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腹黑仙君太放肆   作者:白金八娘   第一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1)   面前一席垂帘由细细薄竹编织而就,天然飘逸着一股雨后的清爽芳香,静气凝神。   莲兮却对这幽香置若罔闻,心中仍是火急火燎,手中利剑穿过竹片间隙探入帘中,直逼那隔帘而坐的人影。   这一时日光西迁,残阳如血,暮色余晖映得一室透亮,更在帘外的半截剑刃上红光流转,好似一泓秋水剔透湍动。莲兮手上未放得丝毫轻松,眼色却不由在剑身上下几番打量.心中暗忖,方才路过山脚铁匠铺随手拐带了一柄破剑,没想到,原来竟很是不俗,待一会儿完事了一定物归原主才好。   帘中悬停的剑尖与那坐影的脖颈其间不过寸余,眼瞅着那人影却很是悠悠然,兀自在身前茶案上来来回回好几番沏茶闻香,品茗赏香的啜啜声不绝于耳。   莲兮曾听茶馆的说书倌讲,世外高人威逼小人,只需剑刃逼在颈侧,杀气一凛,便叫人跪地求饶,哭爹喊娘。   她也是初次效仿,自以为杀气也凛了好几凛了,威逼对象却一丝丝也不领情。   此趟上山来寻人,走的急了,也未曾打听个仔细,莫非这老道人是个瞎子?   莲兮心中叫苦不迭。正绞尽脑汁,思索如何开口之际,只听帘内悠悠飘出一句“所为何事?”   这一趟来凡世,莲兮原是有要紧之事,早已将长发冠起,作那公子少爷的打扮图个行走方便,这时要回话,便也压低了声音,故作浑厚之态,说:“白眉道人丰玉子可是阁下?”   “不错。”帘内的声音温润如玉,一时让人分辨不出年龄。   “鄙人有一事相求,万望成全。”   话音未落,垂帘那头的丰玉子却轻笑出声,似有嘲讽之意。   莲兮心下莫名其妙,几丝无名火起,又觉得这白眉道人的笑声有如漱玉在耳,竟有几分动人。   “姑娘请回吧,”丰玉子手执茶杯,食指略略一抬便算表明送客之意,说:“常言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此间奇妙旁人怎可以妄破。”   被帘中人一语道破,惊得莲兮手中长剑哆嗦了一下,随即剑锋一闪,将面前的竹帘斜斜削去大半块。   原本便是摸清父君近几月闭关不出,她才敢偷偷溜来人世蹦达。前几遭私自跑出来游玩,每每撞上父君的十面埋伏。尽管她时时提防刻刻小心,奈何她父君玩心未泯,时而妆成青楼女子,时而扮作叫化老儿,更曾变作路边农妇饲养的鸡母,咯咯扑腾扑腾追着她跑出数里。可怜她贵为二世敖广膝下独女,东海唯一一位公主,何等尊贵的金躯,竟一次又一次在东海虾蟹鱼蚌族群眼皮底下被倒提回水晶宫,四仰八叉狼狈不堪之态无需赘叙。   几次奇耻大辱之后,莲兮心虚成性。此间被什么白眉道人说得稍有中的,便方寸大乱,以为又是父君化形来捉弄她。   待看清帘中之人的面孔,她方才惊得四散飘渺的魂魄这才又聚拢归来。   丰玉子盘腿坐在茶案后,温静无言。   莲兮受惊未定,拿剑脊无锋处,轻拍了拍丰玉子的脸颊,一面做贼似的躬身试探:“父君~可是父君尊驾啊~”,一面眼色不停,直在他面上找寻化形过后的蛛丝马迹。   白眉道人面在剑侧却俨然不动,好整以暇地拿一番上下琢磨的目光来回敬她。   莲兮将他全身皆看个透彻,总算把提着的心放回胸间。   她父君龙王老儿虽喜变化千形万态来捉弄她,却有一个共处。因他自恃面如朗月,身形倜傥,认定凡世男人中绝无能在面相上出其右者,故而每次移形化影若是变作男人,便只往丑里捣鼓。   现下面前的丰玉子,论俊朗处,并不逊于她父君,眼中深蓄笑意,更自有风流。这在平常虽也是个异象,但放在此时,莲兮也顾不得许多,一并将那些个尊称缛节丢个干净。重凛一凛杀气,提剑又逼在他颈畔,再续后话:“你一个小道士年纪轻轻,只两鬓有几缕银丝,还自称白眉道人也不害臊?”   见面前之人仍是脸色未变,只拿含笑的眼眸紧盯着自己,莲兮反而被瞅出几许羞意,清清嗓音,回复婉婉女儿声态,说:“咳咳,这且罢了,见你一个凡夫俗子倒好像有几分真本事,本姑娘要你速速随我去救人。”   茶盏只余一缕残香,丰玉子却拿在手间把玩个不停,一边说道:“山下青阳城城西向阳巷有一王姓书生,他新娶夫人余氏今日病危,命在旦夕。姑娘要本道救得可是此人?”   莲兮曾听闻有凡人修仙得道,能悟机缘,了天意,通演卦数,今日眼见为实,倒也有几分赞赏,回答道:“你这小道士算得不错,速速随我去。若救得人来,我许你龙眼东珠一枚,吞服可延年益寿,百年之后另有百岁。我看你资质尚可,两百年或能大悟羽化,位列仙班,你说这可好啊?”   丰玉子正了正身姿,埋头将白底青痕的衣袖连同外罩那件薄薄的白纱烟云袍整理一番,方才说:“人既有病,理当寻医,姑娘找我这道人又有何用处?”   今日早些时候,莲兮已把这青阳方圆四十里内,凡有些名号的医官郎中都赶去王家给夫人瞧病,可惜竟没一个中用的。倒是有一个庸医自己无才,便举荐山腰上白眉道人半仙通天,专解疑难奇事,吹得花里胡哨。   莲兮这才巴巴地找到丰玉子清修的破观里。和这道人磨磨唧唧半天,她耐性早被磨掉大半,抬高声调半是威胁半是催促道:“我懒得和你啰嗦,你若不去,我一剑削了你半个脑袋,你便拿剩下半个脑袋玩那茶渣渣吧。”   丰玉子却不理会她,自顾自埋头理衣,好一会儿才说:“阁下好神气,不如你削了本道半颗脑袋,再自己去给余氏夫人治病,岂不美哉?”   眼看夕阳渐沉,莲兮心中焦急不已,若不是她此前受了重创神元大减,如今又怎会几同肉体凡胎,一丝神冥也提不上来,眼看着大哥兀自受难,自己却在一边束手无策。   她这一剑本来不过虚唬一唬,自然是削不下去的,如今丰玉子全不像个世外道人,倒像是个种蘑菇的,一来一往光是挨着穷磨叽了,莲兮便伸手准备强掳他下山。   指尖方触到他头顶绾起的发丝,丰玉子于电光火石间抬眼,略微上扬的眼角锋芒流泄,竟一瞬将莲兮震慑。   她呆怔之际,赶紧抽回手,却只看见丰玉子仍是满眼观戏似的闲散笑意,不紧不慢一展衣袖说道:“你这小姑娘倒也麻烦,不如这样吧,本道要你东珠什么也没甚用处,你只许我一件事,我便立马帮你下山医治余氏。”   “你只管说。”莲兮不假思索答道。   丰玉子拿食指轻敲敲眉尾,好似极伤脑筋一般思忖了半天,才慢条斯理说:“本道现在尚未想好,他日再做打算,姑娘只记得有这一事便好。”   “我定记得,这又有何难。”她满嘴应承,心中更自暗笑,任他一介凡夫俗子又能有什么天大的请求,便是来日想要飞升成仙,她也蛮可以敷衍了事一拖再拖,直拖得他归西才罢。至于死后是去阎王那里报道投胎转世,还是别的什么,又与她何干。万一真让他死后得道,一日在三界偶遇,还不得躬身敬她一声东莲尊君。   肚里纵然打了个九转十八弯,她仍是有求于丰玉子,少不得面上堆笑,又是巴结又是催促,好说歹说总算见这蘑菇道人步履缓缓往那王姓书生家去了。莲兮心中不放心,却不敢同丰玉子一齐上门去,只像早些时候尾随医官们那般,远远跟在后边,见蘑菇道人一脚跨入王家门槛,她才放下心,趁暮色四合天光昏暗,飞身攀到书生家房顶,轻手轻脚揭开片屋瓦往里窥看。   第二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2)   这王书生单名一个萧字,是青阳本地人士,生父王易游手好闲终日混迹赌坊酒馆,酒后脾性极差,专好殴打王萧母子,王萧他娘亲陈氏一日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把大斧头脆生生直送她家相公云游西天去,官府当差的还未赶来逮人,陈氏却先一条白绫穿梁过,将自己吊死。于是王萧五岁后便由婶婶一手抚养带大,前两年婶婶也撒手归西,临终前专留下一小笔钱款供王萧娶妻生子。   今年年初王萧好不容易遂了婶婶的遗愿,娶了青阳数一数二的余氏美人为妻。且不论这对才子佳人是怎样在中元佳节灯火阑珊处一见钟情,这位余氏又是如何情比金坚愿意嫁给门誉不清的王萧。光说这王萧的本命实在不厚道,娇妻娶过门来卿卿我我还未满半年,便突染重疾,从病发起始不出两日,已然奄奄一息,眼看王萧克爹克娘克老婆的贱命臭名便要坐实在了。   这些本都是应该,莲兮早在天府宫司命星君处把王萧的命格命数翻了个透烂,哪一年火气大了,哪边屁股瓣儿上发脓包她都能倒背如流。   今年也确逢王萧遭遇妻子大劫,然而余氏虽然气息奄奄却最终没能死成。若非如此,王萧也不能将他那条烂命继续光大发扬。因他此生余年还得被扣上接连克死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恶名,而余氏最终自然也是要死的,但还要等八年有余才是命数。   虽说司命星君的司命册号称事无巨细,不过近些年头为谨遵南极长生大帝的加厚加长标准,司命册可说早已名不副实,注水充数的命数字段不计其数,怨不得百年来人世中无聊人做无聊事早已不是什么异象。注水倒也就罢了,司命册在花哨无义处极尽详细之能事,注解海多。真到了紧要关头,又一笔浮云带过,让人看了啼笑皆非。   正比如今年王萧妻子大病这一处,透着十二分古怪,好没头没尾。   莲兮记不清来龙去脉,便想上天府宫重阅一遍,琢磨琢磨细节。不想前后把司命册翻了半天,只逮见一句“妻病中神识皆失翌日愈”,如此轻描淡写引得莲兮险些一口老血喷在司命星君脸上。   那司命星君乃是个刚刚接替司命老儿的新班,在莲兮声色俱厉的胁迫之下,哆哆嗦嗦揣着司命册算了半晌,指花捏了又捏,掐了又掐,愣是算不出王萧之妻是因何染病又是因何痊愈的,于是向莲兮打马虎眼说:“此中自有奥秘,东莲尊君拭目以待便可,顺其自然,无需挂念。”   莲兮原也只是王萧命里看客。命里相看犹如旁观对弈,观棋不语方君子,守在王萧身边不让命格跳脱本命才是莲兮的本意。她眼看着他此生以来挨了近三十年的苦日子,虽是时时感同身受心如绞痛,却也都隐忍着顺其自然。   余氏这一劫不出意外也不过如此,但她虽病得突然,却一直未能如司命册中所说的那般突然而愈。命中本只一日的重病拖到今日已是第二天,莲兮远远看着,只觉余氏脸色暗沉,已有一丝朦胧的死气覆盖而上。王萧固然也四下奔走,在青阳城中遍寻医馆,人们却只道他又要克死妻子,连医官也对他不闻不问。   他也无法,只得在爱妻榻前衣不解带地尽心侍候,见余氏神识混沌人言不辨,他仍执意在一侧反复同她讲当初相识相知之事,涕泗横流,相思苦长,让莲兮在一旁也心酸不已。   她虽深知此生此世于他不过浮云蔽眼,一时一刻亦真亦幻罢了,却也免不了心中对余氏生出一丝妒意。   “也不瞧瞧你妹妹我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只抱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瞎哭个什么劲,且不说是什么青阳第一美人,这九州第一的美人又及我半分之一吗?可笑!”莲兮躺在王萧家屋顶仰望满天繁星之时,耳中如雷贯耳,奔腾得尽是王萧涕不成声语不成文,但眼前所思所想却全是那个爱穿紫衣的男人。   他于碧海深处牵着她的手一同仰望海上繁星时,那银河星辰又是另一番璀璨迷离。他的手心如同海潮一般冰冷,却让她的小手蜷据得无比安心,一切美好本该如此,假若有前世来生,也必然如此。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星眉剑目海潮一般的朗朗男儿却在个破屋里鬼哭神嚎没体没形,让她好生心烦。   待到日出之前,莲兮眼瞅着余氏还是一丝清明之意也无。   若是余氏就此真被阎王收了,王萧此生便无法定时定数经受丧子丧女之劫,虽说续弦生子也无不可,但前妻余氏不明不白暴死,又有哪来的清白女子愿意入嫁,又哪里去生男娃女娃?若是最终被判得个历劫不够,三世之外再加一世,那这辈子的苦大仇深岂不是白白遭罪一场?   如此合算合算,莲兮也顾不得司命星君的告诫。天色初亮便在方圆四十里内刨地寻医,威逼利诱把医官们骗去王萧家中给余氏瞧病。   王萧见来人出出入入不明所以,感念是大罗神仙显灵来救妻子,还在屋外愣愣磕了数十响头,却不想这许多人见了余氏都只拿头一摇,众人皆认定余氏病得古怪不得医法,无从医治,只能准备后事。   眼看余氏将死,莲兮在心里把老司命星君从头到脚不知骂了几遍。偶然得知有一半仙道人正在青阳城郊白重山上游历修行,急于无奈之下,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找仙友来改凡人命事她是决计不敢,但半仙好歹是个肉体凡胎,于此便百无禁忌。这才有了莲兮执剑上山寻来丰玉子之事。   丰玉子既算得天命,又夸下海口能治余氏之病,莲兮便认定余氏此劫或许本应是由丰玉子解灾,心中焦急倒也缓了不少。   丰玉子替余氏把脉听息之后,莲兮见他自袖间取出一个小小白玉瓶递予王萧,嘱咐如此这般那般。   只是他好似有意将声音压得极低极沉,莲兮趴在房顶,咫尺之间居然听不清他一字一句,更闹不清余氏之病是何起,又将如何医治方能好转。   只听得王萧极是惊异地问道:“听仙师的意思,难道如此医法便能令内子痊愈?”   “不错,现下刚过落日,依照此法,子时之前,尊夫人便可回过神识。再好好调养几日,应无大碍。”丰玉子此番回话倒是字句清晰,他一展白袖提脚便要往屋外走去,一面撂下话来:“本道告辞。少年人后会无期。”   那丰玉子出了王家大门,头也不回便朝他白重山的破观打道回府去。   莲兮懒得管他,仍是掀着那一片瓦石往里窥看,只见王萧拨开白玉瓶的封纸,倒出一粒指甲盖大小的淡黄丸状物,送入余氏嘴中助她吞服。   莲兮一心想知道丰玉子所赠之药究竟为何,在屋顶上思前想后未有所得,又见余氏服下此药一个时辰后全无好转,正要破口大骂杀回白重山上。却看见守在一边的王萧再一次从瓶中倒出淡黄色的药丸。这一次服下之后,余氏面上终于初有人色,莲兮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着要趁王萧不备时,偷偷把那药瓶拿来瞧上一瞧。   又一时辰过去,王萧第三次将药丸送入余氏口中。这会儿余氏已是呼吸平缓,几同睡着一般,面上更添一层红润。   再过一时半刻,莲兮在屋顶上见着余氏悠悠醒转,除一丝倦意再无大恙。王萧喜形于色,终于将紧揣在怀中的白玉瓶搁在一边桌案上,大吁一气叹道:“这便可了这便可了!白眉道人果真料事如神!”娇妻既醒,夫妻携手闯得鬼门关归来,免不得一番浓情蜜意你侬我侬。莲兮最是听不得余氏在王萧怀里呢喃撒娇云云,更听不得王萧泪雨里诉衷肠来要死要活。于是她强自提起一丝游弋的神冥,右手伸入屋顶瓦漏处捏了个取物之诀,将丰玉子所赠的白玉瓶收进袖间,也没心思盖拢瓦片,轻声自屋顶一跃而下,回首瞧一眼王家紧闭的木门,抽身便走。   第三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3)   子时已近,青阳城中大片灯火早歇。莲兮漫步在城中高地,俯首只见大片瓦石在月色清晖之中泛起犹如波涛的冷冷光色,仰首又是漫天连缀的繁星,闪烁迷离竟好似海底所见,朦胧得如此美好,好像生生世世本该如此。   莲兮双眼灼痛,将双手探向天际,想遮挡住群星灿烂太过的光芒,无奈月色清冷竟无从遮掩,直直透进心底。好似她幼年第一次用水离珠修习心法,惊扰珠中龙神时被惩得遍体恶寒。然而纵是她全身上下滴水成冰,冷得透彻,他仍是毫不避讳地伸手将她纳入怀抱,那副紫衣紫冠里的人原本体寒若北溟大潮,那一时触及,竟幻梦一般温暖。   她抽回双手望月而笑,一直寻着无人处漫漫而行,不想不知觉中竟走回了白重山。   依傍山脚的店铺早早尽数打烊,封上门板子,莲兮便将那柄偷来的剑倚立在铁匠铺的门外,姑且算是物归原主。   白重山在月色之下辉影重重,却是人迹罕至。莲兮一时兴致夜游白重山,不曾想它名中虽有一个山字,实则不过是座土包包罢了,既无海拔可威严挺拔,亦无珍奇花草可供玩赏。想他丰玉子其实也是一条腿跨过飞仙槛儿的人了,怎么找个如此鄙俗不堪的居所,也怪不得她早先对他的名声半信半疑。   莲兮在山顶附近觅得一处光溜溜的大石,便沐月而坐。   人世之间,正是初夏时节。夜风微凉,将莲兮未冠住的碎发吹的纷纷扬扬,挠得一脸麻痒。她将形似白莲的玉发冠小心摘下,任漆黑长发随风肆意飘扬。   白玉冠触手冰凉,莲兮方才想起袖中丰玉子的白玉药瓶,赶忙掏出来在月色下检视。   玉瓶大小正好握于掌中,封口只被王萧揭开一半。   莲兮将朱红封纸猛地掀开,这才发现白玉瓶中空无一物,并未见方才的微黄药丸,想来原本便只封存着三粒。   探寻神药未果,她心中犹有不甘,便拿起瓶子放在鼻下嗅了嗅,没嗅得分毫草药气息,倒是有一股甜得沁人的香味逸出。她父君虽是管教甚严,却也少不得忙时顾不得,被她偷跑去人世游玩许多。凡人繁文缛节大小玩物天下吃食,几乎没有莲兮不晓得的。因此她揣着玉瓶反复嗅了几遍,便明白了,这丝丝甜味是桂花之香。   虽说是花香,却也不尽然。此中芬芳甜美好似只被封在瓶中,久久不散,前世今生仿佛尽皆纠缠于此,闻之让人神往。   莲兮如置身魔障一般,沉浸于手中香甜气味勾起的重重感伤。   冷不防背后传来声清咳,她一激灵将白玉瓶兜进袖中,回过头去。   月华明朗下,丰玉子的云烟纱袍更显朦胧,好似天际飘渺而下的流云。   此情此景再次令她堕入魔怔之中,莲兮在脑中遍寻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思绪却是越理越混沌。   他云雾一般色浅而短的双眉,尾稍微微上勾的狭长双眼,还有那笑意似有似无的唇角。分明是如此陌生,却又好像早已熟稔于心,他会怎样大笑,怎样皱眉,又是怎样伤怀,她都了然于胸。   莲兮未觉自己失神,手上不着力,放在膝头的白莲发冠竟滑下身去,自白重山顶坠下。   她听得玉石相击的脆响,方才回过神来,忙探头往山石下看去。那白莲发冠是她在凡间所得之物,普通羊脂白玉比不得那些个神物珍宝有仙灵护体,这一摔自然是粉身碎骨了。若不是方才蘑菇道人坏了她的赏月美事,又哪会有这般晦气。她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使劲朝丰玉子翻了好些白眼,直翻得自己头晕眼花。   莲兮坐在大石上长发飘举,青丝拂动间映染月色。原本是如何赏心悦目的倾城容颜,这癫病似的白眼频翻,一时看来竟像是惨死的女子月下索命而来。   丰玉子只笑不语,缓缓踱到她跟前,将自己绾发的黑色长簪抽下递予莲兮。   莲兮却不领情,说道:“我偏不喜欢绾发,你管我?”   说罢仰头正要接着翻白眼,却见丰玉子垂眼看着她,半长的乌色刘海遮蔽了一只眼,却衬得另一只眼又似茫然又似温煦。   她却不知自己为何一时间又不能动弹了,任凭丰玉子一手执簪,一手在夏风中将她的长发悉数收于掌心,两手微微一动替她在脑后绾好。他的雪白宽袖在她面前蹭了几番,所到之处尽是方才白玉瓶中的桂花香气。   “这是……桂花香?”莲兮为掩失神,不及细想便仓促问道。   “不错。”头顶那温润的声音虽是立马回答,却冰冷若石。   待丰玉子收回手,莲兮摸了摸脑后簪发,不由咋舌,一介男子,还是个道士,竟能在瞬息间将长发簪得如此圆满漂亮。想她分明是女子,母上教予她的那些女子妆容,不要说千万种盘发绾结,光是最简单的小圆簪她也学了近半年,如今还绾得歪七扭八,吓煞她母上。   莲兮撇撇嘴自然不甘心,非要嘲这道人一嘲,便说:“小道士你喜欢桂花?我只知普天之下,皆是女子喜欢这种蜜糖香气,你一个男人……”   “不错。”丰玉子还未待她说完,仍是惜字如金,冷声答道,一面向山头走上几步,望月而立。   莲兮看着他的背影,有意逗他说话,追问道:“这又是为何?”   丰玉子月下长身而立,静默片刻,方才转身,唇角复又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本道只知道姑娘仿佛曾经应许过一件事,现在我已想好了。本道四处游历不定,只为找寻一样东西……”   “你找的是什么,本姑娘给你便是了。”莲兮心中略略有些黯然,她倒没想到丰玉子真会伸手向她索要物件。   丰玉子却拿食指敲了敲眉侧,倒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说:“非也非也,这件东西,姑娘是没法给我的,我只要姑娘随我一起去找便可,但有一日找到了,姑娘便算是帮本道了却一大心愿了。”   “你先道明要找的是什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瞎划一气,到头来找的根本是一件不存在于世的东西,那我岂不是傻乎乎被你坑蒙拐骗带着走?”   “我要找的是玲珑心的碎片。”   “那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传说玲珑心是九重天的一件圣物,后来打碎散落凡间。它对本道极其重要,若不能在有生之年找全它拼好,我死不能瞑目。”丰玉子的面色掩在漆黑长发之后,一时间让莲兮看不分明,饶是如此,却又隐约能察觉到他眼中锐气扫在脸上,凌厉逼人。   “先不说我从未听过什么玲珑心,就算有此物件,也应是神灵虚妄之物,你若是穷尽毕生追寻它,好像……”丰玉子眼中锋芒竟让莲兮骇了一骇,忘了说词,顿了一下才捡起后话,说道:“反正终归不大合算吧。”   丰玉子见她面露怯怯之意,笑道:“你自然不知道玲珑心是为何物,它打碎那一日,想你还未出生吧。”   莲兮于仙班中自然还算年幼,与父君母上相比仙龄更显短暂,但即便如此,却还没有凡人敢有意无意暗讽她活的不够久见识不够多,听了他的话自然愤愤不平。   丰玉子却继续说道:“你如今四千岁刚满,四千多年前的事又怎会知道?你父君东海二世敖广龙昱霜与你母上凤族真凰梁仟君皆是见多识广之人,你回去问问,他们定然晓得玲珑心这等圣品。”   莲兮被他这样漫不经心地道破真身,又羞又急,脱嘴便顶道:“你既知我是真龙真凤之后,定然知晓我位列仙班,怎的还这般毫不顾忌,就算你推演得一手好卦,又如何了不起?”“推演得一手好卦?”丰玉子狡黠地笑了笑,说:“不错,我自然是卦中圣手,否则我的徒儿化乾今日又怎能坐镇天府宫,手掌天下人的命数?”   第四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4)   “你……”莲兮语塞,半信半疑,反问:“既然同是仙友,你又怎么将禁忌撇在一边,随意插手人世之事帮余氏治病?”   “妄动人命格,按律自然是要缩减仙寿,我等虽号称与天齐寿,其实也有尽数,因此我才要你答应我一事来交换我被折之寿,”丰玉子笑意更浓,理所当然道:“况且,若我今日不助你,即便要削减寿命,你也定然会自己去做。我说的是也不是?”   莲兮被丰玉子字字确凿说得毫无脾气,却不愿服输。天地间凡有传些奇闻异事的尊君神君魔君,本该没有她不识得的,如今好大一个仙君站在她面前,先不说她居然将其视作一介凡人,只看他那般狂妄口气,她却听也未听过当今司命星君拜过哪一门师傅。她自认如若问出“阁下尊驾是哪一宫的?”,必是自打耳光,极掉面子的。   她兀自强笑,自光溜溜的大石上站起身来,也不知面容在月色底下分明一副惨兮兮的可怜相,吞吞吐吐道:“不错不错,其实本仙也早瞧出来了,你不就是那……”   “……”   “那个……”   “……”   “那什么……尊君吗,我一时疏忽把尊驾的名号忘了,不过本仙原是知道的。”莲兮盘算着,仙籍中以上仙为尊,上仙总数寥寥,她自然都晓得。上仙其次是尊君神君,位掌一宫一殿,这里边为数众多,倒可能有她认漏的。丰玉子口气不小,大抵位居一宫主位,称一声尊君应是不会错的。   莲兮见丰玉子面上只是笑,也未否认,便接着说道:“虽是尊君大驾盛情邀约同游,找那什么玲珑子。无奈小仙才疏学浅,也是有要事才逗留凡间,恐怕暂是无暇顾及其他。尊君切莫同我玩笑,换一个要求可好,本仙忙完定然不忘应许之物。”   丰玉子原本只是将笑意抿在嘴角,听她竹筒豆子胡溜溜说了一堆,再也忍俊不禁,笑声开怀仿佛玉铃窸窣,欢愉之情浸染百里月色,连同天下银辉好似也光彩更甚。   莲兮心中虚上更虚,却不忘躬身补上一句:“望尊驾手下留情,切莫将今日之事说与我父君听,小仙先行拜谢过。”   她礼让三分有余,一口一个尊驾,给足了他面子。却不知道那家伙是否将她的话听进耳朵,只看他且笑且行,在山顶一棵歪脖子小树脚下寻来一根细细枯枝,将弥散而下的长发随手簪起。   此时三十六计,走不失为上策。莲兮见他总也没有什么实质回应,先下嘴为强道:“尊驾赏月雅兴,小仙不便妄扰,待近日之事尘埃落定,小仙自会回尊驾清修之地应今日之约,告辞告辞。”   她这厢拔腿刚要跑,就听那厢漫不经心说:“四千年前东海有一奇事,龙王夫人诞下一位千金,襁褓之中就已是应龙之体。此事震惊九重天宇,我却不知你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   丰玉子又踱至她面前,两眼深蓄笑意,柔和莫名,仍旧漫漫说道:“虺蛇鱼虫想修得通天之体需得经历由万象而龙,由龙而蛟,由蛟而角龙,由角龙而应龙的万载修行,便是你父君二世敖广奇才可居,亦是两万五千载苦修来的应龙之身。这位小公主当真了得,一声啼哭就羡煞旁人啊。”   莲兮汗颜,不知丰玉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傻笑道:“尊驾谬赞,谬赞了。”   丰玉子指尖在眉侧敲了敲,说道:“若我没记错,这传说一般的公主龙莲兮自小就以东海至宝水火双离珠修习心法,千岁时右掌可生雌剑鸾凤,左掌可生雄剑梦龙,双剑相击百里之外可闻凤吟龙啸,却不知今日威吓我时为何竟用的一柄凡剑,让我好生失望。”   莲兮面上终于连强颜欢笑也挂不住,只瞪着眼不言不语。   他却愈发没完没了,说:“公主她今年虽只四千稚龄,位居东莲尊君,却早有上仙之实,无奈迟迟不肯渡劫归位,旁人皆以为她生性贪玩不肯勤练仙体以备应劫,我却自卦中通晓,她原是有自己的苦衷,我却不知你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   莲兮听到此处,心中警戒丛生,咬牙切齿说:“尊驾算得一手好卦,小仙自叹弗如。只是不知尊驾东一句西一句究竟意图何在?”   “哈,”丰玉子一脸惊奇,反诘道:“东莲尊君岂不是明知故问?我有言在先,是要尊君同我一起去寻玲珑心的碎……”   “你个臭道士,”莲兮心中窝火,将礼让尊称统统抛个利索,大声道:“早八辈子本姑娘便说了有事在身不便奉陪,你却是聋了还是傻了?”   “我当然知道,”丰玉子笑颜却愈加灿烂,凝在左颊,印出一枚小涡,全无之前的凌厉肃意。他仰头只作夜观月色的陶醉之态,漫漫说:“东海龙太子涟丞正应渡劫之时,三大天劫已过,正历凡劫三生三世轮回之苦,王萧此生是他凡世最后一番轮回。东莲尊君为守兄长命数无碍,寸步不离打算为他守完这一世……”   “你既知道,就不要强人所难,再要多嘴休怪我一对龙凤剑不长眼,管你是哪路尊君,先削了半个脑袋再做商量。”   “如此甚好,”丰玉子右手疾如飞电探过来,将莲兮左手俘获,覆在自己胸膛之上。   莲兮急于挣脱,却无奈他手劲奇大,坚如磐石。   覆掌于他的云烟白纱之上,却无丝毫冰冷,只觉微温透衣而出,触手柔软。   “我常年在凡世晃荡,不曾见识过东莲尊君名震天下的梦龙鸾凤,今日便让在下开开眼,瞧瞧梦龙是如何神姿,尊君切莫吝啬。”丰玉子双眸直视而来,倒好似殷殷切真想一睹奇物。   “你……个臭道士,”莲兮活得四千年头,却从未与兄长和父君之外的男人有如此肌肤相亲,一时不禁羞怔了,高声喝道:“你莫不是疯了,我梦龙既出,岂不是贯体而入,你还有性命瞧个鬼?!”   丰玉子哈哈大笑,手上却全不懈怠,说:“我便疯了,你管我?”   “笑话,本尊懒得同你疯同你傻,我兄涟丞尚且不曾如此捉弄我,你又有几个脑袋,还不速速放手?”   丰玉子脸上温如玉兰的笑容霎时凝固,将莲兮的手嫌恶似地撇开来,走出两步远,背对她冷然说道:“东莲尊君平生最以龙凤对剑为傲,若有仙友相求一看,你从不吝惜。今日却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第五节 我本莲心 君自怜兮(5)   “不要说使出这梦龙鸾凤,东莲尊君现如今连七彩祥云也驾驭不得,全然是大失神元。天不知地不知,却瞒不了我。这一切皆拜龙太子,你的兄长涟丞所赐,我说的是不是?”丰玉子也不听莲兮如何作答,声声凌厉诘问:“我且问你,你真身应龙,龙腮下真龙龙鳞还长在身上么?你兄长天资愚钝,俗不可耐,修炼万载毫无所获,怎的近千余年突然精进非常,竟要渡劫修得上仙了?天雷霹雳三重,天陨流星九重,天火烬焚九九八十一重,这三大天劫是他涟丞自己渡的?换做是他,只怕早身中霹雳陨落,渣也不剩了吧?你们自以为欺上瞒下,不怕我上天帝面前参一本,让涟丞吃不了兜着走?”   莲兮被言中命门,心虚使然,几近窒息。听他诋毁兄长俗不可耐,心中明明不平,却全无还嘴之力。   她原是天生应龙,在每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化为龙体,飞天破云,借明月精华可将一年精修的龙真凝作眼角一滴泪水。如此反复千余年,千泪交织可在龙腮下汇成一片真龙龙鳞。正因真龙龙鳞是应龙全身精元所在,华光绚烂夺目有如星辰,才有应龙腾飞过处金光流轨这一世间奇景。   莲兮却将自己的两枚真龙之鳞忍痛割爱,碾为金粉,赠予兄长涟丞服食,方才使得涟丞的神元有所精进,勉强一脚跨过应劫的槛子。   即便如此,他私向九重天颜自邀天劫,无异于自寻死路。   若非亲眼见涟丞身受第一重天雷,已然险些飞灰湮灭,本来多给莲兮几个胆子,她也不敢欺瞒天颜。   以涟丞身为角龙的修为和体质,再承受两重天雷霹雳都实属勉强,更不必说流星烈火之劫了。然而既是涟丞自邀天劫,劫数自起始便决计不可能停下,若非硬着头皮完成三劫,被天雷天陨天火三者其一置于死地,皆是魂飞魄散,从此连轮回也不再入得,真真如丰玉子所言,渣也不剩。   那时莲兮不过三千岁出头,虽是年幼,却也白白以应龙龙真修行三千年,其神元在三界间令众人皆不得小觑。如此出类拔萃,即便不自邀劫,首劫依然随时可能降下。敖广老儿自然是眼界深远,早将水火双离珠传予莲兮,只为她能及早准备,以备不时应劫。   不曾想莲兮花花肠子最多,自她父君眼皮下悄悄将水晶宫的四方如意盘偷出数百年,不顾自己备劫,功夫全花在钻研如何替涟丞度过天劫。   此四方如意盘其名为盘,实则为镜,可反天地万象,在两相对峙比划时,是一件难能可贵的防器。莲兮自小见识过如意盘的有趣,三千多年都不曾忘怀。因此她决心为兄长遮灾挡劫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借助四方如意盘的颠反之力。   诚然天劫躲无可躲避无法避,全是按时按数应在渡劫者头上,但通过四方如意盘却可将天劫尽数反在旁人身上。莲兮便是如此背着父君和母上,守在涟丞身边,在数百年间前后受尽天雷流星烈火之劫。最后一劫天火之灾几乎焚掉她半条性命,气息奄奄神元大伤。   此后涟丞天劫已了,身入三生三世轮回之劫,莲兮大伤还未痊愈,便心急火燎地跑下凡世,寸步不离涟丞的转世,唯恐他稍有闪失,又要多受苦厄。   遮灾挡劫虽是可行,莲兮却不知天界有否先例,总之绝不是光彩之事,若被天界执掌发觉,免去仙籍必然是少不了的。她自个儿做神仙虽只四千余年,倒也风光快活够了。可怜涟丞好不容易即将踏入上仙之境,若被免籍,岂不掉的大了。   是以丰玉子扬言要上告天帝,立时吓得莲兮魂飞魄散。   她自以为涟丞天劫度过后,风平浪静,保密功夫做得到家。没想到意外之处还留了个活口,如今连灭口也难,只先堵上他的嘴才好。   莲兮思忖至此,咬咬牙,狠心说:“尊驾说得不假,我兄涟丞是借助四方如意盘渡得大劫,但那是我情急之下的糊涂主意,全不能怪他。尊驾要我一同去寻玲珑心,本也无不可,只是在此之外另有四件不情之请。”   丰玉子背影如寒玉凝碧,一动也不动,半晌才听他回道:“你说。”   莲兮清清嗓音,恳切说:“其一,我父君对我管教甚严,若要随尊驾四处云游,我首当请示过他老人家才可。”   “这个不难,我书一封信予你,你交给敖广老儿,他自有分寸。”   “其二,”莲兮心中有些犹豫,支支吾吾道:“还请,还请尊驾……不要将我兄妹二人的事与旁人说起。”   没想到丰玉子半分思索也无,马上回道:“可以。”   “其三,我兄涟丞最后一世劫苦众多,我心中时有挂念,虽同尊驾共行,可否许我偶尔来看望他历劫苦厄……”   “你这……”丰玉子倏然甩袖转身,面上虽也满是笑意,看在莲兮眼里却好似冰雕玉琢,僵硬冷然之极。   莲兮本就心虚,顿时被骇得退了一步。   丰玉子鼻中轻轻一哼,缓缓说:“这也可以。”   “其四,”话到此时,以她龙莲兮天不怕地不惧的本性,在丰玉子冷若千年寒冰的眼色之下,竟也不敢妄自揣测他的真身。今日她一个横扫三界的混世小魔君就此栽在他手中,死也得死个明白,再无暇顾及什么颜面扫地,只怯怯问道:“莲兮想请教尊驾的真身尊号,在哪一宫司职,还请尊驾明示。”   只见丰玉子雪袖一抖,指尖飞花摘叶拈下一片翠绿厚叶,又将叶子掷镖似地投向背后的莲兮。   莲兮取叶于月光银晖下观看,只见叶子上浅浅书着两个字。“本尊封郁,你今生今世都须记得这二字。”   第六节 君若无意 付之一笑(1)   青阳虽是紧邻东海,莲兮靠着两条腿赶路,也足足从三更半夜走到翌日太阳将近落山,好不容易才拐进东海湾仙径,奔回她自家水晶宫。   她袖中还掖着封郁写予龙王敖广的亲笔书信,行了一日打道回府,心中也打了一整日的如意算盘。   若不出意外,她父君应当还在深海珊瑚林的中心闭关修炼龙真,他老人家闭关前,整片珊瑚林海都肃清活物,不论时长,期间大小事务皆由莲兮的母上全权定夺,便是海陷地裂了也从来无人敢前去叨扰龙王。莲兮便也想以此为借口,将封郁的书信往她父君母上休憩的寝宫一丢,名正言顺地跑路。   只是她如今神元枯竭,恢复得极其缓慢,再要似今日这般用一双腿来回赶路,她也着实吃不消。不过想它东海最是以藏珍纳宝名扬天下,水晶宫藏宝殿中任一件玩物神兵都大有来头,拿在手中,没有不叫人艳羡的道理。莲兮自幼也在其中见识过几把得以仗之飞行的刀剑,只是自她有梦龙鸾凤之后,对天下神兵再不曾正眼瞧过。眼下她使不得体中之剑,又要同封郁一起前去寻物,前路惊险不明,也只好屈尊去藏宝殿摸一把容易驱使的刀剑,暂作代用防身。   她母上每每于晚膳前在政殿中审阅下辖水君们的奏报,水晶宫中除了近身伺候她母上的侍女,此时其他仆役多半忙于备膳。莲兮只要瞒过虾蟹守卫,便能先潜入藏宝殿偷刀,再往寝宫将信一扔,神不知鬼不觉拍拍屁股走人,也省得惊扰母上大驾。   常言道,家贼难防。   莲兮从小就是窝里反,数千年间背着爹娘不知在藏宝殿几出几入,偷出过多少宝贝。长年经验积攒,她也晓得,殿中奇物让人眼花缭乱,从头至尾盘算一遍都要费好大功夫。掌管藏宝殿库府的龟少司每年盘点一次,就能算是勤快了。只要掐准时机将偷出来把玩的宝物及时奉还,便绝不会被发觉。遇上一时不能送还的东西,好比当年的四方如意盘,她便临时造个假货来偷天换日一把。她父君的火眼金睛是必然瞒不过,骗骗龟少司一干人等却绰绰有余。   偷摸一把剑嘛,于她不过探囊取物。   她敲定主意似平时那般,自藏宝殿后阁翻进,却远远瞧见藏宝殿里三层外三层尽是虾兵蟹将,将一座不大的宫殿守得犹如铁桶。换做平时,她提起神冥起一式移行之术,或许能趁众家将眨眼之际,打他们面前飞窜而入,今日便只有望洋兴叹的份了。   然而如此防卫阵仗却着实反常,莲兮好奇心起,悄悄绕去藏宝殿正门处窥看,只见这处更是簇拥了好大一群家臣家将,正围作一团,你来我往争论不休,须发尽白的龟少司自然也身在其中。   莲兮生性唯恐天下不乱,最是不容得自己错过围观混乱之机。眼见如此,便赶紧上下理好银白浮纹滚边的长衣,若无其事地娇咳一声,往藏宝殿正门缓缓步去。   那一群小老儿们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听得这一声咳嗽,竟皆悚了一悚,忙互相拉扯提醒,呼啦啦尽数躬身作揖,龟少司带头道:“莲公主大驾,我等议事在此,方才未曾注意。”   莲兮右手一抬,撤去众人之礼,环视一圈说道:“众位叔叔伯伯为何不在我母上政殿中议事,却在此处吹西北风,饮东南潮?”   众家臣面上俱是一副欲言又止之态,沉吟了半晌,龟少司惶恐道:“莲公主有所不知,南海龙王爷大寿在即,他老人家生平最喜寻镜藏镜。今早,后尊要本司开藏宝殿府库,寻出宝具四方如意盘,欲取之赠南海龙王爷府上以贺寿辰。小司午时前后遵旨前来,同小的们搜寻至今也未见着四方如意盘。”   “这怎么可能?”莲兮心中惊异,语调也不觉抬得极高。   诸家臣却以为是公主震怒,齐刷刷膝下一软,跪了一地。众人连连磕头,认错谢罪惶恐之声吵作咋呼呼一团乱麻。   莲兮实则是话外有意,旁人不晓得,她却心中自有清明。因为那四方如意盘正是她不久前亲手放回藏宝殿中,换出了假造的那一枚,走之前还左右瞧了好几眼,确信连摆放角度都与偷出前分毫不差。现在听得龟少司一席话,叫她怎能不诧异。   “莫非是东海家贼内侍?”任她面上如何强作镇定,说到“家贼”也心中略虚了一虚,低声问龟少司:“藏宝殿自有父君布下的星罗迷局,若非通晓其中罩门秘处,外人怕是不易破除吧?”   龟少司还跪在地上,白须颤颤巍巍抖了一抖回话说:“小司发觉四方如意盘丢失后,与其他几位侍臣也前后检视过了,龙王尊上的星罗迷局虽从外边看来仍是完整,却独独西角有一块不易察觉的碎漏。小司想来应是遭外人破坏,才被盗走宝物。现下还未及禀明后尊,正与诸臣于此商量修补之事。”   莲兮听到此处,才知道四方如意盘遭窃原是与自己分毫无关的一茬事,也就放宽了心,反倒佩服起这位盗宝贼。她身为东海公主,全仰仗对星罗迷局的了解才能出入自由,这个盗宝贼不仅身手了得,可以自外边把迷局封界打个洞进来,其人时运更是顺风顺水,若差些日子,便是要偷,也让他偷走个冒牌货色。这家伙偏偏掐得个良辰,她前脚刚把那真镜子放下,他后脚就给摸走,原来天下也有这等凑巧之事。   她心念如此,不由扑哧一笑。说不定这位仁兄与她英雄所见略同,也是要拿四方如意盘去给人渡劫。那更是美哉妙哉,将来有一日若是封郁那臭道士背信弃义把她兄妹之事上告天帝,她也好死前有个垫背共患难的。   众家臣家将见莲兮不怒反笑,揣测不明,谢罪叩首之声又乱作一团。   莲兮笑笑说道:“诸位叔叔伯伯不必忧心太过,全可先禀明我母上,她向来宽宏,不会问罪太深。”   她今日在群臣面前自是盗剑不能,一拂袖子让众人起身免了礼,其他再不作理会,径自取道往父君母上的寝宫露华殿而去。   偏不知她今日犯得哪门子邪。   剑没偷得,想偷摸摸将书信放了就跑,犹不能称心如意。鬼鬼祟祟刚翻身躲进殿口的屏风,莲兮就听大殿灯火通明的上处传来一声“兮儿,你回来了。”这声音婉约清丽,入耳化若春风,不是她母上仟君又是谁。   第七节 君若无意 付之一笑(2)   她竟不知母上尊驾为何此时还逗留在寝宫,只得自认倒霉,从屏风后跨出往殿上走去。   只见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绯衣襟尾连同飞瀑华发垂散而下,扑散在地,蜿蜒漫漫。只看她背影,已是我见犹怜,无怪当年青春正盛时倾倒众生,被人人奉为绝世芳华。   莲兮四千年间三界游历,也见识过各香各色的美人,却从未发现面相上能与她母上齐驱并驾之人。固然对母上的貌美艳羡不已,无奈那天生娇美只传给她一半,莲兮眉宇间一息少年般的英气潇洒却全得她父君真传。若说起来,原是她兄长涟丞长得与母上更为相似。   仟君侧转过脸瞧了她一瞧,笑说:“你这小崽子又绕去哪里玩耍了?”   莲兮在外虽好管闲事,成日没个正形,在母上面前却只是小女儿家作态。   她想起书信之事,撅嘴道:“娘亲却不知道我在外遇上个怪人,真是吓煞我了。”   她母上背过身去,拿起短梳一面理顺瀑发,一面假意嗔怒,说:“你自己四处乱晃倒还好意思,若是被你父君知道,自然有你好果子吃。”   “现在我便是想瞒他老人家也瞒不得了,”莲兮从袖中取出封郁的信递予仟君,不甘道:“这怪人还写了封信要我交给父君,然后便要把我掳去陪他找个什么玲珑心碎片。”   “玲珑心?”仟君将梳子重放回妆台上,起身接过信去,嘴中喃喃说:“竟是他,这倒好生有趣。”   说罢,便要将信拆开来看。   莲兮赶忙制止道:“不怕娘亲见笑,我这一路回来也想偷看看信上写的什么,无奈数次偷拆,手指每每刚触上函封,便从头至脚通体过电,又麻又痛极是难受。我想若不是父君,这信是拆不得的……”   她话还未说完,只听殿下有人求觐,原是龟少司来呈报府库遗失四方如意盘之事。   果不出莲兮所料,她母后听毕,只命龟少司另拣一样八宝正骨镜送去南海,另要他近日多差人手严守藏宝殿,至于星罗迷局破损云云诸事待到自家龙王爷出关后再作商量。   龟少司这老儿身量极矮,银白须发反倒极长,把他裹得好似一团发霉长毛的绿豆糕,本已有十二分可笑,加之他秉旨起身后手脚不灵活,踩到了自己的长须,竟“扑通”一声在殿下翻了好大一跤,又废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挣扎起身。   莲兮见他模样滑稽,多看了几眼,再回头时,只见她母上早已摊开手中的信,读了大半。   “娘亲,你怎么……”她伸手想把信拿过来,研究研究有何蹊跷。   仟君却比她动作更快,手上一动一卷,将信塞进衣襟之中,面有揶揄之色,笑说:“原来这怪人只防你一人偷看,着实有意思。”   莲兮极是不忿地“戚”了一声,撇嘴说:“他这人时而和善温润,时而凛冽吓人,不仅是一丁点古怪。”   “咦,”仟君轻一踮脚抽下莲兮绾发的黑色长簪,在她眼前晃了两晃,说:“这莫不是他和善温润时送予你的?”   莲兮撇着嘴极是无言,她母上几万岁的高寿,却时时像是少女一般跳脱性情,与她父君那童心未泯的老顽童夫唱妇随,倒真是天造地设。   她懒懒在妆台前坐下,不耐道:“不过是随手给的。”   仟君把黑簪上下玩赏了一遍,交还给女儿,眼中仍旧满是揶揄,说:“你道是随手,我倒要说这分明是有心。”   莲兮三指拈着簪子,在镜前仔细审视了一会儿,这簪六寸有余,通体浑黑却不透光,沉沉如死毫无光泽,除却簪头镂雕了细碎小花外,再无别的装饰,实是朴实非常。她看不出什么特别,不爽道:“只是个破黑条条罢了,我东海奇妆珍奁,随意拿出一件女儿家的玩意儿,就能把这破黑簪子羞得无地自容。”   “你既然自诩目达耳通,倒说说看这小玩意是什么质地?”   黑水晶剔透,黑曜石沉中透灰,黑玛瑙虽是罕见,却光可鉴人触手润泽,种种材质与手中之簪都有所不同,母上这一问确是令她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知女者莫若为母,仟君早猜得如此,说道:“蛟于龙相比,少了一节尾刺骨,此簪就是由龙化蛟时,龙身上蜕下的一截残骨,你未曾经历这一蜕变,恐怕不大晓得。它本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只因为本是神元骨肉的一部分,便可以将精元贮存其中。你手上这根骨头被人仔细打磨雕琢过,又往其中灌注了至纯精元,只需将簪紧握手中片刻,其中精元便自会流泻渗入身体之中。你说这怪人若是素昧平生,凭甚要对你这般好,白白送你修行千百年?”   莲兮心中犹自不信,将黑簪握于掌中,果然感到触手处急速升温,一股浑厚纯粹的神元渗入掌心透进体内。这神元虽是雄浑阳元,流淌途经却温若春溪潺潺,缓缓与她干涸的身体融为一体,让她久旱甘霖之外,一丝疼痛也无。   她握着抽去神元后留有余温的发簪,一时想起夏风月色里,那人将她的手纳于掌心覆在胸前时,张狂不羁笑着说“我便疯了,你管我?”   那时他本就淡淡的眉梢,是欢愉,又好似痛楚,暧昧不清。   她一时一刻神游在外,嘴中却喃喃说漏:“不错,你又为何对我这般好?”   镜中的莲兮双颊浮起淡淡晕红,好似待妆的娇娘一般。   仟君看在眼里,拿起梳子替她在背后轻轻理顺头发,一面说:“你若是与他同行,为娘反倒没什么可忧心,想来你父君也会肯的。这数千年来我夫妻二人鲜少见他,原来时至今日他还在找玲珑心。”   莲兮抬眼瞧着自己在镜中的容貌,怔怔问:“玲珑心又是什么?”   “其实此物为娘也不曾见的,众人皆知玲珑心是圣物,然而若问起究竟有何用处,恐怕世间能答上来的人也寥寥无几。它一直被供在九重掌世天帝寝殿之中,从不世出,千万年来就好似传说一般。但一日突然有人传言,玲珑心被打碎了……”   仟君顿了一顿,拿指节轻轻敲了莲兮一脑瓜,继续说道:“那时为娘刚生下你……你呀,成日啼哭欢闹,把为娘好一通折腾,我哪里还有功夫管玲珑是真碎还是假碎。只是既然你那怪人花这么大心思寻它,便是真碎了。”   “就算真有玲珑心吧,他为何非要我做伴去寻?”莲兮看着镜中映出的娘亲,说:“我既不认得玲珑心,又不认得他。”   “你自己想不明白就来刁难为娘,我又哪里知道,你自己问他去。”仟君将黑簪从莲兮手中抽出,在她脑后绾发作结,一面假意叹气道:“唉,虽只是儿时戏言,不过他若知道你早忘得一干二净,心中现下定是五味杂陈极为郁闷了。”   “戏言?”莲兮一脸茫然,“是何戏言?”   “你却忘了?你生辰有幸与天帝同日,那年天帝大寿发帖邀你,你第一次上天界去,一个三百岁不到的黄毛丫头,也不害臊说要当天后,留在天界看什么流云金殿。”   莲兮自是不记得幼年时还有此等黑史,一时听得瞪大了眼。   “我与你父君怎样也拉不住你,你也学那些拜寿的仙官,把这权当请愿,上奏天帝去。天帝怜你可爱又出身特别,便说长子琰、二子卿都已婚配在先,只有三子郁,年逾两万岁尚且一宫未娶,便只等你成年方可迎娶。那时众仙还同郁玩笑,要他在九霄上赶紧觅一处景致绝佳处,盖好宫殿等东海应龙公主不日前去同赏流云金宇。”   莲兮此前虽也晓得天帝天后育有三子三女,却唯独对三皇子封郁之事上至身世下至姓名一概不知,一是因她懂事以来从未在天家大宴中见过此皇子,二是三界行走中鲜少有人对她提起他的事来。今日听母上说起这一段掌故来。一时羞怯,恨不得钻进地底下去,却又忍不住刨根问底道:“那时封郁又是如何作答?”   “封郁面对诸人揶揄,面不改色只说‘果真吾爱,不必说流云金宇,便是摘星奉心,有何不可。’”   第八节 君若无意 付之一笑(3)   “他……”封郁表的这一段朗朗心迹,莲兮当然一个字也不曾记得,这时虽只是母上转述,却也听得她全身滚烫,手足无措。   仟君却像是逮到了笑话,咯咯笑个不停,打趣道:“你这丫头羞个什么劲?那时你身量还未超过为娘的膝盖,不过是垂髫小儿,封郁所言亦不过应景应时,一句戏言罢了,不过……”她拍拍莲兮的肩膀,说:“看今时今日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为娘还真有几分掂量不清了,莫非那时他当真看上你一个肚兜娃娃?实是有趣实是有趣……”   “这有什么趣的,”莲兮羞极成怒,重重一拍妆台说:“他本就是个怪人,分明是皇子尊躯却沾染一身凡气,扮作个什么道人来捉弄我,什么摘星奉心,我倒要问问他,是不是当年瞧不起本公主,故意捉弄我。”   她这边话音未落,一只脚已往殿下迈去了,却听她母上突然在背后唤了一声“兮儿”。   莲兮回首,只见仟君立在上殿灯火辉煌处,红妆绯裙间,竟也有几丝残酷岁月的痕迹。   那绯衣女子温静地一笑,缓缓说:“兮儿,你也不小了,别再做出让为娘和你父君忧心之事,你可省得?”   莲兮心中一紧,天烬之劫后她神元大失,面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骗得她父君,却怎可能骗过朝夕相处的母上。   原是她太过天真。   她一时竟咽住不能话语,只朝母上久久一辑,这才扭身踏出露华殿。   莲兮摄得封郁黑簪中的修为后,体内神元与昔日鼎盛时,尚且不能相提并论,但也确是解了眼下燃眉之急,若只是驭云役物,再无不能。   她一整日未见王萧,心中始终有几分惴惴不安,换了一身衣裳,便不再多作耽搁,自东海海底起了一式千纵神行之术,不出片刻便回到青阳城中,比之往日挥汗如雨两地来回奔走,实是轻松太多。   王萧其人虽被老天规划得一本作孽命格,确也并非每时每刻都厄运压身。好比莲兮忧心忡忡赶来他家房顶时,王萧正同他那病中在愈的娇妻美眷床头夜话,好不快意。莲兮逗留片刻,只觉得夫妻私话听来叫人气窒,索性将屋瓦一盖,奔白重山去寻封郁。   人间的夏夜月色空盈,白重山却依然一副树影森森,荒地野岭之态。莲兮在半山腰处的道观前后翻了个遍,未见得封郁,只往山顶寻去。   步于山道间,她远远嗅到一习桂花香气,仰头只见山顶光溜溜的大石上横卧着一个白影。莲兮本就郁郁不快,见封郁此时悠然晒月,好不雅兴,嘴上也不留情,闷闷说:“未知哪户人家走脱了好大一口白猪,也学人邀月赏夜,真真滑稽。”   她出言相讥,他只背对侧躺着,不露声色。   待她走到山顶近处,左右一看,只见秃石下胡乱摆着两只苦楝便屐,另一边竟还搁着一方烫酒的炉子,炉内水声呼噜,酒樽轻颤,炉樽交磨之间,逸出浓浓桂花甜香,另有细碎磕动声,在月夜空灵时听来,别有意趣。   莲兮只知冬日里酷寒难驱,酒要一烫一筛方才有味,却不曾见过还有人夏日里烫酒来喝。烫倒无妨,水已沸上竟也不把酒旋子取出来,纵是一壶千年佳酿,也要给白白煮成井水,分明胡闹。她平日虽不见得嗜酒,但更不喜暴殄天物。   当下也不想,直直走向酒炉,伸手便把酒旋子拎出,又拿炉底的筛屉把酒筛好。   东海海底常年冰冷,兄长父君饮酒之时少不得莲兮温酒在侧,熟能生巧之下,这一席筛酒的动作倒极是流利轻巧。她也不客气,自作主张斟出一小杯来微微一品,只觉此酿甘醇如蜜桂,酒味却是寥寥。   她咂砸嘴,转过身朝封郁怨道:“你果真猪脑上身,糟蹋了一壶好……”   月色明朗下,莲兮这才瞧见大石台上白衣酒盏凌落,那人指间犹自扣着一只半满酒盏,却早已沉沉醉入梦乡。烟云白纱如蝶翼般轻覆在熟睡的人影之上,从纱眼层叠之下透出淡淡眉眼,迷蒙蒙正是她揣在心里,恨恨想了一日的容颜。   他醒时忽而凶神恶煞,忽而温情叵测,总也叫莲兮不好直直相视,如今既睡了,倒是乖顺。   她放下手中酒杯,想将封郁脸上的雪白烟云纱揭去一边,五指方才一动,就被封郁一手抓住。他眼角微微挑起一看,复又阖眼,松开手,迷糊道:“夭月,再替我斟一盏可好?”   莲兮从母上的露华宫告退出来之时,原本穿着件浮纹滚边的银白男式长衣,她母上却有意无意给她簪了个好不华丽的半月女髻。她也无法,只得去自己闺阁中换了件平素常穿的杏黄长襟绡裙。   因更衣过后被一时错认,本也是眼拙常情罢了。   莲兮却不知自己因何想起“摘星奉心”一说,霎时怒形于色,使劲浑身气力往封郁肩上一拍,大声喝道:“你便以为自己是王子皇孙如何了得,本尊岂是你遣得动来陪侍喝酒的?”   封郁捂着肩,侧过身来正眼瞧了她一瞧,淡淡的眉头一拧,却立刻自眼中透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说道:“原是你,我本以为你躲回东海便不出来了,还想明日亲自去府上提人。你既回来了,心中自然明白软肋在我手中,今后不必说伺候喝酒,便是一日我要你作舞取兴,你又如何拒绝?”   莲兮气结,又躁又臊,不由七窍生烟。   她本就知道封郁此人天生怪胎绝无好心,却只因她母上说得一段成年往事,傻兮兮抱了丝期待跑来找他问个究竟,想想分明是她龙莲兮被牛踩坏了头。   她自小被众星捧月,哪生的什么好脾气,话不投机拔刀再说,于她才是正理。   莲兮心中不爽,手下自然动得比脑子快,刹那间赤红光影已如飞梭般,从她右掌中直逼而出,锁向封郁脖颈。   封郁枕手侧躺着,斜眼把颈畔的剑刃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今日终于得见鸾凤凤仪,也不枉本尊将千年修为相赠。我还听人说此剑静止不动时,只是银刃无奇,挥动时才见血脊绯刃残影赤红。东莲尊君若不吝惜,便将东海闻名遐迩的碧波剑诀以鸾凤演舞一段……””   “演你个鬼罢……”莲兮手中鸾凤尚且只从掌心血肉中探出一半身量,滴滴血珠不断从掌中豁口滚落而下,又一一被剑刃吸收殆尽,她紧盯封郁淡淡的眉梢,切齿道:“我眼下手起刀落,削了你半颗脑袋,再自去天帝面前谢罪自刎,省得留着你将来是个祸患。”   封郁探指在她掌上豁口轻轻拂过,叹道:“我原不知道,梦龙鸾凤是如此嗜血刚烈。又为何竟生自女子的柔嫩掌间。每每双剑出鞘,可是疼痛连心?”   他见莲兮脸色肃然,也不答话,便又说:“如要斩我于剑下,必要做尽杀绝,若还留下半个脑袋,本尊来日定当奏报天帝,令龙涟丞湮灭于世。东莲尊君今日可有此自信?”   莲兮掌中血珠虽淌,却疼在胸间,缓缓问:“若我未猜错,你这三皇子已在人间寻玲珑心数千载,才至今日被凡气覆了一身,乍一看叫我错眼认做凡人。既已千年,缘何今时今日才忽然要我同行?”   “只因此事非你不可,”封郁眼角映着月光,墨潭一般深不见底的黑瞳霎时被月光透晰,荡漾着悲怆颓然,他明是注视着莲兮,却又目光涣散,好似透过她的身体望着悠远之处,一面惶惶然道:“你心急如焚来道观中寻我,只为替心中之人了却痛苦。我寻你又何尝不是急不可待,只为救心中之人?”   封郁如此坦然明言,倒让莲兮心中一悸,低声问道:“所谓心中之人,可是方才提及的夭月?”   封郁眼中光芒一凛,凝滞许久,才涩声回答:“不错,桃夭柳媚,闭月羞花,果真吾爱。只是月光已逝,世间唯有玲珑心,方能令月辉返照吾心。”   第九节 彻夜所思 辗转反侧(1)   骄阳似火,将远近一片荒野晒得愈发热气腾腾。   莲兮在马上颠簸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口渴难耐,好似被海潮不幸冲上岸的小鱼,眼看便要曝死日下,暴尸街头。她一面神飘魂散,一面任胯下马儿往前行。迷迷糊糊中,终于瞧见眼前两丈远那匹白马停了下来,马上的白影转过头来朝莲兮喊道:“前面不远有个茶摊,你我先歇歇吧。”   莲兮连答应一声的气力也无,软绵绵只点点头,驾着马跟在封郁背后,往茶摊挨过去。   她早知封郁此人怪异,却没想到竟变态至此,放着好好的神行术法七彩祥云不使,非要骑着凡人座驾赶路,原本半日便可到达的去处,如今他二人从青阳城东郊黑湖启程,苦行了四日有余,尚且还撩在半路上。凡人喜欢在畅快时道一句“快活胜似神仙”,原是不知天底下还有像封郁这般苦行僧似的神仙,最好吃饱了撑的自讨没趣。   莲兮只恨自己虽是神仙之体,却未生得金刚不坏之躯,该疼便也疼得钻心,该热便也热得跳脚。如今又逢大伤在身,神元一点一滴皆不敢浪费,尽汇去调息养气,什么清凉决寒冰指,不使也罢。   她心中纵然把封郁翻来覆去捅成蜂窝子,无奈技不如人,那夜被迫立誓在先,此行前去南疆必要唯封郁马首是瞻,若有悖誓言,叫她兄涟丞天诛地灭。   晕晕乎乎在茶摊边靠了马,不想她在马上坐久了腰酸背痛脚底发麻,使了好大劲也没翻下马来。   封郁替莲兮拴好马,抬眼见她如此狼狈,也是哭笑不得,未及多想伸手将她自马上抱下。   莲兮右肩方一碰触封郁的胸膛,立时像被泼了盆水似地惊醒过来,泥鳅一般从他怀里滑到地上,一面笑说:“多礼了多礼了”,一面飞快钻进茶棚底下纳她的凉去。   她随着封郁在凡间行走,两人皆未作化形乔装,所到之处丰神俊态每每引人侧目,莲兮初时还有几分不适,久而久之也学封郁一般,只把四面八方而来的眼色权当空气熟视无睹,众望瞩目之下仍作悠然,该吃便吃该喝便喝。   将手中大碗里的茶水一仰脖胡乱灌下,莲兮这才找回几分清明,伸手招呼茶倌续茶之际,她侧脸看了看边上坐着的封郁。只见他单手奉碗,不紧不慢啜着茶,倒似品茗赏香一般,脸色快意,全无疲惫。她一咂嘴,不耐烦道:“这茶不知道是拿哪一年的茶梗子冲泡来的,我看如清水一般,你也休要再装模作样了。倒是跟我说说,南樵山何时才能到?”   “这位小姐好美的姿容,想必是中土富庶之地的有钱人家吧?”封郁还未作声,茶倌却一嘴插进话来,说道:“您可别瞧不起我们荒道野店啊,这茶确实是今早新沏的,我们这里比不得那些风水宝地,不过在官道上摆点小摊糊口罢了。”   莲兮往茶棚外探了探头,只见烈日早已西迁,自是对茶倌手中那壶“今早新沏”的茶更加无言以对。但她纵是应龙之身,此时亦不过是一副从里干枯到外的烤龙架子,是茶是水也没甚差别,她只故作羞涩地朝那茶倌点头笑笑,权作应付。   没想到这茶倌却很是热情,添茶之余不忘夸道:“哇哈,今日看见小姐这样的美人,真是做梦也会笑了。不瞒您说,那南樵山离此处也不远了,从前面新安城贯南而出,再取道西南就是了。不过那里景色平平,又多是凶兽,若是游玩不如去新安城附近的阜曲山更为有趣。”   莲兮又是抿嘴一笑,谢过茶倌,另讨了第三碗茶水。   待那茶倌走去别处招呼生意了,莲兮才扭过脸来同封郁说道:“前面既有城镇,我们晚上便歇在城里吧,这几日路上行着你不许我沐浴更衣,又不许我找客栈食宿,日日绑着我睡牛棚里,我都依你了,成夜成夜净是被牛蹄子压来踩去,今晚且容我睡得安稳些吧。”   封郁手中揣的还是方才那碗凉茶,慢慢自顾啜饮着,对她一番话不以为意,只挑挑眉说:“你笑起来当真有几分动人,为何每每对着我时总是要打要杀,半颗脑袋半颗脑袋削个不停?”   “你若帮我找新安最宽最软的客床来睡,我便再不削了。”   “我倒也想,只可惜我们今日要避城避人,只取荒道兽径来走,若路上多费些功夫,夜前或许能到南樵山山麓。你若想玩,回程我再带你去新安吧。”封郁望着她,唇边眼中尽是微温的笑意。   若以良心而论,同行几日来,除却他古怪的食宿标准以外,封郁可说是对她呵护有加,既不曾对她冷言冷语,亦不曾再拿涟丞之事胁迫她。她虽对封郁此人成见在先,在他日日温润恭谦之下也逐渐松懈警惕。   莲兮原本就是喜好四处结交朋党的散仙游人,封郁虽是世出名家,于相交时倒也温良近人,于情爱上倒也执着专意,叫她自然有几分赞许。   只是他口中“果真吾爱”,原是指那名唤作夭月的女子。   她那夜终将鸾凤收回掌中,固然是她神元不沛没有十足把握将封郁挥剑斩下,但更多几分缘由,却是他论起心中女子时的凄惶神色,好似手攀山崖上最后一棵枯草,即将自千丈坠下的无助,叫莲兮看在眼中,不禁心中怜惜,忽而萌生想要伸手相助的冲动。   于是。   于是。   她便就此着道,上了贼船。   龙莲兮三碗茶尽,泄气地往桌上一伏,埋首只觉一身杏黄衣裙上牛气冲天,闻着令人着实……心寒不已。她心中愁闷,便学人间女子那般扭捏作态,朝封郁娇嗔道:“今夜你也舍得要我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睡在荒郊野岭上……”   不想封郁听也未听,只拍拍她的肩,一面站起身说:“你再歇上一歇,我去向店家借个木桶来,过会儿便接着赶路。”   木桶——他封郁总算记挂她路上渴水,莫不是要拎着桶水一路同行?   莲兮拔腿跟着封郁走出茶棚去,想要提醒他路上带着一两竹筒清水便很是足够了,不想刚跟着出来,便见他正拿着木桶蹲在他那匹白骦马下,一面拍抚马腹,一面口作嘘嘘声,极近猥琐之态。   封郁手中接好半桶马尿方才站起身来,见莲兮目瞪口呆立于身后,便笑说:“你倒迫切,便先帮你泼了罢。”   莲兮神游还未归来,便被兜头泼了小半桶马尿。温热汁液贴着后颈蜿蜒而下,令她脑中更是雪上抹白,一片空灵。   眼中只见得封郁拿桶中残尿往他自个儿的粹白袖襟上招呼过去,从头至脚一丝不苟。直连靴尾也均匀地洒好马尿,又将木桶收拾毕,封郁这才在茶客茶倌的纷纷侧目之下,泰然自若地替莲兮将乌骓马牵到面前,邀她上马赶路。   他既催了,她便也乖觉,翻身上马,重归烈日之下。   待催马行了数十丈远,她才终于回过神来,在马背上扭来晃去,大发其作道:“臭道士,你今日不跟我厘清,我便先灌你喝几碗马尿下去,再一剑削你半颗脑袋。”   封郁有意放慢速度,此时只任白骦行在莲兮的乌骓右侧,一面拿手指搔搔眉尾,也有几分不好意思,道:“事出有因,我一直未跟你明说,这几日我要你驾马而行,夜宿牛棚,今日又浇我二人马尿,全是迫于无奈。”   莲兮恨恨不语,只一个劲提袖撩衣来闻。   封郁在边上看着,也只一个劲大笑道:“原来你色厉内荏,看着厉害,说到底也是个女子!”   他自怀中拿出一只浅黄的绣银锦囊,敞开囊口,将一物取在掌心,递予莲兮看,一面说道:“这便是玲珑心。”   第十节 彻夜所思 辗转反侧(2)   莲兮扭头来看,只见封郁掌中躺着半颗球状之物,在阳光直射之下,晶莹剔透,可爱十足。只是半球浑圆的另一侧参次不齐,好似碎裂断口。   她想将那半桃大小的玲珑心取过来细看,手指还未触到,封郁便收手将它放回锦囊之中,掖进衣襟之中,侃侃说道:“玲珑心破碎那一日,千万残片随同骤雨一齐降于人间,其中最为细碎者,沙尘比之犹有不及。但玲珑心本是圣物,生有灵性,千百年间细碎者不断向周遭较大的碎片合拢,一旦有碎片超过桃花瓣的大小,便能呈现在我卦中。只是这一聚拢过程极为缓慢,有的残片吸纳成形得以现于卦中,有的残片却尚在成长之中。我也只能时时问卦,再去找寻,再问卦,如此反反复复数千年,也不过合补好半个玲珑心。”   莲兮听他一本正经,却全没会意,自作聪明提议:“既是如此,我倒有个轻松法子,你拿着你那半块玲珑心,在神州东边儿住上千年,西边儿住上千年,北边而住上千年……这般四海闲住,吸纳干净周遭的细碎,万年后保不齐就让你把整颗玲珑心吸收完全了,岂不美哉,何苦东奔西找的找罪受?”   “若真能如此顺遂心愿,自然是极好的,只可惜,玲珑心残片较大者不会自行依附而来,只能上门去请。更可惜的是……”封郁搔搔眉梢,深深望了莲兮一眼,笑说:“有一些玲珑心碎片,已经被明眼人拾去,花落名家了。”   莲兮更是不懂,不以为意道:“那更容易,花落谁家,我替你抢来便是,一日一抢,每夜一劫,凑齐之时指日可待。你要是面皮薄些,讲点仁义道德,拿宝贝去换回来也是轻松。”   “若是被凡家拣走碎片,只要不是奉作传家至宝,拿些金银珠宝去换,自是容易,数千年间,也有此先例。但也有被仙家妖族拾去的,稍稍窥得了玲珑心奥妙,就不是随随便便以物易物,能打发人家了,”封郁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眼色突得一凛,沉声道:“眼下便是要去寻一件至宝来换回孟章神君沁洸手上那枚玲珑残片。”   封郁所说的沁洸,莲兮虽未曾打过照面,但也是知道的。只因此人在天界诸尊中,年岁极大,原本位居四方神中的东方青龙,掌位旭阳宫,是为孟章神君。但早在莲兮出生之前,沁洸便已退位让新,现在应是同那些老尊君老仙儿们一般,在蓬莱仙岛中闲住养性。蓬莱之中万象包罗无所不有,却不知沁洸手头还缺些什么至宝?   莲兮心中暗自思忖,封郁却好似一眼瞥清她的疑虑,一面替白骦梳理颈上雪鬃,一面慢条斯理道:“沁洸将无意拾得的玲珑心之碎视若珍宝,曾与我明言,若要交换,除非金翅赤翎一根。旁的尽皆不要。”   “金翅?你是真痴还是假傻,沁洸神君分明是捉弄你!”莲兮闻言诧异不已,脱嘴便如是说道。   封郁见她发梢尚在滴滴嗒嗒往下淌马尿,现下却还有心替旁人忧虑鸣不平,着急瞪眼的模样竟似桂花摇曳一般娇憨可爱。   “你也不知道自己擦擦?”他将袖中的长巾抽出,往莲兮马背上一抛。   莲兮抓起月白长巾,在鼻下巡检了几下,确信马尿味颇淡,这才将发簪取下纳进衣襟中,散下长发拿封郁的巾子来擦拭,嘴上不忘奚落他:“擦擦?我身上哪还有一处干的?”   眼见龙骨黑簪被莲兮收束在怀,封郁倒有几丝不自在,清咳一下说道:“你这四千岁的小娃娃竟还知道金翅是何物?”   “我幼时顽劣好动,母上为了哄我睡觉,总说些故事来给我听,其中自然也听过羿射九日的这一段了,”莲兮心不在焉地拭着湿发,想起娘亲那些年岁里温柔的声音,面上也笑得温暖,学着她母上的口吻说:“兮儿可知世间缘何只有一颗太阳呢,其实,原本并非如此,当年……”   当年扶桑木上栖有三足乌鸦十只,是帝俊和羲和的后代,其名金乌。每一只金乌都带有灿烂精火,羽毛辉煌让人不能举目直视。每一日由扶桑树枝最高处栖息的一只金乌飞到天空,以三足立在光芒中心,普照大地,世人以之为日。待到日月交替的暮时,它才归巢回到树上,在最低的枝上歇息。金乌们依序各行其职,使得太阳东升西落,促生万物。然而有一天,金乌们玩兴大起,一同来到空中欢闹,却忘记收敛身上的太阳精火。一时十日并出,炎酷燥热令生灵涂炭,草木焚烧,河川干涸。天帝垂怜百姓疾苦,便赐大羿彤弓缯服,令他下凡相助。大羿射术精准,将九只金乌射落,金乌坠地时化作大片金色飞羽,焚烧大地。空中仅存的一只三足乌鸦见兄弟姐妹丧命于此,受惊之余再不敢胡闹,从此兢兢业业行使日照之职,每天从旭日到夕阳……   “每天从旭日到夕阳,这才成为惟一的太阳。”莲兮回溯记忆里母上所说的故事,醉心于其中的一字一句,笑靥斐然。待将最后一字复述尽了,才恍然看见封郁也一本正经地听着,双眸微微眯着,嘴角笑意逸出一丝丝溺爱般的温煦。   她将沾满马尿的长巾一扬手冲封郁面门扔过去,长巾却在半空中便被他收回袖中去。   莲兮白了他一眼,拿手指草草顺了顺干湿参半的头发,继续说:“九只金乌坠地时掉落的金色飞羽,有的化作火焰,有的则变作名为金翅的鸟类。金翅凶残好斗,身披金色羽毛,唯独一根尾羽是赤红颜色,因其形貌,被称作赤翎,是配置忘忧仙药不可或缺的一味材料。因为忘忧仙药珍贵无比,千万载来,金翅屡屡遭人偷翎。翎去鸟亡,所以金翅数量愈发稀少,时至今日,所谓金翅已成传说。”   封郁听毕略略颔首,称赞道:“倒真有几分眼见,确如你所言,沁洸调制忘忧仙药,只差一味赤翎便大功告成。只是你有两处误会,其一,金翅一生的确只得一根赤翎,去其翎不久便会毙命,但却不是因去翎致死。其二,金翅稀有,却并非已成传说,南樵山上正有一只,你我此行正是……”   “此话当真?那么天下果真有赤翎此物了?”莲兮在乌骓马背上雀跃不已。金翅的传说她原是听兄长涟丞讲起过,涟丞那时曾玩笑说,若世间当真有此鸟类,定要取回赤翎,冠在莲兮发间,令残阳温暖与她日日相伴。   封郁将她天真之态尽收眼底,低低切笑着,说:“话是不错,不过金翅习性凶猛,又承袭了金乌对射日时的惊惧,对天界仙族的气息最是避讳,其次便是厌弃凡人的气味。如你我二人这般,想近身去偷羽,必会早早被它察觉。这一路来,与马同行,与牛同睡,还是未能除尽身上的仙气,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浇一桶马尿换一身牲兽味,来得实在方便。”   莲兮长发散在背后,鼻中犹有马臊味充盈,自然没好气,说:“这算使得什么偏方,若换作我兄涟丞,一来一去飞身如电,取那赤翎还不是盏茶功夫。”   “天色不早,快点赶路才是。”封郁脸上不耐,也懒得废话,悠悠撂下一句。   方才分明他自说自话讲得欢乐,这时倒好意思来怨旁人,莲兮心中虽是不忿,却也只得策马赶上。   他二人从兽径绕城而走避免身沾人烟俗气,倒抄了捷径,半月方才悬空而挂,黑白一对良驹已行至南樵山脚。封郁牵着辔绳领两马在山溪边喝过水,又将马赶回道上。   眼见白骦乌骓一前一后自取道回青阳,莲兮与封郁便徒步从山麓处往山林深处走去。   第十一节 彻夜所思 辗转反侧(3)   “你这臭道士,不是自诩算卦推演了得吗,怎么不好好算一算那金翅身在何处?”莲兮紧跟封郁背后,在深山密林里瞎转悠了半夜,终于忍不住抬声埋怨。   深林中夜色静寂,只有虫鸣窸窣,莲兮这一声话从口出,立时惊得周遭草影晃动,树枝颤抖,整片山林好似睡得迷蒙中伸了个懒腰,复又归于平静。   封郁转过身来,唇前置指,示意她噤声,朝四周观望了片刻,又探头过来,在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时常来探望此鸟,若无意外,它就盘踞在左近,夜深林密,我目力不及。你我先稍事休息,待天亮再去寻它。”   他说毕,便择一处苔草干燥的地方,倚着虬据树根而坐,见莲兮犹自站着未动,便伸手将她扯过来,让她同坐在边上。   头顶树叶层叠密密,一丝月光也未舍得透下,林中只有飞萤之光时隐时现。莲兮的目光追随着那些萤亮小点,在四近左右茫然幽游。昏暗之中,她与封郁同树而倚,虽未相触,莲兮却感到有温热穿过身上的绡衣,隐约传来。   他在她耳畔低语时,也并未说得什么甜言蜜语,却将她那一只左耳连同整片面颊燎得滚烫。莲兮一面拿袖口蹭着发烫的脸颊,一面自嘲自讽,她龙莲兮再不济也活过几千岁,于男欢女爱上,生死恋,忘年恋,夕阳恋,人妖禁恋,妖仙虐恋,仙人苦恋,其中种种戏码她都亲眼得见过,论亲身体会,涟丞也曾让她浅尝其中滋味。只是纵观她自以为浩浩荡荡的四千载寿命,竟未曾心悸至此,好似一颗浑跳不已的心下一刻便要从胸间自作主张地跳跃而出。   “封郁……”她一路随他,却从未拿他的名字来称呼,这一时两字破口,虽是极尽低声,已近嚅嗫,却耗尽她身上所有的力气。   然而边上坐着的那人却未作任何回应。   手指轻触了触封郁的衣袖,她这才发现他竟已入眠。   莲兮心中纷乱,耳畔脸侧的热度却分毫未减,反而愈发蔓延,一身燥热将马尿臊味蒸腾而起,直叫人无语泪流。   她站起身,随萤火纷飞四处闲晃,不想没走出多远,树影荫蔽忽然稀疏起来,斑驳月光细碎投在脚边。再往前行去,山石荒道愈加开阔起来。转过一处林木团簇,一方静澈的潭水乍现眼前,粼粼澄波在皎洁月光下荡漾着,清凉的空气朝莲兮轻轻袭来。   莲兮本只想在潭边掬一捧清水来洗一洗脸,不想手指方才浅入潭水,清爽之意便令她再难自抑。封郁先前同她说的什么牲兽之味,一时被她抛在脑后。原本偷羽一事在莲兮看来不过使一式移行之术,来去瞬息之间的事。便是时运不济拔毛时被金翅发觉,也大可以与那恶鸟乱斗一场,把赤翎浑抢过来。她实是不知道封郁顾虑些什么,罗里吧嗦一路费得好大功夫。   眼见四下静寂,她便褪下身上的杏黄绡裙,将衣物放在潭岸山岩上,翻身入水嬉戏。   她本是世出东海,自小与水为伴,这几日白天烈阳炙烤,夜里群牛踩踏,三更半夜固然有点功夫,也全让她花在来回青阳,探视王萧的路上了。许久未与清水肌肤相亲,乍一置身水中,莲兮只觉全身都欢畅起来。时而掬水四散,时而入水游曳,她在潭中自在玩乐,发丝于水中四散沉浮,将水面的月影也搅得欢扭不停。   莲兮背靠着岸边山岩,戏水正乐在其中,忽听背后放着衣物的地方簌簌轻响,忙掩着前胸转过身去,厉声喝道:“谁?”   待她看清眼前之人,鸾凤早已破掌而出,剑刃锋芒直逼那人脸前。   石上立着的人穿着一身锦绣衣袍,华冠绣带在月下光彩熠熠,好不华丽,然而帽檐下却脆生生是一副垂髫童子的稚嫩眉眼。   那华服包裹之下的童子在鸾凤剑锋之下歪过头,指着莲兮右掌淌血的出剑豁口,嫩声嫩气地问道:“你不疼吗?”   莲兮收剑入体,右掌之上的豁口迅速朝中间闭合,眨眼掌间平整如初,只余几丝残血。她将右手放入潭水胡乱甩甩,漂去血沫,再递到那童子的面前,笑道:“现在便不疼了。”   那华服小儿却将前襟一撇一抬,在石上文雅庄重地坐下,伸出小手轻抓住莲兮的食指,认真借着月光检视起她的右掌,确认掌中确实并无伤痕剑口,他才松开手,柔声说:“既是如此,霖还想再看一次,那柄剑的剑刃绯红如芙蓉娇嫩,生得极美,深得霖心。”   深夜山林中有此华服小儿出没,本已让莲兮心中疑窦丛生,这一时听他所说更让她惊异。鸾凤破风舞动时确实血脊绯刃,然而伫停时却暗沉无光,并无特异。以凡人的眼力绝计追不上她挥剑的速度,只隐约得见绯色残影,想来这小孩儿若非目力惊人,便是精怪所化。   莲兮右手尚且掩在胸前,一时想起上半截身子还裸呈在水面之上,羞得赶忙矮身蹲入水中,只露出脑袋来。见那童子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莲兮笑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霖不是小娃娃,”华服小儿飞快还嘴道,“霖名为司霖,你唤名讳即可。”   “好好,”莲兮仰头看着那童子坐姿端庄有模有样,却明明是小娃娃性情,忍俊不禁道:“小司霖,你爹娘是哪里人呢?”   “霖没有爹娘,”司霖一双汪汪大眼眨也不眨,马上回答道,“我一个人,住在这山上。”   “你说想看我的剑?”   “如果你会疼,那便当霖没说罢,”司霖侧着头,脸上有几丝羞怯,说:“霖虽想看,但更不想让你疼痛。”   莲兮倒未曾见识过,这样小的人儿,已会如此疼人,让人忍不住想抱在怀里逗弄疼爱一番。她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这样吧,几日后我舞剑给你看个过瘾可好?”   这几日借着封郁的千年修为给自己调息养气,莲兮神元恢复的速度较之往常飞快许多。   时至今日,体内双剑虽还不能完整出鞘,却已能从掌间探出四分之三身量,再多几日,剑柄完全破出之时,她便又能执剑在手,落花流水舞出四十八式碧波剑诀。   司霖听她如此说,脸上未见喜色,沉默片刻,复又问道:“今日不行吗?”   莲兮无奈地扁扁嘴,说:“虽是可惜,不过今日确实不行。”   “既是如此,”司霖在岩上站起身来,拍了拍锦绣长袍的前襟后摆,慢条斯理说道:“霖不会强人所难,有缘再会罢。”   那小童子说着话时虽是一本正经,小巧的双眉间却常是浅浅蹙着,凝固着阴鸷的惆怅,与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让莲兮心中很是在意。见他道别转身欲走,她赶忙问道:“三日后可好?我与你约定三日后在此舞剑给你看。”   司霖闻言,果然停住脚步,扶着潭上山石,深深望着没在潭水中的莲兮,却没有作声。   “你所说的绯红剑刃名唤鸾凤,以鸾凤演舞我父君所授的四十八式剑诀,观之令人好似置身桃花树底,落英缤纷,如梦似幻……”莲兮嘴上如此说着,脸却不由羞红了,暗笑自己自卖自夸脸皮忒厚,赶忙补道:“这是我兄长说的。”   司霖仰起脑袋,帽冠上的坠饰雕琢也随之叮当作响。他远远望着对岸树影摇曳,借之想象起桃花纷落的情景,顿了半刻,脸上终是笑了,说道:“可惜霖未曾见过梦幻一般的景象,想象不出是何等美丽。”   “那么来看吧,三日后的晚上。”莲兮见他笑时眉间不再蹙着,心中也有几分释然。   司霖却慢慢收束起笑意,回答道:“霖虽渴望一观,可惜却是将死之人,不知何时横死,不能与人有约,难承美意,是霖之过。”   华服一闪即逝,待莲兮起身急急套好衣裳爬上潭岩时,方才立在这一处的小小人影早已不见踪影。   第十二节 萤夜欢言 星月不语(1)   “所以,你说那只怪鸟就是传说中的金翅?”   “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它?”   “倒……也不是不信,只是……”   当莲兮顺着封郁手指的方向极目眺去,入眼却是一只巨大的毛绒动物拿扁喙在半山岩上凿壁啃土的情景。单看它的外形倒与绒毛较长的鸭子类似,连同走路时摇摇摆摆的姿态也有几分相像。然而家鸭野鸭的体形大小却完全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只是我原本以为既是金乌的飞羽所化,或许是长相更为华贵的鸟禽,金冠羽、缤纷尾之类的,它看着倒长相平平……”莲兮抱臂在怀,话里虽有几丝失望,目光却紧紧跟随着金翅的一举一动。   封郁早前寻到了金翅的踪迹,正午时分便带着莲兮前去观看,他谨小慎微不愿轻易惊动它,两人于是绕到下风处找了一株参天古榕,攀到高处,择一枝视野开阔的杈干而坐。这一时烈日当空,山林里却阴凉爽快,虫鸣瑟瑟,鸟儿振翅,幼兽嗷嗷待哺之声,树猴呼朋唤友之声,交织成与夜里谧谧宁静截然不同的欢闹,起起伏伏的各色声音交杂中,莲兮也终于不必避讳放声说话,扭头冲同坐于树杈上的封郁问道:“它这是在山坡上……吃土?”   他二人全靠提着一口真气,各自放轻身上重量,才能巍巍然坐在一枝细细枝桠上,封郁被莲兮的问话逗得笑叉了气,险些没提住气,榕树树枝上下打了个颤,总算没折断。   “它在筑巢,”封郁稳稳气息,说:“金翅本是不筑巢的,唯有在繁衍后代之前才会忙碌起来……”   “不对啊,”莲兮望着金翅,目眦俱裂尚嫌不够,边说:“我怎么没看见赤翎?”   她几番打量,那身形健硕的金黄怪鸟每每俯身、转头、抖尾,尾翼之处全方位皆被她看在眼里,然而目之所及只见全身上下浑然一体的金黄绒毛,尾上一丝浅黄杂色也没有,更不必说什么赤红尾翎。   她以为自己仍是看得不够仔细,不由自主在树枝上伸长脖子探出身子。正观鸟起劲,肩膀却猛地被封郁扶住,只听他说:“别栽下树去了,你看得不假,这只金翅现在身上还未现出赤翎。”   莲兮正了正身子,诧异地问:“那你偷个什么劲?”   “赤翎只会在雌雄金翅交欢完毕至产下后代,前后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段中出现。”   “眼下这金翅形单影只,你还要为它寻个配偶来吗?”莲兮在树枝上不安分地一下下踢着脚,想起之前草草瞥过封郁手中的半颗玲珑心,还不知是他如何上天入地费尽心思才一片片找回拼起的。纵是他平日如何气定神闲,必定也曾有过忙得灰头土脸的经历吧。莲兮想着,皱皱鼻子说:“我竟忽然有些佩服你了。”   “若我的推算不假,这应是世间最后一只金翅了,”封郁盘腿坐着,一手撑着面颊,说:“好在金翅是雌雄同体之身,自生至死横跨一千五百年岁,寿终正寝之前是唯一分裂作雌雄双体的时刻,也是一生中唯一交欢之时,短暂欢愉后雌雄再次合二为一,在尾翼生出赤翎,随即很快产下金翅卵一枚,此后世代更迭,老金翅即刻赴死。”   “这么说,这一只怪鸟快要……不论拔不拔下赤翎都会死吗?”莲兮看着金翅笨拙地忙前忙后,以短短扁喙搬石运土,模样虽有几分憨傻,却也生气十足。她一时竟不忍心设想它奄奄一息,将头撇在羽翼间,慢慢合上双眼的样子。   这便是带有残阳温暖的奇妙生灵吗,却为何连死前也要如此孤寂,无法从别处得来一丝温暖?   “这小家伙啊,我第一次坐在树上遥遥相望时,它正躺在山壁边的小坡上晒太阳,毛茸茸黄澄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现在竟长到比马儿还大了,”封郁的眼睛也直跟着山壁处的金翅打转。他的侧脸映在莲兮的眼中,却并未有一丝觊觎的贪欲,反像是远观爱子的父辈,带着温切的笑意翘首以待,好似下一刻心爱的孩儿就要咿咿呀呀吵闹着,蹒跚跃入他的怀抱。   “一千五百年中,我无数次一边远望着它,一边盼着时间再过得快些,好让它早日成长早日叫我拿到赤翎才好,”封郁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半阖双眼,将头靠在粗糙的榕树树干上,任树须穗穗低垂在他的发上面上,又干涩地笑了笑,道:“时至今日回想起来,纵是如何寂寞,千百年也不过白驹过隙,转眼间,竟已是它的死期。”   “它虽总是形单影只,若是有一日知道原来常常有人远远相伴,或许也会有些许欣慰,”莲兮凑到封郁面前,将他脸上的榕须轻轻撩开,见他微微挑起的眼角散落出落寞之色,不由叹道:“你于它是如此,它于你又何尝不是呢?”   莲兮绾发极是蹩脚,所以自前一日马背上解发擦拭后就一直披头散发。这一时封郁脸上榕须刚被撂在一边,又蹭上几缕她的发丝,令他颊上生痒。他随手想要拂去发丝,指尖却捏住一缕青丝恍然半晌未动。   莲兮不知他正睁眼作得什么白日梦,只觉几丝羞怯从发丝那端缓缓蔓延上脸,正要将长发自封郁手中抽出,忽地只听背后“嗖”一声,一物风驰电掣,紧紧擦着耳畔破空掠过。   她抬首便见封郁发冠之上四寸有余,一支白羽信箭深深扎入榕树之中。   莲兮忙回过头四下察看,山林中树影摇曳喧闹依旧,却全无发箭者的踪迹。   她翻身要跳下树去追那身份不明的射箭之人,却被封郁扣住手。   “无妨,随他去吧。”他一面说着,嘴角重又浮现出漫不经心的笑容,伸手把箭上绑着的信笺取下展开来,草草看了一眼便递给莲兮。   莲兮自是好奇非常,拿过信纸一瞧,上边写着两行字。   “劝君弃此行,以了我尊师心愿。”莲兮读毕,皱起眉来,问:“难道还有人要与你抢金翅的赤翎?”   之前她都未曾察觉有人跟踪在后,这人非仙即妖应是极擅掩息闭气,方才趁他二人坐在高枝上未加注意时摸到后侧,于她不备时暗放冷箭,随即飞身离去。   封郁却全不将信箭一事放在心上,手指忽地一动,夺过莲兮正兀自研究的信笺,随手丢下树去,又将射入树干的白羽信箭掐断,一同掷开,笑道:“管他作甚,我知道是哪家的小子,你不必挂心。金翅阳寿未尽,还有些日子,赤翎未现之前,那家伙不会轻举妄动,你便安心同我等着就好。”   “我本也懒得管你,只是……你须好好护它周全才是。”莲兮往金翅岩壁处眺了一眼,见那硕大的金黄鸟儿仍是不知疲倦地来回忙碌。想到身形如此壮硕的鸟儿也会想凿壁开洞,以泥土细枝堆砌起一方小小的巢穴,果真有几分可人。若非她心中别有惦念,倒想就坐在树荫之下守着它最后的时光,在日升日落间时而望着天空茫然发呆,时而看它兢兢业业筑巢作业,如此迷迷离离也无所谓光阴流转。   莲兮在树枝上立起身,却忘记一只右手还被封郁扣在掌间。   封郁一颗脑袋悠然靠在树干上,仰头迎着莲兮逆光下的身影,眯眼道:“你昨夜未回青阳去,我还以为你恋兄成癖总算缓上几分,没想到你还是一副前后忙着伺候的老妈子模样。”   莲兮心念一闪,她总是在入夜后封郁睡下,才往返青阳探视王萧,不想她每夜来回都被他看在眼里。   “我乐意,你不也应允过的吗?倒是你身上全是马尿气味,”她使劲抖了抖手想把封郁的手甩去一边,埋怨道:“离我远点吧。”   封郁向她讨要龙骨发簪,一面懒懒站起替她伸手绾发,一面说道:“就算你怎样大大咧咧得惯了,也须知道女儿家不该散发而行,更兼你又有几分姿色。”   他手下盘发流水般利落,将发结用黑簪束好后,他又跌坐回树杈上,说道:“你也别在人烟熙攘处呆得太久了,这边往西不远有栋茅屋。你夜里回来便在那歇息吧,原是狩猎季节给猎户们简单外宿使的,虽早空置无人,但好歹有个床席,也睡得安稳些。”   “去罢。”他微微阖上双眼,挥挥手道。自己则在初夏的阳光下侧过头,惬意地瞌睡起来。   第十三节 萤夜欢言 星月不语(2)   莲兮重入得南樵山时,天边薄暮已起,半轮浅月缀在金色的夕空之中,如纱如幻。   她腹中饥焰中烧,一面在林间寻找封郁所说的茅屋,一面蹿树掠枝沿途搜刮野果充饥。南樵山山林说大也不大,只是林木葱郁,自云端上处看不清树影覆盖下的地貌,置身林中胡乱行走又容易混淆周遭景色,好比莲兮此时此刻,提着绡裙,前襟兜了一满怀果子,正吃得开心,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已在林中同一处打转了半天。   神仙迷路原也是一件荒诞之极的事,莲兮生平从未闹过如此笑话,心中矫情非要一钻牛角到底,继续在林中且行且吃。怀中嫩红欲滴的酸甜果子一颗又一颗被她囫囵下肚,又行了一时半刻,待她脚上踩到自己先前扔下的果核,这才泄气服输。   暮色愈浓,林间昏暗更加难辨方向,莲兮飞身腾起,想自高处先寻到昨夜地形开阔处的那一池潭水,再理出南北。   那潭水所在之处,山林茂密间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块,缺口大敞倒容易分辨。   莲兮落身潭侧,没想到水边岩石上还坐着一个人,锦绣繁纹的衣袍上金线层层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柔软光泽。   原来正是夜里道别后蹿得比兔子还快的司霖。   莲兮对他那时所说的“将死”之事一直如鲠在喉,既见到他的背影,想也不想便跃上潭石,靠在他边上抱膝坐下。   司霖望着潭水波痕怔怔出神,她贴身坐下,他却仍是纹丝未动。   莲兮怀中果子犹有七八颗,眼见他不言语,她也不客气,把野果一颗颗陆续送进自个儿嘴里,吃得欢乐。   “你也是为了得到赤翎才来南樵山吗?”司霖目不斜视只望着潭中,低声问道。   “我是与一个怪人结伴而来,赤翎他似是志在必得。但对本姑娘来说,比起赤翎,我更想亲眼看一看金翅的模样,”莲兮唇边还沾着胭脂红的果屑汁液,扭头笑说:“它虽不如我想像的那般雍容华贵,倒也憨态可掬……”   司霖听到此处,侧过脸来,稚嫩的眉间仍是蹙着,双颊却在暮光之中沾染了浅浅绯红。   “不错,就像你这般,长得极讨人喜欢。”莲兮说着不假思索伸手想把司霖瘦削的肩膀搂过来。   司霖本是掩袖而坐,肘上被莲兮探过来的手蹭了一蹭,从袖口竟抖落出许多梅李野杏小果子,一时黄澄澄,红艳艳,胡乱滚作一地。   “司霖你……”莲兮赶忙站起身帮忙捡岩石边缘的果子,一面扑哧笑了起来:“司霖你原来这么爱吃果子吗?果然是小娃娃呢。”   “霖,霖才不是……小娃娃,”司霖涨红了脸,连掉落的果子也不管,急忙辩解说:“那些才不是给自己吃的……”   莲兮半蹲着身,帮他把果子全捡回岩石中央,竟也堆出个果山来。   眼见司霖窘得连颈子都羞红了,莲兮愈发起兴要逗他玩,便一下跳了过去,贴着他的鼻尖蹲下,紧巴巴地拿眼在他面上直瞅个不停。   “霖……不是……”他的睫毛蝶翼般震颤个不停,嘴上却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索性干脆把头一伏,一张脸全埋在臂弯之中。   “司霖其实是拿果子来,”莲兮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问道:“给我吃的吧?”   司霖的头还埋着,只有精致的帽冠暴露在双臂的包围之外,顿了许久,严严实实的臂弯中才闷闷透出一声“嗯”。   “真好呢,”莲兮不再拿他玩笑,坐回司霖身边郑重其事道:“那么作为回报,我拿我的跟你换吧?最后一颗咯!”   他从袍袖上微微抬起脸,露出一只眼睛,只见莲兮正递过来一枚自己摘的果子。   见他不接,莲兮便作势要丢进自己嘴里,边说:“既然你嫌弃我摘得不好吃,那我就自己解决咯。”   司霖忙抬起头,拿过果子抱在怀中,说道:“霖并不嫌弃。”   “不过,小司霖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呢,如果我没来,小杏小枣们岂不是平白无故被摘下来,会很伤心吧?”莲兮话虽这么说,手上却一点也不客气,从果山里先挑出两枚杏子塞进嘴里。   “霖也不知道,只是,”他手中把玩着莲兮送的果子,说:“只是霖在这山中生活了很久,最清楚哪里的杏子最甜美,哪里的枣最香脆,饶是如此,却从来没有可以与之分享的人。山中的动物都惧怕霖,每每绕道而行……从前还有猎户会来这山里狩猎,他们虽然对霖并不十分友好,但当他们满载而归吆喝歌唱时,歌声会传遍整座山林,霖喜欢那样不同于常的日子。后来……后来连这唯一一点热闹也没有了,百年来的每一日,霖都过得与前一日分毫不差,总是独自一人。”   莲兮的父君虽对她的修行管教苛刻,但母上和兄长却自她呱呱坠地起,便把她奉作明珠一般宠爱。待后来显出应龙真身,小小年纪就受封神君,让她愈发不可一世。再后来梦龙鸾凤相继破体而出,被喻作天地阴阳积淀的神圣之物,为此慕名前来,但求一观的仙友有如过江之鲫,她生性喜动,便也乐得站在众人当中臭显摆。所以当莲兮回溯自己的过往,想找出一两处孤单寂寞的记忆同司霖互通愁苦时,才发觉她此生原来过得当真热闹非凡,连孤单两字如何写得,她都几乎忘记。   既是如此,她便干脆挑些儿时的黑史拙事说来给司霖听,本意想表明自己也有悲惨的时候,顺便劝司霖不必悲伤。   小时候背着爹娘偷各色宝贝来玩,大意摔碎的,打坏的,不知所踪的简直难以计数;幼年时为了报复,偷剪她父君须发,扔她父君靴履,又将水君们上奏他父君的奏报简本一把火烧个干净,却每每被父君狠狠攥在手心中罚得她叫苦连天;少年时仙基未稳就好高骛远,拿东海至宝之一的水离珠修习,结果被龙神骇得魂也没了魄也散了;千岁时第一次被梦龙破体而出,冰冷剑气好似要贯穿全身,将五脏六腑都碾碎,让她一整个月虚弱得连床都下不得……   她原以为这些记忆片段都叫人痛苦难堪,没想到放在今时今日说予另一个人分享,竟令她面上笑意满盈,心中被填得暖暖茸茸。再往下讲,愈发偏离主题,连母上为她梳头,兄长为她作画种种琐碎之事也一并扯了出来。她讲得益加神采飞扬,说到快乐处司霖也跟着一同抿嘴直笑,讲到紧张处,他也瞪直了眼捏起一把汗来。他因她的故事而满脸向往,终于令那双湖水一样澄澈的大眼睛上洋溢起孩童的天真烂漫。   不知觉间弯月已掠上枝头,湖畔流萤飞舞,初夏的夜风最是能催发记忆蠢蠢欲动。莲兮正在岩上岩下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地讲述她如何少不知事四处捣蛋,她兄长涟丞又是如何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冷不防司霖突然问道:“所谓兄长就是这样的吗?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对方开心?”   “其实,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无论哪一样大概都是如此的吧,”莲兮一面思量如何向司霖解释兄长的意义,一面说道:“假若司霖有兄长的话,他一定宁愿挨饿受冻也要你过得比他好,在你伤心流泪的时候会把你抱在怀里,而当你喊他哥哥的时候,他又会是这世间最自豪的那个人,这便是兄长吧。”   司霖虽是懵懵然对所谓情爱似懂非懂,却还是缓缓点了点。   两人之间稍有几分沉默,阴鸷的忧虑之色又一次被司霖蹙在眉间。   他抬眼看着潭畔的树林,说道:“霖曾见过山中飞鸟成双入对,雄鸟为配偶觅食筑巢忙得不亦乐乎,也曾见过树蜥交颈,一动不动在枝头对坐一整日。霖虽也一直渴望有人陪伴,却始终只身一人,对林中飞禽走兽雌雄间的情爱一无所知,你可曾有所爱之人?爱,又是怎样的感觉?”   司霖虽只是个孩童,这番直截的提问却也叫莲兮有几分面红。   若是此话放在半月前来问,莲兮或能不假思索地作答道,她兄涟丞是她此生绝无仅有的挚爱。这一句话自打她懂事以来,便时时被大言不惭地挂在嘴边,即便被母上和堂兄妹们笑话,她也信誓旦旦,不曾却步。   然而在司霖面前,方才回首过几千年中涟丞对她的种种爱护,反叫她生出几丝踌躇。所谓兄长是于伤心流泪时可以躲藏的怀抱,那么她一贯以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被涟丞拭去泪水,被涟丞牵起手,被涟丞揽在臂弯之中。那些时刻里,她虽感到幸福而满足,却并非难抑心悸。   她犹豫之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含含糊糊道:“这一处我也不算十分明白,有朝一日,司霖或许能亲有体会吧。”   司霖默默然不予置否。   潭畔萤虫越汇越多,雌雄萤虫以光点闪闪互传情爱,点点萤芒让潭水也被映出些许幽光。莲兮觉得有趣,便想拿双掌拢一只萤虫来给司霖玩耍,正在潭岩上左右蹦跶忙着逮虫,忽听司霖说道:“你昨夜说三日之后舞剑给霖看,现在还作数吗?”   莲兮眼色不停,在空中寻找个头最大的萤虫,一边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就是后日晚上。”   “霖时日无多,若身死而不能赴约,定会有所不舍。霖不想死前遗憾,所以说过不愿与人有约。”司霖仰着脸,深深望着被萤虫映得脸色幽柔,眉目如画的女子,见她也转过脸来,他忙低下头,继续说道:“虽是如此,霖仍想与你定下此约。”   第十四节 萤夜欢言 星月不语(3)   当第十二只信箭破风而来,钉入她脸侧的树干时,莲兮心中正在思量着,夜里为司霖演舞碧波剑诀时应当将四十八式随兴贯串一遍,还是将一招一式拆分开来一面介绍一面比划。   此时天方破晓,林间鸟儿呼朋引伴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莲兮刚与司霖在潭边彻夜闲谈归来,心中欢快,便连白羽信箭也懒得从树上拔下,只往发箭处斜睨了一眼,便自低下头去接着想心事。   即便她不将箭上的绑信解下观看,也全无所谓。   反正前十一封尽皆写着同样的十二个字,将众信笺凑到一块来看,倒像是拓印出的十几张副本,连墨迹撇捺的方位角度都毫厘不差。   那人尽管偏执得让人哭笑不得,却并非时时紧跟在她和封郁身后,也并非杀气腾腾直冲他二人而来。所以莲兮也懒得同他理论,只学封郁那般对此人视而不见。   “你昨日怎的没回去青阳?”她正坐在树桠桠上无聊之极,胡思乱想间,右上方枝头传来一声话语,正是封郁玉响一般泠泠的音色。   她有几丝困倦,头也不抬便说:“我担心金翅,这几日只想伴它远远坐着,涟丞那边最近本也没甚要紧事。”   她方说完,眼中便映入金翅摇摇摆摆行走着的身影。见它出现在那处拿来筑巢的石壁边上,她也不知自己为何竟如此雀跃,脱口便对封郁喊道:“你看,它出来了出来了!”   封郁在边上高出数十寸的榕树枝头坐下,笑道:“你这么喜欢它么?”   岩壁那里准备的巢穴构架分明,完工在即。莲兮边看着金翅鸟在晨曦中忙于最后的加固修饰,边怔怔说道:“我是喜欢它,每当它对我提起将死之事,虽说得风轻云淡,却总让我胸间疼痛,险些要掉下眼泪来。”   她眼中目不斜视,嘴上却更似自言自语一般无知觉地往下说道:“我从不知道与人相交也会痛苦,更不曾知道当一人将姓名交予你时,也连同生命的一部分递到你的手中。”   封郁翘脚倚靠着树干,听莲兮说得哽咽,便垂眼看了看她,说:“你可知道,沁洸神君在两千多年前便许诺过,若我能为他取来赤翎,即可将手中玲珑碎交给我。那时我也寻到了这里,也找到了金翅,那时它也叫作司霖……”   饶是莲兮早就习惯被封郁料事如神,每每戳破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听到司霖二字,她心中也不由地一抽,猛然抬起头,望向封郁,只见他正捻着一片树叶左右玩赏。   “你不是同我说过,金翅只有一千五百年的寿命吗?”   “我自然不会唬你,”封郁将树叶放在鼻下,深深吸了一气,说道:“只因为我所遇见的司霖并非你所遇见的司霖。”   莲兮一时未听明白,封郁却话锋一转,说:“忘忧仙药共需三十八味材料炼制,其中有大多数材料都可找到药性类似的替代使用,但金翅的赤翎却必不可少。饶是如此,当年金翅还未像今日一般稀奇,赤翎本也容易获得,你可曾想过,为何忘忧仙药却数量稀少,寥若晨星?”   她还未作声,他又连珠似地问道:“金翅以卵繁衍后代,虽然每只只能产下一枚卵,却本该生生不息,又为何落到今日世间仅存一只的窘境?”   莲兮最见不得封郁故作高深之态,索性瞪眼大声耍赖道:“你又没跟我说过,我哪会知道!本姑娘若是无知,你便是欺人无知的小人!”   封郁侧头看着她将一双剪水秋瞳生生瞪成铜铃驴眼,拊掌大笑,说:“史上为盗抢赤翎而去的人,虽不都是小人,但大多如你一般无知。”   他扭回头去,将树叶放在指尖抚了几下,肃然道:“在经历短暂的雌雄分体交欢后,赤翎自金翅尾部出现,若是此时有人拔下赤翎,金翅便无法顺利产卵,就此死不瞑目。但纵使如此,以牺牲金翅子嗣为代价偷来的赤翎,却并不是炼制忘忧仙药的赤翎。”   莲兮本不愿虚心受教,更闹不明白封郁左一剑右一枪想表明的实质究竟在哪一处。无奈她心中挂念司霖之事,也只好顺着封郁的话问:“这又是为何?”   “金翅鸟代代更迭,与其说是自然规律使然,倒不如说是执念过深。当年九只金乌被大羿射落在地,化为漫天金色飞羽,三足金乌的生命于那时那刻已告完结。然而却有羽毛不愿就此成为无知无觉的死物,才有了金翅鸟这种生灵。每一只金翅鸟像遵循戏本那样,在应当的时间筑巢,交配,死亡。然后由后代秉承上一代的姓名,继续生存下去,继续寻找上一代未曾找到的答案……”   “答案?”莲兮心中一动,司霖在寻找的东西?她模模糊糊似乎有几分明白,到了嘴边却又难以斥之言诉。   “每一只金翅鸟都在寻找的,是生命的意义,既然不愿成为死物,既然凭着执着由羽毛变成有生命的鸟儿,那一定是因为生命存在着不同于死亡的特别意义。这种意义究竟存在于何处,假如金翅鸟能有所了悟,就不再需要下一代继续找寻下去,那么金翅会自己将赤翎取下。这根承载了金翅‘了却执念’的赤翎才是炼制忘忧仙药真正的材料。”   不错,世人因执着而有贪,因有贪婪而痛楚,因有痛楚才向往能忘忧解愁。   了结执念,有所满足,是为忘忧。   莲兮心中黯然,那些贪慕忘忧仙药而盗羽归来的人,手中所握的是被贪婪和执念所深深浸染的赤翎,又怎可能入药化为所谓“忘忧”?   “两千多年前,我也曾遇见在夜晚化形为幼童的金翅鸟司霖,我执着于它的赤翎,不曾多想其他。直至它合眼之时,也未能明白命中所寻之事。”封郁扬手将树叶顺风送走,默默阖上眼。   “所以你也没拿走它的赤翎咯?”   “不错,”初夏的骄阳普照之下,万物尽皆置身于温暖,却唯独封郁的声色冷然若冰,“这一次我要你去拿来赤翎。”   莲兮原本还沉浸在些许感伤之中,猛听见封郁如此差遣,飞身便掠到封郁斜躺着的那枝树桠上,指着远处那一团忙碌着的金黄身影,疾言厉色地诘问道:“你方才还在同我说,赤翎若不是金翅自愿取下便不可入药。如今司霖若不愿取下,你打算借着我的手除去这世上唯一一只金翅鸟吗?”   “不错。”   “沁洸神君那一处呢?你总不至于拿着一根没法使的赤翎对他说,‘就此一根,爱要不要’吧?”   “不错。聊胜于无,我再没耐性等上一千五百年了,当年我同上一世司霖有约,再给它一生一世来找它心中所要,若还不能够,我也只能做一次卑鄙小人了。反正沁洸当年只伸手索要赤翎,并未说过是如何的赤翎吧。”   “好你个封郁,枉你修成上仙多年,竟还如此市侩模样,”见封郁仍阖着眼面色自若,莲兮胸间立时盈满切齿痛恨,揪起封郁的粹白衣襟骂道:“市侩便也就罢了,你还要本姑娘为你操刀,想得倒挺美,我偏不令你如愿!我便守着司霖,出入相随,你和那专爱射冷箭的家伙若想来夺赤翎,便先从本姑娘头上踩过去吧!”   “你说我贪婪也好,残忍也罢,我只问你,若龙涟丞的性命握在沁洸手中,你今日还有闲情如此仗义执言吗?”封郁将莲兮的手拂去一边,正了正衣领,面上一丝波澜也无。见莲兮愕然未语,他又说:“原本也无需如此假设,现今龙涟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负后果罢。”   这小家伙啊,我第一次坐在树上遥遥相望时,它正躺在山壁边的小坡上晒太阳,毛茸茸黄澄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他也曾似世间无数慈父那般,用温煦的目光望向金翅鸟。   他也曾为金翅将死而面露落寞。   他甚至因落寞而羞涩,宁愿树须掩面,也不愿被莲兮看见自己伤神。   原来全是莲兮自作多情,竟以为封郁真是一个温柔至此的人。   她重重从鼻中哼了一声,仰头笑道:“封郁,你我果真互相错看了,你真以为本公主会任人摆布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第十五节 执手相辞 我心足矣(1)   莲兮半个身子隐在一棵樟树后,终于在夕阳渐沉之际,目睹司霖从鸟形化作孩童模样的那一瞬。   他的金黄丰羽在身上展平成一副黑底簇彩线的锦绣衣袍,头上短短的绒羽则变作额上帽冠,被珠翠玉饰玲琅缀满,每行一步,冠上坠饰都相互轻蹭,叮叮作响。   残阳温暖,自西面的天空投照在山壁之上,也将司霖小小的面庞映得生动。   他面上难得一扫阴鸷之色,眉间竟也抚平舒展,嘴边噙着浅浅笑意。   莲兮与他相距二十丈不到,咫尺之间,她竟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只默默立在树后阴影之中,目送着司霖往潭水那一处走去。   你也是为了得到赤翎才来南樵山吗?   司霖曾如此问莲兮。若她回答是的,他还会将袖中果品取出同她分享吗,他还会在潭畔萤火纷飞中痴迷地听着那些原本枯燥无比的故事吗?   莲兮心中知道司霖会的。   他的身心被周而复始的千年孤独所蚀透,若终于有一个愿意同他言语的人,在他生命的终章出现,即便他血液中天生涌动着对仙族的恐惧,即便知道面前之人笑里藏刀,只等他垂死之际弹冠相庆,或许他还是难以抗拒走上前去的冲动。   无论莲兮回答是或否,他早将山林中最香甜的果子采于袖中,想奉于他人,想体验一遭雄鸟为雌鸟衔枝觅食的感受,想有即便一时一刻,与一个人心意相通。   然而莲兮再不能以纯洁的心意陪在他的身侧。   纵是她如何嘴硬,如何断然拒绝封郁的取翎之求,却也不免在兄长的仙途和司霖的后嗣上左右斟酌起来。   原本她也不过是世间无数小人之一罢了。   莲兮保持着与司霖十余丈远的距离,跟在他背后亦步亦趋,往潭池行去。他二人的约定之夜在即,几天以来莲兮夜里陪司霖闲谈,白天便捡个树枝一面坐着看他筑巢,一面加紧养气,促发右臂驱使鸾凤的神元,眼下右手所能缠绕而上的神元虽不如往昔那般至纯至精,但若只以鸾凤舞剑却是绰绰有余。   “现今龙涟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负后果罢。”   封郁飘飘若鸿羽说得那一句话,在莲兮的耳畔却好似排山倒海,余音难绝。   她虽如约为司霖准备得万事齐全,却不知要以如何面目出现在他眼前。   她将苦思冥想了近一日的犹豫再一次提到胸间,正兀自掂量,忽地只觉头顶强光闪了一闪,随即晴空里一声沉重的闷雷石破天惊贯耳而来,她仰头往天际看了一眼,也未见头顶有积雨之云,心中正纳闷,又听前方司霖行着的地方传来一声尖锐鸟鸣,其音之大竟同方才电闪雷鸣一般,撕天裂地。   莲兮骇了一跳,赶忙飞身掠树向前奔去。   远远便见前方林间金光曝现,辉光四溢令人不能直视,锋锐的光芒之中伴着凄厉鸟鸣,听着叫人心惊肉跳。   莲兮心中暗道不好,高声喊起司霖的名字,声声呼唤却都淹没在海潮逆袭一般震耳欲聋的鸟鸣之中。她在光芒笼罩里眯起眼,努力向光亮发散处看去,只见司霖正以金翅鸟形仰颈扑翅,形色凄楚。那金光纵横一道,正是从它额上垂直贯下双脚之间,好似要生生将它的躯体一分为二。   虽只听封郁大略说过,莲兮这时也有几分明白了。   好死不死,偏叫司霖在半道上遭逢雌雄分体,它本应对这一时刻有所预见,该守在筑好的巢边静静等待产卵。却因为要赴莲兮之约而冒险离开,现在莫不是要随便在林中乱草堆间繁衍后代?   这鸭子似的金翅也不愧是三足金乌羽翼所化。莲兮立在它分体时爆散而出的灼烈中,设法提起全身神冥护体,才堪堪能保得自己肉身不被蒸散。饶是如此,这时正是日落西山,南樵山山林初陷昏暗之时,远近唯见这一处光亮冲天而起,莲兮担忧心怀叵测之人慕光而来,自然是一步也不敢离开,只能在灼热气浪间挥汗如雨兀自强撑。   这小家伙啊,倒是厉害……   她面上苦笑,心中却因司霖声声凄鸣而疼痛不已。   她不知如何减轻它的苦楚,只得在边上眯眼静守着。光亮中心隐约现出第二颗鸟首,鸟鸣却更加尖刻,让站在近处的莲兮不得不捂住双耳。只见光中两鸟交颈,一时周遭亮如白昼,却叫她什么也看不见。   “霖曾见过树蜥交颈,一动不动在枝头对坐一整日……”   鸟嘶厉厉自她指缝间灌入耳中,她耳边却只听见那时司霖满面向往所说的话。   她鼻尖酸涩,心中声声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如此心地至纯的鸟儿却总要只身一人,即便是一千五百年才有一次,两相交尾欢愉之时,也只能以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自己。它分明胸间自怀残阳,是何等温柔温暖的生灵,它又分明是怎样渴望将温暖分撒他人,共进欢乐。   好似燃尽的泪烛一般,金翅身上爆散开来的光亮在一刹那收束,连同鸟嘶凄鸣也一道绝声,林中归于平寂黑暗。   莲兮眼前一时不适应,伸手不见五指。   她探出手摸索,一面四寻司霖的气息,一面大声唤道:“司霖,司霖你可安好?”   林间唯有她自己的声音回响不绝。   她孤立着,心中冰冷。   忽听见前方有踩踏草木窸窣之声,莲兮掌间僵硬,鸾凤破出在即,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兮儿”亦从那一处传来。   虽然司霖从未主动问过她的姓名,却也从她所说的种种往事中,知晓她的母上父君皆叫她作兮儿。此时他第一次开口叫她,嗓音虽粗嘎不似往常柔润,却听得莲兮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视界尚且模糊,闻声便往司霖那一处摸索过去。   指尖一通浑摸中,终于在草坡之上触到了司霖的锦绣衣袍。   “我带你回你的巢穴那一边,”莲兮将趴伏在地的司霖揽入怀中,只觉双手间的人儿气若游丝,心中焦急不已,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样,说道:“在那里好好休息,我会陪着你。”   “兮儿是来取霖的赤翎吗?”   莲兮眼前终于清明,入眼只见月光惨白下,司霖清澈的双瞳中映现着自己张皇的面容。   “兮儿是来取霖的赤翎吗?”   司霖一瞬不瞬望着她,却是笑着问了第二次。   莲兮双手紧护着他瘦小的身体,千言万语在喉间徘徊缠绕,却最终只吐字道:“是的。”   “它在这里,”司霖缓缓提手指了指帽冠右侧,只见一根圆长的赤红羽毛正嵌在玉饰之上,他伸手想要将赤翎摘下来,却被莲兮拿五指紧紧掩住翎毛,好似护着救命稻草一般。   她心中惶惶然,仿佛那一支轻飘飘的羽毛一旦被取下,怀中的人也会化作缥缈缈的烟雾而去。   “你筑好了巢,我现在便带你回去。”她抱着他站起,准备回山壁那一处。   “若是等霖产下卵,你就拿不到赤翎了,你可懂得?”   “我懂……得。”莲兮强作镇定,却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兮儿,”司霖声音愈发低弱,却愈发笑得明媚,叹说:“你真是我这一辈子所见最奇怪的人。”   莲兮心中酸涩,默默举步,却听司霖忽然急切道:“不是这边,霖想去潭水那里。今夜霖与人在潭畔有约在先。”   莲兮置若罔闻,执意要往石壁那端行去,怀中司霖却以仅存劲力挣扎,嘶哑道:“霖与兮儿约定之事,兮儿已忘了?霖恳求你带我去那里。”   第十六节 执手相辞 我心足矣(2)   她停下脚步,透过司霖明亮的双眸又一次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脸庞,顿了半刻,转身往林中潭池走去。   他二人离那水潭本已不远,只行了数百步,便隐约可见潭边汇集的点点萤光。   莲兮将司霖平放在他素爱正襟危坐的那一方岩石上。   司霖体虚不能坐起,便只平躺着,拿眼四下望着萤火纷飞,说道:“那一夜,霖追着一只美丽的的萤虫在林中奔走,它却似是有意领着霖走到潭边……霖一直以为夏夜萤虫是世间最美之物,原来还有比萤虫更美的人。”   莲兮想起那夜随着萤虫幽芒来到潭池边的光景,轻笑了笑,叹道:“司霖的双眼也生得极美,澄净无暇好似这一池潭水。”   她为他将额上凌乱发丝理好,手指方才离开他的额头,眼角便掠过一片黑色残影,一只苍白的手探到眼前,直取司霖嵌着赤翎的帽冠右侧。   绯光撕天,鸾凤破空将那只盗羽之手逼开一边,随即剑锋上挑,赤红光练在夜色下划出如花瓣飘散一般随兴的曲线,却一丝余赘也无,直向那不速之客的脖颈抹去。   那人也早有准备,上半身立时往后仰,一面飞快自背上抽下青色角弓,拿弓臂堪堪抵去鸾凤的剑劲,鸾凤之锋与弓臂上的云龙浮雕两相碰撞,沉重声响之中,浮雕被浅浅削去了一只龙角。   执弓之人被鸾凤密密交错的剑路逼得避尤不及,只能时不时拿手中角弓左挥右挡。他步步后退间尚且难以躲开鸾凤罩下的漫天花雨,索性侧身一翻,玄黑衣袖一卷,跳开几步远,立在潭沿一块高石上,摸箭在手。   莲兮见那黑衣短发的男子引箭上弓,准心直冲潭池另一侧躺着的司霖,赶紧飞身移行而去,挽起剑花作势要挡。   然而箭在弦上,却久而未发。石上一袭黑色深衣的男子朗声道:“许久未见,莲公主别来无恙。”   莲兮冷哼一声,道:“我本该想到,冷箭君就是你这家伙。”   “既是莲兮你,我也不便得罪,只向你讨要赤翎一根,讨得了便走。”那人话虽如此,手间箭心却一丝懈怠也无,仍是直直朝着莲兮司霖这边。   “笑话,孟章神君想要就要,想走就走,莫非当本尊是柿子,随你拿捏?”莲兮将司霖护在身后,剑色阴冷亦直指石上立着的人。   “近些时候我也时不时见你在树上养气调息,今夜只见鸾凤不见梦龙,莫不是莲公主尊驾抱恙在身,使不出双剑来?”孟章神君青黑长鬓被夏风撩动,在空中苍劲飞卷,他虚一拨弦,想探一探莲兮的反映。   莲兮自是不会中招,鸾凤犹自悬停在月色下,剑脊昏沉,烈气四溢。   她飞快回眼一瞥司霖,见他已然昏弱,气息奄奄,却还以仅存的神识深深望着莲兮手中之剑。   “莲公主若是要替那人取下赤翎,就不要再惺惺作态假作好人。这金翅鸟若是扔下鸟蛋死了,你我都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若不想取,就给我吧,”孟章神君箭心微微上扬,手上蓄力欲发,说道:“我尊师沁洸渴求忘忧多年,你若今日将赤翎给我,日后我旭阳宫上下必当重谢。”   莲兮正要张嘴回讽,却听背后司霖低切嘶哑道:“此剑美若芙蓉,果真深得霖心。”   心中踌躇一整日的犹疑,这一时尽被她猛然放下。   她足下一蹬,黄裙展动,执剑跃向孟章神君。   那厢未曾想到她会主动飞扑过来,仓促出箭,箭梭上依附的神元凌乱,劲力大失,被鸾凤剑尖一撇便挑去一边。莲兮赤剑再一次紧逼他身前脸侧,一面手间剑速越行越狂乱,一面嚣笑道:“胧赫你问我为何只见鸾凤不见梦龙,只因今日本公主与人有约在先,要以鸾凤舞尽我东海四十八式碧波剑诀,你若有胆,不妨试试能接到几式?”   绯红残影拖曳于四面八方,这一遭黑衣之人再难从中找到破隙跳脱而出,只得任凭剑气罩身,执弓在手疲于应付。   两人自潭边岩上飞斗到空中,鸾凤应月光之邀,其色愈发赤红诡媚,在天际舞动犹如凤凰舒翼振翅,阳炎烈烈,又似仙女散花,伏流天际。剑影残光,形若有生之物,在空中呼啸来去,叫人目不暇接。   一式碧海流芳,剑气中循,运至半处,碎为绵绵剑雨,缓缓流泻向前,好似花气袭人。   二世百川汇海,剑雨愈密,虽动却静,雾凝作水,浩瀚而出涤荡山川。   三式海底捞月,去繁留简,剑海中万象合一,凛剑飞走,疾如飞电才可挑得幻月。   四式沧海遗珠,飞剑路竭,犹有后招,横剑缓息,剑脊流光,犹如明珠相随……   莲兮身腾半空,将自幼修习的碧波剑诀一招一式拆解而出,手中凤走剑啸,一面高声阐释予司霖听。这一套剑诀她虽早练得炉火纯青,却从未似今日一般醉心其中,亦从未将种种剑式贯连得浑然一体,为取人性命而来。她自舞得剑若狂花,全不理会孟章神君在层叠剑式之下,被鸾凤伤得千疮百孔。   四十八式排山倒海,剑气沉浮,巍巍若山,浩荡若海,倾泄而出,溯逆而归,万象湮灭……   碧波诀四十八式已然舞尽,莲兮的身体四肢却像是被魇魔操控在手的傀儡,犹自在空中与鸾凤一道缠绵舞动,不知疲倦。   直到潭下“啪啪”两声拊掌打破静寂,才将她从混沌中惊醒。   莲兮恍然才发觉孟章神君早已从空中坠下,这一时正皮开肉绽了无知觉地躺在潭边草地上。   “莲兮,休要再舞了,你的神元本不充沛,又有几分力气任你如此胡闹?”   莲兮眼见封郁立在一边,半句话也懒得同他说,急忙回身疾行到司霖身边。她虽气喘不定大汗淋漓,却未将鸾凤收回掌中,只侧蹲着身,拿剑指着封郁,威吓道:“你若再上前一步,我连你也一道戳成蜂窝。”   封郁听了她的话,竟当真往后退了几步,只笑不语。   莲兮舞剑入魔,这时其实也不过是拿最后几分气力握着鸾凤,她正强提神冥,忽觉背后被人靠住,一双锦绣衣袖轻轻绕腰而走,将她环抱。   她心知是司霖强撑意识而起,才要转身去扶他,却听耳畔司霖低低嘶声道:“莫要回头,霖死前人形凋落,不愿被兮儿看见狰狞面容。”   莲兮黯然,左手探向腰间,只觉司霖的十指触手冰凉。   她心中眼前尽皆一片雪白空明,只能任背上靠着的灵魂一点一滴逝去。   “兮儿可记得,霖曾问你,所谓爱,是何感觉。”   莲兮茫然地不住点头。   “霖从未对生命有所留恋,现在却心中不舍……不想从这里放开双手……这可算是对爱,有一丝一毫的体会吗?”   他从莲兮掌下抽出一手,抚向她右手中的鸾凤,细嫩手指擦着剑尖而过,立时血珠迸溅。   莲兮怔怔望着司霖指上的血花被鸾凤舔舐殆尽。   耳边仿佛听到司霖说道。   “若来世能栖息于此剑,被兮儿执于手中,霖心足矣。”   这一声朦胧微弱,好似隔梦相听。   莲兮还未分清是实是虚,只觉背上一轻。   她回过头去,再不见司霖小小的面庞和黑底彩线的锦绣衣袍。   潭水之上唯见漫天金色飞羽,纷纷扬扬,透出暖暖微温。   “既然凭着执着,由羽毛变成有生命的鸟儿,那一定是因为生命存在着特别的意义。”   飞羽在空中飘曳,像极那一夜引着她与司霖邂逅的萤火之光。   莲兮举目追随着一叶飞羽,只见它在潭上左右悠游许久才终于不舍地落入潭中,溶于波纹之中,消失不见。   她望着潭水上倒映出的点点金黄光芒,这才发现,水面上映出的自己,右耳鬓角别着一叶赤红翎毛。   原来,今夜之后,世间再无金翅。   第十七节 执手相辞 我心足矣(3)   莲兮将赤红翎毛用指拈下,她还从未抚摸过金翅鸟身上的羽毛,第一次远远见着,也不过觉得是半长不短,鸭子似的金黄绒羽罢了。   然而手捧赤翎之时,她才知道原来三千世界中,竟也有如此沉甸甸的一叶鸿毛。   鸟儿身上有正羽、绒羽、纤羽种种作用不一的羽毛,而赤翎却与各类羽毛形态皆不相同。羽面宽大呈近乎圆形的微椭,羽轴纤长,靠近轴中的羽片颜色鲜红若血,愈是往外扩散,颜色愈浅,至羽毛外沿终褪作金黄。   将赤翎置于掌间,像是手捧一轮小小的太阳,温而不烫,好似她与司霖两人并肩看过的和煦夕阳。   背后传来封郁渐近的脚步声。   莲兮猝然在潭畔站起,扭过身来,左手捻着赤翎,高高扬起,对着封郁大声喝道:“这就是你要的?你想要,便自己走到本尊面前来拿!”   夜空中还有金翅的飞羽恋恋不舍地盘旋着,朦朦金黄光晕下,封郁缓缓一步步而来。   莲兮不愿看他的脸,便只低着头,指尖赤翎微微颤抖。   封郁方才靠近她面前,莲兮的右手从背后骤然探向前去。   鸾凤被她反手握着,自下而上从封郁左肋蹭过。   鸾凤是何锐利,剑锋过处,只见粹白衣料被豁出一道大口子,从雪白破处隐约可见封郁的肋间被划出五寸长的一条血线,在脂玉一般的肌肤上留下细细痕迹。初时几乎无法分辨,然而只片刻后,鲜红的血液好似为突如其来的出口欢呼雀跃,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刹那间已将封郁的粹白衣衫晕红了一片。   莲兮看着封郁肋下血液飞涌,一时愣神,忙将鸾凤收入掌中,拿手去捂他的剑痕伤处,一面抬起头,焦急地质问道:“你又疯了?为何不闪不躲?”   她这才在微黄的光色下看见封郁的面容。   那副淡淡眉眼间的神情竟与她在潭上倒影所见,自己的神色,有几分相似。   那日榕树树须下,封郁亦是以这样的面容仰靠着,他分明也想多看几眼金翅鸟,却总是假作瞌睡闭上眼去。   当他二人坐在日光下的枝头,遥遥望着金翅筑巢时,莲兮心中被牵挂所填满,封郁心中亦被不舍不忍所纠缠。   他,果真是如此的吗?   封郁的鲜血从她的指缝溢出,流淌过处留下滚烫的痕迹,让她失去温度的指尖瞬间暖和起来。   他提手将她兀自高举赤翎的左手拉下放在胸前。   她只觉双肩被从后面向前轻轻一送,下一刻全身皆被封郁控在怀里。   “我便疯了……又及你几分?”封郁的下巴顶着她头顶,微微一动说道。   赤翎尤被她捏在手中,夹在她与封郁的胸间,散发着融融暖意。   “我曾说过,找你随我一道,只因许多事非你不可。你今日可有些许明白?”   莲兮捂着封郁的剑口,缓缓说:“你卦数当真了得,我有时真恨你为何总能预卜先知,既然早能猜透人事,为何还要将人心玩弄掌间?”   话音未落,只觉封郁将她怀抱得更紧,让她生出一丝疼意。   封郁在她头顶说道:“我曾因卦数通天无人能及而自鸣得意。纵使如此,还是令心爱之人生生在面前死去。从此我虽演卦,却再不能尽信掌间卦数……”   “事在人为,莲兮你可懂?戏子循戏文而演,命中之事却并非注定不变。今日司霖将命中赤翎相赠,并非是命运令他如此,而是你与他心意相通。若有命运一说,我不过循着命运将你领到了司霖的面前,成全上一世司霖心中所梦。”   金翅散尽,潭边萤光飞舞,幽光美丽太过,令莲兮不能直视。   她在封郁怀中闭上眼,轻声问道:“你却为何要逼我取翎?你可知赤翎虽在我手,却让人心如刀绞,好似……好似是我夺去司霖的性命一般。”   “我只知若是莲兮,必会拿着真正的赤翎归来……”封郁将额头轻靠在她的肩上,过了许久才说:“原是我对不住你。”   莲兮向封郁挥剑时本就没有使出全劲,更不似与孟章神君缠斗时那般,将龙真缠绕于剑尖之上,直接洞穿对方神元。封郁肋下的伤本不过是普通划伤,以他上仙之体,稍一提起神冥便能迅速愈合伤口。然而莲兮右掌之下,封郁的伤口却一丝修复的迹象也无,滚烫的鲜血仍在汩汩往外直淌。莲兮将体内神元汇去右掌,为封郁运气疗伤,却被他猛地推开身子。   “你方才着魔一般舞剑胡闹,体力早就透尽,这一点小伤我自己来便好。”他说着匆匆背过身去。   望着封郁的背影,莲兮始终觉得有一丝古怪,莫非是是他神元有损?几日前还分明是好端端的。   她正要开口相问,忽见天边云端三五成群降下好些人来,皆落脚于潭畔草地之上。来人虽高矮胖瘦不同,却都身着青黑色短衫,腰缠月白素带,头带一副云纹浮雕青龙面具。   那群人稀稀落落站在潭水另一侧,将负伤仰躺在那一处的孟章神君围在中间。   莲兮见状扬声问道:“可是旭阳宫中之人?”   对岸众人中领头的男子将青龙面具揭在一边,朝莲兮这边躬了躬身说:“我等正是东方旭阳宫,孟章神君胧赫座下八行者,敢问尊驾真身名号。”   莲兮也不屑遮掩,脱口便说:“本尊名号东莲,边上的是郁天仙尊。今日你家主子是被本尊所伤,刀剑无眼,你几个先把胧赫抬回去,他醒来若有不服,便叫他尽管回来接着找本尊切磋技艺。”   “原来是莲公主和郁上仙,我宫中主人近几日都不曾回宫主事,我等也是循例下凡来寻他,现在既找着了,这便带他回旭阳宫去,其他琐事,待我家主人伤愈再自作定夺,”青龙八行者的首座又深深对莲兮二人作了一揖,道一声:“告辞。”   那黑衣素带的八人前拥后簇,扶着孟章神君腾空而去。   眼见孟章神君被人扛肩提腿好不狼狈,莲兮心中也生出几分好笑。胧赫修仙,亦是走的化龙一途,虽自小师从上一任孟章神君沁洸,却也拜她父君龙王老儿为授业之师,求学过修炼龙真的要诀。   莲兮那时不过千余岁,初次与胧赫在东海邂逅,见他虽是男子,却生着一双比女子更加绮梦迷蒙的凤眼,本想与他亲近言语几句。不想他张嘴便出言不逊,字字句句专为挑衅而来,惹得莲兮怒发冲冠,拂袖而去。从此她便与胧赫两相看不对眼,每逢与他见面少不得干戈相向。胧赫一方青玄角弓,虽也百步穿杨,劲道蛮横,但无奈在短距中与莲兮一双对剑抗衡,挽弓引箭的临风俊态全使不上手。数十次比划中,他都只得任自己被梦龙鸾凤生生克死。虽是如此,此人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枉费他空长了莲兮九千岁,却最是小肚鸡肠直像个幼稚小儿。   他嘴上自是最会拿刻薄话来唐突莲兮,却不曾被莲兮动过真格,以应龙龙元伤成似今日这般惨不忍睹的模样。莲兮揪紧手中的赤红翎毛,心中酸涩未散,这一时更添了一丝莫名的歉疚。   她望着对岸草地上胧赫残留的血迹,又想起司霖奄奄一息的形容,千思万绪在脑中胡乱奔走,倏忽被人一拍后背,她手速先于理智,鸾凤出鞘已握在手中。   封郁被剑直指,忙后撤一步,轻轻拿两指小心将剑尖撇开一边,说:“我只是来叫你一同下山去。”   他不知何时自己把血衣在潭水中漂洗过,湿漉的粹白衣料在月下半是透明,衣上那一道破口被他小心翼翼别到了背后。然而肋间伤口虽不见往外渗血,却也并未见痊愈,狭长一道血痂隐在衣衫之下模糊可见。   莲兮望着他的伤痕,皱了皱眉说:“你这伤口是怎么……”   “我虽是男子,又生得仙体,但被一个女子这样不害臊地拿眼往胸间身下瞅个不停,也会生出几分羞意……”封郁见她面上凝滞,自笑了笑揶揄道。   “我问你这伤口……”   “我怎么觉得鸾凤与平日有几分不同?你自己看……”封郁骤然打断她的话,拿指尖挑起鸾凤剑刃在月光中上下打量,一面指着剑脊处说:“此处原本是这模样么?”   莲兮几番欲说话都被他打岔,哪有什么好气,随便拿眼瞟了瞟手中鸾凤。   这一瞟当真惊得她呆若木鸡。   只见原本光滑的银色剑脊上竟不知何时被浅浅镂雕上一叶狭长的羽毛印痕,这长羽刻纹在月色下好似活物一般,缓缓轻舒着边沿的绒毛。莲兮与鸾凤朝暮共处数千年,从未见过如此光景。当下也不废话,掌心发力,微微向剑中注入一丝应龙元息,又在空中虚划了几下。鸾凤自是赤脊绯刃不在话下,不想其上的长羽纹路也在剑走游曳中浮起一层金色,好似覆在剑上的萤光一般,虽只是微微闪动,却让莲兮心头狠抽了一抽。   “是司霖吗?”她在月下全不顾自己早已身心疲惫,满脸欢欣地舞剑飞旋,将遍身龙绡黄裙都笼在一片赤影金芒之中,一面喃喃低语:“司霖,你果真栖息于鸾凤之中了吗?”   鸾凤之上,金羽犹如星光一般,轻轻闪动。   她好似又听见耳畔嘶哑却温暖的声音,伴着帽坠泠泠响动,缓缓说道。   霖心中不舍。   不想从这里放开双手。   这可算是对爱,有一丝一毫的体会吗?   第十八节 往事成风 何以解忧(1)   亥时已过,新安城中犹是灯盏璀璨,高阁之中都在面街这一侧置台焚香,又备果品菜肴数碟陈于案上祭天。街上三三两两不时有女子结伴嬉闹而过,却都将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披散着,任淋淋乌发在夏风中被吹拂自干。   若非封郁提起,莲兮早忘记那日在茶棚里所说之事。原本她也只当一句玩笑话,不想封郁当真带她来新安城中游玩。   还偏是在七夕这一夜。   莲兮对人世习俗玩物最有兴趣,初时与封郁并肩走在街上,心中还因司霖之事有所落寞,这时见街市热闹非凡,心中也明朗许多。   她在街市上且行且看,走马观花间见着什么都觉新鲜,却偏又不好意思在封郁面前流露出没见识的模样,非要卖弄卖弄自己的凡学,便问封郁:“你可知道高阁中所置的香台,是文士拿来拜祭谁的吗?”   莲兮原也拿这一问去为难过龙太子涟丞,涟丞自然知道凡间有牛郎织女之说,便费尽功夫在这二人中左右掂量了半天,最后答曰是祭拜牛郎,害她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肚疼了好几个月。   她原以为封郁也要取舍好一会儿,没想到他笑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魁斗星君了,七夕是他生辰,他星下主文运,文士祭拜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莲兮悻悻然,又生一念,问:“那你说街上的少女为何都披发而行?”   “南方传说牛郎织女相思之泪都垂落在槿木叶子之上,所以七夕这一日女子皆采槿叶,磨碎为汁,以树汁洗头。月下披发而行,为传相思之意。”封郁仍是眼中含笑,回答飞速。   莲兮搜肠刮肚,想找出些偏门的风俗来,誓要叫封郁甘拜下风。   封郁不等她再问,便抢道:“你也别花心思想了,我不济也在凡间晃荡了数千年,这些本该知道,没甚稀奇。只是于这七夕节庆,我心中一直好奇,为何人世会有如此传说?”   这其实也是莲兮多年的疑虑,仙族之中确实有所谓“织女”的七星娘娘。其人司掌织天宫,莲兮也曾见过一两次,然而此仙实际与牛郎云云分毫无干。她第一次听说人间有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时,在感念传说浪漫感人之余,也对其出处很是莫名。   “那是凡人对男女情爱的愿景,你当然不懂。”莲兮脱口便拿她母上对她说的话来教训封郁。   封郁听莲兮这么说,竟一时住脚。   莲兮嘴上还兀自絮絮叨叨不停,走出十余步后才恍然察觉身边无人,忙转过身去。   只见封郁正立在青石铺就的街心,未被簪住的碎发在他的额前撩来拂去,发丝后那一双眼眸直直望着莲兮,黑瞳映着街灯灿烂,竟好似有水光流转其间一般。   莲兮自是习惯封郁时不时神游天外,发愣白日梦种种都是常事。当下也不多想,便往他长身而立之处走去,刚要拍拍他的肩让他醒觉,手指却忽地被他握住。   只见封郁促狭地大笑,说道:“你既说我不懂,我便等织女她自己从鹊桥那一头走来,好体会一遭牛郎望眼欲穿的心情,虽未等上一年,却也算有几分心得了。”   莲兮被他玩笑,想起初入夜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光景,脸上立时腾起红晕,羞怯滚烫直蹿得耳根子后面都一片绯红。她怕被封郁看见羞态,有意绕到他背后去,伸手假作要揍他。   封郁倒未作多想,举步自往前方街市开着的成衣店走去,一面说:“我看黄色衣衫与你并不十分相配,不如另挑一件合衬的,你身上这黄裙被我浇了马尿,便当我再赔你一件吧?”   莲兮随着他走入一家装点豪华的衣店,入眼绫罗绸缎各色衣物倒也齐全。   封郁身上粹白深衣本就有几分污秽,更兼被划了一大道口子,自是要挑一件新的来换下。他在陈列衣装的架台前拣选,莲兮则被店中侍候的小童引去旁侧女子妆裙柜下。那小童见莲兮面容姣丽,有心想为她拣一件称心的,便伶牙俐齿先把时下最风潮的款式衣样都一一拿到她面前介绍起来。莲兮却是把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中反复想着封郁方才所说的话。   莲兮虽知道自己容貌秀美,却也从未因此孤芳自赏,目中无人。众仙友众元君中生得比她美的,自是大有人在。她对姿色女妆一事本就十分不上心,仙家女儿们都在聚头议论新妆新衣新发式时,她却常常连长发也懒得束起,只将一两件还算上眼的衣装颠来倒去地穿。便是她母上要为她配选新衣,也总被她推脱再三,一拖再拖。反正她大多时候都被龙王老儿堵在东海海底,功夫全花在修炼龙真和几套剑诀之上,难得见着几张生面孔,也无所谓穿着。   这一身南海龙绡裁制的黄衣黄裙虽也不见得与她的面容两相互衬,如何如何相得益彰,却也在她身上穿着有些历史。蓦地被封郁言之凿凿,说她与黄衣不配,竟让她心中升起几丝莫名的失落。   那一夜她换上黄裙被他醉梦间错唤作另一个名讳。   想是那个女子也爱穿杏黄的衣服。   她穿起时又是如何顾盼生姿?可是胜于自己许多?   莲兮讷讷望着店里侍候的童子张口闭口,脑中却是心事横走。   倏忽背上被轻轻一拍,她才回神,侧过脸只见封郁已换上一件白底淡青锦簇团花的薄衫,另将发簪撤去拿一顶新的青玉冠将头发束起。   封郁见她只站着不动,以为她对眼前的女衣都看不上眼,便在她耳畔小声道:“我原以为你喜欢人间玩物,也会喜欢凡人女子的衣裙样式,你若不喜欢,我们换一家罢……”   他吐气温温在莲兮耳边,虽是极近轻柔,却立时把她吓得往边上飞挪,吞吞吐吐道:“我喜……喜欢啊,只是看得我眼花缭乱一时无从……无从选起。”   封郁信以为真,便仰起头将悬挂在高架之上的众衣裙巡览了一遍,指着其中一件浅绿的丹碧纱纹双裙说:“那件便很不错,与你的眼睛也是极衬的。”   见他那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想来也曾为心爱女子如此挑过衣裳。莲兮朝着空无之处悄然一翻白眼。她偏不照着他的喜好行事,明明是她穿衣在身,为何非要让他觉得合衬满意?   莲兮朝衣架子随手凭空一点,说:“我就喜欢那件,就要那件,你速速掏钱袋来罢!”   她在衣店后阁中换上新装,这才发现自己随手乱点,原来点下一件芙蓉云襟的粉绯色广袖罗仙裙,裙摆左右交叠五六瓣,飞旋时若花瓣魅然绽开,静立时如骨朵含苞待放,倒也让她有几分满意。   莲兮拎着自己的旧衣走入店中正阁,那一身杏黄的绡裙虽是衣料价值不菲,眼下却是光见着就让她心烦,索性把旧衣直接丢予衣店老板,眼不见为净得好。   封郁正立在四面衣柜中间随兴品赏,见她出来,上下看了两眼,只挑眉笑了笑,也未多说便邀她回街市上闲逛。   七夕这一日,城镇之中人烟熙攘欢庆,大多是要闹到深夜。这时他二人行在街中,由封郁做东,莲兮便将那些凡人集会的吃食玩物统统尝过玩遍,虽也耍得尽兴,只是她每每看见凡人孩童都会想起司霖,心中不由惆怅。   “我总想,若能领着司霖走在如此热闹的街景之中,他会是如何雀跃,”莲兮立在街尾人迹寥寥之处,微微阖上眼,任绯色袖翼被夏风吹的微微扬起,仿佛袖尾被司霖轻轻拽在手中,低声笑道:“不过他性情倒有几分变扭,无论心中如何开心,大概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吧。”   封郁陪她站在这一处,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条金色长龙般华光璀璨的人间街市。   他说道:“司霖已放下心中忧愁,有所栖身。现在莫不是换作你不能忘忧?”   听见“忘忧”两字,莲兮下意识在耳边一抚,那一叶赤翎正斜掖在她的鬓角,触手温热。   莲兮仰起头,望向夜空中横亘着的璀璨银河,说:“我虽再不能见到司霖的一双眼睛,现在却仿佛与他血肉相融,并无遗憾。纵观世间,最不能忘忧的人恐怕应当是郁上仙吧,你心中女子虽已仙逝,也许今日早已投胎他处,此时也正拿眼仰望着同一幕星空,又或是她今夜正候在万鹊桥上,等你前去相会呢?”   方才封郁在街上拿牛郎织女的传说来开莲兮的玩笑,她本也不过是想以牙还牙罢了。   不想封郁同她一道抬眼望向苍穹,听得认真。   他静默片刻,复又低头说道:“郁愿意倾尽所有,只求如牛郎一般,每年有一日得见心爱女子,即便只能与她隔着眼前这样长长的街市两相对望……”   他深吸一气,面上笑得苦涩,像是自嘲一般又说:“……只可惜夭月已灰飞烟灭,随风而去,从此不入轮回。”   第十九节 往事成风 何以解忧(2)   “要我随你去蓬莱?”莲兮以为自己听错了,提高了声调问道。   “东莲尊君的卖身契约还在我手中,这就要耍赖了?”封郁坐在茶案后,头也不抬,只顾着手间过叶沏茶,一面说道:“以你的心性,不该最喜欢看什么金黄楼宇七彩流云吗,蓬莱仙岛是仙家福地,景色瑰丽无双,九重天庭比之犹有不及。你竟不想去?”   他刚沏上一盏茶,便被莲兮气呼呼夺了过去,仰头灌水似地喝了个干净。   莲兮将杯子往茶案上一丢,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以前跟着父君,倒也去过几次。只是我放心不下兄长,现在不能随你去。”   他二人从新安回来,封郁自是取道回他白重山破观,莲兮则不做二选直奔王萧家去。确认过王萧无恙后,方才回头来找封郁。前脚刚跨进他观中,便听他劈头盖脸说要拖莲兮上蓬莱,去找沁洸以物易物。   蓬莱仙岛包罗万象,景致甚美,珍奇花草,异兽奇宠无所不有。换作平时,不用封郁威逼,莲兮也会求着人带她去玩儿。   只是在这蓬莱仙岛中凡度过一日,他处便过去一年光景,他二人若是在蓬莱中稍作几日停留,王萧期间恐怕就要死儿子死女儿,一头栽进他的作孽命数里。这原是应渡劫所需,由司命老儿特别规制好的劫数,本该质量有所保证。然而上次王萧的妻子病中日数与司命册中有所不同,最后又是莲兮横插一脚,干预其中方才令余氏好转。其间古怪叫莲兮再不敢大意,此后王萧命中坎坷,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叫她始终放不下心,恨不得每时每刻蹲在他家房顶守着才好。   封郁又从案底取出一只杯子,重沏好茶,叹道:“唉,我倒是一直记着你小时候说喜欢看金殿流云,如今娃娃围兜摘了,心思也不同了。”   封郁一再说起金殿流云,这时候莲兮才反应过来,想起她母上说过的典故,一时羞恼,又一劈手将他手中茶盏夺了过来一口灌下,恨恨道:“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你再提起,莫怪我削你半颗脑袋!”   她说罢还不忘在茶案上装模作样狠狠一拍,不想粉绯色的广袖中抖落出一只小小白玉瓶子,滴溜溜在茶案上滚了几圈。她一时也忘记是哪里来的瓶子,望着看了一刻,这才慌忙伸手将白玉瓶拢回袖中去。   见她一副猴急模样,封郁狡黠地笑了笑,明知故问道:“咦,东莲尊君身上怎么有一丝桂花香味?”   莲兮与他隔案相坐,两人之间只二十寸不到的距离,封郁飞电似地伸手过来在她袖间一拂,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手中已握着那白玉瓶子。   “这瓶儿你又是哪来的?竟和我的有些相似。”封郁一面将玉瓶掂在指尖上下打量,一面故作好奇地问道:“莫不是你钟情于本尊,想拿一个留作纪念?”   莲兮被他这一问呛得哑然失色,本想解释的话语立时被她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强词夺理的架势说道:“笑话,这瓶子本来就是本公主的物件。”   她说着,偷瞄了一眼封郁掌间的玉瓶,见瓶颈上有一处微小的青色玉沁,便瞪眼说道:“本公主的玉瓶瓶颈有一处碧痕,不信你自己看。”   “果然,原来这瓶子当真是你的,那瓶中有何物件?”封郁竟信以为真。   莲兮将瓶子夺回手中,欲收回袖里,说:“瓶中空无一物,我……只是随意拿纸封上罢了。”   方说着,指尖却在袖中触到了另一只玉瓶。她顿时醒悟过来,将两只瓶子都取出,摆在茶案上一看,两瓶虽形状颜色大抵相同,玉色玉纹却自然不可能一模一样。她急急翻开瓶颈处有碧痕的玉瓶封口,只见其中躺着数个浅黄丸子,正是那一日王萧给余氏服下的药丸。   怪只怪莲兮把人家瓶子偷来撕了封口后,还担心桂花香气逸散,画蛇添足又拿朱红封纸封好瓶口,乍一看将封郁手中另一瓶认作是自己袖中的。   “你又捉弄我!”莲兮左右两手各握着一只瓶子,几经比较之后,泄气地说:“我那日是拿了你给王萧的药瓶子,但不过是想看看药丸是何材质……而已。没想到瓶子里的药丸都被吃光了。”   封郁盘腿坐在案后,拿一只手撑在膝上,侧支着脸,懒洋洋笑道:“那既是空瓶,为何不扔?”   莲兮无言以对,索性假作对他不理不睬,从右手瓶中取出一粒药丸来,在鼻下嗅了又嗅,几番研究下仍没闻见什么药味。   封郁只看着她笑,颊上浅浅印出一枚笑涡。   莲兮干脆眉头一皱将药丸含进嘴里,那浅黄丸子入口即化,甜如蜜糖,一时唇齿间弥漫起桂花的香气。   “这……是什么药?味道倒像是桂花蜜糖……”   “这确是桂花蜜糖。”封郁哈哈大笑,说道:“这是我亲制的,莲公主吃着还可心么?”   莲兮愕然,一时没领悟过来,怔怔问道:“那一日余氏服下的是桂花糖?”   “既是如此,她又是如何……”见封郁面上挂着一副观人唱戏似的闲散笑容,莲兮刹那间思绪涌动,几乎想一脚将他的脸跺进地底去。她将玉瓶放在茶案之上,抱臂在胸,正颜厉色问:“我本就纳闷,余氏的病来的突然,去的奇怪。莫非根本就是你动的手脚?”   封郁也不掩饰,干脆道:“不错,余氏之病本不在龙涟丞的劫数之中,是我叫徒儿化乾在司命册中加上一笔。此病是因我施瘴而起,由我解瘴即可痊愈,那糖丸不过是障眼把戏。”   莲兮始终因余氏的那一次怪病而局促忐忑,这一时得了正解,又是安心,又是窝火,心中千头万绪无从表达起,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塞出一句话来:“你个小人,还说自己不是仗着通晓卦数玩弄人心?你到底为何要这么大费周折?”   封郁手中拿起被莲兮扔在案上的茶盏,在指尖玩耍起来,好似他与莲兮初次在道观中相遇时的情景。   他望着茶盏翻动,笑得欢乐,说:“你既然也知道我的卦数了得,就信我一次,同我一起去蓬莱,随龙涟丞自己渡他的劫去,我保证他命格无碍,不必挂心。”   封郁的眼角微微挑起,笑意散漫,见莲兮不语,他又像是小孩撒娇一般央求道:“兮儿,你便答应我,可好?”   莲兮被他兜了这么一大圈子来捉弄,心中本也很是不服。然而他一声“兮儿”,入耳却更叫她心中震动。   她撇过头去,说:“去蓬莱……本也无不可,只是你的手段着实可恶,私涉余氏命数,如此胡来,还不定要削你多少仙寿!”   封郁将茶盏放下,双眸中竟有些涣散茫然,他望着莲兮低声说道:“我远望着你如此之久,偶尔也想你转眼来望我一次,即便只是因为你有求于我罢了。”   第二十节 往事成风 何以解忧(3)   莲兮与封郁两人跨海入得蓬莱仙岛时,恰是正午时分,岛内福地金瑞飘涌,华光四溢,笼罩在一团祥和的气息之下。   他二人也不多游荡,直奔沁洸居住的青仪宫而去。   莲兮只偶尔同父君上过蓬莱,对其中地势方位都不熟悉,便只跟在封郁背后。   他青白衣衫下的脊背在莲兮面前微微晃动,连同前一日他在白重山道观中所说之话,也在她耳边空响个不停。   “我远望着你如此之久……”   除却她母上所说,天帝大寿时封郁曾与儿时的莲兮有过一面之缘,直到她上白重山去找白眉道人,期间三千余年她从未见过他,他又是如何望着她?他乍一说倒叫莲兮不敢怠慢,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己的生平,当她想象着自己吃饭炼气睡觉竟被人刻刻窥盯着,一时惊得背上汗毛倒竖,丝丝发凉。   “偶尔也想要你转眼来望我一次……”   这一句更加荒诞不经,若不是封郁说这话时对着莲兮的脸,莲兮简直以为他又是对着虚幻处追悼心中之人,大发其痴。他与她本就素昧平生,封郁其人既非生着一张怪力乱神的奇幻面容,也并非脸上长蘑菇开花结桃子云云,叫她转眼来又有什么看头。   “即便只是因为你有求于我罢了……”   她虽将这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晰无比,时不时拿出来琢磨一下,却越想越不真切。封郁果然是对着她,说的这一席话吗?怎么平白竟有些绵绵靡靡之意。   她这一边庸人自扰,他那一边却只将话一撩,其后对她一切如常,叫莲兮好生不爽。   莲兮童年少年时在东海被闷得空洞怕了,所以成年后凡有机会在三界行走,都以结交朋党为第一要务。她虽是女儿家,性情却不矫揉造作,更兼世出名家,与她惺惺相惜的仙友倒也极多。偏偏这世间就是有一人与她八字不合,又每每在她最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出现。   她跟在封郁后边,刚攀上青山八百八十八级台阶,便见青仪宫前廊西侧,有两人正凭栏而立。其中一个头戴云纹浮雕青龙面具,正是那一夜莲兮隔潭所见的青龙八行者首座。他身边另一人面若冠玉,穿着一身玄黑底绣银龙短袍,腰中月白素带,背上一方青玄角弓,青黑色的短发长鬓被山间仙风吹得微微拂动。   他真是愈发皮糙肉厚了,不过几日前才被莲兮以附着龙元的鸾凤所伤,今日一见,皮面上的伤倒全好了。   莲兮原本心中还有几丝担忧,眼下见胧赫好端端活脱脱,便也懒得理他。只埋下头,紧靠封郁背后向廊上迈去,假作未看见他,免得又费唇舌。   不想她一只脚刚踩上青仪宫前廊,封郁突然停下,莲兮脚下未收住,一脑门撞在了封郁肩胛上。她伸头一看,只见一枝黑杆青羽箭直直射在封郁脚前,箭头深深没入玉石砖地里。   这胧赫果真与她命里犯冲,她不与他计较,他还非要袒胸往她剑上撞来。   她见胧赫正朝这边急急步来,便走上前去,一脚将插在地上的青羽箭踢断,喝道:“本公主今日心中不快,你休要再来找练。”   胧赫挽弓上箭时,只见封郁背后黏着一道浅粉的影子,却没想到是莲兮,一时也怔住,说道:“莲兮,竟是你。”   近处一看,莲兮才发觉胧赫面白唇紫,步态虚浮,实是孱弱非常。方才一经挽弓引箭,就令他指上颤抖不已。   “你这副模样还不回旭阳宫好生修养,来这里做什么?”莲兮见他身形在风中摇了一摇,几要倒地,便赶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借力将莲兮扯过身边,质问道:“你还要再跟着这人胡闹到什么时候?”   胧赫常常有意无意把奚落莲兮的话挂在嘴边,冷嘲热讽之辞每每翻新,从不重样,却未曾似今日这样对她疾言厉色。   他自是面如金纸,眼中却全是关切。如此失常,比起往日任何新颖损话都更让莲兮诧异。她在他目光如炬之下,明明满腹牢骚亟待倾泻,却只能支支吾吾道:“胡……胡闹什么,你……你连赤翎如何入药都闹不清楚……那夜倒还好意思来抢……”   胧赫也不听,只拽着莲兮的手臂将她拖到身后去,对封郁说:“你休得再逼我尊师拿出玲珑心之碎,那是他老人家命中挚爱,你只顾自己心意,我尊师心情又有谁能体谅?”   封郁垂手立在廊前,只笑着看他,并未分辩。   胧赫又说道:“过往你独自一人在凡间找那玩意儿,也随你疯随你傻了,现在还把莲兮骗去傻乎乎跟着你,你这老狐狸是何居心……”   “阿赫,为师几时教过你这样的待客之道。”   青仪宫内殿深处悠悠传出一声呵斥,虽是底气刚劲浑厚,却是女子的音色。   胧赫被这一声断喝惊得肩上一耸,原本备下的一筐后话全咽回喉间去,只得拿一双眼干瞪着封郁。   稍作停顿,那女声又自殿中传出:“郁天仙尊与东莲尊君远道而来,你这顽徒还不快替为师把人请进来。”   胧赫闻声,这才将左手握着的青玄角弓插回背上的月白绣带中去,鼻中重重一哼,也不招呼封郁,只揪着莲兮的袖子,把她往青仪宫殿内拖拽过去。   青仪宫内殿足有三丈高度,壁上顶上皆以彩粉金线描摹着盘古开天,夸父逐日,女娲造人种种上古神话之图,空余之处则绘饰以仙女提篮散花之景。   置身图景浩大的四壁彩绘之中,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胧赫身体虽是虚弱,无奈持弓万载的一双手却劲力奇大,这时莲兮想把他的手从衣袖上掰下来,竟连他一根手指也撼动不得。他五脏六腑此前刚被莲兮一柄剑不客气地光顾过,这时她也不好意思再提起神冥强拽他,只好任他揪着,穿过彩绘连绵的内殿前厅,被拖进烟雾缭绕的内阁中去。   她随胧赫绕过内阁门前屏风一尊,便见一位红衣女子正半卧在内阁圆榻上捻香添炉,原本在榻侧用作遮挡的三面竹帘,被尽数卷起高挂在珠翠吊钩上。那女子盘起的发间已是黑白参半,面容却很是艳丽娇俏。她两眼眼尾虽贯着几丝岁月纹路,却因眼角一枚胭脂泪痣,反让年华残酷化作风韵犹存的妖娆妩媚。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便扬起脸来看了看莲兮,面上笑得和善,说:“莲公主这一双秋水盈盈似的眼睛果然生得和仟君一模一样,叫我看着好生怀念。她这些年过得可好?”   莲兮听她提起母上,怔了一怔,忙答道:“承蒙关切,母上很好……”   封郁这时也一脚跨进内阁中,那榻上的女子微微抬眼瞥了他一瞥,拿手向边上的镂花木椅一摊一指,说:“郁上仙和莲公主先请坐吧。”   莲兮遂又被胧赫强按在一把椅子上。   第二一节 往事成风 何以解忧(4)   她与封郁二人既已入座,胧赫却还紧贴着她的椅子,晃悠悠地立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直瞪着封郁,剑拔弩张的模样倒也吓人,封郁却只拿一副恭谦的笑颜来回敬他。两相对看,电光火石间将莲兮夹在其中,不知如何自处。   内阁中焚着香檀,浓郁气味缭绕着,四人却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莲兮面上的微微笑意也有些挂持不住,开口先搬出套话来:“莲兮幼不知事,只听过沁洸神君的名号,今日一见原是女子之身,叫莲兮平添几分亲切之意。”   沁洸听了却很是高兴,也不谦让,问道:“莲公主觉得我生得可美?”   莲兮不作二想,脱口便说:“自然极美。”   榻上女子又飞快问:“比之莲公主又如何?”   莲兮被沁洸直截了当问得嘴上滞了一滞,遂说:“自然是沁洸神君更美。”   她也不过是照心中所想而说,并非有意阿谀。沁洸却在榻上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胧赫说:“阿赫,你过来。”   待胧赫走到榻前,沁洸竟猛地从榻上跪立起身,提手捏住胧赫的脸颊,很是使劲地拧了一拧,又转脸冲莲兮笑说:“‘世间繁花无数,却没有一个比东海莲公主生得美’,这话阿赫不知道在我这美人面前说过多少次,当真把为师气得……”   胧赫才听了前半句,原本全无人色的脸立时涨成通红,忙伸手将沁洸的手从脸上拽下。   莲兮一时如坠五里雾中,摸不清头脑。胧赫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只低头向沁洸请辞道:“徒儿忽而想起今日还与蓬莱岛中仙友有约,稍后再来尊师榻前探视……”   沁洸面上犹是笑着,挥挥手要他随意而去。   待胧赫退出内阁,脚步声愈发远了,榻上的红衣女子这才正襟危坐,敛去面上笑意解释道:“阿赫平日里本也是谨慎之人,只是对我这做师傅的孝顺之余关切太过,全不懂得顾惜自己的身体,之前他若有行事鲁莽之处还望两位海涵。只是于他面前,全说不得玲珑心一事,莲公主莫要怪罪我适才问得刁钻。”   这时正逢青仪宫中仙娥入内阁奉过茶,莲兮脑中还没理出个东南西北,既不知如何回答沁洸,便端起茶盏来一面浅啜,一面惚悠悠点了点头。   红衣女子扭过头去,对封郁伸出手,问道:“郁上仙今日既来了,必是带着赤翎吧,先让本仙一睹为快可好?”   莲兮闻之,望了封郁一眼,见他颔首,这才从自己的芙蓉绯襟间取出赤翎,端上前去给沁洸观看。   沁洸手上捻着赤翎羽轴,摇画扇似的将一叶圆羽翩翩转了几转。   莲兮立在边上,看她抿住双唇,下巴绷得僵硬,也不知沁洸心中作何思量。她看着沁洸拿食指指腹,一下又一下,谨小慎微地抚着赤翎的羽页,好似只要略略加重一点气力,它就会在手间破碎。   过了半晌,沁洸竟将赤翎交还到莲兮手中,说道:“本仙两千多年前向郁上仙许诺时就知道,世间仅存一只金翅,我虽知道它身处何地,亦有办法拿回赤翎,却不曾亲自下手去取。各路仙友皆知道我沁洸炼制忘忧,数千年未果。其实却不是本仙不能,而是不愿。”   她顿了一下,又说:“许诺之时,我本以为郁上仙不日便会偷得一根不可入药的赤翎归来,还曾打定主意,待他奉上世间最后一叶赤翎时,便借口说那赤翎用无可用,拒不将玲珑心的残碎交还给他。地下两千载,蓬莱两千日,我竟没想到真正的赤翎最终,还是被送到了我的手上。”   莲兮手捧赤翎,心中纳闷,问道:“沁洸神君难道不想以这一叶赤翎入药制成忘忧吗,我听胧赫分明说过……”   听到胧赫的名字,沁洸紧紧抿住的唇角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说:“阿赫那小子,不过与他稍稍提及赤翎之约,他便只知胡抢硬来,既要为我取回赤翎又要替我留住玲珑。他又哪里知道,对于本仙而言,若有玲珑则无需忘忧,若忘忧则再不必有玲珑。”   莲兮心中不明,微微侧过脸望向封郁,本想以眼神相询,不想封郁虽也旁听在侧,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时自掩着他青白色的薄袖,可劲埋头喝茶,也不理会莲兮。   莲兮无法,只得问道:“莲兮愚钝,并不明白神君之意。”   沁洸借着榻侧百烛花架的光亮,又仔细看了莲兮一眼,冁然而笑:“怎么,莲公主随郁上仙在凡间一道寻找玲珑心碎片,却并不知道玲珑心的用处吗?”   莲兮搔搔脖子,老实说道:“神君莫要笑我,我只知玲珑心对郁天仙尊意义重大,他却不曾说得详细。”   沁洸听罢,也不忌讳,略略翻开朱红衣领,从怀中取出一枚枣核大小的晶状之物,递予莲兮看。那物件形状并不平整,却晶莹剔透,被沁洸穿上细细红绳,垂在脖间。她倒不吝啬,任莲兮将那晶体取在两指之间观看,一面说道:“本仙有幸在凡间捡到了这样一瓣玲珑心碎片,初时也不以为意,后来才发觉,将它贴身掖在前胸,即可在入梦时分与心中最思念之人相见。”   沁洸说着此话时,嘴边虽是笑着,眼中却氤氲着一层淡淡水汽,莲兮透过指尖的玲珑碎望见沁洸眼角的胭脂痣,竟有一刻将其错看成泪水。   梦。   莲兮也时常听人描绘起梦境种种,知道三界生灵大抵每夜入眠都会在脑中留有种种残念,诸般残念交错即成幻梦一场,更有仙友将夜里所梦比作灵魂的一部分,是命里不可或缺的乐趣。然而莲兮对所谓梦境的了解,亦仅仅止步于他人的言语描摹。   只因为她四千多年间,从不曾做过梦。   虽不知梦是否真是灵魂的一部分,但当她指尖触碰到玲珑碎的一瞬间,竟恍若隔世,只觉它触手冰凉却似曾相识,仿佛原本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莲兮指尖犹有不舍,却也不好总拿着他人物件不撒手。将碎片双手奉归沁洸后,她又问道:“碎片既是如此,莲兮还想向神君请教,玲珑心的完整之体又有何用处?”   沁洸将玲珑挂坠掖回胸间,飞快瞥了一眼左手畔坐着的封郁,笑道:“那原是他家的宝贝,我又哪里知道。”   封郁一盏茶喝尽,方才仙娥与茶水一并端上的糕饼也被他清得盘底朝天,莲兮倒不知他还有这般能吃的时候。只听他清清嗓子,说道:“既然沁洸神君知道那本是我家之物,今日郁也将赤翎取来了,不知神君还要拖沓到什么时候?”   他早有不耐,话中自然隐隐带刺,沁洸却好声好气回道:“郁上仙不如在我青仪宫中闲住七日,七日后我便将炼制完毕的忘忧仙药交予你,你说可好?”   莲兮乍一听竟不知是沁洸说反了,还是自己听岔了。   封郁闻言却振袖站起,怒不可遏道:“本尊说过多次,只要玲珑无需忘忧,你这神君活了这么大岁数,时至今日还要食言,也不怕人笑话你为老不尊?”   “你我二人都是身中情毒之人,”沁洸也不理会封郁额间青筋迸现,仍是以她中气浑厚的音色不慌不忙道:“本仙仙位虽是卑微,怎样也是郁上仙的前辈,关切后辈乃天经地义之事。我见你数千年中八荒四海奔波苦找,心中焦躁忧愁没有一时一刻放下过。如今世上可得最后一副忘忧仙药,难道你不比我,更该服下吗……”   第二二节 往事成风 何以解忧(5)   “本尊之事,心中自有分寸,毋须外人指点。”封郁眉间紧皱,骤然断喝。   百烛花架光色明亮,将封郁一张脸映得清晰。他话虽说得张狂不羁,却难掩眼中惊悸不安的神色。他惯常向来气定神闲,一副对世事沉浮尽皆成竹在胸的尊容。莲兮虽不曾料想沁洸神君会变卦食言,却更是第一次在封郁面上看到如此惊慌之色,诸般变数硬是叫她这围观看客瞠目结舌。   封郁直挺挺走上榻前来,沁洸却对他咄咄逼人的架势漠然置之,嫣然一笑道:“忘忧仙药服下后,一梦醒来就会忘却心中最痛最悔最忧之事。郁上仙多年不曾回归九重天庭,令掌世天帝忧心如焚。他老人家曾与我私底下说过,若有一日能配成忘忧仙药,还请我不要吝啬,务必将此药赠予你服食……”   “笑话,”封郁挑了挑眉,笑得冰冷:“他这掌世天帝愈发管得宽了,我纵是一辈子不愿回天庭又与他何干?”   沁洸刚张嘴,一字未吐便又被封郁抢白道:“你也不必费功夫劝本尊,我此生即便一辈子找不全玲珑心,也要至死怀揣所爱之人的音容笑貌。若只因痛苦难熬而服食忘忧,抛却悲伤之后,封郁亦不再是封郁。”   榻上的红衣女子听着封郁情之切切,如斯言语,一时也凛去唇角的笑容,默然仰望着他。   灯烛辉映下,她螓首蛾眉竟好似忽地被万载流年侵蚀,一时形容憔悴不堪。   过了片刻沁洸自肺腑间幽幽叹出一气,说:“当我还风华正茂青春年纪时,曾倾心于一个默默无闻的凡人男子。我背着师尊在凡间嫁作人妇,虽然明知他阳寿不过三十余年,我却只要与他朝夕共处就能心满意足。两人携手十年,他自归西,我却不能就此放手。苦追着他的轮回转世,远远看着他变作另一副模样另一种性情,娶妻生子,共享天伦,与我再无分毫干系。即便行在路间与他照面,我一笑传情,他也不过视若无睹,擦肩而过。那时我方知道,所谓轮回原来就是如此残酷。同一个魂魄,在不同的身体里也不过是全然无关的人。我心灰意冷,回到仙族同类之间,然而那短短十载的幸福却化作刻骨铭心的疼痛,令我数千年间都不曾再有笑容。尊师怜悯我相思苦长,曾将制好的一碗忘忧端至我面前,令我喝下。那时我死活不愿,将仙药碰翻在地,口中朗朗辩驳,说得是与郁上仙一模一样的话。他老人家拿我没法子,只能将忘忧的炼制之法传授给我,期盼我能早日一解心结,自行服药。”   “我也曾以为,尽管所爱之人已逝,但若能留得一丝与他缠绵的记忆,也是好的。然而我等生命太过绵长,即便如我这般早早退位躲进蓬莱,任年华飞转,心中相思苦痛却好似坛中之酒,愈酿愈烈。每每将酒封开启,酒香越是醇美就越是令人迷醉。宁酊大醉一场醒来,却只更加空洞难过。孤身一人悠悠千万载,我不知对着自己记忆里那一坛酒垂泪多少,若非捡来玲珑碎,予我一丝慰藉,数千年前我恐怕已跳上诛仙台自寻死路去了。”沁洸话间动容,一对眼眶微微泛红,自左眼眼角贯下一滴泪来,然而她却连眼也不眨,犹自透过模糊的视线盯住封郁的双眼,说道:“我命数至今已过去大半,你却还有许多日子要走。今日你不愿服药,我自然不能逼你,只是将来若有一日,你似我这般,被早已逝去的情爱折磨得痛不欲生,世间却再无解忧之法了。”   封郁声色略缓,但仍是坚定不移道:“神君今日肺腑直言,我心中感念十分。但纵是要数万年痛彻心扉,原也是郁有错在先,罪有应得。郁,此生于此无悔。”   沁洸方才不过略略回首往昔,这时却像被抽尽全身气力,软软倒回榻上,半倚半躺着。然而她面上却是雨过天晴,嗤嗤笑了起来,又招手示意莲兮将赤翎递过来。   她左手接过赤翎,右手从怀里取出玲珑残碎,猛一使劲将它从脖子上扯了下来,说:“如此青春岁月,真叫本仙艳羡,既是如此,他日天帝若问起,本仙也只得说忘忧仙药被我偷服下了。”   莲兮见她这一遭取下玲珑吊坠时,眼中再无流连忘返之意,不由小声问:“那梦中……”   沁洸一眼洞悉她心中所想,摇了摇头叹道:“玲珑碎伴我无数甜梦,只是午夜梦回更叫人惆怅落泪。我心中已装不下这许多苦楚,也是时候顺遂我尊师心意,令自己解脱了罢。”   她既有所释怀又肯交出玲珑碎,莲兮竟比封郁还高兴些,伸手抢在封郁前头接过沁洸指尖递来的晶体。   “别玩了,我还要把它补进那半个玲珑心里去……”封郁一面说着,一面想将莲兮手中残碎抢过去,不想莲兮脱兔似地突将身子半蹲,飞靠向封郁,从他怀里把那只浅黄的锦囊捞了出来,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锦囊中的玲珑半球取出拿在手间。   “你上回也忒小气,连摸也不让我摸一下,我倒觉得这小球球与本公主很有些投缘,”莲兮嘴上边说,脚下还左蹿右跳,叫封郁就是逮不着她。她这一番话也非胡诌,方才与玲珑残片相触,已让莲兮有种奇异的亲切感,这一时半桃大的碎片被她握在手中,更好似血肉相融一般让她心中莫名触动。   封郁被她惊得脸上血色尽褪,连吓她骂她的说辞都忘了,只顾伸手来夺。   向来只有封郁捉弄她的份,这回难得也换她把他耍得手忙脚乱。莲兮看着他额上冷汗涔涔,心中自鸣得意,笑得花枝乱颤,一面将左右手中玲珑心大小残片合拢,一面往掌中运气汇元,还不忘戏弄封郁道:“怕什么,我用神元帮你把它俩修补起来,又不糟践它们,看你急得跟祖宗牌位被人抢了似的……”   封郁原本黑白分明的双眸,在慌乱之中竟有几分混沌。   莲兮手上神元刚刚浅入玲珑残碎之中,忽地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有一日你也会为我如此神色慌张吗?   她本也想狂妄似他,这样问他的。   第二三节 溯洄寻之 不负相思(1)   她推窗翻身而出,拿袖中备好的鹅黄绣帕将手上捧着的圆球裹好,紧紧抱在怀里。   她靠在窗下,只听脚步声密密麻麻从东西两侧包抄过来,连忙将身子一蜷,侧滚到廊下,躲进花草灌木中去。   东面一队身披银鳞铠甲的亲卫和西面一拨长衣近侍在廊上互打照面,众人与她隔着一丛花树,相距却不过咫尺。她扒在茶花掩映间偷偷窥看时,连那些个侍从脚上穿着的便履纹样都清晰了然。所幸花丛堆簇在一方广阔的湖水沿岸,那两队碰头的人马情急之中,都未想到有人正藏身于那一小块立锥之地。   “人跑了?”   “刚才我在转角还看见的,好像是一身黄色衣服……背影看上去是个女的。”   “莫非是今日大宴请来的客人?”   “天底下哪有偷主人家东西的客人,赶紧把人先抓回来,让她拿着跑了还了得!”   “抓来了……怎么办,今日大宴,众仙都在……”   “帝尊现在还在后殿之中,未上大殿去面见百仙,抓来就直接送去听凭帝尊处置……”   她蹲在花丛之中,虽是胸腹间疼痛难当好似五内俱焚,却大气不敢出一口。一手抓着绣帕里的物件,一手捂着肚子,直憋着听到廊上人群各自四散去,才从唇角逸出一丝低切的呻吟。   仿佛一只柳叶纤刀在她体内生生剐蹭,从下腹一路往上开膛破肚,将火辣辣的疼痛直提到喉间,终是化作一股黑血,从她口中涌溅出来。暗稠的血液溅落在她面前的晚山白茶之上,刹那之间,袭人花气被血中翻腾而起的古怪恶臭掩盖了去。   她舌尖在唇瓣上微微一舔,明明在鼻中闻着腥臭无比的黑血,却在她舌上齿间化作诱人的香甜气味,就像她从前最爱吃的桂花蜜糖一般。   她扭头将口中残留的黑血厌恶地吐在湖水之中,却意外从湖面上看见了那抹倒影。   她苦笑,那倒影也斜斜咧着唇角,笑得狰狞。   泪水坠入湖中,那倒影也不过傻傻地望着她。   湖边一时寂静,久久躲藏于花丛中终究不是上策。她忍着疼痛往廊上探了探头,见四下并无人影,便纵身跃了上去,贴着墙根向西侧蹑脚而去,打算瞅着空子先从掌世天帝的后院溜出去再说。   左肩左脸紧贴着墙面,小心翼翼行了不过数十丈,她刚转过一处拐角,忽听右耳传来尖刺破风之声,再一看,一枝黑杆青羽箭被射入墙中,尾羽还在她眼前耀武扬威似地微微震颤。   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换做别处,起一式遁地大法也就脚底抹油开溜了,然而这庭院当中被封上了界限,身在其中,神冥被锢,百术禁忌,她也只能一弯腰从箭下飞穿而过,大步流星地在廊上撒腿飞奔起来。她只管着脚下狂奔,也顾不了一双裸足所经之处,在木质的廊面上“啪啪啪”发出极大的声响来。在四周搜寻贼人的近卫侍从本就提着戒心,此时听到如此巨大的动静,三三两两都往她这边聚集过来。   她闷头飞奔,方向不辨,竟跑入九曲十八弯的长长花廊,廊中两面镂空无所遮挡,眼见左右人头攒动,她却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东窜西晃一通瞎摸,不知该往哪里躲藏。   究竟为何站在这里。   究竟为何沦落到这般田地。   就快了,她不是已经把它偷到手了吗?   只要有它,她或许还能……   她明知道自己已是瓮中之鳖,却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只要跑下去,跑下去,她就会从这噩梦之中逃出去,奔回从前美好的日子里。   她的心纵然已伤得千疮百孔,她的双腿却好似不知疲惫,执意要载她奔向更远的地方。   青羽之箭一发发,接连往她的黄色裙摆上飞射而来,一次又一次,将裙裾牢牢钉在地上,她却每每以蛮力强拽。奔跑间,原本飘逸流仙的长裙逐渐褴褛不堪。   四周人声沸沸,仿佛有人喝着“站住”,仿佛有人大喊“抓住她”。   声音明明愈发靠近了,她却听得愈发不真切。任眼前被泪水模糊,连前路都不能再看得分明。   胸间疼痛几乎要将她从内吞噬,暗黑的血液争相自嘴中、鼻腔满溢而出,令她窒息。黑血淌落胸前,在她最爱的杏黄色衣裙上模糊成一团又一团的污秽。   迎着狂风,风筝终要断线。   她跪跌在地,蜷伏在自己呕出的一地黑血之中,却再不能起身更往前一步了。   紧紧抱住怀中的圆球,她只恨不能将它揉进身体之中。   人影幢幢都围到近前。她的肩膀被死按在地上,脚踝后膝亦被踩住,更有人粗暴地伸手来,揪住头发猛地将她的头提了起来。   她被迫扬起脸,却将堵在她身前的一圈人都吓了一跳。   “怪怪……物!”   “九重天庭怎的让这种魔物混了进来!”   那些看过她面容的天帝近侍,或是受惊之余口不择言,或是义愤填膺照她脸上啐一口秽物。   她心中苦笑,面上更加狰狞。   不错,她曾将黑湖湖底所有平滑能反光的镜面统统敲碎砸坏,只因那一张脸,连她自己都容不得。   她自泪眼迷离中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男子,背负青弓,倚立于花廊雕木边,他虽也好奇地望着她的脸,却并未露出鄙夷之色。   他面上一对凤眼迷茫茫像是半梦半醒,妩媚如女子的双眸,却比女子更加净透至纯。   她虽是第一次见他,却只一眼就能明白,那青羽箭刚劲却又温柔,必是自他指端而出。虽是至精至准步步紧逼,却不愿伤人分毫,即便箭心所指之处,是人神共弃的嗜血魔物。   周遭众人伸手要夺回她怀中所盗之物,她寡不敌众,眼看手指要被硬生生折断,她干脆将那圆球纳入嘴中,又用双手紧紧捂住双唇,任人拳打脚踢,只管以上下牙关狠力咬合着,绝不松口。   一群侍从近卫本就因她的模样有所忌惮,这时伸手在她唇齿间强掰了几下,未能抠出她嘴里的圆球,反倒被扑面而来的腐朽臭气熏得七荤八素。众人索性也不同她抢,只将她绑手缚脚往北面后殿拖过去。   那青弓男子望着她,眼中虽有怜悯,却一动未动,任她被人从花廊间拖走。   那一方青色的角弓也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远……   尽管将她束手束脚,又在腰间捆了几圈粗绳,押解她的一群侍卫仍是不敢放松,重重包围严阵以待,簇拥着她穿过广阔的庭院。她被倒拖着,背脊在庭中糙石之上磨得渗出血,倒未觉得疼痛,更不曾反抗,只是用一双眼望向人头晃动间的一方小小天空。   这天上之天,流云飞涌,苍穹之上更有金殿楼宇层叠无尽,掩在流云之后,当真美丽。   这可是她命中所见最后一件美丽的事物?   当年她趴伏在广袤的大地,在草叶之间仰头时,也曾渴望有一日化龙在天,让心爱之人坐在龙角之间,带他乘风破云,翱翔于神州天际。   今时今日,她别无他求,惟愿再也不要遇见他。   纵是如此,命运却还要戏弄于她。   第二四节 溯洄寻之 不负相思(2)   这一日是掌世天帝大寿之宴,在九重天庭前殿遍邀天下百仙同喜同庆,天宇之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她所求之物,一直被奉纳于天帝寝殿之中。在大寿这一日午前,天帝天后并众家眷尽数移驾北面的后殿以享天伦,加之大宴中九重天庭各处人手短缺,平日严守着寝殿的帝侍亲卫人等必会被分派去各处戒备帮手。届时整座寝殿连同后庭水榭亭台只有一小队人马看守巡视,难免有疏漏死角,若身手利索些,偷偷摸入天帝寝殿盗走宝物,也并非难于上青天。她等了数月,等的就是这一虚空时机。   若有术士能在她临行前,为她今日算上一卦,恐怕必是大凶。   奈何她命数奇诡,便是自诩世间卦数第一的那个人,也曾抚着她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此古怪精灵,本尊竟掐算不得你的命途,真乃世间奇事。   那个男人不曾算得会与她相遇相识,她猝然出现于他眼前,好似天赐奇物,叫他猜不透,却爱不释手。   他又可曾想过,今时今日,会与她在如此尴尬的境地相见。   她腰间捆着粗绳,被人拖死尸似地拽进天帝品酒赏茶的后殿厅堂。透过被血泪浸染得凌乱的发丝,她只一眼就认出他来。   一年未见,他仍是穿着那身粹白烟云纱袍,面上略见几分削瘦。   他坐在厅堂左侧的酒案之后,正执盏与身边人谈笑风生,那一双短短的眉好似笔蘸淡墨在额间轻点了两点,虽渺渺夜雾一般,却将一对微微上扬的眼梢衬得有如明朗月弯,眼波流转其中,桀骜不羁之色浑然天成。   将她捆缚住的几位近侍邀功心切,竟直直把她带到了天帝天后的面前。她被拖着,所经之处原本雪白的玉石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黑血痕迹。后殿家宴正欢,堂内众人见忽提上一个全身污秽的人来,都讶然失色。一时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之声戛然而止。   死寂之中,她只听身侧有酒盏掉落在地,声响清脆。   随即,一只圆莲状酒盏滴溜溜,侧滚到她面前。   腹中疼痛好似澎湃海潮一般翻涌不定,她蜷缩身子,紧盯着眼前的酒盏,明知他的体温还停留在小小的酒盏沿侧,却无法伸出手去触碰。   “你们几个愈发不会做事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把这什么……东西带来这里?”寂静之中,厅堂上首处坐着的天后极是不悦,提声呵斥道。   “回禀帝尊后尊,这魔物趁我等人手不备时,偷偷潜入寝殿中偷走玲珑心,现在正咬在嘴里死活不放。因事关重大,我等以为还是应当直接禀明帝尊。惊扰之处,还请诸位尊上莫怪……”回话的帝侍头领说着,又伸手来揪她脑后乱发,逼她扬起脸来面见天帝。   她的脸暴露在厅堂灯火通明之中,令座上各位皇子皇女并一干贵戚见了之后,都不由咂嘴弄舌。她眼角可见,那一袭烟云白纱的身影正坐得直愣愣,平日里蓄满锋芒的眉眼望着她这里时,竟比旁人更惊异些。   他对那一身杏黄色的衣裙最是眼熟,然而那副衣冠之上的脸,却再不似往日一般皓齿明眸。昔日顾盼生辉的双眸如今眼窝深陷,黑瞳眼白全混沌杂糅在一起;昔日双颊额首的冰肌玉骨如今焦黑若碳,鳞碎乌黑残渣不时从脸侧剥落而下;昔日粉若花瓣的娇俏唇瓣,如今横亘在五官错位的面目之上,好似浑黑的沼泽裂开一道沟渠,其中溢出的腥臭之气,让人不禁掩袖退避。   唯独她额间桂花瓣大小的粉色痕迹还留在原处,此时缀在一片浑黑印堂之上,更显讽刺。   他曾抚着她额上一片粉鳞,说道,你通体杏黄,为什么却唯独这处生着一片异色绯鳞,好似女子点朱在眉。不过,这颜色比起朱砂,更像是我父尊最爱的玲珑心,粉绯剔透,与你倒也相配。   “魔物!怎会混进我九重天庭之中?”   “它竟想偷父尊的玲珑心,好肥的胆子……”   “光看着就令人作呕……这副恶心的模样……”   后殿坐席之上众位仙尊贵戚初时忌惮魔物生有魔性,对它指指点点尚且压低了声音。待发现它全无抵抗之意,一时之间,糟践辱骂之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她淹没其中。声声喧闹里,她瞥见他正强自镇定,竭尽全力想从她面目全非的脸庞上找到一丝熟悉。   他震惊之余,面上人色渐褪,逐渐化成满脸惨白。她不忍心看他的神情,硬是在那侍从头领的手下,将脸斜斜撇去另一边。   “咳咳……”天帝在座上沉吟许久,这时一经启口,便压下厅堂里的纷纷议论,他高高在上问道:“本天尊虽不知你这魔物如何跑到这里胡耍,不过看你这副模样应是初堕魔境,今日来偷本天尊的挚爱之物,倒有几分勇气,不知原是身籍何处?”   那侍从头领猛地将抓着发梢的手一松,她的额头重重磕在白玉砖石之上。胸间血气涌动,随着额上的撞击,再也难以将黑血压抑在喉间。她伏下脸,粘稠腥臭的黑色液体包裹着嘴中的玲珑心,往外淌出,滴落在雪白的地上。   “本天尊却忘了,”天帝见她只趴伏着,别无动静,笑了笑说:“这魔物分明咬着玲珑心,自然说不出话来。”   天帝往座下左右侧席扫视了一番,对着一袭粹白烟云纱袍笑道:“郁儿,你最擅演卦,不如帮父尊算算,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她已被腹间的疼痛绞煞得昏昏沉沉,忽听“郁儿”二字,心中一瞬清明,随即胸间抽痛更甚。   她边上的白袍男子怔怔了半晌,才声色含混道:“郁……掐算不出……”   听他话语如斯,她又是安心,又是失落。   不想另一侧有尖锐女声忽地插嘴道:“郁哥哥睁眼瞎说什么,这不就是素来和你交好的妖仙夭月么?”   她艰难地扭过脸,向着声音传来之处望去。   只见一个女子就坐在右上方的酒案之后,正以金线彩织的宽袖掩着鼻口,极尽不屑之态。那女子虽手上掩袖,却全不像旁人那般对她有所忌讳,一双满溢嘲讽的眼睛直直逼视着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她,娇声说:“父尊有所不知,这魔物原是蛇山的一尾小蛇,后来竟也让它略窥天道化龙化蛟,可惜资质终归不佳,多少年还是个半仙半妖的货色。看它现在这副姿容,潞儿猜想恐怕是她逞强修炼想要破入化境,结果自己造孽走火入魔了吧。”   天帝听毕,侧目望向白袍男子,问:“封郁,你妹妹这话可是真的?若原是你的友人,你怎么放任它化作魔物不闻不问?”   白袍男子从酒案后猛地站起身子,晃了两晃,嚅嗫道:“郁近日忙于政事,并不曾知道她……”   “我看这魔物好似心性未泯,应当还未曾食人鲜血……”天帝右手侧坐着的青衣男子开口道:“三弟这个友人明知不食鲜血会令自己肝肠寸断疼痛难耐,却还如此强撑,倒叫我封琰有几分佩服……”   “魔物终归是魔物,天性嗜血本就可恶,今日还来偷父尊的宝贝,几位兄长姐姐难道都被蒙了眼睛不辨是非吗?还要对这种怪物心怀善念!”眼见白袍男子走下厅堂中央,伸手欲搀起夭月,丰潞也懒得在彩袖后扭捏,索性从酒案后一跃而起,柳眉倒竖,厉声道:“郁哥哥我早就同你说过的,这种半妖的下贱货色不值得你结交,你还不听。如今看它这不堪入目的样子,你还要可怜它吗?要我说,直接把它脑袋砍下来,挖出嘴里玲珑心奉还父尊才是眼下正事。”   第二五节 溯洄寻之 不负相思(3)   一经她挑唆,边上另一紫衣女子也附和道:“小妹说得不假,魔物靠着嗜血食人,可得不死之体,按律,若逮着了这等天地不容的怪物,要将它丢进红莲业火里,受尽煎熬,永世不得超生。今日这魔物怒犯天颜,本就天憎人恨,更不能叫它死得轻松……”   怪物!   下贱!   天憎人恨!   她趴在砖石上,听着声声辱骂入耳,心中时而冰冷,时而疼痛。忽地只觉双腋之下一紧,她恍惚间被一双手搀起,后背靠入一方温热的胸膛之中。   她心中分明,若是这时落下眼泪,只会令她的面目更加恐怖可憎,然而当封郁魂不守舍的面容近在眼前,投落在她浑浊的瞳仁之上,仿佛刹那间,她眼中的坚冰终得融化,汇成温热春溪夺眶而出,了无尽头,难以止息。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叫你看见如此的面容?   她努力想撇开脸去不看他,却每每被他轻柔地扳回来。   封郁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夭月,你已修得蛟龙之身,为何还要如此勉强?为何将自己逼成这样?”   为何?为何?为何?   她始终不配站在他的身侧。   即便这一时被他怀抱着,她却只恨自己嘴边横淌而下的浊血玷污了他粹白的衣襟衣袖。   “郁哥哥,”丰潞绕过酒案,奔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脸,高声道:“你这所谓的至交好友,现在身是魔体,你还护着它,叫我天家颜面如何自处?你若不舍得,便把她交给小妹,小妹捏碎她的下颔骨,看她还怎么含着玲珑心不放!”   她面目全非的脸庞被封郁护在怀中,只听他亦对丰潞提声喝道:“你休要碰她!”   “父尊!母后!”丰潞不甘,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对上首处坐着的天帝天后嚷道:“郁哥哥分明是疯了!”   “我便疯了,你管我!”   她早已扭曲变形的鼻尖紧贴在封郁的怀里,仍能嗅见淡淡的桂花香甜。她虽也听见他猖狂不羁的断喝,却比任何人都更真切地感受到他全身的震颤。初时只是指尖微微的颤抖,尔后逐渐蔓延到他的胸膛,他的双膝,他的脚下。   她从不知道狂妄如他,也有害怕的时候。这样的时刻,她渴望能挣脱手腕之间的捆缚,张开双臂反抱住他颤抖的肩背。   “郁儿,它既曾是你的友人,父尊也不为难你,”天帝的声音厚重如千钧之石,自高处压了过来,道:“它无论本性如何,如今入魔已成事实。神形俱毁不入轮回它是逃不了的,你好好劝它,若能自己交还玲珑心,本天尊愿意网开一面,赐它一道天火流星死得干脆,总比被红莲火烤,受尽永世凌虐,要好的多吧。”   封郁闻之,低下头,望了一眼怀中那张扭曲的脸。   她却将牙间咬合得更紧,对着封郁摇头不休。   “玲珑心?也和我额上的绯鳞生得一样玲珑剔透么?”   “它自然大的多了,不过……色泽真有几分相似。”   “它到底是什么?”   “玲珑心形若剔透的粉色晶球,是我父尊的挚爱宝物,一直被他老人家藏在自己的寝殿之中,我都很少看到。”   “那……有什么用处呢?”   “你这古灵精怪,什么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告诉我呀,总是这么小气。”   “玲珑心啊,传说,若你向它虔诚许愿,它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封郁望着她兀自摇个不停的脑袋,脑中往事不断蹁跹,一时明白她为何要冒险来九重天庭盗取玲珑心。   他蹙起眉,双手紧紧抓着她的两肩,低声说道:“夭月,那只是一个传说,你为何总是这么傻啊?”   原来,只是一个传说啊,难怪她怎样向口中的玲珑心许愿,它都对她不理不睬,原来也并非是因为它讨厌她呢。   然而纵是如此,却还是不能交出玲珑心。   她在修炼之时心法错乱,经脉逆行而致身堕魔境,虽成魔身却不愿纵容自己随意屠戮,吞食他人鲜血。她忍受着对血腥的渴望和腹中异样的饥饿感,一直苦苦支撑到了这一日。若是此生必须就此以魔物之身赴死,她惟愿死前能保有纯洁的灵魂,能有一丝希望相伴。哪怕这一丝希望原本只源于一个传说,却也难保下一刻,玲珑心不会突然灵验,为她实现心中所愿。   唯独这一点微茫的希望,她不愿放手。   封郁手间颤抖,却还是努力镇定声音,像从前哄她那般,说:“夭月,把玲珑心给我,它已救不了你,你向来不乖乖听我的话,最后一次便信我好么?”   她含着玲珑心只摇头,面上的五官全扭成一团。   “郁哥哥,这家伙摆明就是想将玲珑心占为己有,你竟看不明白吗?还要同她磨磨蹭蹭到什么时候!”封潞一只手探到她鼻下,用力捏住她的下巴,面上满是嫌恶地大喝道:“你快给我吐出来……听见没?”   耳边听着自己的下颔骨在丰潞的指间发出“咔嚓嚓”支离破碎的声音,她一双眼却直勾勾只盯着封郁的脸,仍在微微摇着头。   丰潞还想换另一只手来劈她的牙间,却被封郁探袖一卷,格在一边。   “封郁,够了,你放开她,退下去!本天尊和这种没有心性的怪物也没什么可交涉,”天帝震怒,将手中酒盏从上席处掷了下来,唤道:“来人!把它丢去身受业火炙烤,本天尊倒要瞧瞧,这魔物能咬着玲珑心到什么时候。”   一边候着的帝侍人等,领命便要来拉扯她,封郁却以一对烟云纱袍的雪白广袖狠力一拂,将走上前来的诸人都逼退了两步。   下一刻,他卷袖将她蜷伏的纤弱身子裹入其中,好似缠茧一般紧紧把她缚在自己怀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抱住,她却一丝一毫也不觉得疼痛。   他贴着她的左耳,柔软微温的双唇在她耳垂上轻动了动。   他的掌间骤然升温,天宇之间一道惊雷垂直贯入后殿厅堂,穿过他的怀抱,自她头顶劈下。   玲珑心啊,传说,若你向它虔诚许愿,它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短短的瞬息之间,漫漫若一生的时光。   她穷尽力气向前奔跑,果然最终回到了相识相遇的那一日——蛇山八月金桂飘香,绵延十里。   有人坐在花香甜蜜中抚琴唱诗,粹白烟云纱袍揽尽风中芬芳,飘飘飞举,仿佛天边流云涌动。他的琴声恬淡若花开寂静,他的歌声泠泠有如漱玉,荡漾在山谷间,余音袅袅,好似永不停息……   琴音歌声缓缓渗入,令她的灵魂肉体由内而外,分崩离析,连同口中玲珑心一起,化为尘埃齑粉,从他的怀抱,他的指间逸散而去……   夭月此生,心中最后一丝残念。   只愿能身而为龙,让心爱之人坐在双角之间,扶摇破风,看尽天上之天的流云金宇……   只愿能身而为龙,为他遮风挡雨,将他颤抖的肩背怀抱在胸间……   只愿他能实现在她耳畔的承诺,万水千山,找到她四散破碎的灵魂……   那一日,神州大地之上,倾盆大雨连绵半日,方才止歇。   第二六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1)   耳边淅淅沥沥,好似无数雨点从天际垂落,拍打树叶,溅落草丛,渗入泥土的深处。   她儿时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海底深处,听着雨水坠落在海面上。滴滴嗒嗒不间断的清脆声响虽然与她隔得遥远,却模模糊糊交织成一首欢快又哀伤的旋律,穿透蔚蓝的海水,穿透水晶宫透明的穹顶,传到她的耳朵里。   隔海而听的雨点声,像是世间最温暖的怀抱将她紧拥着,在这温静的怀抱中,她的心头交织着幸福与悲伤,带着淡淡酸楚,这一刻仿佛泫然欲泣,下一刻又仿佛要从泪水间破涕而笑。   幼年时她就是被这样不可思议的矛盾情绪缠绕,倾听着下雨的声音。   后来兄长对她说,世间每每有龙蛟之族死去,龙元就会溶作一泓清水,化为倾盆之雨降于神州。   因她是应龙之身,万龙之首,若是在原本司雨时刻之外,另有大雨降下,便会使应龙龙心忧虑。   雨声之中,可是又有龙魂飘散,生命终结。   雨声之中,四散的龙元汇于雨水,可是在某一个角落,凝作全新的生命,等待云销雨霁,晴空万丈。   涟丞所说的半分不假。然而当她托腮静听雨点响动时,心中除却怜悯和期待之外,隐约还荡漾着别的情愫。她一面想象着雨丝坠海时,海面涟漪左右牵动的景象,一面往记忆深处倒溯而寻,然而雨声却在耳中削减,逐渐听得不分明了……   下雨了么?   雨中还有群鸟叽叽喳喳欢言欢语,吵闹不休吗?   这欢闹的声音为何仿佛近在耳边,她究竟身在何时?身在何处?   为何她还——活着?   最后一个念头令她惊觉,猛然睁开眼。   她果然是睡迷糊了,她自然是该活着的。   莲兮在床榻上坐起身,一颗脑袋还沉甸甸晕乎乎,倒像是夜前被堂兄妹们灌得宁酊大醉,第二日醒来时头疼气闷的感觉。   房中空气凝窒,她随手将榻侧的格窗推开来,正迎着拂面而来的仙风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却忽地被窗外的景致惊得一滞。   一眼望去,只见黎明的天空金光熠熠,祥瑞漫天,仙气氤氲。便连眼前松树枝头上,方才吵扰莲兮清梦的鸟儿们也披着各色锦彩长羽,一只只,全是她连名字也叫不出的珍奇禽鸟。   她竟还是睡在蓬莱过夜了?蓬莱之中已过去一日了?青阳岂不是过去一年了?她兄长……她兄长……现在可还好?   莲兮受惊之余,从床榻上连滚带爬翻到地面,草草环视了一圈,只见她独自睡得这房间雕梁画柱,壁上顶上全是彩粉金线描摹的上古传奇之图。   果然是青仪宫——但她只记得自己在沁洸神君的手上接过了玲珑心的残片,又将封郁略略戏耍了一番,之后,之后……她又是如何睡在这里的?   莲兮急着要逮个人来问问,当下直接踹开门,旋风似地拔腿往外寻去。   她房门就朝着后山桃花花海,其间隔着一条彩绘长廊。此时天方破晓不久,整座青山上除了鸟雀鸣啼和热锅蚂蚁似的莲兮,再没别的活物动静。她在廊前廊后找了半天,不知是青仪宫构造奇异,还是她天生缺失方向感觉,前路后路硬是被她走成了死路。莲兮火急火燎奔走片刻,连青仪宫的前门也绕不回去,七拐八弯终又走回自己的房门前。   正无奈中,她忽见桃花林中有人影闪动,忙走了过去。   青山后山上遍植桃树,娇艳的粉红仙花在蓬莱岛中四季常开,偶有落瓣飘坠,景致幻妙。莲兮却只顾穿林寻人,也无暇赏花,眼见层层石阶之下背向她,立着一人,乌发未绾长垂腰间,身上一袭青白薄衫,肩头还依附着几片娇柔花瓣。   她本该大喊一声“封郁,你叫我好找”,她本该直奔过去质问他怎么让她在青仪宫宿了一夜,她本该心中担忧龙涟丞在青阳的转世……   然而在她看到那背影的一刹那,喉中竟好似被一双手生生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   脚下仿佛生出根来,令她只能静静伫立在百级石阶之上,眼睁睁看着花间阶下的男人闻声,转过身来。   那一双短短的眉好似笔蘸淡墨在额间轻点了两点,虽渺渺夜雾一般,却将一对微微上扬的眼梢衬得有如明朗月弯,眼波流转其中,映着破晓天光与粉绯桃色,温若春水。   她望着他拾阶而上,一步一步与她愈发靠近,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却让她心中酸涩无比。   他在她面前尺寸之间站定,伸出两手抚了抚她的双颊,又拿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轻轻擦了擦,一面垂眼望着她,柔声问:“为何又在落泪?你梦中也是如此,闭着双眼泪水流了又流……叫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额角与双鬓的黑发中夹着几丝银白拂在她颈上,春柳一般柔软,触及之下却让她的泪水更加奔涌。   梦?   不错,她确实在迷糊之中见到许多错杂之事。   那或许就是她生平以来第一次夜有所梦,虽不能记得清楚,却也更不愿忘记。   果然如同仙友所说,一场幻梦好似一丝失落在外的灵魂,梦醒时分再次忆及,虽不过像是水中月镜中花一般朦胧,但终究那一丝灵魂复归于手,让她心中莫名安定踏实。   她向前探出身,张开双臂拥住封郁的腰背。她的鼻尖贴在他的胸前,入鼻仍能嗅见桂花的甜蜜芳香。   被她拥在手里的宽厚肩背,并未像她所想的那般颤抖不已。   然而他胸膛中的心跳却在她耳边,从初时沉重缓慢的响动,逐渐加快,逐渐加快,变作轻促的律动。   “咳咳,”封郁腰间被她双手紧扣了片刻,终于在她头顶开口道:“莲公主如此投怀送抱,当真叫我受宠若惊,只是……山间晨风料峭,莲公主不如多披件衣衫再与我……”   莲兮本是泪眼迷蒙,这时听封郁这么说,下意识往身上一瞥,竟发现自己上半身只在抹胸之外罩了件半透的丝衣。她脑壳之中骤然亮了一亮,神思从半梦迷离中醒觉过来。   她又究竟在做什么?   莲兮赶忙推开封郁,往石阶上退了两步,掩住胸前说:“你……我,本公主方才鬼迷心窍……不是,是脚下绊了一跤,才不慎摔到你身上去,你……你休要,休要想歪了!”   封郁嘴角勾笑,抱臂在怀,答道:“莲公主穿着裆裤围兜的模样我都见过,现在才害羞,岂不是有点后知后觉?”   “你……”莲兮闻声将前胸掩得更紧,大声道:“你好歹也是个天家皇子,怎么跟市井无赖似的,你若还拿我儿时的事来寻开心,本公主便再不陪你去找玲珑心……”   莲兮还自后退,却忽觉背后撞上一物,随即裸露在外的双肩一热,覆上一件玄黑色的短袍。   她正欲回头,还未及反应,手臂便被身后之人扯过去。   莲兮踉踉跄跄被拽到那人背后,忙定睛一看,只见他脱去黑袍,上身只穿着一件无袖的黑底赤痕短衣,背上此时虽未佩着弓箭,但那一副冤家的身姿,即便是烧成灰烬,莲兮也不愁认不出来。   莲兮最是讨厌胧赫行路时敛气掩息,来去无踪。但因他少年时常年随侍掌世天帝,身藏暗处身兼刺探与护驾双职,多年习惯使然,即便日后掌位东方旭阳宫,位居四方神之一,还是改不了一副蹑手蹑脚小偷小摸的模样。   想到方才身上只穿着一袭半透的丝衣,大半个后背都给这冤头看走了,莲兮心中忿忿不已,将肩上的黑袍往身上又紧了一紧。那衣服内侧还残存着丝丝温热,她被包裹其中,这才察觉山间晨风果真料峭,方才迎风而泣,身上确实有几分寒冷。   她在胧赫身后忙着裹衣掩胸,待回头来看时,只见胧赫封郁一双黑白身影对立于石阶之上,中间只十余寸空隙。一个抱臂,一个垂手,两人就此默默相对了半晌。   “你们慢聊,我去换身衣服。”莲兮见气氛诡谲,扭身便要跑,不想胧赫手上更快,将她拽在身后,偏不让她走脱。   她正要往胧赫后膝踹上一脚要他放手,却听他突然说道:“你这老狐狸在青仪宫蹲了半月有余,想拿的东西我师尊早就给你了。现在莲兮也醒了,你再没理由赖在这里了吧。随你去寻什么玲珑心,但不许你带走莲兮。”   第二七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2)   半月?   莲兮听着,险些在平地上摔了个趔趄。   怎么?她这一觉莫非沉沉睡了半月有余?   她这又哪里是睡觉,分明是昏倒啊……   惊异之余,莲兮心中自然最是担忧王萧此时的境况,她还未开口问起,封郁倒将她焦灼的神色收于眼中,抢道:“龙涟丞他很好,十余年来与司命册上描述的毫厘无差,你莫要瞎操心。”   “我没亲眼看过,怎知道好不好的。青阳十几年都过去了,按司命册他如今……”   “他如今两儿一女连同夫人都相继过世,三子正在病中。我在蓬莱中每日无事都回去帮你瞧过,你怕什么?”   “你果真时时去看他?”   “你这话问得,我骗你作甚?”   “瞧得可仔细?”   “我瞧得仔细不仔细,他的命数还不是板上钉钉,了无看头。难不成王萧还能脸上开花取悦于本尊……”   “我问你,为何将我搁在蓬莱之上,如今我一觉醒来眨眼十载,如此虚度光阴你要怎么赔我?”   “你那日将我的玲珑心往地上一摔,自个儿躺倒了。若不是蓬莱中仙气弥漫,等你在别处慢慢养着,还不定要躺到哪一年。”   “说到底,本公主还不是因为你的玲珑心才昏厥过去,我也不过随便碰碰居然……”   封郁与莲兮隔着胧赫,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全将胧赫视若无物。他怏怏不乐夹在中间将两人的对话听到此处,总算找着一席插入之地,闷声问道:“那玲珑心你只随手一碰,就躺了如此之久,其中不详可见一斑,你还打算同封郁一道胡耍?”   “既是如此,以后玲珑心本公主不碰便得了。但与封郁相伴而行,不必受父君管束,又能于神州四面游玩,有人做东吃香喝辣,何乐不为?倒是你,莫非是那一夜被我鸾凤敲坏脑子,近日里怎么总是疯言疯语说得全无厘头?”莲兮这话讲得好生理所当然,全把最初自己如何抗拒与封郁同行的事忘在脑后。   她话音未落,只觉得胧赫握在她臂上的右手一紧,随即又放开来。   他猝不及防转过身,直面着莲兮,骇得她赶忙将肩上披着的黑袍又往胸口紧上一紧。   胧赫那双凤眼向来全无焦聚,春夏秋冬里都像是未睡清醒似的,迷迷茫茫。说得好听些,仿佛双眸之上终年山岚弥漫,朦胧迷离好似绮梦飘渺。说得难听些,仿佛一年到头都是宿醉未醒的酒鬼之相。   这一时他的脸陡然逼近过来,将莲兮的身影聚焦于黑瞳中心。   一对难得散去迷雾的眼睛,竟让莲兮看着有几分晃神。   横亘眼前,青色尾羽战栗不休的浑黑箭杆。   隔着人潮,远远投来的,好奇且悲悯的目光。   无声无息,背靠花廊雕木而立,蓄着青黑短发的男人。   在视界中,悠悠远去的,被他负在背上的青色角弓。   不错的,梦中仿佛也曾有一双相似的眼睛这样望着她,让她在冰冷的梦里感到些许温暖。   “莲兮,你熟悉封郁这只老狐狸吗?当年玲珑心本就是他打碎的,你晓不晓得他究竟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功夫四处找寻碎片?”   莲兮蹙起眉头将脑袋摇了摇,又忙点了点,说道:“我虽不知道玲珑心是如何碎的,但却知道他想要靠玲珑心找回心爱之人,莫非这……还触犯天条?”   胧赫指着背后的封郁,愤愤道:“封郁自有天家兄弟姐妹替他包庇,但玲珑一事的来龙去脉别人不晓得,我却知道得很清楚。四千年前是他自己引天雷将挚爱之人劈得灰飞烟灭,连同玲珑心也粉碎化雨。如今那魔物神形俱散,他还妄图要拼好玲珑心召回魔魂,你可知道其中利害关系?”   莲兮懵懵然望着胧赫,这才发现原来他面露焦急时,狼狈中也有几分可爱。   她左右晃了晃脸,认真回答:“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得懂,但合在一起,我又不懂了。什么魔物?即便将四散的魂魄聚拢,又去哪里找身形来禁锢它?你何时能改改说话这么跳脱的毛病?”   胧赫眉上一拧,极是不耐烦道:“我听说黄鱼只知吃睡,不想你比黄鱼脑子更简单许多。听不明白也就罢了,总之你只需记住封郁此人心胸险恶,当年庇护魔物在先,现在还想令魔物复生,你跟着他这样的狐狸,将来绝计没有好果子吃。”   “你这话我又不懂了,”莲兮伸出手指狠力在胧赫胸前戳了一戳,说:“封郁又是如何包庇魔物的?我怎么就没好果子吃?”   “你!”胧赫嘴间重重“啧”了一声,拍了莲兮一脑瓜小声说:“三千多年前,封郁原本带着一个随侍同行,在凡间找寻玲珑心,就好似你今天一般。你可知那人的下场如何?”   莲兮捂着脑袋,不客气地照胧赫头上回敬了一脑瓜,说:“你有话快说,别吊本公主的胃口……”   胧赫的声音压得极低,说道:“封郁不知什么时候发起疯来,将那人封进黑湖湖底,又不让他死得干脆,非要令他遍体鳞伤活受千年折磨。那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这傻脑子何时懂得放清醒些……”   胧赫说到后头,声音愈发低沉却也愈发急切,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莲兮倒全不在乎,也懒得和胧赫窃窃私语,大声道:“笑话,本公主还要你一个手下败将来提点?你这几日身上元神养得方才健全几分,就忘了,我鸾凤梦龙可是吃素的?他若是绑我捆我,要丢进什么黑湖,我难道任人宰割不会反抗?”   胧赫本也是好意,见莲兮如此嗤之以鼻,不禁气结,反驳道:“你这丫头还真以为我打不过……”   胧赫话还未完,封郁已步上石阶来,牵起莲兮的手要带她回青仪宫去。   胧赫见状,也要来扯莲兮,手刚伸出,便被封郁的青白薄袖一撩,撇去一边。   封郁站在石阶高处,垂首俯看胧赫,面上笑得风轻云淡,说:“孟章神君从前给帝尊看门时便对本尊素无好感,这我原也是晓得的。从前你背地腹诽我也就罢了,现在左一个老狐狸,右一个老狐狸,在纯真少女面前如此诋毁我,叫本尊情何以堪。”   “既知道她纯真,你敢对天发誓,会护着莲兮绝不欺骗她伤害她么?她见识得少,逮到个人模人样的男子还以为捞了块宝……”胧赫这番话明明是说给封郁听,却只望着莲兮,一双凤眼之中像是靡靡下着雨一般,迷离悲悯。   他若想嘲讽她,大可像往日那般畅快直言,纵是将她比作呆头楞鹅黄鱼脑袋,也比如今半是关切半是刁难好上许多。她听着胧赫意味不明的话语,竟忽地想起那一夜自己剑若狂花向他招呼而去时,他在越行越密的绯红剑迹中,也曾拿这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叫人心烦意乱。   “世间繁花无数,却没有一个比东海莲公主生得美。”   这是沁洸神君的戏谑之辞,又或者胧赫当真如此说过?   “本尊不能立下此誓……”   莲兮不曾想到封郁会郑重其事如此作答,她惊讶之余瞥了一眼封郁青白僵立的背影,又望了一眼胧赫,见他面上全然是一副“你瞅瞅,我早知如此”的神态,叫人看着便怒气填胸。   她将肩上披着的黑色衣袍迅速扯下,向胧赫当头掷了过去,一面愤然高声道:“封郁与我原非相恋之人,你缘何要他立下如此誓言?分明是故意要本公主难堪!”   她说罢,也不顾大半块后背只罩着一袭丝衣,转头便沿着山阶向上跑回去。   可笑!可气!她一个横扫三界的应龙公主何时需要他人的守护?   然而,那一丝残存在莲兮脑中,飘渺模糊的梦,却忽如阴森冰凉的暗潮,顺着她的心脉,倒袭而上。   欺骗?伤害?   她不曾被人背叛伤害,又为何要因为害怕,向着前方不断逃去?   脚下逐渐飞快起来的步伐令她似曾相识,也令她更加畏惧,她隐约听见身后脚步碎碎,好似有汹涌人潮熙攘在后。   他们一面步步紧逼,一面对着她的背影指点呵斥着。   怪物!   下贱!   天憎人恨!   她捂住耳朵,那声声叫嚷却愈发在她耳中嘈杂混乱。   她在后山顶上猛然收住脚,回头朝山阶下放眼望去,视野里分明空荡无人,唯有丛丛粉红桃花,随着山间仙风微微颤动。   是了,她龙莲兮本就无需逃亡。   天赐一双梦龙鸾凤,只为守护她而来。   今生今世,即便无人守候,她有自己就已足够。   第二八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3)   时隔十余年,王萧其人乍一入眼,着实叫莲兮浑身上下都有几分不自在。   她躲在向阳巷尾一株杉树上,将那张沧桑的面皮看了近半日,才总算习惯过来。   如今,她兄长龙涟丞的这最后一世凡胎刚过不惑之年,脑袋却先愁得秃了一半,余下半脑袋白花花的乱发,邋里邋遢贴在头顶,远远看着,仿佛一坨煮糊了的米线。   便是莲兮将一双眼瞪成茶碗大,也难以从这副叫花子模样里掘出一丝昔日龙涟丞的气度来。这原也怪不得王萧,他的命途里四面布雷,无端被天降而来的花盆儿砸得昏死,无端路遇猛犬单单对他又吠又咬,无端总让他在还债路上遭遇小偷小摸。再加以求签不准吃饭没盐喝水塞牙,蹲茅坑没竹片片擦,拜菩萨烧香根根折,其间种种情节虽是博人同情,但原也不过是司命老儿当初随手填上,充作余兴节目的小打小闹。   近十多年来,死儿死女死老婆才是他的人生正剧。   眼下王萧身边至亲先后而去,膝下唯留一子,生来就是病恹恹的模样,任哪一时哪一刻突然断了气,也不叫人有半点惊讶。他被此生跌宕起伏的骇浪涤荡过后,年轻时稍有几分俊俏的文弱面容,这时自然早瘪作一团饱经风霜的苦相。莲兮在唏嘘凡人性命短暂之余,忽然想起沁洸神君与凡人男子相爱之事。   莲兮离开蓬莱仙岛同沁洸作别之际,她仍是在香檀缭绕间红裙倚榻,姿态慵懒。她与莲兮谈笑时,举手投足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她说起胧赫平日里是如何愣头愣脑,她说起当年是如何与仟君一道在云梦泽畔嬉水游乐,她说起自己昔日在凡世经历过如何匪夷所思的奇闻异事,却独独不说她是怎样遇上那个男人,又是怎样相交于他痴情于他委身于他。   她说起往日之事,虽讲得酣畅痛快,却偶尔会有所停顿愣神。   莲兮心中明白,沁洸饮下忘忧后,一梦醒来,过往同那人的一切回忆,都好似被蒙上白晃晃的终年大雾,淹没在广阔的记忆海洋中,化为微茫的存在。每每思绪行至此处,也不过仿佛与空白的断点相触,只需绕开即可。   绕开悲伤的回忆,连想也想不起来。于是当沁洸提及过往,终于可以开怀大笑,不必含泪目中。   这对她而言或许果真是一种解脱,然而每当她叙说间撞上残缺的空白,每当她停顿踟躇时,莲兮却比沁洸自己更能看清她面上的落寞。   好似生命就此残缺,却连残缺的是哪一块,也无从知晓。   反而观之,假若明知身体与灵魂有所残缺,换作是她,又是否能忍受疼痛,只为保留下完整的龙莲兮?   好比她的梦,分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看不分明,记不清楚,每每忆起其间种种亦只会徒增悲伤。但莲兮却直觉那些本该是她命中残缺。   她心中凭空冒出许多烦恼与抑郁,却不能同过去一般,与兄长倾诉。   莲兮躲在树上,从巳后午前起,便只远远望着王萧那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看着他在自家破屋中舀水煎药,看着他进进出出忙于照顾病榻上的儿子,看着他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惆怅地发呆出神。她沉默地陪伴着龙涟丞体验所剩无多的凡人生活,直到夜色深了,才终于觉出一丝腻歪。   自从莲兮在桃花树海里撇下封郁与胧赫后,她便只身拜别沁洸神君,回来青阳城。她有心想要避开封郁,结果竟真的接连几日不曾见到他。   那一日在青山,封郁不愿立誓,本也没什么可奇怪。他与莲兮虽结伴而行,难免时而亲密,却实则连朋友交情都算不得。莲兮不该是扭捏之人,如今竟纠结于此细枝末节,想方设法避他不见,倒显得她自己锱铢必较气量太差。   想她龙莲兮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更不曾倾心于封郁,为何非要他立誓对自己呵护疼爱?   她既有言在先要随他一道去找玲珑碎,又岂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疙瘩事而背信弃义?   是了,她本就不在乎,如今畏首畏尾只会叫封郁心中更加笑话她。   好不容易为自己翻找出一个去寻封郁的借口,莲兮自以为光明正大,便急着要往白重山去。她手上神行术诀刚刚掐起,眼角恰巧瞄见一抹白影从向阳巷口飘过,粹白烟云纱一闪即逝,不是封郁又是谁?   夜阑人静,青阳城中仅存星点灯火。莲兮在这时刻里与封郁不期而遇,前遭的扭捏全被她搁作一边,心中全是好奇。   她也不急着同他招呼,只设法掩息蹑脚,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背后。   空中银月高悬,虽还未圆满,却也十分明亮。月色下,封郁从青阳城西,横贯全城,往东面悠闲漫步而去。好在莲兮处在下风处,又与他拉开些距离,直到封郁从城东大门穿出,步入青阳东郊,对自己被尾随之事尚且无所知觉。   青阳城东临汪洋大海,城海之间隔着一脉起伏的丘陵地带。其中最靠近青阳的便是一座抱湖而立的山丘,名唤夷山。此山比起青阳西郊的白重山更荒芜数倍,因山上无主无名的乱坟石碑四处横倒,更盛传午夜时分有凄厉鬼嚎回荡于山林之中。是故,夷山又被青阳人称作鬼夷山。   莲兮回水晶宫曾多次途径此处,也从未觉出什么诡秘。但此时此刻,她掩身于树影之中,眼看着封郁一袭白衣渐渐没入黑森森的山林,心间却幽幽升起一念来。   夷山将一潭湖水从西北南三面环抱,若要从青阳城前去湖地,最快的途径便是东穿夷山,贯林而入,也正是封郁脚下行着的路径。   那湖泊因周遭景色荒秽萧条,地处封闭,是以向来人迹罕至,连名字也被人起得草率,仅仅冠以黑湖之称。封郁此人素来怪异,换作平时,莲兮也懒得深究他为何夜半来到如此荒凉之地。然而自她从蓬莱归来,也时时想起胧赫对封郁重重戒备的模样,他曾说封郁将随侍封在黑湖湖底,若非地名偶然冲撞,极有可能指的正是这一池湖水。   莲兮心中对胧赫的话犹是疑信参半,然而她一路尾随封郁,果然还是到了黑湖湖畔。   月华朗朗之下,只见封郁立在湖岸,右手并指,对着湖面中心虚划一道。一时湖面金光纵横,一张好似由金色软线密密织就的巨网,随着封郁提指上扬,被从水面上缓缓揭开来。他的粹白广袖向空中一探,便将悬于半空之中的金网聚拢成华光一束,收进袖里。   随即,他又起了一式避水决,自湖心上方跃入水中。   莲兮心中早按捺不住,未及多想便也跟着纵身深入黑湖之中。   月光虽是明朗亮眼,但穿透浑浊的深水,最终投照到湖底的光亮却黯淡许多。这黑湖在面儿上所见,并不显宽阔,深入其中却别有洞天。借着昏弱的光线,莲兮竟在这名不见经传的黑湖湖底发现了白石砖琉璃瓦筑就的廊壁石阶、亭台小殿。其中大多建筑虽都已被湖藻之类的沉积物厚厚包裹着,有失原型,却分明还留有起居生活过的痕迹。   青阳水系本就属于东海龙王辖下,她父君每逢百年大寿,麾下江河湖泊的大小水君都必当云集东海,一一向龙王老儿觐见贺寿。莲兮虽算不上过目不忘,几千年下来也愣是把诸水君的名号模样记了个半熟,其中并不曾有哪一位自称是司掌黑湖一脉的。一直以来,她也只把黑湖看作无仙宿居的野地,这时猛然在湖底见到残桓人迹,自然吃了一惊。   眼前所见虽是出乎莲兮意料,她却更急于寻到封郁。奈何湖底建筑荒废,乱石错杂,视线多受遮蔽,她一眼望去,除了偶有鱼群游曳而过,再无旁的活物。脚下石砖上已覆盖寸余湖垢,却并未将四散着的杯盏残碎完全掩埋。莲兮为避免发出声响,只得小心避开地上散落的陶碎玉片,在死气沉沉的荒废楼阁间穿梭找寻。   她没头没脑,四下乱窜,竟也鬼使神差摸回封郁身后,重又做贼似地盯梢在背。   只见封郁走在碎石废宇之中,左拐右弯驾轻就熟,倒像是行在自己家中一般熟稔。   她跟着他行了半刻,耳中隐约传来模糊的声响,初时听来,像是水潮涌动,并无特别。随着她在废殿间越行越深,那响动也越发洪亮清晰,竟像是被猎户们逼入死角的牲兽,从嘴中爆发出半是痛苦半是绝望的凄厉叫声。   莫非胧赫所言不虚,封郁果真在黑湖湖底押着个供他凌虐的随侍?   她脚下跟踪的步子稍一犹疑,再回神时,又不见封郁的踪影。   水下徒有一地尘垢,所经之处却并未留有足迹,莲兮懊恼之余,索性循着声音传来之处找过去。   她沿着残破弯曲的石廊走了片刻,长长蜿蜒的走道在尽头处豁然开朗,连着一座四面围廊的后院。行到此处,远远可见后院中央有赤红光芒闪动,嚎叫之声近在耳畔。   莲兮在后院中先找了块掩身的假山石嶂,背石靠着,小心从石后探头向光芒发散处望去。   目之所及,果然在庭中得见封郁。只见他正背手立在赤光边沿,身上粹白衣袍尽被红光所染,浮着一层诡异的血腥之色。   莲兮循着他的视线又望向赤光之中。这光芒虽不见得如何明亮,却极是晃眼。待她眯起眼,终于得见红光之中的事物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一只苍白的手忽从背后捂住她的嘴,于千钧之际恰好将她的惊呼之声兜回口中。   那人料到莲兮要探掌出剑,便以另一只手飞速绕到前面来,牢牢锢住她的双臂,将她死死控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莲兮只听耳畔传来胧赫的声音道:“别作声,是我。”   第二九节 梦里寻花 镜中水月(4)   莲兮脚下一跺,直直踩在胧赫的靴头上,他闷声一哼,双臂间松脱,让她钻了出去。   她方才被庭院中所见之事惊得头皮发麻,又被胧赫在背后吓了一遭,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   “你现在亲眼见到了,可信我几分?”胧赫只作唇形,以气声对莲兮说道。   她却没理会他,在石后重又探头,往封郁那里看去。   封郁脚边地上摆着一只匣子,从中升腾起赤红色的一团火焰,在湖水之中熊熊燃烧着,将远景近物尽数笼罩在一片红色光晕之下。   火苗之上倒吊着一人,被赤链贯穿手足踝骨与琵琶骨,又被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链条捆缚于空中,乍一看好似被禁锢在蛛网之上,动弹不得的猎物。锁链缠绕下,他的衣服早已破烂成碎布片缕,难以蔽体。几近赤裸的身体上遍布鲜红的纹路,像是刻印在身上的咒文,又像是星罗棋布的伤痕。鲜血从纵横的纹路间徐徐淌出,沿着倒挂的身体蜿蜒而下,在他面目难辨的脸上汇聚成一片模糊的血肉颜色,最终交汇在他光秃秃的头顶,滴落进赤红的火焰中。   那赤红火焰窜起的高度,恰好能舔舐到他的后脑,却并不见他被火烧得焦黑。   每有血滴从头顶坠入火中,火苗便左右摇曳,赤蛇出洞一般,攀附上那人的天灵盖,轻巧地舞动起来。赤红火纹像是柔若无骨的美人酥手,在他的头皮上极近缠绵温柔,却立时令他全身上下抽搐不断,引得蛛网锁链也一道啷当抖动作响。他喉间的哭嚎之声早已沙哑,绝望倍加,凄惨之状难以斥之言诉。   那被倒吊着的人在赤焰阵阵侵袭之下,痛苦难当,一对充血的眼珠直勾勾向着封郁,喉间呜咽含糊,断断续续地向封郁求饶道:“主,主上……小……小人真的……知错……”   然而任那人声声哀求,封郁却只背手在边上看着,面上冷然,全无表情。   莲兮曾见封郁面露不屑,嘲讽,愤怒,漠然。   却不知他一双狭长的眼睛,有一日,也会流泄出如此凶狠残酷的神色。   便是莲兮向来自恃胆大,远观火烧活人,心中也犹有不忍。看不了几眼,便将脖子缩回石头后边。   她一退身,又踩在胧赫脚上,他原本一同在石嶂后边偷看院中动静,这时脚上吃痛,不由低声斥道:“莲兮!”   莲兮虽是背石而立,方才所见却犹在眼前挥之不去。她心中颤动,面上也煞白一片,胧赫看她惊喘不定,便小声说:“那被火烧火烤之人,原是自小伺候封郁起居的随侍,当时封郁下凡来寻玲珑心时也带他在身边。如今这个下场,你可看清了?”   莲兮艰难地在石后探头又看了两眼,问胧赫道:“那匣中之火,为何不能将人烧死?”   见她面上骇得愈加惨白,胧赫当下也不多说,将她拦腰抱起,小声道:“此地说话不便,我先带你去别处。”   他本是最擅掩气疾行,即便这时怀中抱着莲兮,一式移行之术施展开,仍是滴水不漏,来无影去无踪,眨眼间便将莲兮带到了夷山山头。   他二人在山头随意拣了两块山石,虽是面对而坐,却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莲兮俯瞰山脚,将整片黑湖尽收眼底,只觉湖水在月色下果真浑黑若墨,浓稠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她胸间压抑非常,全没了平日和胧赫抬杠过招的兴致。   迎着夜风虚浮地吸了几口气,莲兮这才开口问道:“你今日怎么也跟在后头?”   胧赫鼻中一哼,说道:“黑湖湖底之事,封郁自以为瞒得不漏风声,却还是叫我阴阳差错偶然得知。虽是如此,平日碍于他在湖上设下的千金封界,我也未曾亲身入湖查探。那时我有意在你面前提起湖底囚人一事,即是料定,他闻之必会赶回黑湖确认封界。自他离开蓬莱后,我便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今夜果然不出所料。”   他说了许多,莲兮却只淡淡回道:“我倒是可怜青龙众行者,跟了你这样一位主子,成日专挑别家闲事来管,却不理自己宫里事务。”   胧赫听了,面上竟全无怒意,反是声音中有几分失落,说:“我若不拿出点真凭实据,又怎么劝得动你这一头倔驴?”   见莲兮森森掷了一道白眼过来,他笑了笑,又道:“好在,你今天也亲眼见过了。”   胧赫这人惯常对着莲兮,若非横眉冷对,即是怒目而视,除此二种,皆属异常。这时他面上笑了,长长睫毛将柔和阴影投在眼底,衬得一双黑眸媚眼如丝,更甚女子。莲兮的狐仙老友银笏,自诩一对桃花眼如何狐媚风骚,冠绝天下。这时在莲兮看来,亦不过与胧赫平分秋色罢了。   他自笑得妩媚,她却只觉反常,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恶狠狠道:“我今夜确实亲眼得见,但我随封郁而行,原是我答应他在先,又是母上亲准的,本公主不像那些喜欢在人背后暗放冷箭的小人,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莲兮这么一说,胧赫果然怒目相视,瞪了她半晌,反叫她自在许多。   “你问我湖底匣中之火为何无法将人烧死,”胧赫话锋一转,说道:“只因那是红莲业火,虽是名中带火,却实则非火。”   “可是指天罚之一的红莲业火?”   胧赫点头,解释道:“红莲之火源于八寒地狱第七层。所谓红莲,指的是身在寒冻地狱中的众生,因赤身裸体经受永不停歇的冰寒惩罚,而最终身体冻僵,皮下发红,整个肉体裂成八瓣,形似红莲,方才得名。在肉体开裂的一瞬,会逸出寒冷、苦痛与憎怨种种,将之收攒一处,便可团簇成红莲业火。被业火所烧之人,不燃不热亦不会死去,却会被纠缠于地狱众生的怨恨之中,怨恨侵入体内化为寒冰利刃,由内而外,在体表划出道道伤痕,再以伤痕处流出的鲜血滋养红莲之火,就此反复轮回,受尽永世折磨。”   “那随侍虽与封郁只是主仆,却也算得万年交情,封郁尚且以此酷刑相待,他心性如何,由此便可见一斑。你与封郁非亲非故,将来下场想必更是不堪。我明言至此,你还执意要跟着他?”胧赫一席话所言非虚,却也稍稍添油加醋,全为了最后一句能问得莲兮哑口无言。   莲兮第一次听人提及红莲业火,只觉其名妙绝美绝,从未想到烂漫的美名之下,竟有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由头。   她低下头,沉静许久才涩声说道:“方才眼睁睁看着那被吊在业火上的人,我曾想过是否要救他下来。然而封郁就立在火边,神情陌生得令我却步,那一时,我对他的畏惧远远胜于一切……所以你看,我并非不会害怕。”   她将脑后的黑色长簪取下,用力攥在掌心之中。明知自己已有几分语无伦次,她却仍然执意说道:“我害怕他,并非因为他可怕,而是当我以为对他全盘皆知时,才恍然醒悟,自己并不了解他。越是如此,我却越想知道,封郁究竟是一个如何的人,究竟曾经历过怎样的事……”   她的黑发映染月色,更显光泽乌亮。发丝顺着脸廓柔软而下,将她的面容全掩在阴影之中。   她握着发簪的右手使力太过,竟有几分颤抖。   胧赫在莲兮膝前蹲下,握住她紧攥的右手,叹道:“莲兮,你可是……对封郁有几分中意?”   莲兮闻言,脑中骤然飞沙走石,狂风四起。诸般思绪诸般念头在风中被东刮西卷,混杂成一片,令她忽然失去辩解的能力。   中意?中意封郁?   她只是想探明他心中所思,期待有一日,他会为她开口道明一切。   在此之前,她不过想在他身侧相伴如友,为他付诸全心全意的信任。   只因为她曾无意窥破,那春风一样温煦的笑容之下,实则是与司霖一样的寂寞。   这,也算是中意吗?   “奈我当年在东海如何出言相讥,也鲜少看你为自己换过一身新衣新裙。如今在他身边才呆过几个日子,你便为君更衣妆容……殊不知这粉绯色的罗仙长裙,在莲兮身上是如何叫我一见倾……”   莲兮垂首望着胧赫近在眼前的脸。只见他眼中升腾起一丝炙热,将迷蒙蒙的雾雨驱散殆尽。一双净透的黑瞳,在月光之下犹如剔透的纯黑魔石,叫人只一瞥,便深陷其中。   这一身粉裙分明不过是随兴换的,与封郁又有哪门子关系?   然而她被胧赫目光如炬深深注视着,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反讽也好,嘲笑也罢,这时不知为何,全咽在嗓子眼里,一句也倾吐不出。   胧赫终是放开她的手,站起身。   他从腰间绣带内取出一支寸长的白色袖珍短笛,放在莲兮的腿上,说道:“九重天庭生有一株箭木,木质笔直若尺,每经万年生长,可取其木,制成十支通体脂白的雪箭。帝尊曾赐我五枝,我一直视若瑰宝……”   莲兮拈起膝头的短笛,指尖上下磨挲,神思却还在飘渺。   “其中一枝雪箭,被我取了头尾各一段,雕琢成一对短笛,如今一只给你。我虽不知你眼下神元为何骤然衰减,大不如前。但你既然执意要跟在封郁身边,我也不拦你。只是若有一日,你患难在身,再不要硬着头皮逞强。若是疲于应付,便吹起此笛,届时我胸前另一只笛子也会共鸣震颤。那时那刻,不论你身在何地,我定当不作二想,即刻奔赴你的身侧。”   莲兮一手握簪,一手执笛,望着胧赫腰间素带被风吹得飘举不定,懵懵然怔了半晌,才喃喃道:“从前你来东海,我不过问你要那箭来观看,你却吝啬得好似煞神转世……”   “不错,”胧赫既非横眉冷对,亦非怒目而视,好似面对指间沙尘过隙,秋日凋花落叶一般无可奈何,只能锁眉笑得苦涩,说道:“因为我珍视此箭更甚生命,只愿在今夜交付眼中最美的女子。”   第三十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1)   “算不出了?”   “算不出了。”   “你这是寻本公主开心?”   封郁搔了搔眉尾,将方才已说过两遍的话又重复了一次:“我日前大略从卦上得知,有一枚玲珑碎片已成形于青丘国土之中,如今虽是身在青丘,也觉得它近在咫尺,但若往细处深算下去,却再算不得了。你我只能在青丘稍作些逗留,慢慢找起。”   “……”   莲兮素爱青丘特产的米酿之酒,其酒颜色净透若泉,入口清爽芬芳,佐以各色地方吃食,实是人间一绝。当她一听封郁说要去青丘,欣喜若狂之余,肚里馋虫上脑,将封郁其余嘱咐全当作耳旁风,一门心思,尽琢磨着要骗他做东,先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他二人刚入青丘国境,莲兮脑中别无二念,脱缰野马似地,便直奔都内繁华之地。她先拣了一家生意格外兴隆的酒肆,在二楼找桌儿坐下,又一口气将十几道青丘美食滚瓜烂熟地背出。眼见店家下锅去,一盘盘将菜陆续端上桌来,她总算稍得安定,终于拨出半刻功夫,来听封郁慢条斯理地主持讲解此行青丘的主旨路程云云。   她原本心中算盘拨得响亮,打算先在青丘吃点好的,再仰仗封郁的神机妙算,配合她的飞檐走壁,管这玲珑碎身在谁家,都能给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抢过来。待到那时,邀功请赏再要封郁请她一顿青丘的满汉全席,也算是出了一趟美差。   枉费她对封郁的卦数空信一场,没想到他竟也有自己认输,说“算不出”的时候。   莲兮顿时胃口全无,将满桌酒菜全推到一边,身子向前探了探,上下打量起封郁。   湖底被她窥见的封郁,眼色锋锐狠绝,面上冷酷之极,了无情感如同冻石一般。然而这时他望着她,淡淡眉眼中仍是深蓄笑意,温润如常。若胧赫不曾将一只箭木短笛留在她手中,她或许会以为,那一夜的所见所闻,连同胧赫所说的种种,不过是她又一个虚妄飘渺的梦境。   想到此处,莲兮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向来对算卦一事负才傲物,也有今天?”   封郁唇边勾笑,执筷拈起青丘菜肴来尝,一面漫不经心道:“是莲公主太看得起我了。”   莲兮见激将不成,只得摊牌问道:“司霖死去的那一夜,你被我鸾凤轻轻蹭伤,最终费了多久才好全?我在青仪宫中昏睡醒来,你曾说自己不忘时时亲眼确认王萧无恙,凭你的本事,掐指即可算清凡人命数,竟也会费功夫做出这般屈尊之事?”   她面上一本正经,他倒觉得好笑,说:“我替你给他当老妈子,难不成反招你嫌恶?”   “少嬉皮笑脸!你快予我算上一卦,看看今日我运势如何?”   她问得阴阳怪气,封郁却连眼也不抬,一双筷子还在菜堆里翻拣,心不在焉道:“还算不错吧。”   “错!”莲兮目露凶相,狠狠道:“本公主今日分明是屎运当头!先是不慎在你白重山山脚踩到野狗粪土,继而在山道上走着,头顶树叶间又有鸟屎从天而降,落在肩上。我进你观中时只顾擦肩掸屎,不曾留意观前竟有一地碎米碎豆,踩着又滑了一跤,摔成狗啃泥。如此曲折,还能说我时运不错么?”   封郁听她经历狼狈,扑哧笑了出来,说:“狗粪鸟屎与我倒不相干,不过碎米碎豆却是我撒在门外喂鸟的,你把人家的粮食踩了一遍,倒还好意思抱怨。”   莲兮惯常大大咧咧,走路时得意忘形,被左脚拌右脚而致摔倒,也是常事,这又算得了什么。她被封郁嘲讽,不怒反笑道:“我说了一大堆,也该郁上仙老实招供了吧,你的神元究竟是何时何地受的损伤,竟能令你掌中卦象大乱?”   “让莲公主见笑了,”封郁面上笑容依旧,浅尝了一口盏中之酒,承认道:“虽是暂时有碍卦数,但不过区区小伤,无需挂心。”   莲兮还想刨根问底,却听封郁又说:“看你平日不拘小节,怎么对我的身体观察入微?莫非,早将芳心暗许于本尊?”   眼见封郁薄唇如刻,却笑得轻狂,她急于探秘的兴致也一扫而空,懒懒提起筷子也来拈菜吃。   她正闷头吃着,却听封郁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低声问道:“青丘你从前也来过几次吧?”   莲兮腮帮子里塞了一嘴饭菜,随便支吾了一声,表示同意。   “我问你,”封郁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淹没在周围酒桌的喧闹之中,“为何我放眼望去,这青丘之国的百姓个个面色土灰,隐有病态……”   莲兮鼻中哼了一哼,嘲道:“你还说自己伤得不轻,连这点小事都掐算不得了。”   她边说着,边抬起头来四下扫视了一番,一看之下也觉出古怪。   果真如封郁所说,酒肆之中围桌而坐的酒客饭客虽也品酒尝菜,吃得津津有味,划拳闲谈自得其乐,却个个面色土灰,犹如重疾在身。她赶忙透过窗子望向楼下大街,这才发现,络绎不绝的行人也大多脸色苍白,行动间有几分迟钝。   莲兮面街而眺,瞅着人来人往,心中突地升腾起一丝异样感觉。她正琢磨着是哪一处不对劲,忽而只听街头传来敲锣打鼓的欢庆之声,视线中缓缓步来一队红衣盛装的人。那一行众人,以十余位乐师打头列在阵前,其后跟着十六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穿大红礼装,头戴黑底红花团簇的高冠,肩扛着一尊雕纹嵌玉的花开富贵朱红步辇。步辇之上叠着数条华毯,又覆上一层精纺红绸,再饰以凤仙、朝颜、茉莉等等夏季花色,远观着色彩绚丽雍容华贵,好不气派。   莲兮指着步辇上坐着的红衣女子,惊叹道:“我倒从未见过青丘女儿婚嫁,真是好大排场。”   随着那列井然有序的欢庆队伍走得更近些,莲兮更是在步辇后看到众多从头至脚一身红衣的随行花使,正手提竹篮,将篮中各色花瓣扬手撒向空中。那些花使们不仅站位齐整,连撒花的动作也仿佛经过排演一般,极是协调一致。   莲兮看得不尽兴,索性起身踮脚,向窗外探出身子去,一面巴望着,一面嘴上啧啧不断,称羡不已。   封郁见状也往那一处红衣队列看去,只略瞄一眼,又转头回来说:“我倒觉得那步辇上的人并不像是待嫁的新娘。”   待那一方十六人共抬的步辇途经莲兮脚下,她这才看清坐在步辇花堆中的女子。   那女子虽只披着长发,额上发间却装点着许多珠翠闪亮之物,面上浓妆淡抹,蛾眉雪腮。虽还算不得美若天仙,倒也有几分超然姿色。然而她虽裹在一身鲜亮的红色对襟广袖衣袍之中,却眼中含泪,梨花带雨,神情中不见一丝喜色。   莲兮心中纳闷,嘴上不由出声:“封郁,你看这新娘为何哭得伤心?”   “姑娘有所误解……”   莲兮猛然回首,见桌沿不知何时坐下一个头戴折帽的陌生男子,他虽生得贼眉鼠眼,一副狡诈模样,面上却也满是恹恹的灰白病态,他擅作主张拿了莲兮的酒杯自酌正酣,一面说道:“这辇上的女子并非被迎娶的新娘。”   那男子见莲兮与封郁都拿眼看过来,也不面红,又拿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上,说:“两位都不是本地人吧,不瞒你们说,这是我们青丘每月良辰吉日必行的风俗习惯,那红衣女人是要献祭给东海应龙公主的祭女……”   第三一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2)   “东海应龙公主?”莲兮竟不知父君母上何时又给她添了个小妹妹,惊极之下,反诘道:“哪一位应龙公主?”   她这一句破口而出,声量其大无比,一时店家酒客都停下手中忙活,望向她这一边。   “嘘嘘!”那贼眉鼠眼的蹭酒男人赶紧摆了摆手要莲兮噤声,低声道:“应龙公主自然指的是东莲神了,她是我青丘的禁忌之神,提及时应当低声低语毕恭毕敬。但凡有人胆敢出言不逊冒犯公主,必会身遭厄运。像你这般模样可人些的,更要小心谨慎……”   莲兮多听他说了几句,更加不明所以。   紧邻东海而居的民众,若是求赐风调雨顺、渔业繁盛,在龙王庙里焚香祈福倒也少不了敬她这公主一柱。但是青丘靠北,国境之内的水系皆已算不得东海辖下,若是还来拜她,这香也烧歪得太不靠谱。   她心中不解,便问道:“你们青丘向来以狐为尊,何时起改拜东海神灵?那东莲神又何时要你们献祭活人?”   “这个嘛……”边上坐着的陌生男子手中捏着空酒杯,往四周贼兮兮地略一扫视,欲言又止。   莲兮原本不想再引人侧目,问话时已极尽低声。奈何酒楼二层的一众客人,不论是方才靠窗看热闹打哨儿的,还是划着拳饮酒正酣的,这时都平静下来,众人三五成群凑作一团,窃窃私语不绝。谈论间不时有人往莲兮这一侧飞快瞥上两眼,连同“那姑娘”、“那小妞”的闲言碎语声陆续传入她耳中。   莲兮犹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封郁却笑吟吟地拎起酒壶,为桌上男子斟满空杯,邀他同席共酌吃菜,倒像是巴不得他喝得更尽兴些,好再多说些有趣的事物来给自个儿解闷。   这男子本就是看着莲兮他们酒菜佳肴丰盛,又欺负他们是外地人不通事故,才敢觍着脸上桌,想蹭他们几杯酒水。这时见桌上主人出乎意料的热情好客,他更不把自己当外人,即刻便与封郁互通名姓,自称作阿三。   阿三在封郁的盛情款待之下,敞开肚子吃得爽快。待他一整壶酒灌下,嘴巴也有些大了,再不讲什么顾忌,醉熏熏地冲着莲兮说:“单凭小美人这样的天姿,哥哥我在这里就诚心诚意地劝你,吃完饭擦擦嘴赶紧离开青丘。你若是不听我的劝,在这儿继续处下去,要么被青丘司掌礼祭的神使绑走,来日变作东莲神的活祭,要么东莲神路过此地瞧见你的美貌心生嫉妒,那恐怕不仅要被她掳去东海生吞活剥,还要连累我等青丘无辜百姓。”   莲兮适才得知自己受青丘百姓祭拜敬仰时,虽觉得好似鸠占鹊巢,抢了狐仙银笏的香位,有几分愧对于他,但私底下得意洋洋之情却更多些,以为自己的美名已远播至此。不曾想到远播而来,被人口耳相传的,竟是一副因嫉娇妒美而拈酸吃醋、害人性命的邪神模样。   “你说的这个东莲神可是东海龙王敖广的女儿?”莲兮臭名在青丘落定,却还犹自不信,非要最后挣扎着求证一句。   “不错不错,美人原来是知道的嘛,那东莲神以女子血肉修炼元神之事,两位是否也曾听过一二?”   阿三问得随意,莲兮听得诧异,然而封郁却更是面上震惊。他眉目间风云变幻莫测,却只片刻之后,重又自唇角勾起笑容,另取一壶新酒给阿三满上,说道:“我二人初来乍到,对青丘民风民俗一知半解,还望兄台多详解几句。”   阿三虽是有言在先,说过青莲神如何禁忌,这时却是有酒就是娘,浑然忘我,对莲兮与封郁侃侃说来:“我青丘原本以狐神狐仙为尊,在狐仙的庇佑下,一度国泰民安。然而九十多年前,国内忽然发生了一件怪事……那时,青丘民间突然出现了一种怪病。初染病时,只不过叫人头晕眼花,四肢乏力,面目苍白,对日常起居倒也没甚妨碍。这病当年虽也有所蔓延,但病患数量却并未急剧增加。一开始,青丘上下只把这病当作小疾小恙,也没什么人注意。”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弓起身故作神秘,低切道:“后来忽有一日,青丘国君收到了一封署名东莲神的信函,信中道明,国中怪病全是因东海应龙公主东莲神作祟而起,若不能每月献祭一名美丽的妙龄少女供她练功养身,国内身染怪病之人便会一一病发而亡。国君未将信中警诫当真,不想果不其然,青丘染病之人陆续暴毙而亡,死状惨不忍睹。一时举国惶恐,上至国君下至臣民,都在家中街上置案敬香,祭拜青丘的守护狐神。然而纵是虔诚至此,非但不曾令狐仙显灵,还使病情变本加厉。一时之间,青丘国内,四人之中便有一个是面白乏力的病患。国君情急无奈,只得遵照东莲神信中所说,在海岸寂静处修建应龙神庙,又从国中选出美女,按月定时在神庙中献出活祭。说来也怪,献祭之后,虽然这病依旧难以根治,却不再夺人性命。如今我等青丘百姓大多生来便面色苍白,见怪不怪,与这病共生共存倒也相安无事。”   他说毕,见莲兮对着他张口结舌惊疑不定,还自以为一通故事讲得耸人听闻,很是中听。当下沾沾自喜,又拿起酒壶连酌了几杯。   封郁思忖了一阵,问道:“那些因病暴毙的,你说他们死相惨不忍睹,究竟是如何死法?”   阿三眼神飘忽,绞尽脑汁想了想,才说:“年代久远只传了个大概,也没人亲眼看见那些病人是怎么死的,死人都是隔天天亮才被发现曝尸荒地。据说尸首看来像是由内而外爆开来的,有的只身上爆开个大洞,有的则爆碎成肉块……啊对了,好像还有外道野闻,说那尸块白花花如同腊碎一般,一点血迹也无,哎呀,难以置信!匪夷所思啊!”   阿三见封郁听了只淡淡点了点头,便又赶紧补充说:“虽然都是我祖爷爷与太祖爷爷那一辈的事情,不过理据确凿,凡是青丘人,没有不信的。也正是如此,祭祀风俗才一直延续到了今日。不过长年累月下来,青丘的美女是越来越稀罕了,如今大家都把女儿养在深闺之中,哪还有几个敢抛头露脸的?现在凡是被抬上辇送去献祭的,要么就是门誉不清的女人,要么就是被亲友卖来换钱的,又或者嘛……”   阿三一双绿豆小眼在莲兮身上扫视了几巡,嘿嘿笑道:“又或者就是掳你这样的外地过客去,那更方便些咯!”   他的话倒叫莲兮茅塞顿开。青丘年轻女子都藏身家中不敢出门,难怪莲兮从二楼俯瞰时,街上行人多以男子为主,即便偶有裙袂飘展而过,也大抵是白发老妪,这才令她觉出几分不协调来。   她将阿三的话听到大半时,已料定是有人冒用她龙莲兮的名号,在远离东海的青丘做出种种丧尽天良的妖孽之事。   青丘之国上古以来,一直由道高魔重的九尾狐仙镇守。狐仙世代更迭,一直守护着青丘百姓安居乐业,保得全国上下太平安康。是以,青丘曾一度以神国自居,历史上还不曾有哪一路妖怪敢跑来青丘兴风作浪。如今落得这般田地,狐祖狐先泉下有知若问责起来,恐怕全是这一辈狐狸娃娃吃干饭派不得用场的缘故。   第三二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3)   这一任青丘的护主其实正是九尾白狐银笏。他当年与莲兮八拜相交,曾同她相伴在天界盗仙酿、偷神花,又一道在人间四处游玩过许多日子,可谓是莲兮凡学凡俗的启蒙导师。自打莲兮与银笏相识之日起,就深知他自由散漫成性,每日若非游山玩水,便是坐看云卷云舒,平素青丘领地内的杂事,他大多都推给分家的小狐狸们料理,自己却置之度外过得舒心。只是莲兮没想到,不过百余年未见,他这天生闲人居然愈发自甘堕落。时至今日,竟任凭来路不明的妖怪跑到自家厅堂上来撒野。   先前名号遭窃,臭名远扬青丘上下,已险些叫莲兮把一口银牙咬碎在嘴里,这时想到银笏不堪重用,更叫她气结。   封郁还同那阿三喋喋不休问了些有的没的,她却一句也听不进,兀自在心里盘算起来。   那妖孽又是在青丘投病,又是掳妙龄少女去练得什么魔功,手段卑鄙下作,想来法力也不过尔尔。如今好死不死叫它遇上她这正牌的,她自然是要替天行道拔了此怪,洗清自己的污名,叫人知道真正的东莲尊君是何等高风亮节,也好顺道叫银笏自惭形秽一番。   她心生一念,也不管封郁与阿三正聊得热乎,插嘴便问:“方才那尊步辇可是直接抬去应龙庙的?”   见阿三点了点头,她又问:“献祭之后东莲神是否即刻便会现身于应龙神庙?”   阿三想了一想,说道:“那祭女被抬进庙中,就会被人堵住嘴,拿粗绳捆在祭台之上,叫她不能脱逃。再经过几道祭祀祈福后,不论是主管祭祀的神使,还是旁观热闹的百姓,都要从庙前庙后撤走。入夜后,神庙方圆三里,除了活祭再没有人迹。据说这时东莲神就会驾临,掳走祭台上的女人。”   “既是无人旁观,大可以夜半偷偷去救下那女子吧?”莲兮目光炯炯望着阿三,直截了当地问道。   阿三吓了一跳,忙说:“倒真有过这样的事,我小时候,隔壁住着个屠夫,为了救自己喜欢的女人,曾经半夜偷闯神庙禁地,也该他倒霉,恰巧撞见东莲神现身,正把那作活祭的女人剥皮拆肉,放进嘴里大嚼特嚼!当下那屠夫就被吓惨了呀,屁滚尿流地跑回来了。后来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大家才知道,东莲神原来是要食人肉、饮人血来练功。你说这般骇人,还有谁敢去救,不是找死嘛!”   阿三所说的,却正合莲兮心意。   好个妖孽,今夜她偏要会会它,叫它后悔没羞没臊,胆敢自封东海公主。   莲兮拍桌而起,将桌上的酒菜全都推到阿三眼皮底下,说:“这都归了你,好好替我吃干抹净,本姑娘拜你们那东莲神所赐,现已胃口倒尽了。”她绕去酒桌另一头,将封郁从座上扯起来,强拽他往楼下走去。   封郁的粹白广袖被莲兮攥在手里,初时还挣了几下,要她停下。眼见莲兮一副怒急攻心的夜叉模样,他也不好多说,只得任她拉扯,沿着街上花瓣残迹往应龙神庙一路狂奔而去。   那奏乐抬辇的红衣队伍行进缓慢,待他二人流星急火似地追来时,那群人也不过前脚刚跨进应龙神庙中。   这神庙位处青丘一处荒僻海岸,虽是朱甍碧瓦,雕栏玉砌建得宫殿一般气派,却只得独幢孤零零立在满目苍夷的荒野之地上,以野草为邻,以沙砾为伴。   每月也仅有这一天祭祀之时,能令此地稍有一丝活人气息。   莲兮与封郁混迹于庙外围观祭祀的人潮之中,她伸头探脑正使劲往庙内巴望,忽然想起封郁的袖子还攥在她手里,便扭头对他说道:“这遭你全得听我的,本公主眼下正在气头上,你敢撇下我一人跑了,小心我削你半个脑袋!”   她威吓他时,总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来,削来削去竟还是那半个脑袋。封郁也随她把纱袍下的白丝袖子拽出道道褶皱来,苦笑道:“我何曾说过要撇下你跑了?”   “我方才在那酒肆二楼拽你走的时候,你分明不情不愿!你可知我一世清白全给那冒名顶替的家伙搅成一滩墨汁,我若不找他理论清楚……”   “我又何曾不情不愿了,你心系此事我也晓得,只是……你我二人的酒菜钱,我还不曾付过……”封郁搔了搔眉尾,笑得无辜。   莲兮一时语塞,松开拽着封郁的手,顿了一顿,理所当然赖皮道:“你我本就没吃上几口,全给阿三兜进肚子里去,原该他自己掏荷包。眼下我替青丘把这祸患给端了,还不值一顿饭钱吗?”   她的话语声声清脆,又加之一身粉裙跹动,夹杂在一窝大老爷们看客中惹眼非常。比起应龙神庙内月月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祭祀仪式,还是莲兮这般活色生香的动人女子更有些看头。前一刻还在庙前观礼瞧热闹的青丘众人,下一刻全似饿虎扑食一般蜂拥至莲兮近旁左侧,将她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稀奇稀奇,青丘竟还藏着个如此标致的……”   “这个女娃娃生得真地道,不是本地人吧?”   “本大爷我就每个月献祭的时候能瞧瞧活生生的年轻女人,今天还遇上个比活祭更美的,真是艳福不浅。”   “啧啧,这么水灵……送去活祭多可惜?”   “你可惜她?那讨回去做老婆呗,别忘了有福同享,记得给哥儿几个也一起美美哈哈!”   “瞧她这身形,王老五哪伺候得过来啊,还得我上!”   堵在莲兮跟前的一拨无赖泼皮们互相打趣,争相调戏起她来。他们见莲兮不惊不羞,光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四处看着,全身上下一副人畜无害的纯真模样,便一个个愈发作威作福,不但言辞污秽下作,还上下其手打算从莲兮身上蹭点便宜。   莲兮初时懒得和一拨凡人计较,见他们手上放肆,抽身便想从人群堆里钻出去,不想竟让几个无赖拖住了手臂。   她正要破口大骂,肩上却被往后猛地一揽,她脚上未及站稳,便仰倒进一方粹白怀抱之中,只听头顶封郁的声音道:“几位兄台眼光不俗,这位美人自然是国色天香,只可惜已是我过门新妻,名花有主了,还请各位嘴上手上都放尊重些。”   他行句遣词一如往日温文尔雅,却另藏一丝酷寒。几个领头来调戏莲兮的无赖慑于封郁的威严,立时都撒了手,面面相觑。   莲兮臂上刚得轻松,便被封郁扣住手从人潮之中领了出来。   此时暮色刚起,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神庙之中乐声未歇,香烟袅袅而起。他两人站在人群中,终是显眼太过,便索性在众人视线之外兜了个大圈,待无人注意时又绕回应龙神庙附近,藏身于齐腰高的野草丛中。   第三三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4)   莲兮在草叶间一面紧盯神庙动静,一面为即刻得以杀妖除怪、一雪前耻而跃跃欲试。封郁与她一道闷头蹲着,忽然开口问道:“你四处夸口一双对剑如何了得,为何遭人调戏时,却像管蔫葱似地不声不响?若是你双剑出鞘,还不让那些个泼皮吓尿裤子?”   莲兮不假思索答道:“我等都是享有香位的神灵,受凡人供奉景仰。不能恪尽职守消灾解厄也就罢了,若还以强凌弱吓唬他们,又算哪门子神仙?”   纵是她说得正气凛然,一想起适才封郁替她解围时说的什么“过门新妻”,脸上还是浮起淡淡一层晕红来。   封郁轻笑了笑,说:“那时你杀气腾腾提剑来白重山找我时,我竟没看出你是如此亲切的善神。”   莲兮鼻中哼了一哼,只听封郁又说道:“让我猜猜,东莲尊君可是想等到闲人散尽,再去神台上救下献祭的女子,然后设法捉住那食人血肉的妖孽?”   “这是自然!”   封郁不像莲兮那般兴致高涨,蹲久乏了,便干脆在草丛里席地而坐,有气无力道:“若换作是我,恐怕懒得理会这许多。凡人是生性狭隘自私的物种,若给他们充足的理由,便无所谓自相残杀。你方才也看到了,青丘献祭活人的仪式延续近百年,时至今日反倒成了许多闲人旁观的娱乐,他们眼看同族赴死尚且能围观谈笑,又何须我等仙族热心相助?”   莲兮瞟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回嘴:“不过顺道收拾一路小妖,你哪来这么多牢骚话?”   “小妖?我看未必,听阿三所说,倒像哪里来的是嗜血魔物……”   “嗜血魔物?”她将封郁的话喃喃复读了一遍,竟像是陷入咒语圈缚之中,呆怔入神。   魔物又称血魔,是被唾弃于三界之外的邪恶生命,大多是由诸仙诸妖修元不慎,偏离正道,方才堕落成魔。它们以凡人或仙妖之血为食,受其滋养,可获永续寿命,若浴血修行,更可以使自身修为骤然精进。但若堕入魔境而不食血,不仅不能隐去丑陋面目,还会使腹中饥饿,肝肠寸断。长此以往,性命堪忧。   世间魔物数量寥寥,莲兮生平还未曾见过一只活的,但描摹魔物如何残忍如何可怖的书籍却汗牛充栋。莲兮幼时也看过诸如《古今十大魔物观》、《首魔列传》、《血魔奇闻》种种有关魔物事迹的绘本。她虽从未探究此类书籍是否出自同一人笔下,但其中描绘的魔物却全是生得一模一样的青面獠牙尖耳歪鼻,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让莲兮翻看之余,忍俊不禁,一丝惊惧也无。再深入些,便连诸般魔物与降妖仙人的亮相台词、斗嘴流程、血搏手段,以及魔物每每邪不胜正最终难逃仙诛天罚的结局,都是互相套搬借鉴,大同小异的桥段,了无新意。所以书海之中,莲兮只看过三本,便对其余的兴味索然。   然而今时今日,“魔物”却再不是供她打发闲暇,偶尔翻看研究的图绘,它的名讳乍一经封郁口中说出,便令她的心底随之揪痛,连同身体深处隐藏的一丝残念也随之惊醒。然而待她伸手想抓住那残念,却又叫它从指间溜走。连同种种惶惶不安,也只在她心中稍作停留,转瞬即逝。   莲兮脑中千头万绪飞梭而过,虽只片刻凝神,却也让封郁瞧在眼底,他拿指在她眉心轻轻一弹,问:“说起魔物来,你就怕了?”   她心神稍定,强笑着辩道:“我的胆色若仅止于此,岂不平白叫你笑话,妖孽也好魔物也罢,胆敢冒用本公主的名号,早晚被我收拾停当。我只是好奇,你又怎么晓得它是魔物?”   封郁将一片草叶拈在指尖轻抚把玩,慢吞吞说道:“你先看这青丘国中之人一个个面目青白,与其说是染病在身,我看倒像是常年气血不足。再看当年青丘国君不愿献祭活人,使得国内病者连连暴毙,死时体爆成碎,碎块不见血色……这还不明白吗?”   莲兮巴巴看着封郁,思忖了片刻,老实道:“不……明白。”   “你可曾见过魔物食血?”   “……不曾。”   “你可曾见过魔物?”   “……不曾。”   封郁怔了一怔,随即拊掌大笑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从未见过魔物也敢如此夸下海口,你可知吞过人血的魔物生性凶残,大多修为极高。”   “这我自然懂得,还要你说?”莲兮对魔物的认识只停留于绘本小传,平日里与仙友们相互吹牛闲谈时,那一星半点常识亦足够作为谈资,也从没见有人拿这笑话过她。眼下封郁却把她当井底之蛙来嘲弄,坐在一边儿,笑得眼角都泛出泪痕来,让她看着好生窝火。   封郁见她面露不快,也不再笑话她,正色道:“我猜想青丘附近应当潜伏着一只血魔,九十多年前国内怪病蔓延,正是它刚刚诞生的时候。那时它初入魔境,谨小慎微不敢大开杀戒,虽是四处觅食凡人鲜血,却极有分寸,吸血时想必浅尝即止,只让充作食粮的青丘百姓气血缺失,并不致死。然而后来它却并不满足于饱腹,还想浴血修炼……”   “浴血修炼可是要浸在鲜血池泊中修行?”   封郁强压笑意,又一弹她的额头说:“你脑中成日都想些什么,如此古灵精怪。”   他脱口而出,却将自己说得有些发怔。   莲兮也未多留心,只在心中恨恨盘算着,若得空回水晶宫定要先烧尽那些误人子弟的绘本才好。   她好奇心烧得旺盛,见封郁久久不开口,便出声问:“所以,所谓浴血修行究竟是怎样的?”   封郁轻咳了一声问道:“若我凭着掌力,隔空将你遍身的鲜血尽数从体内析出,你会怎样?”   “倘若体内最后一滴血也被抽尽,我哪还有命活,自然变作枯尸一具了!”   “你也不必拿眼瞪我,我不过作一比方。魔物正是如法炮制,将猎物之血析出体外。人血化作腥红血雾,魔物沐浴其中,将血液从体表各处吸收。此时若提气凝神,紧抓时机修炼魔精,便可事半功倍,收效颇丰,因此被称作浴血修行。只是这将血引出体外的过程,若非掌力拿捏得十分精准,就可能使人肚烂胸溃,甚至全身炸裂。这时,被抽尽血的尸块看起来当然就同白蜡一般。”   “依你所说,阿三那邻居当年见到东莲神将献祭女子四分五裂,其实正是要析出血来修行?”   封郁点头道:“九十多年来,青丘人就如同被魔物圈养的猪牛,东咬西尝,大多都被它吞食过几口血,再经历儿女子孙的代代积累,最终才使得全国百姓都生来面色灰白。事实如此,他们还自我蒙蔽,以为只要每月献祭就能与妖孽相安无事,殊不知献祭是为虎作伥,徒增它的修为,只会令它更加气焰嚣张。若放着不管,早晚有一日让那魔物化境成邪,到时我看全青丘的人血都填不饱它。”   他说得面面俱到,莲兮也信了大半,只是其中还有一分蹊跷,叫她不解。   果然封郁同她想到一处,默忖了片刻又说:“只是这魔物百年间不断食人鲜血,本来早该被人亲眼所见,为何坊间竟不曾留有这样的传言?”   莲兮虽也纳闷,此时却光想着魔物在青丘犯下的恶行恶状,切齿道:“无论看没看见,它嗜人鲜血即是事实,可恶至此,原该千刀万剐!”   她说得义愤填膺,封郁却只笑笑,不以为意:“我倒觉得嗜血也不过是魔物生存之道,与杀鸡宰羊满足口腹,并无区别。若说可恶,人心险恶,祸心包藏,倒更叫我不耻。”   “凡遭遇血魔,若可生擒便俘交地府,若不能活捉也应设法斩下,这是我等仙尊行走三界的成文规矩。管你耻不耻的,眼下先帮我把仇敌抓了再说!”   第三四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5)   封郁还未答应,袖子又被莲兮狠力拽了一拽。   “天色不早,人也散尽了,你我赶紧去庙里救人!”   她说着一跃而起,目光炯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同封郁也被她从野草堆里扯了起来。   夏季昼长,莲兮在草丛里苦蹲了许久,才守得应龙神庙中最后一拨司仪神官散去。一时间阴沉的海岸荒滩上除却海浪拍岸,再无别的动静。这一夜阴云蔽月,昏暗间唯有神庙中隐约有火烛闪动,她与封郁便循着光亮往庙里摸去。   这富丽堂皇的庙宇虽是行礼重地,却被青丘百姓禁忌,连流浪汉叫化子都不敢夜宿其中,自然也无需在庙门置锁。他二人长驱直入,穿过大殿,便见庙中面海架设着一处用作祭祀的飞阁露台,露台上摆着一条狭长神台,两端各祭着三对红烛。   莲兮二话不说,扬手便将神台上覆着的艳红绸缎掀开来。   软绸之下,一个瘦弱的女子红棉塞口,被五花大绑捆在神台上动弹不能。烛光之下,只见她蛾眉雪腮,红袍红裙,正是莲兮在酒肆二楼所见,步辇上的人。   她见有人掀布,还以为是东莲神从海上驾临,顿时惊得花容失色,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加惨淡,将胭脂唇红衬得犹如鲜血一般刺眼。   莲兮一面替她抽去堵口之物,一面柔声安慰道:“莫怕莫怕,我乃东海赫赫有名的东莲尊君……”   她未及多想便脱口而出,令那女子更吓得傻了,在神台上声嘶力竭干嚎起来,红袍下的身子全抖成筛子模样。   莲兮忙伸手去捂她的嘴,却反被她咬住掌根。   封郁抱臂在侧,不帮她便罢了,还拿风凉话来酸她:“好一个赫赫有名,叫人谈虎色变的东莲神啊~”   莲兮被咬得掌下沁出血丝,反叫那受惊女子嘴上安生了。她也不急着抽手,一门心思只想给自己澄清开脱,絮絮叨叨道:“此东莲非彼东莲,我才是名门正牌的神仙,神仙都是好人,好人又怎么会逼你献祭呢,咳咳……总而言之,我是来救你的。”   那充作活祭的女人生平恐怕也是头一遭碰到如此罗哩罗嗦的神怪,又见莲兮生着一双翦水秋瞳,面目纯良,并无狰狞食人之态,便也稍稍按下心中惊恐,松开牙关。   莲兮手上既得轻松,便立刻为她松绑,忙活间还不忘还封郁一记白眼。   红袍女子本已抱定必死决心,这时峰回路转重获自由,惊魂未定,说起话来气若游丝:“二位果真是来救小女子的?”   莲兮以为她要道谢,连忙端出慈眉善目的仙尊模样说道:“不必言谢,我等顺路青丘,举手之劳罢了。不过待你逃回故里,一定不要忘了告诉别人,那四散疾病,勒令献祭的其实是一妖孽,我才是东海真正的应龙公主。稍后我便替你把妖孽逮了,还青丘安宁。”   她自说自话,那女子却仍是满面愁云,抽泣起来:“两位大仙本事了得,小女子感念心中,但我爹是因赊欠赌债,才将我卖作祭女,若被人知道我偷跑回家去,我爹便成了拿女儿诈钱的骗子。况且从前若有祭女私逃,全家都要被乱棍打死的。就算我不怕死,家里却还有弟妹爹娘。”   封郁插嘴飞快,说:“我才同你说过,凡人就是狭隘至此……”   眼见夜色渐浓,还不知魔物几时会突然现身,莲兮当下只盼着红袍女子尽快从海岸滩涂一带脱身,以免乱战之中被对方擒住,反成累赘。她心下为难,很是苦思冥想了一番,才对那女子说道:“这有什么可怕,你大可以先找一处藏身之地,我擒住那妖孽便拎它去青丘,上下晃荡一圈,叫人人都知道魔头已去,那时你再回家里,想必也不会有人为难你。”   不想那红袍女子好似全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坐在神台上犹是抽抽搭搭不停。她楚楚可怜地望了封郁一眼,说道:“小女子虽被神仙哥哥施以援手,但也当真是无家可归,可否求这位神仙哥哥行善到底,收留下小女子,为奴为婢,皆是心甘情愿。”   莲兮听她这一席话,险些晕厥。   这女娃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生得标致,不想原来竟是脸上的摆设。   神仙哥哥?分明是神仙姐姐救得她!   那红袍女子果真胆色非常,坐在刑场里尚且能与人暗送秋波。她梨花带雨泪眼朦胧,勾勾盯着封郁,封郁便也望着她笑得温煦。他指端伸了伸,将她眼角残泪轻柔拭去,说道:“我自然不舍得丢下你。”   封郁的音色本就温润如玉,这时抚慰泣中女子,言辞间多了一分慵懒,更显撩人。   声音入耳原该温沁于心,却叫莲兮遍体恶寒,她正咂嘴不屑中,只见封郁探出的五指忽然并起,一掌劈在那红袍女子的后颈,立时把她敲晕过去。   他将那一具瘫软的躯体搀在臂弯之间,面上敛去笑意,催促莲兮道:“发什么愣?我真服了你,年纪轻轻,居然敢大言不惭说要拎着魔物游街示众,究竟到时是谁来拎谁?”   莲兮见他翻脸神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神台上一躺,要封郁把红绸盖回她身上。   封郁淡淡眉梢略挑一挑,问:“你这是什么花样?”   她见他站着不动,便索性自己将红绸盖好,只露出一张脸来,说道:“我之前也想过,司霖初见我时不曾心生畏惧,固然是因为他心中寂寞,但恐怕也是因为我神元衰减,仙气微弱。如今再有意收敛,更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仙体。我一会儿便躲在布下,扮作祭女,杀那家伙个措手不及,你说可不是妙哉……对了,趁此空隙你不如往返一趟白重山,把那女子先安置在观中,免得旁生枝节。”   莲兮说得胸有成竹,然而封郁脸上却一丝波澜也无。他目光如水,注视着她,迟疑道:“你……当真?我现在若去白重山,回来已是后半夜了。”   “那又如何,我一人也应付得来,”莲兮努努嘴示意他把烛火吹灭,又补道:“不过你忙完了,需得记着回来旁观我酣战魔物,到时定要叫你瞧瞧本公主的本事。”   封郁在摇曳烛火边拢手,一一将红烛吹熄,声音淡然道:“既然莲公主想要单打独斗,我自然乐于观赏,你自己当心罢。”   最后一枝红烛熄灭,昏暗中他将绸缎在她头上盖好。   他袖口逸出一丝桂花香气,还残留在她鼻端的红绸之上,然而他的脚步声却在她耳边渐行渐远。   最终一切复归寂静,只余海浪拍岸,潮声阵阵。   第三五节 流年不复 今朝再会(6)   分明是莲兮先前擅作主张,差遣封郁照顾那凡人女子,但他果真惟命是从,留下她一人,却又令她莫名失落。   若封郁先前猜得不错,今夜恐怕是莲兮命中头一回直面魔物。先前有封郁相伴,她心中全是壮志豪情,不曾有一丝畏惧。然而此刻身浸黑暗,只身一人漫无边际的等待,竟勾起她儿时对魔物的许多幻想,连同过往仙友们胡吹神侃,说起魔物是何等凶残暴虐,又是何等血腥可怖,这时一股脑都化作残碎的画面,在她眼前横行霸道起来。虽只不过是些胡乱虚想,却逐渐令她不安起来,双手僵硬之余,掌心热汗直淌。   莲兮攥起双拳,在红绸之下晃了晃脑袋。   她真是愈发糊涂了,即便无人守候,只要梦龙鸾凤在她掌中,又何须胆怯?   夜半时分已近,她强定下神识,设法敛去身上仙气,一面支棱起双耳探听四下动静,一面双掌蓄力,雌雄对剑一触即发。   莲兮严阵以待,在神台上纹丝不动平躺了许久,背上腿上绷得久了,都酸痛起来。她正龇牙咧嘴暗暗埋怨那妖孽连修炼都要晚点偷懒,却忽然听见串串铃铛脆响。   只是那“叮叮”响动并非源于海上,而是从庙门那一头传来。   莲兮紧咬牙关,屏息凝气,默默等着那铃声愈飘愈近,最后停在神台附近。   佩着铃铛的它,想必此时正立在她的身侧。   它俯下身来,与她只不过隔着薄薄一层红绸,鼻中半温不热的气息透过绸隙,一丝丝拂过她的脸颊。它就此与她面对着面,却好似在犹疑什么,半晌没有别的动作。   下一刻,掀开红绸的那个家伙会生着如何一张面目?是青面獠牙鬼气森森?是五官不辨血肉模糊?抑或是……   沉静延续了片刻,她身上盖着的绸缎忽地被猛力一翻。   红绸乍一离身,莲兮已然神元暴起,双剑破掌掠出。风驰电掣间,梦龙幽萤微蓝,鸾凤绯影金光,雌雄相击,两刃交叠,直扑她身边立着的怪物。   待她终于在剑影流光中看见它的面容时,手中双剑已相互擦刃借力,在它的脸上划出纵横相交两道剑迹。   吞天食日的乖戾剑气直逼眼前,它却脚若飞电,退得奇快,毫发无损地跃上庙檐。   鸾凤与梦龙相触,引得凤吟龙啸,声若洪钟,遥传百里。   雌雄对剑渴血求战,尚在莲兮手中震动不绝,然而她却在惊怔之余无力举剑。   方才借着剑影残光,虽只一瞬,她却清楚地看见了一张女子的面容。   那张脸上非但不见歪嘴裂舌,还生得皓齿明眸,靓丽非常,分明是一副莲兮熟识的面孔。   那果真是魔物?   不对,她一定曾在哪里见过那张面庞!   那女子踏在瓦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像两团鬼火飘忽。她与莲兮默默对峙半刻,见莲兮并未再提剑攻来,反倒觉得无趣,高声嘲笑道:“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别叫我失望啊!”   她脚下一动,将一片琉瓦向莲兮这头踹来。   那瓦片直击向莲兮胸口,她却深陷恍惚之中,连躲闪也忘了。   她们果真是认识的!   为何她却只觉似曾相识,不记得这女子的名讳?   恍然间,她只听铃铛脆响,随即一对幽萤之光,疾电一般逼近过来。   那女子掌若飞剑,杀气四溢,招招式式为夺莲兮性命而来。然而莲兮与她在黑暗中互搏时,双手却全不听使唤,每每狠心要下杀手,剑尖却总在对方要害的毫厘之外,偏离路数,临阵退剑。   她心中踌躇,那女子却见缝插针,一掌穿过她双剑破隙,掌化勾爪,直取她脖颈而来。   这时莲兮步法已乱,便是挽剑格挡也犹有不及。   旦夕之间,她忽觉腰上被人向后一扯,旋即,面门被一副柔软宽袖遮掩,入鼻满是桂花芬芳。   封郁抽袖,揽着莲兮向后倒退了数步,又在指尖飞掐火诀,弹指将神台上的祭烛点亮。   烛焰摇曳,将露台前后映得透亮。   那女子的面容与一身杏黄衣裙顿时毕露于橘色光亮之中。   莲兮与封郁贴身而立,忽觉他全身震了一震,又听他失声惊道:“夭月,你怎会在此?”   那黄裙女子深深望了封郁一眼,鼻中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一纵身从露台跃向海面。眨眼间便见她御水踏波而去,融入海上一片浓雾之中。   迷茫海雾中唯留下一串清脆铃响。   莲兮与封郁两人在震惊之余,竟都脚下生根,忘了去追那黄衣女子。   “那就是……夭月?”莲兮惊疑不定,若那女子果真是夭月,那她又是何时与她相见过?   “自然不可能是她,”封郁面上凝滞,靠着飞阁栏杆定了定神,说道:“虽是生得一模一样连我也险些看错,但夭月毕竟已死。”   “那怎会……”   “它虽冒用你的名号,但你我之类的仙尊容貌,却非它随心所欲就能变得。恐怕它变作夭月,也是想掩藏原型,以防被人不慎撞破。但如此一来,倒省得我俩四处奔波,若我猜得不错,玲珑心恐怕就在它的手上。”   “这又作何解释?”   “当年夭月怀揣玲珑心而死,所以玲珑残片上或多或少带有她的残魂断魄,虽然渺茫如海底银针,但若有人与她气息互通,或许偶然得以从玲珑碎中窥见夭月的记忆,再化作她的模样。”   “气息互通?怎么个通法?”   “比如,”封郁目光如梭,阴鸷道:“比如……那个妖孽和夭月有着类似的,魔物之气。”   莲兮听到此处,哑口无言。她顿时明白当日胧赫在青山上一通没头没脑的说辞,他气势汹汹指责封郁亲手杀了心爱之人,又指责封郁妄图聚敛魔魂,却单单漏了告诉她,夭月正是当年受封郁庇护的魔物。   她素来深信封郁对夭月的感情,那一日自然并未听信胧赫的话。   直到这一刻封郁说了,她才猛然醒悟。   夭月成魔,本应受尽业火折磨,却最终死在封郁的天雷之下,省去永世痛苦。   这,可算是封郁对她,力所能及的最后怜爱?   那么在青山上,莲兮在触及玲珑心后晕眩十数年,所梦之事,难道也是夭月的记忆?   而她与夭月又相通于何处?   莲兮将心中疑虑尽数按下不表,只问封郁道:“那魔物已往海上奔逃,踪迹不辨,如何去寻?”   封郁嘴角重又勾起笑意,说道:“它自然是逃回老巢去,但那老巢应当是在青丘内陆。方才你躺着的时候,我一直躲在飞阁下的海水之中,并不曾见那妖孽从海上来。”   这倒不假,莲兮也听得分明,它身上铃铛作响是从庙外荒野传来。   不过……   “你既然未回去白重山,怎么不早出来助我一臂之力?那祭女现又身在何处?”   莲兮怒目圆睁,封郁却淡然处之,笑道:“适才莲公主说要单打独斗,大显神通,我便在底下掩气观看,虽然昏黑一片,却也听见你一对刀剑啷啷锵锵舞得章法大乱。如今。我救你于危难之中,你还不谢我?”   “至于那女子……”他狡黠地一笑,纵身往海中跳去,不多时,臂间搀着红袍祭女,跃回祭台飞阁上。   莲兮忙上前探看那凡人女子的状况,她方才被封郁搁在海岸崖石背后,这时仍在晕眩迷糊之中,好在也算安然无恙。   若非今日莲兮与封郁恰巧寻物寻到了青丘,那噬血魔物的劣行劣迹还不定要到哪一年才败露,待到那时,又有多少女子要被迫穿上一身血红衣袍,平白葬送性命?   莲兮将那女子袍袖的一角紧紧捏在手中。她虽已收剑入掌,这时却只觉梦龙鸾凤在体内震颤蜂鸣不已,连同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因一时踟躇令它脱逃,竟忘了它是个何等穷凶极恶、罪不容诛的妖孽,倘若与之再一次狭路相逢……   她龙莲兮绝计不会再令一双雌雄对剑蒙羞。   第三六节 掌上芝兰 三千世界(1)   莲兮与封郁在白重山安顿好那红袍女子后,复归青丘,已是第二日清晨。   青丘国内山峦起伏,森域广袤,可供魔物隐匿之所,遍地皆是。他二人终究对青丘各处生灵居所不甚熟悉,又适逢封郁卦数昏乱无章,便是这时有心寻那魔物,也不知从何入手。莲兮索性先往狐仙银笏的狐穴寻去,打算先将这一青丘地主拉来作陪,也逼得它尽一尽守护地方之职。   青丘既为国名,实则也是九尾狐神居住的神山山名,这一脉山丘盘踞于国土正中间,长年累月笼罩在黯淡若铅的浓雾之中,即便站在山脚的村落仰头望去,也难以看清山峦走势。   当年银笏也曾多次邀莲兮来自家狐穴做客,领她几度在青丘的山岚之中且歌且行,她跟在银笏的背后,也不过觉得青丘是一座地势平缓的小山包罢了。时至今日换她自个儿循着记忆在山林中乱窜,却硬是把从前的山包走成了一座万象迷宫。   便是气定神闲如封郁,一路与莲兮同行,也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一株桧树,我们已是第三次经过了……”   莲兮口中不耐地“啧”了一声,说:“青丘遍生桧树,都长得大同小异,你莫要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封郁无奈地干笑道:“你那狐仙友人姓甚名甚,你不如在林间高喊它的名讳,让它自己出来给你接风罢。”   青丘山雾弥漫,又兼林木茂密,即便是晌午日头正盛时,山中亦是一片阴霾昏沉,鬼气森森。莲兮脚下一刻也不曾停下,生怕让封郁发觉自己早已东西不辨。但若在阴暗的林间如此硬着头皮瞎走下去,只怕会愈发南辕北辙,她也无法,只好边走边喊起银笏的名字来。   封郁见她喊了数十遍,林中仍旧毫无动静,便问道:“这银笏莫非欠了你好大一笔钱债?”   她山路行得疲惫,干脆靠着一棵桧树坐下歇息,一面嘀咕道:“你若能耐,就不要净说风凉话,往前边带路去……”   封郁立在林中,仰头四下打量了一番,说:“青丘毕竟是狐仙居所,我曾听说狐族最擅魅人心智,其中神通者,即便只是顺手拈花摘叶,以平凡之物,也能叫人深陷蛊惑。这山岚桧树被布在山中可不单纯,恐怕是为了混淆视线,让人不得随意踏入狐神的巢穴领地。若非狐族一类亲解其中惑术,你我想要破阵而出,必得大费一番周折。”   林间雾气奶白,一丈开外的事物便难以分辨,封郁当下只管在四处摸索研究,走得离莲兮愈发远了,一身粹白纱袍融入浓雾之中,无影无踪,唯独他温润的声色尚在林间回荡。   她开口还想唤银笏出来,头顶树上却忽地传来女子嬉笑之声,携同铃铛脆响,忽左忽右,叮叮当当。   莲兮忙在雾中站起身,手中紧握鸾凤,目光四处飞巡。   无奈雾色浓厚,她只隐约听见有人在桧树间穿叶掠枝,动静飞速,却看不见那人的身形。   莲兮一面左顾右盼小心警戒,一面高声疾呼道:“封郁!”   她连呼三声,然而方才封郁身影消逝的那一头,却只见雾气涌动,一丝回应也无。   还未等她张嘴喊第四遍,林中竟传来一声女子袅娜轻盈的呼唤。   “封郁……封郁……”   若非这声音温软轻柔之极,莲兮险些以为是自己呼喊的回声徘徊未散。   声声轻呼不断传入莲兮的耳中,她心中忐忑不已,忙向着声音发散处奔过去。不想她跑了数百步,那呼唤声仍是飘荡在她前头,不远不近。   莲兮已觉出几丝不详,忙在嘴边拢起手,在嗓中灌注了全身劲力,朝着前方高喊道:“封郁!你滚回来啊!”   她伫立在白茫茫的山岚之中,只听前方响起封郁温润的音色。   “夭月……你在何处?”   他的声音柔润似水,夹杂着一分困惑,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更加动听撩人,却顿时令莲兮指尖透凉。   像是回应封郁的问话一般,那一头又传来温软的女声,娇嗔道:“我就在你面前呀!”   莲兮提着鸾凤,闷头往声响处风驰电掣而去,却只听女子的嬉笑声,同铃铛的脆响一道,越飘越远,最终消逝于雾霭之中。   雾色更沉,山中扑朔迷离,莲兮却仍执意向着前方疾步如飞。然而不仅是那女子,连封郁也好似融入大海中的一滴雨露,就此绝迹。   她曾以为是一座小小山包的青丘,这时却仿佛是她怎样狂奔,也走不到头的无边世界。   她孤身被禁锢在这无尽的山岚弥漫之中,只知向前,却忘记了行走的目的……   数千年前的那一日,东海公主龙莲兮玩心大起,突发奇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在海底日常所见不过鱼群虾蟹,珊瑚海藻,看久生厌,早没甚趣味。既然好不容易得以从水晶宫偷偷溜出,便想挑一座巍峨的山川,观赏一番与深海截然不同的景致。   那时她身材短小,神力微弱,不敢跑得太远,便将东海上的桃都山当作首选游览之地。   山中清泉淙淙,鸟语花香,草木青葱。诸般景象诸般生灵,初次展现在她的眼前,无不笼罩着一层新奇的光芒。她在山林中奔走雀跃,玩得尽兴,直到暮色时分都不舍得离开。   然而入夜后的桃都山却一改阳光下生机勃勃的面目,夜雾霭霭之中,漫山遍野都陷入一片沉沉死寂。   她在毫无光亮的林中徘徊着,时间亦凝滞在黑暗之中。   仿佛孤身行走在三千世界的边缘,一切都已远去,一切亦不复存在,连同她身在何处,她的父母兄长,甚至她的姓名,都再也不能想起。她只顾着穿林向前行去,仿佛生命的意义尽在于此。   直到身后传来摩擦草叶的窸窣声响,她方才察觉一股邪气从背后直指而来。黑暗中,仿佛有一对腥浊的眼睛,正肆无忌惮地窥伺着她。贪婪的杀气汹涌而来,像洪流一般纠缠在她的双腿之间,纵使这时她的心中如何惊惶不安,瘫软无力的腿脚却不能迈得更急更快了。她呜咽着,泪水咸涩地灌入嘴中,却只能任身后不明情状的危险压迫而来,与她越靠越近。   她的生命会就此而终吗?   可是,她在临死之际却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这,算是遗憾吗?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地奔逃,忽然瞅见前方遥远处,有一点微弱的光亮,色若月辉。   这一点光亮让人迷惑,更让人渴望,她的脚下不由自主朝着那里狂奔而去。   眼见离它越来越近,即刻便要扑入那银色的光晕之中,她却猛地撞在了一副柔软的身躯之上。   她被一双纤细温暖的手高高举了起来,有人问她道:“你是哪家的小妹妹?”   清越的话语声终于撕破山林中的森然鬼气,一直紧追在后的窸窣动静也立时消失,便连束缚着她记忆的禁锢也应声而碎。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名字?   她从不知道,只不过自唇舌间吐出三个字,也会如此的艰难。   但这时这刻,即便倾尽全力,她也想将姓名交托给他。   “龙……莲……兮……”   ——我是龙莲兮,那么你呢?   “小莲兮,我会保护你的,所以,别害怕……”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轰隆炸雷,莲兮在恍惚间被这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得一呆。   雷声在青丘的桧林中几经回响,震得她一颗脑袋愈发昏昏沉沉。   她已走得大汗淋漓,手脚麻木。突地腿上一抽,她骤不及防,向前扑倒下去。   不想前方浓郁厚雾中,猝然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来,堪堪架起她的左臂,将她扶住。   莲兮脚下刚一立稳,右手一柄鸾凤便向前挥去。   那扶着她的人,身形未动,只拿银色云袖将她的剑轻轻一格,焦急问道:“莲兮,你怎么跑来这里?”   莲兮仰起头,只见雾岚缭绕间,透出一张倾倒众生的绝色面容,虽是黛眉如画,冰肌如玉,却生着男子的面庞轮廓。那人在雪白薄衫之上罩着一件银色双襟长衣,头上银发散乱地收束于一顶白莲玉冠之中,仍是百年前的模样。   莲兮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一双魅惑妖娆的桃花眼,不知从何处涌出的委屈,一时酸涩地填满她的整个心房。   她双手紧揪住面前那人的一对月银长襟,哽咽道:“银笏,你为何总是姗姗来迟。”   第三七节 掌上芝兰 三千世界(2)   银笏见她眼圈泛红几要落泪,一时手足无措,赶忙叠声关切道:“怎么了怎么了,青丘弥彰层层,你也敢在里边乱窜瞎跑。”   莲兮既见到银笏,这时也镇定下来,问他:“我与一个白衣男子结伴而来,你可看见他了?”   青丘漫山雾气缭绕,旁人被山雾蔽眼,远近不清。但银笏既是青丘之主,自然不受这障眼术法的困惑。果然,他稍想了想便说:“我倒仿佛见过……”   “那……你可看清,他身边是否还有一个女子随行?”   封郁不明所踪,那佩铃而行的魔物恐怕脱不了干系。   莲兮料想他是被那妖孽施了迷惑之术,心中担忧无从掩饰,全都浮现在脸上。   不想银笏分明看出她的急切,却反倒酸溜溜地揶揄:“怎么,你这趟来青丘,莫非是为了把心上人带过来给我过目批阅?这就奇怪了,我分明看见他与一位黄裙女子相依相伴,往西面去了,正与你走的方向背道而驰。”   “果然是她!”   “虽是被人横刀夺爱,也毋须介怀,不如随我回狐穴洞天里喝上几杯,将那负心薄幸的男人忘了罢……”   “封郁并非负心薄幸,”莲兮本无需作此辩解,然而银笏的话却令她胸间沁入一丝莫名酸楚,亟需倾吐。她不由自主嚅嗫道:“那女人原是他所爱之人。”   “啊,既是如此,可见你在他心中不过尔尔,更不必对他念念难舍……”   莲兮与银笏莫逆相交数千年,二人初次在桃都山邂逅,银笏救下了险些沦为八歧魔蛇板上鱼肉的莲兮。那时她还是千岁不足的黄毛小丫头,他却已是顾盼生姿、风情无限的万年神狐。纵然身量年龄悬殊,但在彼此互通姓名的那一刻,莲兮却好似被神来之笔在心池中央蜻蜓点水,轻顿了一下。虽只是霎那间的触动,却是她与人第一次灵犀贯通的瞬间,那一刻的心领神会,也就此被她长长久久,一直牢记在心。黑暗中,当她蜗缩在银笏的怀抱中,随着他一步步走出沉黑的桃都山林,她仿佛也看见银笏的脸上,曾有过与她一样的会心笑意。   从此她不必开口,他却能洞悉她心中所想,两人玩赏凡间时跋山涉水,两人盗物嬉耍时珠联璧合。   莲兮曾以为银笏与她一生一世芝兰相交,都必会心心相印。   然而百年不见,今日相逢,不知是她心境混乱太过,还是他言辞刁钻太过。这一刻她面对着银笏,竟有种异样的烦躁。她右手指间掂着鸾凤还未收起,这时心底闷闷不乐,便拿剑尖冲着银笏虚晃了几下,嗔怒道:“你这狐狸竟还有脸说!你可知道近年来青丘国中被一只魔物搅和得天昏地暗,你非但不闻不问,刚才还生生从眼皮底下把它给放跑了!喏……就是你说的那黄衣女子!银笏你说说,自己该当何罪?”   眼见鸾凤在眼前突来刺去,银笏便也左闪右躲,一双桃花媚眼笑得诡诈,回嘴道:“莫怪我莫怪我,我也不同你再玩笑了,方才你那如意郎君和那黄衣女子已被我捆缚在狐穴之中,你所说的魔物之事,原也确实怨我。”   “我还以为你日日宿居山野,不问世事,原来你明知有魔物,还纵容它在青丘霍乱百年?”经银笏一说,总算叫莲兮有所心安,这才将鸾凤收入掌中。   银笏邀她往青丘西面自家的狐穴行去,一面声色黯然道:“事出有因,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可记得,青丘狐族分家之中,有一只体弱多病的小狐狸,名叫影虹?”   莲兮在他身侧走着,点了点头。   青丘产狐,野狐品色杂错,各门各类品种繁多。数以万计的狐狸中,唯有远古九尾大狐神的血脉子孙,才有着与生俱来的妖狐之体,可经历后天修炼磨难,得以登仙。然而即便是妖狐之中,也按血统纯正的程度,有着严苛的等级贵贱划分。其中,完全延续神狐血统的称之为宗主,以九尾白狐的形貌诞生于世,统领天下狐族,并有义务镇守青丘。其余妖狐一律视为分家,皮毛色彩不一,且只有单尾。分家之中神血充沛些的,近似于人类贵族,可近身侍候宗主。若是神血稀薄些的,则实际上与凡狐的境遇大同小异。银笏所说的狐狸影虹,虽属于后者,并非狐族中地位显赫的成员,却常年随侍银笏身边。   莲兮第一次在青丘与影虹相见时,很是吃了一惊。因它化作人形的模样,竟与银笏有五成相似。他虽只是在青丘伺候银笏起居生活,充作陪侍,乍一看却直像是银笏的胞弟。他的面容比起银笏浑然天成的妩媚,虽还少了些神韵,却也大抵相近,甚至于日常举动,一颦一笑也有几分相仿。   后来她才从银笏嘴里得知,影虹是昔日被他从青丘猛兽嘴里救下的一只小狐狸,银笏将他领回狐穴洞天时,他一身赤红皮毛虽还鲜亮柔顺,却失血过多,危在旦夕。眼见它命中大势已去,银笏不忍之下,便将自己的神狐鲜血授以影虹吞服,才终于为它续寿保命。纵是如此,重创之后,影虹的身体始终弱不禁风,多病多灾。其间,银笏把自己的神血充作大补汤,前前后后又不知给影虹灌下多少,好不容易,终于也算将它拉扯成年。   成年后,影虹第一次得以幻化人形,面貌便与银笏相似。银笏初见他的容貌,竟好似与自家失散多年的幼弟相逢,震惊之余,倍感亲切。银笏从此更是待影虹极近亲昵,时常令他相伴在侧,服侍左右。   影虹既在银笏心中占据一席之地,莲兮便也时常得以听他提及影虹的琐碎之事。当他说起影虹幼年大病时久不见愈,自己是如何寝食难安;当他说起首次得见影虹面容时,自己是如何喜出望外;当他说起影虹对于修炼求仙一事勤奋刻苦,自己是如何欣慰欣喜……当他褪去长年累月的玩世不恭,以一副正经的含蓄笑容,同莲兮说起其间种种故事,她却隐约在银笏的身上,寻觅到一丝父君的气息。那些时光里,她静坐在他的身边一面听着,一面却在心中疑惑着,普天之下的父亲,无论表面和善或是严厉,每逢与人谈及自己的儿女,脸上莫非皆是一样自得的神色么?   莲兮跟着银笏在青丘桧林中穿雾而行,眼下却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影虹。她心中正纳闷,身边的银笏却在沉吟了许久之后,突然开口道:“你所说的魔物,正是影虹修炼狐元时,不慎堕魔所化。”   “此话当真?”银笏这一席话好似晴天霹雳,令莲兮惊愕非常。   莲兮与影虹素来相交甚浅,即便她每次与他相见,都使劲浑身解数,四扯话题来找他攀谈,也大多只能听他敷衍着,答上寥寥几字。影虹虽是难以亲近,但在她印象之中,却是一个乖巧苍白,对银笏惟命是从的俊美少年。她从未见过年少时的银笏,一直引以为憾。是以,但凡能上青丘做客,她总是巴巴地瞅着影虹一个劲地端详,想从中寻出一丝当年银笏绮纨之岁的风貌气度来。   那样一个羞怯到几近懦弱的少年,果真会冒用莲兮的名号,做出吸食人血一类惨无人道的事吗?   她只觉难以置信,不禁感叹:“这又是为何……”   莲兮虽只是自言自语,银笏却如实答道:“影虹自小就比别的妖狐更执着于修仙化境,他勤加修炼,我自然很是欣赏,然而我越是对他称赞有加,他越是刻苦钻研,深陷其中。若仅止于此,倒也无需我太过记挂,只是……后来有一日,不知他从哪里捡来一块残碎晶石,奉若至宝。他平日里将它贴身而带,时时不忘拿出玩赏,我直觉那玩意凶险异常,他却碰也不让我碰一下。自从他得了那块晶石,在修炼一途上更是变本加厉,不眠不食,如痴似狂……”   莲兮闻之,心间一动,封郁猜得不错,玲珑残碎果然是叫那魔物捡走了。   青丘百姓的气血被魔物偷食,本就由来已久。持续了九十余年,众多猎物之中却不曾有一人察觉到狩猎者的存在。究其原因,想必是魔物在吸食凡人鲜血时,操控了人的意识情绪,令人浑然忘我,连被吸食的经历都忘得一干二净。   世间唯有妖狐有如此魅惑人心的邪力,莲兮早该想到,在青丘祸乱的魔物正是妖狐所化。   只听银笏叹了一气,又说:“只怪我那时没有好好盯着他,待发觉他成魔时,他已尝过人血,丧失本心了。若我能常年在他身边相伴,又岂会有今天?”   “你既知道他已成魔,为何不将他俘交地府送审,还纵容他在青丘为祸造乱?当初他不过是一只初生魔物,以你的法力道行,将他俘获交审,原该是手到擒来之事吧?”   莲兮问得辞严义正,隐有责难。银笏却笔直望着前方,说道:“平日里,我都将影虹困在狐穴囚狱之中,每月只有一日放他下山去。如今的境况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么?青丘每月不过献上一位祭女,影虹又得以保存性命,我看山下百姓每月献祭时还热热闹闹好生快活呢……区区一介女子却能换得千万人的幸福,我这不也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么?”   第三八节 掌上芝兰 三千世界(3)   莲兮听他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脚步。银笏向前行了半丈有余,这才察觉莲兮异样,转过身催促道:“怎么,狐穴洞天就在前方不远,有话不妨进去细聊……”   银笏的双襟长衣隐在雾中,看不清纹路走势,却泛着柔软银辉。   正如那一夜在桃都山中,树林静寂,一片昏黑,却唯有他的银衣泛着微弱的光芒,好似揽月入怀,让人向往,让人心安。   “小莲兮,我会保护你的……所以,别害怕……”   他曾说过,莲兮,你是我掌上芝兰,芝兰虽小,却是三千世界。   然而他如今与她不过咫尺之遥,却连面目都隐在山岚飘渺之中,令她看不分明。   这就是她素以为与之心心相印的知交挚友吗?   莲兮突然说道:“银笏,我有一事要先与你请罪。不久前,我在山上游玩,不慎将你送我的白莲玉冠打碎,你可怪我?”   银笏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不过是顶粗制的玉冠。你若喜欢,我便再买顶一模一样的送你,如何?”   鸾凤破掌而出,赤光金芒直指银笏。   他看着架在颈侧的剑尖,笑声一如从前清越,说道:“莫要胡闹了,我带你进洞天之中,瞧瞧你的如意郎君吧!”   莲兮剑尖未动,却笑得比他更是响亮,她对着雾中面目不清的男子说:“银笏你向来最是欣赏我的一双雌雄剑,剑上的纹理走势,雕饰图貌,你都知之甚详,缘何今日乍见鸾凤,却不曾有一丝惊异?”   她还未等他回应,手上剑刃却先破风而动,施展开一式海怀霞想。只见鸾凤虚空一弧,残影一道,剑尖轻逸地点向银笏的喉间,剑迹所经之处,雾色尽被剑脊之上的金羽光芒驱散。一时间,好似有阳光骤然贯穿亘古不变的霭霭雾气,透射青丘。   银笏忙侧身倾转半步,急道:“莲兮,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她左掌梦龙亦出,双剑并行,龙游凤走,犹如扫叶秋风一般凌厉地向银笏招呼而去。她面上笑靥斐然,声音却三尺冰冻,冷然道:“你自然不知道鸾凤有何不同,因为你并不曾见过从前的鸾凤,是何模样!”   银笏在梦龙鸾凤严丝合缝的剑影交纵间,也不慌神。他将劲力灌注于月银云袖之上,借袖舒袖卷,将往来剑路从容化解。   他一双银袖起伏挥舞,将面门要害都护得密不透风。却不想莲兮只拿鸾凤单剑来攻,梦龙却直取他的发顶,将他束发用的白莲玉冠一剑挑下,怒喝道:“此玉冠天下就此一对,是我与银笏约定之物,你也配戴!老实交代,银笏此刻身在何处?”   她将发冠挑穿在梦龙剑柄护手之上,又迅速纳入粉绯广袖里。   梦龙鸾凤在那银衣银发的男子眼前对挽了半式阴阳,绯红幽蓝共汇一璧满月,龙凤就此错身而过,在莲兮左右手间颠倒身位。她右执梦龙,清寒幽冷,左握鸾凤,阳炎烈烈,主攻辅守的剑位在对调的刹那,剑路陡然一变,由层层推进的赤红澎湃化作浩瀚无际的深蓝汪洋。   剑影残光在视野中黏腻交缠,好似潮立四壁,挟带海腥潮声直逼得他逃无可逃。   全新一式剑路看来分明千篇一律,单调重复。于实际应招之时,他却在每一路数中隐约窥见奇诡之处,梦龙剑来剑往神出鬼没,直取人意料之外的破隙而来,再不能像之前那般单靠云袖自如化解。他格挡闪避之间,被周遭参差交错的残影混淆视线,难觅梦龙真身,几次三番险些要被伤及要害。焦头烂额之下,他不由惊异道:“这是为何……”   莲兮御龙在天,一面以梦龙矫健翩动,路数层出不穷,一面笑声高扬,嘲道:“我与银笏当年一同参详碧波诀,想要找出一路破解之式来刁难我父君,如今被你偷学了一招半式,就自以为是本公主的对手了?碧波四十八式可破,沧海剑式却是阴阳颠倒,一式万迁,天下无解,眼下你又觉得如何?”   她剑路淼淼浩荡之下,他的银白云袖犹如挡车螳臂,不堪一击。他被逼无门,也只得从袖中掏出一挂铃铛,刚取下铃舌塞片,清脆的铃音再度振鸣徊响起来。   “果真是你!我还怕没处找你去,不想自己倒撞上门来!”莲兮不知他手握铃铛有何意图,不敢掉以轻心,剑尖直挑向他提着铃铛的右手。   他却将一串铃铛舞若游蛇,铃剑相磕相撞,引得火花迸溅。   他手下从容起来,便也有闲暇问道:“我与银笏究竟有何处不同?怎么青丘举国上下的狐狸都浑然未觉,偏叫你一个外人瞧出端倪?”   莲兮剑网猝然一收,梦龙撇开铃串,左手反握豁出鸾凤,直曳向银衣男子下颔,悬停在他的颈侧,逼他停下动作。   她望着眼前那张与银笏如出一辙的面孔,笑得轻蔑:“你与他,分毫不像,叫我如何相信?银笏虽是散仙闲人,却时常教训我说,‘我等都是享有香位的神灵,不能恪尽职守消灾解厄也就罢了,若还以强凌弱吓唬他们,又算哪门子神仙’。枉你在他身边呆了这许多年,却对他的性情全不了解,我说的是也不是呢,影虹?”   他不置可否,在莲兮的鸾凤胁迫之下,犹然笑得诡诈:“东莲神莲公主,这便是我为何憎你入骨,恨不能将你大卸八块,剜出心肝来。我日日琢磨着,你究竟生得怎样一颗玲珑心,才叫银笏每每对你掏心置肺?”   鸾凤剑刃抵在他的脖颈之上,豁出细细血痕,莲兮蹙起眉来,问道:“你莫非是故意假扮作东莲神,想引我前来?”   影虹低切地笑了一声,并不直面回答,却说道:“当初刚堕入魔道时,我在青丘食人鲜血一向缩头藏脚的,生怕银笏觉出端倪,被他嫌恶。不想事情最终还是败露,那一日他突然便说要杀我,说得一板一眼,多么认真!我真想问问他,若换作是龙莲兮成了魔物,他可舍得斩下吗?”   莲兮左手持剑巍然,不动声色。   他望了她一眼,戏谑道:“可惜他话虽说得狠绝,下手却还是迟疑了片刻……”   影虹的这一席话说得怪腔怪调,暗藏深意,立时将莲兮的一颗心吊起,她惴惴不安,急颜逼问道:“银笏现在身在何处?”   “呵呵,银笏不就在你剑下,不就在你面前吗?”他一双桃花眼魅惑旖旎,妖娆非常,分明与银笏的眼睛别无二致。然而,他虽是刻意模仿银笏的闲散之态,将几分玩世不恭纳于眼中,却难以隐匿眼底深处的狰狞恨意。他仍是阴阳怪调,有意消遣莲兮道:“银笏遍身狐血被我日日饮用,早就成了枯尸一具。如今我与他九成九的相似,我便是银笏,银笏便是我,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亲近银笏的人了!莲兮,你现下不过是个外人。”   “你胡说!”莲兮听着他的话,只觉头晕目眩,一时握持梦龙的右手不稳,让影虹瞅出漏洞,重振手中之铃。   “既然你对银笏心焦至此,我便最后一次邀你往狐穴洞天里瞧瞧他的尸首可好?”   他紧抓莲兮瞬间的迟疑,左手格开鸾凤,右手五指拨铃飞速。绳串上大小各异的银色铃铛在他指间,有如沐浴晚春微风而绽放的铃兰花,在摇曳间颤响不绝,其间声音高低错落,清脆婉转有如黄莺出谷,铿锵沉厚有如晨钟暮鼓,相互辉映交织共谱成一曲旋律。   莲兮被影虹方才的言语激得气血上涌,当下无暇顾及那一串音律诡谲的铃铛,一剑直劈向他的要害。   然而她剑已凌空,却被突如其来的无形之手夺去全身力道。她眼睁睁望着那摇铃的男子面露自得,却再也无力挥剑斩下。   影虹对着执剑在手的莲兮,微一莞尔,柔声道:“莲兮……”   “莲兮……怎么愁眉苦脸的?”   “银笏!你怎么才来?你可知道我上月在床上养了多少日子?”   “应龙公主体生神剑的奇闻如今在三界传得沸沸扬扬,我一听说,便赶来看你了,如今身体可好?”   “一点不好!我在床上被冻得又冷又疼,不死不活苦挨了好多日,才终于让那该死的玩意儿从右掌破出。什么体生神剑,分明就是血肉横飞!我都被吓得傻了,父君母上他们却全是站着不腰疼,还眉开眼笑欢乐得很!”   “天下神兵皆讲一个灵字,纵观千万年间,能被仙体孕育而出的利器又有多少,如此神器天然便能与主人心神贯通,灵气逼人。又兼你是应龙之体,诞下之剑将来必能灵动九天,引得无数艳羡……”   “不过是一把沉黑沉黑的破玩意儿罢了,本公主全没看出它有如何能耐!”   “它既与你血肉相连,既是缘分使然。想必此生是为了守护莲兮专程而来,将来有它如影随形保护着你,你也该好好珍惜它。两两相伴共尽此生,岂不开心?”   “我……不开心,若有它在我身边保护我,银笏便懒得再搭理我了。就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自己本就是个小毛头……小娃娃……尽会缠着你。”   “可我从未将莲兮当作小娃娃呀,莫要瞎想了。我与你那神剑,都会与莲兮一生一世相伴,这样可好?”   “你如此惦记那玩意,便索性让银笏你来给剑取名好了……”   “让我先瞧瞧,莲兮所生之剑是何神姿……”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便乖巧地将一双雌雄剑都交到了他的手中。   她眼前一片昏黑,好似从千丈山崖坠下,明知即将殒命,却始终等不来粉身碎骨的那一刻。她又一次被抛却在尘世之外,被禁锢在时光凝滞的边缘世界,连自己的姓名都要忘记,却还记得黑暗中那一点银亮如月的光辉。   假如有一天,你伸手来,即便要的是我血肉的一部分,我也无需半刻犹豫。   因为银笏,我早已将姓名与一切交托予你。   第三九节 掌上芝兰 三千世界(4)   “红颜知己……所谓何物?”她仰头问他时,笑得无忧无愁,天真烂漫若含苞之花。   她的笑颜映入他的银色双瞳,投下两抹淡淡的影子,像是投入水银深潭的小小石子,牵起层层涟漪,泛泛潋滟。   暮春暖阳里,他的银白云袖蹁跹若蝶,她的剑影残光缭若飞花,两相交缠间,仿佛蝶恋群芳,难舍难分。   然而他却答非所问,说道:“我想的这破解之法你看着可好?我在青丘日日钻研,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心得,今天拿来同你一起参详参详,你也好搬回家去冲龙王老儿卖弄几下。”   莲兮已将所学的四十八式碧波诀全数端来与银笏一一过招,又一一被他袖行流水,拆招化解,她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嘴上却非要说:“你冥思苦想破解了碧波,却还有一式沧海等着你,沧海未解,又有什么了不起。”   “莲兮心底分明叹服,何必嘴硬?碧波剑诀的破解之法我即刻便能传你,不过老龙王的沧海式和浪涌式嘛……原本无解,你又何苦来为难我?”银笏抽袖,在山谷间的青葱草地上席地而躺,故作委屈道:“还是让我晒晒太阳吧,好不容易从青丘的终年大雾中脱身,我一身神狐皮毛都要发起霉来了。”   “既是如此,你大可撤了漫山大雾,令阳光透射青丘,这有何难?”   “我倒也想呢,可惜青丘山岚原是诸位狐先老祖施下的障眼界封,拜它所赐,我那狐穴内外成日气氛森然,又潮又湿,与鬼穴没甚区别。我总想着,自己死后若把尸身葬在那等凄惨的地方,恐怕注定要死不瞑目了。若有一日,能有一丝阳光射入青丘,你定要把我改葬于那一处,好让我睡得暖和。”   莲兮闻言,抬脚在他腰上轻踹了一踹,闷声道:“你为什么总爱提死不死的?平白惹人难过。”   银笏一双银色眼眸被阳光透射,形同冰晶,却不见一丝寒冷。他面上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漫漫笑意,悠哉道:“我虽是神狐,也不过是妖仙,哪里能同你们的寿岁相提并论,如今万岁有余,寿数已然将尽,有什么可避讳的?我多说几句让你有所防备,将来过身之日,你也不至于太难过……”   “呸呸,将尽将尽,这话你说了几千年,我看你分明还活得好好的。”银笏向来口没遮拦,莲兮听惯了,便也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见脚下新草青葱欲滴,光泽可人,便将一双绣鞋甩脱在一边,赤脚在草叶上轻踏嬉戏起来。   “待我在青丘寻个绝佳风水,建个豪奢坟冢,再躺进去也不晚啊。”银笏在青草地上滚了一滚,把头枕在莲兮的一双赤脚上,拿眼仰望着她,笑得妩媚。   莲兮却只觉脚背一凉,低头时恰巧瞅见他的发顶戴着一顶新玉冠。   那发冠玉质色泽雅白不腻,雕作复瓣莲花之状,足足生有二十余片莲瓣,每一花瓣都雕琢得丰润饱满,栩栩如生,远观着便很是不俗。她大感新奇,俯下身便要来拆他的发冠,嘴里还不忘拿话来缠他,娇声道:“这又是你什么时候寻来的新鲜玩意,既是莲花,你戴着便不如我应时应景,干脆送我罢!”   她只顾上下其手要取下发冠来玩赏,却不想银笏猛地往她腰上一拽,将她也扯下俯倒在地。她也不管新草扎身,翻了一翻身,趴在银笏身边,气势汹汹的又要来抓他的发冠。不想银笏却从怀中取出另一只模样相同的白莲玉冠递给了她,说道:“我头上那顶原是在凡间玩耍时,无意间买到的。后来听说这白莲玉冠其实是两冠一对,分雕自同一块玉石,同一位工匠。于是我又四处寻觅,总算找到了另一只。如今你我一人一个,也省得你再同我抢。你的这只玉冠,自己好生保管,别将来打碎弄坏了,又来找我换。”   “难得你想得周全,我自然会好好珍惜它!”莲兮也懒得同他客套称谢,伸手便将发冠抢过来端详。   然而这一对令银笏大费周折的饰物,其奥妙并不止于雕琢精湛。   纵是莲兮自诩见多识广,待她将两冠一左一右摆在一块对比时,也不由惊叹称奇。   这世间竟有如此毫厘不差的一对玉器!   且不说两朵莲花的神韵相仿,连玉冠前后的玉痕玉迹走向、位置都如出一辙。若说是仙人幻化所成,倒是见怪不怪,但它们既是出自凡世,经人为雕琢而出,却必能算是一对传世奇品。   莲兮躺在银笏身侧,以春阳为被,以青草为席,心中本就快意,这时手头又得了这样新奇的宝贝,更是欢悦不已,迫不及待就要将长发收束起来,藏入发冠之中。   她梳妆本就笨拙,躺着更使不上劲,银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将自己的发丝胡搅蛮缠越理越乱,心中实在不耐,便侧转过身来替她把发冠戴好。   “银笏,你看我戴着它可是美丽非常?你我以后便戴着一模一样的发冠,多有意思!”她也侧翻过来,与他面面相对,有意笑得灿烂,来衬那一顶新冠。   然而他望着她半晌,却只答道:“美虽美矣,仍不及我十分之一。”   银笏自负美貌,自夸之辞时时挂在嘴畔,这话莲兮早已听得耳朵出茧,便也只瘪瘪嘴表示不屑。   他却不似往日一般轻笑带过,反是异样执着地问道:“莲兮喜欢我的容貌么?”   银笏孕育自天地精华,九尾神狐的灵性与生俱来,被喻作苍茫大地上最为神圣的生灵,与万物皆能心神相通。百花草木因他心中黯然而失色,又因他心中欢愉而蓬勃。年幼尚不喑世事时,银笏就能以一双桃花眼狐媚天下,令众生为之倾倒。成年后,他的蛊惑之术更得通天,不过眼神流转便能将旁人的喜怒哀乐操控于手,让人愿意为之肝脑涂地。   他分明有如此神通,却偏偏不愿在莲兮身上施展。莲兮不曾尝过蛊惑是何滋味,反倒莫名向往,她有意逗弄他,便故作严肃地摇了摇头,问道:“你为何不凭蛊惑,令我说出喜欢二字?”   银笏眼中隐隐失望,说道:“因为我只喜欢听莲兮说出心中所想,你若说好便是好,你若说不好……那自然就是不好了,何须勉强。”   第四十节 掌上芝兰 三千世界(5)   莲兮见他也说得一本正经,不由扑哧笑了出来,也学他道:“银笏的姿容美虽美矣,却也不过是一张面皮罢了。我喜欢银笏,并非因为你风华绝代,而是因为你曾说,会与梦龙一道,永远守护着我。虽然你难得能与我相伴游乐,这话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但时至今日我还对此深信不疑……你说,这岂不是莫名其妙……难道是你当年在桃都山对我种下了什么魅惑之术么?”   银笏闻之捧腹大笑,在她身边的草地上来回滚了滚,岔气道:“怎么……可能呢,莲兮,莲兮是何等英武凶悍,我银笏的魅惑之术又哪里管用?”   “英武?凶悍?”她分明是娇弱女子嘛,为何在他嘴中却全是悍妇姿态?莲兮一滚身狠狠撞了银笏一下,又踹了他一脚,不爽道:“将来我有了夫君,你可莫要在他面前如此诋毁我!”   银笏却长叹了一气,两眼望向天空,说道:“我与莲兮在桃都山相遇的前一夜,曾有一条金光灿灿的小龙飞入我的梦中,它姿态短小,却肋生双翅,好不威风。就好似你第一次将梦龙交予我观看时,分明连剑柄都还握不稳,却有几丝像模像样的赫赫威风。那时我才恍然,果然,那夜所梦原来就是莲兮。除了莲兮,这世间又哪里有更胆大的丫头,敢闯进我的梦里来?”   他停了半刻又说:“我第一次从莲兮手中接过那把剑来,看着剑脊之上层叠密密的龙鳞纹饰,便又想起那时梦里的金龙。我为它起名作梦龙,其实是私心祈愿,能有飞龙夜夜腾身飞入我梦中。这个名字起的吉利,也很灵验,只可惜……”   莲兮猛地坐起身来,将脸凑到银笏面前,细细将他的眼角面颊端详了许久,才搔搔脖子,困惑道:“我竟以为你流泪了。真是吓坏我!”   银笏看着莲兮逆光下的脸庞,冁然而笑,却笑得无奈。   她心有歉疚,说道:“可惜莲兮夜不能梦,否则也想邀一只雪白的九尾大狐狸入我梦中来做客……你该不会怨我吧?”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冠,问道:“莲兮可记得一则花与太阳的故事?”   他问得突兀,她却不假思索地点头。   莲兮幼年时,曾日日盼着银笏把家搬来东海同她一道居住。每每银笏得空来水晶宫探视她,总是来时容易去时难,每到临别辞行,都得看她不依不饶的撒泼耍赖一番。她对他不舍,自然也不安生睡觉。每到这时,银笏便说一段短小的故事来哄她,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太阳与花的故事。   ——很久以前,光秃秃的石缝间探头开出了一朵花儿。它花开招展,生有七瓣,色若霓虹。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樵夫路人,都称赞它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然而却无人敢将它采撷。这朵七色之花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盛放。它想在身边找寻同类,一解心中疑惑。然而它的色彩缤纷特异,山中繁花都不愿与它为友。它虽花开风流,却只能孤芳自赏,以山石相伴,日日冷寂。不想一日正午时分,当空高悬的太阳突然开口要与它相交为友,七色花大喜过望,却又难以置信,遂问太阳道:“你赐予我光明,给予我明媚世界的一切,我又何德何能被你视为友人?”然而太阳却只说:“若你愿意陪伴在我的身侧,就很是足够。”从此以后,七色花每日仰望着太阳的行迹,伴它东升西落。直到又一日,太阳依旧循着轨迹在空中腾挪而过,七色花朵却已凋谢。   这个故事莲兮虽记得分明,却始终觉得没头没尾,全然不解其意。   银笏这时既然提起,她便趁势说道:“故事我是记得,不过其中总有些古怪。你可确定,当年把故事头尾都说清了?为何我数千年里思来想去,只觉得结局草率,似有后话未尽……你说花朵凋谢了,那么太阳呢?”   “太阳依然东升西落啊……”   “可那七色花明明是太阳的友人,它凋谢死去,太阳不会难过么?”   “七色花已倾尽一生的时光来陪伴太阳,回报它的温暖,死时了无遗憾,为何还要替它难过?”   他答得理所当然,却让莲兮义愤填膺,提声说:“若银笏是那一朵七色花,我是太阳,我必要当空号啕大哭一场……一场还不够数!”   “可惜我并不是那朵死心眼的花儿,不曾日日与莲兮相伴。到了我殒命那一时,想来你也无需号啕大哭了罢……”   莲兮与银笏并排躺在暮春的茸茸阳光下,本该全身暖乎。然而他漫不经心说得这么一句,却令她一时如坠冰窟。她猛地侧过头来看他,嗔怒道:“你是我至交好友,凡是你心中有愿,即便赴汤蹈火,莲兮也愿意为你实现。为何却总要说出如此令我痛心的话来,你死了,我岂能快活?”   ——花朵在夜里凋谢,因为再也看不见明日阳光而黯然神伤。   ——阳光却不该因为三千世界中少了一朵花,而落下泪水。   银笏也转过脸来,一双银色的桃花眼微眯着,笑得温柔,说得轻缓:“我明知不可能与莲兮相伴一世,只能倾尽一生相陪。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即便如此,也只会给莲兮徒增伤感罢了……我已想好,从今以后若无大事,便不会再去找莲兮了,这就是我现下心中所愿。从此便让那顶白莲玉冠替我守着你吧……直到真正的护花之使到来的那一天。”   银笏言辞跳跃,令莲兮一时怔神,竟不明白他话中含义。   银笏却仍望着她,说道:“莲兮问我,何谓红颜知己。从此我不愿令你哭泣,却也再不能守护着你,莲兮于我银笏,就是红颜知己。”   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即使博闻广见如银笏,也有说错的时候。   红颜知己,本不该是如此释义。   但那时他深深望着她,第一次露出遗憾悲伤的神情,却永远留在了她的心间。   第四一节 化蝶寻花 夜栖芳草(1)   与银笏并排躺过的暮春草地,逐渐被鹅毛大雪覆盖。莲兮想从雪地里坐起身,却动弹不得,只能任纷扬雪花将自己缓缓掩埋。雪花纯白,可为何遮住眼的那一刻,却只带来一片黑暗?她的手指向着侧边不断摸索着,然而,直到大雪将她深深埋葬,她也未能找到银笏那只带着微暖的手。   丝丝寒气无孔不入,盘踞在空洞的体内,令她仿佛重又堕入桃都山林无尽的冷寂。   她在冰冷的黑夜里驻足,四下寻找那本该出现在林中的淡淡银辉,她本该向着那唯一的光亮处奔去,她本该被那人抱在怀里,同他一道重归光明的世界。   然而,这一次,在她梦魇的尽头,等待着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是另一重梦魇。   莲兮在苦寒之中打了个哆嗦,终于醒转过来。   “我的狐铃蛊惑滋味如何?如今黄粱美梦已醒,还不快看看你的银笏?”   睁眼的一霎那,眼前的他,莲兮本想以最美的笑颜来面对。但最终只能任泪水滴落,在他毫无瑕疵的绝美面容上,贯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冰床之上的银笏穿着单薄的雪白衣衫,银色发丝缭乱地蜿蜒在冰面之上。他纤挺的鼻尖,微尖的耳廓,轻盈的羽睫,都与从前别无二致。然而他失血惨白的面庞却将一对长眉衬得浓黑更甚往日,直同远山青黛一般,本该叫莲兮艳羡,这时却只令她心如刀绞。   她俯瞰着银笏,犹如俯瞰他在阳光下打盹时的睡颜。   即便在睡梦中他也总能感受到她的视线,每每在下一刻猛地睁眼来吓她。   然而这一次,下一刻,再也不会到来。   那一双九尾白狐独有的柔媚眼睛,已永远埋葬在薄如轻雪的眼睑之后。   ——若有一日,能有一丝阳光投在青丘之上,你定要把我改葬于那一处,好让我睡得暖和。   他素爱温暖,如今却被包裹在冰床的刺骨寒气中,他若知道,心中可是无奈非常?   他素爱干净整洁,然而数十年间被从青丘掳来的近千具祭女尸首,却森森然,将曾属于他的狐穴洞天变作一地狼藉的白骨怨窟。他若知道,心间可是痛楚非常?   他素爱的那个人,似儿非儿,似弟非弟,却最终背叛于他,他心中可是悔不当初?   “莲兮,你满足了?我不忍心叫你死得遗憾,专程带你来见银笏一面。”一张同银笏异常相似的脸,带着嘲讽的笑意,仰望着莲兮说道:“银笏九十年来昏迷不醒,一直被我囚在此处,每日供我神狐之血。它的血当真精贵非常,不仅让我精元大有长进,还使得我偷得他的美貌,青春永驻……可惜最近几日,再也没有一滴狐血可供我喝的了,你猜猜,银笏可是死了?”   莲兮面朝冰床,背贴狐穴的穹顶,被悬吊于空中,一双手脚被固定在四角的绳索牵引着,整副躯体拉伸得几近断裂,犹如烤架上的兔肉一般。她强挣了几下,奈何十指被捆,连神诀也掐不得,她将遍身神元都汇聚于腕前,在肌肤上燎起火焰一般的炙热,不想手腕手指间紧缚着的细绳坚固之极,滚烫之中,竟也不见丝毫损坏。   “莫要白费功夫了,绑在你手脚上的绳索是用银笏的狐毛搓捻制成,你不会真以为能烧得断吧?”   她不声不响,却将自己一瓣娇美的下唇咬得血珠迸溅。   笑话,天下岂有梦龙鸾凤斩不断的事物?   她目光暴厉,鼻中冷哼着,欲唤取掌中之剑。   那银衣男子却背手立在冰床一边,笑得志得意满。   “莲公主在找的,莫非是这两柄剑?”他两臂向前一伸,腕上一扭,将背握在身后的两柄剑递到了莲兮的眼前,说道:“莲公主怎么忘了?先前你已亲手将梦龙鸾凤送交到了我的手上。”   莲兮望着那一对暗沉无光的雌雄剑,目眦欲裂,嘶声吼道:“影虹,你不得好死!”   她这一声诅咒深从肺腑而出,影虹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掂量着两柄剑,调侃道:“银笏说过,莲兮的梦龙鸾凤是艳绝天下的神兵利器,能与主人灵犀相通。可如今我瞧着,怎么竟同两条废铁一般?”   他说着抬眼来瞟了瞟莲兮,见她额上青筋暴起,笑得更是得意,又说:“你珍爱银笏,想必不愿意伤害他吧,眼下机不容失,我们便一同来试试,梦龙鸾凤究竟听不听你的话?”   他话还未完,便手起剑落,将鸾凤刺入银笏的身体,剑脊上的凤纹篆刻连同那一叶金羽,轻易便洞穿银笏的左肋,深陷入冰床之中。唯独雕饰着百鸟朝凤图的剑柄,还孑然屹立在银笏的薄衫之上。   然而,冰床上的躯体却不见渗出一丝血迹,仿佛剑之所入,只是一具虚假而美丽的躯壳。   “喏,莲公主你可看清了?鸾凤虽不听你的话,但梦龙或许是个乖孩子?”影虹右手握着梦龙,一面将剑尖轻点在银笏的右肋之上,一面说道:“看好了哦,可别眨眼哪……”这一次他的动作却极尽缓慢,梦龙的剑身半寸复半寸,半寸复半寸,沉沉地没入银笏的身体。   然而莲兮却能听见,梦龙剑脊上的龙鳞刻纹与银笏的肉脏相互摩擦,逸出低切痛苦的呻吟。   她拼劲全力睁大眼,虽能将泪水逼回眼中,却再不能抑制喉间喷涌而出的嘶喊,那连她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惊声尖叫,在曾经属于银笏的狐穴洞天中,几经回荡,化作一团血肉模糊。   她在半空中剧烈挣扎着,向影虹咆哮:“你住手!你这样伤他,我定不会放过你!”   影虹虚浮地一笑,伸手替病床上的银笏理了理衣襟,说道:“我生来就神血稀薄,几乎可说是青丘众妖狐中最卑贱的那一只。如此天生的低劣资质,即便是后来银笏将自己的神血赐予我许多,但修仙一途,对我而言却还是凶险异常。我明知路途坎坷,却还潜心修炼,实则只不过是想要银笏多赞许我几句。我曾痴想,若果真有大悟破境之日,即便只是修得半仙之体,也能令银笏刮目相看,叫他明白,值得他倾心相托的并非只有龙莲兮一人。”   莲兮唇瓣鲜血滴落在银笏的衣领之上,刺眼若雪中红梅一般,她嗓音沙哑许多,却煞气不减一丝,咄咄质问道:“银笏对你恩重如山,你缘何负他至此!”   她话音未落,影虹却倏忽从银笏右肋下抽出梦龙,反手一挑刺入莲兮的右臂,痴笑若狂:“呵,分明是银笏先负的我啊!试问天下有谁珍爱他更胜于我?我唯恐他过得寂寥,不顾自身安危,一心只想得道成仙,好与他相伴终身!然而即便我堕入魔境,他也不过后知后觉!我嗜血不过为了苟且偷生,连人命都不曾糟践过一个,他缘何就要杀我了?他如此负我,活该变作活尸一具,供我泄恨,供我吃喝!如今我便是银笏,我便是青丘之主。杀人,献祭,只要我觉得痛快,有何不能?”   “梦龙,连主人也不认得,又算得什么神剑?龙莲兮也不过如此,被我狐铃稍一惑乱,便体瘫无力,缴剑求降,银笏竟还以为你是何等神勇,真是把人白白笑死!”影虹手中的梦龙在莲兮的血肉中拧转,剑刃狠狠刮擦过她的右臂尺骨。   她暗红的血液沿着剑脊淌下,却又被梦龙缓缓吞噬,唯有零星几滴流入影虹的指间。   她臂上吃痛,反倒镇定下来,沉声道:“杀人?你既说得如此狂妄,为何至今还畏手畏脚,每月只肯杀一人?你分明就是不愿!你根本不能对银笏守护过的青丘人大开杀戒,又何必说恨他?这才是要把人白白笑死!”   “你竟以为自己通晓一切么?世间又有谁能懂我?只有夭月一人……”影虹面上笑意霎时凝固,抽出鸾凤刺入莲兮的左臂。他两手各握一把剑,一面在她血肉中缓缓转动剑刃,一面说道:“我与夭月同是天涯沦落之人,为思慕之人身堕成魔,却反要被那人嫌恶斩杀,我等心中绝望,你可懂得半分?”   莲兮不曾想过,有一日梦龙鸾凤会被迫倒戈而来。   剑刃深深在她体内反复剐蹭,剑柄却执于他人之手。双剑苦痛,震颤蜂鸣,传遍她的血脉,在她耳边化为悲怆的剑泣之声……   她低声自语道:“我懂……”   第四二节 化蝶寻花 夜栖芳草(2)   “莲公主怎么能懂,你的仙身是何等金贵!连银笏都自惭形秽以为高攀不起,”影虹见莲兮双臂血涌如注却闷声不响,心中忿恨不已,尖声道:“如此高高在上的莲公主,你若求求我,我兴许心软,一剑削了你的脑袋,赏你个痛快。你若不吱声,我便一剑剑把你捅成筛子!沐浴在你的血雨之中,想必销魂之极吧……”   “叮————”   影虹正说得如痴如狂,忽被狐穴外传来的尖锐声响打断。   仿佛有人无心拨弦,不慎令琴音走声空响。   虽只不过是一声虚颤之音,却让莲兮在疼痛中打了一个激灵。   她不曾听过这样的音质,却不知为何,对即将纷至沓来的旋律笃定于心。   影虹面上森然,恨恨道:“是谁坏我大事!”   “封郁……”她嘴中喃喃低切道。   影虹闻之,却笑得妖异,说道:“那人同银笏一般该死,我还以为方才天公作美,平地里一道惊雷把他给劈死了,没想到竟还留着一口气。”   莲兮鼻中哼了哼,低声笑了起来。   “他自顾不暇,你就不必白日美梦,指望他来救你了。”影虹说着,手上使劲,将雌雄对剑往莲兮双臂更深处洞穿而去。   他正说着,第二声弦响却又遥遥传来,与先前的纤弱声响相比,更多了几分撼力。   他二人尚未及反应,那张遥遥不知所踪的琴,却又被人连抹带挑,一时弦响瑟瑟,声声堆叠,越行越密的音律犹如高山流水,霎时倾泻,奔腾而来。   影虹不耐地皱起眉来,转身往狐穴外走去,欲查看个究竟。   他双手乍一松开梦龙鸾凤的剑柄,莲兮便在半空中凄厉地笑了两声,切齿道:“影虹,你须记得,下一次想要杀本公主,梦龙鸾凤是用不得的!”   影虹一时大意,再回头,为时已晚。   刺入莲兮双臂的一对雌雄剑,犹如双川汇海,缓缓融入了她的躯体之中,消失无踪。   “即便要用,你也该记得,切莫放手。”莲兮笑语之间,双剑再度破掌而出,她双腕一扭,梦龙鸾凤剑身飞旋,刹那间将捆缚着手脚的绳索斩断。   影虹迅捷地后掠,跳出莲兮的剑程,迅电流光之间,已将袖中的狐铃重又取在手中,不以为意道:“你忘了方才是如何败在我的狐铃魅惑之下?”   他指尖挑起铃串,还想故技重施,以桧林中的惑乱之法,令莲兮身软弃剑。   然而,纵是他如何摇铃,莲兮却再也听不进半分铃音,耳畔唯有遥遥琴音婉转靡靡。   琴声悠扬,松涛万壑,时而雄浑似铁骑踏川,时而幽婉似空谷花香,自十面八方连绵而来,犹如信手一笔,在青丘筑起一道封界,将莲兮与影虹裹缚其中。   雌雄对剑从悲愤之中苏醒而来,渴战迫切,剑身颤动更甚从前,龙啸凤鸣隐约可闻。   莲兮嚼穿龈血,胸间嫉恨有如惊澜汹涛,鼓胀已久,迫得她眼前血色弥漫,无暇顾及其它。她目之所及,直逼影虹身上要害,也不顾双臂血流如注,只将遍身神元尽数注入梦龙鸾凤之中,倾尽全力,唯求一搏。   影虹与莲兮默然对峙间,只听琴音绵绵不绝,却不见自己手间铃响,心中已有不详。   这时耳边弦音猝然一挑,琴声陡然高亢,激越若千尺飞瀑纵贯天地,浩荡若万马奔腾尘土飞扬,叱咤山河,吞吐万象,急转之音令莲兮手间杀气终于暴烈而起。   她深吸一气,灌入鼻中的,却全是身后冰床散出的幽幽寒气。   足下一点,眨眼之间,她已探身半空,几周飞旋。绯红金芒与幽萤微蓝浑若一体,缭绕身侧,盘旋徘徊如云雾飘渺。她身披剑影残光,左执梦龙矫游在前,开山劈道,右执鸾凤伺伏在后,杀意暗凛。银笏的狐穴洞天虽是逼仄,然而她这式漫天过海一经展开,却依旧气贯长虹,其势汹汹。   她双剑并举,龙跃凤鸣直冲影虹而去。   影虹蛊惑之法不见奏效,便赶忙挽起铃串,罩身护体。铃串被他汇入魔元,立时得了生灵活气,腾身而起,状似双头之蛇。不想他手中枭蛇方才耸头吐信,将莲兮的梦龙阻隔,便被紧随其后的鸾凤当空斩落一只蛇首。   “这分明是碧波二十七式漫天过海……”影虹惊悸之余抽身不及,梦龙隐没在鸾凤的剑影之后,再度蹁跹回首,在他面上斜划出一道血口。他痛觉之中节节败退,口中不由惊道:“为何又似沧海遗珠……”   双剑犹自交替轮转,在莲兮身姿飞旋之间,绕徊迅疾,令人应接不暇。梦龙剑气严寒,剑尖迸溅的杀气犹如雪虐风饕,鸾凤剑气炎酷,绯红剑脊同金色羽纹烈气相投,逸散之光愈加亮眼。两剑在影虹眼前,好似冬夏两季更迭飞速,流年滚滚驰骋,将他的铃串寸寸剐断。   莲兮字字愤恨,不屑地说道:“我只将碧波剑诀的两式剑路偕同并举,你从银笏那里偷来的三脚猫功夫便应付不得了?真真笑煞本公主!”   鸾凤在影虹脸上留下的剑痕,自他左额斜贯下右嘴角,令那一张倾世面庞立时变得狰狞可怖。血水灌眼,使他视线受蔽,更加难以看清剑路。他索性身形一展,将白衫之上的月银长衣蜕下,提住襟尾,将银衣旋舞若旗,迎着莲兮的鸾凤梦龙飞甩而去。   纵是双剑剑势逼人,被他银衣突如其来地一裹,剑路也滞了一滞。虽只顷刻功夫,却让影虹飞檐走壁,攀逃到狐穴洞天的岩顶之上。   莲兮剑止,伫立在他身下,一面揣测影虹的用意,一面目光逡巡,重新寻找他身上的破绽。   遥传而来的琴声,由山巅缓步向幽谷而去,轩昂渐沉,转而低切婉婉,淙淙舒缓,仿佛娇柔女子夜里私话,嘤咛吟哦。   影虹攀附于岩上,面上淌血不止,他却擦也不擦,问道:“莲兮,那一夜你与我在应龙神庙交手时,怎不见你如此剑行很辣?”   莲兮懒得同他唠嗑,提剑又要来攻,不想影虹忽从贴身白衫内取出一片晶状之物。   他刚将它纳入口中,身体便瘫软若胶泥一般,躯体形状骤然大变。莲兮眼看着他一身白衫化作杏黄色的流仙长裙,连同那一张被剑痕斜贯的银笏的脸,也改头换面,变作夭月的姿容,皓齿明眸,肤若凝脂,不见方才剑痕的一丝残迹。便连他再笑起时,也全然是一副女子的温软嗓音。   莲兮明知那一夜的夭月是影虹所化,如今亲眼所见,仍是叫她怔了一怔。   影虹诡诈地笑了笑,说:“你明知夭月深爱封郁,竟还横刀夺爱,自然对她心中有愧罢!若非有人将玲珑碎交托给我,又与我道明你的种种丑事轶闻,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晓得,你竟是如此水性杨花,抢了银笏的一颗真心还嫌不够爽快!无怪世上有那么多人想要你的性命!”   影虹话中蹊跷,令莲兮惊异非常,提声怒喝:“究竟是谁告诉你玲珑碎之事?你胡言乱语也该有个尽头!”   “莲公主何必怒气汹汹对着我?我好心告诉你吧,你那如意郎君早已身受重创,眼下还勉力以神元远播琴音,如此这般,你说他还能撑过多久?”   即便影虹不说,莲兮也能从逐渐低微的琴瑟乐响间,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然而她心中虽是忧虑,却更不愿放跑影虹。   琴声不复绵绵,间歇若喘,莲兮焦虑之际,腾身而起,重凛杀气,直扑夭月模样的影虹而去。   她只得凭速攻取胜,梦龙鸾凤自然舞得流星飞电一般。剑迹所经之处,犹如烈风留痕,在影虹的脸颊四肢豁下纵横伤痕。然而即便千刀万剐,令他遍体鳞伤,伤可见骨,不出半刻又可见伤处安然而愈,平整如初。莲兮虽将应龙龙元凭依于剑刃之上,杀气暴戾已极,奈何神元毕竟不如往日丰沛,终究不能伤及影虹的真身魔元。几十回合下来,反教自己大汗淋漓,剑速迟缓下来。   影虹见她面露焦躁,有意寻衅道:“莲公主的剑势不过如此吗?人血狐血,我也不是白喝的。你若有心伤我,必要以天罚相诛。否则,即便将我的脑袋削下,也是徒然。”   第四三节 化蝶寻花 夜栖芳草(3)   影虹是莲兮有生以来初次遭遇的魔物,却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棘手。   仙族一类虽对魔物嗤之以鼻,将堕魔之人一视同仁。然则即便是魔,也有三六九等。若堕魔而不饮血,便只是一具手无缚鸡之力的丑陋魔体。四处云游的仙人散客若是遇上这一类魔物,便是天上掉馅饼,白白捡了一笔功德,轻易便能将它俘获,提交地府判司,再将它送去身受红莲火之刑。反之,若是魔物已修炼得化境成邪,便只能以天雷,天火一类天罚伺候,才能伤及魔物真身,令魔元受损。   影虹已饮血修炼多年,又得银笏神狐之血的滋润,化境成邪,指日可待。他话虽说得嚣张,但恐怕确如其言,唯有唤取天罚,才能与之抗衡。若仅仅凭借一双雌雄剑与他缠斗,只会白白损耗神元体力,时间拖得越久,形势便越发对她不利。莲兮心中明白此间道理,却也只能一面剑舞不绝,一面竭力在脑中筛检诸般念头,试图找寻克敌制胜之法。   ——雷霆霹雳,需唤取雷龙之神,祭引天雷。   ——流星焱雨,需催动天外星位,祭引天陨。   ——皓日阳炎,需借取青天白日,祭引天火。   ——红莲业火,需收攒地狱罪业,祭引地炙。   如此四大天劫神灾被仙族之人并称作天刑。若莲兮不曾为兄长遮灾挡劫,以致今日神元涣散。原本凭她应龙呼风唤雨之身,祭引天雷霹雳,也并非难事。然而沦落今日窘境,她的神元却远远不足以催发天刑。即便她豁出命来,夭寿求换一记落雷,先不说那雷龙老子恐怕未必肯卖她面子,若是它错眼之下将她视作玩火小儿,震怒之下,难保不会赐一道霹雳送她归西……   莲兮心中千头万绪正飞驰而过,却听封郁的琴声好似秋风萧瑟之下的枯叶,在枝头颤颤巍巍,将断未断,凝噎呜咽。   她略一迟疑,双剑走势稍有停顿,便让影虹瞅准空隙,脚踏梦龙剑身,借势凌空翻转,跃到了莲兮的身后。   杏黄裙裾在莲兮的眼角一闪,她暗道不妙,连忙侧倾半步,横抽鸾凤来护身。   影虹见她反应飞速,化剑之掌陡然势头一转,瞅准双剑的走向,两手一伸,将梦龙鸾凤的一对剑刃握在掌中。   他以魔元将雌雄对剑紧锢于掌间,虽豁得两手鲜血淋淋,却极是得意,说道:“莲公主,你可听说过魔物浴血修炼?我影虹今日若能沐浴在应龙的血雾之下,想必即刻便能化境大成了……呵,你说那是何等有趣?”   莲兮撼剑不得,收剑不能,只得飞脚提膝来攻影虹的下盘,奈何她怎样强提神冥相搏,他却依旧稳如泰山。   她尚在挣扎,却见影虹脸上那张女子的樱桃小口忽然洞开,左右唇角向两边迸裂,犹如沟壑一般直直延伸到两耳耳根之处。一张血盆之口在莲兮眼前缓缓张开,直同铜镜一般大小,内里长舌翻滚,腥臭四溢。   莲兮初次得见魔物的真身形态,惊骇之余,心中暗道不妙。   然而她还不及躲闪,影虹便握着她一双剑刃,以强劲力道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随即将她猛地拥入怀中。   电光火石之间,莲兮的身体被生生钳制住,不得动弹。她双手被反剪在后,却仍是不愿松开手中对剑。梦龙鸾凤交纵着,紧贴于她的后背,剑气冰凉,透衣入体而来。   影虹黑洞洞的大嘴冲着莲兮的面颊,猛地一吸气。   莲兮只觉遍身热血都上溯到头顶,令她脑袋昏昏胀痛,几欲炸裂。   她的脸颊火烧火燎,滚烫非常,四肢躯干却渐渐被冰冷蚀透,瘫软无力。   意识迷离间,她仿佛看见许多赤红的细小斑点,正漂浮于眼前,向着影虹的血盆大口深处,游曳而去。   莲兮恍然醒悟,那魔物正从她的面颊之上,缓缓将她全身的血液析出。   她心中焦急,四肢却愈发使不上劲力,连脑中思绪也越行越慢,逐渐混淆成一团迷茫。   迷蒙间,莲兮仿佛听见体内血液正淅淅飞淌着,一点点离自己远去,留下干涸枯竭的血脉,留下无能为力的她。   然而,她虽劲力全失,指尖却犹自紧扣在梦龙与鸾凤的剑柄之上。   若果真如银笏所说,雌雄双剑此生为守护她而来……   她又何尝不想与梦龙鸾凤相伴终生,永远,以这一双手,守护它们。   恍惚之间,紧贴背脊的剑刃仿佛传来脉动的节律,与她的心悸之速一同,越跳越快,越跳越急。微微的温暖自背后传遍她的身体,像是暮春的阳光一般,赐予万物蓬勃的生机。   金色的残念,游丝一般,飞掠过她的心间。   耳边琴音声声稀落,将歇未歇,已近绝迹……   ——不要,不要离开我。   ——等着我。   ——等着我,手携残阳而来。   弦声铮地一响,猝然而止。   寂静只不过半刻,一声锥心刺耳的鸟鸣撕天而起。   莲兮的身后翻滚起熊熊热气,鸾凤一时竟炽烈无比,金光熠熠迸溅而出,犹如皓日当空,令人不能逼视。   剑刃炽热的温度令影虹不由松开了手,莲兮右手既得脱出,鸾凤便不作半刻停留,立时在背后曳出半泓秋水,将影虹挟制她的另一只手也挑开来。   莲兮反手挥下的这一剑,力道虚浮,不曾裹挟半分神元,却不想,竟齐腕削下影虹的一只右手来。   她无暇欣喜,刚一脱离影虹的掌控,便急闪到一侧。她全身鲜血尚且聚在头顶,未及归位,脚下瘫软步履踉跄,身上遍是破绽。   然而影虹在惊诧之余,竟愣了一愣。待他再回神时,鸾凤梦龙已重被莲兮舞在手中,拢起一道剑幕,将她周身上下安然护在其中。一对双剑将空中悬浮着的残余血珠采撷舔舐了个干净,血液倒溯回归莲兮的血脉,令她心神重振。剑迹游走间,只见鸾凤金芒毕露,刺眼犹若正午日光。金光滚烫,伴随着鸾凤剑走徘绕,仿佛是披覆在莲兮双肩上成千上万的金色羽毛,纷纷扬扬。她的臂弯,她的脚边,她的脸侧,燎起残阳炎烈,像极金乌坠地时,四野焚烧沸腾的景象。   夭月的面容形态碎裂千瓣,纸片一般从影虹的脸上身上剥落,一副焦尸般黑黢黢的血魔真身就此暴露于炽热的金光之中,狰狞形貌难以分辨,唯独一双眼睛,还泛着妩媚的水银光泽。   影虹的左手在五官扭曲的焦黑面庞上胡乱地摸了两下,右手断腕处黑漆漆的剑口直指莲兮,声嘶力竭地喊道:“这……这怎么可能,我喝过人血后分明就可以摆脱这副丑陋的样子!我早就不是这副恶心的模样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右手也不能自然而愈!是你的血……你的剑……龙莲兮,你!好大的胆子!”   影虹痴狂之际,不顾一切地向莲兮扑了过来,莲兮却将梦龙收起,只以一柄鸾凤相迎。   他的双臂方才触入鸾凤的剑迹,转瞬之间,便被纷扬而下的柔软金羽分割切碎成无数黑色肉屑,连同暗黑浑浊的血沫,四散分离。   她手中鸾凤剑行不止,沿着影虹的臂膀一路上削。   影虹被鸾凤伤及所在,仿佛岩浆流淌过处,火烧火燎疼痛揪心。他被笼在金色烈阳之中,徒然翻滚挣扎着,全无反抗之力。   剑式剑路第一次在莲兮手中失却意义,她从不知道,原来只为杀戮,也有如此快意。   他的四肢躯干犹如被修剪的盆景树杈,在鸾凤疾风骤雨的狂乱行迹中,逐渐支离破碎,化作一地污秽残块。   鸾凤剑驻之时,影虹的躯体,已尽皆碎断成渣滓,与堆积在狐穴中的许多白骨混杂,形迹不辨。剑尖所指,是她为他留下唯一完好的头颅与一小截脖颈。然而斜踞在影虹那张漆黑怪脸上的血盆大口,这时却还在张合不休,声声凄号道:“龙……龙莲兮,你杀不了我,我……我用不了多久就能复……复原,你……等着……”   他的脸,炭黑一般,隐隐游走着几丝火纹。火纹看似细小,却在他的头颅之间四处蔓延乱窜,缓缓侵蚀着他所剩无多的魔体。   ——果然,是司霖吗?   ——复归原型,化为金羽的司霖栖息于鸾凤之上,将曾经属于太阳的热度赐予鸾凤。   ——残阳炽烈,有如皓日阳炎,即成天火。   莲兮嘴角紧绷,左手向他嘴中一探,五指摸索了半刻,终于从他舌下掏出了玲珑心的残片。   影虹惊惧地望着她,一对银色双瞳睁得浑圆。   这一双银眼中,再无温柔,再无宠溺,再无一丝一毫属于银笏的影子。   她眼神一凛,对影虹的残体回敬道:“可惜,本公主素无耐性。”   她手中鸾凤携着残阳,直直从影虹的唇舌间贯下。炽烈金光从他的头颅间爆散开,金黄天火汹汹而起,那一颗形状怪异的脑袋在瞬息之间付之一炬,连同其中魔魂也一道化为灰烬,寂灭于世。   鸾凤剑脊之上的金羽光芒逐渐消褪,重又恢复暗沉的剑色。   酣畅杀戮之后,刻骨铭心的恨意却潮水般,飞快退散而去,莲兮的胸间只留下一颗被海潮蚀透的心,空洞洞地回响着过往银笏对她说过的许多话。   她踏着狐穴遍地的无名白骨,蹒跚地往银笏躺着的冰床走去。   银笏果真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躯体之上再没有一丝呼吸起伏,便连方才被梦龙与鸾凤洞穿的双肋,也只留下两道苍白的豁口。   曾经属于他的白莲玉冠,不知何时,已在莲兮袖中,碎裂成冰凉的玉片。她将残碎的玉片拢在手中,放入银笏的右掌。   他的掌心僵硬冰冷有如冻石,触及之下连她的指尖也颤抖起来。   “对不起,银笏,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她将鸾凤刺入寒冰之床,竖立在银笏的脸侧。   若有鸾凤的温暖能代替她,陪在一边,他或许不会太过寒冷,他或许不会怪罪她吧。   因为这一刻,她的手终究要从他的掌心抽离而去。   第四四节 化蝶寻花 夜栖芳草(4)   夜深露重,狐穴外大雾弥漫。   莲兮与魔物血搏之后,乍一松懈,才发觉自己早已透尽体力,神元萎顿,连臂上的两处剑伤豁口也无力医治。鲜血沿着伤处淋漓而下,在她踉踉跄跄的脚步后留下了斑斑痕迹。黑暗的桧林中,万籁俱寂,她脚下沉重的踩叶踏草之声便是四下里唯一的响动。   然而她的耳边却隐约听见有一曲音律遥遥飘来,似有若无,雨点落海一般,淅淅沥沥,时断时续。   她掖着玲珑碎的胸襟,因这一曲旋律,时而温暖,时而酸楚。两相交缠的情愫,静悄悄地揭开她幼年的记忆。当她静坐在广阔的东海海底,雨声叮咚传海而来,在她的耳边交缠起伏,正是汇作这样的旋律,将她怀抱。   只是,它从未清晰至此,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金桂绵延,飘香万里,有人坐在花香甜蜜中抚琴唱诗。他今天也来了吗?他今天也穿着那一身粹白的烟云纱袍坐在山谷花丛之间吗?   昏暗的桧林之中,她难辨地势,几次三番被土坎树根绊摔在地,然而那灵动九天的弦瑟音韵,却领着她,从黑暗之中穿行而过,无畏无惧。   ——他的歌声与琴音相辅相融,汇作一曲曼妙歌谣,沁人心脾有如晚风拂面。其中交织着欢乐,哀伤,寂寞种种情愫,她虽不能一一明了,却只单纯地喜爱这样的声音,喜爱唱着这一曲的那个人。她在桂花丛间穿梭疾行,唯恐赶不及看他一眼……   脚下酸痛疲惫,她却只恨夜色蔽眼,不能行得更快些。   她随着那传进耳中的断续音律,在嘴边兀自哼唱起来。她从不知道,这一曲旋律原来早已宿居于她的心底,根深蒂固,完整如斯。她从不知道,即便是在这样绝黑的夜色里,也能坚信着,脚下的这个方向,这条路,正直指向他。   ——啊,弦乐之声尚在耳畔,那一曲歌谣却已将尽。不要走,不要走得那么快,等我穿过丛丛落桂残香,就能再一次见到你……   这条找寻他的路途,好似已被她走过许多次。然而耳边的琴声越是清晰,她却越是心焦如焚。   她脚下飞奔起来,在错杂的林木间左磕右碰。   不要走,等等我,可好?   ——她从草叶间探头,果然看见一袭白袖揽尽风中芬芳。那人指下琴声已歇,却仍抱着金弦瑶琴,端坐于暮色中,望着她微微而笑。   莲兮又一次在林中绊倒,狠狠摔在地上。耳边的琴声也随之消逝得无影无踪,如雾消散。她挣扎着爬起身来,不想这一次她触手所及,却并非冰冷的树根硬石,而是一副温软绵绵的纱袖。   莲兮在黑暗之中浑摸了一通,确信地上倒着的正是封郁,赶忙将遍身游走的几丝残元神魄全汇集在手中,掐起一道火诀。   小小火苗在她指尖跳动摇曳,温暖的光色之中,只见封郁正俯倒在地,臂间还拥着一张金弦凤头瑶琴。他长发散乱,一身丝衣纱袍沾土带泥,污秽凌乱不堪,触目之下令莲兮顿时心慌。   她跪伏在一边,小心替封郁翻过身来,却只觉他周身冰凉若石,竟与银笏无异。   她的指尖轻抚上他的面颊,颤颤巍巍地一一描摹过他的眉梢,他的眼尾,他的双唇。   这分明不是封郁。   尽管是同样淡若点墨的双眉,同样上扬不羁的眼角,同样凿刻天成的薄唇,却绝计是另一个人假扮作封郁的模样,因为……   因为封郁又怎么会死呢?   直到前一刻,她分明还能听见他指下弦响温静。   他是如何猖狂命贱的人,唯有影虹那样天真,才会相信,一道天雷就能杀死封郁。   那么她又为何要拼命飞奔而来?她是赶来救他,还是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无论如何,她又来得晚了。   她已来不及见银笏最后一眼,如今还要为封郁收殓尸身吗?   面对着银笏冰床之上的躯体,她曾痛心疾首,难过落泪。   然则望着封郁安然闭阖的眼睑,她却只觉得胸间摧枯拉朽的疼痛,像一汪满溢的池水,缓缓没过她的前胸,淹没她的头顶。置身冰冷残酷的池水,她无法挣扎,无法喘息,连泪水也无法流下。   火苗在她的指尖熄灭,四壁黑暗重袭而来。   她无声无响地跪在他的身侧,怔怔入神。   不知过了多久,破晓的日光透过绵延大雾,模糊地映照出她身边的花草树木,亦将封郁和那一张琴的轮廓,浅浅勾勒了出来。   眼见他的长发一地散乱,她茫然之中,伸手便欲替他将头发收攒梳理好。   她的指尖方一触及他的鬓角,只听一声话语温润道:“还是被你逮住了……”   她惊怔之余,周身震了一震。伸出的手指半路改道,直探向封郁的手腕。   指下的脉搏虽是衰弱无力,却终究还是连贯着的。   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封郁狭长的双眼依旧黑白分明,却浸染着一层前所未有的柔软。   封郁缓缓提起手来,轻触了触她的脸颊,替她将泪水拭去,声音低切道:“莲兮的眼泪为何总是如此滚烫,叫人手足无措。”   她本该是银笏嘴中英武凶悍的莲公主,因为今生有梦龙鸾凤的相伴相守,便能无忧无惧。然而三千年间不曾有泪的她,却在与封郁相遇后的十几年中,重又变得像儿时那般软弱。   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狼狈落泪的样子,却唯独在他面前,想将胸间的委屈与恐惧,剜心掏肺全数倾倒而出,痛快地哭上一场。   林间天光愈加明亮,薄薄的雾气中,封郁扶着手边的瑶琴坐了起来,见莲兮抽泣之势愈演愈烈,不由苦笑道:“我曾说过不会撇下你,结果却叫那魔物一串铃铛拐跑了,你可是怨我?”   何必,直到这一刻,还编这样拙劣的谎话来骗她?   泪水灌入嘴中,哽得她吐不出半个字来。她自哭得泪如泉涌,全身颤抖,连一身被鲜血浸透的衣裙,也随着她的剧烈抽噎,上下起伏颤动。   封郁借着天光,这才看见她臂上汩汩淌血的伤口,他皱起眉,幽幽叹了一气,说道:“莲兮,你终究还是将那魔物斩下了,梦龙鸾凤威风八面,与我料想的,果然分毫不差……”   他的话语自傲如常,却隐隐裹挟着一丝苦涩。莲兮在泪眼朦胧间抬起头来看他,却倏忽被他拥进怀里。   前一刻还形同死尸的封郁,这一刻却臂力惊人,将莲兮的上身牢牢扣在胸前。   封郁的胸怀,弥散着桂花的香甜,仿佛是她沉溺了上万年的气味,深浅呼吸间,令她虚颤不已的心终于安宁下来。她张臂反抱住他,一双手紧紧攀附在他的肩背之上,只愿这一刻能无尽延续下去。唯有沉浸在他浑厚的心跳之中,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   他还安然无恙,而她,还能够在他的身边。   第四五节 化蝶寻花 夜栖芳草(5)   “以前总巴不得你早死,才好叫我脱身自由。为何现在……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莲兮倚靠在封郁的胸膛,无知觉间,心底的喃喃低语竟从口间逸出。   她循着耳根深处的那一曲旋律,穿过漫漫长夜,来到他的身边。   原来,也只不过是想要见到他的面容,听见他的声音,如此单纯。   封郁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额头,燎得她面上滚烫。   她的额角被突如其来的炙热柔软,微点了一点,轻若飞羽拂面,虽只一瞬亲近,却在她的额角发梢,留下分明的桂香甜蜜。她诧异地扬起脸,正对上封郁的一双眼。那对惯常深蓄笑意的眼眸,这时却冷若冰霜,连同映入其中,莲兮小小的倒影,也被笼上一层寒意。他徐徐说道:“莲兮,回东海去吧,我答应你,绝不会将龙涟丞的事张扬出去,你可以安心了。”   封郁的话虽让莲兮疑惑,她却飞快回答说:“我的伤势一好,就去青阳找你。”   她眼中的氤氲水气消散而去,连同声音也清澈起来。   然而,她的身体尚且留恋着封郁的怀抱,却忽地被他猛力推开。   封郁拄着瑶琴,缓缓在她面前站起,眉梢一挑,淡淡说道:“不必了,莲公主好好修养身体,从此再不必随我四处苦行。”   莲兮闻之一怔,喃喃问:“当初分明是你掳着我上路,现在又为何不要我了?”   她从怀中取出玲珑心的碎片,抬手递向封郁,说:“你想要的,我已替你拿到,难道竟是我做错了?”   她的手空举着小小的晶碎,他却嗤之以鼻,风轻云淡道:“莲公主一双对剑舞得精湛,为何却生着一颗榆木脑袋?孟章神君三番五次警戒,你不曾起过疑心吗?明明已跟着我到了黑湖湖底,所见所闻不曾让你害怕吗?你该明白我封郁是如何机关算尽的狡诈人物,我将你执在指尖,亦不过是充作棋子,好让我轻松收回玲珑残碎……”   莲兮仰头,看着封郁一张花岗岩般绷得冷硬的脸孔,轻声笑了一笑,又将指间玲珑碎塞进他的手里,平淡道:“这些我原本就清楚,你何必废话连篇?若是心中有愧,下一次带着我出行时,多犒赏我几顿饕餮大餐,本公主便不与你计较了。”   封郁却一扬手将玲珑碎掷开,疾言厉色道:“龙莲兮,你就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贱?你可知,只要继续跟着我,终有一天会叫你深陷万劫不复。即便再有一日,你奄奄一息危在旦夕,我兴许也不过像今日一般,远远旁观着。难得眼下本尊心情大好,愿意放你回东海去。你若还有些神智,便速速归去,再不要插手本尊与玲珑心之事。”   他一句句说得掷地有声,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反倒让她觉出几分可笑来。   莲兮仰头望着封郁,脸上笑靥斐然,明媚若春花绽放,她轻声道:“郁上仙,你好歹也是天家皇子,为何说话总不算数?既然嘴上说得残酷,原该说到做到。我眼见着你脉象微弱紊乱,身有重伤,为何还兀自强撑,替我遥传琴音,助战在侧?”   封郁却只当未听见她的话,将手边金弦瑶琴收作一道金光,纳入袖中,急欲抽身而去。   淡淡雾气之中,他的面色更显惨白病态,这时纵是以两腿勉力支撑着站起,也全是颤颤巍巍,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莲兮伸手要搀他,却被他用纱袖重重拂在一边。   他撇下她,只身往青丘的迷雾中行去。   百步之外,茫茫白雾,即便他这时回头,也再看不见那一抹浸着血色的绯红身影。   然而她的声音却穿透山岚,直奔他而来。   ——封郁,等我好全了,便去找你。   ——等着我,好么?   *****   她在雾色霭霭之中,轻一抖腕。   鸾凤的三尺剑身潜入奶白雾气中,左右蹁跹对挽,徐徐拖行出一对蝶翼状的绯红剑迹。   转眼之间,被鸾凤破分两边的雾气重又合拢,将她淹没。   寂静里,剑刃在她的手中再度悠然而起,绯红光色在她的头顶横贯而下,将浓雾一分为二。还未等雾气合拢,鸾凤蓦然破空回首,高速旋舞起来。绯色残影飞旋在半空,裹挟起疾速剑气,将四面纠缠而来的雾气生生驱散。   随着鸾凤剑速渐进,剑脊上的金羽犹如火借风势,逐渐翻滚炽热,由一团幽芒化作羽状的金色烈焰。四散而出的熠熠光辉包裹着剑刃,透射浓雾,上贯天际,下透深土,在青丘投下一柱光明。   剑迹错落,犹如漫天金色飞羽纷扬而下,她被悠游在身侧的万千金羽呵护其中,丝丝微温渗入她的体内,连同她脚下常年冰冷潮湿的青丘,也得片刻春回大地,蒸腾起融融暖意。   莲兮耗尽最后几分力气,也不过能勉强将鸾凤的剑柄控在掌间,不至脱手。阵阵痉挛从右腕右臂传来,撕裂一般的疼痛让她疲惫枯竭的身体难堪重负。她第一次意识到,仅仅是驾驭鸾凤,已是如此不易。她起剑时,全靠上提一口真气,凛气疾走。再往后的剑行剑走,却仰仗着纯熟的剑路和她死犟到底的固执。   剑一凌空,她便不敢停下,唯恐稍有停歇,便再无力举剑。   她终究不能在青丘为银笏找到一处阳光普照的葬冢,便索性将他埋在离狐穴不远的桧树林中。   天不能顺遂人心,便只能由她剑携残阳,来陪伴脚下沉眠的他。   银笏的肉身早已僵死,狐魂飘渺不知所踪。若他的魂灵还有所牵挂,尚在青丘徘徊不去,莲兮只愿他能看见这鸾凤织就的雾中暖阳。虽不过是一时半刻的温暖灿烂,若他知晓,或许也能有所心安。   她竭尽全力,只想要这一时半刻能拖沓得更久远些,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臂上酸痛好似百蚁咬嗫,鸾凤剑走之势也不由沉缓下来。她正兀自咬牙坚持,却只听头顶天际忽地传来一声沉闷呼啸,似雷非雷,却震天动地,将她脚下的青丘土地都撼得颤了两颤。   她听见这熟悉的龙吟之声破天而来,震惊之余,指间略一松弛,鸾凤便猛然脱手而出,循着惯性凌空旋舞而去。   绯红剑迹盘桓之间,一柄折扇在空中骤然舒展开来。紫色的扇面跹动犹如水中游鱼,逆着飞旋的剑势,在鸾凤剑柄上轻拨了一下,便将鸾凤倒甩回莲兮手中。   她舞剑乍停,四周的雾色便重现聚拢之势。   丝丝迷蒙汇聚眼前,将那手执紫扇,立在雾中的人掩映得面目不清。   饶是如此,薄雾后的那人,迎着她,会有怎样的笑颜,会有怎样的怀抱,她都一一熟稔于心。   ——她竟忘了,已是他该回来的时候了。   莲兮仓促收剑入掌,向那一身紫衣的男人飞步而去。   然而,她的指尖还未触及他的衣角,便膝下一软,堕入一片沉黑之中。   第四六节 共饮长江 醉生梦死(1)   龙太子涟丞的怀抱中,依旧有着北溟大潮一般的清寒,依旧有着东海独有的淡咸馥芳,便连耳边脉脉跳动的心悸之声,也依旧是她自小听惯的节奏。   她已安然躲进这世间最温静的港湾之中,却为何还是觉得……有所残缺。   是那一双淡淡的眉眼,是那粹白的衣袖,还是那一丝甜蜜得让人情愿醉心其中的,桂花芬芳?   耳边传来脚步碎碎,如云如雾的粹白纱袖,在她的惺忪睡眼间,一闪而过。   她猛然睁眼,伸手向空中一抓,疾呼道:“封郁——”   莲兮手中果然拽住了一角袍袖,想也不想,便猛力将那衣袂扯了过来,连同一张肃穆森然的面孔,也被她拽到眼前。   待她发觉自己指间扯着的,分明是龙王老儿的墨绿浪金袖尾,再想赔笑撒手却已晚了。   东海龙王虽是四海统领,主宰天下万龙,手掌神州最广阔的海域,却向来温文尔雅,与人和善。凭着那半老风流的英气面相,在各路仙友中也混得颇有些人缘,唯独对着自家女儿时,却总是一副风云莫测的沉黑面孔。莲兮正绞尽脑汁揣测着她父君当下的心境,冷不防,眼前的墨绿衣袖一甩,她父君竟狠狠赏了她一耳光。   莲兮方才睡醒,脑中本还是一锅浑粥,这时被父君一掌掴下,立时清醒过来。   她捂着火辣辣灼痛的左颊,环视了一圈,目之所及,都是她最熟悉的玩意。夜明萤幽屏,海贝琉璃榻,玉螺妆奁盒,斛珠千栊帘,一件件全是她悉心从各地收来的宝贝。诸般物件五花八门,颜色纷杂,在她的寝殿中摆得满满当当。她好不容易复归东海老家,在这杂物间一般的闺房醒来,睁眼便见双亲兄长围聚在榻前,本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然而这时面对着煞神一般的龙王老子,她的嘴角却兀自抽搐个不停,连一丝强笑也挤不出。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触怒了父君,只得像平时那样,冲龙涟丞楚楚可怜地飞瞄一眼,欲以眼神搬个救兵来。不想涟丞还未及出声救她,他父君却反手一扬,照着她的右脸,结结实实又掴了一掌。   莲兮生平闯下的大祸小乱不计其数,他父君虽也每每对她吹胡子瞪眼睛砸桌子骂浑话,往她两瓣屁腚子招呼过不少拳脚,却鲜少动手扇她的脸。   她成年后,几乎忘了挨人耳光是何滋味,这时连吃两记,刚清醒过来的脑子又浑沌起来。   莲兮战战兢兢抬起双臂护着脸,往床榻内侧缩了缩身子,无辜道:“父君……这是为何……”   她不说倒好,一开口叫龙王更加怒不可遏,抬手又要来揍她,所幸她母上及时出声,制止道:“算了算了,兮儿躺了好几日才醒,身上还没好全,你也不要太为难她了。”   老龙王振袖一甩,指着莲兮怒斥:“你是以为自己有几条命可以随意糟践?你兄长自个儿道行不足,私邀天劫已是有错在先,你不仅不来通报,还拿四方如意盘来挪移天劫,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莲兮飞瞥了涟丞一眼,见他正立在龙王身后,挤眉弄眼示意她速速向父君赔罪。   她却非要打肿脸来充胖子,犟嘴道:“当初天劫在即,我若不替他挡着,你个老头现在哪里来的儿子?涟哥哥渡劫归来,好端端已是个准上仙了,眼下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眼见龙王老儿眼色一凛,赶忙将后话全吞回肚子里去,又往后瑟缩了一下。   不想她父君一掌抬起,并未扇在她的脸上,却是沉沉拍在了榻沿。   这一掌为泄愤而来,将莲兮心爱的海贝琉璃榻拍了个稀烂。   莲兮从未见过父君发得这么大脾气,立时被吓成一叶蔫菜,萎顿地坐在一地残渣间,愕然不敢吱声。   她父君脸上怒气未消,又伸手来。   她还不及闪躲,便被他牢牢抱进怀里。   老龙王的双臂拥着莲兮,并不紧窒,倒像是握着易碎的美玉,谨小慎微地将她呵护其中。这久违了数千年,属于父君的怀抱,令莲兮在震惊之余,倍感温暖。幼年时在这温厚宽广的怀抱中钻进钻出、戏耍玩闹的记忆,一一涌现而出。她曾以为自己早忘了当年父君衣襟上的触感,然而这一时,她重又埋首其中,扑面而来,却全是令人怀念的温度。   “兮儿,你可知自己的大劫早已降下,若非是他人预卜先知,替你挡去三道天雷,你今日还有命回来东海见爹娘么?”她父君的声音不复雄浑,在她耳边苍凉地说道:“你须记得,不是次次闯祸,都能侥幸有人替你收拾……”   老龙王难得语重心长的说教,莲兮才听了前半段,便心念一闪,飞快回嘴道:“果然是他……”   只听“轰”的一声,海底报钟传来巨大鸣响,将她的话半途扼住。   龙王老子乍一松开她,又摆出一张阴沉的脸,厉声道:“本王今日还要同各地水君议事。涟丞渡劫方才归来,我身边有许多事务要他料理,你不许像从前那样瞎缠着他胡闹,更不许再和他串通着骗爹娘!听明白了么?”   莲兮乖觉地答应了一声。待父君领着涟丞离开她宿居的莲心殿,她才从一地琉璃碎渣里蹦起身来,捂着脸颊,冲母后大吐苦水:“瞧瞧父君多偏心哪,明明是我和涟哥哥一道犯错,为何只打我一个?那两刮子扇得我头昏眼花的……”   她嘴上说得无辜可怜,她母上仟君却听得开怀大笑,连喘带嗔道:“哎哟,这原本也是桩陈年旧事了,当初我将郁上仙的信拿去给他过目,也不见他气成这副模样。其实你和涟儿双双归来,他心底是极高兴的。但冲着你这小魔王,若不给几个下马威,你哪里会听话?”   “说到底,还是娘亲给父君通风报信!”   “郁上仙的信本就是差给东海龙王的,东海哪有第二个龙王?自然要给他瞧瞧。”   莲兮心中揣测已久,见仟君笑得好不正经,便急切问道:“封郁那家伙给父君的信上究竟写得什么?”   仟君眼见她面上微微泛红,更觉得有趣,慢条斯理道:“如今我东海上下无人不知,莲公主正与掌世天帝膝下三皇子比翼共游,不日便要结成连理。你猜猜,这信上写得是什么?”   “不日便要结成连理?”莲兮双眼圆睁,惊极反问道:“这又怎么可能?”   “是为娘失言了,”仟君在茶桌边坐下,好整以暇地望着莲兮,揶揄道:“郁上仙以信为聘,当初是为娘亲准了,连你的陪嫁都送出去了。兮儿现在可算是他的过门新妻,这么一说才算妥当。”   “陪嫁……”母上的一番戏谑被莲兮听进耳去,却令她面上愈发凝重。莲兮深深蹙起眉头,肃然问道:“陪嫁,指的可是那一日龟少司报窃的四方如意盘?”   仟君托腮望着她,不予置否。然而她脸上弥漫的笑意,却极是暧昧,顿时让莲兮醒悟。   果然……   ——司霖雌雄分体的夜前,他三言两语,极尽寻衅之能事,说得突兀,一时令她负气离开。   ——青仪宫内,她的神元不过稍一触及玲珑,便沉入十数日的昏睡,与他人梦相隔十数年。   ——青丘桧林中,他明知云封雾锁,行路艰难,却还一人独行,最终被影虹所化的夭月拐走,与她失散。   然则,他的身影每每从她的视线里消失,都只是阴差阳错的无心之举吗?   那在南樵山晴空中毫无由头的一声霹雳,那隐约传入耳际驰骋入梦的一道惊雷,那在桧林间轰隆隆回荡了许久,将她震醒的闷雷……   莫非原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在她后知后觉,未曾防备的时刻里,那本该落在她头顶,叫她灰飞烟灭的三道天雷,可是被那个突然隐匿形迹的人,悄悄挡去?   她不曾亲眼所见,却不知为何,心中更是笃定。   天下有谁能以通天卦数,为她细算天劫时刻?   天下又有谁,不惜威逼也要将她带在身侧?   她心中早有疑惑,却直到这时,才将四处漂浮的零碎怀疑,拼凑成完整的念头。   他,封郁,效法龙莲兮的诡计,从东海偷出四方如意盘,背地里为她消灾度厄,以至最终身受重创……   这一念头飞驰而出,连她自己也觉得滑稽。   封郁与她素昧平生,又何必要瞒着她,如此大费周章。   “兮儿,你可理出几分头绪了?”仟君在一边默默陪坐了许久,灌下的茶水也着实不少了,这时见莲兮眉头深锁,面色阴晴不定,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我家姑爷虽是万中挑一的俊秀非凡,可也忒不称职,至今还害得自家娘子蒙在鼓里,烦恼不休。”   “你们一个个都把本公主当作小屁孩儿来唬弄!尤其是娘亲,平素最会拿我插科打诨。你说他平白无故,为何要帮本公主消灾挡劫?莫非他当真在信里下了聘?快给我瞧瞧!”   仟君捧腹大笑,将一方茶案拍得“咚咚”作响。   她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才说道:“这……郁上仙倒也没有明说。不过为娘私心以为,他在你身上费了如此心思,想必是有一分情意的。你若真心喜欢他,改明儿让我家龙王爷去天帝耳旁吹吹风,稍稍提起两句,又有何难……说起来,你穿兜裆那会儿,天帝不也许过这门亲事的么?”   千头万绪乍看之下好似被一一理顺,实则却还是一团乱麻。封郁此人惯常便是高深莫测,即便是莲兮抓破脑袋,也琢磨不清他的意图,几厢纠结之下,她便索性挨着仟君坐下,窃窃问道:“娘亲,你说我……我生得姿色如何?”   仟君正饮茶间,被莲兮突兀的问话呛了一呛,费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讶然道:“你竟也有在意自个儿容貌的时候?着实有趣,着实有趣!”   她自笑得花枝乱颤,却叫莲兮心中没底,嘟囔道:“哪里有趣了,分明是我自讨没趣。我分明知道,即便是在仙族之中,母上也可算是一等一的美人,我这姿色又哪里入得了母上的法眼。”   莲兮撅着嘴心中郁闷,却不想被仟君飞来一掌将她脑门狠狠拍了拍,笑道:“兮儿这说得什么话,你是为娘的女儿,尽得我梁氏真传之余,更另有一番英姿飒爽的神韵。即便是为娘,也羡慕的很呢。”   “果真如此?”   “傻孩子,为娘吃饱了撑的,还来忽悠你不成?”   “既是如此,”莲兮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羞怯,偏偏面上还要充作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低声问道:“娘亲以为,世间会有对莲兮一见倾心的男子吗?”   仟君侧过头,在莲兮的额上轻抚了一抚,吟吟一笑,反问道:“兮儿何不亲口去问问他呢?”   第四七节 共饮长江 醉生梦死(2)   瑞日初晴之下,万顷琉璃金瓦,千纵雕梁飞檐,尽像是半抱琵琶的羞涩美人,掩映在仙云祥瑞间。其中层叠楼宇,曲廊逶迤,即便只在云端微微露出一角华丽流奢,却已透出十足天家威严。   莲兮并非初次仰望这一方天上之天的绮丽景致,却是第一次,因它而莫名心疼。   在哪一年的哪一刻,她仿佛也曾在九重天庭之上,望着那更高的苍穹,想要将眼前令人泫然欲泣的美丽,永远留在生命里。想有一日腾身化龙,乘风破云,翱翔其间。   莲兮轻笑了一声,提起手边酒壶,深深啜了一口。   她的酒量愈发差了,这才不过自酌了小半壶,竟就醉得胡想连篇了?便是多借她几个胆子,又哪里敢化作真身应龙,在如此森严庄重之地飞窜撒野?若是被她父君逮着,想必又要拖回家去痛吃一顿皮肉之苦。   九重天庭是天家福地,能侥幸从中偷出几壶清泉玉酿,就足够她窃窃自喜了。   莲兮将手中的酒壶高举而起,冲着天际滚滚流云,豪迈说道:“如今没了你,我这独行大侠还不是照样从天宫酒库里拐出几壶清泉玉酿来,本公主喝得爽快,你可羡慕?活该把你个死狐狸馋死,谁叫你撇下我,一人走了?”   清泉玉酿是以蟠桃、佛手柑、香橼等等数十种天庭仙果酿造千年,方才成品的仙酒。因其所需材料珍奇,酿造工序繁琐,是以数量稀少。每逢天家设下筵席,清泉玉酿才会被从酒库里取出几壶来,散施给各路仙友品赏一二。   如此罕见仙酒,眼下却被莲兮顺手牵羊摸出四壶来,揣在怀里左拥右抱,好不痛快。   她素爱香冽美酒,清泉玉酿味如其名,气息寡淡,虽也有几分暗香,只可惜藏得太深,终是不太对她的胃口。过往天家大宴,开库取酒时,她跟在银笏背后做个从犯,虽也摸出过许多玉酿,实则只是给银笏一人解馋罢了。   然而今日,她形单影只,却是专程为它而来。   几天前,封潞的寿宴金柬寄来水晶宫,邀东海公主龙莲兮届时前去赴宴。这封请柬来得好生莫名其妙,让莲兮摸不清头脑。   封潞是掌世天帝膝下的三皇女,因她世出帝室,贵为天之娇女,与莲兮鲜有交集,更兼为人矫揉造作,又有些倨傲自负,同莲兮的交友取向恰好背道而驰。所以四千余年来,她与莲兮不过勉强识得对方脸面,算个点头之谊,并不曾有所深交。今年还未到封潞的整数大寿,她却首度宴请莲兮前去“姐妹家话”。   如此破天荒的邀约,立时在东海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让那一群虾蟹海族又有了饭后谈资。   自打莲兮被涟丞带回东海,前前后后才不过在水晶宫中休憩了半月多,便已觉出东海气氛诡谲,十足的不对劲。   她不济也是堂堂公主之身,与广袤的东海相伴了数千年,海域中每一尺每一寸,都可算是她的家园所在。然而她虽身在自家宅邸,俨然还是待嫁的黄花闺女,却分明更像是一桶来历不明的水,上至父君母上,下至仆从随侍,人人都巴不得即刻将她泼出门外去。   “封郁那小子,怎得放你在东海成日闲晃?”   “兮儿适才又神游发怔了,可是想起我家姑爷了?既然心中思念,便快去寻他罢。”   “莲公主回来这么久,怎么也不见郁天仙尊来东海看你?”   “奴婢为公主精心拣选了一套新衣,公主打扮得美美的,去给郁上仙瞧瞧,也好让对您更痴缠几分……”   自她每日一睁眼起,耳边便是随侍叨叨不停,待她更衣梳洗过,去母上面前问安,又省不了被仟君打趣一番。即便只是与诸位家臣家将在路上偶一错身相遇,那些叔伯老头儿们却也不忘百忙之中抽出一丝闲暇,来问候她一句。   只是莲兮实在闹不明白,为何人人与她说话时,总是三句不离封郁。   她只不过是方才伤愈,无人做伴游玩,闲极无聊,偶尔游魂似的在水晶宫上下晃荡几圈罢了。   她只不过是白日做梦,错以为有桂花甜香透入深海,于是仰头凝神分辨,迟疑半刻罢了。   她只不过是喜旧厌新,不舍将那一身染血破旧的绯色罗仙裙丢弃,却又心血来潮,想要给自己妆容打扮一番罢了。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行同往日,不过是随兴而起。为何瞧在别人眼里,却总要与封郁沾亲带故?   如“莲公主与天帝三皇子大婚在即”一般的流言蜚语,不知来头,却已在东海不胫而走。莲兮与封郁的“暧昧携游”本已是东海众人最大嚼头,封潞恰如其时寄来的一封“姐妹”请柬,更是火上浇油,被人言之凿凿,看作是莲兮即将嫁作皇亲的理据。   莲兮踩在闲言碎语的风口上,对于封潞的邀约,原就十二分不情愿。她本想给封潞书信一封,推辞了事。不想乍一提起笔来,她竟突发奇想,怀念起清泉玉酿的滋味。想想日常在东海闲着也是无聊,她便最终顺水推舟,登上九重天庭,赴了封潞的寿宴。   不曾想到,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今日受邀前来的,尽是莲兮不擅应付的女仙女尊。诸位元君虽也环肥燕瘦,各有香娇,却大多脾性古怪,难以搭话。莲兮志在取酒,也懒得与人闲话家常。筵席之上的种种事项,她只敷衍了事,虚晃一枪,便绕过设宴的前殿,往天宫贮酒的后庭府库摸去。   四壶玉酿手到擒来不费功夫,她眼看着天色还早,便索性背身躲在天宫后庭的一块岩石之后,一面品赏天上的流云金宇,一面自斟自酌起来。   庭中空寂无人,让她在悠哉品酒之余,还能絮絮叨叨一番,来缅怀银笏。   莲兮正举着一壶酒自言自语得欢乐,冷不防背后传来衣袂摩擦的窸窣之声,她忙扭过头去。   “你以为是谁?看到我,也不必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吧?”   看清来人的面目后,莲兮没有吱声,举着酒壶的手往身边随意挥了挥,邀他一同坐下共饮。   胧赫也不客气,接过她手里的一满壶清泉玉酿,就地靠石而坐。   难得他将两鬓长发细细辫好,整齐纳入发顶的龙冕之中,又穿着一身云纹吟苍龙的黑缎锦袍,看着倒也巍巍然,自有一股坐镇东方的神君霸气。奈何莲兮只要见着他的脸,便只有抬杠的兴趣。她明知他这一身装束是面见天帝的正装,却还是忍不住打趣:“常言道,人靠衣装,果然不假。你那一副小偷小摸的模样,被这么正经地一打扮,倒也真有几分人模人样了!”   胧赫尝了一口酒,皱起眉来瞪她,说:“到底是谁小偷小摸?你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这酒也敢随便拿来喝。我从前随侍天帝时,倒是抓过几个偷喝清泉玉酿的仙人,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胆大,一手一壶尚嫌不够,还要绑两壶吊在脖子上!你这哪里有一分名媛仙闺的模样?”   “少废话,不喝还我!”莲兮伸手作势要抢回他的酒壶。   胧赫却将手一缩,仰头又灌下几口酒,面无表情道:“现在偷也偷了,我便帮你喝一些。省得你喝多了,还要酒醉闹事……”   莲兮笑了笑,说:“这才对嘛,你喝过一口就和本公主狼狈为奸了,还假作什么正经?”   “我听说龙涟丞已渡劫归来,他近日可好?”   “兄长方才顶替北溟神君的空缺,每日事务繁忙,他在北地好得很,我却在东海无聊得很。”   “你怎么竟乖乖回东海了,封郁那老狐狸去哪了?”   第四八节 共饮长江 醉生梦死(3)   为何人人见了她,都要冲着她问一句封郁。   封郁呢?封郁去哪了?   她也想知道。   莲兮在水晶宫中掰指算着日子,好不容易,刚将皮肉伤养了个半好,便急不可耐杀回白重山要去找封郁。当初他不由分说把她拐上路去,背地里替她挡下天雷三道,却又在青丘桧林中突然恶言相向,对她弃之不顾。其间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叫她莫名其妙,只想当面与他对质,问个明白。   她备下满腹疑问,却并未在白重山找到封郁,反倒撞见了先前被他二人暂时安顿在破观中的青丘祭女。莲兮寻上山时,那女子正在破观外堆柴砌灶,洗衣晒被忙得不亦乐乎,俨然以户主自居。莲兮好意要带她回青丘与家人团聚,她反倒不情不愿,死活也要赖在白重山等“神仙哥哥”回来。   当那女子向莲兮打探起封郁的行踪,莲兮才恍然发觉,自己对封郁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一座荒凉的山包包。她与他相遇于此,他在这里威胁过她,捉弄过她,安慰过她,他对她的底细全盘皆知,却鲜少说起自己的事来。   她每次拾阶而上,步入观中,便能看见他温静地坐在一方茶案后,或演卦或品茶,带着温煦的笑意,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等着她归来。于是她也理所当然,以为只要来了,便应当见到他。   她终于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然而,莲兮也不知道,还能上哪里去寻封郁。   眼下又被胧赫问及,立时戳到莲兮的痛处。她站起身来一跺脚,恼羞成怒大声反诘道:“你问我,我去问谁?他指不定抛尸山头,早就死透了,我才懒得管他!”   莲兮赴宴前临时抱佛脚,被她母上拿新衣新妆仔细打扮了一番,原本也是一副仙姿玉色,与她东莲尊君的名号相符相衬。怎奈她这时脖颈上吊着两壶小酒,一嘴酒气冲着胧赫撒泼,却全是一副无赖模样,叫胧赫哭笑不得。   清泉仙酿虽然气味寡淡,却深藏后劲,她猛地一起身,眼前顿时晕黑了一瞬。胧赫见她站着不稳,伸手便来搀她。她前番被梦龙鸾凤洞穿手臂,适才痊愈。这一时被胧赫无心触及,伤处仍是隐隐作痛。   她倒吸了一口气,虽只轻蹙了蹙眉,却被胧赫看在眼里。   “莲兮,你受伤了?”   “唔……”   莲兮连打了两个酒嗝,原想轻描淡写敷衍过去。没想到胧赫却紧咬着不放,连珠似地问道:“可是又卷进封郁的麻烦事了?我早叫你改改凡事好逞强的臭毛病,你怎么就是不听?你既有麻烦,为何不吹笛子来唤我?”   他不说,莲兮倒险些忘记了。   她也不避讳面前坐着好大一个男人,伸手便解开自个儿颈上系着的丝带,往怀中一掏,取出一串坠子来。先前她将胧赫送她的雪箭之笛穿了条细绳,绑在脖子上,后来为图方便,连同从青丘血魔手中夺来的玲珑碎也串在一处。   莲兮掂着坠上的白笛,说道:“那日你把笛子丢给我,一溜烟跑得倒快,我都没来得及同你说呢。这雪箭珍贵,我总觉得受之有愧,想来想去,还是应当还给你。”   她正要将笛子拆解下来,胧赫却抢过坠子,重又塞回她的怀里,飞快道:“我既已送出,东西的主人便是莲兮你了,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何必还我。”   莲兮见他面色决绝,便也不再吱声,权当是收下了。   胧赫却又开口道:“你怎么也学起我师尊,把玲珑残碎挂在脖子上,这玲珑碎又是哪里来的?”   他既问起,莲兮也乐得告诉他,当下便不紧不慢地,将青丘遭遇魔物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说了一遍,唯独瞒去封郁挡劫一事。   在青丘的种种经历虽已是大半月前的事了,莲兮说起时,却好似昨日重现。银笏的冰冷尸身、梦龙鸾凤刺入体内的痛楚、影虹诡诈可憎的笑声,尽皆历历在目。她说得咬牙切齿,胧赫在一边听着,面上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待她罗哩罗嗦将事情的原委说清,胧赫便立刻说道:“我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影虹堕入魔境,恐怕事有蹊跷。他说还有人想要你的命,你可有什么头绪?”   莲兮摇摇头,老实道:“我只觉得影虹满嘴胡言,十分古怪。他原本不是那样的人……你说,由妖成魔,果然会让人心性大变吗?”   “你可想过,为何影虹放着天下千形万态不变,非要变作夭月的模样?夭月当年堕魔,与封郁的那一段孽缘,并不曾大肆流传。影虹自小在青丘长大,却为何对其中底细知之甚详?”   不错,胧赫往深处略一探究,也令莲兮疑惑起来。   只听他又说道:“影虹说他手上的玲珑碎是别人给他的,这个幕后黑手也许早就知道那一片玲珑碎会引着封郁上门来,兴许其中许多古怪都是有人故意唆使,有意为之?”   胧赫说得愈发阴森低沉,叫莲兮背上寒毛倒竖,面上露出几丝怯意。   胧赫侧过脸望着她,一双凤眼迷蒙蒙毫无焦距,却仿佛蕴藏着天底下至美的梦境。他纯黑的瞳仁分明与银笏的水银桃花眼截然不同,却在眼底深处氤氲着相似的温柔。他朝着她微一莞尔,头顶的龙冕玉珠轻抖了一抖,连带着莲兮的心底,也轻颤了一颤。清泉玉酿的淡淡香气还在她的唇舌间缭绕未散,令她险些错以为,身边咫尺之内坐着的,依旧是活蹦乱跳的银笏,他还依旧逼着她喝白水一般的淡酒,还依旧微微眯着眼,同她把酒言笑,共进欢乐。   她失声道:“你……”   “我?”胧赫的笑容却苦涩了些,说道:“你若真心有几分害怕,就更应该好好收着我的笛子。在危难关头偶尔也该想起我来……”   他见莲兮面上凝滞,便拿指在她眼前晃了一晃,轻声问道:“你可曾偶尔想起我来?”   莲兮搔了搔脖子,不好意思地说:“这个……确实不常有……”   她刚说完,突然心念一闪,飞快又说:“不过,我最近倒是经常梦见一个与你相似的人。”   “你不是从不做梦的么?”胧赫惊讶之余,面露狐疑。   “说来也怪,本公主活了四千多岁都不曾做过一个梦,可是自我从青山回来,发梦的夜晚却越来越多,近些日子,五夜里有三夜都会做梦。”   “你是……胸前戴着玲珑心入睡,然后梦见……我?”胧赫惯常肃然的面上腾地涨成通红,一字一顿,问得极其艰难。   ——贴身带着玲珑碎入眠,便能梦见心中思念之人。   这原是胧赫的师尊,沁洸神君告诉莲兮的,胧赫自然早就知道。   然而,沁洸所言,并非十足准确。   莲兮心中最是思念银笏,但自从她将玲珑碎佩在胸前,却从未再梦见过他。反倒是封郁每每不胜其烦,蹁跹入得她梦里来,或是垂眼望着她不语,或是面露不屑对她冷嘲热讽。在他粹白的身影之外,她还隐约可见许多纷杂人影攒动着,紧逼着她,簇拥着她,拉扯着她。他们好似对她吵嚷不休,她却始终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梦醒时分,光怪陆离的梦境犹如潮水褪去,空白的海滩上却唯独留下了一个与胧赫相似的身影。   她见胧赫有所误会,赶紧摆摆手澄清:“本公主的春秋大梦包罗万象,可不止有一个人……再……再说,那人只是眼睛与你相似,面上轮廓却比你稚嫩许多。你说,莫非我夜里所梦……竟是你家幼弟?”   胧赫一听,急忙问道:“那人在你梦中可做过什么?”   莲兮抬眼望天,想了一想才吞吞吐吐道:“梦里的我,好似正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廊桥上跑着,那个与你相似的人步步逼在我的后头,对着我猛放冷箭,一箭一箭全钉在我的裙摆之上,让我摔了好几……”   她刚说上两句,便被胧赫骤然苍白的面色吓得嘴上凝滞,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胧赫却腾地站起身,拉扯着她,绕过巨大的庭石,往中庭方向大步流星而去。他曾随侍掌世天帝,偌大的九重天庭,在他眼中,直同自家后院一般。当下他硬生生拽着莲兮的绯红广袖,左拐右绕,轻车熟路地疾行了半刻,待他二人拐入一处横架在瑶池湖上的飞廊,胧赫这才放开手来。   朱红的廊柱,花雕的栏杆,白玉砖石铺就的迴转廊道。   莲兮站在飞廊的一头,眼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物件,在她的视线中一一展开。   她脚下的长长花廊蜿蜒向前,两面通透,衬着湖景瑰丽,原本十足的雅致。然而这曼妙景致,却犹如炼狱重现,将她震慑得足底发软,一步也迈不出去。   “你梦中所见的可是这一处花廊?”胧赫望着莲兮,面色阴鸷地问道。   第四九节 共饮长江 醉生梦死(4)   莲兮面上惊疑不定的神色,已令胧赫心中有数,他明知这一问多此一举,却还是想听莲兮亲口确认一声。   “嗯,我就是沿着这里跑……一直……的确就是这里,一模一样……那个长得像你的人,就在背后追着我……”   胧赫嘴角紧绷,沉声道:“那个人,恐怕正是我。四千年前,我在这里追着的,正是堕魔蛇仙……夭月。”   他的话就在耳边,字字句句,她听得清晰。然而意外的,她也并不十分吃惊。   “难道我真是夭月的……”   胧赫赶忙捂住她的嘴,紧皱眉头,低声说:“当年天卦上卜算,夭月魂魄已散,你不要瞎说!你糊里糊涂做得那梦,想必是因玲珑碎而起,你以后再不要把它戴在身上了!千万给我记着,不要将那个梦说给另一个人听,尤其不能被封郁知道!夭月未曾受尽命中该有的苦刑,你若被人当作是她的余孽转世,还不定会被怎么收拾!”   莲兮迟疑地点了点头,虽是对胧赫的话半信半疑,却还是松了一口气。   “我回头便去细查当年的事,你最近千万安生些,别再逞强了,晓得么?”   胧赫的语速极快,声音却放得极低,莲兮只听得模模糊糊,点了点头。   “我要你亲口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胧赫拍了她一脑瓜,低声斥道。   “唔~”他还捂着她的嘴,叫她怎么回答……   “莲公主,你是我座上之宾,怎么……”   莲兮与胧赫站在廊前,本就心中有虚。这时冷不丁,背后传来一声尖细的女音,将两人俱吓了一跳。   莲兮回过头去,只见廊下翠石小道间,立着一位盛妆女子,后头还跟着十数位陪侍小丫头,个个模样标致,衣着光鲜亮丽。   那盛妆女子向来以自己一头及地长发为傲,最是喜欢用十二支金笄盘发,令金光碎散,承转于乌发之间。   莲兮上一次同她照面,已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陈年旧事,若非有这金奢无比的发饰,莲兮险些没有认出她来。   胧赫一见来人,慌忙抽回手,单膝跪下身去,拱手向那金笄女子问安道:“孟章见过潞天尊君。”   莲兮回过神来,也略欠了欠身,敬了一句:“莲兮见过潞天尊君。”   那金笄女子蹙起一对尖眉,用一副牡丹彩袖半掩住口鼻,抬眼望着莲兮,许久没有说话。   莲兮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廊上,身位竟高出那女子许多,连忙走下花廊,站在碎石小道上,重新行了一礼,恭敬道:“皇女今日大寿,惊艳风采,更甚往日,叫莲兮一时惊怔,有失礼数,还望尊君……”   封潞虽是天家皇女,但莲兮与她同是尊君,名号修为皆是莲兮更高一筹。原本两两相见。她只需向封潞欠身问候一句,便已算是给足面子。这时她向封潞躬身行了好一道厚礼,封潞却视而不见,提声打断莲兮,冲着花廊上的胧赫说道:“孟章神君今日早已不是我天家内臣,若还依循旧例,对潞行此大礼,叫父尊瞧见了,恐怕要责备我不懂事,快快请起吧。”   封潞抬袖令胧赫平身,却对莲兮不管不问,任她躬着半截身子,僵立在一边。   莲兮一身绯裙淡妆,躬身时,脖颈间吊着的两只酒瓶也垂在了半空中,模样滑稽之极。   胧赫乍一起身,便见周遭气氛尴尬,有心想要替莲兮解围,出声提醒:“莲公主还……”   封潞冷哼一声,嗓音尖细道:“花廊是我天家游玩之所,你为何在此久久伫立?”   胧赫慌忙说:“臣下方才在后殿刚面见过帝尊,途经此地,见莲公主迷路错入瑶池花廊,正要带她离去。”   “你且退下忙去吧,”封潞彩袖一展,说:“莲妹妹今日是我寿宴之客,我想与她闲聊几句姐妹私话,你一个男人在边上听着多有不便。”   莲兮躬身许久,腰上早已酸疼,这时又听封潞要屏退胧赫,心中顿生不详。   胧赫自然不能违抗,只得绕过莲兮,告退而去。   他沉缓的脚步越行越远,莲兮心中叫苦不迭,却只能对着自个儿的脚尖龇牙咧嘴,直扮苦脸。   “莲妹妹这是做什么?真是折煞潞儿了,”封潞步上花廊,高高在上环视了一圈,才想起莲兮,忙对她说:“快请平身吧……我看你对这花廊有几分兴趣,不如随我一道在其中漫步散散心?”   莲兮跷宴偷酒在先,私闯天家廊院在后,已是错上加错。纵然她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却也只好赔上十足笑脸,跟着封潞走入花廊。   封潞的众位陪侍小仙,皆候在廊下。蜿蜒的长廊只有她二人漫步其间,一点粉绯深裙温婉,一点牡丹束衣华贵,两厢翩动,远远看着,倒真有几分姐妹情深,携手同行的意境。   然而莲兮的右手被封潞牵着,却只觉得微微刺寒透体而来。   “今日潞儿生辰,可是有哪里招待不周,让莲妹妹嫌弃,才避席退到后庭来?”   莲兮胸前酒壶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晃荡,她正犹豫着要将酒壶取下,便随意敷衍道:“三皇女盛情款待,无所不周。是莲兮喝醉了,想来后庭中醒醒酒罢了。”   “喝醉?”封潞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说:“我想也是。那些散仙闲客总爱传些有的没的,说什么莲妹妹仗着一双媚眼,在仙族之中勾三搭四好不正经,最近又缠上了我郁哥哥,大放厥词要他娶你……”   勾三搭四?好不正经?   莲兮错愕之间,脚下迟疑了一步,将停未停,却被封潞拖住手,向前猛拽了一下。   两人脚步重又相协,封潞尖促地笑了两声,柔声安慰:“莲妹妹何必惊慌,外头虽然传得有鼻子有眼,潞儿却向来是不信这些嚼人舌根的玩意。我只是有些好奇,想找个机会同妹妹促膝攀谈一二。正巧听说妹妹近日在东海闲来无事,便想索性把你请来玩耍。我方才四下寻你,没想到竟撞见你‘喝醉’了,与孟章神君在此处亲昵私会。”   第五十节 共饮长江 醉生梦死(5)   衬着富丽厚重的乌黑盘发,封潞的纤细小脸更显瘦削。她额上一点寿阳,面上傅粉施朱,妆容浓郁太过,使得五官神情略微僵硬,连带着她的笑容,也有一丝阴恻。   那彩线牡丹衣冠间的古怪笑意,令莲兮心乱如麻。她赶紧解释说:“是莲兮一时大意迷了路,与胧赫纯属巧遇,哪里有什么私会……”   封潞广袖一抬,半掩着口鼻,笑得尖涩:“呵,若莲公主果真倾心于我郁哥哥,潞儿也愿意瞒下你方才与孟章私会一事。只不过……潞儿许久不曾见到郁哥哥,思兄心切,还望莲妹妹规劝他一句,偶尔登天来看看我,妹妹你不会拒绝的吧?”   封郁数千年不曾回归天庭,莲兮原也晓得。但他如今行迹不明,莲兮也是爱莫能助。   她刚把脑袋一摇,想要推辞,封潞竟飞快说道:“今日生辰,听说莲公主只在前殿留下一枚东珠作为贺礼。潞儿寻思着,东海地大物博,老龙王怎得如此寒酸,莫非是看不起潞儿么?”   “这……那东珠硕大如拳,碾为齑粉,或是敷面或是吞服,都可令容颜焕发,柔嫩许多……莲兮原本想着,三皇女素爱妆容,那贺礼最是恰当,与我父君并无干系……”   封潞掩袖斜睨了她一眼,扣在莲兮手背上的五指骤然紧收,葱尖玉甲深深陷入莲兮的皮肉中。   “潞儿不是斤斤计较的鸡肠小肚,妹妹若能替我把郁哥哥请来,便是天大的寿礼,我自然心满意足了。”   封潞望着她,面上仍是笑盈盈的,看在莲兮眼里,却有几分可怜。   莲兮的手背被她的指甲掐出血丝,隐隐作痛。她虽吃痛,却没有硬挣,反倒镇定下来,诚恳说:“潞天尊君有所误会,郁上仙与我相伴作友,不过是请我帮忙在凡间搜寻一物。除此之外,我二人相交若水,我连他今日身在何处,都还不清楚呢。”   “呵,”封潞闻之,脸上也并无惊奇之色,倒仿佛早有预料。她将莲兮的右手甩作一边,靠在廊檐上大笑不止:“呵呵,我就说嘛,郁哥哥怎可能移情别恋。原来外头盛传的龙莲兮,莲公主,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总算叫我放下心来……”   她笑得痴狂,莲兮却极是无言。   封潞轻拍了拍她的肩,扬眉戏谑道:“想来莲妹妹也是许久不见他了吧?可是心中思念不得,只好找别的男人来消遣一二?孟章神君虽不及我郁哥哥,倒也算是个美男子呢……”   “你!”莲兮苦憋着心中烦躁,一肚子狠话在嘴前兜了一圈,又被原封不动咽了回去。倘若面前立着的是个男人,她恐怕早就飞起一脚,将人踹进湖里,哪还有耐性听他废话。   “怪只怪蛇山的桂花好死不死,每年专挑潞儿生辰前后,开得稀里哗啦,硬是把郁哥哥的魂儿都给勾回去!”封潞面上愤恨不已,却还不忘顺嘴嘲一嘲莲兮,说道:“你也气得牙痒痒吧?那贱货早已成了一团飞灰,竟还魅心不死,将他的一颗心空霸着,叫人切齿!”   原来如此。   原来封郁也并非是刻意躲着她,只是正逢他最爱的桂花盛放,所以才避隐山林,赏景去了吧?   莲兮心中忽地好似卸去千钧重担,释然许多,面上也笑得轻松,问道:“皇女明知他身在何处,为何不自己去寻他?”   “这……轮不到你来管!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嘲笑我?”   莲兮张嘴还欲分辨,胸前突地被封潞猛一推搡。   她原本背对着花廊横栏,这时脚下未立稳,竟被封潞推得向栏杆外倒去。   身已悬空,她却无处借力,只得任着自己倒栽进廊下瑶池之中。   这一潭池水极是广阔,从中庭向东西两侧延伸而去,最远可到九重天庭的两侧边界。瑶池中各处深浅不一,折着日光,映现出斑斓缤纷的色彩。莲兮摔落之处,恰是一处浅滩,脚下稍一使劲,便能安然立足。   她从瑶池中站起,水面也不过方才没过大腿之间。只可惜了一头被母上精心梳理盘起的黑发,被这一跌,将那发髻全浸得松软邋遢,四散崩离。   “呵……龙莲兮,几千年前第一遭见到你,我便想问了,你究竟哪一点像个公主?我看着倒像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莲兮也不作声,索性将发间的珠坠步摇,长短簪笄,一一取下,拿在手中。   随着发间华饰尽去,微微湿漉的一头青丝,重又柔软地披散而下,在她的脸侧,在她的胸前腰际,微微弯曲着。淡淡水迹,沿着她的脸颊脖颈徐徐淌下,愈发将她一双翦水秋瞳衬得妩媚摄人。   封潞原本在嘴里还掖着许多酸话,这时望着莲兮,竟无从说起。   她从廊上探出头,冲着莲兮气急败坏地撒泼道:“你为龙涟丞私挡天劫,不要以为本尊不知道!我即刻上父尊面前告你一状,立时就能将你谪作凡人!”   莲兮虽不知她是打哪听来的消息,却也并不十分惊慌。封潞虽是封郁的幺妹,在眉目间与他有几分天然的相似。然则,若论起要挟威逼的气势,她却远没有封郁那样慑人的魄力。莲兮笑了笑,凛声回敬道:“潞姐姐既有如此灵通的消息,大概也知道,我的首劫三雷,好似……正是由令兄挡去的。若论起罪来,恐怕不可避免,也要株连到你的郁哥哥吧?你果真这么狠心?”   封潞闻之,面色一滞,厚厚的妆容之上,看不清神色变幻,唯独可见她的两片唇瓣兀自轻颤不已。她沉吟片刻,猛一拍栏杆,恨恨质问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威胁我?连你也瞧不起我么?”   莲兮立在七彩瑶池中,宛若出水芙蓉,连嘴边的笑容都纯澈无瑕,她仰头望着封潞,柔声说:“此话差矣。莲兮对潞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呢。还望潞姐姐生辰寿诞过得尽兴,莫要被我扰了兴致才好。”   她冲着封潞略一欠身,行礼拜别过,当下也不废话,横穿瑶池,权作抄了一条近道,往九重天庭的边界涉水而去。   她在水中蹁跹潇洒,将那一条九曲花廊渐渐抛在了脑后。   忽地只听背后传来一声尖细的呼喊。   “告诉封郁……若他再不回来见我……我必要他痛悔一生一世!”   莲兮已走出天庭的锢神封界,神冥脱得束缚,只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背后紧追而来的声声咒怨,便是骂她爹骂她娘,骂遍她祖宗多少代,她也只觉得可笑,再懒得理会。   她站在九重天的边缘,仰望着更高的穹顶。   只见这天上之天,流云飞涌,金宇飞檐,当真美丽非常。   莲兮嘴角的一丝笑意褪作淡淡金光,迅速向她的四肢躯干蔓延而去,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化作细密交织的纹络。纹络之间的皮肤眨眼间硬化变色,凝固成椭菱形的金黄鳞片。   ——封潞所言不假,她龙莲兮天生就是个野性未泯的小丫头,每每望向广阔的天地,便心心念念,只求能无拘无束地驰骋其间,纵情悠游。   她曾以为,天下之大,足够任她今生逍遥。   然而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天下也不过如此狭隘。此生此世,除了他的身边,她竟再无向往之处……   瑶池之中,一尾金鳞破水而出。   千万鳞片在空中舒展抖擞,映着阳光,泛起夺目璀璨,比远近的千顷琉璃金瓦更加耀眼。   肋上双翅在流云金宇间轻轻一扇,便将那巨大的金色躯体送出百里之外。   唯独一声沧海龙吟,震天撼地,弥留许久。   第五一节 缱绻花嫁 一曲倾心(1)   十五初过,银月满盈,低垂在空明如洗的夜空中,仿佛与广袤的大地不过咫尺之遥。   神州之上,若是有雅士闲客这时突发奇想,要略一品赏揽月入怀的虚情雅致。或许,在伸手探向明月的那一刻,会察觉到天际飞掠而过的一道金色流影,恍若流星,却比星辰更炫目几分。   莲兮驰骋于九天之上,一对应龙广翼迎风呼啸扇动着,如水月色尽被吞吐其中。   秋初的凉风,挟着细微的淡淡甜香,扑面而来。   月光辉映之下,是莲兮曾经几度在天空俯视过的蛇山。只不过,在这样的时节里,那一脉蜿蜒若蛇的山脊和刚劲料峭的山棱,早已淹没在了漫山遍野的桂花之下。原本纤细碎小的桂花,如今却开遍枝头,绵延蛇山数里,汇聚成令人惊叹的汪洋花海。轻风过处,拂动起层层涟漪,犹如柔软的金黄浅浪,是莲兮从不曾体会过的美好。   她俯瞰着这片花海,恋恋不舍地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方才敛去原型,在蛇山降下。   置身花海之中,蜜桂香氛袭人,甜腻得叫她心中莫名搔痒起来,然而她却愈加深陷花香的蛊惑,仿佛是渴水已久终得甘霖的人,这一刻,只想尽情贪享四涌而来的甜蜜。   桂枝在夏风中簌簌撩动,连摇曳之声,都恬美得令人心悸。   莲兮心中一颤,侧耳细细分辨,这才发觉,那轻盈的风声撩动,竟是以琴弦描摹的拟声。弦鸣瑟瑟,如无痕风过,与山间团簇缤纷的桂花浑若一体,低低切切,仿佛是桂花仙灵在夜色中窃窃私语。   温静的琴声流利间,猝然横亘入一声粗嘎的挑弦之音,顿时将夜色惊破。   那一声错弦之后,琴音停滞,蛇山复归平静。   他竟也有弹错的时候么?   莲兮心中暗笑,一面猜度着封郁此时面上的神情,一面向着方才弦响之处漫漫走去。   月光纯白,透过桂花锦簇,在她脚前投下斑驳的光色。她本可以施展一式神行之术,飞身向前寻去。然而,这时这刻,她却只想徐徐撩开面前的桂枝香花,凭着一双腿,跨过与他之间,那短短的距离。   片刻静寂之后,琴声再起,悠悠然却是她心底熟稔的那一曲。淅淅沥沥雨声一般缠绵的曲调,让她脚下迟缓了起来。那个人仿佛就在尺寸之遥,只要她向前迈去,绕过一丛桂树,便能看见他。但这最后几步,却恍若经年,令她踟躇犹豫。   曾几何时,她也在桂树花影之后久久驻足,想象着他的面容,却怯怯不敢上前吗?   在她胸间迴转了数千年的曲调,由他信手弹来,仿佛在黑白的图景中,第一次被人填上了斑斓的色彩。那一串音律就此有了灵魂,徜徉在蛇山的花海之间,原该欢悦明媚,这时却让她鼻尖酸楚,心如刀绞。   原来,她龙莲兮也会因为一曲音律而潸然落泪么?   她深吸了一气,终于举步穿过交错桂影,向前走去。   陡然开阔的蛇山谷地,在莲兮眼前展开,无名小草在山涧边密密丛生,将平缓的地势铺垫成满眼墨绿。从山上随风飘下的金桂残花,像是黄色的薄雪一层,轻轻缀在草叶上,在月光中泛着浅浅光泽。   一抹熟悉的身影,正抱琴盘坐在碧草金桂间,粹白的烟云纱袍犹如天际流云,与那一夜莲兮在白重山山顶所见的,分毫不差。   他瘦削纤长的十指,在金弦之上自在跃动,一对宽袖迎着飒爽邱风,猎猎张扬,狂放不羁,同他眉眼间的神色如出一辙。   莲兮将两壶清泉玉酿从脖子上解下,在封郁的面前席地而坐。   她绯红的裙摆撩过他的指节,虽只不过轻风一般,却令他手间凝滞,指下金弦虚颤了一瞬。   莲兮与他之间,本就只隔着半张琴的身位,不足一尺。这时她侧歪过头,有意想要仔细瞧瞧封郁的面色,不想用力过猛,一方额头竟生生磕在了封郁的鼻梁上。   她吃痛间,身子往后缩了一缩,他却巍巍然不动如山,指下七弦行云流水,弹奏着的依旧是先前那一曲。   封郁对她摆明是一副视而不见的姿态,她却不安生,非要在他面前挤眉吐舌扮尽鬼脸,又拿出梦龙鸾凤,轮番在他面前左晃右动,想要逼得他开口说话。   封郁却索性闭上双眼,看也不看她。   他琴艺纯熟,即便盲弹弦瑟,也不见曲调中的神韵有分毫削减。   莲兮一张热脸贴在冷屁腚上,百无聊赖极是无趣,便也懒得瞎捣腾,干脆佐着封郁的琴声,拎起清泉玉酿来喝。   月色明丽,蜜桂甜美,她手间的一壶酒也喝得格外潇洒,半刻便见了底。玉酿味淡,一壶下肚竟没有半点醉人,叫人好不痛快。莲兮本来还想将偷出的另一壶酒分予封郁,眼下见他也不搭理自己,便干脆将那一壶也取来畅饮。   不想第二壶玉酿才灌下几口,就让她眼前飘花,晕乎起来。   什么嘛,原来也并非真的和白水一般。   莲兮低低笑了两声,抱着酒壶仰面倒下。   草叶看似柔软,叶尖尖儿却还是将她的脖颈搔得一片刺痒。草间的蜜桂残花,更是甜腻得让她心中闷痒难耐。里外两路交相呼应,让她全身滚烫,烦躁不安。   她望着低垂的圆月,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日你身受大伤,现在……可好了?”   他指下琴弦飞走,却答得沉缓:“封郁无恙,无需莲公主挂心。”   “我这半月里,四处寻你不见,险些以为你横尸荒野……”   “即便死了,与莲公主又有何干系?你若有几分记性,便该记得我说过的话,在东海安生呆着,找我作甚?”   封郁言语冷漠,叫莲兮一肚子无名火起。她猛然坐起身子,怒道:“本公主懒得同你叙旧诉衷,我只是替父君要债来的!你当年先斩后奏,把我家的四方如意盘讨走了,现在也是时候归还了吧?”   封郁垂眼只望着指间琴弦,不言不语。   莲兮鼻中轻哼了一声,说:“莫非郁上仙替我挡劫竟挡出瘾来,三道天雷尚嫌不足,还要帮我度完余下的天陨天火之劫么?”   “三重天劫之间,依例各有五十年以上的间隔,莲兮虽是愚钝,但仰仗我父君的水火离珠修行五十年,大抵也能应付得过天陨之灾,再不用郁上仙劳心劳力了,”莲兮凑到封郁面前,向他摊开手,说道:“所以,请郁上仙奉归我家宝贝吧。”   封郁终于抬眼看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眸,每每在她梦里闪现,或是深蓄温润笑意,或是略带责难,或是如现在一般……冷寂非常。   她早已厌烦了他的忽冷忽热。唇角惯常的笑容,眼角偶尔的酷寒,嘴边漫不经心的语调,她恨不能将这些敷衍掩饰一一撕开,好看一看他的真面目。   她温热的鼻息喷薄在他的脸上,又折返到她的面颊,滚烫地撩动着。   “你是不舍得交还……”莲兮嗤嗤笑道:“还是根本无法还给我呢?”   第五二节 缱绻花嫁 一曲倾心(2)   果然——   他不动声色,却让她心中更是确信。   “当年我替兄长渡劫时,一是要他时时将四方如意盘佩在身上,二是要我日日寸步不离他身边,方才能使得劫数挪移到我身上。然则,郁上仙,你是怎么做到的呢?让我猜猜……恐怕你已将我家的那宝贝打碎成百瓣残片了吧?啊对了,大概就溶在了马尿里,好骗着我浇下,其中一瓣进入我的身体,剩余的九十九瓣则在你的遍身血液之中。这个办法另辟蹊径,若不是我父君说起,本公主还不知道四方如意盘竟还能这么使。从此,不必两人形影不离,只需百里之内,尽可将我头上的劫数飞挪向你,好生方便啊!但是,我还听说,若依循此法,我原本的劫数会一化作九十九,近百倍应在你的头上。呵,我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百倍?本公主真是想不明白啊,为什么会有人不惜身受两百九十七道天雷,只为能彻头彻尾将我瞒住?”   琴声不知何时已然绝迹,月色寂静下,唯有莲兮一人的声音空响不止。   她面上的笑靥灿若春花,心中却实则惊悸不安。喉间适才被清泉玉酿滋润过,这时却燥热得好似要焚烧起来,她的嗓音颤抖其中,仿佛脱缰野马一般,不再受她的控制,执意逼问道:“不错,本公主当时神元枯竭,即便外人怎样将修为强渡给我,我也绝计不可能扛下一道天雷。但即便本公主被雷劈死了,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在三界徒留下一桩笑话罢了,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两百九十七道天雷,你竟还有脸说我轻贱自个儿性命?我呸,你用的什么狗屁法子来帮我!到底是可怜我?是心疼我?是爱慕我?还是另有所图?你倒是明白地说出来啊……”   “莲兮,你醉了。”   她贴得太近,眼里只容得下封郁漆黑的瞳仁,反而看不清他的神色。   这样倒好,若是望着他冰冷若石的面庞,她又怎敢如此没头没脑地胡言乱语?   莲兮把酒壶撂在一边,伸出双臂绕过封郁的脖颈,在他脑后交缠十指。   团簇着芙蓉绯花的粉色广袖,拖曳过他的瑶琴,在秋风月色里徐徐展开,仿佛夜蛾妖翅,极尽旖旎。   “或许……”莲兮侧过脸,贴着封郁的耳畔,吐气若兰,悄声呢喃道:“你也曾对兮儿有过一分怜爱?”   她的右颊紧贴着他的侧脸,分不清是谁的体温炽热如斯,让人几近融化。   封郁在她臂弯间,只静静坐着,浑如石雕玉凿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莲兮,快回东海去吧,天色不早了。”   他的气息温热,穿过她的衣领,直灌她的后背。原该春风一般温暖,却让她的脊背森森发寒。   莲兮闭起眼,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呼喝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替我吃了大苦头,本公主如何补偿你都是不够的!你不是说要将我执在指间充作棋子么?如果那就是你的目的,好呀,本公主乐意奉陪,上刀山下火海,我必会替你取回世间所有玲珑碎,实现你的愿望。也不枉你白白救了我的性命!”   她赌咒一般说得使劲,连身上也绷得僵硬。   “玲珑心?你可知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想要放弃它,你倒比我还执着?”   “放弃?”   “寻找玲珑碎的前路坎坷,你跟在我身边,被我当枪当盾,九条命也不够使,你竟一点也不怕?”   “不怕。”   “呵,若有一日,为了玲珑心,我逼你奉上最珍爱的东西,为了玲珑心,你将不再是你。你可愿意?”   “……莲兮愿意。”   “拼好玲珑心的那一日,夭月的残魂兴许能够重聚,她还魂返神,你……愿意吗?”   “我……”莲兮怔了一怔。   ——世间唯有玲珑心,方能令月辉返照吾心。   几次与之接触,莲兮心中明白,玲珑心的残碎之中,深藏着夭月的残魂。若得侥幸,所有的残魂都寄宿于玲珑碎之中,那么修补玲珑心的同时,亦可能修补夭月的灵魂。然则,这一侥幸究竟有多大的可能性?召回的魂魄是否会因为残缺不全而有所异常?最终拼回的夭月是否依旧是不洁的魔魂?没有人做过类似的尝试,没有可供参考的历史,恐怕连封郁自己都没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如此,抱着所谓“兴许”的可能,他就这么异常执着了四千年,只为了,让她回到这个世界来。   莲兮曾暗暗佩服过封郁的执着,也曾对夭月抱有一丝羡慕之情,渴望普天之下,也有一个男子能因自己而执迷不悟,沉湎至深。但,这一时,她的心底疼痛至此,纠结至此,却非叹服,更非羡慕。   然而,封郁这样的男子,她的愿意或不愿意,怎可能左右他的选择。   封郁拿手在莲兮腋下轻推了推,然而她环抱着他颈侧的手臂,非但没有放松,反倒锁得更紧了些。   只听封郁涩声咽道:“莲兮,快松手,我喘不过气来了……”   她闻声撒手后撤,不想慌忙之间,将封郁的金弦瑶琴碰翻在一边。   那瑶琴两头棱角皆是浑圆,猛地被她一碰,竟在缓坡向下的草叶间连翻了几滚,咣咣当当发出好大声响。莲兮见状,急忙起身要去拾琴,脚下刚一动,又将方才搁在膝边的半壶清泉玉酿踹翻在地。   她前后不顾,正手忙脚乱间,只觉袖上被人猛一使劲,向后一扯。还未及反应,她的整个身子便侧倒了下去,躺进了一方粹白的怀抱中。   “你……”   “你自己说的乐意奉陪,现在就忘了?”封郁唇角勾笑,与她面面相对,柔声说:“我也不过是想要你陪我一道躺着晒月亮罢了。”   蛇山桂海之中,花香袭人甜蜜之极,令人早已有些麻木。但这时莲兮枕着封郁的粹白烟云纱袖,鼻端嗅着的,虽也是桂花气味,却更有一股陈年酝酿的香冽,酒气一般,令她未饮先醉。   封郁伸手指拈住她的下巴,一双狭长眼睛直直逼视着她,像是检视月下明珠一般,异常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   拇指指腹轻柔地摩挲着,从下颔缓缓游走到她的唇瓣,拖曳过处,留下令她颤抖的滚烫温度。   她唇上的娇软,更甚花瓣,令他爱不释手。他一面沿着她的唇线来回勾勒,一面玩味地说道:“兮儿,你可知道,若想魅惑男人,首先应当叫他好好看着你。你死死抱着,只给我留了个后脑勺,叫我如何欣赏?”   封郁笑得轻狂,叫她又羞又恼,刚要张嘴辩驳,不想竟让他的拇指顺着启口之势,长驱直入,探进她的唇舌之间。   她吮着他的指尖,一时羞怔得面红耳赤,连挣扎也忘了。   封郁却若无其事地抽出手来,在她腰上一揽,扬声戏谑道:“哟呵……好大的猴屁股。”   他在她的腰际,轻轻捻起一缕衣裙,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说:“果然,是南海龙绡纱的质地。可是,为何与我送你的罗仙裙,裁剪得一模一样?”   “‘莫非是钟情于本尊?’”莲兮轻哼了一声,说道:“不错,本公主是有几分中意你。只不过,也就一丁点罢了!”   封郁轻缓地一笑,没有说话。   然而他淡淡的眉眼,却因为这一笑,流泻出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他微微上扬的眼尾,在月光明朗中,好似一道蓄满泪水的浅湾,莹莹闪烁,让莲兮忍不住伸出指端想要触碰。   她还未触及他的脸庞,只觉腰上一紧,身子又被封郁向自己怀里拉近了几分。   “想摸便摸,何必像个老婆婆似的慢慢吞吞,叫我好等。”封郁笑意不改,牵引着莲兮的手,飞快探向脸侧。   被莲兮灌进肚里的清泉玉酿,入口不过清水一般,这时却像是一团熨铁,将她的身体由内而外,熨烫得绵软。   她果然是醉了,否则,她又怎会分不清,是谁的体温,是谁的心跳,在寂静之中燃烧着,悸动着。   是她的,抑或是他的。   可为何翻滚着同样的温度,跃动着同样的节奏。   第五三节 缱绻花嫁 一曲倾心(3)   莲兮从封郁的衣襟前抬起头,轻声问道:“本公主只喜欢那一件衣裳……可惜凡人的东西,虽是漂亮,却为何那样容易破碎?”   她本就酒气上头,两眼有些晕花,这时不期然,眼眶有些发热,眼前更是模糊。   封郁俯下头,在她的眼角吮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水,好似叶尖饮露一般,轻巧飞速,却在她的颊侧,留下了比泪水更加炽烫的痕迹。   “我生平还从未见过有仙子仙娥为区区一件衣裳掉眼泪。何况是莲公主这样的巾帼豪杰,”封郁轻一翻身,将莲兮控在怀下,笑道:“不过,这一遭,郁也引以为憾。在新安城中,第一次看见你穿上那件衣裙,我便直觉,那是天下与莲兮最配的衣裳。洗尽铅华,出水芙蓉,让人怜爱。”   他的长发飞瀑一般悬垂到她的颊侧,冰凉如水。   背着月光,莲兮直挺挺躺在封郁的身下,虽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从他温润撩人的嗓音中,听出一分宠溺。   纵是莲兮自己,也察觉到两颊生烫,恐怕早已是满面潮红。   封郁却似有意捉弄她一般,唯恐她羞怯不够,拈起草叶间她的一缕青丝,一面在指间缠绕,一面低哑说道:“但是,我也早就知晓,即便没有那一身衣裳,莲公主依旧是倾动天下的女子。是封郁这一世,必会爱上的那个人。”   他的指尖缠着发丝,绕到她的发根处,揪起她一阵刺痛。   “这就是我掌上之卦,我虽是不信,却不知你信么?”   逆光之下,她明知他是笑着的,却难以抑止自己心头的忐忑不安。   她信或不信,在他的眼里,果真有一点重量吗?   莲兮面上的红潮尽褪,答非所问,沉声道:“那么,你可算过,是何结局?”   “我……算不出,”封郁颓然地干笑了两声,说道:“莲兮在经历天雷之后的命途,我都算不出,卦象如何,劫数如何,与我如何,都遮蔽在一团漆黑之中。与当年夭月的卦象,如出一辙,叫我伤透了脑筋。”   夭月,这二字再次从他嘴边说出,传入莲兮耳中,仿佛交缠着千愁万绪,令人心疼。   ——我就说嘛,郁哥哥怎可能移情别恋。原来龙莲兮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   ——果真吾爱,不必说流云金宇,便是摘星奉心,有何不可。   莲兮在封郁垂落的发丝间,嗤嗤笑了起来。她笑得畅快之极,连泪水都抑制不住,要从眼角欢跃而出,直直贯入鬓角,滚落耳际。   从围兜裆裤的垂髫小娃娃,到行走三界独步天下的东海公主,在她的生命里,他曾袒露心迹,朗朗表白过许多次,无不言辞凿凿一往情深。她曾向往过那样的情爱,却不想有一日,会为了追逐他口中并不属于她的爱,宁愿委曲求全。   她本该是那英武凶悍的莲公主,她本该是封郁卦上的真命,然而这一时,她却只能任自己泪如泉涌,哽咽说道:“若我说自己是夭月的转世重生呢?你可会因此相信命里卦数,爱上我一丝一毫?若我能像她一些……”   封郁闻之,全身猛然一震,冷声打断道:“莲公主世出名门,生而既是应龙,位踞天下万龙之首。夭月出身低贱,不过是草莽小蛇,几经苦修,蜕去原身化而为蛟,却还是半仙半妖的模样。你自傲洒脱,她却是怯弱胆小。你有许多至亲友人相伴,敢爱敢恨,而她呢,背离妖族在先,被仙族唾弃在后,连自己心中是喜是忧,都不敢与人明言……”   莲兮泪痕斑斑,早已知道他的后话,不想再听下去。封郁却对她眉目间痛楚的神情视若无睹,执意继续说着:“你与我都该知道,莲兮和夭月,一个是耀眼夺目的烈日朝阳,一个是光芒暗淡的幽冷弯月,今生今世,都不会有半点相似。”   “所以,我对掌间卜算的那一道情卦,嗤之以鼻。”封郁伏下身,将莲兮轻颤不止的身体深深拥入。他臂上十足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躯体生生揉碎在怀中。   冰冷残酷的声色尚在她的耳边徘徊,却又听封郁幽幽叹了一气,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然而,白重山月夜下,兮儿回眸一眼,终于让我明白,天意不可妄破。”   “终究是郁,狂妄太过……”   他猝不及防袭来的双唇,将莲兮的一声惊疑封缄在了口中。   那两瓣薄唇如刻,抿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远远看着,总也不过是塑像一般的冰冷。   然而当它疾风骤雨一般在莲兮的唇上辗转爱抚时,却炙热得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熨烫得她周身火热欲焚。莲兮的脑间昏昏沉沉,任由那柔软的火舌,沿着她的嘴角一路向唇心舔舐过去,滚烫的焰心瞅准她唇间微微开启的缝隙,肆意探入其中,带来一丝微醺微甜的桂香。交错着狂乱的蜜糖气味,仿佛是世间最浓烈的美酒,在她的唇齿间四溢诱惑,引着她的舌尖攀附其上,采撷一分醉人甘甜。   莲兮的舌尖怯生生,乍一探出,便被牢牢纠缠住,包裹在甜香狂热中,几欲融化。封郁吸吮着她怯弱的香舌,喉间沉闷地呻吟了一声,虽是极近压抑低切,却比往日任何言语都更加魅惑撩人。   他迫切的连连索吻,让莲兮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双眼迷离,面上涨得绯红,一肚子酒气上涌,从口中逸出,却化作千娇百媚的嘤咛。   封郁总算离开莲兮的唇际,却将她在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他的一双手隔着她轻薄的龙绡长裙,犹如一对渴求邀欢的狂蜂浪蝶,在娇嫩欲滴的花瓣间上下游走,轻狂放肆。他掌心所经之处,靡靡火热透衣而入,让她体内燥热更甚,痕痒更加。即便是垂在她胸前,他冰凉的发丝,此时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难以缓解炽烫着她全身的麻痒。   她还兀自娇喘不定,封郁的双唇却沿着她的脖颈,连舐带吮,向着她的衣襟深处爱抚而去。   恍然之间,莲兮只觉脖颈上一扯,伏在她身上的封郁也停下了动作。   他拿指在她的衣襟内一撩,将串着玲珑碎的挂绳挑了出来。   “呵,”封郁在掌间掂量着那小小的残碎,嗓音低哑道:“我都不知要怎么说你才好,我好心为了你把它扔在一边,你竟然还将它捡回来?”   莲兮裙裾凌乱,一头乌发缭乱在草叶残花之间,方才深陷意乱情迷的神识,这时还未清醒过来,便只随口支吾了一声。   她不过随意答应,不想这一声脱口而出,却极尽娇羞缱绻,仿佛是向封郁邀欢吟哦一般,连她自己也被惊了一惊。   莲兮恍然醒觉,慌忙挣扎着从封郁的臂弯之间抽身坐起,在草地上飞快后挪了几步,连同他掂在手中的玲珑碎,也被她拽了回去。   “你……这是?”封郁伸手虽是迅疾,却连莲兮的半缕裙裾都没捞着,看着她怯弱如受惊小兽一般的眼神,封郁失声大笑,道:“莲兮,你为何总是后知后觉?现在才怕,也晚了点吧!”   “我……才没有怕!”莲兮嘴上说着,屁腚上却一动,向后又挪了两步。   方才经历过一番肆意缠绵,令莲兮娇柔的唇瓣更显红润可人。他为她留下的点点殷红,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醒目若白纸墨痕,连缀成缱绻春诗,引人遐想。   封郁眉梢一挑,笑得轻狂:“那,还不快过来?”   第五四节 缱绻花嫁 一曲倾心(4)   他的声音沙哑间略有些慵懒的意味,入耳之际,叫人难以抗拒。   莲兮不由自主缓缓向他挪了过去,她心中分明羞怯已极,却还不忘嘀嘀咕咕道:“郁上仙的声音与狐狸的惑铃一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老实与我说说,那一日在桧林中,可是真的被那狐铃拐走了?”   “那狐铃,玩弄玩弄你这样的小娃子也就罢了,但是……”封郁见她蜗牛一般,动作迟缓,心中好笑,索性伸出手将她重又扯到面前,低哑说道:“想要魅惑本尊,却还差得远了。”   凉爽秋风将封郁额角的长发吹拂开来,一双狭长明眸只是紧紧望着她,便已让她喘不过气来。   莲兮撇开脸,小声嘟囔:“本公主早就知道,你还与那妖孽有问有答,一来一往,演得当真传神……”   “我那时已是有伤在身,只能佯装被拐,叫那魔物警戒全消,好伺机给他个痛快。若非天雷来得太快,让我无暇出手……原本不该你吃那许多苦头。”封郁拈住她的下巴,轻柔却又执拗地将她的脸扳到眼前,低声道:“好在莲公主一双梦龙鸾凤,生来便只知占人便宜,从不懂吃亏二字是如何写得……”   封郁掌心火热未曾褪去半点,这时又探向她的颈侧,大有贼心不死之意。   他的指尖还未触及她的肌肤,便见一双对剑骤然出鞘,幽蓝绯红两道残影,在莲兮面前两相交叠,当空将封郁伸过来的手格了开。   “你……明知道本公主一对雌雄剑的厉害,还敢放,放肆……”   封郁眼色一怔,在剑脊上轻轻弹了一指,大笑道:“果然是敖广养出来的公主啊,本尊若也能有一个这样厉害的女儿,真是死也瞑目了。”   莲兮白眼一翻,提声道:“这跟我父君原本没有半分钱关系。只是这几日在东海,娘亲日日叮嘱我说……郁上仙恐怕身受重创,体虚非常。叫我若见了你,纵是你如何邀……邀……邀欢,也绝计不能行……行……行男女之事!”   她嘴上吞吞吐吐半天,一席话说得艰难无比,连自己也觉出十足羞臊来。话还未完,便扭开头去,看也不敢看封郁一眼,两柄交叉错身的对剑,在她手间颤颤悠悠,叮当作响,倒也滑稽。   封郁淡淡一笑,两袖一挽,风轻云淡地将一双对剑撂在两旁,说道:“哦?郁还以为,方才兮儿也是很享受的。”   他将她散落在胸前身后的三千青丝一一收入掌心,又小心翼翼地梳理了一番。   莲兮这才知道,封郁原来只不过是想替她绾起长发罢了。她想起方才自己的大言不惭,立时无地自容,满面羞红像潮水一般,直直蔓下脖颈胸前。   她垂着头,闷声不响地将一双雌雄剑收回掌中,又从袖间取出那支黑簪递给封郁。   不想封郁许久没有接过去。   待她反应过来时,只觉发顶一紧一凉,好似被扣上了一顶发冠。   莲兮忙伸手去摸。   触手可及,是她熟悉的冰凉,熟悉的玉质,熟悉的莲瓣形状,叫她哑然失语。   封郁这才从她手中抽走了龙骨黑簪,随意将自己的头发一绾,嘴角含笑,说道:“凡人的东西,虽是漂亮,却容易破碎。这一顶白莲玉冠,或许有一日也会粉身碎骨,明知如此,你还会喜欢吗?”   ——这分明就是她与银笏的白莲玉冠。   它们一个摔碎在白重山山脚,一个磕碎在了她的袖间,最终伴着银笏一同入殓。原本都不再是完整的了。   是封郁用神元将碎散的玉片,重又修缮合拢好了吗?   那么,触及之下,又怎可能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接合痕迹?   莲兮不由分说,将头上的玉冠拆解下来,拿在手间仔细端详。   “哼嗯~”封郁在鼻间长长呼了一气,无奈道:“莲兮,你的头发滑不溜手,好不容易让我给束好了……”   “这,”莲兮捧着发冠,鼻端酸涩又起,哭丧着脸问:“这发冠虽生得与我那顶一模一样,但是单看纹理便知道,毕竟不是从前那顶,你究竟是怎么……”   封郁取过发冠,重又伸手替她梳发绾丝,柔声解释:“你那一顶玉冠,从高处摔落在山脚的草丛里,玉片四散,我怎么也不能找全。既是残片不全,拼出的玉冠便也有诸多裂痕,我没别的法子,只好去找质地相似的玉石,照着原来的模样,雕琢了一顶新的发冠。你看在本尊一凿一枘,功夫不易的份上,多少也该笑一笑,开心些才是……”   “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银笏已死,碎了便碎了。”   “其实也不费事,我也是这些日子闲极无聊打发时间,做着玩玩罢了。”见莲兮眉头紧蹙,满是愁云,封郁便伸指在她的额心蹭了两蹭,想要将那一道苦兮兮的沟壑抚平。看着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笑了笑,又说:“那顶发冠莲兮戴了百余年,既是难以割舍的心爱之物,又何必嘴硬逞强?”   不错,他总能轻易洞悉她的心思。那样的了解,并非来自于生硬刻板的卦数,倒像是常年亲身亲眼的体会。他知道她所珍惜的人,她所珍爱的东西,而她,却始终没有胆量去揭开他的心事。   他最爱的物件呢?他最爱的人呢?   她竟连一分把握也没有。   封郁瘦长的十指还在莲兮的发顶忙活不停,她却忽然揪紧他的衣襟,高声问道:“封郁,你可愿意与本公主永结同心,共度一生?”   这话猝不及防,从嘴中跳脱而出,连她自己都呆若木鸡,霎时间一肚皮的肠子都悔青了。   封郁替她攒好白莲玉冠,垂眼望向她,没有言语。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深蓄笑意,温润如玉,却也同玉石一般脆弱。仿佛只要眼睑一阖,再睁眼时,这样温静的他,就将消散湮灭。   长长久久的沉默令莲兮心中的惶惑更加难耐,她将玲珑碎从颈上解下,握在手中许久,才摊掌递到了封郁的面前,沉声说:“我自然明白,夭月才是郁上仙的命中挚爱,是莲兮问得唐突了。即便如此,莲兮仍想留在你的身边,不求有他,只想收尽天下的玲珑碎,也替你拼好心爱之物。若果真能召回夭月的魂魄来,莲兮也想一睹她的风采,你说如何?”   月下的莲兮,是惯常的笑颜,是惯常的语调,连眉宇间,也是惯常的英武飒爽,满心的哀愁尽被她不着痕迹地悄悄收起。   莲华花开,濯水而出,不染淤泥。本该粉嫩娇柔,为何却总是出人意料的刚烈?   仿佛钻破崖石,开在寒风料峭中的花朵,分明生得娇柔,却有着他似曾相识的固执。   “果然,真有几分相像……”   他的声音犹如漱玉一般悦耳,却说得有些含糊,在她耳畔,并不真切。   “待封郁兑现昔日诺言,将玲珑心复归原型。到那一日,若不嫌弃,便嫁予我,可好?”   封郁字字句句说得轻飘若羽,梦呓一般。他望着莲兮的眼,漆黑一片,犹如深不见底的墨潭,将远近光明悄无声息地吞噬。   ——花好月圆之夜,私定终身之约。   那些凡人戏文绘本里的故事,大抵会让许多女子浮想联翩。然则莲兮初次在茶坊中听一个说书倌讲起,却很有些不以为然。所谓私定终身,大多不过是男人问一句,女人答一句,为此后情迷意乱打个铺垫罢了。本质既是如此简单,又何苦非要拉一块花好月圆的幕布,来烘托酝酿一番?   “未曾尝过情爱的小娃娃又怎么会懂呢,若有一日能得亲身经历,在花前月下,与男子许诺一生……想必便能体味其中如梦似幻,心悸欲死的奥妙。”   银笏说过的奥妙,莲兮终究不太明白。她也曾拖着龙涟丞,非逼着他在圆月之夜脉脉含情,读上几行情诗。不曾想到,即便露骨如“但求一世欢好”的酸句,也未能让她“心悸欲死”。   几千年过去,她才知道,银笏这一回又是说错了。   “嫁予我,可好?”封郁恍恍然,问了第二次。   花好月圆,一曲花嫁,她已倾心许久,她已期待许久。然而这一切,虽然朦胧似梦,却只让她心底空洞更甚,抽痛更甚。   她就近在他的眼前,他亦紧紧望着她。但他的眼,却仿佛透过她的脸,向更幽远的地方极目远眺,而在那里的,分明不是她。   或许,这不过是痴人说梦。   他将一场不属于她的幻梦信手拈来,她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却犹自不忍心从中抽身而出。   面对着封郁,莲兮终究无法回答,唯恐一出声,就会令他醒觉。   毫无征兆的,暗红色的血忽然从封郁的嘴边奔涌而出,滴落在他粹白的衣襟衣袖上,一朵又一朵,好似在雪中陆续盛放的红梅。   他还等待着她的回答,他还将那绵长至深的笑意抿在唇角,任由血水肆无忌惮地贯下。   原该触目惊心的血迹,这一刻,却绝美得叫莲兮惊怔。   喜悦?失望?惊恐?   杂糅的思绪还未及分辨,他便已栽倒在她的怀里,触手冰冷。   月色清寒,她的心,也在这刹那,三尺冰冻。   第五五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1)   她抬头望向天际时,只见柳絮飞雪,洋洋洒洒而下。   又是她生辰的这一日,然而今夜,星辰无踪,繁星隐匿,让她心间些许黯然。   自莲兮记事以来,便最不喜欢这与天帝“冲寿”的日子。   每年刚入冬时,东海上下便紧锣密鼓地着手筹备各项贡品,提早为掌世天帝的寿辰进献做些准备。其中不乏许多做工别致、花样新鲜的小玩意,让莲兮看上了眼。可惜那些物件虽出自东海,却是另一人的寿岁礼物,与她半点关系也无,更是她碰都碰不得的。   到了天帝寿喜之日,敖广夫妇依例要早早登上天庭觐见贺寿。   莲兮虽然自幼受封“东莲”名号,却实则是没有仙职的虚尊一个。数千年中,天帝也不过零星几次,心血来潮想起她来,偶尔将她的名讳添在受邀宾客的名册中。除此之外,她的每年生辰,几乎都是与空荡荡无主的东海共度,每每做得个百无聊赖的看门公主。   不过,无论身处热闹的天家大宴,抑或是在海底喝尽西北大潮,对她也没甚分别。反正这一日,人人都只惦记着天帝的寿岁,会为她庆贺一声的人却是寥寥。   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也曾因为生辰过得寂寥,乃至妒火中烧,对天帝恨得牙痒痒。她在水晶宫撒泼打滚哭爹要娘,连带着将整片东海都被搅和得不太平。太子涟丞为了哄她开心,便牵着她在东海四处游荡,想为她找出几处乐子来。可惜海底诸般景色不过尔尔,她早就看得腻歪,寻来寻去皆是毫无所获。   不想在入夜时分,两人竟不慎闯入了龙王平素修行的珊瑚林。拜这一阴差阳错所赐,才总算叫莲兮破涕为笑。   只因那一处珊瑚盘踞成林的海域,有着异样澄净的海水,是偌大东海中,唯一被星光透射的地方。当莲兮立在海底林中,仰头望去时,即便隔着层层波涛,也能清晰地看见天空繁星闪烁,银河脉脉。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海上的夜空还有着这样的美景,点点迷离,比世间的一切,更惹人怜爱。   掩在群星之后,想必正是觥筹交错的天家筵席。那一处的热闹虽然并不属于她,但眼前流离的星辰,却以另一种无声的欢闹,为她奉上只属于她的美好。   那一片亘古不变的星空,后来又与莲兮相伴了许多寿岁之日。四千多年中,她曾有过怎样的烦恼,她曾有过怎样的心愿,没有谁,比它们更加清楚。   怎奈这一夜天际铅云深垂,在她心中萌生的祈愿虽是迫切非常,却无处许下……   天际落雪越飘越凶,她的脚下也愈加脱力难行。   那一抹雪白的背影,也在她的踟躇间,越来越远。   “封郁……”莲兮终于忍不住,低唤了一声:“嘶……你倒是慢点啊!”   “……唔,马上就……”   “……可是我,受不了了……”   “那,要慢点吗?”   “还是快点吧……因为……因为……”   因为,再不快点,她就要饿死在这街市上了。   话虽如此,莲兮早已饿得两眼昏花,连一步都迈不动了。她捂着肚子在雪地里蹲下,辘辘饥肠隔着一块肚皮,叽里咕噜倒叫得起劲。   她跪地求饶道:“郁上仙大发慈悲,赏点热饭菜吧……”   “午后才吃过的,现在不过刚刚入夜,就饿了?几个月里,你我寻人未果,就是因为总在给你四处找好吃的,白白浪费时间。今天若不把这汉阳城翻检一遍,便休想开饭。”   正值深冬时节,便连这南国重镇,也是万里雪飘,笼罩在一片粉妆玉砌之下。封郁裹着一身雪银的狐裘大氅,立在簌簌飘落的雪花间。虽只不过是寻常富贵子弟的打扮,却将他的姿态衬得愈加温静娴雅,与流风回雪浑若一体,仿佛雪之仙灵一般,令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惊为天人。   然则,比起他的丰神俊态,还是他脚边跪着的叫花子更叫人惊异几分。   如此洪若雷霆的咕噜噜声响,恐怕世间再没有哪一块肚皮能与之媲美。   莲兮腹中馋虫难歇,跪在雪地里不依不饶道:“你若再不给钱吃饭,我便胡乱找一家酒馆,拿头上的白莲玉冠换一顿饭菜好了……”   封郁嘴角勾笑,也蹲下身来,说道:“好啊,大抵也值几个钱。不如带上我一起吃吧?”   莲兮瘪瘪嘴,郁闷之极:“你!你明知道我……不舍得!”   封郁深深一笑,颊边印出一抹浅浅涡痕。他的肩头堆积着些许雪花,却是松松的,软软的,感受不到一丝冰凉。同他的眼色一般,让莲兮莫名心悸。   然而,他的面颊也是雪样的病态苍白,与漫天飘雪融为一体,透明得不真实。   几个月前,封郁在青阳黑湖布下的千金封界被人强行打破,湖底囚禁着的人就此行迹不明。他在身受重重天雷之后,身体虚弱已极,原本就迫尽临界。那一时又遭到千金封界的法术反噬,更是将五脏六腑都硬生生胡搅了几遍。他在蛇山昏沉沉地宿居了许多日子,时而昏厥,时而呕血,终日水米不进,眼看着他的身形一天天瘦下去,叫莲兮急得同热锅蚂蚱一般。普天之下凡有些名堂的仙芝灵草都被她一并东搜西刮了来,但那些粗拙的汤汤水水总也不见得有什么实效,他依旧面色虚浮,她也依旧只得在一边手足无措着。   他究竟为何将人囚在黑湖湖底,是谁将他的封界打破,被囚之人又脱逃何处?每每被她问及事态病况,封郁总是寥寥几句,草草敷衍而过,叫她始终弄不清来龙去脉。好在封郁说自个儿“无碍,死不了”这句话,倒还作数。在蛇山浑浑噩噩了月余,他靠着残存的一丝神冥修身养气,倒也一分一分,逐渐好转起来。   时至今日,封郁的言语行走,皆是形同往日。蛇山桂海中,心急如焚的几十日,好似只是梦魇飘渺一场。若非这时她近处看着封郁苍白如雪的面庞,几乎要忘记,他已神元全失,再不是从前的封郁。   两百九十七道天雷,封郁凭着两万余载的修行,也不过勉强承应。换作是修为稍浅的旁人,早已一命呜呼。如今,他周身仙气涣散,使不得术诀,窥算不得卦数,便连嘴边笑意也不复轻狂,几同凡人一般。每每念及此处,便让莲兮心中揪痛不已。   “我问你,”莲兮一手支在雪地中,一手拽着封郁的袖子,不让他站起身:“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自然是我父尊的寿辰,”封郁搔了搔眉梢,又说道:“不过,也是莲公主的生辰。”   “你竟知道?”莲兮瘪瘪嘴说:“我以为这世上除了兄长和银笏,大概没人惦记着我的生辰,便连父君母上也时常忙得将我抛在脑后。”   “今日是莲兮四千三百二十二岁的寿辰,我最清楚不过,”封郁狡黠地一笑,说:“我还知道,你从前过寿时,总是喜欢偷偷摸摸躲在东海的珊瑚林中,跪着向海上繁星许过不少心愿,我说的对不对?”   “你怎么会……”莲兮一时羞怔得脸红脖子粗,高盛怒喝道:“……你个伪君子!居然背地里偷听女子诉衷许愿!快说!听得是哪一年的……”   “每一年。”封郁眯起眼,好似是有意消遣莲兮一般,一字一顿说道:“每?一?年。”   第五六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2)   “我离开九重天庭时,莲兮大概还是四百岁不到的小女孩吧……自那时起,每逢你的寿辰我都深入东海,与你不过咫尺之遥。公主果然不曾察觉到吗?”封郁无奈道:“看着小女娃娃有一日终于亭亭玉立,才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   面前的人,果然是封郁么?   他的脸上,竟也会有这样孩童般烂漫的笑容吗?   莲兮出神地望着封郁,一时忘了言语,只听他说:“可惜莲公主恋兄成癖,心心念念都绕着龙涟丞走,便连每年许的愿望也大同小异,我听着也无聊得很。”   “每一年……都来看我吗?”莲兮迟疑道:“可……为何总要躲着我?”   冰天雪地中,甜蜜与酸涩在她的心底互相牵扯,让她温暖,更让她忐忑。   他早知道,她是他的卦中真命,所以才时常来看望她吗?   那些时光里,他的心中分明怀揣着另一个女子,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凝视着她呢?   秋初月夜之后,封郁再没有提及婚嫁之事。但那一夜,在桂海飘香中,他梦呓般恍恍然,等待着她回答时的神情,却历久弥新,残存在她的脑海里。   “嫁予我,可好?”   她将那未能说出口的回答封存起来,也不过是在心底添了一个小小的私密,并非多么沉重。   从此以后,就这样跟随着他,不是很好了吗?   莲兮本已这样打定主意。   但自从封郁病愈之后,却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对莲兮的亲昵,一日胜过一日,叫她无所适从,更叫她愈发难以克制自己的心思。他的只言片语,一颦一笑,俱让她深陷患得患失,不能自拔。   面对着他,她毕竟是贪心的。不想留给他一丝空余来想念旁人。   面对着他,她毕竟是怯弱的,只因为他的些许沉默,就会惶惶不安。   面对着他,英武洒脱的莲公主,不复存在。   但是即便是因为他而变得软弱的自己,她也并不讨厌。   “为什么呢……”封郁侧过头,眼色深沉地沉吟半刻,才开口道:“因为那时的封郁,被恨意纠缠,即便莲兮见到了,也只会讨厌罢了。”   “恨到刺穿他的神脉,恨到将他捆缚在湖底受红莲业火的炙烤,”见封郁面色尚且平静,莲兮便试探着问道:“恨意……指的就是那个被你囚在黑湖的人吗?”   “你也觉得我残忍么?”封郁垂着眼,淡淡笑意在唇际若即若离。他将自己肩头的雪捋下,一面说道:“但我却觉得,还远远不够!我只恨不能将他们全都锁入黑湖中。”   封郁重望向她时,眉头深锁,阴鸷的眼里寒光毕露。一对略微突起的颧骨,半掩在披散的发丝后,令他一张瘦削的面孔更显疲惫。   “你害怕了?”萧杀的神情稍纵即逝,封郁笑了笑,依旧是先前的模样,伸过手来替她拍去肩头的落雪。   莲兮摇了摇头,她分明想要刨根问底揪着他问个明白,却唯恐惊扰了他回忆,令他难过。   “今年看不见星星,我便对着你许愿,你说可好?”莲兮紧紧拽着封郁的袖子,微仰着头,岔开话来:“你只要像从前那样偷偷听着就好,不许说话。”   “好是好……可……这是大街上吧?”封郁眉梢一挑,有些讶然。   莲兮却不理会,闭上眼,将一双手合拢在胸前,以极小的声量祈愿道:“兮儿向龙神大人许愿,希望能找出一个破解之法,将四方如意盘的碎片从体内取出,以后若我再有难,求龙神大人保佑,不要累及封郁郁上仙……还有……保佑他能早日找全玲珑心罢。”   封郁果然守信,只是在一边默默听着,不予置评。   当莲兮睁眼时,只见他裹在一身雪银狐裘里,被悬垂而下的长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眸却灿若星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恍惚就是夜空里,那专为她闪烁的一颗星。   那么,它也能亘古不变地,永远在她的生命中停留吗?   莲兮自嘲地瘪瘪嘴,正要从雪地中站起,却忽地被封郁扣住双手。   “四方如意盘早已碎散在你我身躯之间,想要取出也并不容易,你又何苦?靠着它,纵是我从此不能算得天命,也能为你许下一世的庇护,你不明白我的用意么?”   她坦然望着他,眼中秋水痕动,淡然道:“我明白。可是,莲兮并非你想的那样娇弱。”   那一双淡淡的眉眼忽地凑到莲兮的眼前,如刻的薄唇略带着冰雪的味道,轻柔地与她的双唇交叠。本是微微的冰凉,却在触及她的一瞬,滚烫了起来。   街市上人来人往,有人从身边走过,亦有人驻足围观。   他却无暇顾及其他,一心一意,只想用唇舌细细品味着她的香甜,贪婪执拗地要将那甘醇的琼浆玉液,一一榨取殆尽。这一吻不复狂乱,却深厚绵长——长到莲兮错以为,这已是一生一世。   在她喘息的恍惚之中,他仿佛低声地说着:“莲兮,原谅我……”   这一声,迷离在恍若千年的冗长纠缠中,并不真实。   他的怀抱像是冬日里的一缕阳光,让她的心底融融地散发出暖意。   原来,这样就足够了……   还沉浸在余韵之中的莲兮,忽觉腰上一紧,被封郁从雪地里扯了起来。   “好了,再处下去,你我真要被汉阳人当作笑话了。”   莲兮经他一提醒,才察觉身侧竟站着许多看客,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在她与封郁身前身后,稀稀拉拉围了一圈。   这时他二人站起身,更是叫那些个围观的老百姓啧啧不已,有打呼哨的,有指指点点的,有嗤之以鼻的。   封郁牵着她,若无其事地拨开人群,向长街另一头走去。   莲兮亦步亦趋,走出百步之远,尚能感觉到众人火辣辣追随而来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叫她好生难受。   在路边耳鬓厮磨,虽是一件新鲜事,搁在汉阳这样民风开化的地方,却也并非什么奇闻轶事。但是,倘若是两个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昵缠绵,自然会叫人不能直视,引得一场轩然大波。就好比眼下的封郁与莲兮,一个狐裘雪银,俊朗深沉,一个裘锦及地,眉清目秀,两人本就生得不俗,一场当街演绎的断袖情深,又怎能不令汉阳百姓扼腕叹息。   莲兮将外罩的斑斓裘锦略略掀开,瞟了一眼里边那件枣红深衣,不由幽幽叹了一气,连带着头上高高束起的白莲发冠也虚颤了一颤。   过去,她也少不得扮作男子的形貌,在凡间行走游玩,一是图个行动方便,二是图个穿脱容易。但如今,这一身浮夸艳丽的纨绔子弟装扮,已在她身上接连穿了数月,着实让她心里烦闷。   这一烦恼追根溯源,全怪南海的鲛王朔阳,仗着手上有一块玲珑残碎,便对着莲兮颐指气使,造次起来。   想起此趟苦差的根由,莲兮少不得要咬牙切齿将那浑球祖宗十八代都抄出来通煸一遭。她正在心中恶狠狠地埋怨着,不期然,封郁握着她的手忽然松开。   “快到了,若真被人当作断袖,那可不好办事了,”封郁走在前头,轻笑了一声,又说:“自从朔阳嘱托以来,截至今日,你我已在神州游荡了整整一百日,毫无斩获。只盼现下能有几分运气罢。”   “我看他哪里是找心上人,分明是找乐子!瞧他那副得瑟的模样,分明是把本公主当猴耍。依我看,什么画中女子,分明是朔阳说来唬人的,就算你我找到天涯海角,都未必能让他满意……索性再偷一次算了!”   “朔阳将那玲珑碎看护得严实,就算是莲兮如何骁勇,毕竟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封郁侧过头,在莲兮额上飞指一弹,笑说:“你偷过一次,还不明白其中厉害吗?”   莲兮心中不悦,犟嘴道:“那是本公主大意了,我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雄鲛把守着,一时疏忽……”   “鲛族是骁勇善战的海族,虽然部属于南海龙王敖明麾下,却连龙王老儿都忌惮他们几分。你单打独斗落于下风,原也没什么可惭愧的,”封郁鼻中轻哼,自嘲道:“若说起来,反倒是我无能无力,枉为男子,平白叫人笑话。”   “你现在知道了!两百九十七道天雷,谁要你逞能,”莲兮嘀咕道:“但……我不会笑话你。便是你如何不济事,本公主一双剑也能保你太平……”   走在前头的封郁肩上一震,强压着笑意转过脸来,大摇其头道:“兮儿这样勇猛,叫天下男子如何自处?我好不容易救下你的性命,你也该好好珍惜才是,别再硬拼硬抢了。朔阳当初开出条件时,说得倒也郑重。他虽然反复无常有些棘手,但他的心愿,我看应当是诚心诚意的。”   “哼,他倒是得意了,谁叫他有那么一大块玲珑碎……”   “不错,是很大。这样大的残碎,却从未出现在我的卦象里,着实古怪。前一阵子,你提起青丘的那块玲珑碎的来头,也让我在意。或许……”封郁喃喃自语着,一时沉吟,欲言又止。   或许,朔阳持有的玲珑碎,也是别人有意交到它的手中。   封郁虽未能明言,莲兮却大抵明白。   因为,那一日莲兮也曾如此困惑。   第五七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3)   莲兮虽与封郁结伴同行,却也时不时会回东海老家晃上几圈,尝尝自家吃惯了的小菜,顺手翻一翻自个儿的信笺。这些年来,她出落得越发标致,送到她莲心殿的姻信情书也越发多起来。上至九重天庭位高权重的神尊仙官,下至分辖江河湖泊的诸位水君,倒也叫她有几分得意。面对着雪片一般堆攒的信件,她自然不会一一拆解,即便是最有耐性的日子,亦不过稍稍翻看一下落款的名讳。   所以,当朔阳的名字乍一跳入眼中,险些惊得她咬掉自己半根舌头。   以朔阳为首的鲛族,聚居于南海荒夷,向来鲜少与东海有所来往。莲兮与鲛族的唯一交集,便是穿在身上、经由鲛族纺织而出的绝世衣料,龙绡纱。雄性鲛人皆以面相丑陋、体生奇臭而闻名四海,鲛王朔阳更是个中翘楚,丑得惊世骇俗,臭得难以言状。数百年前,莲兮一时兴起,跟着伺候女官去鲛族领海取绡纱时,曾不幸与朔阳擦身而过,虽只匆匆一瞥,便已叫莲兮陡然失色,其中滋味足够她回味一生。   她情急之下,难得从头至尾,将一封信看了个遍。好歹,那面目可憎的鲛族头领,并不是来求亲的。   但是,信中的内容虽叫莲兮略得宽心,却也令她疑窦丛生。   这一封信写得潦草,但主旨大意还是明确的。朔阳在信中坦言自己捡到了一块玲珑残片,他听说手上的物件正是莲兮在三界苦苦寻找的,便想邀她前去南海详谈。   那一块玲珑碎究竟是怎么来的,莲兮倒没有多想。叫她困惑的,却是另一点。   莲兮与封郁偕游之事,虽在东海上下传得热闹,然则众人大多并不知道玲珑碎一事。朔阳向来深居南海荒夷,消息闭塞。这一件事,原本不该传进他的耳朵。   莲兮对朔阳有几分疑心,但有了玲珑碎的消息,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不日便与封郁前去南海拜会朔阳。   朔阳的玲珑碎足有两寸长,一寸半宽度,比莲兮先前见过的两瓣碎片大了五倍有余。   眼见着如此大的残片,莲兮更是对朔阳防备有加,恐怕他要狮子大开口,向她漫天要价一番。不想朔阳人长得虽丑,心地却厚道实在,只提出一个条件来交换手上的玲珑碎——替他找到画上的凡人女子,将她带回南海。   据朔阳所说,那是百余年前他偶然在海面邂逅的渔家女儿。虽只一面,却极合眼缘,见过之后便让他日思夜想,相思成疾,盼着有一日能将她娶作妻子。   百年已逝,朔阳画上的女子想必早已骑鹤西游去了。但他既是要的那一张皮相,莲兮大可在凡间替他找出个容貌相似的年轻女子,便也算交了差。   找人总比找赤翎一类稀罕物件来得容易许多。莲兮当初抱着这样轻易的念头,对朔阳满口应承。   直到实际入手,莲兮才恍然意识到,这趟差事之艰苦,远远超乎想象。   她与封郁四处参详面孔,费了许多时日才找出几个相像的女子。面对着得来不易的“猎物”,自诩一介善神的莲兮,是绝计干不出强掳的勾当。但要叫她们心甘情愿嫁去南海,却还要解释其中种种连她自己都倍感心虚的事实——比如新郎官是如何,比如那荒夷的海底是如何,比如她们嫁去之后会是如何。   嫁予朔阳,可得延年千岁,却再不能反悔,再不能离开海水,再不能拥有人类引以为傲、可供站立行走的双腿。   鲛人部族源远流长,传说他们从前也是生活于陆地的人类部落。因为在异族血战中落败,一路被逼着退到了南疆海角,面对汪洋,奔逃无门。只得靠着祖先秘传的织品——游鳞羽衣,暂时规避于海中。然而有着避水奇效的游鳞羽衣,在身上披得久了,却会化作覆体薄鳞,将一双人类的腿生生裹缚,纠缠成一条长长的鱼尾。异变之后,这有蹼有鳍,却实则非人非鱼的部族,再也不能离水超过一日,只得就此默默聚居于海底,成为南海最卑贱的海族成员。   鲛族来由的传说,莲兮自幼耳熟能详。真实与否,她不曾考究。但游鳞羽衣,却是鲛族中真实存在的秘传之宝,也确实能将凡人变作鲛人同类。鲛族中向来阳盛阴衰,雌鲛稀少,为了延续后代,也少不得有人类女子被生性凶猛的雄鲛拖下水去,强行逼着穿上游鳞羽衣,强行逼着寻欢交合,绵延子孙。莲兮向来不耻鲛族一类,也全是这个缘故。   然而这一遭,她却不得不昧着良心,为虎作伥。因为朔阳娶亲,正是要以游鳞羽衣,将她带回的女子变成鲛人,好让娶来的妻子能够从此在南海海底一同生活。   纵使莲兮大费唇舌,将这一事实美化数倍,在凡人女子听来,亦不过是天方夜谭。且不说身家清白的小姐千金,即便是形单影只的寡妇孤女,也鲜少能有人正儿八经地将莲兮的一通长篇游说听完。   两个月的屡败屡战之后,终于有人接受莲兮劝说的姻亲,反倒让她自己难以置信。   这位莲兮险些以为心智失常的女子出身青楼,是名扬天下的花魁美人,眉目姣丽,生得与朔阳画中的女子有七成相似。她甘愿义无反顾地嫁去南海,唯独只要莲兮与封郁替她赎身。那一笔赎身价码,金贵得让人咂舌,对于莲兮却也算是花钱解忧。   她自以为不仅开解了红尘女子的命运,捡了一桩功德,更促成一段千里姻缘。然而待她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将那花魁送去南海,朔阳却只稍稍瞄了一眼,便要莲兮将人送归,重新找起。他说得轻描淡写,气定神闲,叫莲兮一时咋呼得七窍生烟。若非封郁拉扯着她,她恐怕早就扑上前去左右开弓,照着朔阳歪瓜裂枣一般的茄子脸扇上几耳光。   那样一个生着塌鼻陷眼,黄牙瘪唇的家伙,竟厚颜无耻地对别人的长相挑三拣四,着实可笑。   然而可笑归可笑,心不甘情不愿的莲兮也别无他法。只要玲珑碎还在朔阳手中,也只能由着他牵着她的鼻子走。   第五八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4)   那青楼女子终究没让朔阳看上眼,被带回陆上之后,拿着一笔积攒多年的钱财,就此过上了平凡却安生的日子,也就此为莲兮他们开启了一道先河。   沦落红尘的女子是无根之花,耳根子比寻常女人软些,胸襟比寻常女人宽些,煽动之下也更容易动摇些。自那以后,莲兮与封郁专以风尘中人为对象,寻觅朔阳的妻子,比之过往,轻松了太多。无论最终能否促成姻缘,都能为这世间解除一笔风尘孽债,为那些声誉不清的女人,挣来半分自由。每每想到这一处,莲兮心中的愧疚也能略略减轻一分。只可惜他二人先后又找来许多青楼女子,挨个软磨硬泡费了许多功夫,却始终没有一个能让朔阳满意的。不是脸颊太长,就是鼻子太扁,即便面相上已有九成相像,他亦要鸡蛋里挑骨头罗哩罗嗦一番。前前后后白忙了几回,莲兮终于按捺不住,决定将朔阳手里的玲珑碎强偷出来。   不想朔阳早有防备,一场群起攻之的玲珑争夺战,终是叫莲兮寡不敌众,败下阵来。这以后,她依旧只得穿着那一身轻浮花俏的男装,与封郁辗转各地,混迹于大小青楼为朔阳择妻说媒,重又踏上了无尽头的征程。   今日早些时候,她与封郁已巡过周边的荆城、樊城,眼下汉阳城中若还是一无所获,她便打算再摸回南海去,重做一回梁上君子,怎么说也将那玲珑碎给强抢出来。   比起累死累活四处漂泊,还是干脆的血搏一场,叫她痛快些。   莲兮在心中筹谋着盗宝大计,脚下步速不由放慢许多。   正缓缓走着,忽然臂上锦裘被人一扯,她还未及反应,一副温软的身躯便紧贴了上来。   “嗯~公子~别急着走呀,来我的春闺院喝杯酒暖暖身子吧?奴家定会叫你满意的哟!”   莲兮一时惊怔,才发觉自己已然站在了灯火璀璨之中。   一处纵横交叉的十字路口展现在眼前,正是汉阳远近闻名的花街。这时正值华灯初上,花街上下最是喧嚣热闹。沿街大大小小的妓馆歌坊,不时传出琴声软语,交错在辉煌灯影中,肆无忌惮地卖弄着这座古城的繁华富饶。   街心的积雪早已被人铲开来,打扫得平整。青黑街石上只薄薄覆着一层绒毛般的雪花。莲兮站在洁净的街头,眼中被成串的金丝大红灯笼填得满满当当。笼中朦胧的灯火与铺架在路边的成排彩烛花架,共汇做烁玉流金的明艳光彩,将这本该情欲横流的秽所,装点得犹如天上街市。   莲兮四下打量着,心中诧异非常。数月中,她成日游走在各处声色场所,花街柳巷着实见得不少了。但是如此高调奢丽的花街,她还是头一遭见识。   这样一个平凡的雪夜里,竟有着闪闪发亮,这样别出心裁的一条花街。想必,背后也有一位匠心独运的坊主。   眼见莲兮望着街市出神,那抱在她臂上的青楼女子又来缠话道:“我瞧出来了,公子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不要害羞嘛,让奴家好好伺候你吧……”   莲兮一时未及防备,那纠缠不休的女子已伸手探入她的裘锦之中,向着她的下身一路摸索过去。莲兮干咳了一声,赶紧将那女人的手拂开来,抽袖欲走。   不想,一个还没赶走,四下里忙活着招揽生意的女子,三五成群又簇拥上来许多。同是沦落红尘之人,比起高阁中,坐在男人怀抱里纵声欢笑的头牌名花,这些薄衣半缕立在冰雪里的流萤,或是半老徐娘过气许久,或是生涩太过不解风情。常年经营着清冷的生意,让她们一日日生猛起来,终究变得有如下山母虎一般。但凡有男人途径花街,只要衣着还算光鲜,便少不了要被她们生拉硬拽一番。   莲兮扮了男装,一身富贵行头,眼下自然是各家各院争抢的肥羊。   “好俊的哥哥呀,别走别走,我紫茉莉的腰身最软,你摸摸嘛……”   “公子公子,来我们梨白院玩玩啊,保定要你欲仙欲死,来了还想来……”   “……别听她们的,牡丹阁的姐妹们都是美人儿,可不要错过,看看我看看我……”   叽叽喳喳的幼妓老娼围堵着莲兮,你扯一手臂,我拽一大腿,手上劲力都是奇大无比,叫莲兮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莲兮心中正叫苦不迭,忽见一只玉璧坠饰从头顶垂下。   “小姐们个个都是天仙下凡的姿色,却不知这一块玉石,与哪一位更相配些?”   封郁泠泠若漱玉的声音,近在身畔,顿时让莲兮松了一口气。   单看着便知道那玉饰价值不菲,簇拥着莲兮的各路女匪当下都瞧得痴了,众人迟疑了一瞬,便都放开莲兮,争先恐后去抢那悬垂而下的玉饰。   封郁顺势松开指上的串绳,旋即揪着莲兮的后领,将她从人堆里硬拽了出来。   她一脱身,脚下不敢有所停顿,立刻跟着封郁飞步走开。   封郁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凛冽模样,一双狭长眼睛里锋芒毕露,遍身寒气翻腾起来,叫那些还欲扑上来纠缠的娼妓们望而却步。   “你也好歹学得聪明些,用力把她们甩脱便好,你越是犹豫不决,她们自然越来缠你……”他在莲兮后脑上一拍,不耐烦道:“几个月里,不知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莲兮心有不甘,嘟囔道:“我也不想被五马分尸啊,但是她们的手指冰凉凉的,跟雪柱一般,触及之下……就,就叫我有些不忍心……”   封郁飞瞟了她一眼,说:“莲公主的善心,有时候真叫我有些莫名。你我都是过客,何必给人无谓的希望?”   封郁的话叫莲兮一怔,心中又是涩涩酸楚。   他毫不留情地这样指责她,那么他自己是如何的呢?   封郁见她又在神游,便将她的袖管一扯,拽了过去,低声在她耳边说道:“就是这里,我方才初见之下,觉得她仿佛就是朔阳画中的正主。你看着如何?”   莲兮仰起头,只见一家装点豪奢的妓馆外挂着一块朱红大漆看板,左沿上龙飞凤舞,刻着“朝颜阁”三个大字,板子上贴着许多女子画像,沉郁端庄的,楚楚可怜的,妩媚妖娆的,各色形貌应有尽有,俨然是一块百花展台。   “喏,你看。”封郁下巴一抬,示意莲兮看向最高处。   即便他不提醒,那一张高悬的画像也在第一时间吸引了莲兮的目光。   画上的女子云鬓醇浓,好似春烟袅袅,一对淡扫峨眉,一双善睐明眸,一点樱朱丰唇,姣姣面目尽显风韵,风韵之中又透着一丝红尘女子少见的灵动之气。这一张玲珑小脸,正是莲兮日思夜想的容貌!   她倒抽了一口气,犹自难以置信,慌忙从衣襟内取出一块皱巴巴的绫绸,展开来一看。   绫绸之上,朔阳亲绘的画像,同那看板上最高处的女子,虽是出自两支不同的绘笔,却仿佛画着同一个人。   莲兮大喜过望,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果……果真,是,是老天开眼!这女子是什么来头……”   封郁抚着下巴,仰头打量着那一副画像,抢白道:“你的眼睛何时长到背上去了,边上不是写着么,叫素茴……”   第五九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5)   “素茴?”莲兮凝神瞧了瞧,果然在画像边瞅见一行蝇头小字,依稀写着“红颜—素茴”。   “这位小哥哥是找我们素茴姐姐吗?”清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莲兮闻声侧过头,只见簌簌飘雪中站着一个蓝衣少女,以一缕薄纱半掩着脸,只露出一双笑吟吟的月牙眼睛。   她指着妓馆飞檐下高悬的一块牌匾,问:“小哥哥你是头一次来朝颜阁吧?”   莲兮点点头,她不过在这朝颜阁的长阶朱毯下站了片刻,便见着许多穿戴华贵的公子少爷,成群结伴拾阶而上。这门庭若市的妓馆,光看着就知道来头不小,想必是汉阳花街上数一数二的大园子。莲兮飞瞥了一眼阁内的声色,问道:“素茴姑娘可是出身朝颜阁?在下正想寻她去……”   那蓝衣女子扑哧笑了一声,蹭到莲兮袖边,回答说:“去共度春宵么?素茴姐姐是我们朝颜阁头牌红颜,也是汉阳花街的坊主大人。只可惜,她美虽美,却只唱曲儿卖艺。多少富庶子弟为了她虚掷千金,却连她的裙边袖角都摸不着。小哥哥若非声名显赫的皇亲贵戚,想要她侍候着过夜,恐怕是极难的。依铃儿看,与其为素茴姐姐平白散财,倒不如找些实在的乐子。铃儿是朝颜阁的知音客,虽然资历不深,但也算有几分姿色,今夜便让我来陪你可好?”   高阁之中灯火辉煌,映得铃儿眼中波光潋滟。她身量纤长,竟比莲兮还高出半个头,一身蓝色衣裙,看着单薄,好歹也算齐整,并不像先前纠缠莲兮的揽客娼妓那般袒胸敞怀。加之她的嗓音柔滑曼妙,听来犹如天籁之声,叫人过耳不忘,所以莲兮原本以为,她并非拉客之流。不想这看似生嫩的少女,却也是个中老手,还未等莲兮回答,她便紧贴上来,环抱住莲兮的腰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如游蛇般,灵巧地往莲兮的衣襟内攀去。   莲兮被她冰凉碜人的指端稍稍一触,立时打了寒颤,连忙清了清嗓子,将她的手挣开来,正色道:“叫姑娘见笑了,在下是与友人结伴而来,只为了见素茴姑娘一面,不知她今日是否在阁中当值?”   “哦?”铃儿意味深长,将语调拖曳得极长,答道:“今夜坊主要在阁内献曲,自然是在的了。只不过……你找她也不过听听曲罢了。还是与我玩有趣些……”她说着,又拿手来蹭莲兮的面颊。   素茴的下落已明,莲兮便无心与铃儿多说,当下急不可耐只想先见见素茴的真实容貌。她扯了扯封郁的衣袖,又想要他故技重施,来替她开解麻烦。   封郁这时总算将那板子看够了,却不搭理她,抬脚就往朝颜阁中去了。   莲兮见状,绕开铃儿,也要往石阶上蹿。不想那丫头闪得更快,腰身一扭,又挡在了莲兮的面前,仍旧是笑吟吟着,问道:“小哥哥可是喜欢素茴姐姐?”   “这……我……”莲兮支支吾吾,左闪右避,却始终被铃儿挡在阶下。   “那你……有中意的人么?”   这话问得好生突兀,叫莲兮迟疑了一瞬。她瞟了一眼封郁的背影,含糊道:“大概有吧。”   铃儿循着莲兮的目光,向后飞瞥了一眼。   不过一瞬的疏忽,便让莲兮逮着个空子,绕开了她往石阶上踏去。   铃儿却不依不饶,伸手扯住莲兮的左手,娇蛮道:“我偏不让你走……”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裙,在风雪底下呆了许久,从头至脚早已凉透,握着莲兮的手微微颤抖着,让莲兮不忍心撇开来。   莲兮将长衣外的斑斓裘锦解下,披在了铃儿的肩上,说道:“穿着这个,你也暖和些,若想换钱,这裘锦的衣料也能卖个好价钱。小姑娘年纪轻轻,别在寒天冻地里瞎站着了……”   “你……”铃儿望着莲兮,一时愣神,险些让那内侧衬着缎子的裘锦,从肩上滑脱下去。   她乖觉地缩回手,将身上的裘锦严实地裹了裹。   望着那披覆着裘锦的高挑身影,莲兮盈盈一笑,在她的发顶拍了拍,这才转身,夹在稀稀落落的公子爷们间,向朝颜阁内走去。   朝颜阁果然是极讲排场的,外边看着飞阁流丹,富丽堂皇,已叫人眼花缭乱。但金雕玉嵌的门楣匾额,与内里的装潢相比,原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莲兮坐在内厅之中,只见两道对立的乌木扶梯被精雕成头首冲下的巨龙模样,环绕着中空的内厅,向楼阁的高处攀行而上,鳞爪森然,气冲斗牛。一对龙尾交缠于四楼高的穹顶,在云雾一般袅袅的焚香中,时隐时现,颇具意韵。莲兮仰望着高处,啧啧赞叹:“好神气的双龙戏珠,天下竟有这样的青楼……”   “公子好眼色呀,能一眼从楼底下瞧出这双龙戏珠的人,你还是第一个呢,”一身紫裙的年幼才人在酒案下跪伏着,两手毕恭毕敬举起,将一枝初芽白梅平端在莲兮眼前,一面说道:“那是我们坊主当年亲笔绘制的图案,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那紫衣的女孩说着,将手上呈递的梅花又往莲兮面前举了举。   “唔……”莲兮刚被人服侍着坐下,屁股还没焐热,对着递到手里的梅枝不明所以。   眼见桌案那头的封郁从另一位紫裙才人手中接过了梅枝,她便有样学样,也拿了过来。   紫衣才人这才站起身,将茶具热水等物件,一并奉上,欠身道:“公子稍事歇息,坊主还在梳妆打扮,盏茶功夫就能出来会客了。”   莲兮点点头,目送着那小姑娘往下一桌走去。   朝颜阁中高朋满座,座客之间摩肩擦肘,坐得紧窒。座次之间仅仅留有一条狭窄的通道,供那些紫衣才人呈花献茶。方才与莲兮搭话的小姑娘这时跪在邻桌案下,又与人说了些什么,却都淹没在鼎沸人声中。   莲兮向内堂正中放眼望去,穿过无数攒动的人头,勉强得以瞧见中央地带放置着一朵乌木雕制的巨莲。那朵莲花花开丈宽,莲瓣栩栩,莲心平坦,高出地面三尺有余,想来应当是素茴唱曲时的立足之地。围绕着硕大的木莲,架着一圈铜花烛台,上祭千余烛火,光彩夺目。烛台之外,里三层,外三层,鳞次栉比地排置着许多座案,皆是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人影将那乌色的莲台堵得水泄不通。   莲兮所坐的位置,已算是外三环之外,离中央的莲台颇有些距离。   “今夜素茴姑娘在朝颜阁献曲一首,观席座次是几日前就定好的。我适才花了大价钱,也不过跟人换来这一处偏席罢了。”封郁将手间梅枝上下看了两眼,搁在一边,瞟了一眼莲兮,挑眉问道:“你不冷么?”   被他这么一提醒,莲兮才想起自个儿身上不过一件雪白内衫,一件枣红深衣,多少穿得有些单薄了。她吸了吸鼻子,一面拿桌上的热茶来暖手,一面四下环视了一圈,说:“我身上燥得很,楼阁当中本就烧着炭火,边儿上紧挨挨又坐着许多人……嚏……”   莲兮话还未说完,便适时打了个喷嚏。她自觉有些狼狈,只好悻悻说道:“从前也不见自己畏寒至此,大冬天里光着丫子,一身单衣也能在雪地里跑……最近却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娇弱起来。”   第六十节 夜雪阳春 无关风月(6)   “往后你怜惜别人时,也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封郁解开系绳,将身上的雪银狐裘脱下递给莲兮,说:“你什么时候能有点身为……嗯哼……的自觉?”   封郁避讳旁人,不能直言“女子”二字。   他说话脱衣时,垂着眼,并未看她。然而,那一双被浓黑睫毛半掩着的眼睛,却让莲兮突然向往起来,她迫切地想要瞧一瞧,那双时而锋利,时而温煦的眼睛,在这一刻,会否像他的语调,藏匿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怯涩。   大抵是她异想天开了。他抬眼时,眼底不过是她平素见惯了的神色。   莲兮乖顺地接过封郁手中的狐裘,老实披在身上。他的余温还残留在雪白的绒毛之间,狐毛摩挲着她的耳根,轻柔绵软,好似他唇际的触感,稍稍一拂,便燎红了她的整个耳廓。沾染着桂花香气的狐裘,让莲兮爱不忍释,她埋首在狐毛之间,轻蹭了两下,旁若无人地咯咯傻笑起来。   她突如其来的忸怩作态,叫封郁看着啼笑皆非。他敲了敲桌子,探过身来低声说:“莲公子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装,你忘了我们来这是做什么的?”   “嘁,”莲兮不屑地一哼,回嘴道:“我方才一眼望去,也没瞧见哪家公子哥长得分外出色。有你坐镇于此,咱们便已惹眼非常,再由我这绿叶一衬,素茴姑娘想必也是手到擒来。”   “哦?你今日怎么没兴致同我比上一比?”封郁一挑眉稍,长久未见的轻狂笑意又被他噙在了嘴角,叫莲兮恨得牙痒痒。   莲兮他们为朔阳四寻姻缘,几月来,已摸索出一套固定的门路。若要将看对眼的女子带回南海,首先得设法与之套套近乎,找出一个近身私谈的机会,博取几分信任。在这之后,才有余地贯彻莲兮的游说大计。对象既是以钱易身的青楼女子,私谈的机会倒也不稀罕。打发上一笔金银,那些个女人就能成宿成夜地听莲兮连篇废话。   但也有少数清高些的成名花妓,或是卖艺不卖身,或是自诩金身尊贵,不为金钱所动,只愿伺候自己看上眼的人。碰上这样不易近身的女子,便只能由莲兮与封郁卖弄姿色,施展开一式“魅男之计”。   天地可鉴,纵横古今,俊男的温言软语,是天下女子都难以抗拒的一剂至毒。经由这一毒计,被魅惑得七荤八素,最终顺风顺水应承下来,自愿去南海面见朔阳的女人,绝不在少数。只不过,这其中种种匪夷所思的斩获,却与莲兮没甚干系,全是封郁的汗马功劳。   即便杯盏里是同样金贵的酒水,桌上是同样沉甸甸的打赏,连说来哄人的甜言蜜语也只字不差。但只要同席而坐,扮作男子的莲兮,总免不了要被封郁盖去风头。她背地里对着镜子琢磨了许多时日,自以为领悟了银笏的精髓,有几分浑然的风流神韵。然则她挖空心思,拿捏得精确无比的谈吐腔调,却往往不及封郁脸上一抹轻笑,指下虚一拨弦,更能俘获那些美人小姐们的芳心。   初时她还会兴致勃勃地与封郁下注赌一赌,可惜直赌到身无分文,连饭钱也输个精光,也从未见哪个美人撇下封郁,先对她这莲公子动心的。   他果真那么好吗?   她原该比旁人更清楚,却又好似比旁人更懵懂。   莲兮瘪瘪嘴,丧气道:“不比了,我全身上下哪还有什么可赌的?”   “最值钱的还没见你拿出手呢,”封郁盈盈笑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我将所有家财作码,莲兮肯拿自己来赌吗?”   “所有家财?”莲兮眼珠滴溜一转,心生一念,问:“我听父君说,数千年前,郁上仙曾在九重天的流云之巅,建了一座摘星楼台,危楼高百尺,却从未有人登台观景。你说的所有家财,可包括这一座神秘兮兮的楼台?”   “自然也在其中了,你若赢了,那摘星台就是你的,”封郁抱臂胸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只怕你不敢住……”   莲兮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闷下,旋即拍桌豪爽道:“我为何不敢住?冲着你家楼台能俯瞰流云,伸手摘星,我也要与你赌最后一把。”   “傻丫头,”封郁摇摇头,有心提点:“你若再输了,连身家性命都是我的了。”   他不知道的是,她敢赌,并非他的价码太高,而是因为她的赌注,早在这之前就已输给了他。   莲兮拎起茶壶,正要再饮一盏暖暖身。忽听楼阁高处传来“铛铛——”一串铜器相击的激响,满座喧闹的客人,听见这一声响,都停下手边嘴边的忙活。前一刻还呱噪闹腾的厅内,这一刻骤然收声。   莲兮也跟着众人一道仰起头,向高处望去。   朝颜阁的二三层,是众位花妓休憩接客的厢房,一间挨着一间,排列作圆弧状,环绕着一楼的厅堂。在厢房外铺架成一圈的环道上,原本倚立着三三两两的女子,或是与楼下的客人打情骂俏,或是慵懒无趣地在座席中巡检合心的客人。随着这一串鸣响,那些花妓也都作鸟兽散,各自避入房中。一时间,整座朝颜阁都寂静下来。空旷之中,唯有莲兮沏茶的咕嘟声清晰分明,引来旁座纷纷怒目相视。   莲兮不明所以,忽听楼顶悠悠然,飘下一句哼唱。   半是呢喃半是嘤咛的唱句,迷蒙的犹如梦中夜话,时断时续,像是远古的咒文,又像是随心的字句,含糊之中难辨其词,却让莲兮心中陡然一悸。   宛如午夜梦回之际,从迷离中逐渐醒转过来,楼阁高处传来的零落音律,也徐徐苏醒,伸展成了完整的曲调。没有琴瑟和鸣,没有惊心动魄的婉转起伏,只有那雌雄莫辨的独特嗓音,徘绕在寂静的楼阁之中,缭绕在梁柱之间,将少年的清俊与少女的纯真,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了一处,唱诉着青楼女子对一夜恩客的入骨相思。   那些原本被文士批作露骨污秽的老套唱词,被这样醇美的歌声演绎着,竟不像是春闱深处的哀怨惆怅,更像是打着秋千的天真少女,正对着花草天空,直言不讳地袒露心间的情爱,想要天地万物默默见证着,这不能言诉、却也不愿埋葬的思念。曲段间的懵懂心事,是尖锐的刺痛,也是甜蜜的怀想,即便只是远远坐着旁听,也不难叫众人体味那歌声之中,满心期待的滋味。   普天之下,或许只有这样不平凡的嗓音,才能将一段不平凡的情爱,唱出简单却又脱俗的意味。   朗朗上口的曲调,简单直白,不过是十数次的轮回,却能在层层递进的轮回中,牵扯出千头思绪,繁衍出万种风情。   浑同天籁的歌声愈加高亢,那唱着的人,沿着龙形的环梯,缓缓向楼底走下,也愈加靠近座席中的众位听者。   莲兮神色复杂地望向封郁,以眼神相询。封郁嘴角一勾,沉沉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果然是万中无一的,同她的心思一般独特,让人过耳不忘。   山顶的花儿,终于飘入了常年不见阳光的山谷腹地。   且歌且行的女子,并未如期走上为她铺架好的乌莲歌台,反倒踮着脚从满堂宾客间穿行而过,向着内厅的角落款款而来。   那一张莲兮寻寻觅觅的女子面容,一尺复一尺,靠近过来。   轻盈的步履在莲兮与封郁的案前停下,最后一句唱词被她深深含在喉中,化作长长久久的哼鸣,又似呜咽又似欣喜,意韵深远,满座满席的听者,无不沉浸其中。   披着斑斓裘锦的蓝衣少女,在曲终的那一刻,垂下头,拈起莲兮手边的初芽白梅,对着她巧笑嫣然,轻声说:“小哥哥找的人,就在这里呢。”   第六一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1)   适才站在朝颜阁门外,她薄纱掩面,莲兮竟没想到,那个有着天籁嗓音的蓝衣女子,就是素茴。   厅堂中亮晃晃的火烛灯辉,将她的面容映照得清明。五官栩栩,当真与朔阳画中的人,是一模一样的姿容。   莲兮面儿上不动声色,心中实则欣喜若狂。   她张口正要客套上几句,却立时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喧哗声淹没。   “那是哪桌客人的梅花?”   “不知道是哪个小门小户的家伙,买得个角落的破位子,也配叫素茴姑娘服侍?我呸啊!”   “那小子犯得什么桃花贱命,她都两年不曾拈花择客了……”   “喂,老子花了大钱买得个台前首座,怎么连裙摆子也没摸到……快给老子退还礼金!”   眼见素茴手持莲兮的梅枝,满厅的客人都躁动起来。修养好些的,尚且能稳稳坐在自己的桌案边静观其变。性子急些的,这时免不了要掀桌子摔茶具,直杀到莲兮他们的跟前,推搡辱骂几句。   堵到面前的客人一个个穷凶极恶,满嘴喷沫,溅得莲兮一头一脸。素茴却视若无睹,在一圈气急败坏的公子爷们之间,犹是浅浅笑着。她将梅枝伸到鼻前,在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上深深嗅了一气,拈羞带笑地四下环视了一圈,娇声问道:“诸位猜猜看,茴儿方才嗅着的,是什么气味呢?”   她这一声慵弱的话语,四两拨千斤,霎时平息了躁动。方才还在叫嚣的宾客人等,这时竞相思索起来。   有人说,那是梅花,当然是梅花的淡香。   有人说,认真看看啊,那是绿萼白梅,香味浓厚冠绝天下群梅,当然是浓厚的暗香。   有人说,你们都想得太肤浅,梅是花中君子,窈窕淑女素爱谦谦君子,素茴姑娘自然是从梅花里嗅得了一丝君子的高风亮节。   还有人说,你们都太没新意,姑娘家的心思总是悠远些,这梅花眼下虽然还未结果,但素茴姑娘指不定已经从花间预卜先知,嗅出几分青梅的香甜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愈发没谱了。   素茴将梅枝递到莲兮的鼻端,嫣然一笑:“小哥哥,你说是什么气味呢?”   莲兮泡在众人的唾沫星子里,已然淹得个半死不活。素茴专门来问她,她也不好标新立异,只照实说出心中所想:“久立雪中,持苞不放,大抵是冰雪气味罢。”   素茴的目光,在莲兮的发顶流连了半晌。末了只见她樱唇一抿,将梅枝放回莲兮的案上,对着楼阁高处击掌三下,朗声高呼:“茴儿终于觅得知音良友,真真喜不自胜!各位公子老爷们今夜的赏曲礼金,我朝颜阁将如数奉还。”   莲兮莫名其妙被人相中,还没来得及冲封郁耀武扬威一番,便先成了众矢之的。   “……在此之外,茴儿还想做东,请各位一品朝颜阁中的佳酿愁千丈。望诸位能在此一醉方休,与茴儿共享心中喜悦。”   素茴这话说得及时。一听“愁千丈”这三字,众位宾客之间,无不面露垂涎,一扫不悦之态,总算叫莲兮缓了口气。   朝颜阁中的姐妹们,听得坊主在堂下击掌示意,都翩翩而出。又是奉酒劝饮,又是邀客上楼,一个个妩媚的身姿混迹于宾客之中,竟也井然有序。不过一时半刻,朝颜阁上下便同寻常青楼一般,满溢着琴曲调笑的声色。   临时摆放在底层厅堂中的桌案茶具,陆陆续续被打杂的伙计收拾起来。偌大的堂室之中,唯独莲兮与封郁,还不尴不尬地坐在一方孤岛似的酒案边。   那一身斑斓裘锦的蓝衣女子领着奉酒的童子,正手执酒盏在楼层之间四下穿行。她的笑颜是稚嫩的,然则笑意却是老练的。噙着这毫无破绽的笑容,她依序与阁中所有的宾客巡过酒,一一碰盏,举手投足间是如鱼得水的从容。   “我看着素茴姑娘,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奇异,时而像是半大不小的小丫头片子,时而又像是饱经风霜的红尘中人,你说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莲兮收回远眺着素茴的目光,望向封郁,这才发现他也紧盯着素茴那一头的动向。   他侧支着脑袋,满脸深思地遥望远方时的脸廓,当真俊朗得让她不忍眨眼。   “若有功夫来看我,倒不如多费点心思,想想一会儿要怎么游说她才好。”封郁仍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素茴,看也未看莲兮一眼,却全然洞悉她的动静。他嘴边笑得狡黠,更正莲兮的话:“你错了,并非‘像是’。她原本就是红尘中人,还是个难缠的角色。依我的经验,需得在床上先制服住了,才能与她交心,再进一步往深处劝她。”   “床上?”莲兮喉间一哽,惊疑道:“难道是……”   向来大多是由封郁与这一类花魁红颜打的交道,莲兮从来不知道他的交际手腕即是“在床上制服住了”,这才叫那些事先物色好的女子神魂颠倒,满口答应嫁去南海。   “不过是逢场作戏,虚划一气罢了,”封郁斜睨了她一眼,淡淡说:“不知为何,看着弱柳扶风的凡人女子,本尊便兴味索然。你帮我参详参详,这是怎么一回事?”   莲兮没好气地翻了他一记白眼,哼哼:“我哪知道,男人总归没一个正经的。”   “我只好奇,她为什么单单选了你?难道女人都对送衣服的男人,分外留心吗?”封郁面上似有不爽,有意看着莲兮身上的雪银狐裘,出言挖苦:“我的大氅,莲公子穿得还可心?”   “你这是……嫉妒?”难得在封郁的面上瞅出一丝不甘心的模样,莲兮洋洋得意地一扬下巴,说:“哼~你便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吃你这盘菜么?”   封郁却只笑笑,从果碟里挑了一颗梅子含入嘴中,慢条斯理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素茴对你有兴趣是不假,但恐怕与你想的那种兴趣不是一回事。我看,你还得再接再厉,将她的一颗芳心彻底拿下。”   “凭我三寸不烂的……”   “为师先奉劝你一句,过会儿她若是打着品茗对弈一类的旗号,来邀你入房私会,你切莫再像从前似的,愣头愣脑与人说上一夜废话,平白让我笑话。床前塌上,男女之事,她若有意,你就不要罗哩罗嗦,顺水推舟即可……”   “那种事……我哪里做得来?”莲兮愁得眉眼口鼻都拧到了一处,她扮作男子出入青楼几个月头,与人一搂一抱,已是极限,再往深处的亲昵却再没有了。   “哼——嗯?”封郁满眼揶揄,调侃道:“让人动心,其实也不难。其中奥妙,为师不是早就言传身教过了么?你忘得倒快。”   封郁又从碟子中拣出一枚梅子,送到了莲兮的嘴边。他拈着梅子的两指近在嘴角,带着些许强硬的意味,叫她难以抗拒,只能微微启口。   被他的食指缓缓推入双唇间的梅子,滚落在舌尖,许是酸涩的,许是甘甜的,但她却连半分滋味也尝不出。   她含着那小小的圆球,任由封郁的指尖在她的唇瓣左右流连。那一只惯常在瑶琴上飞挑金弦的神来之手,便连爱抚着她的时候,也像是抹弦奏曲那般,纵情纵性,专注非常。   仿佛又一次洞悉了她的心事,封郁哑声低沉道:“那时候总是想着,你还会回来吗?又是担忧,又是期待。即便是在寂静的山谷抚琴时,心中仍然不能有片刻宁静,每每错弦,弹走了音,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低切的话语声,梦呓一般轻柔又执拗。轻狂不羁的眉宇间,流转着炙热的眼色。   莲兮想起那一夜初入蛇山,遥遥传来的一声错乱弦响,心尖不由颤动起来。   在那深黑的瞳仁上,莲兮仿佛能看见满面羞红的自己,让她无地自容,亦让她神驰心往。   封郁抽回手来,抱臂胸前,唇角重又勾起若有似无的笑,狡诈道:“为师是怎么说的?所谓动心,其实也不难。我只盼着你能青出于蓝,比为师更能耐些。”   若不是看在封郁一脸病容的份上,莲兮手边的一壶茶水早已照着他的脑门砸了过去。她盛怒之下,一把抓起碟子里的各色果脯,往他身上掷去,切齿道:“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瞎操心!”   “如此甚好,为师甚感欣慰。”封郁一双笑眼直直望着她,手上却动作飞快,将落在前襟的桃干樱桃云云,一个接一个送入嘴里,吃得极是欢乐。   莲兮抓起桌上的梅枝,还欲往他身上掷去。   “小哥哥,这绿萼白梅是茴儿给你的定情信物,可休要拿它胡闹呀。”   一只纤纤小手及时探了过来,从莲兮手中抽去了梅枝。   原来是素茴在楼上巡酒毕了,只差莲兮与封郁两人还未敬酒。   “朝颜阁今夜满座都是熟客,茴儿上下打点周全,费了些时候,让两位久候了。”   素茴从身后的奉酒童子手里取过一只满斟的翠绿酒盏,先递给了封郁,说:“公子如何称呼?”   封郁抬手接过酒盏时,肩头袖间的果干簌簌又掉下许多,颇有些滑稽。   他却悠然未见一般,淡漠道:“在下姓封。”   素茴将手间的酒盏在封郁的杯沿轻轻一磕,招呼说:“这是我朝颜阁中的私房酿造,愁千丈,饮之可解千丈忧愁。这一盏酒水入肚,公子今夜便是阁中贵客,还请赏脸在此休憩一夜,茴儿会挑几个懂事的来伺候公子。”   她话音未落,封郁已利落地一仰脖,将满盏的愁千丈先干为尽。   第六二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2)   “酒是好酒,不过坊主的另一番好意,封某却只能心领了,”封郁眼中笑意温润,虽是回答素茴,却只望着莲兮,说道:“可惜封某奇癖在身,心胸狭隘,只能容得下我家莲公子。其他美人,敬谢不敏。”   “奇癖?原来如此。”素茴耐人寻味地一笑,衣袖掩面,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这才转过头,对着莲兮欠了欠身,声音楚楚,恭请道:“既是如此,茴儿今夜恐怕要夺人所爱了。这位莲公子对茴儿有赠衣之恩,又与我颇为投缘。我备下上好的毛尖,正想邀你上楼去小坐片刻,一同品茗尝香,小哥哥也不肯赏脸么?”   莲兮乍一听素茴邀她去饮茶,想起方才封郁说的话,心中不由好笑。她偷瞄了一眼封郁,只见他面上更是得意。   “哪里,素茴姑娘盛情难却,叫我心中受宠若惊,”莲兮想起往日跟着银笏逛窑子的光景,便也依样画葫芦,重又拎起他当年的风度腔调,说道:“还请姑娘引路罢。”   她跟在素茴的身后,沿着龙形的螺旋长梯攀行而上。   俯首时,只见封郁手间执盏,杯中斟满了愁千丈,向着高处的她,无声地一敬,意味深长。   素茴见莲兮正探头望着底下,便出声问道:“听说小哥哥坐在一楼的厅堂中,就瞧出了双龙戏珠的花样?”   莲兮慌忙扭过脸来,老实回答:“我看厅堂四壁皆是圆弧,墙角又包镶了一圈折光的铜棱,铜面的朝向有些怪异。于是猜想着,或许堂内点起火烛时,四折的光辉便能将……”   “便能将整个厅堂映得通明。从高处看着,就好像被双龙嬉戏爪间的一颗硕大明珠。”素茴俯瞰着下方,缓缓说:“这是茴儿提议的装潢。”   莲兮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也没想到,原来从楼顶观赏时,这厅堂真能璀璨至此。素茴姑娘的心思了得,整条汉阳花街,装点得极为特别,想必也是你的手笔?”   素茴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怔怔问道:“小哥哥,我唱得曲子,你喜欢么?”   “怎能不喜欢呢?素茴姑娘的嗓音得天独厚,叫人羡慕啊!”莲兮拍了拍扶手,仰头望向楼阁顶端缠绕着的龙尾,长舒一气道:“我只盼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嗓音,可以将心中的思念肆无忌惮地唱出。只是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像你的歌声那样感人至深。”   莲兮说话前,总少些思量,每每话从口出才自觉失言。   她这一席话,哪里有一分公子哥的风流倜傥,全是小女儿家私底交心时的说辞。   她唯恐已被瞧出破绽,脸都吓得刷白。   所幸素茴并未多想,只是轻笑了一声,说:“小哥哥谬赞了。”   她探袖一指楼底,声色淡然:“腾龙戏珠,实则与青楼格格不入,茴儿作此设计,不为别的,只想时时提点自己与诸位姐妹,世间的情爱也不过是这龙爪之间的宝珠,纵是再明亮,再堂皇,终究仅是供人嬉戏的玩物。世间男男女女,借着情爱之名,彼此索求,不知节制。这样的戏码,只要从这里向下眺望,时时都能看见。你说,每每在此冷眼旁观的茴儿,真的有可能唱出感人至深的情曲吗?”   那张常年堆攒着笑意的脸,这时并无笑容,但眼角与鼻翼的笑痕,却执拗地横亘在淡淡的妆容下,让她的面容有几分莫名沧桑。   “我的娘亲,曾为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毅然抛弃丈夫离开故乡。她连他的名讳都不知道,却甘愿为他担上生命危险,”素茴侧着头望向莲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喃喃自语:“你说,这若是真正的情爱,岂不是很荒谬吗?”   “但更荒谬的是,那个女人凭着一点微薄的线索,竟然真的找到了心爱的人。她明知他是皇城中的没落华族,早已坐拥成群妻妾。却犹不知节制,不愿放手,非要爱得卑贱,叫人不耻!当初若是离开不就好了吗?她也不必成日惶惶不安,这世间也不必有素茴了……”   素茴像是回想起什么,许久未续下后话。   见她怅然若失,莲兮出声道:“情爱之事,有几个人能潇洒面对?素茴的娘亲,在我看来,倒是个勇敢的女子。”   “呼~”素茴轻晃了晃头,将斑斓裘锦往身上又紧了紧,脸上仍是慵慵娇弱的笑容,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小哥哥听着也觉得无趣吧?茴儿向来懒得提那些烦心事,今夜恐怕是巡酒时喝得多了。我们的愁千丈呀,虽然劲头不强,但喝多了还是会醉的呢!你那友人,若是坐在底下喝上一夜,少不得要宁酊大醉一场。一会儿他撒起酒疯来,我再带你来瞧瞧,想必好玩的很。”   素茴嘴上虽是这样说着,眼中却清澈如水,并未流泄出半点醉意。   她挽起莲兮的手臂,将身后的珠帘一掀,邀她入内去:“朝颜阁的四层全是茴儿的私房,小哥哥不要见外,一块儿坐坐吧。”   素茴的房中点着熏香,幽幽沁鼻,像是莲花的气味。   在深冬时节嗅见这样的气味,让莲兮有些惊讶:“姑娘喜欢莲花?我倒很少见着有人以莲香来熏染房间。”   素茴邀她在茶桌边坐下,一面低头忙着用茶则量取茶叶,一面说:“其实喜欢莲花的,倒不是我。不怕莲公子笑话,自出生起,茴儿身上便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味,叫人烦恼。所以过去我总是以浓香沐浴,以浓香熏房。但一日,有一人走入我的房中时,突然说了一句:‘离莲花开放还遥遥无期的冬节里,偶尔也想闻闻莲花的气味’。于是,后来我便改用荷花的香苞,循着他传授的手法,自制香料。”她说到此处,手上的忙活停了下来,抬眼笑了笑,才又说:“那时,茴儿还是个小女孩呢!”   尽管时有深沉的模样,但现在的素茴,在莲兮眼中仍旧是个小女孩。她这一席话说得久经世故,俨然一副老人儿的模样,叫莲兮越发摸不清她的年纪。   素茴不动声色地洗茶温壶,沉吟了半晌又说:“其实,茴儿第一眼看见小哥哥,便觉得你与那个人有些相像。所以才在门外缠着你,呵,像个野丫头似的吧?”   “那个人……是素茴从前的恩客?”   “究竟是不是呢,茴儿也不说清……茴儿也是后来才明白,他与别人不同,想要的并不是我的身体。”素茴忙着烹茶时,一身裘锦多少有些碍手碍脚。她索性将那厚重的外袍脱下,搁在一边的床榻上。虽不过脱得一件外衣,却叫莲兮突然想起封郁“床前榻上,男女之事”的说辞,一时全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她正如坐针毡,素茴还不忘娇声补了一句:“莲公子又如何呢?素茴可让你动心?”   莲兮一手接过素茴递来的茶盏,想起自己肩负重担,只得硬着头皮支吾说:“喜……欢。”   看着她的狼狈,素茴扑哧一笑,有意挑弄道:“不是茴儿自夸,在我汉阳城中,垂涎茴儿的人,可着实不少呢!”   “素茴姑娘兰心慧质,如此出众,若是在中原地方的皇都名城,想必今日早已是名动天下的佳人了,为何却要蜗居在汉阳呢?”   “为何?”素茴歪过头,思索了片刻,说:“大概是因为这儿离我的家乡更近些吧……”   一杯茶水胡乱灌下,莲兮心中愈发没底,想要与素茴提起南海朔阳之事,却完全不知从何说起。点着炭火的温暖厢房内,莲兮的心事也同那煮水烹茶的炉子,一道温吞吞地翻滚着。   将茶盏交还时,莲兮偶然触及素茴的指尖,竟是意料之外的冰凉刺骨。她不由分说,将素茴的芊芊小手握在了手心中,问:“房中温适,为何你依旧……”   素茴将茶炉熄了火,反握住莲兮的手,笑说:“莲公子的手好温和呢,但不管你怎样为茴儿取暖,我也不过是冰雪一般。”   她拉着莲兮向榻边挪过去,服侍着她在床榻上坐定。   莲兮的神识早已混沌一片,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由着眼前的蓝衣少女扯下两边的帘幔,由着她掠影一般,在自己的额角发冠上印下无数轻吻。素茴跪坐在她的身边,摘去发间的簪饰,将蓝色的衣裙徐徐褪下,悄声在莲兮的脸侧说:“莲公子怎么不看我一眼呢?茴儿好冷,可以抱一抱我么?”   虽然是与女子同床共榻,却让莲兮臊得颈子都红透了。她好不容易强作镇定,扭过头望向素茴,顿时被她一丝不挂的胴体惊得魂儿都散了。   “怎么,莲公子难道不也是……同好中人么?”素茴伸过手来,动作老练地为莲兮宽衣解带,除去雪银色的狐裘大氅。她冰凉的指端乍一触碰到莲兮的脖颈,便让莲兮惊得险些跳起来。   素茴有些困惑,迟疑道:“莫非,你竟不曾听说过吗?”   的确,她与封郁今夜不过误打误撞,才找到朝颜阁中。   又怎么可能知道,这汉阳花街的坊主,朝颜阁的头牌红颜,竟是男儿之身。   第六三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3)   素茴的眼眸之中精光乍现,透出几分男子的刚劲,笑了笑:“这在我汉阳城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莲兮在惊愕之余,竟猛地被素茴按倒在了榻上。   紧逼在眼前的纤细小脸,依旧有着柔美的轮廓,却再没有引人怜惜的楚楚怯怯。   透帘而入的浅橘色光晕,柔和地勾勒出他赤裸的身形。纤弱如羽的双肩,莹白胜雪的肌肤,暧昧阴阳,竟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素茴抓起莲兮的手,探向自己的喉间。莲兮指尖僵硬,被他强硬地拖行着,翻越一对分明的锁骨,从缀着两点浅色樱茱的胸膛间,缓缓穿行而过。两只交叠着的手,仿佛失翼之蝶,向着更幽深的低谷,坠落而去。   果然同夜雪一般。素茴的身躯四溢着冰冷,却贪婪地想要从莲兮瑟瑟发抖的指间,汲取零星的温暖。   那绝美的身体,光滑如缎。莲兮的手指一路平缓拖曳,却忽的在他的腹脐上侧,蹭到了一块细小的嶙峋突起,像是极小的弯月刀弧,凛冽锋利,霎时刺痛了她的指端。   莲兮脑中白电一闪,强挣着从素茴的掌间脱手而出。   “这副躯体污秽不堪,你不想触碰也是理所当然的,”素茴见莲兮急着闪躲,自嘲地一撇嘴角,暗沉道:“你口中所说的——我勇敢的娘亲,为了讨好自己心爱的人,不惜把和他一起生下的儿子,当作一具肉身玩物献给他。于是,才有了当年出身华族的男妓,溯洄。”   他的嗓音曼妙如曲,却夹杂着迷途的彷徨不安,急切地低语着:“为了葆有这一副嗓音,我自幼被亲娘去势,又被亲爹打扮成半男不女的模样,辗转在皇亲贵胄之间,供人玩赏。我的爹啊,想要巴结哪家皇戚,哪家官宦,便将我送去哪一家。靠着这样下作的手段,那一脉没落的华族,居然真的重振旗鼓了。可是,那因我振兴的家族,却也从不正眼瞧瞧我。”   他的眼中怒火闪动,五指抠在胸前,在一片雪白之间,贯下五道胭红色的指痕。然则便连这怵目的痕迹,也花开一般美好。   “过去我没的选择,即便是被讨厌的人践踏,也无从反抗。现在我能够选择了,”素茴跨坐在莲兮身上,伏下身来,在她耳边说得伤恸:“为何人人都要让茴儿难过?为何人人都要让茴儿失望?连你也要像那个人一样,拒绝我么……”   种种惊异之事接踵而至,叫莲兮有些晕眩,她将一双手藏进腰背之下,唯恐又被素茴抓了过去。一张拙嘴哼哼唧唧半天,才总算憋出半句话来:“小兄弟,有话好说哇……”   不想素茴趁着她收手之际,如狼似虎,又来攻城掠地。   她的枣色深衣早被扯落一边,素茴一不做二不休,又将她的素白薄衫掀作一边。胸前肌肤袒露而出,无论如何,总让莲兮有些尴尬。然而方才还劲头凶猛的素茴,在看见她前胸的一瞬,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诧异地瞪大了眼。他咬了咬下唇,拿指在莲兮平坦的胸前轻轻一划,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男人?”   “什么?”莲兮搞不清其中名堂,但素茴既非女子,她断然不能没羞没臊地让他摸来摸去。眼见素茴两手一动,又要来扯下半身的衣物,莲兮赶忙拽住裤头的系带,蹬了蹬腿,哭丧道:“大哥,饶了我吧……”   素茴在她胯下一捞,震惊道:“为何?!我竟以为是女扮男装的……”   这几个月来,莲兮为了扮得更像些,早已在自己身上施了术法,将身形化作男人的样子。正常男子该有的物件,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一个不缺。她已竭力至此,没想到竟然还是被人看破了真身性别,着实叫她丧气。   然而素茴的后话,却更在她的意想之外。   “既然同是男人,为何银笏当年却连碰也不愿碰我一下?”   莲兮惊疑未定,只听帐外猝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弦响。   泠泠声色半带嘲弄,扬声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颠鸾倒凤也该有一曲应景的协奏才好。只是不知,两位想点哪一支曲子来听听呢?”   素茴猛地掀开帐子,只见茶桌上斜据着一张凤头瑶琴,琴边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控弦的那人,不是封郁又是谁?   方才莲兮与素茴在床上倒腾,都未留心四周的动静,竟不知封郁是何时摸进厢房之中的。   “你……”素茴从榻上直起身,随意翻了一件衣衫披在了身上,不客气地指着房门那头,怒气汹汹地责道:“温雅君子当有自律,不该擅闯女子的寝阁,请公子出去!”   “呵。”封郁上下挑了他一眼,饮茶不语。   见着封郁,莲兮如获大释,慌忙从素茴的身下挣扎着翻下床榻,一溜烟蹿到封郁身边,小声嚅嗫道:“他……他是男人啊!”   封郁看着她袒胸露肩的狼狈模样,唇角一勾,促狭一笑:“这还用说?”   “压压惊……”封郁自作主张,拿素茴桌上的烹壶,沏了一盏热茶递给莲兮,戏谑道:“敖广老儿成日专教你武斗,难道连怎么看人面相都没告诉你么?”   封郁瞥了一眼立在塌下,半裸着身形的素茴,笑道:“这一张面相,确实娇柔。若非将那板子上的画像多看了两眼,我也差点要被蒙过去。两张画再怎么像,却还是有一点异处,近处见着真人,更明晰些。你看看他的五官,怎么也是个男子的走势。”   莲兮多瞧了素茴片刻,全没看出什么门道,自然极是不爽,诘问道:“你早知如此,还让我‘在床上制住’他?”   “这家伙先是在门外对你纠缠不休,后又捣鼓什么梅香的名堂。我猜,就算你说在梅枝上嗅到一丝屎味,她也照样能把你视作知音良友。难道你不好奇,他为何独独对你格外执着?”封郁兴味盎然地打量着素茴,见他绷着脸一语不发,便低声试探说:“又或者,是对你的发冠,格外执着。”   “那是我的发冠,”素茴被封郁一语中的,也并不讶异,他垂下眼坐回榻沿上,一双裸露在外的纤腿轻轻合拢,仍旧是女子一般的娴雅妩媚。   “那是我的发冠……”他望着莲兮发顶的白莲玉冠,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又絮絮说来:“当年我刚得自由的时候,曾邂逅了一位银发的客人,他的头顶攒着与我一样的发冠,却有着比我更绝色的姿容。许是命中的牵引吧?只因为这样天真的念头,就让人心悸不已。那是成为‘素茴’后,我第一次为自己选择的恩客……谁曾想到,他为了我挥霍大笔钱财,原来只不过是想要买走我的一顶白莲发冠罢了,原来只不过是想将这天下独有一双的物件,送给自己心爱的人。可笑的是,时隔多年我才知道,他口中念叨的那个东海莲仙子原来也是男子之身。更可笑的是,有一日,他竟和别的男人一道,找上我的妓馆,被我稍一撩拨,就爬上床来……”   素茴的面目掩在朦胧的帘幔之后,神情不辨。   温暖的厢房之中,气氛诡谲,叫莲兮不知如何开口。她心中的疑惑这时已落定了大半,假若她猜得不错,那么素茴应当是……   “此时此景,正应了一曲假凤虚凰,”封郁在七柱金弦上挑指一扫,琴声大振,随即叮叮咚咚,转入一段轻俏的旋律。琴弦在他飞走的指下浑颤着,金光流利,灿烂夺目。封郁手间抚琴,却只望着莲兮,说:“素茴姑娘误会了。你所看见的这顶白莲玉冠是由封某一凿一枘,自己雕成的,不久前才送给我家夫人,权作定情之物。与你毫无干系。”   他说得理所当然,莲兮却极是羞怔,她正犹豫着要解开身上的化身术法,忽见封郁指上弦顿,从袖中取出了一件纯白之物,扬手说:“这才是你想要的那一顶发冠。”   虽只在近处看了一瞬,莲兮却立时从那白莲冠的玉纹走向,瞧出了熟稔的痕迹。那朵雅白的莲花之上沟壑裂纹道道分明,又被磕去了多处边角,昔日的神韵荡然无存。但它俨然就是百年前银笏赠予她的那一顶冠子。   莲兮一劈手想要夺过来,不想封郁却抢先将那玉冠掷向素茴的怀中。   封郁转过脸来,微微上挑的眼角流泻出些许强横,他压低了声音调侃莲兮道:“碗里的肉不香么,夫人怎么还成日想着锅里的?”   她从未见他笑得这般无耻,直逼得她恼羞成怒,却又不能发作。   素茴将发冠抱在手中,左右翻看了许久,才迟疑道:“为何磕成这副模样,却没有碎?”   “本已粉身碎骨,是本尊用神元修补好的。可惜碎片太散,不能修复成最初的模样。你若想要个无痕无缝的,大可以请我家夫人重新幻化一顶。”封郁说着,又瞥了莲兮一眼。   不错,神仙拈指化物,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幻化之物,即便生有实体,骗得过五感,却终究只是幻象而已。莲兮向来不屑幻化物件,在她看来,那原不过是一道自欺欺人的虚术。逝者已逝,玉石已散,这便是既成事实。   她是这样的笃信着,却在封郁飞投而来的眼色中,才恍然明白,他的心思与她如出一辙。   一道幻化不过是挥手之间的轻易,精工雕刻的实体,却让人费尽了心血。   但正是这个缘故,才值得长长久久的珍藏。   第六四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4)   莲兮不由抬手触了触头顶的玉冠,那本该质地冰凉的玉石,这一刻蓦地有些温热,直透心底。她开口道:“向你买冠的银笏,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他的确送冠予我,却只是一尽金兰之谊,并非什么值得素茴你嫉羡的情意。”   素茴嘴角深深抿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他沉吟了许久,方才涩声叹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过是个眼拙的痴人,连哪一顶玉冠是自己的,尚且分辨不清,还有脸笑话旁人……”   眼见封郁纱袖一展,将茶桌上的金弦瑶琴收作金光一纵。素茴的脸上却是见怪不怪的淡然,问道:“两位找上素茴,究竟有何贵干?”   “你我皆非凡俗,素茴姑娘既然明知如此,何必再互打哑谜?”封郁明知他是男子,却仍旧称他为姑娘,话语间似有揶揄之态,说:“我家夫人是东海‘赫赫有名的东莲尊君’,我嘛,一介散仙,不提也罢。只是不知,素茴姑娘又是什么真身,缘何要在人世里浑水摸鱼?”   床榻上的素茴猛然站起,面色发白,嗓音有几分颤抖:“封公子所说的……素茴不明白。”   这一遭却是莲兮抢先开口说:“银笏赠冠,已时隔百年。素茴那时,或许也是今日这样的青春容貌吧?我问你,朝颜阁是你的第几处藏身之所?汉阳又是你迁居的第几座城镇?”   莲兮从榻边捡起雪色的狐裘,往身上紧紧一裹,这才解开自己身上的男子化形。   她将素茴腹前的薄衣撩开一角,拿指在脐眼上轻轻一触。他不反抗,也不吱声,全由莲兮摆弄着。   封郁也凑了上来,瞅了瞅素茴的腹脐,长长吁了一声,叹道:“真有这样的事!”   在素茴的肚脐之上,赫然有一片指甲大小的鳞状异物,上端颜色灰蓝,边沿剔透浅薄,嵌在雪白的皮肉中,分外惹眼。   他二人围在素茴面前互传眼色,默默无声地对着一个男人的下腹品赏了许久,极尽猥亵之态。两道审视的目光,令素茴全身寒毛倒竖,他将衣摆拽下,护在肚前,不耐地说:“果然这样好看么?”   “你可知道,有人一直想要找到你?我等此行就是为了他的心愿,才寻到了这里,”莲兮从床榻上取过那一件斑斓裘锦,重又披在了素茴的身上,好替他将裸露在外的一双腿罩住。她顿了一顿,转念道:“确切地说来,或许他想要寻的那个人,是令堂吧?”   素茴浅褐色的月牙明眸中,光彩黯淡。   被尊为坊主时,他泰然自若地游走在众多宾客之中,笑容中五分娇柔,四分灵动,还有一分深藏的倨傲,让人折服。   卸下衣妆,在人前袒露身子时,他的眼底忽明忽暗,脸上含蓄的笑容,像是挣扎在风雪中,持苞不放的花蕾,裹藏着一丝自弃的意味,让人怜惜。   然则这时,他的嘴角虽是浅浅上勾着,却不过是一道生硬的弧线,瞧不出半点笑意。他悻悻然,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承接得自然:“竟还真找上门来了?只可惜那女人百年前就死透了,如今恐怕连灰也不剩得了。”   他说得无谓,莲兮与封郁听了,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气。   他二人并不是傻子,对朔阳的种种说辞,始终抱有一丝疑虑。在神州各地虚晃的这几个月里,也曾无数次揣度着朔阳寻找画中女子的真正用意。雄鲛好淫好斗,欲火强盛,虽是相貌丑陋,却个个生就着极美的嗓音。借着这副天赐的惑器,它们才得以将众多海女渔妇设法引进领海之内,再拖入海底去,为妻为奴。   若是百年前,朔阳果真在海面偶然瞅见属意的凡人女子,便断然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莲兮与封郁曾就这一点,天马行空地设想过无数的可能。然则,莲兮从未想过,她随性说来充作旅途闲话的传说典故,竟就掩藏着些许真相。   那一天,莲兮再也挑不出什么新鲜的词汇来编派朔阳了,便索性学着凡人对骂时的说辞,恶言恶语道:“他可恶之极,想必将来生得娃娃没屁眼,娶得老婆被人拐。”   这又怎么可能呢,封郁笑她异想天开。   世人皆知,鲛人是同族交欢,且不能离水。朔阳是鲛族头领,有哪一只雄鲛吃了熊心豹子胆,来拐他的夫人?   的确,那不过是她无端空想的一句恶意罢了。   然而,许是旅途闲极无聊,那一日莲兮格外较真,还端出了五花八门的飘渺传闻来佐证自己的说法,非要与封郁胡吹神侃上半天。   “你可知道鲛人堕泪成珠的传说?”她仗着自个儿是海族一员,问得刁钻。   “那不过是虚传罢了,”他却只觉无趣,答得理所当然:“若是眼泪果真能化作珍珠,那珍珠与海砂又有何区别?”   难得封郁也有短见薄识的时候,莲兮自然没有放过显摆的机会,对着他细细说教了许多。   所谓堕泪成珠,并不是普通的泪水,也不是普通的珍珠。   依循着自然的法则,万物可得生生不息。然则,并不是所有物种,都是被神灵赐福的存在。亦有少数物种的诞生,本就是违逆天道,是不该留存于世间的种类。这一类生命,若是依循着自然的安排,终有一日会走上灭亡的道路。   而鲛人,就是一支背负着恶意诅咒的部族。   这样的传闻,零零碎碎不知从何而起,却从没有断绝过。东海中不乏寿岁过万、成精已久的蚌磲龟族,莲兮幼年时常年与之做伴玩耍,正是从那些老嘴里,撬出不少离奇的猜度。   世间缤纷彩羽的美丽鸟儿,多是雄性。仰仗着自己靓丽的羽翼,方能彼此竞争、向雌鸟邀欢求宠,继而顺利地繁衍后代,绵延子孙。百花明艳馨香,得以招蜂引蝶,亦是为了能结果落地,轮回滋生。   可见世间美妙的事物,皆是生而有因。   浅观鲛族之中,这一常理大抵也是顺理成章的。   擅于纺织的雌鲛,与雄鲛不同,往往生着一张明丽照人的面孔,不逊于美丽的凡人女子。这一副面相,与雄鲛的歌喉,堪称珠联璧合,是一对蛊惑人心的利器。两两相伴,或许原来也该是三千生灵中的一对佳偶良配。只可惜,这天赐的美丽,却不是为了同族而生。   鲛人无法在水中哭泣。所谓堕泪成珠,实际所指,是雌鲛倾心凡人男子而不得时,徜徉于海面,落下的眼泪。传说此泪一生只有一颗,化珠之后,可使人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云云,莲兮向来嗤之以鼻。但鲛女慕人之说,却被那些老家伙们说得有理有据。   “鲛族之中,分明有游鳞羽衣这样的物件,为何雌鲛的数量依旧稀少呢……郁上仙可知道其中奥妙?”   “想必是优胜劣汰,自然法则,能有什么奥妙?”   “非也非也,我家的海族前辈们之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雌鲛对于同族的男性无爱,却独独对凡人的男子一往情深,每每爱得成瘾成疾,引来雄鲛的嫉妒怨恨。常年被雄鲛囚禁在海底荒渊,每日埋头纺纱的雌鲛,却总能设法在月夜里脱身逃出,成群结伴地游曳到近陆沿海,远眺人类的世界。仿佛是造物神灵的嘲讽,几乎所有的雌鲛,都不能挣脱最终爱上凡人男子的宿命。   想要踏上陆地,追随所爱的男人,与之厮守一生,是众多雌鲛的心愿。   实践这一心愿,唯有孤注一掷的险途可走。   在雌鲛之间,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一只雌鲛解开了游鳞羽衣的束缚,蜕去了鱼尾,而在鱼尾之下,竟然生着一双纤纤玉腿。于是,这个终于拥有凡人体态的雌鲛,就此顺理成章地踏海离去,得以相伴在心爱的男人身边。   传说,成就了她心愿的那个物件,就是雌鲛手中世代传承的纺锥。它不仅能纺出世间独一无二的衣料,更有着一种特殊的力量。若是将纺锥的锥头磨得锋锐,以刀锋似的锥头,逆着鱼鳞的走势,向上剐蹭,在削去所有鳞片之后,便能解开游鳞羽衣表层的束缚。这之后,再用锥头纵向划开鱼尾,从尾根处一路上剖至耻骨闭合处,就能将那原本与肉身融为一体的羽衣,彻底剥离下来……   龟祖爷爷们讲起这一段血腥的典故,还往里添油加醋了许多。   比如,那些鲛人为了将鱼鳞刮得又快又精准,是如何蜷起尾巴找准下刀的角度。   比如,用纺锥削断鱼鳞后,残根断处是如何缓缓沁出血丝来,将一片海域都染得浑沌。   又比如,纵贯在羽衣长尾上的一道划口,以蛮力生生翻扯开时,是如何连皮带肉,翻腾出血花,令人疼得撕心裂肺。   他们说得越是绘声绘色,便越是叫莲兮将信将疑。他们不是鲛人,又是从哪里得知这其中种种私密的情节?想来也不过是妄自臆测罢了。   比起这些唬人的段子,那时还是垂髫娃娃的莲兮,更想知道的是羽衣剥落之后的真实情形。鲛人本是人类,多少世代之前,也曾以双腿直立行走于陆地。   那么若是甩脱那条鱼尾,或许,真的能够复归原形吧?   那时还是天真无知的年纪,莲兮便轻狂地以为,但凡经历过蜕茧的痛苦,理所应当,该迎来晴空化蝶、舒翼展翅的美好。   第六五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5)   雌鲛不惜剖尾也要追求的爱,是何等的惨烈,又是何等的执着。即便是当年懵懂不识爱字的莲兮,也被稍许触动,一心期待这个故事能有完满的结局,期待她们能在解开鱼尾的束缚之后,找到羽衣下掩藏的一双人腿。以这一双腿涉水上岸,走向心爱的人,重归先祖们的生活。   只是,冥冥天道,又怎可能让违逆之人称心如意。   “剖开鱼尾之后呢?底下莫非还能长出一双腿不成么?”封郁听得心不在焉,问得满不在意。这总归只是一个传闻,结局好坏并无区别,顶多不过让这故事更精彩,又或者更俗气些罢了。   然则,大多雌鲛的故事,也只到这里。   那一件长在身上的游鳞羽衣,被剥下时亦不过是一张寻常鱼皮的模样,带着纵横的鳞络,还有残余的断鳞。   而在那之下,鱼尾仍旧是鱼尾,只是不再泛着粼粼的银白浅光,就此变作血肉模糊的一条长肉,如此而已。即便用纺锥刺得更深些,挑筋翻肉,从上至下地搜寻,直刺透到尾椎的另一侧,也找不到她们期待的那一双腿。流传在雌鲛之间的传闻,所谓鱼尾下的腿,这一无迹可寻的希望,是黑暗中一点微弱的光明。但为了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心甘情愿殉葬而去的雌鲛,却数不可数。   划开鱼尾,剥下尾羽,拿着尖刃一般的纺锥,分筋拆肉,在血肉中不计后果地瞎划一气——从尾巴的末端,一路翻找到了肚腹之内。直绞得一条尾巴碎得肉泥一般模糊,直剜得自己肠穿肚烂,血肉横飞——也不愿意放弃这一点微茫的希望。   怀揣着日益刻骨的相思,每一只雌鲛都坚信着自己会是那万中无一的幸运儿,都坚信着自己的身体内藏着一双腿。她们前赴后继地重复着这疯狂的、近乎是自残的行为。却最终,每每落得失血而死的下场,直到临死前,仍旧是非鱼非人的丑态。   “这就是你说的,雌鲛数量稀少的奥妙?”封郁摇摇头,问得不屑。莲兮循着童年记忆,与他讲起的鲛人传说,听入他的耳朵,字字句句,实则与戏文无异。   不错,这一场戏直到结局,都了无看头,实在是无趣之极。   世间果然会有如此愚蠢的行为吗?   鱼尾下自然应当是鱼肉鱼骨,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呢?小娃娃都晓得的道理,难道雌鲛却不明白吗?既然明白,便不该有如此荒谬的尝试。   那奇迹一般找回双腿的鲛人果然存在吗?想来不过是哄人罢了。莲兮早过了相信天方夜谭的年纪。   于是,那一日,她与封郁不过对视片刻,随即两人便将这典故一笑置之。犹如风过耳侧,转瞬便抛却脑后了。   不曾想到,最终,还是被莲兮一语成谶。   素茴身上的种种端倪,初时不过让莲兮疑惑,困惑之中她犹自难以置信。   直到最后一刻,那句话,仍是由封郁问出口的:“素茴姑娘,或许令堂曾与你稍许提起过,她的故乡她的身世是如何的?”   “何必问得拐弯抹角,”素茴手上一拽,将蔽体衣物都扯了个干净,张开双臂,笑得冶艳:“素茴从小体寒如冰,其实却并不畏寒。在我的手肘背部、双膝内弯,大腿深根之处,还有你们所见的腹脐之上,都生长着灰蓝色的鳞片。削断也好,拔下也罢,即便是连肉剜出,不用几日,这些异物又会在原本的地方重新长好。看着这个,两位想必也明白吧?素茴是鲛人与凡人产下的后代,是百年不老的怪物……”   他说得坦然,反倒叫莲兮无所适从。   莫非素茴的娘,正是那罕有的奇迹,正是传说中成功蜕尾的鲛人之一吗?   “我娘是南海鲛人,背逃鲛王在先,另嫁人夫在后,”素茴赤裸的胴体,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光洁盈白有如塑像。她高举着手,毫不避讳地将长在私密处的鳞片展示给莲兮与封郁,一面淡然说道:“她一辈子活得惊悸不安,稍有风吹草动便像是惊弓之鸟,以为是被她背叛的丈夫,派人来捉她回去问罪。怕极了,却无人可以倾诉,歇斯底里起来也只能拿我出气。那女人半身残疾,看着柔柔弱弱,掐起人来,呵呵,倒是疼得要命。”   那么,果然,朔阳想要找到的人,并不是一眼定情的凡人女子,而是当年背弃自己,私逃出海的妻子。   可那终于获得幸福的鲛人,却为何是半身残疾?   她那一双幸运地,蜕尾而出的腿呢?   “双腿?”仿佛是听见了荒诞不经的戏段,素茴嗤嗤笑了起来,原本悦耳的嗓音,爆发出声声凄厉的笑,叫人毛骨悚然。直笑得自己几近窒息,他才缓缓摇了摇头,游丝一般低弱地说道:“两位既然自诩神尊散仙,为何问得如此可笑?什么纺椎,什么尾中双腿,这样新鲜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所谓鲛人蜕尾,我娘也是经历过的,但那既非奇迹,亦非幸运……若要一言蔽之,不过是愚蠢之极的举动。”   童年听来的故事,直到这一日,莲兮才终于从素茴嘴中得知真正的结局——或许那些曾经成功离海而去的雌鲛,都是一样的疯狂。   她们明知自己此生绝无变成人类的可能,便索性以尖锐的巨大崖石砸烂下身的鱼尾,拖着残缺不全的上半截身子,挣扎着爬入陆上的村落。   舍去凡人眼中象征着怪物的尾巴,留下与凡人近乎相同的上身。   纵是非人,纵是残缺,也至少与人类相似。   其中若得侥幸,未伤及腹腔深处,又能及时扎好伤口不至失血过多的雌鲛,大抵如同素茴的母亲一般,就此混迹于凡人的世界,拖行着身子四处寻找曾经倾心的男人。   “她半身残迹,行动不便,胸腹背部更生着一层薄薄的鳞片,即便是套上凡人女子的衣装,近处看着也甩脱不了一丝天然的怪异之感。若非她的脸蛋生得绝妙,那男人又怎会将她捡回家去?美名其曰是纳入门中,实则也不过同豢养宠兽一般,赏她一间幽冷的黑屋罢了。若想起时,便偶尔登门瞧瞧,亲近半夜。若忘了,便接连几年懒得看上一眼。她落得半死不活,却不过换来这样的下场。沦落至此,尚不知回头,还要将我也拖入泥沼之中,与她一道陪葬。为何要爱得这样卑贱?为何要生下我来?为何不惜献上我也要讨那种男人的欢心?素茴想了多少年,都不能明白。”他直视着莲兮与封郁,那双曾在画中笑得明丽的眼睛,这时却是灰沉沉,了无生气的空洞。他长出一口气,冷然说:“好在当年我替她一抹脖子,送她往生极乐,否则还不知她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从那样荒谬的情爱中脱身。”   “从那以后,她不必每月拔鳞剐鳍来讨男人的喜欢,不必害怕会有人将她囚回南海去,更不必以怨毒嫉妒的眼色,隔窗远看着我被她心爱的男人狎戏玩弄……她死得多好呀,没有人替她流泪,却有我替她开心……可是多少年过去,我竟发现,自己果然是继承了那女人的血脉,终究像她一般,爱得荒谬不经……”   他紧抓着手里的白莲发冠,琐碎地谈起过往的种种,便连自己手刃亲娘的段落,亦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说得轻松。但他黛青的眉宇间,却纠集着截然相反的阴郁与痛楚。当他与莲兮并肩站在朝颜阁的顶楼,探袖指向那空洞的爪间圆厅,提及世间男女情爱的种种,也一如现在,是欲哭无泪的模样。   ——在目睹了卑贱的情爱之后。   ——被龌龊的情欲掏空成一座虚城之后。   素茴为自己建起一对双龙戏珠的长梯,指着那倒栽而下的龙头,告诫所有楼阁中的女子,世间的情爱皆是玩物。他说自己不信情爱,然而他所唱的情曲,却是天下独一,直直触动人的心弦所在,同他规整的花街一般,绽放在浑浊的河流中,却依旧是璀璨纯洁的。   百年过去,素茴早已摆脱了当年氏族的掌控,无需活在父亲的摆布之下。他离开皇城,本可以隐居异地,从此过得自在舒心。然则,他却依旧以声色为业,依旧浸身于自己最厌恶的情欲之中,与众位看客逢场作戏,邀欢献酒。那长长久久伫立在原地、徘徊在雪夜花街的他,可是日复一日在等待着、寻找着百年前的一个人?   ——其实,茴儿第一眼看见小哥哥,便觉得你与那个人有些相像。   ——怎能不像呢,她追忆着银笏往日的举手投足,却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银笏,等待着那一顶玉冠的归来。   那么当他望见莲兮背影的一瞬,心中腾腾升起的,是似曾相识,是惊喜,又或是更深的失望?他千方百计地纠缠她,直将她骗到床榻之上,果真只是想要她难堪么?   或许有一时一刻,他是真心想要她代替银笏,来给他半顷温暖。   莲兮竟不敢再往深处想去。她伸手替他披上那一件斑斓裘锦,已是今夜第三次。他的身体在她的指下簌簌颤抖,同雪地里相遇时一般,莲兮却直到这时才明白,那原非起于寒冷。   第六六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6)   斑斓的裘锦,与他的面容是极般配的,莲兮不懂面相,在她眼中,素茴本就应当是一个天真的女子。房中袅袅淡淡的荷香,并不适合他。他就该是那在雪中盛放的绿萼白梅,暗香越是凛然,越是叫人酸楚。   莲兮生平头一次发觉,自己的怀抱竟是如此狭窄。不似银笏的胸怀那般宽广温适,闪动着月光的雍柔。即便她努力将素茴纤细的身躯拥进怀里,仍旧不能让他的颤抖有所止歇。   她终于将嘴边犹豫了许久的话,倾吐了出来:“素茴,银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来了。”   “……原来真的死了。”   素茴弓身埋首在莲兮的怀中,听着她的话,却止水一般平静。   “他曾跟我说起,自己是青丘的狐仙,寿岁将近。百年中不曾见他一面,我想大概也是死了吧。但是为何心中明白,身体却不听使唤呢?小哥哥,你说说,为何情爱非要如此荒谬折磨呢?”   他重又叫莲兮小哥哥,声声清脆,令她心神震动。   为何要爱得这样卑贱?为何要爱得这样荒谬?   假若世间姻缘都是宿命,那么莲兮又要从何答起?   素茴探出手环过莲兮的腰际,想要反抱住她。   封郁站在一边抱臂默默旁观了许久,这时突然伸手揪住莲兮身上的狐裘,把她往后猛地一扯,清清嗓子问道:“咳咳,夫人要在这磨磨唧唧到什么时候?朔阳想找的人既已死了,我们便当速回南海去,实话向他复命。”   莲兮还未吱声,素茴却先抢问道:“果然是南海鲛王遣两位来带我娘回去的?”   封郁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请两位带我去吧……素茴虽是半人半鲛,却早已厌弃凡人的世界。我曾听娘亲说过,南海的游鳞羽衣可以将凡人变作鲛人,素茴总归也有一半血统,变回鲛人想必也不难吧?多年前我远赴南郊海角,只可惜满眼汪洋却不能得见同族的踪迹。今日两位既然找上门来,不能带回我娘,好歹也带走我吧!”   素茴突如其来的请求,让莲兮诧异。若是他那千方百计从南海脱身的鲛人娘亲泉下有知,不知会是如何的心情。   封郁勾了勾嘴角,淡漠地回敬素茴道:“鲛王朔阳想要找的,是弃他而去的妻子。我二人不仅没有令他如愿,反倒还将他老婆与别的男人生下的孩子领到他面前。素茴姑娘,你不妨猜猜,他见着你会是怎样的表情?”   封郁所言不假,朔阳当初隐瞒找妻之事,本就透着古怪。若是见着素茴,指不定还会如何大发其作。   “可……”素茴面上失落,还欲来扯莲兮的袖管,哀求上几句。   封郁却又抢先了半顷,揪住莲兮倒退了两步,向素茴请辞道:“我二人实是有要事在身,不便与素茴姑娘漫话家常,姑娘请多多保重罢。”   依照从前看过的戏本,这种时候,约莫应当说上一句“今日一别,后会有期”云云。   然则素茴凄楚无助的眼眸,闪动在烛火下,却让莲兮心中沉重,半句话也说不出。   她不知封郁为何突然火急火燎起来,直像踩着风火轮一般,疾走飞速。他倒提着她的后领,从素茴房内退了出来,又抓起她的手,沿着龙形的环梯一路向楼阁底端走去。   莲兮察觉他的神色有异,连忙问:“怎么?我见你前一刻还是慢条斯理的模样。”   封郁拧着眉,一面脚步沉沉往阶下踏去,一面侧过脸说:“钝成你这副德行,直叫人急得掉泪。你竟没觉出半点古怪么?”   “古怪?”   此时窗外夜色沉郁,约莫是丑时前后。朝颜阁中仍旧是灯火通明,厢房之外的走道上,不乏相偕着调笑品酒的男女,更有端菜侍候的仆役在楼阁中上下忙活。夸赞之声,娇笑之声,吆喝之声,混杂在楼阁内,热闹之余并无特别之处。   “我虽不能掐指演算,但方才在楼阁顶层,猛然只觉有一股凶烈的仙气直指向此处,正汹汹而来。楼阁内嘈杂逼仄,去外头宽敞的地方才好分辨他的形迹。”封郁炯炯的眼色望向莲兮时,锋锐如刀口一般,擦脸而来,令她起了一身寒栗。   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叫莲兮摸不清脑袋,她眨眨眼,莫名其妙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的?指不定是哪一路仙友图个酒后风流快活,来汉阳花街耍耍罢了……你何必大惊小怪……”   封郁扣在她腕上的手骤然一紧,将她后半句埋怨全堵回了喉咙里。   莲兮早吃惯了封郁的我行我素,这时索性便由他拉扯着。   不想,两人刚从朝颜阁底层的圆厅穿过,就见身边的人群骚动起来。   “小哥哥……”   自高处悠悠传来的一声呼唤,直贯莲兮的耳中,天籁一般的音质,却是嘶哑泣血的模样。   莲兮闻声惊转,仰首时,只见楼阁顶端的至高处,素茴一手环抱着廊柱,一手抓着白莲玉冠,正赤脚踩在走道边沿的栏杆之上。他的半截身子在高空中探出,长可及地的斑斓裘锦顺着栏杆拖行着,像是自他身上生长出的缤纷翎毛,在灯火璀璨中,徒然地闪耀着妖冶的光彩。   朝颜阁中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素茴立足之处,却仿佛只是仰望着一只羽色丰美的鸟儿,等待着它下一刻展翅高歌。人人都凝神于眼前的美丽,忘了素茴脚下正是千钧的险境。   莲兮惊愕地从封郁掌中抽出手来,返身奔回圆厅中央,疾声呼道:“素茴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小哥哥,我听说东海之中,有一种海鱼每年会成群结队地倒溯河川产卵,这可是真的?”   素茴的右脚一踮,离开栏沿,踏向了半空,宛如踩上了透明的阶梯。   眼见他在高处摇摇欲坠,似有轻生之意,众人这才醒觉过来,一时间朝颜阁上至宾客下至仆役,人人都骚乱了起来。一叠声的劝诫与惊叫,在莲兮的耳边混淆成一团。   莲兮眼中紧抓着素茴的一举一动,一面镇定道:“不错,鲟鱼鲥鱼皆有海川洄游的天性。”   “为何海鱼却要在河川中繁衍后代?素茴从前曾想过,或许远古之时,河川才是它们的家园所在吧?”   素茴深深望着莲兮,他月牙一样的眼睛,天生便该是这样笑着的。   “素茴其实一直是明白的,为何当年她要为我起名作溯洄。”他松开环抱在柱子上的手,身形晃了两晃,引得楼底下的姐妹们惊叫连连。   他却笑得快意,对着莲兮高声说:“小哥哥若是不愿带我走,那么就此转头离开也好。”   莲兮隐约听着背后的封郁重重“啧”了一声,低声道了一句“不好!”   究竟是哪一处不好,此刻她却无暇顾及。   楼阁的至高处,只见素茴足下一蹬,抿着笑意一跃而下。   赶去素茴身边的众多红颜美人,连他的半片衣角也未捞着,眼睁睁便看着他身形腾空。斑斓的裘锦,自空中绚丽地拖行而过,犹如凤凰的尾羽,裹缠着他纤细的身形,随他一同,向着那闪耀着万千灯火的明珠,直扑而去。   半刻迟疑也无,莲兮飞快地掐起一道腾身术法,旋即足下一点,直跃上半空之中,将素茴当空横抱了下来。他的体态虽是纤细瘦弱,但伴着下坠直贯而来的强劲力道,仍是将莲兮的一双手震得通麻。她悬空接下素茴,倒撤回地面时,碎碎退了几步,好不易才稳住身形。   素茴脚下乍一沾地,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哥哥,你的手劲这样大,真是女子吗?”   他的声音脆生生,在偌大的厅堂里响起,这才叫莲兮察觉到朝颜阁中死水一般的沉沉静寂。   时间的河流,仿佛在此停止了淌动。满厅满楼的人,仍旧维持着前一刻的姿态,高举着双手,后仰的脖颈,焦急的皱眉,大张的口鼻,人人都似泥雕玉塑,被定身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眼见众多活人石像环绕在身边,一桩桩森森竖立着,素茴也觉出异样,一时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第六七节 碧海无痕 堕泪成珠(7)   莲兮心中揪紧,不觉惊奇道:“莫非是定身咒?”   她活过四千年头,却鲜有机会见识这道术法。与捆仙绳、缚妖术一类仙法不同,定身咒术只可定下凡人的身形动作,绝非什么艰深的术法。但它却被下了禁忌,在三界众多仙灵中,唯有执掌法令的天刑司可以施用。   这一禁忌是为免无聊小人在凡界滥用此法惑乱生事,这一授限则是为了在缉拿藏匿凡界的逃仙时,天刑司不必束手束脚,又不致累及凡人百姓。   换言之,若见着定身咒,便定当是天刑司的仙官施下的。   迟钝如莲兮,这时也觉出一道暴厉的仙气,正纠集于朝颜阁外的街道上。   方才还立在她身后的封郁,这时却不见踪影。   莲兮小心将素茴护在身后,绕过被定下身的人,轻手轻脚地挪向门楣那一头。她挑开门前防风的厚棉毡,伸手将外侧的门使劲一推,才推开个狭窄的门缝,门缘便撞上了一副粹白的背脊。   寒风沿着门缝直灌进来,夹杂着絮状的雪片,扑了莲兮一脸。风雪之中,封郁的脊线也冷硬如斯。莲兮猫叫似的低声唤了他一句。他却全没搭理她,仍是立在原处以背抵着门。   莲兮看不清花街上的情形,正要拿手来捅门上的糊纸,却听封郁闷声问道:“今夜应是帝尊大寿,仙官聚首九重天际。不知这位仙君为何在此处徘徊?”   “小仙是天刑司下的吏使,”街心处传来一声沙哑的答应,徐徐说道:“是奉执法尊者之命,特来请东莲尊君移驾我司,还请莲公主现身行个方便。”   那厢说得堂而皇之,莲兮却一头雾水。天刑司只管抓那些个触犯天条禁令的神仙们,来请她又是作甚?   封郁倒是替她回绝得飞快:“想必是天刑司有所误判,本尊与东莲相伴许久,从未见她触犯天律,请仙官回禀天刑司的执法尊君,让他老人家重新核审一遍罢。”   “小仙手中自有罪断判书,”街心那头传来纸卷翻动的窸窣声响,随即沙哑的声音又说道:“经我天刑司稽查,东莲尊君触犯如下仙律——其一,九月十六,盗取天窖清泉玉酿四壶……”   “那一日是本尊渴酒,才与东莲尊君结伴登天,上府库取酒四壶。清泉玉酿本是供我天家饮用,本尊喝上一壶两壶的,有什么可大惊小怪?改日我自会书信一封,呈交原委予你们天刑司。”   那人却全不把封郁的话放在眼里,稍作停顿,一板一眼又往下念诵起来:“其二,九月十六,私闯九重天庭后园,肆意化龙,扰乱视听……”   “莲公主做客我摘星台,便是本尊的贵客,我邀她在九重天随意游玩,何有‘私闯’一说?哼,郁活了好大年岁,还是头一遭听说天刑司有‘扰乱视听’这一则律令。”   “其三,天帝寿宴之上有人呈报,东莲尊君与青丘的血魔两相勾结,屠戮百姓,枉杀……”   前两条芝麻屁点大的罪状本就叫莲兮心中窝火,这时又被人胡乱扣了顶屎盆子,叫她如何沉得住气?一身气血自然都涌上头去。莲兮提声对封郁喝了一句“起开!”,旋即飞起一脚狠力踹在门缘上,将整块门板子都卸了下来。   花街上灯火依旧,一个蓄着乌黑长髯的浓眉男子,手执卷案立在饕饕风雪底下。他一身墨衣染雪,额上齐眉处与腰腹之间,各勒着一条紫金色的“律”字绶带,正是天刑司仙官的一贯打扮。他见着莲兮,连半点礼数也无,只将那罗列着罪案的纸卷在手中扬了扬,一面粗声粗气说:“还请莲公主随我一道……”   他话音刚起,莲兮已唤起一式移行之术,掠雪而过。她一身银白狐裘隐没在雪色之中,弹指一瞬便绕到了那天刑司吏使的背后,左手轻巧地一勾,将他手中的卷纸抢了过来。   待他反应过来,还欲伸手来夺时,整个肩背早已被莲兮死死控在右臂弯间。鸾凤的绯色残影自她掌间绽放,霎时犹如赤梅映雪,瑰丽无双。   悬停在飞雪中的剑刃,却是雪一般的冰凉暗沉,凛凛剑气直逼那墨衣男人的颈侧,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龙莲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剑指着天刑司的仙官……”   “两相勾结,屠戮百姓,枉杀民女,窝藏包庇堕魔者……”莲兮单手将那薄薄的卷纸摊开来,就着街上的灯笼烛火,研读纸上列着的罪状。在这三条主罪之下,赫赫然还有许多琐碎的罪条,或是鸡毛蒜皮的疙瘩事,或是她闻所未闻、被生生硬扣的莫须有之罪。其中追溯往日,竟还有千年前她与银笏一同盗物的悠远记录。   “呵呵,”一气看到末尾,见着卷纸底端的赤红色大印,莲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左手一扬,将那浅黄的薄纸抛向空中,任大风呼呼将它飞卷而去。   鸾凤的三尺剑身在莲兮手间打了个乎旋,剑尖回刺,从那墨衣仙官的左额角堪堪蹭过,将他的紫金色抹额挑了下来。   这一式飞挽,只一刹那,他还不及脱身,鸾凤重又归位颈畔,剑刃比方才更贴近皮肉几分。   “你……”莲兮手上掂量着“律”字抹额,瞪着眼冲他嚣笑道:“这是在找本公主的茬么?”   她笑得凛冽,那天刑司的反倒支吾起来,唬嘴道:“这……小仙是,是秉公执法……证据确凿,你有什么可抵赖的……”   “哈!好一个‘公’啊!就你那一张破纸写得什么破玩意,也要我伏法就范?”她有意将两个“破”字吐得深重,溅得那人半脸颊都是沫子。   “若要秉公办事,天刑司怎么也该找个能打的来!就你这点身手……”莲兮挖苦了一句,抬脚往他后膝上一磕,便见他腿间不稳,要向下跪去。她忙伸手架住他,又向封郁抛了一记眼色,高声问道:“郁上仙你说说,我是不是该将这自不量力的家伙抽筋扒皮,教训他一顿呢?”   方圆几里内的凡人男女,都被那仙官施下了定身之法。汉阳城里仿佛人烟绝迹,空旷的簌簌夜雪中,唯有她的声音张扬突兀着。   曾几何时,她也学会了他的轻狂,甚至肆意更加,冷艳至此。   封郁抱臂立在檐下,垂落腰际的长发被十里寒风吹散在眼前。   他侧过头,挑指将碎发掖去耳后,斜斜露出半张笑脸来,声音中竟是十足宠溺,低沉说:“乐见其成。”   莲兮腕上一扭,剑锋急转,冲着那人的眉心点去。这看似蜻蜓点水的一击,却是挟风而来,迅若飞电,让人避无可避。   这天刑司的家伙,白长了一脸霸道的须髯,原是个没胆的软蛋。被莲兮与封郁一唱一和瞎唬弄几句,就以为莲兮要动起真格来,立时整张脸骇得通白,双腿瘫软成白面一般。   然而那倒转的剑尖,却戛然停在他额心毫厘之外。   莲兮反握着鸾凤,以剑柄指了指躲在门洞后边的素茴,嗤嗤笑说:“若是叫你这大胡子血溅白地,惊着美人便不好了。”   那人吓出一身冷汗,直透得莲兮手心也湿漉起来。他瞪着那一点银闪闪的剑尖,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见莲兮无意刺下,他自觉颜面扫地,扯起嗓子干嚎了一句:“龙莲兮!你今夜若不老实随我回去,便是畏罪私逃!”   鸾凤剑尖下潜,在那人的面颊下巴左右比划了两下,将他乌溜溜的一捋美髯削得干净。莲兮侧脸瞧了瞧,确信那一张脸是自己不曾见过的生面孔,这才收起剑,在他耳边以极高的声量说道:“原来是个新当差的,本公主也不为难你。麻烦你回禀执法老儿一声,那卷纸上的罪状莲兮不认。下次若要来强提我候审,还请带上天帝缉犯的金令,顺便找个我熟悉的面孔来,也叫人信得过才好……”   她向着封郁别有深意地勾了勾眼,狡黠一笑。   封郁惊怔之余尚不明白她的意图,却见她已松开了架在那人臂上的手,重又掠雪归来,狂风一般迅疾。   她踏上石阶,左手牵过素茴,右手拽过封郁,雪银色的身姿一旋一展,纵地蜕鳞,化作金芒一道。   在凡人的屋宇瓦楞之间化作龙身,腾身而行是何感觉?   莲兮向往过,却不曾亲身体验。这一夜拜天刑司的定身咒所赐,总算叫她百无禁忌。   在一对龙角之间承载着他人,与他一道破风而行是何感觉?   莲兮不曾经历过,却好似早已在心中排演了千万次。   巨大的金色龙身盘踞在汉阳花街之上,令宽阔的街道一时逼仄起来。   驮着封郁与素茴的龙头微微颔首,居高临下的瞟了瞟坐倒在雪地中的墨衣男子,随即长尾一震,借着那地动山摇的起势,龙身就此飞腾而起。细碎如丝的长长龙须自那人的脸颊拖行而过,浅金的龙鳞在他眼前齐齐倒逆而起,彼此摩擦,声若骤雨击瓦,气势浩浩,一时将他震慑得目瞪口呆,不能动弹。   游龙矫健潜入半空之中,这才自肋下探出一对广阔薄翼。   “本尊此行前去南海,不躲不藏,烦请带着金令,来得快些,莫要让人苦等。”   应龙的呼啸,声若洪钟,回荡在死寂的汉阳城中,久久沉淀。   那天刑司的仙官瘫坐在雪堆上,连追上去的气力也无,只得眼睁睁看着空中的金龙双翼一振,化作流星一道,自夜雪中驰骋而去。   第六八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1)   南海尽头的千丈海渊之下,终年日光不透,水流幽深,世间海族大多绝迹于此。   唯有鲛人一族聚居于这不毛之地,在冰冷刺骨的深海中世代繁衍。跨越万载的承袭,使他们的血变作近似清白的淡淡粉色,即便极寒如冰,依旧能在血脉之中缓缓流淌。   冷血的部族,在凡人的眼里大抵就是冷情的物种。于是凡人的博物志中,不知谁人留下了“鲛鱼不笑”的记载。   这粗浅的推论究竟是实是虚?莲兮不曾深究过,这时却也信了半分。此时此地,与鲛族共处于一片冷飕飕的海底,便是莲兮,也挤不出半点笑容。   断壁破漏的鲛族宫室内,海水的潮腥与鲛人的恶臭交汇在一处,一阵更甚一阵,熏得莲兮几要昏厥。鲛人用以待客的这一间破厅陋室,是由天然海洞加固而成,无砖无饰,只大略摆了些海石珊瑚,权作桌椅,乍看之下实则与海下遗迹无异。朴素的洞室正中,却点着一柱丈余高、井口宽的巨大灯烛,灯烛外裹着一圈雕饰华美的图腾纹络,与四周的破旧景象格格不入。拜这光芒万丈的巨烛所赐,成排雄鲛的面目被映照得狰狞更甚,叫莲兮倒尽了胃口。   鲛人的破洞,莲兮与封郁来过数次,早没什么新鲜可看,她等得不耐烦,便朝洞室那一头的雄鲛招了招手,不耐烦地催道:“朔阳到底上哪了?”   几丈开外的雄鲛见她招手,便大尾一甩,欲游曳到近处答话。   死鱼一般的腥味随之滚滚而来,莲兮赶忙摆手要他退回去。   那鲛人倒还识趣,没有靠近,只答道:“大王正在后海会友,即刻便来了,公主还请静候片刻。”   这只雄鲛身形健硕,声音却是少年似的清爽净澈。一句平凡的话语,亦能同歌儿一般动听,乍入耳时,倒与素茴的音质有几分相似。   坐在莲兮右侧的素茴,忽地伸过手来挽住莲兮的臂膊,又在她的掌心轻掐了一掐。   “害怕了么?”莲兮反握住他的手,低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若真穿上了游鳞羽衣,便要在这牢狱似的深海呆上一世,与一群怪模怪样的鲛人同宿同食。这真是你的心愿?”   素茴的体温介于鲛人与凡人之间,在冰冷的海底坐得久了,面上的血色尽褪成了苍白。他的身上恐怕也有着半缕鲛人的气息,远远群踞在洞室另一头的雄鲛们有所知觉,正围成一团交头接耳着,时不时往素茴这边飞瞟上一眼。鲛人彼此交谈时,操着古老的海洋语言,含混晦涩,字句平缓,倒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   巨烛晃晃光芒下,素茴反倒是笑着的,他在自己的膝头抚了一抚,说:“我若化为鲛人,想必会是雄鲛之间最英俊的那一尾吧?雄鲛虽丑,也只是皮相难看些罢了,素茴是在青楼打滚了多少年,早已将皮囊长相看得淡了。”   莲兮摇了摇头,咂嘴道:“鲛人生性凶残,你今日所见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她不忍素茴就此在南海荒夷埋没一生,有心想规劝几句,说着又向左手侧的封郁望了一眼,想要他也附和两声。不想一张粗糙疙瘩的石椅上,他倒自得其乐,一手支着脑袋正瞌睡得欢乐。   莲兮只好悻悻转回脸来,说:“反正若换作是我,宁愿被乱棍打死,也不要与鲛人为伴。”   “可莲兮毕竟不是我。”素茴一扯嘴角,垂下眼,淡淡说:“当素茴坐在龙首犄角之间,由莲兮载着飞驰时,心中既是狂喜,也是失落。在云端俯瞰陆上的点点星火,果真是美不胜收的。这不过是你平素见惯的风景,对素茴而言,却是一生一次的际遇。我羡慕你是自由自在的游龙,若我是你,自然也不会想作茧自缚,沉入深海化为鲛人。可惜我也不是你,素茴就是素茴。”   从朝颜阁的四层飞跃而下时,素茴也曾抿起这样深邃的笑容,满眼毅然决然的坚定。   ——银笏已死,你不必再等他来了。   ——原来真的死了。   于是他终于放下百年等待,决定离开这无聊至极的人世。在朝颜阁的至高处,他为自己设下了残忍的赌局——或是撞死在亲手绘制设计的厅堂之间,或是以此生余岁深入南海,完成百年前那女人的心愿。   莲兮伸手在半空接下他的那一瞬,赌局终了。他对这结果是满意抑或失望?莲兮只知道那时的素茴,面上虽是笑着的,却分外凄凉。   她果然不是他,终究不能明白他的心思。   莲兮正在心中苦恼着,忽然只觉一股腐肉似的奇臭飘飘而来。这滔天腥味臭得颇有特色,只嗅过一次,便叫人毕生难忘。莲兮还未将口鼻捂好,便见着黑黢黢的洞外,一袭魁梧的身影缓缓靠了过来。   便是美梦之中的封郁,这时也被熏得醒转过来。莲兮听他在惺忪间无奈地叹了一气,不由有些好笑。十数次与朔阳交道,封郁每每气定神闲,好似五感全失。莲兮还是初次意识到,他原也是个怕丑厌臭的常人。   朔阳已近千岁,肩背生得宽阔壮硕,蛮力十足,面上却是沟壑纵横,显出八分老态。然则他的寿岁不过是封郁的零头,于莲兮二人而言,也只是个毛头后辈罢了。两厢照面,少不得还要他老实敬称两人一句。   朔阳长得丑虽丑些,平日里礼数倒还周全。   然而这一日,他只向客席上的三人略一扫视,便径直游曳到素茴的身前,全将莲兮与封郁视若无睹。他那银灰色的巨尾在素茴的脚边盘踞着,千年之间不知藏污纳垢了多少,又攀附了许多碎贝残藻,看着不像是鱼尾,倒像是污秽的蛇蟒一般,阴冷柔软。   近处挟来的刺鼻气味呛得莲兮直翻白眼,素茴却迎着朔阳审视的目光,面不改色。   朔阳两指拈起素茴的下巴,一双深陷的眼珠直勾勾地打量着他的面容,寸余长的尖甲点在他的唇下,浅浅刺破了白皙的肌肤。   鲜红的血缓缓从破口沁出,鼓胀成浑圆的血珠,顺着素茴瘦尖的下颔滑落,拉出一道粘稠的轨迹,坠落而下。   朔阳以食指尖甲从半空中将血珠挑了过来,探到鼻端嗅了一嗅。   “呼喝!”干瘪的嘴蠕动了几下,猛然洞开。朔阳抽回手去,仰头大笑道:“贱妇!贱妇!还敢与男人生下孩子来!”   第六九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2)   显然,杜撰“鲛鱼不笑”一说的那人,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开怀的鲛人。   朔阳意味深刻的笑声,同他暗沉的双眼一般,隐没了千头万绪。是鄙夷?是难过?或是失望?一时让人无从分辨。   他笑得尽兴了,俯下脸来双肩一耸,巨尾一甩,猛力抽在了洞底的岩石上,平整的岩面立时蜿蜒出一道狰狞的沟缝来。   “莲公主带回这样半男不女的货色,是要捉弄本王么?”   朔阳的嗓音沉厚,陶埙一般,天然生就着几分苍凉。这时他扭头来逼问莲兮时,一副蝗虫似的口鼻下颔,暴戾地抽紧成一团。骤然迸现的凶狠模样,叫莲兮吓了一跳,素茴的小手在她的掌心瑟瑟缩了一缩,连下巴的血都忘了擦去。   “鲛王被人捉弄,心中不悦,本尊与莲公主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呢?”封郁支着下巴,探过脸来,顶着朔阳怫然不悦的眼色,一句话仍是说得轻促:“既是要寻鲛后,何必编什么一见钟情的假话,白白捉弄了本尊好几月。不如你我先好好厘清这笔帐?”   “哼。”朔阳一张恻恻的脸,本就瞧不出什么表情,这时更是沉黑一片。   一来玲珑碎还握在朔阳手中,二来素茴想归于鲛人门下,便得向朔阳讨要游鳞羽衣。眼下莲兮两求于人,不想与朔阳闹得僵了,便从衣襟里取出那块描摹着女子容貌的菱纱,交还给朔阳,又好声好气地对他解释道:“我同郁上仙倾尽全力找了许多日子,鲛王也看在眼里。只是画中之人已在凡间殒命多年,尸骨无存,只留下了一位……”她指了指素茴,自觉有些心虚,声音低落了下去:“……遗子。”   朔阳连看也不看素茴一眼,扬起下巴咯咯笑得轻蔑:“死了?真是可惜了。想必死前也是在男人的怀里,快活得很吧?”   “鲛王错了!”素茴腾地一跃而起,直直仰视着朔阳,字字如凿,说得使劲:“她是被溯洄一刀豁死的,并不快活。不仅死时不快活,生时亦是如此。”   “哦?不快活?”朔阳剜了他一眼,遂又撇过头去,望着石洞中央竖立着的巨大烛柱怅然入神。他忆及往事,竟不觉开口说:“堕泪成珠,一生一世,就此一滴情泪。世人便道我南海的雌鲛是如何痴情。反而观之,将雌鲛囚禁于深海的雄鲛倒成了多余的阻挠,又是如何的凶残。可是,若是任由雌鲛散尽,岂不是任由天道亡我鲛族一脉?”   他将手中的女子画像轻飘飘一丢,抛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冷冽地嗤笑一声,说:“本王当初说得话,也不全是假的。这画上的脸孔,在美人如云的鲛族女子中,亦可算是最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当真叫本王一见倾心。纳她为后时,我已是垂垂暮年,她却不过刚愈百岁,正是最好奇气盛的青春年纪。本王从不拘束她,任她四处游玩,任她去近海观景,只愿她能过得比别的雌鲛快活些,可为何即便是逃离了我,她却依旧过得不快活?”   他自说自话时,喃喃的话语声像是从陶埙间吹出的一曲离歌,迷迷茫,低切切。   便连向来鄙夷雄鲛的莲兮,这时竟也沉浸于他的话语之间,生出半分怜悯来。   不想,前一刻还沉吟其中的朔阳突然转过身,以指节抬起素茴的下巴,眼中重现锋芒,语调急转道:“你撒谎!她今年才两百六十四岁,年华正好,分明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不是么?你以为敷衍本王说她死了,我就会信么?”   素茴眼也不眨,坦然说:“我此生唯独见她笑过一次,却已是百年前濒死一笑。鲛王不妨想想,她若过得幸福,又为何要给我取名溯洄。”   “溯洄?是哪两个字?”   素茴唇角深深抿住,没有回答。   反倒是封郁抢白道:“朔阳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倒溯之溯,洄游之洄。溯洄知返,难道不是归乡之意么?”   “笑话!归乡?”朔阳上身探出,一张脸紧贴到素茴的鼻前,声势之猛,骇得他急忙闭上眼去。朔阳瘪平的鼻梁骨在他的额头左右蹭了蹭,又从嘴缝里吐出一条蛇信似的紫红长舌,哧溜一记,舔在素茴闭合的眼睑上,留下一道黏滑的痕迹。他见素茴紧绷着脸,只睫毛抖个不停,不由狂笑起来:“怎么?你也和她一样畏惧本王吗?你娘自己不敢回来,便给儿子起了个好名字!说到底不过是凡人,只能凭着避水决在海底行走,你来本王的海渊之中又有何用处?”   朔阳弓起身子,连珠似的逼问着。   莲兮见他狂怒预发,赶忙错身挡在了素茴面前。   不想素茴却将莲兮轻推到一侧,跪倒在地,声声诚恳道:“她至死不曾归乡,是不敢,也是不能。她心中有愧,或许是怕你的,但溯洄却并不怕。还请鲛王赐下游鳞羽衣一件,溯洄愿意替我娘重归南海荒渊,从此与群鲛为伴。”   “替?”朔阳扯着素茴头顶的白莲发冠,将他从地上强提了起来,半似赞许又似挖苦道:“你不仅脸蛋长得与她神似,连那胆大妄为的脾性也是一模一样的。那贱妇若果真是你杀的,本王倒该好好感谢你……”   朔阳冲着身后勾了勾食指。   见鲛王有令,把守在海洞中的雄鲛似是早有准备,立刻呈上来一卷轻薄的灰纱。   “这就是你想要的——游鳞羽衣。”朔阳一手取过那袭轻纱,抬了抬下巴,示意素茴脱去身上的衣物。   在朔阳粗大的指节间徐徐展开的游鳞羽衣,看进莲兮的眼里,也不过是一块长菱形的轻纱,颜色晦暗,像是陈年搁置了许久。在多层重叠的纱眼间,掖藏着阡陌纵横的银色纹路,细细密密,仿佛伺服在荒草深处的纤长刀刃,只等着罗网套下的那一瞬,便要群起攻之,将裹缚其中的猎物绞碎蚀透。   这就是传说中,能将凡人变作鲛人,赐人千岁长寿的游鳞羽衣吗?   为何却是四溢着血腥的气味,叫人忐忑不安。   素茴却浑然无觉,乖顺地将斑斓色的长裘从身上解下,又褪去贴身的薄衣,将自己绝美的身躯毫不避讳地裸裎于满室雄鲛的眼皮之下。残缺了男性象征的下身,一经暴露,便引来众多雄鲛的耻笑,便连朔阳那难以分辨神情的面目上,这时也堆叠出叵测的笑意。雄鲛的笑声交织在一处,本是极美的。可这一刻听来,却别有一股阴寒的意味。   素茴在神州之上四处迁徙,与凡人共度百余年,对陆上的种族心生厌烦,转而投向鲛人门下。在他眼中,或许将鲛人视作同族,但雄鲛向来仇视凡人男性,当真会诚心诚意,也将他视作同族吗?   素茴伸手欲接过游鳞羽衣,指端才刚探出,便被莲兮紧紧握住。   第七十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3)   “素茴!”   这一声断喝之后,莲兮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将素茴冰冷的指尖紧握在手心,一时不知是谁的颤抖,在彼此的血脉之间交相传递。   这一刻,她或许能够带着他离开。   可天下虽大,离开了南海荒渊,素茴又能以何处为家?将他送回汉阳的花街?又或者为他移居另一处城镇?这样,就足够了吗?   朔阳黄褐色的指甲在莲兮与素茴交握着的手缝间一挑,示意莲兮松手。   他从腰际的龟壳状鳞片之下,取出了一枚玲珑心的碎片,说道:“莲公主同郁上仙拿上这个,就请回吧!”   莲兮咬了咬下唇,并未伸手去接玲珑碎。   “公主有功夫瞎操心旁人的事,倒不如多多担心自个儿吧!”朔阳见她执意握着素茴不放,便将玲珑碎递到她的眼下,阴阳古怪地说:“本王好心提点你一句,方才在我后海做客的是隐居归墟的黑鱼老怪,他手上也有一块玲珑碎,块头比本王手里的还大了一圈。你想向他讨来,现在赶上去或许来得及。若是等他藏回归墟的混沌海域之中,不知猴年马月才会再浮出来换口气。归墟之中,幻象混沌,海妖凶残,你可有半分把握能把黑鱼老儿翻找出来?”   莲兮犹豫的片刻间,素茴便挣开了她的手,取过了那一块灰蒙蒙的菱纱。   封郁将她空举着的右手按下,从朔阳手中接过了玲珑碎,纳入衣襟之中,淡淡称谢一句,便要牵着莲兮离开。   封郁的手劲一如从前,蛮横有力。他脚下飞步疾速,转瞬便将她带离了海洞。   莲兮在幽森的洞外,回首一望,眼睁睁瞧着素茴将那一袭灰色的羽衣裹缠在了腰间。黯淡的纱衣隐蔽了他沟谷之间的破损,将他的上身胴体衬得愈发盈白,俨然已有几丝半人半尾的模样。   在那之后,他的双腿会有怎样的异变,莲兮不忍去想。   但总归,远远望去时,他月牙一般的眼,是笑着的。   “这就是他的心愿,你何必庸人自扰,替人瞎想许多?你我都只是他命里过客,没有非让他幸福的义务……莲兮何时能放下那毫无意义的责任心,活得轻松些?”封郁见她脚下踌躇,又来拎她的手臂,催促道:“你是海族中人,倒是说说看,这里往归墟该是怎么个走法?”   莲兮瞥过头来,四下张望了两眼,答道:“先从这千丈海渊浮上去再说……”   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对旁人的心愿开始抱有异样的执念。是从她与封郁相识起?又或者始于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遥远从前。   这莫名而来的冲动,迫使她刨根问底,想要知道旁人真正的心意,想要将他们濒死时的愿望付诸实现。若不是封郁一语将她惊醒,她还未发觉,自己对素茴怀揣着的愧疚之心是如何的荒唐。她与他终究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际遇……   最终,便连回头道别一声也是多余。   莲兮膝下一曲,灵巧如游鱼,迎着贯入海渊的洋流倒溯而行,封郁紧随其后,两人一同往海渊的顶端空洞上浮而去。   正值破晓前夕,天际启明星最辉煌的时候。但在这幽深的海渊之中,却只有浑黑的海水,不见半点光亮。两人闷头上游,俱是一言不发,周遭唯有海水淌动的溯溯声响。   沉寂之中,莲兮忽觉背上一寒,仿佛被遥遥而来的剑气所指。   那寒意虽是淡若蛛丝,一闪而逝。但常年精于修炼的莲兮,却立时明白,那是一道赤裸的杀意。   她想也未想,在海中打了个翻身,便往海底重又飞掠回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封郁竟能准确捕捉她的动静,一记飞手便揪住了她的袖口,将她捞到身前来,厉声问:“你又要回去做什么?该拿的拿到手了,素茴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莲兮的腰身被他钳制在臂间,强挣了几下不见松脱。   “你眼里除了玲珑心,可还有别的?要追那黑鱼精,你便自己追去!”她心急如焚,不由恨恨在他腹下蹬了一腿,借着势头,从他怀间挣脱。   她自小与海水为伴,在水中潜游时急若飞梭,顷刻便杀回方才的海洞。   群鲛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洞外清晰可闻。莲兮向着明亮的洞内稍一探头,立时惊得目瞪口呆。   海渊深处的众多雄鲛都汇聚在了海洞之中,先前还空荡荡的洞穴这一刻被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只见层层攒动的鲛影中央,素茴瘦小的身躯被朔阳横举在了半空。   乍看之下,倒像是群鲛的一场仪式。   然而莲兮定睛一瞧,才发现素茴雪白的脖颈上,被划开了一道狭长的血口,鲜红的血液正从其中飞淌而出,化作淅沥血雨,溅落在朔阳的脸上。朔阳迎着血水,贪婪地张口,喝得酣畅,引来群簇着的雄鲛声声叫好。   仿佛被人狠力砸了一记后脑勺,莲兮的耳边只听得嗡嗡蜂鸣,待反应过来时,她已一路踏着雄鲛的头顶,飞步逼到了朔阳身前。   她脑间发热,一心只想将素茴从朔阳的掌控下脱解出来,便连剑也未出鞘,只以一双手去扯素茴的臂膊。   莲兮重返海洞,虽是出乎朔阳的预料,但她杀气腾腾全然不加掩饰,十步开外便已让朔阳惊觉。朔阳虎背熊腰的一身糙肉绝非徒有其表,莲兮踏在他肩上手势迅疾,拽了素茴两遭,却都挣不过他的蛮力。朔阳见她心急火燎,倒来了兴致,一双通红的眼紧盯着她的动作,一面将素茴在两只巨掌之间左右颠来倒去,耍猴一般,有心戏弄莲兮。   素茴脖颈上的伤处血流如注,四肢剧烈地抽搐着,嘴中呻吟含糊不清,已是气息低弱。这时被朔阳左右倒腾,他的鲜血更是瓢泼一般四处飞甩,引得众多雄鲛争先恐后地拥堵上来,张嘴要接那甩落的人血。莲兮又急又恨,一口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却只让朔阳更觉有趣,他一张染血的大嘴臭气弥漫,笑得张狂:“龙莲兮!莫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如今是天庭追缉的凶犯!这年头消息走漏得最快,连我这荒夷破地都流传开来了!我敬你是昔日公主,好心放你走,怎么又寻回来了?”   莲兮牙关紧咬,趁着朔阳说话间,飞起一脚向他的面门踹去,随即左臂长舒,挽在了素茴的腰上,右手一柄鸾凤直直向朔阳粗壮的双臂削去。   “怎么不见那弱不禁风的白脸上仙?可是甩下你独自跑了?”朔阳身形魁梧,却不失灵活,嘴中嘲讽未断,一条尾巴却已缠卷上来,将莲兮凌空一脚松松格开。   鸾凤剑锋近在咫尺,朔阳先一步松开了素茴,安然将双臂抽回。   莲兮夺过素茴,正要掐起一式移行之术向洞口挪去,不想朔阳一指弹来,黄褐色的指甲竟骤然伸长,直捅向莲兮的心窝。   莲兮左手抱着素茴,右手收剑捏诀,胸膛前满是破绽。   她脚下一挪,想侧转身形,无奈一对肩膀竟被身边的雄鲛死死摁住。眼见那指甲尖已挑破胸前的狐裘,电光火石之间,一张凤头瑶琴从莲兮的眼前飞旋而过,强劲的势头叫莲兮不由眯起眼来。狭长的琴身砸在了朔阳的指上,发出沉重的叩击声。   朔阳吃痛,赶忙挑回长甲。   隐在琴身之后奔驰而来的封郁,在莲兮的肩上飞快一揽,带着她与素茴向后跃去,三人一同撞在了石洞中央的巨大灯烛上,冲力之猛,竟将烛柱表层包裹的一层图腾薄壳撞得稀烂尽碎。   莲兮眼角一扫,仿佛瞅见一双空洞的黑色眼窝正直勾勾地窥伺着她。她慌忙扭过头去,这一看,却骇得她倒抽了一气。   她身后的灯柱在剥落去一层图腾后,露出了底下透明的海琉璃石质地。浅蓝的海琉璃石被雕作空心的一樽柱状容器,其中紧紧挨挨,堆满了残肢断臂。   面目模糊的头颅,纠结缠绕的乌色头发,残破变形的鱼尾状肉块,依稀可辨。诸般物件浸泡在浑浊不明的液体之中,像是凡家泡坛酿制的药酒,却更像是胡乱堆攒的千尸殉葬窟。   第七一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4)   一张泡得发皱变形的脸正与莲兮面面相对,发胀的眼眶外藕断丝连,还吊着一只糜烂的眼珠子,扯着半截白惨惨的肉筋,秋千似的在莲兮的鼻前打着摆子。她惊极之下,倒退了两步,却立时将整樽灯柱看得更分明了。   经历方才的撞击,其中浸泡着的尸身都晃荡了起来,仿佛是骤然苏醒的厉鬼,在莲兮的眼前张牙舞爪上下漂浮着。难以计数的胳膊手臂纠缠在眼前,唯独不见腿脚。她一眼望去,只见惨白的尸身在彼此碾压紧挨之下,胸前娇柔的浑圆,仍然不失美好。   她看着几要窒息,终于明白过来,这琉璃中盛装的统统都是雌性鲛人的尸首。   积压在透明琉璃底端的,是早已难辨年代的森森白骨。随着层叠向上,越高处的尸首模样越完整些。仰头向着灯柱的最顶端望去,紧贴在琉璃内侧的那张脸,还是俏生生的面容,一双眼紧闭着,只像是夜梦未醒的美丽女子。然而她的嘴却狰狞洞开着,一条碗口粗的捻绳从她姣好的双唇间贯入,又从她的脖颈后侧穿出,游蛇一般钻出水面。   那照得一洞透亮的烛光,原来正是点在捻绳绳端的一簇火苗。   莲兮曾听说,有凡人将偶然抓获的鲛人提油炼化制成鲛灯,供在墓穴一类闭幽之地,不仅光照明亮,更可以燃烧千万载而不灭,是为天下无双的长明灯。凡人平白屠戮鲛人只为一盏鲛灯,是何等残酷,自然叫莲兮不屑。只是,她竟没想到,在鲛族聚居之地的中央,竟立着这样一柱由无数同族尸身灌注的长明灯!   莲兮心念及此,失神间又退了一步,险些同那围上前来的雄鲛撞到了一块。好在封郁及时拉了她一把,将她拽回身边。   “怎么?莲公主的胆色也不过如此嘛!”朔阳的一双手背在身后,盘着一条巨尾立在半丈开外,他沉沉咳了一嗓子,便见海渊深处的雄鲛倾巢而出,尽数汇入了海洞之中。粼粼银光闪动,满眼皆是粗壮的长尾。众多雄鲛围在灯柱的四周,将莲兮与封郁堵在其中,连半点供她施展移行术法的空隙也无。   朔阳瞧了一眼被莲兮搀在臂间的素茴,倒不急着同莲兮抢人,反倒慢条斯理地说来:“千万年中,我鲛族中流传着蜕尾化人的传说,想必莲公主也有所耳闻吧,不知你可相信吗?”   莲兮与封郁沉默以对,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我鲛族中的女子,一心向着凡人男子,每年想要叛逃出海的雌鲛难以计数。所谓蜕尾化人的故事,其实是鲛族先祖恶意捏造而出,正是为了叫这些荡妇贱人自寻死路,永世不能离开南海的千丈海渊。”他抬眼一瞥莲兮身后的巨大烛柱,干笑一声,又说:“即便只是无稽之谈,总有许多痴人愿意相信。这樽琉璃柱内收容的,全是破尾剥皮打算叛逃出海的雌鲛,抓回来时有的已是半死不活,有的还苟延残喘着……是死是活都无妨碍,反正总归是要大卸几块沥干了血,投进灯烛内去的。你们瞧瞧,这些个肉块挤出的鲛油可是纯净如水?可是美丽非常?”   封郁瞥了两眼身后的灯柱,脸上不过刹那惊容,转瞬便又恢复寻常面色。他也不理会朔阳,只拿指在素茴的颈上一探,对莲兮低声道:“先压住伤口,提出几丝至纯的龙元,从他的头顶百会注入,切莫灌得多了……”   莲兮缩身靠着海琉璃石蹲下,将素茴打横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照着封郁说的话,替素茴止血注元,设法为他疗伤续命。她虽是避讳身后那些形容恐怖的尸身,这时却更担忧素茴的性命。他的鲜血黏糊糊地淌了一身,直流向下身裹缠着的游鳞羽衣,将那块浅灰的菱纱也染上赤红的颜色。菱纱之下,他的腿依旧是那一双腿,只是血色尽失,更显苍白。   他脖颈上的伤,豁得极深,恐怕是被朔阳的指尖生生划开的,汩汩外溢的血虽是鲜红,然而伤口两侧外翻的皮肉却是深紫发黑的。   她心道一声不好。   果然,朔阳的嘲笑来得恰如其时:“莲公主不要忙活了!本王甲缝中的鲛毒已渗入这小子的皮肉中,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全身麻痹,血凝而死。”   如蛇蟒一般阴冷的银灰色巨尾蹁跹两下,游曳到了莲兮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朔阳正拈着一枝寸长的白色细管,咧嘴笑得得意。莲兮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胸前衣襟大敞,原本被她吊在颈间的雪箭之笛已不见踪影,想来应当是在方才的混乱之中,被朔阳的尖甲挑了过去。   “若不是刚才被这小玩意儿挡了一挡,莲公主恐怕也早已身中本王的剧毒,难以动弹了吧?”朔阳将那雪笛在指间把玩了两下,戏谑说:“这小东西被公主贴身珍藏着,想必有不寻常的花头,莫非是你们东海的什么宝贝?”   他琢磨不明,便索性将笛子伸到嘴边吹了一吹。不想这雪白的短笛空有一身华美的篆纹,却是个哑货。朔阳连吹了几次,唯独只见笛身颤动,未听见半点声响。   他皱起眉头,觉得无趣,一撒手将它丢回莲兮怀中,说道:“公主既然已撞见了我族的鲛烛,本王也不好再瞒你了。本王托你二位寻妻,实则是想将颜儿找回南海来,封入这鲛烛之中,也好给海渊上下的鲛族女子瞧瞧,便是贵为鲛后,胆敢叛逃也终究躲不过这样的下场。你们说她死了,本王也信了。如今溯洄披上了游鳞羽衣,便是我鲛族门下的人,他代母受过,也是理所当然……”   “朔阳!他不过是想回到同族身边,你若是心怀恨意,不收留他就罢了,既然给了他羽衣又为何……”   “羽衣?羽衣?”朔阳一耸肩故作吃惊之态,连连反诘了两声,狂笑着打断了莲兮。经他一起势,身边围堵着的雄鲛也接连呼哧呼哧谑笑起来。   朔阳抬起两指,示意众鲛人收声,这才摇摇头,冲着莲兮说:“公主不是我鲛族中人,难免无知。”   他朝着琉璃灯柱一努嘴,说:“何为游鳞羽衣?其实是那些荡妇自己剥下来的鱼尾皮皮!若是完整的鱼皮,沥去血水,裹在凡人女子的身上,便可在一天之内将人腿裹缠成鱼尾。怪只怪你们带回的是个男孩,雌鲛的尾衣,他又怎么能穿呢!本王逗他玩玩,他倒也信了!终究就是个下贱的家伙罢了,让他躺进鲛灯之中,还是便宜了他……”   朔阳瞟了一眼莲兮怀中的溯洄,正色道:“莲公主把溯洄留下,本王愿意网开一面,放你第二次。你若敢摇头,我南海的鲛人一拥而上,便能将你和郁上仙擒下。前一遭你偷玲珑碎时打伤我多少鲛人,他们可不像本王这般心胸宽大。眼下你沦落逃犯之身,本王的手下缉犯心切,稍后若是不慎豁断了你的一两根手指头,又或是捅得什么更深的伤口,想必公主也没什么可埋怨吧?”   他正说着,四下里围着的鲛群又往前逼近了几分,剑拔弩张之间,只等朔阳一声号令。   雄鲛尽忠于鲛王,个个力大无穷,天生都是杀伐能手。与人搏斗时,伤得越深,战得越猛,凶残的毫无理性。莲兮前番与十数只雄鲛混战时,已浅尝其中厉害。这时她一眼瞥去,只见遍地皆是鲛人尾鳞的寒光,粗略一瞧就能数出近百尾来。   被她护在左臂间的素茴重伤在身,血流不止。即便有莲兮的神元为他续命,终究是身中剧毒,支持不得太久。朔阳包藏祸心,她自然不会再将素茴交还给他。但若是带着重伤的素茴硬闯,却也不见得能毫发无伤地逃出鲛人的海底荒渊。   莲兮心知恶战难免,面上不动声色,右掌却已蓄积起神元,鸾凤蓄势待发,几欲出鞘。   在这千钧之际,封郁却忽地将她的右手握入掌间。   他的声色如常,泠泠如碎玉声响,比鲛人的嗓音更魅惑几分:“溯洄身中鲛毒,已是濒死,鲛王若是想要泄恨,到这一步已然足够。本尊鲜少有求于他人,今日还请朔阳看在我封郁的面子上,容我二人带走溯洄的尸身,另寻一处地方替他安葬。”   朔阳饶有兴致地侧过头,问道:“郁上仙该是聪明人,怎么也来趟浑水?”   封郁唇角一勾,目不斜视道:“我家夫人既有心愿,叫我怎敢轻慢?”   “哦?这倒有趣。”朔阳的目光在莲兮与封郁之间来回流连了片刻,砸了咂嘴,似有惋惜之态,说:“若是换做从前,我这小小的鲛族又怎敢冒犯郁天仙尊?只可惜,现如今,死的封郁比活的封郁更多几分价值。借着机会将你这没落皇子的首级取下,送给那位大人,想必能为我鲛族上下挣来一片似锦前程罢!”   他话音未落,眼中戾气已现,故技重施又要弹指飞甲,这一遭却是刺向封郁的喉间。   第七二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5)   莲兮在边上早有防备,朔阳那一头杀气乍现,她已将素茴往封郁身上一推,旋即在掌间唤取梦龙鸾凤。朔阳的尖甲看着不过薄薄一片,飞速捅来的力道却十足强劲,撞在梦龙的剑脊上,叩击出沉重的声响。   两相对触之际,梦龙剑势上走,朔阳坚硬如石的指甲嵌入剑脊的龙鳞纹路之间,亦被带着向上移了半寸。这眨眼的停顿,便让莲兮右手的鸾凤瞅着破隙,剑刃轻挽一记飞花,干净利落将朔阳的长甲连着伸出的手指一同剁下。   断指之痛还未传回朔阳的身躯,便见梦龙龙首忽然潜落,挑向他的唇际。   幽蓝的光色刺破了朔阳干瘪的双唇,抵在他倾斜的门齿上,骤然收势,悬停下来。   边上的众多雄鲛见着鲛王遇险,便要一拥而上,朔阳赶忙将淌血的断指高举起来,示意众人按下动静。   “莲公主,你这,又是……又何苦呢,本王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唇上淡粉的血水灌了朔阳一嘴,他却只含在舌间,小心翼翼着连吞咽一口也不敢。梦龙的剑尖以微妙的平衡抵在他的齿外,若是莲兮手上一抖,又或是他一抖,难保那一柄长剑不会就势磕牙而入,贯进他的喉间去。   莲兮冲他下巴一抬,说:“还请鲛王老实交出鲛毒的解药来,不要叫莲兮为难。”   朔阳的下颔紧紧一收,嘴中含糊道:“鲛毒是本王指间……至毒,世间无药可解……”   剑尖往前缓缓推进了毫厘,逼得朔阳的脑袋也跟着后耸,他急促说:“确实无解!莲公主何苦自寻烦恼,你看看他这面色,已是没得救了!”   莲兮听他如此说,不由眼角回扫向素茴。不想,一时半刻的松懈,就叫朔阳见缝插针,将梦龙的剑尖衔入嘴中,紧紧咬合在牙关之间,旋即巨尾一扬,沉沉甩向莲兮的腰际。   四周密密簇拥着的雄鲛也骤起而发,一齐飞扑了过来,将莲兮的腿脚捆缚在原地。   封郁一手环抱着素茴,一手白袖招展开来,在莲兮的肋下猛地一揽,将她扯到了背后。借着这一雷霆之势,梦龙总算得以从朔阳的齿间抽离,然则那一记沉重的甩尾却是结结实实打在了封郁的胸腹上。   沉闷的撞击中,莲兮仿佛能听见他胸间五脏六腑破碎的声响。然则封郁的脚间依旧立得沉稳,半步也未退后。他只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淡淡说道:“听说朔阳的鲛尾是如何撼天动地的大利器,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封郁招手欲将瑶琴收回,不想瑶琴应着他的召唤,刚一腾空飞起,便见朔阳的鲛尾再度飞卷袭来。封郁仙元稀薄,护体尚嫌不够,自然未曾在瑶琴上注入神元。琴身被朔阳劈尾一甩,咣当一声便断成两截。   朔阳大张双臂,将绷断的金弦缠弄在指间,打量了两眼,笑得气焰嚣张:“听说郁天仙尊仙元大失,本王原本还半信半疑,没想到,竟然真是这副狼狈的模样……除了一张破琴,你这白脸上仙还有什么能耐吗?”   封郁前番在天雷之后又遭千金封界的术法反噬,脏腑都未好全,身子自然羸弱。役使避水移行一类浅显的术法,还可勉力为之,但若要施展护体仙法,与人搏斗,却多少有些逞强。这其中的底细,本该只有莲兮一人清楚,眼下却被朔阳一语道破。她心中惊疑交加,不由脱嘴问:“荒唐!你究竟是从哪听来的……”   朔阳此时杀心已起,再懒得理会许多,当下凶狠怒喝道:“既然莲公主不舍得将溯洄留下,你们三个便一道在我南海荒渊做伴吧!”   他手上一扬,众多鲛人又缠斗上来。   莲兮一双对剑挽得落花流水,犀利非常,却怎奈那些个雄鲛尽是皮糙肉厚痛觉迟缓的货色,即便被划拉得遍体鳞伤,只要未被伤及要害,便难以挫减它们的攻势。   置身于雄鲛愈战愈勇的围攻之中,梦龙鸾凤左格右挥,各行剑路,一路横扫斜劈不知削去多少鲛人的血肉,浅粉色的冷血碎肉弥漫开来,将一片透明的海水生生晕染得浑沌。血腥奇臭之间,只见前赴后继的鲛人纷纷扑上前来,俨然一副斩不尽杀不绝的势头。莲兮分身乏术,一面以剑幕护着素茴与封郁,一面眼色四下逡巡,寻找脱身的路径,急得焦头烂额。   朔阳在半丈开外冷眼旁观着,见着莲兮那头自顾不暇,护着封郁的剑势迟缓了片刻,乍露破绽,便猛然腾身往封郁胸前冲撞过去。莲兮被众鲛困在包围之中,满眼尽是鲛人龇牙咧嘴的丑恶模样,待她将伸到面前的鲛人头手一一斩落干净,再回首时,只见封郁的双肩已被朔阳的两掌紧扣在了海琉璃石柱上。他左臂间仍旧环着素茴,淡淡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神色。   眼看着又一拨雄鲛潮水似地涌上来,莲兮手间的双剑更是不敢懈怠,幽蓝绯红的光色交汇狂舞,一剑一式浑然一体,如漫天飞花缭乱。混战之中,她一身雪银的狐裘早已解落,便连那枣红色的薄衫也被鲛人的利爪尖牙,抓挠出许多细碎破痕。   身陷胶战之中,她明知封郁深陷险境,就在咫尺之外,却始终难以抽身前去解救。   剑光残影之间,莲兮偶然瞥见封郁对着朔阳张了张嘴,无奈她的耳边嘈嘈切切,满是雄鲛叫战的嘶吼声,全然听不得他的话语声。朔阳本就有心要置封郁于死地,这时不知听他说了什么,更是火冒三丈,立时便抬起一双巨掌扼在了封郁的脖颈间。   莲兮心尖一颤,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提起鸾凤的三尺剑身,绕着腰际疾走了一圈。狭长的剑刃以肉眼不可分辨的极高振速,将她身前身后的物件都绞得粉碎。趁着这须臾的空隙,她已卯足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梦龙反手一记,向着朔阳的后背飞掷过去。   她本想用冷剑戳那朔阳一戳,也好帮封郁开解片刻。不想,飞剑尚且行在半空中,形势却陡然急转。原本抵靠在琉璃柱上,被扼住喉咙的封郁,忽地抬起右手,从朔阳的指间将那金色的琴弦抽了出来。琴弦由他驱使着,一端绕着他的食指与中指缠了两圈,另一端迅疾地绕过朔阳的颈间,蛇行一般灵活,在朔阳的脖子上飞转了两轮。旋即琴弦的末端钻入了封郁的唇间,被他轻巧地衔在齿间。   他斜睨了莲兮一眼,见着梦龙破海而来,竟还有功夫冲莲兮勾唇一笑。   他笑得意味不明,莲兮正茫然中,便见他借着梦龙飞驰的势头,抬脚在剑尖的侧面一点一拨,趁着剑势沉缓下落的那一刻,又以脚尖踮起剑柄,侧向一蹭,不过使了半分气力,便将梦龙倒旋回莲兮的手中。   封郁这人惯常高深莫测,成日以卦盘琴茶为伴,不屑花拳绣腿,俨然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莲兮每每见着他温静的形容姿态,便理所当然地将他归于文弱的散仙一类,原是她忘了,封郁再怎么不济,也是世出天家,两万余载的修行自然不是空度一场。眼下他这一式腿脚功夫施展开来,凌厉如风,轻易就化解了她灌注在梦龙之上的力道。飞腿回甩之时,更是滴水不漏,如幻如影。便是精修武学大半辈子的莲兮,乍看之下也是目瞪口呆。   她接回梦龙的一瞬,封郁嘴中叼着金弦,眼中凝望着她,笑得邪魅。   那一双狭长的眼中瞳色墨染,深蓄着的笑意半似温润,半似轻狂,一如从前的模样。在这云淡风轻的眼色深处,锋锐的寒意毫无预警地一闪而过,唯有莲兮看得分明,也唯有莲兮被那爆现的杀气震慑得寒毛倒竖——就在梦龙剑来剑往的瞬息之间,还未等朔阳有所察觉,封郁揪着琴弦的右手猝然一扯,随即便见他轻轻阖上了眼。   叫莲兮屏气凝神的这一瞬光阴,终于流转而去。   浅粉色的鲛血喷涌如泉,飞溅在封郁淡淡的眉眼间,缀在他狂放不羁的笑颜中,竟像散落的樱瓣一般美好。   他再睁眼时,朔阳的头颅已坠落脚边,那巨大的鲛身却还兀自盘踞着,脖颈间被琴弦绞断的豁口平整如镜,冰冷的血液正争先恐后地从断口喷薄而出。   封郁一弹指,只听轰然一响,朔阳的无头尸身便被推倒在地。   第七三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6)   莲兮唯恐鲛群再度围攻上来,刚一取回梦龙,不及多想,便挽剑与鸾凤合璧,重又挑起一道剑幕来护身。谁知前一刻还张牙舞爪攻势凶猛的雄鲛,这时尽皆偃旗息鼓,停下了手间的动作,齐刷刷望向封郁的脚边。   鲛王的尸身落地时,一截污秽暗沉的巨尾还残存着半分活气,扑腾扑腾抽搐着,空甩一记,竟将滴溜溜滚在地上的头颅飞扫向半空中。   朔阳蝗虫似的脑袋在莲兮眼前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一只雄鲛的怀中。   海洞内群龙无首的雄鲛面面相觑,一时静寂下来,针落有声。   眼见鲛人战意暂缓,莲兮脚下赶忙一踮,往封郁身边掠过去。   被封郁搀在臂间的素茴满面阴沉,气若游丝。系在他腰间的游鳞羽衣不知脱落何处,毫无遮蔽的身躯,暴露在明亮的鲛烛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微紫。斑斑血点凝固在白皙的肌肤下,仿佛贪得无厌的霉迹,转眼便要将这一具身体吞噬殆尽。   莲兮将他抱入怀中,这才发觉封郁的左半幅衣袖暗红发黑,已被素茴的鲜血染得透彻。   她扳过素茴的脸,一探他的脖颈,只见那一道豁口似有凝结之势,血流的速度缓慢了许多。她依循旧法,还要往他的头顶送入龙元,封郁急忙扯住她的袖子,制止说:“你没见着他遍身凝血了吗?鲛毒深入脏腑,与血液糅合,血脉受阻之下,你灌他再多神元也是不济事的!眼下唯有尽快脱身替他找个医仙,或许还有半分活命的转机……”   洞中的鲛人虽是按兵不动,却仍旧虎视眈眈簇拥在灯柱前后。封郁唯恐刺激到群鲛,说话时声量放得极低。不想他话音未落,满室的雄鲛竟齐齐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伴着含混不清的海洋语言,震得莲兮耳根生疼。   南海的雄鲛名声在外,勇猛有余,心智却稍嫌愚钝,向来唯鲛王马首是瞻。莲兮原本估摸着朔阳一死,便能拣着鲛人松懈之机脱身而去。不想鲛王被封郁斩杀,只叫鲛族众人惊怔片刻,随即便卷土重来,怒气汹汹更甚从前。   莲兮怀抱着满身乌痕的素茴,抬眼望去,只见四面包抄而来,尽是鲛人狰狞的獠牙与尖利的勾爪。漫天闪动的银白鳞光,刺得莲兮满眼晕花。她自负一双对剑舞得天下独一,却不曾知道,即便有梦龙鸾凤相伴,她也不过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存在。   千百杀意直指而来,莲兮深吸了一口气,将双剑收回掌中。   这海洞位处海渊深处的岩石底端,四壁穹顶虽是破旧,却极其牢固。若是莲兮纵地化龙,仰仗着陡然剧增的巨大龙身,或许能侥幸震碎海洞逃出生天。又或者不过是作茧自缚,在这逼仄的洞穴内沦为群狼嘴下的困兽。莲兮没有十足的把握,却再无两全之法,只能孤注一掷,作此一搏。   她将素茴扛在肩上,左手扯过封郁,右手飞掐起化龙之诀。   最后一道演指还未掐完,鲛人的尖爪已勾向眼前,直捅向她的瞳中。   她后仰之际,只听一声凶厉的龙吟,呼啸着踏海而来,立时将鲛人的嘈杂嘶鸣压了过去。   他——倒是个守约的家伙。   莲兮心头一松,掐诀的手指滞了半刻,只见眼前那鲛人的额心处,猝然戳出一截玄黑的箭头。这一箭破海而来,力道掐算得精准,若是浅一分,便不能贯脑而入,霎时致人于死地。若是再深一分,却有可能伤及莲兮。   箭尖带出的零星血渍,扑朔在莲兮的额前,叫她醒觉过来。她向着发箭之处飞瞄一眼,果然瞅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倒挂在海洞的穹顶上。那人一身玄黑的衣袍,隐没在海岩的阴影之中,唯独发顶龙冕上的一颗夜明玉珠荧荧泛着幽光。   胧赫左手掂着青玄角弓,右手引弦飞速。以龙鳞所化的十余枝青羽黑箭从他的指端瞬发而出,裹挟着暴烈的杀意,如同骤雨疾下,陆续贯入鲛人的脑袋。逼人的箭力将众多雄鲛生生钉死在地上,成排连片的鲛人栽倒在莲兮的脚前,箭尾的青翎尚在震颤之时,箭下的鲛人却已死透。染血的黑箭经他伸指一唤,便倒溯回青弓之间,重又被他引入弦上,向着存活的鲛人飞射过去。周而复始的数十次挽弓引箭,在他的双臂间流水似的利落,一气呵成,无一虚发。   汇集在灯柱边的的鲛人眼见着同伴纷纷被射穿脑门,一时茫然无措。胆子怯些的,抱着头便要往海洞外逃窜出去,胆子肥些的,却不忘初衷,还要提爪甩尾来取莲兮与封郁的性命。   莲兮抱着素茴,一柄鸾凤握于手中,从从容迎着雄鲛的脖颈抹去。不想剑尖还未触及鲛身,胧赫的长箭却先一步飞驰而来。莲兮不甘示弱,还要提剑去刺边上的鲛人,却屡次被胧赫抢先半步,一箭击杀。   莲兮与胧赫相识的三千余年间,两人借着切磋的名目不知恶斗了多少场。即使闭上眼来,莲兮也能将他临风挽弓的姿态描摹得详细。在她的记忆中,自他指端射出的箭向来平淡若水,杀意尽褪,每每暗放冷箭之际,总是毫无征兆,叫人防不胜防。他常年司职于暗处,精修于此,成名于此,更是自负于此。   然则这一日他的箭精准依旧,却张扬着莲兮从未见过的赤裸煞气,浮躁非常,让她陌生。   眼见着洞窟之中鲛尸堆积,残活的鲛人都溜了个干净。   莲兮空握着鸾凤,不满地咂嘴道:“本公主何时要你多事帮忙了……”   她对着胧赫,纵是心底多少感激,终究是要嘴硬一句的。   昔日里,他在夷山对她许下的箭笛之约,不过被她当作一句戏言。若非被朔阳偶然吹起,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发现,那竟是一枚只供千里传音,却不能发出声响的哑笛。   她不曾在意,他却时时挂心。   便是大大咧咧如莲兮,这一回也是真心觉出几分愧疚来。她见胧赫从洞顶翻身跃下,一句感激正要从嘴里蹦跶出来。   忽听洞外悠悠传来一句沙哑的话语声:“孟章神君跑得倒快,找着人了吗?”   这声音莲兮听着极是耳熟,她诧异之余,只见三五成群又有几个人影先后窜入了海洞之中。她定睛一看,来人全是墨衣紫带的打扮,领头的那个,正是在汉阳花街上被莲兮削光了长髯的天刑司仙官。   第七四节 追忆此情 天亦惘然(7)   那人刚一踏入海洞之中,不知是被莲兮惊着了,还是被满洞的鲛人尸身吓坏了,竟急退了两步,险些从洞口跌了出去。他稍一镇定,才提声喝道:“龙莲兮你果然在这!还不快快就地伏法?!”   听着“伏法”两字,胧赫肩上猛然一震,连着发顶龙冕上的玉珠也颤了一颤。他并未正眼来看莲兮,只瞟了一眼她怀中的素茴,淡淡说:“没得救了。放手吧。”   莲兮的手指时时扣在素茴的脉上,亦只能听凭指下的脉动愈加沉缓,愈加无力,直至微不可见。素茴大势已去,她明知胧赫所言不假,却反将素茴抱得更紧了些。   她依旧是他记忆中的那样倔强,叫人无奈,又叫人怜爱。一双欲哭未哭的眼,明明已深蓄着泪水,却怎么也不见滴落下来,只在眼角微微湿漉,零星闪烁。   胧赫伸出的手还未触及她的眼角,就听几个天刑司的仙官催促道:“孟章神君不必同她客套,赶快请出令牌叫她瞧瞧!”   莲兮被这话一梗,顿时恍然。   不错,她该想到,鲛人的海洞位于南海疆界,又在千丈深渊之底。即便胧赫乍一听着笛响便抽身赶来,也绝不可能来得这样快……   胧赫低头踌躇不语的样子,像极了三千年前她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那一双半掩在长长睫毛后的眼睛,绮梦迷离,比女子的眉眼生得更妩媚些,直像一对纯黑的魔石,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摸它一摸。她远远望着他,想仔细瞧瞧他的眼睛,却不知他的名讳,只能学着父君,怯生生低唤了一声“阿赫”。伫立在水晶宫前的黑衣男人闻声抬头,望向她时,眼中迷蒙的雾气一时散尽。只可惜,她还未能好好看清那一双眼,便被他怒瞪了一记。   正是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在莲兮的眼前死乞白赖了三千年,每每叫她恨得牙痒。   可这一刻,他那讨人厌的样子,反倒遥不可及。   “阿赫……”   恍若隔世,她在另一处海底,这样失声唤他。   他却只作未闻,垂下头去,让她再也看不清他的眼。   他跪伏在莲兮的脚前,行了一式神君面见仙尊的正礼,探袖取出一块御字金令,呈在手心,开口道:“孟章特奉掌世天帝之命,来请东莲尊君登天觐见。”   他的话语中无喜无怒,仿佛眼前的莲兮只是素未谋面的生人。   “东莲”虽是一介虚号,却是仙族之中极高的名号。莲兮仗着仙籍比胧赫高出几截,每每耀武扬威逼着他向自己跪行正礼,他却是死活不依。如今她如愿受他一拜,却半点爽快也无,反是酸涩莫名。   他背后的几位天刑司仙官站得端正,连向莲兮欠身点头的招呼都省却了。领头的那家伙,夜前还被莲兮骇得腿软脸白,这时凭着天帝的一枚金令,重又得意起来。他将手间的一纸令状展开来,草草略读了几条罪状。   依稀听来,还是那些荒唐的条目。莲兮懒得再听那破锣嗓子瞎扯第二次,她只低头问胧赫道:“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信?”   胧赫跪地未起,头也不抬便答:“只第一条盗酒之罪,孟章便有所见证。”   “你!你果然是来押解我的?我竟还以为你是听着笛声来……”   “龙莲兮!你不是要个熟面孔才好上路么?我回禀时,正巧孟章神君就随驾帝尊身侧。据说他和你虽是脾性不和,但总也是自小交情了,这熟人可够熟?”那声音沙哑的仙官将手间的卷纸当空扬了扬,叫嚣道:“如今帝尊身边的重臣来请你,你还敢不从?”   她的脊梁绷得笔直,将掖在腰间的白色短笛兜头扔向胧赫,鼻中冷哼道:“旭阳宫中事务繁忙,真是委屈你来跑这一趟了!”   白笛落在胧赫的襟前,他刚要捡,却被封郁先手拾起。   封郁将胧赫手中的令牌取了过来,把雪笛塞入他的手心,仔细替他将五指合拢,这才掂着令牌交到莲兮面前,轻声一句说:“去吧!”   莲兮不可置信地望着封郁,急问道:“怎么连你也……”   在她怀间冰冷如石的素茴,这时竟迷糊地醒转过来。他在莲兮的臂弯间轻一动弹,将束发的白莲玉冠抖落了下来。莲兮见状,赶忙抄手接住发冠,交还到素茴的手间。然而他虚弱已极,便是有心想握住,却也握不紧了。发冠从他的指尖再度滑落,磕在石面上,终究还是摔得粉碎。他听着玉片脆响,眉间蹙了一蹙,低声呢喃了半句。   他的声音低切含糊,唯有莲兮听得清楚,只因那两字也每每被她衔在口中,说溜了几千年。   莲兮转身在石洞内寻了片刻,总算在鲛人层叠的尸身之下,翻找出那一件斑斓的裘锦来。素茴原本盈白胜雪的肌肤,这时早已遍布乌紫的淤痕。皮下凝血的痕迹攀上脖颈,蔓延到脸颊,狼藉斑斑,便是莲兮为他裹上那一件裘锦,也难以遮掩。   心底的某一块将碎未碎,还在徒然颤抖着。那熟悉的冲动感重又涌上心头,莲兮俯首在素茴的耳边低声道:“我这就带你去见银笏,你可要好好睁着眼……睡着了就不好见他了……”   她向着洞口飞步而去,那几个天刑司的仙官以为她要逃窜,赶忙伸手将她拦下,一叠声喝道:“莲公主速速随我等归天复命去,莫要再耽搁功夫了。”   那削了长髯的仙官伸手还要来扯莲兮的袖子,却被她盛怒之下,振袖一拂,甩到边上去。   她手上又一抖,将地上的玉冠残碎拢入袖中,侧脸挑了封郁一眼,冷然问:“你还不快去追黑鱼老怪?他手上的玲珑碎你是不想要了?”   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要的了。送你走了,我才好去归墟找那老家伙。”   “你心中总归只有玲珑,从此随你去找吧!”莲兮见他说得干脆,不禁有些懊恼,嘴上亦是毫不留情,赌气说:“本公主再不耽误你的事……”   埋怨他的话,滔滔若海一辈子也说不完。   怎奈何,封郁猝然贴近的唇瓣在她鼻尖留下的热度,却立时将一片汪洋大海蒸腾殆尽。   她惊怔之间,不及后仰,便被他的右手扣住了后脑,只得任由他的舌尖放肆地窜入唇齿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吻,混入零星的鲛血,含在口中,分明是淡淡的苦涩,可鼻中满溢着的,却依旧是她熟稔的桂花甜香。   然而封郁只虚一撩拨,便离开了她的唇际,附在莲兮耳边说道:“此事必有猫腻,你在九重天庭切莫多话,三缄其口,老实等着我。”   他说得极轻极快,只莲兮一人听得了,她还未领悟话中深意,便被他推开来。   封郁方才在众目睽睽下忽而与莲兮亲昵,自然叫一边的看客瞠目结舌。他却旁若无人,只摊手递着天帝的金令,冲着莲兮作了一道恭请之式,高声道:“还请莲公主移驾吧……”   莲兮一侧脸,只见跪在脚边的胧赫也抬起头来。他望着她时,那一双终年大雾弥漫的凤眼之中,又多了一层飘渺,更显迷茫。   她轻瞥了他一眼,随即抽走封郁手间的金令塞入衣襟内,背过身去,沉声道:“孟章神君还要跪到什么时候,想要押解本尊登天去?好呀,先瞧瞧你们跟不跟得上我!”   莲兮话音未落,已然怀抱着素茴掠出海洞,凭着一指化龙之诀,褪去了人形,重又变作应龙原身,向着海面飞穿而去。   第七五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1)   南海上正是旭日初升的平寂之时,朝阳将海面映得彤红,犹如红莲静开,焚烧四野。   寂静中,一尾金龙骤然破海而出,惊起百尺波涛。   迎面而来的海风,咸腥更甚东海,是莲兮不熟悉的气味。但这一刻,她却贪婪地迎风吞吐着,只想借着海风将一身鲛腥鲛血涤荡个干净。   这冬日里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然而,夜前华灯初上之际,那个立在风雪底下,噗哧哧笑个不停的人儿,这时却已奄奄一息。他的身体本就冰凉,莲兮将他护在爪间,像是握着块千年坚冰。他的鼻息、他的脉搏、甚至他的生死,她分辨不出,亦不敢分辨。   莲兮在海面幽幽叹了一气,经由应龙口出,却变作撼海惊天的长啸。   遥遥呼应而来,是另一声沉闷的龙吟。   她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再不做停留,一头贯入九天云霄,向着北方的青丘驰骋而去。   怎奈她真身应龙,虽是万龙至尊,却徒有巨大的身形。单论云间奔腾之速,竟还比不上一条区区角龙。   胧赫所化的角龙尾随着她从南海破出,很快便追了上来。   “龙莲兮!你还想跑?”   后头传来一声怒喝,嗓音暗哑,阴魂不散。   她扭头瞄了眼,只见那天刑司的冤家正立在胧赫的龙角之后。他一袭黑衣,隐没在胧赫遍身乌黑的鳞片间,若非她看得仔细,险些没瞧出来。   莲兮极是不屑,鼻中冷哼。想她龙族是如何叱咤云端的生灵,龙游九天的迅疾,绝非寻常仙人腾云驾雾就能追得上的,那冤家对她执着至此,叫她可笑。更可笑的是,向来眼高于顶的胧赫,竟也肯让那样的家伙驾着脑袋跑,实是让莲兮大开眼界。   她懒得理会那仙官,他却迎风呼喝得更卖力了,一个劲催促胧赫道:“神君快快追上去!追上去呀!把她拦下来!”   胧赫的龙身身量纤长些,也轻盈些,本可以轻易包抄到莲兮面前,将她截住。但他却只闷头陪伴在她的一侧,与她并肩而行。破锣嗓子在胧赫的头顶呼来喝去了半晌,见没人搭理,也觉无趣。他身负押解莲兮的公差,唯恐又被她走脱了,几次三番想从胧赫身上跃到她的头顶,只是他每次稍有动作,胧赫便将一颗龙头扭得拨浪鼓一般,叫他立足不稳,只得安生抱着龙角坐下。   莲兮与胧赫一路无话,疾行飞速,巳时前后便到了青丘上空。   她在云端敛去龙身,这才发现臂间怀抱着的素茴竟还睁着眼,嘴里含着一丝活气。因为她的一句话,他竟果真支撑到了这里!   莲兮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对着素茴低语道:“这一座山雾下的山峦,就是银笏的家乡,他生于此地,也被我……葬在此地。”   素茴艰难地转过脸,向青丘望了半眼,下巴尖一点,却无力回答。   胧赫在莲兮身侧降下,重化人形。那破锣嗓的仙官几步奔到莲兮面前,又来拉扯她,一面高声喝道:“龙莲兮!天帝金令已下,你竟还想抗命不从么?”   不错,天帝一枚金令重如泰山,不可违抗。莲兮只为素茴口中呢喃的一声“银笏”,便连君命也抛之脑后。她明知荒唐,却被心中燃起的一股执意,逼迫的不能自己。   她左手搀着素茴,右掌掂着鸾凤在那仙官眼前呼呼虚划了两道,立时将他吓得撒了手。他捂住下巴,结巴道:“你……你!胁迫我天刑司……可是重罪!”   莲兮将剑收回掌中说:“夜前刚刮了你的胡子,你若是再多嘴,也只有脖子可削了!你安心等着,本公主先找个地方,完事了便随你登天去。”   “孟章神君!你……是奉命而来,替我天刑司办事,怎么也纵容她胡来?!”   破锣嗓子对莲兮有所忌惮,便要胧赫出头。不想胧赫只淡淡回了一句:“莲公主接下金令,便不会跑了。等着罢!”   莲兮在云端张望了许久,努力想从大雾茫茫中分辨出掩埋银笏的地方。她原以为在天际看得清楚些,怎知皓日烈烈之下,青丘山依旧笼罩在奶白色的迷雾中。浓稠的雾气中只透出几颗桧树的树尖尖儿,山峦走势却一概模糊不清。想来,当时她兄长涟丞能从这雾海中把她寻出来,也是桩奇事。   莲兮对东西南北素来有些迟钝,胧赫也是知道的。他见她面上迟疑,也猜了个大概,于是出声问道:“找的是哪一处?”   他声音冷然不带情绪,她便也简洁说:“银笏的葬冢。”   “葬在哪了?”   “不记得了……”   “……”   “大概在他的狐穴洞天附近……”   他听了,点点头,便示意莲兮跟上,领着她往青丘西面降下去。   破锣嗓子还巴巴跟在后边儿,莲兮也懒得理会他,只亦步亦趋走在胧赫的身后。   他在大雾中走得轻快,只偶尔停顿片刻确认方向。   “你……认识银笏?”   “数千年前,我奉帝尊之命,曾来寻过青丘狐神一次,依稀记得他的狐穴在西山头。”   “那么久以前的事……你也记得?”   “你便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似的,一条直路也能走成死胡同?”胧赫想也未想,说得飞快,一如往日戏谑嘲讽她时的语调。话音刚落,他像是呛着了,猛地咳了两声。   莲兮一路跟着,时时拿手探在素茴的鼻端。胧赫那厢刚咳起,莲兮便觉着指下忽而没了气息,她不禁心间一颤,赶忙俯头去看素茴。   素茴的脸前缥缈着一层雾气,宛如薄纱半缕,将他面上的青紫淤痕轻悄悄掩去,却将一双月牙明眸衬得愈发动人。当他以纱掩面,立在汉阳花街的风雪中等待着谁时,那双眼,仿佛正是这样笑着的。如今,这与他最相配的笑容,终于化作完满的纯真,永远停留在他的眼角。   一只无形的手,在莲兮的背后推了一推,逼着她脚下加快了步速。她擦着胧赫的肩,一路蹿到了他的前头。   身后的仙官大呼小叫又喊了些什么,莲兮却半句也听不清,只闷头在山岚中狂奔起来。   “银笏!银笏!”她在桧林中高喊着那个名字,却只听见自己的回声,阵阵徘徊。   她跑得飞快,突然脚上被绊了一跤,扑地便摔了出去,连同怀里的素茴也滚到了一边。   她茫然地爬起身,只见一截瘦长的石头直直矗立在一株桧树边。   昔日,她怀抱着银笏,也曾被这一块顽石绊倒。它长得合衬,她便将它立在了银笏的坟头,权当作一块墓碑。   莲兮将素茴抱到了碑前,一面扶着他的手,徐徐抚过碑上的五个字,一面在他耳边说道:“银笏就葬在这里……你可瞧得了?你可满足?”   素茴的眉眼中,犹是纯美的笑容,却再也不能回答。   第七六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2)   “吾友银笏之……”胧赫站在莲兮身后,闷声读出了碑上的文字。他认出是她的字迹,顿了半刻,又问道:“既然替人刻了碑文,怎么不刻个完整?还有一字呢?”   莲兮回首瞥了他一眼,见那黑衣的仙官也抱臂立在一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一块粗糙的石碑。他嘴间啧啧作响,一时让她连说话的兴致也没了。   那时莲兮以鸾凤为银笏刻碑,一笔一划在石上写得拖泥带水,迟迟不想落下最后一个“墓”字。她心中明白银笏已死,却不愿以那样冰冷的字眼,默许这事实。最终,她只在石碑的末端,留下了一处空白,徒然期待着这小小的空白,有一日会成为奇迹迴转之地。   若论起自欺欺人,她原是不输给素茴的。   莲兮自嘲地一笑,将素茴的尸身斜靠在石碑边,唤出鸾凤,将右侧散落在地的树叶碎石拨去一边,以剑为铲,在土上刨了起来。   剑刃锋利太过,剑身又狭窄了些,她自然挖得吃力。胧赫见状,便翻身跃上桧树,折下了两枝碗粗的枝桠。   “剑给我。”   他向她要来了鸾凤,利索地将树枝较宽的那头削成扁平的铲头模样,又将较细的那头削去表面毛糙。他把那像模像样的小铲递给了莲兮,依样削好另一根树枝,这才将鸾凤交还给她,低声说道:“今后不要随随便便把剑给别人,你总也该长点记性了。”   她胡乱支吾了一声,收起剑来,提着树铲重又开挖。树铲用得顺手,加之有胧赫帮手,一道狭窄的坑很快便挖得妥当了。   “够深了。”莲兮恍恍惚惚还在翻土,胧赫将她手中的桧树枝抢了过来,掷到一边,提声又说了一遍:“够深了……”   “嗯。”莲兮点点头,将素茴抱了过来,安置在坑底。   墓坑挖得大了些,纤瘦的素茴即便裹着一件厚重的裘锦,躺在里边仍显得空旷。   他说过自己并不畏寒。可终年不见日光的青丘,地底寒潮终归是冷的,莲兮仔细替他将颈侧脚边的裘毛掖好,从袖间取出白莲玉冠的碎片,尽数塞入素茴的掌间。一切张罗停当,她正要拂指将素茴睁着的眼阖上,却猛然瞧见一滴滚圆的泪水从他的左眼角贯下。莲兮心底一惊,连忙摸了摸他的脉搏。   指下毫无动静,素茴确是死透了。方才那一滴泪来得突然,去得无踪,并不曾在素茴的眼尾留下半点潮湿的泪痕,想来是莲兮自己看得岔了。她长叹一气,终于替他抚下一对眼睑,连同他眼中的笑意也被永远地幽闭。   莲兮直起身子,再没有气力一刨一铲地掩土了,索性在指尖捏起一道取物之诀来。   方才垒在一边的土堆被她的术诀驱使着,飞快填入了坑中,转眼地表平复如初。   “哼?这时才想起用术法来?”那破锣嗓子站在一边看热闹,满嘴挖苦:“早用不就得了?何必像个凡人似的穷挖个不停。”   “石头还没埋,你就掩土了?”胧赫有些奇怪,说道:“我去寻块石碑来……”   “不必,这样就好了。”莲兮手握鸾凤,剑尖点在石碑的右下角,打算刻下素茴的名讳。她提剑犹疑了许久,才缓缓写下了“溯洄”二字。   最后一横已然写尽,剑尖却依旧停驻在字的末端,久久不愿离开。   这样可足够了?   莲兮伫立在迷茫大雾中,泫然欲泣。   是因为对银笏的思念?是因为对素茴的怜惜?还是因为那莫名而来的歉疚?   她的心中,亦是大雾一般混沌。   “走吧。”莲兮收起剑,转过身对胧赫说道:“孟章神君可以押着我回九重天复命了……”   她见胧赫没有动静,又将一双手递到了他面前,说:“不如拿捆仙绳将我的手绑起来?”   胧赫还未吱声,那破锣嗓子已蹿到两人近前,抢白道:“好好好,这就对了嘛!把你绑了才好叫本仙松口气。”他说着,当真要取出捆仙绳来套莲兮。   胧赫嘴间不耐地“啧”了一声,将那仙官提着绳子的手挡去一边,当下扯过莲兮的袖角,拽着她便腾空而去。   那仙官唯恐把差事办砸了,紧紧跟在胧赫与莲兮后头,又盯梢了一路。   三人驾着祥云,直登九重天庭时,日光西偏,已过了午时。   胧赫领着莲兮向天庭的高处攀去,一路翻过层叠的云霄仙嶂,沿着一条了无尽头的天梯拾级而上。昔日,她坐在天家后庭,一度仰望着的曲廊金宇、牌坊楼阁,这时亦不过只是沿途的寻常风景。立在天梯间放眼望去,是她不曾见识过的天上之天。没有浮云蔽眼,唯有苍蓝澄净的天空,垂得极低,仿佛只一探指,便能点在苍穹之际。仙官们司掌的各府各院鳞次栉比地排布着,便连天帝问政的大殿也被收于眼底。满眼流光金翠的琉璃瓦石,在阳光下泛着璀璨的光色,汇聚成金色的汪洋,堂皇瑰丽叫人动容。   莲兮往来天庭许多次,每每也只走走宴饮过场,不曾踏入九重天宇的深处。她虽不识得路,但也觉出不对劲来。天梯所指,是众仙的私家府院,高处宿居的,非富即贵,多是位高权重的皇亲贵戚。眼下胧赫带的路,分明与天刑司所在的执法宝殿南辕北辙。   那破锣嗓子的仙官眼见着他越走越偏,有些纳闷,不由催促道:“孟章神君这是往哪一处去?我天刑司是在南边儿……”   胧赫听着他的话,头也不回,便答道:“我奉天帝之命,接东莲尊君往玉茗阁。帝尊有令,今日要莲公主好生歇着,明日再去天刑司过审。”   那仙官将押送莲兮视同天职,胧赫如此轻描淡写一句,他如何肯依?当下着急忙慌便挡在了胧赫的面前,喝问道:“你……你造反了?潞天尊君向帝尊举荐你去押人时,是如何说的?仙尊可是叫你好好替我天刑司办事!”   莲兮听他嘴中忽然蹦出了封潞的名号,不由大感意外。   那一日,封潞寿辰上的种种事端莲兮还记忆犹新。那三皇女一口赖定她与胧赫有苟且私情,饶是莲兮如何解释,她也全不理会。莲兮自问不曾开罪于她,更不知她那针锋似的敌意是从何而来。总归两人没甚交集,闹得不欢而散也就罢了,顶多老死不相往来,莲兮原本也并不在意。   谁曾想,天刑司过审一事封潞竟还横插了一脚。   那一纸天刑司的卷案,罗列着莲兮的种种罪状,其中重者,无一不是瞎掰,其中轻者,却是鸡毛蒜皮到了极致。所谓偷酒云云,若是不巧被天庭禁卫逮着现行犯,莲兮也甘愿受些惩处。但由天刑司来审,却实则是越俎代庖。任谁看着那一纸卷案,都该觉出些蹊跷来。   胧赫凭着那张荒谬的破纸来押莲兮,自然叫她不爽。但仔细想来,九月十六的两条罪状恐怕正是封潞捅出来,有意小题大做一番。她指名要胧赫下凡去请莲兮,自是有心刁难莲兮,想叫两人在天刑司的众位仙官面前难堪。胧赫身负君命,公事公办,莲兮原也不该怨他。   莲兮想起在南海对着胧赫怒摔白笛的情景,对胧赫霎时生出几分歉意。她偷瞄了他两眼,只见他与那龇牙咧嘴的仙官对峙时,仍是面色如水,无喜无怒的模样。   胧赫所立之处比破锣嗓子矮了一级阶梯,却犹是高出他半个头来。   “你可要我说第二遍?”他一改先前沉缓的语调,字句昂扬道:“主管东莲罪案的人是哪一个,与我无关,我只听帝尊差遣。”   “胡说!帝尊令你抓人,何时说过……”   “他老人家交托金令的时候另有交代,我难道也要一一解释给你么?金令为证,你若是有质疑,不如自己去问帝尊吧!”   “我……我天刑司的仙官眼下正在执法宝殿中侯着,你叫我回头如何交差?”   “本官随后自会去和执法老儿说个明白,你先回去吧。”   胧赫绕过挡在面前的破锣嗓子,领着莲兮往天梯的更高处攀去。   那天刑司的仙官许是怕胧赫放跑了莲兮,许是不敢独自回禀执法尊者,依旧一步不落地紧跟在后头。三人闷声不响,又走了盏茶功夫,其间踏阶穿廊三迴五绕,早把莲兮绕得晕乎了。她懵懵然走着,随胧赫拐入一条悬架游廊,视野骤然开阔。从游廊向外眺去,只瞅见滚滚云端之上,悬着一处遍植竹林的幽静之地,倚着竹林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宫苑,亭台楼阁曲廊小院半掩在竹叶间,十足雅致。   方才途径许多仙家宅院,叫莲兮也见识了各家的特色,眼前这一户更是盖得阔气,飞檐瓦楞无不精雕细琢,图纹华美之极,令人艳羡。   前有素茴,后有封潞,叫莲兮心中窒闷不已,一路不曾开口。这时惊叹于竹间宫闱,不由问道:“如此气派,又是哪一家的?”   胧赫脚下不停,向着那片竹林走去,一面回道:“那是玉茗阁,帝尊之意,便是要你在阁中做客几日。”   莲兮毕竟是天刑司的待审犯人,掌世天帝作此安排,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那玉茗阁位处九重天的极高处,人烟罕至,近处看着更显富丽流奢。莲兮乍一踏上主殿前的玉阶,只觉府院空旷,一片寂寥,于是又问:“这莫非是无主之园?帝尊为何要我一人住这样大的府院?”   “哼,”身后的仙官心中不满,答得流利:“玉茗阁怎么无主了,这是郁上仙的居所。”   莲兮听着,脚下一趔趄,绊在了石阶上。胧赫回身迅速,搀了她一把,执手将她拽到殿前,说:“玉茗阁荒置了许久,但是物件齐全,今夜起你就住在这里。我去向执法尊者复命过后,想必会有天刑司的仙官来玉茗阁附近看守,你老实呆着,不可四处瞎晃。”   胧赫简单交代过,连辞别之言也无,捏起一道移行术法,便飞身而去。   眼看着那黑色的背影渐行渐远,莲兮垂下眼去,将方才他递过来的小小纸笺,紧紧攥在了掌心。   第七七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3)   破锣嗓子的仙官抱臂站在莲兮身旁,一双眼瞪得铜铃大,紧瞅着她的一举一动。   两人立在玉茗阁外的游廊上,大眼瞪小眼,互瞧了半晌。莲兮终于不耐烦道:“怎么?你不和他一起回天刑司去吗?”   “本官又不是傻子,我走了,你岂有乖乖呆着不跑的道理!”他眼也不眨,说:“待我司中同僚一会儿来接班儿了,我再回执法尊者面前复命也不迟。”   “你……”莲兮不知该赞他一句敬忠职守,还是该骂他一句顽固不化。玉茗阁连同前后一片竹林,高居于云端的幽深处,孤岛一般隔绝着。她便是有心绕回天梯去,也早已辩认不清方位,哪里还能找到天庭东西南北四座大门?连门都摸不着,她又要往哪里逃?莲兮甩了他一记白眼,切齿道:“笑话!本尊没做得亏心事,为何要逃?”   仙官全没把她的话听进耳中,朝着玉茗阁外一指,瞪着她说道:“哼哼,此番有烟云封界在此,你休想再化龙遁走了!”   他这话说得多此一举。方才远眺玉茗阁时,莲兮便瞧见一层淡淡的烟云飘渺在楼宇的底端。隔着那一层薄云,脚下的众多楼宇屋檐都看得不甚分明。玉茗阁方圆几里,尽皆悬在半空,高出云端几许,自然不该有流云蔽眼。莲兮只一眼便瞅出来,那飘渺着的,应是一道烟云封界。身在封界之上,若想脱身,唯有从天梯走下。想要化龙破界下逃,确是不能。   莲兮懒得与他废话,转身便走。   她身上的枣红深衣在与鲛人血搏时被划破了许多口子,脚踝边的衣裾早已褴褛,一条条残布拖曳在地。她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仙官在后头步步紧逼,一个不小心踩在了布条上,又被莲兮那一头往前扯了扯。她刚觉着腰上一紧,便听“嘶”的一声,大半块衣摆子便被扯断在地。   望着地上的破布,莲兮终于按捺不住,大喝道:“跟什么跟!踩什么踩!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那破锣嗓子赶忙后挪了一步,嚅嗫道:“我怕你跑了……”   “跑?你要是怕,就好好在天梯那头守着啊!本尊不过想在楼院里逛逛,怎么跑?”   莲兮袖上猛地一振,他只道她又要出剑来吓人,赶忙倒退开来,支吾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我在楼阁外守着吧……”   莲兮好不容易甩脱了尾巴,一人径自沿着游廊深处走去,走出十几步,她扭头瞧着那仙官离得远了,便赶忙将手中攥着的纸笺摊开来瞧了瞧。   胧赫借着搀她的时机,将这小小的纸笺顺势塞入到她手里。她本以为是多要紧的事,摊着一瞧,上边却只写着四字——“少说废话”。   天刑司的卷案来得蹊跷,待到执法老儿来审她时,还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前番封郁嘱咐她缄口,此番胧赫叫她闭嘴,两人大抵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莲兮拐过一处转角,趴在墙后偷瞧了瞧那破锣嗓子,只见他正远远守在玉茗阁入口处的大坊下,直挺挺地干站着,一副呆头愣脑的模样。这家伙外强中干,并非什么起眼货色。然则胧赫与他一路同行,却缄默异常,便连交代莲兮一句,亦要写在纸上,着实叫莲兮莫名。   只是,他并非如面上那样冷漠,总归是关心她的。   莲兮微一莞尔,将纸笺塞入衣襟内。不想抽出手时,将另一张纸片不慎带了出来。   那张纸曾被叠了两重,加之本身颇有些厚度,落在脚边啪嚓一响。   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滚着一层薄薄的金粉,纸背中央书着一个朱红大字,这时只能隐约瞧见一点一捺的比划来。莲兮迟疑了一刻,才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她一面漫不经心地沿着游廊向前走去,一面将绯色的正方小纸展开来。   纸上三行四十八个字,她每日都看过几遍,早已烂熟于心。   轻拈着纸,她不觉默诵出口:   万载须臾,千里姻缘,花开静好,倾心一世。   莲心蕙质,君自怜兮,娉婷花嫁,倾心一曲。   今夕何夕,谁呓情痴,弱水三千,良人独一。   这一张签纸,是她与封郁途经樊城时得来的。   那一日正是秋末冬初,瑟瑟清寒。   莲兮与封郁为朔阳寻妻四处奔走,在樊城上下摸找了整整一日一夜,也没寻出个结果来。两人对奔波劳累习以为常,也没甚可说,入夜之前便打算赶赴西面的邻城接着找人。   不想就在即将踏出城门之际,莲兮却被身后一声沧桑的呼喝给喊住了。   莲兮扭头一看,只见着个摆摊算卦的道人正朝她招手。那道人长眉长须尽皆雪白,一脸鸡皮一头鹤发,年纪着实是不轻了。他站在一方小小的签摊后边,骨瘦如柴的身子在冬风中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便要被风卷着跑了。他见莲兮与封郁只站着不动,便又开口招呼道:“两位看着面相好生般配,想来姻缘不浅,不如贫道给看个手相再抽个姻签瞧瞧?”   他说得泰然自若,莲兮却骇得呆若木鸡。   她指了指自己与封郁,睁大了眼问道:“是叫我们两个么?”   那老道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叫莲兮哑然失色。她竟不知神州之上还有民风开化到如此狂荡不羁的城镇。莲兮一路皆是男子打扮,又用术法掩去了身形。凭着一块平坦的前胸,纵是面相看着如何阴柔带媚,也总是个公子爷们的模样。立在她身边的封郁更是不必多说,单看着个头腰身、肩背宽幅,便绝计不该被错认成女人。   两个大男人相伴携行,竟被说作般配,也是一桩异闻。   莲兮诧异地望了封郁一眼,却见前一刻还风尘仆仆满脸疲惫的他,这时却眯起一双眼,笑得兴致盎然。莲兮对封郁的这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他每每有心拿她调侃戏谑时,嘴边便是噙着这样的笑意,三分温润,七分邪魅,十足可恶。   算卦的小道老道中年道,遍地皆是。两人一路行来,不知遇到过多少。昔日每每撞见出声搭讪招徕生意的,封郁向来自走自路,目不斜视。他一手好卦,自然是瞧不上那些凡人半哄半骗的唬人小术。   然而这一回,却不知是因为那老道长得高深莫测,还是因为那段搭讪之词说得颇有新意,竟连封郁也被引了过去。   他径自坐到了摊前,迫不及待便将左掌递到了那老道的面前,还不忘回头催了莲兮一声。   莲兮只以为是他突发玩心,正想围观上去,瞧瞧那老道怎样替上仙解析掌纹。不想老道哆哆嗦嗦略探了一指,草草在封郁的掌间划了一划,只这眨眼不到的功夫,就抽回手去说:“好了。”   他还未替封郁阐析掌纹走势,便示意他收手,又朝莲兮说道:“该你了。”   莲兮从前在凡间游玩,也少不得捉弄凡人卦士,故意找人来演卦算命,求问前世今生爹娘兄妹云云。那些个道士高人虽不见得有真本事,却也没有一个敢这样敷衍了事。   莲兮满腹狐疑地将左掌递到了老道的面前。   暮色四合,天色暗沉,恰巧这老道又将签摊摆在了人烟稀落的城门边,四下里连一点零星灯火也无。昏暗中便连她自己也瞧不清掌间纹络,凭老爷子的一双花眼看来,想必更是模糊了。她只当是照顾老人家的糊口饭钱,本想随意一晃便打赏了走人。谁知那老道却郑重其事地从签摊底下取出一截残烛来,点在了摊桌上。   烛光闪闪,在风中飘来抖去,几欲熄灭。封郁见状,便站起身来挡在了上风处,好整以暇地围着看戏。   那老道掰过她的手,也只略看一瞬,便示意莲兮换一只手来瞧。   莲兮一怔,顺从地递上了右手。   这一遭,老道却托起她的手,仔细摸索了许久,像是在掌纹间寻找着什么。他借着摇曳烛火看得费力,长长白眉垂落在莲兮的掌心,搔得她一阵阵发痒。比起封郁,原是这老人家长得更像什么“白眉道人”。莲兮念及此处,想起与封郁在白重山破观里初见的情景,不由笑了。   她嘴角刚一抿起,那老道却忽地抬起头来,望了封郁一眼。他一副眼口都掩在白须白眉后头,唯独一只鼻子露在外头。虽只这么一点,莲兮却从他鼻翼两侧皱起的纹路,依稀瞧出他是笑着的。她转眼一扫,只见封郁亦是笑望着那老道。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映着忽闪的火苗,幽幽如月下墨潭,荡漾着细碎的温柔。   那老道冲着封郁轻一颔首,他亦点头回敬。被他掖在左耳后的长发,一时散落下来,垂在了眼前,将他那高深莫测的神情也遮了去。   他两人无言地一唱一和,叫莲兮如坠五里云雾,全然不明所以。   莫非竟让一个凡人道者看破了她的仙身不成?   她正疑惑,忽然只觉右掌心滚滚发烫,随即一阵钻心疼痛迅速蔓延了开。这痛楚由内而外,尖利非常,与鸾凤破掌时的感受一模一样。莲兮并未唤剑,却觉着仿佛有什么物件流泄而出。她心头一震,赶忙抽回手来。   第七八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4)   烛光下,只见掌间横着一条细小的血痕。缓缓溢出的,也不过只是鲜红的血罢了。   老道连声埋怨自己,说:“哎呀哎呀,都是贫道手上不稳,划破了掌皮儿,切莫怪罪切莫怪罪!”他说着,将食指探到了莲兮的眼下,晃了晃尖利的指甲,又道:“对不住对不住,回头便修剪个干净!”   莲兮将手背在身后,以神元复合了伤口,说:“没甚妨碍。倒是我的掌纹,道长看着如何?”   老道清了清嗓子,慢吞吞道:“唔,看着掌纹走势,你这一生过得……”   他字字拖沓,听得莲兮着急,急问道:“如何?”   “……过得极是逍遥。”   “然后呢?”   “然后更是逍遥。”   “……”   莲兮嘴边犹是笑着的,心中却已腹诽了千句。   一生么?   神仙不似凡人,生生世世的命途都有一本司命册可供参详。但凡登入仙籍,便一改掌中纹络,从此之后,若非卦数精深之人,再不能从掌上窥出半分玄机来。便是站在她身侧,自诩卦数通天的那人,也曾坦言说算不得她的后半生。   她那掩在黑雾之间,不详的半生卦数,如今被人简洁概括作“更是逍遥”,着实叫她无言。她无奈至极,反倒笑出声来,称谢了一句:“承蒙金口吉言,在下谢过。”   她取出囊中一颗珍珠,丢在道人的钱罐里,转身便要走。   封郁却扣住了她的手,提醒了一声:“签还没抽呢。”   方才那老道摸掌算卦摆明了是胡吹神侃,想来不过是个混饭吃的江湖骗子。封郁是卦士行家,对此该比她更清楚些。她不知封郁今日是喝错了谁家的药,竟莫名来了好大的兴致。   “你信?”莲兮诧异问。   封郁手上一握,将她的手包裹在了掌心中,唇角一勾,笑道:“为何不信?有我在你身边,自然该是逍遥快活的。”   此话差矣,在遇见封郁前,莲兮的确是逍遥自在的。   自从得他相伴,却一路磕磕绊绊,再没遇上什么好事,动辄与人血战斗殴,几度临危生死边缘。   只是。   ——有我在你身边。   唯独他亲口许下的这句话,她想要默默收下。   莲兮乖觉地挪回卦摊前,接过老道手中的签筒,不甘不愿地将筒内的竹签甩得啪嗒啪嗒飞响。她偷摸摸往签筒内灌入一丝神元,有心想令几支竹签同时戳出来,好让那厚脸皮的老家伙难堪。谁知竹筒的前端硬得叫人乍舌,依附了神元的竹签竟也不能将它捅穿。莲兮还没搞清其中名堂,便听一支小签落在了桌上。   还未等她看清签上的号,那老道飞手一抄,抢在她之前拣起竹签来,嘴中咕哝了一串序数,便将签收回筒内。莲兮将手中的签筒往桌上猛力一扣,终于发作道:“老爷子!你忒假了吧!这算求得什么签,你倒不如直接把签文给我得了!”   老道佝偻着身子,从签摊底下摸出一张绯色的签纸递给了莲兮,说:“喏喏,签文当然是有的了。”   莲兮没好气地抢过签纸,低头一瞧。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比寻常的纸张厚出许多,捏在指尖有一丝温温的暖意。纸的中央以朱砂颜色一笔贯通,书着一个洒脱的“缘”字。   之前她已被老道的简洁卦数咽得几要呕血,这时看着这一个单字,险些又要发作。封郁却一头凑了过来,将她手中的纸翻了一面,只见滚着金粉的纸面上,清隽地写着三行蝇头小字:   万载须臾,千里姻缘,花开静好,倾心一世。   莲心蕙质,君自怜兮,娉婷花嫁,倾心一曲。   今夕何夕,谁呓情痴,弱水三千,良人独一。   签文四十八字,她的名讳就藏匿其中,不难看破。莲兮拈着签纸,疑惑地瞧了那老道一眼,若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凑巧些。龙王老儿过往也曾变化外形扮作凡人在她面前晃悠,每每戏弄得她叫苦不迭。眼下这道人,看着邋遢糊涂,莫非另有真身?   莲兮眯起眼将他从头至脚看了个遍,却一点没瞧出化形术的痕迹。她将指间的签纸抖了抖,问道:“这签怎么没写个吉凶?”   老道还未开口,封郁却先笑了,他抬手在莲兮眉心飞指一弹,说:“这自然是好签了。”   不错,单看着字眼,这确是一张姻缘的上上签,书写之法也颇有精妙。可,这果然是她想要的那张,与封郁有关的情签吗?封郁的一掌情卦,连自己都掐算不得,又怎可能被一个凡人道士妄自揣破?即便封郁不曾明言,她却隐约察觉,与他携手相伴踏上的那条路,不该是这样的坦途。而他,理应比她更清楚。   她空举着那一张签纸,站在呜咽寒风中半晌没有动作。封郁取过她手中的纸,小心翼翼地对叠了两次,重又塞进她的指间,说:“上签就该好好收着,若是丢了就不灵验了。”   他将额角的长发撩去耳后,望着她说得这样笃定,这样认真,令莲兮的心跳凝滞了刹那。经由他指上触摸,回递到她手间的签纸,也仿佛被他温沁的嗓音,赋予了叫人信以为真的咒力。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给我,可好?”   封郁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拂在她的面上,撩得她心中一片慌乱。   那一日是哪一日,她是知道的。可它果真会到来吗?   莲兮冁然一笑,轻点了点头,老实将签纸收入衣襟内。这一刻,她忽然明白凡人女子百里求签的心情。姻签上的一纸说辞,终究不过是求得心宁。与其惴惴不安,她倒宁愿相信,掌间的一笔缘字,就是真正的未来。   封郁取过自己的情签,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便飞快将那绯色小纸收入袖中。莲兮还吵着要瞧瞧,他却一手抓着袖口,一手锁住莲兮的双腕,轻巧说道:“只三个字,没什么可看。签也抽了,赶路要紧。”   他说着便要拉莲兮往城门出去。   “二位留步,”算卦老道将钱罐中的珍珠交还给莲兮,冲着封郁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贫道实是另有所求。”   第七九节 今夕何夕 谁呓情痴(5)   封郁一挑眉,停住了脚步。   “方才看掌时,我瞅着这位公子指端琴茧深厚,想必琴艺精湛。还请不吝赐曲,一调半阙便足矣。”   城门附近人迹罕至,四近哪有琴可弹,这老道的请求当真古怪。   不想封郁答应得干脆,翻身一盘腿,坐上了算卦小桌。他伸手一拢,将腿边的残烛吹熄。一时黑暗如潮,将三人吞没其中。   漆黑中只见金光一纵,封郁已唤取凤头瑶琴,搁在膝上。随着他指下虚探了两三声,琴弦叮咛颤动起来,一柱一线的金色华光在黑夜中纷纷闪现,旋即又黯淡下来。   “听琴,还是在无月之夜来得尽兴。”他轻压住琴弦,淡淡说了一声。   那老道闷笑了一声,对他膝上枕着的瑶琴并不诧异,只附和一字:“好。”   封郁沉吟酝酿了片刻,轻捻慢挑,起手引入一段悠远的音律。   仿佛翘首望向天际,看着雨点淅沥从云端垂落,等待着它们滴落掌间。莲兮被这熟悉的曲调触动,心中交织着期待与伤感。   七弦闪动,将他修长的十指隐约映出。修剪齐整的指端,厮磨于弦际,不复往日的轻狂,竟是别样的认真。   在莲兮的记忆中,那本该是一段欢悦的旋律,湍动如春溪一般。如今,曲还是那曲,曲中的每一调却化作了至深的绵长,点点滴滴从他的手间缓慢地流泻而出。莲兮对音律一知半解,不明白曲调变化的含义,只能徒然地被它牵引着思绪,或喜或忧,再不能由自己掌控。   ——桂花丛间,满袖香风的白衣男子。   ——他一身粹白衣袍,眉如淡烟袅袅,眼若流云骋骋。   琴弦震颤,是关于他的往事,却是不属于她的记忆。   暗夜中,他弦锋一转,曲调豁然走低,合着那轻盈的琴声,他缓缓启口,吟唱着昔日的歌谣。那深藏在她心底,模糊不清的词,第一次清晰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唱出这样相思靡靡的情词;原来他的歌声更甚琴声,美得叫人痛彻心扉;原来只听着那歌,便足够叫她潸然泪下。   她想要附和着一同哼起那熟稔的曲调,却哽咽着吐不出半个字来。   泪眼朦胧间,她仿佛借着琴弦的微光,看见了两点幽萤,点在夜色里,也同夜色一般深邃,一瞬不瞬地朝着她,不曾移开片刻。他执着的眼色,是沉溺于这一曲旋律,还是沉溺于黑夜另一头的她?   这一时,莲兮竟错觉,那是为她而作的一曲。   封郁徐徐收声,弦声也淡淡地散了。   琴声刚一落定,那老道在黑暗中抚掌大笑,叹道:“”怎么总是这一曲?叫人听得腻歪。”   封郁将瑶琴拢回袖中,没好气地说:“本也不是弹来给你的。”   “哦?那是为谁而作?”   封郁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为等待之人所奏,为等待之人所歌。”   “呵!这调子是腻歪了,但比起万载之前果然还是有所不同。你初作这一曲时,虽是响彻九天。可惜在我耳中,也只不过是空泛拼凑的音律罢了。许久不见,总算听着这一曲花嫁觅得魂魄半缕,不枉我在这城门边瞎等了半日。我看你今日散发未绾,可是将当年之事放下了?”   那老道所说的话愈加古怪,左一个万载,右一个当年,叫莲兮疑窦丛生。经他一提醒,莲兮才想起封郁已有许久不曾绾发。那及腰长发在旅途间多有不便,他却只任由它弥散而下。   黑夜中只听那老道沧桑地感叹:“世间万物皆有纲常伦理,才得生生不息。违逆天理,自是天地难容,这是个人命数,你莫要执拗过深了!”   “哼?”封郁鼻中不屑一声,回道:“不错,她本该轮回不息,却落得那样不堪的下场。她死不瞑目,叫我如何袖手旁观?”   “终究是血脉相连,你啊……何必挣得过头……”   那老道的真身想必非比寻常。莲兮一面揣测他的身份,一面琢磨两人的对话,却是两头都掂量不清。她正要插进一句问个明白,却只觉封郁气势汹汹靠了过来,扣住她的手腕,便要拉她出城去。   遥遥听着背后啪嗒啪嗒签筒飞响,那老道摇了摇签筒,悠悠追来一句:“莲公主,那姻签可要收好了!丢了,就再没了。”   这一声气势如虹,传声极远,再不是老头子苟延残喘的嗓音。莲兮听在耳中,心底猛然一震,手间颤了一颤。   竟是他……   他候在初冬的夜里,等着两人路过,大费周折只是为了交托给她一张情签么?   莲兮思索了多少日子,直到将签文四十八字背得滚瓜烂熟,却依旧不明白那一张签中的含义。   “万载须臾……”大抵是转眼万年之意,可她今年不过四千岁出头,若论起情之出处,断然不该有万年之久。莫非指的是身后万年?   莲兮不知是第几次参详这姻签了,她在沉吟之间,缓缓沿着环殿游廊,绕过了主殿偏殿。待她恍然醒觉时,已站在了玉茗阁背后的露天高台上。凭倚着高台的栏杆向下眺望,只见飘渺云烟下,七彩绚烂,正是九重天际的一潭瑶池。   莲兮贪恋景色,趴在扶栏上俯头看得起劲,一时未捏紧手上的签纸,竟让一阵南风袭来,刮跑了签纸。   莲兮惊怔之余,赶忙跳上栏杆,伸手想将那粉色的小纸从空中捞下。   然而那该死的签纸却像是有意捉弄她一般,明明就飘飞在眼前,却是忽左忽右,让她怎么也逮不着。眼见就要抓住了,南风又一鼓气将它吹向了更高的天际。   签纸一路顺风往北面的高空翻飞而去,宛如小小的粉色蝶儿,振翼飞速。那朱红的“缘”字在莲兮的眼前几番闪动,引着她的视线也跟着移向天际。   在那北面的流云之巅,袅袅烟尘间隐约透出点点赤红,莲兮仰头极目眺去,只见那签纸飘飞着的至高处,浮空耸立着一座巍然的高阁。   白壁赤瓦,气势轩昂,原来正是封郁建起的摘星楼阁。   第八十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1)   鸟儿扑翅的声响遥遥传来。   莲兮惊觉,猛地翻身,一脑袋撞在了床缘上,立时眼冒金星,耳边呜呜作响。她捂着额头挣扎着爬起身,睡眼惺忪,四下环视了一圈。   房里依旧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氛,依附在她身上多少日子,本已叫她习惯了,唯有每个清晨初醒之际,才能有所知觉。   莲兮抓起脚边的薄毯,在身上裹了一圈,靠着床脚坐直了身子。身后空荡荡的大床上,全新的锦绣团花被褥堆叠得齐整,却没有一丝热气。她冲着窗台上的紫冠白鹦打了一声呼哨,那鸟儿便乖巧地扑飞了过来,将鸟喙间衔着的一枝莲花丢在了莲兮的腿上。   莲兮拈起莲花凑到鼻前嗅了一嗅,莲香幽静,在桂花极腻的香甜中,几乎难以分辨。她抬眼一瞥,案台上堆满了莲花,全生得八九不离十,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手上的这一枝,已是第几朵了?她早已数不过来了。   自她在玉茗阁住下的隔日清晨起,那紫冠白鹦便每日造访,为她衔来一枝莲花。她接过第一枝花儿时,九重天庭上还是深冬严寒的天气,不比蓬莱仙岛百花常开。一枝反季而开的花,自然叫她惊奇,更兼这浅粉微紫的莲花生得稀罕,复瓣层叠,却比寻常莲花袖珍许多,拢在掌心小小的一团,让人新奇。即便只是随意堆簇在案上,离了水,断了枝,却仍旧盛放灿烂,不见半点萎顿。   然而,冬逝春来,转眼夏风将至。她依旧被禁足在这玉茗阁中,成夜睡在空旷的地上,成日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   那曾叫她老实等着的人,却至今未归。   莲兮心底不爽,一使劲将手上的莲花飞掷到桌案的花堆上,将一旁的鹦鹉惊得跳到了一边。经它一扑腾,莲兮才发觉它金黄的小爪上还绑着一截纸筒。   触及纸筒的一瞬,是似曾相识的手感,微微的暖意丝丝透入指端。   莲兮忙解下纸筒展开一看,偌大的一张纸,却只在左上角写着两字——“心儿”。   她从衣襟内取出叠好的姻签,两厢对比。不出所料,两张纸是同样的色泽厚度,纸上的字迹也是同样洒脱的一笔丰韵。   莲兮将姻签撇在一边,只拈着那飞鹦传书来看。在孤伶伶两字的右侧,隐约可见一点淡淡墨痕,仿佛是提笔未下,犹豫不决的痕迹。瞧着字的位置大小,莲兮估摸着书信的那人或许本想写上一句话,却最终只打个开头,便弃笔了。   心儿?心儿又是谁?想来心儿才是应当收下莲花的人吧!   紫冠白鹦还在莲兮的腿边蹦跶着,咕噜咕噜不知说得什么鬼话。莲兮见它长得气度不凡,从未想过它原是傻鸟一只,竟将主人每日差出的花送错了人。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床头的小柜里抓出一把碎米,取在手间喂给那傻鸟吃。   碎米中混杂着各色花生黍粒稻谷小米,均被磨成了细小的颗粒,虽不知在封郁的柜屉里尘封了多少年,好在色香味都没走样,依旧深得鸟儿的欢心。   她正喂着,只听门外传来一句低唤:“莲公主可醒了么?”   莲兮答应了一声,外边那人便推门进来了。   饶是与那翠裙女子共处了几个月,每每正眼瞧着她的脸,还是叫莲兮碜得慌。   “青青。”   “嗯?”左右梳着两辫的翠裙女子将铜盆放在一边的案台上,扬起脸来笑着答应了她一声,一双翦水秋瞳在清晨的阳光下,剔透如晶,光泽痕动。   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莲兮望着面前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怅然失神。   曾经被封郁作为寝殿的玉茗阁后楼,最抢眼的便是悬挂在墙上的十五张琴。每一张琴材质不一,大小各异。有的音质沉缓如钟,有的脆若玉磬,被封郁仔细排列收藏着。莲兮初入楼阁的那天,一时好奇心起,将几把琴都摸了个遍。楼阁内是常年无人的冷寂,许久未被弹奏的琴弦上,亦是冰冷刺手的。她沿路拨弄,直走到床边,才瞧见床上还搁着一把墨绿色的三线古琴。   这琴生得娇小,看着古色古香,颇有年头。莲兮不及多想,伸手便在弦上挑了一记。虽只一触,那弦端的脉动与温热却让她惊怔。还未及反应,墨绿的琴身便落地化作了一位翠衣女子。   两厢乍一对视,莲兮呆若木鸡。那女子却喜笑颜开,直扑上来环住了莲兮的腰身,娇笑了一声:“呀!是莲公主!”   不错,她是莲公主。可眼前这与龙莲兮神似的女人,又是……   “你是?”   “我是青青呀!”   “青青是?”   “青青是青青呀!”   “……”   相伴数月,青青在莲兮的身前身后伺候着,极是乖巧,却鲜少提及自己的来历。莲兮只知她非精非怪,是经由封郁施下的一道幻术,才得以褪去琴身,化而为人。   青青递来的面巾还冒着腾腾热气,氤氲许许,钻入她翠绿的袖管,让莲兮心间一跳。她依稀记得七夕那一夜,封郁在新安的成衣店为她挑下的,也是一件淡绿的衣裳。他曾说衣裙的颜色与她的瞳色相配。或许,于他而言,并非相配,而是习惯使然。   莲兮将面巾抓在手间,迟疑片刻问道:“青青为何与我长得相似呢?”   将她看得久了,莲兮倒觉得青青更像是自己千岁出头、刚成年时的容貌,虽然与今日没甚大的区别,但眉眼还是生嫩了些。   封郁大费功夫将一张琴变作她过去的模样,莫非只是想呼来喝去,使唤着玩?   青青蹲在她的脚边,一面伸手逗那笨鸟玩,一面说:“那是当然的呀!”   她的口风最紧,莲兮左右刺探了多次,却从来问不出因果。她索性话锋一转,另寻他路来套话:“你最初变作人形……就是这副模样吗?”   “是呀!”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青青双手支着下巴,思索了许久才老实道:“我不老不死,公主你也是知道的。因为没有寿岁的实感,究竟是哪个年头的事,我也记不清了。但想来该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那时候,主上还是个长辫子的少年郎呢!”她说着在后脑比划一记,作了个束马尾辫的手势。   莲兮想着封郁高束发辫的模样,不禁扑哧笑了。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他,也生着一双狂放不羁的眉眼吗?可,那也该是两万年前的事了。   莲兮的嘴边凝着笑意,心中却困惑不已。两万年前她还未降生,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青青望着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说:“过去,主上常对阿落说,青青笑起来直像块木头,叫人看着就扫兴。青青本是木琴所化,自然是木头样子,主上莫非还指望我的脸上笑得开出花儿吗?公主你说是不?”   “这……”   青青狡黠地一笑,又说:“那时阿落安慰我,主上看我不顺眼,不是我不够好,而是另一个人的缘故。果然还是他聪明些呀。”   “阿落?”   “咦?阿落成日陪在主上身边,公主怎么不识得他?”青青歪过头,顿了一刻,猛地拍了拍脑袋说:“呀呀!是呀!他已经……是青青记岔了呀!”   她说得含糊,莲兮却分外在意,追问道:“他怎么了?”   “唔,”青青搔了搔眉梢,说:“他做了对不起主上的事,被罚在了黑湖底下……”   罚?青青说时轻描淡写,若非莲兮亲眼见过,绝不会想到所谓的“罚”,是将人倒吊在链网间,苦受数千年红莲业火的折磨。   “你可知道,他做错了什么?”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呀!”青青一跃而起,叉着腰汹汹说:“不仅是阿落,我也瞧那女人好不爽呀!成日扮作柔柔弱弱的模样,前一套后一套的,她居然还笑我是偷脸小贼,我呸,她才是小偷呢!她便以为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偷,她便以为修成应龙就能讨主上的欢心了,我呸!就她?自作孽不可活,活该堕魔!死了才好呀!”   莲兮听着前半段,以为她指的是封潞,待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   “她……是指夭月?”   “还能有谁呢!”青青愤愤不平,又念叨起来:“凭她的天资,能修得蛟身已是上苍开恩了,还想修成通天应龙。白日美梦,我呸呀!”   青青除了面相与莲兮近似,便连说起话来也是莲兮罗哩罗嗦的德行,她数落了一通夭月,却全是答非所问。莲兮听着有些糊涂,忙打断她问道:“那……阿落呢?”   “唔,当年阿落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修龙心法送了夭月,骗她说,凭着心法勤加修炼即可破境修得真龙。可是那心法的行进顺序被颠倒过,她照学之后经脉倒逆,才致最终堕落成魔。后来被主上察觉了,震怒之下便将阿落投入湖底罚他受苦去了……”   夭月堕落成魔,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因由,莲兮是第一次听说,不由惊怔,失声说:“他果然是这样在意她的……”   青青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嘀咕道:“我嘛,虽然只是一琴所化,连玉茗阁的大门也迈不出去,对外边的事知之不详,但大概也猜出几许来。我想,阿落当年应当是被人唆使,叛主在先,才叫主上那样生气……”   第八一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2)   青青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外头传来两声轻咳,随即有人在门板上叩了一叩。   青青最是怕生,从来不愿与外人碰面说话,这时一听敲门声,立即往桌案上一躺,重化作墨绿三线琴的模样。   莲兮将掌间残余的碎米抖落在地,任那傻鸟自个儿吃去。   便是心中千百个不情愿,她也只得替人开了门。果不其然,来人墨衣紫带,是一副天刑司的打扮。   莲兮倚着门框,将手臂抱在胸前,打量了那人两眼,问:“今儿个怎么是你……小六呢?”   她被禁足在玉茗阁已有许多日子,在最初的半月里,每日早晨都得例行公事,被几个天刑司的仙官押去执法宝殿过审一遍。   天刑司以执法老儿为尊,底下是他七七四十九个弟子,长幼排序,在宝殿中各有司位。莲兮虽有一纸罪状捏在执法尊君的手上,但只要一日不得定罪,她便依旧是与执法老儿平起平坐的东莲尊君。由掌世天帝赐下的一道御字金令,原本被天刑司充作缉拿她的凭据,现如今却成了她的一枚护身小符,人人都敬她是帝尊亲请的客人,更不敢对她有半点轻慢。   是以,每每莲兮应审时,少不得还要天刑司的众多小司儿端椅奉茶伺候着。执法老儿端坐在堂上,循着罪状条目挨个问责过去,她便翘脚坐在堂下,挨个支吾一声,或是不明”或是“不知”,再没有第三种答案。她啜茶时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笑容,任由那执法老儿吹胡子瞪眼睛,将一张审案台拍得震天响。天刑司除了一纸匿名告发的诉状之外,再没有旁的佐证,她不认罪,也没人奈何得了她。过审之事,一日拖一日,直误了大半月,仍是毫无进展。天刑司事务繁琐,执法尊者哪来那么多富余时光同她瞎耗。于是,原本每日例行的审问被延长到了后来的五日一审,继而半月一审。无审之日,天刑司便派个小仙官在天梯的口子上守着,一是防她走脱,二是防着不让外人进入。于此之外,任她在玉茗阁的地界内上窜下跳,便是闹翻了天,也一概不管。   给她守门的仙官是执法老儿座下排序最末的十个弟子,从倒一到倒十,按日轮流排班。每日清晨换班时,新班都会来她的寝阁前吱应一声,顺便取走一张她亲笔书写的签条隔日带回司中,既是当班凭证,亦证明莲兮本人尚在玉茗阁中呆着。   久而久之,那十个小司的面孔,莲兮自然都识得了。   门外立着的小仙官名唤敬阑,被莲兮简而化之称作小七。他皓齿明眸生着一张娃娃脸,天生一副书生似的儒雅气度,没有半点天刑司的威严,说起话来也比别的同僚更温雅些:“阿炎昨日不慎从山上跌下,摔得厉害,今日小司是来顶替他的。”   他说着探头往莲兮的房中望了几眼,见里边空荡无人,又问:“方才小司仿佛听见房中有人说话……”   天刑司的看门仙官平日大多蹲守在楼阁外,从未有机会见着足不出户的青青。拜这一大意所赐,莲兮的苦囚日子才得以有人作伴,不至寂寞发疯。   莲兮将门洞大敞,好让小七看个清楚。她一面往书桌走去,一面指了指在地面蹦跶着的紫冠白鹦,说道:“是我闲极无聊与那鹦鹉说话呢!”   敬阑站在门槛外,将房内四壁仔细瞧了个遍,才说:“公主怎的还睡在地上?”   莲兮手间忙着研磨,头也不抬道:“他这玉茗阁主殿侧殿厢房无数,可上上下下就这一张床,你说,男人的床我哪里好意思睡?”   她在桌上翻找了几遍,怎么也找不着平素用惯了的那杆紫毫笔,便索性拉开最底下的桌屉。屉子里有条不紊,归置着粗细不一的毛笔,其中又以作画用笔居多,圭笔云山狼毫依纹无一不有。笔架层层之后,齐整地垒着许多琉璃小匣,存放着各色颜粉,密封得严实。   这样满当当装着画具的屉子,在这间房里还有四五个。明明存放了如此齐全的画材,莲兮却不见封郁在玉茗阁的墙上悬挂一幅山水字画。其间古怪她揣摩不透,也曾问过青青。青青却只故作神秘地嘻嘻一笑,并未解释其中缘由。   莲兮随手从笔架上拣出一枝小管狼毫,点了墨,在纸上一笔挥下了自己的名号。   敬阑接过她这一纸签条,唇色斐然,声音绵软地地关切了一句:“这日头转暖了,夜里还是凉的,每日睡在地上总不是个事,不如砍几根竹子支一张竹床来睡,也算凑合?”   莲兮回眼瞧了瞧地上凌乱的褥毯,这才后知后觉,有了几丝羞意。她一脚跨出房来,在背后合上门,附和道:“小七说得有理……”   敬阑将签条收好,又冲莲兮行了一道礼,这便抽身往天梯那一头去了。   这一日又逢无审,莲兮乐得清闲,索性便往竹林中一路晃荡过去。   正值春末,新竹青翠欲滴,映得遍地生意盎然。莲兮在竹林中漫无目的地踱着,只觉竹叶竹枝气味清爽怡人,果然是做竹床的好材料。   她平日在玉茗阁中,总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许久未曾活络筋骨。这时被暖融融的阳光稍稍一晒,遍身筋肉不禁有些酥痒。趁着血脉初沸的振奋,她已唤取梦龙鸾凤,握在手间。久违的触感,残留着她的体温,竟莫名叫人有些感动。   莲兮嘴中打了一记响亮的呼哨,一面踮脚踩上竹枝,腾身半空,一面自在利落地挽剑旋舞。她的身形辗转于一杆杆竹枝之间,仿佛是悬在竹叶间,坠而不落的一滴露水,灵巧又轻盈。梦龙的幽蓝与鸾凤的绯光拖曳成长长的残影,跟随着她脚下的跹动,缠绕在密密竹枝中,将竹叶的翠绿衬得愈加生气勃勃。她哼着不知来路的歌谣,手间舞剑流利若风,只半柱香的功夫,便已将四十八式碧波剑诀来回演舞了两遍。   她轻踮着一只脚点在竹尖尖儿上,直将最后一式都撇尽了,这才想起削竹支床的正事来。   忽听竹林底下扬起“啪啪”两声拊掌,惊得她一口气没提住,从丈高的竹端跌了下来。竹下一对粹白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探在半空中迎着坠落的莲兮。被阳光映得刺眼的白袖口间,是一双指节分明的大手。   莲兮凌空翻转,两脚安然落地,叫那空举着双手的人面露尴尬。   有天刑司的人看守着,玉茗阁中断然不该有他人闯入。莲兮在空中猛然瞥见那一副粹白的衣袖,错眼间,险些以为是玉茗阁的正主归家来了。   那人的眉亦是淡淡的,眼亦是微微上扬的,与封郁相似的五官,却透着截然不同的淡漠。即便是笑时,一双寒星似的眼眸,仍旧毫无温度。他的眉心隐约有一点樱瓣状的刻痕,只看着那一星痕迹,莲兮便恍然醒悟。   她脚下刚一落地,便振袖跪下身来,行了一式大礼,恭敬道:“东莲见过琰世子。”   “何必多礼,快起来吧!”他说着便要伸手来搀她,莲兮却往后一缩,自个儿站起身。   “你……怕我?”封琰不解地往她身前靠了一步,他话语间莫名亲昵,连彼此的尊称都省却了,反而叫莲兮无所适从。   莲兮忙退了一步,辩白道:“不是不是,只是有些不习惯。”   “因为三弟?”封琰紧盯着莲兮的眼,笑道:“莫非莲公主将琰错认作了三弟?”   看着他脸上每一丝神情的变化,莲兮都不由自主拿他与封郁对比着。若换作封郁,笑起时眼中更多几分温润的笑意,应是更柔软些的;若换作封郁,抿起唇角时天然一股风流洒脱,纵是邪魅,也让人心甘情愿沦陷其中;若换作封郁,即便是微眯着眼的时候,眼角仍是淡淡上扬的,眼色从中流泻而出,是唯独他才有的轻狂不羁。   在那相似的五官轮廓上,莲兮越是想寻出封郁的痕迹,却越是觉出许多不同来。   她看着入神,忘了答话。封琰笑着摇了摇头,迎着她揣测的目光,无奈问:“为何人人都喜欢将琰与三弟摆在一块儿比较?”   莲兮一惊,忙说:“是莲兮失礼了。不过,倒不是莲兮错认。琰皇子自有王者气度,比那家伙……嗯哼……比郁上仙自然是庄重多了。”   “哦?”封琰又向她靠近了一步。这一回还未等莲兮退开,他便伸出手轻轻拈住了她的下巴。春末节气,阳光微微发烫,可从他指端传来的冰冷,却让莲兮的齿间打了个寒颤。封琰玩味地打量着她,问道:“原来比起我家幼弟,莲兮更喜欢我封琰么?我隐约记着,你小时候还在九天众仙面前立誓要做天后呢!我宫中妾侍几多,却独独还缺一位世子妃……”   封琰是天家世子,比起封郁自然多些坊间传闻。过往莲兮从各路仙友的八卦间,偶尔也听得他的些许事迹。若记得不错,封琰今年应是三万岁有余,比她老子龙王爷都年长些。莲兮降生前,他膝下的娃娃便已成群成列,如今最小的那个也该与莲兮年岁相仿了。眼下他为老不尊,问得这样暧昧多情,直叫莲兮汗颜。   第八二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3)   莲兮退了半步,从封琰的指间撇开脸,直言不讳道:“莲兮自知生性粗野,琰世子莫要拿我玩笑了。”   “玩笑?我封琰可不比某人满嘴骗人幌子。莲公主的剑舞天下无双,单单看着就已叫人心驰神往,我心中倾慕,何曾玩笑了?”   “可惜,莲兮唯独对我三弟一往情深,当真叫我艳羡非常……”封琰拈起莲兮的一缕发丝,在掌间怜爱的拨弄了几下,嗓音暗哑道:“……不过自古哪有一个美人不爱才?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三弟自小天资聪颖奇才可居,琴棋卦数书画茶酒无一不通,还是孩童年纪,就已叫我九重天上众仙为之惊叹。”   封琰俯下脸,唇际在莲兮的发间轻点了一点,莲兮羞怔得面色绯红,他却轻笑一声,松开她的发丝,指着天际说:“你瞧瞧,当年他不过刚愈千岁,父尊就为他在九重天的至高处建起一座楼宇,赐号玉茗。玉色温良润泽,茶香谦谦清幽,两者合一,可不就是天下独一的真君子么?千岁,于我仙族而言,不过年少风华。三弟却已得父尊如此赞赏,如此厚爱,得以独自居住在这样高的天际,可不叫人眼红?”   封琰侧倾半步背靠着一杆竹子,目光飘向天际,追忆道:“那时的三弟,连身骨都没成形,比我还矮上两个头呢!我亲手教授他十八般武艺,却唯恐有一日被他轻易超越。但凡九重天上有公然比试,我都不惜余力,每每把他教训得体无完肤。呵呵,我还暗自庆幸,好歹为自己树立了几分长兄的威信。若非后来二弟瞧出端倪提点了一句,凭我这愚钝的脑子,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看破——原来我这天家世子能侥幸保存颜面,不过是靠着三弟次次手下留情,有意佯败罢了!我被年幼五千岁的幼弟谦让,心中自然不情愿,怎么也想逼他动一次真格。谁曾想,他乍一撇开长幼顾忌,便同握剑的血罗刹一般,剑路诡魅,剑速凌厉,剑气狂放,任哪一样,都是我一生难以企及的境界。那年他三千岁,在我的眉心留下了一记剑痕,终于叫我醒悟。原本封郁与我和二弟,就是不同的。兄弟三人中,唯有他尽得父尊真传。继父尊之后,他才是最应当君临天下的那个人……”   自从莲兮住进玉茗阁,先后也从青青嘴中套了些封郁的事迹。但她这人说话东颠西倒,往往前一刻还说着封郁,下一刻却扯远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每当谈及重点,她更是顾左右言他,说得含糊,仿佛有意隐瞒着莲兮什么,叫她怎么也听不过瘾。   这时封琰回忆往事,机会难得,莲兮自然听得全神贯注。依循着他的描述,她也暗暗在心底勾勒着风华正茂的少年封郁。想象着那高高束发的少年是如何挥剑,是如何振袖拨弦,又是如何摊掌演卦。莲兮也不觉微微莞尔,笑得春花一样明媚。   不想封琰话锋陡然一转,说:“像莲公主这样出众的女子,与我三弟原也是极般配的。怪只怪他不懂得珍惜,一心想着那蛇妖,却将真正的宝贝搁在一边,如此暴殄天物,直叫为兄扼腕叹息。”   封琰嘴上如此说着,话语间却并无惋惜之意,眼见莲兮嘴边笑意凝滞,他饶有兴致,有意多问了一句:“你说呢?”   封郁与夭月,即便封琰不曾明言,莲兮也是清楚的。   但她从不知道,有一日被旁人信手点破,会令自己这样不甘心。   珍惜?封郁不也是珍惜她的吗?她若难过,他会不着痕迹地哄她,待后知后觉,已然雨过天晴。她若洋洋自得,他会弹起一指,直点她的眉心,让她又疼又痒有所自觉,不致乐极生悲。她若钻牛角尖,他又会摆出长者的架子来,语重心长教训她几句,他的话简单却深刻,被她谨小慎微地收藏于心底,时不时便会在耳边迸现。   封郁的吻,或火热,或绵长,却都是醇厚的,仿佛一盏旷古而来酝酿已久的烈酒,只略略触及,便足够醉生梦死。   他对她,若无半点疼爱,又何必九死一生为她遮灾挡劫。   瞬息间,千头万绪从莲兮的心间掠过。她想这样辩驳,却唯恐一开口,最后几丝美好也被人轻易推翻,从此幻灭。   梦龙鸾凤被她攥得微微颤抖,这一刻,唯有使劲浑身气力握着双剑,才能给她些许安定。   莲兮缄默不言,封琰却还仿佛洞穿了她的念头。   “七月初七,日入酉时初刻。四月廿六,隅中巳时正二刻。八月廿三,日出卯时末。”   听着封琰徐徐报出三个时刻,莲兮肩头一颤。   “这是什么呢?”封琰垂下眼,自问自答道:“啊,对,是我幼弟曾经卜算得知的,应在莲兮头上、三道天雷降下的时刻。”   “你……”莲兮愕然抬起头,迎着封琰淡漠的眼眸,问:“怎么知道?”   他沉黑的瞳孔骤然收紧,反诘道:“便许封郁卦数通天,却不许我有几件好宝贝么?”   “昔日三弟赠我卦盘一枚,每当他在掌间演算,卦象便能在我的卦盘中涌现。他为莲兮卜算之时,我自然也看得分明,”封琰顿了一顿,重又笑得亲昵,问道:“你可想过,他为何打碎四方如意盘,不惜拼上万年修行,也要为你化劫挡灾?”   封琰知之甚详,每一句都正中要害,听着他话到此处,莲兮心中隐约已觉出不详。她退却一步转身欲走,一面撂下话来:“我不知道其中的因由,也没兴趣探究。他不顾自己的生死,只为护着我。清楚这一点,我已满足了。”   “那又何必急着逃呢?”封琰抓住她的胳膊肘,五指掐入皮肉,让她疼得蹙起眉头来。他冲她笑得冷冽,句句钻心而来:“你不也有所知觉吗?你不也猜到了吗?他固然守着你,做尽了一切,却原本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这……”   他的指尖点在她的锁骨之间,一字一顿道:“为了这一具身体!”   莲兮的衣襟内,还掖着那一纸写着缘字的情签,它兀自在她的胸口微微发暖,却难以驱散从封琰指端蔓延而来的寒意。   她还想往后退,却被封琰一伸手环住腰身,使劲扣在面前。修长似封郁的手,却不似他那样柔软。   “他千方百计想要保护的,并非龙莲兮,而是龙莲兮的身体。”封琰语调平缓,在她耳边说着:“夭月死时连同口中含着的玲珑心一道化作齑粉,她的魂魄四散分崩,一缕残魂飘入东海,被玲珑心庇护着,才得以托生成如今的莲公主。她当年拼死也想修得应龙之身,玲珑心竟当真应许了她的遗愿。果真,这残魂寄居的身体,乍一降生,就已是真龙之身。你说,玲珑心可不就是一件神物?”   自打莲兮从沁洸神君的青仪宫归来,梦中便频频跳入她从未见过的场景。虽然午夜梦回之际,那许多面孔、许多事物都记得不甚清楚。但隐约中,她是有所知觉的——夭月便是她的前世。   蛇山那一夜,当她拿转世云云试探封郁时,封郁不曾否定,已让她九分确定了。这时封琰的话,终于将那最后一分犹疑化作肯定,落定在她心间。   玲珑心的残碎里,纠缠着些许夭月的记忆,每每被她触及,便会潜入她的梦中,混进她的神识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那些零碎的残魂,本就与她身体中残缺的灵魂是一脉所出。   封郁苦苦爱恋夭月,只因当年爱而不得,才将爱慕之情转迁到了她的身上。莲兮初次意识到这一点时,也曾心灰意冷。   但沁洸当年曾说过。轮回是何等残酷,同一个魂魄,在不同的身体里也不过是全然无关的人。   夭月既已转世,便应当是全新的生命。她此生只想作为龙莲兮陪在封郁的身边,期待着漫长的年岁,能将她的名讳深深刻入他的胸间,叫他在生命终了之时,只能记着她的笑容,她的嗓音,和与她相伴的日子。   想要作为一个与夭月全然无关的人,得到与夭月无关的爱恋。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她收下了一笔缘字之签。玲珑心修复的那一日,夭月会否还魂,封郁又要作何抉择,莲兮不愿设想。   她的脊背挺得生硬,抵在封琰的臂间。她挣不过他手上的劲力,索性倒提着鸾凤,以剑柄顶在他的胸前,与他保持着几寸的空隙。她抬眼望向封琰,苦笑一声,说:“琰世子既已说破,莲兮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于我而言,身前身后已成虚妄,唯有今生才是正数。即便郁上仙是爱屋及乌,眼下只要他对我有一分真情,我便无憾。”   “无憾?”封琰鼻中轻哼,摇头道:“莲兮恐怕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吧?三弟想要的,自始自终,只是你的身体……他花了四千多个年头在神州四处苦寻玲珑心的碎片,为的是有一日重新复合玲珑,将它融进你的肉身中去。你的身体,不过是未来盛装夭月灵魂的一具容器。他小心翼翼护着你,是唯恐这容器有了瑕疵,对不住夭月罢了。”   第八三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4)   莲兮将一瓣下唇咬得几欲滴血,顿了半刻,艰难启齿道:“那……又如何?”   “如何?”封琰怪笑了一声,问:“我家三弟可曾说过,天雷之后,再算不得你的命数?”   不错,封郁在蛇山满月之夜,曾坦然对莲兮说,她在经历天雷之后的命途,掩在漆黑之中,再不能掐算。只是,那一夜山中人烟绝迹,唯独他与她两人,封琰又是从何得知?   莲兮满腹狐疑,问:“你是怎么……”   他一指封在她煞白的唇上,扬声说:“他并非算不得,只是不忍告诉你罢了。此后你的命途,他先后卜问过数十遍,我透过卦盘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你若想听,告诉你也无妨……”   她轻点了点头,实则也不过是下巴尖一颤。   封琰的拇指停留在她的唇上,一时令她想起了封郁,她厌恶地皱起眉,躲开了他的手。   他也不在意,只说道:“如今,你还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尚且能哭能笑。可是待到玲珑心合拢、夭月魂魄完全汇入体内的那日,所谓龙莲兮的神识,却不过是夭月灵魂的附属,仿佛粟粒淹没于沧海之中。到时,你还是东海公主,还是东莲尊君,却再不是龙莲兮了。这……就是你的命途!”   莲兮握着剑的手无力地垂下,梦龙鸾凤先后咣当坠地。   封琰松开莲兮,弯腰想替她拾起剑,她却先一步俯下身将双剑收入掌中。   他见她面上苍白,不由失笑道:“莲兮!你与我三弟一同在凡间寻找玲珑心的残碎,可曾想过,这一段路途的终点就在自己的身上?你这样珍惜自己的双剑,可曾想过,雄剑梦龙,雌剑鸾凤,原本就是两块玲珑碎所化?当年它们恰巧随着那一缕残魂,汇入你的体内,千年后破体而出,才化为闻名天下的神兵利器……”   “胡说!我也见过玲珑碎,碎片就是碎片,怎么会……”   “听说莲兮自小以东海至宝——水火双离珠来修行。我想,或许是千年修行使然,让其中一枚碎片浸染了火离珠的阳炎之气,另一枚浸染了水离珠的幽寒之气,最终双双羽化变形……”   时隔三千余年,梦龙初破掌那一日的光景,莲兮还记得分明。从她五脏六腑间抽离而出、最终在左掌间化成实体的梦龙——当年她满脸不屑地打量了它第一眼,那一瞥,却恍若昨日。   梦龙的剑脊上生就着森森龙鳞刻纹,剑柄上缠绕着一截龙尾。   正是这天然的龙痕,当年引得众说纷纭。龙神的眷顾、真龙的随侍、亡龙的魂魄结晶,人人揣测它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拿捏得准确。继梦龙之后不久,自她右掌诞生的鸾凤,篆着凤绒丰羽,与她的真龙之身再扯不上半点关系,更叫人摸不清脑袋。所幸两者合璧,成双成对,又有了“天地阴阳积淀”的新说法。   多少年后,莲兮的一双神剑依旧是各路仙友茶余饭后的嚼头。然则她本人,却无意探究它们的来历。于她而言,梦龙鸾凤就是注定的命运。她笃信着银笏的话,只愿相信,双剑是为守护她,方才先后奔赴到她的身畔。既是一生的陪伴,也是一世的骄傲。   原本,只要这样单纯,就足够了。   可,她终于意识到,即便亲密如梦龙鸾凤,有一日也会离她而去。   莲兮紧攥着的拳头间,滴滴嗒嗒不停淌下血珠。待她察觉疼痛时,左手的指节已被梦龙豁得血肉模糊。原是她无意间,使力过猛,让剑尖刺出了手掌。   猩红的血水溅落在封琰的玉佩上,在一璧脂白间,刺眼地晕染开来。   “啧啧,你这又是何苦?”封琰抓起莲兮淌血的左手,以蛮力掰开她的五指。掌纹间,是她熟悉的一小截剑尖,锋锐依旧。   “果然,他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你吧?”封琰抚过她的掌间,将蘸血的手指送入嘴中,吮了一吮,惋惜地摇头:“可惜现在害怕,也晚了些。玲珑碎能羽化变形,自然能蜕回原型。这是三弟的卦数,也是天意,所谓天意难违,注定有一日,他会伸手向你索要梦龙鸾凤。”   ——若有一日,为了玲珑心,我逼你奉上最珍爱的东西,为了玲珑心,你将不再是你,你可愿意?   ——莲兮愿意。   在她被夭月占去身体之前,失去了梦龙鸾凤的龙莲兮,已然不再是龙莲兮了。   她的左腕被封琰扣在手中,瑟瑟发抖着。疼吗?害怕吗?不甘心吗?她已无力分辨。   封琰轻笑一声,试探道:“到了那时,你愿意给他吗?”   唯恐这一刻被人窥见自己心底的动摇,她闭上了眼,没有回答。   “朝夕相处间,你也该知道,两万余年不曾娶妻的封郁是怎样专情专性的人。你若想得到他的爱,只要顺应天命,变成他想要的那个人,从此便能相伴万载春秋,有一日或能随他登上天后的宝座,这也未可知呀!你想想,那是如何逍遥?”   ——有我在你身边,自然该是逍遥快活的。   乍一听着封琰吐出“逍遥”二字,莲兮只觉肚腹间一阵汹涌的翻腾,随即一股血腥之气猛地上窜,弥漫在她的唇舌间。   “又或者,比起这一切,你更珍惜自己些?”封琰的指端在梦龙的剑尖上轻盈地一拂,说:“你若是这一世只想做龙莲兮,我也有法子帮你……”   莲兮将含在口中的血水不动声色地缓缓咽下,抬眼说:“琰世子想要的又是什么?”   封琰仰头大笑,拊掌道:“莲兮,你深知我心,没做得我的世子妃,实在是太可惜了!”   原本收敛在眼中的寒意骤然曝现,让封琰的眼眸透出些许残酷,他说道:“我要的是一颗完整的玲珑心。但我不会为难你,只要你将封郁手上收攒的碎片与梦龙鸾凤一道交给我,我便能替你保全龙莲兮的灵魂,让你就此与他共度一生。”   “绕了半天,原来如此。”莲兮仰望着他,冁然一笑,说:“想要玲珑,为何不自己去找?夺人所爱算什么君子。”   “笑话,你不也是夺人所爱么?明知穷尽一生都不能超越,才会心有不甘。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何必两相对讽?”   他的话直直透入她的心底,留下一道冰冷的洞口。   莲兮幽幽叹了一气,才说:“封郁手上的玲珑,才不过大半个,离找全还差得远了……你现在就来拉拢我,也性急了些吧?”   “这正是我请你帮忙的原因。”他的唇角一撇,笑得得意:“就我所知,除了沁洸神君手头的碎片和你的梦龙鸾凤,其他的玲珑碎在千余年前,就已被三弟找齐。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又将苦心找来的许多碎片重新抛回凡界,再一一寻回。如此反复了几次,慢慢腾腾让我等得不耐烦,便好心推了他一把。想来,离下一次找齐,已不远了。到那时,你取来给我即可。”   比起先前梦龙鸾凤之说,封琰的这一番话更叫莲兮震惊。封郁将玲珑视同生命,既已找全了,断然没有白白丢弃的道理。   见她面露犹疑,封琰又问:“不愿意么?”   莲兮定神说:“取来玲珑碎倒不难,但梦龙鸾凤自小与我如影随形……”   “不舍得给我?那便让三弟拿去好了,你总归会失去它们的。在我这里,它们还能替你换取魂魄的自由,总比最终一无所有来的好些吧?”   她明知他心怀不轨,却终究难以抗拒,思忖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封琰伸手摸向她的头顶,却被她一旋身闪到一边。   “若世子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莲兮身是天刑司的犯人,不便留客。”   封琰抽回手,轻笑道:“天刑司那里,全怪我家小妹不懂事瞎折腾,还望莲公主不要见怪。想必没多久你便能脱身自由了。”   莲兮嗓间干咽着,再多一句送客的话都说不得了,转身便往玉茗阁走回去。   暮春的阳光,原该是她最向往的,这一刻,她却只想从那满园的春色间逃离,远远抛下那一袭白色的身影。   掩上两扇门,她还唯恐关得不够严实,又将整个肩背抵在了门上。   即便如此,仍旧不能阻挡那一声志得意满的呼喝,遥遥传入耳中——   “莲兮,我等着你来。莫要叫我失望!”   房中仍旧是浓腻缠绵的蜜桂香甜,她早已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迷恋上这样的气味,开始喜爱上满山满坡盛放的桂花。是本性使然?抑或不过是爱上他人所爱?   只是待自己察觉时,已然沉湎其中,不可自拔。   那些封郁曾经日常使用的桌椅琴盏,被她一日复一日,仔细地擦拭过。拭去薄灰的种种物件,静默地围绕着她,徒然泛着淡淡光泽,却依旧是冰冷的。   正蹲在地上逗鸟玩的青青,听着她回来的动静,扭头便招呼道:“回来了呀?”   她回来了,可他呢?   “公主……”青青惊得跳起身来,“你……是哭了?”   莲兮摆摆手冲她一笑,泪水却不留情地滚落下来,一滴之后,再难抑制。   她宁愿寻找玲珑的旅途永无止境,好与他漫漫相伴。   她宁愿倾尽所有,来换他对真正的龙莲兮,许下一世相陪。   她宁愿自己在一无所知中,被毫不防备地夺去梦龙鸾凤,也不想知道他的爱是如何残酷。   ——到那一日,若不嫌弃,便嫁予我,可好?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给我,可好?   那一日是哪一日,她是知道的。可对于龙莲兮,那果然是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   莲兮嗓子哽咽着,脚下脱力瘫软,靠着门板滑坐在了地上。   全身冰凉,唯独那一纸缘字之签,还在胸口徒然温热着。   第八四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5)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鸟儿振翅从窗台飞了出去。   地面的凉意丝丝透衣而入。莲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白日梦中清醒过来。   还未点上灯烛的房内一片昏暗,莲兮眨了眨眼,只觉眼眶涨得酸痛。   即便将她四千年来流下的所有泪水收攒在一处,恐怕也远远没有这一天落下的多。青青初见她流泪,吓得手忙脚乱,左右追问了她许多。后来见莲兮只哭不语,她也只好坐在一边陪着愁眉苦脸。坐着坐着,竟就倚着一方书柜睡着了,这时不知做着什么美梦,正碎碎梦话着。   莲兮掐起一道火诀,冲着铜架上的三支红烛弹指点火,房内霎时亮堂起来。青青被烛光惊醒,揉了揉眼,说道:“唔,天黑了呀……”   靠着门板坐了一整日,腰背酸疼的几近麻木。莲兮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身,一面伸手来拉青青,说:“地上凉,去褥子上歇息吧!”   “莲公主糊涂了呀,青青是琴,才不怕冷……”她抬头看了莲兮一眼,脸上的笑意立时烟消云散,又换上了一副哭丧面相,说:“公主的眼睛怎么哭成桃子似的,若是主上知道了,还不要把青青劈了当柴烧呀?”   莲兮冷冷一笑,说:“他不会在意的。”   青青叽叽喳喳又说了许多,她也懒得理会,只往床榻那头走去。暮春时节,夜凉如水,身上穿的是天刑司准备的春衣,多少有些单薄。她索性将地上的薄毯裹在身上,一屁股坐在了榻沿上。刚坐下,便觉着大腿下仿佛压着什么,莲兮探手一摸,竟是她早上四寻不见的那一管紫毫兔毛笔。   莲兮执笔凌空写了两字,确信是熟悉的触感。   “青青,”她举着那支笔问道:“这笔,是你放在床上的?”   她分明记得早上喂鸟时,床上除了两床薄丝被,并无别的物件。   青青摇了摇头,一面将南面的窗子掩上,一面说:“不是呀,我没瞧见床上有笔呀?”   莲兮蹙起眉,拈着这枝毛笔上下打量了几眼——笔杆依旧是亮泽的乌黑色,笔头却残留着些许已干的墨迹。这就怪了,从前她写过字便会顺手漂去笔上的墨渍,莫非是谁家小贼把笔偷摸了去,用了一圈又原物奉还?   莲兮身上疲惫,正想唤青青来洗笔,却忽然瞥见青青的背上贴着一张薄纸。   她诧异之余,赶忙将那薄纸揭了下来。   “浅唤汝名,汝名浅唤。”莲兮低声读出了纸上的八字。   “这是?”青青凑上前一看,倒抽了一气,连声说:“呀!呀!这是主上的字呀!主上他是什么时候……难道是青青睡着的时候吗?咦!可他是怎么贴在青青的背上呀?”   封郁的字迹潇洒不羁,自成一体,莲兮自然是识得的。   可她在屋内呆了一整日,虽是睁眼做梦过得糊涂,但若是封郁回来晃了一圈,她又岂有看不见的道理。莲兮沉吟片刻,推测道:“大概是我出门时……就是你低头玩鸟的那会儿,他回来过……”   不,或许更早些。或许早在她醒来前,他已拿去了桌上的那枝笔,隐身在这房中的某一处,当他默默陪伴在她身边时,可是听着她与青青的对话?可是看着她用他的笔写下签条?又或者……连封琰对她说的话也被他听见了?   莲兮紧紧捏着薄纸的一角,不解地抿着嘴。他又为何要避着她?   青青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懊恼道:“我只顾着玩,连主上回来也没发觉呀!唉,下回真的要被劈成柴火了呀!”她四下环视了一圈,扯着莲兮的袖子怯怯地问道:“公主公主,你说主上会不会还在玉茗阁没走呀?”   经她一提醒,莲兮再顾不得许多,捏着那张纸便夺门而出。偌大的玉茗阁只有这一处后殿亮着灯火,放眼望去,尽是黑蒙蒙的一片。莲兮沿着漆黑的环殿游廊,独自一人摸索过去。鼻中尽是他的桂花香味,连同夜色一起,将她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她循着那一丝甜蜜的气味,脚下越走越快。她想在黑暗中,高声呼唤他的名字,可那简单的两字却梗在喉间,像是千钧石块,压得她胸前窒闷,喘不过气来。   莲兮闷头哭了一整日,脸上泪痕斑斑,两鬓的乌发被沾湿后,凌乱地贴在面颊上。她是这样狼狈不堪,若是他看见了,想必也会笑话她吧?   面对着他,她该有怎样的表情?该说些什么?   心中一片茫然。却唯独,只想见他一眼。   不知走出了多远,再也看不见后殿的灯火,她才恍然明白,那丝丝香甜原是从她自己身上逸散出来的。   泪水漫过她刺痛的双眼,滴答落在纸上。他的玉茗阁是这样大,仿佛他的心一般,叫她永远琢磨不清。可是明知前路忐忑崎岖,她却放任自己胡乱行走着。直至最后,迷失其间。   她瘫坐在冰冷的白玉砖石上,只听着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莲公主,你别瞎走呀!吓死青青了呀!”青青俯下身来搀莲兮,刚伸出手便被她甩在了一边。   “不要管我了。”她说得低哑,却并无哭腔。   青青为难地搔了搔脑袋,说:“那怎么可以呀?要是主上知道青青没有照顾好公主,会把我劈成……”   “他不会把你劈成柴的。”   “公主是不知道呀!我干活笨手笨脚的,有好几次把主上气得脸都白了。他说过,若不是看在我长得像……早就劈了我……”   “长得像我,又有什么用?若是像夭月,不该更好吗?”晚春微风拂面而来,迎风流泪的莲兮,不知是在问着青青,还是自言自语着。她的话语间没有情绪的起伏,漠然好似一句旁白。   青青没有回答,重又伸手来拉扯莲兮。   她对莲兮向来恭敬有加,俨然以婢侍自居,从来不曾违逆莲兮的意思。这时,她手下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拖起莲兮便往前奔去。黑暗中她走得轻车熟路,只偶尔会放慢脚步,提醒莲兮上下台阶。   “青青?”莲兮被她扯着,分辨不得主殿后殿的位置,只隐约觉着仿佛是朝着北面一路走去的。   “主上当年为青青幻化出容貌时,曾经交代过我,对谁都不能说出原因。莲公主每日问我,不是我不愿回答,而是青青不能背主。”她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捏痛了莲兮,微微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又说:“青青虽只是一张琴,没有生灵的魂魄心眼。但看着公主哭泣,我也一样难过。你若想知道答案,青青愿意领着你去。”   青青刚说完,便停下了脚步。她在莲兮掌心轻轻一掐,低声又说:“昔日,主上年少时,对于卦数的掌控,还未修习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虽能预卜临近之事,但对于遥远的未来,却只有模糊的知觉。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已梦见她的面容。他日复一日困扰着,该怎样呼唤她才好。于是每当闲暇时候,主上总是立在玉茗阁北方的绝壁上,仰头思忖着……后来,他为她筑起摘星高阁,期待有一日,能与她并肩站在楼阁的顶端,俯瞰金宇流云。那一座高阁本是无名之楼,只因主上当年每每站在这里,冲着天际低声浅唤那个名讳,于是摘星台才得名,叫作浅唤。”   莲兮循着青青的话抬头。天上分明是月朗星稀,该是明亮的,可眼前却黑沉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整座玉茗阁都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莲兮看不清青青的表情,只听她轻声一笑,旋即朗声冲着天空念诵着封郁写下的八字:“浅唤汝名,汝名浅唤,还不快快现身!?”   她口中最后一字落定,在玉茗阁间久久回荡,却再无别的动静。   静默了片刻,青青自觉尴尬,愤然怒吼道:“余浅唤,青青姐叫你没听见吗?快出来!”   她话音未落,一星昏弱的光芒忽然在黑黢黢的天际点亮。莲兮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那点光芒愈加明亮,像是有人提着灯笼从天空的那一端渐渐朝这里走近了。   下一刻,璀璨耀眼的光亮,像潮水一般,以那一点摇曳的幽茫为中心,四下扩散。   骤然而起的无数灯烛,将天空映得好似白昼一般。莲兮将手掩在额前,眯起眼望向那刺目的辉光。   只见一座金色的高阁,悬在北面的天际,被成千上万的灯火映得内外通明,宛如一盏漂浮在空中的巨大花塔,流泻着奢丽的光辉。   莲兮被胧赫带入玉茗阁的那一日,为了追回被风吹跑的情签,曾在近处瞧过那一座赤瓦白壁的摘星楼。说是近处,实则也看得并不分明。与烟云封界类似,摘星楼方圆数十丈都被封郁设下了一圈淡淡飘渺的云壁。烟雾状的云壁将摘星楼护得滴水不漏,不仅隔绝人迹,还阻隔视线。莲兮每每驾云立在壁外,却只能依稀瞧见楼阁的轮廓颜色,楼内的事物却朦胧一团。她好奇心最是旺盛,在禁足的几月里,为了登上摘星楼,前后琢磨了许多破解云壁的方法,可惜却没一个奏效。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大悟,那封界原是一层言咒。封郁为她写下的八字,正是打开摘星楼外层束缚的解咒之文。   有如拨云见日,浅唤阁终于在莲兮眼前现出了真容。   只是,那衬在夜色里的璀璨楼阁,不同于莲兮白日所见,却是另一番妩媚的丰姿。   第八五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6)【今日第一更】   密密灯火投射而下,点亮了莲兮残泪未干的双眸。   她正凝神仰望着高高在上的楼阁,忽听头顶传来一声稚嫩的喝问:“是何人唤我名讳?”   天际徐徐降下一个短发童子,一身繁纹短袍,与摘星楼的赤瓦是一样的火焰色泽。他脚下踏着双厚木短屐,落脚在栏杆上,碰撞出“咔嗒”一声脆响。玉茗阁的高台直冲着万丈绝壁,那童子立在栏杆上,却站得平稳。   摘星楼上的灯火耀眼太过,他逆光站在高处,叫莲兮瞧不清他的眉目,只隐约觉着他居高临下垂眼看人的气度,与封郁有几分神似。他的长袖长裾飘飞在夜风中,宛如跃动的流火,颇有几分潇洒。   莲兮才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瞬,青青竟猛地将那飞扬在风中的袖尾一拽,把他从栏杆上扯了下来,口中不耐道:“你摆得什么破架子呀!下来下来!”   他冷不防被拽落,一屁股坐倒在地。   “疼——”他揉了揉后腚,缓缓抬起头来看了莲兮一眼。他额上无眉,只额心有两点水滴形的胭脂痣,美艳如画。一对胭脂痣下是极水灵的眼睛,覆着纤长浓密的睫毛,看来温软可爱。   莲兮正要伸手扶他,他却在地上懒懒地一翻身,向莲兮跪行大礼,嘴中声声稚嫩,念道:“浅唤见过莲公主。方才不知是公主,有所怠慢。”   “你分明就是在偷懒睡觉嘛!”青青埋怨了一声,指了指地上的童子,对莲兮说:“浅唤常年为主上镇守摘星楼阁,是主上施法以瓦石所化。”   封郁身边的近侍,莲兮一个也不曾见过。但他们却仿佛对她极是熟悉,无论是那一日的青青,还是今夜的浅唤,单瞧她一眼,便能轻易叫出她的名字,让人莫名。   青青从她的手间抽去了那一张八字薄纸,递给浅唤,一面洋洋得意地说道:“你瞧!主上回来看过青青了呀!”   浅唤面无表情地接过一瞥,惺忪睡眼眨了一眨,慢吞吞支吾了一声,倒不惊讶。   他不仅语速极慢,连动作也沉缓的让人不耐。莲兮替他免礼过,他又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了起来,随即在膝上掸了掸,才慢条斯理道:“既是主上的意思,公主便请随我来吧。”   他的小手握在莲兮的指尖,牵引着她往摘星楼腾身而去。青青作势要跟,却被他飞快堵回一句:“你就在这儿呆着!”   青青一声懊恼还未嘟囔完,那童子红袖一展,已施展起一式移行,领着莲兮飞登天际,踏入了摘星楼的地界之内。   “浅唤?”   “嗯。”   “摘星楼……浅唤阁中有什么呢?”   莲兮向往已久的摘星楼就近在咫尺,可楼顶灿烂的灯火,这刻却在她的心底投下一抹阴影。封郁不惜以言咒封锁,又派遣随侍日日镇守的摘星楼,想必对他有着特别的意义。在这璀璨的高阁之内,被他封存的珍贵,可是与夭月有关吗?   她一双泪目在灯火下更显憔悴,看着不像是堂堂公主,倒像是被人遗弃的孤女一般。   看着她忐忑不安的模样,原本不苟言笑的浅唤竟突然抿嘴一笑,徐徐问道:“莲公主是不是奇怪,为何我一眼便认得你?”   莲兮懵懂地点头。   “这是当然的,无论是我,还是青青,自从诞生的那一日起,便每天对着你的面容。”他右手一使劲,将莲兮从石阶下拉到了摘星楼的门前。一面在她腰后轻轻一推,一面猛地敞开大门,说道:“因为,你就在这里。”   莲兮在门槛上一绊,踉跄了半步。待她看清楼阁内的景象,不由惊怔住了。   不错,她就在这里。   那个笑着撩起长发的她,那个侧着脸眺望远方的她,那个垂眼若有所思的她。曾与兄长牵手走在海底深处的她,曾坐在蚌壳上与水族嬉闹的她,曾合十双手在珊瑚海的星光中许愿的她。或嗔或怒,或立或走,或是童稚,或是年少,每一个都是她熟悉的自己,却比她记忆中更动人许多。   莲兮从不知道,那些她偶然笑起,或是偶然蹙起眉来的瞬间,竟被另一人用笔细细描摹了下来,就此跃然纸上,化作永恒。   成百幅画像被装裱得齐整,悬挂在浅唤阁的四壁,被明亮的灯火映得栩栩如生。从画纸上逸散而出的墨香和颜粉的花草香气,与浅浅的桂花甜蜜一道,交缠在莲兮的鼻端。分明是清淡的气息,却浓烈如酒气,令她目眩。   ——我远望着你如此之久,偶尔,也想你转眼来望我一次。   ——那时他的话犹如梦呓,半是认真半是茫然。直到这一日,她才明白了些许。   主厅的中央悬垂下一张丈宽的正方巨幅画轴,画上的她,眉眼稍有稚嫩,紧握着梦龙鸾凤的双手亦是生涩的。透海而入的阳光,在她晶莹剔透的双瞳中,投下淡淡蔚蓝的光色,衬出四分英武,六分妩媚。糅合于纸墨间,便连莲兮自己看着,也有些怦然心动。那本该是她刚愈千岁,初获梦龙鸾凤的光景。那时还是青葱少女的她,果真有着如此动人心魄的魅惑吗?   又或者,在那遥远的曾经,只有那执笔的人,被魅惑了眼睛。   莲兮失神地走上前去,一指点在画像的左下角。落款是她熟悉的墨字,潇洒不羁,挥洒自如。她的指尖沿着昔日的墨迹,一笔一划描下了那两字。最后一笔长长拖曳,直贯入落款的时间。莲兮一瞥之间,竟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忙凑上前想看个清楚。   “莲公主并未看错,这张画是主上万年前所作。那时还没有摘星楼,也没有浅唤,这画原本是锁在玉茗阁偏殿内的,因为偏殿太小,再放不下那么多画,只好移到这里。”   “万年前?”莲兮扭过身,将四周的百余画卷又扫了一眼,喃喃道:“万年前?难道这画上的并不是我?”   浅唤稚嫩的脸上平淡如水,眼中却浮着一层笑意,决绝道:“不是公主,还能是谁呢?”   第八六节 浊水迷离 长夜未央(7)【今日第二更】   他牵起她的一角衣袖,引着她往楼上走去。   浅唤阁足有十余层高,楼层之间以一道扶梯贯通着。莲兮跟在浅唤身后,沿着楼梯往最顶层攀去。途经的每一层都点着明亮的灯烛,在最外侧摆着一樽桂花图屏风。莲兮每每爬梯路过,便探头往屏风内侧瞧上一眼。十数层楼各有用场,或是摆着琴桌,或是置着茶桌卦台酒案,更有摆着床榻寝具的。唯一不变的,是四壁满满悬挂着的画像。穿行在楼道间,仿佛行走在浩瀚无涯的画海墨香中,让莲兮恍惚。她这才知觉,原来在底楼所见的百余张画,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我诞生之时,主上已画下八百六十一幅。每一幅画他都精心装裱过,又反复斟酌悬挂的位置,最后亲手安置,才有了如今浅唤阁的下八层。”浅唤仰着头顿了一顿,仿佛是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低声说道:“后来我伴着主上,亲眼又看着他另画了九百一十二幅,添置在上九层。主上命我镇守在此,与其说是为了看守摘星楼,倒不如说是为了看守这些画。”   他脚下不停,转过头来促狭地一眨眼,问道:“这些画美虽美,可由莲公主看着,恐怕有些不自在吧?我初次巡览主上的画,也被咽得说不出话来。主上原该是沉郁内敛的男子……谁又能想到,温静如他,也会有这样痴狂的时候?”   “这些画……都是他在我降生之前所作?”   “也不全是,不过其中大半,确实有近万载的历史了,”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低切地笑了一声,又说:“我曾以为主上是看着青青画的,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   浅唤将她领到了摘星楼的顶层。   不同于莲兮先前所见的楼层,这至高之处,未设屏风,未置器具,也无画卷,一眼望去四壁空旷。楼层一半是内室,一半却是露天敞台,两半厅台之间以一扇推门隔断。这时门洞大开,呼呼南风正从外边直贯进来,将莲兮的碎发吹得更是凌乱。   她迎着风走向敞台,从高台上放眼下眺,只见黑洞无光的玉茗阁就盘踞在下处。透过飘渺的烟云封界,隐约还能瞧见灯火点点从天庭下端直透上来。   “平时,因为锁着言咒封界,外头瞧不清浅唤阁的内景,从这里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色……”浅唤走上前来,却停在她身后一步远,说:“摘星楼本就是为观景所建,俯瞰着夕阳余晖映照滚滚流云,最是美妙。若是撤去烟云封界,即便是凡间的景致,也能从东南角看得清楚。可惜,主上每每凭栏倚立于此,却并不是为了赏景……”   浅唤的嗓音清脆如铃,说话时却沉缓稳重,俨然是一副老人儿的模样。他说得意味深长,莲兮好奇心起,忙转过身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是来看这个的……”他扬手一指,说:“主上最是宝贝它,当年也是他亲手从玉茗阁将它搬来这里的。”   莲兮循着他指点之处看去,只见一方灰色的石台,孤立于敞台的一角。   石台颜色暗沉,隐没在夜色之中,并不起眼。   台面上平放着一只极宽极深的石盘,浊黑的水,盛了半满。   莲兮在石盘的边沿轻轻一摸,触感冷硬,与寻常的石头别无两样。她又伸指在水中沾了一沾,不想,那看似平常的水,却粘稠如糊,经她一触,竟上下颤动起来。   黑水之上,隐约透出暗淡的光线,初时极是模糊,随着水面归复平静,那模糊的光也愈加明朗。   水盘中央浮现出一张清晰的女子面容。   那是她抬指点在唇上,又惊又急的娇羞模样。那是她凝望着身侧的紫衣男子,明媚笑着的模样。那是她坐在镜前绾发攒钗时,手忙脚乱的模样。那是她,那个昔日坐在海底深处侧耳听雨的少女。   飞雪一般缭乱的画面,一一从水底涌现而出,又逐渐黯淡下去,好似走马灯,更迭飞速。这一幕幕,发生在悠远的数千年前,许多情景便连她自己都险些淡忘,这时旧景重现,叫她又是怀念,又是困惑。   “这……是千岁时候的……我?”她俯头看着水中的女子,分明确信那就是自己,却有几分不可置信的犹疑。   “这水盘的历史与主上的寿岁近似,也是个老物件了,”浅唤靠到石台边,与她一道望着水盘,说:“我听青青说起过,旁人窥看天数是为掐算时运。主上精修卦数,却只是为了能日复一日,将梦中的女子看得更清楚些。主上年少时,为了能时常与她相见,只得频繁演卦,平白损耗了许多神元。后来,他索性将她千岁前后的百年时光,都封入盘中。从此以后,他想见她,便容易许多。主上正是在这一方石台边,设案执笔,一面瞧着石盘,一面描摹下水中的女子。”   莲兮指尖微颤,再一次点在了水面中央。随着水面缓缓泛开浓稠的波纹,那些虚像也渐渐隐没。她一手支着石台,一手还探在水中,惊疑未定。   “他究竟为何,总来看我……”   浅唤的身量矮小,扒在石台边只比水盘高出一尺。他听着莲兮失魂落魄的呢喃,竟噗哧一笑,仰起头来,缓缓说:“青青是照着莲公主的模样幻化的,没想到她不仅长得像公主,便连那天生的迟钝也是有冤头的嘛!”   他浓密的黑色睫毛一抖,眼中深蓄的笑意与封郁如出一辙。   “我来告诉你……”他招了招手要莲兮俯下身,想附在她耳边偷说几句。   不想莲兮弯腰时,不慎将石盘碰翻。她眼疾手快,探手一捞便赶在石盘坠地前将它凌空截住。石盘完好,只可惜盘中的水却洒出许多。   “不打紧不打紧,”浅唤从她手中夺过石盘,抱入怀中,说道:“盘里的水只是普通的水,洒了再加便是了。”   莲兮眼尖,前一刻便觉出不对劲,也不理会浅唤的话,只伸手摸了摸盘底。   果然,在浊黑的水底藏着许多小碎石头。   她拈起一块来,就着内厅的灯火瞧了一瞧,哑然失色。   浅唤抱着水盘还想逃,却被莲兮先一步揪住衣领子,拽回身边。她抢过他手中的石盘,将盘内残余的水全倒了个干净。   “这是……”斜端着石盘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莲兮眉头深锁。   只见盘底晶莹一片,碎碎地铺着许多晶石,在灯火的映照下剔透发亮,正是玲珑心的碎片。   若是加上盘中的玲珑碎,封郁手中的玲珑心本该近似完整。他分明已寻得差不多了,可当着她的面,又为何只拿出大半个玲珑来?   莲兮跪坐在地上,把石盘放在一边,抓起盘中的玲珑碎拢在双掌间,仔细打量起来。   ——就我所知,除了沁洸神君手头的碎片和你的梦龙鸾凤,其他的玲珑碎在千余年前,就已被三弟找齐。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又将苦心找来的许多碎片重新抛回凡界,再一一寻回。   封琰在竹林中所说的话,莲兮本是半信半疑。   她抬眼望向浅唤,向他求证:“封郁可曾站在这里,将这碎片抛入凡间?”   浅唤只垂眼望着她,紧咬着下唇,不言不语。   “他为何……不对我说出实话?”   玲珑心的碎片沉重若石,压在莲兮的掌上。她深吸了一气,将神元汇集双掌,深深注入残碎之中。碎片在她眼前迅速合拢,逐渐化为小半个球形。   聚合后的玲珑仿佛骤然苏醒过来,在她手中轻颤了一颤。   莲兮想要放手却已晚了。原本平静的玲珑,这时竟借着与她的接触,从她的体内抽取出神元,贪婪地吸食起来。   须臾一瞬,她却好似老去了万年,被抽尽了浑身气力。   眼前晕花如狂雪,耳边嘈杂如蜂鸣。   莲兮身子不支,侧倒下去……   最后的触觉并非冰冷的地面,却是一方熟悉的怀抱,温暖地逸散着浓郁的桂香。   她依稀听见那温润的嗓音在耳边恨恨道:“真是傻丫头!”   原来,他也会为她心慌意乱,气急败坏至此吗?   原来,只要他来到身边,她便已心满意足了吗?   她想要伸手拽住他粹白的烟云纱袖,好叫他再也不能来去匆匆。   可终究,只能两手空空,向着幽暗无底的深渊堕落而去。   第八七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1)   秋色已尽,桂花不再。   唯有残落的碎瓣被风吹得干硬,掉落在了草叶间。那些凋零的残花,在被她踏上之前,曾有过怎样的芬芳?她再懒得去想了。总归现在已没入泥土中,面目全非。和她是一样的命运。   她拨开面前的桂树枝,掩在枝叶后的一只小雀被她惊着,双翅扑打几下,急忙飞走了。   她心中冷笑,好迟钝的鸟。   所经之处方圆五十丈,本该生灵绝迹。但凡是能走能跑的活物,远远嗅着那一丝腥臭味,即便是瘸了腿折了翼,也该忙不迭地躲开才是。   立在死寂沉沉的山道间,她隔着面纱在唇际轻轻一拂,指腹下的触感冰凉坚硬,一时令她想起蜈蚣的脊背。她厌恶地抿嘴,盘踞在脸上的蜈蚣也随之猛地抽搐。   那副丑恶狰狞的容貌她早已习惯了,却还时不时怀揣着些许天真,期待某时某刻,某个醒来的瞬间,能在镜中看见从前的自己。然而,这却是一场永远不得惊醒的噩梦。   迟疑中,她仿佛听见山谷中传来一声叮咛弦响。   是他吗?她急忙往谷底走去,脚下大步流星,一如当年追逐着他的琴声与歌谣,不顾一切地狂奔在草叶花丛间,唯恐迟一步,错失与他相见的时机。   她有多久没见着他了?这一年里他杳无音信,恐怕连她堕落成魔、容颜尽毁的因由经过,他都不晓得。看着如今的她,想必他会苦笑着说:“夭月,你为何总是这么傻?”   那一片山谷间的空地,是他平素弹琴时坐惯了的地方。再转过一丛矮桂,便该到了。可仅仅隔着这数十丈远,她却停下了脚步。   从前她被蛇族唾弃时,他怜惜她是半人半妖,过得孤苦,于是每每与她弹琴做伴,转眼已庇护了她数千个年头。   如今她修习不精堕落为魔,仙族中,人人得而诛之。见着这样丑陋的她,难道还要叫他再怜惜一次么?   她宁愿他要打要杀,也不愿他的眉眼间,一次又一次流露出愧疚与怜惜的神情。   她举足不前犹豫了许久。可在那一声虚弦之后,再没有琴声传来,山谷底下重又归于死寂。平静了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先前的弦响只是她的臆想罢了。   果然,绕过桂丛,那棵常年被他靠在身后的桂树,只是孤伶伶地立着。   他又怎么会来呢?这是至关重要的时期。他巴巴等了两万余年,只为等来即将到来的深冬。他命里的那人,终于该来了。他的一曲花嫁,也再不是无魂之曲……   那年,她还是蛇妖,封郁已是上仙之尊。   她最爱的就是金秋香桂漫山的日子。在那样的时节里,他每日都会带着凤头瑶琴奔赴蛇山,一来是为了赏桂弹琴,二来是为了陪她说话消遣。   她精修蛇元得以化成人形后,早已不是从前任人欺负的一尾杏黄小蛇了。他却依旧把她视作孩童,总拿自制的桂花蜜糖来哄她。她一面吃着,一面对他讲起山野间的琐碎小事。譬如谁家的雌鸟把自己产下的鸟蛋从树上踹了下来,譬如她蜗居的蛇洞外新长出一朵奇臭无比的花,随风灌入的恶臭每日把她熏得死去活来。她宿居蛇山,山间无外乎都是些芝麻大的闲事,连她自己说着都觉得无趣得很。但封郁在一边听着,却时不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是天家皇子,行走于喧嚣的九重天庭,每每引人侧目受人敬仰,应当是悠哉潇洒的。但比起独自居住山野的她,不知为何,封郁反倒落寞许多。那些寂寥好似旷古而来,被他小心藏掖在笑容的深处,只偶尔会从眼底飘渺而出,让她有所知觉。   他自诩卦数通天,却算不得有关于她的一切。她所说的每字每句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困扰,亦让他惊喜。她是知道的,他喜欢看她活脱的样子,也喜欢听她说话。于是在封郁的面前,她抛却了安静的本性,为了引他发笑而喋喋不休,唯恐两人相对时有片刻的沉默。   但是,倘若她问及他的事,他却总是寥寥几句敷衍而过,或是低头不语,只默默借琴抒怀。   她虽不通音律,但常年看惯了封郁抚琴时的侧影,往往仅凭他侧脸的一丝神情,便能分辨出每一曲蕴含的情思。她听他弹过许多曲子,其中有一曲,被他当作日课,每天都要反复弹奏几遍。正是这特别的琴曲,当年吸引着她来到了他的身边。也唯独在弹起这一曲时,他眼中的神色,又似茫然又似痴迷,交织在脸上,却变成了她不能读懂的认真。   封郁的琴艺精湛,这欢悦的曲子从他指端迸溅而出,自然也是美妙的。但旁观在侧的她,却仿佛觉着他的每一记挑拨,都有些许犹疑。封郁是轻狂自负的男子,弹琴时总是纵情纵性,鲜少有这样斟酌仔细的时候。   这样不寻常的他,总让她心中莫名酸涩。   终于有一日,她扯住他的袖口,逼他停下指间之弦。   “郁哥哥,”她怯弱地问道:“这曲子……叫什么?”   他回过头来,唇角一勾,干脆答道:“无名花嫁。”   “花嫁?”   “凡人女子为自己作一曲花嫁,唱诵时借以传情达意。我觉得有趣,便也想附庸风雅一番。”   “既是如此,为何又是无名的呢?”   封郁被她扯住袖子,也不强挣,索性将膝上的瑶琴搁在一边,说道:“因为我还未能找到传情之人,只好让它白白成为无主之曲。不过……”他迟疑了半刻,缓缓说:“这一曲却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像是骤然开启了尘封的匣子,他将那些鲜少与人提及的心事,悉数说给她听。   她终于知道,原来这世间有一个女子,还未出生,便已在封郁的心间根深蒂固地盘踞了万余年。   “她生来就是应龙之身,又有一双神剑护体,想来应当是英武之极的女子吧?”他对她说起那人时,平日轻狂的眼色收敛得干净,笑起时竟是孩童一般的天真。   他说,龙行天下,奇速如电。若是有一日能坐在应龙的双角间乘风破云,该是何等的逍遥?   他说,我所居住的玉茗阁高居天顶,若是能在天际更高处建起一座摘星楼阁,便能与人并肩俯瞰流云金宇。斜阳残晖,金色流影,该是何等的瑰丽?   他说,我自负剑术精绝,始终找不出旗鼓相当的对手,若是能借那人一柄剑来,与她共舞成双,又该是何等的快意?   封郁神采奕奕对她说起这些,每多一句向往,便令她多痛楚一分。   御龙在天也好,坐看流云也罢,他想要与之一道的那人,并不是她,而是数千年后将要降生于东海的公主。她出身名门,容貌绝美,是阳光一般耀眼的女子。   这与生俱来,却与她截然相反的一切,都是命数使然。   “郁哥哥,你会娶她为妻么?”   她直截了当的提问,像是当头棒喝。沉浸在遐想中的封郁一时惊怔,眼中掠过一丝她不曾见过的懊恼。他悻悻地一笑,低哑说道:“纵是我想娶,她便想嫁吗?她若另有钟情之人,又怎会被一道卦数左右?”   “郁哥哥卦相通天,何不算算结局是如何的?”   “以眼下的卦数,至多能算到她两千岁出头的光景。再遥远的事……还是虚妄。”封郁答话时脸色木然,又不知是为了什么神游天外。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没来由的不安。她将他的手臂紧紧抱在怀中,一头埋入他的腋窝。呼呼热气搔在封郁的肋下,又听他笑了起来。他探过另一只手,在她的发顶怜爱地一抚,说道:“卦象是死,人心是活。卦象说是她,我便要倾心于她么?哪有这样荒谬的事?”   他的亲昵形同往日,她却在他宽大的掌下瑟瑟发抖着。封郁的心思是如何犀利。世间人心叵测,命数起伏不定,他却往往只凭一句云淡风轻,就能轻易道破其中奥妙。可为何唯独对着自己的情思,却退避三舍,忸怩不前?   爱得至深却不可得,于是恐惧不安。爱得太久却不可得,于是寂寥落寞。   连她都明白的道理,他却不愿坦然承认。   被封郁如此小心翼翼怀揣在心中的女子,是如何的幸福?   “天下卦数也不过尔尔,夭月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你从未出现在我的卦中,可不也与我相遇了么?”封郁察觉到她的颤抖,将她往怀里拉近了一分,问道:“你……怎么了?”   当年她还是一尾杏黄小蛇,他便是这样将她托在胸前,如今她已是容貌姣丽的蛇妖,他却一如往日,像是怀抱着受惊的小兽,每每温柔地将她纳入怀间。蛇妖的生命短暂,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能与他如此共处的时光,又能延续到哪一日呢?   “郁哥哥,我害怕……”   “害怕?怕什么呢?”   “夭月自小便是一个人,过得孤单。这一世还有郁哥哥陪着我,可蛇妖命短,死后不知又要轮回到何处。下一世,夭月会否孤单一辈子呢?”   “这有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下一世我也替你守着?”   “那么下下一世呢?”   “生生世世看着你,又有何难?你过得不幸,我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可是,夭月只想这一世与郁哥哥相伴……直到天荒地老。”   她在他宽厚的怀中抬起头。他眼中满是不解,她脸上却是十足坚定。   “若有一日,夭月修得应龙之身,不就是郁哥哥的真命女子了么?待到那时,我化作真龙,寿与天齐。便能带着郁哥哥驰骋天际,陪你看尽流云金宇。那女子若不愿嫁你,我便代替她,一心一意地守着郁哥哥,你说可好?”   他宠溺她,向来有求必应,几乎从未说过“不好”两字。但这一次,他却不假思索地将她推开。   无论他怎样答复,都已不能动摇她的决心,可他面上的震惊却深深刺痛了她。   她终究不过是蛇妖,便连妖的血统也是半纯不精的。这样卑贱的她,怎配得与他并肩?又怎配说出那样狂妄的话来?她的坚定,只叫人耻笑,只叫他困扰。   但,她也不过是想留在他的身边罢了。   那一天,他居高临下垂眼看她,眉眼间满是怜惜。   “夭月,你为何总是这样傻?”   他重登九重天际之时,只撇下这一句话来。   漫山遍野的蛇山金桂开得灿烂。可在这她最喜爱的时节里,却最终只留下她孤独一人。   第八八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2)【今日第一更】   她倚着桂树悠悠醒转。睁眼时,他的脸就近在咫尺。   昔日旧梦重现,那曾以爱怜的目光注视了她数千年的男子,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他拈着一缕杏黄色的薄纱,意味不明地深笑着说:“夭月,可让我找着你了。”   她望着他眉间一点樱瓣似的刻痕,霎时从半梦迷离中清醒过来。她劈手要夺过他指间的面纱,他却一抖手腕把它拢进了袖中。   “还给我……”她着急地高声喝道,粗嘎的嗓音回荡在山谷间,连她自己听了,也觉着毛骨悚然。   “哦?你见着我第一件想到的事,竟不是怕我杀了你,而是怕别人看见你的模样么?”蹲在身前的白衣男子见她急得落泪,反倒觉得有趣,有意戏谑道:“你也知道自己这副面相见不得人?”   她胸前一窒,一口腥血顺势倒逆而上,从她的嘴边飞涌出来。她本能地厌恶着这腐臭的黑血,但唇舌却不听使唤,如饥似渴地咂咂品尝起来。满嘴的血被她咽回肚中,连同嘴角的一缕血丝也被她用舌尖揩了一揩。她舔舐残血时,两行清泪徐徐贯下,泪水残留在贪婪的嘴角,盈盈闪烁着。   白衣男子饶有兴致看着她,并未露出嫌恶,只是笑得沉郁。他拖起自己的一角衣袖,替她擦干净唇角的血沫,说道:“堕落成魔者,若不食人鲜血,便会日渐虚弱直至最终消亡,你可知道?”   她抬起衣袖遮住脸,闭上眼说:“我知道。琰上仙若是想杀我,便杀吧。”   “杀?我为何要杀你?”封琰执意将她的袖子撇去一边,一面仔细端详她的脸,一面轻佻道:“是因为你变成了魔物,还是因为你扇我的那一耳刮子?”   自她修成龙身、炼得半仙之体,便时不时缠着封郁,随他登上九重天玩耍。   想逛一逛天上宫阙,想瞧一瞧流云翻滚,她对九重天庭无穷无尽的向往,实则不过是借口罢了。她想看的,自始至终只是封郁居住的玉茗阁和他建起的摘星楼阁。可当她如愿踏入摘星楼,却追悔莫及。在那高居流云之巅的楼宇之中,是成千的女子绘像,亦是他满心的思念。他已为心中的女子描摹过多少次面容,想必就算闭起眼,执起笔也能画得栩栩如生。纵是封郁不愿坦然承认,她却深深明白,他搪塞的所谓“好奇”,所谓“兴趣”,不过是痴狂却寂寥的单相思罢了。但凡见过摘星楼的人,又有谁不能领悟?   那一日,便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封郁。她仓皇地从他身边逃开,连一声别离都来不及说。正是那样失魂落魄的时刻,她孤身一人在九重天邂逅了封琰。   封琰见着她的第一面,不知她的名讳,竟招呼她道:“呀!这不是三弟心爱的小妖精么?”他对她或许并无恶意,但这一句话应是应景,却仿佛是最恶毒的嘲笑,令她呆怔之余气急生恨,抬手扇了他一耳光。她本该是怯弱的,那一耳光却决绝凌厉,裹挟着数千年的嫉恨,狠狠落在了那张酷似封郁的面容上。   “我活了多少年头,还从未被人扇过脸,你倒胆大。”封琰凑到她的面前,仔细打量她额间的一点粉色,笑道:“若不是你的额头还留着这一点绯色的痕迹,我都险些认不出,你就是那时扇我的小妖精。那一日之后也不过半年多,你怎么就折腾成这副惨状了?”   她扭曲的脸上,每一寸丑陋,对于他仿佛都是有趣的事物。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她忍不住又想抬手遮掩。   封琰从袖中抽出面纱,交还给她,说:“你若是不自在,就戴着吧。”   看着她手忙脚乱地遮好脸,他又问:“为何不愿食人鲜血?你不怕死么?我听说,魔物嗜血是天性使然,不能抗拒。你要是吃下了,也不至于沦落这副丑态吧……”   “我若是做了那样的事,他会……”   “你怕封郁嫌恶你?”封琰一手拍在膝头,摇头大笑道:“三弟曾经对我提起过你。他说自己结识了一个妖仙,看着虽是柔弱,但实则心性坚韧之极,让人怜爱。三弟为人严苛,不会轻易赞许他人。我还是头一回见他称赞女子,想必他对你的感情也该是独特的吧?只可惜,就算你曾是他心尖挚爱,现在落到这般地步,还能抱有什么奢望?莫非你以为只要不食血,自己就不是魔物了?佯装成这样可怜的样子,你便以为他还会怜惜你?安慰你?又或是怀抱你?”   他的声声诘问逼得她浑身颤抖,她沙哑地哀求道:“不要说了……不要……”   “别做梦了夭月!有功夫风花雪月,倒不如想想怎么活下去才是正理!你若是想食血,也没必要苦苦抑制着,我有法子帮你,绝不会叫人察觉……”   “我不会的!”一声凶厉的断喝从她嗓间爆发而出。她紧攥着拳头,强自镇定下来,又喃喃了一句:“就这样衰弱死去,就很好了。琰上仙若是愿意帮我了结此生,夭月心中必会感念……”   此生她已不抱希望,唯有祈求来世再与封郁相见。他曾为她许下生世相守,想必也会践诺而来吧?   “了结此生?那我就把你俘交地府,任由你被红莲业火炙烤千年万载,可好?”封琰侧过头笑得玩味,说:“我仙族中人,诛杀魔物时只讲四个字——斩草除根。要杀便要杀得干净,连魂魄也捏得粉碎。堕魔之人是不配有来生转世的,你不怕么?”   他连半点思考的余地也不留给她,飞快又说:“我听说,你这小妖精削尖了脑袋也想挤入仙班之中……据说,你还想修成应龙之身。”   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云云的嘲讽之辞,她早已听得腻味。这时封琰一挑眉,还未说出后话,她便先替他自嘲道:“哼,可笑吧?”   时至今日,她已然醒悟,所谓破入化境修成真龙,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境界。凭着体内一半的蛇妖之血修成龙身,继而褪龙化蛟,对她本已是极限了。纵是后来封郁好心想帮她,差了手下为她送来一本修龙心诀。可愚钝如她,不仅不能悟破其中奥妙,反倒害得自己经脉倒逆,而致最终堕成魔身。当年她野心勃勃,妄图扭转命数,替代封郁卦中的真命女子。如今却自食其果,再没有脸面去见他。这可不就是应了万夫所指?若是得知她堕魔,又有多少人会畅快地大呼一声“活该”呢?   没想到封琰嘴中啧啧了两声,却摇头正色道:“非也非也,我或许有办法叫你美梦成真哟,不想试试么?”   第八九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3)【今日第二更】   他面上无笑时,眉眼与封郁神似,让她恍惚了刹那。   美梦?于她而言,天下至美的梦境,也不过是与那人相伴成双,在蛇山桂海中纵情欢笑罢了。那已被她埋葬的梦,还有复苏的可能么?   她满眼狐疑,警戒地抬起头,说:“办……法?”   封琰一本正经地问道:““不知三弟是否对你提起过‘玲珑心’这个物件?”   “玲珑心?”她隐约有些印象,问道:“是掌世天帝挚爱的那件宝贝么?”   “不错,那小玩意儿与父尊灵犀相通,听说还能和他对诗谈笑呢!是真是假,我是不大清楚的,但父尊珍爱它,其实是因为另一个妙处。”   她抬手摸了摸额间。从前封郁曾说,她额间的一点异色鳞片,色泽粉绯剔透,与玲珑心的颜色颇为相似。岁月流逝,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依然记得分明。   “所谓妙处……是许愿吗?”   “没错,若是向玲珑心许愿,它便会为你实现。正因为它有这样的神力,父尊才不舍将它随意示人,”封琰双手支在身后,坐倒在地,如释重负道:“哼哼,原来你听三弟说过的嘛?那就好了……”   ——只是许愿,就可以了么?就可以蜕去这肮脏污秽的身子了么?   封琰递过来的这一根稻草,本该是荒诞之极的。可这时她却只想不顾一切地将它抓在手里。若错过那一线希望,她便只能寂寥地死去,再也没有下一世与那人相见。   “无论许下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她怯弱地开口,问得小心翼翼。   封琰点点头,说:“玲珑心是天地间纯善之至的灵物,它若应允你的愿望,便会践诺到底。就算你想成为通天应龙,对它而言,亦非难事。”   “可……玲珑心被天帝收藏,又要怎么拿来?”   “凭你自己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我可以帮你呀,”封琰的一双星眸笑得诡魅,说道:“搁置玲珑心的寝殿固然有重兵把守,但每年父尊的寿诞之日却是例外的。那一日九重天庭事务繁杂人手短缺,镇守寝殿的近卫比平时单薄许多。若是我再找个由头,把看守的人手支到别处去。到那时,寝殿便形同空门,想必任谁都能轻易带出玲珑心吧?”   “你要我去偷?”她心中一惊,贴着桂树猛地站起,说:“若是被抓到了……”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妄想扭转乾坤,却连这点觉悟也没有吗?”封琰皱着眉厉声呵斥了一句,转瞬又复归笑容,柔声说:“我说了会帮你,你便再没有后顾之忧,放胆去做就好。”   ——她孤单寂寞的生命里,继封郁之后,又有一个人愿意为她伸出援手。这不是很好吗?只要答应,就好了?   她忐忑不安地点头,含糊道:“夭月谢过琰上仙……”   “哼?”封琰左右晃了晃食指,说道:“想要我帮你,还有一个条件——我要你拿手上的卦盘来换。”   夭月慌忙捂住胸口,急问:“郁哥哥的卦盘?”   “郁哥哥?嗯哼……倒叫得亲昵呢,”封琰干笑了一声,又说:“我早年便知道,他有卦盘成双,每次在一方卦盘上卜算天数,算得的卦象也会呈现在另一方卦盘上。听说,他千年前将其中一方寄存在了你的手上。我嘛,想向你借来一使。”   “可……他是信任我才将它交托给我……”她犹疑着,却没有告诉封琰,那卦盘并非封郁所赠,却是她缠着他软磨硬泡了许久,才讨到手上的。封郁只知她是心有好奇,却不知她要来卦盘,是为了能时常借着封郁卜算的机会,见着他心中思念的女子。那位应龙公主是怎样绾发的,又是怎样穿衣打扮的,甚至于一颦一笑的模样,她都牢记在心,时时揣测模仿。千年间日复一日的学习,她已能将那女子的种种神色模仿得淋漓尽致。可当她精确地拿捏着神情,在封郁面前或笑或嗔,他却毫无知觉。   她一怒之下,想将卦盘摔个粉碎。怎奈她使劲砸它摔它,那长宽三寸的小玩意,却不见半点裂痕。它忠心耿耿,依旧时常为她展现出那人的模样。她也终于明白,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翦水秋瞳是与生俱来的,是她穷尽一生也学不来的。事到如今,堕魔后的她容颜尽毁,封郁一如从前,时时窥看那女子的面容,而她却连模仿,也不能够了。   但积年累月中,随身携带着卦盘却已然成为她的习惯。明知是累赘,明知只能徒增伤悲,她却仿佛能借着两只卦盘的相通之处,感受着另一端,封郁的体温。   这一只卦盘,便是封郁在她身边的最后留念。   “那样东西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恐怕……”她嚅嗫着说到最后,低声不可闻。   封琰轻松一笑,安慰道:“何必担忧?我并无歹意,只是因为三弟的卦盘神力超群,假若能以它每日勤加修炼,便能使卜算之术精进飞速。我也不过是想好好精修这一门道,才借来用用,到来年春天便能交还给你。封郁总归是我家幼弟,要我这世子长兄拉下脸来向他讨要物件……咳咳……总有些难以启齿吧?”   “……果真如此么?”   “我骗你作甚?你若肯借我,我便许诺,在父尊寿诞那一日帮你调开看守。偷出玲珑心后,便看你的造化如何了。若是运气好些,便就此登入龙族至尊。就算运气略差些,至少也能甩脱魔身,恢复从前的容貌。这一桩买卖,怎么算都是只赚不亏的。”   她双手护在胸前,挡着那一方掖在怀里的卦盘,低头沉吟了半晌也未吱声。   “我也不急,你便好好想着,十日后我会去你修炼起居的黑湖湖底拜访,你若是想通了,便准备好那一方卦盘罢!”封琰站起身,抬指在她额心的粉鳞上点了一点,惋惜地咂砸嘴,说:“真是可惜了一张脸!若是三弟见着你现在的模样,想必也会黯然神伤。毕竟——他可是那样爱过你……”   她诧异地仰头。   夭月——她这蛇妖,存在于封郁的卦数之外。他曾说过,她是天赐的一道奇礼,叫人困惑,也叫人爱不释手。他对自己的感情本就愚钝,若是能为自己与她算上一卦,或许也该是情卦?   或许他果然对她有过一丝真情,不同于怜爱,却是真正的爱慕之情。   封琰再次向着垂死挣扎的她,递上一根稻草。他的话是真是假,又或是误解,她不想辩解,只愿默默承应。   只因那一句话,就是她毕生追逐的梦想。她想要相信,爱上她与遇见她,都是他的意外。   “你若想要,不必再等十天,现在便能给你。”   最终,她果然还是将怀中的卦盘送到了他的手里。   第九十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4)   滚烫灼热着,仿佛是团簇的火苗落在她的唇际。   小心翼翼着,仿佛是轻盈的羽毛拂过她的嘴角。   压在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的重量,是梦?抑或就是真实的他?   他温润的嗓音,撩人更甚往日,呼唤道——“兮儿”。   这一声呼唤旷古而来,好似延续了数万个年头才终于抵达彼岸,传入她耳中,却化作曾经隔海听着的点滴雨声,淅淅沥沥不能止息。那曾让她交错着悲哀与喜悦的雨声,原来,竟是他远远的呼唤么?   迷糊中,封郁的吻辗转在她的唇上,轻盈的舌挑动在她的齿间。依附在他与她身上的桂花香甜交缠交汇,却最终是他的气息更浓烈些,像是酷烈的夏风,缠卷而来,放肆又温柔,轻易便能将她裹挟其中。她被那绵长的吻深深吞没,连一丝喘息的空隙也无。但在窒息之中,她却犹自痴狂地回应着他,想要将他舌间的桂蜜芳香攫取殆尽。   她的指下是他刚强的肩骨棱角,形同蝶翼的模样。仅仅是闭着眼一寸寸摸索,就已令她心悸。从烟云纱袍底下透出的燥热体温,让她莫名向往,她轻声嘤咛着,伸手便来扯他的前襟。他却蛮横地将她的双手扣在头顶,两瓣温热的唇依旧不疾不徐,缓缓摩挲在她的脖颈锁骨,像是粘稠炙热的液滴,滚滚向着她的胸前淌去。   她全身滚烫神识不清,究竟身处何地?究竟是白天黑夜?她无力辨别,一心只想向他索取更多。   残存的几丝知觉尽数交汇在胸前,随着两点红茱被他捻玩在齿间,轮番被他的舌尖挑弄着,火辣的痕痒爬满她的全身。她在他的怀中躁动不安地蠕动起来,嘴中分明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最终只逸出了支离破碎的呻吟。   她想要的更多,他亦没有满足,一掌锁着她的双腕,另一手却向着她的下身挑弄过去。那常年与琴弦厮磨着的指端,覆着一层厚实的琴茧,划过她的大腿内侧,是粗糙的质感,却撩拨得她颤抖更甚。绵软的双腿迎着他微微敞开,任凭他突兀的指节与微凉的指甲在她稚嫩的花瓣间轻柔地翻弄着。   靡靡水声因他仔细的爱抚,从她灼热的下身细碎流出,传入耳际。那浅浅探入她体内的修长手指在内壁骚动着,震颤着,一如拨弦抚琴时的娴熟,只片刻便勾出清泉濯濯。   黏稠中,她食髓知味欲念更甚,紧紧包裹着他的指端,吸吮着,纠缠着,不愿他就此离去。   迷蒙缱绻间,只听叮当一声脆响,像是玉坠磕地的声响。封郁指端的动作,随着这一声动静戛然而止,连同钳制在她双腕上的禁锢,也霎时消失。   唯恐他又要离去,莲兮无力地抬手想要扯住他的衣袖,可指缝间却只溜过一缕他的发丝,残存下冰凉柔滑的质感。   “浅唤……带她回去。”   “带我……带我回去哪里呢?”莲兮脑中一片混沌,循着封郁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反复自问:“回去……哪里?东海吗?”   可是,她只想呆在有他的地方呀,这么简单,为何他不明白?   不期然,从眼角滚落的一颗泪水贯入鬓角,叫她惊觉。   睁眼的霎那,千万思绪横空飞驰。   梦中惊梦,交叠了数层,让莲兮恍惚错乱。在她惊醒前的一刻,究竟是美梦还是噩梦?这是她第几次睁眼?又是她的第几个梦境?她果然……醒了吗?   莲兮在床榻上惊喘未定,探头环顾了一圈。暗淡的月光隐约将她身边的物件映出了轮廓,看着摆设的位置,正是她夜夜宿居的玉茗阁后殿。莲兮长出一口气倒回榻上,刚躺端正,心中又掠过一丝惊异,她每夜都在床下铺着褥毯睡,何时竟滚到床上来了?   她——又是何时入眠的?   莲兮瞪着高悬在眼前的帘帐,百思不得其解。她分明记着早上在竹林中遇见了封琰,随后便回了房里……浅唤,对了,她跟着那红衣童子登入摘星楼阁中,看见了许多画,还有楼顶石盘中的玲珑碎片……然后,然后浅唤便将她送回玉茗阁了么?   大梦初醒之际,梦与现实杂糅难辨,莲兮扶着额角只觉着精疲力竭,头痛欲裂。那一日在沁洸神君的青仪宫醒来,也是同样昏沉的宿醉感,带着半分麻木,鼓胀在肚腹间令她作呕欲吐。   果然,只要她将神元注入玲珑碎中,便会催发着夭月的记忆混入她的神识中。莲兮那漫长的梦境,想来也不过是盛装着夭月记忆的须臾半刻罢了。在夜半梦回的一瞬,那记忆便同梦境一起烟消云散,飘飞得干净。连同前世今生的心神相通也就此断线,唯独那昔日里模糊的蛇山桂影还残留在莲兮的脑海。桂花本是娇憨可爱的,蛇山连绵的百里桂海更是惊艳天下的,但梦中的桂花却是属于另一人孤单苦涩的记忆。那一抹苦涩破出梦境,徒留在莲兮心中,让她感同身受,却又不解。   如封琰所说,名为龙莲兮的灵魂果真是夭月的一缕残魂吗?她固然梦见了夭月所想,但那梦中的人儿却始终让她觉着疏离陌生。夭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应当幸福过,可为何却满怀嫉恨,心有不甘?   莲兮闭眼躺在床上,竭力回想着梦中的种种,可怎奈她努力想要抓住,关于夭月的印象却越发飘渺不清。反倒是梦中封郁的面容与他弹起的一曲,逐渐浮现得清晰了。   ——兮儿。   那一声呼唤也是从梦中幽幽而来么?   莲兮皱起眉梗着脖子瞧了瞧前胸,只见那件天刑司为她准备的浅紫色衣裙,分明还好端端地穿在身上,一丝凌乱的痕迹也无。她乍看之下不由瘪了瘪嘴,心中抑郁之极,不知是扫兴还是庆幸。从前仙友们胡吹神侃,说什么枕上片时春梦,什么春梦了无痕,她在一边听着,向来左耳进右耳出,权将那些当作男人闲极无聊的笑谈。不想有一日,那旖旎露骨的缠绵景象也会窜入她的梦里来。   与封郁厮缠的春梦触感逼真,每每想起,便让莲兮又羞又臊,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去。她越是想将那梦撇得干净,梦中的种种声色便越发纠缠着她死活不放。   莲兮恨得牙痒痒,翻来覆去地自问,她果真有那么想他?直想得发起梦来?   嘁,只不过是他肆意妄为,擅自闯进她的梦里罢了。   什么玉茗真君子,封郁分明就是小人一个,三番五次捉弄她尚且不够,竟还打着她家梦龙鸾凤的主意。若是真叫她见着了他,必要先提起一对双剑将他捅成筛子,再狠狠质问他一番,才算出口恶气。   莲兮一面狠狠盘算,一面同那阴魂不散的痴梦抗争着,反而将夭月的梦境渐渐淡忘了。   房中暗沉,加之床榻温软,她静躺着片刻又有了睡意。正迷离间,忽觉背后一点幽寒暴起,凛冽凶意直指向她的脖颈。   肩背一僵,莲兮猛然睁眼。风驰电掣间,她凌空截住了那探向颈边的手,顺势将那不速之客的手腕扣住,向前拖拽过来。旋即左掌梦龙破出,挽起一泓幽蓝,循着杀意的源头直逼了过去。剑路不讲花俏只求一式精准凶狠,快如飞电。不想,削铁如泥的梦龙,却被当空格开。剑刃磕撞在一柄紫色的折扇间,迸出几簇细碎的火花。   反震而归的梦龙在莲兮的手中兀自震颤,她这才发觉,被她扣着的手腕,是那样熟悉的触感。   她望着眼前的黑影,迟疑地松开右手,低声试探,问道:“是涟哥哥么?”   第九一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5)   “涟哥哥?”面前的人没有回答,莲兮疑惑着又问了一声。   方才犹如芒刺在背的杀意,转瞬消逝在暗沉的房内,只在莲兮的背上留下一道森寒。她心中警戒未消,梦龙与她心性相通,亦在手中低低颤鸣着。   那人飞快伸过手,探到莲兮的耳际。她倒握着梦龙正要向后跳开,却被那人在肩上猛地一揽,拥进怀中。他一面飞指掐起火诀点亮房内的灯烛,一面哈哈大笑道:“兮儿,你是怎么了?难道连我是谁都认不出了?”   贴向那方胸膛的一瞬,橘色的烛火映出他紫色的龙纹绣袍,绣袍之下是莲兮熟悉的心跳节律。她抬起头,只见眼前的男子星眉剑目,一点绛唇,三分清俊传自她父君,七分清婉承袭她母上,两厢风情合二为一,便成了数千年来她看惯的那张秀美面孔。他对着她笑时,温和如常,却隐隐有些苍白疲惫的病态。   “涟哥哥……吓死我了!若不是觉着有些像你,我早一剑捅下去了!”   “我知道兮儿不会伤我的,”涟丞的手指抚上她的后颈,轻搔了一搔。他清楚莲兮的痒处,逗她时便喜欢搔她的颈子,每每痒得她娇声讨饶。但这一次,他冰凉的指尖刚一触及莲兮的发根,她却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猫,全身一耸,一脊背的僵硬直梗到脖子上来。他松开手,见她还紧握着梦龙,不由皱眉困惑道:“兮儿,你这是……”   龙太子涟丞是莲兮唯一的兄长,也是她幼年时形影不离的玩伴。她自小黏他,事无大小都喜欢偎在他的怀抱中撒泼撒娇,数千年里不知往他的衣襟上甩了多少涕子。他的怀抱纵是冰冷,却向来被她视作最温静的港湾。今夜却不知是怎么了,被他拥着反倒让她生出几丝不自在来。   莲兮不着痕迹地从他的臂弯中滑溜了出去,强笑道:“是兮儿太久没见着涟哥哥,有些生疏了……”   梦龙震颤着,在烛光中泛着低微的幽蓝光泽,迟迟不愿回归掌中。   “是吗?”涟丞指尖一拨,摊开了手中的莲光折扇,用扇面掂起莲兮的下巴,深深望着她,笑得轻巧:“很久么?去年秋天你回东海来向父君讨药的时候,不还见着我了么?”   “唔,”莲兮退了半步,说:“大概是因为……涟哥哥身上的气味……有些变了。”   涟丞低头在袖管前襟嗅了一嗅,苦涩笑道:“北溟不比东海,潮水咸涩腥苦。我被父君发配去那样荒夷的边境日日苦守着,难不成还能带回一身袅袅花香?”   “你来怨我,可你又何尝不是呢?”他说着凑上前来,鼻尖在莲兮的额间一点,淡淡说:“从什么时候起,兮儿身上也沾染上其他男人的气味?你说说,封郁那样神秘莫测的男子,却为何是这样甜蜜的气息?真是奇哉怪哉……”   经他一问,莲兮恍然想起那一段缠绵悱恻的幻梦,不禁羞怔了。涟丞的双唇却仍旧紧贴着她的额头,缓缓问道:“看来我给的灵丹果然是不错的,他还活得好端端的嘛!”   他不说便罢了,说起那破药便叫莲兮气结。秋初封郁在蛇山养伤时,曾一度病重昏厥数日。莲兮四处搜刮灵药无果,便寻思着回自家东海讨上几帖好药来,她死皮赖脸和龙王老儿缠了半天也没磨出个结果。最后还是涟丞背着父君母上为她拐出了一瓶灵丹来。不想那灵丹也是不靠谱的货色,封郁服下后不仅不见好转,吐血呕胆反倒愈演愈烈,直把莲兮吓得魂飞魄散。那灵丹好不要脸,美名其曰什么“九转回魂”,分明该是“九死散魂”才对。   “才不是呢,那药是什么破玩意儿?”莲兮想也不想就骂骂咧咧起来:“八成是被父君藏着掖着久了,药性硬是被闷坏了……”   她才说着一半,便听着“唰啦”一声,涟丞将折扇合拢,扇柄倒转封住了她的嘴。他摇摇头,说道:“兮儿你一心只想着他,可知道那时候我也受了伤?”   “伤着哪了?”莲兮慌忙收起梦龙,一双手隔着涟丞的紫色衣袍上下摸索起来,着急道:“谁敢欺负你?莫非是北荒的那群小妖精?涟哥哥呀……总是谦和太过,若是做个小江小湖的水君也就罢了,治理北荒却不该那样仁慈。北溟是群妖狂魔混杂的险恶之地,若换我来统领北溟海川,走马上任的第一日必要先威慑群妖,震上震下,立起自己的威信来。”   她乍一开口,便罗哩罗嗦没个消停。涟丞在一边听着面色渐沉,忽地抓住了她的手,低唤了一声:“兮儿!”   莲兮还未尽兴,豪言壮语滔滔而出:“回头……等我有功夫了,便上北溟替你教训教训那群小妖怪!看谁还敢……”   涟丞的眼色温和如水,鲜少流露出这样的酷寒。乍看之下叫莲兮陌生,她嘴边迟疑,声音逐渐低微,再不敢说下去。   “换你来统领北溟?”他捏着她的手,牵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你以为父君会舍得将你放逐到那样的边疆之地么?你与我不同,生来就是父君掌上至爱!再不要说出那样的话了,我只会觉着是你在嘲笑我罢了!”   莲兮眼角一抽,没来由的心惊。   她鼻尖酸楚,委屈地争辩道:“怎么会呢?上一次我替涟哥哥挡劫的事被父君发觉了,他不也只教训我一个人么……不仅是那一回,任是哪一次我俩做了坏事,挨罚的那个总是我呀!我被禁足在九重天,父君不仅不来瞧瞧我,便连书信也不差一封来……”   “你是这么想的?”涟丞的拇指深深掐入她的掌心,模糊的钝痛却比双剑破掌的刺疼更让她难以忍受。他那一双神似母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说:“你可知道,父君原本是掌世天帝的私交挚友,被天帝特赐免去一世君臣之礼。可为了能早日将你从天庭解脱,他每天奉书一封,跪觐在天帝的宫室之外。不错,你自小便挨过他不少皮肉苦痛,可我倒希望,每每被他鞭挞的那人,是我才好。”   涟丞的一席话说得疾言厉色,叫莲兮哑口无言。他却越说越快:“执掌北溟?他将手中的水火双离珠交托给你,成日成日亲自陪你练剑习武,每每带着你面见天下水君,可不是要你执掌北溟那样的破地!他想要你尽数承袭衣钵,代他成为真正的万龙之首。只等你成才的那一日,只等你点头的那一日,他便会将你送上我东海龙王的宝座!你可曾有过半点自觉?”   “可涟哥哥才是东海的太子……”莲兮平日挨打受罚时,哪里想过这许多。四方龙王以东为尊,每一方都至少更迭过两世,可还从没有哪一处海域有女龙王的先例。不仅是四方汪洋,便连江河湖泊的地方水君也大多是男子担当,一则是因为龙族以男性居多,二则也是因为水族生性凶恶,不适合柔弱女子执掌。   “那又如何,兮儿天生英武,虽是公主,可与太子又有什么区别?凭着你的脾性你的本事,哪一方海域不能震慑下来?”涟丞冷笑一声,说:“东海奇珍荟萃,是如何富饶广博,又岂是我一泊北溟能比的?”   莲兮摇摇脑袋,坚定道:“若是惹涟哥哥不开心,那我回头便跟父君说去……我不干,他还能逼着我上位不成?到时东海自然该是哥哥的。”   “让位给我?论剑术我不如你精纯,论神元我不如你丰沛,论修为——我苟且了万年也不过是角龙之身,连三大天劫都是借着你替我度过。”他顿了一顿,将额头靠在莲兮的额上,一双眼直逼到她眼前,徐徐道:“兮儿你说,我凭什么要你让我?”   莲兮咬着唇,只是一味的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着她惊惶无措的模样,前一刻还面色紧绷的涟丞忽然扑哧一笑,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笑道:“莲兮小时候总是碎碎念着说要嫁给我,现在有了别人可是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心里可是酸溜溜得很呢……”   莲兮一怔,两只拳头结结实实往他的胸前招呼过去,恨恨埋怨道:“涟哥哥!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吓我的么?兮儿……刚才真被你吓住了!以后莫要再寻我开心了!”   涟丞的笑,温和如泉,刚流经嘴角,竟化作一口鲜血喷溅了出来。   他飞快撇过头,拿袖角在嘴边一揩,随着血迹渗入他深紫色的袖口,他的脸也被尽数抽去血色,愈发苍白。莲兮伸手在他唇边一触,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呀,”涟丞转回脸,无奈笑道:“我受了伤。”   “秋初时的伤为何拖到现在还是这副德行?怎么不叫父君瞧瞧?”方才莲兮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律,竟全没察觉出这样的异状。她心中焦急,伸手便要来掐他的脉,却被他扇面一抹,轻轻挥作一边。   “我本就没出息不济事,哪还敢成日晃荡在父君面前讨他的嫌。当初并未伤及心脉,只是脾脏一类受了小创……我本以为只是小事,不想炼气化神了几个月,脏腑上的伤却愈发扩散了许多。每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神元丝丝散去,我也无奈地很……”涟丞将沾着血的袖子掩去身后,一面笑道:“说起来都是我自己没用罢!”   第九二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6)   前番莲兮神元枯竭时,封郁曾为她书下一副药贴,内含十三味仙药,都是寻常易得的玩意,混而熬制却成了一副回元生精的良药。日日服药,辅以自身的调息养气,便能加快内伤的复原速度。   借着封郁的药,莲兮体内的神元已复原了两成,比起往日闷头苦修苦熬,着实好了太多。她亲尝过其中厉害,便也想誊抄一副药贴给涟丞。   “涟哥哥总是这样糟践自己,兮儿听着心里也不好受。不必忧心,我有法子……”莲兮说着便往点着烛台的书桌走去。她在桌前站定刚捏起狼毫笔,便觉出不对劲来。平日她睡在床下时,青青总是化成原身三线琴躺在书桌上陪着她。直到黎明时分才会出门舀水炊食,这时看窗外还是三更半夜的天色,却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青青?”她低切唤了两声,青青却并未像从前一般兴致勃勃地蹦跶出来。   眼见着涟丞的面色古怪阴沉,莲兮怕他等得急了,连忙挽起袖子,一面研磨展纸一面说道:“我写个药方给涟哥哥吧,当初是封郁想来的,对内伤的疗效格外显著,你不妨试试?”   十三味仙药的名目她都记得清楚,没想到下笔时的一撇一捺竟也与封郁的笔迹有七成相像,倒像是封郁握着她的手写下的。看着写好的第一列,她觉着有趣,抿嘴便笑了。   涟丞却忽然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抽去狼毫笔。他脸色煞白,瞪着莲兮的双眼中满布血丝。   “涟哥哥?”   “兮儿,”他喉间干咽,顿了一顿才低声说:“我的内伤已不是一剂汤药就能治好的。你若真想帮我,便再借我一片应龙真鳞如何……不,半片也好……”   一杆乌墨色的狼毫滚落在桌上,在纸上拖曳出长长的墨迹。   莲兮转头望向涟丞。幼年时她踮脚仰脖才能勉强瞧见的面容,如今只要稍稍抬眼,便能看得清楚。可待她看清涟丞眼中憔悴卑微的神情,却只觉着失望又落寞,比当年的心情更是悲凉。   真龙为父,真凰为母,龙涟丞与莲兮是同样显赫的出身,怎奈他的天资却与野河野川里的寻常小龙没甚区别。对于日常修习,他原本就比莲兮热心许多,在她偷懒玩耍的闲暇里、在她瞌睡贪吃的功夫里,他却是每年如一日、昼夜不分的勤修苦练着。只可惜天道酬勤在他身上却是个歪理。经历万载苦修,涟丞始终难以蜕去蛟身,破入角龙的境界。   他的刻苦,东海上下全看在眼里,可却被人背地编派成了“妄想勤能补拙”。东海的水族最好嚼人舌根,每每谈及涟太子,总要拿年幼的莲公主做一番对比。“怪胎”也好,“窝囊不似男人”也罢,嘲讽涟丞愚钝的种种说辞,时不时便会传入莲兮的耳中。   初时她还会为长兄愤愤不平,听得多了却只觉着悲凉。莲兮曾想过,若她这天生应龙从未降生于世,涟丞原该是个逍遥翩翩的太子,不必受尽非议。她的诞生,是东海的荣耀,却是他一人的劫数。   饶是如此,他却偏执地牵着她的手走过了漫漫三千余年。那一方深紫的怀抱,见证了她自小到大的辛酸欢乐,那一双温和的眼,亦收纳了她的千万笑容。被涟丞庇护着疼爱着,她才终究成了独步天下的那个龙莲兮。   她一剑挑飞他的莲光折扇,削去他额角碎发的那一刻。   她释放出暴戾远甚于他的龙元,在东海掀起波浪滔天的那一刻。   她以一双梦龙鸾凤将东海的碧波剑诀演绎得如梦似幻,就此名满天下的那一刻。   莲兮深知,他心中的失落远大于欣慰。   可正因此,她再也不需要他细心的呵护。相反,她终于能将亏欠于他的一切,好好偿还。   每一片真龙之鳞,既是她千年修为的集成,也是庇佑她真身的鳞甲。于莲兮而言,龙鳞的珍贵仅次于梦龙鸾凤。可她却将龙腮下的两片真鳞研磨成金粉,交给了涟丞。她的毫不犹豫,是起于倾慕,是起于同情,还是仅仅因为愧疚?在遇见封郁之前,她从未仔细分辨。她只知,能看着涟丞破悟大成,就已然足够。   不仅如此,即便是他开口求她遮灾挡劫,明知是违逆天颜的大忌大过,她却还是硬着头皮为他生生挡下三劫来。父君扇她耳光,母上责备她不懂爱护自己,其中道理她都明白,却犹自坚信着自己是对的。   直到这一夜,抬眼望向他的这瞬间,她才领悟了父君的话。   ——你真以为自己在帮他么?   曾几何时,他面对她,竟会一脸贪婪,眼露窥伺?   “兮儿?”涟丞见她面色凝滞,便握着她的肩头摇了一摇,问道:“求你了,若是被父君察觉了,盘问起来可怎么好?”   莲兮将他的手拂去一边,无力地倚着桌台说:“其实父君早就知道了。当初因为我拿出两片龙鳞的事,他私底下把我抓去教训了好一顿。后来你再要,我给了第三片,父君更是勃然大怒,罚我在海牢中蹲了一个月。那时正逢你去云梦泽上任,恐怕还不知道……”   涟丞一怔,苍白的脸因焦急而扭曲。他皱眉打断道:“说到底,还是你不愿给么?”   莲兮撇过脸,重又执起笔来。   她不愿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上展露出更多陌生狰狞的神情,便借口写药方,低下头去。   被涟丞逼问着,她是害怕的,唯有捏着封郁的笔,面对着封郁的纸,一门心思回忆着他的字迹,才能向他借取几分镇定。   “兮儿?!父君不会理会我的,你若不管我,便再没有人帮我了……”   她一手挽袖一手提笔写字,沉声拒绝道:“我身上唯独剩下一片护身龙鳞,总要留着自保才好。送予涟哥哥三片,已是我力所能及的极限了。”   “自保?”涟丞不可置信地诘问:“从前,兮儿何曾拒绝过我?说是自保,其实是要保护那个男人吧?在青丘也是,在蛇山也是,你与封郁才认识了多久?他竟比我还重要么?”   “青丘……”莲兮沉吟着,颤抖的笔尖陡然一顿。   “涟哥哥,”她空举着一杆狼毫笔,扭头问道:“方才乍一见着你,我便想问了,这玉茗阁的入口被人把守着,你究竟是如何进来的?是小七放你进的?还是你硬闯来的?之前你摸进我房里,可是想偷偷将我扼住,从喉间抽去那一片龙鳞?”   “兮儿,你这是什么话?”   掖在涟丞腰间的莲光折扇,这时又被他取在手间。莲兮眼看着心中一凛,不自觉后撤半步,压低了身姿,在右掌汇集起神元,欲要唤取鸾凤。这一连串动作是她常年被父君教导而成的本能反应,警戒先于思考,她还未反应过来,鸾凤的剑尖已探出掌心寸余。   她自觉得有些荒唐,急忙又将剑尖收回掌中,紧盯着涟丞指间的折扇,闷声说:“兮儿当然知道涟哥哥不是那样偷偷摸摸的小人……可任是我怎么想也不明白,那一日在青丘大雾里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时你替人下葬舞剑,漫天金光破雾,我远远便看得分明……这有什么奇怪的。”   莲兮垂眼小声说道:“那一处葬着银笏,确是不假。可兮儿好似不曾对你提起过这件事吧……青丘也好蛇山也罢,兮儿从来未说过的事,为何涟哥哥却知道得比父君更清楚呢?”   “我关心你,也是错吗!”   涟丞话音未尽,在她眼帘阖下的一瞬,手中的紫扇却倏忽舒展,绘着一幅小桥烟雨的娟秀扇面,向着莲兮的脸颊侧翻过去。他以扇作剑,扇面所行的轨迹,正是循着碧波剑诀的一针定海之式。千里冰封的煞气从扇骨间奔腾而出,是真正苦寒的北溟大潮,亦是猝不及防的冰冷。   莲兮闭着眼,一柄鸾凤擦过扇面,向着涟丞的脸侧抹去。莲光折扇尚在半空蹁跹蓄力,鸾凤却先一步拖着绯色残影点在他的耳边。   电光火石间,只听“嚓”一声,鸾凤的剑刃迎着一枝飞驰而来的黑杆青羽箭,从箭头破入箭身,直斩至箭尾,在半空里将长箭一分为二。   涟丞惊觉脑后有暗箭袭来,已是后知后觉,他手上的折扇眼见便要拍在莲兮的脸侧,却不知她何时已将梦龙掂在手中。   缠着一截龙尾纹样的剑柄,倒转而来,沉重地扣击在扇面上,仿佛是巨龙扬尾当空一甩,只这一点便定下浩荡乾坤。   同是一家的剑诀,同是一师所授,可这一式出自莲兮的剑柄,比起涟丞的扇舞,却更加真切地诠释了一针定海的魄力。   “这一式定海是骤起而发,必要练成眨眼不及的迅速才好,你的路数总是花俏多些,凌厉少些,煞气又发散了许多。”莲兮睁眼望向涟丞,苦笑道:“我从前也告诉你许多,你可真心听进去过吗?”   涟丞悻悻一笑,合起扇面,鼻中轻哼:“总归我的悟性永远不及你高。”   他说罢,向着身后半开着的窗台走去。莲兮却飞快拖住了他的袖子,将桌上的一纸药方塞进他的怀中,说道:“你快走吧,刚才靠着闭眼听风才能寻出他的箭路,若是再来一发更疾更快的,我也护不了你。”   莲兮指着门,阖上双眼说:“在我睁眼前走吧。睁眼时,兮儿会忘记今晚的事。下次相遇时,你依旧是我的……兄长。”   梦龙鸾凤缓缓没入她的掌中,她已无力再叫他一声“涟哥哥”。   只听门轴咿呀转动一声,莲兮睁眼时,房中唯有橘色烛光闪动,那紫衣的人却再也不见。   她猛然想起什么,赶忙扭身绕过书桌推门奔了出去。   后殿外的游廊上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涟丞的背影,亦听不见他离去的脚步声。   莲兮又惊又急,赶忙高声呼道:“涟……”   “他走远了。”胧赫的声音从游廊顶上传来。莲兮一抬头,借着模糊的烛光,隐约瞧见他正坐在廊柱之间的横梁上。   第九三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7)【今日第一更】   见着他在这里,莲兮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你怕我会杀了他?”胧赫讪笑一声,拿起横架在腿上的青玄角弓,一面将弓弦拨得嘣嘣作响,一面不屑道:“刚才那箭我只用了三分力道,若是灌注了十足气力,便是莲兮你,也未必截得下我的箭吧?”   游廊的那一头隐没在幽暗中,莲兮怔怔出神地张望了许久,才缓缓点头。   她自然是明白的,自打涟丞的恶意在身后迸现的那一刻起,她便觉出不详。他或许无意杀她,但也必是心怀叵测的。只是……   “纵有千般不是,他也是我家兄长,”莲兮纵身一跃,也跳上横梁来,靠着柱头在胧赫对面坐下,肃然道:“下一次你若再朝着他放箭,便是与我为敌。”   胧赫将长弓抱在胸前,冷冷一哼,意味不明。   他一身玄黑短衣,腰缠月白素带,是最轻便的打扮。莲兮见着他的衣着,便知道他今夜在九重天庭并无公务,是专程来看望她的。   胧赫所司掌的东方旭阳宫,既是监掌三界动态的一只鹰眼,也是交汇各个消息渠道的流通部属。宫中的事务繁杂琐碎却事关重大,大多都要胧赫这主事的一一过目,他每日在天帝御驾与自家府院间疲于奔命,总要忙到深夜。   自从莲兮被禁足以来,胧赫偶尔也会趁着空闲时光,偷潜进玉茗阁来。可即便是这偶尔的机会,也多半只作片刻停留。或是陪她说上一两句解闷,或是送上一壶好酒来,两厢浅酌几盏。   莲兮嘴上埋怨他暗放冷箭,心中到底还是感激他的。她揪了揪他腰间的素带,有意逗他说话:“当班把门的小七莫不是在外边瞌睡着?就这一天,竟放进许多客人来,玉茗阁何时这样热闹过?以前我还以为,只有你那鬼神莫测的形迹,才能从看门仙官的眼皮底下溜进来呢!”   “哼?”胧赫又是不屑地冷哼,斜瞥她一眼,说道:“我先前警告过你几次,天刑司的人都不可信,要你自己小心些,你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么?”   “有什么可怕的?”莲兮瘪瘪嘴嘀咕道:“你总说天刑司如何如何,其实撇开执法老儿,小七他们对我也算和善……”   “小七?今夜玉茗阁的门前无人看守,你不知道么?”   “怎么可能?早上他还来跟我要了签条……”莲兮说到一半才忽然反应过来,惊讶问:“没人看着?!那我岂不是能溜……”   “你还以为是闹着玩的?天刑司向来办事严谨,何曾出过这样的纰漏?想想便觉着古怪。”   “小七年纪轻轻,想必是耐不住守门儿的无聊,偷懒玩去了,”莲兮漫不经心地笑笑,伸手向他讨酒,说:“你总有操不完的心,有那忧心的功夫,还不如与我喝上两盏。”   “过去也不见你嗜酒,现在怎么知道借酒浇愁了?”胧赫往后腰上一掏,甩手向她丢来一件三寸长的小物件,淡然说:“酒是没有的,这个还你。”   莲兮接过一看,只见手中横躺着一只小巧的墨绿色琴状雕饰。它个头虽小,掂在掌上却是沉甸甸的,像是木头又像是质色深沉的玉石。莲兮将它托在掌心,不解地歪过头问道:“这是什么?”   “玉茗阁里不是有个和你长得相像的琴妖吗?”胧赫不耐地皱眉,说:“就是那个一见着我就躲起来的小姑娘。”   “青青?”莲兮捏着短小的琴身,细细端详了两眼,困惑说:“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青青并非琴妖,亦无灵魂,由封郁的法力而生,靠三线琴的仙力而活。严格论起,它并不属于三界生灵的范畴,说到底也只是一道高明的幻象罢了。无论是琴身上触手可及的温润,还是琴弦上微微的脉动,都只是欺骗五感的虚象。纵是如此,莲兮却偏执地以为,青青就是实际存在的生命。   然则这时,便连那蒙蔽人心的虚像也烟消云散,成了一个冰冷沉默的寻常雕饰。   “我上玉茗阁的时候正巧撞见它在天梯的入口边,被人施下一道火炼之法。原本的琴身烧光燃尽,全化成了一地碎渣。我试过将碎渣拼合,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拼出这样袖珍的一只琴来,其他的碳碎都被风吹得四散乱飞了。”   莲兮将墨绿小琴握入掌中,可是任她往里注入多少神元,它却依旧默无动静。   手心的一枚死物就是青青?她只觉着不真实。   这漫无边际的一夜,她辗转过多少个梦境?手中的小琴,连同方才的涟丞,或许也不过是续接在后的两段幻梦罢了。   胧赫陪着她静坐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死寂,柔声安慰了一句:“总归,还留下这么个形体,若是在封郁手中,或许还有的救……毕竟是他造出来的家伙。”   “是涟丞?”   莲兮骤然发问,胧赫愣了一愣,才点头说:“嗯,那琴妖恐怕是担心你的安危,才会替天刑司的仙官守在外边。不巧撞见涟丞……”   胧赫欲言又止,说得吞吐,话音未落便听莲兮闷声冷笑起来。   “他身上的伤果然不寻常,为了治伤,他竟心急到这个地步!”莲兮双手抱膝,靠着廊柱蜷缩起身子,模糊地喃喃道:“青青长得那样像我,他也舍得痛下杀手吗?”   胧赫伸指在弓弦上一拨,话锋陡然一转:“其实半月前,我曾在凡间遇见封郁。”   听着封郁的名字,莲兮猛然从膝后抬起头来,声势之快,疾如雷霆,只叫胧赫苦笑。   “他……可好?”   胧赫转开脸望向游廊外,哼哼道:“他有什么不好的。还不是挂着那副虚情假意的笑容,看着就叫人不自在。”   胧赫素来与封郁不合,提起封郁时总少不了要补上一句“老狐狸”。这时他一反常态地老实称呼封郁的名讳,反倒让莲兮觉着奇怪。   “封郁要我……杀了涟丞。”   胧赫唯恐吓到莲兮,说时斟酌再三。可她听着,却连半点诧异也无,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好似在刹那间掩去了喜怒哀乐,让他不解。   他扬眉问道:“你竟不怕?”   第九四节 一帘幽梦 十里春风(8)【今日第二更】   莲兮迎着胧赫的目光,咸涩一笑。她怎会不怕?   当她替涟丞斩去暗箭时,只要剑刃右偏半寸,便能轻易削去他的脑袋。那一刻,在她与鸾凤之间激荡起的杀意,险些令她狠下杀手。   那渴望杀戮的瞬间,旁人无从得知,唯有她一人察觉到了。比起封郁与胧赫的话,她更害怕的,是那样的自己。   她故作轻松地撇撇嘴,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封郁一早便看他不顺眼。”   每每提及她为涟丞挡劫一事,封郁总没有好脸色。他三番五次警戒,要她小心提防着涟丞,她却从未在意,总是敷衍几句了事。   他自个儿唠叨几声也就罢了,竟还将这一茬事告诉了胧赫。   “涟丞度成上仙,是你替他挡的天劫吧?”胧赫拍了她一脑瓜,说:“他的天劫是自己求请来的,为何独独挑在那个时候?你替他度过三劫,在最虚弱的节骨眼上,却撞上了自个儿的天劫,险些丧命。你不觉着,这前后的时机也太凑巧了些么?”   这番话她从封郁那儿听了不知多少遍,再懒得听胧赫照搬一遍,赶忙挥挥手说:“不过是巧合罢了!谁能料想到我的天劫会在那时落下?”   胧赫垂下眼,一手撑着额角,生涩说:“虽让我有些不甘,但封郁不就料到了么。他能凭着卜算之术窥看天劫,或许也有人效仿此法,得知了你的天劫时刻?”   “七月初七,日入酉时初刻……四月廿六……”莲兮含糊地自语着。那人沉重的声音再度在她耳畔响起。   不错,这三个时刻或许早已不是天机。若是被人泄漏而出,即便涟丞偶然得知也并不奇怪。但倘若承认这一点,莲兮也只得被迫承认,涟丞对她心怀不轨,是预谋已久的。或许是始于数百年前她为他挡劫之时,或许是始于更加悠远的过去。   她背上陡然一寒,摇头高声笑道:“就算是我被天雷劈死了,那也是本公主时运不济,要你闲操什么心?你们两个大男人吃饱了撑得慌,只因为这样胡诌的缘故就要杀人?”   莲兮滚珠似的接连嘲讽了胧赫几句,有意想将他逼得着急上火拂袖而去。   她心中抑郁,却无酒可喝,只想一人独处着。胧赫却偏不让她如愿,咄咄不休又说道:“你现在还能说得这样悠哉,你可知道我旭阳宫这几日都在忙着什么?”   “鬼知道……”   “我旭阳宫这两日堆积了多少公务没处理,全是为了你!”胧赫飞快探手又拍了莲兮一脑瓜,说:“青龙八位行者都被派遣在外,只为打探一人的消息。那人被涟丞从黑湖湖底劫走之后,便就此行踪不明。”   莲兮一双眼睁得浑圆,脱口问道:“莫非封郁的千金封界是被涟丞打破的?”   封郁当初布在青阳黑湖的千金封界,是一道不易化解的上乘术法。一旦有人潜入湖中,交相纵横的千道金线便会倏忽现形,从湖面缠卷而起,化为一张天罗地网将人束缚。外人唯有将封界强行打破,才能深入湖底。涟丞的修为平平,应付封郁的封界实在太过勉强,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蛇山的那一夜,反噬在封郁身上的法术,亦不过只是千金封界威力的十分之一。假若胧赫所言不虚,那么涟丞所受的伤,恐怕更是致命的。   胧赫点点头,问道:“还记得那一夜我和你在湖底看见的人么?”   “青青告诉过我,那是……阿落?”   他眉间阴鸷,声音越发低沉道:“对,涟丞带走的人就是封郁从前的近侍,绫落。”   “涟丞与那人素无关系,为何要冒着那样的危险解救他?”   “绫落与他无关,却握着你的秘密,涟丞带走他恐怕是别有打算的。若不能抢在天刑司之前找到绫落,想必会招来大麻烦。”   “麻烦?”莲兮越发糊涂了。   “你便以为天刑司真拿你这公主没辙了么?如今他们看似平静,实则背地里却忙着替你网罗罪名。近来也不知是谁传出了魔物重生的消息,虽然还不曾指名道姓,但明白人一听就知,说得正是你和夭月。本来也不过是无理无据的谣传,执法老儿却紧抓着不放,派人彻查了一通,还列出一张罪证清单来。我暗地打听着,绫落好似被列在了这清单的首位。要是在这关头上,他被涟丞交去天刑司向人告发你是……你是……”   胧赫的声音逐渐低落,最后几字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清。莲兮却从他焦灼的眼中领悟了他不忍明说的后话。   她的涟哥哥,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期待着,有朝一日她能跌落神坛,被人指作魔物,就此遭人唾弃。真真假假都无妨,总归她东莲尊君的名号与魔物煞有瓜葛,便染上污点,再也不复响亮了。   “原来如此。”莲兮嘴角紧绷,缓缓站起身。   横梁与游廊顶端之间只有半丈空隙,她脚踏着游廊,头顶便蹭在廊檐上,像是被凡人锁在逼仄神龛里的泥像,空有彩粉描摹、金线勾勒,却终究是一副木然无魂的空洞表情。   “谣言?”她淡淡一笑,问胧赫:“你信那样的谣言吗?”   胧赫不假思索答道:“自然是不信了。”   “可惜这正是事实,”莲兮指着自己的胸口,徐徐说:“我龙莲兮不过是夭月的一缕残魂,即便有一日被人丢进红莲业火中炙烤,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说得决绝,像是陈述着太阳东升西落的真理,让胧赫没有一丝否定的余地。他紧握着青玄角弓,半晌没有吱声,只是呆怔地望着她。那对魔石般剔透的黑瞳,霎时又被重重大雾封锁。   她纵身跳下横梁,只两三步便走回房内去了。   掩上门前,却忽听胧赫无力地唤了她一声。   莲兮抬头时,偏巧一阵穿廊风横灌而过,将他腰间的月白素带与两鬓的长发吹得胡乱飞舞。   她笑了一笑,对他说道:“阿赫年纪轻轻就已深得天帝的宠信,想来定是前途无量的。你也该洁身自好些,再不要与我扯上瓜葛了。你做事总是认真太过,也该改改了……”   大概是呜咽的风声将她的话语淹没,坐在横梁上的黑衣男人巍然不动,仿佛不曾听见。   她伸手将两扇门轻轻掩上。   他的声音却依旧固执地透门而入,与记忆中银笏的声音交相重叠。   ——莲兮,我会好好守着你的,所以别再害怕了。   原来,他们也不只是那一双眼,长得相像。   可是,逍遥的莲公主,却从未摆脱前世的命运,她依旧是被天地诅咒的存在。她所珍爱的人曾给予她心安和温暖,她却终究只为人带来不幸。   莲兮攥紧了手中的墨绿小琴,一拂袖扫去了房内的火烛。浑黑中,不知是门外的他,还是房中的她,长长叹了一气。   第九五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1)   一线残阳投射在眼皮上,透进微微的粉色。夏日里即便是这样的夕阳余晖,亦是发烫的,她趴在桌案上,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眼,懒懒打了个哈欠。   “浅唤?浅唤?是什么时候了?”莲兮有气无力地喊了两声,却没有人应答。   她心底一抽,慌忙直起身子来。搁在桌案上的酒壶被她猛力一掀,全翻落了下去,滴溜溜滚了一地。她抬头时,只见那短发赤袍的小童子正倚在敞台的栏杆上,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见他安好,莲兮才松了口气。曾几何时,她成了这样畏首畏脚的人,便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唯恐一梦醒来,身边的人又要离她而去。   浅唤看着她惶惶不安的脸色,无奈说道:“我可不像青青那样呆头呆脑的,平白给人烧死。”   “青青没有死!等封郁回来了,等他回来了……”她忘了一眼桌上的墨绿小琴,再无力说下去,挥挥手低声道:“再替我取点酒来吧。”   浅唤瞟了一眼满地散落的酒瓶,皱眉劝道:“喝了一宿,睡了一天,还不够?莲公主若是喝死在摘星楼顶,还要我替你收尸么?”   他说得刻薄,莲兮却也不恼,嘿嘿傻笑着说:“你不给我拿,我不会自己去取么?”   她一副要死不活的酒鬼模样,浅唤再懒得理会她,红袖一展便遁去身形。   都走了才好,在她身边呆着的人,终有一日不得善终。   莲兮嗤地一笑,踉跄着站起身往楼下寻酒去。   天色已晚,还未掌灯的楼道内一片昏暗,加之她脚上瘫软无力,几次险些踩空梯子。她自觉有些滑稽,一面继续往楼下摸去,一面纵声大笑起来。   她成日成夜赖在封郁的摘星楼,唯有每个清晨才会离开半刻,回到玉茗阁去给当班的天刑司小仙签个名条儿。夜里她坐在摘星楼的顶端对月独酌,每每喝成宁酊大醉,或是就地横躺,或是胡乱找来一方桌台趴着,就此浑浑噩噩睡上一整日。待到入夜时分醒来了,便再取酒来喝。四千年来,她从未过得这样随兴自在,从未睡得这样畅快,可任她睡了多久,却依旧是恹恹无力的。   那一夜见过涟丞之后,又过去了多少日子?她再算不清了,也索性不数了。如今她唯一可忧心的事,便是封郁贮存在三楼的酒——就快被她喝个精光了。   若是喝完了可怎么好?九重天庭纵然美酒无数,可唯有封郁自酿的“醉红颜”才是真正对她胃口的美酒,够浓够烈入喉滚滚,只几杯下肚,便能立刻翻起酒气来,好叫人忘却烦恼飘飘欲仙。   果然。莲兮在三楼的角落里摸索了半天,只摸着最后两坛醉红颜了。她不悦地瘪瘪嘴,也懒得拿小壶来盛酒了,干脆左拥右抱将两坛子酒都揣在怀里。   喝完了,让封郁再酿就是了。   可他,果真会回来吗?   莲兮蹒跚走在黑暗中,唯恐看见满厅满室高悬的画像,始终不愿掐诀点火。封郁笔下的龙莲兮,大多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美得不真切。他温柔的笔触,曾让她震惊悸动,亦让她甜蜜。可如今,看着那昔日的自己,却只令她无地自容。那画中的人儿,真是她么?   “为何本公主要烦恼这些?”她高声喝问了自己一句,随即一指挑开酒坛的封盖,闷头猛灌了几口醉红颜。   酒是好酒,莲兮一路痛饮,刚登上顶层便已脚步虚浮,目眩头晕。   摘星楼的顶层依旧是光秃秃的,唯有满地酒壶和一方大桌案。案上堆着笔墨纸砚和各色颜粉画具,她白日里便伏在那一堆杂物上呼呼睡着,夜晚酒兴大起时,也偶尔会提起笔来,或是瞎瞄两张山水花鸟,或是循着封郁的字迹写上两行豪诗壮辞,最终也不过堆成了满桌的废纸。   莲兮将两坛酒搁在桌边,点起一盏小烛灯来。昏黄的火苗映出桌角的颜粉,一时让人画兴大起。她兴致勃勃地将杂物推到一侧,展开一张崭新的画纸,又是洗笔又是研磨忙得不亦乐乎。待到万事俱备提笔之际,她却不知画什么才好,捏着细笔悬空比划了半晌,眼见着笔头的墨都要干了,她才仓促下笔,随心勾勒起来。   半干的墨,淡淡两点,是他烟云似的短眉么?   笔蘸浓墨,两厢勾勒,是他黑白分明的眼么?   刚落笔时还是迟疑着的,可那一对她无心描摹出的眉眼,却忽然叫她灵犀一动。紧随其后,是他轻狂含笑的如刻薄唇,是被他掖在耳后、夹杂着一缕银丝的长发,还有他一袭如雾朦胧、遍染桂香的烟云纱袍。   莲兮向来不擅画人,可这时却仿佛握着神来之笔,画得飞快。封郁的身形,连同他膝上的凤头瑶琴在她的笔下一气呵成,转瞬便跃然纸上。那是樊城夜里,他在黑暗中弹琴歌唱的模样。她不曾真正看清过,却在脑中比拟过无数次,直到想得腻歪了,信笔拈来就是这样的他。   在摘星阁中她胡乱画过许多鸟兽虫鱼图,多是酒后信手涂鸦。唯有这一张封郁的坐像,画得颇为传神。画纸上的他虽还欠缺了一分神韵,但也可算是她少有的得意之作了。   莲兮冲着画上的男子微一莞尔,取出颜粉调开色彩来,正想要精笔上色,敞台外却忽然刮进一阵迅猛的夏风,吹得她酒气上头,额角生生疼痛。画纸被风掀起一角来,她伸手便想拿桌上的墨绿小琴来镇纸,不想一只修长的手却先她一步,握起那只小小的琴。   不期然,耳侧是他的声音,冷冷说道:“若非看在他是你大哥的份上,我早要了他的性命。”   她酒醉微醺,反应也迟钝些,提笔站在原地愣了一愣才扭过头来。   转身的那一刻,她手中的梦龙也旋舞而来,剑尖直点封郁的额心。   封郁诧异地后倾了半步,她却紧逼不放,一剑一式直指他胸膛面门的各处要害。封郁身形招展犹如白蝶一般,在她的剑影里从从容左避右闪,一面勾唇笑道:“兮儿,你是怪为夫在床上没伺候好你,还是思君心切着急上火了?”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莲兮将绘笔往他脸上狠狠一摔,梦龙紧随其后,曳向他的腰间。梦龙的真迹隐藏在千万残象幻影中,却被封郁一眼识破。他的腰际紧贴着梦龙的剑脊,身形旋了两旋,竟转入莲兮的身后,一手握住了她执剑的左手。   莲兮刚想甩手,封郁却从背后紧拥住她,埋头在她的后颈印下深深一吻。   肌肤上滚烫的触感立时让她想起了那缠绵入骨的春梦。仿佛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封郁恰如其时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可知道那一夜在我怀里的人,是怎样妖冶勾魂的么?”   他的嗓音撩人依旧,却骇得莲兮头皮发麻。那一夜的缠绵竟是真实发生过的?她又羞又恼,急欲从他怀中挣脱,不想反倒让他顺势夺去了梦龙。   他!果然想拿走她的一双对剑?   她心中着急,脚下一个不小心便踩在了滚圆的酒壶上,封郁见她站着不稳,眼疾手快要来搀她。她却狠力甩开他的手,任由自己四脚朝天摔了个大八叉。   她坐在一地酒壶间,狼狈地抬起头说道:“梦龙……还给我……”   她想要说得狠绝,可话从口出却是哽咽的,便连嗓音也是颤颤发抖的。   封郁俯下身在她眼角一抚,困惑问:“就算打不过我,也不必急得哭了吧?”   他将梦龙递到她面前,说:“喏,给你。”   莲兮刚要伸手去接,他却狡黠一笑抽回手去,将梦龙藏在身后,戏弄她道:“打赢了我,就还给你。”   封郁一记响指,将摘星楼顶层的灯火尽数点燃,璀璨的金光流泻而出,将他的眼映衬得愈发明亮如星。   他退了两步,手握梦龙冲着她摆起架势来,嘴角的笑容三分温和,七分邪魅,依旧是往日那副让她气得牙痒的可恶模样。   莲兮也不同他客气,从酒壶堆里一跃而起,提着鸾凤便向他的发顶斩去。   她与封郁从未真正交过手,只在南海荒渊底下略略见识了他的身手。她不知他的底细,自然不敢大意,一上手便将自己最擅长的几式剑路杂糅并举,连环成缭乱难辨的杀招,第一剑虚晃而过,第二剑便挑破了他粹白的衣襟   她嘴角一抿面露自得,封郁却笑得更是深邃。   莲兮自诩剑速天下第一,可却并未在封郁面前讨得更多便宜。她刚一扭腕还要来攻,却被他识破路数,抢先一步拿梦龙挑开了鸾凤。   双剑相击,声若洪钟,遥传百里。那龙啸凤吟的声响她听过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察觉出些许缠绵刻骨的柔情来。   或许梦龙鸾凤的诞生,只是为了生世相约的这一刻?   莲兮只不过晃神一瞬,就被封郁抢去主导,被迫转攻为守。   梦龙被他执在手间,化作绵长的蓝色幻影,一剑一式施展开来,俨然就是她最熟悉的碧波剑诀。   第九六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2)   梦龙的剑身比鸾凤长出数寸,剑气也暴戾许多,本该是一柄擅攻的神器。只因它生于莲兮的左手,才常年屈居于防守之位,每每被鸾凤抢去风头。   而今,被封郁掌控于手中的梦龙,却仿佛是骤然苏醒的邪魔。破风舞动时迅疾若电,行剑的轨迹缭乱难寻,一纵剑身隐没在幽蓝色的残影中,形同鬼魅。   层层无尽的剑影,宛若海上惊涛,一波更甚一波,凶烈地向莲兮袭来。锋锐的剑尖几次堪堪擦过她的面颊,在她耳侧带过呼呼风声,直逼得她从内室节节败退到了敞台上。   分明是她东海家传的碧波剑诀,可在他手间比划着,却自成一体。每一式的拆解与衔接,由梦龙演绎而出,浑然天成,让莲兮大开眼界。   这样妖异的剑路,不似她手中的梦龙。这样洒脱的路数,更甚她剑下的碧波诀。   莲兮心中暗暗叹服,更不敢有一刻松懈。她紧盯着封郁手中的梦龙,想凭着些许细小的征兆猜度他的招式。可他却总是棋高一着,连她的小算盘也揣度得透彻,有意摆弄些虚假动作来混淆视线,将她耍得团团乱转。   莲兮在与人比试时最是小心眼,明知封郁的剑技更胜一筹,她却犹自不甘心,从头至脚紧绷如弦,愈发全神贯注起来。相形之下,封郁却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一双眼瞟来斜去,不为看鸾凤的走向,只为将她的面容锁在眼底。   梦龙的剑光蹁跹中,他的眼色更比平日犀利些,熨烫在她的脸上,火辣得叫人羞怯。   眼看着她双颊绯红,封郁不由轻笑出声。   “不许笑!”莲兮一面咬牙切齿说,一面趁着梦龙路迹的空隙,举剑欲要强攻。   她刚一撤去护身的剑幕,封郁手中的剑竟出其不意向她的唇际掠过来。她自知中了他的诡计,赶忙后仰躲闪,可梦龙的剑尖只在她的唇间蜻蜓点水一记,轻若飞羽,转瞬便飞挪开来。这轻佻的一剑,摆明是他戏弄她的花招,却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与他唇舌交缠的窒息甜蜜。   “我让了你三招,连笑一笑都不行么?”封郁放慢剑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眉间的羞态,说道:“若是羡慕我剑下的碧波诀,我便教你,可好?”   “谁说我羡慕了!不好!”莲兮狠狠瞪了他一眼,仗剑掠近他的身前。   莲兮原本想靠着自己的剑速,在近身对搏间逼封郁露出破绽,不想反倒顺遂了他的心意。她刚一靠近封郁的身侧,鸾凤便被卷入了梦龙的狂风骤雨中,两剑厮磨混战了片刻,封郁手腕骤然一压,以蛮力逼着鸾凤的剑尖下潜。莲兮还不及挽剑再战,已被封郁白袖一展,拦腰拥进怀中。   她被他牢牢锁在双臂间,微微发汗的背脊抵在他的胸膛间,是坚实可靠的触感。   莲兮昼夜饮酒昏睡,身子惰怠成性,稍与封郁比试了半刻就已疲惫不堪。先前灌下的半坛红颜醉在肚里蒸腾起熏熏酒气,随着她上窜下跳的剧烈动弹,这时全融进了血脉里,流转于全身,令她燥热不安,唯有紧贴着他的身子,才能让她觉着些许清凉。   像是飞倦的鸟儿,她握着鸾凤的手松懈地垂下,再也不想挣扎了。   封郁的下巴靠在她的发顶上,浅浅的喘息窜进她的发间,搔起阵阵痕痒。   她伸手想挠,刚一抬手就被封郁扣紧了双腕。   他将梦龙塞进她的左手,暗哑说:“别走。”   左手梦龙,右手鸾凤,不过是延续了数千年的常态罢了,却在这一刹那让她莫名感动。   深冬里与封郁分别后,转眼已是炎夏。   她曾对他有过埋怨,恨不能逮着他拳打脚踢千刀万剐。她曾对他有过怀疑,恨不能揪住他的衣领将一切问个水落石出。可当她终于能真切地抓住他的衣袖,那徘徊了太久的千言万语,却已然熬成了蜜糖糊糊。任她如何牵扯,却只能扯出一丝绵长的糖线,粘稠又顽固,最终只在嘴中盘踞成了相思。   他曾为谁动情?他心中装着的人是谁?他对她抱着怎样的居心?   只因这一刻他与她看着同样的风景,只因这一刻眼前身后都是她梦中的风景,只因这一刻他凭栏怀抱着的人,是她。   所以,她再不愿纠缠那些疑惑,只想沉默地贪享这一刻,静好的时光。   “你在……哭么?”封郁看不见莲兮的神情,却感觉到了她的颤抖,于是将她怀抱得更紧了些,笑道:“你小时候打不赢别人也喜欢哭鼻子,那时我看着便想,这家伙明明是女孩儿,却为何这样争强好胜?”   那是莲兮自己都已淡忘的从前,他却信口拈来。她总是坐在哪里偷偷地抹眼泪,是怎样不服气地嘟着小嘴,又是拿怎样的污言秽语来骂人,他一一描绘得详细,仿佛是见过千万次的情景,早已熟稔于心。   封郁在她的头顶说得起劲,她却泪流不止,颤抖得愈发厉害。   他笑了笑,说:“傻丫头,有什么可哭的。我也不是存心偷学你们东海的剑诀,只是看得久了,自然而然有几分心得了。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自然比我更强些。”   “看得久了?有多久?”她怔怔问。   封郁幽幽叹了一气,答非所问道:“若不是封着言咒,站在这里本该能看见玉茗阁的后壁。”   他轻笑着又说:“很久很久以前,我梦见过一个黄衣女子,她站在幽深的海底手掬一捧碎碎的桂花,笑着朝我递来。海底深处怎会有桂花呢?想来也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梦罢了。谁知后来,那捧花含笑的女子却夜夜闯入我的梦中,每每向我递花时,嘴间一开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封郁的声音泠泠如漱玉动听,与黏腻的夏风一同汇入耳际,是恰到好处的温柔。莲兮靠在他的胸前,默无声息地听着他的故事,眼角的残泪被风吹得干涸。   “梦境本就是缥缈无义的,可那时的我懵懂不知事,执意想知道她究竟想对我说什么。于是,我花费了漫长的年岁,向众多仙友求学卦数和演算之法。终有一日,当我卜问上苍时,梦不再是梦,她的话化为天谕传入我的耳中,却只有简单的两字。”   莲兮迟疑问道:“是……什么?”   封郁侧过头,双唇紧贴在她的耳廓间,徐徐吐字:“等我。”   这平凡的两字,经由他的唇舌说出,却让她心悸难平。   封郁顿了半刻,继续说道:“好不容易得知了她嘴中的话,却并未让我解脱。她是谁?她在哪里?又为何要我等她?关于她的一切,都让我好奇。一开始,我只偶尔演卦卜算她的身世来历。可知道得越多,越让人贪得无厌,待我察觉时,已然深陷其中。”   环抱在莲兮腰间的手,贴合着她身体的曲线缓缓向上,游走在她的颈侧,勾勒着她纤细的锁骨。他的嗓音也同那手指一般,染上了魔性的痴狂,在她耳侧喃喃道:“那时的封郁,像是成瘾成疾,每日醒时想她,做梦也想她。想要见着真正的她,想要亲近她、爱护她、触摸她,想要更多更多,看着她的笑容。”   “只可惜,她始终站在长河的另一头,任我在卦盘中怎样呼唤,她却从未看过我一眼。”封郁的指端蹭过她的下颔,抚上她的唇角。指间尚且温热,声音却悲切低落下去:“漫漫等待的岁月里,至深的思念变成了平淡的习惯。还未等到与她相见的那一天,曾经的坚信不移却变成了怀疑,曾经的渴望变成了埋怨。我曾想,为何非要她不可呢?卦盘中的她美虽美矣,却终究英气太过,少了几分温弱,本该不是我钟情的女子……更何况,她眼中另有其人,即便与我相遇,也未必会倾心于我吧。”   封郁的怀抱愈加紧窒,他问她道:“为一个人独守相思两万年,是如何寂寥的事,你可知道?”   莲兮还未回答,他便嗤嗤低笑出声,说:“是我糊涂了,你不过数千岁,又怎会明白呢?”   “那是等得害怕了,厌烦了,便连心也疯狂了的痛苦。”   一线滚烫擦着莲兮的耳垂,坠落在她的颈窝间。待她惊觉时,那湿漉的水珠已拖着温热的痕迹,向胸前淌去。   莲兮心中一惊,在封郁的怀中挣扎着转过身来。摘星楼璀璨的华光,从封郁的身后倾泻而出,沿着他粹白的纱袍勾勒出一圈温暖的金色。   她哑然望着他的脸,手足无措。   他却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隔海听雨的她,手执双剑的她,还有那笑着的她,比我梦中卦上的人儿更加生动美丽……可当我亲眼见着这些,却连走上前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封郁静默地看着她,眉眼间再没有从前的桀骜不羁,只剩淡淡的哀伤与那模糊的泪迹,还留在他俊朗的面容上。许久之后,他才涩声说道:“那时我才知道,封郁既非她的良缘,亦非她的幸福,却是她的劫数。”   第九七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3)   夏夜燥热,可封郁的指节沿着莲兮的脸颊,拂过她的双唇,却只留下冰凉的残迹。   封郁原是特别的男子,任是谁,只一眼就能明白。他总爱揣度旁人的心思,却不曾有人能揣测他的所思所想。于是,人人提及他时,总爱说一句“似封郁那样高深莫测的男人……”。   可即便是这样波澜不惊的内敛男子,也会落泪么?   他脸上的泪迹本就是淡淡的,被夏风一吹便没了影,可他黑白分明的瞳仁却依旧是湿漉漉的,映着她的一双倒影,闪闪发亮。   那些年里她在珊瑚海底向着群星许愿,却从来不曾见过哪一颗星星,有这样灿烂的光辉。   劫数。   在吐出这样不详的两字后,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封郁的泪水还固执地缀在她的胸口,只轻盈的一滴,却是让她踏实的沉甸。   面对着他悲切的眼神,她却忽然抿嘴一笑。   那颗亘古不变、只为她闪烁的星辰,是她儿时追寻的梦想,而今却近在咫尺。若非与他相遇,她又怎能见到这许多美好的事物?纵是劫数,也该是先甜后苦的。她还未尝尽甜蜜,何必急着打破这一场幻梦?   封郁的指尖在她的眼角一挑,苦笑道:“你看,让你掉泪的人总是我。”   于泪眼朦胧中,莲兮却笑得愈发明媚,便连声音也清澈如水:“可有你在我身边,我就是逍遥自在的。”   封郁苦涩一笑,还欲说些什么,她却忽地踮起脚尖,伸手勾向他的脖颈。   她是醉得深了。否则又怎会痴狂至此。   怯生生的舌尖在触及封郁唇角的一瞬,便化作灵动的小蛇,沿着他的唇际左右轻挑。他那如刻如画的双唇,是天下独一的美酒。经她略一骚动,便迫不及待地滚烫起来。夹杂着浓烈桂香的酒气,氤氲在两人的唇舌间,是醉生梦死的诱惑。   她的小舌游走在封郁的齿间唇外,时而骤雨狂风一般与他交缠相吮,时而轻缓妩媚拖沓着,有意避开他的纠缠,若即若离着。   她何曾这样放肆地妖娆?一双翦水秋瞳迷离着,便连缠着他索吻时,亦是半开半阖地注视着他。情欲弥漫的眼中,蓄满了旖旎妖冶的笑容,勾魂摄魄让他再难自抑。   她胸前丰挺的浑圆,偶尔刮擦他的胸口,却每每一扫而过,只为他留下一点耐人寻味的柔软触感。衣料窸窣摩擦的声响,从他双腿间断断续续地传出。封郁闭上眼,嗓间低哑地一哼,她果真是应龙么?这时看来,分明像是修行万载,媚已透骨的狐狸精吧。   封郁追逐着莲兮的舌,手上猛力一托,将她抱上了敞台边沿的栏杆。   被他紧扣住腰身和后脑的莲兮,再不能同他玩些欲擒故纵的把戏了。他刚一抢过主导,便如饥似渴地与她深吻深缠,竭力榨取她舌间的津液。火烧火燎的急欲,将她的脸烫成满满的酡红色,让他怜爱,更让他不可自拔。   被他封缄的嘴中溢出破碎的呻吟声,他却只给她片刻喘息的功夫,旋即卷土重来,却是更加窒息暴烈的攫取。   莲兮乖觉地臣服于封郁的掌控中,他却远不能满足。   他的右手从她的后颈游曳而下,宽大的掌根托起她胸前的柔软,修长的手指玩味着,逗弄着,是轻柔的动作,却是不容抗拒的霸道。隔着夏日薄薄的衣裙,她的两点红樱浅浅地浮现出来,被他夹在指间,反复搓捻,直挑弄得她嘤咛切切,连喘息声都混入一丝哭腔。   封郁轻巧地抽去她腰间的束带,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的唇边。   莲兮双肩赤裸,衣衫半褪,坐在栏杆上仰头深喘了两声。封郁的舌尖沿着她浑圆的胸廓嬉戏了一圈,这才触及那惹人疼爱的红樱一朵。淡淡的痒,遍身的酥麻,让她无处着力,只能将封郁垂在肩后的冰凉长发握入手中。   “若是把为夫扯成个秃子,你还愿意嫁我么?”封郁埋头在她的双峰间,突然嗤嗤大笑起来,闷声说:“这里没有旁人无需顾忌,夫人想喊就喊,我还乐意听呢!”   莲兮坐得高些,俯头看封郁时,正巧他也抬起眼来。那一对漆黑的瞳仁被情欲浸染,透出一分坏笑,让她羞怔。   “可是有浅唤……”她埋怨着轻踹了他一脚,却恰好踹在他的裆下。   封郁吃痛皱起眉来,将她拦腰抱下往内室走去,一边仰头大笑道:“他?他才不爱看这个。”   他怀抱着她向摘星楼的下层走去。   楼下灯盏未点,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在乎,这楼阁他呆了多少年,闭眼也能在台阶上走得踏实。   他慢条斯理地步步向下,一面俯头吻上她的脖颈。   密如春雨的吮吻,星星点点在莲兮的颈间胸前缀下。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比方才更敏感些。封郁挑弄她时,有意避开要害,只在边沿左右徘徊,搔来搔去直把她全身撩得火热,却始终不能挠到痒处。   莲兮在他的怀间不安分地扭动,低声喃喃道:“那里……”   “嗯?”   不知是下到了哪一层,封郁轻车熟路地拐过屏风,将她轻轻放下。   身下是细竹精编的床席,原该是清凉爽快的,可被她的肩背稍一触及,也立时染上了滚烫的温度。   她的指甲紧抠在席叶间,猫叫一般绵软无力地唤他:“封郁……”   “嗯?”   “……我想……”   封郁侧躺在她的身边,衔着她的耳垂仔细舔弄了一番,才低哑问道:“想要什么?天下一切,摘星奉心,无一不可……只要你开口。”   他最好装傻充愣,便连缠到床上还是死性不改。莲兮索性自己褪去残衣,抓过他的手覆在胸前,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本公主要你!”   黑暗中莲兮再不必害怕自己的羞态被他瞧见,她抓着他的手指,点落在自己的红樱之上,另一手急不可耐便要去扯他的衣服。   封郁轻声一笑,说:“你的剑舞得那样漂亮,怎的为我宽衣解带却总是笨手笨脚?”   他从她掌间抽出手来,随手在自己的胸前腰间一扯一翻,便褪去了一身烟云纱袍。   封郁的身子赤裸着贴合而来,比她肌肤上的滚烫更炽热几分。他宽厚的肩背腰身将她裹缠得紧窒。仿佛淹没于岩浆之中,她只觉着自己的魂魄也要随之融化。一竖硬挺顶靠在她的下腹,待她知觉那异物时,不禁全身颤了一颤,娇喘出声。   他附在她耳边笑得邪魅,问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   封郁存心不留回答的余地,飞快又封住了她的唇,一只手向她的下身探去。   抚慰在腿间的手指,是她熟悉的触感,覆着一层琴茧的粗糙指尖,将她本就水泽痕动的下身挑弄得愈发泥泞不堪。浅探入她体内的指端,轻巧地刮擦震颤着,像是采撷花蜜的狂蜂,贪婪地想要勾取她的一切。   她呜咽着,喘息着,指甲深深扣入他的肩背。   他在她的耳边印下温热的一吻,沙哑说:“兮儿,留在我身边,好吗?”   莲兮恍恍惚地支吾了一声,忽觉一竖滚热纵入体内,剧烈的疼痛随即从柔嫩的下身传来。这撕裂肉体的痛楚,与梦龙鸾凤破掌时的感受相似。三千余年习惯使然,对她而言,这再不是苦楚,却是临战的一声号角,越是疼痛便越是勾起她强烈的战欲。   她抬起腿缠在封郁的腰间,迎向他抬高了腰身,循着本能左右轻晃起来。莲兮是初经人事,裹缠着他的甬道本就狭窄紧窒,两厢厮磨更让封郁难以自持。他连忙停下动作伸手压住她的腰际,两人一动不动静默了片刻,他才岔气道:“不许这样。”   莲兮扑哧一笑,戏谑道:“我偏要。”   她说着,又是不安分地一耸。封郁喉间闷声一哼,在她耳侧低声说:“那可莫要后悔。”   他话音未落,便已强攻而来。狂乱的激吻同骤雨一般打落再她的胸前,坚实的顶撞同狂风一般席卷她的体内。靡靡交缠的水声,连同床榻的咿呀声响一道传来,却只让两人更加迷乱。她的指甲在他的肩头颤抖着,拖行过长长的血痕,她声声不断,将他的名字呼唤得愈发绵软媚骨,他亦每每在喘息的空余,回应着她。   封郁的炎烈终究爆发在她的体内,滚滚热流烫得她阵阵目眩。在他抽离的那一刻,她亦满足亦空虚,只觉着疲惫不堪,困乏得很。   她一翻身滚进了他的怀里,牢牢扣住他的左腕,这才闭上眼去。   “封郁……”   “我就在这里。”   这一问一答,方才已反复了千百次,可直到听到这最后一声,她才安心。   不是摘星奉心,不是天下一切,只是他在她的身边,就很足够。   她已不奢求永永远远,一生一世。只这一夜,就很满足。   “兮儿,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留在我身边,好吗?”   莲兮在半梦半醒间甜蜜地一笑,呢喃道:“好。”   第九八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4)   十指相扣,睁眼天明。   醒来时封郁的睡颜近在眼前,浅浅鼻息拂在她的眉心,曾在梦中搔得她发痒,却也守了她一夜好眠。   微微天光将他的脸廓映得俊朗,莲兮不禁伸手轻点在他的眉梢。刚一触及,便见着他的眼睑一颤。莲兮惊极抽手,默默等了片刻,见他依旧睡得深沉,这才重新抬指勾勒起他的五官。   指尖小心翼翼地拖曳过他的眼角,鼻翼,唇角,像是轻盈的笔尖,将那人浮空描摹下来,生动完满。   这一副容颜,原来就是她爱的人。   只可惜他的面容精致太过,凭她的一枝拙笔,能将他画得九分相像已是不易,再想要连他眉宇间的气魄都封存下来,却是妄想。   莲兮惋惜地轻叹了一声,要如何将这指间沙、过耳风似的人,永远留在身边?   封郁掖在左耳后的长发混着几丝银白,绕过脖颈蜿蜒在她的手边。她看了一眼,心间忽然一动,偷偷摸摸拈起了他的一缕头发,往自己的发梢缠去。她忙活了半天,想在两人的发尾打上个死结,怎知两撮头发都是乌溜滑手的,每每从她的指间滑脱出去,叫她恨得龇牙咧嘴。   她埋头只顾着捣鼓,忽听封郁轻笑一声,从她的手中取过两撮发来,控在双手间内外一翻,瞬息间便打好了结。他将紧紧交缠的发结交还到她手里,问道:“喜欢吗?”   莲兮心满意足地抬眼笑答:“喜欢。”   封郁一手侧支着脑袋,也笑了:“只这样是不够的。凡人夫妻的结发之礼,还要将发结攥在掌中,默诵三遍对方的名字,才能灵验。”   “是这样吗?”莲兮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步序,却还是郑重其事地紧握住两人的发结,双唇微启,无声地默念起封郁的名字来。   她才刚念了一遍,他便故意插话道:“我在这里。”   她懒得理他,还要念第二次,他却侧弓着身子在床榻上大笑了起来。   莲兮正莫名奇妙,封郁突然伸手在她腰际一揽。   薄薄的丝被下,两人皆是赤裸,肌肤相触,立时让她想起了前一夜的旖旎相缠。满脸的羞红漫下脖颈,直蹿得胸前都绯红一片,她怕被他瞧见了,索性顺着他臂上的劲力,扑进他的怀里,娇嗔道:“不许笑。”   封郁翻过身,将她托在身上,长长叹了一气,说道:“你总是这样好骗。”   莲兮的长发在他的胸前铺散开来,那被她甩脱在一边的发结,被他取过手中。   “青丝作结,便能一生一世?为何凡人总是想得如此轻易?”   他嘴上说得不屑,可莲兮枕着他的胸膛,却分明听见他的心跳愈发轻促起来,仿佛也在一遍又一遍,默诵着她的名字。   “我在这里。”莲兮忽然吱声,让他肩头一震。   封郁摸了摸她的发顶,沉默不语。   两人静躺了片刻,莲兮猛然从他身上坐起,惊道:“哎,糟了!天刑司的小家伙要找上门了,我得下玉茗阁一趟给人签张名条儿去……”   她最初是为了避着胧赫,才每夜躲进摘星楼。后来惰怠成性,索性整日起居在楼阁中。移居之事,她并未呈报天刑司。若是小仙官一会儿在玉茗阁中找不着她,想必又要闹腾出一摊乱子来。再被扣上第二顶畏罪潜逃的帽子,她是绝计受不起了。   莲兮心急火燎地蹿下床去,猛地一扯,将两人拴在一处的几丝头发尽数挣断。   “嘶……”莲兮疼得抽气。   那发结还带着一截封郁的断发,缀在她的发梢。她懊悔地托着那小小的发结,扭头望向封郁,颤声问:“这……可怎么办?”   她委屈欲哭的模样叫封郁无奈又心疼,他直起身子在她掌上的发结浅浅一吻,勾唇笑说:“等兮儿回来了,我再为你打一百个结,一千个结,好么?”   封郁原是擅笑的男子,或是积年累月的习惯使然,他总能以自然温煦的笑容,高明地掩去眼底的真情实感。即便是与他相伴了许久的莲兮,也难以捕捉他笑容深处的意味。唯有他哄她时,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宠溺,让她怎么也看不够。   封郁见她面露迟疑,不由催促道:“还不快去?”   莲兮冲着他微一莞尔,捡起地上的衣裙穿戴仔细了,这便扭身离开。   她怕赶不及,便直接解开了摘星楼的言咒封界,跳窗而出,从高空中直跃向玉茗阁的北侧绝壁。   天光朦胧,空无一人的玉茗阁里寂静非常。莲兮原非害怕寂寞的矫情女子,可这一刻,却在咫尺之外思念起那人来,恨不能有他时时相伴在侧。   一夜厮守本就足够。她心中这样的决绝,只因封郁的一句话而软弱,重又贪婪起来。有人相守等待,原来竟是这样幸福的事么?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他的身边,与他缠发作结,纠缠更多。凡人结发一枚隐喻百年携手,倘若能与封郁作结百个,便能竭尽万年相守,倘若作结千个,岂不就能执手长终,直到天荒地老的那一日了吗?   这样天真的念头,荒唐得叫人发笑,可也将她的心怀填得满盈无缺。她一面笑着,一面脚下愈发走得轻快了。   刚转过一处拐角,莲兮远远看见玉茗阁后殿的门前立着一个墨衣紫带的身影。那家伙猫着腰扒附在门板子上,正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间向寝殿中张望着。   莲兮不动声色地蹑脚绕到他背后,猛地在他肩上一拍,高声问道:“我房里可是藏着什么妖魔鬼怪?让小七这样好奇?”   敬阑全身一震,转过身时却并不惊慌,只是眯眼笑说:“叩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小仙还以为是公主身体抱恙。”   那一日敬阑替小六代班时不见人影,虽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却平白害的青青被烧死。自那以后,莲兮对他总有些提防,说话时也是谨小慎微的。可他一如往日,待她谦和,每每笑脸相迎。   莲兮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便推门往桌台走去,说道:“天刚擦亮我就醒了,闲来无事去竹林里晃了两圈,不想你来得这样早。”   她在桌边提笔展纸,敬阑竟也不请自入,跟着进了房里。他隔着书桌仔细打量了莲兮两眼,低声问道:“莲公主昨夜真是睡在这后殿中的么?”   莲兮大笔一挥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头也不抬反问道:“怎么?莫非我还能睡在竹林里不成?”   封郁是玉茗阁的正主,主人归家本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莲兮却直觉着不该对敬阑多嘴。她将签好的名条递给他,有意傻笑着敷衍。   不想敬阑却步步紧逼,又问:“昨夜……莲公主是一人?”   莲兮不假思索便答:“那是自然。”   她被敬阑上下游移的尖锐目光逼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瞧了瞧。   她身上的夏裙本就轻薄,为图个清凉透风,衣襟领边皆是以半透的轻纱裁制。透过纱边,隐约能看见许多樱红小点,密密排布在她的锁骨下,直贯入双峰之间,连缀成片,引人遐想。   莲兮略扫了一眼,顿时哑然失色。   她佯装皮痒,慌忙伸手挠了挠脖子,将胸前的残迹遮挡着,含糊道:“唔……天热了,一群蚊子哼哼唧唧一晚上,把我叮成这副模样……”   莲兮情急之中,张嘴就是瞎扯。又是哪里的神蚊竟能飞上这样高的天宇来?   她自觉嘴拙,笑得勉强。好在敬阑并未深究,只是淡淡一笑,取过签条时不忘关切一声:“既是如此,公主以后再不要睡在地上。床榻上有帐子,睡得也安稳些。”   莲兮紧捂着脖子,直等敬阑出了门才敢撒手。她取过镜子拨开颈侧的头发,细细一照才知,原来不止胸前,便连脖颈耳下也全是封郁肆意留下的吻痕。镜中的她,一双如丝媚眼,两瓣微微红肿的双唇,衬着颈间浅浅的绯红,不复从前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却是另一种妖娆妩媚的风姿。   莲兮嫣然一笑,镜中的笑颜与她母上是何其相似,正是她艳羡了多少年的绝代风华。   敬阑的脚步声渐远,玉茗阁中归于一片静寂。莲兮探头在游廊环视一圈,眼见四下无人,她连忙掩上后殿的门,大步流星往摘星楼的方向奔回去。   实则不过短短的路途,来回一趟的功夫连半柱香都未烧尽,可她却只觉得岁月流转,仿佛已过去许久。   刚一踏入摘星楼,莲兮便急不可耐地喊起他的名字。   接连两声呼唤,久久回荡着却并无回应。空寂的楼宇,依旧只有满室满厅她的画像。   莲兮紧咬着唇,闷头逐层向上寻去。   每每在转过屏风时,期待着在那背后,会有他的身影。   每每徒然地希望,继而空洞地失落。   她终于知道,原来昨夜是在摘星楼的八层睡下的。可即便是那张凌乱的床榻,也是冰冷的。   她沉默地捂着胸口,向着楼阁顶端踉跄而去,若她看不见胸前点点胭红,那便好了。她便能将夜前天明时的一切,当作又一场幻梦,付之一笑。   ——等兮儿回来了,我再为你打一百个结,一千个结,好么?   他的话甜蜜如斯,她分明犹疑了片刻,却还是轻信了。   站在摘星楼顶端的敞台,莲兮伸手探入石盘内,在浑黑的水中左右摸索了片刻——日前还盛装着玲珑碎的石盘底端,已然空无一物。   迎着南风灼热,她终于失声大笑。   第九九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5)   果然,封郁这一趟回来,只是为了取走藏在摘星楼中的玲珑碎。   前夜他凭栏怀抱着她,站在此处说起的款款情话,她还记得清晰。他为那梦中的女子苦守两万年相思,为她演卦作画,为她相思堕泪。可为何这一切的珍爱,却终究比不上一颗玲珑心?   倘若曾为她爱得那样刻骨铭心,为何不能为她放弃玲珑?砸碎也好,丢弃也罢,从此以后,再不要惦记着它与夭月了。天下之大,她只要他一人,可他有了她却还不知足吗?   这样任性的话,被莲兮含在唇齿间徘徊了千万次,却始终不能对着封郁说出。只因他与她那注定坎坷的姻缘,是她姗姗来迟了。   天光大亮,莲兮却只觉着昏沉。猛然想起桌脚边还搁着两坛子醉红颜,她迷迷糊糊着就往内室走去。   还未来得及灌酒,桌上那幅画却先跳入了眼中。   举起画纸,阳光透过薄薄的纸面,将她亲笔绘下的封郁映衬得光明。那一双直视着她的眼眸,浸透墨色,却与樊城中所见的眼色有所不同,仿佛缺了什么。莲兮回忆着那时的封郁,手间不自觉添水研墨,想要加上两笔。可左思右想了半天,却始终不知如何落笔。她苦涩一笑,事到如今,这也再不是什么要紧事了。   莲兮将画放回桌上,展平铺好,又在画纸的四角压好纸镇,最后看了两眼。她正要弯腰取酒,一袖粹白却忽然从身后探出。袖间的手抽去了她的绘笔,笔尖只蘸了一丝浅墨,随即轻点在画纸上。细小的毫毛在那一双眼眸中左右各添了一笔,将眼弯的弧度稍加修饰。   添改后的眼眸,含着意味深长的笑。笑意流转而出,带着炽热的浓情蜜意。这并非她熟悉的封郁,却仿佛正是那一夜被琴弦金光映出的眼色。   “这才是我。”封郁掂着笔从身后将莲兮环抱,慢条斯理说:“除了这一双眼,其他倒画得不错。”   他的怀抱总是来的猝不及防,时而让她惊喜,时而让她不知所措。   莲兮怔怔站着,只见封郁撇下手头的绘笔,另取了一枝狼毫来塞进她的右手,又握着她的手,提笔点墨。落于画角的笔头,带着她的一分虚脱无力,他的九分潇洒不羁,先后写下了两人的名字。   封郁的下巴靠着她的肩头,满意地点了点,轻声说:“以后要是孩儿问起了,我就说,这是娘亲给爹爹的定情之画……夫人你说可好?”   他的嗓音润泽如茶,说起“孩儿”二字时,是别样的温情,亦真亦假,让她恍惚。   唯恐被他迷惑得更深了,莲兮一甩手架开了封郁的双臂,想要从他的怀间挣脱,一面恨恨说道:“本公主何时说过要嫁你了?”   封郁笔杆一掷,将她搂得更紧了,好笑道:“当初分明是你向我求亲的,现在想要反悔也晚了。你若乖乖嫁我,我……便教你剑法。”   “不要!”   “那……教你演卦如何?”   “不要!”   “再不听话,为夫只能家法伺候……”封郁埋头在莲兮的颈窝中,呼呼坏笑一声抽去了她的腰带,沿着后颈连吮带吻,一路唇舌并举撩拨着她。听她蚊子似的哼哼了一声,他低哑说道:“我会好好守着你,疼爱你,每天为你缠发打结,不喜欢么?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呢?”   不错,她喜欢,只可惜……   莲兮眼眶发烫,张了张嘴,艰难反问道:“封郁想娶的人,果真是我龙莲兮吗?”   她的话语冰冷发颤,封郁闻之身形一震,本欲探入她衣襟内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   “玲珑心……将玲珑心给我,我便嫁你。”   封郁的臂弯紧拥着她,沉默了许久,才涩声说:“傻丫头。”   莲兮鼻中冷哼,笑道:“不舍得?”   他叹了一气,终于放开了她,重又提笔点墨,问道:“你猜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他潦草地补齐了画上的落款时间,自答说:“今日是七月初七。牛郎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莲兮不假思索说:“那不过是凡人的杜撰罢了。”   “新安城中的七夕夜,你可不是这样冷淡的。”封郁将画纸收好,转身飞快在莲兮的眉心弹了一指,笑说:“我四下忙碌了半年,赶着七夕前找你,只想你能陪我这一日。今日过去,我便将玲珑心给你……它原本也该是你的东西。”   ——他固然守着你,做尽了一切,却原本不是为了你。   ——你的身体,不过是来日盛装夭月灵魂的一具容器。   而今,封琰说的来日,也终于到来了么。   “给我?”莲兮失落至极,反倒笑出声来。封郁轻描淡写说得简单,可为何却难以掩饰眼底的怜悯?他所说的给,与她要的给,原本就是两回事。   “兮儿,”不忍心看她笑得凄离,封郁将她扯入怀中,问道:“做一天封郁的妻子,好么?”   他是如何自负轻狂的男子,可这一句话却说得卑微,几近乞求。   今日,他怀抱着的灵魂尚且是她,可明日,会否成为另一个人呢?   莲兮静静阖上眼偎在他的胸口,唇角邪魅一勾笑答:“好。”   龙莲兮活过四千年头,何曾对人低头,何曾甘愿服输?即便只有一日,她也想要他知道,唯有她才是最好的。   封郁平日最擅察言观色,这时只因她答下的一字而欣喜若狂,竟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兮儿既是我家夫人了,就该盘起头发才好……”封郁站在梳妆镜前替她梳理长发时一面说着,一面望向镜中的莲兮,犹疑道:“绾个什么发结才好呢?”   “怎样我都喜欢。”镜面上映出的女子娇嫩欲滴,笑靥如花,比方才玉茗阁镜中的她又美艳了几分。   他撩起她的长发,脖颈上的点点浅红一览无余。   莲兮连忙捂住脖子,连嗔带娇地回头瞥了封郁一眼,怯生生说:“还是披发掩着吧……让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封郁垂眼看着,忽然俯下头吻在她的颈侧,低声说:“我今日正想要带你四处走走,好叫人人知道,你已是我的人。”   “走走?再远也不过是在玉茗阁的地界内逛逛罢了。”便连埋怨时,镜中的她亦是笑得甜美。   “这样没兴致?”封郁哼哼笑着,老练地在她脑后盘发作结,说:“原本还想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天刑司的烟云封界在此,我哪里走得开?”   “啧啧,你也不想想,我是如何溜进来的……不瞒你说,摘星楼极北之巅的高空,有一处不受烟云封界禁锢的破洞,从中穿行即可来去自由。我带你出门儿玩上一整日,晚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回来……”   莲兮天性喜动,成日闷在玉茗阁中早就呆得厌烦,听封郁一说连忙扭头问道:“当真?”   她一使劲,将封郁苦心理好的头发又挣得凌乱了。他无奈笑笑,重新替她梳理了一遍,又说:“南虞城中有七夕夜里流河放灯的习俗。从前我一人时也常去的,看着那五里荷灯飘摇,总想着有一日要带你看看……”   “哪有七夕放灯的?”她只知中元节凡人放灯江畔是为了超度魂灵,却从未听人说起七夕还有这样的习俗。   “就是特别,才要带你去瞧。”封郁一手托着她的发,一手翻开妆奁盒子,在盒中挑拣了半天,才拈出一对樱红色的子母簪。他将簪子衬在发间比划了两下,满意说:“还是这颜色衬你些。”   莲兮斜睨着眼直往匣中巴望着,封郁索性将匣子拽到她眼底任她自个儿来挑:“还喜欢哪一支?”   垂眼一看,只见妆奁匣子里边满满当当装得都是女子的发缀小饰,金簪玉钩,珠翠步摇,种种材质种种颜色,无一不有。她不由生出几丝醋意来,酸溜溜地问道:“你这什么摘星楼浅唤阁的,原来也有过女主人嘛。”   封郁将手中的子母簪仔细攒入她的发间,漫不经心地说:“自打我知道自己的夫人是个连头发也梳不顺的奇女子,便盘算着怎么也该帮她一把。我拿着青青的头发勤练了多少年,现在也算是小有所成了……怎的夫人还来兴师问罪起来。”   “青青……她……”   “她好得很,我刚将她送回玉茗阁去了。有她呆在后殿,倘若天刑司心血来潮查上两眼,想必也分辨不清吧。”   听得青青无碍,莲兮顿时松了口气,乏力地脱口道:“多谢……”   封郁替她理好发髻,在镜台边蹲下身扳过她的脸来,郑重说道:“何必感激我?封郁的人,封郁自当守护周全,青青如此,你更是如此。在我身边,今日过后,还有明日,明日复明日,只要兮儿愿意,我每日都会为你绾丝梳发……只盼着你每时每刻,都能笑得这样灿烂。”   莲兮冷眼一瞥镜中的自己,那镜中的女子乌发云鬓,一双翦水秋瞳纯真剔透,一截裸白的颈子却妩媚多情。两厢映衬着她的笑意,仿佛是夏季里盛开的一夜香花,乍一绽放,便不惜余力地倾吐出所有的芬芳,只求匆匆过客能为之稍作停留。   纵是美丽,亦是悲哀。   她从椅上滚入封郁的怀抱,紧缠着他索吻求欢,却终究没有回答。   第一百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6)   虞川奔腾南下,分作数条平缓的支流贯入城中。   小桥流水,枕河听橹。   居于纵横水脉间的千年古城南虞,是寻常的江南景色。莲兮与银笏结伴游玩,曾走过许多这样纤秀的小城。原本,比起静谧的烟雨人家,她更钟情于壮阔的孤烟大漠。但这一刻,只因身侧并肩而行的人,平凡的青石小路,亦是最美好的。   夏暮时分,莲兮与封郁走在河畔的街市上,一个淡妆绯裙,一个白衣翩翩,两厢执手绝美如画,引得过往路人纷纷侧目。   她难得为自己描眉点唇,精心打扮了许久。对镜端详时,自以为也该有几分倾倒众生的绝丽了。谁曾想,如今叫南虞城中百姓为之倾倒的,却分明是她身边的封郁。   莲兮掐了掐封郁的手指,小声嘀咕:“为何这街上的人都对着你指指点点?”   封郁高深莫测地一笑,张口正要回答,路边却忽然蹿出个双辫小丫头,扯住了他的袖口,奶声奶气地问道:“大哥哥……你是莲神大人么?”   见他只笑不语,小丫头抬高了声调又说:“宁宁想要莲神大人的花,可是娘亲不给我,你送我一枝好不?”   那小丫头生得矮小,身量还未过封郁的腰际,他一抬手,恰好摸在她的发顶。   “你还不到年纪呢,我先送你一朵假花,等你有了钟情的郎君,才是攒花的时候。”封郁垂眼笑着,手掌掠过她的发辫,在她的发间留下了一朵复瓣小莲花。   经他幻化而出的莲花栩栩如生,立时叫街边的人群炸开了锅。   “果然是莲神下凡!”   “难不成真是神仙?我十几年前见着他就是这样子!”   “何止十几年!庙里的莲神像都放了多少年了!”   “那女子……又是谁?”   街边的男女老少方才只是背地里指着封郁窃窃私语,这时索性放开了嗓子议论起来。这南虞城中,人人识得封郁,人人望着他时皆是敬慕有加的眼色,真是怪哉。但更叫莲兮诧异的,是那朵娇小玲珑的复瓣莲花,浅粉微紫,与那紫冠白鹦每日衔来她窗台的花儿,生得一模一样。   她指着莲花,惊问道:“这……是什么?”   封郁狡黠笑笑,说:“南虞无人不知,这是情莲。”   “情莲?”   “我带你去看看。”封郁牵着她的手,刚一举步,左右路人纷纷避让,更有年轻男女就地叩头来跪拜他。莲兮与他携手而行,平白沾光受了一路跪礼,只觉得好笑,揶揄他说:“什么莲神?天下花神皆女子,你一个大男人冒名顶替也不害臊。”   她正说着,只见从街东那头稀稀落落又走来许多少女,每人都在发间簪着小小的莲花,每每擦肩而过,便留下一缕似曾相识的幽香。   “那莲花看着不俗,我以为该是九重天才有的仙花……”莲兮望着那些佩花而行的女子,不知怎么,竟生出一分羡慕来。   “不错,这花原本只开在父尊的寝殿后侧,是罕有的仙种。”   “那怎么……”   封郁深望了她一眼,悠悠说:“很久很久以前,九重天上有个无聊的仙人,看着南虞城中的七夕夜热闹非凡,又看着自己形单影只,便有心想要捉弄凡人一番。他从天际摘下神莲数朵,在南虞城扮成个算命先生的模样。这算命先生的卦数极准,无数年轻男女慕名而来求算情卦。他却故意将人家的情路说的坎坷又曲折,临了还送人莲花一朵,对人谎称,只要能供养着莲花不败,就能情爱不绝。”   封郁说得隐晦,莲兮却立时明白过来,白了他一眼说:“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无耻无聊的时候。神莲生于九重天的仙气仙水中,到了凡间哪里养得活?岂不是存心要人难过?”   ”我家夫人最是聪明……”他只淡淡一笑,继续说道:“那无聊仙人以为凡人狭隘,便想用一朵注定败谢的莲花叫人知难而退。可几年后,当他再度回到南虞城想看看劳燕分飞的好戏,却发现有人为他筑起了一座小庙,南虞男女以香火蔬果供养他的画像,把他视作牵引姻缘的善神,人人见他,都敬称他一声莲神。而昔日他以为注定分飞的爱侣,也依旧浓情蜜意,相伴成双。”   莲兮不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沿着河畔的青石小路已走到了尽头,向着东南转角一拐,她才知道街市的背后别有洞天,竟还藏着一泊小湖。   封郁指着湖上连绵成片的紫粉色,轻声说:“因为当年他赠给南虞百姓的神莲,直到今日还开得灿烂。”   放眼望去,并不宽阔的湖面,却盛开着无数复瓣莲花,濯水而出迎风而举,玲珑小巧让人怜爱。盛装华服的女子三五成群,从曲桥上探向湖面采下莲花,或是簪入发间,或是掖在鬓角。   满池的莲花,猝然触动她的心弦。   当年封郁的一句戏言,却有痴情的男女当了真。最初是谁将莲花供养在这湖中的?又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让那本该枯萎的花儿坚强地存活下来?时至今日,或许南虞城中再没有人记得。   唯独这出人意料的美景,横跨岁月而来,裹挟着幸福的气息。   “每到七夕,南虞的女子都会摘下莲花攒在发间,祈愿能与钟情的男子执手白头,相伴一世。”封郁含笑望着她,无奈地说:“千百年来,我和我那歹毒的花竟成了赐人良缘的传说,你说可不是叫人哭笑不得?”   莲兮若有所思地望着湖面,怔怔说道:“可我想,这花能开到今日,却不是偶然。人人以为是莲花庇佑着情缘,可实则却是凡人的情爱滋养了莲花。情莲二字,名副其实。”   封郁与她并肩站着,将她的手握得牢固,却久久没有说话。   桥上女子的嬉笑声细碎传来,莲兮心间一动,忽然挽住封郁的胳膊娇声说:“喏,我也要一朵,夫君快快给我摘来。”   她初次叫他夫君,脱口顺溜毫无生涩,反倒是封郁听着,耳根霎时红透。   她从不知封郁也会羞怯,只觉得有趣之极,噗哧哧笑着蹿到他跟前,又接连喊了几声夫君。   封郁咳咳清了几嗓子,提袖掩在耳侧,说道:“傻丫头,情莲是未出阁的少女才戴的,你已是我家夫人,还要许什么姻缘?”   第一零一节 与君相守 花开静好(7)   莲兮不依不饶缠着封郁要花,左一口夫君,右一口郎君,扯着他的一对白袖,嗲声嗲气撒娇耍赖了半天。   晚霞明艳,映得她的笑颜浅浅胭红,仿佛酒醉微醺。   莲兮自小与剑为伴,本是英武的女子。唯有唤他夫君时,连眉宇间天生的一股英气,也化作了绕指幽柔,衬着她一双剔透的眼,是天下男子都难以抗拒的魅惑。   封郁无奈地笑笑,牵着她便往桥头走去。   “喏,我要那朵颜色最深的!”莲兮指着桥底的一朵花说得气定神闲,封郁伸手刚要摘,她却揪住了他的袖口,指向另一侧又差遣说:“等等,还是那朵大些。”   她忽左忽右犹疑不定,时而觉着大的亮眼,时而觉着小的秀气,嫌这朵颜色有些淡了,嫌那朵花瓣有些蔫了,挑来挑去也没拣出个十全十美的。白哄得封郁在桥头忙活了许久。   桥上摘花的闺中女子,羞于同陌生男子擦肩并立,都纷纷避着封郁躲到了桥的另一头。封郁的脸在南虞混得熟络,众多女子中自然有人认出了他的模样,却都有些不可置信。   莲兮一面侧耳听着众人窃窃私语,一面洋洋得意地冲封郁说:“被凡人女子仰慕的心情如何?只可惜你这英俊潇洒的莲神,今日却是我家花奴。”   她心满意足地嘻嘻笑着,还不忘抬指又使唤了一句:“那朵那朵,最中间的……”   “你可想好了?”   “唔,要不还是左边……”   封郁却不听她的话,随手折下了右手边一朵小小的莲花,长吁一气直起身子来。   莲兮还不及后退,封郁便飞起一指弹在了她的眉心,嘲道:“你就是这副德行,给点阳光便灿烂起来。累死自家夫君,你就高兴了?”   她悻悻嘟囔:“罢了罢了!你都摘了,也只好将就。”   “我看满池的花也没甚分别,这一朵就很美,”封郁掂着花递到她眼前,唇角一勾,笑问:“喜欢么?”   幽幽莲香混着他袖间的甜蜜,是引人向往的气味,她闭着眼浅浅嗅了一口,却不敢用力呼吸。唯恐一使劲,便惊散了这样的美好。   这一天漫长如一生的时光。   他带着她游河泛舟,绕过山川重重,只为寻找昔日无意中见过的、开满山谷的合欢花。烈日红花,他坐在她的一对龙角间,穿梭于山谷,翻腾于云霄,再不是一个人。   她同他在云梦大泽戏水,沿着水岸赤脚走了五里,只为重温母上与父君曾经并肩走过的地方。水色无垠,她一柄鸾凤与他手间的梦龙追逐嬉戏,也再不是剑影寂寥。   她渴了,他便为她亲手摘下满捧白茉莉,现煎现煮成新鲜的花茶。她困了,他便陪她找一片乘凉树荫并排躺着,悠闲地眯眼歇息半刻。她闷了,他便坐在船头临风抚琴,专挑相思情歌,郎情妾意一曲又一曲,好似永远也唱不绝。   过往她与封郁一道,只顾着四处奔走寻找玲珑心,忙碌中日月如梭。她从不知道一天里竟可以做这样多的事。无奈世间的美景太多,即便再给她三日,三十日,也远远不够她与他看尽一切。   ——今日之后,还有明日,明日复明日……   今日的龙莲兮是封郁的妻子。可明日,她将身在何方?   莲神的花,近在鼻端。她闭着眼笑了,左眼却不期然淌下一滴泪来。   莲兮飞快扭过身,指了指自己的发顶,背着封郁说道:“夫君挑得花我自然喜欢,快替我攒上吧!”   小巧可爱的莲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我见犹怜。   封郁刚撒手,她便转头笑问:“好看么?”   他不动声色地垂眼看着她,忽然说:“你今日格外爱笑。”   “原来你不喜欢看我笑?”莲兮仰头望着封郁,将指尖的一滴滚烫深深攥在手心。   封郁掂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过了许久才说:“为夫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若只能为我一人笑,该多好。”   他二人站在桥头旁若无人地厮缠,一言一语都被那些摘花女子听了去,顿时引来阵阵哄笑。她这才觉出几分羞怔,扯起封郁的袖子便要走。   夜幕之下,华灯初上,南虞城的七夕夜祭乍一开始,便已热闹非凡。莲兮与封郁在情莲池畔不过逗留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出来时,城中的气氛却与方才截然不同。   七夕既是南虞城的姻缘之日,也是至关重要的夏祭之夜。刚入夜,南虞百姓便聚集到了城北的魏川上游,为即将到来的秋节祈求丰收。龙游狮舞,踩跷花鼓,种种锣鼓喧嚣合着人声鼎沸,一阵胜过一阵。   封郁同莲兮穿过街市,混入了魏川西岸观礼的人潮中。眼看就是七夕夜流河放灯的时候了,围观看客愈发拥挤,众人摩肩擦踵自顾不暇,再没有人注意到封郁。   他附在莲兮的耳边,指了指横架在魏川上的石桥,轻声说:“魏川是南虞最宽阔的内河,水流平缓,最宜放灯。那桥上备着许多荷灯,一会儿只有年轻女子能过桥走去东岸,也只有女子能放灯许愿。你若想去玩,便早些过去,晚了可就没灯了。”   莲兮在人海中紧抓着他的手,犹豫了一瞬,却摇了摇头。   封郁明白她的心思,低声哄她:“那姻缘灯比结发什么的灵验多了,你权当是替我跑腿许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会走的。”   她还未回答,却被封郁从背后一送,往桥头轻推了一记。   她回首望了封郁一眼,人潮中,他的笑眼闪烁如星,惹眼非常。   莲兮安心向桥上走去,果然看见桥面上摆着一方大桌,堆着许多还未点亮的荷灯。三五成群的女子打扮靓丽,正执灯围簇在桌边。莲兮走上前一看,只见桌边还坐着个代笔先生,正埋头替各位闺中小姐书写灯签。   狭长的灯签是赤红的纸,男名在左,女名在右。写好后,搁在荷灯中烧成灰烬,便算是将祈求的姻缘上告了神灵。这一盏平凡的荷灯,也就此成了寄愿之物,放于魏川任其顺流而下,沿途便好叫它吸取天地河川的毓秀之气,为许下的姻缘祈福。   莲兮看清了规程,赶忙挑来一盏荷灯,又向那代笔先生借了笔墨,亲手写下了封郁与自己的名讳。她下笔时,如封郁一般挥洒自如,一气呵成的五字,是他的字迹,却是她的心愿。单看着灯签,就已让她心满意足。   她恋恋不舍地将纸条送入荷灯内,对着烛火烧尽了,又依样画葫芦,学着别的南虞女子,过桥走到魏川的东岸放灯。   被放入水中的荷灯制作精巧,花瓣是纤瘦的椭圆形,晕染了淡淡的粉色。漂浮于河面,像是闪烁发亮的朵朵情莲。群花星点,悠悠向着南面飘荡而去,在魏川上拖曳成一条粉色的光脉,与倒映于水面的银河相互纠缠,曼妙不可言诉。   莲兮目送着自己的荷灯越漂越远。   载着她沉甸甸的愿望,它却依旧轻盈,转瞬便汇入了群光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对岸的他,也在看着那盏灯吗?   封郁身量挺拔,又穿得粹白醒目,本该容易分辨。可当她放眼望向西岸,方才他们倚立的柳树边,却全是陌生的脸孔。那说过要等她的人,竟又不知所踪。   莲兮心中一惊,慌忙向桥上奔去。刚走到正中央,便看见一袭粹白的身影,正立在桥头的石阶上。   河畔灯火辉煌,将封郁的眉眼映得生动。他的身形站在桥上极是显眼,片刻之间便叫两岸的南虞百姓辨认出来。一时桥上桥下沸腾起来,有人欢呼,有人跪拜,他却目不斜视,只拿眼望着她。   隔着十余步远,他的嗓音淹没于喧闹中,她却只凭嘴型便知道,他念着的是她的名字。   ——娘亲娘亲,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分明就是唬人嘛,那些凡人为何要胡编乱造?   ——那是凡人对情爱的愿景,兮儿还小,等你长大了,倾尽一心去爱一个人,就能自然而然领悟了呀。   不错,那人望着她的笑容太过美好,不知从何时起填满了她的胸怀。   明知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明知他与她只是一日的夫妻,明知这一夜的幻梦即将终场,却无法抑制她的渴望。   她渴望与他还有明天,她渴望有一日能对自家的孩儿说起那张画的来由,她渴望与他相守,一生一世。哪怕这一切,只发生在虚幻飘渺的传说里。   这夜,牛郎织女相会于桥头。那么下一次,要何时重逢?   莲兮正举步向封郁走去,忽然一阵狂风逆着魏川的水流席卷而来。她泪眼迷离,对左耳呼啸的风声浑然未觉。待察觉时,那挟风而来的紫衣男人已掠到了她的跟前。   仿佛紫电过境,猝不及防。涟丞飞身而过,只在她肩头猛地一揽,便将她一同裹入风中。   莲兮双眼一闭,竟没有反抗,任由涟丞带着她疾驰而去。   意料之外的结局,或许反而是好的。   睁眼时高空一瞥,已是最后的鹊桥。   第一零二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1)   初七上弦月,夏夜朗朗。   涟丞怀抱着莲兮向北面疾行,深紫的衣袍一掠而过,只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紫电残影。   两人早已远离南虞城的地界,他却仿佛被人追赶着,脚下片刻不停。狂躁的心跳,如锤如雷砸落在耳边,让莲兮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即便是不通医理的她,这时也觉出不对劲来。   她猛地一揪涟丞的衣襟,要他将自己放下,他却不闻不问只顾闷头狂奔。莲兮眉头紧拧,在他耳边着急喊道:“我要你快点停下!不要命了么?”   涟丞回头张望一眼,见无人追来,这才掐断疾行术法。乍一住脚,竟连滚带翻从高空坠落。他虚弱无力,却唯独一双手臂像是金钩铁爪,将莲兮紧缚在怀。她难以脱身,转瞬便与他一道,自千丈高空摔下,落入一座乱坟荒山。   落地时好在有应龙神元护体,两人只摔得个皮外伤。她本以为将涟丞护得周全,不想他的肩背刚一触地,竟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飞溅在莲兮的额角,滚烫如岩浆一般。   莲兮挣扎着从涟丞的怀里爬起身,额角的血滴答淌落。林间月色森森,黏稠发黑的血迹触目惊心,让她哑然失语。她慌忙探了探涟丞的脉门,却更是困惑。他的血脉鼓胀沸腾,血液流淌其中仿佛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可相反,体内的神元却低微之极,几乎难以分辨。   莲兮在一边琢磨着,却忽然被涟丞钳住了手腕。   “兮儿,救救我……”他虚浮地喘了一气微微抬起头。稍一动弹,眼角竟渗出两颗暗红的血珠,两行腥血横贯在他秀美的面容上,像是信手涂鸦的脸谱。他对着她笑,却反是狰狞。   莲兮恍然有所明白,一颗心如堕冰窟。   她的涟哥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事到如今,你一脚都踩进了魔境,我还怎么救你?”她愤然甩开他的手,失望又难过,连声音都沙哑变调。   涟丞悻悻一笑,低哑说:“那一日若非你吝啬应龙龙鳞,我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莲兮跪在乱石荒草中,只觉着晕眩,连反驳的气力也无。   “我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只要兮儿愿意,我就还有的救……”涟丞坐起身子,拽着她的手肘哀求道:“落地前你注入我体内的龙元,已让我好了许多,若是再多给一些,我……我……会恢复的。”   月色下,涟丞原本苍白的脸果然恢复了几丝血色。可莲兮看着,却提不起一分喜悦。   所谓堕魔,大多起因于急功近利的修炼。妖族与仙族生来即有神元,勤加修炼便可充沛神元,精进道行。但修炼一事讲求细水长流的日月积累,若想一蹴而就,只会徒然消耗神元,百害而无一益。轻则肉身受损,重则经脉崩坏,洞伤元神。   这破洞乍一形成,便会缓慢地吞噬体内的神元。走到这一步,堕入魔境已是在所难免,或早或晚不过是时间的区别。直到自身的神元消耗殆尽,再没有食粮供给那无底深渊之时,无论是妖是仙,都霎时血脉分崩重析,就此真正沦为嗜血的魔物。   眼下涟丞的角龙元神已然洞穿,就算莲兮强灌他再多龙元,一旦汇入他的体内,流转不到片刻便会被吞噬干净,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这浅显的道理,仙族中无人不晓,涟丞岂会不明白?   莲兮深叹一气,幽幽说:“我送你回东海去,若是父君,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她好心搀他,却被他狠力推开。   许是因为莲兮的一缕神元纾缓了涟丞的饥渴,许是因为郁积的脓血被他呕了出来,他扶着棵枯树站起时神色和缓了许多,只眉眼间一点病态,与那一夜玉茗阁相见时的模样相似。   “父君?被他见着我这副模样,反正也逃不了一死,你倒不如就地杀了我更痛快些!”涟丞缓缓拭去嘴边的残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得诡谲:“兮儿的鸾凤斩杀魔物时,是如何干脆利落,我可是亲眼见过的,你只当替天行道一剑刺穿我的胸膛,不也很容易吗?”   莲兮只知一味摇头却无言以对,那裸露在外的脖颈雪白细嫩,勾得涟丞不由自主伸过手来,抚在她的后颈。那曾经牵过她的手冰凉依旧,却不复柔软,僵硬的指尖乍一触碰她的肌肤,就让她起了一身寒颤。   “小时候兮儿总是缠在我的身边,涟哥哥长涟哥哥短,你说要嫁我,要与我做伴千万年。如今可还记得?”涟丞的手掌宽大,掐在莲兮柔嫩的颈间,犹如握着一截脆弱的花枝,轻易便能折断。他五指骤然一收,紧扼得她喘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只是垂手静静立着,不愿拔剑相向。   “兮儿,你舍不得杀我的,”涟丞紧盯着她的眼,逼道:“既然杀不得,为何不愿救我?只是一枚龙鳞,又不是要你的性命……”   莲兮喉间紧窒,在他掌下艰难地嘶嘶吸气,轻摇了摇头。   “笑话,你若被我杀了,龙鳞还不是要落入我手中?”涟丞不耐地挑眉,另一手从腰间抽出莲光折扇,扇面一舒,在她的脸颊上拍了一拍,恨恨说:“这荒山野岭的,可没人为你收尸……”   话音未落,天际忽地贯下一道粹白,直冲涟丞而来。挟着一线刺眼的金光,那白影迅若流星,瞬息便掠到了跟前。只见金光一凛,孤弦一纵,竟将涟丞勒在莲兮喉间的左手齐腕削断。   “封……”涟丞半句惊呼还未及出口,便被封郁按住脑袋,狠狠推出了数十丈远,直撞向一块巨大的山石。强劲的冲击逼得他险些呕血,慌乱间他赶忙掂起手间的折扇向封郁的后脑拍去。他自以为出其不意,却不想迎着莲光折扇,又是金光一闪,封郁指间的琴弦倒甩一记,连扇带手,将涟丞的另一只手臂也生生削断。   涟丞吃痛,刚嚎了半句,便被封郁堵了嘴巴。   双臂的断口处浑血飞洒,溅在封郁的唇角,令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他抵着涟丞的头再度撞向石面,一面不屑冷哼:“本尊容你活到今日,你竟不知珍惜,三番五次来挑事,当真不识天高地厚。”   第一零三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2)   迎着飞朔的血雾,封郁不避不让,一身粹白的纱袍尽染猩红。   他捂着涟丞的口鼻,居高临下垂眼瞧着。只这一掌的气力,便将涟丞牢牢抵在石面上动弹不得。断臂之痛撕心刻骨,可身在封郁的冷眼之下,涟丞却只能咬牙强忍着,唯恐多呜咽一声,便招来杀身之祸。   “本尊告诫过你多少次,若是再敢碰她,即刻便要你魂飞魄散。”封郁字字千钧,遍身杀意翻腾。林间无风静寂,他的两袖粹白却猎猎飞扬,卷着血沫,仿佛浸血白蝶,妖异可怖。   他掌上骤然施力,将涟丞的下颔骨生生拧碎。倒刺的碎骨扎入涟丞的舌尖,是他再也经受不住的剧痛。他想要求饶几句,怎奈塌碎无力的下巴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哼哼。封郁将嘴边的血点抹去,唇角一勾笑得肃杀:“三千年来,你这耳朵分明就是摆设,要它还有何用?”   他话音未落,指间紧绷的金弦已向着涟丞的右耳根剐去,只凉丝丝地一蹭,便将整片耳朵齐根削得干净。痛楚翻涌而来,涟丞却连咬牙也不能了。他怨毒地拿眼瞪着封郁,不料封郁却仰头大笑,嘲讽道:“你这小子又起坏心眼了,想日后寻衅报复?你以为今日还能从本尊手里捡回条贱命么?”   封郁杀心已起,一柱金弦再不拖沓,直逼向涟丞的脖颈。   旦夕之际,只见绯光横空一档,将封郁指间的金弦堪堪格开。鸾凤的剑尖轻点在封郁的额心,虽只是虚唬一记,却也骗得他侧倾了半步。借着这空隙,莲兮赶忙插入两人之间,张臂挡在了涟丞身前。   “兮儿,你躲开……”封郁长发缭乱,有如月下的嗜血罗刹。平日温润的嗓音浸透了杀意,冷然无感,令人胆寒。   迎着他残酷的目光,她亦无法退缩,一柄鸾凤掖在身后紧护着涟丞,一柄梦龙直抵在封郁的剑侧,同他的眼色,是一般的执拗。   封郁振袖一拂想将莲兮推开,她却巍然不动。他眉梢一挑,失笑道:“你可知道自己护着的是怎样歹毒的小人?若非四千年来我时时刻刻盯着他,又拿他的身家性命胁迫,你哪来一个温柔的涟哥哥?”   “就算如今他想杀我,也是我唯一的兄长……”   封郁不耐地扬手,腕间缠绕的金弦飞攀而来,将梦龙挑在一边。梦龙鸾凤削铁如泥,生来便比一般神兵更刚硬些。数千年中莲兮仗着这一对雌雄剑,与各路仙友的兵器对砍对剐了不少,也从未见剑刃有一丝损伤。不想封郁手间的金弦只在梦龙的剑刃上一缠一卷,竟豁下一道小缺口。   赤裸张狂的煞气,透过梦龙传入手中,顿时让莲兮想起封郁手刃朔阳时,曾曝现一瞬的杀气。   “如今?”封郁好笑道:“你这长兄想要杀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你出生起,他便一味嫉妒,背地里不知干过多少龌龊勾当,几次三番险些置你于死地。你竟还成日乐呵呵与他厮混,真是叫我无言。”   莲兮一怔,手中的剑愈发绵软无力。   瑟缩在莲兮身后的涟丞逮着两人对峙的空子,刚想遁走,便被飞卷过来的金弦缠住了脚踝。封郁冷冷道:“本尊让你走了么?”   弦上一收,勒得他叫苦不迭。他慌忙缩头躲回莲兮背后,一对断臂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口齿含糊地说道:“兮儿,带我……走,他神元大失……你不必怕,怕他……”   莲兮扭头望了涟丞一眼,心间揪得生疼。   那昔日里翩翩潇洒的紫衣男儿,形同白日泡影,不复存在。剑眉星目,一点绛唇,掩在满脸鲜血与涕泪之后,再也难以分辨。他哀求着她的时候,或许仍是笑着的,可往日那温和如泉的笑意,眼下却与他的下颔一齐崩塌,成了丑陋的谄媚。   数百年前牵着她的手,并肩站在海底仰望繁星的那人;前一刻扼着她的喉咙,满眼狰狞痛下杀手的那人;此时此刻牢牢抱着她,涕泗横流摇尾乞怜的那人。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长兄龙涟丞?   纵是双剑在手,她却不知该向谁举剑。   涟丞的断臂伤口血涌不止,溯溯从莲兮的腰间淌下,将她临行前精心挑选的绯色衣裙蹭得狼狈。他唯恐她轻信了封郁的话,摇了摇她又说道:“兮儿,我与你……血浓于水,数千年的感情……你竟更信他么?他哪有什么真情真爱……不过想骗你的一对剑去……好、好让他稳坐天下……”   涟丞张口还欲说话,缠在踝上的金弦却锋芒骤起,又绞断了他的右脚。   他对疼痛已然有些麻木,这时却嚎叫得格外响亮凄厉。   “你这是做什么!”莲兮终究有些不忍,对着封郁怒斥道:“何必这样折磨他?”   封郁抽回金弦,沉静说:“从前,我看在你自小依恋长兄的份上,每次只是警戒,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可他呢,对你始终心怀叵测,又是挡劫又是龙鳞。你将他视作亲兄,他可曾有一刻视你为爱妹吗?兮儿,你如今也长大了,该分得清是非对错,龙涟丞的性命再不能留了。”   “他一派胡言……莫要信他,”涟丞哆嗦似的摇了摇头,无力哼哼道:“封郁就是恨我……恨我破了他的封界,抢了他的人……若非他的封界,我也不至于重伤之下强修神元……又怎么会、会堕入魔境?”   “笑话,你自己道行不足强破我的封界,竟还有理了?”封郁抱臂在怀,好笑道:“你为那人办事受了伤,怎么他竟对你不管不问?想来你也不过是个被弃的破棋,自个儿堕了魔倒省得他费心灭口了。你总归要死,不如被我一弦豁了脑袋比较轻松。”   “你、你们兄弟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该杀……”涟丞失血过多,又无神元护体,这时声音愈发低微下去。他靠在莲兮的腰间,低声求道:“兮儿救救我,今日封郁不死,我也活不过,他……他对你虚情假意……就算千刀万剐也是应该,你切莫再犹豫了。”   他二人的对话,莲兮听得清楚亦模糊,心中有所了然,却更是手足无措。   封郁早没了耐性,趁着莲兮迟疑松懈的时候,他侧身一转便闪到了她身后,重又杀向涟丞。他脚下迅疾如飞,叫人眨眼不及,但莲兮的剑却蓦然回首,来得更快。   这一剑本是她茫然间的应急之式,只为虚唬一唬封郁,谁曾想他竟闷头迎着鸾凤而来,不偏不倚。待她反应时,鸾凤的剑尖已挑破了封郁粹白的衣袍,自他右肩直斩下肋间,纵贯下一条伤可见骨的血痕。   封郁却连眉也不皱,任由鸾凤狭长的剑身刺入腰间。   他一手控着鸾凤的剑刃,叫莲兮拔剑不得,一面驱使着金弦勒向涟丞的脖颈。   莲兮迫不得已,赶忙弃剑抱住涟丞,翻身一滚将他护在身下。   封郁二度失手,已在胸间沸腾了多时的杀意,愈加狠绝。他将腰间的鸾凤徐徐抽出,不怒反笑:“眼下离夜更子时还远着呢,兮儿尚且是我封郁的妻子,可为何却不能全心信赖于我?还是你强颜欢笑了一日,终于累了?”   刘海长垂,却无法遮掩封郁眼中的寒冽。   莲兮心疼他腰间的伤,却更心疼那被他一语道破的一日幻梦。   封郁捡起脚边的情莲嗅了一嗅,低声嘲道:“夫人方才翻身时,把我的花落下了。”   他将那小小的情莲挑在鸾凤的剑尖上,递向莲兮,一如为她折花时的认真,一字一顿问道:“喜欢么?”   封郁见她久久没有接过莲花,便倒转着鸾凤插进草叶间,将情莲碾碎在了碎石中。   他提着剑步步逼来,杀气慑人,骇得涟丞慌忙催促道:“兮……兮儿,救救我……”   莲兮心中凛然,手指在颈间狠力一撩,抽下一枚金色的应龙真鳞塞入涟丞的怀间,沉声说:“这便是我最后的护身之鳞,你拿走吧。从今往后,涟丞与莲兮情怨两消,再无兄妹情分……”   涟丞勾眼瞧着衣襟内的鳞片,忙不迭点头。他断臂缺腿,一式遁地大法却使得酣畅,转瞬便溜得没影。   封郁握着鸾凤正要追上去,却被莲兮一手扯住了脚腕。她抽去护鳞后,仿佛霎时苍老憔悴了许多,左鬓角的一缕青丝竟褪成了雪银色泽,在月光的辉映下,刺眼非常。   封郁蹲下身,轻轻触了触那一丝银白,又是气忿又是无措,恨恨说:“你这傻丫头,他日日哄着你骗着你,就是窥伺着应龙的真鳞,你还不明白吗?他对你别有意图,何曾真心待过你?”   莲兮探了探封郁腰际的剑伤,见着没伤及脏腑,这才放下心来。   她垂下眼苍白一笑,突然说:“你对我别有意图,又何曾真心待过我?哄我骗我,不也是窥伺着梦龙鸾凤么?你千方百计想要拼好玲珑心,莫非到了今天,却要放弃这最后两片残碎了?”   封郁闻声指尖一颤,面色渐沉。   莲池畔,他的眼中是宠溺,她的眼中是娇柔。相视而笑,更比百花明艳。   然而这一时,两人对视,彼此眼底却都是平淡如水,了无波澜。   平静之下,徒然伤神。   封郁闭眼顿了一顿,再睁眼时笑得苦涩。他抬手紧握着鸾凤的剑刃,任凭掌间血流如注,将鸾凤裹缠成一柱血红。   五指一收,三尺剑身顷刻烟消云散。   “既然你已知道了,那也好。”   封郁摊开手掌,递到了莲兮眼前。   掌间赫然是一片月牙状的晶碎。   第一零四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3)   东海四十八式碧波剑诀本是浑阳之剑,不讲花俏奢丽,但求精准狠绝。   唯有雌剑鸾凤之下的碧波诀,亦妖娆亦暴戾。剑走疾速时,靡靡缠绵若四月绯雨,剑走凌厉时,艳艳怒放若三月红花。是以冠绝天下,叫各路仙友艳羡。   银笏初见莲兮舞剑时曾说,世间先有鸾凤之冷艳,才有莲兮之英武。人人将它拟作巾帼红缨,莲兮也以为,它本该是个明艳活泼的少女。   可如今,这小小的玲珑碎片躺在封郁的手心,像是天际一弯上弦月的倒影,荧荧闪烁,却格外沉寂,再不是记忆中的鸾凤。   “鸾……”莲兮越是睁大眼想看清封郁掌间的碎片,视线里却越是模糊。暴雪般的白点纷扬狂舞,渐渐堆砌成满眼的雪白。她伸手欲抢,怎奈眼前茫茫看不清,左右胡乱抓了两把,都扑了空。   “还给我……”她揪着封郁的衣襟,声嘶力竭喊道:“把鸾凤还给我!”   封郁扶着她的肩头,指尖刚一碰到她的脸颊,便被她狠力挣了开,连同眼角一滴滚圆的泪珠也飞甩到了封郁的唇角。   残泪渗入嘴中,更比黄连苦涩。封郁紧握住手中的玲珑碎,任莲兮在怀中怎样挣扎,他却只将她抱得更紧。她声声呜咽,野猫似的胡抓瞎挠,每每撕扯着他肩腰上的剑伤,他却只蹙着眉闷声不吭。   她哭得久了,人乏泪干,连声音都沙哑了,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哀求着封郁,要他将鸾凤归还。清晨他为她亲手绾好的长发挣得散乱,冰凉凉蜿蜒了一地。浓黑的发间,丝丝银白逐渐浮现,横贯她的鬓发额角。   封郁在她耳边幽幽叹了一气,说:“当年我只身一人,在南樵山遇见上一世司霖时,本可以安然取回赤翎,可最终我只是守着它死而重生,却空手而归。千年间,我将找来的玲珑碎反复丢入人世,一次又一次重新找回。如此自欺欺人,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吗?”   莲兮靠在他的胸前,死物一般沉静。   他却径自又说:“踏进摘星楼,一入眼的那张画,是我万年前所作。后来被悬挂在最显眼之处,日复一日地仰头看着,只为让自己记着,那人手持双剑时幸福的模样。我曾想,这样的日子每多一天也是好的,于是千年之后又等了千年,直到今日,再不能等了。玲珑心如今只差一块,明知你不舍,我却不得不向你讨要梦龙。”   莲兮有所预感,正想从封郁怀中挣脱,他却先一步扣紧了她的肩,低声说:“往后我定会好好补偿,让你一世都过得幸福。做封郁的妻子,你不喜欢么?从此以后,岁岁如今朝,不好么?我会为你找来更好的剑,陪你练……”   莲兮照着封郁的剑伤猛力一捅,挣扎着站起身。气血上头,眼前终究还是有些晕花,她垂眼俯看时,只瞧着乱草中一袭染血的白衣,衣冠间的面容却是模糊。看不清,她便索性不看了,只掂着梦龙挑了挑他握着碎片的手,冷笑说:“三皇子如此千金重诺,莲兮受不起,我只要你还来鸾凤,再不要别的。”   “兮儿!”封郁握住梦龙的剑尖,她却毫不留情地抽出剑来,将他的手掌豁得鲜血淋漓。   鸾凤已去,梦龙与之灵犀相通自觉孤独。这一时,染血的剑刃泛着粼粼幽光,在莲兮的手间悲切颤鸣着。方才她一时错愕,不及从封郁手中抢回鸾凤,已是追悔莫及,如今更不会将梦龙拱手让人。   她紧握着梦龙,在封郁眼前虚晃一记,随即迅速收入掌中。眼见着封郁嘴角紧绷,她笑得更是冷冽,将左臂伸在他面前,戏谑道:“来啊,你这样急不可耐,不如干脆将我的手臂绞碎成泥,也好方便你找那心爱的玲珑碎。”   封郁还未吱声,她便抬起手指封缄在他的唇上,一如前夜缠着他欢好时那样妩媚多情。唯独眼中再无柔情,只剩绝壁寒冰。她缓缓摇头,意味深长说:“对了,你自然不舍得,这具身体,本该是留给你心爱的人。明日若是少了只胳膊,你要如何与她交代?”   封郁眉心一跳,想要伸手抓她,她却似轻烟一袅,转瞬从他手间溜开,向天际翻飞而去。   她腾身半空,疾驰在前,他亦紧紧尾随而来,直追在后。   “莲兮!”   他何曾这样着急忙慌地喊过谁。   莲兮听着声声急切的呼唤,只觉滑稽。她一面迎风笑得凄厉,一面在指间掐起化龙诀,在百里长空中身形一展,褪鳞化为原身应龙。金龙肋下广翼扇动,乘风而行,再不是旁人能追赶的速度。   白日里,开满合欢花的山谷间,她也曾与他这样前追后赶地嬉戏着。她腿上跑不过他,便每每使诈化龙。论剑术她挑不过他,论雄辩她争不过他,唯有振翼飞驰时才能叫他甘拜下风,输得心服。   莲兮回首一望,眼见着封郁被越甩越远,直至连那一点白影也看不清了。她一时得意,竟哼起歌儿来。穿越云海,一曲又一曲,她恍然惊觉,那都是他曾唱给她的歌谣,那些唱词自他嘴中流转而出,总是绝美。可哼在莲兮的喉间,却是支离破碎的。   歌声与细小的泪滴一同飘飞,她终于醒悟,这再不是一场追逐游戏。   倘若被追上,便要奉上梦龙,赔上自己。   可倘若甩开了他,此生此世便再不能相见。   夏空朗朗,她形单影只腾飞了多时,却不知该去往何方。封郁的宫苑她断然是回不去了。但偌大的九重天,除了玉茗阁,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去处。思前想后,反倒是自投天刑司来得容易些。   眼见夜色正浓,九重天的各府各院还未敲钟上值,她索性顺道先回了趟东海老家。   莲兮本是欢脱随性的人,过去总是想方设法背着父君出海游玩,一溜便是半年数载。幽深的海底总是沉闷些,比不得外边的世界来得缤纷有趣。她玩着兴起,却很少思念父君和母上,总归想见时便能轻易见着,离家再远,回一趟也不过是几刻的功夫。   然而禁足在玉茗阁中大半年,书信不得自由,莲兮却反倒时常忆起东海的种种。喝得烂醉如泥,浑浑噩噩躺在摘星楼顶时,她时常想起父君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因为来不及同父君告罪而惴惴不安,因为不能同母上撒娇而抑郁,因为想起往日爱吃的东海小菜而发馋。那些独自一人的夜里,她又哭又笑,生平里第一次觉着水晶宫竟是如此遥远。   而今,被扇耳刮子也好,被狠狠数落也罢,莲兮只想一步踏入东海,肆无忌惮地坐倒在自家门口放声大哭。   璀璨光辉从水晶宫透明的穹顶流泻而出,远远见着,仿佛海底芒星,暖暖让人心安。莲兮褪去龙身,拐入西侧大门,一路大步流星往殿上奔去。直到靠近了水晶宫正殿,她才察觉出几分古怪来。   海底不比陆上,众多海族沐月而生,靠明月的精华修身养性。夜深时的东海海底,本该人来人往,比白昼里更热闹几分。可这时,位居东海中央的水晶宫前,不要说家臣家将,便连一只小虾小蟹也见不得。放眼望去,连绵宫宇灯火辉煌形同往日,却是死寂一片。   海流簌簌,夹着半缕凶气扑面而来,莲兮一惊,慌忙在石阶上停下脚步。她心道一声不好,再想抽身却已晚了。方才按捺在海流深处蠢蠢欲动的杀意,这时一呼百应骤起而发,像是无数尖锐的矛头,由四面八方直指向她。   莲兮一旋身,蹬上殿前的石像,叫身后汹汹杀来的人扑了个空。那人墨衣紫带,左右手各握着一枚银灰色长钉,一转脸来,嘴边全是拉渣胡子,正是那个被莲兮削光了美髯的天刑司仙官。   她不过是偷跑着玩去了,一日不到的功夫,竟就让天刑司的家伙们这样怒不可遏?   莲兮与他对视一瞬,还未来的及开口辩解,便见着更多墨衣紫带打扮的仙官扑杀过来,人人手中都掂着一对长钉,煞气凛凛。   众人围簇,长钉寒光交纵,晃得莲兮阵阵眼晕。钉尖破海来来往往,在耳边“嗖嗖”作响,几次险些擦伤她的脸颊。被围杀在中央,莲兮抗辩无力,分身乏术,被迫着也只得唤剑来战。   她却忘了,鸾凤早已不在。取剑来格挡时,空无一物的手让她心间陡然一寒。   右手边的小仙官见她迟疑,就势将手中的长钉一刺,猛地贯入了莲兮的腕间。   锥心之痛席卷而来,她闷哼了一声,身形凝滞破绽百出。梦龙还未出掌,不知是谁手中的长钉又刺入了她的左腕。   双钉封锁仙穴,一时神元尽泄,莲兮再无挣扎的气力,被稍一推搡,便跪倒在地。   “龙莲兮,你这魔物余孽不知天高地厚,屡次小看我天刑司!今日也叫你尝尝苦头!”   四面紧簇的墨色长衣,遮蔽了她的视线,再仰头时,连水晶宫辉煌的穹顶也瞧不清了。   腕上赤红的鲜血飞淌,她只觉着连魂灵也随着一同从钉口缓缓溜走。   眼前晕黑,她侧身一倒,再无知觉。   第一零五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4)   淅淅沥沥的声响近在耳畔,清楚亦模糊,点入梦中,叫她不能分辨。   那究竟是冷雨坠地,还是他远远的呼唤?   灌入口鼻双耳的水,咽在喉间比冬雨更寒冷。莲兮猛呛了几声,嗓子火辣辣发疼。她微睁了眼,无力地撇过头去,那直贯而下的水流却紧追着不放,直逼得她几近窒息,才肯罢休。   莲兮连咳带喘,在水泊中虚弱地挣扎了几下,却连翻身的力气也无。她抬手一看,只见腕上的筋肉被一尺长钉穿透,久未愈合的伤口,还在徐徐淌血。   这钉身虽只半寸宽,却恰好封住了左右手的仙穴。神元流转全身时,每每途经此处便与鲜血一道外泄失散,使人手足无力,难以动弹。因此,这一双长钉是天刑司专制仙族要犯的禁锢,有一正统叫法,名曰封神。   “莲妹妹,”舀水的铜瓢砸落在莲兮眼前,身侧站着的人拿脚尖挑了挑她的手腕,尖声问道:“封神的滋味好受么?”   四壁无窗,叫人分辨不得白天黑夜。幽黄的灯火下,铺了一地黑砖的闭室更显逼仄。身侧的人蹲下身,浓妆面容倒映在水泊中,笑得阴恻。莲兮冷眼看着她的倒影,也笑了。十二支金笄沉重如石,亏得她走到哪都不忘佩在发间,唯恐有人不识她的尊驾。   封潞仔细挽好袖子,扳过莲兮的脸,怨毒笑道:“莲妹妹,你可真是福大命大。青丘的小狐狸没要得你的性命,天刑司的家伙们抓不得你的把柄,便连你那小肚鸡肠的哥哥也是外强中干,一点不济事。被囚在九重天半年,倒让你过得愈发逍遥了!”   穿透双腕的封神长钉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莲兮使出浑身气力,却不能拔出分毫。她本就手脚绵软,稍一动弹又是气喘连连。   “何必浪费力气呢?被封神钉打穿了仙穴,纵是大罗金仙也成了落水狗。”封潞轻拍了拍她的脸颊,揶揄道:“莲妹妹若是不服气,不如拿你那什么梦龙鸾凤出来比划比划,又或者纵地化龙,再吓我一吓……”   她掂着莲兮的下巴咯咯笑个不停,自鸣得意又说:“凭你过去怎么神气,如今还不是阶下囚徒?”   封潞自说自话,莲兮却只抿嘴一笑,沉声说:“笑话,任是天崩地裂黑白颠倒,你能奈我如何?改日潞姐姐见着我,还须得敬我一句东莲尊君。”   遍染血迹的绯衣濡着水,湿漉漉贴在莲兮的胸前腿间,她蜷伏在地上狼狈不堪,唯独这句话字字千金,像极了封郁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封潞猛力一推,将她的脸扣向砖面,龇牙说:“你身是魔物余孽,东海上下包藏魔物,无一不罪。明日有我与执法尊君一同过审你这死丫头,定要叫你臭名远播永世不得翻身,死得比那蛇妖更凄惨千万倍!我倒要看看,烧成灰的龙莲兮还能怎么耍狐媚子!”   “潞姐姐当初若是惦记着把夭月烧成灰,又何须今日如此费心?”   “夭月?”封潞玩味着这两字,指尖玉甲猛地一抠,在莲兮的眼角狠狠划下三道血痕。她撮下指甲缝里的血珠硬是挤入莲兮的唇间,一面狰狞笑说:“我就纳闷了,郁哥哥怎么成日围着你打转。原来夭月也是个贼心不死的贱命,枉费我一番苦心,好不容易叫她堕入魔境,最后竟还是死得那样不干不净,留下你这祸患来。”   她赌咒似的说得飞快,莲兮却又是轻描淡写一笑:“夭月之所以堕魔原是受人教唆,她固然有错,可那教唆的人岂不是更恶毒些?难怪年年生辰,封郁连见你一眼都懒得。”   “龙莲兮!”封潞额上青筋暴现,照着莲兮淌血的脸颊,扬手一耳光,反手一耳光,接连狠抽了几刮子。直扇得她自己都乏了,才恨恨怒斥:“本尊劝你说话放客气些,你老家东海的安宁全看我明日的眼色,你不顾着自己,也该念着爹娘家臣。若是跪着哀求我两句,或许叫我心情稍好,从宽放过他们。”   “哦?”莲兮好笑道:“我东海上至龙王龙后下至小虾小仙,无一不尽忠职守。海内富饶安定,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羡。论罪?何罪之有?潞姐姐有那胡编乱造的功夫,倒不如担心自己吧!昔日夭月之事,你不怕我在执法尊君跟前也告你一状唆使之罪么?对了……潞姐姐对我妄动私刑,这也是罪状一条,不如一起上告?”   封潞恻恻笑问:“私刑?你以为这样便够了?”   她从发间抽下一枝金笄,轻巧地掂在手上。锥尖似的笄头悬在莲兮的眼前,直逼她的瞳孔。比起鲛人的尖甲长勾,眼前小小的金笄实同儿戏一般,莲兮眼也不眨,仍是浅笑。   她尚未定罪,封潞也不敢过份,金笄在眼前虚晃了一晃,最终却紧靠着封神长钉刺入了莲兮的右腕。封神穿穴,每时每刻皆是连心之痛,漫无边际的痛楚早已让她的双腕麻木。纵是封潞铆足了力气狠狠一扎,于她也不过只是一瞬钝痛。   看着封潞左拧右刺折腾得认真,她反倒觉着滑稽,躺在一泊冷水里纵声大笑。幽闭斗室,一时回荡着的全是她轻狂不羁的笑声。封潞恨得牙痒,前后又抽下几支金笄,陆续戳进她的手腕。金笄坚硬,来回蹭在腕骨上,发出锯木一般毛骨悚然的声响。碎骨渣滓顺着汩汩的血流飞淌而出,蜿蜒过千疮百孔的手腕,滴答溅落在黑砖地上。   血肉模糊的右腕被封潞紧紧抓在手中,颤颤抽搐着。封潞尖锐一笑,哼哼道:“穿了封神钉,本就满手是血,就算一会儿将你的手筋挑断,想必也没人瞧得出。”   她话音未落,手下猝然一撬,莲兮的右手霎时瘫软。   “如何呀?你这野丫头最好舞剑逞能,如今废了右手,叫你还能耐……”封潞玩得兴起,飞瞄了一眼莲兮。   不想莲兮只是睁着一双眼,空洞地回望着,嘴边笑得诡魅:“如何?如此罢了。我的右手早已不能舞剑。”   任是她怎样挑衅,莲兮总是淡淡的,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再无喜怒哀乐。   封潞一肚子的嫉恨打落在她身上,却像是砸进棉花里,每每默无声息地被她咽下,叫人更是不爽。封潞撇开金笄,一把揪住她的衣襟,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怒问:“为何不哭?你不是最会抹眼泪、摆可怜相来讨男人欢心么?”   莲兮抿嘴一笑,干脆道:“潞姐姐原非男子。”   “你!”封潞指间一使劲,竟将莲兮胸前的半幅衣襟都扯了下来,连着她怀里的一片粉红纸签也抖落在半空。   莲兮慌忙伸手,封潞却将她摔回地上,先一步抢过了签纸。   “给我!”莲兮乍一抬高声量,却是沙哑泣血的嘶鸣。   封潞见她着急,更是好奇,自然不会轻易还给她。   沾了水的粉签,纸背纸面的字俱已模糊,封潞展开来看时,只能依稀瞧出最后一行。   “弱水三千,良人独一……”她仔细分辨着墨字的轮廓,小声念诵一句,随即捏着纸片失笑道:“你连握剑的手都不要了,又为何着急一张破纸?莫非这情诗酸话是你写给郁哥哥的?”   莲兮强撑起身子,向封潞的脚边缓缓挪了过去,伸手求道:“给我……”   “原来你还惦记着郁哥哥呢?”封潞紧握着湿透的签纸,摁住莲兮的后脑逼着她低头,一面娇声笑道:“你便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花容月貌,能讨得天下男人的倾心么?”   平整漆黑的砖石上一泊清水,映出了咫尺间的一张面容。   水面的倒影,鸡皮松弛,眉眼低垂。满脸沟壑纵横,沧桑如枯木朽株,是她不曾见过的陌生面孔,却唯独那清澈的眼色,还有些许熟稔。   莲兮缓缓探出左手来,水面那人循着她的动作,也颤巍巍地摸了摸嘴角。抚着干瘪的双唇,像是捻着风干的梅子,坚硬又粗糙,却是真实的触感。   她垂着头望了许久,耳后的长发一丝丝滑落到眼前,纷纷扬扬垂进水里。绵长的银发,一缕又一缕,转瞬便堆叠成了满眼积雪。千丈雪白原该纯真美好,却在这一刻,令麻木无知的她,觉出摧心的痛。   莲兮掂起一撮银发,这才发觉,便连手背上也爬满了皱纹。   四千岁的她,本该是青春年华,为何一梦之后却已是沧海桑田?   “眼看着你一夜衰老,当真是天下最快活的事了,”封潞饶有兴致地蹲下身,对着莲兮惋惜地摇摇头,啧声道:“姐姐我要是知道那最后一片龙鳞对你这样重要,又怎么好意思让涟丞去取呢?说来,还是莲妹妹自个儿为人太老实了些……”   水面苍老的人儿,惨然一笑,颓然坐倒。   封潞掂起她的下巴尖儿,扬了扬手中粉红的签纸,笑问:“你这又丑又老的怪物,也配这样的情诗辞藻?良人独一?真真笑煞本尊了!”   莲兮劈手想要夺下情签,封潞却轻易将她绵软无力的手挥去一边。   “良人?你盼着谁来?”   莲兮蜷缩在冰冷的石面上瑟瑟发抖,白发掩面,被腕间的鲜血漂成赤红。   鹊桥上迎面而来的那人,已然是指间溜去的梦。   第一零六节 浓情蜜意 会有尽时(5)   “保存到那一日,再把它送给我,可好?”   深秋的夜里,那人拈着一纸情签递向她。   那时的约定早已破灭,可唯独他说话时认真笃定的笑,历久弥新,被她牢记在心。她徒然怀揣着星点期待,每每将那一纸缘字之签掖在胸前。日复一日,渐渐习惯了纸上微暖的温度,再也不能割舍。   莲兮蜷伏在封潞的脚边,一手扯住她的裙裾,仰头望向她指间的签纸,哀求道:“求你……还给我。”   她自小受着众星捧月,赫赫威名三界皆知,何曾与人这样低声下气过。听着她声声嘶哑,封潞只觉着爽快。她刁蛮地一指地面,厉声道:“跪下给姐姐叩个头,我就给你。”   封神长钉下,莲兮气竭虚脱,咬牙强挣了几下才翻身跪倒。软软一叩,却是沉重的声响。   封潞意犹未尽,从裙摆下探出一只绣鞋来,又说:“妹妹难得乖巧,不如再予我香鞋一吻……”   莲兮不假思索,形同任人摆布的木偶,俯头便亲。双唇刚一点在鞋面上,封潞却猛地飞起一脚踹在她的喉间,将她掀翻在地。   “你还以为自己是楚楚美人?拿这副老皮囊装什么深情充什么可怜,叫人作呕!”封潞一脚踏上她的左手,使劲碾了碾,说道:“弱水良人?你不过就是个祸害精!若是夭月借着你的身子返魂了,郁哥哥便要落下勾结魔物的大罪!你在他身边岂是爱他,分明就是害他!”   白发绵长,蜿蜒在漆黑的石面,是妖异的美好。莲兮的面容掩在三千银丝之后,神情不辨。她沉默地跪坐着,半晌才伸手说:“可以还给我了吧。”   粉绯色的情签忽悠悠在眼前一晃,转瞬又被封潞握入手中。   湿漉的纸面比往日更柔软些,撕扯时默无声息,轻易便在封潞的十指间化作细碎的纸末。   “我偏不想还你,你能奈我如何?”她扬手,往莲兮的发顶兜头一甩,绯色的小纸纷扬而下,有如桃花零落,贴附在莲兮的发间。   随手拾起一片来看,墨迹模糊,却是她熟稔的轮廓,一笔书着“痴”字。   周身寒冷彻骨,唯有掐入手心的碎纸,残存着些许温暖。   今夕何夕,谁呓情痴?   仿佛万载过境,便连笑声也沧桑。   枯木似的人儿坐地长啸,想要将眼前的那字撕得更碎些,无奈被挑去筋的右手哆嗦了几下,终究使不上力气。莲兮将那片碎纸摁在指间,用指甲绞了又绞,怎奈它顽固又倔强,任她怎么搓揉,却依旧安好,任她怎么甩脱,却依旧牢牢黏在手间。   封潞冷眼看着莲兮拼劲甩手,心中又生出一念歹毒来。她飞快抓过莲兮的左腕,抽下金笄便往她的筋脉上挑去,狞笑道:“我竟忘了,你这左手也是能挥剑的!”   血花扑朔,这一刺虽是狠绝,却稍偏了些。封潞想也不想,拔出金笄还要来刺,一面娇声说:“你别怨姐姐心狠,怪只怪夭月那小妖精太缠人,你这一缕残魂多半也是下贱,不收拾干净了怎么叫人放心?”   莲兮闭上眼,喉间猛地爆发出凄厉尖笑,这一声不似女子的笑声,倒像是沧海龙吟,炸裂在幽闭的小房中,一时震得封潞耳边嗡嗡狂鸣。她掩耳不及,一双耳孔先后沁出血丝来,滴答溅落一肩。   咫尺外的三声钟响透墙而入,正是九重天各府各院上值的早钟。莲兮黯然收声,只听紧闭的石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低微地问了一句:“皇女可好了?堂前已备下,执法尊者命小司来提人过审了。”   封潞蹙起一对尖眉,不耐地清嗓说:“进来。”   沉重的石门推开一条狭缝,钻进一个墨衣紫带的身影。   莲兮仰头一看,果然是小七。   为她看守玉茗阁的十个小仙中,就数敬阑最勤快。向来都是大清早上门来取签条,顺带问候莲兮一句。印象里,他温厚的近乎怯弱,一张白净的面皮每每笑起,总是清爽有余,威严不足。敬阑本不是天刑司执法的料儿,可这一刻面面相对,看着他笑容不改,莲兮才恍然觉着自己又走了眼。   血水交混,淌了一地。敬阑蹑脚绕到莲兮身前,撩起她额前的一缕银发惊奇道:“夜前还是黑白参半的,眼下又是怎么一回事?”   白发下,冷不防现出一张枯朽苍老的面容。敬阑提着莲兮的发,顿时惊着倒抽了口凉气。他不可置信地低唤了一声:“莲公主?”   她未答应,封潞却冷冷一哼,抢道:“是她自个儿变成那副模样,不干本尊的事!”   敬阑松开手间的银发,低头检视起两枚封神长针。眼见长针在莲兮的双腕间穿得牢固,他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拧起眉来。他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金笄,又仔细瞧了瞧莲兮腕间蜂窝一般密密匝匝的血口,扭头问道:“今日过审之事,本就是瞒着琰天尊的,折腾成这副样子,小司如何向大人交代?”   封潞撇嘴淡然说:“怕什么?快快审完丢进业火里一把烧烂了,还有谁能看得出?”   敬阑面露难色,支吾道:“琰天尊只交代小司……看着她,从没说过要、要烧人……”   “小阑儿在天刑司呆着些年头,怎么不长见识光长废话?你侍候本尊那会儿可没这样啰嗦!龙莲兮的罪案本就归本尊主掌,本尊乐意,要打要审都是理所当然!”   “蚊叮似的小伤,有什么可稀罕的?”她说着,接连舀了几瓢冷水,泼在莲兮的手腕间。被金笄刺穿的洞口伤及筋骨,反复冲洗了几遍,却还是渗血不止。伤口的边缘被水冲得泛白发肿,偶有抽搐,竟像是一张张小嘴,在腕间贪婪地开合着,叫人触目惊心。   封潞不耐烦地掷开铜瓢,挥挥手示意敬阑:“带走吧,人人看着她那副丑样子,谁还会仔细瞧她的手?”   敬阑领命,取出一条黑色的束带,躬身在莲兮面前敬了一句:“小司冒犯了,莲公主切莫怪罪。”   自始至终,她一言不发,任由敬阑将束带塞入齿间,绕到脑后捆了个结实。堵在舌尖的束带微微泛苦,却不知为何,反倒让她想起了桂花糖的甘甜气味。   门外天光大亮,正是黎明时分。在羁押重犯的闭室里昏沉了大半夜,重见光明,竟恍如隔世,只觉着朝阳刺眼。   廊下候着一尊步辇,三五成群围着许多墨衣紫带的小仙官。往日里为她把门问安的人,过审时替她端茶递座的人,还有那手握封神钉扑上前来围杀她的人,个个都是熟悉的面孔。   几步开外的众人,前一刻还围聚着谈笑风生,一眼见着莲兮来了,廊下顿时鸦雀无声。   她脚下无力,被敬阑强拽着,一头绵长的白发都拖在了地上。   阳光炫目下,她像是行将就木的枯尸,紧缩着身子,佝偻着肩背,却还是掩不住那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   敬阑招呼别的小司来扶她,众人却只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无人动弹。他也无法,只得艰难地将莲兮扶上步辇。   她软绵绵刚一坐下,便听着四下嘀咕阵阵。   “莲公主?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莫非是化魔的前兆?”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魔物余孽果然不假!”   “小阑儿你竟还敢碰她,小心被咬一口咧!”   天刑司倒是开明,竟派下一尊坐辇给魔物代步,实是一桩笑话。莲兮坐在辇上,明明觉着滑稽,无奈嘴中塞了布条,再不能笑了。   领头的仙官猛然醒悟,催促了一声:“没看绑了嘴么?赶快抬了走,尊者还在大殿上等着呢!”   怯生生躲在一边的小仙官们,这才姗姗挪了回来。众人架起步辇,合力抬着她往执法宝殿行去。   一路静寂,时不时有人偷瞄莲兮一眼,却又匆匆撇过头去。唯恐与那天憎人恨的嗜血魔怪对视一瞬,染上罪孽。   鸟儿扑翅,近在耳畔。莲兮扭头一看,只见一道紫白色的影子飞梭而过。   是那只爱吃的笨鸟吗?她想看得分明,可那残影却转瞬即逝,叫人遗憾。   再垂眼,右手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枝玲珑娇小的紫色莲花。莲开复瓣,与那一日封郁为她摘下的情莲,是何其相似。   她还未多看两眼,一阵夏风猝不及防从身后袭来,卷起了小小的莲花。右手无力紧握,左手不及抓紧,最终只得任着莲花被风裹着,逃出掌心。   花儿随风蹁跹,莲兮举目追逐,忽然向往起它乘风而行的自在。   蓦地,长廊尽头探出一袖雪白,将莲花凌空截住。束发白衣的男子,捻着花枝从廊柱后边闪身而出。莲兮高坐在辇上,一时呆怔。再想要躲闪时,已晚了。   枯槁的面容,嶙峋的身骨,连同一丝腐朽的气息,在他的眼底暴露无遗。   然而,那一双淡淡的眉眼望向她时,却是眼色如水,了无情感。   是了,她这垂老的模样,于他不过是素未谋面的生人。   额前白发随风狂舞,莲兮轻阖上眼,等待着与他错身而过的那一瞬。   第一零七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1)   “莲兮?”   远远一声呼唤,也是泠泠动听的,却不似封郁温润的嗓音。莲兮猛然睁眼,只见那拈花含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几步开外,眉心隐约一点樱瓣似的刻痕。   架着步辇的一行人慌忙住脚,在廊下跪了一地。领头的仙官还未及招呼,封琰已挥手免礼,笑说:“你们自忙公务,不必理会我。”   步辇重起,咿咿呀呀向着执法大殿抬去。封琰亦步亦趋跟在一边,将手中的莲花递给莲兮,她恹恹侧头一看,久久没有伸手。   人花两相对,花开鲜活不识凋零的滋味,可另一头的她,却在迅速枯萎着。松弛的面皮愈加枯燥,佝偻的肩背愈发干瘦,不觉间她又老去许多。生命一刻不停点滴逝去,初时莲兮还有些惊惶无措,直到后来,连惊慌的力气也没了,索性听之任之。   封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一指挑起几丝银发来,意味深长地说:“竹林里的约定你莫不是忘了?若是早些听我的话,又何必今日吃这苦头?”   莲兮撇过头不愿理会他,眼见大殿就在数十丈外,他却不依不饶又说:“你身子虚弱又穿着封神钉,早晚性命不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答应送来那玩意儿,我自有办法替你开罪……”   直递到眼前的莲花被她伸指轻轻一捻,顿时碎散。封琰不急不恼,丢开残花拊掌大笑道:“莲兮!你非要吃点苦头才识得好歹么?”   执法大殿前,他总算没有跟上来。   莲兮被天刑司的小仙官拽下坐辇,一路押进了审堂中。   这审堂她前前后后做客多次,先前被执法尊者问审时,她一人翘脚坐在堂下,总觉着宽敞太过。不想今日一看,两侧竟乌压压坐满了各路仙友。众人交头接耳正聊得热络,眼看着仙官突然提进个白发老怪,一时都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声声细碎私语间,莲兮被推搡在地,跪倒在审桌下。   “是莲公主……”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嘀咕了一句,审堂内顿时一片哗然。莲兮缓缓仰起头,只见着哄闹的坐客中猛然站起个人来,黑冕黑袍极是突兀。   胧赫拍桌瞪她的模样,比三千年前初次照面时更是凶悍,一额头青筋暴跳,一脑门黑雾沉沉,直把一双绮梦迷离的凤眼,生生瞪成一对牛眼铜铃。隔着凌乱的白发,莲兮无力地望着他,只等他像从前似的奚落她两句。不想胧赫双唇颤了半晌,却只开合一瞬,声音立时淹没在满室喧哗中。   审桌上,执法尊者三叩镇堂,众仙徐徐收声,胧赫也被人扯着坐下。   封潞最讲排场,直等满座仙友安顿好了,这才姗姗来迟。方才鲜血淋漓的金笄被她洗得干净,安然插回发间。随着她步履翩翩,十二支金笄璀璨流光,引得座下众仙争相敬拜。   她在执法尊者身侧刚一坐下,便急不可耐地斥问道:“龙莲兮你可知罪?”   莲兮嘴上的束带绑得结实,凭她一只有气无力的左手自然是解不下的。封潞命人堵了她的嘴,这时装模作样又来问罪,实是可笑。她跪在桌下头也不抬,只哼哼了两声。   执法尊者取过手边的卷案,扬声说道:“东莲君在我司受审半年有余,本尊苦于罪证不得,久久不能为其量刑定罪,才放任罪仙逍遥法外至今。眼下证物俱获,奈她如何嘴犟也赖不得了。今日大审事关重大,还请旁坐的仙友做个见证。”   他顿了一顿,循着手边的罪状逐条问责起来。   “九月十六偷取天家宴饮清泉玉酿四壶,东莲君可知罪?”   “……”   “九月十六擅闯天家后庭,化龙滋扰,东莲君可知罪?”   “……”   “与青丘魔物两相勾结屠戮百姓,索取血祭,东莲君可知罪?”   那些早已听得烂熟的条目,被执法尊者不厌其烦地提起。静寂的审堂中唯有他一人的声音,单调生硬地重复着。   冷不防,莲兮打穿着封神钉的双腕突地刺痛起来,体内残存的几丝神元也随之迅速抽离。仿佛只剩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瑟瑟发着抖,虫子似地蜷在桌下。四肢躯体分明觉着寒冷刺骨,却挣出满头满脸的虚汗来。   纵是虚弱至此,她却不甘低头。每听着堂上问一句,她便咬着嘴中的束带,强撑着摇头。   执法尊者也不理会她,一面问着,一面径自拿笔在纸面上勾着。末了将卷纸往边上一撂,厉声说道:“这些罪状你不应答也就罢了,但还有一条本尊要问你。月前有人揭发,你是昔日堕魔妖仙夭月的残魂转世,东莲君可认罪?”   封潞抢白道:“夭月那魔物不仅前世孽障未偿,死得轻易。今生更是邪念未消,惑乱天家皇子,意图为自个儿返魂,罪大恶极……本尊以为,该丢进红莲业火中处以极刑,才能偿还罪孽,斩草除根!”   四大天刑中,就数红莲业火最是残忍,只一星点火苗就能叫人生不如死,更不必说熊熊烈焰的酷刑。置身业火之中,须臾片刻也仿佛是千年之久。受刑者身受一日炙烤,便已是永恒的折磨,最终烧得个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才算终了。   亲眼目睹业火之刑的人虽是少数,但口耳相传、添油加醋之下,三界中人人皆知业火的厉害。   堂中坐着的,不乏与莲兮交好的仙客,乍一听封潞吐出业火二字,无不倒抽一气。业火是惩魔之刑,莲兮自始自终不曾认罪,众仙自然不服。   执法尊者无奈,只得命人解下莲兮嘴中的束带。   墨衣紫带的小仙官刚撤去束带,便被莲兮猛地一扯袖子,拽到在地。她借着势头晃晃悠悠站起身,撩开眼前的乱发,沙哑说:“本尊龙莲兮,是应龙公主,是东莲尊君,却不是夭月!执法老儿你可听明白了么?”   她拼尽全力想为自己辩驳一句,怎奈声音低微,轻易便被封潞的一串娇笑声掩了去。   “你这孽障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封潞高坐在案台上,振袖怒喝道:“把绫落带上来!”   第一零八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2)   素衣如缟,乌发垂肩。应着封潞的传唤,走上堂来的男子身形瘦削病弱,面色苍白。却唯独一双针瞳蛇眼暗光流转,直勾勾盯向莲兮时,是贪婪怨毒的眼色。   初见绫落,恰是一年前。   那时莲兮在黑湖底盯梢封郁,眼见着绫落被囚禁在湖底,身受红莲业火的折磨。那不温不火的一小簇红莲,不知在他的头顶舔了多少年,早已叫他容颜尽毁满脸疮痍,远远看着,九分似鬼一分似魔。莲兮偷瞄了两眼,依稀只记得他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双深蓄仇恨的眼,却不曾想过,绫落本是个清俊的小仙。   湖底声声哀求着的凄惨人儿,与眼前阴鸷的男子两相对比,莫名生出一丝不谐来。   绫落在莲兮身侧刚一跪下,执法尊者便急喝道:“自报名号!”   “小仙绫落,是郁天仙尊门下的侍童。”   尊者一叩审桌,问:“既是侍童,怎么不见你随侍主人身边?”   “绫落侍主不力,遭主上嫌恶,被囚禁于湖底三千年以示惩戒。”   绫落本就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仙,多年杳无音信,早已被人淡忘。经他自己一席话,才有人依稀想起,确实曾有这样一个人。堂下众仙交头接耳,又是一番议论。   尊者捻着嘴边的白须,一叩审桌,又问:“究竟是如何侍主不力?老实道来。”   绫落缓缓说道:“约摸四千年前,主上倾慕的妖仙夭月不幸堕魔,由主上亲赐了一道天雷,本已叫她的魔魂分崩离析,死得透彻了。不想,天界圣物玲珑心被她含在嘴里,也一同裂成千百碎片。受着碎片的庇护,夭月的一丝魔魂得以转世重生。”   “主上卜算卦数得知,夭月的残魂断魄寄宿于玲珑心的碎片中,若是拼好玲珑,便能借着今生的肉体为夭月招魂返魄……于是,主上便带着小仙四处苦寻玲珑心。主上被那魔物的余孽惑乱了心智,一心只想为魔物复生还魂。小仙屡次规劝不得,反遭主上厌弃,这才被关入湖底。”   绫落的供词与青青无意中提及的往事大相径庭,直听得莲兮目瞪口呆。   执法尊者满意地搓了搓胡须,点头赞许道:“好,你倒是个明辨是非的。本尊再问你一句,你可知道这魔物的一线残魂托生何地?”   “主上卦象明晰,小仙自然清楚,”绫落顿了一顿,头也不抬便说:“魔物余孽今世的肉身正是东海公主龙莲兮。”   听到此处,旁坐的众仙顿时哗然。有人愤愤不平怒斥他胡说八道,有人半信半疑尚在隔岸观火,更有平日嫉恨莲兮的,这时忙不迭煽风点火。人声鼎沸间,莲兮望着身侧的素衣男子,突然低声说:“你抬起头。”   绫落想也未想便转过脸来,随即又赶忙低头。   虽只匆匆一瞥,莲兮却看得分明,他那双蛇眼徒有歹毒的模样,却深藏了几丝怯意。   她恍然醒悟,四下环视了一圈,忽地冲着满座仙友纵声大笑。她的嗓音本已沙哑,这一声长笑却是深从肺腑,震天动地而出,将审堂上下的桌案都撼得颤了两颤。平地狂风卷起她的雪银白发,缭乱好似暴雪扑朔。深雪绵延的中央,她却赤脚站着不动如山。   传说中叫人闻之色变的九渊龙啸,大抵不过如此。待众人回过神时,已被这狂傲的笑声压得喘不过气来。   封潞身不由己,一双腿在审桌下筛子似的颤抖不止,她强按住膝盖,慌忙使起一记眼色,命人堵上莲兮的嘴。   狂龙的呼啸戛然而止,无形的压迫感缓缓消褪。这一次,漆黑的束带在莲兮的牙关间系得更紧了,小仙官提脚在她的后膝一踹,她便像断线风筝一般,无力地伏倒在地。   执法尊者惊魂未定,一时呆怔着不能开口。封潞不满地指着莲兮的手腕,怒斥底下仙官:“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封神钉可穿牢固了?为何这孽障还有力气挣扎?”   几个天刑司的仙官围在莲兮身前检视了几遍,惶恐回道:“确实扎牢了……小司也不知是怎么……”   “罢了,我看她是疯了,”封潞轻蔑笑笑,下巴尖一抬说道:“各位仙友亲眼瞧见了,龙莲兮一夜衰老,神识混沌,分明就是堕魔的先兆。不瞒各位,几月前来天刑司揭发她的,正是东海太子涟丞。涟丞是非分明,血缘之亲尚且能大义至此,正是我仙族楷模。在座的诸位,比起涟丞又如何呢?”   莲兮每每将涟丞挂在嘴边,但凡与她有些交情的仙客,无人不知她与兄长的亲厚。封潞言之凿凿举出涟丞来,又以义理相挟,一时让座下的众仙有所动摇。即便还有少数心存疑惑的,自问与莲兮的交情远不及血缘之亲,断然没有为她多管闲事强出头的道理。众人各怀心思,或是确信不疑,或是随波逐流,都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嗡嗡嘈杂中,突兀传来一声质疑:“这绫落果然是绫落么?既是涟上仙举事,眼下怎么又不见他的人?潞天尊君如此含糊其辞,叫我等如何信服?”   满堂座席,唯有胧赫一人直挺挺站着,龙冕衣袍全是逼人的黑。   “原来是孟章神君,”封潞不屑一笑,有意揶揄道:“本尊却忘了,这里有一人比涟丞更亲近龙莲兮几分。”   胧赫面色淡然,迎着封潞说:“我旭阳宫中消息灵通,各位都是知道的。说来惭愧,本君曾利用职务之便打听过绫落的下落,早前就得知他被囚禁在青阳的黑湖中。一年前,机缘巧合下我与东莲尊君一道入湖,见得了绫落。那时他被郁上仙处以业火私刑,面目全非脑袋光秃,只一息尚存。这才过了几个日子,怎么就养出一身细皮嫩肉了?”   “孟章!你好大的胆子!”封潞将手边的镇堂狠狠一叩,怒问:“业火私刑?枉你还是九天重臣,竟敢如此诬赖天家皇子!”   胧赫面不改色,沉声道:“孟章亲眼所见,不过实话实说罢了。若说诬赖,也是今日耳濡目染……”   封潞怒不可遏,正要命人将胧赫揪下堂来,他却自个儿走到审桌前。   莲兮伏在地上勉力抬头,望向他时却是满眼苦涩。人人赞许胧赫内敛沉静,唯独莲兮觉着他像匹脱缰的野马,全然不受控制。总归两人八字不合,她指左他便向右,她指前他便往后,好似总要逆着她的意思才过瘾。她唯恐将他拖入浑水中,千方百计躲着他,他却全不知避讳。   胧赫挨着莲兮跪下,瞟了一眼绫落,说道:“本君只是好奇,眼前这个毫发无损的绫落,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称绫落的素衣男子,方才被莲兮的一声长啸吓破了胆,这时正瑟缩在审桌下边,抱着一根桌腿哆哆嗦嗦不敢言语。封潞在他后背踹了一脚,他赶忙开口说:“小仙正是绫落……”   封潞鼻中冷哼,说:“你可听清了?绫落的模样你从前也是见过的,莫非竟忘了?”   胧赫也不理会封潞,只是一味盯着桌下的男人,狐疑道:“你除了一张面皮与绫落神似,其他却分毫不像。既然自称绫落,本君倒想问问你,当初你被押在黑湖底,又是怎么出来的?”   “是主上……呃……是我自己……”他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憋出句完整的话来。   封潞甩手一掀,将满桌的卷纸兜头甩向胧赫,震怒道:“孟章!本尊劝你切莫执迷不悟!倘若再敢胡言乱语,便是与魔物为虎作伥,你丢得起这脸面,你家恩师沁洸可丢不起!”   胧赫敬重师尊,三界无人不知。封潞搬出沁洸,本是想要他知难而退,眼见着他面色凝滞,她更是得意,又提声说:“沁洸神君在蓬莱过得逍遥悠哉,你又何苦惹得一身腥臊,来日殃及她老人家,可是不孝啊!本尊令你现在速速退下,还可饶你无罪。否则,休怪我……”   封潞原是坐审旁听的,这时却反客为主,将执法老儿挤在一边,俨然以天刑司的主事自居。她唤过小司,直指莲兮道:“这孽障就算变成这副模样,还不忘蛊惑人心,实是可恶!多留这祸害一刻,我九重天便多一刻不安生。本尊以为,惩魔之事当断则断不可心软,索性今日将她拖去烧了,也好还我等一个清静。座下诸位以为如何?”   还未听得众人回答,她便扬手一挥,命人架起莲兮。   墨衣紫带的小仙官领命刚一伸手,还未触及莲兮的肩背,便被胧赫一方青玄角弓猛力抽了一记手背。   眨眼不及之际,他已挡在莲兮身前。   臂间青弓满盈,一杆通体纯白的雪箭蓄势待发,直指逼上前来的小仙官。   他眼色沉静一如往日,衬着一身漆黑,却仿佛冥河暗涌,叫人胆寒怯步。   发顶的龙冕玉珠颤了一颤,胧赫朗声说:“我曾对师尊说过,此生必要守得挚爱之人一世周全,一世幸福。今日阿赫虽是不孝,来日师尊定能体谅。”   第一零九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3)   雪箭衔白羽,挽弓如满月。   他引箭上弦的气度,是天下无双的赫赫轩昂。   莲兮总以为,胧赫的前生该是一枝傲箭,这一世托生成个面如冠玉的美男子,骨子里却依旧铭刻着凛凛箭魂。箭尖直指,正是箭魂的锋芒所在。   她与他剑箭相杀,切磋了数千年,还是头一次从背后看着他张弓的模样。曾几何时,他的一对肩胛已宽厚至此,巨盾似的挡在身前,让她莫名心安。   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封潞却嗤之以鼻,指着那一杆纯白雪箭嘲弄说:“帝尊亲赐的神箭,竟被你拿着造反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今日执法大殿仙友云集,本尊就不信你敢在这里撒野……”   封潞话音未落,一发离弦飞箭已擦耳掠过。箭尖途经之处,将她发间的两枚金笄射了个粉碎。被强劲的箭势撼动,她一头高高盘起的长发顿时垂落下来,连同另外十支金笄也叮叮当当,散落在审桌上。   封潞被逼人箭气吓得脸色惨白,一时又惊又急,不由语塞:“你……”   胧赫再度取箭,这一次准心直指执法尊者。他不疾不徐,沉声说:“尊者德高望重,坐镇天刑司多少年头,本是明察秋毫的判官。眼下东莲尊君的罪情分明是疑点重重,尊者却为何偏听偏信,这样草率?”   执法尊者被胧赫声声斥问,自觉颜面尽失,恼羞成怒道:“胆大妄为!几斤几两的家伙,竟也敢质疑本尊?还不快快收起箭来!”   “铮”的一声飞响,执法尊者慌忙闪身躲避,不想胧赫只是虚震弓弦,唬了他一唬。   “胧赫百步穿杨,在座的仙友大多见识过。这样咫尺近处,断然没有射偏的道理。”胧赫微眯起眼,箭尖冲着执法尊者的眉心,淡然说:“雪箭神威,不同于寻常的箭矢,一击之下必能洞穿神元,叫人修行尽毁。今日尊者若想安然脱身,便请天刑司的小兄弟们解开东莲君手上的封神钉,还她个清白。”   眼眸深处杀意汹涌,是将一切抛之脑后的决然。   “你这疯……”执法尊者刚想破口大骂,却被胧赫的一双黑瞳紧逼着,哽住了喉咙。眼见胧赫臂间青弓一颤,他连忙改口说:“罢了罢了,东莲君本就奄奄一息,两枚封神钉她怕是吃不消。阿炎,你去……先把她左手的封神褪下来。”   小仙官在胧赫的箭下,战战兢兢地为莲兮取下了左腕的封神,留下半寸宽的伤口,横亘在她纤细的腕间。血水肆意流淌,胧赫不忍多看一眼,撇过头催促着仙官解开莲兮右手的封神。那仙官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被他一瞪,便手下发软不自觉伸向另一枚封神钉。   封潞这时却回过神来,将镇堂金锭往地下猛地一砸,高声惊喝:“孟章明着造反,你们这些家伙是瞎了眼不成?竟由着他胡来!谁给我擒下他,本尊重重有赏!”   先前碍于胧赫的一方狠弓,满座仙友人人敛气屏息,缩着脖子在一旁瞧热闹,却没有愿意出头的。一听有赏,座席上顿时飞掠下几个人影,向着胧赫汹汹扑杀了过去。   影影绰绰,大多是仙中同僚。   胧赫眉头紧拧,重新挽弓引箭,换上了惯用的青羽黑箭。   六枝飞箭自他手间瞬发而出,迅若疾燕,比起那一夜射向鲛人的箭矢更是狠辣了数倍。怎奈围杀上来的仙客,大多都是嗜血好斗的狠角色,还未等他张弓射出第七支箭,赶在最前头的先锋已杀到了面前。   人多壮胆,又是近处厮杀,胧赫的弓箭转眼便派不得用场。众人群起攻之,胧赫只得提弓来挡,兵戈锵锵之中,逐渐落败下风。   见他疲于应付,围杀上来的仙友不由取笑道:“胧赫!你总是不够狠些,若是方才以白羽箭杀一儆百,我等也未必敢与你为敌……”   那人刚说完,冲着胧赫促狭一笑,竟转身杀向莲兮。胧赫慌忙间章法大乱,只顾着拿青玄角弓庇护莲兮,却叫自个儿的胸前背后露出了好大的破绽。   众仙自然不会放过这空隙,冷刀冷枪朝着他的面门要害,毫不犹豫地猛扎了下去。   谁知,兵刃未到,他却忽然跪倒在地。   前一刻,莲兮眼睁睁看着封潞掷出了数枚金笄,奈何她蜷在地上,伸手拽胧赫时已晚了一步。金笄上灌注了神元,先后洞穿胧赫脖颈上的两条大脉,立时引得鲜血喷涌。浓稠血液洒落在他玄黑的衣袍上,只看见一片碜人的湿漉。   他刚一倒地,便被左右仙客挑去了一双脚筋,再也站立不得。   众人杀红了眼,正要给他个痛快,却见莲兮忽然翻身护在了胧赫的胸前。她被堵着嘴不能言语,只能仰起脸来,冲着一众仙友拼劲地摇头。   她哭泣时本该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这时,围簇在一旁的仙客见着这白发老怪涕泗横流,只觉着满心嫌恶。   声声嗤笑中,知觉迟缓的右手忽然传来些许温热。莲兮低头一眼,原来是胧赫将她的手纳入了掌心,深深握着。他笑望而来,眼中大雾茫茫,半似愧疚半似怜惜。双唇一颤,只低切地唤了她一声。   不知是哪一个性急的,抬腿踹了莲兮一脚,没将她踹翻,反倒叫她趴得更严实了。白发绵延,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染了血,沾了泥,稀稀拉拉像是破布一般。众人拳打脚踢,催她闪去一边。人人当她是濒死的可怜小虫,却忘了,她原是威慑天下的莲公主。   人影稀落中,莲兮颤颤举起左手,迎着飞落的拳脚凌空一抓。刹那间,只见一道幽萤蓝光横空破风,竟是梦龙破掌而出!   狭长的剑身在她手间忿恨地颤动,带着极刺耳的蜂鸣声,将身边的仙客全逼得退了两步。   她倒转剑锋,贴着面颊狠剐了一剑,将嘴中的束带挑断。   森森剑痕连同被封潞挠出的三道血印,纵贯在莲兮的脸上,像是朽木腐烂的疤痕,丑陋又狰狞。唯独两行清泪,依旧是天真无邪的澄澈。   她跪在胧赫的身畔,用尽气力紧握梦龙,嘶声吼道:“不许碰他,都滚开!”   第一一零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4)   目眦欲裂,白发成狂。   莲兮从血泊中挣扎起身,褴褛血衣紧贴着嶙峋的身骨,仰头时,是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孔。她早已神元涣散,任谁也没想到她还能唤出雄剑梦龙,一时都被吓住了。   梦龙鸾凤威名远扬,东海的家传剑法更是精妙。过去,但凡莲兮执剑在手,应对十八般兵器皆是滴水不漏,从不让人讨得半点便宜。可眼下,她手握梦龙在众人面前虚晃了一圈,却是虚浮无力的。颤巍巍的剑尖像是风中残叶,再没有往日凌厉的剑气。   站在堂下的众多仙友,方才还唯恐避之不及,这一刻讪笑着又围簇了上来。   人群中,或是心胸狭隘容不得她年少轻狂的,或是曾在她手下落败就此念念不忘的,一眼望去,竟全是与她结过梁子的仙客。   莲兮的腕上鲜血淋漓,沉重的梦龙让人不堪重负,剑刃忽左忽右地飘忽着,始终无力挥斩。众人一面轮番伸手来夺她的剑,一面嗤笑她又老又丑不知羞耻。包围圈急剧缩小,她被紧扼在中央,像是被人戏耍的猴儿一般。   “龙莲兮!你既是只瞎猫,又何苦装成个猛虎?”封潞从审台后袅娜站起,好笑道:“今日,我九重天的众仙一同裁定你是魔物余孽,想要抵赖也再不能了!本尊奉劝你一句,快快弃剑伏法,少受些苦痛,也省得连累旁人。”   封潞早已备下了一炉子熊熊业火,只等着看莲兮业火焚身,又怎能容她多活半刻?当即指着莲兮又说:“你们瞧瞧她这半人不鬼的模样!不丢进火里烧个干净,叫人怎么安心?来人!把她给我押下去!”   前有众位仙友虎视眈眈,后有天刑司的仙官飞逼而来,莲兮一时惊惶无措,不知该守着胧赫,还是该举剑自保。冷不防她被人扯住了头发拖倒在地,原本紧握在手中的梦龙,这时竟打退堂鼓,缓缓倒缩着归入她的掌心。   神元枯竭殆尽,凭她一具干枯的躯体,再也不能驾驭它了。   “不要……不要……”   仰躺在胧赫的血水中,莲兮发疯似的紧扣住梦龙的剑身,左手的五指被剑刃豁得伤痕累累,却始终无法阻止它的倒退之势。   仙官们见机,赶忙将她从地上架了起来。众人扛肩抬腿刚把她架起,忽然一袖轻风拂面,人群间腾身掠出一道白影,趁势从半空中劈手夺下了莲兮。   白衣束发的男子将莲兮掳在怀中,脚下刚一点地,身侧的仙官仙客便慌忙避让到一侧。各路仙友看清他的面容,纷纷跪地敬拜,审堂上下顿时一片嗡嗡嘈杂。   封潞见了他,惊愕之余花容失色,脱口道:“琰哥哥你……”   封琰踏着一地血泊,朗声笑道:“莲兮为人最是坦荡豪爽,在座的仙友们过去也吃了她不少好处。如今人家有难,你们或是落井下石,或是争相做个缩头乌龟,真是好没气量!我九重天的仙班迂腐至此,实在叫我这世子心寒不已呐!”   世子封琰素来为人温厚,训斥众人时也不过半分严厉半分玩笑,点到即止。纵是如此,也是一字千金。众仙唯唯诺诺,纷纷俯首称是。   唯独封潞不服,绕过审桌直奔到他身前刁蛮诘问:“今日龙莲兮归潞儿主审,琰哥哥怎么竟袒护起外人……”   封琰侧脸望向她时,眼中寒光曝现,逼得她赶忙住嘴。   梦龙倒溯,只剩四寸剑尖还残留在莲兮的手掌外。封琰伸手掐住了剑尖,缓缓将梦龙从她的掌间拖拽出来,一面高声说:“莲兮落得这样凄惨的模样,也并非她心甘情愿。魔物转世也好余孽也罢,只要玲珑心不得齐全,魔物便终究不能还魂复归。我听说,莲兮的一双对剑正是昔日玲珑心的碎片所化。若是她肯交出一柄剑来,将这玲珑碎扣在天刑司中严加看守着,玲珑心便难以合拢,也好叫我等都安心了。诸位想想,这岂不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嘴上说得温和,望着莲兮的一双眼却是冷漠无情的。莲兮明知他心怀叵测,却挣不过他的蛮力,眼见着梦龙被寸寸拔出,绞得她掌中皮肉阵阵刺痛。情急之下,她不及多想张嘴便咬住剑脊。剑刃在她的嘴角剐出一串血珠,她却犹自不肯松口,拼尽了嘴上的力气与封琰争抢梦龙。   “你瞧瞧她这张狗嘴,与当年偷走玲珑的夭月分明是一丘之貉!她才不会乖乖交出剑来呢!惩治魔物哪有什么宽容,琰哥哥烧了她不就得了?”封潞看着她嘴边的血口,鄙夷地扭过头去。   封琰眼中寒光一凛,附在莲兮耳畔低声说:“我是有心想要救你,你若是不愿乖乖交出梦龙,等明日肉身在业火里化成灰了,我也照样能拿回玲珑碎……”   莲兮却不理会他,一味紧咬着梦龙。剑刃在她的面颊上来回刮擦,豁得一张老脸血肉模糊,直同厉鬼一般。座下的仙客看着不忍,纷纷劝她松口。   只听她嗓间一声呜咽,梦龙终究被封琰夺入手中。   “疯狗。”他嘴角微微一撇,小声吐出两字来。随即一扬手,将她甩在地上。   梦龙高举手间,封琰得意笑着,两袖雪白一展,这才为堂下的诸仙免礼平身。   众人还未称谢,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审堂外忽然丢进一个污秽的包袱,重重砸落在封琰的脚边。   不等他回过神,那不速之客已夺门而入。成百上千双眼睛,却没有一人看清了他的容貌,唯独见着一抹粹白的残影穿堂而过,仿佛白昼闪光,直冲封琰的身侧。鬼魅白影绕着他的腰际,飓风似的疾转了几圈,脚速之快,晃得人目眩神晕。猝不及防,狂风中探出修长五指,轻易一捞,便将梦龙取过手中。   幽萤微蓝的剑光,映着他轻狂不羁的笑眼,立时叫封琰惊怔。   粹白染血的烟云纱袍猎猎狂舞,好似胭云滚滚。云端的人儿满脸血污已然干涸,唯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锋锐如常。他勾唇浅笑,毫不避讳地逼视着封琰,泠泠道:“封郁见过琰世子。”   第一一一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5)   乌发森青,银丝刺白,娴雅亦轻狂。   两厢交缠,长垂腰际,是久违的背影。   封郁数千年不曾在九重天公然露面,乍一现身便踩上风头浪尖。被他夺过手中的雄剑梦龙直逼封琰的喉间,剑尖未至,暴戾的剑气已在他的颈间挑出一道血口来。   堂下众仙看得分明,惊愕之余不由纷纷起身。封郁的剑下,人人恨不得屏息敛气,哪里还有敢多嘴劝解的?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只听封郁温润一笑,头也不回说道:“诸位仙友何苦大惊小怪,快请坐罢!”   他将梦龙收入袖间,总算叫各路仙友松了口气,唯独封琰面色惨白,连脖子上的血珠也忘了擦。他嘴角紧抽了两抽,才勉强堆出些笑容来:“哟,今日是哪里的邪风,竟把三弟刮来了……”   “这邪风好不顺畅,一路尽是毒虫苍蝇缠身,这才来得晚了……”   封郁回头一眼,只见莲兮了无声息地蜷缩在脚后。饱吸了鲜血的衣裙深红发黑,与遍地血水融为一体,却更是怵目惊心。   “郁哥哥好久没回来看潞儿了……”封潞娇笑一声挽过封郁的胳臂,却猛然迎上他一双急遽收缩的瞳孔,吓得她赶忙撒手后退。   封郁薄唇一勾,那片刻的杀意转瞬即逝,却在众人的后背留下一道阴恻恻的森寒。   他从血泊中抱起莲兮,只觉着臂弯间的身子枯瘦如柴,轻盈得不真实。   她气虚已极,像是苟延残喘的小兽,瑟缩在封郁的怀中,却唯独不愿他看见自己的面容。封郁的手刚撩开她额前的乱发,她便发疯似的左右挣扎。她却不知,薄薄一层白发,早已不能掩盖那一张剑伤纵横、面目全非的脸。   丝丝银发嵌入模糊的血肉间,唯有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眸,还是他迷恋过的模样。然而她望向他时眼中非惊非喜,只有一点鲜明的恨意,如锋芒锐利。   “梦龙在手,玲珑心齐全了……你可满意?”莲兮的嗓音粗嘎低弱,却刺得他眉头紧蹙。   两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横贯在封郁的眉梢,随他一皱眉,血水哗哗灌入眼中,他却眨也不眨只盯着她看。   近处瞧着,莲兮才发觉封郁满脸满脖尽是刀剑的伤痕,稍浅些的已经结痂干涸,深些的却还在渗血不止。他身手了得,又有谁能将他折腾得这样狼狈?   眉心鲜血滚烫,滴落在莲兮的鼻尖,叫她心疼。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挖苦:“只可惜我这又老又丑的身子,再不能给你心爱的女人当……”   “嘘。”封郁将她抱得牢固,微微一笑:“夫人若不随我归家,我又怎能满意?”   左手手心忽然汇入一丝温暖,夹着她熟悉的疼痛传入臂间。封郁倒握着梦龙送入莲兮的左手,梦龙顺势消融,缓缓隐没在她的掌心。   众仙哗然,将她一声惊疑淹没得干净。   封郁拥着莲兮缓缓起身,眼色森寒四下一扫,朗声说:“本尊稍事耽误,承蒙在座仙友照顾我家夫人。诸君以为,本尊该当如何言谢?”   字字千钧落定,将众人的议论生生压下。   封郁原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男子。往日行走在九重天际,人人对他皆是三分畏惧七分敬重。如今他立在堂下,眼中千里冰封,嘴边犹自笑得桀骜,一句震慑群仙,竟是不输于掌世天帝的威严。   他逼视而来,旁坐的仙友唯恐被他点名问起,都慌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个个噤若寒蝉。眼见着封郁堂而皇之地劫走罪仙,执法尊者慌忙捡起镇堂金锭,叩问道:“郁皇子休要蔑视法纪!我天刑司有话问你!你可知这龙莲兮是昔日魔物的转世?”   封郁鼻中冷哼,摇头大笑道:“荒唐!莲兮是我封郁的妻子,任谁敢再出言中伤她,本尊必要那人血溅三尺,为她洗得清白。”   他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妻子,说得暧昧却认真。封潞在一旁听着,按捺不住插嘴说:“郁哥哥!你四寻玲珑不就是为了替夭月还魂么?倘若魔物复生,你便是逆天重罪……”   “哦?”封郁侧脸望向封潞,挑眉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玲珑之事?”   “当……”她瞟了封琰一眼,犹疑一瞬,指着躲在审桌下的素衣男子,支吾道:“当然是……绫落告诉我的!”   “绫落?”封郁凑上前仔细打量着那素衣小仙,一面故作惊奇地问道:“你被本尊囚禁在黑湖底,何时竟逃了出来?”   “我……主上饶命,小仙知错!”桌下的人忙不迭叩头求饶。   “知错?何错之有?”封郁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破败的典籍,在手中扬了扬笑说:“众仙与执法尊者在此,本尊不妨明言。昔日本尊将绫落囚禁,是因他犯下两错来……”   “一则是他包藏祸心与人不善,曾私下将一本阴阳颠倒的修龙心法送交妖仙夭月,夭月依循错乱的心法修炼,才致最终堕入魔境。二则嘛……是他背主弃上与人私相勾结,屡次陷本尊于不忠不义。”   封郁眼光流转,向旁侧扫了一眼,轻飘飘羽毛一般,却将封琰封潞二人撩得心惊。封潞做贼心虚唯恐在封郁面前露怯,这时赶忙兰花翘指,点着绫落帮腔道:“本尊竟不知你是这样的无耻小人,还不快快认罪磕头?”   “小仙知错,知错了……”那人惊惶不安,一面嘴上叨叨不停,一面朝着封郁胡乱叩头,直磕得额头沁血淌了满脸模糊。   封郁忽然抬起一脚,顶住他的额心,扬声喝责:“你以为这样就能糊弄过去么?好好抬起脸来……”   他话中自有威严,叫人不得不从。   那素衣小仙甫一抬头,迎面掷来的厚厚典籍便将他砸了个眼冒金星。厚书落在膝前,他也不敢伸手去捡,只大略瞟了眼,见着“通天龙诀”四个大字,慌忙又磕起响头来。   “当年的物证在此,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迎着封郁阴鸷的眼色,那人肩上一哆嗦,支支吾吾回道:“小仙认得……是小仙送予夭月仙子的心法……”   “你竟还认得?”封郁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从地上拾起那本“通天龙诀”。   “小仙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才……才做出这样龌龊下作的勾当……主上开恩……”   他还在苦苦求饶,却听堂下传来嗡嗡议论声。原是封郁一手拿着那本心诀,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众目睽睽下,只见那极厚的一本书册,只字未写,从头至尾全是空白。枯叶似的泛黄纸页被他纤长的手指一一挑开,直翻尽最后一页,封郁才兴致索然,将这无字天书丢在脚边。   他唇角微抿,笑时三分温和七分邪魅,十足的坏心模样。   “奇哉怪哉,本尊早上临时兴起,瞎钉了一册白纸怎么就被你认下了?阿落,你何时有过这样的忠心?”封郁一手紧抱着怀中的莲兮,一手点向那素衣小仙的额心。   温热的指尖下,他却簌簌发抖,嗓音颤抖道:“小仙错……”   “你何错之有?一错二错,原都是这人的错!”封郁抬脚将审桌下的一个漆黑包袱踹向堂下,包袱一展,竟滚落出一具浑黑半腐的尸骸。   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便连审桌上的执法尊者也忍不住紧捂了口鼻。众仙又是嫌恶又是好奇,纷纷掩着袖子伸长了脖子巴望着。   躺在堂心的那一具尸首看着像是腐朽已久,多处皮肉都已溃烂见骨。一张脸隐没在脓疮烂液之下,分辨不清容貌,唯独光秃秃的头顶有一道十字刻痕,深及透骨,还能看得分明。   绫落原本是个负罪的琉璃散仙。彼时,他被打上了谪仙的刻印,正要贬往凡间之际,却是三皇子封郁一眼相中了他,自此将他带在身边充作随侍。   封郁金身显贵,绫落沾亲带故也受了不少荣光。只可惜他赐予绫落三千荣华,却始终不愿为他抹去谪仙的印记。于是,那两道交纵在他天灵盖上的刻痕,成了永远不能泯灭的罪证。即便深深掩藏在发根底端,犹是清晰可辨,每每叫人一眼就看破他的罪仙出身。   九重天的众仙未必个个晓得封郁身边的近臣姓甚名甚,却人人皆知他本是个谪仙。   审堂内旁坐的仙友大多是好看热闹的,这时已有眼尖的瞧见了尸首上的刻印,不由高声惊呼道:“那印子老夫记得!分明是绫落的罪印!”   “我也记得,郁天仙尊身边的小仙童有这么一个印子……”   “这尸体是绫落?可那素衣家伙又是哪来的?”   审堂底下众说纷纭,一时众人的目光都交汇在了封郁与素衣男子的身上。   “不错,”封郁冷然一笑,不屑道:“绫落自然只有一个。本尊倒想知道,你这冒牌货色是打哪冒出来的……竟甘愿替阿落背下好大一口黑锅?”   那躲在桌下的素衣小仙还想往执法尊者的裤裆间钻去,却先一步被封郁掐住了脖子高高拎了起来。封郁抬眼望向他时,嘴边笑意烟消云散,只眉间一点慑人的凶残直逼而来,他沉声说:“信口雌黄诋毁我封郁的女人,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一一二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6)   这素衣小仙原本就身形瘦弱,提在封郁的手间好似只孤伶伶的小鸡。被稍稍恐吓,他便抖成个筛子,屎尿横流湿透了一裤子。   不等那秽液滴落下来,封郁便扬手将他甩下堂去。   他四仰八叉摔进一滩尸液里,慌忙挣扎着要爬起身来。手上使劲一撑,恰好压在那具尸体的双腿间,竟将脆弱的下体压得塌碎,浑浊的液体又蘸了一手。他坐倒在审堂中央鬼哭神嚎,却逗得两侧旁坐的仙友哄笑不已。   封郁步步逼近,嘴角噙笑戏谑道:“这也不怪你。阿落的尸身放得久了,里边儿的皮肉早已溃化成水。至今还能看出个大致模样,全是因为有个好心人不辞辛劳,将他妥善埋在了北溟海底。北溟深海幽咽冰冷,本尊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回阿落来,正想要和那好心的家伙道声谢。你可知道他是谁?”   适才,封潞提及东海太子涟丞大义灭亲,众仙还记忆犹新,这时听着封郁的话,立时想到了执掌北溟的水君正是涟丞。众人交头接耳又是一番嚼头。   好事的仙友不由小声嘀咕问:“那素衣的小仙儿发顶平坦,并无谪仙的印痕。眼下一个活的一个死的,究竟哪一个才是郁上仙的随侍?”   审堂中央的尸身腥臭难堪,封郁却毫不避讳地挨着它蹲下身。见他凑了过来,那素衣小仙连滚带爬慌忙往后挪了挪。一地尸液滑不溜手,滚了他满身满头的恶臭,他愈是惊慌狼狈,便愈是引来嗤笑阵阵。   封郁勾唇一笑,轻淡说:“这样胆小怕事的家伙,又怎会是本尊身边的随侍?”   审堂本是庄重之地,执法尊者怎能容得满堂哗笑?当下便狠叩了两记镇堂,清嗓道:“肃静肃静!本尊才是这执法大殿的主事,何时轮到你们这旁观的散仙来问审了?”   老家伙好生糊涂,这时倒想起自己是一殿之主了,之前又是在哪儿喝得西北风?堂下众人皆是不屑,只看在他大把年纪的份上,这才徐徐收了声。   尊者指着那素衣男子诘问道:“郁皇子,你可看清了?他若不是你的随侍绫落,又是何人?”   “昔日,阿落受人教唆,暗中加害妖仙夭月。时至今日,那人贼心不死还想利用阿落造谣生事,”封郁环视一眼,对着众仙高声说:“方才各位不都见识了么?只不过,真正的绫落早已死得干净,逼不得已只能用个假货来顶替,好叫人信服。”   执法老儿气结,白须白发咄咄颤了颤,喝问:“莫非我天刑司还胡乱引证不成?郁皇子的随侍犯了错被囚在湖底,如今又怎么会变成死尸一具?”   封郁坦然说:“阿落被本尊囚在湖底,身受三千年红莲业火的熏烤,三魂七魄只剩一线残魂。那一点魂魄与业火共生,倘若离了业火,他反倒是活不成了……”   对人妄动私刑,本是触犯仙律的,私加红莲业火更是罪孽。先前胧赫说起,众仙还是疑信参半,这时封郁自个儿承认了,自然叫人震惊。惊便惊了,顶多私下咬咬耳朵,断然没有哪个胆肥的敢当面指出封郁的罪行来。   他越是不屑掩饰说得直白,众人便越是觉得他为人光明磊落,反倒不在意业火之事,一心想听他的后话。   只听封郁又说:“那人以为只要破了本尊的千金封界,便能从湖底劫走阿落。孰不知,他带走的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想来他看着绫落死了,定然是气急败坏。实在无法,只好又费许多功夫,找来一个长得相像的家伙。若非如此,这通荒谬的堂审又岂能拖到今日?”   “不得放肆!”执法尊君拍桌起身,怒声道:“郁皇子口口声声说有人捏造罪证,敢问‘那人’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是谁,只一问便知。”封郁鼻中轻哼,冷眼横扫。   那素衣小仙仰躺在粘稠稠的尸水里,紧挨着绫落的尸身,早被吓得四肢瘫软,抖抖簌簌像只溺水的小虫。封郁不等他躲闪,抬起一脚便往他的裤裆间踏去。提脚时轻若浮云,踩下时却重比泰山。   迎着封郁邪狞的目光,脚下的可怜人儿怔了一瞬,只觉着下身像是被千钧重的磨石均匀碾压了一遍,刺痛穿心,钝痛翻绞,将整片下腹燎得生生火辣。浊黄的、棕褐的汁液混着赤血,从素白的衣摆下徐徐渗了出来。裆间色彩缤纷好似开了家染坊,他抬眼一瞄险些昏厥过去,声声嚎啕却更加凄厉了。   顷刻间,好端端的下半身被封郁一脚碾压成了一张血肉薄纸,远远旁观着的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也仿佛觉出几丝痛楚,忙不迭捂住了裤裆子。   封郁轻握着莲兮伤痕累累的手腕,双眼被血水浸得通红。鬼泣神嚎间,他淡然问道:“你可知道疼了?”   他该是诘问那素衣小仙的,可说话时却望着封潞这一头,森森惊悚随着他的目光一同逼来,好似夏里冬风,叫封潞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郁……上仙……”那小仙满脸汗泪纵横,眼看着封郁缓缓抬脚移向腹部,他连忙嘶声求饶道:“脚下……留情啊……”   封郁瞪眼瞧着他,讪讪笑道:“留情容易,你先把自个儿的身家姓名报上来。”   “小仙是……梨花洞妖仙……”   “梨花洞?那又为何假称是本尊的随侍绫落?”   “我……仿佛与绫落仙君……长得有些相像,所以被找来……”   “哦?”封郁一挑眉,步步逼问:“你老实交代,是谁教你说的这些栽赃害人的供词?”   素衣小仙满脸惨白,紧拧着眉头晃了晃脑袋,犹豫道:“小仙……小仙……”   封郁嘴间不耐地啧了声,懒得与他穷磨叽,又是一记千钧踏石沉沉落定,那小仙的右侧大腿应声碾碎,摊成了一地血糊。   他疼得昏晕过去,又被封郁几耳刮子扇醒了,甫一睁眼便忍痛哀求着:“上仙饶过我吧……我实在不能……”   “本尊让你说!”   封郁眉眼间杀气已极,一声切齿怒喝,是恨不能要天地陪葬的悚然煞气。   “我说……我说!”他哆哆嗦嗦瞟了眼封潞,虚浮地吐字道:“是……是潞天仙尊和……”   半分惊怖半分痛楚,连同一双瞪大的蛇眼,定格在了脸上。   那梨花洞妖仙的嘴中含着最后几字,还没来的及吐出,便被封琰手刀一斩,豁断了脖子。   “这妖仙不识好歹!伪证在先,诋毁潞儿在后,着实可恶!”封琰取出帕子擦了擦手间的残血,冲封郁展眉一笑:“三弟何苦为了只蝼蚁弄污自己的衣裳?”   封琰本是个冷眼旁观的,任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在节骨眼上骤然出手。那冒名顶替的小家伙死得突然,旁观众仙又是扫兴又是困惑,唯有封郁笑得狡黠。   他扭头低唤道:“潞儿,你过来。”   他望向封潞,一双通红血眼,一身赤染白袍,原该是那地底深处爬上来的邪神煞鬼。只因他怀抱着另一人时,是那样的谨小慎微。于是,便连张狂煞气也染上了千般柔情。   记忆中的郁哥哥,每每对她笑得温静娴雅,却不似这样的俊朗,让人屏息,亦让人嫉恨得发狂。封潞想要凑到近处瞧一瞧那张笑脸,却被他眼底的一层冰凉,生生绊住了脚步。   “怎么?”封郁粲然一笑,高声问道:“潞儿不是一直想念着我么?为何又生分了呢?”   她老僧入定,站得笔直,唯独双肩瑟瑟打颤不停。   “你也会害怕吗?”封郁径直逼问:“是怕人知道你毒害了夭月,还是怕人知道你捏造假证来诬害莲兮?”   千百双眼睛锁向封潞,却不及封郁一人的目光来得窒息。   他不依不饶,又说道:“数千年前我当你幼不知事,懒得同你计较。没想到时至今日你还是这样蛇蝎心肠!真真叫我这做兄长的惭愧!父尊若是知道你歹毒至此,又会如何失望?”   方才逼问那妖仙时,封郁的裤腿衣摆子上溅了许多污血秽液。湿漉漉的残迹,衬着他的一张冷漠的脸庞,是全然陌生的人。她终于看清,他的眼底早已没了往日的温情,只有暴烈的恨意,等着她来血债血偿。   “潞儿没错……潞儿做了许多还不是为了郁哥哥?”封潞泫然欲泣,猛地扑倒在封郁面前。   封潞原是个性急受不得委屈的人,在封郁厉声质问下,一心只想着撇清干系。却是忘了,执法大殿上有尊者,下有无数旁听仙客,她不打自招说的飞快,全被人听进了耳朵。执法老儿受人蒙蔽自然怒不可遏,底下的仙友却觉着围观皇女撒泼卖乖,实是一场精彩大戏,众人哼哼唧唧一笑,总算觉得今日坐审没白来一遭。   “潞儿也是一时心急,才听了琰……”封潞扯着封郁的袖角蹭了一把涕泪,还想多嘴说上几句,冷不防被封琰一耳光扇倒在地。   ————☆★我是分割线嘿嘿★☆————   P.S.来推荐一下我家真爱【蓝雾初】的小说《穿越之乱世凰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险些打成乱世之穿越凰歌呢艾玛脑残)   小八是第一次给人做章推,当然是要献给自家心爱的女王大人了,蓝蓝的小说文笔优美故事也丰满有趣,带虐带甜,男二动人男一阔爱,更有配角情侣档的好戏,嘛嘛~不要错过哟!   第一一三节 白头饮恨 还卿无邪(7)   樱瓣似的一点剑痕,半含雍柔半含威,本该最衬他的笑眼。   却在这一刻,被封琰蹙在眉间,拧成了一道凶戾。   “你身是皇女,在众仙面前号啕大哭成何体统!今日天家颜面都给你丢尽了!”封琰的一双寒眸直指而来,生生将她眼角的两滴残泪逼回了眼眶里。   封潞捂着半边红肿的脸颊仰起头来,恰恰一边的封郁也正垂眼瞧着她。   两厢对视,恍若经年。   封潞与二皇子封卿是帝妃庶出,虽贵为天家幼女,却终究比不得帝后嫡出的几位兄姐。她的亲兄天资平平,原是个与世无争的心性,早年讨个闲职便远远离了九重天。他心肠冷些,对人对事皆比常人冷漠。在身边时从未哄过封潞半句软话,走后更难见他一眼。   彼时,封潞年纪尚轻却已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帝妃唯恐她的言行有所僭越,便对人谎称封潞体弱多病,常年将她圈禁在小小的宫室内。苍穹之颠的九重天是如何宽广,可她日常所见的草木天空却是咫尺之间,两眼一扫便能看清。   千年枯燥,能与她解闷的,唯有流云之巅传来的琴曲。   悠悠扬的弦瑟响彻天际,每日同一首曲子,却被人随心演绎出了千万风情。时而温静止水,时而灼灼情深,弦端那头的情思每每触动心底,让无数旁听者为之动容。   情难自抑,封潞总是循着琴声仰头张望。流云蔽眼望不穿,她却不禁想着,在那之后有着怎样一张精妙的琴,怎样一双灵巧的手,才能弹奏这样会心一曲。   偶有一日,琴声近了,她难以置信地扒上墙头,终于远远看见了那弹琴的人。   他临风坐在莲池湖畔,束发长辫依稀是个少年郎的模样,可那一裁侧影分外沉静庄重,倒像是得道多年的上仙尊者。满池盛莲摇曳的欢快,只不知为何,那迎着莲风独奏的人儿却仿佛落寞空洞。随他震弦弹起的曲子,也比往日悲切许多。   封潞默默听着不知觉潸然泪下,待一曲终了眼见他抱琴欲走,她才赶忙喂喂叫了两声。少年闻声扭头来,一张温静的笑脸撞入眼中,立时让她羞怯得满面通红。   他立在墙根,仰头说话时一如琴声的美好:“是潞妹妹么?”   她才知道这琴心玲珑的少年,原来正是九重天备受赞誉的三皇子封郁。人人称羡他卦数通天,赫赫威名早已传入封潞幽居的深闺中。见他笑得温和,她也不扭捏,张口便问道:“听闻皇兄卦数了得,可否为潞儿演算一卦?”   封郁勾唇深笑,轻声说:“看透命数,人生还有什么趣味?”   “潞儿被圈养在此与牲畜无异,原本就无趣,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她素衣未妆,撅嘴不悦的模样却威武娇蛮,颇有些特别。   封郁凝望着墙头的小脸,失神片刻,脱口说:“潞妹妹眉眼一股英气,倒很像我印象中的一人……”   他席地坐在墙下,取来瑶琴枕在膝上略拨了一拨,笃定说:“圈禁之事无须掐算,我许你,今日就是尽头。”   看着她困惑不解的模样,他仰头又一笑:“同是天涯沦落孤单人,往后我每日弹琴与你做个伴,可好?”   瞳色墨染,映上封潞一双影子,是她从未见过的爱怜。她还懵懂不识情字,就匆忙地将一颗狂悸的心拱手托人。   封郁一诺千金,即刻为她请奏掌世天帝,当日便撤去了圈禁她千年的封界。她复得自由之身,他却也不忘琴曲之约,日复一日陪她抱琴弹唱,俨然将她视作嫡妹一般呵护宠溺。有他表率在先,别的嫡兄嫡姐也纷纷效仿,渐渐与她亲近起来。   多少年后,在他的庇护下,封潞成了宠爱集身的三皇女,绰约端庄雍容华贵。可他却更是耀眼如星,直像他高居云端的玉茗阁,遗世独立,是被她仰望的所在。那样拔萃的人儿,因她一声“郁哥哥”,就会扭头而笑。青春韶华里,只为这一点她便能心满意足。   后知后觉,过了许久封潞才发现,原来世间还有一个女子也是这样叫唤封郁的。她既非皇亲贵胄,更非仙族中人,不过是蛇山区区一尾蛇妖,却哄得封郁常年厮混凡间。他对封潞隐约疏离,为她弹曲的时光日渐少,直至最终,仿佛遗忘了她。   她在发间簪起十二金笄,金光流转是何等刺眼,只为大宴相见时,封郁能多瞧她一眼。   她原是不喜妆容的女子,曾几何时竟养成了浓妆华服的嗜好,只为彩蝶似的缤纷,能博取他赞许一笑。   她原是扒在墙头听曲流泪的性情之人,恍然惊醒时,已是另一张怨毒的面孔。直到她嫉恨成狂,他才终于正眼瞧她。   妖仙夭月魂飞魄散,只换得更遥远的距离。临别一眼,他像是早已明白什么,却并未苛责她,只是沉声说:“这样的妆容并不适合你,回去吧。待我归来,再去看你。”   这一去,便是数千年的光景。数千年前他眼中纵是冰冷,总归还有她一双倒影的容身之处。   时至今日,执法大殿上的封郁看着她的脸,眼中只是深漆浓黑一片。   莲池湖畔的少年,心底有一洞空缺。封潞曾以为,自己该是那天下独一的补天石,足以填满他的落寞。但直到这刻,望着莲兮,她才恍然醒悟,从前他捕风捉影在她身上寻找的,不过是半分虚假的相似。唯有他怀中乱发血衣的人儿,才能严丝合缝地填上他心中的空洞。   怀抱着莲兮的封郁,仿佛才是真正的他,远比昔日怀抱瑶琴迎面走来的男子,更动人许多。   封潞摇摇头伏倒在地,也不顾封琰的冷眼,歇斯底里地惊笑道:“郁哥哥,原来……便连潞儿也是个后来插足的!”   封郁不言不语,好似打量着初次谋面的生人。   见她又哭又笑,隐有癫狂之态,封琰眉头拧得更深。他扬手招来两个天刑司的小仙,交代道:“你们先将三皇女扶下去歇息,好生看着她!”   执法尊者恨叩镇堂,大声抢道:“慢着!事关重大,潞天君该押在天刑司,容后处置!”   封琰鼻中一哼不置可否,任由两个小司搀着封潞绕下堂去。她一路颠三倒四又不知说了什么胡话,引得堂下的众仙啧啧摇头。   直看着人走远了,执法尊者才清嗓道:“今日堂审颇有些坎坷,魔物余孽一事虽有蹊跷,但东莲君总还是脱不清关系的。且不提涟上仙亲口检举了妹妹,光是在座的各位有谁不晓得,郁皇子在凡间忙活了数千年,只是为了寻找玲珑心的残片?”   听着仙友附和,尊者满意点头,对着封郁又说:“所谓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仙友中盛传,皇子寻找玲珑是为了召回魔魂,这说法想必也是有渊源的。今日若想从审堂带走东莲君,还请郁皇子将这渊源说个清楚……”   封琰适时插道:“莲兮弄成这副样子,怪叫人心疼的。先前我也说了,若是她能留下梦龙,大可以把人放回去。只可惜她性子倔强,不大听话……”   封郁温然一笑,沉沉吐字:“无妨。”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小心放在了审桌上。   执法尊者不明所以,敞开锦囊一看,只见滴溜溜滚出个圆球来。   尊者年迈眼花腿脚也迟钝些,伸手不及拦截,竟让那球儿一路滚下桌去。封琰眼疾手快,赶忙一抄将它抓在了手里。   “竟是……”他略瞟一眼顿时面色煞白,失声惊问道:“为何!为何要交出玲珑心!”   封郁看着他眉间的失落,意味深长笑道:“哦?我本以为琰世子见了玲珑心,该是喜笑颜开的。”   玲珑心是天帝爱物,九重天的众仙大多只听其名,却从未有幸亲眼瞧过。如今圣物近在眼前,群仙个个唯恐人后,慌忙都踮脚支楞起脖子来看。   一看之下,叫人大失所望。   传说玲珑心粉绯如胭,剔透至纯,娇柔似小女儿的腼腆笑脸。怎知眼下,封琰手间抱着的不过是一颗寻常无奇的透明晶球。这球儿不仅质色平庸,表面还有个月牙状的碎口,缺了好大一块。众人悻悻,又是瘪嘴又是摇头,只觉着扫兴的很。   莲兮扒着封郁的前襟,勉力抬头看了看,只一眼便瞅见球面上的那道缺口。   “果然……只缺梦龙了,”封郁的心跳沉缓有力,莲兮伏在他的胸口,一面听着,一面低声问:“献出多年收攒的心血,为何竟不见你痛心?”   封郁勾唇浅笑,眉梢的伤还在兀自滴血不止。   赤血伤痕下,是她画中的那一双眼,笑意流转,牵连出千般浓情,甜蜜如斯。   他将她牢牢锁在怀中,让她再也看不见满地血污残渣,再也闻不得满室的血腥气。眼中所见,唯有他粹白的衣襟,鼻端嗅着的,唯有他亘古不变的一身桂花甜香。   只听他沉静说:“梦龙是莲兮心头至爱,断然不能割舍。今日封郁愿意交出苦寻多年的玲珑心,只求换得我家夫人平安归家去。”   ★☆——————☆★我是靓丽的分割线★☆——————☆★   P.S.这个漫长的堂审,不要说乃们看累了,连小八都写得蹉跎了。今天终于(特么的)完了,不要说乃们松了口气,连小八都松了口气啊!为什么我要写P.S.呢,因为这段吐槽实在太长了,区区20字的作者留言哪里够放得下我心中满腹冤屈!   P.P.S.谢谢真爱蓝蓝为我审稿,爱死乃了!   第一一四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1)   白衣束辫的少年,眉眼这样稚嫩,却隐约已有了惆怅。   瑶琴瘦长,与他一般高。抱在怀间,愈发衬得他的身子纤细如花骨。那小小的人儿伫足已久,一心只顾着左右寻找,对身后汹涌而来的暗潮浑若未觉。   像是渐沉的小叶,一点白影缓缓淹没在黑暗中。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她向着他狂奔而去,一路间青丝褪作白发,韶华迟垂成暮年,再跑不动,再追不上。终究只能任由着他的一袖粹白,从指间溜去。   莲兮伸手一抓,骤然惊醒。   惺忪睁眼,只见日上三竿,帘帐外天光大亮。   她慌忙伸手来看,只见腕上两道血洞边缘已生出了一小圈新鲜的皮肉,悚然洞口收紧了些,平静了些。若非嘴中还残留着零星甜味,她险些以为前一夜惊心动魄的疼痛,只是几重噩梦。   昨夜夜半时分,刚撤去封神钉的伤口还在不断外泄神元。奔腾而出的神元凶戾锋锐,途经伤口又是血流不止,赤裸裸的刺痛扎得莲兮满头冷汗。她本已力竭体虚,却被撕肉贯心的痛楚逼得满床打滚。   封郁将她反抱在怀中,任她疯兽似的又踢又踹。那只惯于震弦抚琴的手,强塞进她的齿间,被她咬的千疮百孔深及筋骨。满嘴血水亦甜亦苦,仿佛已是此生最后尝到的滋味。   于仙族而言,神元金贵更甚鲜血。从前莲兮亲眼见着流尽了神元的仙子,最终瘪成了干尸一具,风儿一吹,便碎成了满地秽渣。那一幕深深烙在脑海,至今清晰。   她不愿被封郁看见那样的凄惨,更不愿在他的怀抱间化作齑粉,几次三番想要挣脱他的臂弯。然而,他却比她更固执,紧窒的怀抱直将两人都捂出满身热汗,也不见他松手片刻。   封郁的掌根鲜血淋漓,再没有一处好肉可给她咬了。他索性取来桂花蜜糖,一颗又一颗哄她嚼在嘴里。她闷声不响泪流不止,他却紧贴在后,说起了从前在凡间游历的所见所闻。   某一句情诗的背后有过怎样的纠葛情爱,某一座高阁的顶端能看见七彩的晚霞,某一条河川俯头时能瞧见七重倒影。一桩桩琐事,由他细心地描绘,总是美的。   封郁本是温静的人,从未如此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直将温润的嗓音磨得微微沙哑。他说要誊抄那句情诗来送她,他说要带她去瞧瞧那样奇妙的晚霞和倒影,唯恐她不信,总要前后重复几遍。破晓时分,神元流失的势头迟缓下来,腕间的刺痛退作隐隐钝痛,她窝缩在他的臂间,总算有了睡意。朦胧间,只听封郁低声笑说:“兮儿你看天亮了,有我在,你便会好好的。”   不错,她终究活下来了,若是封神钉再晚几个时辰抽去,或许便不是这样的侥幸。   莲兮稍有释然,侧头看了看外侧空荡的床榻。封郁的玉枕已冰凉了许久,她伸手一触,便见着枕下露出一角粉色,原来竟是樊城得来的那张缘字情签。彼时,封郁得了签纸,鬼鬼祟祟一折便慌忙收进了袖子,任她软磨硬泡也吝啬着不给瞧一眼。他愈是遮掩,她愈是好奇,这时见着了,岂有不看的道理?   粉绯滚金的纸背也是那一笔缘字,展开来却是鬼画符似的三个大字——“臭小子”。   莲兮不由失声笑了,粗嘎生硬的笑声乍一出口,便让她的心霎时冰冷。心惊之余,只见枕畔肩下依旧是白发如雪,探指一摸,双颊眼角依旧是松弛的皱痕。恰恰这时,屏风外侧传来脚步碎碎,她慌忙埋头躲进丝被里。   听着帘帐一扯,璀璨日光直透进被子里。封郁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问道:“什么事这样开心?远远便听见你的笑声。”   莲兮闷头不吱声,佯装睡得迷糊。封郁却哼哼一笑,拦腰将她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紧裹着丝被的她像是只缚茧的小虫,在他坚实的怀里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掀开了脸上的遮挡。   莲兮只怕封郁看见自己的脸,他刚伸手来捏她的下巴,便被她侧头躲了开。   封郁不急不恼,抱着她像是逗狗儿玩,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来撩她的脸。他修长的手指血痕斑斑,牙印纵横,她一眼看着竟忘了挣扎,终于让他扳正了脸。   阳光通明之下,封郁的瞳仁前所未有的清澈,仿佛只要她一眼便能直看到他的心底去。他望着她笑得满意,点点头说道:“还好,脸上的剑伤不深,配些汤药下去,转日就能愈合了。你这心性,该说是犟呢还是傻呢,天下千万女子,哪有一个会用嘴来抢剑?为夫纵是有一千个胆子,也不够你吓的,今后可不许干傻事了!”   怀中的她鹤发枯槁,封郁却视若无睹,绝口不提。只是一面笑话她,一面往摘星楼的上层走去。血痂未及愈合,还交纵在封郁的额前下颔。可这一刻,他的侧脸却俊朗的不真实。他随性的笑声泠泠漱玉,在高阁间来回荡漾,竟勾得她也笑出声来。   这样的晌午,太过寻常。而他与她,亦像是寻常的夫妻,一夜缱绻醒来又是欢好良辰。   莲兮噙泪笑得灿烂,想叫他一声夫君。可望着陌生的楼层,却哽咽得吐不出一个字来。封郁为她描摹了成千画像,原本悬挂得满室满墙,却在她熟睡的功夫里,被他一点不剩统统摘了个干净。唯恐白墙突兀刺了眼,他又在原位替换了诗词字墨,精装细裱,一句句全是你侬我侬的情诗爱辞。只是字迹匆忙,许多比划连残墨都未干透,显是他临时新写的。   过往莲兮最看不得那些文人墨客搬弄的酸话,见一句便要甩一记白眼,再抖一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才舒爽了。然则这时张望过去,每一字却都深触心间。   天不老,情难绝。   这六字是她母上素爱的,曾经特意誊了一副,被莲兮要了去挂在闺阁之中。那年她不过千岁出头,懵懵懂懂也并不十分明白其中含义,总归只是觉得字写得娟美罢了。封郁的字迹原是洒脱不羁的,却不知为何在书下这两句时,刻意模仿了她母上的比划。可惜也没学得十成相像,隐约还留了一丝他的狂放,她只一眼便看出了破绽。   封郁见她久久凝望着那副字墨,知道她是想家了,便柔声说:“早前我座下近臣来报,东海一切无恙,龙王龙后被问审两句,都安然放归了。唯独涟丞至今行踪不明,那一夜我追他去北溟,本想替你讨回龙鳞,只可惜他蹿得快竟给甩脱了。”   莲兮幽幽叹气,问道:“若取回龙鳞,我便会重归青春容貌么?”   封郁脚下顿了半刻,不置可否,安慰说:“万事有我,你只要安心在我这里修养便好了。”   摘星楼顶原是光秃秃的,不知何时摆满了家什器具。书桌妆台、茶案小凳样样齐全,桌案上还添了许多女子把玩的小物件。内室靠着敞台一侧挂了几副竹帘,将盛夏的炎炎日头都遮蔽在外头。   封郁将她小心安置在一方摇椅上,掀开帘子往外边去了。她一指拈起垂帘,这才发现敞台上竟还烧了个药炉子。这时药性初沸,封郁拿捏着时辰取下了药壶,又仔细滤了药渣,端进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来。   莲兮乖觉地坐起身,正想接过药碗,裹在身上的丝被顺势滑落到了脚边。酷热日光下,徐徐夏风透帘而入,是何等的灼热,她却不自禁在风头下打了个寒颤。冷不防,胸腹间突然翻江倒海起来,一股血腥气直冲五张六腑,掀得她阵阵晕眩。她喉间一窒,猛地呕出一口浑血来。   封郁连忙将药碗搁在一边,捡起丝被在她身上缠了一圈,直将她捆成个白萝卜,才勾唇笑笑说:“本来寻思着你该晒晒太阳,才把东西都搬上楼顶来图个方便。不想你身子不扛风,还是虚了些。”   嘴角的血丝被他不着痕迹地拭去,一勺汤药带着丝丝热气递到了嘴边,她却撇过脸只望着竹帘不吱声。   封郁哄她:“良药苦口,喝完了再吃个蜜糖就好了。”   日光晒得竹帘微微发烫,被她的泪水沾湿两道,竟沁出了些许清香来。   白重山上初次邂逅封郁,她与他也曾隔着这样一层丝竹。叫她始终瞧不清他的脸,更遑论他的心。   “我前后接连两次神元大伤,又失去了最后护身的龙鳞。你是通晓医理的,想必早就知道我活不长了吧?”她对着竹帘阖上眼,说得沙哑却飞快:“最后关头,你放弃了梦龙,又放弃了玲珑。究竟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因为我的身体衰竭苍老,再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封郁端着药碗站得笔挺,片刻沉寂后,答非所问道:“你可曾想过,为何司霖会化作残阳金羽,封入了鸾凤的剑脊中?”   她不假思索说:“心之至诚,金石为开,自然是他的心愿成真了。”   封郁伸手扳过她的脸,轻柔却不容抗拒。   他缓缓笑说:“心愿成真不假,但那并非他的心愿,却是你的。”   第一一五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2)   封郁的眼底,或是温润或是锋锐,却总叫人琢磨不透。   莲兮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眼会为一人晴朗至此,干净的好似新雨后的澄澄天空。坦然的眼色直视而来,反倒让人羞怯的无力直视。她垂下眼嘀咕了一声:“事到如今,是谁的心愿有何区别,总归鸾凤司霖都没了,你何不将梦龙也一并夺了去?”   封郁端在手里的药碗,微不可见地一晃,牵起层层苦涩涟漪。他无奈摇头,笑容更比汤药艰涩:“玲珑心如何?梦龙又如何?若我想要,早已有了。可是我想要的,却只是……”   帘外啪嗒几声振翅,是莲兮耳熟的动静。她连忙掀起竹帘,果然瞧见一只紫冠白鹦正栖身在敞台的栏杆上。昨日审堂外她匆匆一瞥,今日再一眼见着它,其间不过是昼夜光景,却恍如隔世重聚,分外亲近。   莲兮挣开裹在身上的丝被,兴致冲冲地往外钻去,竟忘了自己还是个虚软的身子。刚迈出两步,脚下便踉跄起来,所幸封郁紧跟在后搀了她一把。半靠着他的胸膛,她总算站得平稳了,转脸便对封郁笑道:“你可知道这鸟有多傻?它家主子每日差出的花本该送给什么‘心儿’姑娘。可它呢?总是傻乎乎错送到我这儿!”   凭栏而立的女子,长发如雪面容憔悴,可粲然一笑,却是天真无邪的模样,直叫朗朗晴空也黯然失色。那鸟儿歪头盯着莲兮,只看她笑得明媚,却不知她在笑话自己。封郁一伸手,便见它长喙一松,乖巧地将莲花丢在他的掌间。   封郁拈着莲枝,递到了她眼前,轻声问:“夫人喜欢么?”   “喜欢是喜欢,只可惜不是送给我的花……”她嘴上埋怨,右手却已伸来,想接过那朵莲花。被挑去了筋的右手绵软无力,始终握不紧花枝。手上愈是不听使唤,她愈是钻牛角尖,可使尽了浑身力气,也不过换来指间虚颤了一颤。   封郁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右手握入掌中,顺势环住了她的腰际,附在耳边柔声说:“傻丫头,还是这死性子。”   他身子一偏,宽厚的肩背恰好挡去了炽热的日光,把她纤瘦的身子护在怀里。他以手作梳,细细替她掖好了右鬓的发丝,这才将那小小的莲花攒在了耳后。   “我的右手,来日还能握剑么?”   封郁在身后嗤嗤一笑,回答道:“握剑倒是其次,床榻上少了许多乐趣才是真的。”   莲兮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臊,往他脚面上狠狠跺了几下。   她的气力虚浮,再狠也不过是棉花似的。封郁不避不闪只将她搂得紧了,还不忘使坏又说道:“只冲着这点,我定要治好夫人的手。待到痊愈之时可莫要忘了替我……”   封郁裤裆间挨了她两脚,闷声一哼这才老实闭嘴了。   他二人耳鬓厮磨,将那只傻鸟撂在一边。它不甘寂寞,沿着栏杆左右瞎蹦跶,又是抖羽亮翅,又是叽咕乱叫,唯恐别人识不得它的凛凛威风。莲兮眼尖些,立时发现它的爪子上还捆着一截纸筒。   想必又是一封错寄的书信吧!莲兮无奈笑笑,为那总也收不到信的“心儿”姑娘惋惜了几句。她手指刚抬起,封郁便洞悉了她的心思,先一步拆下信筒。   粉绯滚金的纸筒在他指间展开,两人都怔住了。   纸面上三行四十八字,是莲兮失而复得的情签。   那张粉色小纸昨日被封潞撕成片片碎末,今日竟又完好如初。莲兮不可置信地抢过签纸,细细研读起来。纸上的每字皆是一笔浑然天成,她再熟悉不过。可转过纸背,独独不见从前那个缘字。取而代之,是一句疑问。   ——心儿,你可幸福?   这六字原不该是对莲兮说的,却霎时触动了她的心弦。   威严亦柔和,仿佛是男子的嗓音,穿越了万水千山的光阴,遥遥传入她的耳际。莲兮缓缓默诵着,努力追溯那似曾相识的声音,冷不防耳畔封郁问道:“兮儿,你可幸福?”   些许相像,些许不同,两重声音交叠相缠,她恍惚了一瞬下意识答道:“幸福。”   耳侧莲花幽香,封郁轻轻嗅了一气。吐气之际,却是沉甸甸的,好似将遍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舌间。他说道:“两万年,我想要的只是这句话。恨不能每时每刻听你说,却从来不敢问起。”   封郁的掌根伤痕累累,本是狼藉不堪,可这时徐徐摊开来,竟让她的心跳为之凝滞。   ——那一日是哪一日?遥不可及,如梦如幻。   “樊城中的约定你可记得?”封郁轻笑道:“今日,我想兑现那时的约定,向兮儿讨走这张情签。”   见她只捏着签纸不言不语,他慌忙清嗓说:“咳咳!是我唐突了,怎么竟空手求亲。本想等你身子大好了,再挑个好日子向东海下聘。可惜还是按捺不住,毛躁了些……你不开心,也是理所当然。还是待我筹备齐全了,再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过……”   纵是天崩地陷,亦能泰然含笑。这样沉敛的男子竟有这样惶恐的时候。   封郁的半张侧脸贴在她的颈窝间,滚滚发烫。说到最后,便连温润的嗓音也颤颤发抖,叫她心疼,更让她心悸。   日光炫目酷热,她却觉着温暖的恰恰好。   莲兮虽不通医理,却不糊涂。如今她能说能笑,全是靠着血脉间最后几丝神元强撑。被封神钉重创后的经脉,好似一堵纸糊的墙面,徒有其表脆弱不堪。既无法生精补气,亦无力承受外来的神元。一剂汤药或能治愈她脸上的剑伤,却无法挽回她的性命。神元的流逝,正是生命的倒计。   前一刻,她还满心忐忑,不知自己究竟能苟延残喘到何时。   可这时,只因封郁的话,一度破碎的幻梦重又聚合。她或许等不来身体大好,或许等不来风风光光嫁予他的那一日。但只要相守成双,最后的半月几日,便很足够。   他说,有他在,她会好好的。   他说,他想要的只是她幸福。   他说的,她只想要深信不疑。   发如雪,她背着他笑得甜美。   她将情签小心放入封郁的掌间,笃定说:“今日起兮儿就是封郁真正的妻子,从此以后,你只许想我一个人。”   封郁身形一僵,只顾着握紧手上的签纸,却让莲兮从怀中挣了出去。她蹒跚两步,着急忙慌地掀帘躲进了内室,悠悠甩下一句:“夫君还不快来伺候我喝药么?”   封郁快步跟了进来,抢在莲兮之前端起了药碗。   她披着薄被坐在躺椅上,羞怯怯一笑,说:“开个玩笑罢了,我何曾那样矫情了?无需劳夫君大驾,我自己喝就好了。”   他笑着,也不多话,舀起一勺汤药弯腰递到了她的嘴边。   她乖顺地喝下,旋即困惑地皱起眉。汤药在内室里搁置了许久,早该冷透了,可灌入嘴里却温温偏烫,恰巧葆有最好的药性。封郁一勺勺喂她,她一口口有意吞咽得缓慢,小小一碗竟花了刻钟才喝尽。最后一勺,亦是同样的温度。   封郁与她在南海荒渊分别时,身体还是极虚弱的。他为她挡下天雷,又遭千金封界的反噬,受了重创的神元想必不是一朝一夕能复原的。药碗途经他的手,不过捂了刹那,竟就滚热了?他的神元又是何时丰沛至此?   她猛然想起七夕夜与他缠斗时,梦龙被他手中金弦划出的豁口,忽然问道:“夫君如今能算卦么?”   “人人皆知我神元大失,自是无法演算,”他搔搔眉梢,想了片刻说:“约莫有一年没碰卦台了……”   “神元大失……”莲兮沉吟着,说道:“再不济也该还有些残元。可我看着你平日使出腿脚功夫,竟像是有意抑制神冥,全是赤裸的实在招式。我仙族中人,神武共举,是再自然不过的,出脚出剑时一丝神冥不使,反倒奇怪得很。”   莲兮本就天赋异禀,又在父君的督促下精修了大半生的武学,早已练成双火眼金睛。旁人刚摆上架势,还不等拳脚招呼过来,她便能瞧出许多名堂来。劲道拿捏的如何?底力可否扎实?神元是否充盈?一目了然。   封郁蹲在一旁,只笑不语。   他眉上的两道剑痕伤得极深,覆上了薄薄的血痂,依稀还能看见一点森森眉骨。莲兮看着,不由伸手轻触了触他的额头,不解问:“你若是提起神冥,又有谁能这样伤你?可为何要佯装……”   封郁狡黠轻笑,一指抵在她唇间,示意她噤声。   “夫人最是聪明。”他说得极轻声,却让她哑然失色。   惊讶之余,莲兮在他脉上一摸,问道:“果真如此?两百九十七道天雷,怎可能恢复的这样快……”   她虽是不解,却也学着他,将声量放得极低。   封郁无奈摇头笑笑,探头附在了她的耳畔轻声说:“纵是千道天雷又能奈我封郁如何?本尊若没这点本事,怎配守你一生?”   她张嘴还想多问一句,却被他侧头一吻,猝不及防堵住了双唇。   嘴里还残留着汤药的苦涩,被他舌尖的桂香一兑,便化成了甜蜜。   身浸其中,已然是亘古的安宁。   第一一六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3)   毫毛轻蘸,点取七分浓墨。手腕高悬,贯下一笔情字。   莲兮搁下笔,满意地点头。那张粉色情签上的一个情字,她最是中意。练了多少日子,总算捏准了力道,写出了个轮廓相像的雏形来。   “好丑的字……”两袖赤红扒拉在桌沿,浅唤探头瞄了一眼,不由瘪嘴摇头。   莲兮不恼反笑:“右手初愈,总还是抖抖簌簌的。要写出十成相像的字迹,还得勤练。”   她说罢,推开白玉镇纸又要展纸重写起。   写满了“情”字的薄纸被她随手一掀,在桌案的左侧堆出座小山包。浅唤见状连忙制止道:“休要再写了,莲公主本就体虚,该多歇着才是。你在桌前一站便是几个时辰,若是主上回来知道了,浅唤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已好了许多,站着稳当当呢!”莲兮却不理会,一面挽袖提笔,一面说:“舞剑与练字都讲求一口气。凝神指腕时,便会觉着写字儿与舞剑实是大同小异。我多练练,也好巩固了右手的新筋,来日再度执剑时才不至于生僻。”   早上她独自倚帘躺着,半咳半喘又呕出了满帕子的血,浓稠血色比往日更暗沉些,她恍若未见,闭着眼将染血的绢帕折好便藏进怀中。   直到这时,血腥丝甜还绊在嘴中,可她说起“来日”时,却轻熟不假思索。   浅唤小小的脑袋支棱在桌边,望着她时眉头深拧,一点不配他稚嫩的脸蛋。莲兮被浅唤深沉的模样逗得笑了,揶揄道:“你陪在边上枯站了一下午,想必无聊的很。不如把青青找来摘星楼玩耍,她话多,也热闹些。”   “呿!”浅唤不屑说:“她就是个缺心眼的,我才懒得同她废话。再说主上交代过,不许青青来见你。”   不错,封郁唯恐她看见昔日的容颜徒然神伤,专程为她摘去了满楼的画像,又怎会让她见着青青?   她正无奈叹气,浅唤突然肩上一震,说:“有人来了!今日是廿五,该是天刑司的仙官例行探访。”   莲兮掷开笔,两步走出敞台。从楼顶向下张望,果然瞧见玉茗阁的北方绝壁上立着个墨衣紫带的人影。   天刑司的审堂上,封郁以玲珑心换回莲兮。如今,他既是她的准夫君,亦是她的监护,每三日都要向天刑司呈书一副,讲明她的身心现状。饶是如此,执法尊者犹是放心不下,生怕哪一日她不慎堕魔,连着他也扣上一顶办事不力的屎盆子。于是,天刑司的仙官每逢五、十的整数日子,都会上门例行拜访。   封郁的摘星楼建在云巅,即便撤去了言咒封界,还有个浅唤镇守着。不得他放行,旁人自是不能登楼。摘星楼原是个清静地方,数千年来登楼的人寥寥无几,可这大半个月里,却特例为天刑司的官吏敞门。   遥遥一眼,莲兮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扭身便折回房里对浅唤说:“让他进来吧。”   浓墨易干,她添水又研了几圈,手上正忙活着,那墨衣紫带的小仙官已绕到了身前。   “敬阑见过莲公主。”谦和的声音顿了一顿,又说:“莲公主面色好了许多。”   莲兮头也不抬只顾着提笔写字,随口敷衍道:“托福,皮肉伤总算是好全了。”   “既是如此,小司也放心了。”   “哦?”莲兮饶有兴致抬眼瞧了瞧他,他亦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脸。   封郁替她熬汤煎药,喂了大半月,面上腕上的伤愈合得飞快。可每日她沐浴时,对着一池温汤却看得分明,水中的倒影依旧是白发苍颜的暮年老态。   前番,几个小仙官轮流探访时,望向莲兮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有些惊慌。这固然是因为那日酷审,天刑司有愧于她。但更叫人害怕的,原是莲兮日益沧桑的面容。   可眼下,敬阑直盯着她,只不过温和一笑,神情与封郁浅唤两人是一般的淡然。   莲兮将银发掖去耳后,索性让他看得更清楚些,回敬一笑问道:“我听说三皇女这几日在天刑司中受审,她可还好?你们莫非也拿封神钉打穿了她的手腕?”   她话中带刺,敬阑却坦然说:“那倒没有,不过潞天尊君也是倔强嘴硬,少不得受了许多苦头。”   莲兮冷哼不语,一旁的浅唤忽然吱声:“我家夫人还是好端端的,仙君可瞧清了?我摘星楼中不便久留客人,请回吧。”   敬阑瞥了他一眼,好奇问:“外头盛传,郁上仙与莲公主私定了终身之约。原来不止于此,竟已结作连理了么?”   敬阑不过是低微小仙,这话有些逾越唐突了。可莲兮却只笑笑,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那倒没有,不过待到大婚之日,少不得要请小七来喝上一杯。”   敬阑东扯西拽,又瞎问了几句,浅唤听着不耐烦,咂嘴挥手便要赶他走。   见他厚脸赖着,莲兮也觉出些端倪,随口编了个由头将浅唤打发下去,这才说:“小七有事便讲,何必像个小媳妇似的。”   敬阑略一躬身,靠到桌前低声问:“小司看着莲公主白头不改,心中不免担忧,公主体内的神元果然恢复了么?”   他猫哭耗子却说得一脸认真,反倒叫莲兮觉着滑稽。还不等她开口,敬阑又说:“公主毋须逞强,你我心中都明白,剩下的日子恐怕……不多了吧?”   莲兮不置可否,倚着桌台侧头说道:“你果然来劝我了。”   被人一语道破,敬阑有些尴尬,讪讪又说:“公主兰心慧质,该懂得利害关系。放任着身体衰弱下去,不久便是尽头了。公主本是花样年华,就这样平白死去,岂不叫人惋惜?”   “所以呢?”莲兮盈盈笑问。   她脸上无畏无惧,出人意料。敬阑满头虚汗,艰难说:“若是将玲珑心融入体内,或许能挽回公主的性命与青春容颜,何不一试?”   “哦?融入体内……那我岂不是堕落成魔?”   “呵,”敬阑悻悻笑说:“那原本不过是编派公主的说辞罢了,玲珑心聚合相融,原该是妖仙夭月的魂魄。体内新魂重生,或许能为公主换取新生,也不必在此苦苦等死……”   莲兮骤然打断道:“琰世子想要我的梦龙,何不直说呢?我也未必那样吝啬。”   “这……”敬阑被她次次戳中要害,哑然失语。   “他想要完整的玲珑心,倒不难。我愿意交出梦龙,唯有一个条件。”   敬阑慌忙道:“公主请说。”   “我东海砗磲蚌群无数,出产的明珠五花八门,其中有一种名为‘颜如玉’的宝珠,色泽青碧,只黄豆大小。”莲兮把玩着白玉镇纸,悠悠说:“还请琰世子为我寻得一颗,亲自带来见我。”   颜如玉是万中无一的奇珠,纵是东海土生土长的海族,也未必听说过,更不必说敬阑了。他一头雾水,困惑道:“那……又是个什么宝贝?”   莲兮含混说:“琰世子博闻广见,必然知道。小七只需替我传话。”   他犹豫点头,拱手道:“小司明白了,莲公主好生安歇,敬阑打搅多时,这便告退了。”   只见墨衣舒卷,敬阑翻身一跳竟从摘星楼顶直跃而下,连楼梯的功夫也省了。他得了莲兮的答复,一心急着回禀,走得火烧屁股似的。   楼顶空荡,莲兮一人也倦了,抓着白玉镇纸扭身坐回了躺椅间。手间把玩的镇纸是一朵盛放的茉莉形状,模样栩栩,娇俏可人。封郁搜刮了无数凡人的玩物,堆在摘星楼顶供她嬉耍,她却一眼相中了这小玩意儿。   七夕那一日,是她初次品尝茉莉花茶。南疆人素爱茉莉茶,她虽不知凡人的茶该是怎样的滋味,但封郁亲手煎煮的花茶,却是分外的清爽宜人,独具芬芳。比起世间任一美酒,也毫不逊色。   掌世天帝赞许封郁是玉茗真君子,可纵观天下茗茶,莲兮却直觉,独有茉莉花茶与最是他相称。茶香幽然,浮花清白,谦和却暗藏深甜,可不就是他的心性?   每每摆弄起这镇纸,她便想起封郁弯腰采下茉莉的模样。小小白花儿,经他指间一捻,便完好地从花蒂脱落了下,躺在手心里生生清嫩。他剥下两瓣,自己尝一口,又喂了她一口。细细一嚼,两人嘴里皆是姣姣花香。   莲兮仰躺在椅上,想着他那时的眉眼,忽而笑了。   清泪贯下,手间的茉莉已是昨日忧伤。   这大半月里,即便孤单一人时她也总是笑着,真真正正的心满意足。   封郁三千余年形迹不明,乍一回归九重天便晨昏忙碌。他虽不能时时刻刻留在摘星楼,但只要归来,必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每一夜她枕着他的臂弯入睡,清晨睁眼时,第一样见着的,也必是他的笑眼。   银丝雪白,黑发青森,每个黎明在他的指间一绕,便缠成紧密的一结。打好的发结被他小心剪下两头,收入小匣里,仔细搁在枕畔。   封郁原是天下最好的郎君,若有可能,亦会是天下最好的父君。   只可惜,他在她耳边提起的一声“孩儿”,却只是温情的遐想。   莲兮猛然想起那张封郁的绘像,赶忙拿袖擦去残泪,往楼下摸索去。   ☆★————★☆我是靓丽的分割线☆★————★☆   P.S.听好几个童鞋提起喜欢甜文吧,小八觉得非常愧疚,因为我的甜总是这样的心怀叵测。之前在群里曾被仙人狠狠吐了一脸,说我不是亲妈什么的。嗯,其实我当然是亲妈啦,为了弥补歉疚,将来的番外会补上真正的甜宠。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请不要吝啬,继续陪着小八走完最后一段旅途吧!   (我不会告诉乃们,曾经用“写肉番外”来当赌注,只可惜,最后是我赌赢了……然后,为了生死时速连午饭都没吃的某八现在要去吃饭了,后台定点发布~19:19分见哟~)   第一一七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4)   两万年光景,封郁的画笔将莲兮的脸描摹了千余次。   可如今,成千画卷都被他收束成轴,仔细藏在摘星楼的七层,堆满了桌案书架。他原以为莲兮日常只在八层寝房与楼顶之间来往,却没想到她早已背着他寻到了藏匿画卷的房间。   满楼的镜子早给封郁收了个干净。总归她每日梳妆盘发都是由他亲手伺候,镜台也是多余。偶尔想瞧瞧自己的模样,便偷摸去七层藏画室,随手拣出一张看看。   眼下,莲兮在藏画室里翻箱倒柜,却是为了找出那一张她亲笔所绘的封郁坐像。   画轴多如浩海,她一一展开翻看,费了许多功夫。转眼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她眼力不济,查找起来更是专注,不曾留意身边的动静。她握着一副大画轴刚要展开,冷不防腰上一紧,被人从身后环抱了住。封郁一手按住画轴偏不让她展开,一面低声说:“我专程把画收了起来,就是不想你看了难过。你这傻丫头倒好,自己巴巴地找来……”   莲兮举着画轴乖巧地往他怀里拱了一拱,笑问:“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今日觐见父尊,他老人家提早打发了我,有意叮嘱着要我多陪陪你,不好么?”封郁埋头在她颈窝间深深嗅了一气,惊讶道:“好香!你是洗了几趟花浴?”   莲兮只笑笑不语。若非这样浓烈的花香,又怎能掩盖她身上的腐朽气味?   她的身体看似恢复,腿脚也方便了许多,可内在的神元却已是风中残烛。封郁原是个心神犀利的男子,这回不知怎么,竟被表象蒙蔽。他一心盼着她康复,她亦为了他,一再自欺欺人。   仙族不似凡人,原本体汗无臭该是微微馨香的。可到了将死之际体内元神衰竭,腋下却会时不时溢出丝丝脓汗,带着腥膻味,一日浓甚一日。   清晨时分,莲兮隐隐在自己身上嗅见了这样的死气。唯恐被封郁发觉,她慌忙找来几种香气浓郁的干花,让浅唤帮着熬成了一池花浴温汤。在里边浑浑噩噩地泡了大半个时辰,出浴时她方才觉得舒爽了些。可惜这终归是个应急法子,腋下腥味较淡时还能勉强遮掩,再过几日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封郁像猫儿撒娇似的,埋头在莲兮的脖间蹭了几蹭。席席花香随着她的呼吸弥漫开来,撩在他的鼻端生生发痒。他贪婪深吸着,却不知她这一刻的苦恼。   “你身子虚,汤浴可不许泡得太久了,”封郁将她紧紧拥着,一面嗤嗤笑说:“便是你几月不洗澡,臭成个叫花子,我也爱得很呢。”   他只顾着同她亲昵玩笑,按在画轴上的手稍有松懈,便被她拂去一边。只听哗啦响动,巨大的画幅在两人面前展开。   画上的自己是她日益生疏的模样。秋瞳盈盈剪水,三千青丝如瀑,衬着手里的一对雌雄剑,是昔日独步天下的东莲君。那些曾被她握在手间的美好,与生俱来。从前莲兮浑然不知珍惜,唯有失去时,才些许遗憾。   她涩声问道:“若我还是这样的容颜,夫君可会更爱我几分?”   这丈宽的正方画卷,过去被封郁悬挂在摘星楼底层的入门处,该是千余画作中他最得意的一张。可这时,他一手伸来,却毫不留情地将她手间的画扯落。一杆镶金嵌玉的画轴极是华美,砸落在地一声咣当巨响,震得她肩上不由哆嗦。   “但有一日,你真正明白我的心,便再不会这样问我。”封郁的薄唇紧贴着她的耳廓,说得严厉认真。   两袖粹白将她嶙峋枯瘦的身骨裹入怀中,只听他又说:“我封郁的妻子原是天下第一美人,过去是,今日依旧是。等你身子好全那一日,我便要正式迎你过门。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   “嗯,再不会了。”莲兮乖顺答道。她的生命所剩无多,再不想浪费时光无谓地遗憾。   她扭头笑说:“练了一下午的字,身子倦极了,夫君带我……”   莲兮话音未落,封郁已拦腰将她抱起,向楼上寝房走去。   半月来,封郁每夜哄莲兮入睡,总少不得要与她讲起许多游历凡间的趣事,这一日自然也不例外。   天色还未黑透,帐外只点着豆大的昏黄小烛。烛火摇曳噗噗微响,衬着他温润的嗓音,绝美不过。   诚如母上所言,封郁确是个万中无一的人儿。舞剑作画、沏茶下棋,样样皆是他的拿手。天下之大,莲兮竟找不出哪一件事是封郁不擅长的,便连说起故事,他也该是世间最好的说书倌。   封郁的故事未必新奇,可无论是官人小姐的鸳鸯情事,还是路见不平的侠盗轶闻,经他娓娓道来,总是别有趣味。深闺小女子娇怯的声音、粗莽汉子的污秽骂词、甚至于刀剑刺体时一声微妙的“噗次”声响,在封郁的嘴里都能模仿得十足相像。说到兴致盎然时,他也会伸手比划一二,每每逗得莲兮忍俊不禁。   莲兮枕着他的一只胳膊听得凝神,从入夜时分直至子夜深沉,已不知缠着他说了多少段子。倘若可以,她只愿这夏夜里静谧的时光,长长久久地延续下去。   怎奈困倦缠身,她终究扛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子,封郁正说着龙鲤报恩的故事,她还未听到结局,便昏沉入睡。   被莲兮枕在脑侧的胳膊轻巧地抽了去,她迷糊间探指一摸,榻沿上仿佛是空荡荡的。心底紧揪,她唯恐他一去不返,可身上却动弹不得。   迷蒙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句。   ——心儿,你可幸福?   三分威严七分柔和,是似曾相识的男子嗓音。   莲兮还不及分辨,便听另一个清脆的声音飞快回道:“自然是幸福的了。仙莲在侧,沉香微醺,东炀君每日供奉我,还陪着我吟诗作赋。这样舒坦的日子,再好不过了。”   男子笑声朗朗,又说:“知足是好,可我却要说,心儿并不明白幸福之义,只因你还缺了一样心情。”   “东炀君何出此言?你我寿与天齐,相拜相交了数万载,但凡是你见识过的,我又少了哪一样?”   “这个么,说来也不过是一个情字。”   “莫要引我发笑了,我生而无心无情,同天地石川一般,方能过得安心。若像你们似的,整日被情爱牵绊着左右了自由,还哪里能有一世逍遥?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未尝过的果子,怎能空口白牙断定它就是酸的?你不妨亲尝尝情果滋味,一度情劫,再与我争辩也不晚。”   “呵!我倒愿意与东炀君赌上一赌!只可惜纵观天下,又有哪个出彩的人儿配得我托付一心?”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东炀君,你俨然已有满室妻妾,莫要吓煞我!”   “哈哈,你该知道那人的,他已望眼欲穿等了你这样久,你又要拖到哪一日?”   “那个小鬼……倒也合衬……”   “既是如此,来日命数到时,还烦劳心儿走上一趟,回头与我闲聊也好多些乐趣……”   莲兮猛然睁眼,只见满室沉黑。方才耳边清晰的对话,也戛然而止。   威严柔和的男声,稚嫩生脆的女声,两人的对话她记得一字不差,却全然不明其意。   好生奇怪的梦。   莲兮平躺在床榻上,一梦醒来满身衣衫尽被汗水浸得湿透,贴在胸背上丝丝发凉。她侧身一滚,想钻进封郁温热的怀里,不想却扑了个空。   黑暗里一通瞎摸,她却只在身侧摸到个冰凉的玉枕,一时全清醒了。   莲兮慌忙扯开帘帐跳下床。寝房内暗沉无光,好在她熟悉摆设,黑暗中行走也毫无妨碍。   摘星楼素来无客,在这样的深夜更该寂然无声。不曾想,莲兮刚绕过屏风,竟听见楼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侧耳细听,仿佛是一群人细碎的议论声。   莲兮好奇心起,循着声音便往楼上寻去。才爬了两层,隐约人声已近在咫尺,清晰可辨。   只听个粗声粗气的男人说:“他这些年暗地里埋了不少眼线,调派人手时该提防着些才是……”   另一人沙哑插嘴:“说起眼线,我先是信不过这小子!”   “不错!主上身边不乏能人,何必这时冒着风险任用孟章?我等皆是跟随主上多少年的近臣近属,忠心天地可鉴。他这毛头小子却是身底不清的半路货色……”   屏风内侧的茶室里灯火通明,几个人哄哄嚷嚷吵作一团。莲兮扒在屏风后,只听一声温润清咳,是封郁的声音:“今日不比过去,孟章主掌旭阳宫,消息流走需得经过他的耳朵。他既已效忠,本尊亦信得过,从今往后再不许人妄自揣测。那人暗地调兵遣将,藏得极深,不如胧赫你先与众人详细说说?”   听着胧赫也在房内,莲兮不由怔神,脚下一趔全身都扑在了屏风上。那桂花图屏风看着结实,怎知经她一撞竟整个翻倒在了地上。   她趴在地上抬眼一瞧,只见茶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一众视线全都巴巴地交汇在了她的脸上。   第一一八节 情字一笔 苍天不老(5)   夏夜深沉,茶室里坐着的十余人应时应景,也都穿的深色衣裳。   灰暗中一点醒目的粹白,是端坐在茶室内侧的封郁。   这狗啃屎似的一跤摔得突然。正在议事的众人只见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扑倒了屏风跌进房里,惊诧之余齐齐收声。   方才莲兮趴在外头偷听,本以为里边儿都是封郁座下随侍。不想这时抬眼一看,却大多是九重天位高权极的重臣,其中更有几个与她素来交好的神君。   东海莲公主一夜苍老的奇闻,在仙族中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在座的神君尊君瞧见她白发沧桑,倒不惊讶,却也没有一个出声与她招呼。人人只匆忙瞥她半眼,便立即垂眼低头,有意不再看她。   她恰恰摔在胧赫脚边,仰头时正迎上他一双病恹恹的凤眼。两厢对视,只见他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倦怠的眼中透出些许笑意。   那一日审堂上他被人打穿了大脉,伤得极深。众人皆道胧赫要一命归西了,却不想他是这样皮糙肉厚的家伙,才休养了大半月便又得在九重天来往自如。先前莲兮担忧胧赫的伤势,封郁从旁安慰了许多,她总不能放心。直到亲眼见他安好,她才终于宽心。   他望向她时,眼底亦是心安的。   莲兮与胧赫八字不合,数千年来从未有过这样的默契,两人相视一笑,胧赫想也不想弯腰便要搀她起来。封郁两步赶上前来,不等胧赫伸手,已将莲兮抱入怀中。   “吵着你了?”封郁绕过那尊倒塌的屏风,带她往茶室外头走去,一面蹙起眉头低声说:“夜里凉,起身时也该多穿两件。你总是马虎,叫为夫如何放心?”   莲兮蜷缩在他的臂弯间,探头向后瞅了瞅,只见茶室里的一众坐客仍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冥想之态,对封郁的亲昵软语置若未闻。唯独胧赫怔怔目送着她,剔透的凤眼重又弥漫起缥缈大雾,迷蒙蒙看不清神色。   封郁肩背一转,不着痕迹地遮去了她的视线,问道:“累么?四更天刚过,我先送你回房歇息吧。若是不爱睡……便稍等我一等,待我忙完了,就来陪你。”   他只字不提夜半茶室的集会,莲兮也不好多问,乖顺地答道:“我也正困着呢,自个儿睡下就……”   “呀!!”   一声凄绝的惊呼,遥遥撕夜而来,惊得莲兮险些咬到了舌头。封郁也顿住了脚步,抱着她站在楼梯间。那一声后,接连又传来几声惊叫,稍稍凝神,便听出是玉茗阁方向的动静。莲兮急忙扯了扯封郁的衣襟,说道:“糟了,听起来像是青青……”   “嗯。”封郁面色如水沉静,也不多说,只抱着她往楼下走去。   “莫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你也不急?”   封郁唇角轻勾,笑道:“万事风火,又哪里比的上夫人要紧?青青原本最好大惊小怪,听她一声声喊得中气十足,想必也没甚大事,你睡下了我就去瞧瞧。”   昏暗的梯角,浮空现出一抹赤红的影子。浅唤轻盈地落在封郁身畔,一面随着他下楼,一面飞快说道:“主上,玉茗阁闯进人来了。”   封郁将莲兮安置妥当了,这才回头问:“来者何人?”   “若看得不假,该是潞天尊君……臣下在楼顶瞧着,她似乎不大妙了。”   莲兮隔着帘帐听得分明,还不等她开口问“是怎么个不大妙了”,只听封郁对浅唤又说:“你去楼上知会一声,送他们从后头离开,我一人回玉茗阁看看。”   浅唤领命去了,封郁的脚步声亦渐行渐远。莲兮心中忐忑不安,哪里还睡得着,一骨碌翻起身便走到了窗前。窗子正对着北方的玉茗阁,敞窗一瞥,只瞧见黑咕隆咚的一片。她侧耳细听,也再没听得什么奇怪的动静。   莲兮正要合窗,眼底忽地瞥见白影一闪。   她探出头来,悄声唤了一句:“封郁……”   楼底的封郁耳力极佳,扭头见是莲兮,便冲她笑了一笑。不想她竟纵身跳出窗子,从八层一跃而下。她身子虚弱,既无仙元护体,也使不上术法,实则与凡人无异。这骤然一跳吓得封郁脸色煞白,慌忙腾身将她接下。   “你这是……”封郁揽着她的肩,惊魂未定。   她反倒像个没事人似的,盈盈笑说:“我不愿一人呆着,偏要你带着我。”   封郁耐不住她撒娇耍赖,索性抱着她往玉茗阁去了。   他甫一落脚,便见黑乎乎的绝壁上蹦出个人影,急不可耐地拽住封郁的衣袖,说道:“主上……主上你可算来了呀,青青都被吓坏了呀!”   青青哆哆嗦嗦说着,一面躲入封郁身后,看着不像是他的随侍,倒像是个胆小怕生的小娃子。她见莲兮跟来了,连忙扯过莲兮的一只手紧紧捏着,又说:“咿呀真是毛骨悚然呀,莲公主还是不要去看了。”   封郁懒得理会青青,只问道:“人呢,你怎么不在边上看着?”   她缩了缩脑袋,说:“在前殿呀,青青……青青实在不敢多看一眼。”   封郁脚步不停,牵着莲兮往玉茗阁的西北角疾行而去。   远远飘来一股子浓烈的焦糊味,愈是靠近前殿,气味便愈是刺鼻。莲兮忙不迭掩住口鼻,小声嘀咕:“这是什么味儿?”   封郁仿佛有所领悟,一对淡眉紧拧成个死结,脚下走得更急了。   前殿正对着玉茗阁入门的大石坊,殿门左右点了两星微弱的灯火。循着微光靠近了,莲兮这才瞧见前殿外边的石阶上横躺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像是一截被烧焦的木炭,分辨不清形貌。   熏人的焦味一阵阵上蹿,莲兮蹲下身想看个仔细。不想她才凑近,地上的炭桩忽然抽搐了一下,两个黑黢黢的深洞直逼到她的鼻尖,顿时吓得她坐倒在地。   莲兮这才看清,眼前分明是个被烧焦了的人!   想必是几经高温的炙烤,这人的眼珠早已蒸烤爆裂,只剩一对枯焦的眼眶空睁着。两点森然鼻洞,一门洞开大嘴,依稀还能看出张人脸来。她满身皮肉尽被烧得皲裂,一片片焦黑的碎皮断肉,藕断丝连地黏着筋骨。经她一动弹,碎皮都翻卷了起来,像是干涩的漆黑鳞片,在风中抖抖簌簌。便连皮下的脓液血肉也是半干涸的模样,一块块堆积在胸前腹下,叫人不忍直视,也难怪青青看着吓破了胆。   人形凋零,皮发枯脆,纵是烧得这样不堪,那人却还拎着半口活气。她早已看不清,乍听见耳畔有动静,便将凑到身边的莲兮当作救命稻草,枯爪一抓紧扣在了她的脚腕上。她的手腕干枯如黑柴,被一枚封神长钉横穿着。经过炙烤,原本银灰色的钉身也成了一柱漆黑,与她腕间的洞口融为一体。   莲兮惊怔之余脑海雪白迷茫,任由着那人抓着她的脚腕,也忘了挣扎。只听他嘶哑含糊地说道:“郁哥……哥……”   封郁蹲在近旁,默默将她身上的烧伤探查了一遍,幽幽叹气,出声说:“潞儿,我在这里。”   她在地上挣了挣,艰难探出一只手来。   封郁将那截焦黑的枯手握入掌中,他动作轻极,却还是蹭下了许多灰渣。秽渣抖落,仿佛点点霉斑,将他一身粹白的烟云纱袍蛀穿蚀透,连着他的嗓音也干涩了起来。   “是他害你成了这副模样。”封郁嘴角紧绷,似是疑问,实是陈述。平日与莲兮朝夕相对,封郁总笑得温静。这样决绝冷酷的他,她已许久不曾见过。   “哥……”封潞的喉间咯咯哽咽了半刻,低弱说:“救救……潞……”   莲兮侧眼一扫,只看见玉茗阁外的玉石小路上,长长拖曳着一道糊黑的痕迹,断断续续一直蔓延到封潞的身下。长夜迷离,这满身烧成焦炭似的人儿,究竟固执地爬了多少夜路,才终究来到了玉茗阁前?   她素来引以为傲的及地长发,与那十二支金笄一道消融于火中。连同她往日飞扬跋扈的蛮横模样也无影无踪,只剩一点凄楚,一点倔强,让莲兮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她伸手想要摘去封潞腕间的封神钉,谁曾想,封潞的手腕已烤得生脆,稍稍使劲一碰便折碎成了断片残渣。   封郁摇头说:“没用的,这一对钉子不知在她身上穿了多久,早将她满身神元放得精光。再烧上一把火,内外俱焚,能留着一口气到现在,已是不易。”   莲兮惊讶脱口问道:“这样心狠?究竟为何要……”   封郁没有应声,只是盘腿席地而坐,将封潞的身子扶进了怀里。   “郁哥哥……你该小心,他想害你……绝不是一日两日……”封潞的后脑抵在他的胸前,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直冲着天际。   本该干涸的眼底忽然滚出了一滴清液来。是泪水,抑或是脓液?早已不能分辨。   ——明日便是潞儿生辰,你有什么心愿不妨说来听听?   ——心愿么,倒算不上。若是郁哥哥能像抱琴似的,抱我在怀,潞儿便心满意足了。   那年,她青涩懵懂,还不懂得如何用浓妆华服来装点自己。生平唯一一次对着心爱的男子透露心声,也不过像是一句戏言。   北风呼啸而来,夹着夏夜烂漫的花香,却仿佛是世间最快的刀网。   石阶上的一具焦黑身躯迎着风儿,霎时支离破碎,化作了漫天乌黑的烟尘。   第一一九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1)   寻常的生豆小米,被封郁随手碾磨加工过,竟有了一股炒货的香气。   莲兮掬了一小捧来喂鸟,自己也在一边儿咽口水。   这紫冠白鹦是个挑嘴的家伙,任她拿什么喷香的点心来哄它,它都不领情,独独喜欢吃封郁自制的杂粮鸟食。每天清晨它衔着一朵莲花飞临摘星楼顶,莲兮便拿出一捧碎米与它交换嘴里的花,日复一日,已成了惯例。   盛夏里天亮的早,可连日来,这傻鸟却来得愈发晚了。这一日,直到晌午时分,才见它姗姗而至。莲兮靠在敞台的栏杆边,一面喂食,一面细细打量这紫冠白鹦。它啄食时,依旧是狼吞虎咽的饿鬼模样,与平常也没甚分别,可她望着,心底却莫名的不安。   那傻鸟忙里偷闲,抬头回望了她一眼。它脑子虽是蠢笨,好在一身羽毛还是鲜亮不俗的,原该是那万里挑一的鸟中佳人。紫色羽冠下的一双圆圆小眼,纯净无瑕好似翡翠玉石,可眼底,却是别样深邃的目光。   莲兮怔怔与它对望着,刹那失神,竟脱口道:“东炀君……”   话刚出口,那紫冠白鹦仿佛受了惊吓,双翅一振便飞走了。   莲兮回过神,远远天际已看不清鸟儿的影子。她紧握住掌心的残米,心中黯然失落。   如今,不止腋下脓汗的腥膻味,便连她张嘴说话时,也依稀可嗅出些许腐气。她已是个行将就木的半死之人。仙鸟最是敏感,稍稍嗅得这样不洁的气息,便再不愿与她为伍。   白日里趁着封郁不在,她在花浴温汤里一浸便是好几时辰。熏香蒸花,泡浴濯衣,总要来回折腾上一整日。便连与他说话时她也是小心翼翼的,总是借口天热,时时捏着把画扇。每每张嘴时必要以扇掩面,撇去嘴里的腥气。更多时候,她索性不说话,只望着他笑。纵是这样简单的幸福,眼看着也到了尽头。   她的身子日益空虚,再经不起长时间的花浴,前一日才泡了片刻,竟晕厥了过去。再往后,恐怕连起身的力气也没了,只能日夜躺在榻上。她的心性倔强,断然不愿在封郁的眼皮底下等死,让他瞧见自己的丑态。   只是离开前,还有一个心愿未足。   敞台上阳光炽热,莲兮正要抽身回房,偶然一瞥,忽然瞅见玉茗阁外的竹林间立着一袭雪白的身影。她定睛看了看,果然是封琰。   他手执白扇,遥遥冲她一挥,又从袖间放出了一只白色的小鸟。鸟儿向着莲兮飞来,每一扑翅,身形便大了一圈。直飞到眼前,她才发觉那是只供人骑乘的雪白纸鹤。   莲兮回头冲着摘星楼内低呼了一声:“浅唤!”   楼阁内毫无动静,想必浅唤还贪睡着,她这才放下心来,跨过栏杆爬上了鸟背。   壮硕如牛的纸鹤载着她降落在竹林中,甫一落脚,便褪作一张小纸片。没了依托,莲兮脚下虚软立时坐倒在地,近在咫尺的封琰也不伸手搀她,只是躬身笑道:“莲公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莲兮扶着竹枝勉强起身,懒得与他客套废话,开门见山道:“东西拿来了?”   封琰从袖中取出一只精雕木匣,在莲兮眼前敞开了盖儿,问道:“这可是莲兮想要的?”   匣中锦缎数层,刺绣华美。相形之下,缎子上衬着的那颗碧绿小珠,反倒朴素无奇。可正是这长相平平,青豆似的小玩意,却享誉东海,是谓可遇不可求的明珠——“颜如玉”。   颜如玉,珠如其名。以珠研粉,能使人容颜如花似玉。整颗吞服,更能赐人一夜青春。然而,它看似一味灵药,实则是加速死亡的急毒。美人垂老,万金一掷,只为求得它返老还童的奇效。可这一夜得意,却是以所剩的生命为代价。拂晓时分,急剧消耗的生命力枯竭殆尽,红颜便得凋零。   颜如玉数量稀少,莲兮贵为公主自小生在水晶宫中,也不过见识了两颗。她向来将它视作哄骗人心的邪物,总也想不明白,为何有人只为这一夜的虚荣,竟甘愿散尽家财。直到有一日,她也渴求了它,才终于领悟过来。青春韶华失而复得,即便只有须臾半刻,也是无价。   “还真被琰世子找来了。”莲兮满意点头,掂起那颗碧绿小珠,对着日光细瞧了瞧。   “这几日父尊金体欠安,我这长子少不得日夜陪侍。若非如此,原本早该将这小玩意送来了。”封琰收起空匣子,望着她又问:“论起孝道三弟可不输于我,最近看他总在父尊榻前侍候着,想必冷落了你不少吧?”   那一夜,三皇女封潞在玉茗阁前死得不明不白,连具全尸也没留得。祭祀供养她时,只好用一把焦灰来替。掌世天帝震怒之下,自然没有天刑司的好果子吃。执法尊者和他七七四十九个徒儿,原本是九重天专掌刑律的仙官,这一回反倒受他人审理。尊者好大一把年纪,被人押着跪在审堂下哆哆嗦嗦叫苦不迭,听说那模样也是十分可怜。   只是,酷审之下依旧毫无所获。天刑司上下人等,拒不承认曾对封潞动用火刑,更不知她腕上的封神钉是从何而来。   天家皇女枉死,最终只以执法尊者之过,草草定案。流传在仙族中,又是一桩没头没尾的荒唐笑话。   恰恰这时,又传出了天帝抱恙卧床的消息。人人皆道帝尊是痛失爱女心力交瘁,可莲兮却直觉着里边别有名堂。天帝原是寿与天齐的至尊之体,小感小疾自是为难不了他,既是卧床了,想来绝非小事。封郁日日往来于帝尊身前,却守得满嘴严实,一点儿风声也不透露。莲兮每每向他问起,他总是轻描淡写两句带过,只叫她不必操心。   自从天帝抱恙,日常政务便由世子封琰主事。封郁从旁协理,更比从前忙碌。九重天事务缠身,可供他忧心的事多如牛毛春雨。正是拜此所赐,才让他疏忽之下,久久不曾留意到莲兮身体的异样,叫她含混到了今日。   每夜入睡,封郁怀抱着她,总是笑得愧疚,可她却很是心安。   这样,便已足够。   她掐着指间的颜如玉轻轻一捻,笑得满足。   第一二零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2)   夏风灼热,竹叶簌簌响动。   白发长垂的女子站在摇曳竹影间,仰头望着指间的颜如玉。午后暖阳斑驳,映着她的笑颜,静好如画。   封琰背靠竹枝,不动声色地凝望着莲兮,不觉竟有了几分痴迷。面前的人儿分明是暮年沧桑的模样,可当她笑起时,一双剔透的瞳仁总是勾人,叫旁人忘却了她的面容,只觉着她该是万花丛中最天真烂漫的那一朵。任人如何疼惜呵护,都远远不足。   “三弟苦心追寻玲珑心多少年,最终只为了你功亏一篑,我原本很是不解,今天总算有些明白了,”封琰嘴角一抿,啧啧遗憾道:“传说令堂是我仙族第一美人,莲兮本该传承她的衣钵才是。若非你那狼心狗肺的亲哥,你也不必沦落至此。”   莲兮攥起那颗碧绿小珠,悠悠然学着他的口气说:“若非我沦落至此,琰世子又怎能轻易得到玲珑心?”   封琰哼哼冷笑,不置可否。   “果然,玲珑心也不能让你满足。”莲兮腿上无力,站不得太久,索性倚着青竹席地坐下。她笑容不改,轻声说:“青丘妖狐,南海鲛王,或许还有许多我不知晓的人呢!琰世子专程将玲珑碎送到了他们手里,难道不是为了暗地促成封郁么?你眼巴巴等着他拼合玲珑心,不想他在最终关头,说放手便放手了。琰世子可不是失望至极?”   莲兮直视着他额心的一点刻痕,淡淡又说:“我总也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要封郁拿去玲珑,还是想要自个儿独占?”   封琰眼色一滞,讪讪笑说:“三弟是个多情男儿,他苦于相思,我这长兄看在眼里也很是心疼。倘若一颗玲珑心能为他换回挚爱,我巴不得成全他。只可惜他并不领情,反倒将这宝贝拱手让出。玲珑心的珍贵,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他既不要,我便捡了个现成。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失望?”   “哦?”莲兮低头摆弄着膝上的白发,好奇问:“我只听封郁说起,玲珑心是能为人实现心愿的灵物。莫非除此之外,还另有珍贵之处?”   封琰垂眼望着她,直言不讳道:“今日掌世天帝威名盖世,可昔日,原也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他既非嫡出长子,亦无惊世才华,在众多皇兄弟间实是最平凡的那一个。据传,帝祖曾在天家大宴上错叫了他的名号,将他和八皇子东襄混作一团,引来好大一桩笑柄。群仙背地里戏谑他是个假东襄,冷嘲热讽了千万年,可他一朝称帝为尊,天下尽皆哑口无言。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功劳?”   莲兮有所领悟,试探问:“玲珑心竟还有这样的妙处?”   “不错。”封琰抬眼望向头顶的竹叶,一面回忆着,一面娓娓说来:“彼时,父尊还是个少年皇子,游历瑶山时偶然拾获了玲珑心。最初只将它视作一颗天然的石卵,看着颜色靓丽便收入了寝宫。本也只是个玩物,父尊却很珍爱它,数千年如一日,成天拿仙莲沉香供养它,又吟诗作赋来给它听。有一日顽石开口说话,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东炀君原是个有心性的人,怎么竟甘愿屈居人下?   清脆如女童的嗓音,悠悠从心底传出,在莲兮的胸间回荡着。仿佛正是梦里的声音,几许张狂,几许霸道,却让人不禁想听得更多。   莲兮微微惊怔,封琰却以为她是惊奇于顽石开口,笑笑说:“父尊那时也像你一般诧异,慌忙诘问那颗石头是何来头。”   ——我么,终究不过是块卵石。空有心思玲珑,却在天地间孤伶伶横躺了数万年。若非东炀君青眼相加,今日还埋没在乱草堆里。你对我有拔擢之恩,我来日自当回报。   稚嫩却沉练的女声,久久盘桓在她的脑海。   莲兮错愕之余,抢在封琰前头脱口说:“莫非是玲珑心向天帝报恩,才……”   “你的悟性倒是极高的,”封琰讶异点头,随即捡起后话,又说道:“帝祖年迈,诸位皇子为了九天至尊的宝座明争暗斗不休,人人皆有无数近臣幕僚,唯独父尊只有一颗玲珑心。可正是这小小的石头,却为父尊算尽机关。不仅让他力压旁人,讨得了帝祖的欢心,更争来了重兵之权。父尊原是个自甘埋没的人,只因遇着玲珑,才将他一身锋芒抖现了出来。最后的节骨眼上,九皇子亲降群魔、力克叛兵,在九重天大放异彩,叫群仙称服,这才成了今日的掌世天帝。”   女童声逐渐消散开来,耳边只剩封琰的声音,徐徐说:“这些陈年旧事,旁人不晓得,我天家的兄弟姐妹却都听过。玲珑心对我等而言,与其说是许愿之物,倒不如说是来日称帝的吉兆象征。”   莲兮眯起眼,困惑问:“琰世子身是嫡出长子,来日称帝是理所当然,又何必执着于玲珑心?”   封琰的一柄白扇,前一刻还在手中翩翩摇曳,这时只听啪嗒一响竟猛地收拢。他蹲下身,凑到莲兮眼前,厉声说:“不瞒你说,父尊的身体每况愈下,眼看着大势已去。我九重天不久便要改朝换代,你觉着我与三弟,谁更该是那君临天下的至尊?”   近在咫尺的一双寒眸,与封郁的眉眼轮廓相似,眼底多了分戾气,少了分轻狂,只是这点区别,已是截然不同的人。   莲兮一瞬不瞬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心中却静若凝水。对视半晌,她才缓缓说:“他本无意称帝。你我都明白,他追寻玲珑心,是为了别的缘故。”   “呵!不错,他想要夭月……”封琰托起她的下巴,扇柄沿着她眼角的皱纹缓缓划下,毫不留情地勾勒着她脸上的老斑和皱痕,玩味说:“既然他想,我便还他一个夭月,又有何难?只要莲兮肯兑现承诺,交出梦龙来,便能借着玲珑心重获新生,再不用以这白发老鬼的可怜相苦苦等死。我那痴情的幼弟有了美人长伴,想必该是心满意足的。待到那时,我也能拿回个完整的玲珑心,稳坐帝位。三全其美,岂不是最好的?”   莲兮任他掐着下巴,眼也不眨笑道:“你竟是这样好心?”   封琰眼中寒气一凛,汹汹问:“怎么!我替你找来了颜如玉,你却还要吝啬梦龙反悔不成?”   莲兮紧攥着颜如玉的拳头被封琰强掰了开,小小手心一摊,竟是空无一物。   “你!竟真的吃下了?”封琰惊极抬头,迎上莲兮淡然的笑眼。   林间夏风轻拂,好似春回大地。   迎风扬起的一缕银发,在风中抖擞着,转瞬间沉淀成森森青黑。风过耳后,三千青丝安然垂落在肩畔,长长蜿蜒在地,是黑缎似的柔软光泽。层叠的皱纹重又平整如缎,干瘪的枯唇重又丰润如花,一双翦水秋瞳俏生生眨了眨,更比从前妖娆魅惑。   封琰望着这惊变的一幕,哑然失语。眼前的白衣女子冲他嫣然一笑,直叫盛夏皓日也黯然失色。   莲兮不动声色地从他掌间抽出了手,轻轻将粘在发梢的碎土抖落干净,沉声说:“自我吞下颜如玉的那刻起,便再不能反悔。明日五更天,后庭花廊下,我会带着梦龙前去。届时烦请琰世子合拢了玲珑心,将夭月的魂魄融入我的体内。否则,待到初阳破云,便是莲兮的死期。”   封琰站起身垂眼端详着她,狐疑说:“原以为要大费唇舌来劝你,不想今日倒很爽快……莫非是三弟厌烦了你那老妪似的模样,才叫你心灰意懒?”   莲兮仰头看他,水泽痕动的一双眼勾人至深,却将自己的心事藏得滴水不漏。微一莞尔,她眯起眼说:“月前,也是在这片竹林中,琰世子曾对我说,魂归夭月才是我的宿命归处。你既说是封郁的卦数,我也信得了。命数天定,拖一日不如早一日,待夭月还魂了,才好长久陪着他,你说是也不是?”   封琰从风中截住了她的一丝飞发,捋在掌心捻了捻,似有几分惋惜:“莲兮,你确是个心思至纯的好人儿,只可惜遇人不淑。若是你早些年头嫁我为妻,来日封后……”   莲兮轻笑,骤然打断道:“遇上封郁,是莲兮此生幸事。”   “是么?”封琰也不在意,手中白扇舒展开来,连同紧锁的眉心也释然。扇面翩跹,他饶有兴味地说:“颜如玉一夜青春,尔后便是万劫不复。若想回复容颜,现在将梦龙交给我,不就好了?何苦冒着生命衰竭的危险,吞下那种东西。”   “我只想以这样的容颜,陪他最后一夜。明日之后,与他相伴的再不是龙莲兮。”   眉间一点英气,是决绝的心思。   莲兮本是天底最倔强的女子,生平初次对人低头,是为了乞讨被人夺走的一纸情签。第二次低头,是为了成全他的一世幸福。   莲华盛放,连一丝花气也是慑人的。迷醉香气从她的胸间幽幽溢出,一旁的封琰轻轻嗅着不禁面颊微红。他自觉失态,咳咳清了嗓子说道:“明日五更天么,倒也是个好时候。我便在后庭花廊静候着,你可莫要悔约……”   莲兮点点头,拾起草叶间的纸鹤,说道:“我神元不济,这个小玩意权且借我代步吧。”   “无妨,我便祝你一夜春宵,了无遗憾。”   封琰合扇欠了欠身,张口还想说些客套,她却再没兴致多听,驾起纸鹤重回摘星楼去了。   云巅之上,摘星楼的赤瓦映着日光,层层叠叠好似流离的炽焰,光色跃动,炫目之极。   高阁顶端,隐约闪过一袖粹白。   莲兮驾鹤上游,偶然瞥见,心中猛地一颤。   再定睛看时,楼顶不过是空荡荡的。   第一二一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3)   镶嵌在妆台上的铜镜早被封郁卸下,不知藏匿到了何处。莲兮为自己上妆时,只好取来一盏盛水的浅盘,一面挽起脑后的长发,一面低头对着水镜淡妆描摹。   红胭抿唇,一点娇柔带怯。青黛勾眉,两弯情浓至深。   只为了这简单的妆容,她描了又洗,洗了又画,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忙活到入暮时分,对镜一瞧,总算是差强人意。   莲兮原非擅妆的女子,论起绾发,更是手拙。一头青丝又细又滑,握在手中好不听话。她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盘起个发结来,唯恐又让它散了,便想先找个簪子来固定。不料随手一翻,层层妆奁之中,竟整齐归置着成百上千的钿头发钗,品色各异,看着人眼花缭乱。   封郁与她嗜好相投,都喜欢凡人的精巧小饰。妆奁里的首饰,大多是他数千年孤身游历凡世的心血。他曾站在妆台边,将那些小物件一一取出,对莲兮讲起它们的来历。   哪一日途经哪一座城镇,恰好被哪一支花钗触动了心神,时隔千年,他还记得分明,娓娓道来,又藏着许多趣事。   那些寂静的夏夜里,封郁在烛光下细细说着,她便坐在一边笑着听。   末了,他总要掂着手中的饰物,惴惴不安地问上一句:“喜欢么?”   那时的莲兮白发苍颜,再配不得他指间鲜丽的色彩了。然而,她却不厌其烦,一遍遍答道:“喜欢。”   无关身价,无关颜色品貌,只因那是封郁为她买来的,所以每一个都是最好的。   首饰虽多,若是每天轮番插在发间,花个四五年头也总能戴遍。只可惜今夜盛装新衣的她,再没有可供挥霍的年华,唯有万中择一,选出个最爱的。   莲兮将水镜推到一边,在妆奁匣子里左挑右拣。她本是不拘小节的人,这一夜却格外严苛。成千支花钗流水似的替换着,被她一一拿在鬓角比划,或是花样朴素了些,或是颜色清淡了些,总有美中不足。   她一门心思只顾着比对发钗,不知觉竟松开了挽在手中的发结。满头乌发直泄而下,将几枚小饰物碰翻在地。她慌忙伸手去捡,一弯腰,竟看见门楣边倚着个粹白的影子。   小小的莲花,被封郁举在鼻端,遮住了唇角,却将他眉眼间的笑意衬得愈发深邃。他不动声色地远远站着,好似已将她的背影默默凝视了千万年。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目光,点落在她的脸上,是似曾相识的轻柔。   哪年哪月里,年幼的她蓦然回首,仿佛也曾在海底深处的珊瑚后,瞥见这样的面容。   或许是守护着兮儿的龙神吧!娘亲那时随口敷衍,莲兮便也信了。可每当她猛地回头,想要抓住身后那幻影似的人儿,他却如烟如雾,消散得飞快。   年年生辰,她仰望海上繁星,对着素未谋面的龙神大人许愿。想要什么吃食,想要什么玩物,隔天醒来就搁在她的枕畔。她只觉着灵验,却是忘了,这世间能被喻作龙神的,唯有一双通天应龙。除了父君与她自个儿,天底下哪里还有别的龙神?   浅浅眉梢,温润眼色。粹白的烟云纱袍间,是她至爱的脸孔。   原来,他在这里。   莲兮一身绯裙,静坐在妆台前望着封郁。夕阳彤红,这须臾瞬间的对视,竟恍如一生一世的漫长。她喉中哽咽许久,终于清亮说:“你回来了。”   迎着他起身的女子,青丝华发,媚眼剔透。笑起时是清澈的嗓音,走动时是轻快的步子,再不是垂死挣扎的龙莲兮。   然而封郁却不问其中缘由,只眯眼一笑,揶揄道:“夫人的妆,描得甚丑。”   他说着便将莲花收入袖中,又取来蘸水的丝巾,替她将脸上的妆容轻轻卸去。   “这样就很好。”封郁托着她的一张素颜左右端详,像是手捧易碎的珍宝,便连说话时也是极轻的:“我以为那些妆具已是最上乘的了,原来还是配不上你。”   他眼中几许懊恼,几许宠溺,仿佛是寻常人家里,为妻子买错了胭脂水粉的郎君。   凌乱的妆奁侧翻在一边,封郁略略一瞥,不禁嗤嗤笑道:“适才我站在门边,眼睁睁看你翻箱倒柜忙得不亦乐乎。若是被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是我封郁家里遭了小贼……”   莲兮方才只顾着梳妆,并未留意身后的动静,哪知一通手忙脚乱都被封郁看了去。她面颊羞涩微红,正要回嘴,封郁却将那朵莲花掖入她的鬓角,一面说:“明日再戴花钗,眼下还是莲花合衬些。”   耳边小小的情莲清香幽淡,远不及她胸间的香气浓郁。封郁凑近她才不过半刻,已被那莫名的香味撩拨得心头搔痒,便连指尖也滚烫起来。   指下红唇含羞带艳,宛如玫瑰半开。娇嫩至此,只被他炽热的指端一抚,便勾出唇间一声细碎的叮咛。他万年静修的心性,在她面前总是脆弱不堪。不等她一双玉臂缠上来,他已急不可耐地吮住了那两瓣丰唇。   轻羽似的扫过嘴角,他缓缓向着唇心爱碾过去。如春雨一般轻柔的吻,却在双舌交缠的刹那,火燎燎地烧腾起来。   关于从前,她后知后觉,有太多的事想要问他。   关于未来,他满怀期待,有太多的甜蜜还未道出。   千言万语无尽,盘桓在唇舌间,终于化作了相同的温度,相同的醇香。   封郁将她紧扣在怀,疾风骤雨索取不休,却总也不能采尽她的芬芳。怀中的莲兮,像是凋零前夕的花儿,全盛怒放,满透熟香,甜靡至深叫人疯狂。断续的喘息间,一丝香津从她的嘴角微微渗出,被他舌尖轻巧一勾,吝惜地舔舐了去。   唇角轻痒,她半垂的浓黑睫毛娇羞打颤,满面酡红直蔓下胸前,又似娇羞又似迷醉。薄如蝉翼的绯色衣襟下,胸前的一对浑圆若隐若现。剧烈起伏间,翻腾起愈加浓烈的香,勾着封郁俯身下移。   他唇上轻拨,衔着襟沿儿将她的衣衫褪到了肩下。炙热吮吻犹如火焰团簇,从她的肩窝一路点燃,向胸间熊熊焚烧而去,留下成串胭红残痕,连缀成春诗一段。不必吟诵,已然铭刻在心头。   或许这正是银笏所谓的“心悸欲死”。   半酸亦甜的滋味,略刺略痒的触感,直将她狂跳的一颗心搓揉的浑然忘我。身处何地,今夕何时,再也无暇顾及。   有心有情,原来该是这样的么?   茫然中横空迸出个念头来,让莲兮蓦地一怔。   封郁俯在她的胸前深吸了两气,闷头问道:“这究竟是什么气味?”   恍惚间,莲兮以为被他嗅出了腋下的腥汗死气,慌忙挣扎着要钻出他的臂弯,急急说:“你今日回的早,我还没来得及洗澡过浴……”   封郁哪容得莲兮跑脱,手上一托便将她抱入了躺椅。椅身狭窄,平日只供她一人午后小憩,倒也舒适。可这时封郁欺身压下,却叫它不堪重负,咿咿呀呀地呻吟了起来。莲兮面红耳赤,在他的耳垂上狠狠一叼,笑骂道:“野猴子!”   封郁效法,在莲兮的耳珠上吮了吮,低哑说:“若不是你这小妖精满身迷香,为夫又怎么会成了野猴子?分明是你不好!”   他全不给她辩驳的功夫,伸手便将她精心穿戴的衣带统统拆解了干净。裸裎的胴体在黄昏的光晕下泛着白玉似的光泽,妖娆曲线引着他的手掌不由贴合了上去,乍一触及,更是成瘾成狂。   纤细腰肢盈盈一握,在封郁修长的指间躁动不安地轻扭着。胸前两点红樱被他反复舔弄,渐渐在齿间怒突而起,他牙间轻咬一咬,是百蚁嗫心的刻骨酥痒。   莲兮禁不住娇吟出声,听着封郁一旁坏笑,她连忙捂住了嘴。他却扯下她的手,柔声说:“不许遮,我要听。”   他笑得风轻云淡,下身的硬挺却早已抵在了她的腿间。   莲兮也不客气,右手一伸向着他的腹下探去,一面戏谑说:“夫君治好了我的手,兮儿无以为报,只好反客为主替你……”   她的指尖在火热的柱头丝丝刮搔,徐徐捻磨,逐渐染上了同样的炽热。被他闷在喉间的浅哼,猛然贯成一声低吼,汹汹如雨夜雄兽,满涨情欲。   “夫人这样不乖觉,只得家法伺候。”封郁暗哑说着,将莲兮一双手腕紧扣在了头顶。   他纵身一挺,迎着满腔湿滑直贯到底,随即深深喘息。   她因他的深入而充盈,因他的抽离而渴望。腿间湿痕斑斑,经他几出几入,溢出了更多粘稠来,淌在椅上微微冰凉。   莲兮挣开了腕间的掌控,伸手反拥住封郁的肩背。他的肩胛依旧是蝶翼似的美好,紧抠其上的十指却是颤颤发抖的。像是怀抱着救命稻草的溺水小虫,她使尽浑身力气环着他的身躯,几欲将他的一切都揉进胸间。   每一点疼痛,每一丝酥痒,尽被她偏执地刻在心中。这短暂的缱绻,已是她最后一次拥有他。时光点滴流逝,每一瞬都是弥足珍贵。她像温软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绕,只想这一刻拥有,是真切透彻的。   封郁额角贯下的汗,滴嗒淌落在她的双峰间,前后滚动,晶莹炫目。   他步步逼近爆发之巅,不忘声声呼唤怀中的人。   迸溅在深处的热流,格外烫人,莲兮打了个哆嗦,突地惊醒过来。   只听封郁伏在她的胸前,轻喘着低声说:“兮儿……不许你离开我。”   眼眶里阵阵刺痛,她侧过头,将一双泪珠偷偷蹭落在发间。唯恐嗓音颤抖,她强自镇定了许久,终于轻快答道:“好。”   第一二二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4)   摘星楼的浴汤引自九重天的玉仙泉,天然一股微甜微醺。   银笏最爱的仙泉玉酿正是以这泉水为底,与数种珍果混而酿造。玉酿酒味清浅,莲兮素来不屑,总以为喝尽它千杯也无妨。谁曾想,她不过在淡泉里泡了片刻功夫,竟已头晕目眩,似是未饮先醉。   封郁靠在浴池的另一端,半副裸裎的胸膛连同一张脸都掩在氤氲水汽后边,唯独笑声清朗不绝。莲兮生平头初次与男子共浴,又被人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十足的不自在。她脸红羞臊,正想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不想封郁却腾地从浴池中站起,往腰下草草兜了块白巾,就往她这边走了过来。   还不等莲兮逃窜,他已蹲在池沿儿上扣住了她的肩背,揶揄道:“鸳鸯共浴何其美哉,怎么夫人却远远躲着我?”   莲兮护着前胸,回头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呸,我是女儿身,哪能与你这厚脸皮的野猴子相提并论!”   湿漉漉的长发轻吻着她的双颊,贴合在雪白的背脊上,像是霸占着她的藤蔓,让封郁生出几丝莫名的嫉妒来。   “睁眼白话说得好不害臊,”封郁勾唇笑笑,不动声色地将她脑后的黑发收拢在手中,又取来块干布替她缓缓擦拭发梢,一面说:“你早已是我的女人,还哪来的女儿身?”   莲兮羞极了,可劲往水里躲,封郁连忙伸手在她腋下一托,将她从水中抱了起来。   怀中的人儿仓皇之余,一手捂着前胸,一手掩着下身,实则两头都顾不齐全。封郁也不理会她的扑腾挣扎,只抱着她往寝房走去。   她一路骂他是花贼无赖,他却不屑道:“你小时候穿着裆裤、露出两腚屁股蛋子的模样,倒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模样,在海底莲心殿更衣沐浴的模样,哪样我没瞧过?要羞,也晚了。”   他将她往榻上赤条条一丢,欺身压了下来。   莲兮双唇娇翘,乖觉地迎向他缓缓凑近的脸。谁知封郁的一双薄唇悬停在毫厘开外,久久没有落吻。漆黑的瞳仁仿佛深藏了什么,可凝视着她时,依旧是坦然的。他默默望了她许久,忽然翻身,从床头屉子里取出一条狭长的锦盒来。   “这是东海的宝贝,还是由你保管妥当些。”他支着脑袋侧躺在一边,将敞开的盒子递到了莲兮手里。   盒子里躺着一支紫色折扇,莲兮再眼熟不过。她慌忙扯过薄衣穿上,将扇面抖开来瞧了瞧,果然是小桥烟雨的墨绘。   “我听说这扇子是你家龙王爷至爱的宝贝,由他翩翩舞来,亦潇洒亦刚劲,是天下称羡的神兵。可惜后来由涟丞承袭,反倒埋没了它……”   “怎么竟会在你手里?”   封郁淡然一笑,答道:“七夕那夜涟丞将扇子遗落在了荒山里,被我有心拾了回来。”   彼时,涟丞的左右手腕先后被封郁削断,逃跑时匆匆忙忙,落下宝贝扇子也不奇怪。可封郁眼底隐约一丝狡黠,却让莲兮觉出异样。   她掂着扇子狐疑问:“既是有心,为何不直接交还给我父君?”   “留给你防身,不也很好么?”   “我自有梦龙鸾凤,何需……”莲兮不假思索,说到一半才黯然醒悟。封郁眼色锐利直视着她,好似已将她心底的秘密看了个透彻,她心虚惶惶赶忙说:“我在摘星楼中好端端的,又有夫君守着我,哪里用得上什么神兵利器。”   封郁捻起她的一缕发丝,玩味说:“你若真有那样乖巧,便好了……”   乌软的睫毛低垂着,封郁的神色掩没其后,看不分明。   只听他又说:“从前我见你手把手教导涟丞习武,也曾以扇代剑,舞尽四十八式碧波诀。你的扇力并不输于老龙王,这莲光折扇往后跟着你,也不至于辱没了名声。”   涟丞虽然年长莲兮许多,可对于武学的悟性却大不如她。昔日,莲兮有心想帮衬他,特地向父君讨教了扇法的精髓。天下诸般兵器互有共通,她的双剑已使得炉火纯青,扇法的修习便也一路坦途。潜心钻研近百年,她将手中一柄平凡的俗扇把玩得称心如意,扇舒扇卷之间风生水起,更比涟丞的宝扇夺目许多。   莲兮一心想替涟丞精进扇法,每当他修习时,她就在一旁仔细看着,时时为他参详不足之处。怎奈涟丞总将她的提点当作耳旁风声,并不在意。时间久了,她自觉热脸贴了冷屁股,扫兴之余索性收起扇子,从此再没修练。   时隔多少年重新执扇在手,莲兮不禁有些技痒,默不作声将手腕抖了一抖。只见扇面游曳,忽闪忽闪好似紫蝶扑翼,看似雍柔,却席卷起狂风滔滔,将榻前的桌椅器具尽数吹卷着推向了墙边。   莲兮慌忙收起扇子,讪讪看着满室狼藉,瘪嘴说:“我只使过俗扇,哪里知道莲光折扇的威风……”   “无妨,”封郁拉她入怀,低声说道:“你舞扇的模样本就很美,只可惜当年你练扇时每每想着另一个男人,直叫我嫉妒眼红。从今往后但凡你执扇,便只许想我一人。”   封郁的怀抱总是温烫。昨夜之前莲兮体虚畏寒,瑟缩在他的臂弯间只觉着暖和,可今夜却腻出了一身薄汗来。汗水蜿蜒,在他的胸膛与她的背脊间交汇成春溪一脉,缓缓流淌的同时,也带走了点滴的静好时光。   莲兮忽然开口说:“今日我不想听凡人的故事,只想听你说说小时候的事。我的过去你样样清楚,可你的过去我一无所知。左右寻思,都觉得不划算。”   封郁想也不想,干脆说:“一言以蔽之,无聊且无趣。”   他说得敷衍,莲兮自然不依,小猫似的在他胸前又抓又挠,非要他详细道来。   “这正是实话,”封郁清清嗓子,轻声道:“自我千岁起就独居在玉茗阁,每日在云荒之巅和九重天庭来往。迎面而来的群仙群臣或是敬慕或是畏惧,总是忙不迭地避让开,鲜少有人与我搭话闲聊。几位兄姐与我不常相见,都有些生分,唯独长兄世子琰对我这幼弟分外照顾。”   他顿了一顿,又说:“琰哥身为世子却温厚近人,与人闲谈时总是你我相称,极少听他自称尊号。他亲近于我,我亦欣然接受,拜他做了启蒙之师求学武艺。他认真执着,比我这散漫的性子好了太多。那时我总以为是父尊看走了眼,琰哥原该比我更配得‘玉茗’二字。”   “有兄长做伴,多一人说话多一人同行,又怎会无聊无趣?”莲兮嘴上说着,不由想起从前涟丞陪伴在她身边的光景。只是那时他嘴边温和的笑,已然面目全非。   封郁哼哼笑得冰凉,说:“那些年我精修卦数,略有小成便得意忘形起来,不知节制地求问了许多命事。可等我将命数一一看透,才悔不当初。”   “这又是为何?”   “预卜先知,算尽了苦厄,猜透了人心,人生便再无趣味。”封郁伏在她的颈侧,无力问道:“倘若四千年前,就让你察觉了龙涟丞的歹意,又或是那时他已被我一刀结果了,你说这可不是一大幸事?”   还不等莲兮吱声,他抢先自答道:“可若是那样,莲兮便会少了许多纵情欢乐的岁月。我不愿你重蹈覆辙每日活在忐忑犹疑之下,纵使是虚假的好时光,也值得为你守着。”   封郁明里说着涟丞,实则或是感慨另一人。他说得隐晦,莲兮却有所领悟,她沉声说:“如今的掌世天帝原非嫡出世子,昔日也曾遭人唾弃。想必,他对于长幼嫡尊一类正统之事也不上心。他对你宠爱有加,人人瞧在眼里。琰世子野心勃勃,奈你如何收敛锋芒,他终究是容不得你的,早些知觉早些提防,也是应该。”   封郁环抱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飞快说道:“多少年来我一退再退,可身边的友人血亲却一一被他夺走。时至今日,他更是贪心不足,连父尊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莲兮心惊,连忙反诘道:“莫非帝尊仙寿将尽?这又怎么可能,他……他该是个寿与天齐的至尊之身啊!”   封郁嗤嗤一笑,戏谑道:“你这做儿媳的好乖顺,还未正式过门来,怎就关心起我家老翁了?你若真有孝心,便该早早为他生个孙儿来。”   满心的焦灼不安,尽被封郁绵长的一吻,生生堵回嘴中。他随手扯下帘帐,将她纤细的身子紧控在怀中。莲兮明知封郁是有意岔开话来,却奈不过他疾风似的重重索吻,恍然间脑海又是一片茫茫,唯独被他挑起的情欲熊熊不绝。   榻上云雨来去,她满身甜靡的香气勾着他一次又一次求欢。几度疯狂的交缠,封郁的一双眼眸从未离开她的脸。他久久注视着,眼底几许温柔,几许炽热。每听她脱力求饶,声声迷醉略带哭腔,他便笑得诡诈,仿佛正享受着惩罚她的乐趣。   长夜将尽,封郁终于罢休。他反抱着她,面朝帘帐侧躺着。那一夜刚取下封神钉,莲兮也是这样窝缩在他的怀间,等待着破晓一刻。可这一次,她却唯恐晨光来得太早,只愿天下永夜,时光就此凝滞。   封郁困倦已极,拂在她颈间的呼吸渐渐平缓。她估摸着他该是睡着了,不想刚一动弹,便听他低声说:“唯有你,我不会交给他。”   第一二三节 笑点绛唇 为君红妆(5)   四更夜尽,封郁的怀中温烫依旧。   贪恋着他的体温,莲兮迟迟不愿起身。眼看五更天将近,再拖不得了,她这才轻声唤了他两句。他睡得深沉没有应答,可环抱着她的双臂却分外牢固。   封郁原是个金身罗汉,看着百毒不侵无懈可击。唯有莲兮知道,自他右肩窝下数五寸,有一处怕痒的死穴。她摸黑轻搔一搔,他梦中吃痒便松开了手。   莲兮顺利从他怀里脱身,悄悄翻身下床。   她匆匆穿上件轻便的白衣,借着窗外朦胧的天光摸到了床尾。床脚摆着个五抽矮柜,底层的屉子里,只搁着一卷字轴和一顶白莲玉冠。   夏日里,捧在手中的玉冠不复冰凉,温温润的触感与封郁的眼色一般,让她心安。   在摘星楼中闲来无事,莲兮总爱拿这白莲玉冠练习绾发。熟能生巧,这一日倒腾的格外顺手,黑灯瞎火里竟也将玉冠好好戴上了头顶。只可惜匆忙间还落下了几缕碎发,孤伶伶垂在两鬓。时间紧迫,她也懒得收拾,伸手便取出了屉子里的字轴。   灵犀一点,一笔贯通。   缓缓展开的卷轴中央,单单书着一个苍劲的情字,却是莲兮苦练了月余的心血。这浑然一笔,她写了千万遍,终究神形兼备,与那张情签上的字如出一辙。   情为何物?冥冥中,仿佛有人透过这墨字向她发问。而她借着手中的墨笔,终于能够回答。虽是默默无声,却很圆满。   莲兮轻手掀起帘帐,榻上的封郁沉沉睡着。淡淡眉梢,浓黑羽睫,一张纯净的脸孔像极了她梦中的少年郎,多了几分满足,少了些许落寞。怀抱间已是空荡,他浑然不知,喃喃梦呓时仍旧笑得无邪。   他已孤单了太久,从今往后有人替她陪着他,这样便很好。   莲兮将字轴合上,小心摆在了她躺过的床榻内侧。   她弓着腰,在封郁的额角浅浅印下一吻,浮羽似的轻盈,唯恐惊醒梦里良人。   冷不防胸间一阵刺痛倒溯而上,飞快蔓延到了喉间,化作一口甜腥的热流。莲兮伸手捂嘴时已晚了,灼热鲜血从指缝间淌落,点滴坠入了封郁的发间。他似乎有所知觉,眉心微微蹙起,含糊地唤了她一声……   ——兮儿。   莲兮擦去唇边的残血,将枕边的莲光折扇收入怀中,随即放下帘幔,扭头而去。   天光初醒,百里无风。   摘星楼附近格外静寂,连鸟啼虫鸣也绝了迹。云巅之上空气凝滞,却仿佛藏匿着滚滚暗流,在四面八方汹涌交缠。莲兮凭栏远眺片刻,隐约觉着不详,可仔细分辨起来,也并未发觉鲜明的杀意。   她心有顾虑,怎奈五更天刚过,颜如玉的一夜奇效缓缓消褪,两鬓碎发间又浮出几丝斑白来。她再不得拖延,只能驾起纸鹤从摘星楼的顶端扶摇直下。   没有了烟云封界的阻碍,纸鹤振翅几下,轻易便穿过了朗朗长空,向着九重天的瑶池飞去。   天际泛白,旭日蠢动,颜如玉的负面效果逐渐显露,剜心掏肺似的疼痛无休无止,在莲兮的胸腔间反复撕扯。一呼一吸间,连鼻腔内也灌满了血腥气。她看不见自己的面容,却能清楚地听见浑身皮肉呻吟苦楚。细密的皱纹徐徐攀上手背,枯朽的肌肤下,筋骨咔嚓嚓收缩作响,寸寸崩塌散架。莲兮半阖着眼伏在纸鹤的背上,咬牙强忍着疼痛,在静默中迎来第二次衰老。可这一回,终是致命的。   后庭花廊九曲十八弯,横架在七彩瑶池上,是个景致绝妙的玩赏之地。只因平日专供皇亲贵戚出入,是以人迹罕至,在黎明前后更是静谧。   纸鹤乍一落脚,重又化作薄纸一张。莲兮跪在花廊尽头,攥着小小的纸鹤呕血不止。血花溅落在玉石砖面上,好似赤红的大丽花,转眼开满枝头,汇聚成一洼红沼。她从不知道,自己纤细的身躯竟能盛装如此多的血。呕不尽,吐不止,直将一身白衣都染成了刺目的绯红。   白靴踏血而来,那人用扇柄托起她的下巴尖,满眼揶揄啧啧说:“春宵短暂,莲兮可是有所不舍?来的这样晚,叫我好等。”   莲兮抬眼一瞧,只见封琰身后还跟着个紫衣翩翩的男子。   月前才被封郁削断了手脚的龙涟丞,如今竟是完好如初。他站在咫尺开外,紫袍紫冠间的脸廓秀美依旧,可一双眼眸却在望向莲兮的刹那,透出了觊觎的神色。   神元洞穿在先,被封郁重伤在后。彼时,涟丞虚弱已极,断然无法自然痊愈。即便是莲兮的真龙龙鳞,也只能为他续得一时性命。若想要重获健全的身体,唯有嗜血一途。   迎着他贪婪的目光,莲兮恍然明白,眼前这一副楚楚衣冠,看似还是涟丞的模样,实则已是魔物的虚伪皮囊。昔日的上仙涟丞,恐怕早已堕入魔境,尝过了血肉的鲜香。   究竟是屠戮了多少生灵,榨取了多少鲜血,才终于换回了这一尊身躯?   莲兮猛地探头,将满口鲜血啐在封琰的白扇上,枯涩大笑道:“龙涟丞!你负了我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东海上下为你蒙羞!不忠不孝,枉为龙族!”   “这就是你不对了,”封琰蹲下身,侧头凑近了莲兮说道:“我知道你与兄长素来亲厚,专程带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怎么也该笑一笑才好,这又是何苦呢?”   他话音未落,站在身后的涟丞忽然弯下腰,探指一拂,拭去了莲兮唇角的血珠。   莲兮惊怔之余,眼睁睁看着他将蘸血的手指吮入嘴中,咂砸一声,细细品尝起来。血水在舌尖化作了绝美的甘甜,另带一丝魅人的奇香,虽只一滴,已是难能可贵的美味。涟丞食髓知味,眼中立时精光曝现,伸手还欲采血来尝。   他喉间咕咕干咽,引来封琰鄙夷的白眼。他手中扇柄一抽,狠拍在涟丞的手臂上,厉声喝止道:“你这是作甚?”   砖面上血泊一洼,涟丞不管不顾,将双手都浸入了血中。他轮番将染血的手背掌心递到嘴边,狂兽似的连吮带舔,哧溜溜吃得津津有味。   封琰嫌恶地拧起眉头,正要将他推开,扭头时眼角一瞥,只见着一道幽蓝剑影凌空而出。再回首,梦龙已被莲兮握在了手中,三尺六寸剑身煞气凛凛,横架在涟丞的肩上。   剑刃怒衔杀意,逼着涟丞停下了手间的动作。他垂眼瞧了瞧梦龙,却是张嘴笑了:“兮儿,莫要玩笑了,你终究舍不得杀我……”   黎明静寂,忽然传出一声女子的尖利哀嚎,响彻九天,却又仓促急停。   凝止片刻,鼎沸人声骤然而起。刀剑铿锵夹杂着呼喝求救声,从不远处传来。莲兮诧异转身,只看着九重天庭的前殿后殿皆是火光冲天。百里红墙,万顷琉璃,尽数淹没在滔滔火海中。烈焰熊熊,与天边朝霞连缀成一片,倒映在瑶池上,染作满池血红。   火光正中,是掌世天帝的寝宫。   莲兮提着梦龙茫然爬起身,踉跄地追着火光,奔向花廊的另一头。   是哪一年,是哪一人,奔跑在这漫无尽头的长廊,追逐着微茫的希望。   脚下曲折的路途,廊外闪过的花草,是那一日她与它最后看过的风景。悠远难辨的过去,却在这一刻,恍如昨日重现,历历在目。连同耳边声声话语,一齐清晰了起来。   ——心儿,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会想念我?   ——东炀君总爱无谓胡想。你我寿与天齐,自该永世长伴。你胆敢弃我而去,我必不饶你。你可记着了?   ——心儿孤身躺在深山中千万年,自然最怕寂寞。可没了我,总归还有一人能守着你,你大可安心。   “东炀君……”她脚步虚浮,嗓音也枯哑了,喃喃一声好似梦里呓语。   冷不防衣领被人猛力一扯,莲兮脚下不稳,立时栽了个跟头。发顶的白莲玉冠在石砖上狠狠一磕,应声而碎。   “慌什么?”封琰揪着莲兮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狞笑道:“我请你在近处看了场精彩好戏,莲公主还没奉上彩礼,怎就急着走了?”   灼热狂风席卷而来,眼前的银发迎风狂舞。莲兮咬牙切齿,怒骂道:“帝尊仙寿未尽,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凭你这狼心狗肺的逆子,也妄想称帝?来日天下有谁能容你?”   她字句含威,无畏无惧。   怎奈五脏六腑的衰竭,快的出人意料。疼痛漫涌,好似蝗虫过境。千万张丑恶的口器一刻不停,大嚼特嚼,咬嗫着她的筋骨。疼到极处,已近麻木。恍惚间满身的血肉仿佛已被蛀穿了,噬透了,终于溃烂成水,缓缓从脚尖淌落。   莲兮在封琰手中勉力挣扎,实则也不过是抽搐似的一颤。   衰弱间,梦龙缓缓退回掌间。   “瞧你这可怜样子,竟还有功夫操心我的事?”封琰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掐住了剑尖。他故技重施,凭着蛮力将梦龙从她掌中徐徐拖拽了出来。   眼看梦龙到手,他得意一挑眉,笑道:“你只想着成全三弟与夭月,自以为是善心好事,可却是害了他。待玲珑心聚合的一刻,你便是魔物夭月,封郁便是那一心企图复苏魔物,不惜弑父杀母、屠戮天庭的仙族叛徒。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人敢拥护他称帝成王?明日此时,玲珑心在我手中,我自是众望所归的新帝。”   第一二四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1)   一双浑圆的血珠从莲兮的眼角徐徐贯下。   像是刹那决堤的洪流,赤红的血水争先恐后,从她的鼻孔耳洞中飞涌了出来。   眼前血雾迷茫,视线逐渐模糊,耳边的嘈杂声也低弱了下去。渐渐失却了五感的她,被封琰紧扼着喉咙高举在半空中。一截身子晃晃悠悠,好似断线的偶人,唯独一双眼眸怒瞪而来,依稀还是昔日里威慑群雄的莲公主。   她鼻中浅浅一哼,低弱说:“背叛亲族的那人是谁?同胞兄弟容不得,姊妹娘亲也不放过。弑父杀母,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冷酷的。与魔物狼狈为奸的那人是谁?不择手段引诱他人堕魔,肆意玩弄人心,天下再没有比你更卑鄙的。你一朝称帝,必是老天瞎了眼!”   素衣染血,迎着疾风猎猎狂舞。她是风中濒死的白蝶,拖着一对残翼,犹自狂傲。   她越是挣扎,越叫封琰觉着滑稽,他好笑道:“图谋帝位之人,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父尊当年执掌天下,诸位天家兄弟又落得什么下场?美名其曰说是送入了蓬莱仙岛,闲居修养去了。实则死的死囚的囚,统共三十六位皇叔伯,无一人幸免。论起杀伐残酷,我也不过是跟着东炀老子依样画葫芦罢了。”   梦龙只剩半截剑柄还握在莲兮手中,她死抠着剑柄末端的龙尾浮雕,垂眼鄙夷说:“若是封郁,必不会……”   “哼?封郁?”他眼中寒芒乍露,紧攥着剑刃狠地一抽。   猛力之下,只见莲兮两片小小的指甲血淋淋地剥离了皮肉,梦龙也终于脱手而去。封琰倒提着长剑,掌中血流顺着剑脊飞快淌下。在赤血包裹中,梦龙的剑身寸寸消融,如同那一夜的鸾凤,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封琰志得意满,将掌中月牙形的玲珑碎片递到了莲兮眼前,咂嘴道:“摘星楼四面藏着我的千万伏兵,只等你一离开便骤起而发。你猜猜,梦乡里睡得迷糊的封郁要如何应对群起攻之的野狼猛虎?我猜……这会儿,他怕是正在封神钉下苟延残喘着呢!”   血衣簌簌一抖,莲兮眉心紧蹙。嗓音虚颤了颤,她艰难从牙缝间挤出三字:“你胡说!”   封郁料事如神,即便是星点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撇开卦数不谈,单论他的拳脚功夫,也该是最最出类拔萃的。封琰的话她信不过,却也止不住担心懊悔起来。倘若她寸步不离摘星楼,至少也能亲眼守着他最后一刻安好。   封琰看穿了她的心思,啧啧惋惜说:“莲兮,休要责备自己,我倒还要感谢你呢!若不是封郁替你挡去天雷,大失了神元,从此卜算不得卦数,我又哪里奈何的了他?他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生平头一次为了旁人露出这样大的破绽。我苦等了多少年,终于等来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这一切全拜你所赐!”   他说到得意处不由敞怀大笑,眉心间一点刻痕映着天边的火光,凶煞可憎。   封琰轻巧一勾手指,身后的涟丞不动声色走了上来。莲兮不及反抗,便被涟丞抱入怀中。   这冰凉的怀抱不带情感,却格外紧致,生生勒得她气喘不止。眼前晕花,视界愈发混沌了。她徒劳地左右挣扎着,忽然脸上爬过一道凉丝丝的湿漉,像是蛞蝓绵软的触感。耳边传来饥渴的咕咕吞咽声,她心尖一悚,知道是涟丞在舔舐她脸上的血水,不由作呕怒斥道:“龙涟丞,你放开我!”   贪婪的舌头带着浓腥,浅浅钻入她的耳洞吸吮着涌出的鲜血。涟丞嘻嘻一笑,并不理会莲兮,只对封琰说道:“真是美味!先让我吃个爽快吧。若是她成了魔物,血汤可就不好喝了!”   封琰冷哼,不屑道:“什么出息!我送了你那样多活祭,竟还喂不饱你么?”   “若不是我前后奔走替世子卖命,好端端又怎么会堕落成魔?那本是世子该补偿我的,”涟丞长舌一伸,从莲兮的眼角挑下几滴血花,一面品尝,一面说道:“世子答应过我的事可莫要忘了!待事成之后,定要替我摆脱这副魔体!”   “呸!他是个出尔反尔的小人,为了灭口便连亲妹也能痛下杀手!你是瞎了狗眼?竟信他?”莲兮厌恶地躲开涟丞的舌尖,恨恨怒骂:“醒醒吧!堕魔哪有回头路,他分明是骗你!”   封琰从怀间掏出个浑圆的透明小球,炫耀似的递到了莲兮鼻前,笑笑说:“莲兮说差了,玲珑心可是个许愿灵物。有了它,还怕换不回你兄长的一尊上仙之身么?”   梦龙所化的碎片被封琰捏在指间,像是一弯下弦残月,塞入球面上的破口,恰恰填满了最后的残缺。终于浑然完整的玲珑心,静静躺在封琰的掌上,纯净如山泉水滴,剔透无瑕。   “若非我窥见了封郁的天卦,又哪里想得到,在这样可爱的小玩意里,还藏着个魔物的灵魂?”封琰抬手将玲珑心送到了莲兮的脸侧。小小的球儿轻吻着她的双唇,习习温热随之流淌而来,其中裹挟着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着,交叠着,一同窜进了她的脑中。   ——我看你玲珑剔透,绯心一点,从此叫你玲珑心可好?   威严亦轻柔,是沉敛的男声。   ——对我许愿,但凡我力所能及,必会替你实现。   轻狂亦霸道,是稚嫩的女声。   “求求你,让我来世生而为龙,再不要活得这样下贱!若得转生,我必要做他心爱的女子!”   “若来世能栖息于此剑,被兮儿执于手中,霖心足矣……”   “若有一日,能有一丝阳光射入青丘,你定要把我改葬于那一处,好让我睡得暖和……”   “小哥哥若是不愿带我走,那么就此转头离开也好……”   人声嘈杂,在耳边吵作一团,或是虔诚或是匆忙,或是无心或是有意。那些曾对谁许下的愿望,一一掠过耳畔,最终交汇成了滔天惊澜,劈头盖脸而来。   置身于汹涌的海浪下,她只是随波逐流的小小蝼蚁,连思考的力气也被轻易吞没了。   封琰掐着莲兮的下巴,几次想要将手中的玲珑心送入她的嘴里,却都被她胡乱挣开了。她在涟丞的怀中抽搐着,近乎癫狂地左右摇头,极力躲闪着。   封琰的耐心早被磨得精光,他伸手一揪狠力扯住了她额前的碎发,高声说:“疯婆娘!当初是你自己答应的,事到如今还想躲么?”   随他一招手,空荡荡的花廊外忽然闪出重重人影。前一刻藏身于梁柱顶端的、掩在花丛深处的箭士,这时纷纷显山露水。清一色的黑衣假面,乌弓银矢。千百枚箭尖,打磨的锋锐森寒,齐齐指向莲兮的胸前。   “你可瞧清了?这廊上廊下千余精锐,经我苦心栽培多年,个个都是弓箭好手。我劝你还是乖乖吞下去的好,否则我一声令下,便能将你射成个筛子。”封琰眉头深拧,对着涟丞沉声喝道:“愣着作甚!快帮我把她的嘴扳开来。”   涟丞钳开她的上下牙关,随手比划了一记,又垂眼瞧了瞧玲珑心,说道:“这球儿好歹也有个桃子大小,怕是吞不下吧?”   “怕什么?”封琰狞笑一声,将玲珑心塞入了莲兮的嘴里,一面说道:“待我把她喉间的软骨打散了,捏碎了,总能挤入肚子里去,你便安心等着看好戏吧!”   莲兮用舌尖拼劲抵在玲珑心的背后,却终究奈不过封琰指上的蛮力。小小的圆球竟像是千钧巨石,轻易便碾压过她柔软的舌头,向着颚间挪去。   目眦欲裂,血泪纵横。   她圆睁的双眼染上赤红的血光。眼前覆上一层茫茫大雾,便连封琰近在咫尺的一只手也看不清了。就在即将失却光明的一刻,莲兮仿佛看见一袭粹白身影,远远踏花而来。   终究,也只是天边几丝流云罢了。   堵在咽喉间的玲珑心沉重如斯,压得她喘不过气。   几许花香顺风而来,蹿入鼻中,是甜腻芬芳的蜜桂香气。八月盛夏里,该是蛇山香桂最美的时节。这点点甜香,许是乘着风儿四处漫游,从那遥远的山头来到了她的身边。又或者……   “怎么?大清早一睁眼就是这样的好戏?琰世子怎么竟忘了找我来瞧个热闹?”   泠泠如漱玉鸣响,封郁的声音冷不防从背后传来。   封琰仓促回头,只看见花廊柱子边靠着个白衣含笑的男子。   粹白的烟云纱袍在封郁的身上穿戴得齐整,连一丝凌乱的皱痕也无。及腰长发被他用支龙骨黑簪挽在脑后,翩翩衣袖一展,一如从前的俊朗丰神。   他行踪鬼魅,花廊上下紧紧盯梢着千余双弓手的眼睛,可在他出声之前,却没有一人察觉他的存在,更无人能分辨他是从花廊的哪一头偷潜进来的。   莲兮再也看不见他的面容,唯独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冷然说道:“不必在意我,琰哥请自便吧!”   第一二五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2)   飕飕风声过耳,花廊下再没有别的动静。   千余双眼睛悄无声息地交汇在封郁身上,不等封琰授意,黑衣假面的弓手已调转了箭头,直指向他的眉心。   借风而起的大火,转眼烧遍了九重天的大小宫殿。滔天烈焰熊熊焚烧,在身后噼啪爆响,封郁却目不斜视,只靠着根柱子望向封琰,淡淡勾唇一笑:“怎么?莫非我来的不是时候?”   片刻诧异间,封琰仗着人多势众,很快镇定下来。他侧身一转,掳着莲兮急退了几步。两丈开外,以封郁的身手,想要从他手中劫走莲兮也绝非难事。然而,在这剑拔弩张的紧迫关头,封郁竟悠悠哉地盘腿坐下,轻声催促道:“琰哥快请吧。再磨磨蹭蹭的,等她被玲珑心咽死了,还有什么看头?”   他故弄玄虚,定然是想哄人松懈,再骤起发难。封琰自以为看透了他的伎俩,不由嗤笑道:“三弟好俊的身手,摘星楼千万伏兵,竟也让你安然脱了身。我是不知道你使了什么诡诈术法,不过终归来的晚了些。眼下莲兮与玲珑心都在我手中,凭你动什么歪脑筋,也休想夺回去!”   封琰正说着,手间猝然收紧,五指深深扼住了莲兮的喉头。蛮横的力道将她柔软的喉骨寸寸碾碎,玲珑心被推挤着,缓缓向咽喉深处坠落而下。   喉管撕裂血水上涌,本该尖锐的疼痛也迟钝了。莲兮艰难地嘶嘶喘气,衔着满嘴的血沫,茫然地望向封郁那一头。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只有两点幽芒,萤火似的忽闪着。像极了樊城那一夜,封郁望向她的眼。   她曾提笔蘸墨,想要将那双眼眸永远留在画纸上,却终究抓不住他眼底的一丝神韵。唯有他自己信笔拈来,才将那一点缺憾填补得完满。那最后添改的两笔,究竟是怎样的神色?莲兮几次在摘星楼中搜寻那幅画轴,想要仔细研究揣摩,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恍然有所领悟。   两笔浅墨,看似是浓情款款的笑意。可点落在眼弯上,却是沉甸甸的执着,埋藏在墨迹的的深处,从未被人知晓。   看不见,听不清,她只能向着他所在的虚空之处,微微一笑。   封郁坐着看似安分,但手脚胳膊总归还是自由的。封琰心有顾忌,悄悄向涟丞甩了一记眼色。涟丞得令,两步绕到了封郁身后,臂弯一勾,轻易便勒住了封郁的脖子。   涟丞是在重伤濒死之际堕落成魔,对于嗜血的渴望,远比寻常的魔物强烈许多。封琰专程找来凡人千余,小妖五百充作活祭,送去了涟丞藏身的北溟海洞中,供他吸食修养。送到嘴边的滚滚热血,只吞下半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千五百活祭,远远不能满足涟丞的口腹之欲,短短月余,他昼夜不分地纵情狂饮,又有无数北溟生灵惨遭屠戮。   充沛的血源大大助长了他的修行。今不比夕,涟丞自恃魔元浑厚,再不必忌惮封郁了,便连对他说话时也张狂了许多:“郁皇子,你若能耐,不妨再砍去我的两只手?我瞧着你的脉象虚浮轻飘,想来神元也是稀薄的很吧!今日千箭齐指,叫你这纸老虎还能逞威风么?”   七夕那夜,封郁凭着手里一根不知底细的金弦,让涟丞吃尽了苦头。断手之耻没齿难忘,他暗下决心,有生之年定要拿封郁的金弦以牙还牙,豁断他的脖子才好。不想他伸手在封郁的怀中左右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出那根弦来。封郁仰头望着涟丞邪魅一笑,揶揄道:“你若能耐,不妨将我的衣袍全脱个干净?”   封郁谈笑从容,任是莲兮声声呜咽传来,也不见他的笑意有片刻松动。封琰垂眼一瞧怀里的莲兮,狐疑问道:“连我也觉着她有些可怜了,三弟怎的忍心让心爱的女子这样痛苦?”   封郁静坐在廊下,不假思索说:“若论起心爱,琰哥不也很清楚么?我苦寻玲珑心数千年,正是为了心爱的女子。”   玲珑心一路撕扯莲兮的喉管,眼看着便要滚入她的胸间,封琰自得笑道:“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你这小子竟还想着夭月?论起情长,为兄真是甘拜下风。”   封郁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莲兮,淡然说:“我自然是不忍心亲手叫她受苦,那一日才交出了玲珑心。好在琰哥深知我心,百忙之中还不忘替我成全心愿。再有一刻,待夭月还魂归来,我必会好好答谢琰哥。”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封琰手上猛地一推,终于将玲珑心压入了莲兮的胸腔。怀中血衣白发的瘦小人儿立时昏厥过去,软绵绵瘫在了他的臂弯间。   “魔魂相融,只在一瞬之间,眼下玲珑心复得纯净,也该给我了。”封琰伸出两指按在莲兮的胸前,一面摸索着玲珑心的位置,一面冲着封郁狡笑道:“我还你一个夭月,再拿走一个玲珑心作报酬,也是应该的吧?”   藏在莲兮左胸口下的滚圆小球,原本还能隐约摸清形状,这一刻却好似春冰消融,忽然没了踪影。封琰大惊失色,慌忙在莲兮的前胸后背胡乱摸找起来。   “你这狗爪子,可摸够了?”封郁嗤笑一声,突然抬手抽出了发间的龙骨黑簪。   涟丞适才搜遍了封郁全身上下,只见着两袖空空,便以为他没有随身带着利器,看押的时候不由大意了些。不想那隐没在发间的簪子,竟被打磨得锋锐无双,握在封郁的手中好似一支短小精悍的刺剑。   黑簪猝不及防猛力刺下,直直贯穿了涟丞的胳膊肘。紧勒在封郁颈间的手臂狠吃了一痛,不由松了松。只这刹那的空隙,便见封郁飓风似的挣脱而出,向着封琰身边飞步掠去。   踏风随云,追无可追。封郁的步法本就神鬼莫测,一身粹白的纱袍更似流云飞涌,将他的身形巧妙地遮掩了起来。盘踞在四面八方的千余名弓手,又有哪一个摸得清他的步数?众人迟疑间仓促引箭,箭上皆是绵软无力,轻易便被封郁白袖舒卷,格挡在了一边。   须臾一瞬,他已挟风而至。两点漆黑的瞳仁近在眼前,暴涨而出的戾气刺得封琰眼眶生疼。   封琰倒退了一步,紧蹙起眉头。   曾几何时,封郁的身量已高出了他许多。每每望向他时总是微垂着双眼,笑得淡漠高深。千万年中,迎着这样的视线,封琰几次险些按捺不住,想要张嘴喝问他……   ——你究竟是在怜悯我,还是在嘲笑我?!   那一双酷似自己的眉眼,没来由的让他厌烦,他恨不能伸指戳瞎了那双眼,好让它们再也不能潜进他的梦里作祟。   不愿看见他的眼,便捅瞎了吧!不愿看见他的人,便杀个干净吧!   可还远远不够!那高踞天顶、趾高气扬的人儿,唯有将他拽入泥沼深处,亲眼看着他身败名裂受尽唾弃,才能叫人满足。   这一天,已然近了。   只要将化作魔物的莲兮送呈到天下面前,人人都会知道,封郁是个徇私逆天的小人!   封琰诡诈一笑,将莲兮牢牢搀在臂间,手上掐起一道移行术法来。   电光火石间,封郁轻飘飘伸出一指,戳在了封琰的眉心上,低声问:“那时你被我长剑所伤,直到今日还是不服么?”   冰凉的指尖,恍若直逼而来的剑尖,再度点在眉间的刻痕上,唤起了昨日噩梦。   封琰肩上一颤,不期然被封郁猛地一劈手,夺走了莲兮。   待他回过神,封郁已穿过层层箭雨,翻过花廊跳入了瑶池中。远近火光冲天,瑶池中的朵朵红莲浑然不知艰险,犹自开得灿烂。群莲团簇中,白衣垂发的男子怀抱着昏死的人儿,依稀该是一张凄绝的画卷。可画中的他,却笑得满足。   封郁不避不逃,只静静站在瑶池中央。封琰不知其中名堂,只觉着似有蹊跷,赶忙示意众位箭手停下动作。僵持片刻,他试探似地向前迈了两步,只听耳旁“嗖”的一响,一枝青羽黑箭破风而来,恰恰钉落在他脚前一寸开外,箭劲浑厚,竟将整块玉石砖头射得粉碎。   箭影如飞梭,廊上众人分辨不得黑箭的出处,不由面面相觑。   唯有封琰面不改色,仰头大笑道:“三弟,你果然还带着个小腿子呢,可那又如何?眼下九重天庭全是我手下人马,你想带着这魔物逃窜出去,分明是白日做梦!我劝你识相些,把她身体里的玲珑心老实还给我,反正她已是魔身,纵是开肠破肚,一时半刻也死不得的……”   “还?”封郁嗤之以鼻,轻笑说:“那本是我家夫人的宝贝,何时成了你的东西?”   他不疾不徐又说道:“四千年前,是你幕后黑手,才叫夭月堕落成魔。也是你教唆着她上九重天偷取玲珑心,又将她抓了个现行。琰世子挖空心思,无非是想要父尊厌弃我,想要众人知道,封郁不仅与魔物相交为友,还为了庇护魔物逆天犯上。我顺遂了你的心愿,你可满意了?”   封琰不置可否,悻悻笑说:“只可惜父尊疼爱你,那一日之后,待你还是一如从前。”   “果真是这样是么?”封郁唇角一勾,意味深长道:“你可曾想过,父尊将玲珑视作心头至爱。可为何它碎了,他却不慌不忙,从来不曾派人寻找过?”   封琰哑然,只听封郁自问自答道:“只因玲珑心的破碎,正是父尊亲笔为它写下的第一道劫数。”   第一二六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3)   劫数?   还不等封琰细细咀嚼这两字,忽悠悠只觉着一阵轻风迎面。   踏风而来,是妖冶的花香。顷刻间席卷了天地,充盈在每一人的鼻中。   是莲花的气味么?可任谁也不曾见识过这样的莲香,浓郁太过,香艳太过,勾人浮想联翩。无人能抗拒这样的香甜,便连满池含苞待放的莲骨朵儿,也在它的催发下,齐齐盛开。   莲叶田田,红莲璀璨。沉睡在封郁怀中的女子,梦里笑得甜美。蜿蜒青丝垂入水中,引来瑶池的游鱼争相嬉戏。鱼儿隔水相望,隐约瞧见一张倾世容颜,竟也看痴了。花廊之上,千双眼睛直盯着她的脸,人人揣测,待那一双眼睁开之时,该是怎样的绝美。却是忘了,前一刻的她还是白发沧桑、垂死挣扎的可怜模样。   封琰已是第二次目睹莲兮返老还童,犹是目瞪口呆。   莫非又是一颗颜如玉?莫非是封郁使的什么障眼手法?转瞬间,百种念头飞驰而过,又被封琰一一否定。   不分仙妖,在堕入魔境时必是容颜尽毁,仙元分崩。这瞬间的丑陋,是封琰至爱的风景,他冷眼旁观了多少次,总也看不腻味。越是美好的生命,在凋零的那一刻越是让他喜不自禁。   然而,他所期待的种种变化,却并未在莲兮身上发生。   经历刹那的蜕茧成蝶,瑶池中央的女子犹如莲华初开,美丽不可方物。那张脸孔七分酷似莲兮,另有三分陌生。远远看着,既非莲兮也非夭月,竟像是个素未谋面的生人。然则,那缠绕在她身上的神元,一丝丝扩散开,隔着半池湖水拂面而来,分明又是莲兮的应龙龙元。   丰沛纯净的龙元有如春风过境,廊上的两人却在风头下打了个寒颤。涟丞回头横扫了封琰一眼,眼底半是质疑半是怨愤。   封琰终归是个世子,何曾受人白眼?当即气急败坏,对一干手下喝令道:“都愣着装死么?还不快快把这魔物拿下!”   弓手引箭未发,却听封郁朗声大笑:“魔物?琰世子莫要玩笑了,哪来的魔物?”   封琰心虚之余,唯恐在涟丞与众人面前露了怯,索性放开嗓门指着莲兮喊道:“夭月!她是堕魔妖仙夭月!”   封郁一眨不眨紧盯着他的眼,笑道:“自从夭月离世,你便日日夜夜盼着我拼合玲珑心召回个魔魂来,好叫天下人都耻笑我封郁。没想到我竟磨磨蹭蹭了四千年,将碎片丢了捡,捡了丢,始终不肯拼凑齐全,你在一边看着可不是急得跳脚?”   封郁一语道破封琰的心思,话里有话说得意味深长。封琰有心想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又抬手按下群箭,说道:“三弟怜惜莲公主,几次放弃了到手的玲珑碎。你于心不忍,我也只好亲自操刀……”   他狡诈一笑,又说:“那一日天刑司大审,三弟与夭月的情事传得天下皆知,今日夭月还魂,你自然是万夫所指!又有谁会怪罪到我头上来?”   “是么?”封郁垂眼望着怀中的女子,惋惜说:“夭月遭你毒害死得冤枉,只可惜那一日在后殿上,她已死得干净,便是我有意想要召还她的魔魂,恐怕也是力不从心吧。”   他的话音徐徐落下,偌大的瑶池畔,唯有火焰焚烧的噼啪声响,阴恻恻不怀好意。   封琰额角淌汗,怔怔问:“残魂呢?玲珑碎片里不是残存着夭月的魂魄么?”   像是听着什么荒诞的笑话,封郁不耐地啧嘴,反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   “琰世子的层层耳目跟在我后头,苍蝇似的徘徊了多少年,想必打听了不少消息吧?是我偶然说起什么,叫你有所误会,还是那一道卦数——让你至今深信不疑?”   “什么……什么卦数……”   “自家兄弟何必互打哑谜呢?”封郁眉梢一挑,冷声说:“夭月死后,我曾算来一卦,卦数指明了,夭月的魔魂寄宿于玲珑心,而东海公主龙莲兮是她的残魂转世,也是来日夭月借以还魂的肉身宿主。莲兮与玲珑心相融之日,即是她堕落成魔的时刻。”   昔日,封琰从夭月手中骗取了卦台,从此便能够随心窥看封郁的卦数。这卜算莲兮命途的卦数,封郁反复掐算了近百遍,封琰也看了百遍,直看得厌烦腻歪了,却从未想过那道卦数竟是……   封琰恍然有所领悟,一时背上冷汗如雨,只听着封郁嘲笑道:“夭月死后,我在黑湖底左右找不到卦台,便寻思着该是被你拿走了。你这样急不可耐想瞧瞧我的卦相,我又怎么好叫你失望呢?”   “果然!”封琰咬牙切齿道:“你自诩是天下第一卦士,竟也倒腾假卦来骗人?”   封郁满不在乎地说:“精于卜算的卦士,不仅能上窥天机,更能将卦相玩弄于掌间。对我而言,想要造出一道蒙蔽双眼的假卦,实是不费吹灰之力。看你这样执着于夭月,我不妨与你明说吧!”   封郁狡黠笑笑,抬手一指涟丞,说道:“喏,打穿了他手臂的那支龙骨黑簪,是夭月留在这世间的最后物件。她的肉体也好,灵魂也罢,早已在我的天雷之下灰飞烟灭。这就是天理纲常,怎能违背?即便是有通天灵性的玲珑心,对于她的心愿也是爱莫能助。”   封琰强自镇定,抱臂冷笑道:“若是夭月死透了,你又何必大费周折,专程算一道假卦给我看?哼,里边必有名堂!”   “琰世子对于玲珑心的渴求,我天家兄妹谁人不晓?”封郁嘴角一勾,轻笑说:“先前是父尊收藏着它,叫你只能看不能摸。可后来它碎散到了凡间,沦为无主之物,以你的急欲,必会想方设法搜刮了碎片,将它纳为己有。倘若没了那道假卦,难保你不会抢在我前头拼合了玲珑心,那可不大妙了……”   封郁好似信口说起,却字字中的。封琰正是深信了卦数,以为玲珑心中藏有魔魂,方才耐住性子苦等着封郁磨蹭了四千年,一心盼着玲珑心在封郁手中聚合,召回夭月来。   不想他的算计却步步落于人后,早被封郁看穿识透。   封琰咬牙切齿,瞪眼说:“我看你平日性子散漫,原来也想要玲珑心么?”   封郁却话锋一转,答非所问道:“琰世子一心向往玲珑,可曾想过,它为何被父尊起名为‘玲珑心’?”   “自然是因为它的模样长得玲珑剔透了!”   封郁啧啧摇头,说道:“这话只讲对了一半,之所以取名‘玲珑心’,还因那圆球中央有一点绯色纤心,正是在它的映照之下,玲珑心才该是粉红如花的色泽。一旦失却了这点绯心,玲珑心便只是玲珑,外观看来也不过是透明水珠的模样。琰世子不妨回想一下,适才被你握在手中、塞进我家夫人嘴里的,究竟是玲珑,还是玲珑心?”   诘问之下,封琰哑口无言。他原本以为是夭月的魔魂玷污了玲珑心的纯净,这才让它更改了颜色。却不想直到最后,自己手里的家伙竟还是个残缺的物件。   “那点绯心呢?”涟丞站在一边,始终是隔岸观火的玩味神态,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抢白道:“难道还遗失在凡间?”   封郁眼色温润,缓缓说道:“绯心一点,是玄妙天机不可妄破。今日它劫数已尽,不妨由我亲口道破——我家夫人,东海莲公主正是这玲珑真心。”   “一派胡言!定是你黔驴技穷只能虚张声势!玲珑心是我天家圣物,怎可能转世为人?”   “呵,你若不信,不如上殿去面见父尊,亲口问问他老人家如何?”封郁促狭大笑。   “父尊?”封琰拧起眉头心中隐隐不详,忽一垂眼,竟看见瑶池面儿上泛起层层涟漪。水花牵荡无风自动,仿佛有水下巨兽骚动着。   他慌忙伸手指着池面,大声喝道:“放箭放箭!池子里有人!”   花廊九曲十八弯,尽被广阔的瑶池包夹着。瑶池深浅不一,最浅之处不过水漫脚踝。借着透水而入的阳光,池底一目了然,让人不由放松了戒心。封琰也正是因此大意了,竟忘了池中还有许多水流幽深的地方,正是伏兵藏箭的良穴。   水底影影绰绰,前后左右皆是可疑,封琰慌乱间分辨不清水下的状况,只得对着池面的水痕捕风捉影。他随手胡点,千余发银箭便也依循着他手指的方位射入水中。忙活了一通,却也没瞧见水里翻腾起血花来。   封郁失声大笑,悠悠然问道:“父尊派我来请你,也不过是去喝杯茶唠唠家常罢了,你又何苦这样惊慌不迭的?”   封琰附和着干笑几声,自觉有些疑神疑鬼。封郁只凭三言两语,屡次将他逼得露怯。他面上犹是笑着,心中早已火冒三丈,这时见着封郁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恨恨切齿说:“任是你如何舌灿莲花,终归是寡不敌众。东炀老子重病在床,这会儿恐怕早已烧成灰灰了!你又叫我同谁去喝茶?”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汹汹焚烧的烈焰骤然熄灭。火势一撤,蔽日浓烟也缓缓消散了开。只见黎明晴空之间,九重天的大小宫殿皆是完好无损。琉璃飞檐,连亘朱墙,颜色鲜亮依旧,连一丝熏烧烤焦的痕迹也无。   封琰眼睁睁看着,不禁瞠目结舌。   只听巍巍高空百里传音,降下一声威严浑厚的怒斥:“大胆逆子!你可知罪?”   第一二七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4)   从天而降的怒喝,让封琰不由打了一记寒颤。   只听封郁嗤笑一声,揶揄道:“琰哥你看,父尊天颜大怒,这可如何是好?”   “你小子!”封琰额上青筋暴跳,圆睁着眼怒瞪向封郁。   盛夏旭日,阳炎如火,七彩瑶池上水汽蒸腾。封郁的面容掩映在朦胧间,神色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眸逼视而来,一如当年的犀利,震慑得封琰仓皇移开了眼。   昔日九皇子东炀称帝为尊,九重天庭依着他的喜好,先后改建了数百处。   东炀自诩是翩翩君子,不喜繁华流奢,独独钟情于各色娴雅小景。于是在他的归置下,九重天随处可见淙泉清流,翠竹幽径。   这样的景致寻常无奇,封琰每每站在云端俯瞰时,总是嗤之以鼻。   偶有一日他百无聊赖探头一瞥,恰恰瞧见个白衣束辫的少年抱琴走过。小小的人儿弱不禁风,脚步却异常沉着。察觉到封琰的视线,白衣少年抬眼回望,稚嫩的眼眸一瞬不瞬直盯着他。两厢对视刹那,封琰竟不自觉错开了目光。   那时封郁年方五百,刚从仙府洞天修行归来。孩童年纪,已隐隐有了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年华流逝,九重天的竹影,将封郁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由他途经之处,平凡不过的竹景也有了别样的韵味。所谓君子两相称,大抵就是这样的意境。人人称羡他温静沉敛,封琰却只冷眼旁观着,心底悻悻暗笑。   ——待有一日,我焚烬九天,这玉茗真君子又要何去何从?   烧尽吧!他称帝那日,定要重建一个崭新的九重天,好叫那人再无容身之处!   封琰筹谋计划多年,碍于封郁预卜先知的卦术,只得久久蛰伏着。不想有一日封郁竟为了个女子,豁出性命生生吃下了数百道天雷。他神元大失,再掐算不得卦相了,封琰也终究等来了一举起事的机会。   三更夜前,封琰的上万亲信精兵肩扛柴草手提火弓,偷偷从南大门登入九重天。天庭深处大小府院众星拱月,将掌世天帝的寝殿环抱中央。原本戒备森严的宫闱,由封琰层层打点,这一夜的守备格外松懈。他统帅着手下人马穿行其中,如入无人之境。   眼看着宫殿上下密密布下了天火火种,万事俱备,只待天时,他这才放心离去。   五更时分,烬天烈焰熊熊而起,如封琰所料,最先吞没了天帝的寝宫。他自得之余,一心只顾着在廊下应对封郁,却不曾察觉,那滔天火焰看似烧得旺盛,却久久没有传出烧梁断柱的动静。   眨眼工夫火势说收便收,他才幡然醒悟,原来又是着了封郁的道!   他紧蹙眉头,嘶声吼道:“你竟与东炀老子合起伙来算计我?!”   “算计?琰哥错了,”封郁唇角一勾,狡黠笑道:“适才是火德星君在殿前嬉火玩闹,只为博取父尊病中一笑。与我何干?”   悠悠然一句,惊醒梦里人。   封琰与封郁执棋对弈,相杀了多少年,总是落败告终。封郁的棋局谦和如茶,一眼便能看透,起初让人尝尽了甜头,待惊觉落入陷阱时,早已抽身不能。   饶是封琰怎样警戒,却总是让封郁一子翻盘,赢得利落。他曾问起其中的奥妙,封郁也不过简洁说道:“与我何干?是琰哥的棋子仓促太过,自寻死路。”   “哼哼,”封琰狠狠狞笑,“莫非,宫殿前的万枚棋子又被你吞了个干净?”   封郁不置可否,说道:“你想知道,不如亲眼随我去殿上瞧一瞧?若是现在束手就擒,我也不为难琰哥,到时在父尊面前必会替你求情一句。”   “你会这样好心?”封琰佯装动心,背在身后的手指却暗暗勾了一勾。   花廊上的弓手得令,千枚箭矢蓄势待发直冲封郁。谁曾想,第一箭凌空飞驰而来,竟是从瑶池下方射出的。紧随其后,蝗雨密箭齐齐破水而出,藏身在水下的伏兵张弓引箭不失精准,千百箭矢无一虚发。瞬息间,花廊上黑衣假面的弓手已被射杀了大半,翻落的尸身连同黑弓银矢一同坠入了瑶池。   水花四溅,转眼尸横瑶池。封郁视若无睹,淡然一笑说:“莲兮虽是绯心转世,但终究有所残缺,即便有真龙龙鳞护身,至多也只有五千仙寿。”   “自从被人夺走了最后一片龙鳞,更是衰弱……”他意味深长瞥了涟丞一眼,又说:“倘若不是琰哥好心将玲珑还给她,她又怎能涅磐重生,得到个完整的灵魂?封郁自然是感激你的……”   “我该想到!你明知我会找莲兮索要梦龙,那一日才敢当众交出玲珑来!”   瑶池之上飞箭往来,水底伏兵身在暗处,占尽了地利,眼看着廊上的黑衣弓手尽要落败。封琰盛怒之下,展开了手中的玉白折扇,向着瑶池中央猛力一掀扇面。白扇卷动狂风饕饕,惊起水花百丈。藏身在瑶池底端的伏兵一时显形,原来也不过是数百箭手罢了。   他嘴边暴虐一撇,扬扇又是一甩。再度席卷而来的扇风劲头十足,猝不及防,八成伏兵尽被这漩涡似的飓风抛入了高空。阵阵惊呼中,瑶池波浪滔天,封郁不避不闪,迎着水花淋得满身湿透。   被他抱在怀中的女子被水珠溅了一头一脸,不满地拧起眉来,埋怨道:“小鬼,你连抱个人也这样不小心!”   “夫人早醒了,为何不愿张眼看我?”封郁弹指一点,落在她的眉心正中。   半痒半痛间,她睁眼一瞥,直直迎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眼弯两点沉甸甸的执着,藏在他温润的眼底,一瞬对视,恍若千年万载的岁月横空流逝,悄然无声已是经年。   她不禁想要伸手摸一摸他淡淡的眉梢。   “兮儿……”   封郁一声轻唤,却让她飞快缩回了手。只听她冷声说:“放开我。”   他臂上一松刚将她放下,迎面又是一波猛浪劈头而来。冷不防一袭紫衣劈波逐浪汹汹杀来,紫袍轻盈招展如妖蛾,风卷残云横扫一记,便将莲兮掳进怀中。   涟丞乍一得手,脚下半刻不停,凌波飞踏从封郁身边退开了数十丈远。   “莲兮,究竟要杀你几次,你才肯乖乖死个干净?”涟丞紧扼着她的脖颈,低声在她耳边狞笑道:“管你是应龙是玲珑,既然托生成一具肉身,岂有杀不死的道理?”   暗处风声微动,涟丞振袖一拂,当空接下了五枝青羽黑箭。指间一掐,五箭齐腰而断,他将残箭细细碾碎,冲着发箭处高声笑道:“呵!从前我奈何不得你的冷箭,士别三日已是时过境迁。今日你能射中我一箭,我便拜你一声祖爷爷!”   经他挑衅,藏身暗处的胧赫果然引箭不迭,又见十箭瞬发而出,直逼向涟丞的四肢脉门。涟丞紧挟着莲兮,在箭影间从容穿梭躲闪。   莲兮闷声不响,只是冷眼揣摩他的步式。   倚仗着浑厚的魔元,同样的家传步法由涟丞施展起来,却远比从前轻盈了许多。迅捷脚步,飘渺如云,凭着胧赫惊人的目力竟也追他不上。顷刻间,十支复又十支,胧赫的青羽黑箭被他逐一收入掌中,旋即碎散成一撮撮黑色残灰。   丰沛的魔元仿佛取之不尽,从体内飞快流淌出,在脚尖与掌间化作了强劲的力道。生平初次感受这样的力量,涟丞只愁没处炫耀本事,在胧赫的箭雨中玩得愈发兴起。待他摸清了箭路,更是得意洋洋:“如何啊?你的黑箭是龙鳞所化,被我碾碎之后再也不能回归到你手中,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鳞片能白白消耗?”   封郁远远站在瑶池另一头,看着半空中旋舞的紫色身影,嘴边似笑非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趁着涟丞虚晃显摆的空子,封琰转身正想偷偷遁走,忽悠悠只听封郁说道:“世子请留步……”   他目不斜视仍是直盯着涟丞怀里的莲兮,一面低声说:“平日这后庭总是锁着锢神封界,今日父尊特命解了禁锢,千般术法皆可在此随心使来。琰哥若想开溜,不必慢手慢脚的,大可以驾驭法术飞逃而去,我也未必追得上你。”   “只是……”封郁转眼邪魅一笑,说道:“你若逃了,便不止是我天家叛贼,来日还要扣上一顶胆小怕事的帽子,被群仙大嚼舌根。你可想清楚了?”   封琰眉心狰狰紧拧。且不论后庭四处还布了多少重兵,单看这瑶池畔的伏兵也不过寥寥数百人。凭着封琰的脚力,想要逃出生天也绝非难事。封郁看似有意为他网开一面,实则却是吃透了他的性子。封琰自负世子之身,自幼心比天高,封郁几次三番来撩拨他,分明是步步紧逼,要将他迫入两难绝境。   封郁垂眼斜睨而来,半似嘲讽半似轻蔑。   封琰脚下正迟疑着,忽然只听涟丞狂笑道:“琰世子何须胆怯?我有一招妙计,必能置封郁于死地!稍后待我把封郁的血肉吃干抹净,再替你血戮天庭,你说岂不妙哉?”   第一二八节 烽火长屠 死生契阔(5)   妙计?涟丞一言既出,瑶池畔的众人都怔了一怔。   还不等他详细道来,隐藏在暗处的杀意忽然怒涨而起。   胧赫引箭上弦,挽起一方青弓如青月,月圆月缺只在瞬息之间。   咆哮撕风而来,是齐头并进的森黑箭雨。莲兮侧耳仔细分辨,弹指一刻,竟仿佛听见了九十九声连响。绷绷弦响是何等尖锐,她却无暇掩耳,一心只顾着向发箭处高喊:“阿赫,你住手!”   胧赫穷尽了毕生的心血钻研箭术,可这百箭瞬发的功夫,也不过是近百年才练成的。他身怀绝技,却鲜少示人,独独曾在莲兮面前张弓炫耀了一回。   彼时,他将一座无名高山充作靶子,百箭齐发射入山腰间,竟让整座山峰拦腰崩塌。莲兮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暗赞许,嘴上却非要消遣他两句。胧赫惯用的青羽黑箭是以身上黑鳞所化,同时取下百鱗为箭,对肉身对神元都是沉重的负荷。未伤人先伤己,分明是个不划算的招式。可若是用寻常的箭矢替代,又发挥不出十足的箭劲,反倒不如单发黑箭实用。   莲兮于是笑话他说:“你这一式不过是徒有其表。我只问你一句,若是百箭落空,箭矢平白夭折了,你还有命在么?”   胧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答道:“那也是我乐意,要你多管闲事。”   冥冥之中是谁一语成谶?而今,他果真以命相搏,没有半点犹豫。   莲兮想要阻拦也晚了,转眼只见群箭逼近,直取涟丞的头顶。   涟丞在层层箭雨中嬉戏躲闪久了,早有些腻歪。眼看着又是老套的箭路,他再没有耐性一一闪避。索性迎着来箭,凌空推出一掌。浑浊的魔元从他的手心汹涌而出,化作重重黑瘴。随他五指猝然一收,笼罩在黑瘴中的箭矢霎时碎散成了漫天粉尘。仅剩的一支青羽箭被涟丞取在指间,毫不留情地向着发箭处回掷了过去。   幽深暗处,胧赫的一丝角龙元神忽明忽灭,霎时黯淡。   “畜生……”莲兮从牙缝间恨恨挤出两字来。   涟丞不恼反笑,哼哼着扳过她的下巴说道:“任凭你的容貌怎样更改,终究是龙莲兮的心性。方才我卖了个破绽,可惜你还是舍不得下手。所谓时不待我,那样的机会再不会有了。”   他说着便将莲兮的双腕脉门紧锁在掌中,随即侧身一旋,在封琰身边落脚。   “孟章这小鬼自不量力,月前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旧伤还未养好就敢逞能,分明是找死么!”封琰哼哼冷笑,不屑道:“三弟挑人的眼光,也不过如此吧。”   瑶池中央日头正盛,封郁半眯着眼久久立在原地,像是暖阳下瞌睡的猫儿。他顿了半刻,气定神闲回道:“若有一日封郁称帝,胧赫必要为新帝尽忠一世。他与我早有此约,又岂会死得轻易?”   封琰气急败坏怒声说:“好个君子嘛!说到底还不是狼子野心?东炀老子真是瞎了眼,缘何千万年只提防着我一个人?”   “我倒想做个闲云野鹤,”封郁深笑着瞟了一眼莲兮,悠然说:“只可惜三千多年前,我家夫人当着天下群仙的面,言之凿凿说要做个天后,夫人的话,我岂敢不从?”   “呵!他也不过是嘴上逞能。”涟丞紧扣着莲兮的喉间,狠绝道:“什么天帝天后,我敢赌定,今日你二人必要齐齐丧命于此。”   涟丞胸怀“妙计”,卖了半天关子,封琰早没了耐性不由连声催问他:“究竟是哪一策妙计?你快快说来!倘若真能杀他个干净,我日后定有重谢!”   封琰却是忘了,自己早已沦为天家逆子,眼下最好的出路也不过是从九重天叛逃。先前他向涟丞许下的一切尽成虚妄,又哪里来的日后重谢?   涟丞心中另有一副算盘,明知他话里荒唐却不屑挑明,只是顺着答道:“当初封郁替莲兮挡劫,曾将我东海法宝四方如意盘打碎成百瓣镜片。那一夜,你我在蛇山不都听得清楚么?九十九块镜片在封郁的体内,莲兮每次身受天劫,必会九十九倍应在他的头上……”   他话音未尽,封琰已然领悟其中奥妙,手间忙不迭掐起指诀来。   眼看着一记五雷轰顶呼之欲出,涟丞猛地将莲兮推向封琰,旋即飞身退到一边。昔日封郁唤取天雷入怀,亲手夺去了夭月的性命。封琰如法炮制,也将莲兮生生困死在怀中。   百里晴空,贯下千钧雷霆,直奔莲兮的额顶。   封郁抬脚半步,却见莲兮微微摇了摇头。天顶雷鸣嘶嘶近在百丈之内,她的眼色却如水平静。   眼帘忽地一垂,她再度睁眼时,仿佛已是另一人。森寒眸光直指而来,决绝亦冷酷,便连封郁也惊愣了。   她究竟是谁?   封郁惊疑的刹那,只见一道妖异紫光从莲兮的胸前翩跹跃出。莲光折扇在她的指间舒展如花,伞盖似的被她撑在了头顶。封琰冷眼看着,不由嗤笑,这脆弱的扇面在雷霆之下不过是挡车螳臂,能派得什么用场?   果然,即便是灌注了龙元的折扇,终究也只抵去了三分雷势,其余七分,不声不响地没入了她的体内。封琰与涟丞同时转眼望向瑶池中央,谁曾想,那一头的封郁巍然不动,分明是毫发无损的模样。两人大失所望,齐声惊问道:“这是为何?”   封郁眉头紧拧成结,直盯着莲兮不答话。   莲兮为涟丞挡劫时,也曾吃过天雷的厉害。一击正中,少不得叫她皮焦肉脆,疼得哭爹喊娘。后来背着东海族人偷偷休养了月余,才治好了皮面伤。   谁曾想,今日的境遇却是截然不同。那一记凶悍的雷霆透体而入,将原本沉寂的龙元生生挑拨了起来。一双猛兽在体内对峙刹那,终究是她的元神更胜一筹,雷电在血脉间四涌飞窜,渐渐被她倒噬个干净,好似滴水入汪洋,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稍稍晕眩片刻,她抬眼望向封郁,意味深长笑道:“果不其然,那夜在樊城……镜片已被取走了。”   封郁见她安好,这才勾唇一笑承认:“不错,只是苦了夫人。”   “樊城?怎么可能。”封琰听着他两人一唱一和,不由糊涂。封郁与莲兮四处找寻玲珑碎,封琰的亲信一路尾随,途经樊城也并未探察出什么异样。   封琰心底不甘,还想依循旧法再唤一道天雷来轰莲兮。怎奈她手中多了一柄折扇,便多了一副尖锐爪牙,再不好将她捆缚在怀中。他心生一念忽然撒手放开了她,倒退两步悻悻笑道:“哟!这把扇子涟丞四寻不见,原来竟是到了你手里。莲光折扇虽是个宝具,只可惜跟着涟丞尝了太多血腥,恐怕不大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吧……”   “更何况,”封琰狡黠道:“扇面上还沾着你那狐仙友人的一泊狐血……”   他话中虚虚实实,莲兮还不及分辨,便听着耳后呼呼风声响动。   涟丞飞掠上前抢先扣住了莲兮的左肩,两袖深紫翻云覆雨,一招一式全是赤裸杀意。莲兮忙不迭执扇来战,袖行扇走两相抗衡,实则是同一路家传剑法。   涟丞几次三番劈手夺扇,都被莲兮轻巧闪过,他心中不耐有意挑衅道:“你不必苦苦回想了,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年你替我身受大劫,在天火焚烧之下险些丢了小命,正是在你卧床修养的功夫里,我去了青丘一趟……”   莲兮嘴角紧绷不语,只听他猖狂又说:“青丘的那只红狐狸和你也是一般的心软,死到临头还是下不了狠心。我也没法子,只好暗里一扇子拍晕了银笏。他的神狐血呀,光是闻着就叫人垂涎欲滴,也难怪那红狐狸喝下一口便欲罢不能……”   紫扇舒卷,在莲兮手中幻化如风。同样的碧波诀、沧海式,由她摇扇舞来,亦攻亦防皆是出彩。她指间的扇风寒冽如刀锋,几次险些正中涟丞的面门要害,却每每在临阵之时仓皇而退。涟丞料定她心软下不去杀手,在胶战之中还不忘时时拿话来撩拨她。   银笏是怎样毫不设防地被他算计,又是怎样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由涟丞绘声绘色一一道来,无不让莲兮痛心疾首。她紧咬着牙根,满嘴龈血横流。   怒已生恨,恨已刻骨。   只是,任她手中的折扇舞若狂龙,却终究少了一丝决绝的杀意。   涟丞满心只顾着应付眼前的莲兮,待他眼角瞥见个白影飘渺而来,已是后知后觉。他愕然转头,正迎上封郁一副白袖猎猎展动。鬼魅似的人影在他跟前绕了一绕,转瞬又不知所踪。涟丞左右环顾,猝不及防头顶发冠被人一揪。还不等他仰头来看,封郁已推出一掌泰山压顶,将他的面门深深扣进了玉石砖地里。   雪白砖石应声而碎,遍地砖碎飞溅。   涟丞艰难抬起头,恨恨抹去唇角的血花,嘶声说:“背后伤人,算什么君子?”   封郁白袖震天一拂,将莲兮护在身后,勾唇浅笑:“小人么,便该由小人来收拾。”   涟丞自恃魔元深厚,再不似从前那样畏惧封郁。他两眼勾勾瞧着封郁身后的莲兮,见她脸色惨白肩背颤抖,只觉得痛快。他还嫌不够尽兴,探出长舌哧溜溜在唇上一舔,有意对她说道:“银笏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躺在冰床上任人摆布的模样更是销魂,啧啧……与他一夜缠绵当真是世间极乐……”   他话音未尽,只见封郁徐徐从舌底抽出一柱金弦来,不由哑然失声。   第一二九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1)   丈余开外,封琰摇扇静立着,坐山观虎不言不语。   他有意挑拨涟丞与莲兮兄妹血杀,实则是想探一探封郁的底细。这时封郁取出金弦,虽是顺遂了他的心愿,却也让他狠吃了一惊。   涟丞双手一脚正是被这柱金弦齐腕削断。那夜他重伤之下仓皇而逃,心中半是惊惶半是愤恨,回头少不得与封琰抱怨了许多。封郁替莲兮挡劫,受尽了天雷之苦,封琰曾多次派人试探,确信他体内神元确是涣散虚浮了。饶是如此,涟丞与之相搏却依旧惨败而归,想来必是封郁手中的金弦有所古怪。   或是法宝,或是秘器,总归该是个身外之物。封琰私下筹谋着,交战之时只要引他取出金弦,再一举将它夺下,封郁手无寸铁便不足为惧。   然而亲眼见着这金弦,封琰才恍然察觉自己又一步算空。   封郁自幼习琴,掌世天帝曾赐下凤头瑶琴一张。琴音至纯至透,近处听着淙淙如泉,遥遥传来细腻如雨,深得封郁的喜爱。他为琴取名作“阿纯”,任是走到哪里都必要带着阿纯随行,人琴相伴足足两万余年。   那金弦被涟丞描绘的神乎其神,原来不过是阿纯的一根尾弦。封琰一眼看清,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阿纯的琴弦是以九天金蚕丝拧制,除了音色出众,再没有其他特异之处。一根平凡的琴弦竟能被封郁充作杀人利器,恐怕另有蹊跷……   封郁背对着封琰却瞬时洞察了他的心思,扭头意味深长笑道:“天刑司大审那日,我在登天途中恰好遇见了琰哥豢养的一群猛兽,被生生绊住了去路。那些家伙与我近身肉搏了几个时辰,可曾为你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封郁神元涣散,已是确凿,世子无需介怀’,”不等封琰吱声,只听他径自说道:“想必回禀时定是这样的说辞吧?”   涟丞趁着他扭头说话的空子,猛地伸手抢来了金弦。谁曾想这金弦看似纤细,原来重比千钧,小小的弦身紧压着涟丞的手,奈他挣得满头大汗,却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   封郁望着他狼狈的模样,眼色萧杀一凛,说道:“两次剁手之痛你还记得么?”   随他话音落定,琴弦忽然变得锋利。涟丞眼睁睁看着一柱金弦勒入掌心,转瞬血淋淋豁断了他的半只手掌。浑黑的魔血向外飞溅,熟悉的痛感则向着身体深处传来。深处宿居的魔魂咆哮狂怒,一时现出了魔物的狰狞原形。   涟丞一张秀美的面容碎散千片,宛如纸末纷纷扬扬,逐渐从脸上剥落,露出了底下黑黢黢的魔身。他一跃而起向着封郁飞扑过去,殊不知那金弦阴魂不散,早已缠上他的双脚。弦身一绊一勒,凌空将他的双腿齐膝削断。   剧痛还未扩散开,藤蔓似的金弦又向着腰际攀附上来。金光闪烁,锋锐的弦身好似一柄回旋的柳叶飞刀,一路将涟丞的肉身剁碎绞烂。眨眼不及,他的身子还未落地,便悬空炸碎成了血沫碎肉,肉渣好似浑黑的暴雪,四处溅落。   迎着血雨,封郁抬起宽袖挡在了莲兮的眼前。可她终究还是靠得太近,冷不防一星魔血点落在唇间,被她抿入嘴中,是苦涩辛辣的滋味。   遍地碎肉之间,滴溜溜滚来一颗头颅,撞上了莲兮的脚尖。   躲藏在头颅中的魔魂狂性未泯,冲着封郁恨恨叫嚣道:“无耻小人!凭你手中有什么魔器,只要留得我半块血肉一丝魔魂,来日我饮血食肉照样能重塑肉身,你能奈我如何?”   “魔器?”封郁嗤之以鼻,掂着手中的金弦侧头问道:“琰哥总该认得吧?”   封琰艰涩开口:“只是阿纯的一根弦,竟能将涟丞的魔元压制得无力还手,实是让人汗颜。我从不知道那张琴还有这样的能耐。”   “可惜了,”封郁叹息道:“阿纯被朔阳一尾巴拍了个稀烂,那时真是让我心疼不已。”   “琴身尽碎,为何独独留着这一柱金弦还是完好?”封琰心底隐隐不详。   封郁打碎四方如意盘为莲兮遮灾挡劫,在旁人看来分明是多此一举的险招。从前封琰只当他痴情太过,少不得背地里嘲笑他。可到了这一刻,他才猛然惊觉封郁的用意。猜便猜得了,他却难以置信。   封郁勾唇一笑,十足的诡诈模样。他坦然道:“阿纯的琴弦虽是平凡,可自从被我封入了两万年修行,便也算的上是个奇物了。”   封郁原是个高深莫测的男子,他愈是神秘,便让旁人愈发想要揣摩他的底细。他的所思所想如何?他的神元修行如何?千万年间,任是怎样揣测,终究无人能摸清底细。若问起其中缘由——只因大海汪洋,绝非一只米斗所能衡量——神元浩瀚如他,又岂会因两百九十七道天雷而枯竭。   三次挡劫,封郁的神元也平分成三股,依次注入了瑶琴,被他封在尾弦中。封琰单看着他脉象虚浮,便当是天雷所致,从未想过原来竟是封郁有意为之,只为迷惑人眼。   眼睑悚跳了几下,封琰切齿问道:“为何不惜做到这一步?”   “你总是忌惮我的卦数,若不装得像模像样,又怎能哄你露出尾巴来?”   封郁手拖金弦,猝不及防飞身欺来。   粹白纱袍染上斑斑黑血,不复从前温润的光泽。迎面而来的封郁戾气逼人,宽袖凌空一抹,兜头摘下了封琰发顶的玉冠,旋即收入自个儿的袖中。   世子发冠代代相承,与封琰相伴了数万年,早已被他视同血肉。眼看这不可撼动的世子威严,竟被旁人轻易夺走,封琰自然恨得牙痒。   他匆匆倒转手中白扇,扇柄一点,急不可耐地敲向封郁的额心。不出所料,扇柄还未落定,封郁的金弦已先一步倒甩而来,妥妥护在了额前。   无论是攻是守,人人皆有一套默然于心的固有套路。诚然,封琰曾在封郁的剑下落败,但他终究是封郁的武学启蒙,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封郁的惯用套路。这一式点额,实中藏虚只为声东击西,眼见封郁的金弦被勾了出来,封琰手中的扇柄从容抽回,转而袭向了他的前胸。   然而金弦也不落慢,转瞬格开了扇柄。弦扇两相触,有如惊涛拍岸,激起一声轰隆巨响。   嗖嗖狂舞的琴弦,将封郁的身子护得滴水不漏。他的防备虽是严密,但每逢操弦来攻时,必是谨慎再三,每每绕开封琰的要害脉门,专拣踝骨关节下手。   封琰与他几厢缠斗,渐渐有所了悟,不由狞笑道:“你是不愿杀我,还是不能杀我?”   封郁忙于应战,不忘挑眉回讽:“笑话!我奉命来提你上殿,要你的性命有何用?”   “果真如此么?”他狡诈咂嘴,说道:“我虽是个叛贼,但只要一日未被废去名号,便终归是九天世子……杀世子,重罪当诛!纵是东炀老子再疼惜你,天下人面前也少不得有你苦头吃。残杀手足,谋害世子,来日你如何称帝?”   封郁眉心紧拧没有答话。只见封琰手中扇行流水,雪白扇影连绵滔滔,如梨花翩翩炫落。   这扇法虽有几分精妙,但若是与封郁公平相对做个君子之搏,终究还是逊色许多。怎奈封郁心有顾忌,束手束脚之间,只能与他杀个平分秋色。   两人胶战,各自窥伺时机。谁也不曾留心另一头的莲兮与涟丞。   那一丝浑浊的魔血在莲兮的舌尖徐徐扩散,任她吞咽了多少次,总也不能洗去唇齿间的苦涩。一颗头颅静静躺在她的脚前,她垂眼看时,那黑黢黢的脸重又幻化出涟丞的面容。   剑眉星目,一点绛唇。这秀美的面庞完好如初,三分似父君,七分似母上。可与它最相像的,本该是莲兮自己的脸。她借着涟丞的一双黑瞳,努力寻找自己的倒影,却只在他的眼中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孔。   “兮儿……”涟丞只剩孤伶伶一颗脑袋,不得行动自如,只好重打算盘来哄她帮忙:“封郁留下我一颗头,想必没安的什么好心。来日若是被他丢进红莲业火里,岂不是永世不得超生?”   魔物的性命最是坚韧顽强,且不说青丘的狐狸影虹吞食百年人血,修成了个自痊自愈的魔体。单是涟丞这食血不过月余的新生魔物,也不易斩草除根,唯有将血肉剁的细碎,又或者以天罚相诛,方能死得干净。否则一旦叫他再食血肉,又能复生安好。   涟丞重伤之下渴血难耐。莲兮既是玲珑亦是应龙,血肉香甜之余更是大滋大补,即便只是喝上一口两口,想来也是大有裨益的。   他一心只想哄着她抱起头颅来,好伺机咬上她两口。于是低声下气又哀求道:“兮儿,我对你是有些不厚道,可也是被封琰那家伙胁迫着。他身是世子,我又怎能违抗他的意思?如今落得这个地步,虽是我自个儿造孽。可千错万错,我也还是兮儿的涟哥哥,血肉至亲,你真忍心弃我不顾么?”   莲兮面上无喜无怒,双唇微启低声问:“那,我又能怎么帮你?”   涟丞慌忙说:“若是兮儿你,定能带我从这九重天逃出去!我指天为誓,从此只食牛羊血腥,再不染指人血。你我就此相伴如初,好么?”   他声声呼唤她,一如从前温和如泉的嗓音。   不出所料,莲兮果然将折扇收入怀中,弯腰捧起了他的脑袋。涟丞满心欢喜,殊不知自己的贪婪,早已赤裸地曝晒在她的眼前。他猛地张嘴,对着莲兮的手腕正要一口狠咬下去。却听她冷声说:“你非涟丞,我非莲兮,如何相伴如初?”   他抬眼惊惶一瞥,只见莲兮的眼中绯光流转,再不是从前那双剔透纯净的墨色眼眸。   第一三零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2)   原本,她也不过是块石头。   当她初次发觉这一点时,已然孤伶伶在天地间横躺了数十万年。从高山跌落河川,从河川汇入汪洋,又随着洪荒变迁重新回到苍莽大地之上。   无声的旅途漫无终点,不知从何时起,她偶然听见了鸟雀虫鱼的心声。继而,无数生灵的心愿陆续传来,她总是默默听着,却不大明白。喜怒哀乐为何而起?七情六欲为何而生?   既是无心的石头,自然无从体会,她也并不遗憾。   直到有一日,他问她:“心儿,你为何要替旁人实现心愿?”   为何?她思忖起来——是因为力所能及?是因为喜欢看人满足的模样?又或者,是想要藉由替人实现愿望,真正了解一颗心。   可她终究不能懂。纵有通天的能耐,却总是空洞寂寞的。   玲珑与绯心在体内融合的刹那,雨水洗去封尘,记忆犹如石碑上的铭文,复刻而来。与记忆一同回溯的,还有那熟悉的空洞感。   她捧起涟丞的头颅,只为将他眼中的倒影看个清楚。黑瞳上映出的人儿,紧蹙着眉头欲哭无泪,却依旧是倾尽天下的绝色。   可那曾被封郁描摹了千次的容颜,已不复存在。   最终,她也不过是块石头。   ——可石头,又为何会心痛?   身为龙莲兮的四千余年,与她浩瀚无涯的一生相比,本该是过眼云烟。然而大梦初醒,她仍旧沉湎其中。   暮春草地上,银笏曾说此生再不相见。她心中分明忐忑不安,可倚着他的肩头却昏昏沉沉。她将他的一缕银发紧紧攥在手心,终于睡去。殊不知银笏为哄她入睡不惜施下了蛊惑之术,她从未睡得这样温暖踏实,可睁眼之际,手中唯独残留三寸断发。她又羞又恼,赌气之下当真与他百年不相见。再度相逢,已是生死相隔。   深冬的海底,涟丞与她携手穿行在珊瑚丛中,银河迢迢隔海可见。幼不知事的年纪,她说来日要嫁他为妻,在东海相伴一世。那紫衣紫冠的男儿垂眼望着她,含笑微微点头,这一点温情就此铭刻在心。数千年来,他嫉恨的目光总是轻刺在背,警觉如她,又岂能无知无觉。可她每每付之一笑,只愿回首望他时,也能换来他一点真心。然而再度相视,已是无可挽回。   眼前这颗秀美的头颅,声声呼唤“兮儿”,极尽谄媚轻柔。殊不知他丑陋的心声,正洪流似的涌入她的脑海,将她的心撕扯的血肉模糊。   这一世她尝过的幸福,甜美安宁,好似银笏的惑术。愈是沉沦其中,苏醒之时愈是疼痛。   转眼醒来,她依旧是独自一人,却不再是无心的顽石。   果然,与九皇子东炀的赌约,该是她赢了。所谓真心,只是束缚手脚的牢笼,无谓且无趣。   迎着涟丞的血盆大口,她的五指长驱直入。还不等他的牙关合拢,她已飞快掐断了他的舌根,将一截血淋长舌抽了出来。污黑的魔血喷涌如岩浆,立时飞溅了她满头满脸。唇边的魔血被她舔得干净,丝丝苦涩辛辣入嘴,让人躁动狂喜。   涟丞含着满嘴血污,求饶不能咒骂不得,只剩满心的惊悸。   狂风飕飕穿廊而过,滚滚阴云遮天蔽日,晴空万载的九重天,霎时雷鸣电闪。她高举头颅,声声狂笑压过轰隆的雷声,响彻苍穹。   雷电交加之间,她十指骤然收紧,手间的头颅霎时崩碎。   血肉碎泥沿着她的一双皓腕,徐徐淌入袖中,灌进腋下。   封琰手中的白扇虎虎生风,攻势越加激进,封郁受困其中无暇分身。听着身后的悚然笑声,连忙侧头回瞥了一眼。只见廊下的女子遍身黑血,笑靥如花。一双绯红的眼眸戾气翻腾,在瞪上封琰的一瞬,陡然睁得浑圆。   她脚下一点,向着封琰飞扑了过来。血衣挟风,青丝缭乱,好似绯红的飓风暴虐席卷,弹指一瞬,已近在咫尺。   “莲兮……”封郁讶然转身想要截住她,冷不防后背露出破绽来,被封琰的白扇猛力一拍,五脏六腑齐齐震伤。他脚下踉跄,又怎能拦住那流星似的身影?她取出怀中的莲光折扇,扇柄一挑,便将封郁的白袖拂去一边。   扇面舒展,如紫霞破云。莲光折扇怒衔煞气,直逼封琰的喉间。简洁狠绝的招式,摒弃了她所学的种种套路,只为纯粹的杀戮而来。封琰不明就里,只当她依旧走的东海扇路,不慌不忙提扇来迎,一面揶揄道:“怎么?莲公主终于找我寻仇来了?”   她闷声不响扬手狠抽,两扇交击,只听封琰的白扇咔嚓一声脆响,扇骨应声折断,雪白的扇面立时撕扯成了两段。莲光折扇势如破竹,穿过残破的扇面直抵封琰的喉头。千钧一发之际,封郁猛地在他肩上一推搡,这才叫他堪堪闪开。   封琰握着柄破扇坐倒在地,仰头一瞥不由打了个寒颤。那一对猩红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眼底漠然无情,不似三界任何一种生灵。涣散的瞳孔间,唯有渴望杀戾的血性,疯狂喷薄而出。   刹那对视,她手中的折扇忽地合拢,狠力戳进了他的眼眶。红黑血水横流飞溅,不等他伸手捂眼,她的扇子又指向他的前胸,一式劈水剜心,极尽狠辣。   “莲兮!”封郁空手挡下了莲光折扇,从身后将她紧紧环抱,飞快制止道:“玲珑刚回到身体里总有些不适应,莫要在这时候大开杀戒放纵自己!”   她握着扇子轻点了点封郁的掌心,冷声说道:“放手,否则连你一道杀个痛快。”   封郁臂上一收,反倒将她抱得更紧,一面说:“封琰现在还杀不得,你若是恨他,我来日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呵,我说嘛!”封琰一骨碌翻起身,诡诈笑说:“三弟果然是不敢杀我的。我知道,你有意不带重兵只点了几百弓手随行,必是想要劝我自个儿投降。可我落得这般地步,回去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手上飞掐起一道神行术诀,恨恨道:“你小子自以为料事如神,我偏要你失算一次。今日我遁地且逃了,来日再……”   第一三一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3)   被封郁困在怀中的人儿无喜无忧,纵然眉目与莲兮相似,却再不是她。   这一副绝美的皮囊之下,是咆哮的杀心?是几欲挣脱枷锁的狂魔?封琰越是揣测,便越是惊惧不安。他嘴面儿上逞强,实则连嗓音都颤抖变调了。他唯恐她狂性又发,一面急着掐诀遁走,一面忙不迭步步后退。   可只凭封郁的一双血肉之手,又岂能锁住这样的疯兽?   她嗤笑一声,猛地爆散出全身的神元。应龙龙元精纯丰沛,流经四肢经脉,好似朗月大潮奔腾而出。   封郁的一方胸膛毫无防备地紧贴着她的肩背,免不得被狂泄的龙元伤了个正着。他的神元封存于琴弦中,身子总是薄弱些,哪里禁得起这样的重击?凶戾的龙元如刀如剐,瞬息间已穿透了他的四肢躯干,留下千道纵横伤口。   封郁臂上脱力再也不能抱紧她。   她乍一挣脱束缚,头也不回便向着封琰扑杀了过去。   血衣魅影,裹挟着锋锐的杀戾步步紧逼。封琰摸不清她的踪迹,单单瞧见一抹紫色的扇影翩翩而至。莲光折扇压着他的鼻尖飞快舒展开来,扇面上的墨画是他熟悉的小桥烟雨,可那原本静谧的景致,却在这一刻陡然狰狞。   浩如烟海的应龙神元,从扇骨间倾泻而下,霎时将封琰吞没。紫扇如魔影,紧贴着他的身子左右盘桓,如蛛网密密交缠。   眼看着自己被层层困缚,封琰不由身形僵滞。待他吃痛垂眼一看,地上竟躺着半截血淋淋的断手。前一刻正忙着掐诀的手,仿佛心有不甘,还在他的眼前抽搐不停。不等封琰低头查看右臂的断口,那神出鬼没的折扇又朝着左腕削来。   血肉开裂,噗次微响,另一只断手沉沉落地。   指间的莲光折扇遍染血腥,却不能给她丝毫解脱。被她抛却的那颗心,在胸前留下了一口幽深的破洞。任是再多的腥风血气顺着破洞灌入体内,也永远不能填满那无底的深渊。她本该是无欲无求的玲珑心,而今却执着于龙莲兮曾拥有的一切,因为失去而苦涩,因为被欺骗而疼痛。这样的她又要如何重新成为那块无心无情的石头?   她恍惚了一瞬,手中呼呼扇风骤然急停。   封琰接连失去了双手早已无心抵抗,逮着她迟疑的空子赶忙拔腿狂奔。他的一双断臂血流不止,沿途飞洒在雪白的砖石上。猩红颜色刺痛双眼,叫她猛然清醒过来。   ——若能杀得更多,更多……或许便不再疼痛了……   ——若能毫不留情,她便又是从前的她……   封琰慌不择路,沿着曲折的花廊闷头飞奔。廊上静寂,唯有他的脚步哒哒作响,他自以为将她甩脱了,正想回头张望两眼,冷不防背后一阵阴风袭来,好似无形鬼斧猛力一斩,悄无声息地斩去了他的一双腿。他在狂奔之中失去了双脚,身子一扑,竟一头栽进了瑶池中。   所幸瑶池水浅,封琰趴伏在水中还能勉强露出半张脸来。可奈他怎样剧烈挣扎蠕动,终究已被斩落了腿脚,便连翻身也是难于登天。   她纵身跳入瑶池,不声不响紧压着封琰的后背坐下。莲光折扇悬在三尺半空,一旦落在颈间便是致命一击。封琰被她紧缚在水底,心知大势已去,索性闭上眼一心求死。   世间诸般苦楚,再没有什么比等死更折磨人心。封琰久久等不来扇子斩落的那一瞬,便以为是她猫玩耗子有心捉弄他,不由有些愠恼,哼哼嘲道:“呵!什么至纯至善的天地灵物!什么玲珑心?原来竟是个迷失了心性的狂魔!你若想杀便杀个痛快,只不过待你手染世子鲜血,天下也容不得你了!到时你一无所有,可莫要后悔!”   她手握扇柄,一时怔住了。   她本是一无所有,也只觉得理所当然。   自从有了东炀相伴,她便以为那样已是幸福,日复一日都过得自足,直到那一天她遇见了妖仙夭月。   昔日,夭月堕入魔境已是穷途末路,唯有天诛地灭的结局。无论夭月怎样苦苦哀求向她许愿,也是无济于事。她虽不能成全那些心愿,却不禁有些好奇——那样平俗的心愿,为何值得一个人以命相搏?   她琢磨不透,索性便亲自践行了夭月的遗愿——作为“他”心爱的女子、以应龙之身降生于东海。龙莲兮的这一世,也不过是起于如此荒唐不经的缘由。   而今大梦终场,她理应重归一无所有。   可是——   “怎么?”封琰察觉她有所迟疑,不由冷笑。   他一世显贵,生性最是自傲自负。与其断手断脚、被人抬布袋似的提到天帝面前,倒不如一死百了来的干脆。他有心寻死,便故意挑衅道:“莫不是到了这关头,你竟心软了?”   “我本无心……”她怔怔望着瑶池中央的莲花,喃喃道:“……又怎可能心软?”   她话音未落,手中的折扇已化作一柄快刀,向着封琰的后颈斩落下去。   猝不及防,一只宽厚的手掌忽然从身后探出,掩住了她的双眼。   眼前陡然一黑。   满蓄神元的折扇沉重落下,斩断血肉的一瞬,层层血花飞溅而起,落在了她的唇间。血水苦涩的滋味与胸间的疼痛贯连一体,苦楚更浓,疼痛更烈。而她失去的一切,已然不得复归。   淡淡桂香夹杂着浓烈的血腥,钻入鼻中。   封郁的怀抱总是炙热,唯独这一次,却是湿漉冰凉的。他的声音温润如初,轻点在她的耳畔,低哑唤道:“兮儿。”   粘稠的热液滴答淌入衣襟,顺着她的脖颈徐徐贯下。好似那夜封郁落在她胸前的一滴泪,滚滚发着烫。   她这才发觉,他满身的湿漉竟是淋淋的血水。   被他紧捂在掌下的一双眼眸,轻眨了一眨,抖落两滴水珠。她哽咽说:“我不是莲兮。”   ——他卦数通天,又可曾知道,自己深爱的女子只不过是一抹幻影。因她而生,也因她而终。   “那么你又是谁呢?”封郁轻巧一笑,声音却渐渐低弱:“我只知道你是我等了一世的人……”   倚靠在她后背的重量忽地落空,封郁身子一歪,遮在她眼前的手也随即挪了开。   眼底赫赫然一截断手,紧贴在封琰的后颈上。   修长白净的右手,再没人比她更熟悉。封郁曾用这只手为她作画弹琴,为她折花煮茶,而最后,挡下了她的杀戾。   封琰伏卧在水底苟延残喘着,后颈肩背上一片赤红,尽是从封郁的断腕处淌出的鲜血。   胸间撕痛,她惊怔着,将那截断手牢牢握入掌心。   封郁一只完好的左手伸来的及时,恰恰拭去了她眼角几欲滚出的泪水。他侧卧在她的手边,染血的白袍半浸在水中,直像胭红的晚霞,紧紧包裹着遍体鳞伤的身子。   他抬眼冲她虚浮一笑:“你所想要的,杀戮不能给你,唯有我能给你。”   ——绵延了数十万年,她终究只是一块石头,又何曾想要过什么?   封郁紧攥着她的泪水垂下手去,淡淡勾唇:“假若你没有心,便将我的拿去吧。”   云销雨霁,晴空下的瑶池红莲遍开。   她伸指在他的额心轻点了一点,他却似沉沉入睡,唯有那一点满足的笑意,长长久久残留在了唇角。   第一三二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4)   手中的墨玉长簪穿过重重青丝,一挑一绕,利落地绾起了及腰长发。   她嘴角一勾正要得意,冷不防,那横插在发间的玉簪脱落下来,盘好的发结随之散落。伺候在身后的阿银早有防备,随手一抄,凌空接住了玉簪,重新递回她的手边。   衔在嘴里的一柄月白小梳被她咬得咯吱作响。她凶神恶煞地瞪着镜子,头也不回接过了发簪。这已是她今日第二十三次挽发——转瞬便是发簪第二十三次坠地。   还不等阿银交还簪子,她猛地一拍妆台吐出嘴里的梳子,怒骂道:“我呸!什么玩意!”   北溟酷寒,故而拜入她门下的弟子皆是男儿。每逢师尊梳头绾发,九位弟子必要争相陪在内室,美名其曰是陪侍,实则只为看她手拙。   躲在后边偷笑的一众弟子见她回头,赶忙强压笑意,个个都是满脸肃穆。   马屁精栾烟出声最快,安慰道:“师尊绝代芳华,素面披发已是绝丽,何苦忧心妆容?”   他忙不迭呈上一沓厚厚的书信,又说:“师尊的芳名天下谁人不知?这月寄来北溟的求姻信也是雪片儿似的,还请师尊过目……”   今日是南海龙王大寿,她赶着午前赴宴,这会儿哪有功夫翻信?随手接过便丢在一边。层层雪白的书信摊落在妆台上,隐约夹着一张粉绯色的正方小纸,格外惹眼。栾烟理信时还没瞧见这纸片,不由惊疑了一句:“咦?这是什么……”   他正想拾起看看,她却抢先一步将纸片收入怀中,掂起扇子在栾烟手背上一抽,训斥道:“胆子又肥了,我的东西也敢看?”   栾烟悻悻抽回手,满室弟子哄的一声嬉笑起来,有人学她的语气来嘲讽栾烟,她听着也不愠恼,笑了笑将折扇收入袖中,一面起身嘱咐阿银:“今日该是桂花上肥的时候,莫要忘了。”   她左右交代了许多,临近晌午才起身赴宴。   北溟与南海位处两极,遥遥相对。她一路化龙驰骋飞奔,勉强赶上了开宴的时辰。   一脚跨入龙王的宴饮大殿,只见里边儿乌压压坐满了各路仙友,人人见她都是满面惊异。她顺着众人的视线低头一瞧,这才发觉自个儿的脚上还穿着双厚木短屐,十只脚趾白生生的裸露在外。   来赴宴的女元君无一不是精心打扮过的,唯有她一人不饰妆容披肩垂发,便连衣裙鞋子也是惯常的粗野打扮,哪有半点女子的矜持?   这本也是桩笑话。偏生在这邋遢的装容下,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剔透眼眸,衬着一张玉瓷似的脸孔,最是绝美。随她微微一笑,两点胭红丰唇如花绽放,不由叫人心驰神往。   龙王慌忙起身相迎,一面将她请入上席,一面招呼道:“今日莲上仙赏脸光顾,当真是本王最得意的寿礼了!”   “寿星老儿何须多礼,”她在酒案前稍一坐定,见满厅众人都巴望着自己,不由有些发窘,清清嗓子说道:“咳咳,是本尊来的晚了,该当自罚三杯……”   自斟三盏酒水闷头灌下,筵席上依旧是鸦雀无声,人人只瞧着她,叫她更是尴尬。自从千年前,她向天帝请职接掌了北溟水君之位,便隐居在北溟深海足不出户。原本,这一类生辰杂寿她总是派座下弟子代行。平日里,旁人断然见不得她的庐山真面,唯独这一回,老龙王亲自拜帖送上了北溟,才终于请动了她。   昔日的应龙公主,一朝容颜更改,连性子也变了。她的修为通天应地,却常年屈居于小小的北溟。偶尔与人来往,时而像是从前的龙莲兮,时而又像是另一个冷性的人。围绕着她的种种神秘,叫人总也猜不明白。故而每逢她露脸,必要引来人人争相围观揣测。   她被一众视线紧盯着,犹如芒刺在背。索性取出扇子半掩在脸前,沉声说道:“诸位不必在意我,纵情宴饮才是……正事。”   老龙王拊掌一笑,替她解围道:“莲上仙虽是倾世容颜,终归是个面薄的女子,你们休要再盯着她不放了。方才席上的击鼓传花刚开始,这便继续吧!”   他招呼一声,众仙也附和着笑笑,席上的气氛重又热络起来。群仙专注于游戏,便不再来看她。只见寿星龙王蒙眼敲鼓,一枝白色栀子花在座席间交相传递。鼓声停息之时,花落谁手,便要这人临场献上一张书画来贺寿。笔墨纸砚与诸般绘具都置备妥当,陈列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大桌上。桌前摆着一尊屏风,执花之人钻进屏风后头忙活一通,随即当众呈上墨宝画幅,便可交还栀子花,重做下一轮游戏。   字儿写得好,画描得漂亮,自然少不得满堂喝彩。但三界群仙之中,也有许多不擅文墨的,为免在席上献丑卖乖,众人索性都在赴会前随身携带一张得意的画幅成品。若是不幸花落手中,便在屏风后虚晃一晃,取出那事先备好的作品来交差。这屏风的意义,人人心知肚明,可每每玩起游戏时,却犹是兴趣不减。   她冷眼旁观着,不由有些好笑。那人称帝为尊才不过短短百余年,俨然已有些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兆头。他生性懒散,天下群仙也依着他的性子,愈发闲极无聊。他在天家大宴上开创了击鼓传花的先河,诸仙纷纷效仿,最终竟让这无趣的游戏成了开宴惯例。   席间座客众多,纵是玩个七八回合,花儿也未必能传进她手里。她懒得看热闹,只闷头喝酒,酒至半酣,突然想起怀里那张粉色的小纸,便偷偷取出来瞧了一眼。   纸是桃花似的粉绯色,滚着一层薄薄的金粉。纸上三行四十八字,她早已倒背如流,可却忍不住一字一句默读了几遍。这情签曾被她亲手交给了封郁,缘何今日又夹着书信寄到了北溟来?她盯着那一笔“情”字,恍惚失神间,竟浑然不知鼓声已停。   听着身边的神君咳了一咳,她猛然抬眼,赫然只见自己的酒案上摆着一朵栀子花。   客随主便,虽是心底千万不情愿,她也只得讪讪拈着花枝站起身。   那一尊屏风极是宽阔,站在桌后便好似躲在了封闭的角落里。只听筵席上劝酒声声觥筹交错,没人瞧得见她,她也乐得轻松,索性在屏风后头磨磨蹭蹭起来。   展纸提笔,挽袖点墨,日复一日的动作延续了千年,早已惯练。   半干的墨,淡淡两点,是他烟云似的眉梢么?   笔蘸浓墨,两厢勾勒,是他黑白分明的眼么?   原本想要勾勒一张花草鱼虫,原本想要泼墨一道壮阔山水。可最终总是鬼使神差,描摹下这一张脸。每日画不尽的容颜,已然深深铭刻在心头指尖,但凡她提笔,画的只有他。   待她回过神来,画纸上的他已是栩栩如生——一袭烟云纱袍立在桥头,他弯腰为她折下情莲一朵。   满池莲花迎风摇曳,他回眸一眼,笑得俊朗。   她提着笔自嘲笑笑,这掌世天帝的肖像,又岂能拿来给老龙王贺寿?   正要弃纸重画,猝不及防,一袖粹白从身后探出。他的掌心滚烫,与她一同握住了那杆小小的绘笔。此情此景恍如隔世,她指上不由一颤,他却顺势将她的手攥得更紧。   “画得好,”封郁伏在她的耳畔,轻笑一声问道:“你练了多久?”   他的手劲总是蛮横,叫人挣脱不得。那只新生的右手白皙修长,比上一次她在九重天见着他时,已是健全了许多。她忍不住多瞅了两眼,封郁好似洞悉了她的心思,忽然松开手另取来白纸狼毫,大笔书成一个饱满的“寿”字。他写得缓慢,字迹却一如从前的洒脱不羁。   搁下笔来,封郁勾唇浅笑:“你看,我的手已好了大半。”   心悸狂跳,声声躁动。   她连忙左倾了半步,站得离他稍远些,冷声回道:“唔,那就好。”   冷不防,封郁一手绕过她的腰际,将她拉到面前。   纤长睫毛好似蝶翼一颤,遮去了她的眼眸,却掩不住眼底的魅惑。他不禁伸手掂起她的下巴尖,想要看清她眼中的神色。   那一双剔透的瞳仁好似清澈的纯黑晶石,隐隐包藏着两点绯红。既是天真无邪的纯净,也是妩媚透骨的妖娆,任哪一样,都是他沉沦的至爱。   他抬了抬下巴,指着桌上的画幅问道:“既是这样想我,为何还要躲着我。”   她连忙撇开脸,卷起画幅收入袖中。不想封郁紧贴在她后腰的右手骤然一收,勒得她生疼。   封郁眉心一蹙,手掌徐徐施力将她紧控在怀里,一面沉声说:“你说要接替涟丞的水君之位,为他偿还北溟三千生灵……我等了五年,十年,百年……千年转眼已去。如今在你的执掌下,北溟早已安定和谐了,你又要我等到哪年哪月?”   见她不语,他缓缓又说:“我的手已好了,你再不必觉得愧疚了。”   “你虽贵为帝尊,但实则也不过是我看着长大的毛头小鬼罢了,”她唇边狡黠一笑,轻声说:“我已说过千百次,我不是你一心等待的龙莲兮。”   她化作金光一道,袅袅从他的指缝间溜走。   遥遥一声龙吟长啸传来,寿宴上的众多仙友一心只顾着饮酒欢闹,听得这震天动地的声响,才猛然想起屏风后还有个人。殿下的小仙一脑袋探进屏风里,催促道:“莲上仙可忙好了?”   屏风之后,桌案上孤伶伶搁着一张“寿”字幅。哪还有半个人影?   第一三三节 生当复归 我自绯心(5)【完结】   初夏月夜,唯有北溟汪洋还是千里冰封。   她纵身跃入深海,迎面而来的寒潮冷冽如刀,剐蹭在双颊上生生疼痛。   任谁也想不到,在这冰冷幽深的海底,竟遍地开满了金灿灿的桂花。   桂花最是娇柔,又怎会在水中盛放?千年前,她偶然在北溟海底见着一株野桂,也是难以置信。惊喜之余,她赶忙将野花移植栽培了起来。转眼,昔日的一枝独秀已绵延成了十里金桂,将她的水君府邸环抱其中,成了她最得意的风景。   美景再美,这一刻她也无瑕顾及。在花丛间甫一落脚,她便慌忙张开一道封界,将北溟海底与外界隔绝开来。封界之下,任是再小的游鱼水虫也难以靠近,她忙活一通,总算有了喘息的功夫。   从晌午到深夜,封郁直像块狗皮膏药,在她身边紧追了大半日。   她化龙在天,本该驰骋如电,怎奈千年的隐居生活让她惰怠了不少,脚力再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任她怎样闷头狂奔,封郁总是如影随形。万里长空一路折腾下来,她满身龙骨险些散架,他却大气不喘追得轻松。   她唯恐被封郁追入北溟老家,只得引着他在三界上窜下跳漫天胡走。   虽是一对没头苍蝇,好歹也算是比翼双飞。她逃的越是狼狈,封郁便越是开心,直到逃无可逃,他还不忘为她指点下一个去处。   比如合欢花谷,比如云梦大泽,又比如南虞城。他信口说来,全是曾与她并肩走过的地方。她嘴上哼哼冷笑,脚下却不由自主循着他说的方向行去。那是千年来她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终于有一日能与他再度同行,从高空俯瞰故地,竟有一丝莫名的心安。   南虞城改了名字,城中大小街道也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唯有那一池情莲,还兀自盛放着。途经莲池,封郁忽说要摘一朵莲花来,他一时大意,竟把追着她的正事抛到了脑后。他自摘他的花去了,她又岂有不逃的道理?正是逮着这个空子,才让她终于甩下了封郁,顺利躲回北溟海底。   月光清冷,透过海水洒落在桂花丛中,她仰头望向海面,久久不见封郁追来。怅然失神间,隐约听见海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侧耳分辨,认真的模样像极了昔日坐在水晶宫中隔海听雨的少女。   在更悠远的过去,她也曾听过这样纯净的声音,遥遥传入耳中,似是琴音,又似雨声叮咛。   躺在东炀的寝宫中,她日复一日听着,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东炀君,这可是琴声?”   “不错,是阿纯的弦声……”   “阿纯?”她不明所以,又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是小儿所作的花嫁曲。”   花嫁是什么?当时的她没有深究,总归有人每日在九重天弹琴,她也乐得旁听。只可惜琴声遥远总有些模糊,费了千年时光,她才将整段音律记了下来。从此以后,每逢那小皇子弹起琴,她便默默跟着哼唱,明知他听不见,却不知为何有些小小的满足。   后知后觉,她才明白。   早在她还是玲珑心,自以为无心无情的时候,便被一个男人洞悉了一切。   绯心一点,她原是天地间至纯的灵石。数十万年的岁月残酷流逝,将她的心洞穿蚀透。孤身一人,流年漫漫,连她自己也忘却了心的存在,终究成了一块冷硬的顽石。   她的寂寞与空洞旷古而来,有如万年深冰,迎着春风烈日犹是坚不可摧。   他看穿了她的孤独,于是万年如一日,以琴曲远远相陪。细腻如小雨的弦声缓缓消融坚冰,一点点润泽心底。素未谋面,她已深知他的温柔。   彼时,当着天下群仙,他看穿了她的渴望,竟大言不惭对着个小娃娃说要摘星奉心。人人只当是一句笑谈,殊不知他却践约而来,为葆有龙莲兮的一颗纯心,远远替她相守了四千年。   性情冷硬如她,又是从何时起爱上这样一个男人?   那年血漫瑶池,封郁将死未死,又一次骗得她嚎啕大哭。   玲珑恸哭,三界落雨。直到泪雨落尽,心成死灰。不想封郁又死乞白赖地活了过来,好端端跑到她面前,左一口夫人,右一口娘子,叫唤的亲昵又轻浮。   笑话!他也不过是个毛头小鬼罢了!   ——可正是这臭小子,让她蜕去了玲珑的躯壳,成了天下最平俗的女子。从此为君妆容,为君落泪,为他的一颦一笑而心悸。她本该狂傲,又何曾为一个男子卑微至此?   天下荒唐再不过一个情字,她从不知自己是这样善妒的人,便连莲兮的飞醋也吃得。   只因这一点小女子的酸涩,她在封郁面前无地自容,日益胆怯。她千方百计躲着他,最终索性隐居北溟。千年中偶尔与他碰面,或是转身撒腿就跑,或是低头垂眼装作未见,实是狼狈可笑。   桂花深甜,她凝望着海面不由笑了——原来那恍惚一点雨声,只不过是潮水的响动,是她听岔了。   冷不防肩上被人轻拍,她惊了一跳连忙扭头,眼见是他,不禁松了口气笑道:“夜已深了,阿银怎么还不睡?”   银发单衣的少年,肩头满落桂花,不知已在她身后默默陪站了多久。   九百年前,她在青丘祭拜银笏时偶然邂逅了阿银。彼时,他是流浪山间的野狐孤儿,除了银眼银发再没有别的特异之处。她将他带回了北溟,取作单名一个“银”字,顺理成章收入门下做了个大弟子。阿银陪伴在她身边已近千年,随着他的身形日益挺拔,那一双水银色的桃花眼也日益妩媚柔情。这些年来,她一时晃神,几次险些将他错认作银笏。   阿银抿嘴一笑,问道:“师尊午后赴宴,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她瘪嘴翻了记白眼,说:“不巧被只苍蝇黏上,花了好些功夫才把它甩脱了。”   “是么?”阿银学着她仰头望向海面,笑道:“师尊在这里站了半晌,我在后边看着,倒像是戏文里‘花下静候等君归’的意境。”   她提起扇柄在阿银的额心狠地一敲,没好气说:“没大没小!净是看些闲书!有那闲心还不如替我侍弄花花草草!”   阿银一身单衣扛不住海底幽寒,一阵冰潮涌过,他猛地打了个嚏子。   她笑了笑,从桂枝上收攒了一捧桂花,招呼阿银道:“走,进去煮一碗桂花米酒给你驱驱寒气。”   她捧花含笑,如星辰耀眼。   手中一掬金璨的桂花,衬着她的眉眼,好似精笔描摹的画卷,叫人只想长长久久地凝视。阿银伸过手,正要替她拣去睫毛上的桂花瓣,冷不丁,一副粹白的宽袖拂来,将他的手格在了一边。   月下纱袍,云烟似的随着海流飘举不定。   那白衣男子将小小的情莲递到了她的眼前,问道:“夫人喜欢么?”   她悚了一悚,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还不等她落逃,封郁已抢先提住了她的后领。   阿银看清了来人,不由笑了。师尊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提笔作画,可左画右画总是同一个男子。她画他凝神抚琴的模样,她画他清晨将醒未醒的惺忪,她画他手执花钿为她绾发的侧脸,数百张画幅描不尽他的万千姿态,却让北溟的每一个生灵都看透了她的相思。   他躬身向封郁拜了一拜,说道:“帝尊可算来了,叫我家师尊好等。”   她反应神速,龇牙嗔怒道:“好你个窝里反的!我说是谁把那张签纸夹进信里呢,你个小家伙,竟然在为师眼皮底下撤了封界放他进来!”   阿银笑得意味深沉,眼底的神色恍若曾经的银笏,望向她时,半是不舍半是释然。   “我这便回房歇息了,”他冲封郁拜辞道:“师尊交托给帝尊了……”   胸前的心跳声砰砰不停,在幽静的海底有如雷声贯耳。她断然没有胆量和封郁在此独处,忙不迭喊道:“阿银!慢着慢着!”   阿银却头也不回,向着水君府院渐行渐远。   望着他的背影,封郁忽然自语道:“果然是他……我再不能放任你呆在这胡闹了……”   “胡闹?”她忿忿将手里一捧桂花兜头撒了封郁一脸,怒道:“你才胡闹!若不是你背地使坏,南海龙王又怎会亲自上门来请我赴宴去?那击鼓传花又怎会好死不死停在我的桌上?你这掌世天帝,不操心天下事务,怎么净喜欢耍诈捉弄人?”   封郁拈着莲花深嗅了嗅,全没将她说的话听进耳朵,只说道:“初夏莲花还未开透,我摸黑在莲池里找了许久,才找来一朵盛放的,哪知一转身你早跑了个没影。论起耍诈么,你我本是夫唱妇随……”   “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野猫似的在他手下扑腾挣扎不停,他便也像拎小猫似的将她扯到了眼前。   千年后,她的胸前犹有一股甜靡的魅香,虽不如从前浓烈,但隐隐绰绰钻入鼻中,依旧是直挠心底的诱惑。唯恐情难自禁,封郁愈是靠近她,呼吸便愈发轻浅。直到他凑近她的一双娇唇,已几乎屏息。   他深爱的梦中女子,好似脆弱的琉璃玉石,稍一碰,便会碎散。   两万年望眼欲穿,终于等来她的出世。海底遥遥看她第一眼,封郁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她的命中情劫。一旦靠近,便是劫数的开始。于是,四千年间他每每望着她与别的男子亲昵玩笑,虽是嫉妒成狂,可始终不敢上前一步。   他本是轻狂洒脱的男子,却将今生所有的谨慎小心,一点一滴倾注在了她的身上。   但求最后的最后,她的笑容能一如他梦中的美好。   万载流年,惶惶等待,终于化作这轻羽点唇,安宁静好的一吻。   他将小小的紫色情莲掖在她的鬓角,低哑说:“这花比从前更衬你了……如此美人,不好好放在我的眼皮底下,叫我怎能安心?”   她早是满脸酡红,嘴上偏生不饶人,酸溜溜说道:“哼!那是莲兮的花,我可不爱戴……”   她说着伸手便要摘下耳边的莲花,可指尖乍一触及柔软的花瓣,却又迟疑不舍。   封郁嗤嗤一笑,在桂花丛中席地坐下,一面抬眼望着她,一面说道:“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吃自己的飞醋,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她想也未想,回嘴:“我跟你说过千百次了,我不是……”   还不等她说完,忽觉腕上一紧,竟被封郁拖进了花丛深处。   桂海甜蜜微醺,却不及他的怀抱醉人。透入桂丛的斑驳月光,将封郁的脸勾勒得俊朗。   淡淡眉梢,瞳色墨染。他的一对眼角轻狂上挑着,却是晶莹闪烁的,好似盛满了两泓泪水。她凝视着这一双眼久久出神,被他欺在身下也忘了挣扎。   封郁轻声叹道:“海底怎会有桂花呢,我曾以为只是年少时荒诞不经的梦……”   她恍然一怔,只听他又说:“我从未告诉你吧。那在我梦中捧花含笑的女子,并不是莲兮的容貌……梦里她要我等她,于是我便等了,直等到称帝为尊执掌天下,还要全天下人笑话我无妻无子。现如今,她怎么忍心要我再等?”   那白衣束辫的少年郎,久久徘徊在黑暗中,只等她敞开那一扇门,伸过一只手来。   她伸手,将他宽厚的肩背紧紧抱入怀中。   含笑噙泪,舌尖颤抖。那曾是哽咽在喉间的两字,曾是她羞怯无颜不敢吐出的两字,也是千年间,她偷望着他默念了千遍的两字。   这一刻,倾尽浑身的力气,她只想要这两字能清晰地传进他的耳中。   ——封郁。   ——我在这里。   ——完——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网www.txt99.com转载。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