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灵飞经(1-5部出书版) 作者:凤歌   内容简介:   大明洪武二十七年,时局已定,天下归属朱元璋。但此时江湖势力繁杂,不满朱姓王朝甚至觊觎皇帝宝座的门派大有所在,江湖纷争不断……   乐之扬,秦淮河畔一个卖艺老头捡来的孩子,普通却机灵市井,擅于吹笛,对音律天分极高。因目睹一场偶然的杀戮,乐之扬被吴王张士诚的儿子张天意的夜雨神针所伤,并遭掳劫进入皇宫,又意外沦为公主的贴身(假)小太监……   一切皆因武林秘宝“灵道石鱼”所起,故事由此展开……   《灵飞经I》   卷壹 洪武天下   楔子 乘黄论道   “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道!”   一方苍青石碑,镌刻十个金字,雨水冲刷已久,字迹斑驳陆离。   一个道人站在碑前,注视良久,抬头看向前方大宅,那里青瓦连云、壮丽不凡,门首上写了“释府”二字。   “牛鼻子!”门前的家丁望着道人,只觉情形可疑,“你想干什么?”   “化缘!”道士随口答道。   家丁嗤了一声,回头叫道:“要饭的来了!”   “贫道不要饭!”道人轻轻摇头。   “你当然不要饭。”家丁两手叉腰,面露讥嘲,“你要的是钱。”   “贫道也不要钱。”   “不要钱?”家丁疑惑起来,“那你要什么?”   道人笑了笑,指定石碑上的那一个“道”字。   “什么意思?”家丁莫名其妙。   “道可道,非常道,既有世间无双之道,身为道士,贫道想要讨教讨教。”   家丁脸色一变:“牛鼻子,你是来挑衅的?”   “论道而已,何来挑衅?”道人稽首为礼,“烦请通报释印神释大先生。”   “你不走运。”家丁摇了摇头,“我家老爷上开封去了。”   “何时回来?”   “不知道。”家丁大不耐烦,“牛鼻子,我家老爷天下无敌,若要挑衅生事,我劝你还是省一省吧!”   “天下无敌?”道人低眉一笑,伸出右手,指节瘦硬修长,骨棱棱有如竹枝。他信手一挥,指尖所过,碑上的石屑簌簌而落,“一”字上方多了一横,变成了一个大大的“二”字。   这一指惊世骇俗,家丁张口结舌,不知所为。道人若无其事,又将石碑上的“双”字抹去,跟着指尖探出,如走龙蛇,刷刷刷写下了一个“足”字。   这么一来,石碑上的文字一变为“天下第二人,世间无足道!”尽扫狂傲之气,成了十足的羞辱。   家丁盯着道人,脸色发白:“牛、牛……你、你是谁……”   道人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淡淡有神:“贫道灵道人,山野无名之辈,久闻释先生自号无双之道,特来与之参详。我在十里外的‘乘黄观’借住,释先生如若回来,还请屈驾观中,一论至道。三日为期,过时不候!”说完以后,扬长而去。   马嘶声划破清晓,释印神纵马扬蹄,眺望前方的府邸,眉间挂着一丝倦意。   “父亲!”一个少年飞步赶来,拜倒在地,“您到底赶回来了。”   “跑死了两匹马。”释印神跳下马来,拍了拍马背,轻轻叹了口气。那匹良驹口喷白沫,已是摇摇欲毙。   “燕之!”释印神目光一转,投向儿子,“那件事当真么?接到飞鸽传书的时候,我正在大相国寺与智清老和尚下棋。”   “如非得已,孩儿绝不敢惊扰父亲的雅兴。”释燕之低下头,轻声说道,“您若不信,可见石碑。”   释印神走近石碑,注目观看,周围释府家人全都屏息凝神。   “刚极反柔!”释印神抚摸那个“足”字,轻声说,“好厉害的指力!”   “厉害”二字从他口中说出,释燕之有生以来从未听过,忍不住问道:“何为刚极反柔?”   “此字入石甚深,要想办到,非得极刚劲的指力不可,但若是至刚的指力,笔画四周必会留下裂纹,但你看这一个‘足’字,笔画圆润,轮廓柔滑,就像是有人用极柔韧的狼毫在豆腐上书写,笔锋所向,无所凝滞。”   释燕之听得失神,喃喃说道:“父亲,你、你能做到么?”   释印神笑了笑,淡淡问道:“那道士还在乘黄观么?”   “还在,据我探得的消息,他进入道观以后,始终呆在一间静室,除了一日三餐,根本不见外人。”释燕之说到这里,深感迷惑,“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风雨将至,天地必以静!”释印神合上双目,幽幽说道,“他这是蓄势待发呢!”   释燕之忙问:“父亲休息过了么?”   “我在马上睡过了。”释印神掸了掸衣袖,漫不经意地说,“妙得很,我这就去乘黄观瞧一瞧。”   释燕之稍一迟疑,低声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乘黄观外来了许多武林人士。”   “那又如何?”释印神看他一眼,“你以为我会输么?”   “当然不会。”释燕之激动起来,“父亲天下无敌。”   “天下无敌不过是虚名罢了。”释印神漫不经意地说,“燕之,你认为我为何要立下这一块碑?”   “彰显父亲的盖世神功。”   释印神摇了摇头,负手说道:“这块石碑,不过是一个鱼饵。”   “鱼饵?”释燕之一愣。   “不错!”释印神纵声长笑,“我要用这个鱼饵,来钓天下高手,今日运气不错,钓到了一条大鱼。”说完一面大笑,一面大步流星,向北走去。   他徒步而行,快过奔马,一眨眼的功夫,骑马的家人全被抛在后面。   路过一间酒舍,释印神陡然想起,自己昼夜兼程,一天两夜不曾进食,当即走上前去,拍开大门。店主人见了是他,不胜惊奇,释印神也不多说,当堂坐下,叫来烧酒牛肉,放开肚皮,痛吃快饮。   释印神的“释”字并非他的本名,他无父无母,自幼出家,可是天生气魄雄强,好酒喜肉、千杯不醉,身在空门之中,却耐不住清规戒律,空有一身佛门神功,终归入世还俗,成为一代强人。   释印神以释为姓,以示不忘出身,并且常常对人夸口,他与佛祖同姓,如来上天入地、唯我独尊,他释印神不求上天,但求落地,不求超越三界,只求天下一人。   家人赶到之时,他已连尽两坛烈酒,吃光数斤牛肉,面不改色,大踏步走到乘黄观外。   道观大门紧闭,门外站了一百多人,不乏州县豪客,也有败给释印神的仇家,更有无事生非的江湖闲人,来自四面八方,乱纷纷聚在一起。   释印神还俗以来,二十年横行天下,北至大辽,南至大理,西至西夏、吐蕃,东至大宋边境,纵横四方五国,求一敌手而不可得,因此孤独寂寞,立碑门外,傲视武林。多年以来,释府门前那一方石碑,好比王者之印、帝者之冕,自有神圣在焉,无人胆敢轻犯。谁知道,突然来了一个山野道士,居然刻石成字,贬得释印神一无是处,无论胆气神通,均是震惊当时。   见了释印神,众人低眉垂目,让出一条路来。释印神到了观前,朗声叫道:“灵道人何在?释某人赴约来了!”声如洪钟,屋瓦皆震。   半晌不闻人应,道观之内鸦雀无声。一众江湖豪客心中犯疑:“莫非那道士虎头蛇尾,见到释印神的本尊,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正猜测间,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众人应声望去,门中走出一个小小道童,年纪不过十二,唇红齿白,面孔稚嫩,望着一众豪客,神色颇为惊慌。他定一定神,稽首说道:“释印神……释先生在么?”   “我就是。”释印神踏上一步,越众而出。他体魄奇伟、神姿英发,举手投足之间,一股气势自然涌出。小道童为他气势所迫,不自禁后退一步,脚下绊着门槛,扑通一下坐倒在地。   众人哄然大笑。释印神也是莞尔,洪声说道:“小道长,你叫我干什么?”   道童爬起身来,哭丧着脸说:“小道修月,受灵道长所托,向你转述几句话。”   释印神点头道:“但说无妨!”   道童歪着脑袋,口唇开合,默默念诵两遍,才说道:“灵道长他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贫道不敢自诩神圣,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愿扬名立万,所以辟出一间静室,只容释先生与贫道两人证道。今日无论胜负高低,双方均是不必声张。释先生如果答应,便请入室一叙,如不然,还请掉头回去!’”   众豪客一听,均是大失所望,心想这灵道人古怪透顶,如他所说,两人闭门交手,众人看不了热闹,岂不是白跑一趟?   数百双眼睛盯在释印神脸上,释印神沉吟片刻,点头说道:“灵道长说得是,小道长,请带路吧!”   释燕之忙道:“父亲,这里面只怕有诈!”   “有诈又如何?”释印神笑了笑,大踏步进入道观。修月当先引路。一路走去,观中空无一人,释印神心生疑惑,不由暗暗提防。   转过一道回廊,来到一扇门前,修月躬身让过,说道:“灵道长就在里面!”   释印神注视门户,并不推门入内。修月心生讶异,忍不住问道:“释先生,你怎么……”话没说完,释印神双眉一挑,身上涌出一股煞气,山崩海啸一般向他压迫过来。   刹那间,修月就像是陷入了一只无形的大茧,口鼻窒息,呼吸艰难,但觉那股气势不住攀升,从四面八方向内挤压,修月不自禁步步后退,背靠墙壁,汗如雨下。他望着释印神,心中莫名恐惧,以致生出错觉:这男子化身为一座山岳,巍然高耸,上接日月,自己在他面前,就如蝼蚁一般。   修月心虚胆怯,几乎昏了过去。就在这时,忽觉清风徐来,吹拂面颊,身心为之一轻,跟着一股柔和的劲气绵绵送来,有如一团棉絮,将他团团裹住。   修月缓过一口气来,但觉周围的气机一变为二,忽刚忽柔,往来争锋。释印神的气势刚猛霸道,守如金城千里,攻如万军一向,那一股柔和之气看似一无所争,可是绵绵不尽、后着无穷。刚猛之气纵然凌厉,却如虎咬刺猬,全无下嘴之处,又如百战猛将陷入生死阵中,空有绝世武力,但却一无所用。   修月背靠墙壁,双腿一阵阵发软,那两股无形之气此来彼往,非但肉身压迫,更是精神摧残,刚柔二气像是两只巨手,将他握在手心恣意揉弄,不过片刻工夫,修月两眼发赤,口角流涎,脸上流露出癫狂之意。   “呔!”释印神双目睁圆,突然发出一声大喝,修月仿佛挨了一记闷棍,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喝声一过,门前陷入一片死寂。过了良久,门内传出一声叹息,灵道人幽幽叹道:“释先生何苦连累他人?”   释印神笑道:“我本意试探,不想道长神通了得,使我欲罢不能。你我一旦交手,这小家伙也就走不了啦,与其让他走火入魔,不如让他昏睡一场。”   灵道人沉默时许,叹道:“释先生武功虽强,可惜太过霸道。”   释印神笑道:“圣人曰,‘柔弱胜刚强’。道长的武功以柔见长,笃定能胜过我这霸道的武功了。”   “先生说笑了!”灵道人说道,“还请入内一叙。”   “好说!”释印神跨出一步,气势所至,木门自行洞开。   释印神拂袖而入,但见室内空无一物,席地坐着一个道士。定眼看去,道士年不过四十,相貌清癯,须发如墨,双目灿如星斗,于昏暗之中闪闪发亮。   两人目光相接,便如磁石一般牢牢吸住,灵道人寂如木石,释印神的衣发却是无风而动,旋风平地而起,刮得门扇来回晃动,突然“吱嘎”一声,门户终于徐徐关上。   释印神洒然坐下,笑道:“灵道长,你约我证道么?”   “不错!”灵道人点了点头。   “那么敢问道长,是论口中之道,还是论手中之道?”   “何为口中之道?”灵道人微微皱眉。   “口中之道,吞山河,吐星斗,呼吸六合,笑纳百川,以沧海为佳酿,借天地为酒杯,食龙肝,饮凤髓,服不死之药,与日月同辉。”   “何为手中之道?”   “手中之道,持神剑,分九州,动摇五岳,超越七海,以昆仑为砥柱,振电光为缰绳,缚春秋,挽日月,系过隙之驹,如北斗之恒。”   “好大的气魄!”灵道人抚掌叹道,“纳万物于襟怀,运天地于诸掌,这就是释先生的道么?”   “相去不远!”释印神微微一笑。   “这么说,先生另有其道?”   “周天日月,不过是万物之表象,此乃有形之道,不是无形之道。”   灵道人敛眉一笑,点头说:“贫道明白了,小象有形,大象无形,先生的道藏于山河天地之间,无所不在,又一无所见。”   “好个无所不在又一无所见。”释印神拍手笑道,“那么道长的道又是什么?”   灵道人笑道:“释先生的道有手口之别,我的道也有手口之别。”   “好啊,说来听听。”   “口中之道,唱大风,决青云,引吭九霄,声动万里,以乾坤为肺腑,化虹霓为喉舌,吐龙吟,鸣鸾歌,听无韵之雷,得钧天之乐。”   “妙论,那么手中之道又是什么?”   “弹瑶琴,动八荒,颠倒六欲,勾引七情,以江河为丝竹,变洪洞为鼓吹,理阴阳,分参商,掬明珠之泪,映皓月之光。”   “有意思。”释印神笑道,“道长的道,莫非是音律?”   灵道人笑笑说道:“相去不远。”   释印神点头道:“小音可听,大音希声,道长的道藏于江海风云之间,我等身在其中,却又了无知觉。”   灵道人默然不语。释印神笑道:“灵道长,嘴皮子的工夫你我差不了多少,若要分出胜负,只怕还要再比一场。”   “释先生请了。”灵道人一手垂地,一手竖在胸前。   释印神哈哈一笑,左手紧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他出手缓慢,但却带起一股劲风,势如龙蛇盘走,似左而右,似上而下,似直而曲,似慢而快,平平淡淡的一拳,却包藏了无穷的变化,足以克制天下间任何武功,对手无论如何应对,释印神都能抢先一步,将其牢牢克制。   可是灵道人没有动,一不闪避,二不出手,只是眯起双眼,竖掌于胸,拳风及身,道袍随风起伏,忽涨忽缩,势如波浪。拳风遇上他的身子,仿佛激流漱石,滚滚流淌而过。灵道人神色不改,笑着说道:“释先生,这一拳可有名号么?”   释印神扬眉一笑,朗声说道:“随机而发,谈不上什么名号,道长不嫌释某狂妄,就叫它‘大象无形拳’好了。”   “好一个大象无形拳!那么,且看我‘大音希声指’如何?”灵道人伸出五指,有如弹琴鼓瑟,轻轻向前一挥,送出一股柔和劲力。释印神见过石碑上的指力,不敢托大,收回拳招,挡住来指。两股劲力相遇,释印神顿觉不妙,灵道人的劲力看似柔和,实则绵密无穷,起初似乎易与,可是一旦向前逼近,就会生出极大的阻力,势如绷紧了的强弓,蓄满了极大力量,一旦放手,立刻反弹回来。   释印神身经百战,遇上过不少高手,这些人一拳一掌,往往含有数重劲力,一重紧跟一重,势如江涛叠浪,使人应接不暇,但这样的劲力难以持久,六七重已是极限,一过此数,势必衰竭。   灵道人的劲力却大不相同,何止六重七重,简直千重万重,无穷无尽,每一重劲力均很柔和,可是前后相续,连绵不断,释印神冲开一层,又来一层,好比滴水穿石,逐点逐滴地消磨他的拳劲,又如水银泻地,不断寻找破绽,渗入他的内力之间。   释印神的武功以刚猛见长,不多久内劲稍稍衰减,灵道人登时反击,一指点向他拳劲上的破绽。   释印神沉喝一声,第二拳呼地送出。灵道人反手格挡,两股劲力凌空相接,静室中迸发出一阵狂风。两人身形未起,双双向后滑出,就在瞬息之间,拳掌密如急雨,交换了一百余招,出手之快,超乎想象。   如此隔空交手,两人越退越远,不觉靠上墙壁,眼看墙穿屋破,两人忽又停了下来,双双低眉垂目,坐在那儿沉思默想。刚才一百余招,几乎穷尽了天下武功的变化,两人纵然武学渊博,一时也觉技穷,心中动念如飞,拼命思索对手的破绽。   两人陷入深思,生机内敛,静室仿佛一座墓穴,落一根针也能听到。过了一刻多钟,释印神徐徐站起,右臂抡了一个半圆,一拳向前送出,拳劲凝固如山,向着灵道人徐徐推进。   灵道人飘然纵起,点出数指,指尖所及,释印神的拳风一阵扰动,一股内劲穿透拳风,直抵拳头,循着经脉冲向脏腑,释印神只觉浑身发麻,真气突突乱跳,似要破脑而出。   不及运功驱散余劲,灵道人掌中带指,挥洒攻来。释印神无法可想,全力反击,双方劲力相接,释印神又是一震,灵道人的指力余劲绵绵,几乎冲散了他体内的真气。   灵道人一占上风,不容对手喘息,奇招妙着层出不穷,身子犹似穿花蝴蝶,快中带慢,飘逸不群,招法绵密无间,势如流瀑飞泻,他的指掌掠空而过,风声中带着一股动人心魄的颤鸣,颤鸣声融汇合一,宛如歌吟,释印神身处其间,有如置身于一口嗡嗡鸣响的铜钟,心为之动,神为之摇,若非定力绝高,几乎把持不住。   静室横直不过两丈,释印神步步后退,很快退到墙角。灵道人的攻势却如江南五月的梅雨,飘飘洒洒,不甚猛烈,但却绵绵持久,不歇不休。   释印神出道以来,从未如此落魄,他倚在墙壁,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苦苦支撑了二十余招,灵道人的攻势终于有所削弱,释印神一声沉喝,拳脚飞出,猛烈如山奔海立,迅疾如电闪星驰,可是无论多快多沉,遇上灵道人的劲力,就如一块巨石落入了万顷湖水,纵是激起波澜,也终归被那湖水淹没。   释印神心生骇异,但觉生平所遇之敌,比起这个道人,统统都是三岁童子。更可怕的是,他分明感觉,直到此时此刻,灵道人依然未尽全力。道人举手投足,潇洒写意,暗合一种极微妙的节奏,这节奏好比一张网罗,释印神往往不知不觉地落入其中,由灵道人牵着出手。更古怪的是,这种亦步亦趋的感觉,不但毫不别扭,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释印神心里明白,处处反其道而行,竭力摆脱灵道人的节奏。相持数招,释印神缚手缚脚,非但没能摆脱困境,反而在那网罗之中越陷越深。灵道人趁势而上,刷刷刷指掌齐出,一缕劲风扫过释印神的脸颊,半张脸麻木一片,几乎失去知觉。   如此下去,必败无疑,释印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出拳。灵道人觉出一丝破绽,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释印神的后心,行将得手,忽觉一缕劲风射来,锐如钢针,正中他的手腕。   灵道人飘然后退,落在一丈之外,望着手腕不胜惊奇:“释先生,这是什么武功?”   “无相神针!”释印神笑了笑,“三年之前,释某偶然悟出这门武功,不过今日之前,还未对人用过。”   灵道人沉思一下,点头说道:“你从穴道中逼出真气,真是一大创举,如此一来,你全身上下均可伤人,仿佛刺猬之刺,叫人无从下手。”   释印神笑道:“道长好见识,一眼就看穿了释某的底细。”   “虚室生白,无中生有,本就自古相传的大道。所谓大道至简,许多事到了顶儿尖儿,其中的道理也相差无几。”   “说得好!”释印神纵声大笑,“但不知,道长的武功是否也跟道理一样精妙?”说着踏上一步,手不抬,足不动,虚空中响起嗖嗖风声,真气化为千丝万缕,冲出他的周身百穴,粗粗细细,虚虚实实,有的如针如刺,冲开灵道人的掌力,有的仿佛绳索,凌空化为一张网罗,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   劲气布满静室,灵道人无处可避,他站在原处,纹丝不动,面孔有如止水,目似不波深潭。他的袖袍鼓荡而起,形如一只傲岸不群的飞鸟,迎着漫天劲气,口中吐出两字:“灵飞!”   话音未落,狂风大作,两股绝世大力撞在了一起,冲天尘屑而起。烟尘中,两道人影越来越淡,化为流光幻影,直到完全消失。   第一章 金陵歌舞   花开花落,云逝云飞,宋、辽、金、元走马即过,四朝兴亡、万民生死,数百年光阴流转,不经意间,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黄观”一战早已化为陈迹,天下换了主人,独有长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涛滚滚,连接秦淮河水,蜿蜒绕过京城脚下,河水静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绿的翡翠。   突然间,河畔响起了一阵哀怨的歌声: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卖唱的两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许,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鼻挺目透,肤色白润,浓黑的长眉左右挑飞,一股锐气洋溢眉梢。   丁零当啷,铜盘里掉下来几枚制钱,闲汉们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老者拾起铜钱,数了数,摇了摇头,望着远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么?”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尽头,一片长云火红带紫,宛如火焰中凝结的血块,他心头一动,轻声说:“这云怎么了?颜色可真怪!”   “这天在烧呢!”老者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今天散了吧!”   “这几个钱?”少年皱一皱眉,“还不够吃饭!”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哑,背过身子,“这几文钱,你先拿着!”   少年接过铜钱,目送老者去远,轻轻欢叫一声,两只俊眼左顾右盼。忽听有人叫道:“乐之扬!”墙角里跳出来一个少年,八字眉,尖下颌,一双眼溜溜乱转,见面就嚷:“乐之扬,我等你老半天了,就听你呜呜呜地吹个没完,急也急死了!”   乐之扬笑道:“江小流,急什么?天还没黑呢!今晚干吗,去夫子庙看戏,还是上悬河楼听书?”江小流咳嗽一声,说道:“今晚有《单刀会》,关老爷的大刀耍得痛快!”乐之扬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看戏不够,还是听书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两手叉腰,大声嚷嚷,“谁说看戏要花钱?你问问这河边的人,哪一个敢收我江爷的钱?”   “是么?”乐之扬探头一看,惊叫道:“江爷,你妈来了!”   江小流应声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便听乐之扬哈哈大笑,登时醒悟过来,回头怒骂:“乐之扬,你狗东西骗人……”   “我骗你干吗?”乐之扬笑道,“你妈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哎哟,糟糕,没准儿掉河里了。江小流,你快点儿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驮走了!”   江小流的父亲在河边的青楼里打杂,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号“龟公”,小名“王八”。故而江小流一听这话,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怎奈乐之扬身手灵活,闪身让过一扑,脚下使绊,顺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蹿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登时头晕眼花。正要转身,忽觉头皮生痛,头上的丫髻落到了乐之扬手里,他反手要打,但乐之扬轻轻让过,从腰间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无从躲闪,痛得连连跳脚:“哎哟,别扯头发,哎哟,轻一些,别打重了……”   乐之扬又揍两下,才将他放开。江小流左手挠头,右手揉弄屁股,心里一半是惧,一半是怒,粗声大气地说,“乐之扬,你爹也是个臭卖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强不过谁!”   乐之扬摇头说:“我没爹!”江小流怒道:“骗鬼,乐老头不是你爹,难道是你儿子?”乐之扬漫不经意地说:“他是我义父,我是他捡来的!”   江小流一呆,两人结识以来,这事儿倒是第一次听见。他盯着乐之扬,心想自己出身微贱,终归有爹有妈,撒谎精是个孤儿,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时夕阳落山,秦淮河喧闹起来,一叶小舟披着薄霭从两人身边驶过,一个白衣文士站在船头,面如冠玉,须似墨染,腰间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镶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伙!”江小流见识不凡,“这一块玉,一颗珠子,买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话音刚落,白衣文士忽地掉头望来,目光凌厉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江小流只觉面皮发麻,心里一阵恶寒,这时文士又回过头去,似在观望两岸的风景。   江小流回过神来,低声说:“这酸丁盯着我干吗?”乐之扬笑道:“你的贼心贼胆挂在脸上,任谁一瞧,就知道你心怀不轨!”   “放屁!”江小流啐道:“少爷我又不是三只手!”   乐之扬笑道:“你是八只手,跟元阳观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听他将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着又是大怒:“乐之扬,你才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庙,天已黑尽,月出东山,浅浅淡淡,弯如娥眉。戏园子张灯结彩,一个老生的声音远远飘来,咿咿呀呀,苍凉不胜:“大江东去浪千叠,引这数十人,赴西风,驾着那小舟一叶……”   戏园门前人潮进出、华服俊彩。两人囊中羞涩,不走正道,一溜烟过了乌衣巷,绕到戏园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年代久远,轮囷如盖,想必是当年谢安石乘过凉、刘寄奴聚过赌的。   两人手足并用,一股脑儿爬上树,坐在枝丫中间,前面的戏台一目了然。   望着树下乌压压的人头,江小流只觉痛快,低声笑骂:“这些狗东西,有钱看戏就了不起么?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们统统淹死!”乐之扬笑道:“好个‘江小流水淹七军!’”   “小意思!”江小流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水淹七军那是关老爷,嗐,我比他稍逊一筹!”   乐之扬笑了笑,目光投向戏台。台上的关公红脸长须,一口大关刀使得流光滚雪,一边周仓的胡子也被刀风刮得凌乱飞舞,看到精彩处,下边的看客一迭声叫好。   江小流眉飞色舞,肘了肘乐之扬,低声说:“我看那是纸糊的假刀,关老爷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动?”乐之扬说:“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爷我不死透了!”乐之扬道:“也难说,你身上有一个地方,便是真刀,也无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么地方?”乐之扬笑道:“脸皮啊,你这张脸又厚又硬,什么宝刀也砍不进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骂,忽听“叮”的一声,微微刺耳。紧跟着,台上的关公脚步一乱,手中关刀向左偏出,险些儿砍中了身后的周仓。那戏子吓得一哆嗦,慌忙倒退两步。   江小流“咦”了一声,说道:“邪了门了,关公砍周仓,这唱的是哪一出?”乐之扬随口接道:“这算什么?我还见过张飞借东风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说道:“那你见过老虎打武松没有?”   “没见过!”乐之扬摇头晃脑地说道,“陈世美铡包公,我倒是见过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乐大牛,大话的大,吹牛的牛……”   正说着,忽听“叮”的一声,台上刀光回旋,“扑”,血泉迸出,周仓没了脑袋,无头的身子挺立片刻,“扑通”一声向前趴倒。   戏园子里鸦雀无声,看客们看呆了眼,喝彩声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说道:“真他妈神了,刀是纸糊的,人也是纸糊的么?过瘾,过瘾,《单刀会》老子看了十几次,这砍头的戏码第一次看到!”乐之扬大大皱眉,摇头道:“不太对头,这血流得哗啦啦的,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话没说完,又听“叮”的一声,大关刀忽向右偏,咔嚓,将一根台柱拦腰砍断。   “哎呀!”戏台下尖叫起来,看客纷纷跳起,向着园门狂奔,才跑几步,天上星星点点,似有急雨飞过。紧跟着,几十人个个僵直,维持奔逃姿态,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儿虽粗,也看出形势不对,微微张嘴,刚要叫喊,乐之扬忽地伸手将他嘴巴捂住。台上的关刀舞得更急,光华团团,恰似一轮朗月,叮叮声不绝于耳,大关刀上火星迸溅。“关公”脚步踉跄,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后跳开,横刀厉叫:“暗器伤人算什么?滚出来,跟爷爷见个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戏文里没这一句!”乐之扬低声说:“别出声,叫人听见,你这一张嘴可就没了!”江小流怪道:“嘴怎么没了?”乐之扬冷冷道:“脑袋都没了,嘴还在么?”   沉寂时许,忽听“呵”的一笑,假山后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几乎叫出声来。原来,这人正是站在船头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颗明珠在黑暗中闪烁幽光。   “你是谁?”关公盯着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赵世雄,二十八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关公眼珠一转,忽地张口结舌:“你、你……”   “我什么?”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个人?”赵世雄浑身发抖,指着文士颤声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来了么?吴王张士诚,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赵世雄后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终于缓过气来,“张天意,你早该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阴森森一笑,“齐云楼的大火没把我烧死,平江里的江水也没把我淹死,那时候我就想啊,家里人都死了,我干吗还要活着呢?可是活着,就是天意,老天爷要我做一点儿事情。赵世雄啊赵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当年出卖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脑袋,早应该飞黄腾达,不说封侯拜相,怎么也得拖朱曳紫、享尽荣华。谁知道,从那以后再也不见你的影子。起初我尽往深山大泽里寻找,可那全是白费工夫。我就想啊,小隐于野,大隐于市,你赵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没准儿异想天开,来个大隐于市,于是我又向名都郡县里寻找,找来找去,真没想到,你胆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戏,更可笑的是,你还有脸演关老爷。关云长忠义两全,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没杀你哥!”赵世雄沉默了一下,“吴王的死也与我无关,他是上吊自尽!”   “你怕了么?赵世雄!”张天意面皮抽动,笑得比哭还难看,“我问过平江守城的士卒,大伙儿众口一词,平江城的西门是你开的,我也问过王府里幸存的婢女,城破后第一个冲进王府的也是你。至于我五哥,嘿,你杀他的时候,我就躲在一边的大水缸里,我看不见你,你的声音我却听得一清二楚,你问他要那东西,他不给,你就使刀砍他,呵,那惨叫声我至今记得,二十八年来,每一晚做梦,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响呢……”张天意的面庞一阵扭曲,“我还记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赵世雄站在台上,重枣色的面孔一派木然,过了一会儿,吃吃笑道:“这么说,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来啰?”   “不!”张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剑!”   赵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针也很厉害!”张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针!”   “夜雨神针?”赵世雄浑身一抖,嗓音微微发颤,“你、你是东岛弟子?”   张天意笑道:“你别忘了,我爹出身东岛,我再不成器,仗着先父余荫,也忝为东岛一员。赵世雄,你别害怕,我不用神针射你,你二十一刀杀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剑,你若侥幸不死,我俩恩怨两清!”   赵世雄关刀一顿,忽地朗朗大笑。张天意盯着他,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一对蛇眼。赵世雄笑了一阵,卧蚕眉向上一挑,厉声道:“张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没老!”   “不敢!”张天意轻轻抚过剑锋,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赵世雄,当年横行三吴,刀下从无一合之将。平江之战,你单刀突阵,几乎斩了开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铁骑,一战之后只活了三个。我始终猜想,是不是因此缘故,你不见容于大明,后来一想,又觉不对。朱元璋那时未得天下,务在收买人心,陈友谅的儿子他都不杀,又怎么会怪罪于你这员虎将?你销声匿迹,怕是别有隐情……”   “闲话少说!”赵世雄横刀大喝,“赵某不才,领教一下东岛绝学!”   “好说!”张天意长剑斜指,漫步走向戏台。   树上的两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气也不敢出。这儿距离戏台甚远,张、赵二人武功虽高,也没发现此间有人。乐之扬尽力按捺心跳,转眼望去,戏园子外面灯火烛天、人声鼎沸,远处的河面上,悠悠飘来清婉的歌声。   一阵疾风扫来,屋檐下的铁马叮叮鸣响。乐之扬回头看去,偌大的戏台,已经没入了一片刀光。   赵世雄的大关刀货真价实,当年他倚仗此刀,冲锋陷阵,斩将夺旗,尽管流落梨园,这一口刀却没搁下。八十一斤的钢刀轻若无物、任意东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腊月的飞雪,不只是快,而且又准又狠。传说当年,这一口大刀削得断人头上的苍蝇,而不会伤及一根头发,尽管赵世雄年纪老迈,快字上略逊当初,狠准上却更胜一筹,势如惊雷掣电,凌空掠来掠去。   张天意的剑是一口三尺长的软剑,青光流转,薄如蝉翼。他的身法快得离奇,转动起来,好似一团苍白色的烟雾,白雾中青芒吞吐,若隐若现,仿佛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赵世雄深知对手厉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开大合之余,不乏小巧腾挪的妙处。两人以快打快,赵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转眼使完,却连张天意的影子也没捞到,对手压根儿不像是人,飘忽来去,倒像是一个鬼魂儿。   赵世雄的心里起了一股寒意,鬓角微微见汗,一股酸软不经意间涌上双臂。这一路刀法名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须一鼓作气,以横扫千军之势压住对手,如果久战无功,气势一衰,难免疲倦乏力。赵世雄天生神力,使关刀如拈草芥,到了这个当儿,也觉大刀变沉,使起来不如先前顺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闪动,青锋剑刺到胸口,赵世雄一惊,收回关刀,横着格出,软剑如烟似雾,荡起一片青光,轻飘飘绕过刀杆。赵世雄纵身欲退,忽听张天意喝一声:“着!”跟着左胸一凉,似有微风扫过,他踉跄后退,低头看去,左胸到肩头,多了一条长长的剑痕,鲜血喷涌,慢慢染红戏服。   “这是第一剑,开门见红,好彩头。”张天意语中带笑,赵世雄却是心头冰冷,这一剑再深数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张天意凝而不发,划出的伤口不过一分来深。   赵世雄瞧着伤口,心里升起一股悲愤。对手如此玩敌,根本将他视为待宰的羔羊,想着大吼一声,大刀抡成一团圆光,声如风雷,向着张天意滚滚扫出。   树上的两人看呆了眼,只觉看过的任何戏文也不如眼前的厮杀凶险离奇。乐之扬好似中了定身法儿,手脚僵硬,无法动弹,嘴里发酸发苦,耳边的叫卖声却穿云绕街。抬眼看去,不远的广场上,旗斗高处,挂了一盏硕大的走马灯,灯如轮转,光影变幻。桂花糕的香气远远飘来,其间夹杂着羊肉煎饼的葱油味儿。乐之扬忽觉一阵饥饿,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紧跟着,耳边传来咚咚咚的打门声,转眼一看,几个纨绔子弟站在戏园门口,嘴里骂骂咧咧,冲着园门连踹带踢。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守门的仆役也不知去向。   不过一墙之隔,墙外十丈红软,墙内却是刀剑地狱。忽听张天意轻喝一声:“着!”跟着响起一声压抑的惨哼。乐之扬收敛心神,凝目望去,赵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条伤口,鲜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张大嘴,微微抽动不已。江小流看得如丧魂魄,口中连连抽气。   “第二剑!”张天意笑如春风,白衣胜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剑影,好似夏夜的流萤,吞没了冷白色的刀光。赵世雄步步后退,当此激战之时,两处伤口血流不止,随他旋身出刀,星星点点地向外飞溅,落在张天意的白衣上面,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惊心。   赵世雄大腿受创,身法慢了下来,刀杆上挑下拦,越见吃力。张天意出剑越来越快,一转眼,赵世雄的后背腰间又多了两道剑伤。   “咄!”赵世雄虚晃一刀,看似斫向对手,张天意转身之际,忽又向后扫出。咔嚓,台柱再断一根,戏台摇摇欲坠,栋梁间发出吱嘎嘎的怪响。   张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纵身急上,刷刷两剑,接连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赵世雄刀法一乱,屈膝下沉,关刀贴地扫出,张天意纵身跳开,笑道:“还剩十五剑!”话音未落,关刀抡一个圆,咔嚓,第三根台柱折断,戏台哗然倒塌,一时烟尘四起。垮塌声震响数里,不止园门外的看客听见,远处大街上的游人也纷纷侧目望来。   突然间,烟尘中响起了一声长长的惨呼,一个身影踉跄蹿出,树上的两人均是呼吸一紧,定眼望去,赵世雄站在戏台下方,帽子不知所踪,长发四散披落,一道剑伤从左眼划到后颈,不只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来,左耳连着皮肉,挂在腮边一摇一晃。   “你想惊动别人,好趁乱逃命么?”张天意笑语晏晏,从烟尘中漫步走出,白儒衫不染点尘,青锋剑光亮胜昔,点点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洼。这时乐之扬才发现,赵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剑伤,若干处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见白骨。突然间,乐之扬明白了张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杀死对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剑剑剐了仇人,方能称心快意。   望着赵世雄,乐之扬心生恻然,几乎不忍再看,可是张天意不容对手喘息,剑尖毒蛇般蹿了起来。赵世雄摇晃后退,挥刀横斩,这一刀拖泥带水,全没了之前的气势。张天意“呵”的一笑,轻轻让过刀锋,青锋剑向左斜出,洞透了对手的肩窝。赵世雄虎吼一声,伸手去抓,青锋剑退如闪电,顺势向外一带,五根手指也齐刷刷落在地上。   “还有十二剑!”张天意的嗓音里透出一股兴奋,他两眼放光,鼻孔开合,脸上涌起一片红光,好似垂钓的渔夫望着一条上了钩的鲇鱼。呜,青锋剑画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赵世雄的小腹。   赵世雄尽力向后一跳,落到一个看客后面,那人被“夜雨神针”刺中了穴道,心里十分明白,身子无法动弹,忽觉后心一凉,青锋剑穿胸而过,登时浑身瘫软,死在当场。   张天意抽出长剑,微微皱眉,忽觉疾风扑面,转眼望去,赵世雄单手挥刀,挑起一个看客向他压来。张天意转身让过,那人以头抢地,登时脑浆迸溅。他立足未稳,赵世雄又挑来一人,张天意躲闪不开,剑锋上挑,来人齐腰而断,鲜血泼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赵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风,他在人群中穿梭,园子里的看客戏子全都成了他挡剑的靶子,张天意长剑挥洒,残肢断臂漫天乱飞。   两人均是心狠手辣,一个但求复仇,一个只为逃命,势如两团疾风卷来荡去,园中的人非死即伤,只因穴道被制,纵然死伤,也无声息。树上的少年望着这人间惨象,只觉头脑麻木,嗓子发干,心里尽是逃命的念头。   园内刀光剑影,园外的人也越聚越多,冲着大门指指点点、大声议论,敲门撞门声此起彼落,跟园子里的寂静恰成对比。   张天意满身溅血,心里暗自后悔,只恨戏台上一心玩敌,没有一鼓作气杀掉仇人。想到这儿,他左手出掌扫开人体,右手剑招招狠辣,直取赵世雄的要害。   赵世雄借着人体遮挡,步步后退,很快靠近了一处围墙。张天意只觉不妙,低喝一声,纵剑飞刺。赵世雄向后一跳,闪到一棵垂柳后面。张天意剑锋一绕,柳树断成两截,这时忽听一声大喝,跟着上方一暗,赵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啸落下。   这一刀声势惊人,强如张天意,也不由得纵身躲闪。他的身法逝如轻烟,赵世雄一刀落空,扑的一声,砍入地面半尺有余。张天意纵身要上,忽听一声轻笑,赵世雄以长刀为撑杆,腾身跳起,形如一只大鸟,越过二丈高的围墙。   挥刀斩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赵世雄的本意,张天意料敌失算,惊怒交迸。他纵身跳上墙头,凝目望去,一条人影一跛一瘸地冲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惊呼。   张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当街杀人。他迟疑一下,扭头看去,戏园里横七竖八,尽是残损躯体,受伤的人还没断气,在地上挣扎扭曲。他皱了皱眉,一扬手,空中星芒闪动,挣扎者纷纷死去,一股血腥气随风飘散,融入了深沉浓郁的夜色。   乐之扬呆了一下,转眼看去,墙头空空荡荡,没有了张天意的影子。   两个少年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对望一眼,双双顺着树干滑落。这一条巷子毗邻秦淮,少有人来,两人刚一落地,就发足狂奔。跑到河边,回头望去,巷子里火光闪动,人声喧哗,约摸有人看见赵世雄自巷子里冲出,跑过来一瞧究竟。两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刚才如果慢了少许,一定叫人逮个正着。   河风悠悠吹来,两人回想刚才的见闻,均是浑身发冷。江小流颤声说:“乐、乐之扬,接下来怎么办?”乐之扬苦笑道:“还能怎么样?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乐之扬说:“那又怎么样?你抓得住凶手么?”   “呸!”江小流面有怒气,“捉凶手,那不是送死吗?那两个人,不,那两个根本是妖怪。晦气,晦气,老子今天太岁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乐之扬,以后有人问起来,就说老子在悬河楼听书,压根儿没来看过戏。”   乐之扬笑笑,掉头就走,走了十来步,取出笛子,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笛声曼妙飞扬,仿佛千百柔丝在江小流的耳边撩拨,脚边的河水静静流淌,在笛声之中越发沉寂。波心一轮小月,仿佛鱼龙吐珠,一艘画舫从旁经过,兰桨击破月色,荡起一片清光。   乐之扬家在秦淮下游,地处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后灯火渐少,前路越来越黑,刚刚转过一处墙角,一只大手忽地从旁伸来,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乐之扬只觉气紧,不由得连打带踢,可是那只手强壮有力,说什么也挣脱不开。他不由自主,随着那人步步后退,脱出灯火映照,进入了一条漆黑的小巷。   乐之扬只觉脖子也快要断了,忙乱间,他摸到长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松开,对方后退两步,沉沉坐在地上。   乐之扬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但觉无人追来,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墙角里蜷缩一条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气。   “呀!”乐之扬脱口叫道,“是你?”   那人扬起脸来,血肉模糊,惨白的月光下,半张脸不知所踪,耳朵连着皮肉来回晃荡。   “你认得我?”赵世雄嗓音嘶哑,眼里透出一丝疑惑。   “我……”乐之扬呆了一下,心想戏园子的事情万不能说,于是答道,“我见过你唱戏!”   “唱戏?”赵世雄呵呵惨笑两声,低头叹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在唱戏……”说到这儿,忽又抬起头来,盯着乐之扬淡淡说道,“小家伙,你刚刚可以逃走的,怎么又回来啦?”   乐之扬道:“你伤得很重……”赵世雄冷哼一声,说道:“我是活不长了,可惜心事未了,实在有些遗憾。”   “什么事?”乐之扬话一出口,便暗暗恼恨自己,眼前这人心肠歹毒,根本不值得怜悯,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体鳞伤,心里又觉有些难过。   赵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说也罢,本名只有一个,名叫赵应龙,做过张士诚的大将,后来又将他卖了,帮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苏州),还杀了他的大儿子张天赐。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样东西,我也不必砍他那么多刀了……”   乐之扬心头怒起,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许多人以为,我背叛张士诚,为的是加官进爵,可他们小瞧人了,别说朱元璋的官儿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没有多大兴趣。”   乐之扬见他大言不惭,没好气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赵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说道:“武功!”乐之扬一愣:“武功?”   “不错!”赵世雄长吐一口气,“这世上有人要财宝,有人要权势,至于我,要的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天下无敌?”乐之扬越发奇怪,“那有什么好的?”   赵世雄摇头道:“你无怨无仇,当然没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报仇,除了武功高过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抬起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师,家父赵师彦是镖局里的镖头,一口‘斩风刀’远近闻名,生平护镖从无闪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天下已经乱了,道上越发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带着我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平江,刚出泰州不远,忽然有人拦道。一开始,家父只当是劫镖的蟊贼,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让路,谁知领头的劫匪接过银子,就地一扔,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么?赵师彦,我知道你亲自出马,押送的东西一定非比寻常,我近来手头紧,你行个好,分我一半红货,我拍马就走,决不与你为难!’这匪首明知家父的来历,一出口还要一半的红货,家父有些吃惊,询问他的来历,那人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师不忿,上前挑战,却敌不过他的快剑,两个照面伤了两人。我瞧得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亲拦住,对那匪首说道:‘足下好剑法,可惜招式眼生。赵某刀下不斩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吧!’那人笑道:‘我拦道打劫,也是形势所迫,说出名字,有辱师门。久闻“斩风刀”之名,一刀既出,斩风断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讨教!’   “家父看他剑法精妙、谈吐不俗,分明不是寻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说道:‘些微薄名,不足挂齿,足下剑法高明,区区很是佩服,可你伤了我的镖师,可不能这样算了!’说完两人动上了手。那人剑法虽快,却不够老辣,不过二十招,他的左腿、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长剑也落在地上。我一边瞧着,本当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谁知家父向后跳开,说道:‘你伤了我两名手下,我也砍了你两刀,你我两方扯直,大伙儿各走各的!’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说道:‘赵师彦,你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家父慨然答道:‘赵某正道直行,从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个正道直行,赵师彦,这两刀我记下了!’说完扯下腰带,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带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亲说:‘这人如此张狂,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家父摇头说:‘他的剑法十分高明,只是学艺未精,方才败于我手。这个人来历不凡,我杀了他不难,若是惹出他的后台,只怕不易对付!应龙啊,你千万要记住,咱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杀匪、遇寇杀寇,这天下的匪寇你杀得完吗?’我无话可说,又见地上那条腰带,一时好奇,捡了起来,只见腰带上绣了一只小小的银色鼍龙,于是拿给父亲。父亲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不待其他人看见,一把揣进怀里,招呼镖师们赶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询问,他总是找话岔开。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货物,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说:‘我方才又接了两笔生意,一笔去扬州,另一笔是走远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过了,这两批货都很紧要,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应龙啊,你年纪虽小,但已得了我的真传,故而我想让你独当一面。你看,扬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听了这话,欣喜若狂,我随家父走过几趟镖,可是从未独当一面。大丈夫任职以难,若要走镖,当然越远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点头说:‘有志气!不愧是我赵家的儿郎。’说完捧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楠木嵌玉,入手甚沉,我猜想里面不是金珠宝玉,就是贵重古董,一时捧着匣子,欢喜得浑身发抖。父亲拍了拍我肩,说道:‘这匣子五月初八必须送到,收货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宝行的陈井生陈老爷,你可记住了?’我心念几遍,牢牢记住,父亲又说:‘你头一次保镖,我把几个心腹镖师派给你,他们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请教!’我满心欢喜,只想立马出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父亲一眼,忽见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闪动点点泪光……”   说到这儿,赵世雄抬起头来,独眼凝注夜空,透出一丝茫然。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令尊为什么难过?”   赵世雄沉默一下,轻声说道:“我当时只顾高兴,见了家父神色,也没仔细思量,只当他年老心软,感伤离别。那一路镖又十分紧迫,我不敢虚耗时日,故而星夜出发。那时饥疫横行,盗贼蜂起,镖车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帮手的镖师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终于赶到九江,谁知到了地面上一问,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   “怎么?”乐之扬忙问,“有人劫镖吗?”   “不是!”赵世雄摇了摇头,“九江有一条北大街没错,可是街上却没有吉祥宝行,更无一个陈井生陈老爷!”乐之扬说:“令尊大概记错了。”赵世雄叹道:“他没记错,他只是说了谎!”   乐之扬更加糊涂:“他干吗说谎?”赵世雄道:“我也纳闷,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又想起临走前他的样子,我的心中越发不安。这时有镖师说道,既无收货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货物。这一语点醒了我,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齐整整全是银锭金条,金银之上,还有一封家父的亲笔书信!我心下奇怪,拆开信封一瞧,几乎昏死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乐之扬问道。   赵世雄吐一口气,苦笑道:“家父信中说,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死了。当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盐帮的盐枭,那一枚银色鼍龙正是他们的标记。盐帮本身不足为惧,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相传盐帮的主脑均是出身东岛……”   “东岛?”乐之扬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世雄叹了口气,苦笑说:“这名字如今说来陌生,三十年前,却是如雷贯耳。当年起事反元的韩山童、徐寿辉、彭莹玉均是出身东岛,他们以红巾缠头,也是沿袭了‘红带军’的遗风。红带军本是当年云殊云大侠创立,他本是宋朝大将,于宋灭元兴之际起事抗元,屡克强敌,威震华夏,后来用兵失利,被元军围困在浙江雁荡山,苦战不屈,壮烈殉国。东岛弟子秉承他的遗志,一直以驱逐鞑虏为己任,但因为势单力薄,故而广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难免良莠不齐,我上面说到的三位,韩、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可惜不善于争权夺利,结果都死在了东岛的败类手里。后来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几个,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虽说也是东岛弟子,但个个阴险歹毒、好杀无度,当时的岛王云灿又为人糊涂,是非不明,偏听偏信,为一群败类裹挟,祸害苍生,流毒不浅,几乎儿毁了东岛的基业。”   赵世雄回想当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难平,沉默良久,才说道:“这些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提。泰州盐帮本是一群私盐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东岛,登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扬州、泰州一带,可说臭名远播,只因势力庞大,官府也不敢深究。东岛的标记是金鼍龙,盐帮身为分舵,便以银鼍龙为号。那时盐帮为恶,大多与私盐买卖有关,从无劫镖之事。照我猜想,所以拦截镖车,必是帮中人做了赔本的买卖,对上峰无法交差,故而出此下策。谁知家父不识相,他们劫镖不成,铩羽而归。这一帮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曾因为一笔欠债,杀光了对手满门。以家父的武功,盐帮高手未必能胜,可是东岛高手一来,镖局绝无幸理。家父看到了银鼍龙的标记,自知难逃劫数,故而预作安排,以走镖为名,将我远远骗走,以免盐帮斩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气高傲,两镖之中必选九江,等我到了九江,发觉不妙,赶回泰州也来不及了。他在书信上还说,随我同来的镖师多年来跟随他出生入死,不应受他牵连,命我将匣子里的金银分给众人,大家各奔东西,千万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书信,大伙儿无不悲愤,个个放声痛哭,都要赶回泰州,与家父同存同亡。倒是我最先清醒过来,暗想敌人势大,这些镖师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于是喝止众人,分了金银,将他们遣散,而后一人一刀潜回泰州。谁知入城一探,当真五雷轰顶,不但家父遭难,镖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镖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就连远嫁扬州的家姐也没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死于非命……”   说到这儿,赵世雄一阵喘息,雄壮的身躯缩成一团,身上创口迸裂,鲜血流得满地。乐之扬望着这个汉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胜怜悯,忍不住说道:“你伤得太重,我带你去看大夫……”说完伸手去扶,不防赵世雄出手如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手腕欲裂,痛得几乎昏厥。这时间,赵世雄眼里的凶光忽又暗淡,松开他的手,苦笑说:“我失血太多,脏腑也受了重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说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好人做到底,听我把话说完!”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点头。赵世雄喘息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当时愤怒发狂,只想报仇雪恨,于是蒙面更衣,潜入盐帮总堂,暗杀了两个盐帮首领。盐帮又惊又怒,派出爪牙满城搜捕,更有两名东岛高手赶来,我与之交手,几乎丧命,负伤逃入深山,得一位高僧收留,调养了数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红巾军已在中原起事,南方义军也纷纷响应,盐帮摇身一变,成了一支义军,赶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扬州。   “仇人越来越强,报仇的事也越发渺茫,其时天下大乱,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我混在难民中间,浑浑噩噩过了数月。这一日,来到高邮城外,忽听有人叫嚷:‘张士诚张大帅来了!’跟着就听号角开道,行来一支人马。这些日子,我也久闻张士诚的大名,听说他神威了得,屡败元军,于是抬眼望去。但见领头一人金盔银甲,跨了一乘白马,望见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礼。看清此人容貌,我几乎气炸了肺。这厮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劫镖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没有将他一刀砍死。现如今,这狗贼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义军的首领。我当时气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见张士诚身后的两名骑马老者。这两人均是东岛高手,向日打伤我的也是他们。我见这情形,知道杀不了张士诚,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当天晚上,我反复思索报仇之计,想来想去,想起了家父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如今凭武力无法报仇,那么只有在这‘忍’字上下工夫。当年越王勾践舍身为奴,侍奉吴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吞并吴国,报仇雪耻。面对如此强敌,我却只想一朝报仇,岂非不自量力。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第二天卖了祖传的宝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关刀,化名赵世雄,投入张士诚麾下,从小卒做起,冲锋陷阵,屡建奇功。过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传开,引起了张士诚的注意,那时我容貌有变,使的又不是祖传的单刀,张士诚非但没有认出我来,反而给我加官进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来,他鬼迷心窍,居然把我视为心腹,让我做了他帐下亲军的统领。”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刺杀他了吗?”   “没有!”赵世雄摇头说,“那时我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杀了他一个,其他的盐帮头子又可以取而代之。况且我的仇人不止是盐帮,还有东岛,要想真正报仇,只有让张士诚家破国亡。即便如此,也不过毁了泰州盐帮,后面的东岛仍是毫发无伤。存了这个念头,我继续隐忍待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天赐的机会。”   “什么机会?”乐之扬好奇问道。   赵世雄自得一笑,说道:“张士诚在高邮击退元军以后,隐隐然已是南方义军的共主。他志得意满,乘胜攻占了平江,此人饶有权谋,可惜胸无大志,不知听了谁的鬼话,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纵横,步骑不易展开,敌方水军一到,可说无险可据。自古除了吴王夫差,从无一朝一代定都于此,夫差败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践自许,心怀破吴之志,明知此举欠妥,可也并不点破。没过多久,张士诚在平江自称吴王,就在他称王的第二天,来了一个年轻道士,神色倨傲,开口要见吴王张士诚。   “我身为禁卫统领,见他言辞无礼,本想将他轰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说:‘你把这封信交给吴王,他看了信,必会见我!’我见他自信满满,心下奇怪,于是让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入宫,到了僻静处,偷偷拆信观看……”   “糟了!”乐之扬叫道,“信封一破,张士诚不就发现了吗?”   赵世雄摇头道:“我为复仇之计,但凡紧要书信,均要一一过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让信封不毁,又可看见书信。当时我拆信一瞧,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了四个字:灵道石鱼!”   “灵道石鱼?”乐之扬心生疑惑,“那是什么?”   赵世雄慢吞吞说道:“当时我也不知这四字的意思,于是原样封好,交给了张士诚,谁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惊,继而喜透眉梢。我在一旁瞧见,心中十分纳闷:此人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为何见了这四个字,偏偏惊喜流露?张士诚看了又看,郑重收信入怀,命我召那道士。见了道士,又破天荒将我遣开,过了好一阵子,方才遣出道士,唤我入内,张口就问:‘世雄,我待你如何?’我说:‘陛下待我胜似父母,小将死一百次也报答不了。’我为报仇,刻意吹捧拍马,可是张士诚听了十分入耳,他说:‘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让第三人知道!’我说:‘陛下但有差遣,小将在所不辞。’张士诚说:‘那道士你也见过了,今天夜里,你带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观”,给我取一样东西回来。事成之后,杀光所有道士,连带门外那个,一个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问道:‘要取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张士诚迟疑一下,小声说:‘是何模样,我也不知,门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记,事后杀人灭口,道士一个不留!’”   乐之扬怒道:“这个张士诚,还真不是东西!”   赵世雄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心狠手辣,他一个私盐贩子,又凭什么脱颖而出、裂土称王?说起来,这类事情,我也替他干过不少,唯独这件事情最为蹊跷。我带着道士兵马,乘夜直奔虎丘,将玄天观团团围住。小道士见了玄天观的观主,张口就要他交出‘灵道石鱼’。那观主道号映真,看上去谦和有礼,是个有道之人,他见这情形,自知无法抗拒,于是捧出一个红木匣子,对我说道:‘劣徒利欲熏心,泄露本观秘密,真是可叹可恨。但这东西不过是前代高人的遗物,吴王就算得到,也无实际用处。为这无用之物伤生害命,智者不为,还望将军得到此物,不要再与本观为难。’   “映真道人说这话时,神气哀切忧伤,足见他洞悉世情,明白来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开一看,里面放了一只鱼形石雕,看模样并无出奇之处,为了此物杀光道士,未免小题大做。但那时我大仇未报,不便违抗王命,就问小道士:‘就是这个吗?’小道士眉开眼笑,连说:‘对,对……’话没说完,我大刀一挥,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脱口轻呼,赵世雄看他一眼,叹道:“接下来就是杀人放火,观里一百多名道士,几乎没有走脱一个。只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奋力杀出重围。我故意遣开将士,亲自追赶,赶到虎跑泉边,老道身受重伤,不支昏倒。我见四周无人,将他藏在一个隐秘处所,自己返回王宫交差。交纳石鱼以后,张士诚又千万叮嘱,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应,事后悄悄离开王宫,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赶到之时,老道已经醒了。我问他石鱼来历,他起初神气冷淡,绝口不答,后来我无奈之下,只好说出与张士诚的仇恨。他默默听我说完,半晌才说:‘令尊师彦公与我有一面之缘,他的惨事我也有所耳闻,足下如果没有说谎,你为家人报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侠士之风。也罢,你立一个誓,将来时机来到,杀了张士诚,为本观道士报仇。’   “我听了这话,跪地立下毒誓。映真这才说道:‘这只灵道石鱼,源自宋朝初年。那时东岛还未创立,岛上始祖释印神,出身佛门,后来还俗。他一身武功兼有佛道两家之长,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岁就创出了“蜇龙眠”与“无相神针”两大奇功,打遍天下,全无敌手。释印神志得意骄,在家门前立下一块石碑,上面写道:“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道”。’”   乐之扬脱口而出:“这人好大的口气。”   “他口气虽大,但武功实在厉害,当时武林之中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过了一年有余,释府门前来了一个道人,他对着石碑看了又看,忽地伸出手指,在一字下面添了一横,又将‘双’字轻轻抹去,改成了一个‘足’字,这么一来,就变成了‘天下第二人,世间无足道’,意思全变,大有嘲讽之意……”   “只用手么?”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赵世雄笑道:“你年纪还小,有所不知,这世上奇人异士本多,于常人而言,空手刻石,似无可能,但据我所知,当今之世,就有两三位高人可以办到。道人刻字之时,释印神并不在家,但他家里人个个识货,看见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敌手,便问道人来历。道人自称灵道人,云游至此,在附近的‘乘黄观’借住三日,三日之内,释印神如能赶回,可来乘黄观和他一会。   “道人说完以后,扬长而去。释印神收到飞鸽传书,昼夜兼程,终于在三日之内赶到乘黄观赴约。他还没进大门,一个道童迎上来说道:‘灵道长托我带话,他说,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贫道不敢自诩神圣,但身为出家之人,不愿扬名立万。所以辟出一间静室,只容释先生与贫道两人证道。今日无论胜负高低,双方均是不必声张。释先生如果答应,便请入室一叙,如不然,还请掉头回去!’   “释印神听了这话,当即答应。许多江湖中人来瞧热闹,听了这话,大失所望,只好守在外面,目送释印神走入静室。本想两人交手,必然惊天动地,谁知听了半天,静室中寂无声息。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释印神方才走出门外。他神气淡漠,不见喜怒,也不瞧上众人一眼,径直走回家中,闭门不出。在场的武人纷纷猜想两人谁胜谁负,可是谁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发现,释府门前的石碑变成了一堆碎石,府内人去楼空,释家上下数十口全都不知去向。从那以后,释印神绝迹武林,江湖上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数十年以后,江湖中人才知道,释家离开中土,远走海外,去了东海的灵鳌岛。”   “释印神输了吗?”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说不清!”赵世雄轻轻摇头,“只因两人有言在先,所以这一战的胜负,成了一件武林悬案。那日以后,释印神远走海外,灵道人也销声匿迹,直到百年之后,有人在王屋山的石洞里无意中发现了他的遗蜕,遗蜕旁边搁着一只石鱼,地上以指力刻下两行大字:‘囊括天地之宝,希夷微妙之道’。灵道石鱼出世以后,惹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可是得到石鱼的人,从无一人能够勘破石鱼的秘密,它与‘纯阳铁盒’(按,见拙作《昆仑》)并称玄门两大秘宝。后来几经辗转,此物不知所踪,直到玄天观出了叛徒,想借此物升官发财,灵道石鱼方才再度出世……”   说到这儿,赵世雄连声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当时我听了这一席话,心中喜极欲狂。‘仙猬功’之强天下皆知,释印神之后,东岛练成此功的高手也不过一人而已。灵道人如果胜得了释印神,那么,他的武功当在‘仙猬功’之上,我若练成了他的武功,必能与东岛高手一争长短。想到这儿,我盯着映真道人一言不发。老道惨然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的念头,我活在世上,难免泄露你的秘密,赵老弟,记住你的誓言,为本观的弟子报仇!’说完奋力挣起,一头碰死在了一块巨石上面。”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凄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只听赵世雄接着说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尸体,匆匆赶回王宫,一路上猜想,张士诚身为东岛弟子,当然知道灵道石鱼的来历。他让我来取石鱼,又不愿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无非是想练成灵道人的武功,一举摆脱东岛的辖制。而他的心腹之中,只有我与东岛无关。换在以往,我一定泄露消息,挑唆两方厮杀一场,但为了得到石鱼,我再一次隐忍不发。可是得到石鱼之后,张士诚收藏甚秘,我几次潜入他的内室,均未发现石鱼的踪迹。   “此后又过了几年,朱元璋天纵神武,陆续扫灭群雄,打败陈友谅以后,又向张士诚用兵。张士诚连战连败,不久平江被围,陷入了绝境。城破之前,他将家眷赶到齐云楼上,亲手点火,将妻妾儿女统统烧死。哼,这一套把戏,他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他烧死的多是女眷,两个儿子张天赐和张天意根本不在其间。张士诚不愿断了香火,找了两个替死鬼充数,烧得面目全非,暗地里却把儿子藏在民间,等到战事平息,伺机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后,我搜遍王宫,不见‘灵道石鱼’,心想张士诚将石鱼视为至宝,城破之际,必然交给儿子带走。于是我找到两人的藏身之所,却只见到了张天赐。后来才知道,张天意也在屋内,就藏在一边的大水缸里。可惜时间紧迫,我没有仔细搜索,只向张天赐逼问石鱼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说,我只好一刀一刀地剐了他,割到二十一刀的时候,他受苦不住,终于吐露了真情。我得到石鱼之后,杀了张天赐灭口……”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中不胜厌恶,重重冷哼一声。赵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我本以为这件事无人知晓,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石鱼的事还是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那时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这消息必是张天意传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鱼,我只好连夜逃走。朱元璋满天下抓我,可他万料不到,我胆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戏。呵,我唱了二十年的关公,今夜之前,并无一人知道我的底细。”   说到得意之处,赵世雄呵呵直笑,笑了两声,突然一阵气紧,拼命咳嗽起来。   乐之扬问道:“张士诚呢,这一次你杀了他么?”   “没有!”赵世雄面露狞笑,脸上血肉挤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杀了他,岂不太过便宜。他当时穷途末路,想要上吊自尽,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让他如愿,我砍断了白绫,将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两天,方才下令将他绞死。可惜得很,那时我已弃官逃走,没有亲眼看到他临死前的嘴脸。”   乐之扬心想张士诚一代枭雄,死得如此窝囊,真是可悲可叹,又想他滥杀无辜,活该受此报应。想着冷冷说道:“灵道人的武功,你也没学会吧?要不然,怎么会是这副德行?”   赵世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起初我自负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鱼之秘,谁知过了三十年,仍是一无所获,可是练不成灵道人的武功,我就无法向东岛寻仇,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原因!”   乐之扬不解道:“这跟我什么关系?”赵世雄挤出笑来说道:“孩子,我把灵道石鱼送给你,你要答应我,将来有朝一日,练成石鱼武功,代我向东岛报仇!”   乐之扬一呆,摇头说:“我不要石鱼,更不会帮你杀人!”赵世雄怒道:“为什么?你不想天下无敌么?”   乐之扬笑了笑,转身便走,忽听赵世雄发出一串呻吟。乐之扬想他浑身是伤,心中一软,说道:“赵先生,你别逞强了,还是找个大夫要紧。”   “好!”赵世雄喘气说,“你扶我起来。”   乐之扬伸手去扶,冷不防赵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带。乐之扬身不由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来不及挣扎,就听赵世雄在他耳边轻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给你。告诉你,石鱼就在……戏园东南方的墙角底下!”说完放声大笑,笑了几声,忽地把头一歪,靠在墙上死了。   乐之扬奋力挣脱那手,只见赵世雄双眼大张,嘴角挂了一丝诡笑,看上去虽死犹生,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转身冲向巷口,谁知才跑几步,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面长须,腰间一颗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乐之扬望着来人,不由倒退两步,张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赵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还在巷口,语声未落,乐之扬只觉一阵微风吹过,张天意已经到了赵世雄的尸体前面。   乐之扬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张天意“哼”了一声,抽出软剑,刷刷两声,削断了赵世雄的双腿,断口齐齐整整,并无血水流出。   血已流尽,人也死透,张天意望着生平仇敌,流露出失望的神气。他目光一斜,忽见乐之扬挨着墙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觉冷笑一声,低声道:“想逃么?你试试看!”   乐之扬手脚僵硬,心子狂跳。对方神出鬼没,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没有可能。张天意的目光又转向尸体,长剑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服,俯身摸索一阵,可是一无所获,思索一下,问道:“小家伙,他临死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乐之扬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说了他的身世。”张天意哼了一声,又说:“那么你知道我是谁了?”乐之扬听他口风不善,不由心惊肉跳。张天意又问:“除了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乐之扬正想说出石鱼之事,但转念一想,赵世雄抓看客挡剑,本意出于自保,这个姓张的讨债鬼临走之前,却将幸存者全数杀死,比起赵世雄来,还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鱼上真有绝顶武功,此人一旦练成,还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这儿,他支吾说道:“没、没说什么!”   “撒谎!”张天意掉过头来,目透锐芒,“你撒谎!”乐之扬强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张天意皱了皱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经意地说:“这么说,你活着也没什么用处了。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断不能留你活在世上!”乐之扬吃了一惊,忙道:“他只说了自己,可没有说你!”张天意冷笑道:“你当我会信么?”   乐之扬心念急转,这讨债鬼杀死自己,好比捻死一只蚂蚁,但若说出灵道石鱼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间,乐之扬灵机一动,大声说:“我想起来了,他的确说过,有一件紧要东西,藏在紫禁城里!”   “紫禁城?”张天意一愣,“他说在紫禁城?”   “对呀!”乐之扬用力点头,“千真万确!”张天意冷笑道:“好小子,还敢说谎?”乐之扬心子一跳,冲口而出:“我没说谎。”   张天意见他急得面红耳赤,神态不似作伪,又想他小小年纪,仓促间也编不出紫禁城的说法。赵世雄狡诈百出,没准儿真的将灵道石鱼藏入皇宫,那儿禁卫森严,地大人少,倒真是一个藏东西的好去处。   张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几分,又问:“好啊,他说了没有?在紫禁城什么地方?”乐之扬笑道:“说了!”张天意漫不经意地问:“在哪儿?”乐之扬接口笑道:“你刚才还要杀我,我说了地方,岂不是马上就没命了吗?”   张天意大怒,盯着乐之扬笑嘻嘻的面孔,恨不得一掌将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鱼,赵世雄一死,这少年已是唯一的线索,想来想去,只好忍气吞声,挤出笑脸说道:“我方才说笑话儿呢,好孩子,你说出藏物的地方,我马上放你走人。”乐之扬嘻嘻一笑,学着他的口气说:“你当我会信么?”   张天意长剑一抖,刷地刺出,乐之扬胸口一凉,微微刺痛,低头看去,剑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只听张天意森然说道:“小子,老实说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来喂狗!”   剑气森森涌来,乐之扬热血冷透,身子好似堕入冰窟。他见过张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话出口,马上就会长剑穿胸,当即长吸一口气,颤声说道:“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反正、反正都是一死,与其这样,我、我宁可不说!”   “是么?”张天意冷笑一声,“我刺一剑问你一次,看你能挨几剑。”乐之扬说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说了,结果还是丢了性命。我年纪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剑,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个东西!”   张天意死死盯着他,两眼喷火,面皮发紫,本想一个黄口孺子,连哄带吓,一定能够叫他乖乖吐露实情,谁知这小子奸猾过人,始终不肯上当。张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剑下去,真的断了线索,心中尽管恼怒,却慢慢收起长剑,冷冷说道:“小家伙,你要怎么才肯说?”   乐之扬笑道:“进了紫禁城我就说!”这一句话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他本以为乐之扬要他做出保证,比如写字画押之类。此类契约,事后轻轻撕毁了事,乐之扬还是难逃一死,但这一番回答,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一时盯着少年,心里大犯嘀咕。   乐之扬脸上带笑,心中却很焦急,面对这个杀星,几乎生路全无,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鱼,讨债鬼都会杀他。有道是“迟则生变”,如今之计,只有尽力拖延时间,皇宫大内守卫森严,讨债鬼本领再高,也决计无法进去,他一时不能入宫,一时就不能杀死自己,时间一久,或许能够找到脱身的机会。   两人沉默相对,心里各自转了几十个念头,张天意忽地慢慢开口:“小子,你说话算数?”乐之扬笑道:“算数!”   张天意点了点头,收起长剑,手掌忽地一翻,拍中乐之扬的心口,少年只觉刺痛入体,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小滑头,这滋味如何?”张天意呵呵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钉入了一枚‘夜雨神针’,如果老实听话,事后我给你起出金针。要不然,哼,这一枚金针不断钻入,终归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尽痛苦而死。”   乐之扬脸色惨变,但觉中针处发痒发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张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说出地点,岂不一了百了?”   乐之扬强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东西,更加一了百了!”张天意目涌怒意,厉声说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几时?”乐之扬笑道:“不劳关心!”张天意“呸”了一声,骂道:“我关心你个屁!”乐之扬说道:“好啊,眼下无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给你关心关心!”   张天意大怒,欲要动手教训,可一想到灵道石鱼,又把打人的念头按住,心中暗暗发誓,拿到石鱼,非得一剑剑剐了这小子不可。他心里发狠,脸上却故作冷淡,说道:“小子,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小巷。乐之扬回头望去,巷道幽深,赵世雄的尸首隐没不见。正瞧着,张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扬,衣袖里飞出一条细长的铁索,索端铸有精钢铁爪,“咔”的一声扣住了屋檐。   乐之扬不及转念,双脚离地,身子如飞上升。张天意轻捷如一缕飞烟,飘飘然蹿上房顶,将乐之扬夹在腋下,踩着屋脊飞奔,遇上高墙大厦,稍矮的纵身跳过,较高的使出飞爪,勾檐挂壁,飞腾直上。   张天意轻功高妙,只管飞檐走壁,乐之扬却觉忽上忽下,头晕眼花、烦恶想吐。突然间,前方涌现出一面高墙,笔直兀立,不见墙头。乐之扬只觉张天意不住攀升,似无穷尽,忽然“叮”的一声,两人向下一沉,乐之扬一颗心蹿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张天意右手的软剑刺入墙壁,颤悠悠地挂住两人。   “去!”张天意吐气开声,借着剑身弹力,奋力向上一跃,两人凌空翻腾,一个筋斗落在墙头。乐之扬回头看去,只觉一阵头晕,他俨然已经到了京城的顶端,下面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层层,形似波浪起伏,其间的灯火星星点点,只疑一阵微风,也能将之吹散。   不容他细看,张天意翻腾向前,时用飞爪,时用软剑,起起落落,翻过一处高墙,飘然落在地上。他放下乐之扬,呼呼直喘粗气。少年爬了起来,掉头望去,四面古木森森,掩映飞檐巨柱,许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无光亮。   “这是哪儿?”乐之扬好奇问道。张天意冷哼一声,答道:“紫禁城!”   乐之扬吓了一跳,张嘴要叫,张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将他到嘴的惊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张天意低声喝问,“那东西呢?”乐之扬张口结舌,一腔热血全涌到了头上。他本是信口胡诌,对于紫禁城中的情形,几乎一无所知,一时间使劲挠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张天意疑云大起,寒声说:“小子,你不会骗我吧?”乐之扬见他神情,心头一动,暗想自己没有来过紫禁城,讨债鬼怕也没有来过。事到如今,只有乱编一个名字,骗过眼下再说,想到这儿,他一拍脑袋,叫道:“我想起来了,群芳殿,不错,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张天意一愣,这名字十分俗气,不像是皇城宫殿的称呼。但正如乐之扬所料,他仓促来此,对于宫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张天意万万料想不到,这个无赖小子,胆敢欺骗自己,只把妓院的名号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宫上面,于是又问:“赵世雄说了么?大抵在什么方位?”   “大抵……”乐之扬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着灵机一动,“赵世雄说了,在御花园里面!”   乐之扬说谎的时候,目光闪烁,话语吞吐,如果换了成人,张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乐之扬年纪太小,张天意先入为主,总想着小屁孩儿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儿,胆敢胡编乱造地欺瞒自己。   这么一盘算,张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说:“御花园,群芳殿,莫非是宫里妃嫔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应该叫做‘群芳祠’才对。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无点墨,起个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辈败给了朱元璋,心中耿耿于怀,故而逮到机会,就要尽情挖苦一番。   乐之扬一边听着,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对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这讨债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儿去。”   “走吧!”张天意转身就走,乐之扬叫道:“上哪儿去?”张天意冷冷道:“当然是去群芳殿。”乐之扬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御花园在哪儿?”张天意道:“人长一张嘴,不会问路吗?”   乐之扬暗暗叫苦,恨不得掉头就跑,如果当真遇上宫人,他的谎言立马拆穿,讨债鬼一生气,就算不杀他,也得砍手砍脚,纵不砍手砍脚,削几块皮肉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赵世雄的惨状,乐之扬连打了几个冷战。   “磨蹭什么?”张天意回过头来,目光阴森。乐之扬无法可施,只好一步步挨上去,心里拼命转念,两眼左顾右盼,寻找逃生之路。   深宫如海,黑沉沉不见灯火,沿途花木纵横,假山攲斜,如怪兽,似飞龙,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间枯荷衰败、乱萍飘零,突然蹿起一只鹤鸟,扑翅的声音吓得乐之扬浑身打战。   转过一条长廊,一盏灯火冉冉飘来,张天意快步迎上,只见两个华服男子迎面走来,掌灯的一人大声喝道:“谁?”   叫声方落,张天意扑上前去,只听扑通两声,二人同时摔倒。张天意拎起一人,扒了衣服头冠,丢给乐之扬道:“换上!”   乐之扬糊里糊涂,依言换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长足,衣袍上身,略显肥大。这时张天意又将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来,穿在身上,拍开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问御花园怎么走?”   那人魂不附体,手指远处:“一直、一直往、往东北走!”张天意笑道:“谢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问道:“群芳殿在御花园里么?”   “群芳殿?”那人一呆,“那、那是什么地方?小的、小的从没听说过!”   张天意脸色一变,回头望去,忽地不见了乐之扬的影子。他又惊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顶上,举目一看,廊庑交错,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没了无数房屋,别说是人,连一个鬼影也没看见。   张天意本想乐之扬中了“夜雨神针”,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给了他可乘之机。这时后悔莫及,呆呆站了一会儿,跳下假山,连环两脚,踢得地上两人头开脑裂。他抓起尸体,绑上石头,丢入一边的池塘,低头想了想,拎起灯笼向前走去。   第二章 紫禁深深   灯笼越去越远,不久消失在黑暗深处。过了一会儿,道边的一丛灌木沙沙晃动,乐之扬冒出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刚才他见张天意与人交谈,知道谎话必然拆穿,一时心急,钻入道边树丛。张天意杀人抛尸,他全都看在眼里,吓得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此时得了自由,也不敢停留原地,只求离张天意越远越好,故而与之反向,发足狂奔。   前方回廊曲折,歧路无穷,一忽而草木丛生、花枝缠人,一忽而高墙壁立、耸列两旁。也不知跑了多远,乐之扬双腿发软,心肺似要炸开,只好停了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喘息了一会儿,他掉头望去,屋宇重重,永巷无尽,夜色一望无边,也不知身在何处。   乐之扬只觉泄气,颓然坐在地上。他已困在宫里,只有等到天亮再做打算。   这一夜饱受惊吓,此刻一脱险境,登时倦意如潮。正要入睡,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琴声,弹的是一首《乌夜啼》。操琴者手法精妙,世间少有,所弹的古琴音色醇厚,润如珠,泠如泉,时如松涛鸣壑,时如空谷传响,抑扬之间,了无一丝杂音。   乐之扬性好音乐,听得入神,睡意不觉烟消,听到精妙之处,不由解下长笛,随着节拍轻轻敲打地面。《乌夜啼》是南朝大乐师王义庆谱写,琴声清旷中暗生幽怨。高亢处有如山空夜寒、鸟啼惊心,低回处好比碧纱如烟、隔窗对语,操琴者的技艺越是高妙,那一股离愁别恨越是刻骨铭心。   乐之扬少年心性,听了一会儿,只觉气闷,忘了身在险境,琴声刚一结束,就忍不住横了长笛,吹起一支《海青拿鹅》。这支曲子出自北方,专道驰骋大漠,弯长弓,射大雕,放海青,捕天鹅的种种趣事,曲调豪迈俊爽,开人襟怀。乐之扬吹到兴起,一支长笛变出了两般调子,一如俊鹘飞天,一如天鹅穿云,一个灵动猛锐,一个愤然冲霄,两般调子忽上忽下,翩翩相逐。   笛声一起,琴声悄然沉寂,乐之扬吹到精妙之处,两调合一,繁音汇响,笛声沛沛洋洋,直冲霄汉,在夜空中盘绕数圈,方才终了。   笛声方歇,琴声又起,弹的却是一首《平沙落雁》,调子轻快明朗,神韵风流不拘,好比秋雁横江,波光明丽,江边长沙如带,飞雁时起时落、上下交鸣,弹到高妙之处,真如数十只大雁同时鸣叫一般。   乐之扬听得舒服,沉浸其中,浑然忘我,直待雁群飞散,孤雁哀鸣,一曲《平沙落雁》归于沉寂,这才横起笛子,吹起了一首《鹤鸣九皋》,笛声有如万里长空中一只孤鹤,引吭长鸣,声闻于天。   吹笛时琴声又歇,乐之扬刚一吹完,琴声立刻接上,奏起了一曲《龙翔操》,宛如飞龙腾空,飘逸变幻之余极尽华彩。   乐之扬静静听完,应了一首《秋鸿》,调子潇洒不拘,好似孤鸿飞逝,任意东西。但还没吹完,琴声忽又响起,奏的是一曲《渔歌》,洋洋洒洒,大有小舟一叶,遨游江湖之气概,潇洒悠远之处,更胜方才的《秋鸿》。   乐之扬就是一个傻子,也听出对方在跟自己较劲,他年少气盛,琴声一完,马上吹起了一首《樵歌》,清高旷达,颇有天不拘、地不管,坐看风云、笑傲日月的襟怀,不待《樵歌》唱尽,琴声叮咚,大有古风。乐之扬微微一愣,听出这是古曲《高山》,这一曲是上古琴圣伯牙谱写,较之后世,曲谱颇为简单,可是大道至简,调子越简单,越是不易出彩,可是到了操琴者手里,一股雍容之气天然流露,穆穆如高山耸峙,浩浩如长风吹林,欺日月,凌霄汉,大有登凌绝顶、一小天下的气势。   乐之扬不甘示弱,琴曲一完,抚笛吹起了《流水》。高山流水,自古并称,上善若水,无物可以羁绊,与乐之扬性情相合,故而神与意合,吹得意兴洋洋,浩如飞瀑流泉,转如小溪流淌,起承转合漫漫不绝,令人凝思遥想、听而忘倦。   曲子吹到大半,琴声忽又响起,听其旋律,竟是一曲《渔樵问答》,调子温柔款款,锐气全无,隐隐透出求和的意思。乐之扬心中惊讶,笛声悄然一转,也变成了《渔樵问答》。他与操琴者素未谋面,此时琴笛合奏,竟是难得的默契,到了“问答”一段,琴声主问,意思深长,笛声主答,神情洒脱,一如山之巍巍,一如水之洋洋,飘扬在宫城上空,大得山水之趣,让人心生出世之想。   一曲奏罢,余韵不绝,乐之扬放下长笛,耳边沉寂无声,方才的乐曲还在心间久久盘旋。他站在永巷深处,呆呆的一动不动,月光穿檐照来,如银如水,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夜风微微,夜气冷冷,乐之扬俨然置身于梦幻之中,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间,身后传来脚步之声,乐之扬如梦方醒,回头看去,远处飘来两盏气死风灯,灯火明灭,照出两个华服男子,均是面容姣好、肌肤光白,不过神色冷冰冰的,就像是戴了一张面具。乐之扬看见二人,心子狂跳,本想转身逃走,可是方才吹笛几乎耗尽了他的神思,望着二人走近,居然提不起逃跑的勇气。   两人停了下来,左边的人目光一转,落在乐之扬手中的长笛上,神色十分困惑,犹豫一下,问道:“刚才……是你在吹笛?”   乐之扬无奈点头,那两人对视一眼,右边那人笑道:“好家伙,跟我们走一趟吧!”说罢左右分开,把乐之扬夹在中间。   乐之扬满心沮丧,暗想擅闯禁宫乃是死罪,本应该潜藏踪迹才是,偏偏一时兴起,吹起了长笛,这一场乐曲斗下来,只怕一整座紫禁城也被惊动了。如今落入人手,死也活该,可惜临死之前,不能跟家里人打声招呼,待会儿叫人砍了脑袋,老爹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儿。   迂回走了一会儿,茂密的林木中飘出一缕檀香,夹杂幽幽花气,使人心醉神迷。乐之扬恍恍惚惚,只疑身在梦境,行尸走肉般转过一丛木槿,忽见一座沉香小亭,四根柱子各挑一盏风灯,灯光下坐了几个人,就在亭子前方,横了一张黑黝黝的古琴。   忽听有人“咦”了一声,一个娇软的声音说道:“什么?吹笛的是个小孩子?”   乐之扬应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黄衫少女,与他年纪相仿,坐在古琴后面。少女下颌尖尖,面颊丰润,娇嫩如初开荷花,一双杏眼光亮如水,盯着乐之扬惊奇打量。她的双眉稍显浓长,斜飘入鬓,给那张俏脸添了几分英锐之气。   “原来是个太监?”少女左边的中年男子哼了一声,神情很是不屑,他年近四十,方脸浓眉,目光凌厉,一部苍黑美髯随风飘拂。   “奇怪了!太监里面也有这样的人物?”接口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俊,风流蕴藉,脸上似笑非笑,使人心生亲近。   两人口口声声称呼太监,乐之扬心中奇怪,低头一看,恍然大悟,原来他身上的袍服跟两个掌灯男子颜色不同,样式却是一般。想起来,张天意杀的也是两个太监。   忽听中年男子笑道:“十七弟,骑马射箭你不如我,操琴弄笛我不如你。音乐么,我所知有限。但你说这小太监的长笛京城无对,未免夸大其词。京里的笛手成千上万,他这么一点儿年纪,又能强到哪儿去?”   清俊男子笑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十三妹跟他斗过曲子,她的话最为可信!”少女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笑道:“四哥,小妹见识有限,我听过的笛手,似乎都不如他!”   “是吗?”那四哥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说道,“笛子吹得这样好,怎么不去乐坊做乐师,来宫里当太监干吗?”   他目光慑人,乐之扬心怀鬼胎,登时低下头去。只听少女笑道:“四哥,你别吓着人家。是了,小太监,你姓什么?在哪个公公手下做事?”   “我……”乐之扬额头见汗,浑身发软,话从嘴里飘出,就像是蚊子哼哼,“我姓乐……是、是……”他极想编一个谎话蒙混过去,却对宫里的太监一无所知,纵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人来。   “罢了!”十七弟摇了摇头,面露失望之色:“有道是‘笛如其人’,这小太监笛子吹得洒脱,性子可不怎么样!”四哥咧嘴一笑,粗声大气地说:“他少了两个卵子,还有什么狗屁性子?”   刚说完,忽听一个沉静的声音道:“四叔,男女有别,十三姑面前,还请留些口德!”乐之扬凝目看去,四哥身后的花荫下面坐了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华服,神态拘谨,说话时有些不安,揉搓一下双手,两眼盯着别处。   四哥看他一眼,微微冷笑,拖长声音说:“太孙殿下有言,区区敢不从命?”转向黄衫少女,淡淡说道,“十三妹勿怪,四哥我是粗人,粗人说粗话,你别往心里去!”十七弟接口笑道:“好一个粗人,只凭这两个字,什么都混赖得过去!”   “那可未必!”四哥一半是笑,一半认真,“皇太孙天纵英明,我这点儿小把戏怎么混赖得了?太孙殿下,要不然我给十三妹磕头下跪,以赎口孽如何?”   拘谨男子慌忙摆手:“四叔多心了,侄儿不过随口说说。”四哥笑道:“这个‘叔’字万不敢当,太孙殿下只要高兴,叫我朱棣也行。”拘谨男子连说:“不敢,不敢!”   “怎么不敢?”朱棣大声说道,“我痴长一辈,也不过是个藩王,你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来日承袭大宝,还望手下留情,放我这位叔父一马!”拘谨男子沉默一下,涩声说:“四叔这话怎讲?你我辈分不同,可都是朱氏子孙,难道说,我还会对你不利吗?”朱棣笑道:“君无戏言,殿下来日登基,别忘了今日之言!为叔这条小命儿,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拘谨男子腾地站了起来,盯着朱棣,目有怒色。十七弟忙道:“太孙殿下,四哥爱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黄衫少女也说:“是啊,你们都是为我来的,如果伤了和气,叫我于心何安。”拘谨男子苦笑一下,冲黄衫少女拱手道:“十三姑勿怪,允炆失态了。四叔不知为何,今晚处处针对侄儿,侄儿一忍再忍,实在有些委屈!”   黄衫少女冲他一笑,月光下如幽兰暗放。她正想劝说,忽听朱棣冷冷道:“殿下叫差了,不是四叔,是朱棣!”   “四哥……”黄衫少女微露嗔怪。朱棣两眼望天,只是冷笑。拘谨男子眉头一皱,正要说话,眼角余光所及,忽地双手下垂,低声叫道:“祖父!”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掉头望去,远处花荫之下,静悄悄站了一个白发老者,下颌向外凸出,脸颊又瘦又长,大约年少时害过天花,年纪一老,黑斑密布脸上,更显得森严可畏。   老人的衣着简素无华,一身灰布袍,一顶六合帽,容貌十足丑陋,身子却很挺拔,仿佛一只饱足待飞的苍鹰,随意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在场人等无不起身,凝目注视老者,流露出恭敬神气。   清俊男子正要开口,老人一摆手,迈步走来,身后的黑暗里悄然浮现出一个年老太监,形容枯槁,白衣晃眼,手持一柄拂尘,随着老人亦步亦趋,两人仿佛经过演练,双脚起落如一,几乎分毫不差。   乐之扬盯着老人发呆,不觉身边的太监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拉扯他的衣襟,低声说:“作死么?快跪下?”   乐之扬还没回过神,灰衣老人目光射来,徐徐说道:“小家伙,你姓乐?”乐之扬略略点头,老人长眉一扬:“乐韶凤是你什么人?”   乐之扬一愣,冲口而出:“是我义父……”话一出口,追悔莫及。心想潜入皇宫已是大罪,没准儿株连九族,这一下倒好,不打自招,非但自己送了小命,就连老爹也搭了进去。   “他是你义父?”老人盯着乐之扬,眼神十分奇怪,看似冷漠阴沉,可是眼底深处又似藏了一股火焰,“他还没死?”   这一问十分无礼,乐之扬瞪着老人,心里起了一股怒意。老人又笑一笑,转身坐下,曼声问道:“调教新晋太监的是谁?”   一个太监颤声答道:“倪明宝倪公公。”老人点一点头,淡淡说道:“传我旨意,小太监举止怠慢,眼神无礼,足见倪明宝疏于任职、调教不力,打他一百廷杖,如果不死,送到琼州充军。”那太监浑身发抖,低声说:“这小太监呢?”老人冷冷道:“我另有安排!”   太监不敢再问,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这老人气势夺人,一语断人生死,乐之扬盯着他心子乱跳,猛可想起了拘谨男子的称呼,又看众人神情,脑海里灵光一闪,冲口而出:“你、你是朱元璋?”   这句话好比巨石落水,“大胆、放肆……”一连串呵斥冲了过来,乐之扬面如火烧,手脚却是冰冷,他紧紧咬着嘴唇,心想自己直呼皇帝之名,这一下可真是死定了。   正想着,朱元璋一扬手,漫骂声沉寂下来,沉香亭畔好比幽坟古墓,只听促织低唱,瑟瑟有声。   “没错!”朱元璋盯着乐之扬,似笑非笑,“我就是朱元璋,不过说起来,二十多年没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乐之扬张了张嘴,一股冷气堵在胸口,心里只感绝望。久闻这老皇帝杀人如麻,自他懂事以来,不知看见多少人头落地。   “名字么,取来就是给人叫的。”朱元璋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不敢叫的人,要么讨好我,要么害怕我,成天万岁来、万岁去,真是无聊透顶。人又不是乌龟,谁又能活到一万岁?上个月有个炼丹的方士,送来一瓶丹药,说是不死之药,服之可以长生,你们猜猜,我是怎么对付他的?”说着微微一笑,目光扫过众人。众人心有顾忌,均是不敢回答。   朱元璋微感失望,目光落到乐之扬身上,笑道:“小家伙,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拘谨男子应声色变,急道:“祖父,这小太监什么东西,怎能与您相提并论?”   朱元璋摆了摆手:“说说而已,何必较真。允炆,你仁孝可嘉,就是不够潇洒。这一点,你得向你四叔和十七叔学学。”朱允炆面色一黯,无奈点头。   朱元璋望着乐之扬,笑道:“小家伙,不用怕,但说无妨。”乐之扬少年心性,见他气度和蔼,胆子无端变大,想了想,大声说:“换了是我,就让他把不死药吃下去,然后派人瞧着他,看他会不会死!”   朱元璋一笑,回望朱棣:“老四,你呢?”朱棣笑道:“我先让他吃药,再让他饿饭,饿上一月两月,瞧他死也不死?”   这一招何止是试药,根本就是杀人。乐之扬听得心头发冷,朱元璋却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样。可惜那道士不经饿,七天不到就饿死了。相比起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却迷恋仙道长生,岂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亲驱逐鞑虏,功盖华夏,如今世界升平,万方来朝,功德之着,远迈汉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冲乐之扬说道:“乐韶凤与我有旧,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可知道么?”乐之扬摇了摇头,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乐之扬无奈点头。朱元璋沉默一下,叹道:“可惜,可惜!”连道几声可惜,又说,“小家伙,你会吹《飞龙引》吗?”   《飞龙引》又名《起临濠之曲》,本是颂扬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颂歌。照乐之扬看来,这曲子正大有余,灵动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调,于是答道:“会吹!”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吹一曲给我听听!”黄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听笛子,不听琴么?”朱元璋掉头望她,流露慈爱神气:“微儿,为父倘若偏心,也只会偏向你呢!方才我听你们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们俩再合奏一曲!”   黄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乐之扬一眼,皱鼻努嘴,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乐之扬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乱糟糟的,长笛送到嘴边,接连吹错了两个音符,忽见朱元璋皱眉望来,心中一凛,振作精神,吹起前调,黄衫女也调弦弄琴,与之应和。   《飞龙引》是大明雅乐,恢弘浩大,一声百应,笛声琴韵一起,四周的气氛为之一肃。十七弟挺身站起,朗声笑道:“父皇,孩儿不才,敢请高歌一曲,为父皇助兴!”朱元璋点头道:“准!”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听调子渐高,忽地扬声唱道:“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他嗓音清越,一缕中气发自肺腑,声如黄钟大吕,响彻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间,微微闭眼,应着节奏,右手轻轻拍打膝盖,冷峻的神气无影无踪。眉梢眼角,种种神情如水淌过,时而欢喜,时而温和,时而振奋,时而感伤。一时间,这个七旬老人不再是无情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回顾平生的寻常老者。他由贫贱中崛起,为了活命而搏杀,历经了几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终于削平了群雄,坐稳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长,光阴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终于垂垂老矣,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别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连记忆也在消失,许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创业时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梦回,便从指缝间悄悄地溜去。   《飞龙引》奏完,乐之扬正想放下笛子,琴声轻轻一转,忽又变成了《风云会》的调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着头皮吹笛应和。十七弟也跟着唱了下去:   “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这一首曲子,又名《开太平之曲》,讲的是鄱阳湖大战,朱元璋驾乘楼船大破陈友谅的往事。那一战凶险百出,胜败几经反复,朱元璋起兵以来,但数这一仗最为险恶,自此以后,一统天下已是坦途。故而乐曲大开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涛如风,又如金戈铁马,渐渐合并如一,仿佛奔鲸入海,万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调感染,拍打膝盖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马上阵,只不过面对的不再是顽强的宿敌,而是渺茫难测的天意。这一次,他注定战败。鄱阳湖上,他舍生忘死,只为夺取江山,可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用这锦绣山河再换来数十年的寿命。   老皇帝忽觉一阵孤独,好似衰老的猛虎,从前啸傲山林、不可一世,现如今力尽筋疲、屈爪俯首,四周尽是择机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儿?我杀光他们!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凶光迸出,扫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久久地望着孙子,恨不得透过这双老眼,将所有的才智与力量注入他的身体,火尽薪传,等他撒手西去,这个年轻的皇帝就能够担负起朱氏的江山。   “持黄钺,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幽燕齐鲁风尘洁,伊凉蜀陇人心悦。人心悦,车书一统,万方同辙……”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刹那,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对手的面容从眼前掠过,个个愁眉不展、神情凄然。   “胜出的人终归是我!”朱元璋只觉一阵欣慰。比起这些战败者,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呵……”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笛声戛然而止,跟着琴声也停了下来。十七弟一拂衣袖,应声望去,只见假山背后徐徐转出一个人来。   乐之扬望着那人,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张天意脱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渍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缠。   “你是谁?”朱元璋注视来人,不动声色。张天意诡谲一笑,轻轻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好厉害,好威风,朱重八,你还记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张天意随口道出,语气中大有嘲谑。朱棣站起身来,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朱元璋却笑了笑,示意儿子不要妄动,一边说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张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张,平江人!”   “张士诚!”朱元璋流露讶色,盯着张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儿子?”   “陛下明鉴。”张天意一挥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笑吟吟说道,“朱重八,接下来,我且代家父跟你叙叙旧!”说罢挥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来。   “慢来!”朱棣呵呵一笑,横身拦住去路,“有道是,父对父,子对子,若要叙旧,可别乱了辈分!”   张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谁?”朱棣笑了笑,朗声道:“燕王朱棣!”   “是你?”张天意目光一转,“听说你镇守北方,鞑虏畏之若虎,若是骑马用兵,区区甘拜下风。”他顿了顿,面露诡笑,“不过这一次,可与打仗不同!”说到这儿,扬起手中长剑。   朱棣一笑,也拔剑出鞘。较之常剑,他的剑长了五寸,宽了一寸,明如雪练,映月生寒。   “好剑!”张天意注视那剑,“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剑名决云!三尺六寸!”   “上决浮云,下决地圮么?”张天意冷笑一声,“口气不小,但不知剑法如何?”   朱棣笑道:“足下一试便知!”张天意哼了一声,目光微微一斜,落在一边的十七弟身上。朱棣心头一沉,随他转眼望去,刹那间,冷风扑面,青光映入眼帘。   张天意自知身在虎穴,一心速战速决,杀了朱元璋以报国仇家恨,故而不耐与朱棣纠缠,假意看向十七弟,引得对手分心,而后杀手突出,一举毙了此人。   叮,一声激鸣,两人剑锋相交,迸出点点火星。张天意一剑失手,微感诧异:朱棣回剑之快,防守之密,竟是少有的剑道高手。情势不容他多想,张天意占了先机,高蹿低伏,放手抢攻,一片青蒙蒙的剑光仿佛天河倒影,几乎将朱棣笼罩其中。   朱棣步步后撤,决云剑东一挑,西一挽,布下一重剑幕,几乎密不透风。对手软剑近身,要么刺中剑身,要么巧被挑开,一转眼,朱棣退了十步。张天意攻了一百余剑,可惜骤雨不终朝,至此剑势已衰。张天意正想放慢剑招,忽听朱棣一声锐叫,双手握剑,斜往上挑,叮的一声挑中软剑,一串火星闪过,张天意只觉虎口发热,剑柄几乎脱手。   对手的内劲浑厚,大大出乎张天意的意料,软剑为决云剑所逼,反向上挑,空门大露。朱棣长剑横挥,闪电般向他腰腹扫来。危急关头,张天意气贯剑身,软剑逼成弧形,嗖地绕回,叮的一声点中决云。剑刃相接,一股沛然之力冲来,张天意虎口发麻,借力一转,绕到朱棣身侧,剑尖急吐,刺他左胁。   “呵!”朱棣旋身挥剑,决云剑直奔张天意咽喉,这一剑角度离奇,张天意即便刺死对手,也难逃利剑穿喉。他志在朱元璋,不肯与之同归于尽,身形飘然一转,绕到朱棣身后,不防朱棣脑后生眼,长剑就势反挑,张天意不及出剑,一股寒风扫向小腹,只得放弃伤人,运剑一格,呛啷啷一阵响,两人电光石火间拼了十剑。朱棣向前跨出一步,张天意却纵身跳开,厉声叫道:“太昊谷的‘奕星剑’,席应真是你什么人?”   “半师半友!”朱棣微微一笑,“足下的‘飞影神剑’造诣不凡,想必得了云岛王的真传吧!”   张天意轻哼一声,涌身急上,作势欲刺,朱棣深知厉害,后退半步,凝剑不发。“奕星剑”以群星为棋子,以天穹为棋盘,法于天象,暗合弈道。朱棣虽不出剑,剑锋所指,尽是张天意出剑的死角,只消张天意进入剑圈,立刻化为星斗烂漫、天河落影之象。   张天意身到半途,忽地晃了一下,软剑向后圈回。朱棣见他转攻为守,心中只觉诧异。这时张天意冲他一笑,左手一扬,一蓬光雨向亭中飞去。   猛可间,朱棣明白了张天意的伎俩,他作势佯攻,吸引自己心神,本意却是用飞针射杀父皇。暗器去如飞电,阻拦早已不及,朱棣悲愤交加,运剑如风,纵身向张天意刺出。   张天意含恨出手,根本不容此间任何一人活命,“夜雨神针”细如牛毛,数以百计,随风潜入,润物无声,月光下只见一片精芒,笼罩整座沉香小亭。   乐之扬也在亭前,几乎呆了傻了,只见针雨扑面,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白影一闪,蹿出一人,白衣拂尘,正是年老太监,他身法快,拂尘更快,迎着针雨一扫,银丝与星芒交错,刹那间,漫天针雨无影无踪。   老太监收了暗器,挺立亭前,枯槁的面容似有神采,这神采一闪而过,像是炭火余烬,慢慢地暗淡下去。他佝偻腰背,身子后缩,一眨眼,又消失在了朱元璋的身后。老皇帝端然静坐,意态悠闲,两眼饶有兴趣地盯着亭前的斗剑。   “奕星剑”本为道门剑术,讲究因应敌势、后发制人。朱棣纵剑抢攻,登时中了张天意的奸计,他发针之前已收回软剑,见状剑势一圈,一股柔劲挑开决云,身随剑出,直取朱棣的心口。   朱棣被针雨扰乱了心志,等到还醒过来,已入凶险境地。他极力收剑,以“天门式”回守,决云剑的剑锷挂上了软剑的剑锋,叮的一声锐响,软剑向右弹开,剑锋掠肩而过,带起一溜血花。   “呀!”黄衫女惊叫起来。张天意诡招得手,正感得意,听见叫声却是一愣,侧目望去,亭中诸人安然无恙,不由心头一沉,感觉有些不妙。他心中分神,出剑稍慢,朱棣缓过气来,使一招“天冲式”,大开大合,锐意反击,刷刷刷一连数剑,逼得张天意连连后退。   呼吸之间,两人攻守逆转,身法均是快得惊人,来去如鬼魅潜行,起落如夜枭冲天,两道剑光恰似一青一白两道闪电,时而纠缠,时而分开,跳荡起落,变化莫测。   朱元璋瞧了时许,拈须说道:“项庄舞剑,志在沛公,张生舞剑,志在寡人。既是舞剑,岂可没有音乐相伴?微儿,你跟小太监合奏一曲,为你四哥壮一壮声势!”   黄衫女笑道:“奏什么曲子?”朱元璋冷笑道:“就奏《十面埋伏》!”   黄衫女点了点头,双手疾风骤雨般扫过琴弦,指间飘出杀伐之音。乐之扬定一定神,也吹起笛子,笛声激昂,有如猛士拔剑、铁骑飞驰,一股森然杀气登时弥漫开去。   朱棣听到音乐,气势大壮,出剑更加迅猛。决云剑本是一口战剑,破军杀将,临阵可斩奔马,这时使得兴发,剑身发出嗡嗡颤响,每出一剑,就带起一阵狂风,扫在张天意身上,不但肌肤生痛,剑势也受压制。张天意向来剑走轻灵,避强击弱,可是“奕星剑”暗合棋道,每出一剑,均有几个后招,封死了诸般角度,几个回合下来,张天意无机可乘,气势大为削弱。   又交数剑,曲子吹到了“别姬”一段,霸王别姬,调子凄凉伤感,张天意叫那曲子勾起往事,想起当日苏州城中,与父母生离死别的情形,不觉心中一阵烦乱。心一乱,剑法也乱,朱棣看出破绽,决云剑连挑带刺,叮叮叮攻破张天意的剑幕,锐喝一声:“着!”剑锋划过张天意的左胸,皮肉翻卷,鲜血涌出。   张天意吃痛,向后一跃,右手长剑乱挥,抵挡朱棣的追击,左手一扬,喝声:“看针!”朱棣一直提防他的飞针,应声收剑,向左一闪,不料张天意只是虚张声势,对手一退,他转身就走。朱棣紧追不舍,飞剑刺他肩背,张天意绕到一棵木芙蓉后,手一扬,又叫:“看针!”朱棣收剑躲闪,张天意又向前跑。朱棣两次上当,心中恼怒,追赶上去,忽见张天意拧过身来,手一扬,又叫一声:“看针……”   朱棣心中气恼,正要喝骂,忽见张天意袖里精芒闪动,心中大惊,想要躲闪,可已迟了,只觉一阵风从旁吹来,千百银丝如流光飞雪,隔在了两人之间,嗤嗤声不绝于耳。针雨落入银丝,好比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天意向后跳出,盯着老太监一脸惊疑,叫道:“你是谁?”老太监淡淡笑道:“深宫废人,名号不足挂齿!”拂尘轻轻一挥,向张天意迎面扫出,张天意挥剑抵挡,拂尘轻飘飘搭上剑刃,好似蜘蛛吐丝,将剑刃紧紧缠住。   张天意虎口一麻,长剑活了似的向前挣脱,慌忙运劲回夺,不防一股大力顺势涌来,潮水一般灌入体内。他不由撒开剑柄,向后跳开,可是那一股内劲余势不衰,仍是直冲肺腑,张天意登时胸口一痛,“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招受创,自从艺成以来,这情形从没有过,心知遇上高人,当下向后跳出,双手此起彼落,射出两蓬针雨,一蓬射向老太监,一蓬向亭内众人射去。   这一下攻其必救,老太监不敢迟疑,拂尘急舞,扫落飞来金针,跟着手足不动,向后飞掠而出,去势之快,仿佛有人在后牵扯,众人眼前一花,他已到了亭子前面,拂尘卷起一股狂飙,漫天金针簌簌而落。破了金针,老太监转眼望去,张天意身影一闪,消失在一面高墙之后。   老太监皱了皱眉,回头看了朱元璋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冷冷说道:“不留后患!”老太监一晃身,忽也消失不见。   琴声忽断,黄衫女起身说道:“四哥,你的伤不碍事么?”朱棣笑道:“皮肉伤,不碍事!”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小伤大治,不可耽误,那人诡谲多诈,剑上未必没有古怪。速传太医,给老四瞧瞧!”一边的太监应声退下。   朱棣苦笑道:“惭愧惭愧,若非冷公公,几乎着了这姓张的道儿。”朱元璋沉默一下,忽道:“他飞针厉害,多了一样本事,单论剑法,你也未必输给他。何况剑法厉害,不过一人之胜,兵法厉害,才是万人之敌。”朱棣肃然道:“父亲教训得是!”   朱元璋又说:“老四,十七,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北方去吧!”朱棣吃了一惊,忙道:“明天可是十三妹的芳辰,我与十七弟特意赶来……”朱元璋打断他道:“北方风烟未净,胡虏窥我燕云,你兄弟二人镇守北疆,责任重大。至于微儿,你们兄妹情深,固然很好,但她小小人儿,生日过与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十七弟站起身来,还想说些什么,忽见朱棣目光射来,登时苦笑一下,住口不语。朱元璋打量二人,又见黄衫女怏怏不乐,不由笑道:“微儿,怎么不高兴啦?”黄衫女轻声说:“孩儿不敢,父皇说的都是正理,两位兄长当以国事为重!况且女儿才德浅薄,何劳两大藩王为我庆生?”   朱元璋拍手叹道:“你这孩子,越是懂事,越叫人心疼。唉,你母亲去世得早,我忙于国事,很少见你,可是每次见你,我的心里就很欢喜。也罢,他们走了,我与你庆生,比起两大藩王,为父这分量如何?”   朱棣与十七弟忙说:“父皇万岁之躯,儿等岂敢相提并论?”黄衫女破颜笑道:“父亲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忙碌起来,又把此事忘了!”朱元璋笑道:“若我来不了,就让炆儿来,不过既是庆生,不可没有礼物,老四,你送的什么?”   朱棣笑道:“孩儿送的都是俗物,一对和田玉如意,九升合浦大珠,两件紫貂皮氅,还有十四支高丽老参!”朱元璋笑道:“十四支老参,一岁一支么?十七儿,你又送的什么?”   十七弟笑道:“十三妹雅好音乐,孩儿费尽神思,制作古琴一张,送与妹子作为贺礼!”   朱元璋指着亭前古琴:“这一张么?”十七弟笑道:“父皇明断!”朱元璋站起身来,伸手拂扫琴弦,一串琴声涌出,铿铿泠泠,好似流泉滚珠,不由点头道:“好琴,可有名号?”   “有!”十七弟答道,“名叫飞瀑连珠!”   朱元璋笑道:“这名字贴切。”转向黄衫少女,“微儿,你两位兄长一雅一俗,把好处都占尽了,你说,为父送你什么礼物好呢?”   少女眼珠一转,笑道:“父皇若要别出心裁,不如送我一个人!”朱元璋一愣,问道:“什么人?”少女指着乐之扬:“这个小太监!”   乐之扬大吃一惊,在场众人也觉诧异,朱元璋笑道:“微儿,君无戏言,为父答应了你,可就变不了啦!那时候,你可不要后悔!”少女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女儿决不后悔!”朱元璋沉吟一下,轻轻叹道:“我诸女之中,就数你与众不同。很好,这礼物不但你喜欢,也很合为父的心意,我就把这小太监赏给你,你好好调教他,下次见面,不可再对我无礼!”   乐之扬十分气闷,自忖大好男儿,被人当成太监也罢了,现如今,更被当作礼物送给一个小姑娘,简直岂有此理。正胡思乱想,朱元璋已转身离去,朱允炆跟在祖父身后,亦步亦趋,神情恭顺。朱棣受了伤,由十七弟陪着回宫就医,两人告辞离开,亭子前顿显冷清。   两个宫女上前收拾琴桌香案,一个年长的宫女冲乐之扬喝道:“死阉鸡,还不过来搬琴?”乐之扬本想趁人不备,一走了之,可是没有讨债鬼的手段,要想逃出这座宫城,简直就是痴人做梦,到了这个地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这儿,转眼看去,黄衫少女背着手冲他微笑,她一笑起来,眼如月牙,嘴似红菱,白玉似的双颊上浮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乐之扬只觉双颊发热,低头去搬古琴,那张琴大漆涂面,摸上去布满断纹,或如流水,或如梅花。乐之扬摩挲琴面,不觉微微入神,忽听黄衫女笑道:“你也会弹琴么?”   乐之扬心头一慌,古琴几乎掉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会一点儿,可弹得不好!”黄衫女见他拘谨,不觉莞尔,年长的宫女见他呆头呆脑,忍不住喝道:“死阉鸡,当心一点儿,摔坏了琴,你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乐之扬“唔”了一声,忽觉后腰一痛,被那宫女掐了一把,乐之扬几乎跳起来大骂,忽听那宫女又叫:“呆什么?还不回宫去!”一听这话,乐之扬才省悟到这里不是秦淮河,而是紫禁城,往日的泼皮手段到了这儿都不中用,只好垂头丧气,挟着琴跟在宫女后面。   曲折走了一会儿,香泽微闻,一个温软的身子凑了上来,两人肘尖相抵,乐之扬抖了一抖,一股酥麻流遍全身。只听黄衫女轻声笑道:“小太监,我把你要过来,你似乎不大乐意!”   乐之扬心想:鬼才乐意,我又不是一张琴、一管笛子,任你要来要去的,你做了公主就了不起吗?公主,公主,呸,我看叫公猪还差不多!想到这儿,笑嘻嘻说道:“哪里话,公猪殿下,能够服侍你老人家,我高兴得快要死了!”   少女听了这话,有点儿失望,她本见乐之扬一身傲气,跟别的太监大不相同,谁知交谈起来,仍是一嘴的陈腔滥调。她身处深宫,受惯了尊崇,万料不到这小子话里有话,暗地里骂人。   默默走了两步,少女又问:“小太监,你姓乐,可有名字么?”乐之扬本想编个假名糊弄她,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倘若连真名也不敢说,岂不真如太监一样,成了无卵之人,当即答道:“我叫乐之扬!”   “乐之扬……”少女轻轻念了两遍,笑道,“小太监,你糊里糊涂的,大概也不知道我是谁吧?”乐之扬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公猪吗?”少女笑道:“公主也有好些个,我是宝辉公主,大号朱微,将来有人问起来,你可别答错了!”乐之扬“嗯”了一声,心想:“大号猪尾,没错,她老子朱元璋是老公猪,带了一群小公猪,这个紫禁城,就是一个大猪圈,哼,不知这大号的猪尾巴长在什么地方?”想着掉过头来,贼眼兮兮地冲着少女打量。   朱微见他眼神无礼,心中有气,低喝一声:“你看什么?”乐之扬慌忙耷拉眼皮。老宫女破口大骂:“死阉鸡,活腻了么?公主,他方才可是对你无礼,我马上禀告李公公,打他三百皮鞭!”   朱微皱了皱眉,看了乐之扬一眼,冷冷说:“算了,一点儿小事,不用劳烦别人。”宫女摇头叹气:“公主,你就是心慈手软,哼,再这么下去,这些太监宫女都要翻天了!”   朱微冷冷道:“宋茶,翻天二字也是你该说的?”宫女应声一颤,面如土色,忙道:“婢子口不择言,该死,该死……”反过手来,猛打双颊。朱微叹道:“好啦,别打了。人谁无过,我要真那么狠心,你们这些人还能活么?”宫女的脸色红了又白,满心闷气无处发泄,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   抵达宝辉宫,夜色已深。朱微自去寝殿歇息,老宫女领着乐之扬来到一间狭小厢房,掷给他一床被子,冷冰冰自顾去了。   床板又冷又硬,躺了一会儿,心口隐隐作痛。乐之扬猛地想起,这儿刺入了讨债鬼的金针,讨债鬼说了,要不及时起出,金针必会扎穿心脏。看样子,讨债鬼如果斗不过那老太监,死在宫里,或是被俘囚禁,无人取出金针,自己非死不可。再说自己骗他入宫,叫他吃了大亏,讨债鬼即使活着,也决不会来救自己。   他越想越灰心,好在天生率性,一旦无法可施,也就抛在脑后,大被蒙头,昏昏入睡。   睡得正香,忽觉身上疼痛,睁眼一看,一条棍子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背上。乐之扬倒抽了一口冷气,弹坐而起,木呆呆盯着来人。好容易神魂入窍,却见昨日跟自己拌过嘴的老宫女站在床前,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他的笛子,粉面含威,锐声叫道:“死阉鸡,快起来抬水!”   乐之扬恢复知觉,手腿肩背无处不痛,再听这声喝骂,登时勃然大怒,劈手抢过笛子,狠狠抽在宫女臀上。那女子大感意外,口中发出一声尖叫,眼看乐之扬再举笛子,吓得转身就跑,边跑边叫:“杀人了,杀人了……”   乐之扬追出门外,恶狠狠挥舞长笛,一边的宫女太监前来阻拦,给他一人一下,打得缩头缩脑。他从小在秦淮河边打架,身手敏捷,少有敌手,这些宫人柔弱无力,哪儿是他的对手,眼睁睁望着他赶上宋茶。老宫女听见脚步声响,吓得魂不附体,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乐之扬赶上去,手起笛落,向她身上抽去。   “住手!”一声锐喝响起,从旁横过一柄带鞘长剑,轻轻一挑,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嗖”的飞出。掉头看去,朱微俏脸苍白,黑幽幽的眸子里喷出火来。   这一下,乐之扬清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身在禁宫,打的均是宝辉宫的太监宫女,刹那间,他出了一身冷汗,盯着朱微张口结舌。   “宋茶!”朱微冲那宫女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公主殿下!”宋茶抱着朱微的小腿哭哭啼啼,“我叫这死阉鸡起床抬水,他不但不听,还拿棍子打我!”   乐之扬又气又急,叫道:“放狗屁,明明是你先打我的!”宋茶叫道:“胡说,谁看见我打你了?你打我,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公主,你要为我做主呀,我跟了你十多年,人老珠黄,还要受这个死阉鸡的欺负!”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心伤意,乐之扬张嘴站在一边,苦于无人作证,心里急得要死。   朱微盯着宫女瞧了半晌,叹道:“宋茶,你要怎样惩罚这小太监?”宋茶眼露凶光,恶狠狠说道:“交给李公公,打他三百棍,打死了喂狗吃。”   “臭婆娘!”乐之扬一腔怒气冲口而出。朱微脸一沉,喝道:“你骂谁?”她素来温婉,可是一旦发怒,自有一股威严,乐之扬为她目光所逼,到嘴的话咽了回去,鼻子里发出一阵哼哼。   朱微瞧他一会儿,皱了皱眉,忽道:“宋茶,三百棍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宋茶恨恨道:“这叫以儆效尤,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朱微沉思一下,上前两步,拾起那根笛子,轻轻拭去灰尘,看了乐之扬一眼,低声说道:“笛子是用来吹的,可不是用来打人的。”说完递给乐之扬,乐之扬接在手里,满心不是滋味。宋茶眼看舆情不对,忙说:“公主,你干吗把凶器还给他?”   朱微笑道:“宋茶,你跟了我八年,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你打小宫女、小太监,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有人向我诉苦,我碍于情面,不好说你。可我也不是傻子,你是先母留下的老人,这小太监初来乍到,给他个天作胆,也不敢无故打你的。好了,这件事就此作罢,三百棍就免了,由你监工,罚他添满四缸水就行!”不容宋茶分说,笑嘻嘻提剑出门去了。   水缸不过四口,但都是黄铜大缸,添满一口,非得十桶井水。宋茶算盘落空,刻意报复,一板一眼地当起了监工,为防乐之扬反抗,同行的还有两个年长的太监。老宫女遍寻由头,连掐带骂,乐之扬不胜其怒,要不是对手人多势众,真想把一桶水淋在她头上。   四缸水添满,乐之扬累得两腿发软,心口中针处更是一阵阵刺痛,痛处有酒杯大小,似有烈火从内燃烧。到了中午,吃了饭,正想小睡一会儿,朱微忽又派人来叫。   乐之扬怒不可遏,心中大骂:“臭公猪,死猪尾”,闷闷地进了寝殿,只见墙上挂了十余张古琴,式样有伏羲式、师旷式、灵机式、仲尼式、凤势式、神龙式、连珠式,颜色有黑色、褐色、玉白色、金黄色,还有几张琵琶,曲颈的、直颈的、长颈的,短颈的,另有方响、铜磬、大小皮鼓,长短箫笛、胡笳箜篌,但凡乐之扬知道的乐器,寝殿里应有尽有,一边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一架青铜编钟,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积满了斑斑绿锈。   除此之外,桌椅床铺无不简素,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女儿香气。朱微坐在“飞瀑连珠”后面,见了乐之扬,脸上浮现笑意,招呼道:“快来,我要练琴,你来给我伴奏!”   乐之扬悻悻上前,他心中烦乱,吹起笛子也是走音窜板,朱微听得皱眉,忽地止了琴声,吩咐宫女们道:“你们先出去,把门带上!”   一转眼,寝殿里只剩下两人,朱微盯着乐之扬,乐之扬也怒目相向。两人对望一阵,朱微忽地咯咯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笑,跟着一手捧腹,一手扶着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乐之扬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公猪,你笑什么?”朱微直起腰来,微微喘气:“想到早上的情形,我就忍不住要笑,宋茶那个样子,哎哟,打我认识她,从来没有见过,哎哟,笑死我了!”   乐之扬更加惊奇,结结巴巴地说:“公猪,你不生我的气吗?”朱微笑道:“我生气干吗?这个宋茶,本是母妃的贴身宫女,母妃去世以后又来服侍我,仗着资格老,一贯作威作福。因为先母的关系,我一向得过且过,不愿跟她计较,可是看着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挨打,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如今可好了,遇上你这个愣头青,叫她吃了一只大甲鱼。”   “大甲鱼?”乐之扬一愣。   朱微眨眼笑笑,说道:“大甲鱼,不就是大鳖么?”   乐之扬一听,不由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心想:“小公猪还会说笑话,不错,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讨厌!”   朱微盯着他上下打量,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了,你这个小太监,跟别的太监不大一样,别的人个个胆小怕事,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如无旨意,什么事儿也不敢做。你倒好,跟我斗曲儿一点儿也不谦让,第一天来宝辉宫,就打了这里的女史。”   乐之扬心想:“那是,太监与我何干?本人男子汉大丈夫,输人不能输气。”这话能想不能说,但见朱微小女儿神情流露,不觉心生亲近,笑着问道:“公猪殿下,你去过宫外吗?”朱微摇头说:“没有,我生下来就呆在宫里!”   乐之扬见她失落神气,心生怜悯,说道:“看来当公猪也没什么好的,这地方一到晚上,又黑又空,就跟一座大坟墓差不多!”   “大胆!”朱微变了脸色,扬眉喝道,“你敢说紫禁城是坟墓?”   乐之扬笑道:“急什么,我不过打个比方!”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朱微反倒无从发作,盯着这个小太监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暗暗佩服他胆大无忌,竟敢对着大明的公主,诋毁大明的皇宫。她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说:“皇宫你也嫌不好,那什么地方才好?”   “秦淮河啊!”乐之扬冲口而出。   “大胆!”朱微下意识又是一声怒喝,“你、你把皇宫跟那种、那种下流地方相比?”   乐之扬笑道:“你去过秦淮河吗?”朱微面涨通红,支吾说:“没去过又怎样?那儿,那儿不是、不是……”声音越见低微,乐之扬接口说道:“是妓院没错,可是比起这皇宫,热闹一百倍,好玩儿一千倍。”   朱微还没想好怎么训斥对方,一听这话,好奇心起,忍不住问道:“怎么热闹?怎么好玩儿?”乐之扬抖擞精神,绘声绘色地讲起秦淮河的花船花灯、轻歌曼舞,夫子庙的说书看戏、诸般杂耍,还有各种小吃玩物——糖人、面人、桂花糕、羊肉饼……他常去悬河楼听人说书,无意间也练成了一副好口才,又怕朱微身份尊贵,眼界甚高,平常之物难入法眼,故而越发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朱微默默听着,各种奇妙景物宛然就在眼前,心中热乎乎的,一时好不神往,许久听完,不由叹道:“这么说,那秦淮河,似乎,似乎真比皇宫好一些,可惜我没你的福分,不能亲眼去看一看。”   乐之扬笑道:“你是公猪啊,什么地方不能去?”朱微摇头说:“你不知道的,父皇定下规矩,公主嫁了人,才能离开紫禁城!”乐之扬随口说:“这个容易,你嫁个人不就成了吗?”   朱微白他一眼,说道:“你胡说什么?一来我年纪还小,二来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十足讨厌,哼,像你跟十七哥这样的人,可是一个也没有……”说到这儿,自觉失言,心想自己一定失心疯了,怎么能对一个太监说出这样的话。   乐之扬全没听出弦外之音,随口问道:“这排行也真怪,他排十七是哥哥,你排十三倒是妹妹!”朱微盯他半晌,奇怪道:“乐之扬,你进宫的时候没人告诉你吗?父皇有二十五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哎哟!”乐之扬惊叫起来,“你老爹还真能生!”朱微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乐之扬,你想死么?什么你老爹,你该叫陛下,叫万岁!”乐之扬忙道:“是,是,陛下还真能生……”   朱微只觉这话还是不对,如何不对却说不上来,只好接着说:“十七是儿子里的排行,他单名一个权字,受封宁王。十三是女儿中的排行,我下面还有三个小妹。只不过,我与十七哥不同其他,我们是一母所生,所以他才会不远千里,从塞外赶来给我庆生。别的兄弟姐妹送我的不外金珠宝玉,唯独他亲手制了这一张‘飞瀑连珠’,只因他知道,天底下的金珠宝玉放在面前,在我眼里,也比不上这一张古琴!”说着轻轻抚弄琴弦,发出清越鸣响。   乐之扬心中佩服,说道:“这张琴真不赖,我家里有一张唐代的‘九霄环佩’,但论音色,比起这张琴可差远了!”朱微心中好奇,这少年出身音乐世家,为何沦落为阉人?但想此事太惨,不便细问,笑了笑,说道:“音色只是其一,难得的是这张琴出自王子之手,却无奢华之气,简素通脱,风流蕴藉,实为雅中之雅,琴中大隐,若非深谙古琴三昧,决然无法造出!”   乐之扬接口道:“这就叫做:‘以无累之神合有道之器,非有逸致者不能也’!”朱微目放异彩,连连点头,笑着说:“十七哥与我性子相近,本是闲云野鹤,可惜呀,爹爹偏偏要他带兵打仗!”乐之扬怪道:“他带兵打仗?可是一点儿也不像!倒是那个燕王朱棣,凶巴巴的,一看就是打仗的样子!”   朱微点头说:“你眼光不坏,我听父皇提过,他的儿子里面,就数四哥最会打仗。”乐之扬问道:“他也是你一母同生的哥哥吗?”朱微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宫里人谁都知道,他是孝慈皇后的儿子。你怎么问出这么无礼的话?”乐之扬道:“那他为何也来跟你庆生?”朱微道:“他和十七哥交情最好,所以对我也另眼相看。他俩的藩镇相距很近,四哥在北平,十七哥在大宁。”   “大宁?”乐之扬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么一个地方。朱微笑道:“无怪你不知道,大宁比北平还远,骑马出了喜峰口,还要再走上一天。那儿是塞外的重镇,北控辽东,西临大漠,城中带甲八万、车骑六千,论到精兵强将,不比北平城少呢!”说到这儿,她迟疑一下,低声说,“不过,四哥跟十七哥不同,他来京城,不只为给我庆生……”   “还为什么?”乐之扬随口问道,朱微神色一黯,轻轻叹道:“这些事,不说也罢!”说着眉头微皱,信手弹起一曲《潇湘水云》。   乐之扬听她说了一席话,心中观感大变,只觉这公主温柔可亲、谈吐有趣,竟是平生少见的女子,之前的怨气消了大半,于是吹起长笛,用心与之合奏。两人曲调相合、心意相通,神游于禁城之外,徜徉于八荒之中,四周的景物俨然大变,仿佛携手并肩,沐浴潇湘灵雨,漫游洞庭之滨,忽见波起云涌,又见万里澄波,时而翠晴方好,又见月射寒江,天光云影,浪卷云飞,无数奇妙境界随着乐声一一涌出,两个少年男女沉浸其间,一时忘了身在何处。   次日凌晨,乐之扬从睡梦中痛醒,心口的灼痛大大扩散,前一日大如酒杯,如今足有碗口方圆。他辗转反侧,到了早晨,迷糊睡了一阵,朱微忽又派人来请。   到了寝殿,朱微浓睡方醒,正由宫女服侍梳妆。她换了一身绯红软缎衣裙,俏脸白里透红,长发蓬松如云,看见乐之扬,冲他抿嘴一笑,娇美如春花吐蕊。   乐之扬见她笑容美丽,不由得瞧着发呆,梳头的宋茶看见,厉声喝骂:“死阉鸡,看什么?当心我把你的狗眼挖出来!”乐之扬大怒,清了清嗓子,大声回骂:“臭婆娘,骂你爹么?”宋茶啐了一口,冷冷道:“少做梦了,你一个死太监,也想给人当爹?”乐之扬接口笑道:“谁说我给人当爹?你又不是人!”   宋茶变了脸色,丢下梳子伸手来抓。乐之扬低头让过,举起笛子抽在她腿上。宋茶惨叫一声,回头想找一件兵器,无意间把后背卖给了乐之扬,小泼皮趁势上前,对准肥厚多肉之处,啪啪啪狠揍三下。   宋茶又痛又怒,回头伸手抓他,乐之扬滑比泥鳅,逃到一边,笑嘻嘻大做鬼脸。宋茶气得掉泪,一跌足,冲着朱微撒娇:“公主,你看这个死太监干的好事,从今天起,这宝辉宫里,有他没我!”   朱微脸色发白,看了宋茶一眼,涩声说道:“前两天,十四妹还向我抱怨,说她宫里的人不得力,问我有没有好人儿给她。这样吧,宋茶,你去她那儿好了,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宋茶倚老卖老,本意胁迫朱微,赶走乐之扬,谁知弄巧成拙,走人的竟是自己,只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颤声说:“公主饶命,含山公主出了名的爆脾气,上次一言不合,把贴身的宫女活活打死,你让我去服侍她,那还不是把羔羊往狼圈里赶吗?”   乐之扬听她自比羔羊,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来,朱微瞪他一眼,又说:“好啊,宋茶,你说含山宫是狼圈,不是咒骂十四妹是狼吗?哼,十四妹听到了,还不打烂你的嘴?”   宋茶面如土色,吓得说不出话来,咚咚咚连磕响头,磕得额头一片乌青,朱微心生不忍,扶起她道:“够了,以后不许说有谁没谁的话,也不许再骂人了!”宋茶眼泪汪汪,连连点头,朱微又说:“乐之扬留下,你们全都出去!”宋茶忙道:“这死阉鸡……”话没说完,朱微瞪眼望来,慌忙住口,领着宫女们退出寝殿。   待人走完,朱微合上殿门,横上门闩,回头盯着乐之扬,眼里透出一股嗔怪,乐之扬满不在乎,笑嘻嘻说道:“公主,大清早你找我干吗?昨天吹了半天笛子,吹得我嘴也木了!”朱微脸一沉,冷冷道:“你不爱陪我么?好啊,你这就走,我不稀罕!”乐之扬见她一脸愠怒,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挠头说:“公主,你吃错药了吧?今天有点儿不大对头。”   “闭嘴!”朱微血涌双颊,锐声喝道,“不对头的是你。你骂人很厉害么?打人很厉害么?宋茶是不对,你呢,也好不到哪儿去?有本事,你也骂一骂我!”乐之扬笑道:“你没骂我,我为何骂你?要不然,你先骂我两句,我一定连本带利地骂回来!”   朱微一呆。她长在深宫,父亲是开国雄主,兄长是无双雅士,加上性子温婉,就算知道如何骂人,话到嘴边也无法出口,一时涨红了脸,气道:“我不骂你,打你行不行?”   乐之扬眯眼瞧着她,忽地哈哈大笑,朱微怒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公主,看你娇滴滴的样子,一口气也吹得倒,还要学人打架,那不是自讨没趣么?唉,你真想打,我就让你打两下,不过别太用劲,打痛了手可别怪我!”他两手叉腰,笑嘻嘻望着少女,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朱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忽地点头说道:“这可是你说的!”转身从墙上摘下宝剑。乐之扬大吃一惊,托地往后一跳,摆手道:“停,你要打人还是杀人?”   “胆小鬼!”朱微白他一眼,抽出宝剑丢到一边,手里只拿剑鞘,“你不是很厉害么?这样吧,我用剑鞘,你用笛子,大家公公平平地打一场,你只要打中我一下,就算你赢,要不然,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不许打架,更不许骂人!”   乐之扬心想,打你一下有什么难的,看你待人不错,我也不使劲,轻轻敲你两下,叫你知难而退。打定主意,笑道:“说话算数?”   “算数!”朱微轻轻一笑,眼波流盼,双颊生晕,剑鞘斜斜一挽,轻松写意的模样,好似小女儿庭前斗草一般。乐之扬见她如此托大,心中十分不快,目光一转,投向殿门,轻轻“咦”了一声。朱微当有人来,转眼去看,冷不防乐之扬纵身上前,举起笛子向她手背抽来。   乐之扬声东击西,眼看一击便中,不料眼前一花,失去朱微的形影,跟着肩头一痛,伴随空空闷响。乐之扬吃了一惊,转眼望去,朱微站在一边,嘴角含笑,五指漫不经意,轻轻把玩剑鞘。   乐之扬又惊又怒,低吼一声,挥舞笛子扫向剑鞘,仗着气力,想要先把剑鞘击落。   朱微原地不动,笑吟吟伸出剑鞘一拨,乐之扬只觉虎口一热,笛子偏出尺许,眼睁睁望着剑鞘乘虚而入,啪的一声,打中他的左腿。乐之扬只觉中招处热辣辣生痛,登时怪叫一声,飞腿踢向朱微的小腹,谁知少女飘然一转,轻轻躲开,口中笑道:“学马儿踢人么?”说话声中,乐之扬的腿上连挨三下。她看似娇弱,这几下却是痛入骨髓,乐之扬收回脚时,痛得连蹦带跳。   朱微站在不远处,笑道:“乐之扬,你服不服?”乐之扬叫道:“服你爹!”朱微皱眉道:“又骂人,该掌嘴!”拎起剑鞘,点向乐之扬胸口。乐之扬慌忙举起笛子格挡,谁知朱微不过虚晃一招,剑鞘嗖地扬起,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嘴巴。   乐之扬只觉双颊剧痛,口中发咸,眼前隐隐迸射金光,不由倒退两步,盯着朱微满心诧异。朱微笑道:“这一下服了吧?”乐之扬怒道:“服个屁!”纵身上前,笛子虚晃一下,左脚忽地扫出,挑起一张镂花圆凳,嗖地飞向朱微。少女闪身让过,忽觉疾风涌来,乐之扬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朱微轻轻一笑,纵身跃起,轻如柳絮,落在一边的圆桌上面。乐之扬一头扑空,“咚”地撞在桌子腿上。桌子本是紫檀,质地十分坚硬,乐之扬眼前一黑,几乎昏了过去,他摇晃着爬起身来,抬头一看,朱微俏生生立在桌面上,一身水红衣裙,好似芍药怒放。她双颊含笑,背负双手,剑鞘横在身后,眼里透出一股顽皮。   乐之扬怒气上冲,长笛一挥,扫向少女足踝。还没扫中,忽见朱微轻轻一晃,跟着虎口剧痛,啪,笛子不知怎的,竟被少女踩在脚下。乐之扬奋力一夺,笛子纹丝不动。朱微一边踩住笛子,一手举起剑鞘,来回敲打乐之扬的脑袋,边打边问:“服了么?服了么……”   “不服,不服!”乐之扬连挨数下,深感屈辱,眼里又酸又热,几乎淌下泪来,一时间蛮性发作,放开笛子,大喝一声,掀翻了桌子。朱微身轻如燕,桌子翻倒之前,她已飘然落下,飞也似绕到乐之扬身后,啪啪啪连环三下,击中了他的臀部大腿。乐之扬嗷嗷怪叫,回头来抓,她又绕到后面,只听击打之声不绝,一转眼,乐之扬挨了十下不止。   乐之扬痛怒发狂,忘了对手身份,咬牙切齿,只想扳回一局。朱微却如一团清风,抓不住,摸不着,明明见她在前,晃眼之间又没了影子。乐之扬团团乱转,气喘吁吁,突然双脚一绊,横着摔了出去,撞翻了两把靠椅、一架编钟,四肢一阵抽搐,忽地不再动弹。   朱微吃了一惊,她本想乐之扬认输作罢,谁知小太监倔强过人,非但不肯服输,挨了敲打,反而越发凶悍。朱微骑虎难下,只好与之纠缠,起初出手甚重,到后来心软手软,早已轻柔了许多。忽见对手失足摔倒,忍不住叫道:“乐之扬,你没事么?”   叫了一声,不闻动静,朱微担忧起来,走上前去,俯身查探,冷不防乐之扬翻身跃起,一手抓住剑鞘,向下狠狠一拽。朱微性子天真,不似乐之扬出身市井,全不知这世上还有诈败装死、诱敌深入的诡计,身子骤失平衡,一头撞向地面。   朱微剑法厉害,可是一旦到了地上,比的不是剑法,全是死缠烂打的本事。她只觉乐之扬一手拉扯剑鞘,一手拦腰抱来,心中惊慌不胜,使劲想要夺回剑鞘,但乐之扬死攥不放,两人纠缠之际,双双翻滚在地,朱微在下,乐之扬在上,两人四片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   这一下出乎意料,两人四眼相对,呼吸可闻,身子却似中了定身法儿,硬邦邦的无法动弹。这情形持续了一盏茶的时光,乐之扬只觉身下的少女软了下去,云絮似的身子温热滚烫,一股潮湿芬芳的气息扑面涌来,定眼看去,朱微双眼紧闭,两行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乐之扬如梦方醒,纵身跳了起来,可是还没站稳,一股剧痛从心口蹿起,上至头顶,下至会阴,整个人似被刀斧劈开。乐之扬不由惨哼一声,扑通摔倒在地。   朱微也是惊慌失措,爬起身来,只听拍门声更急,再看四周,桌凳歪倒,一片狼藉,处处都是打斗的痕迹。   “微儿!”拍门声稍稍一歇,一个苍劲的声音响了起来,“是我,快开门!”   来人竟是朱元璋,朱微眼前发黑,几乎昏了过去,再看乐之扬,少年双眼紧闭,面孔涨红发紫,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刹那间,她只觉口中苦涩,想要出声答应,偏偏唇舌发抖,说什么也不听使唤。她心里明白,父亲一贯冷酷严厉,又因为出身卑贱,得志之后,对于尊卑之分看得极重,如果知道自己与小太监嬉戏,纵不责罚自己,也非得把乐之扬剥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   想到这儿,她纵身跳出,拾起那口长剑,跟着推开窗户,正想去扶乐之扬,忽听“砰”的一声,门闩断成两截,中门大开,朱元璋一脸怒气地跨了进来,身后跟着姓冷的老太监。   扫视屋内情形,老皇帝大为惊疑,转眼看向女儿,朱微脸色苍白,两眼失神,身子阵阵发抖,好似风中之叶。朱元璋疑心更重,方要盘问,老太监忽地抬头,两道冰雪似的目光刺在乐之扬身上。他一晃身,抢到少年身前,伸手一摸脉门,蓦地直起身来,尖声高叫:“张天意!”   朱元璋被这一声打断了思路,盯着老太监大皱眉头。老太监一晃身,旋风般绕着内殿转了一圈,回到原处,两簇白眉紧紧皱起。朱微以为他看出此间奥妙,不由心往下沉,一股绝望涌遍了全身。   “冷玄!”朱元璋徐徐开口,“你发现了什么?”老太监应声一颤,仿佛失去操控的人偶,垂头弯腰,轻轻咳嗽两声,说道:“陛下,张天意来过!”   朱元璋双眉一挑:“何以见得?”冷玄指着乐之扬:“这个小子中了他的‘夜雨神针’!”   “夜雨神针?”朱元璋沉吟道,“你是说那种金针?”说到这儿,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少女眼神茫然,似有余悸,不由心头一紧,冷冷道,“若是飞针射人,微儿怎么没事?”冷玄叹道:“这就得问公主殿下了!”   两人的目光投向朱微,少女呆呆愣愣,仍是一言不发。朱元璋不觉有些担心,忽听冷玄叹道:“陛下勿怪,公主料是受了惊吓,故而短暂失神。依臣下猜想,张天意此来,本是对公主不利。不料公主是席真人的关门弟子,‘奕星剑’造诣不凡,凶手一时无法得逞,又听见陛下敲门,心中惊慌,故而发出飞针,翻窗逃走,小太监情急护主,挡在公主身前,挨了一记飞针!”   朱元璋听得不耐,锐声道:“冷玄,我前晚命你杀掉此人,怎么人没死,还藏在宫里作乱?”冷玄不动声色,慢慢说道:“陛下见谅,那人的‘龙遁’身法小有所成,宫深夜浓,捉拿不易,我怕他去而复返,再对陛下不利,所以不敢追得太远。”   朱元璋神色稍缓,点头说:“他藏在宫里,总是祸胎!”冷玄道:“陛下不必担心,他为我的‘扫彗功’所伤,脏腑受了重伤,要不然,公主和小太监都难活命。我看过小太监的伤势,飞针并未正中心脏,足见张天意伤势未愈,力不从心!”   朱元璋将信将疑,目光一转:“微儿,果真如此吗?”朱微的怀里好似揣了一只小兔,双鬓渗出细密的汗珠,看了看乐之扬,忽地把心一横,低声说:“全、全如冷公公所说……”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滚落下来。她从小到大,从未向父亲撒过谎,这泪水一大半倒是出于羞愧。   朱元璋当她后怕,心生怜惜,又问:“那为何关着门?”朱微道:“我跟乐、乐公公在研读琴谱,怕人打扰,故而、故而合上门闩!”朱元璋皱了皱眉,说道:“此事可一不可再,奴才总是奴才,万一祸起萧墙,门外人如何施救?”朱微低声说:“孩儿会剑术,所以托大了!”   “谨记我言,不可再犯!”朱元璋的疑心并未尽去,可是乐之扬中了金针、性命危殆,他不信活人,对于将死之人却不便怀疑,想了想,神色缓和了一些,漫不经意地说,“微儿,我昨日太忙,没来给你庆生,本想今天补上,谁知遇上此事,足见你福缘深厚。”说着转向冷玄,“小太监舍身护主,可嘉可勉,冷公公,你看他还有救吗?”   冷玄摇头说:“难!”朱微应声一颤,冲口叫道:“冷公公,你千万要救他!”冷玄叹道:“公主见谅,‘夜雨神针’不比寻常暗器,本是从百年前的大高手‘穷儒’公羊羽(按,见拙作《昆仑》)的‘碧微箭’化来,发射时用了阴阳二劲,阳劲为弓背,阴劲为弓弦,射入人体,立刻扭曲弯转,勾住骨肉经脉。必须知道发针的劲力几分阴、几分阳,以阳制阴,以阴克阳,将金针逼直,方可从容取出。”   朱微忙道:“冷公公,你神功盖世,一定可以取出!”冷玄摇头道:“金针蓄积阴阳二劲,如果用劲不当,非但不能起出,反而会向体内钻入。我若强行取出,一旦失手,金针刺破心包,小太监死得更快。”   朱微急得快要落泪:“那谁能救他?”冷玄道:“一是发针之人,他知道阴阳二劲的虚实,二是小太监自己!”朱微诧道:“他自己?!”冷玄道:“他若是内家高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凭借内功尝试,或能化解针上的劲力!”   朱微喃喃道:“可他不会内功啊!”冷玄接口说:“是啊,所以难救!”朱微只觉手脚冰冷,眼鼻发酸,前方模糊一团。   殿里沉寂时许,朱元璋忽道:“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冷玄轻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朱元璋冷冷道:“清宫!”   他一抬头,声如金石相击:“传我旨意,宫里人全到太和殿之前集合,禁军入宫搜索,一分一寸也不可放过,哼,只要逮住张天意,一切迎刃而解!”   朱微心跳加剧,如果张天意真在宫内,一旦被俘,自己的谎言必然拆穿,乐之扬非死不可;可是抓不住张天意,乐之扬还是难逃一死。一时间,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心乱如麻,抹了泪,低声说:“多谢父皇!”朱元璋瞅她一眼,冷冷不语。   冷玄俯下身子,伸出食指,在乐之扬心口轻轻一点,后者登时呻吟起来。朱微惊道:“冷公公,你干什么?”冷玄叹道:“我救不了他的命,但可延缓他的死期!”   朱元璋哼了一声,冷冷道:“实在救不了,赐他一口好棺材!”说罢看了朱微一眼,脸上大有愠色。朱微原本心虚,被他一瞧,心子狂蹦乱跳,可是朱元璋并未多说,拂袖出门。朱微痴痴想了一阵,才明白父亲必是恼恨自己为了一个太监动情,不过碍于乐之扬护主有功,没有当场发作罢了。   她呆了呆,回头看去,乐之扬已经苏醒,瞪眼望着自己,眼里透出一丝感激。朱微俏脸一沉,别过头去,忽听乐之扬口气虚弱,轻声说:“公主殿下,多谢了!”   朱微沉默一下,忽道:“宋茶!”老宫女应声入内,朱微说:“待会儿清宫,你扶乐之扬去太和殿!”说完一转身,匆匆出门去了。   宋茶瞧着乐之扬,那神气又鄙薄,又欢喜。乐之扬知道她一向仇恨自己,想必听了对话,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少了一个对头,故而喜不自胜。方才老太监一指点下,膻中穴钻入一股寒气,乐之扬心口的灼痛稍稍减轻,他躺了一阵,渐渐有了气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臭婆娘笑话,于是慢慢爬起,双手握拳,冲宋茶怒目而视。   这时钟声长鸣,正是清宫的信号。众宫人纷纷赶往太和殿,宋茶假意忘了朱微的吩咐,丢下乐之扬自行离开。乐之扬性子倔强,自身可以行走,决不假手于人,有宫女好心扶他,也被他婉言谢绝。   走到太和殿前,黑压压尽是人头,人群分成三拨,一拨妃嫔公主,一拨宫女,一拨太监。众人议论纷纷,不时传出“刺客”二字。   乐之扬心里明白,刺客根本子虚乌有,清宫不过是白费工夫。他站在那儿,心口忽冷忽热,十分难受,灼痛一旦蹿起,寒气立刻涌出,又将那股灼热驱散。   人群安静下来,有人粗声大气地开始唱名。乐之扬抬眼望去,一个年长的太监站在石阶前面,手持一本名册,大声叫出姓名。点到的太监应声走出人群,站到一边。同时间,一边的宫女也开始唱名。原来,清宫不止是搜索宫内,还要一一确认太监宫女,以防外人假冒顶替。   乐之扬心往下沉,手脚一阵冰冷。名册上决无“乐之扬”三字,这一下可是到了绝境。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掉头望去,朱微水红衣裙,高挑白嫩,站在美人堆里,也是卓尔不群。她说说笑笑,瞧也不瞧这边,对于乐之扬的困境,似乎一无所知。   但随唱名之声,乐之扬汗出如雨,心口阵阵绞痛,不由蹲了下去,发出一串呻吟。可是转眼看去,他的心里更是绝望,四周的太监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道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侯门尚且如此,皇宫大内可想而知,这儿恐怕是人世间最冷漠的地方。太监们遭劫入宫,更是看淡了人情,乐之扬死在当场,怕也无人理会。   唱名声接连入耳,乐之扬每听一个名字,身子就是一阵哆嗦,只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心里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乐之扬!”一声大喝突如其来,他应声一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望去,四面空空荡荡,这一方只剩下他一个。唱名的太监看他一眼,神色不快,又叫一声:“乐之扬!”   乐之扬恍然大悟,跳了起来,埋头冲了过去,偷眼一看,朱微若无其事,仍在那儿说笑。   乐之扬满心疑惑,仿佛正在做梦。又待了一会儿,禁军排列成行,退出宫城,跟着钟声鸣响,主仆汇合,各自回宫。一路上,乐之扬想要凑近朱微,可是小公主不待他走近,立刻远远避开,与宋茶混在一起,乐之扬越发不好近前。   直到宝辉宫中,两人也未曾照面。乐之扬坐在房里,昏昏默默,不明不白,寝殿里飘来低沉的琴声,调子断断续续,似有幽愁暗恨。他呆了一会儿,想要吹笛应和,可是吹了两声,便觉不妙。笛子走了音,不复往日清亮。仔细察看,笛子上多了一丝裂纹,以至于漏声泄气,回想起来,应是与朱微赌斗时敲坏的。   笛声一响,琴声便没了,从那以后,整整一天,再也没有响起过。   乐之扬出了一会儿神,恍惚明白,朱微似乎生了气,立意不再理会自己。他大感无味,加上受伤疲惫,不到傍晚就昏昏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做了一连串稀奇古怪的噩梦:一忽而梦见赵世雄浑身是血,冲着自己阴森发笑;一忽而又梦见落到了张天意手里,讨债鬼咬牙切齿,一剑剑割掉他的皮肉;一忽而又梦见自己站在朱元璋面前,老皇帝板着面孔,叫人脱掉他的裤子。   乐之扬惊醒了两次,可是神志昏沉,醒了又睡。突然间,他只觉有人拍打自己,当下睁开眼皮,光亮直透眼中,刺得他两眼发酸。   乐之扬揉了揉眼,凝目望去,朱微站在床边,一身墨黑软缎,手持白纱风灯,灯火影影绰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段,尽管还未长成,仍是叫人怦然心动。乐之扬想起白日间上下相对、口唇交融的情形,不觉心口发热,盯着朱微痴痴发愣。   朱微见他目光古怪,微一转念,明白他心中所想,登时俏脸一沉,举起手来,手掌挥到他脸旁,停了一会儿,忽又无力垂下,轻轻叹道:“呆什么,还不跟我来?”   她转身就走,乐之扬默默跟在后面。经过走廊,守夜的太监宫女均在打盹。朱微脚尖落地,轻盈得好似一只黑色的灵猫。   绕过一带宫墙,来到一个僻静角落,朱微吹灭灯笼,转过身来。浓夜之中,她的眸子晶莹若珠,透出一股莫名的哀怨。乐之扬忽地兴起一股冲动,恨不得纵身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你……”朱微话没说完,忽又别过头去。乐之扬心神恍惚,喃喃说道:“公主,我、我……”心里似有许多话说,然而事到临头,怎也说不出口。   “乐之扬……”朱微转过来头,声音游丝一般在晚风中飘荡,“你这个撒谎精,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你、你根本不是太监!”   乐之扬一愣,脱口说道:“名册上的名字,是你加上去的?”朱微默不作声,呆呆盯着别处,眼里涌出两行泪水,顺颊滑落,留下两道清亮的泪痕。   乐之扬心怀激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公主,我的确不是太监,我、我是被张天意带进宫的!”   他见朱微疑惑,便将前因后果略略道出。少女默默听着,时而双眉上挑,满脸惊奇,时而低眉垂眼,若有所思,直到听完,才问道:“灵道石鱼,真的在紫禁城吗?”乐之扬笑道:“当然不在,我骗他的!”朱微啐了一口,骂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最会骗人。哼,还装太监,你装得了一时,装得了一世么?秽乱宫廷可是大罪,把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乐之扬忙道:“我哪儿秽乱了!”朱微白他一眼,忽地矜持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她的脸上泪珠宛在,这一笑,仿佛娇花含露,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低微的笑声混入远处的风铃,就像是一串精灵从夜空中飞过。   乐之扬十分窘迫,皱眉道:“你笑什么?”朱微止住笑,盯着他心想:还好你不是太监。这话只可在心里想想,不便宣之于口,若叫这小泼皮知道,还不知对自己怎么无礼,一想到白日的情形,朱微双颊发烫,不由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后者登时叫屈:“你又瞪我干吗?我可什么都招了!”   朱微呸了一声,说道:“什么招不招的,我又不是审你的大官,这些话,你去牢里面说啊!”乐之扬叹气道:“公主,你真要揭发我了?”朱微斜眼瞅他,嘴角上翘。乐之扬见她神情,心子落回原地,大大松了一口气。   朱微想了想,又问:“灵道石鱼究竟在哪儿?”乐之扬轻声说:“在……”话没说完,朱微脸色微变,冲他一摆手,向一棵大树喝道:“谁?出来!”   乐之扬转眼望去,树后黑漆漆全无动静,正奇怪,忽听“呵”的一笑,一个人从树后慢慢转了出来,朱微看清来人,不由向后一跳,失声叫道:“冷公公!”   冷玄佝偻身子,笑容诡异,衣冠素白苍冷,恰似一只离索的孤魂。只听他笑道:“太昊谷的‘天听术’有些儿门道,老夫稍稍凑近一些,就被公主发现了!”   两人魂儿丢了一半,对望一眼,只见对方的眼里尽是恐惧,朱微颤声说道:“冷公公,你、你怎么在这儿?”冷玄笑道:“路过此间,随便瞧瞧!”乐之扬叫道:“你撒谎!”   “撒谎?”冷玄眯起双眼,眼里迸射寒光,“比起你这个假太监的弥天大谎,我可差得远了!如果我扒了你的裤子,丢到皇上面前,你倒是想一想会怎么样?”   朱微清醒过来,忙道:“冷公公,你、你早就看出来了?”冷玄笑道:“我在皇宫里呆了多少年了?一个人净没净身我还看不出来?只不过,我这人历经两朝,见事太多,如非万不得已,决不多嘴多舌。”   “这么说……”朱微定一定神,“你也知道张天意没有行刺我?”冷玄笑而不语。朱微疑惑道:“你为什么撒谎?”   冷玄笑道:“那天我追赶张天意,他百计逃脱不掉,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用这个秘密,换他自己的性命!”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盯着乐之扬,“你知道这秘密是什么?”乐之扬脸色发白,喃喃说道:“灵道石鱼?”   “是啊!”冷玄笑了笑,“我这样的阉人,美色是别想了,财富积累再多,也无传承之人。但随年纪增长,见惯了繁华枯荣,这争权夺利之心也灭了。只因如此,皇上才把我留在身边。不过但凡是人,必有所好,别的事我大可不理,但于武功一道,多少有点儿兴趣。武功练到我这个地步,寻常的神功秘诀,冷某并不放在眼里,唯独这灵道人的遗物,我多少有些好奇。想当年,释印神天纵奇才,不在后世的西昆仑之下,但与灵道人一战之后,居然远离中土,出走海外,如非吃了大亏,岂会如此作为?我老了,临死之前,若能看一眼灵道石鱼,倒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乐之扬疑惑道:“张天意跟你说了什么?”冷玄笑道:“他说要找灵道石鱼,先得找那吹笛的小太监!”乐之扬心中暗骂,讨债鬼别的不学,偏学自己用“灵道石鱼”骗人。不过姓冷的阉鸡也觊觎石鱼,自己以石鱼为本钱,倒可以跟他周旋周旋,想到这儿,微微笑道:“不错,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石鱼在哪儿。冷公公,我死了,你也拿不到石鱼。大伙儿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冷玄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摇头说:“相安未必无事,老夫拿不到石鱼也没什么,你中了夜雨神针,可是活不了几天的。”   乐之扬还没说话,朱微忍不住说:“冷公公,你不是说没救了么?”冷玄只是微笑,乐之扬呸了一声,说道:“他的话也能信?”   朱微咬了咬嘴唇,眼里透出怒色,冷玄笑道:“公主少安毋躁,冷某说的也不全是假话,‘夜雨神针’出自‘碧微箭’不假,金针入体扭曲也不假,只不过,于我而言,并非无法可救。小子,你把石鱼给我,我为你起出金针如何?”   朱微俏脸涨红,锐声道:“你、你敢欺瞒父皇!”冷玄笑道:“公主殿下,彼此彼此!”朱微道:“你为了灵道石鱼,胆敢纵走要犯!”冷玄笑道:“公主为了一己私情,不也隐匿男人么?”朱微心头慌乱,说道:“谁、谁有私情了!”冷玄淡淡说道:“公主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只不过,宝辉公主,皇上对你宠爱有加,此事一旦拆穿,也不知他如何失望。”   朱微心乱如麻,她为了乐之扬欺骗父皇,心中不胜愧疚,可是眼睁睁看着乐之扬送命,也非她所愿。少女左右彷徨,似有一只无形大手将她的心子揉成一团。   “石鱼不在紫禁城!”乐之扬字斟句酌,“你要石鱼,先带我出宫!”冷玄冷冷道:“你小子说话不尽不实,我懒得跟你纠缠,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取就是了。”   乐之扬笑道:“冷公公,你不带我出宫,不妨去皇上那儿揭穿此事,我反正活不长了,大不了死得凄惨一些。但临死之前,我会一口咬定,此事跟公主无关,全是你我串通一气,带我进宫的也不是张天意,而是你冷玄冷公公。”   “你敢!”冷玄变了脸色。他一身武功惊世骇俗,可是一生之中几乎都在深宫里度过,宫闱阴谋见过不少,如乐之扬这一类泼皮无赖倒是很少领教。他设好了圈套,本当套住二人十拿九稳,谁知乐之扬反而用之,居然套回到他的头上。换了别的情形,大可将这小子一掌毙了,可是灵道石鱼在他手里,杀了他,也就丢了石鱼。   刹那间,老太监心里转了几十个念头,忽地冷哼一声,说道:“我带你出宫不难,但你无故失踪,后患无穷!”乐之扬道:“能有什么后患?”   冷玄淡淡说道:“小子,你不要小瞧人了。当今圣上起于微贱,扫荡六合,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精明人物。张天意刺杀公主的鬼话,他顶多信了八成,之所以未曾查验,全是看在你性命不久的分儿上。若你无故失踪,他必定一查到底,到时候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我有失察之过,公主有淫乱之嫌,宝辉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也别想活命。你一人走了容易,其他的人都得替你顶罪!”   乐之扬听得脸色发白,朱微忙问:“冷公公,你有什么法子,既让乐之扬出宫,又不惊动父皇?”   “我自有法子!”冷玄漫不经意地说,“但你乐之扬得立一个毒誓,以性命换石鱼,不得反悔!”   乐之扬哼了一声,举起手来,闷声闷气地说:“我乐之扬发誓,以命换鱼,不得反悔,若有违反,天诛地灭!”口中发誓,心里却想,以命换鱼,谁的命换什么鱼我可没说。我的命可以,你老阉鸡的命也可以,鱼么,石鱼是鱼,木鱼也是鱼,此外还有鲤鱼、鲶鱼,黄花鱼,比目鱼,到时候你老阉鸡随便挑就是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暗暗得意,忽见冷玄神色疑惑,忙说:“光我一人发誓不够,冷公公你也要发誓!”冷玄冷冷道:“老夫一诺千金,我放得了张天意,还会对你失信不成?”   乐之扬随口道:“谁知道张天意是死是活……”话没说完,冷玄怒目瞪来,朱微忙道:“我信得过冷公公,冷公公,乐之扬发了誓,你说说怎么出宫?”冷玄笑道:“这个容易,活着离开有后患,如果死了离开,便可一了百了!”朱微吃了一惊,一横身,拦在乐之扬前面,乐之扬心生感动,脱口叫道:“公主……”   朱微不敢应声,盯着冷玄,呼吸一阵急促。冷玄打量她时许,笑道:“公主误会了,我说的死并非真死,而是假死。”   “假死?”两个少年均是一愣。冷玄点头说:“圣上先入为主,认为小太监中针必死。我有一个法子,六个时辰之内,能叫他生机内敛,形同死人。依照常例,宫人死后,不得在宫中过夜,必要装入棺木,运出宫外安葬,届时我掘开坟墓,破棺救人,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两人面面相对,均是迟疑:别的也罢了,让人六个时辰形同死人,骗过太医、仵作,根本绝无可能。冷玄看出两人心思,笑道:“公主放心,我还要留他寻找石鱼,决不会让他真死,如我当真心怀不轨,何必跟二位多说废话,径直告发这小子就是了。”   朱微转念一想,大觉有理,掉头看向乐之扬。乐之扬心乱如麻,无论真死假死,在棺材里躺上六个时辰,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呆在宫里,也不是长久之计,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咬牙点头:“好,就如冷公公所说!”   冷玄诡秘一笑,低声说:“今日已晚,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日申时,我再来会合二位。尚有一日时光,二位也好好想一想。冷某不爱强人所难,这件事么,非得你情我愿才好呢。”他一边说,一边退,恍若虚无幻影,徐徐没入黑暗深处。   朱、乐二人呆呆伫立,四周死寂无声,突然间,响起一声猫头鹰的怪叫,两人齐齐打了突,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乐之扬低声道:“公主,这冷公公阴阳怪气的,到底是什么来历?”朱微摇头说:“我也不太清楚,父皇从来不说此事,所以也没人敢于多问。只是听老宫女隐约提过,冷公公本是元朝宫里的太监,后来不知何故,来到父皇身边。父皇受过几次暗杀,因为冷公公,刺客非死即伤,从未得逞过。我也问过师父,他也很是不解,一如冷公公这样的大高手,为何净身做了太监?”   说到这儿,朱微转眼望去,忽见乐之扬目望远空,眼里透出一丝期盼,她不觉心里一乱,轻轻哼了一声,乐之扬回头问道:“怎么?”朱微冷冷道:“你要出宫了,心里很高兴么?”乐之扬眉开眼笑:“是啊,终于能出去了。”   朱微只觉一股酸气从胸口蹿起,眼眶微微一热,泪水突然涌出,乐之扬见她神气,不知所措,忙道:“公主……”不待他说完,朱微一拂袖,转身跑远了。   第三章 东岛三尊   乐之扬回到住所,满心怅然,心里尽是朱微临别时的样子。他于男女之情一知半解,少女含泪的双眼,却似一对烙印,深深烙在他的脑海。一想到出宫之后,再也见不到朱微,不觉若有所失,默默坐在床边,直到雄鸡报晓。   第二天,朱微没有召见,她呆在寝殿,足不出户,偶尔琴声飘来,声调凄冷婉转。乐之扬凝神听着,但觉琴声一丝丝,一缕缕,似要将他缠住缚住。想要吹笛应和,可是拿出笛子,才想起竹管破裂,不堪再吹。他愁绪满怀,无从宣泄,恨不得破门而入,告诉朱微,石鱼也罢,生死也好,他全都不放在心上,只要她一句话,自己宁可留在宫里,天天与她为伴,弹琴吹笛,了此余生。   想到这儿,又觉心口绞痛。乐之扬恍然想起冷玄的话,神针发作在即,自己性命不久,别说长相厮守,能否活过明天,也是未知之数。   他无精打采地躺回床上,数日间的际遇从心间流过,好似做了一场迷迷离离的大梦。   用过午饭,朱微忽然召见。乐之扬抖擞精神,赶到寝殿。还没进门,一股奇香钻入鼻孔,远远望去,烟雾缭绕间,小公主双手合十,跪在一张供桌前面,桌上供奉了一尊白玉观音,面容圆润,衣带若飞。朱微双眼微闭,苍白的面孔似为玉像照亮。   乐之扬望着少女,几乎忘了呼吸,待他还醒过来,宫女们已经悄悄地退走了。   朱微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回过头来。一夜不见,她的面孔憔悴了许多,眸子暗淡无光,透出几分迷茫。乐之扬登时心跳变快,身子里像是燃了一团火,他本想上前两步,可大约是熏香的缘故,身子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   两人对望时许,朱微指了指琴案边的褥垫,说道:“坐吧!”乐之扬支吾两声,悻悻坐下。他偷眼看向少女,朱微的脸上冷冷淡淡,根本看不出心中所想。   小公主也坐了下来,倚着那一张“飞瀑连珠”,手指放在弦上,目光却痴痴地望着屋顶。   乐之扬咳嗽两声,低声说:“公主,我,我……”不知怎么的,早已想好的话,此时此刻,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你的笛子呢?”朱微忽地问道。乐之扬拿出笛子,少女接过,扫了一眼,轻声说:“真是破了呀!”   原来,乐之扬昨日吹了两声,朱微是知音之人,只一听,就知道笛子有了破损。她轻轻抚摸笛子,沉默良久,从身旁拿起一个长长的紫檀匣子,轻轻推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接过匣子,莫名所以,只听朱微说道:“你打开瞧瞧!”   乐之扬揭开匣盖,明黄色的软缎上面,放了一支翡翠长笛。寻常的笛子不过一尺八寸,这根笛子足有二尺有余,以一整块翡翠镂刻而成,雕工精绝,内外光润,笛身浓翠晶莹,仿佛一缕秋水。长笛的尾端镌刻了两个流云古篆,字体镶金,纤瘦有力,另有一行游丝小篆,乐之扬辨认不出,不觉微微皱眉。   “这两个大字,念做‘空碧’,这一行小字,写的是‘石季伦得之于苍梧仙府。’”朱微的声音十分恬淡,“这一支翡翠玉笛,本是晋代石崇送给宠姬绿珠的。绿珠姿容美丽,吹笛的技艺出神入化,石崇对她十分宠爱。后来,车骑将军孙秀来石府做客,也对绿珠一见倾心,派了使者,请求石崇把绿珠送给他。”   乐之扬听得不快,心想:“你们这些权贵人家,怎么老是把人送来送去?哼,了不起么?”   朱微并未觉察他的脸色,接着说道:“石崇听了以后,将府中的美人集合起来,说道:‘这是我府中佳丽,任君挑选其一!’孙秀的使者说道:‘我受命讨要绿珠,这些女子中谁是绿珠?’谁知石崇应声暴怒,厉声喝道:‘绿珠是我心爱的婢女,决计不会送人!’当时孙秀勾结赵王司马伦,权倾朝野,闻言大怒,向司马伦进献谗言,说是石崇谋反,当以诛杀。司马伦于是派出甲兵,包围了石崇的府邸。那时候,石崇正在楼上宴客,看见孙秀率兵破门,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凄凄惨惨地看着绿珠,唉声叹气地说:‘绿珠啊绿珠,我今日家破人亡,全都是因为你呀!’绿珠听了十分难过,流泪说:‘绿珠不才,情愿死在大人的前面!’不待石崇阻止,带着这支空碧,踊身一跃,从数丈高楼跳下,摔死在了孙秀面前。”   乐之扬听得心惊,下意识拈起玉笛,但觉入手冰凉,滑如凝脂,冷冷碧色之间,若有灵光流转,仿佛绿珠香魂未灭,就藏身在玉笛之中,他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朱微苦笑道:“后来石崇被抄家灭族,一家老少全数遇难。说起来,这个石崇富贵骄人,府中的姬妾,但凡忤逆他意,一定无法幸免。《世说新语》里说,石崇当权的时候,宴会宾客,让府中美人劝酒,客人喝不完杯中之酒,便将劝酒的美人斩首,这样一来,宾客纵然不胜酒力,也会勉强喝下。后来大将军王敦赴宴,他也是一个心如铁石的人,固执不饮,想看石崇怎么应付。石崇为了此事,一口气杀了三个美人。唉,就是这样一个大恶人,事到临头,却为了一个吹笛的婢女送了性命,足见情之一物,真是说不明白!”   乐之扬心中感慨,放下“空碧”,抬眼看去,正与朱微四目相接。少女眸子幽黑,眼神凄迷,泪光若隐若现,好似深潭上笼罩了一抹烟雾。   刹那间,乐之扬的脑子一片空白,等他还醒过来,朱微已经在他怀里。少女蜷在那儿,柔顺得像是一只小猫,仰着素白的脸儿,目光莹莹流动,手指柔滑如丝,从乐之扬的鬓角抚摸到了嘴角,似要透过这手这眼,把他的容貌镂刻在心底。   乐之扬紧紧地搂住她,双臂几乎用尽了气力,禁城、宫殿、生死、皇权,一切的外物尽已消失,这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乐之扬沉迷在一种奇妙的情绪里,先是喜悦,继而沉醉,到后来,心底深处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悲伤。他感觉怀里的女子在默默流泪,泪水顺着鬓发滑落,淌过他的手背,一直流进他的心里。   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笃笃之声,两人悚然一惊,双双分开,应声望去,窗纸上投映出一个人影,冷玄的声音飘了进来:“公主殿下,时辰到了!”   朱微神色一黯,低声说:“冷公公请进!”话音方落,屋子里起了一阵微风,冷玄白衣萧索,仿佛无中生有,出现在二人面前,乐之扬瞧得心子怦怦乱跳,但觉此人非人,真是一个鬼魂儿。   冷玄手持拂尘,低头说道:“公主殿下,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施术假死了!”   朱微迟疑一下,说道:“冷公公,此事真的没有风险?”冷玄笑道:“公主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朱微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乐之扬。   乐之扬站起身来,面朝冷玄,冷玄凝视他时许,点了点头,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向空中轻轻一挑,礼佛的蒲团活了似的跳将起来,翻滚着落到乐之扬面前。乐之扬见此神技,心中迷迷糊糊,只疑生在梦境,耳听冷玄说道:“请坐!”   乐之扬盘膝坐下,冷玄也对面而坐,神色凝重,双目微合,枯槁的面容透出晶莹的光泽。乐之扬正觉奇怪,忽见冷玄扬起手来,骈起食中二指,向他左边轻轻一点,乐之扬只觉一股寒流灌入体内,左腿膝盖以下登时失去了知觉。他吃了一惊,伸手摸了摸,木木的就像一块石头。   正奇怪,冷玄又出一指,点中左膝后方,寒流注入,膝盖以上也知觉尽失,乐之扬轻叫一声,挣扎欲起,冷玄出手如电,一指点中他的右腿足踝,寒流入体,小腿以下也失去知觉。乐之扬挣起一半,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两眼盯着冷玄,心里充满恐惧,忽觉朱微轻轻拍了拍肩膀,低声说:“别怕,他只是封了你的经脉!”   “经脉?”乐之扬莫名其妙,只听朱微叹道:“他先点了你的‘三阴交’,再点中‘阴陵泉’,均是‘足太阴脾经’的要穴,承上启下,一旦被封,血凝不流,这一条腿自然动弹不了……”   说话间,冷玄出手时快时慢,忽左忽右,接连点中乐之扬的要穴,一旦点中,便失知觉。老太监的指尖寒气浓烈,一路点了下来,也将乐之扬的生机一点点抹去,朱微话没说完,乐之扬腰部以下均如枯木顽石,完全失去知觉。   这时冷玄丢下拂尘,站起身来,绕着乐之扬缓缓踱步,他越走越快,双手齐出,运指若风,先后点中乐之扬的前胸后背、左右手臂。乐之扬只觉一股麻痹从双手食指生发,潮水一般涌向心口,转眼之间,小腹至双肩也失去了知觉。   冷玄出手越来越快,势如弩惊电发,身法疾如狂风,朱微一边瞧着,也觉眼花缭乱。忽听乐之扬“呀”了一声,紧跟着,冷玄一指飞出,点中了他的喉头“天突穴”,乐之扬的叫声戛然而止,好似叫人活活掐断。   朱微心头一紧,“天突”是人身要穴,也是致命的死穴,想到这儿,忍不住冲上前去。还没冲近,忽觉一股寒气射来,正中小腹“丹田”,朱微血为之凝,僵在当场。她直觉不妙,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好,冷公公要害乐之扬!”可是转念一想,冷玄若要害人,根本无须多费周折,眼下耗时费力,实在叫人不解。   焦虑之际,冷玄忽又慢了下来,身如行云流水,绕着乐之扬缓缓转圈,有时转上两圈,方才挥出一指,点向乐之扬头部要穴。他出手变慢,朱微看得分明,所点穴道,均归“手少阳三焦经”,头为六阳之首,若要封闭生机,又要不伤及脑颅,实在不是一件易事,故而冷玄两眼大张,目光电射,面肌微微抽动,明显有些吃力。   点完“三焦经”,又点“足少阳胆经”,这一条经脉之中,“天冲”、“脑空”、“阳白”等穴几乎一碰即死,是以冷玄出手更慢,脚下拖泥带水,指间如负千钧,脸上透出一股淡淡的青气,身后的衣衫也出现了大块的湿痕。朱微认识他以来,这老太监神出鬼没、谈笑破敌,从未见他如此吃力。一念及此,心中疑惑稍减,努力睁大双目,注视冷玄一举一动。   不久,冷玄点完了“胆经”诸穴,转到乐之扬身前,封锁任脉。这一次出手甚快,须臾点完,一闪身,又到乐之扬身后,封闭督脉诸穴。   乐之扬木呆呆坐在那儿,大半个身子已经失去知觉,耳边沉寂无声,鼻间不闻香臭,嘴巴也不知去了哪儿,只有双眼还能视物,可也模模糊糊、昏然欲睡。他努力睁开眼皮,恍惚之间,前方白影闪动,出现了冷玄的老脸。老太监双眉倒立,抿着嘴唇,徐徐扬起右手,骈指如剑,向他眉心点来。嗖的一下,一股冷气钻入额头,乐之扬脑子里嗡的一声,跟着两眼漆黑,再无一丝知觉。   突然间,一丝震动从下方涌起,乐之扬从虚无空寂中醒来,四周一团漆黑,弥漫泥土腥气。他挣扎一下,手脚不听使唤,上方传来沙沙之声,不一会儿,声音渐渐消失,四周沉寂下来。   乐之扬自觉心脏开始搏动,一股暖热之气从心口涌向四肢,热流所至,手脚有了知觉,酸麻的感觉从骨髓中涌了出来,让人难受得无法可想。又过了好一会儿,酸麻感退去,窒息感又冒了出来,胸口好似压了一块大石,石头的分量越来越沉,真有说不出的难受。他蠕动了一下四肢,自觉有了力气,双手摸索两侧,均是厚厚的木板,再摸上方,却是一块弧形板材,上面光光溜溜,涂了一层大漆。   神志起初模糊,这时渐渐地清晰起来,乐之扬猛可明白过来,此时此刻,他正在一口棺材里面,之前的异响应是落土的声音,棺材上面是泥土。不太妙,他被活埋了。   乐之扬心头一急,用力敲打棺材板儿。咚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只觉头晕眼花,可是棺材板儿纹丝不动,棺材里的空气有限,挣扎之下,消耗更快,胸口的压迫感越来越甚,胸膛几乎快要炸开。   乐之扬的眼前金光闪烁,他下意识想到,这里面出了什么差错——冷玄没有及时赶来,也许等他来时,自己早就窒息而死,要么就是老太监心怀叵测,打算活埋了他。是了,这么一来,乐之扬以太监的身份落葬,死得名正言顺,决不会有损宝辉公主的清誉,可笑他信以为真,上了老太监的大当。慢着,如果真要杀死自己,活埋岂不费事,以冷玄的能耐,轻轻一指,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儿。   乐之扬百思不解,呼吸越发艰难,似有一双大手,将他的脖子死死扼住。   绝望中,他摸到了一个长长的盒子,掀开盖子,里面放着的正是那一支“空碧”,棺材里至幽至暗,就连稀世的玉石也失去了光彩。乐之扬手握玉笛,心里冒出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朱微知道这件事情?要不然,她为什么流泪?这支玉笛,也许不是一件礼物,而是一件陪葬品。   这念头一闪而过,乐之扬狂怒不禁。他用长笛敲打棺盖,翡翠坚硬出奇,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凹痕。   这一阵愤怒叫他筋疲力尽,敲到第五下,乐之扬浑身瘫软,脑子迷糊不清,无数念头交织一起,千头万绪,解之不开。   突然震了一下,棺材晃动起来。乐之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下猛地颠簸,他的头撞上了棺材盖。紧跟着,棺盖揭开,冷冽的空气钻了进来,灌入口鼻,麻痹的心脏也跳动起来。乐之扬张开双眼,只见星月漫天,于夜幕之下格外璀璨。   “出来吧!”冷玄的声音尖锐有力,时值夜深,啾啾有如鬼语。   乐之扬听了这话,才自信重获新生。他深吸了一口气,手脚忽又有了力气,当即弹身一跃,站了起来,目光扫去,冷玄站在不远。老太监换了一身服色,青衣小帽,映衬得双颊枯瘦苍白。   周围全是起伏的坟包,蔓草萋萋,在夜风中瑟瑟抖动,一片荒烟涌起,活似许多飘忽的鬼影。   “乐之扬……”一个声音又轻又细,激动中带着迟疑。   除了冷玄,还有旁人?乐之扬应声望去,老太监身后,立着一个人影。   人影动了动,从冷玄身后走出,却是一个黄衣少年,手握一柄长剑,双肩瘦削,四肢修长,双颊光润如玉,眉如翠羽斜飞,眉宇之下,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少年盯着他半哭半笑,乐之扬呆了呆,忽地惊叫一声,从棺材里跳了出来,一阵风冲到少年身前,伸手将他搂入怀里。少年略一挣扎,身子柔软下去,声音低不可闻,仿佛轻轻叹气:“乐之扬,你还活着呀……”   “还活着,还活着!”乐之扬险死还生,心情格外激动,禁不住呵呵大笑,“公主殿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忽听冷玄怒哼一声,两人这才惊觉还有旁人,慌忙分开。老太监脸色阴沉,冷冷说道:“公主殿下,别忘了你的身份。”朱微面如火烧,低下头去。冷玄又扫乐之扬一眼,说道:“小鬼,你也别太放肆!”   乐之扬晕晕乎乎,仿佛是在做梦,看了看四周,问道:“冷公公,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城北的乱葬岗,无家的宫女太监统统葬在这里,得了宠的多一具棺材,没得宠的不过芦席裹身,丢在坑里了事!”冷玄说到这儿,扫视四周坟茔,神色有些凄凉。   乐之扬挠了挠头,心里余悸未消:“冷公公,你再晚来一些,我可就活不成了!”冷玄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这个么,你得问问公主殿下!”   朱微的脸色红了又白,说道:“乐之扬,都怪我,我见你封入棺材,心中很不安稳,一心想要看你复苏,所以缠着冷公公非要出宫,冷公公受不了纠缠,只好带我出宫,这么一来,路上多了一些耽误,唉,只怪我任性,几乎害你送了命……”想着不觉后怕,打了一个寒战。   “不碍事,不碍事!”乐之扬连连摆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若能这样见到你,再死一次也没关系!”   朱微心甜如蜜,口中却呵斥:“尽贫嘴,人死一次就够了,还能死几次么?”乐之扬笑道:“有句话不是叫九死一生么?看样子,人也许能死九次!”   “胡说!”朱微又好气又好笑,“九死一生可不是这个意思!”   乐之扬笑嘻嘻正要接口,冷玄忽地看了看天,说道:“天色不早,灵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道:“在秦淮河边儿上!”冷玄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如今寅时三刻,再过小半个时辰,圣上就会起床,今日有早朝,最晚午时退朝,巳时我就得回去。至于公主,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宝辉宫的宫人,午时之前若不回宫,必然惊动众人。打现在算起,我们还有两个半时辰,小子,你不要跟我敷衍,要不然,会把这天也捅一个窟窿。”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冷公公武功盖世,料想什么事也难不住你。”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武功盖世?谈何容易!这四个字,天底下只有一个人担得起!”乐之扬脱口道:“谁?”   冷玄一言不发,掉头眺望西方,那里冷月半缺,无声坠落。冷玄瞧了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朱微忍不住问:“冷公公,你叹气干吗?”   “没什么。”冷玄拿起一个包袱,掷给乐之扬,“换了这个。”   乐之扬打开一瞧,却是一套青缎衣裤。他落葬之时,穿的是一身太监服饰,被人瞧见,不免招摇,想着瞧了瞧朱微,小公主脸一红,默默转过头去。乐之扬换过衣衫,冷玄早已封好棺材,填回土石,说道:“走吧!”迈开步子,当先向秦淮河走去。   乐之扬看着朱微,后者笑靥如花,美目闪闪发亮,乐之扬不觉心口一热,忽地伸出手来,拉住她的小手。少女手掌纤巧,柔弱无骨,肌肤滑腻光润,握在手里,好似握了一段软玉。   朱微不料这小子如此大胆,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可是未能挣开。抬眼看去,乐之扬笑吟吟瞧着她,露出一口雪白齐整的牙齿,星月光芒,勾勒出少年俊秀明快的面孔。朱微瞧得发呆,心里想:“原来他这么好看!”   乐之扬拿起玉笛,说道:“公主,你把笛子丢棺材里了……”朱微笑道:“这笛子,是送给你的!”乐之扬吃惊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朱微伸出手指,抚摸那一件古物,“这支笛子,是我十岁生日时,十七哥送给我的,可惜我不擅吹笛,放在这儿,徒然埋没了它。宝剑配英雄,我转送给你,绿珠地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说到这儿,她又想起什么,伸手入袖,取出一条金丝绦,穿过笛孔,系在乐之扬腰上,边系边说:“金翡翠,金翡翠,翡翠配金色才好看呢!”   乐之扬心中热血涌动,正想说些什么,前面冷玄咳嗽一声,掉头看向二人,双眉紧紧皱起。朱微面红耳赤,想要收回手去,冷不防乐之扬一把握住,拉着她大步向前。冷玄盯着两人一脸愠怒,可也不便多说,佝偻着跟在一边。   到了秦淮河边,天色已是微明,旭日光照之下,河水青出于蓝,好似一条洋洋洒洒的细丝软缎。两岸的秦楼楚馆,昨夜里耗尽了神思,此时此刻,正自酣然入眠,悠悠扬扬的鸡叫声恰好接上了昨晚的丝竹弹唱。   晨风拂面,清冷微寒,乐之扬的心里却似燃了一团火焰,迎着清晨凉风,格外精神焕发。他指点河边楼舍,向朱微诉说各种奇闻逸事:这儿谁夺过花魁;那里又有谁大宴群芳,是夜焰火漫天,又是如何瑰丽;这家的姑娘不止会吹拉弹唱,还会一手好杂技,身软如绵,钻得过小巧的金圈;那一段的河面七夕里赛过花灯,乐之扬运气好,猜中过几个灯谜,得了不少彩头。灯谜自要说给朱微一一细听,至于那一座灰白萧条的大屋,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热闹,后来一位名妓情爱不遂,为恩客所骗,投河自尽,化为厉鬼,从此在屋里作祟,闹得那儿每年都有女子投水,所以一日日地冷清下去。   朱微生平第一次出宫游历,见了什么也觉新鲜。乐之扬更是口角俏皮,简简单单一件事情到了他嘴里,也能说得妙趣横生。听到女鬼作祟一段,朱微小口微张,秀目睁圆,紧紧抓住乐之扬不放。乐之扬见她害怕,越发来了劲头,又杜撰了几个名妓受辱,化身厉鬼的故事,说得阴凄凄、惨兮兮,吓得小公主脸色发白,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下意识挨近少年,一步也不敢落后。   乐之扬心里大为得意,暗想王公权贵来此寻欢的不少,可是带了大明公主游秦淮河的人物,自己恐怕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这小公主又天真,又害羞,大可以逗她一乐,只可惜白天河上冷冷清清,又有个冷面孔的老太监跟着,不能大大地放肆胡闹。   他嫌老太监碍眼,殊不知冷玄也满心怒气。原来时间紧迫,本想寻宝之后立刻回宫,谁知乐之扬沿河行走,只顾胡吹牛皮,两个少年男女并肩携手,笑语相对,就是踏青的恋人也不如他们亲密。不知不觉,一条秦淮河已到尽头。冷玄忍耐再三,忍不住低声喝问:“臭小子,石鱼到底在哪儿?”   乐之扬听了这话,一拍脑门,笑嘻嘻说道:“哎哟,只顾说话,几乎把这件大事忘了,唔……”他左右瞧瞧,脸色一变,“不对,我记错了,石鱼不在这边,它在,它在……”边说边是挠头,忽见老太监眉头一拧,面透杀气,忙笑道,“我想起来了,石鱼藏在夫子庙!”   “臭小子尔敢!”冷玄气得发抖,方才经过夫子庙,乐之扬视若无睹,这当儿若要回去,又得将秦淮河重走一遍。老太监出手如电,扣住了乐之扬的左肩,那小子奇痛入骨,登时嗷嗷惨叫。冷玄厉声叫道,“臭小子,我能叫你生,也能叫你死,你再敢骗我,我要了你的小命儿!”   正咬牙发狠,不意素白纤手轻轻拂来,五缕劲风直透经脉,以冷玄之能,也觉手背酸麻,下意识一反手,扣住一只皓白玉腕,那人轻哼一声,意甚娇媚。冷玄心子一跳,慌忙松开五指,后退一步说道:“‘拂影手’名不虚传,冷某情急出手,还望公主见谅!”   朱微抚摸手腕痛处,心中暗暗骇异,方才那一拂,确是‘太昊谷’的‘拂影手’,指间的阴劲若有若无,看似无所妨碍,却能伤人经脉、坏人五脏,专破各类护体真气。冷玄不但若无其事,反手一抓,几乎破了她的‘凝霞神功’,将她的腕骨生生捏碎。   “冷公公!”朱微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乐之扬不是说了吗,他只顾跟我说话,一时忘了石鱼之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冷公公,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过失,就要害人性命呢?”   冷玄按捺怒气,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小子鬼话连篇,天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鬼话连篇?”朱微看了乐之扬一眼,后者摸着肩膀,一脸委屈,朱微不由冲口而出,“我看他很好的,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冷玄怒道:“你看他句句都是实话,只因你对他……”说到这儿,欲言又止,朱微瞧着他问道:“我对他什么?”冷玄哼了一声,说道:“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公主自己心里明白。”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朱微不动声色,“就等冷公公指点迷津!”   冷玄盯着公主,脸色阵青阵白,狠咽了一口唾沫,忽又干笑道:“公主殿下万金之躯,何必跟老奴一般见识。时间紧迫,取了石鱼,早早回宫才是正经!我对这小子发怒,也全是为了公主!”   “为了我?”朱微轻轻冷笑,“怕是为了你自己吧,冷公公,你诱拐我出宫,该当何罪?”冷玄一呆,失声道:“公主殿下,可是你百般痴缠,我才答应带你出宫……”朱微一笑,说道:“谁见我缠你了?到了父皇那儿,他信你,还是信我?”   冷玄又惊又气,更生出一股悔恨,只怪不耐纠缠,给这小公主一哭二闹,把她带出深宫,现如今出来容易,回去可就难了。他自觉落入圈套,只好忍气吞声,徐徐说道:“公主殿下,老奴一时心急,未免失礼,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不要与老奴为难。”朱微道:“好说,你不与乐之扬为难,我就不跟你为难!”   冷玄心中暗恼,斜眼瞅去,乐之扬背着双手,俨然找到了靠山,脸上笑嘻嘻的,不胜得意。冷玄气得心子发痛,恨不得飞起一脚,把这小子踢到河里喂鱼。   没奈何,三人掉头返回夫子庙,才走百十步,乐之扬忽又说道:“走了老半天,公主殿下想必渴了?那边有个‘仙月居’,茶水好,点心更妙,坐在楼上,秦淮河一览无余,真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去处!”   冷玄听在耳中,几乎气破了肚皮,可又不便出手责打,只好大声说:“时间太急,拿到那个东西才是正经!”   乐之扬忽然成了聋子,笑眯眯地自说自话:“可惜如今是白天,秦淮河的妙处都在晚上,公主难得出宫透透气,看不了第一流的热闹,至少也该看看第二流的风光,喝喝茶,吃吃点心,看看这一河的风景,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   朱微明白乐之扬的心思,知道他不舍与自己分别,千方百计地拖延时间,这两个半时辰,平日说来不短,此刻竟是去如飞箭,自己一旦回宫,怕是再也出不来了。想到这儿,心生黯然,也不顾冷玄脸色难看,强笑道:“你一说,我也有点儿饿了,如你所说,就去喝喝茶,吃吃点心!”   冷玄急道:“公主殿下……”朱微笑道:“冷公公,你别着急,我自有分寸。只不过,这里不比宫中,你我须得改改称呼,到了茶楼上,我叫你冷先生,你叫我小朱就得了!”冷玄道:“老奴不敢!”说着看了乐之扬一眼,两道目光恶狠狠的,恨不得从这小子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他心中尽管气恼,可也拗不过两个小的,无奈跟着两人来到“仙月居”。   这茶楼高约三层,朱栏青瓦,面朝一川烟波,甚是轩敞雅致。时当上午,楼上冷冷清清、茶客全无,三人在三楼面河处坐定,讨了一壶明前龙井,四样上等点心,虽然不如皇宫里那么精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乐之扬笑指河上,说起若干风流趣事,朱微默默听着,只觉是耶非耶,如梦如幻。可惜但凡是梦,总有醒来之时,这样的时机,怕是不可再得了。她低头看着杯中的浮沫,忽然生出身不由主、沉浮难知的伤感。   正忧愁,忽听河面上传来一阵清歌:   “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蛩泣。到如今,只有蒋山青,秦淮碧!”   这阕《满江红》唱得起伏跌宕,满河皆响,高昂处穿云裂石,低回处如绕指精钢,连而不断。一曲唱完,余韵悠悠,好似霜钟响于空谷,久久也不散去。   朱微不胜惊讶,应声望去,只见一叶小舟从上游漂流下来,船头站了一个年轻僧人,身形挺拔,风姿俊秀,一身月白僧衣随风飘扬,好似流云飞雾,遮掩一轮朗月。朱微不由暗暗喝了声彩:“好歌喉,好风采!”   歌声惊动两岸,妓女们从水榭阁楼中一拥而出,见那僧人,均是挥手嬉笑。白衣僧也展眉一笑,左手袖袍飞卷,向那些女子频频示意。   朱微大为惊奇,问道:“这和尚是谁?他出家之人,为何跟这些妓女这么相熟?”乐之扬笑道:“这和尚我不认识,可是听人说过。他自号‘情僧’,长年在这秦淮河边厮混,听说他琴棋书画,无不高妙奇绝,加上人才俊朗,歌喉动人,这河边的名妓,无不跟他纠缠不清。”   朱微听了这话,心生鄙夷,说道:“他身为空门之人,怎能流连花街柳巷?什么‘情僧’,哼,我看该叫‘淫僧’才对!”口中鄙薄,心里却很惋惜:“可惜了这一身好风度,唉,若论歌咏之妙,十七哥也要逊他一筹!”   冷玄忽地哼了一声,说道:“流连花街柳巷,未必就是淫僧,端坐庙堂之上,未必就是君子。吕洞宾在《敲爻歌》里说过:‘道力人,真散汉,酒是良朋花是伴,花街柳巷觅真人,真人只在花街玩!’禁绝酒色,不过是第三流的道行,别看那些高僧大德,一脸的清高肃穆,满心的男盗女娼,一字为僧,二字和尚,三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乐之扬听得有趣,笑道:“道行还分高下么?第三流如此,第二流又如何?”   冷玄道:“第二流的道行,见酒思饮,见色思淫,常为世俗所诱惑,却往往能够悬崖勒马,于不可能之处守住本心,这就好比行于独木桥上,桥下就是滔滔浊世,一步踏错,便为世俗所吞没。这一流的人物,尽管行走艰难,但终究胜过那些伪君子、假和尚。”   “第一流呢?”乐之扬又问。   “第一流的道行,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就算流连于花街柳巷,也不会丧失赤子之心!”   乐之扬笑道:“这论调怪有趣味,那么敢问冷、冷先生,这和尚算是第几流?”冷玄笑而不答,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你们两个,喝够了没有?”朱微还没答话,乐之扬抢着说:“还没够!”冷玄看他一眼,出奇的没有动怒,叹一口气说:“算了,反正也走不了啦!”   乐之扬二人面面相对,朱微怪道:“怎么走不了?”冷玄眉头一耸,沉默不答。   乐之扬心知有异,掉头看去,白衣僧袖袍潇洒,身如行云流水,向“仙月居”款步走来。   朱微与乐之扬对望一眼,均能看见对方眼里的诧异。悄没声息间,白衣僧上了三楼,近了看时,这和尚身量甚高,超出常人一头,四体修长匀称,肤色莹白光润,至于面容五官,更是俊秀得不似男子,如描如画,顾盼有情。看见三人,他微微一笑,仿佛花开月明,整座茶楼也无端明亮起来。乐之扬纵是男子,见这笑容,也不由面红心跳,偷眼看向朱微,少女也盯着和尚,眉间透出一丝迷茫。   白衣僧走了两步,在角落处一张桌边坐下,朗声说道:“茶博士,来一壶君山碧螺春。”声音清朗,有如玉石相击。   不一时,茶博士奉茶上桌,白衣僧若无其事,自斟自品,正眼也不看向这边。冷玄却微微皱眉,手托茶杯,既不啜饮,也不放下。   突然间,河岸边又起了一阵喧哗,乐之扬心生好奇,趴在窗边探头看去,河街上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身着银白长儒衫,头戴镂银珍珠冠,面容蜡黄透青,似乎有病在身,步子虚浮不稳,行走间偏偏欲倒。   在他身后不远,跟着一群男女。有的袒胸露乳,分明是个屠夫;有的腰系围裙,袖子油晃晃的,大约是个厨子。这些人一个个大呼小叫,跑得气喘吁吁,可是不论如何奔跑,也赶不上病恹恹的银衫男子。   乐之扬心中大奇,凝目细看,发现银衫男子身后,除了那群男女,还有许多奇怪东西,有杀猪的屠刀、挂肉的铁钩、炒菜的铁锅、烧火的铁棍儿,乃至于铁盆、铁铲、铁锚、铁锄……这些东西都如活了一般,有的连蹦带跳,有的噌噌滑行,还有的丁零哐啷向前翻滚,无论大小长短,全都围绕在银衫人身边。   银衫人若无其事,步子忽慢忽快,慢时一步一尺,快时一步一丈,经过一家绣花铺子,铺子里嗖嗖嗖飞出一大蓬绣花细针,密密麻麻,好似群蜂出巢。乐之扬正要惊呼,银衫人将手一扬,脚边的一口铁锅托地跳起,叮叮叮之声不绝,漫天针雨不知去向。绣花铺的老板娘不知发生何事,给针上的丝线扯了出来,这一瞧,吓得目定口呆,扶着门框,双腿一阵阵发软。   追赶的人群也觉不妙,先后停了下来,呆愣愣地远远观望。银衫人带着一群铁器,徐徐走近“仙月居”,抬头看了看招牌,举手遮口,咳嗽两声,左手向地画个圈儿,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响,满地的铁器跳跃而起,横七竖八地抱成一个铁球。银衫人漫不经意,伸手提起那个铁球,就像是提了一篮子糖果,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   三楼众人只听咚咚有声,整座木楼吱嘎作响。不一时,银衫人冒出头来,扫了众人一眼,将铁球向前一滚,来到一张桌边坐下,有气没力地说:“茶博士,六安瓜片一碗!”   茶博士面色惨白,贴着墙根下楼取茶。银衫人坐在那儿,呼呼喘着粗气。乐之扬见那无数铁器黏合成球,聚而不散,古怪之处匪夷所思,心中一时好奇,死盯铁球不放,冷不防银衫人一掉头,双目冷冷看来,乐之扬与他目光一遇,不觉浑身一抖,慌忙垂下眼皮。   这时河岸边又是一阵惊呼,两岸房舍中冲出不少人来,冲着远处指指点点。乐之扬转眼一瞧,“呀”的惊叫起来。只见远处一艘乌篷小船,离水数尺,向着这方冉冉飞来,船头趴了一个船娘,船尾趴着一个艄公,两人面如土色,向着两岸尖叫挥手。   天上飞舟!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咄咄怪事。乐之扬心子狂跳,看着那飞舟越来越近。突然间,他看出其中的奥妙,飞舟并非无所凭借,船下站了一个人,双手朝天,奋力托起船只,在他双脚之下,踩了一对高跷,形如长脚鹭鸶,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   乐之扬失笑道:“这法儿有趣,有工夫我也试试!”   “不知天高地厚!”朱微轻轻摇头,“人家做来有趣,换了你,一步也走不动。”乐之扬怪道:“那是为何?”   “你瞧!”朱微指着河上,“那高跷是大竹子造的,下了水一定漂浮起来。踩高跷的人一旦下水,双脚忽高忽低,一定东倒西歪,是以他扛了船只行走,连人带船足有一千多斤,好比压船的锭子,压得高跷深入水底。可是这么一来,比起平地又多了一层流水的阻力。高跷越长,阻力越大,没有千斤的气力,休想走得动一步!”   “光有力气也成不了事!”冷玄慢慢说道,“这里面还有极高明的内家功夫,没有一等一的巧劲,就算不从高跷上掉下来,也把这两根大竹子踩断了!”   话才说完,一边的银衫人哼了一声,乐之扬转眼望去,那人只顾喝茶,正眼也不看向这边。   高跷长得出奇,来人一步丈许,不一会儿来到仙月居前,忽地停下步子,将乌篷船轻轻一掷,丢在河上。竹子高跷失去船只压制,从河里浮了起来。那人借此浮力,腾空跃起,半空中拧转身形,“笃”的一声,高跷落在茶楼之前,刺穿了下面的青砖,颤巍巍地插在地上。   那人“呵”的一笑,甩开高跷,跳进茶楼,丢下两根长竹竖在楼前来回摇晃。   乐之扬细看来人,但见他年约四旬,瘦脸长须,穿一身斑斓花衣,衣带松松垮垮,眉宇间透出几分诙谐,乍一看,倒像是街边卖艺的杂耍艺人,决想不到他方才的惊世之举。   花衣人扫了众人一眼,张口便笑:“施南庭,你来得挺早!”银衫人唔了一声,说道:“怎么只有你一个?杨风来呢?”   花衣人笑道:“我们来时打了个赌,我从河面上行走,双脚不能沾上一滴河水,他从屋檐上来,手脚不得碰到一片瓦甍,看谁先到此间。如今我先到一步,看样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房屋层层叠叠,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座迷宫!”说到这儿,他掉头一笑,“瞧,他也来了!”   众人转眼望去,一个黑衣人身如龙蛇,在对岸的屋檐间上下起伏,他的手里拿着两条细细长长的白绫,好似两样活物,轮番缠绕屋角飞檐,一缠一晃,就越过一座房屋,下方有人看见,纷纷惊呼起来。   转眼之间,那人来到茶楼对岸。花衣人笑道:“这下子有趣,看他怎么过河?”只见那人左手的白绫绕住檐角,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跟着身子晃荡,穿空跃出,跳到河水上方,右手白绫射出,不长不短,缠住了花衣人丢在河心的乌篷船。船只一歪一沉,那人身如旋风,滴溜溜蹿起老高,左手白绫挥出,又缠住了花衣人插在楼前的两根高跷。高跷应力弯曲,化为了一张弹弓,白绫好比弹弓上的皮筋,“嗖”的一声,将黑衣人弹了进来。   “杨风来!”花衣人大呼小叫,“船是我带来的,高跷是我插下的,怎么全成了你借力的玩意儿?这也太没天理了吧!”   杨风来不高偏矮,两撇八字须稀稀拉拉,听了这话,两眼一翻,开口就骂:“明斗,你还有脸说,你跟我说,仙月居在夫子庙,我绕着夫子庙转了一圈,别说仙月居,狗日楼也没看见一座。你把我骗到夫子庙,自己却颠颠地跑过来。不算,不算,这一场赌斗不算!”   明斗笑道:“杨风来,两年前你不是来过吗?谁叫你自己不记得路?我说夫子庙,就是夫子庙吗?我又不是你爹,你干吗要听我的!”   杨风来一时噎住,气得两眼翻白。忽听施南庭叹道:“明斗,你这话强词夺理了,你明知道老杨是个路痴,你却乱指方向,不是使诈是什么?”杨风来连连点头:“老施说得在理!”   明斗笑道:“在什么理?兵不厌诈,将军打仗还要使诈呢。反正我先到一步,杨风来,愿赌服输,快把彩头拿来!”   杨风来嘀咕两声,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正要开盒,明斗一把夺过,笑道:“茶博士,取三只黑瓷兔毫碗,再把烧好的水提一壶上来!”   茶博士见了这几人的本事,早已神魂俱失。他应声拿来水壶瓷碗,明斗揭开盒子,拈出一小撮茶叶,丢在兔毫碗里,茶色苍青发白,看来无甚奇处,可是沸水冲下,楼中登时弥漫出一股奇香,半似茶香,半似乳香,可又不同于这两种香气,倒有一股子勾魂荡魄的韵味。   施南庭盯着那茶,面露诧异:“这是什么茶?香得这么古怪?”   杨风来黑脸涨紫,没有出声。明斗却笑道:“我知道,这茶名叫神婴茶!是老杨从一个妖道手里夺来的!”施南庭怪道:“神婴茶?为何取这样的名字?”   明斗笑道:“顾名思义,这茶就如婴儿一样,喝着人奶长大的。”他见施南庭还在疑惑,不由笑道,“老施你太方正,不知世事之险恶。明说了吧,种茶的妖道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妖方,捉了许多正当哺乳的妇人,日日用乳汁浇灌茶树,茶树长出种子,复又种在地里。这么长了种,种了长,连长了九茬,才得到这样的茶香茶色,那妖道鬼迷心窍,认为此茶食乳而生,好比元婴童子,久喝此茶,可以得道成仙。”   施南庭看了看碗中茶水,皱眉说:“那妖道在哪儿?”明斗一笑,回头看向杨风来,后者漫不经意地说:“他没成仙,倒成了鬼!”施南庭道:“你杀了他?”   杨风来道:“他抓走了乳母,饿死了婴儿,我凑巧路过,顺手管了一下!”施南庭点头道:“杀得好!”一边的茶博士听见杀人之事,吓得两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明斗笑笑嘻嘻,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赞道:“奇香流荡,回味无穷,好茶,好茶,没准儿再喝几口,明某就化成一阵风,直奔南天门去了!”杨风来“呸”了一声,说道:“你进了南天门,也是一只皮猴子!”说完端起茶碗,也品了一口,闭上双目,摇头晃脑,意似大有回味。   乐之扬凑近朱微耳边,轻声说:“看上去挺好喝呢!”少女狠狠白他一眼,咬牙说:“你要敢喝一口,我、我一辈子也不理你!”乐之扬诧道:“这为什么?”朱微想了想,低声说:“妖道的妖茶,人喝了也有一股妖气!”乐之扬瞅她一眼,笑道:“妖气也未必,怕有一股乳臭气!”朱微被他说破心事,又羞又恼,啐道:“你要喝便喝,我才懒得管你!”   “小兄弟要喝吗?”明斗忽地掉过头来,冲乐之扬一笑,“佳茗共欣赏,见面即是有缘!”说完冲一碗茶,手指轻轻一挑,“嗖”的一声向乐之扬掷来。   碗茶平平飞出,似有无形之手从下托住。乐之扬正要伸手去接,忽听朱微喝道:“别动!”说着纤手挥出,指尖拂中茶碗边缘,那只兔毫碗风车似的旋转起来,碗中的茶水受了激发,冲起尺许来高,如涛如雪,晶莹亮白。   朱微一碰那碗,一股潮红涌上双颊,不由得起身后退,“喀喇”一声,座椅靠背拦腰折断。少女去势不止,“砰”的一声又撞上了身后的一根圆柱,整座阁楼轻轻一震,木梁上扑簌簌地落下了许多灰尘。   冷玄伸出手来,接住旋转不下的瓷碗,抿了一口,漫不经意地说:“奇淫怪巧之物,喝起来也没什么滋味!”   乐之扬还过神来,慌忙跳起,上前扶住朱微,急声道:“你没事吧?”朱微抿嘴摇头,长吸一口气,脸上的红晕徐徐退去,轻声说:“我还好!”乐之扬莫名其妙,说道:“怎么回事?那只碗发了疯似的……”朱微叹了口气,掉头注视明斗,轻轻咬了咬嘴唇。   明斗笑道:“冷公公身在皇宫,稀罕玩意儿见多了,这杯劣茶,自然入不了你的法眼。明某流亡海外,穷得叮当响,除了这一身破衣裳,就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冷公公是大善人,善人做善事,还请可怜可怜我这大穷鬼,赏几个子儿给我花花!”   乐之扬一边听得吃惊,但听明斗的口风,分明认识冷玄。又联想冷玄之前的言行,不由暗暗担心。他扫眼看去,明斗一桌三人,杨风来一口一口地品啜碗中之茶;施南庭端然凝坐,两眼瞧着茶碗上的兔毫松纹,入迷的神气,仿佛碗中别有乾坤;至于明斗,始终嬉皮笑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乐之扬心生迷惑,又瞧那个和尚,和尚笑如春风,目似星斗,冲着一楼人上下打量,仿佛一个看客,正瞧一场好戏。   茶楼中的气氛微妙起来,冷玄忽地放下茶碗,叹气说道:“明斗,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明斗笑道:“不多不少,十五年!”冷玄点头道:“这么说,令尊死了也快十五年了?”   明斗的脸上腾起一股紫气,眼里嬉笑尽去,透出刀锋也似的锐芒,他龇牙一笑,涩声说道:“是啊,再过十天,就是家父的忌辰,万事俱备,只欠一样东西。”   冷玄问道:“什么?”明斗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就是冷公公的人头!”   冷玄幽幽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令尊的鲸息功火候不浅,我若放他一马,死的可就是我了。冷某这颗脑袋,说来并不值钱,你若自忖武功胜过令尊,不妨随手拿去,当祭品也好,当夜壶也罢,都随你的便!”   明斗“哼”了一声,正要答话,杨风来腾地起身,高声叫道:“冷玄,我堂兄杨风柳也是你杀的吗?”   “是啊!”冷玄不假思索,随口便答。   “好阉狗!”杨风来面红耳赤,厉声喝问,“他的尸首呢?”   冷玄淡淡说道:“我只管杀人,尸体如何处置,不关鄙人的事。不过,圣上对付这一类刺客,大多剁碎了喂狗,正所谓路死路埋,沟死沟埋,狗吃了得副活棺材,令堂兄进了这口棺材,也算是得其所载!”   杨风来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冷玄:“狗阉奴,你少得意,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冷玄笑道:“杨尊主过奖了,我一个太监,有什么好得意的!”他目光一扫,点头说,“东岛四尊来了三个,看来冷某面子不小。不过云虚身为岛王,龟缩不出,实在叫人气闷,飞影神剑,光照东海,想必也是夸大之词。”   “放屁!”明斗伸出手来,连连扇动,“好一个醋酸屁!”杨风来也叫道:“云岛王没来,那是你的运气,看了他的剑光,你就是个死人!”   “是么?”冷玄阴沉沉一笑,摸了摸无须的下颌,“那他为何呆在东岛,不来中土?呵,我倒是听说,他三十年前发了一个毒誓:一日胜不过西方那人,一日不出灵鳌岛半步。一过三十年,照我看,他这一辈子,怕也出不了灵鳌岛咯!”   东岛三尊的脸色同时一变,施南庭徐徐起身,目光转向冷玄:“东岛施南庭,领教冷公公高招!”冷玄叹了口气,说道:“施尊主,我久闻你是个谦谦君子,冷某一生最不爱杀的就是君子,再说了,你我并无仇怨,何苦定要分个生死。”   施南庭淡淡说道:“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尔!”   “好!”冷玄一点头,“说得坦白!”又瞧其他二尊,“你们呢,一起上还是车轮战?”   施南庭还没答话,明斗抢着说:“我们三人同来,自然是一起上。”冷玄皱眉道:“只有三人么?张天意呢,他怎么没来?”   那三人面面相对,杨风来朗声道:“这跟张师侄有什么关系?”冷玄道:“怎么没关系?我出宫的事情再无人知,除了他,又有谁会留心查探?他挨了我一记‘扫彗功’,怕是内伤未愈,所以挑唆你们三个来找我晦气,若是照他的如意算盘,顶好东岛四尊全数都来,可惜时机仓促,只聚齐了三个!龟镜没来,你们的胜算可少了一半!”   “大言不惭!”杨风来叫道,“花师妹没来,我照样拧下你狗阉奴的狗头!”冷玄点头说:“很好,我先领教龙遁高招!”伸手入袖,抽出一条三尺长的马鞭,木柄皮革,全无出奇之处。只因他的“扫彗功”要有威力,非得一件软兵器不可,出宫不便携带拂尘,便拿了一条马鞭凑数。   冷玄端坐不动,说道:“明斗,还你的茶碗!”挥鞭卷住兔毫碗,嗖,瓷碗带起一股疾风,笔直撞向明斗。   明斗“哼”了一声,抬手要接,兔毫碗忽地转向,冲杨风来飞去。杨风来左袖一扬,袖间吐出白绫,飘然扫向瓷碗。不料那碗来势凶狠,冲开白绫,笔直撞来。   杨风来向后跳开,右袖挥洒,白绫穿出,缠住屋梁,跟着身子上升,左脚飞出,“啪”地踢中瓷碗,口中叫道:“狗阉奴,茶还没喝完,还什么碗?”   这一脚又刁又狠,兔毫碗尽管带有冷玄的内劲,仍是应脚粉碎,无数碎瓷夹杂一蓬白雨,刺啦啦地冲向冷玄。   冷玄头也不回,反手出鞭,马鞭挽起一个鞭花,“啪”的一声,瓷片茶雨落了一地。杨风来大喝一声,脚出连环,一阵风踢了过来。冷玄微微一哂,马鞭抖直,鞭梢吞吞吐吐,一毫不差地指向杨风来右足踝的“昆仑穴”。杨风来白绫悬在梁上,身子吊在半空,见状滴溜溜一转,绕到冷玄左侧的死角,换了左脚,旋风般踢向老太监的脑门,恨不得踢他个脑浆四溅。   冷玄鞭交左手,鞭梢抖了个花儿,虚虚实实,又指向他左脚的“冲阳穴”,这一下看似平淡,杨风来却知道厉害,脚到半途,忽又缩回,身子凌空再转,寻找其他死角。冷玄端坐不动,马鞭在左右双手倒来倒去,鞭梢始终指向他的双脚要穴,左脚定是“冲阳”、右脚必是“昆仑”,杨风来走马灯似的转了两圈,踢出二十来脚,均是半途而废。   乐之扬一边瞧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冷玄一举一动,均是清清楚楚,杨风来却如十几个影子在半空中晃动,叫人看了只觉头晕。杨风来接连出招,居然无法逼得老太监起身,心中说不出的气闷,但见冷玄仅顾上盘,下盘似无防范,当即左袖白绫飞出,“嗖”地缠住了冷玄的椅子。   杨风来劲透白绫,大力一拖,本以为老太监必用千斤坠对付,谁知一拖便动,椅子闪电蹿起。杨风来吃了一惊,心叫不好,念头刚刚闪过,冷玄头也不回,反手一鞭扫中座椅,椅子的去势登时快了一倍,夹着劲风向他撞来。杨风来慌忙翻身后仰,身子弯成一张大弓,但觉椅子贴着面门飞过,“咚”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墙壁恰似草纸糊的,登时破了一个大洞。   杨风来心惊肉跳,还没还过神来,忽听明斗叫道:“当心!”转眼一看,冷玄无声无息地欺近身旁,原来椅子只是虚招,老太监也知道伤不了杨风来,故而紧随其后,偷下杀手。   杨风来慌忙一抖手,牵扯上方白绫,身子向后疾退。冷玄的足尖在桌子角上一点,纵出一丈多远,势子俨然更快。杨风来刷刷劈出五掌,脚下如毒蛇吐信,连环踢出五腿。这十招一口气使出,足可抵挡天下间任何追击,以老太监的能耐,也是向后一缩,似要避开锋芒,马鞭却轻轻一抖,活似一条长大蚯蚓,曲曲折折地绕过杨风来的拳脚,鞭梢点向他喉下三分。   这马鞭虽是平常之物,可一旦注入了老太监的“扫彗功”,穿木碎石,不在话下。杨风来无奈之下,左手缩回,食中二指形如剪刀,剪向冷玄的鞭梢。但凡使鞭的高手,最忌鞭梢被捉,一旦鞭梢被制,无异于神龙断了尾巴,毒蛇掉了脑袋。   冷玄这一鞭势子已尽,若不收回,必为所捉。杨风来本意他知难而退,谁知指尖一软,一拈便着,长鞭抖了一下,一股内劲汹涌而来,杨风来慌忙运气反击。内劲纠缠一处,还未分出胜负,冷玄右手忽起,骈指向前点出。   电光石火之间,杨风来猛可想起一事,身子尽力一闪,避开了胸口要害,跟着肩膀一冷,一股冷流窜入肩井,右臂登时变得麻木。他的身子悬在半空,全靠右手的白绫,这一下登时脱手下坠。杨风来手忙脚乱,还没落地,冷玄食中二指再出,居高临下地点向他的眉心。   杨风来一手被制,一手又被马鞭困住,这一指根本无从抵挡,正绝望,一股疾风从旁涌来,带得他踉跄后退。冷玄的指劲落空,扫中一张八仙方桌,嗤的一声,木桌豆腐似的缺了一角。   明斗左掌拖开了同门,右掌呼地扫向冷玄。冷玄马鞭抖直,“啪”地扫出,两股劲风相接,满楼的碟儿碗儿纷纷跳了起来,丁零当啷,声音嘈杂悦耳。   两人这一番比斗,又与方才不同。方才好比神鹰捕雀,半空中就见了高低,这时间,两人遥遥相对,马鞭忽曲忽直,角度诡异,冷玄的内劲随鞭而走,曲直无方,时时乘虚而入。明斗站在那里,左臂好似没了骨头,圆转如意,也能以任何角度出手,无论冷玄的鞭劲从何处扫来,均能从容应对。两股劲气有如两团旋风,搅得满楼灰尘四起。   纠缠数招,冷玄扬起左手,再次骈指点出。明斗也慌忙抬起右手,食指点向对手。空中传来嗤的一声,两人同时一晃,明斗的脸上涌起了一股紫气,左脚站立不住,噔地倒退一步,咔嚓,脚下的楼板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冷玄面无表情,马鞭越舞越快,带起的旋风似乎小了许多。明斗首当其冲,却是有苦自知:冷玄的劲力看似减弱,其实不过收缩起来,好比木质松散,石块坚实,后者更易伤人。此时“扫彗功”如一堵石墙压了过来,明斗的“涡旋劲”、“滔天炁”虽强,也觉难以抵挡,更不用说还要应付老太监的指力了。   冷玄出指不快不慢,可是每出一指,明斗便后退一步,渐渐退到桌子边上,脸色由红变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   老太监干笑一声,口中闲闲说道,“明斗,你的‘鲸息功’似乎没有练全,涡旋劲、滔天炁可圈可点,这‘滴水劲’么,可是不敢恭维。换了令尊,必不如此窘迫,若是西昆仑亲来,我这‘阴魔指’岂敢撄其锋芒?”   明斗两眼瞪圆,大喝一声,食指一圈一点,空中发出沉闷啸响。明斗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眉宇间涌起一股黑气,口中厉声叫道:“梁萧无信无义,下贱无耻,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就算他武功再高,明某也不放在眼里。”   冷玄笑道:“有趣,你瞧不起他,又何苦要练他的武功?更有趣的是,你练这下贱无耻的武功,居然还没练全!”话音方落,一边的白衣僧嘻嘻呵呵,拍手大笑起来。   明斗心中恼怒,正要反唇相讥,忽觉胸口隐隐作痛。他方才强行跨出一步,经脉大受振荡,忽听一声锐啸,马鞭凌空一抖,一股锋锐之气冲开他的掌力。明斗匆忙连挥两掌,挡开逼来的劲气,冷玄趁机骈指点出,“阴魔指”无声无息,带着入骨的寒气。明斗一挥食指,“滴水劲”连绵射出。所谓水滴石穿,这指劲并非十分凌厉,可是一指数劲,连绵不绝,柔和绵密之余,却也不易抗拒。   嗤嗤声不绝于耳,两人的指劲再次抵消,明斗才松一口气,冷玄忽又伸出指头,轻轻点出一指。这两指连环点出,几乎不容转念,明斗一时犯了糊涂,不知为何紧要关头,冷玄出指变快,可是事发仓促,根本无法细想,但觉左胸一凉,半边身子失去知觉。   原来冷玄之前出指较慢,全是有意为之,等到明斗适应了他出指的节奏,突然变快,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明斗来不及化解指劲,“扫彗功”又已袭来,他只觉胸口一热,全身摔了出去,哗啦一声,将身后的方桌压塌了一半。   冷玄跨出一步,赶到了明斗面前,马鞭挽了个不大不小的鞭花,刷地落向明斗的头顶。明斗半身麻痹,眼看马鞭落下,忙使个懒驴打滚,尽力滚向一边,只听嗡的一声,头顶上方好似钟鼓齐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顾全身乱滚,滚出一丈多远,方才纵身跳起,还没站稳,一股疾风贴面扫过,面皮火辣辣一阵疼痛。   明斗转眼望去,吓了一跳,擦面而过的是一把杀猪刀,那口刀车轮疯转,飞向远处的冷玄。老太监鞭花乱舞,正与一把铁锤,一口铁锅、两把锅铲搏斗,他一鞭将铁锅抽得粉碎,谁知碎铁片刚刚落地,忽又跳起,冲着他一阵乱刺。   明斗又惊又喜,回头看去,施南庭站在桌边,双手乱抓乱舞,十指忽曲忽直,好似傀儡艺人,操纵一干铁器。身边的铁器接连飞出,地上的铁球葱皮似的层层剥落。   施南庭沿途聚集铁器,凑了一个小小的武库,他见明斗不敌,于是出手相助。他的“北极天磁功”能聚散天下铁器,铁器带了他的劲力,便是绝好的暗器。他见冷玄鞭劲厉害,先用一口大铁锅挡下他一鞭,跟着铁匠铺的铁锤铁钳、种花匠的铁锄铁铲、刺绣铺里的数百花针,大小不一,轻重不等,大的遮掩小的,轻的跟着重的,好似一群飞鸟飞虫,将冷玄裹得严严实实。   换了他人,势必首尾难顾,偏偏冷玄的“扫彗功”天下独步,鞭子一旦舞开,好比一面坚盾,强弓硬弩也能抵挡不少,此时缓过气来,马鞭忽快忽慢,鞭花忽大忽小,卷得铁器彼此撞击,丁零当啷,火星四溅。   这撞击卸去了施南庭的劲力,漫天的铁器好似江河入海,纷纷落入冷玄的鞭花之内。老太监忽地大喝一声,右手马鞭圈住铁器,左手食中二指嗖地向前点出。   施南庭忌惮他的指力,慌忙吸了一个铁盆拦在身前,铁盆中指,哐当落在地上,一路滚到墙角。   冷玄得势不让,连弩般点出数指,施南庭接连召出铁器抵挡,挡了几下,伸手一抓,忽地空空如也,原来短短的工夫,带来的铁器全都用光。   冷玄呵呵一笑,挥指点来,施南庭无法可施,咬紧牙关一拳送出。这是他家传的“指南拳”,一旦使出,全身劲力聚于一点,故能开碑裂石,所向无前。   拳风指劲无声相交,施南庭不由后退一步,冷玄则跨上一步,又出一指,劲风相交,施南庭再退。顷刻间,他接了三指,便退了三步,蜡黄的脸上腾起一股血红。   明斗知道他练功不慎,留下痼疾,接这三指,只怕受了内伤,当下双掌一抡,左掌“滔天炁”,右掌“涡旋劲”,一个向外,攻向冷玄;一个向内,牵扯那一团铁器。   冷玄丢开铁器,挥鞭反击,那些铁器得了自由,纷纷向下坠落。施南庭见机,双手抓拿,铁器还没落地,忽又跳跃而起,绕着冷玄团团乱转。杨风来守在一边,原本碍于身份,不好出手围攻,但见二人联手,也就无所顾忌,两条白绫忽上忽下,不时去缠冷玄的双腿。   冷玄三面受敌,不由动了豪兴,朗声叫道:“正该如此!早干什么去了?”身法忽地变快,一道青影隐没无端,在白绫、黑铁、漫天掌力间穿梭,来去如鬼如魅,出手如雷如霆,以一敌三,不落下风。   东岛三人越斗越惊,均想无怪父兄命丧他手,这老太监一身武功有如天人幻化,纵是岛王云虚亲来,也未必敢称必胜。朱元璋身边有此人物,无怪屡遭刺杀,总能安然无恙。   又斗十余合,明斗眼角余光所及,茶博士缩在墙角,早已瘫软如泥,白衣僧端坐不动,脸上笑笑嘻嘻,身处劲气之中,居然若无其事。   明斗心中暗凛,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这和尚的来历。他有心试探,故意带偏掌风,扫向和尚,可那掌风好比泥牛入海,一近和尚身边,立刻不知去向。   明斗心中纳闷,转眼再瞧,那一对少年紧靠窗边圆柱,较矮的黄衣少年挡在青衣少年之前,长剑横在胸前,目光死死盯着这边。   明斗心头一动,暗想二人与冷玄同桌,必是他的同党,老阉狗武功极高,阴魔指更是防不胜防,假使今天能够杀他,东岛三尊怕也难免死伤。   他向来狡猾,意想到此,左掌一抡,扫中数十块铁屑钢针,一阵风向两个少年卷去。   铁器还没近身,黄衣少年运剑挥出,剑锋精光点点、如洒星斗,只听叮叮连声,铁屑钢针撒了一地。   明斗不由动容,心想:“这不是奕星剑么?这小丫头是席应真的传人。”正思量,杨风来也明白了他的计谋,身如游龙,脱出战圈,两条白绫刷刷刷扫向朱微与乐之扬。   朱微剑法虽妙,但内力不足,勉强击落暗器,手臂已是又酸又麻,忽见白绫卷来,只好硬着头皮挥剑刺出,谁知那白绫活了一般,看着向左,剑尖还没刺到,忽又扭头向右,朱微手腕一紧,已被紧紧缠住,只觉一股大力拽来,拖得她下盘虚浮,向前冲去,这时又听乐之扬发出惨哼,转眼一看,那小子被缠住脖子,两眼翻白,舌头也吐了出来。   朱微心中大急,伸手抓那白绫,可是杨风来何等厉害,轻轻运劲一拨,就将两人分开,朱微情急失态,忍不住叫道:“冷公公!”   这一叫清脆娇柔,众人均是诧异,杨风来笑道:“好家伙,原来是个母的……”来不及奚落,锋锐劲气凌空扫来。杨风来大笑一声,纵身跳开,冷玄一鞭将他逼退,二指如剑,划过两道白绫,白绫应手而断,乐之扬一屁股坐在地上。   冷玄转身救人,身后空门大露。他面对的都是当世高手,容不得丝毫大意。施南庭不愿乘人之危,略略迟疑了一下,明斗却是掌风天落,夹杂钢针铁屑,拍向冷玄身后。   老太监临危不乱,极力拧转身形,马鞭回扫,铁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跟着鞭梢抖直,一股锐气绕过掌风,点向明斗的小腹。   明斗不敢过分相逼,纵身向后跳开。突然之间,茶楼里沉寂下来,只听得相斗四人粗浊的喘息声。   滴答,一点鲜血落在地上,冷玄的手指微微发抖。朱微在他身后,分明看见一点殷红从他左肩漫开,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糟糕,冷公公受伤了!”   “老阉狗!”明斗冷冷一笑,“看样子,你今天难逃公道!”   冷玄不动声色,抖了抖衣袖,淡淡说道:“三打一是公道,牵连无辜也是公道,东岛的公道原来如此,冷某真是佩服得不得了!”   东岛三人听了这话,均是面孔发热。这时忽听呵呵大笑,三人转眼一瞧,发笑的又是那个和尚。杨风来恼羞成怒,破口骂道:“臭秃驴,你笑什么?”   白衣僧手把茶碗,闲闲笑道:“笑什么?当然是笑人了,足下这么问,难道不是人?”   杨风来大怒,张口就骂:“臭秃驴,我是你爹!”白衣僧笑道:“这可更不对了,我是秃驴,你是我爹,那你岂不也是驴了?哈,看你长得毛茸茸的,秃驴算不上,倒是一头小毛驴儿,哈哈,毛驴儿,毛驴儿,就是黑了一点儿!”   杨风来气得两眼喷火,正要出手教训,明斗冲他一摆手,沉声说道:“别说闲话,正事要紧!”   杨风来看他神色,知道必有缘故,当下忍住怒气,白绫一抖,又卷向冷玄。明斗同时出手,刷刷刷连劈六掌,施南庭也上前一步,伸手抓拿,满地铁器跳跃而起。   三人蓄势而发,来势更加凶猛,冷玄一要正面抵挡,二要护住身后两人,不过数招,一块碎铁擦身而过,带起一溜血光。朱微看得吃惊,叫声:“冷公公!”挺剑要上,明斗却分出一掌,向她迎面拍出。朱微只觉大力压来,浑身鲜血直向上冲,不由得发出一声娇呼。冷玄听见,反手一指点出,冷风飒飒,明斗的掌力土崩瓦解。这时忽听施南庭大叫一声:“着!”冷玄的左胁鲜血迸溅,跟着白光扫地,一条白绫缠住了他的左脚。   杨风来一招得手,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呼。冷玄上要抵挡三尊,下盘又被白绫缠住,加上接连中伤,不过三招,便觉头晕目眩,身子摇晃起来。朱微也看出不妙,想要挺剑相助,可又害怕弄巧成拙,再惹冷玄分心。   正着急,忽听冷玄锐声高叫:“薛禅王子!”朱微一呆,不解其意,但听沉寂时许,有人呵呵笑道:“冷公公,你叫谁?”朱微转眼看去,接口的正是那白衣僧人。   冷玄叫道:“薛禅,我叫你!”白衣僧笑道:“薛禅早已死了,你还叫他干吗?”冷玄“呸”了一声,说道:“你要死也死透些,剃了个光头骗谁?”白衣僧哈哈大笑,说道:“冷玄啊冷玄,你真是病急乱投医,你背恩忘义,难道说还要我救你不成?”   冷玄冷冷道:“我死了容易,那东西的下落可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白衣僧笑道:“你知道我的来意?”冷玄冷笑道:“你不就是为了‘元帝遗宝’而来的吗?你再不出手,我就交给东岛三尊!”   “元帝遗宝!”东岛三尊均是动容,六道目光落在白衣僧身上。白衣僧沉吟一下,起身笑道:“冷公公,你厉害!”一挥衣袖,轻飘飘拍出一掌,口中笑道,“明尊主请了!”   他出手潇洒,谈吐爽利,明斗却觉一股巨力山崩地陷一般涌来。他大吃一惊,回掌一挡,顿觉双臂一热,心脏几乎跳出了嗓子,噔噔倒退两步,冲口叫道:“大金刚神力!”   其他二尊均是变色,纷纷住手跳开,施南庭扬眉叫道:“大师与渊头陀怎么称呼?”白衣僧笑道:“那是家师!”施南庭肃然起敬,点头说:“大师果真是金刚传人,敢问宝号?”   白衣僧微微一笑,说道:“冲……”众人盯着他,等他后面一字,谁知白衣僧说罢一字,再不言语,施南庭呆了呆,点头道:“渊头陀以渊为号,大师的法号莫非是这个‘冲’字?”白衣僧笑道:“不错!”施南庭道:“原来是冲大师,足下既是金刚传人,为何助纣为虐?”   冲大师笑道:“谁是纣、谁为虐且不说,堂堂东岛三尊,围攻一个太监,传到江湖上去,一定不太好听!”杨风来怒道:“这么说,你是要架梁了?”冲大师笑道:“架梁不敢当,说起来,我与冷公公也有一笔旧账要算,却被三位占了先着!”   杨风来两眼一瞪,还要喝骂,明斗冲他摆了摆手,说道:“冲大师,你要算旧账,那么不妨先算!”杨风来看他眼色,登时明白过来,这太监、和尚均是劲敌,眼下之计,莫如让他们先打一场,两败俱伤,而后从容出手,自然可获全胜。   冲大师笑了笑,说道:“明尊主,你这‘卞庄刺虎’之计平时或许管用,今日却是无用,这笔旧账只可悄悄地算,不可有人在旁,三位尊主若有诚意,不妨退避三舍,待我跟冷公公完事,再来知会你们如何?”   明斗脸色阴沉,冷冷不语,杨风来心直,大声说:“说笑话,我们一离开,你们拍屁股跑了怎么办?”冲大师叹了口气,说道:“这样说,那也没法子了!”说完平平一拳,击向明斗。   明斗还了一掌,不料冲大师拳未用足,忽变为掌,飘然扫向杨风来。杨风来纵身跳开,白绫抖出,点向冲大师的咽喉。   冲大师一笑,随手抓出,将白绫抓在手里。杨风来大吃一惊,运力夺回,不料一股大力顺着白绫涌来,自身真气与之一碰,好似冰雪向火,一一融化殆尽。杨风来不觉眼红筋涨,身子连连摇晃,忽听冲大师长笑一声,旋身错步,随手带动白绫,杨风来的掌心皮肉生痛,身子跌跌撞撞地冲向施南庭。   施南庭伸手一拦,顿觉心口一热,气血上冲。杨风来一代尊主,成名也非幸至,半空中白绫挥出,缠住上方木梁,左手松开白绫,任由冲大师夺走,跟着身子一转,分从七个方位,狂风般踢出七脚。冲大师笑容不改,旋身出掌,大袖飘飘挥洒,恰似一带流云,萦绕一座玉山。   扑扑之声不绝,杨风来踢中和尚手臂,好似踢中了精钢铁柱,腿骨疼痛欲裂,正要抽身后退,一条白绫迎面飞来,贯注了冲大师的内力,势如一条钢鞭,反向杨风来抽来,饶是他身法如风,也被逼得东逃西窜。   其他二尊对视一眼,双双出手。施南庭右手一推,漫天铁器如群蜂出巢,明斗赶上一步,运起“滔天炁”,向那铁器拍了一掌,铁器星闪电发,去势快了一倍。   冲大师丢开白绫,抡拳一阵疾攻,铁器一被弹开,忽又转回,一部将他困住,一部冲向冷玄。   冷玄如不受伤,合他与冲大师二人之力,打败三尊不在话下,但他连遭重创,血流不止,加上年纪大了,失血一多,气力渐衰,斗得越久,越落下风,惹得冲大师反要腾出手来,不时替他抵挡暗器。这么此消彼长,双方仍是难分胜负。   又拆数招,冷玄始终记挂身后两个小的,眼角余光射去,心中“咯噔”一下,只见窗边空空荡荡,乐之扬与朱微已不知去向。老太监又惊又怒,尽力向后一跳,伸手入袖,抓出一束白绢,上面水墨隐隐,似有许多字迹。   “薛禅!”冷玄大声叫道,“这幅藏宝图送给你了!”一挥手,白绢被“扫彗功”一卷,轻飘飘飞向和尚。冲大师下意识接过,不及展开细看,忽觉压力倍增,铁屑、钢针、白绫、掌力一股脑儿向他涌来。冲大师不敢大意,全力出拳,双方硬碰硬接了一招,狂风满楼,木屑纷飞,偌大的茶楼一阵摇晃。   冷玄趁机脱出战团,飘身一纵,穿出窗户。其他四人见状,隐约感觉上当,但“元帝遗宝”实在太过诱人,冲大师所持,说不定就是藏宝的秘图,东岛三人一时忘了父兄仇恨,死死缠住和尚不放。   双方疾风骤雨般拆了十来招,冲大师忽地跳开,叫声:“且慢!”一抖手,展开那束白绢,“你们看这是什么?”三人定眼看去,那白绢压根儿不是什么藏宝秘图,只是一块手帕,上面绣着水墨山水。明斗心知中计,叫道:“老阉狗无耻!”抢到窗边一看,楼下人头耸动,哪儿还见冷玄的影子。   第四章 灵道石鱼   乐之扬被白绫缠了一下,几乎断气送命,好在杨风来为人还算正直,情势未明,不愿滥杀无辜,要不然,他劲力用足,十个乐之扬也要了账。   乐之扬死里逃生,心有余悸,又见冷玄受伤,心中大为着急。他一边盘算,一边轻扯朱微的衣角,少女回头看来,乐之扬冲她比划,做出逃跑的手势。朱微一呆,指了指冷玄,乐之扬摇了摇头,摸了摸脑袋,指了指冲大师,说是有光头和尚帮忙,冷玄一定无事。   朱微将信将疑,还在犹豫,乐之扬早已不耐,上了桌子向外一跳,双手抱住楼外的高跷,哧溜一声滑了下去。朱微无法可想,也只好纵身跳出,袖子搭住高跷,一缠一绕,飘然落地。此时阁楼下方早已聚了许多闲人,冲着楼上指点谈论,忽见二人跳下,均是愕然注视,又见朱微俊秀不凡,更是盯着她目不转睛。   众目睽睽之下,朱微面红耳热,不知如何是好,忽觉手掌一紧,被乐之扬一把扯住,发足狂奔。   两人一口气跑了二里多远,乐之扬累得气喘吁吁,回头看时,朱微的双颊白里透红,神态悠然自若,不由诧道:“你不累么?”朱微抿嘴笑道:“再跑十里也不累!”乐之扬有点儿悻悻,甩开她说:“你会武功,了不起么?”   朱微见他自卑,心中好笑,说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些换气吐纳的法门,改日有闲,我教你好了……”说到这儿,忽又想起,今日一别,怕是再无见期,登时心中黯然,默默低下头去。   乐之扬猜到她的心思,心里也觉难过,可又不愿扫兴,笑道:“这下子好了,如今冷老头被人缠住,咱们正好玩儿个痛快。”   朱微担心回宫太晚,惹来天大麻烦,可是深心里面,又实在不愿和乐之扬分开,正犹豫,乐之扬大大方方,又把她的小手握住。十指连心,温柔入骨,朱微心跳面红,一切犹豫迟疑全都抛之脑后,忽听乐之扬在耳边轻声叫唤:“朱微!”   小公主一愣。她有生以来,除了几个至亲,从无一人直呼她的名字,但听乐之扬语声缠绵,不由心中酥软,身子仿佛着了火一般。只听乐之扬又说:“朱微,这名字不好,得改一改。”   “怎么不好?”朱微啼笑皆非,心想这小子越说越不成话,竟然想篡改大明公主的名字。   “朱微,别人一听,还以为是猪尾巴呢。”乐之扬说到这儿,冲少女嘻嘻一笑。   朱微又惊又气,举起拳头捶了他一下,说道:“好啊,你是不是经常在心里咒我‘猪尾巴’?”   “哪儿的话?”乐之扬笑着否认,“我刚才想到的。”   “鬼才信你。”朱微白了他一眼,“我的名字可是师父取的,出自《道德经》中的一句话,‘视之不见名曰微,听之不闻名曰希’。”   “视之不见?”乐之扬盯着她一脸古怪,忽地伸出手来摸向少女面颊,口中笑道,“我看不见你,我看不见你……”   朱微一面躲闪,一面咯咯直笑:“你少胡说,我师父是个大道士,这里的‘微’指的是一种道的境界,喂,你再胡闹,我可不客气啦。”   乐之扬收手笑道:“我可不知道什么道不道的,我知道,现如今,你看得见,又摸得着,只要瞧着你,我的心里就很欢喜。”   朱微心中滚热,挽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说道:“我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手挽着手,沿着河边并肩行走。不多久来到夫子庙前,可惜白天没有杂耍花灯、诸般小吃,乐之扬只好口说手比,将何处卖糖人、面人,何处耍杂技卖艺,一一描述了一番。这一次又与宫中所说的不同,朱微身临其境,听着乐之扬的话儿,夜市里的热闹有趣宛然就在眼前。可一想到此次回宫,再也见不着那样的景象,就算将来见到了,这身边的人,怕也不是乐之扬了。   朱微越想越觉心酸,手指微微用力,将男子的手握得更紧。乐之扬有所知觉,回头看去,少女眉眼微红,眼眸间笼罩了一层迷离的雾气。乐之扬的心上像是针扎了一下,勉强笑笑,伸手给她抹去眼泪,笑道:“哭什么,你回去好好练武,顶好可以飞檐走壁,一到夜里,偷偷溜出宫来,我们不又能见面了吗?”   朱微一听,大大心动,不觉其险,只觉其难,叹气说道:“轻功练到出入禁宫的地步,少说也要三年五年,那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也许你已成了家,令夫人在焉,你还能陪我逛秦淮河吗?”   乐之扬向来得过且过,只图眼前快活,从没有想过将来,听了这话,接口便说:“我自由自在的,成家干什么?”又见朱微神色凄婉,只想引她开心,转眼看去,眼前一亮,拉着小公主快走两步,来到一个卖无锡泥人的摊子前面,说道:“这样好了,做两个泥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我,如果思念起来,看一看泥人也是好的。”   朱微又难过,又好笑,看他一眼,心想:“泥人能与真人相比么?”忽见乐之扬双手乱摸,神色十分尴尬,一转念,明白了他的苦处,伸手入袖,摸出一大块金锭,笑道:“嬷嬷,做泥人,多少钱一个?”   做泥人的老太婆瞪着那块金子,眼珠子也快掉了下来,乐之扬一把拦住朱微,说道:“我知道,五文钱一个,两个十文,老板,呆什么,还不快找钱?”   老太婆苦笑说:“小哥儿消遣我么?这块金子少说也有五两,值一百多两银子,把老婆子的家当卖了,也找不齐这个数儿。”她打量二人,忽地微微一笑,“老婆子痴长年岁,阅人千万,二位这样灵秀俊美的人物,一万个人里也见不着一个,难得今儿一见一双,真是少有的福气,若我老眼不花,这位黄衣的该是一位姑娘吧!”   两人吃了一惊,老太婆见这神情,心知所料不差,笑道:“二位别见怪,若要为人塑像,必先观其形,窥其神,得其精神,方可惟妙惟肖。姑娘女扮男装,可是眉眼神气仍是妩媚流露,这女儿家的神态,可是藏也藏不住的。”她顿了顿,又说,“这是老婆子今日头一桩生意,二位不吝光顾,我也图个吉利,一文钱不要,白送二位两个泥人!”   乐之扬笑道:“老太婆早该如此,白说这么多废话。快捏,快捏,我们的时间紧着呢!”老妪看他一眼,笑道:“小哥儿真是洒脱!”一边说,一边捏起泥人。她手指灵巧,翻转如飞,不一会儿,两个泥胎成形,并非二人原貌,朱微那个泥人,捏成了一个女儿形象。跟着彩笔描画,不一会儿,一对泥人并肩而立,男俊女美,笑容可掬,只与摊前两人十分神似。   朱微拿着泥人,又惊又喜,翻来覆去地细看,老妪忙说:“泥湿未干,轻一点儿,别弄坏了!”朱微一笑,将那块金子丢在摊上,说道:“嬷嬷,不用找了!”不待老人回答,拉着乐之扬快步跑开。乐之扬气道:“那么大一块金子,不白白便宜她了?”朱微笑道:“这两个泥人,值一千两金子。我宫里也有不少泥人,可是一个也比不上这个。”乐之扬白她一眼,说道:“我倒是忘了,你是大明的公主,这天下也是你家的,一块金子算什么?”   说到这儿,忽见朱微郁郁不乐,忙又说:“我说错了,是了,你想不想瞧瞧灵道石鱼?”朱微一听这话,又把忧虑抛到一边,笑道:“真有石鱼么?茶楼上我还在想,你这个撒谎精,是不是又在骗人?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什么也没有的!”   乐之扬笑道:“石鱼就在附近,我也没见过,既然来了,瞧一眼也好!”说着走近梨园,但见门上贴了应天府的封条,门前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乐之扬猜测必是那晚死人太多,惊动官府,封了园子。但这园子四面围墙,不能做个盖子盖上,于是他领着朱微绕入戏园后面的小巷,但看巷中无人,沿大树翻入园中。   园子里的板凳东倒西歪,戏台坍塌如故,地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凝结成了黑色,四面的草木郁郁苍苍,透出一股子阴森气息。朱微忍不住轻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些瘆人!”乐之扬道:“我进宫那一晚,张天意在此杀了不少人!”朱微“哦”了一声,恍然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戏园子?”   乐之扬点头道:“正是!”他判别方位,向东南走了几步,来到一处墙角,向朱微讨了宝剑,挖掘起来,挖了约摸三尺来深,仍是一无所得,乐之扬心里疑惑:“莫非赵世雄说谎,死到临头还寻我开心?”   正想着,“叮”的一声,剑尖触及某种铁器。乐之扬心头一震,赶紧挖开泥土,但见一口箱子,外用油布重重包裹。朱微一边瞧着,也觉心跳加快。乐之扬搬出箱子,拆开油布,但见两尺见方一口小小铁箱。箱子上有锁,朱微正想钥匙何在,乐之扬手起剑落,将锁一剑劈断,打开箱盖,里面用明黄软缎重重包裹,拆开缎子,一只灰白石鱼。跃入两人眼帘。   但看石鱼形状,乃是一只鲤鱼,长约一尺五寸,宽约八寸有余,鳞腮鳍尾俱全,一双鱼眼木呆呆的全无生气。可怪的是,石鱼的眼珠、鳞片之上均有细小楷字,字迹端方有力。乐之扬随口念道:“沙鸡陁力沙识,沙侯加腊滥……”朱微忍不住问道:“你在念什么?”   乐之扬将石鱼递给她,说道:“鱼上面有字!”朱微接过看看,沉吟了一下,忽地笑道:“乐之扬,你念得不对!”乐之扬道:“怎么不对,这些字我都认识!”朱微摇头说:“不是字不对,是字的顺序不对!应该是这么念!”她顿了顿,念道,“娑陁力、沙识、鸡识、沙腊、沙侯加滥,俟力建,般赡、鸡识……”   她的声音婉转动人,乐之扬忍不住打断她说:“怎么听着怪怪的,有点儿像是,像是……”朱微笑道:“像乐曲么?”乐之扬一拍脑门,说道:“不错,真是像乐曲!”   朱微点了点头,说道:“不奇怪,这就是乐谱!”乐之扬一呆,失笑道:“你骗人,乐谱我见千见万,还不认识吗?依黄帝十二律,当是黄钟,林钟,太簇、南吕、姑洗、应钟、蕤宾、大吕、夷则、夹钟、无射、仲吕(按,近于十二平均律)。若按五行之声,当是宫、徵、商、羽、角、变宫、变徵(按,类似于今之简谱,1、2、3、4、5、6、7)!这些杀鸡杀鸭的,又是哪门子音律?”   “无怪你不认识!”朱微叹了口气,盯着石鱼微微出神,“天底下认识这曲谱的人少得可怜,我知道的人里面,也只有十七哥认得。这些字是乐谱不假,只不过,不是中土的罢了!”   乐之扬奇怪道:“不是中土的,又是哪一国的?”   朱微说道:“这乐谱叫做龟兹汉谱,源自古龟兹的乐谱,自从龟兹国灭亡,本国的乐谱也失传了,纵未失传,也由先代乐师转为了中华正音。更何况,这龟兹汉谱与古龟兹的乐谱又有所不同,古龟兹用的是龟兹语,这里将龟兹语的吐字发音按汉字直译过来,所以看上去全是汉字。这石鱼又不规整,上下横直歪歪斜斜,如果不懂古龟兹谱,根本不知道如何断句,就如你初见时的一样,一念就乱了套,就算眼睁睁看着,也不知道这是乐谱!”   乐之扬又惊奇,又佩服,问道:“你又怎么认得呢?”   “也是凑巧!”朱微笑了笑,“十七哥与我都是乐痴,他是男儿身,出入宫廷比我方便,又是大国藩王,财富予取予求。他不但酷爱收藏古代的乐器,更爱搜集古时的乐谱,但凡发现古谱,不惜重金求购,久而久之,积了满满两大书架的古谱。他知道我也是同好,所以找到一本古谱,必要抄写一份给我。这些古谱里面有契丹文、女真文、西夏文、蒙古文,还有八思巴文,这些都难不倒我们。唯独有一本谱书,古旧发黄,只剩半册,我俩说什么也辨认不出。十七哥问遍了熟识的乐师,也无一人认得,但瞧书中的图页,上面的琵琶式样又分明出于古代的龟兹国,十七哥于是疑心这曲谱与龟兹人有关。盛唐之时,龟兹音乐雄视中土,更无一国可与抗颉,可是龟兹语早已失传,这本乐谱通篇又是汉字。十七哥钻研数年,一无所获,直到前年,方才出现了转机。”   乐之扬忙问:“找到识曲谱的人了吗?”朱微摇头说:“没有,但皇天不负苦心人,十七哥找到了一本书。这本书原是蒙元宫廷里的,蒙元败落以后,由元朝皇帝带到了塞外。洪武二十一年,大将军蓝玉在捕鱼儿海大破元军,俘获甚众,除了金珠宝玉,还有一批图书。回朝以后,大部分图书他都交给了朝廷,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偷偷扣下了几册图书,其中有一本怪书,从封皮到内页,尽是这种龟兹汉谱,因为无法看懂,蓝玉以为藏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他本是赳赳武夫,也没有用心钻研,只是私自扣下,藏于府中秘库。洪武二十六年,蓝玉图谋造反,人被诛灭,家也被抄了。可巧十七哥参与审理此案,于是得到了这本谱书。他如得珍宝,拿回府中钻研,意外于书页夹层里发现了一张纸片,上面写明了龟兹汉谱的翻译之法。这件事本是我二人心中的大悬案,十七哥一旦发现,连夜转告与我。所以我一看到这些字,立刻就能认得!”   乐之扬忙问:“怎么翻译?”   “说来也简单!”朱微顿了一顿,“若是不知翻译之法,一百年也想不出来,知道了翻译之法,我一说,你就懂了。”她蹲下身子,拿了一块尖石,边说边写:“娑陁力是林钟宫声,鸡识是南吕商声,沙识是应钟角声,沙侯加滥是黄钟到太簇的变徵声,沙腊是太簇徵声,般赡是姑洗羽声,俟力建是仲吕到林钟的变宫声,依次翻译过来,自然成了一首曲子!”   乐之扬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文字,半晌说道:“无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能破解这石鱼的秘密。只是破解了又怎样?这石鱼上写的根本就是乐谱,跟武功全无关系!张士诚的儿子白死了,赵世雄白死了,玄天观的道士也白死了。”   “这样岂不更好?”朱微拍手笑道,“武功是杀人之道,音乐是娱人之法,相比起来,音乐比武功好一百倍。这位灵道人前辈,想必也是一位乐道高人,可惜晚生了数百年,不能与他一会!”   “要会他还不容易?”一个声音忽地传来,于寂静之中格外刺耳。两人双双跳起,掉头看去,只见张天意一脸诡笑,从一棵大树后面转了出来,盯着二人说道,“人死归于幽冥,我送二位一程,到了幽冥地府,你们不就能见到灵道人了吗?”   朱微只觉手脚冰凉,呛啷抽出长剑,锐声喝道:“乐之扬,你先逃!”乐之扬一皱眉,朗声道:“逃什么?”一伸手,将朱微的手紧紧握住,朱微看他一眼,只见他嘴角含笑,全无惧色,一时间,心中又甜蜜,又焦急,恨不得化身神仙,使个搬运法儿,将他远远送走才好。   张天意不甘心冷玄得到灵道石鱼,又知道乐之扬撒谎,石鱼必然不在紫禁城,冷玄迟早出宫来取,故而一面知会东岛三尊赶来京城,一面守在紫禁城附近窥视。一见冷玄出宫,立刻飞鸽传书,通报三尊,撺掇双方大战一场,自己却守在一边,打算渔翁得利。他见乐之扬二人跳出茶楼,本想一鼓擒拿,可是转念一想,莫如将计就计,先让他们拿到石鱼,自己再行出手抢夺。   这么一想,他远远跟着两人,直到乐之扬挖出石鱼。石鱼上的文字,张天意早年也曾见过,但却不知其意,听见两人议论,心生好奇,便在一边凝听。听到朱微说出文字来历,心中先是一热,又听不过是一支曲谱,心中又是一凉,这么忽热忽冷,终于按捺不住,跳出来夺鱼杀人。   此时看见两人模样,张天意不由笑道:“原来还是一对同命鸳鸯,小小年纪,倒也有情有义。也罢,看这情义分上,我给你们一个痛快!”朱微想要反唇相讥,可又嗓子艰涩,忽地甩开乐之扬,手捏剑诀,俏生生摆了个架势。   “奕星剑?”张天意面透杀气,“你也是席应真的徒弟?好得很,上一次跟燕王没有比完,今个儿接着比!”说着拔出剑来。他的软剑丢在了紫禁城,这口剑刚刚买的,虽不如软剑好使,对付这对少年男女却是绰绰有余。   朱微自从练成剑术,从没遇上过真正高手,忽见张天意拔剑,不由浑身发抖,说不出的紧张,心里默想“奕星剑”的精要,抿嘴盯着对手,仿佛痴了呆了。   张天意身经百战,一瞧朱微神气,便知她是个初出道的雏儿,暗自冷笑,正要出手,忽听乐之扬叫道:“慢着!”转眼一瞧,那小子不知何时手里捏了一块石头,对准灵道石鱼,大声说道:“张天意,你要活鱼还是死鱼?”   张天意心中一沉,冷笑道:“何为活鱼?何为死鱼?”乐之扬笑道:“活鱼就是一条整鱼,死鱼就是一堆破石头,你若动手,我就把石鱼砸碎,大伙儿拼个鱼死网破!”   这么一说,新仇旧恨涌上张天意心头,他直眉瞪眼,厉声叫道:“小畜生,你吓唬谁?骗我入宫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今儿不一剑剑剐了你,我就不姓张!”乐之扬接口便道:“不姓张,姓乐也好,我正差一个灰孙子提夜壶呢!”   张天意大怒,乐之扬却不知死活,继续说道,“你做了我的灰孙子,名儿也得改改,天意两个字不好,听起来像个反贼,唉,叫旺财吧,又亲切,又吉利,张天意,不,乐旺财,你说这样好不好?”   他死到临头,还敢拿对手打趣儿,张天意怒极反笑,咬牙说道:“小畜生,你猜我第一剑割你哪儿?”乐之扬笑道:“当然是割你爷爷的舌头。”张天意被他说破心思,一时反驳不得,咬着牙又是冷笑,只听乐之扬又说:“怎么样?乐旺财,你还要不要石鱼?若要石鱼,就把剑收起来,乖乖放你爷爷奶奶走路!”   朱微正紧张,听了这话,只觉奇怪:“爷爷奶奶是谁?”乐之扬笑道:“我是他爷爷,你自然是他奶奶。”朱微又羞又气:“胡说,谁、谁是他奶奶!”乐之扬笑了笑,盯着张天意说道:“怎么样?两条命换一条石鱼,你也不算吃亏!”   张天意脸色发青,心想朱元璋的女儿还罢了,你小畜生的贱命,连一片鱼鳞也不值,心里发狠,嘴上却说:“好啊,你把石鱼拿过来,我放你们走路。”   “骗鬼么?”乐之扬将石块举得更高,“我们出了戏园子,到了大街上再给你!”一边说,心中却想:到了大街上,没准儿能碰到冷玄,张天意见了老太监,一定夹屁而逃。   张天意沉着脸想了想,忽地点头说:“好,就这么办!”乐之扬不想这么容易,一手拿起石鱼,一手握紧石块,笑着说:“好啊,我们从大门走,你可别跟来!”张天意笑笑,忽一扬手,大喝一声:“看针!”   朱微心中一凛,下意识举剑防守,不料张天意声东击西,一阵风抢上来,剑光一闪,直奔乐之扬的咽喉。朱微顾不得自身,反手一剑撩出,谁知张天意又是虚招,反手一剑,划向乐之扬手腕,存心连手带鱼一并斩落。   朱微全副心神系在剑尖之上,来不及细想,剑锋随之下沉,只听“叮叮叮”一串响,两人疾风骤雨般交了六剑。   张天意大感意外,他接连虚晃两招,原本势在必得,谁知朱微后发先至,总能抢先一步挑开他的长剑。换了往日,张天意放手抢攻,只要数剑就能攻破朱微的剑幕,但他那日为冷玄所伤,内伤并未痊愈,一轮快剑使过,胸口隐隐作痛,只怕引发伤势,只好纵身跳开,盯着朱微一脸惊疑。   朱微站在那儿,手臂麻木无觉,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方才的六剑是如何接下来的。   乐之扬也出了一身冷汗,怒道:“张天意,你不要石鱼了吗?”张天意“哼”了一声,冷冷道:“方才不是说过吗?石鱼上的文字不过是乐谱,呸,乐谱,我要它干什么?”   乐之扬本是情急生智,想用石鱼保命,全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一时间不觉呆住。张天意调匀呼吸,挥剑又上,朱微稍稍稳住心神,想到方才接连破解对方的狠招,足见师父所传的剑法十分高明,这么一想,多了几分自信,再拆数招,奕星剑的精妙之处渐渐显露出来。   两人兔起鹘落,剑光盘旋,就如两只飞蛇口吐闪电,剑尖一接便收,竟是来不及碰撞。张天意越斗越惊,暗想这小女孩儿多大年纪,学了几招太昊谷的剑术,竟与自己互有攻守,自己这多年的剑术,竟是白练了么?   他心中一急,不顾内伤,气贯长剑,剑身弯曲成弧,绞住朱微的剑身,沉喝一声:“撒手!”朱微虎口剧痛,长剑应声脱手。   张天意仗着内力深厚,挑飞对手的长剑,他下手不容情,手里剑光一闪,又刺向朱微的心口。   乐之扬见状心急,举起石块,奋力掷向张天意。张天意虽不惧怕,可也不愿叫他掷中,于是挥掌一扫,石块登时飞出,朱微着地一滚,刚要站起,张天意又赶上前来,挥剑刺向她的面门。   “着!”乐之扬情急之下,又把手里的石鱼也掷了出来。张天意本想挥掌扫开,见是石鱼,变掌为抓,一手捏住。但见朱微翻身站起,想要去拾不远处的长剑,当下冷笑一声,连人带剑化为一支弩箭,向她后心怒射过去。   眼看这一剑将朱微钉在地上,身侧飒然风响,似有暗器袭来,张天意不由暗骂:“小子找死!”只当乐之扬丢来石头,右手软剑不停,左手随意抓出,不料石块入手,绵绵软软,其中更有一股缠绵内劲顺着掌心直冲全身。张天意大意轻敌,登时浑身一麻,歪歪斜斜地向左跳出,就连握剑的右手也受了冲击,一剑刺偏,贴着朱微的身子钉在地上。   朱微只觉剑风掠身,遍体生寒,当即想也不想,使出师门身法,手足并用,龙蛇翻腾,挺身站起之时,脱手的长剑已然捉回手里。她定眼望去,张天意站在远处,盯着手心一块黏土出神。正不解,忽听呵呵笑声,抬眼望去,墙头上站着一人,衣衫凋敝,头发花白,双手捧着一大团白色黏土,笑眯眯地搓来搓去。   “嬷嬷!”朱微脱口惊呼。原来这人正是捏泥人的老妪,此时仿佛脱胎换骨,含胸挺立,神采照人,站在高高的墙头,有如一只出群的孤凤。   老妪冲朱微笑了笑,目光又落向张天意:“足下好毒的手段,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吗?”张天意双眉一扬,厉声道:“你是谁,张某干什么,要你多管闲事?”   老妪手里揉弄黏土,口中笑道:“说得对,老婆子别的不爱做,就爱多管闲事!”忽一扬手,一溜白光直奔张天意心口。   张天意吃过一次亏,知道黏土上内劲古怪,于是不敢硬接,举剑抖出,扫中飞来白泥。只听嗡的一声,他虎口一热,长剑几乎脱手,抬眼看去,老太婆已经下了围墙,款步走来,那团黏糊糊的白泥在她手里忽扁忽圆,就如揉面似的。   张天意大喝一声,挥剑刺出。老妪抬眉一笑,双手向内一合,黏土忽地变了形状,化为了丈许长的一条软棍,抡起一阵狂风,嗡的一声抽在张天意的剑身上。   这一招出人意料,张天意剑势歪出,吃了一惊,慌忙身随剑走,谁知黏土黏住了剑身,上面更有老太婆的一股缠绵内劲,急切之间,居然无法摆脱,正骇异,软棍另一头焦雷似的打了过来,张天意长剑受制,又舍不得丢下,稍一迟疑,软棍“啪”地落在了左颊上面。   这一棍势大力沉,张天意差点儿昏了过去。他临危不乱,手上内劲向外一撞,撞开那一股缠绵内劲,等到对方内劲收缩,忽又向内急收,收放之际,夺回长剑,奋力向后跃出,只觉半个脑袋麻木无觉,口中腥咸一片,似有若干硬物,张嘴一吐,两颗牙齿混着血水滚了出来。   张天意心中骇异,暗想:若非神功护体,这一棍势必敲破脑袋。再看那个老妪,脸上笑眯眯的,手里的软棍又化为了一大团白泥,仍在手心里来回揉捏。张天意回想方才的情形,再看老妪容貌,心头一动,冲口而出:“你、你是西边来的人?”   “西边?”老妪笑吟吟看着他,“哪个西边?”   张天意怒道:“除了昆仑山,还有哪里?”老妪看他一眼,点头说:“算你有些见识,你的飞影神剑是云家的真传,飞影四剑,镜花、水月、梦蝶、空幻,你这么大一把年纪,怎么还在第一层境界里打转?”   张天意面皮发烫。他是岛王云虚的嫡传弟子,可惜心性狠毒,胸襟狭窄,故于剑道上的修为止于“镜花剑”,之后再也难进一步。因此缘故,他才一心寻找灵道石鱼,想要另辟蹊径,破解这个困局。   老妪一语,正中他的痛处,张天意恼羞成怒,叫道:“西方来的又怎样?报上名来,张某剑下不杀无名之辈!”   老妪笑道:“我姓秋!”说完住口。张天意两眼发直,失声叫道:“你、你是地母秋涛!”老妪点头道:“不想还有人记得我的名字!”   张天意心里七上八下。此人一部之主,自己若未受伤,或许还可应付一二,如今内伤未愈,斗下去实在凶险。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咬牙,将石鱼揣入怀里,一抖长剑,朗朗笑道:“东岛张天意请教地母高招!”   秋涛透露姓名,本望他知难而退,谁知此人性情愚顽、硬撑到底,不由叹道:“好说,好说!”   张天意摆个剑诀,凝而不发;秋涛只顾揉搓黏土,正眼也不瞧他。乐之扬与朱微一边瞧着,心中均是突突乱跳。乐之扬扯了扯朱微的衣袖,示意趁机逃走,朱微却摇了摇头,握着长剑站立不动。乐之扬一转念头,明白过来,秋涛为了二人出头,若是这样走了,未必太无义气,不过朱微剑术不俗,还可帮衬帮衬,自己呆在这儿,简直就是天生的剑靶子。   他亲眼见过张天意杀人,对于此人十分畏惧,况且故地重游,一想到死人甚多,一定不少冤魂厉鬼。心念及此,背脊蹿起一股冷气,掉头四顾,空寂无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暗想这里的人都是讨债鬼所杀,若有厉鬼作祟,也该找张天意的晦气,顶好交手之时,将他的剑尖带偏,叫他白白挨打,却无法还手。   正诅咒,忽听张天意一声轻啸,长剑破空,刷刷刷连刺六剑。秋涛头也不抬,身如娇花弱柳,款款避开剑锋,腰肢之柔软,脚步之飘忽,压根儿不像是一个五旬老妪。手里的泥土无声变化,又成了灵蛇也似的一条软棍,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应,翻转抽击,往往出其不意。有时棍首舒缓,蓄势不发,棍尾却如惊雷掣电,快得看不清影子;有时棍尾懒懒散散,好似疲倦思归的蛇儿,棍首却是昂昂欲动,伸缩如电。张天意十分忌惮黏土上的黏劲,长剑一击便走,不敢与那软棍相碰。   老妪步步紧逼,真气注入黏土,那团白泥变化更繁,一忽儿化为雪白的花枪,一忽儿又变成凝霜的软剑,张天意见她使出剑法,心中暗自冷笑,寻思这老妪班门弄斧,与自己斗剑,还不是自取其辱。正要凝神拆解,冷不防软剑变长,化为一只流星飞锤,香瓜大一团黏土破空飞出,后面拖着长长的土链。可怪的是,土链柔韧不断,仿佛其中藏了一条绳索。   变化十分突兀,张天意措手不及,土锤圈转回来,撞上他的背心。张天意但觉剧痛穿胸,一口血涌到喉头,他强行忍住,挥剑切向土绳,谁知黏土缩得极快,剑锋所过,只割下巴掌大小一片,抬眼看去,黏土缩回老妪手里,忽又化为虎尾软棍,快中带慢,向他劈头抽来。   张天意尽力一跃,让开头部,肩头却没避开,着实挨了一棍,这一下痛彻骨髓,张天意再也忍耐不住,一口血箭夺口而出。秋涛见他吐血,微微一呆,叫道:“哎哟,你有伤么?”   张天意心知逗留下去,今日非死不可,情急间一抖手,夜雨神针到了指尖。紫禁城一战,他的金针所剩无几,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发出。要不然,朱微、乐之扬早已遭了毒手,这时他性命攸关,右手长剑虚晃,秋涛挥棍要挡,张天意左手忽扬,金针化为一蓬光雨,向着对手激射而出。   朱微一边看见,心子提到嗓子眼上。说时迟,那时快,秋涛手里黏土一转,扑地展开,化为一面薄饼似的泥盾,金针嗤嗤嗤射入泥中,均为黏土裹住。   张天意也不承望一击得手,所以针一发出,身子急往后退,一眨眼逼近朱微。朱微只顾留意秋涛的安危,压根儿忘了防范自身,张天意逼近,她才惊觉,眼看剑光扑面,下意识向后跳开,双脚还未落地,便听乐之扬发出一声惨叫。   朱微应声一颤,面无血色,定眼望去,乐之扬吐舌瞪眼,被张天意掐住脖子,拎了起来。   原来张天意剑刺朱微,也是虚招,前后两下虚招,全是为了抓住乐之扬。只因对手三个,乐之扬最容易对付,所以他先逼秋涛张盾自守,而后剑刺朱微,将她逼退,她一退,乐之扬登时孤立,张天意轻轻一抓,就将他拿下。   秋涛收起泥盾,依旧化为软棍,内劲所至,金针纷纷逼到棍首,一根根锋芒外向,化为了一条狼牙软棒。尽管利器在手,秋涛却很迟疑,盯着张天意目光闪动,朱微更是面如死灰,身子微微摇晃,似乎碰一碰就会倒下。   “地母神通,张某佩服!”张天意咳嗽两声,口角又渗出血水,“但据我所知,贵部以慈悲为怀,决不滥杀无辜,地母娘娘贵为一部之主,想也不会例外!”   秋涛皱眉不语,张天意边说边退,渐渐靠近墙角。朱微再也按捺不住,纵身而上,举剑就刺。张天意笑了笑,抓住乐之扬的后心左右晃动,无论朱微如何出剑,剑尖始终指着少年。朱微一刺便收,心头不胜焦急,眼圈儿渐渐红了,可又不愿放弃,咬着牙关拼命出剑,总想找到破绽,刺中后面的张天意。   张天意手上晃动,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秋涛。但见老妪若有所思,手里黏土下垂,渐渐垂到地上。张天意心头一动,突然错步后退,纵身一跃,长剑刺中墙壁,身子陡然跃起。刹那间,原本站立之处,泥土向上拱起,如有龙蛇起伏,一直蔓延到墙角,一道裂缝无中生有,顺着墙壁冲上墙头。这时间,张天意高高跃起,只一晃,越过墙头,落入后面的小巷。   秋涛的“周流土劲”能随泥土传送,本意出奇制胜,从下面困住对方,不料张天意十分滑溜,不待劲力涌到,即刻越墙逃走。秋涛以“坤元”远攻,无法随身而上,心中大为懊恼。   朱微一跺脚,跳上墙头,只见小巷深长,张天意不知去向。她慌忙冲出巷子,跑到夫子庙前,掉头四顾,只见红男绿女、襟袖招摇,可是,却再也看不见乐之扬了。   朱微鼻间发酸,泪水模糊一片,她在人群里狂冲乱突,疯了似的大叫“乐之扬”的名字。她一身男装,声音却是十足娇媚,路人听见,无不侧目。   朱微跑到秦淮河边,已是泪流满面,河水潺潺远去,倒映出许多亭台楼阁的影子,河面上的画舫渐多,不时响起笛声琴韵。听见笛声,朱微浑身一颤,极力向画舫里望去,她明知道吹笛的不是乐之扬,心底里却总盼望着发生奇迹。她冲着画舫高喊,叫声凄厉悲惨,惹得舫间的妓女恩客纷纷探出头来。   朱微绝望透顶,腿一软,瘫倒在秦淮河边。一想到乐之扬凶多吉少,她就自愧自恨,恨不得一死了之。少女双手捂脸,禁不住放声大哭,正哭着,肩头叫人拍了一下,她一跳而起,叫声:“乐之扬……”回头看去,冷玄半身浴血,木然站在身后。   “冷公公!”朱微心里涌起一丝希望,扯住他叫道,“你快去救乐之扬,他、他被张天意抓走了……”话没说完,手腕一紧,冷玄扣住她的脉门,沉声道:“快回宫,来不及了!”   朱微又惊又气,锐声叫道:“冷公公,我不回去,乐之扬他……”一股寒气从冷玄掌心涌出,朱微半身软麻,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向前。少女回头看去,秦淮河一片模糊,天与地凄凄惨惨。紧跟着,她眼前一黑,蓦地昏了过去。   张天意奔了一程,忽觉有人跟随,回头望去,秋涛的身影若隐若现。张天意心念一动,故意上上下下,专挑高墙大厦奔走。他的“龙遁术”以腾挪见长,又有飞虎爪助力,秋涛的武功高出一筹,轻功却是相形见绌,况且少了飞爪,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远远落在了后面。   乐之扬穴道受制,口不能言,手不能动,眼看两侧房舍远去,青山绿水接连涌现,道路更加荒僻无人。乐之扬辨认四周,猛可发现,张天意出了京城,直奔郊外的蒋山(按,今紫金山)。   到了蒋山,走了一段山路,望见一座小庙。张天意回头看去,确信无人跟来,这才进了庙门,将乐之扬重重一扔。乐之扬后脑着地,痛得叫出声来。   叫了一声,才发觉穴道解开。他爬起身来,发现庙宇早已废弃,塑像散落一地,也不知曾是何方神圣。屋檐前一口大缸,缸沿残破,积了半缸雨水。   张天意也不瞧他,盘膝坐下,闭目调息。乐之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正要溜出大门,不想膝弯里一痛,左腿忽地失去知觉。他跪倒在地,回头看去,只见指甲大小一块干土,击中了他膝后的要穴。   张天意坐在那儿,脸色蜡黄透青,衣衫惨白如纸,两眼似闭非闭,面上似笑非笑,那一股子诡谲劲儿,直追城隍庙里的无常老鬼。乐之扬不敢妄动,半蹲半跪,大汗淋漓,这跪地等死的感受,真比任何刑罚还要难受。   这么一坐一跪,相持了一炷香的工夫,乐之扬见他不动,胆子又大了起来,双手着地,正想爬出,忽听身后笑道:“小畜生,你若能爬出大门,我就饶你一命,如何?”   乐之扬回头看去,张天意张开两眼,冲他龇牙冷笑。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坐回地上。   张天意看了看屋顶,忽地说道:“小畜生,我这一身伤势,全是拜你所赐,你可知罪吗?”   乐之扬定一定神,勉强笑道:“张先生福大命大,小小一点儿伤算什么?”张天意扫他一眼,冷笑道:“怎么,你怕了?”乐之扬笑道:“怕也说不上,张先生是东岛的大高手,我是秦淮河的小混混。你杀了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倒是脏了你的贵手,辱没了你的身份。如果不杀我呢,我一定到处给你宣扬,说你心胸广大、慈悲为怀!”   张天意见他死到临头,还敢胡扯歪论,不由笑道:“小畜生,你可打错算盘了,慈悲为怀四字,跟张某人从来无缘!”乐之扬把心一横,大声说道:“既然这样,要杀便杀,又何必多话?”   张天意冷哼一声,暗想这小子三番五次地欺骗自己,若不将他一寸寸剐了,实在难消心头之恨。不过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先哄一哄他,办完了那件事,再来寻他的晦气。想到这儿,他笑道:“小畜生,我有一件事,你办得好,我饶你不死,连你体内的神针一并取出。办得不好,哼,你自己明白!”   乐之扬本当必死,忽见一线生机,便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张天意沉吟一下,取出灵道石鱼。他和石鱼旷别多年,此时捧在手里,不由心怀激荡,连连咳嗽,热血咕嘟嘟涌了上来。他不愿示弱于人,强自咽下血水,涩声说道,“这鱼鳞上写的真是乐谱吗?”乐之扬道:“似乎是的!”张天意怒道:“什么叫似乎?”   “龟兹汉谱我也没见过。”乐之扬边想边说,“非得把石鱼上的文字译成中华正音,吹奏一遍,才能确定。”   张天意盯着乐之扬,心中不胜狐疑:“这小子诡谲多诈,明说是翻译乐谱,难保不是拖延时间?秋涛被我摆脱,一定脸上无光,这当儿必然到处搜寻。方才比斗脚力,我已尽力而为,而今重伤无力,如果和她遇上,不但性命不保,石鱼也会落在她手里……”他想来想去,心中十分矛盾。乐之扬见他脸色变幻,也是心惊肉跳,唯恐他念头一转,改变了主意。   张天意想了一会儿,忽道:“好,小畜生,你来翻译乐谱,限你一刻钟译完,超过一分钟剁一根指头,剁完双手,再是双脚,手脚剁完,再取你的脑袋!”乐之扬脸色发白,强笑道:“你怎么计算时辰?”   张天意“哼”了一声,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沙漏,说道:“沙子流尽是半刻钟!”乐之扬忍不住叫嚷,“沙子流快了呢?”张天意冷冷道:“算你倒霉!”乐之扬嘟囔道:“这不公平……”张天意怒哼一声,一手丢出石鱼,一手转过沙漏,金色的沙粒如飞下落。   乐之扬吓了一跳,慌忙抓起石鱼,极力辨认上面的文字。他记性过人,曲调过耳能吹,乐谱过目不忘,龟兹汉谱尽管别扭,朱微说了一遍,他已铭记在心。龟兹七调对应中华宫商七调,翻译并不困难,难的是石鱼不似纸张,上下左右一目了然,鱼身上满是文字,从何处开始,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看了一会儿,乐之扬的目光落在两只鱼眼上面,心想,石鱼有头有尾,灵道人刻写乐谱,也必然是先头后尾,鱼头上除了鱼眼,别处并无文字,那么这乐谱的第一个字符,应该是从鱼眼开始。只不过,鱼有两只眼睛,是从左眼开始,还是从右眼开始,左眼刻了一个“沙”字,应是“沙识”的首字,右眼刻着一个“鸡”字,应是“鸡识”的首字。二者之中,必选其一。   乐之扬额上见汗,抬头看去,短短工夫,沙子流逝了四分之一,可是他还没有翻译出一个字。那沙粒去势如箭,箭箭射在他的心上。乐之扬定了定神,忽又有了主意:暂且不管左眼右眼,先将左面的乐谱译出,再译右面的乐谱,而后拼接起来,看哪个更为流畅优美。   随即取下空碧,在地上译出中华正音。石鱼上鳞甲紧密,文字甚多,可是一通百通,乐之扬译出左眼乐谱,沙漏才过一半,译出右眼乐谱,沙子尚未流尽。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心中默审曲调,但觉无论是“沙识”为首,还是“鸡识”为先,这首曲调都不太对头,若以“沙识”为首,不过节奏古怪,但以“鸡识”为先,衔接之处根本不通。若以谱曲者的水准而论,前者不过品味奇怪,后者根本是乱谱一气,完全不合音乐的乐理。   正犹豫,张天意忽道:“时间到了!”乐之扬应声跳起,叫道:“我译出来了!”张天意眯眼瞧他,冷冷说道:“好哇,吹来听听!”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扫了一眼地上的谱子,长吸一口气,先以“沙识”为首,吹起那一支曲子。   曲子十分难吹,好几处的调子忽松忽紧,重复万端,乐之扬一口气无法吹尽,连换了几次气,方才断断续续地吹完。更有的地方十分别扭,一不留神,宫调吹成了变宫,徵调吹成了变徵。乐之扬吹出这样的曲子,真是又羞又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边吹,一边偷看张天意的脸色。那人端然静坐,脸色阴沉难看。等到乐之扬吹完,张天意沉默半晌,忽地问道:“完了么?”乐之扬道:“完了!”   “放屁!”张天意龇牙冷笑,“这是什么破曲子?又难听,又没用,要么你翻译错了,要么又在撒谎骗人。哼,乖乖把手伸过来,我先剁光你的手指!”   乐之扬苦着脸道:“剁光了手指,就吹不了笛了。”张天意见他还敢讨价还价,心里怒气更盛:“那又怎样?我叫三声,你不过来,我自己来取!”   乐之扬心生绝望,暗暗问候了一遍灵道人的列祖列宗,嘴里说道:“张先生别急,这曲子有两种吹法,方才是第一种,下面是第二种……”   张天意怒道:“少放屁,过来受刑……”乐之扬叹道:“张先生,一支曲子又花不了多少工夫,唉,这支曲子再没用,你砍我脑袋好了!”   张天意见他自信满满,心里暗暗生疑: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莫非刚才故意藏私?如他所说,砍掉十指,再也无法吹笛,故而不妨听一听,看他还耍什么把戏。想到这儿,冷冷说道:“也罢,这一次再不行,我要你的命!”   乐之扬掌心冒汗,心中全无自信,下一支曲子比前一支更坏,不过吹上一遍,总能拖延一会儿时间,但愿上天庇佑,小公主和老太婆及时赶来。   他咬了咬牙,横起笛子,本想胡乱吹上一曲,但想如果按谱吹来,万不得已,还可让张天意逐字对照,以示没有作假,如果乱吹一气,那时可就百口莫辩了。   无奈之下,只好按谱吹奏。前后两支曲子大部相同,只是后半支曲子放到了前面,顺序一变,调子衔接均起变化,高调变成了低调,低调一升为高调,似有某种力量将笛声死死困住,叫人无法随心所欲。乐之扬笛技不凡,可也吹得面红耳赤,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   张天意听得连连皱眉,一团怒气在胸中激荡,暗暗紧握剑柄,只等乐之扬吹完,就给他来个一剑穿心。   曲子吹到一半,张天意忽觉心中烦恶,浑身气血受了笛声的牵引,纵横乱窜,不受驾驭。他吃了一惊,慌忙运功压住血气,正要喝令罢吹,庙中忽地响起了嗡嗡之声。张天意掉头四顾,不见有人,凝神细听,却发现那声音来自石鱼。   张天意心生狂喜:不出所料,石鱼中果然暗藏玄机,开启玄机的钥匙正是石鱼上的乐谱。意想至此,他放弃了打断乐之扬的念头。可那笛声潮水一般灌入耳朵,直叫他血气翻腾,之前所受的内伤均被一一勾起,五脏六腑灼热剧痛,如在油锅里煎熬。   这感觉不胜古怪,张天意左右为难,一方面害怕打断笛声,破解不了石鱼之谜,但若任由笛声吹响,又势必让他气血大乱、伤上加伤。可是,灵道人的武功诱惑太大,张天意苦练多年,武功放在东岛,不过一二流之间,想要再进一步,竟是难如登天,若能得到灵道武学,没准儿可以突破桎梏,达到一个全新境界。   嗡鸣声越来越急,石鱼应和笛声,一会儿原地打转,一会儿摇头摆尾。张天意来不及欢喜,但觉笛声越吹越高,仿佛一把刀子,在“手少阴心经”内反复剜动。张天意眼冒金星、喉头发甜,情知耽搁下去必定不可收拾,正想发令喝止,可一张嘴,忽地发现出不了声,想要动手,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曲子吹到了尾声,石鱼的变化乐之扬全都看在眼里,心中诧异之余,又觉无比焦急。他口中吹着曲子,目光不时扫向庙门,庙外绿树成荫、天光正好,可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乐之扬心里明白,石鱼之谜一破,自己再无用处。想到这儿,转眼瞥去,只见张天意两眼闭合,脸上透出一股黑气,一股血水沿着口角渗出,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到了这个地步,乐之扬别无他法,吹了两个花腔,草草结束曲子。笛声一停,石鱼也停止了颤动,庙里死寂无声,静得叫人心悸。   过了一会儿,张天意也不出声,乐之扬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张先生!”叫声响彻庙堂,可是无人回应,张天意端坐不动,脸色由黑变白,透出一股可怕的死灰。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长吸一口气,一步步挪向庙门,一边后退,一边盯着前方的大敌。可是直到退出庙门,张天意也是默不作声。   乐之扬心中狂喜,一出庙门,转身就跑,跑了一里多路,方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张天意并未追来。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的心里不胜疑惑:张天意心狠手辣,万无一声不吭、放他离开的道理,回想他的神色,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无暇理会乐之扬的去留。   乐之扬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抗不过心中的好奇,蹑手蹑脚地返回小庙。到了庙门,探头一看,庙里一切如故,庙前的大树上传来乌鸦的叫声,嘶哑阴沉,叫人胆战心惊。   “张先生!”乐之扬叫了一声,张天意依然不应。少年胆气大壮,跨入门中,用脚尖踢了踢石鱼。张天意还是不理,乐之扬忽有所悟,抽出玉笛,点中他的肩头,张天意晃了一晃,忽地歪倒在地。   乐之扬不由倒退两步,心中一阵糊涂。他伸手摸去,张天意肌肤冰冷,气息全无——这个煞星,居然无声无息地死了。   乐之扬又吃惊,又迷惑,将尸首翻看一阵,并未发现致命的伤口。他想了想,转眼看去,灵道石鱼搁在地上,木呆呆全无生气。想起之前的异象,乐之扬横起空碧,吹起石鱼上的曲子。不一会儿,石鱼又颤鸣起来,直到笛声停下,方才回复平静。   乐之扬拿起石鱼,百思不解,但他少年心性,望着屋檐下的大缸,忽然异想天开:“常言说如鱼得水,若是放在水里,吹起笛子,石鱼会不会也如真鱼一样游动起来?”想着一阵激动,走出庙外,将石鱼放入缸里。   石鱼入水便沉,躺在水底一动不动。乐之扬吹起笛子,石鱼应声颤动起来,在水里摇头摆尾,就如活了一般。曲子吹到一半,乐之扬惊奇地发现,石鱼的鳞甲一片片剥落,下面的石层也生出裂纹。他呆了呆,恍惚明白,自己无意之中,找到了开启石鱼的法门,登时心跳加快,吹完一遍,又吹一遍。石鱼反复振荡,外壳层层剥离,不多一会儿,石质去尽,露出银亮本色。乐之扬来不及细看,便听嘁哩喀喳一阵急响,银鱼四分五裂,弹出一个长长的匣子。   这机关精巧绝伦,乐之扬瞧得发呆,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石鱼分为两层,第一层为石质外壳,第二层是精钢机关。外壳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人为炼制的膏结之物,若不入水,坚硬如石,入水之后,慢慢变得松软,这时笛声奏响,引发精钢机关,机关自行弹开,把木匣吐了出来。   这些变化,乐之扬均能参透,可是笛声如何引动机关,却是一个大大的谜团。他想了想,拿起匣子细看,匣子的质地为石蜡,七寸长、一寸宽,匣口封闭,以防渗水。   打开匣子,里面躺了一卷帛书,绢帛轻软,文字细密,开篇就见十个大字:“囊括天地之宝,希夷微妙之道!”正是赵世雄所说,灵道人坐化时的遗偈。   其后是篇名,一色蝇头小楷,写着《妙乐灵飞经》,下方正文写道: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武帝以为灵感;二瑟分置,鼓宫宫动,庄周视为神异……”   乐之扬出身音乐世家,这两个典故均听义父乐韶凤说过。前一个说的是,汉武帝时,洛阳未央宫前殿的铜钟无故自鸣,汉武帝问东方朔,东方朔认为,钟为铜所铸,铜从山中来,所以铜为山之子,山为铜之母,母子相互感应,远方必有山崩。果然三日以后传来消息,南郡发生了山崩,垮塌二十余里,声闻数以百里。第二个典故出自《庄子·徐无鬼》,说的是两张瑟分开放置,拨弄其中一张瑟的宫弦,另一张瑟的宫弦也会随之颤动,拨弄一张瑟上的角弦,另一张瑟上的角弦也会颤动。为了印证这个道理,北宋《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还做过实验,将一个纸人放在一张琴的宫弦上,拨弄另外一张琴的宫弦,纸人应声跃起,屡试不爽。   乐韶凤说到这两个典故,告诉乐之扬,这种现象叫做“应声”(按,即现在的共振)。但凡铜钟,必有所属音域,好比编钟,按照大小轻重,分属不同的音阶。山峦垮塌发出巨响,这响声恰与铜钟的音域重合,所以山崩远在南郡,却振动了洛阳的铜钟。琴瑟上音域相同的弦互相呼应,也是同样的道理。这道理并不限于铜钟和琴瑟,任何乐器,只要音域相合,或多或少都会出现“应声”。只不过,这“应声”为乐门之理,灵道人在此提及,又是什么意思?   乐之扬一头雾水,接着读了下去:“……石鱼为鱼,得水泽而存活,石鱼竽也,得管吹而应声……”   灵道人造出石鱼,并非随心所欲,而是一语双关,暗喻了两层深意:一是鱼虾之鱼,二是谐音之竽。竽是一种管状乐器,石鱼之内所设的机关,应是一种形似竽管的乐器,按照石鱼身上的曲调,用竽、箫、笛子等管乐吹奏,就会引发石鱼的“应声”,从而触动机关,吐出木匣。也亏得是乐之扬,换了朱微,用古琴弹奏,不能产生应声,也无法触发这一个机关。   再看帛书,后面写道:“此鱼机括繁复,费我十年之功,破解机关,大约有三难,一为龟兹汉谱,不识者不可开,二为管乐之吹,鱼内机关非管乐不可开启,三为沉鱼入水,鱼外之石为我炼丹所得,坚若精钢,无水不解。若以蛮力破鱼,触动机关,丹火喷出,焚烧蜡盒,毁坏经卷。但若能经历三关,获此经文者,当为贫道千古知音,现以《妙乐灵飞经》四章相赠,望君行善积福,切勿恃强凌弱。”   后面还有一行小注:“龟兹汉谱名为《伤心引》,此曲有三忌,五脏受伤者忌,身怀六甲者忌,老弱癔病者忌,以上三者听之,小则振动五脏,大则致人死亡。”   乐之扬看了张天意一眼,真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这一代高手,竟是被《伤心引》活活吹死的。这死法实在窝囊,但他杀人太多,又似该有此报,要不然,为何受了沉重内伤,偏偏又遇上了这一支催命的曲子?   乐之扬一路看下,帛书上果有四章文字,依次是《灵曲》、《灵舞》、《灵感》、《灵飞》。   《灵曲》一章,满目宫商角羽、黄钟大吕,看上去竟是一篇乐谱,按经文解释,每一支曲子对应人体一条经脉,人体有十四经脉与奇经八脉,是以共有二十二支曲子,合名为《周天灵飞曲》,每一支曲子后面,附有吹嘘吐纳之法。灵道人注明,修炼之初,必须用这些呼吸法吹动笛、箫、竽、笙之类的管乐。   乐之扬不会武功,可一说到音乐,他却是大大的行家,一见乐谱,就觉心痒,于是想也不想,认着曲谱,吹起第一支《少阳润肺之曲》。   曲子不长,但如《伤心引》一样,十分别扭拗口,吹到某个地方,一口气往往堵在喉间,难以冲口而出。他心下奇怪,细看经文中的附注,发现每到无法吹奏的地方,灵道人均是标注了一种呼吸的法子,有时需要深吸长吐,有时却要提肛收腹,用到丹田之气。   乐之扬调匀呼吸,凝神再吹,这一次用上了灵道人的吐纳术,果然履险如夷,许多难关都轻松度过。吹奏之时,胸口到左手指尖麻酥酥、热乎乎,一股暖流在经脉里来回流转。一曲吹罢,半个身子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以前吹奏笛子,不过悦耳动心,万万没有这样一股热气绕身游走。乐之扬心生好奇,细看灵道人的注解,才知道这股暖气叫做真气,每一支曲子对应一条人体经脉,刚才这支《少阳润肺之曲》,练的就是“手少阳肺经”中的真气。   对于内功脉理,乐之扬一窍不通,但觉音乐动听,又吹下一支《阳明洗肠之曲》,只吹到一半,那一股暖流又转到口鼻之间,一直流向右手指尖,上下来回,有如水银流淌。   乐之扬好奇心起,连吹《阳明清胃之曲》、《太阴安脾之曲》、《太阳柔肠之曲》、《少阴洗心之曲》、《少阴足肾之曲》、《太阳转腹之曲》、《少阳三焦之曲》、《厥阴通心之曲》、《厥阴涤肝之曲》、《少阳壮胆之曲》,一直吹到《任脉引》、《督脉操》,十四经脉吹尽,又吹奇经八调,二十二曲吹罢,浑身上下像是在温泉水里浸过,热气流转,经脉畅快,俨然脱胎换骨,滋味妙不可言。   再看《灵舞》一章,上有许多细小人像,均是道士装束,一个个手舞足蹈,似乎十分欢乐。乐之扬对跳舞没什么兴趣,一眼扫过,又看《灵感》一章,说的是透过真气感知外物的心法,言辞古奥,道理精深。乐之扬瞧了一遍,只觉一头雾水,接下来再看《灵飞》,更是艰深晦涩,所论之理,近于道家谈玄、佛门论道,别说乐之扬小小年纪,就是高僧羽士,乍一看也未必明白。   正迷惑间,忽听聒噪声急,抬眼看去,树梢上站满了乌鸦,冲着庙里尖声怪叫。乐之扬这才想起,庙里还有一具尸体,于是走向张天意,在尸身上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只钱袋,里面盛放若干金银,另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上写着“剑胆录”三个字,下有小字“云虚草撰,与吾侄天意共勉”,翻开一瞧,册子共分两部,前一半是《飞影神剑谱》,画满持剑小人,比划各种招式,后一半却是《夜雨神针术》,讲述夜雨神针的针法。   乐之扬喜不自胜,细细看去,《夜雨神针术》讲述了如何从真气中分出阴阳二气,如何以阳气为弓背、阴气为弓弦射出金针。末尾一段,说到拔除金针的两个法子,一是借助外力,需要顶尖高手,以内力小心吸出,这一法子风险甚大,稍有差池,必然损伤经脉;二是凭借自身之力,按“碧微箭”的心法,练出阴阳二气,阳为弓,阴为弦,反转用之,将金针弹射出去。   册子里一针一剑,正是张天意赖以逞凶的本钱。乐之扬揣入怀中,打算仔细钻研,以便拔出金针。至于金银,他也老实不客气地据为己有,作为折磨自己的补偿。再看张天意腰间的玉佩,本也想摘下来变卖,但转念一想,张天意本是吴王之子,前半生享尽荣华,后半生颠沛流离,落到如此田地,实在可悲可叹,若是没有宝物陪葬,似也不合他的身份。   意想及此,乐之扬的心里也生出一丝伤感,又听庙外老鸹子叫得更凶,于是取了张天意的长剑,在庙后挖了一个坑,将尸首拖进去埋了。本想再立一块墓碑,又怕有人盗墓取宝,使得阴魂不安,想了想,转身下了蒋山,望京城走去。   离城还有数里,忽见一座茶社。乐之扬吹了半天笛子,口干舌燥,进去讨了一碗茶水解渴。   正喝着,忽听有人说道:“老阉狗太狡猾,这一次又让他逃了!”乐之扬听出是明斗的声音,心中一惊,慌忙别过头去。   “全怪那秃驴多事,要不然,老阉狗非得骨肉成泥!”说话的是杨风来,一边说着,人已进了茶社,高声叫道,“伙计,来三碗凉茶解暑!”顿了顿,又骂,“这金陵城不是人呆的地方,五月不到,就跟他娘的蒸笼似的。”   忽听有人叹了口气,施南庭慢悠悠地说:“也不可全怪和尚,冷玄逃走之时,你们不追冷玄,偏偏缠住和尚不放,结果闹了个人财两空!”   明斗哼了一声,说道:“于私,是该去追老阉狗;于公,那宝藏干系重大,平白错过,岂非以私废公?岛王问起来,咱们又怎么交代?”杨风来附和道:“明斗说的在理。”施南庭冷笑一声,说道:“有道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施某才知道,这句话说错了,夺宝之恨,才是不共戴天。”明斗怒道:“施尊主,你这话说谁?”施南庭淡淡说道:“我说谁,谁心里明白!”   茶社中沉寂时许,杨风来干笑一声,说道:“二位何必斗气?照我看,这事儿得怪张师侄,他告知我们冷玄在仙月居,结果我们赶到,他却迟迟不来。今儿若有他的‘夜雨神针’,四个对两个,未必杀不了冷玄!”   明斗冷冷道:“张天意那厮阴阳怪气,我向来看不上眼,没准儿他也为了宝藏,挑唆我们大打一场,等到两败俱伤,他好从中取利!”施南庭沉默一下,说道:“明斗,大家本是同门,未有确凿证据,不可妄自猜测!”杨风来忙道:“施尊主说的是,张师侄国仇家恨,比起我们还要惨一些!”   乐之扬缩在一边,心惊肉跳,但听三人高谈快论,全无喝完离开的意思,正心急,忽听三人沉默下来,又听明斗叫道:“老板,会钞!”乐之扬正高兴,忽觉肩头一沉,叫人拍了一下。他心神绷紧,登时跳了起来,回头看去,只见明斗笑眯眯说道:“好小子,真的是你!”   乐之扬“啊”了一声,转身就跑,刚一掉头,杨风来板着脸守在前面,再一转身,又见施南庭捂着嘴轻轻咳嗽。   乐之扬心知脱身无望,只好叹一口气,坐了下来。杨风来一步赶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拎了起来,大声说道:“这小子跟冷玄同座,想也不是什么好货!”施南庭忙道:“你不要莽撞,待我问过再说!”   杨风来点点头,放下乐之扬,施南庭走上前来,打量乐之扬一阵,笑道:“小哥请了,不知足下为何与冷玄同座?”乐之扬急转念头,张口就来:“你说那个没胡须的老头子么,我是他的向导!”   “向导?”施南庭大皱眉头,“什么向导?”   乐之扬笑道:“当然是逛秦淮河的向导咯,三位老爷有所不知,秦淮河大大小小上百家青楼,谁家贵,谁家贱,哪家的姑娘最美,哪家的曲儿最妙,这里面都大有学问。倘若不知底细,不但花了冤枉钱,玩得也不尽兴!”   杨风来将信将疑,“呸”了一声,骂道:“小子不学好,原来是个臭龟奴!”正要放手,忽听明斗笑道:“你别听他胡说,冷玄是什么身份?太监逛窑子,有心也无力。”杨风来恍然大悟:“不错,不错!”一瞪乐之扬,厉声道,“从实招来,免得受苦!”   乐之扬不慌不忙,笑着说道:“之前我也纳闷,这两个人怎么只逛不嫖,听你们一说,竟是两个太监。这位明先生说的可不对了,太监逛不了窑子,他们的主子也不行么?兴许他们出宫,本是给主子探路来的。”   那三人对视一眼,明斗沉吟道:“这么说,那个人要微服私访?”杨风来冷笑道:“姓朱的又不是圣人,宫里面呆腻了,出宫尝尝新也未可知。”施南庭抚掌叹道:“这一下糟了,咱们打草惊蛇,冷玄回去一报,那人断然不会出宫了。”   乐之扬胡说了一通,但见三人煞有介事,在那儿剖析推理,心里几乎笑翻,脸上却拼命忍住。   明斗低头想了想,忽地抬头说:“小子,跟你同座的小子也是太监?”乐之扬硬着头皮“唔”了一声,杨风来点头道:“无怪他的声音像个女子。”明斗哼了一声,忽地出手,向乐之扬裆下一探,徐徐收手道:“没有净身,他不是太监!”   乐之扬心中大骂,但听杨风来说道:“那么放他走了吧!”正要放手,明斗摆手笑道:“急什么?还有一件事,明某不太明白!”乐之扬只当他看出破绽,一时心跳加剧,强笑道:“什么事?”   明斗手一挥,乐之扬腰间一轻,“空碧”到了他的手里。乐之扬又惊又气,忘了危险,扑上去叫道:“还给我!”忽觉肩头一紧,杨风来手指加劲,乐之扬动弹不得,唯有怒目相向,大声叫道:“光天化日打劫么?”   明斗笑而不语,轻轻抚摸玉笛,两眼闪动光芒,施南庭咳嗽一声,忽道:“明斗,你做什么?”   明斗如梦方醒,笑道:“如果铭款不错,这根笛子应是晋代石崇的遗物,别说来历不凡,仅是制笛的玉料,也是举世无双的宝物!”杨风来也点头说:“翡翠中少有这么剔透纯净的,有这么纯净,也没这么长大,有这样长大,也无这么笔直通透。更难得的是,纵有这样稀世的玉料,为了造这一根笛子,十成中也要丢掉九成。”   “那又如何?”施南庭皱眉道,“这与冷玄何干?”   明斗笑道:“大有关系。这样的玉笛,若非大内之物,必然出于王侯世家,这小子不过是秦淮河边的一个龟奴,如何身带如此重宝?”   施南庭也觉有理,三人六道目光,落到乐之扬脸上。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但他心思敏捷,张口便说:“这是我家传的宝物,要不信,你跟我回家,一问便知!”他这话本是诈唬,别人见他这么笃定,十九信以为真,不会当真跟他回家。可眼下情形不同,东岛三尊疑虑未消,冷玄的事又牵连甚广,因此不敢马虎,听了这话,明斗接口便道:“好啊,我们陪你走一趟!”   乐之扬一呆,脸色“刷”的煞白,三尊见他神气,心中越发生疑,杨风来叫道:“呆着干吗?走哇!”乐之扬垂头丧气地说:“走也行,先把笛子还给我!”明斗想要回绝,施南庭却说道:“先还给他,要不传到江湖上去,必然说我东岛恃强凌弱、鱼肉百姓!”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明斗纵有百般的不愿,也只好勉强笑笑,将玉笛还给乐之扬。   乐之扬一边接过玉笛,慢吞吞系回腰上,一边心念如飞,寻思脱身之法,这时杨风来又大声催促,只好硬着头皮向秦淮河走去。   一路上磨磨蹭蹭,乐之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逃脱的法子。这三人武功奇高,能远能近,可重可轻,一如冷玄那样的高手,仓促遇上也不易脱身,更别说乐之扬全无武功,三人若要杀他,真比捻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好容易到了夫子庙,乐之扬左瞧右看,不见朱微的影子,心想她必是随冷玄回宫去了,回头遥望宫城,心中一阵黯然:宫禁森严,这一别怕是永诀。朱微曾说过,除非公主下嫁,方可离开禁城,但那时她已是别人的妻子,见了她又有什么可说?说到底,她是大明朝的公主,金枝玉叶,天生就是青云之上的人物。而他呢,不过是秦淮河里的一只小爬虫罢了。   乐之扬心灰意冷,伸手抚摸“空碧”,玉质温润,有如少女肌肤。他不由闭上双眼,朱微的笑脸又从黑暗中涌现,颤颤悠悠,仿佛寒夜里绽放的一朵白莲。   “乐之扬!”一声高叫传来。乐之扬转眼望去,江小流一阵风跑了过来,见面就嚷,“你死到哪儿去了?好几天都不见你的人影儿。去你家敲了三次门,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知道不,出了大事啦,戏园子死了上百号人,官府封了园子,挨家挨户地搜查疑犯。”他一口气说完,目光一转,落到“空碧”上面,惊讶道,“好哇,乐之扬,你改行做贼了,这笛子……”忽见乐之扬拼命眨眼,不由心生诧异,转眼一瞧,乐之扬身后站了三人,个个奇装异服、样貌古怪,六道目光像是六把锥子。   江小流心子打个突,话到嘴边改口说:“这笛子……还不坏嘛,以前都没见你用过。”乐之扬松了口气,笑道:“这是我老爹给我的!”   江小流心里暗骂:你老爹穷出鬼来,给你个狗屁笛子!嘴里却唉声叹气地说:“你老爹待你真不赖,比我老爹好多了,我老爹尽送我棍子,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打死!”乐之扬冲他点了点头,又说:“这三位是我新结识的前辈,这位是明前辈,这位是施前辈,这位是杨前辈,个个都有通天彻地的大本事。”   江小流满腹疑窦,但他龟公之子,长于逢迎,冲着三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心里却想,乐之扬一定出了什么事故,要不然,怎么认识这样的怪人。忽听乐之扬又说:“江小流,我前天给群芳院的姑娘吹笛,把曲谱丢那儿了,我如今带着三位前辈回家,你帮我跑一趟,把曲谱取回来!”   江小流越听越奇,不及多问,乐之扬冲他招了招手,转身就走,所走的方向却与乐家相反。江小流想了想,一拍后脑,恍然大悟。乐之扬为妓女吹笛,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他说要带三人回家,可又朝相反的方向行走,摆明了是不想带这些人回去。至于那一支翡翠笛子,乐之扬说是老爹送的,更是鬼话连篇。这么看起来,那三人约摸是官府的人,那笛子必是一件赃物,乐之扬谎说是祖传之宝,这三人正是要带他去家里对质。   意想及此,江小流的心中一团火热,抄近道直奔乐家,想着抢先知会乐韶凤,两面对个口风,以免到时候露了馅儿。   乐家住在秦淮河尾,地处偏僻,一圈土墙围着两间茅屋。江小流一口气跑到屋前,累得几乎岔了气,弯腰喘了两声,正要举手打门,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原来在这儿?”   江小流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三个怪人带着乐之扬,袖手站在不远。乐之扬愁眉苦脸,见了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江小流忙道:“诸位来得好快,我刚刚去了群芳院,没有找到曲谱,又忙着赶来会合诸位……”他留了心眼,故说曲谱没有到手,省得问起来,没有曲谱,不好交代。   原来明斗狡猾出奇,眼看两个小的神气不对,猜到几分内情,假意随乐之扬向前,等江小流一转身,提着乐之扬就跟了上来。江小流本是通风报信,结果成了引狼入室,乐之扬有苦自知,但也无法可想。   江小流不知前情,一心只顾圆谎,编了一通,眼见对面四人个个沉默,心中“咯噔”一下,只觉大大的不妙,坏在哪里,却又说不出来。再看乐之扬,那小子垂头丧气,只是连连摇头。   “这是你家么?”明斗开口说道,“你叫乐之扬吧?令尊怎么称呼?”乐之扬有气没力地说:“乐韶凤!”   施南庭“咦”了一声,说道:“乐韶凤?这名字有点儿耳熟!”明斗想了想说道:“确有同名之人,朱元璋开国之时,朝中的祭酒官就叫乐韶凤,此人音律娴熟,主持修订了大明朝的雅乐。什么《飞龙引》、《风云会》,全是朱元璋的马屁颂歌。后来不知何故,姓乐的辞官退隐。难道说,竟是同一个人?”   “哪有这样的巧事儿?”杨风来冷笑说道,“是与不是,进去一问可知。”说罢上前敲门,可是无人回应,门外并未上锁,应是里面上了门闩。杨风来焦躁起来,手上潜运内劲,“咔嚓”一声,门闩断成两截。施南庭微微皱眉,说道:“杨风来,这可是私闯民宅。”   杨风来正迟疑,明斗笑了笑,拎着乐之扬进门,其他人也只好跟进。但见茅屋房门大开,明斗正要开声通报,忽地抽了抽鼻子,叫声:“不好!”一个箭步冲进屋里,乐之扬扫眼一看,几乎昏了过去。   杨风来也冲了进来,惊叫道:“好惨!”原来屋里趴了一具死尸,死了不止一日,已然腐烂发臭。尸体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似为野兽抓过咬过,地上尽是尸身碎块,鲜血斑斑,早已凝结干涸。   《灵飞经II》   卷贰 东岛门人   第五章 倩女灵苏   施南庭上前一步,翻过尸体,死者须发花白,神态扭曲,足见死亡之前,经受了极大的痛苦与恐惧。   乐之扬叫了声:“老爹!”冲上前去,趴在死者面前放声痛哭。东岛三尊本意在揭穿乐之扬的谎话,谁知遇上如此惨事,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小流一边瞧着,也吓得呆了,他与乐韶凤不过数面之缘,虽然老头儿自命清高,对他很不客气,可是见此惨状,想一想在生时的情形,江小流也觉鼻酸眼热,几乎哭了出来。   施南庭咳嗽两声,蹲下身去,察看了一会儿尸体,起身说道:“奇怪!”杨风来忙问:“怎么?”施南庭指着死者说:“这伤口应是猛兽所为,但若是猛兽,这屋里又为何没有兽类的足迹?”   杨风来如他所言,察看一番,心中也觉纳闷,沉吟道:“也许不是猛兽,是蛇类!”施南庭摇头说:“不会,蛇类没有爪子,你看这几处伤口,分明是利爪所伤,不对,仔细看,更像是鸟爪!”   明斗接口道:“若是飞翔之物,地上当然没有痕迹。”施南庭叹道:“若是鸟类,这齿孔又如何解释?什么鸟儿会有牙齿?”明斗淡淡说道:“施尊主糊涂了,这天下还有一样东西,既能飞翔,也有牙齿。”施南庭目光一闪,沉吟说:“你是说蝙蝠?”明斗笑道:“施尊主高见!”   杨风来两眼乱翻:“这样倒也说得通,只不过,看这伤口,那畜生怕是大得吓人。”施南庭沉吟一下,抬头说:“二位,江湖上有哪位好手豢养蝙蝠么?”   明斗说道:“这样的邪门法儿,只有滇南苗洞一带的神巫会用。但据我所知,这法儿早已失传了。其次,只看咬痕爪痕,那蝙蝠大得出奇,若是有人携带,早已惊动天下了。”   三人猜来猜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乐之扬哭了一阵,说道:“我只不明白,老爹从不害人,为何有人要杀他。”杨风来失笑道:“傻小子,你才几岁,老头儿少说也有五六十岁,生你以前,就没有结下过仇家吗?”江小流忍不住说:“乐之扬不是他亲生的。”   乐之扬想起收养之恩,又默默流泪,施南庭拍拍他肩,叹道:“小兄弟节哀,当务之急,应是找出凶手,你清点一下令尊的遗物,看看有无线索。”乐之扬得他点醒,抹了泪搜寻屋内,四处翻遍,均是日常之物,正觉失望,施南庭眼利,忽道:“这张琴可是唐代的古物么?”   乐之扬恍然一惊,屋里一切搜遍,唯有这一张九霄环佩没有碰过。这张琴乐韶凤爱如珍宝,从不让他拨弄,平时传授琴技,也别用它琴。想到这儿,乐之扬心子砰砰乱跳,取下琴来,拨弄两下,但觉音色有异,又晃了一晃,脱口叫道:“琴里面有东西。”   众人凑上来一瞧,琴底竟可活动。乐之扬揭开桐木板,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白绸皮信封。年深岁久,绸缎已经发黄,上面写道:“吾儿之扬亲启”,拆开看时,信中竟有五片金叶子,一块半月形玉佩,另有一张信纸,上面写满字迹。乐之扬认出义父笔迹,捧起信来,双手微微发抖。   这封信是乐韶凤留给他的。大意是说,乐韶凤曾经入朝为官,后因一件憾事,退出朝廷,隐于秦淮。乐之扬是他在秦淮河边捡来的孤儿,收养之初,并未抱有期望,谁知乐之扬年纪稍长,聪明过人,于音乐一道更有天分,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乐韶凤一生坎坷,得此传人,老怀甚慰。又说,乐之扬见了此信,他十九已经不在人世,如是善终也罢,若是死于非命,乐之扬万不可向凶手寻仇,只因仇家有通天彻地之能,远非乐之扬可以匹敌。又说金叶子是早年为官时积蓄,一并留给乐之扬,半月珏则是一件信物,来日有人认出此物,必是乐韶凤的挚友,乐之扬若有为难之事,可以请求对方的帮助。   乐之扬越看越糊涂,从字面上看,乐韶凤分明知道凶手是谁,也知道此人一来,自己决计难活,可是偏又不肯说明。大约对手来头太大,他害怕乐之扬会自不量力,向对方寻仇。   东岛三尊一边看过,施南庭叹气说:“如此看来,令尊果然是当年朝廷的乐祭酒了。乐韶凤一代乐道圣手,落到如此结果,真是叫人扼腕!”杨风来冷笑一声,说道:“乐老儿窝囊,死了连凶手的名字也不敢说,哼,通天彻地,好大的口气,说真心话,我倒想会一会这个凶手!”明斗摇头说道:“通天彻地,未必就是武功!”   杨风来两眼一翻:“不是武功,难道是妖术?”明斗笑道:“你就知道武功武功,殊不知人世间的权势比武功还要厉害,有了权势,就可调遣大军,支使能人,要雨得雨,要风得风。”施南庭沉吟道:“明尊主所见,这凶手是当朝的要人?”明斗点头说:“信上说,乐韶凤因为一件憾事退出朝廷,大概是得罪了某个权贵,那人发现了他的踪迹,所以派遣杀手,取了他的性命。”   他说到这儿,忽见乐之扬脸色惨白,两眼发直,不由心中一动,笑道:“乐之扬,你猜到是谁了?”   乐之扬连连摇头,心里却是一团乱麻。听了明斗的话,他忽然想起朱元璋那一晚所说的话,朱元璋一听笛声,就猜出他是乐韶凤的弟子,后一句话就更奇怪了:“他还没死么?”问这话的人,要么未卜先知,要么就是心怀怨恨,盼着乐韶凤早死。若说“通天彻地”这四个字,当今天下,除了朱元璋,谁又当得起?难道说,因为乐之扬入宫,泄露了乐韶凤的踪迹,朱元璋知道他没死,故而派出刺客将他杀死?   朱微的父亲成了仇人?乐之扬只觉五内如焚。但他转念又想,朱元璋天下第一人,若要杀人,大可明正典刑、公告天下,又何必偷偷摸摸,派人暗杀一个无权无势的旧臣?难道说,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意想及此,乐之扬恨不得冲进紫禁城,向朱元璋问个明白。众人见他神气古怪,只当他悲恸太过,犯了痴呆。施南庭古道热肠,说道:“小兄弟,凶手之事以后再说,令尊暴尸已久,理应入土为安,还是买一口棺材安葬为是!”   乐之扬点了点头,拿了一片金叶子给江小流:“你去棺材铺买一口上好的棺材,香烛纸钱尽量多买,再雇几个人,替我义父抬棺砌坟!”江小流接过金子,转身要走,乐之扬又叫住他,叮嘱道:“义父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不可到处声张,以免惊动了凶手!”江小流心子突突直跳,忙道:“我知道,你放心!”   江小流一去,杨风来也嚷着要走。明斗摆手道:“我再问他两句。”   “问什么?”杨风来不耐道,“若问这玉笛的事,他老子已经死了,死无对证,还有什么好问的?”明斗笑了笑,转身说:“乐之扬,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乐之扬闷闷说道:“义父养我一场,我要为他守孝。”   “不妥!”明斗连连摇头,“只看令尊的死状,手法新奇歹毒,若非血海深仇,谁又会下这样的毒手?你活到如今,全因人不在家,要不然早叫人一窝端了,你若留在此间,别说报仇,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   乐之扬听得发呆,施南庭与杨风来也觉诧异。明斗为人自私多诈,今儿怎么会大发慈悲,替人想得如此周到?正觉纳闷,乐之扬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依我看,先把尸首下葬,守一晚也就够了,我们三个人陪着你,那凶手不来便罢,来个更好。”明斗话没说完,杨风来嚷了起来:“谁要在这儿留一晚?要留你留,我可不留!”   明斗笑道:“杨风来,我们此来中土,所为何事?”杨风来一呆,沉吟道:“别的事都办妥了,只有一事未完。临出岛时,岛王曾经吩咐,来中土之时,遇上无父无母的佳弟子,多收几个,带回岛去。”   “亏你还记得!”明斗点头笑道,“从中土引入新人,一来壮大我岛实力,二来激励岛上的后辈。云岛王也说了,此来中土,别的都是小事,唯有选材之事,关乎东岛兴衰,千万不可大意。”   杨风来一脸狐疑,盯着乐之扬道:“你要带他回岛么?此人的来历不清不楚……”明斗摆手笑道:“来历全都在乐韶凤的遗书里面,何谓不清不楚?乐韶凤身为祭酒,掌管乐部,放在古代,就是九卿之一,有一两件珍贵乐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别说玉笛,就这一张唐琴,也不是寻常人家该有的。”   杨风来将信将疑,盯着施南庭说:“施尊主,你怎么说?”   施南庭看了乐之扬一眼,点头道:“此子根骨上佳,当是可造之材。他入我东岛,一能避祸,二来练成武功,也可为父报仇。但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说完这话,三人都盯着乐之扬一言不发。   乐之扬猜想朱元璋与义父的死有关,东岛与朝廷为敌,若要与朱元璋抗衡,普天之下,似乎只有东岛可去。正如施南庭所说,入了东岛,一能避祸,二可报仇,正是一举两得之事。他忽遇惨变,恨火烧心,不及多想,张口便说:“我愿去东岛!”   三尊相视而笑,明斗拍手道:“好,有这一句话,你就是我东岛的人了。”杨风来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云岛王看过,才可算数,施尊主,你说是么?”施南庭默默点头,看着乐之扬若有所思。   不久棺木送来,江小流带了几个民夫,在屋后挖了一坑,将乐韶凤落葬。那张古琴本是老头儿的爱物,自也随之陪葬,而后众人搭起棚子,烧纸守夜。江小流一辈子没花过这样多的钱,自觉手里阔绰,于是胡作非为起来,买了两大车香烛纸钱、灵物纸马,说是乐老爹活着时窝囊,死了以后理应风风光光,去地府里做个阔佬。   乐之扬投入东岛,东岛三尊出于礼数,也在棚中相陪。乐之扬偷偷叫过江小流,将去东岛的事说了。江小流一听,跳起三尺,高叫:“什么?你走了,我怎么办?谁陪我听书看戏,将来跟人打架,没有你帮手,岂不只有挨揍的份儿?”乐之扬摇头说:“你跟我不同,你有爹有妈,不便远行。”   江小流悻悻说:“有爹妈又怎样?我妈见了我,不是骂,就是掐,何尝好言好语说过一句话?我老爹喝醉了酒,抡起这样粗的棍子,恨不得把我活活打死。乐之扬,你跟那三位说说,我也去那个劳什子东岛,行不行?”   两人一起长大,乐之扬也不忍与他分开,找到三尊,说了此事。杨风来一听,张口就叫:“不行,那小子斜眉吊眼,一脸的痞相,根骨也是平常,收到岛上,非给岛王骂死不可。”乐之扬一听,暗暗生气,扬声说道:“他是我朋友,你骂他就是骂我,好啊,他不去东岛,我也不去了!”   杨风来黑脸涨紫,跳了起来,手指顶着乐之扬的鼻尖:“狗东西,你还上脸了,东岛没了你,难道会翻过来不成?不去就不去,杨某人才不稀罕。明斗,施南庭,咱们走,这样的臭小子,活该留在这里送死。”   乐之扬大怒,转身要走,忽听明斗笑道:“杨风来,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资质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有的人天分不高,但勤奋用功,一样可成大器。我看这江小流为人机灵,处事干练,即便练不成一流的武功,岛上还有许多杂务,也得这样的人管一管。”   杨风来一听,犹豫起来,看了看施南庭,后者略略点头:“明尊主言之有理,天下事并非只有武功。他二人一起长大,义气深重,不愿分别,若是因此拒收,倒显得本岛不近人情。”   杨风来甩袖怒道:“好,好,你们两个总有道理,反正我瞧来瞧去,也没瞧出两个小崽子的好来,到时候岛王不高兴,你们别牵扯我进来!”   乐之扬忙找江小流说了,江小流眉飞色舞,喜不自胜。乐之扬又说:“我们明日就动身,你不去家里道声别么?”江小流嗐了一声,说道:“我要回家一说,我老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他不是常要撵我出门吗,我如今自愿出门,正合了他的心意。”   乐之扬素知他与父母不和,此行大有赌气的意思。但若去了东岛,学成一身本事,也好过他在秦淮河边游手好闲。这么一权衡,笑一笑,也就不再多劝。两人从未出过远门,当下聚在一起,对将来的日子好好憧憬了一番。依了江小流的意思,恨不得插上双翅,连夜飞去东岛。   次日清晨,乐之扬拜别义父坟茔,但见泥土未干,心中悲恸,哭了一场,挥泪而去。出发时,回望宫城,朱微的音容忽又涌上心头,如果朱元璋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将来见了朱微,又该如何自处?乐之扬想到这儿,又不觉自嘲自笑,两人身份悬殊,哪儿还有再见的机会?相处的那几日,真如一场荒唐离奇的大梦,这时回想起来,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一样。   江小流见他闷闷不乐,以为他伤心义父去世,故而千方百计插科打诨,只求逗他一乐。乐之扬少年心性,纵使伤心,也无法持久,不过半日工夫,也就按下愁思,有说有笑起来。   东岛三尊本来大陆办事,此时诸事已了,故而一路向东,打算乘船返岛。杨风来自视甚高,瞧不上乐、江二人,一路上爱理不理;施南庭为人持重,也是少言寡语。   明斗偶尔与两人说笑,可是眼角余光总是不离乐之扬的玉笛。他貌似洒脱,内心却贪财好利。“空碧”乃稀世之宝,明斗一见,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只是他碍于身份,不好强取豪夺,所以一反常态,力主将乐之扬召入东岛,心想这么一来,无异于把他捏在了手心,到那时随便想个法子,就能叫他乖乖奉上玉笛。而朱微久处深宫,不知世事险恶,“空碧”这样的宝物,若持有者没有相当的势力,根本无法保全,更未想送给乐之扬后,反而给他招来灾祸。   日暮时分,听见涛声。乐、江二人举目望去,只见海天一色,浪如飞雪,白云与鸥鸟相逐,虹霓携明霞作伴。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望见大海,不觉心怀疏朗,神为之飞。   到了海边,不见一片帆影,杨风来从袖里取出一支匣子,匣子里躺着焰火。杨风来点燃焰火,火光冲天射出。不一会儿,远处驶来两艘小艇,摇橹的是一对少年男女,近了时,放开橹桨,双双站了起来。   男子容貌清俊,长衫剑袖,腰束锦带,斜挎一支长剑;少女白衣紧身,身段好似嫩枝初发,不胜婀娜,乌黑的刘海下,双眼水波流动,仿佛对人言语,可惜眼鼻以下均为轻纱笼罩,隐约可见瑶鼻檀口,无法窥见她的全貌。   “师父!”少年男子向明斗躬身行礼,又向施、杨二人含笑拱手,“施师伯,杨师叔,你们可来晚了!”   明斗笑道:“阳景,别的人都回了吗?”阳景道:“回了!”施南庭又问:“张天意可曾回来?”阳景一呆:“张师兄一向独来独往,即使回来,也不会跟我们同船!”   施南庭皱眉沉吟,杨风来却哼了一声,粗声大气地说:“阳景,你们这些男弟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摇船的粗活儿,怎么让苏儿来做?幸亏都是自己人,外人看见,还当我东岛没有男人了呢!”   阳景神情尴尬,少女咯咯一笑,声如银铃:“杨师叔,你别责怪阳师兄,我在大船上呆得气闷,强逼他们让我摇船的。再说了,好久没见三位叔伯,我的心里很是想念,早见一刻也是好的。”   众人都笑起来,杨风来佯嗔道:“这丫头,做事情还是这么莽撞,风大浪大,掉进海里怎么办?”   少女笑道:“掉海里更好啊,我早想游个泳呢,就是师兄们拦着不准!”杨风来连连叹气:“野丫头,野丫头,看你怎么嫁得出去!”   “杨尊主说差了!”明斗笑道,“以苏儿的容貌,到时候,提亲的人还不踩破了门槛?”众人又笑,阳景一边笑,一边偷看少女,俊脸微微泛红。   少女冷笑一声,忽道:“谁说我要嫁人的?我偏不嫁人,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杨风来笑道:“野丫头又说疯话,女人不嫁人做什么?”少女大声说:“男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斗笑道:“有些事,男人能做,女人可不能……”少女怪问:“什么事?”明斗笑嘻嘻正要开口,施南庭咳嗽一声,忽说:“明尊主,有什么话,上了大船再说!”   江小流见这少女身姿动人、言语动听,顿也大大地动心。他一向野惯了,少女的小船一靠岸,就纵身跳了上去。乐之扬与他秤不离砣,也跟着上了船。阳景看在眼里,面有怒容。三尊均上了阳景的船,两艘小船晃晃悠悠地向前驶去。   江小流跷腿坐在船头,扫视海面,大吹法螺:“我当玄武湖也算个大的,跟这海水一比,就跟撒泡尿差不多!”   乐之扬笑道:“我看书上说,海里的螃蟹比山还大,乌龟比城还高,看见那些云朵了吗?全都是蛟龙打哈欠呼出的水汽。”   江小流暗暗心惊,强笑说:“哄你爹呢,这样大的螃蟹乌龟,爬上岸还不把人都吃绝了?”   乐之扬笑道:“你不知道,那些东西跟船只一样,身子都是空心的,全仗海水托着,自己花不了多少力气,可是上了岸,先不说行动费力,就是那几百万斤的分量,先把自己的骨头压垮了。”   江小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将信将疑:“咱们乘船出海,大家伙从水里冒出来怎么办?”   乐之扬笑道:“我教你一个乖,见了这些东西,你就大口地吸气,吸一口气,叫一声马,随他多大的家伙也是服服帖帖!”江小流摸不着头脑,说道:“这也管用?”乐之扬说:“这法儿叫做‘吸马’,正是这些大怪物的克星。”   “吸马?”江小流一呆一愣,心想还有这样的巧妙法儿,一时两眼望海,心里十分神往。忽听少女“咯”的一笑,江小流听她笑声,酥痒入骨,忙问:“小姑娘,你笑什么?”少女哼了一声,说道:“我是小姑娘,你就是个大蠢材。”   “你说我吗?”江小流变了脸色。   “不说你说谁?”少女款款说道:“你叫人戏弄了也不知道?海里面是有大鱼大鳖,可也不至于如山如城。他吹牛,你吸马,亏你居然信以为真,哼,这不是蠢材是什么?”   “吹牛?吸马?”江小流念了两次,恍然大悟,扑上去要撕乐之扬的嘴。   乐之扬忙一跺脚,舢板左右摇晃,江小流还没扑近,就被晃倒在地,来不及爬起,乐之扬一个翻身,将他狠狠压在下面。江小流嗷嗷惨叫:“有本事的,不要晃船。”乐之扬笑道:“你有本事,怎么站也站不稳?”   少女忽道:“吸马的,我教你个法儿,一下子就能翻过来,你学不学?”江小流情急乱求医:“我学,我学!”少女说:“左脚后撑,右手前扶……”江小流应声变招,一撑一扶。乐之扬顿觉下方起伏,几乎压制不住。只听少女又说:“左手反出,扣其腰胁。”   江小流左手忽出,扣住乐之扬的左腰,乐之扬痛痒交迸,一口气登时泄了。江小流趁势翻起,只听少女又叫:“拧左腕,出右膝!”江小流如法施为,一把拧住乐之扬的左腕,右膝前顶,不偏不倚,顶住了乐之扬的腰眼,乐之扬腰间软麻,反给江小流压在了船板上。   江小流又惊又喜,两人交锋,十有九次都是他输,今日反败为胜,真如做梦一样,不由大喝一声:“乐之扬,你服不服?”乐之扬咬牙不语,但叫江小流顶住“肾俞穴”,挣扎不开,只听少女冷笑道:“小惩大戒,看你还敢不敢戏弄人?”   乐之扬低声喝道:“江小流,放开我!”江小流向来怕他,听他语带怒气,慌忙放手,笑道:“怎么,输不起吗?”乐之扬坐起身来,冷冷不语,少女瞅了江小流一眼,鄙夷道:“没出息,你明明胜了,又怕他干什么?”   江小流搓手干笑:“姑娘有所不知,今儿胜了,明儿又输,那时可就糟了。”   “这有什么?”少女淡淡说道,“明儿我教你几招,保你打得他满地找牙!”江小流大喜,连连拱手:“有劳姑娘了,要不然,我拜你为师好了。”少女目透笑意,口中说道:“拜师就免了,我年纪小,还不能收徒……”   正说着,忽听乐之扬冷冷说:“江小流,拜她为师多麻烦,不如娶她为妻,白天教你练武,晚上给你生孩子……”话没说完,少女右手船桨“嗖”地扬起,乐之扬左颊剧痛,扑通一声掉进海里。   江小流吓了一跳,忙叫:“乐之扬!”忽见水花涌动,乐之扬从水里冒出头来,双手扣住船舷,正要翻身爬上,这时头顶风起,船桨落在了手指上。乐之扬痛得一缩手,又沉入海里。江小流转眼看去,蒙面女目光冰冷,透出浓浓的怒气,慌忙连连拱手:“姑娘息怒,他不过说笑两句,您老千万别放在心上。”   少女看他一眼,不悦道:“他刚才戏弄你,你怎么还帮他说话?”江小流干笑说:“他是我兄弟,哥哥打弟弟,也是应该的。”少女怒道:“真是贱骨头。他对我无礼,我就得罚他!”江小流忙问:“怎么罚?”少女面纱抖动,淡淡说道:“到达大船以前,罚他不得出水!”   两人说话间,乐之扬几次想要爬上小艇,均被木桨击落,无奈之下,只好双手攀住船舷随之向前。另一艘船的人看见,均是哈哈大笑。乐之扬听见笑声,几乎气炸了肺,但那船桨好似长了眼睛,他稍有爬上船的意思,船桨立刻落下,要么打中手臂,要么打中头脸,均是痛彻骨髓,叫人无法忍受。   行驶数里有余,远远驶来一艘大船,船身黝黑,白帆如云,帆面上绣了一只金色的鼍龙。   到了船边,上面放下缆绳,将小艇上的众人吊上大船。乐之扬最后一个上船,船上有不少人等候,见了他均是骇笑。乐之扬浑身湿透,左颊高高肿起,左眼不住地流出泪水,此时面对众人又羞又气,恨不得转身一跃,跳进海里淹死才好。   船上许多少年男女,见了三尊纷纷行礼,明斗一指两人,笑着说道:“这是乐之扬,这是江小流,都是新入岛的弟子。各位都是师兄,要好好对待师弟。”又向阳景笑说,“你带乐师弟去换一身衣服,这样湿着,小心得病!”   乐之扬窘迫之际,听了这话,打心窝里一阵温暖。阳景看他一眼,冷冷说道:“跟我来!”说着径自走向底舱。   船只甚大,除了甲板上方的水手座舱,甲板之下还有一层起居舱室。进了一个舱室,阳景忽地回过头来,冲乐之扬龇牙一笑。乐之扬一呆,还没有所回应,阳景猛地扑了上来。   乐之扬只觉脖子一紧,后背狠狠撞上了舱壁,阳景的脸上布满狞笑,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左拳捅在他胸腹之间,一股剧痛直窜入脑,乐之扬几乎昏了过去。   “狗东西!”阳景啐了一口,给了乐之扬三个耳光,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左颊。他出手带了内劲,乐之扬痛得失去知觉,嘴里腥咸一片,整个脑袋似要炸开。阳景徐徐将他放开,乐之扬顺着舱壁滑落在地,跟着腰胁又挨了一脚,他五脏翻腾,整个人蜷成一团。   阳景狞笑说:“狗东西,知道我为什么揍你吗?”乐之扬捂着腰腹,痛得说不出话来。   阳景笑了笑,凑上来低声说道:“听好了,其一,离叶灵苏远一点儿,其二,你再对她出言不逊,我打断你的脊梁骨,其三,那个江小流,你给他捎一句话,收起他的臭嘴巴,再跟灵苏说话,我剥了他的皮,其四,挨打的事,谁也不许说,要不然,这就是你的下场!”一伸手,从墙上抓下一块木料,轻轻一捻,木块化为细细的木屑,从他的指间簌簌落下。   正说着,江小流的声音远远传来:“乐之扬,你在哪儿?”阳景抓住乐之扬的肩膀,将他拎了起来,冷冷瞅着他说:“好好回答!”   乐之扬看他一眼,忽地笑了一笑,笑时牵动伤处,面肌一阵抽动。阳景不由一愣,正要问他为何发笑,乐之扬长吸一口气,大声说:“江小流,我在这儿!”一边说,一边甩开阳景。   阳景眼里的怒色一闪而没,忽听吱嘎一声,舱门大开,江小流钻了进来,笑道:“还没换完么?太阳快下山了,听说海上的落日很美……”说到这儿,忽地瞪圆双眼,“乐之扬,你的脸怎么回事?肿得像个红薯,不,像只南瓜,啧啧啧,那小姑娘下手真狠……”   阳景心思狡猾,只打乐之扬的左脸,意在嫁祸给那个蒙面女子。尽管他下手狠毒,旁人看来也只当是那女子的船桨所伤。这时脸上有了痛感,有如针扎刀刺,乐之扬痛得连抽冷气,转眼看了看阳景,见那小子盯着江小流目露凶光,忙说道:“江小流,你先去看落日,我换了衣服就来会你!”江小流“唔”了一声,转身就走。阳景正要跟上,乐之扬忽道:“阳师兄,更换的衣服在哪儿?”   阳景见他若无其事,心中也觉纳闷,哼了一声,转身打开柜子,取出一套衣服丢在床上。只此耽搁,江小流已经上了甲板,光天化日之下,阳景也不好再下毒手了。   乐之扬面颊剧痛,气血翻腾,心中一股恨火,烧得头昏脑热。蒙面女、阳景,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在眼前晃动,他不觉握紧双拳,咬得牙关生痛。   靠着墙喘息一阵,乐之扬关上舱门,脱下湿衣,换上干爽衣服。一摸湿衣口袋,这一气真是非同小可,别的还罢了,朱微送的泥人随水化为了泥浆!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伊人的容颜,乐之扬的心里一阵气苦:“我和小公主真是无缘,不但云泥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就连她的泥人我也保护不了,乐之扬啊乐之扬,你真是天下第一窝囊废。”   自怨了一阵,低头看去,《灵飞经》、《剑胆录》还在。《灵飞经》是金丝刺绣,不会因水褪色。《剑胆录》却是纸墨书写,海水一浸,墨迹洇染,字迹模糊,若不晾晒,必然毁坏。秘籍来路不正,乐之扬不敢拿到甲板上晾晒,索性借着一线天光,背诵《夜雨神针术》的法诀。   法诀开宗明义,写道:“老子有云:‘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又云‘将欲翕之,固必张之’,天之道即弓之道,神针之精义,尽在二语之间,欲练此功,务必分化阴阳、转运刚柔,阳刚之气为背,阴柔之气为弦,吹秋毫,射微尘,高抑下举,翕张由心,飘如夜雨,润物无形。此法古名‘碧微箭’,今名‘夜雨神针’,后学者先悟道,不可不专,不可不慎。”   总诀之后,又有分化阴阳二气、转运刚柔二劲的心法,归根结底,要以阳刚之劲为弓背、阴柔之劲为弓弦,拉弓射箭,将细物发射出去。金铁细针,分量较沉,发出时还可用到手劲,练到极高明的境界,手不抬,足不动,只凭本身内力,也可飞花摘叶,伤人于十步之外。   这一门武功十分新奇,乐之扬一路看去,大感有趣,背诵到末尾数行,又见拔除飞针的法子,当日张天意死后,破庙之中不及细看,如今细细领悟,但见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如要拔出此针,只需依照法诀,炼好刚柔二劲,以柔劲为弓弦,刚劲为弓背,反而用之,就能将入体的金针弹射出去。   乐之扬记忆力绝佳,默诵了两遍法诀,第一遍还有错漏,到了第二遍,已经大致无误。记牢以后,又背《飞影神剑谱》,记诵之间,但觉胸口中针处刀剜火燎,恨不得伸手进去,把一颗心也掏出来。   仔细想来,船上的东岛众人,理应有人可以拔出金针,但一发现金针,必然牵扯出张天意的下落。乐之扬一想到讨债鬼的死相,就觉十分心虚。他有点儿后悔,早知这样,就不该一时冲动投入东岛,如今上了贼船,要想离开可就难了。   要练“夜雨神针”,必须先练真气,法诀上只提到了分化真气的法子,修炼的法子一概略过。   如果没有真气,一切无从说起。乐之扬想起《妙乐灵飞经》的第一章就是练真气,当即横起空碧,吹起《周天灵飞曲》。笛声响彻舱室,音符带动气血,一股柔和劲气袅如烟云,在他的全身来回流转。乐之扬想要控制这一股劲气,可是无法如愿,暖流细如蚯蚓,随着音乐生发,忽快忽慢,按部就班,但如流水东去,无物可以阻拦,在乐之扬的体内穿行,所过一片畅快,就连胸口针扎的痛苦,似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二十二曲吹完,乐之扬浑身通泰,正想再吹一遍,忽听有人大力敲门,江小流在外面嚷嚷。乐之扬只好下床,可是走了两步,双腿一软,险些坐倒,仿佛泄了气的皮球,提不起一丝气力。   乐之扬心生诧异,但又无法可施,过了时许,才又有了气力,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江小流见他没有出门,带了晚饭进来。他盯着乐之扬左瞧右看,惊讶叫道:“哎哟,撒谎精,你的脸怎么不肿了?”   乐之扬一愣,摸了摸脸,除了微微发麻,再无之前的刺痛,他呆了呆,笑道:“真奇怪,好得这样快么?”江小流坐下来,悻悻说道:“乐之扬,这船上的人都他娘的有病,原本有说有笑,我一走近,立马散开,那个鬼样子,就像是欠了老子的赌债!”   乐之扬知道是阳景捣鬼,便说:“你离阳景和那蒙面女远一些,别跟他们单独相处。”   “蒙面女?”江小流想了想,“你说叶灵苏么?”   乐之扬心想:“那丫头叫叶灵苏?”只听江小流笑道:“你道她是谁?她是岛王云虚的高徒。这一群男人见了她,就跟猫儿见了腥似的,一个个点头哈腰,巴结得不得了,别说单独相处,靠近她三尺也难。至于那个阳景,又冷又傲,两个鼻孔朝着天上,哼,我才懒得搭理他呢!”说罢倒头就睡。   乐之扬皱眉说:“你怎么睡这儿?”江小流哼哼说道:“舱室有限,你跟我一个房间,唉,这张床太窄了,贴一炉子烧饼罢!”   吃过饭,江小流已经睡着了。乐之扬发了一阵呆,胸口又觉痛楚,于是信步出门,上了甲板。   夜色深浓,四下无声,大海一望无际,浪涛如歌如吟,漫天星光如恒,一似玉屑银尘涂抹不匀。海风扑面吹来,一阵疏,一阵紧,咸湿中带着一丝冷清。   乐之扬迎风独立,孤寂油然而生。他坐了下来,吹起《周天灵飞曲》,乐声飞出笛孔,宛如一只小鸟,绕着大船上下盘旋,一忽而远,一忽而近,融入海涛声中,分外曼妙空灵。乐之扬吹得入神,三魂七魄也像是一一出窍,随着笛声翩翩起舞。   热气流动起来,起初细微如缕,渐渐化为了拇指粗细的一股,如钻如凿,所向无碍。乐之扬的神意融入热气,吹到渐深处,他的感觉变得十分敏锐,毛发的起伏,经脉的搏动,五脏六腑的交融变化,全都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了后来,“夜雨神针”也清晰可辨,那一枚金针细如发丝,刺入心脏与肺部之间,气血流转不畅,形成了一片淤血。   随着曲调深入,金针有如一根琴弦,在热气的拨弄下轻轻颤动。乐之扬心头一动,暗想这一股热气或许就是所谓的真气,但要如何才能让它分成两股,变成弓弦弓背,将金针弹射出来?   他一边吹笛,一边尝试引导真气,将其化为两股。分化阴阳二气,本是炼气术里极高的境界,先要阴阳相合,而后才可分化,练到分合自如,少说也要花费五六年的苦功。乐之扬不过初学乍练,炼气刚刚入门,灵飞经再神妙,也万万不能一步登天,一夜练成阴阳二气。   乐之扬一心二用,练了一会儿,不但没有分化阴阳,反而扰乱了原来的真气,金针陡然向里钻入,痛得他两眼发黑,再也吹不下去。   “怎么不吹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从一边传来,乐之扬回头望去,叶灵苏站在一片黑影深处,眼里明亮如星,闪动幽幽光芒。   乐之扬一见是她,心中大怒。今天他两次倒霉,全和此少女有关,别的还罢,弄坏了朱微的泥人,尤其不可饶恕。他越想越气,冷冷说道:“我爱吹就吹,你管得着吗?”   叶灵苏一言不发,走到船舷边上,海风西来,吹得她衣裙飞舞,仿佛就要乘风飞去。   她看了一会儿海,忽地问道:“你吹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乐之扬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叶灵苏看了他一眼,忽一招手,乐之扬还没看清,虎口微微一痛,空碧已经脱手。少女眼中含笑,举起玉笛向着月光打量,翠玉染透了月色,泛起迷人的灵光。   乐之扬又惊又怒,纵身扑上前去,想要夺回玉笛,不防少女身形一转,乐之扬登时扑了个空,脚下踉跄,竟向海里窜去。   耳边呼呼生风,身子飞快下沉,眼看就要落海,乐之扬手臂一紧,叫人拉了一下。这一拉又快又巧,他身不由己地向上飞起,活似一条飞鱼,“砰”地摔上甲板上面,背脊向下,摔得好不疼痛。   “真没用。”叶灵苏的声音好比火上浇油,乐之扬弹身跳起,循着声音扑去,但又扑了个空,少女的笑声又从他身后传来:“在这儿呢,你瞎了眼吗?”   “把笛子还给我。”乐之扬急红了眼,身子团团乱转,但就是碰不到少女一片衣角,叶灵苏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儿,俨然化身云雾,只可感知,不可捉摸。   “你答应吹笛,我就还给你。”叶灵苏的笑声就在耳边,任由乐之扬如何转身,也看不见她的影子。   乐之扬性情倔强,少女好言好语,他也许横笛就吹,越是武力相逼,越是激起了他胸中的傲气。他打定主意,宁可丢了空碧,也决不向对方低头。   月光下,两道人影旋转如飞,乐之扬一口气转了百十个圈子,忽觉中针处一阵剧痛,登时力气消散,双脚一绊,“砰”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叶灵苏“咦”了一声,听声音就在身边。乐之扬想要起身,可是刚一使劲,胸口就是一阵闷痛,只听少女说道:“小犟牛,你真的不吹?”   “不吹,死也不吹。”乐之扬横了心,“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   “我杀你做什么?”叶灵苏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不吹是么?那这支笛子我没收了,你什么时候肯吹,我就什么时候还给你。”说完咯咯一笑,去得远了。   乐之扬躺了一会儿,慢慢起身,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流下泪来。他抽了抽鼻子,转身走下甲板,回到舱里。   江小流正在呼呼大睡,乐之扬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想起《灵飞经》里,除了《周天灵飞曲》,还有别的武功,也许学成以后,就能从少女的手中夺回玉笛。   他点燃油灯,拿出《灵飞经》细看,越过《灵曲》一章,两个字跃入眼帘,却是隶字书写的“灵舞”,下面用金丝小楷注解道:“古有桑林之舞,随乐而起,若合符节,可入无间,可披大隙,款款荡荡,妙用无穷。要学吾舞,先通吾曲,曲在气先,气在劲先,流风回雪,应节举足,入于无有之乡,放乎四海之外,旁若无人,天下独步。”   “旁若无人,天下独步。”乐之扬轻轻念诵这八字,不由心生神往,注目再瞧,下面用银丝绣出许多细小的脚印。脚印参差错落。上方注明了出脚的先后,脚印以下,又有许多人像,举手抬足,纵横起舞。   舞蹈的节奏来自于《周天灵飞曲》,乐之扬没了笛子,便在心中哼唱曲调,他一手捧着经文,就在这船舱之内,慢慢地跳起舞来。   这灵舞十分奇妙,只要按节跳动,不拘地域大小,均可从容施为。船舱横直不足一丈,可以施展的地方小之又小,乐之扬行走其间,丝毫不觉局促,他的身子手足,应和心中曲调,拧转变化,上下腾挪。小小的船舱随他行走腾跃,仿佛不断变大,舱壁消失,桌椅尽去,四面空空荡荡,俨如一片虚无。   走了一会儿,乐之扬丹田一跳,真气从内蹿出,一如吹笛时的路径,穿过他的小腹,进入他的双腿。乐之扬不觉越走越快,行走时带起一阵疾风,吹灭了桌上的那一盏油灯。   他在黑暗中起舞,可是一近桌椅床角,自然心随体动,飘然避开,潇洒之处,正如序言所说:“入于无有之乡,放乎四海之外。”舱室如此狭窄,乐之扬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俨然化为了风,变成了雾,但有一丝缝隙,便可随意出入。   次日天朗气清,吃过早饭,船里的人都到甲板上游玩。乐之扬和江小流也上到甲板,江小流粗声大气地说:“昨晚还真怪,起初热烘烘的,根本睡不好觉,后来突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人好不舒服。乐之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一点儿也不知道?”   乐之扬叹道:“你睡得跟死猪一样,怕是被人丢进海里也醒不过来。”   “我是死猪,你就是死耗子。”江小流脸涨通红,“半夜里不睡觉,满世界地窜来窜去。”   正说着,忽听女子笑声,乐之扬转眼看去,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叶灵苏就在不远,斜倚栏杆,与阳景有说有笑。“空碧”就在她的手里,素白的纤手映衬深碧色的长笛,恍若白雪新柳,甚是清新动人。   江小流看见玉笛,双眼一亮,冲口叫道:“哎呀,乐之扬,你的笛子怎么落到别人手里了?哈,我知道了,定是你讨好人家,把笛子当成了定情的信物。”   这一嚷,甲板上的人全都听见了。叶灵苏掉过头来,眼里闪烁火星。阳景脸色阴沉,大踏步走上前来,冲着江小流大喝:“小狗子,你说什么?”   江小流梗起脖子,大声说:“我又没说你,我说这笛子……”话没说完,左颊剧痛,身子横着飞了出去,“砰”地摔在甲板上面。   打人的正是阳景。乐之扬又惊又气,上前一看,江小流半张脸肿胀起来,他张开嘴巴,吐出一口鲜血,血水里白森森地躺了一颗牙齿。   乐之扬气炸了肺,挺身怒道:“姓阳的,你干吗打人?”   “我打了人吗?”阳景咧嘴一笑,目光扫过甲板,“我明明打的是一条狗嘛。”   东岛弟子爆发出一阵哄笑。乐之扬扫视众人,不觉紧握双拳。阳景盯着他似笑非笑,心想这小子如果强出头,正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一辈子记得自己。   江小流见势不对,忍痛挣起,扯了扯乐之扬的衣袖,低声说:“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乐之扬双脚分开,站立不动,忽向叶灵苏大声说道:“把笛子还给我。”   “你肯吹笛了?”叶灵苏若无其事,把玩手中的玉笛。   乐之扬咬了咬牙,冷冷说道:“我吹给猪听狗听,也不会吹给你听。”   叶灵苏的眼里闪过一丝怒意,阳景沉下脸来,作势要上,少女轻轻摆手。阳景会意,笑了笑,退到一边。   “这样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这根笛子,我丢进海里喂鱼,也不会还给你了。”说着伸出笛子,送到船舷边上。   乐之扬心中一急,晃身冲了上去。叶灵苏以笛子为诱饵,故意诱他上前,见状收笛转身,脚尖轻轻探出,挑向乐之扬右脚的足踝,存心想绊他一跤,使其掉进海里。   这一挑暗藏武学精义,乐之扬明明看她出脚,偏偏躲闪不开。紧要关头,他的心中灵光一荡,响起《阳明清胃之曲》。这一曲与“足阳明胃经”有关,经脉从头部生发,正好连接右脚。   心声一起,丹田处涌出一股热流,闪电一般窜入右脚,乐之扬身子发轻,脚掌上抬,仿佛平地里刮起一阵旋风,贴着叶灵苏的脚尖跳了过去,轻轻巧巧地落在船舷边上。   叶灵苏一挑不中,不胜讶异,但见乐之扬就在前方,当即伸出手来,轻飘飘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这一掌如果拍中,乐之扬仍会落海。他来不及多想,心中曲调不变,劲随曲走,身随意走,依照“灵舞”里的式子,拧腰挥手,飘然一转,身子如柳随风,让过叶灵苏的一拍。   叶灵苏身为岛王高徒,这一掌看似随意,实则后招无穷,故而一掌落空,想也不想,反手带起一阵疾风,扫向乐之扬的腰际。   乐之扬身在船舷边上,前是叶灵苏,后是汪洋大海,所占的地方不及旋踵,兼之他不通任何拳理,叶灵苏的拳招巧变,一概看不明白。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不论对手如何出手,他只是故我,随乐起舞,无意中暗合了“旁若无人”的心法,热流贯入左脚,脚尖点地,旋身飞转,叶灵苏的指尖擦身而过,居然又一次没有扫中。   乐之扬初学乍练,到底招式生疏,只顾旋转躲避,却忘了身在何处,转了两圈,已到船舷边上,突然一步踏空,身子歪歪斜斜,直向海里落去。   叶灵苏两次失手,又羞又怒,正想再下狠手,不料乐之扬自己失足落海,登时喜出望外,暗想这小子果然无能,前后两次都是凑巧罢了。   乐之扬一脚在船,一脚踏空,身子大幅后仰,就像是一根被风吹折的枯草,眼看就要落海,他的脑海里闪过《太阴安脾之曲》。这一曲关联“足太阴脾经”,心中曲调一响,真气登时钻入左脚。   乐之扬来不及多想,呼应节拍,身子凌空一转,左脚勾住船舷,脚尖生出一股劲力,将他的去势牢牢刹住。   脚下虽已生根,身子仍向下落,船身像是一堵墙壁拍面撞来。乐之扬转念之际,心中的曲调一变为《少阴洗心之曲》。这一曲与右手有关,乐之扬只觉一股热流窜向右掌,下意识挥手送出,拍中船身的木板,一股力道反推回来,力量之大,仿佛几个人同时用力将他抛了起来。   乐之扬耳边风响,身子却像是西洋钟的钟摆,“嗖”的一下摆回到了甲板上方。他的目光所及,甲板就在身下,心中登时闪过《太阳柔肠之曲》,这一曲关乎左手,乐之扬左手挥出,在甲板上用力一撑,掌心涌出一股大力,带着他向前飞窜。   叶灵苏算定乐之扬落水,故而心中松懈、全无防备,忽见乐之扬返回甲板,一时呆若木鸡,忘了动弹。乐之扬贴着她的身边掠过,眼前碧光闪动,正是那支玉笛。   他想也不想,伸手便抓,指尖碰到玉笛,心声变为了《少阳三焦之曲》。这一曲与左手的“手少阳三焦经”有关,真气注入五指,牢牢扣住玉笛,叶灵苏只觉掌心一痛,玉笛居然脱手而出。   乐之扬夺回玉笛,来不及转念,心中先奏《阳明清胃之曲》,右脚点地,弹身跳起,再奏《太阴安脾之曲》,左脚翻飞,踢向天上,整个人腾空而起,翻了一个跟斗,挺身站了起来。   这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东岛弟子均是看得两眼发直。以他们的能耐,本也不难做到,但乐之扬之前不会武功,忽然变为了武学好手,前后反差之大,委实不可思议。更出奇的是,他手挥目送、俯仰生姿,灵动诡变之外,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写意。   叶灵苏玉笛被夺,羞愤难当,不待乐之扬站稳,反手一掌向他扫出。掌风及身,乐之扬只觉气血翻腾,忙道:“慢着!”   “怎么?”叶灵苏凝掌不发,存心听他说些什么。   乐之扬定一定神,说道:“你说过,只要我给你吹笛,你就把笛子还给我?”   少女丢了笛子,羞惭多于愤怒,忽见乐之扬服软,自觉挽回了少许面子,何况玉笛已经易手,自己逞强夺回,也没有多少趣味,想了想,冷笑说:“好啊,你乖乖地给我吹笛,吹得不好,我要你好看。”   空碧失而复得,乐之扬心潮起伏,望着沉如秋水的长笛,朱微的形影浮上心头。他沉默一会儿,横笛吹奏起来,笛声婉转悠扬,透出一股绵绵不尽之意。   叶灵苏听了笛声,微微一呆,不知怎么的,心中随那曲调柔情生发,不由得轻轻吟唱起来: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东岛承天机宫的余脉,尽管孤悬海外,书香雅韵,百年不绝。许多弟子一听,就知道叶灵苏所吟出自《诗经》里的《邶风·静女》,说的是一对男女在城角幽会,女方没有如期而至,男方十分焦急。后来女方来到,送给了他一支红色的箫管。箫管红润有光,一如心爱的女郎,美得使人难忘,女子带来的香草,也是美艳动人,可是所有这些,不是管美,也不是草美,珍贵之处,只在于这是美人赠与罢了。   乐之扬吹出这支曲子,众人都觉莫名其妙,只有叶灵苏的目光由愠怒转为柔和,等到乐之扬吹完,轻声问道:“这支玉笛,是某个人送给你的么?”   乐之扬默不作声,神色萧索。叶灵苏看他一眼,淡淡说道:“也罢,本当你是个小气吝啬鬼,原来另有隐情,这笛子,我不要了。”   这支《静女》本是乐之扬有感而发,古诗里的情形,与朱微赠笛颇为相似,想一想京城郊外,棺木之中的焦急绝望,比起那位等待情人幽会的男子还胜十倍。他为叶灵苏吹笛,只是权宜之计,本意保住空碧,不想一曲吹出,对方知音解语,竟从曲调中听出了玉笛的来历,少女洒然放手,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无形之中,乐之扬对叶灵苏的恶感少了几分,他冲少女笑笑,正要转身,忽听阳景高叫:“慢着!”   乐之扬回头看去,阳景越众而出,冷笑说:“小子,你刚才的身法不错,从哪儿学来的?”   乐之扬心中厌恶,冷冷说道:“不用学,我天生就会。”阳景眼里的怒意一闪而过,笑着说:“失敬失敬,原来你是个大大的天才!”说到“天才”两字,故意拖长生气,周围的东岛弟子,齐声发出一阵哄笑。   “不敢当。”乐之扬笑了笑,“阳兄过奖了。”他脸皮之厚,出乎阳景的意料。阳景愣了一下,大声说:“姓乐的小子,咱们来打个赌,我不用内劲,也不用拳脚,只凭身法,三招之内将你手到擒来。”   乐之扬想了想,笑道:“赌什么?”   “你输了。”阳景一指空碧,“这笛子归叶师妹……”话才出口,叶灵苏叫道:“阳师兄,算了。”   阳景见叶灵苏手持玉笛不放,以为她喜欢此物,故而逞强出头,想要夺回玉笛,讨她欢心,当下笑道:“师妹放心,不过一支笛子,为兄替你夺回来就是了。”   “我说算了!”叶灵苏微微皱眉,“这笛子,我不要了。”   阳景笑嘻嘻瞧着她,心想:“小妞儿又使性子了。女人么,嘴上说不要,心里却恋恋不舍。叶师妹眼角高,等闲的珠宝,她向来不放在眼里,难得这玉笛合她的心意,无论如何,我先抢过来再说。”于是笑道:“师妹别生气,我夺这笛子,也不尽是为了你。你身为岛王嫡传的女弟子,一身艺业也是本岛的翘楚,这小子仗着一路三脚猫儿的身法,趁你不备,把玉笛抢了过去,若不夺回来,岂不让他小看了我东岛的英雄人物?”   这一番话说得豪气干云,赢得众同门一阵喝彩,落到叶灵苏耳中,却是大大的讽刺。她被乐之扬夺走玉笛,心中虽然羞惭,但也只是关乎自身,阳景这么一说,分明她丢的不是玉笛,而是东岛的面子。叶灵苏越想越气,冷笑说:“好哇,阳师兄是本岛的英雄人物,我这个无德无能的小女子,就等你替我出头了。”   阳景听得口风不妙,但他为人骄狂自大,话一出口,万没有后退的道理,于是大声说道:“姓乐的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赌?”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阳兄,你输了怎么办?”   阳景只想赢了如何,压根儿没有想过会输,他愣了一下,慨然说道:“好啊,你说怎样就怎样!”   这话骄狂已极,乐之扬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好,我输了,玉笛双手奉上,你输了……”他一指江小流脚前,“跪在这儿,叫他三声好爷爷。”   话一出口,不止东岛弟子变了脸色,江小流也是张口结舌。阳景的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红,要不是众人睽睽,他非得一掌拍死乐之扬不可。   “怎么?”乐之扬不依不饶,笑着说道,“阳老兄,你怕了吗?也难怪,他年纪太小,当你的爷爷不合适……”话没说完,阳景血涌面颊,冲口而出:“赌就赌,怕的才是你孙子。”   江小流挨了耳光,掉了牙齿,乐之扬趁这机会,存心为他出气。空碧于他而言,纵然贵如性命,但比起好友的荣辱,就算是自己的一条性命,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东岛弟子见他不知死活,心里均是莫名快意,呼啦一下拉开,腾出一大块空地。   乐之扬叫过江小流,让他保管玉笛,江小流的脸色发白,凑上来低声说:“乐之扬,算啦,姓阳的本事大,你打不过他的。”乐之扬笑道:“江小流,你以前的豪气上哪儿去了?嘀嘀咕咕的,跟小姑娘差不多。”   江小流又羞又气,骂道:“扯你娘的臊,你要找死,我管你个屁。”乐之扬笑道:“一边儿去,等着做你的‘好爷爷’吧。”   江小流哭笑不得,闷闷退到一边。阳景耳力高强,听得一清二楚,盯着乐之扬,心中暗暗发狠:如不让这小子跪地求饶,真是枉为东岛弟子。   他心中起了毒念,冷冷说:“小子,准备好了吗?”   “好了。”乐之扬一招手,“你来……”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迎面扑来,乐之扬来不及躲闪,胸腹一痛,整个人登时飞了出去。   众人惊叫声中,乐之扬跌出一丈多远,摔在地上,再不动弹。   阳景冷冷站在原地,盯着乐之扬木无表情。众弟子趁机喝彩:“阳师兄好本事,对付这小子,果然不费一拳一脚……这小子真是纸糊的,碰一碰就要散架了似的。”   谀辞如潮,阳景听在耳里十分受用,他刚才疾风突进,撞飞了对手,寻思以乐之扬的能耐,这一撞可说分出了胜负。   正得意,忽听有人笑道:“不小心,叫牛顶了一下。”阳景应声一愣,只见乐之扬慢腾腾站起身来,抹去口角的血迹,笑着说:“阳兄,多谢奉送一招,现在还有两招吧?”   阳景的心里一阵翻腾,死死盯着乐之扬,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挨了一撞,居然还能站起来说话。   乐之扬貌似轻松,其实并不好过。方才灵曲真气应念而动,千钧一发之际,带动他的身形,避开了阳景的锋芒,又借后退之势,灵舞发动,化解了凶猛的余劲,饶是如此,他仍觉气血翻腾,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   阳景暗生疑虑,收起小觑之心,一纵身奔向乐之扬,行将扑到,乐之扬曲由心生,一股热流窜向左脚,以左脚为轴,身形旋风急转。   阳景眼前一花,对手移步换形,人已挪到他的左侧。阳景想也不想,气贯五指,一记“飞鸿爪”扣向乐之扬后腰的“肓俞穴”,还没抓到,忽听叶灵苏大声叫道:“不用内劲。”阳景应声一惊,慌忙收回指力。   这一来一去,出手迟慢了少许。乐之扬得到机会,心中响起《少阴足肾之曲》,这一曲连接肾经和右脚,念头一动,真气透过肾经,钻入了右脚足底的“太谿穴”。   真气带动身形,乐之扬拧腰转足,让过了阳景一抓,指尖扫过肌肤,热辣辣一阵疼痛。   “第二招!”叶灵苏的声音冷冷响起。阳景一呆,身形忽矮,左腿贴地扫出,腿势涵盖丈许,一旦扫中,乐之扬必定筋骨摧断,变成一个瘸子。   扫腿刚出,叶灵苏忽又冷冷说道:“不用拳脚!”话一入耳,阳景忙又潜运内劲,把脚收了回来。   乐之扬也看到对手出脚,可是阳景变招之快,纵使看见,也来不及应变,好在叶灵苏出言讥讽,迫使阳景变招。乐之扬缓过气来,灵曲真气传入双脚,移步转身,跳开数尺,可是心情急切,用力太猛,半空中双脚缠在一起,落地时站立不稳,砰地坐在地上。   不及起身,风声又来,阳景人未到,影先至,五指张开,抓向他的头发。乐之扬慌忙后仰,心中灵曲流动,真气化为两股,窜向左手右脚,他左手一撑,身形腾起半尺,右脚一点,内劲传到甲板,反激回来,身如鱼龙跃波,整个人滚向一侧。   阳景一抓落空,心中大为惊怒。三招为限,如今只剩一招,真为对手逃脱,从今往后,再也无颜面对同门。想到这儿,晃身赶上,恰逢乐之扬双手撑地,纵身跃起,阳景这一次留了心,不再莽撞,左拳送出,作势击向乐之扬的面门。   乐之扬慌忙偏身躲闪。谁知这一拳本是虚晃,阳景的右手后发先至,乐之扬这一闪,无异于把身子送到他的手里,但觉脖子一紧,已被阳景死死扣住。   两人一逃一追,动如鹰隼,狡如老兔,看得众弟子眼花缭乱,暗暗为阳景担起了心事,见他终于得手,这才松一口气,齐声发出欢呼。   乐之扬尽管被擒,体内的灵曲真气仍是来回鼓荡,一遇外力,顿生反击。他的心中响起了《任脉引》,一股热流从小腹涌起,循着任脉诸穴窜向他的颈部,阳景只觉虎口一热,几乎被他挣脱出去。   “这小子会内力?”阳景越发诧异,五指微微收拢,内劲涌出掌心,灵曲真气为他内劲所逼,掉头向下,窜回乐之扬的胸口。   乐之扬呼吸艰难,眼前金星乱迸,说也奇怪,到了这个田地,他的心志前所未有地专注,《任脉引》在心中反复流转,灵曲真气随之转动,不断冲击阳景的内劲。刹那间连冲了三次,阳景内力雄浑,不为所动,灵曲真气受了挫折,返回时变得十分柔弱。这么一去一回,一强一弱,本是一股真气,这时却变成了两股。两股真气在他的胸口激荡,逼得那一枚夜雨神针连连颤动。   “你服不服?”阳景瞪眼大喝,乐之扬的脖子好似加了一道铁箍,想要应声,也说不出话来。若依阳景的性子,恨不得一把将他捏死,只是几十双眼睛瞧着,不便狠下毒手。但瞧乐之扬的眼神,身处逆势,仍是一团倔强,阳景心头火起,翻手一拳,捣中他的小腹。   乐之扬痛得浑身痉挛,一股逆气直冲喉头,眼前白光闪动,意识渐渐模糊。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行字迹,正是昨晚背诵的《夜雨神针术》:“柔者为弓弦,刚者为弓背,反而用之,金针可出……”   乐之扬恍然大悟,他体内的真气一上一下,不正是两股吗?一强一弱,不正是刚柔吗?想到这儿,依照“夜雨神针术”的法诀,用上行的刚强之气逼住针尖,下行的虚弱之气贯注针尾,一前一后,反向用力。   这一下立竿见影,夜雨神针一阵颤动,但从肌肉深处拱了出来。   “还不服?”阳景又喝一声,作势再打,忽听叶灵苏叫道:“够了,阳景,你有完没完?”   她语带嗔怪,阳景听得大不舒服,再瞧乐之扬,陡然心生毒念:“叶师妹凭什么护着这小子?他妈的,我废了他!”心念及此,拳中夹指,捅向乐之扬的小腹气海,只要点破了气海,从今往后,乐之扬便会成一个废人。   就在这时,忽听嗖的一声,一股锐风直奔胸臆。阳景还没明白过来,左胸一痛,似为锐物刺穿,登时气散功消,五指无力松开。   乐之扬得了自由,踉跄后退两步,胸口一阵说不出的畅快,气血流转自如,金针也已无影无踪。   阳景却后退一步,扑通坐倒在地,仿佛癫痫发作,口吐血沫,浑身抽搐,那样子苦不堪言,仿佛受了莫大的创伤。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盯着地上的阳景,心中均是莫名其妙。   “闪开。”一道人影冲了过来,伸手一拨,乐之扬登时摔了出去。江小流慌忙上前,将他扶起。两人定眼看去,明斗一脸铁青,正在察看阳景的伤势。   他左摸摸,右瞧瞧,始终看不出伤在何处。这时杨风来、施南庭也受了惊动,先后来到甲板上面。   施南庭痼疾缠身,久病成医,见这情形,沉吟道:“明斗,看他的样子,应是伤了肺部。”   明斗得他点醒,恍然有悟,撕开阳景的胸衣,只见左乳“期门”穴右侧,有一个血红色的小点,微微凸起,似有硬物。   明斗潜运内劲,想要吸出金针,施南庭忽地按住他肩,摇头说:“明老弟,先让我试试,看一看材质再说。”   明斗心头一动,点头说道:“我糊涂了,若要起出‘暗器’,‘北极天磁功’再也合适不过了。”   施南庭伸出二指,对准凸起,沉吟说:“不是铁器。”二指忽地一划,咻,一缕金光激射而出,创口鲜血喷溅。阳景脸色惨变,咯地吐出一口鲜血。明斗慌忙按住他的小腹,注入一股雄浑内劲。阳景喘息两下,慢慢平复下来。   明斗放下弟子,抬头看去,但见施南庭眉头微皱,拈着一枚金针打量。金针长约半寸,纤细如发,明斗脸色一变,冲口而出:“夜雨神针……”   众弟子看见金针,心中早有怀疑,听了这话一片哗然。明斗瞧着那针,呆了呆,掉过头来,盯着叶灵苏,脸色阴沉,过了半晌,徐徐说道:“叶师侄,小徒自与人赌斗争胜,何尝碍着你了?你下此毒手,又当作何解释?”   叶灵苏细眉微皱,迷惑道:“明师叔,你说这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谁明白?”明斗怒容满面,“除了你,在场众人,又有谁会夜雨神针?”   叶灵苏盯着明斗一言不发。明斗以为猜中,越发气恼,他早已到场,一直袖手旁观,心想阳景一旦胜出,得到空碧,以他的孝顺恭谨,自己稍一点拨,这笛子自然到手。谁知胜算在握,却遭了叶灵苏的暗算,明斗沮丧之余,更生愤怒。   “苏儿!”杨风来遇事冲动,也忍不住大叫,“你这算什么?阳景好歹也是你的师兄,怎么为了一个未入门的小子,胳膊肘向外拐?”   叶灵苏柔纱蒙面,看不清她的神态,可是纱巾微微颤抖,俨然十分激动。施南庭心思细密,直觉有些不对,可是证据确凿,除了叶灵苏,无人会这暗器,但从角度来说,当时叶灵苏就在乐之扬的身后右侧,从此发针,的确可以射中阳景的左胸。   明斗冷笑一声,忽地大声说道:“杨尊主,你有所不知,这世上的男女之事,说不清,道不明,叶师侄一向眼高,岛上的男子谁也瞧不上。这姓乐的长得不坏,为人轻佻油滑,更吹得一手好笛子,刚才那一首《邶风·静女》,吹得何其婉妙动人,‘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不就是这笛子吗?本是他抢过来的,偏要绕个弯儿,说是叶师侄送他的,一给了面子,二表了心意,换了是我,也会动心!”   众人恍然大悟,男弟子对叶灵苏都有痴念,听了这话,心中醋意上涌,个个盯着乐之扬,目光大为不善。   乐之扬缓过气来,但听明斗胡说八道,曲解《静女》之意,心中大为不平,挺身说:“明先生,这件事和叶姑娘无关,金针是我射的……”   话没说完,人群中传出几声冷笑,明斗盯着乐之扬点头说道:“好一个痴情种子,女的还没说话,你就急着大包大揽。这马屁拍得也太急了一点儿,先不说你会不会针法,刚才你连手指都动不了,又用什么发针?”   乐之扬挺身自首,对方居然不信,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待要说出真相,可又要牵扯到张天意,由张天意身上又不免引出“灵道石鱼”。那只石鱼惹出那么多腥风血雨,一旦说出,乐之扬怕是小命不保。   正迟疑,忽听叶灵苏冷冷说道:“明师叔,没错,金针就是我发的。”   众人无不惊怒,明斗嘴角扯动:“那么,你也承认喜欢这姓乐的小子了?”   叶灵苏的胸口起伏两下,双眼晶莹闪亮,大声说道:“明斗,我喜欢谁,不喜欢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模棱两可,其他人都自以为听出了弦外之音,均想:“她这么说,必是喜欢这姓乐的了?”   明斗冷哼一声,还要出言讥讽,忽听施南庭咳嗽一声,说道:“明尊主,够了,小孩子斗气,你做长辈的何苦一再掺和?苏儿已经承认,阳师侄的伤也非不治,依我所见,和为贵,这件事就算了。”   “好。”明斗扬起头来,慨然说道,“看施尊主面子,我不跟小孩子掺和,不过见了岛王,这件事我可不会隐瞒。”   “随你的便。”叶灵苏一拂袖,转身就走。   阳景已经醒转,心中百味杂陈,望着少女背影,扯了扯明斗的衣襟,轻声说:“师父,算了。”   “算个屁。”明斗瞪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又剜了乐之扬一眼,气恨恨飘然而去。   闹到这个地步,众人大感无味,纷纷散去。乐之扬心中也很茫然,不知紧要关头,叶灵苏为何要承认明斗的诬陷,是为了赌气,还是为了保全自己?   再瞧江小流,也是呆呆柯柯。两人回到底舱,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江小流,我给你听一支曲子,若有什么异感,你要说给我听。”   江小流应了,乐之扬将《周天灵飞曲》吹了一遍,还没吹完,就听呼噜声响,掉头一看,江小流横在床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乐之扬心中恼怒,举起笛子将他打醒,骂道:“我吹的是催眠曲吗?”   “怪好听的。”江小流笑道,“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乐之扬没好气道:“那你说说,哪儿好听?”江小流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乐之扬白他一眼:“江小流,你想不想学吹笛子?”   “想啊!”江小流眉开眼笑,“这么一根管子,吹出这么多道道,想一想就怪有趣儿的。”   乐之扬点点头,手把手教他吹起笛来,吹的正是《周天灵飞曲》。谁知道,江小流学得一塌糊涂,吹得走音串板,吹了几遍,对了的调子没有一个,吹到第三遍,这小子把笛子一摔,嚷道:“够了,够了,这样的精致活儿,不是我学得了的。”   乐之扬怒道:“才学多久,你就不干了?你这个样子,能学成什么?”   “学武啊!”江小流笑嘻嘻说道,“我这人天性好动,踢天弄井我在行,打架闹事我在行。这个吹笛弹琴么,一来太雅,不合我这个粗人的性子,二来太麻烦,什么吹呀吸的,要是吹牛吸马,哈哈,我还能应付两下。”   乐之扬又劝又骂,连哄带吓,江小流就是不肯用心向学,后来刻意敷衍,把笛子当成箫管,横吹变成了竖吹,气得乐之扬两眼圆睁,恨不得给他一顿老拳。   “吹笛子就是练武!”这句话在乐之扬心里翻来覆去,可又不好说出口。江小流嘴比天大,话到了他的心里,不说出去就不舒服,如果让他知道了《周天灵飞曲》的来历,不免泄露消息,惹来大祸。   江小流呆得无聊,借口烦闷,把笛子一丢,又上甲板玩耍去了。乐之扬坐在舱里,默默思索,胸口的金针一去,气血通畅,快美得难以言说,只是得罪了明斗师徒。《灵飞经》还罢了,《剑胆录》若在身上,真是绝大的祸胎。想着取出册子,又将《飞影神剑谱》默诵几遍,牢记在心,而后细细撕碎,揉成一团,走上甲板,找了个无人的地方,随手丢进海里。   “你在丢什么?”女子的声音忽地传来,乐之扬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叶灵苏裙裾飘飞,纱巾如烟,一双水杏眼光亮如珠,透出一丝淡淡的冷意。   第六章 知音可赏   “叶、叶姑娘……”乐之扬心虚气短,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你、你怎么在这儿?”   叶灵苏向海里瞧了瞧,纸片细小,波涛一卷,早已失去踪迹。她望着海波,悠悠出神。乐之扬站在一边,只觉手脚无措,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留下来固然尴尬,离开似也有些不妥。   叶灵苏忽地掉头,水冷星寒的眼眸凝注在乐之扬脸上,一字一句地说:“你的武功从哪儿学的?”   “武功?”乐之扬生长市井,打交道的多是地痞无赖,随机杜撰的本领少有人及,此时见问,故作茫然,“什么武功?”   “少废话。”叶灵苏十分不耐,“你不会武功,又怎么能从我手里夺走笛子?”   “我也纳闷,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笛子就到我手里了。也许它年久通灵,明白物归原主的道理,所以悍不畏死,挣脱姑娘的手掌,乖乖回到我的手心里了。”乐之扬信口胡吹,冷不防叶灵苏手一招,跟着虎口剧痛,玉笛又落到了少女雪白光嫩的掌心之中。   “撒谎精。”叶灵苏目涌怒意,“好啊,物归原主,年久通灵,你再叫它回你那儿试试?”   乐之扬又惊又气,叶灵苏出手之快,让他转念不及,上一次夺回笛子,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这一次少女心有防范,再想出奇制胜,恐怕不太容易。   他转动念头,全力思考对策,可惜实力悬殊,纵是一步百计,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她叫什么名字?”叶灵苏轻声发问,细嫩的指尖抚过光滑莹润的笛身。   “谁?”乐之扬愣了一下,“谁的名字?”   “还能是谁?”叶灵苏白了他一眼,“当然是送你笛子的女子。”   乐之扬自嘲苦笑,小公主所送非人,自己这样的市井无赖,根本配不上这支笛子,一如微贱之身,配不上宝辉殿里那个娇俏孤寂的影子。   少女的倩影闪过,乐之扬心子发紧,轻轻闭上双眼,良久叹道:“她叫朱微。”   说出这两个字,乐之扬多日来压在心上的石头便挪开了。他只是奇怪,为何要对叶灵苏说出心中秘密,可是凭着直觉,他又感觉信得过眼前的这个少女。   “朱微,空碧,看朱成碧……”叶灵苏的指尖在玉笛上来回摩挲,语声幽幽,如丝如雨,“你,很思念她么?”   “我也不知道。”乐之扬叹了一口气,苦笑说,“思念也没什么用。”   “是啊。”叶灵苏声音转冷,眼里透出讥嘲,“能送这笛子的,必是侯门千金,你这样的小无赖,当然配不上人家。”   乐之扬怒目相向,叶灵苏却将玉笛一抛,喝道:“接着。”   乐之扬慌忙伸手接住,他抬眼看向少女,心中惊疑不定。叶灵苏冷笑说:“什么破笛子,我才不稀罕。”   “不稀罕更好。”乐之扬笑嘻嘻把玉笛别回腰间,叶灵苏见他神色,不知怎的,心中暗恼,费了偌大心力,才把揍人的念头按了下去。她想了想,又问:“那枚‘夜雨神针’是打哪儿来的?”   乐之扬心子一跳,力持镇定,笑着说:“那不是你的吗?”叶灵苏死死盯着他,双眼一瞬不瞬。乐之扬心中别扭,干笑道:“看我干吗?难道那针儿还是我发出来的?那时候我都要死了,你见过半死的人发暗器吗?”   叶灵苏冷哼一声,拂袖就走,走了几步,忽听身后响起悠悠的笛声,正是前一晚听见的调子,高起低回,音符飘然如飞,一股洒脱自在从笛孔之中流淌出来。   少女不禁驻足,聆听片刻,忽又加快步子,袅袅绕过桅杆,轻烟一样消失了。   乐之扬吹得入神,体内气机如流,散如飞雾,凝如滚珠,随着调子忽快忽慢,浸润五脏六腑,穿行于四体百穴之间,通过胸口的“膻中”穴时,冲开淤滞的血气,尤其使人无比畅快。   只因太过舒服,乐之扬坐在船边,对着茫茫大海,吹了一遍,再吹一遍,周而复始,废寝忘食。不知不觉,金乌西坠,玉兔跃出,一轮圆月缥缈飞升,照亮微茫幽沉的大海,一如散银铺雪,此中意境,使人忘倦。   “吹得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语。笑声入耳,乐之扬心子一跳,气血逆流,嗓子微微发甜,几乎瘫软在了地上。   尽管功法奇特,“周天灵飞曲”仍是一门内功,但凡修炼内功,必要身外无物,切忌有人扰乱,越是精深的功法,越要遵循这个道理。来人一喝一笑,有如雷霆贯脑,好在乐之扬功力尚浅,冲击也小,要不然,非得走火入魔、七窍喷血不可。   他调匀呼吸,慢慢站起身来,回头看去,说笑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生得眉弯眼亮,唇红齿白,一身软缎华服,式样颇为都雅。   乐之扬只觉来人面熟,仔细一想,这人常在阳景身边说笑,两人的交情不同一般。   华服男子见他流露出警惕的神情,忙笑道:“乐师弟你好,在下和乔,师弟笛音绕梁,和某心中佩服,趁着无人,特来跟你说几句话儿。”   他言语和软,开口见笑,乐之扬戒心稍去,冷冷道:“师弟?谁是你师弟?”   “这话可见外了。”和乔笑意洋洋,直透眉梢,“明日上岸,拜了岛王,分了流派,你我同为东岛弟子,不是师兄弟,那又是什么?”   “拜岛王,分流派?”乐之扬大为不解,“那是干什么?”   “师弟还不知道吗?”和乔故作惊讶,“本岛的武功博大精深,一共分为五流——一正宗,四偏流。正宗是云岛王的嫡传,拳剑无敌,威震天下;四大偏流,分别是龟镜、龙遁、千鳞、鲸息,各有所长,分由四大尊主统帅。龟镜流以心法鸣世,料敌先机,算无遗策;龙遁流是身法,嘘气成云,变化如龙;千鳞流以北极天磁功为根基,操纵五金,暗器精妙;鲸息流则是绝顶内功,浩气磅礴,只手擒龙。”   “你是哪一流?”乐之扬好奇问道。   “和某不才,忝为鲸息流弟子。”和乔摇头晃脑,一脸得意,“你知道鲸息流的尊主是谁吗?”   乐之扬笑道:“明斗么?”   “正是。”和乔连连点头。   乐之扬见他神色,心头一动,问道:“五派之中,正宗最强么?”   “你这样初来的弟子,要拜岛王为师,那是白日做梦。”和乔看出他的心思,微微冷笑说道,“岛王门下,要么是云氏本族的弟子,要么就是四大偏流中的佼佼者,初入东岛者,须得先入偏流,刻苦修炼,参与三年一度的‘鳌头论剑’,优胜者才有资格成为岛王门生,传以无上心法、绝顶剑术。”   “比如叶灵苏么?”乐之扬问道。   “她天分甚高,幼年之时,就被岛王收为弟子。”和乔盯着乐之扬,眼里透出一丝嘲弄,“乐师弟,人各有分,做人么,最紧要的就是不可逾越本分,叶师妹是高高在上的凤凰,你不过是个没入门的弟子,武艺未成,又无人脉,若是乱趟浑水,出了事可没人救得了你。”   “多谢老哥指点。”乐之扬笑着点头,“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叶姑娘的事吗?”   “不是。”和乔连连摆手,“我来这儿,实在是为了明日分流派的事情。不知四流之中,乐兄对哪一流更感兴趣?”   乐之扬心想跟阳景结了梁子,鲸息流万万不可加入,其他三流全都好说。但当着鲸息流的弟子,不便表露这个意思,当下眼珠一转,随口说道:“我没什么主意,哪一流都好。”   和乔笑道:“实不相瞒,家师对你另眼相看,只要你甘愿加入‘鲸息流’,家师一定欣然接纳,如此师徒相得,对你来日的前途大有好处。若是等到明日上岸,岛王随意分派,不慎去了其他的流派,师父不加看重,师弟纵有上好的资质,也没有出头之日。”   乐之扬听得好笑:“和老哥,我今天才和阳景打过架,明先生一点儿也不生气?”   “不生气那是假话。”和乔挤出笑脸,“但家师求才若渴,见你是个人才,所以派我来点醒你。”   乐之扬只觉蹊跷,随口说道:“老哥费心了,拜师大事,容我仔细想想。”   和乔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本想乐之扬得到明斗垂青,一定满口答应。谁知这小子不知好歹,俨然视本流如无物,只好说道:“乐师弟,以我之见,你如要拜师,顶好备上一份厚礼,讨得师父欢心,才可得到真传。”   乐之扬见他说话之际,目光不离玉笛,心中豁然雪亮:“明斗这老小子,莫非垂涎空碧,让我拜师是假,将来入他门下,这笛子不也落入他的囊中吗?明老儿奸诈成性,我可要小心一些。”   和乔见他沉默不答,脸色更加阴沉,也不告辞,一拂袖,转身走了。   乐之扬待他走远,转身眺望大海。夜色深沉,明月中天,无垠的天宇上,浑圆的月亮像是女子白描的素脸,乐之扬想着深宫中的少女,不觉沉醉其间,忘了今夕何夕。   次日清晨,乐之扬忽被一声怪响惊醒,宏大如狮虎吼啸,悠长似蛟龙长吟。   “什么东西?”江小流爬起来揉眼大叫,“遇上海怪了吗?”   “乌鸦嘴。”乐之扬骂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好的?”   两人赶上甲板,只见东方微白,沧海烁金,远处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岛屿,岛上山峦起伏、丛林苍郁,那一声虎啸龙吟般的鸣响,正是从岛上传出来的。   众弟子早已聚在船头,和乔回头看来,笑道:“乐师弟,昨晚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本人命贱,大恩大惠承受不起,明尊主和老哥的心意我领了,至于拜师入门,我还是听天由命吧。”   和乔一愣,脸上腾起一股青气。江小流一边听着,不知所云,低声问道:“乐之扬,你们说什么?那家伙是谁?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一口气问了不少问题,乐之扬不知从何答起,忽听身边有人说:“灵鳌衔日,可是岛上十景之一,若不出海,不容易看见。”   乐之扬回头看去,叶灵苏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晨风中裙裾飘飘,宛如凌虚仙子。江小流见了她,立刻眉开眼笑、低头哈腰,做出青楼里惯有的张致:“叶姑娘好,船头风大,您可别凉着。”   叶灵苏淡淡说道:“这也算是风?到了风穴,你才知道什么是风!”她说这话时,两眼却瞧着乐之扬。   乐之扬欣赏着海景,没有留意叶灵苏的目光,但见红日渐生、霞光弥天,日头从岛屿左方涌出海面,一半在海,一半在天,海岛形如巨鳌,头向左偏,仿佛衔着半轮红日,将那一颗光灿灿、红艳艳的火球从碧海深处拖曳出来。   岛上传来一声炮响,惊得鸥鸟纷飞,跟着船上也响起一声轰鸣,却是船尾的火炮冲着海上发炮,两声炮响,俨然遥相对答。   炮声响过,岛上驶出一只轻舟,跳浪跃波,划开水面。船头上站了一个白衣男子,年纪甚轻,长身玉立,恰似一只白鹰,踏着碧浪飞来。   转眼来到大船之前,年轻人一顿脚,小艇向下陡沉,深入海下尺许,他一声清啸,蹿起一丈有余,左脚轻点船身,身子冲天而起,轻飘飘一个翻身落在甲板上方,未语先笑,拱手说道:“三位尊主返岛,真是有失远迎。”   “贤侄又有精进了。”杨风来拈须大笑,“刚才这一招‘踏燕惊龙’,使得干净利落,全不拖泥带水,新一代弟子无出其右,无出其右啊。”   “杨尊主过誉了。”白衣人含笑说道,“云裳向来鲁钝,全赖家父调教有方。”   “何必谦虚?”施南庭也露出笑容,“岛王当日曾对我说,小一辈弟子里数你天分最高,再过两年,当可委以大任,所以外修之期,也把你留在岛上闭关修行,如今破关而出,果然进步非小。”   众弟子听了这话,均是又羡又妒。云裳谦逊几句,扫眼看向四周,笑道:“这一趟去中土,诸位玩得还好么?”   “大师兄没去,真是遗憾得很。”和乔一脸的讨好,“中土的风光,真不是岛上可比,看不尽,说不完,恨不得搬回家才好!”   “小犊子,玩野了心么?”明斗瞪了和乔一眼,冷笑说道,“但有舍不得的心思,也算你没有白走一趟。说起来,这大好河山本该是我东岛所有,当年功亏一篑,落到了朱重八那个臭乞丐手里。亡国失土之恨,我东岛弟子理当铭刻在心,身在东岛,心怀中土,等到将来天下有变,你们一身本领,不愁没有地方使。”   这一席话慷慨激昂,众弟子听得两眼放光,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横渡沧海、逐鹿中原,跟姓朱的臭乞丐好好较量较量。   云裳也连连点头,正色说道:“明尊主说的极是,朱元璋鼠窃狗偷,盗取天下,我东岛英才辈出,早晚叫他骨肉成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轻声发笑,笑声中不无揶揄之意。云裳心生不快,转眼看去,发笑的是一个陌生少年,手持玉笛,站在叶灵苏身边,虽说眉眼俊秀,神色间却透出几分轻浮油滑。   不知何故,云裳一见此人,便觉厌恶,皱眉说:“这位老弟眼生,敢问是何来路?”   云裳是岛王云虚之子,东岛弟子中的首领,和乔巴不得让他出头,狠狠教训一下这个姓乐的小子,应声便道:“他叫乐之扬,中土来的新人。”   “原来是新来的师弟。”云裳扬起脸来,傲然说道,“乐师弟,你刚才笑什么?”   “没什么!”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想到昨晚的一件事,就忍不住笑起来。”云裳道:“什么事情,说来大家听听。”   乐之扬道:“你真要听?”云裳道:“要听。”乐之扬笑道:“有言在先,听了可不许生气。”云裳耐住性子说:“好,我不生气。”   乐之扬说道:“昨晚我在甲板上散步,听见有人说话,凑上前一瞧,却是三只跳蚤。”   “放你娘的屁。”杨风来怒道,“跳蚤也能说人话?”   “说人话的当然不是普通的跳蚤。”乐之扬信口胡诌,“没准儿是三只跳蚤精,吸了人血,沾了人气,由此多了几分人性。”   “好个跳蚤精。”明斗眯起双眼,“它们说什么?”   乐之扬笑道:“它们在吹牛皮。”   “胡扯。”杨风来呸了一声,“跳蚤怎么会吹牛皮。”   “跳蚤不但吹牛皮,还会拍马屁呢!”乐之扬不慌不忙地说下去,“一只跳蚤说,我昨天吸光了一匹马的血,可惜太少,只填饱了一半的肚子;另一只跳蚤说,这算什么,我昨天吸光了一头牛的血,可惜太少,只填饱了一小半的肚子。第三只跳蚤听了,默不作声,另两只跳蚤问:‘你怎么不说话了?’那跳蚤叹气说:‘我没你俩的运气,昨天遇上了一只癞蛤蟆,那家伙打了个哈欠,口气太大,先臭死了一匹马,后臭死了一头牛,我也臭得发昏,吐了一天一夜,连一头大象的血也吐光了。’”   故事说完,鸦雀无声,众人瞪着乐之扬一脸惊怒,明斗冷笑说:“好损的嘴,这么说明某是跳蚤,云贤侄是癞蛤蟆了?”   “放肆!”云裳一晃身,赶到乐之扬身前,五指张开,抓向他的心口。   两人相隔丈许,云裳一步跨过,乐之扬压根儿来不及动弹。眼看躲闪不开,身边伸来一只素白手掌,指尖向上一挑,点向云裳的掌心。云裳手爪电缩,冲口叫道:“叶师妹,你干什么?”   叶灵苏出手阻拦,全是心血来潮,听了这话,不知如何回答。乐之扬抢着说:“她是一番好心,怕你自食其言。”云裳冷笑道:“我怎么食言?”乐之扬说道:“你不是说了不生气吗,干吗又向我动手?”   云裳一时语塞,看向少女,叶灵苏正愁没有理由,于是借坡下驴,低声说:“是啊,大师兄,你说过不生气,怎么又动手打人?”   云裳看了看叶灵苏,又瞧了瞧乐之扬,忍住怒火,缓缓说道:“不错,刚才的话我忘了。叶师妹,此去中土,还玩得好吗?”   叶灵苏点头道:“多劳师兄挂念,还过得去吧。”云裳苦笑道:“师妹品识甚高,中土风光想也不足为奇。”   “是呀。”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中土风光虽好,不过小山小水,比起这长天大海,可要小气多了。”   她的语气不冷不热,云裳不好再说什么,回头跟明斗等人说话:“岛王有令,下了船,到龙吟殿议事。”   说话间,海船驶入一条水巷,两侧礁石错落,前方鳌头矶的石壁上裂石成纹,显现出七个擘窠巨字:“有不谐者吾击之!”字体雄奇,笔法飘逸,大有笑傲沧海、席卷天地之势。   “这个字谁写的,乱七八糟,一点儿也不好看。”江小流对着那一行字指手画脚,“刻字的更是个大大的外行,换了江爷我,一定不给他工钱。”   乐韶凤博学多才,乐之扬随他日久,对于书法之道,多少有一点儿见识。山崖上的字迹看似潦草,其实笔力雄劲、入石三分,不像是匠人雕琢,倒像是天公执笔、一气呵成。只不过这种草书的意境,说给江小流听也是鸡同鸭讲,是以一笑了之,并不说破。   到了码头,岸上站了不少人迎接,船上船下故人相见,免不了吆三喝四,闹成一团。   乐之扬初来乍到,并无一个熟人,见状大感无味。正落寞,忽听有人叫道:“喂!”回头一看,叶灵苏足不点地,快步走来,经过时低声说:“你才是跳蚤呢!”   这句话十分出奇,乐之扬一呆,叶灵苏又说:“你才是癞蛤蟆呢!”她口中讥讽,眼里却是笑意如水,带着一股俏皮神气。不待乐之扬醒悟,她向远处挥了挥手,纵身跳下海船,迎上几个女弟子,把臂说笑,无拘无束。   岛屿甚是广大,一条蜿蜒小道从海边直通高处,道上石阶苍苍,两侧修竹婆娑,一股花香随风弥漫,乐之扬转眼看去,竹林间杂花如星、异彩斑斓。   岛屿至高处耸立一座圆塔,黑白参半,高有九层,塔顶一座黄铜浇铸的火炬,注满油脂燃烧,可以指引航向。   圆塔下方是一座广场,围绕圆塔,依照八卦方位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或庄严巍峨,或清幽别致,白鸥飞绕其上,发出啾啾鸣叫。   正对乾位的地方设有一座广殿,青瓦玄柱,轩敞宏伟,殿前两只石麒麟扬蹄奋首,怒向苍穹。   进了殿门,人人肃立。江小流只觉气氛压抑,没来由一阵心虚,扯着乐之扬的衣袖东张西望,口中咕哝说道:“这些人干吗?个个一本正经,跟死了爹妈似的。”   乐之扬没好气地说:“这儿是龙吟殿,又不是群芳院,若是去青楼找乐子,自然要高高兴兴,到了这种议事的地方,当然要一本正经。你是在秦淮河呆久了,忘了天底下还有一本正经的地方……”   正说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哼。乐之扬回头看去,身后站了多人,明斗、施南庭、杨风来、叶灵苏、云裳全在其列,势如众星捧月,围着一个四旬男子。   男子青袍大袖,身量甚高,两簇长眉斜飞入鬓,透出一股勃勃英气,他的目光十分锐利,俨如两口千锤百炼的长剑,乐之扬目光与之一接,不由心子狂跳。   “乐之扬,你胡说什么?”明斗指手画脚,唾沫飞溅,“你竟把青楼跟我东岛相比?”   乐之扬张口结舌,转眼看去,众人怒容满面,就连叶灵苏也露出不屑目光。乐之扬心中叫苦,说道:“我、我……”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想要补救也来不及了。   青衣人微微冷笑,一拂袖,大踏步走向殿首,所过人群分开,让出一条路来。大殿尽头摆放了一张紫檀交椅,青衣人径直坐下,其他人左右排开,站成两行。   这个青衣男子正是岛王云虚。乐之扬心中气苦,恶狠狠看了江小流一眼,心想要不是你小子扯出这么一个话题,我又怎么会把龙吟殿跟群芳院相比,这下好了,刚入东岛,就惹恼了岛王,将来的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忽听啪啪两声,大殿里安静下来。云虚扫视全场,朗声说道:“外修弟子中土之行,收获良多,复国之志也更加坚牢。大会以后,每人写一篇《复国论》,本王要亲自过目。至于三位尊主,更是深入虎穴,会了一会冷玄那奸贼……”   殿中微微骚动。乐之扬想起“仙月居”一战,心中百味杂陈,生出许多回忆。   “三位尊主本有机会结果此獠,可惜他人作梗,故而未竞全功。但也没关系,本王神功一成,必定前往金陵,取他的狗头。”云虚说到这儿微微一顿,目光扫过人群,“这一次,三位尊主带回来不少新人,壮大了我岛的声势。今日我将他们分派各流,四位尊主用心调教,以备来日复国之用。”   他伸出一手,施南庭奉上名册。云虚展开念道:“杜周。”   一个总角童子越众而出,屈膝跪下,云虚见他长相乖巧,眉眼灵动,严峻的脸上透出一丝笑容,略一抬手,杜周只觉微风拂身,不由得站了起来。   “花眠。”云虚掉头说道,“这孩子有些灵气,就让他随你吧!”   一个绯衣女子应声上前,她年约三十,风姿冷艳,柳梢似的细眉,压着冷月似的双眼,举手投足给人一种沉静自若、淡然处之的感觉。   花眠打量杜周一眼,微笑道:“岛王好眼力,这孩子,我收了。”施南庭拈须道:“恭喜花尊主,‘龟镜流’又得了一位英才。”   “先别说嘴。”花眠扫他一眼,半嗔半笑,“谁知道你们三个人有没有藏私,把更好的人物留在后面。”施南庭笑道:“不敢,花尊主龟镜神通,一望可知。”   花眠一笑,带着杜周退下。云虚又念:“卢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上前去,不高偏瘦,长眉细眼。云虚头也不抬,说道:“你去千鳞流吧。”卢愁左右看看,见施南庭冲他招手,于是慌忙过去。   又点了五人,云虚忽地叫道:“江小流!”江小流应声一抖,慌张出列,他在市井里撒泼闹事,到了庄重肃穆的地方,总是没来由的心虚。   云虚看他一眼,回头注视杨风来。杨风来忙道:“不关我的事,收下这小子,全都是明斗的意思。”   明斗心中暗骂,忙说:“这小子根骨平常,为人还算机灵。”   “好啊!”云虚冷冷说道,“既是你招来的,就把他分入‘鲸息流’好了。”   明斗暗叫晦气,可也不好回绝,只好苦笑默认。   “乐之扬!”云虚又叫一声,乐之扬应声出列。云虚看他一眼,点头说道:“你就是乐之扬?听说你在海船上讲了一个好故事,不妨说给大伙儿听听?”   乐之扬一愣,转眼看去,云裳也正定眼瞧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好小子,告我的刁状?乐之扬认准了是云裳告密,想了想笑道,“那个笑话,我说过就忘了。云师兄也许记得,让他转述也是一样。”   云裳大怒,正要出言反驳,忽听云虚说道:“乐之扬,看样子你不是我道中人,做我东岛弟子,实在屈才得很。”   乐之扬一愣,胸中微微一酸,涌起一股傲气,随口笑道:“好啊,岛王看不上我,我走了便是。”   江小流一听这话,大为吃惊,心想:你走了,我留在这儿干什么?不及挺身而出,忽听云虚又说:“那也不必,东岛这地方,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的。既然来了,成不了弟子,就得做我岛上的仆役,如无本王准许,终其一生不得离岛半步。”   乐之扬听了这话,只觉两眼发黑,脑子里乱哄哄一团,早知道就不该来这东岛,如今困在这里,又与囚犯何异?   他心怀激荡,悔恨交集,明斗见他发呆,心中十分痛快,大声说:“听到了么?臭小子,还不滚下去。”   乐之扬默默退下,两眼盯着地面,心中其乱如麻,众人后面的话他一大半也没有听进去。   “苏儿。”云虚又叫一声,叶灵苏漫步出列,躬身行礼。   “你可知罪么?”云虚目光严厉,落在少女脸上。   叶灵苏道:“徒儿不知师父所说何事。”   “还敢狡辩。”云虚怒哼一声,“你用‘夜雨神针’伤了阳景,可有其事?”   外修弟子返岛不久,许多人不知此事,听了这话,纷纷议论。云虚双眉一挑,目光扫过全场,所有人屏息住口,大气也不敢出。   “不!”叶灵苏沉默一下,“徒儿没有发针。”   “那你为什么告诉明尊主,说是你发针伤了阳景?”   “明尊主一定要说是我,徒儿不屑和他分辩,但师尊问及,我不得不据实相告。”叶灵苏一边说,一边望着明斗,后者一脸惊怒,气得浑身发抖。   云虚抚须说道:“可是一船之中,除了你,还有谁会夜雨神针?”   “我不知道。”叶灵苏略略回头,目光有意无意,扫过乐之扬。   乐之扬如梦方醒,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忽听花眠说道:“苏儿,你在说谎么?”   叶灵苏道:“我没有说谎。”   “你这孩子就是太倔。”花眠冲她一笑,“你若没说谎,为何要躲避我的龟镜?”   花眠的“龟镜”术,源自东岛的前辈高手“穷儒”公羊羽的“三镜三识”,对敌之时能料敌先机,练到一定地步,甚至于映照人心,猜测出对方的心意。花眠就是此道好手,她看出叶灵苏言不由衷,故用龟镜术探测,谁知道叶灵苏早有防范,百计转移心神,避开她的神通。   “苏儿!”花眠软语说道,“你一定知道是谁伤了阳景,只要你好好说,岛王一定不会责怪你。”她一边说,一边向叶灵苏连使眼色。   叶灵苏低头不语。乐之扬望着她的身影,胸中热血沸涌,恨不得将她一把推开,大声直承其事。   “不!”叶灵苏忽地开口,“徒儿不知道。”   乐之扬心头大震,禁不住冲口而出:“慢着。”云虚一扬眉毛,凝目看来,乐之扬越众而出,大声说道:“阳景是我伤的,跟叶姑娘无关。”   众人面面相对,明斗怒道:“乐之扬,你好放肆,岛王处分弟子,你也敢来捣乱?哼,夜雨神针?你恐怕见都没见过。”   “谁说我没见过?”乐之扬笑了笑,“那枚金针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云虚沉声问道,“这话怎讲?”   “是这样……”乐之扬边想边说,“那天晚上,我在船尾看海,忽然听见刺刺刺的声音,回头一看,天上星星点点,像是飞过一蓬金雨,不,一条金龙。”   “唔!”云虚听了他的形容,点头说道,“那是‘天星点龙’。”   乐之扬看过张天意的手段,随口描绘出来,不想一语中的,暗合了针法里的招数,忙说:“没错,天星点龙,有点儿那个意思。”   云虚哼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乐之扬打起精神,接着说道:“我心里奇怪,偷偷上前一看,发现叶姑娘走近桅杆,一根根起出金针,之后慢慢走开。我待她走远,凑上去一看,发现桅杆上密密麻麻都是针孔,正觉惊讶,忽见光亮一闪,原来桅杆上还有一根金针,想是叶姑娘留下来的。我心中好奇,就起了出来,后来跟阳景厮打,他捏住我的脖子,我情急保命,就把金针刺进了他的胸膛。”   “胡说八道。”明斗怒道,“凭你也能刺中阳景?”   乐之扬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刺中阳景不过小事一桩,试想叶姑娘抢了我的笛子,我不也夺回来了吗?”   众人窃窃私语,望着乐之扬一脸的不信。云虚也大皱眉头,沉声说道:“苏儿,此话当真?”叶灵苏叹了口气,轻声说:“徒儿轻敌,有辱师门。”   “不轻敌呢?你有多少取胜把握?”   “十二成!”叶灵苏声音虽小,语气却很果决。   云虚神色稍缓,扫视全场,沉声说道,“大家听见了么?所谓骄兵必败,阳景是明老弟的高足,苏儿也算是我的得意门生。这个乐之扬,不过是秦淮河边的一个小混混。双方交手,本无悬念,结果输掉的竟是两个武学好手,真是可笑之至。”   众人听到这儿,望着乐之扬,脸上均有悲愤之色,只听云虚又说:“乐之扬,你重伤本岛弟子,本应加以严惩,但念你初来乍到,小惩大诫,罚你去雷音洞面壁十日。”说到这儿,又转向叶灵苏,“苏儿,你虽然没有动手伤人,但知情不报,欺瞒尊长,我也罚你面壁十日。哼,你可服气吗?”   叶灵苏低声说:“苏儿心服口服。”花眠看她一眼,连连摇头叹气。云虚不待她开口求情,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众人一哄而散,乐之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时两个弟子走上前来,说是奉命带他去“雷音洞”受罚。   乐之扬转眼一看,江小流已被明斗叫走,当下无精打采,跟在两人身后。下了八卦坪,经过一条迂回起伏的小径,走到一半,忽听轰然怪响,正是早上听过的声音,那时相距甚远,这时就近听来,轰隆隆真如雷霆贯耳。   怪声响了一会儿,忽又消失,一时间,和风拂面,鸟语婉转,四面清幽得难以描画。三人转过一片树林,看见一个石洞,洞旁石碑上写着“雷音”两字。   花眠和叶灵苏先到一步,亭亭站在洞前。花眠笑道:“事已至此,你们两个好好反省思过,一切饮食日用,我会派人送来。这儿毗邻‘风穴’,上午寅时。下午申时风声最响。苏儿,你修为不足,这两个时辰千万不可打坐练功,以免岔了真气,走火入魔。”   叶灵苏默默点头,目光投向一边,始终不看乐之扬一眼。乐之扬知道她为何生气,想到两人同处一洞,不由得心虚气短,生出一丝歉疚。   洞中甚是宽大,左右两边各有三间石室。花眠吩咐打开两间囚室,左边的关押乐之扬,右边的关押叶灵苏,两间囚室门户相对,花眠笑道:“十天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俩若嫌太闷,可以说话聊天。”   “谁要跟他说话聊天?”叶灵苏说完,转身进了囚室,哐啷一声将铁门带上。   乐之扬兴味索然,进了石室,但见石壁生绿,地上铺着干草,墙角有一个红漆马桶,室内弥漫着一股霉湿之气。   他躺在干草上面,回想这几日的经历,真如一场黄粱大梦,悲欢离合,得而复失。朱微的笑靥如在眼前,义父的面庞也是若隐若现。两张脸交替变幻,乐之扬悲从中来,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不知不觉,倦意涌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忽听咣当一声,乐之扬揉眼看去,但见铁门下开了一扇小窗,塞进来一个食盒。   他从早至今还未用餐,一时饥火上冲,打开食盒,端起米饭,才凑近嘴边,忽然闻到一股馊臭。再看菜肴羹汤,无不馊臭难闻。   乐之扬大怒,叫道:“喂,送饭的,这些饭菜能吃吗?”   门外无人应答,乐之扬又叫一声,才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说:“爱吃就吃,不吃拉倒,大爷高兴了,给你送送饭,不高兴了,你就等着饿死吧!”   乐之扬想要大骂,可转念一想,这人胆敢放肆,必有后台撑腰,看来有人心思歹毒,故意用馊坏的饭菜来羞辱自己,想到这儿,飞起一脚,连盘带碗,统统踢了出去。   “有骨气。”送饭的冷笑一声,收拾破碗烂碟,窸窸窣窣地走开了。   乐之扬越想越气,对准铁门狂敲乱打,捶打声在洞窟中回荡,对面的叶灵苏却一声不吭。   敲了一会儿,乐之扬手脚痛麻,无奈坐了下来,取出空碧吹笛解闷。才吹几个调子,风穴狂风大作、轰然如雷,笛声处在其间,就像是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几个浪头过去,舟覆人亡,了无痕迹。   乐之扬只好丢开玉笛,闷闷地躺了下来,挨到下午时分,又听脚步声响,同时飘来饭菜香气。   乐之扬饿了一天,闻见饭香,不由得津液泉涌,肚子里咕咕直叫。他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见洞外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男子青衣,女子白衣,各提一只食盒。白衣女走到对面的铁门前,放下食盒,取出菜肴,尽是肥鸡鱼虾,丰盛得出奇。   乐之扬看在眼里,馋涎欲滴,这时青衣男子走了过来,将食盒丢在地上,砰地一脚踢进囚室。   乐之扬打开食盒,臭气扑鼻,那一碗黄汤发出刺鼻的尿味,挑开米饭,下面竟然还藏了两坨狗屎。   这一次乐之扬不再愤怒,只觉无可奈何,心想对方存心如此,闹也无用,当下一言不发,将食盒原路送回。   闷闷睡了一夜,好容易挨到次日。两个男女又送饭来,叶灵苏的那一份更加丰盛,浓香四溢,勾人馋涎。乐之扬的一份仍是馊臭不堪,他将食盒丢开,一头倒下,拼命想要入睡,借以忘掉饥饿,谁知道对面的饭菜香气远远飘来,惹得他饥火上冲,口水长流,没奈何,只好想象生平吃过的各种美味,可是越想越饿,只好坐起身来,吹奏《周天灵飞曲》打发时间。不料吹笛也要力气,一支《阳明清胃之曲》还没吹完,就把肠胃清了个一干二净,笛声与腹鸣声交替响起,俨然相互伴奏,就连那一股灵曲真气,也变得迟钝绵软,一如刚刚蜕皮的蛇儿,懒洋洋的没有一丝生气。   “喂!”叶灵苏的声音忽地传来,落在石洞之中,激起一阵回响,“乐之扬,你这笛子吹得跟哭一样,与其吹得这样难听,不如养点儿精神,等着再饿一次。”   乐之扬恨得咬牙,放下笛子说:“饿就饿,大不了饿死。你也别得意,我饿死了,变成饿鬼也来找你。”   “我才不怕呢!”叶灵苏冷哼一声,“你这样的人,活着是个小人,死了也是个小鬼,除了撒谎吹牛,也没有什么本事。”   “听说饿鬼附身,人就会吃掉自己。”乐之扬压低嗓子、故作阴森,“吃的时候先吃小指,再吃无名指,一个接一个,直到把十个指头吃光,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手掌。鬼吃人还不吐骨头,就这么嚼呀嚼呀,咯崩咯崩,清脆得要命……”   “闭嘴!”叶灵苏忽地锐喝一声,“乐之扬,你这个撒谎精,你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信。我倒要看看,你能饿上几顿,那时饿昏了头,啃手指的怕是你自己。”   乐之扬一呆,暗暗叫苦,心想死后总是虚妄,现如今身受饥饿之苦却是自己。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饥不择食,真会把手指一个个咬光。想到这儿,他只觉头皮发麻,手脚一阵冰凉。   正沮丧,忽听嗖的一声,一样东西穿过门下小窗,落在干草堆上。乐之扬只恐有诈,闪身跳开,定眼一看,却见草堆上躺了一只金黄油亮的鸡腿。他先是一惊,跟着大为疑惑,叫道:“叶灵苏,你干吗?”   少女冷冷说道:“这鸡腿你顶好别吃,活活饿死才好呢。”话没说完,乐之扬已经扑了上去,抓起鸡腿大咬大嚼,那吃相好比饿鬼投胎,还没吃出味儿,一条鸡腿就已经进了五脏庙,剩下一根骨头,乐之扬舔了又舔,仍觉回味无穷。   忽然白光一闪,一只瓷盘穿过小窗,瓷盘上盛着一条清蒸鲷鱼,通身完好,一箸未动。乐之扬大喜过望,捧起盘子嗅了又嗅,啧啧赞道:“好鱼好鱼,可惜没有筷子。”说完伸手要抓,忽听叶灵苏叫道:“贪吃鬼,不嫌脏么?”嗖嗖两声,又飞来两只竹筷。乐之扬也不客气,拾起筷子,大快朵颐,但觉有生以来吃过的鱼中数这一条最为鲜美。   接下来,叶灵苏就像变戏法儿,一会儿送来米饭,一会儿送来羹汤,乐之扬饿了两天一夜,来者不拒,吃得不亦乐乎。待到吃完,才想起这些饭菜的来历,心中不胜感激,说道:“叶姑娘,大恩不言谢,要不是你,我真叫他们活活饿死了。”   叶灵苏沉默时许,轻声问道:“你知道谁要饿死你吗?”   “人选多了。”乐之扬扳着指头,“阳景嫌疑最大,明斗也不是好人,云裳也是一个大大的疑犯,我取笑过他,这人心胸狭隘,很会告人刁状……”   “住口!”叶灵苏的声音里饱含怒气,“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恨你怨你,只会当面动手,不会暗地里害人。”   乐之扬听了这话,老大无味:“他不暗地里害人,怎么向他爹告刁状?”叶灵苏奇道:“他什么时候告过刁状?”   “不是他告刁状,云虚又怎么知道我说笑话的事情?”   “听到的人多了,你又凭什么只怪他一个?”叶灵苏处处为云裳开脱,乐之扬心生疑惑,笑着问道:“叶姑娘,这位云大师兄是你的心上人么?”   “胡说!”叶灵苏怒道,“乐之扬,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管你了,随你饿死渴死。”   好汉敌不过肚饿,乐之扬只好说,“好,好,云裳兄最清白,比月亮里的兔子还白。”叶灵苏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看你口服心不服。”   “你怎么知道我心不服,难不成你钻进来看过?”   “你的脏心烂肺,我才懒得看呢。”   乐之扬哈哈大笑。那边沉寂片刻,叶灵苏忽又说道:“你把碗碟送到门外来,其他人知道我送你吃喝,一定又会生出闲话。”   “闲话就闲话,我才不在乎!”   叶灵苏冷冷道:“你是大男人,没脸没皮无所谓,闲话传出去,坏的都是我们女人的名节。”   乐之扬叹道:“又是我的错。”说着收拾碗碟,送出窗口,问道,“这么远,你怎么收回……”话没说完,对面囚室中飞出一根白色的绸带,一缠一卷,便将一只海碗卷了过去,力量之巧,拿捏之妙,当真匪夷所思。正惊讶,白绸带吞吞吐吐,又将剩余的碗盘一一收回。   乐之扬看了一会儿,忽地拍手笑道:“我明白了,这是杨风来的功夫。”   “咦!”叶灵苏微感吃惊,“你见过杨尊主出手?”   “见过!”乐之扬绘声绘色,将仙月居上的打斗说了一遍。叶灵苏默默听完,冷不丁问道:“那时候,你的身边还有谁?”   “我身边?”乐之扬一愣,“你怎么知道我身边有人?”   “好几次你都说到‘我们’,‘我们’看见,‘我们’让开,说到这两个字眼儿,你的语气柔和得不得了。我猜啊,不但有人,还是一个女人。”   这一番话勾起了乐之扬心中的至憾,一时心血翻腾,不知道从何说起。叶灵苏又说:“这个女子,是不是朱微姑娘?”她事事猜中,乐之扬心中不快,大声说:“若不是呢?”   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那你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三心二意的无耻之辈。”   乐之扬呆了呆,叹气说道:“重情重义又如何?我再钟情十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的。”   “为什么?”叶灵苏心生好奇,忍不住追问,“既是情人,又为何不能在一起?”   这一段经历就是乐之扬心底的伤疤,平时他天性乐观、若无所觉,可是轻轻一触,便有难忍之痛。更让人难受的是,他的遭遇太过离奇,说出来也没人肯信。一是秦淮河的小痞子,一是大明朝的小公主,双方两情相悦,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何况事关朱微的名节,乐之扬宁可将此事烂在心里,也不愿多说一字,想了想,叹气说道:“这世上总有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说起来只会让人伤心。”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朱微。”叶灵苏低声沉吟,“朱微,朱微,嗯,她姓朱,莫非是大明的皇族?”   乐之扬的心突地一跳,待要否认,叶灵苏又说:“我糊涂了,天下姓朱的千百万,哪能个个都是皇族?若是皇族,又怎么会看上你这个满嘴胡话的撒谎精。”   乐之扬松一口气,笑道:“对,对,我这样的人做了驸马,那还不让天下人笑掉大牙?”   “我只说她是皇族,可没说她是公主。哼,你想当驸马,真是井里的蛤蟆想上天——白日做梦。”   乐之扬打了个哈哈,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忽听叶灵苏又说:“撒谎精,你空口吃白饭,吃得倒也心安理得。”   乐之扬听出她话中有话,笑道:“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要不嫌弃,我吹两支曲儿给你听,抵偿饭钱如何?”   “也罢!”叶灵苏说道,“但这曲目得由我来点,点中了不会吹,可要大大的受罚。”   “你只管点,我若吹不了,甘愿受罚。”   “好大的口气。”叶灵苏沉思一下,“先吹个《梅花三弄》好了。”   乐之扬抖擞精神,横笛而吹,乐声凄婉动人,好比子规啼月,又如孤鹤穿云,低回处如凌江悲叹,飘零处如风荡寒梅,上下起落,一波三折,一股刻骨忧伤,声声断人肝肠。   吹罢《梅花三弄》,叶灵苏又点了《阳关三叠》,乐之扬笛声一转,离愁别恨油然而生,他离别故土、远赴海外、义父新亡、情人远离,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涌上心头,吹得越发凄惨起来。   叶灵苏默默听完,忽道:“怎么吹得这样伤感,可有好玩一些的吗?”   “好玩的么?”乐之扬笑道,“那就来一支《酒狂》。”   《酒狂》是晋代大文豪阮籍所作,阮籍好酒,这一支曲子尽写他酒醉以后的佯狂酒态,节奏重叠往复,一如醉人走路,颠而倒之、诙谐有趣,结尾处有“仙人吐酒声”,乐之扬天性跳脱,故意吹得十分俏皮。叶灵苏听到这儿,也轻轻笑出声来。   不久送饭的又来,叶灵苏的照样丰盛美味,乐之扬这边还是不可下咽。等到送饭的一走,叶灵苏又将省下的饭菜送来,她有“夜雨神针”的功夫,手法精妙,收放自如,每一样饭菜都落到乐之扬脚前,比起饭馆里的伙计还要周到。   吃完饭,乐之扬又吹《霓裳羽衣曲》,这是盛唐舞曲,相传是唐明皇谱曲、杨玉环伴舞,其中借鉴了天竺音乐,节奏明快悦耳,吹到精妙之处,声如游龙飞凤,让人凝思遥想。   才吹完,风穴中风声大作,乐之扬只好停下,待到风雷声过后,又吹《绿腰》、《白纻》,均是舞曲,节奏跳脱飞扬。叶灵苏听了一会儿,不觉厌倦起来,又点《碣石调·幽兰》,大有隐士如兰、慷慨自得的意韵。   歇息一晚,两人兴致不减,又吹《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关山月》、《长门怨》,一直吹到《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是东汉大才女蔡文姬所创,本是古琴的琴曲,道尽蔡文姬流落匈奴、思乡哀怨的心境。乐之扬用笛吹来,别有一番意境,叶灵苏听得入神,应着节拍,轻声唱道:“雁南征兮欲寄边心,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唱到这儿,叶灵苏闷闷不乐,轻声叹道:“为什么古往今来,真正的好女子都那么可怜?难道真的是红颜薄命吗?”   乐之扬笑道:“我这人不信命,好命歹命都是争来的。朱元璋当年不也是一个乞丐吗?后来还不是当了天子,做了皇帝。”   “当天子、做皇帝也未必好,孤家寡人一个,除了自己又敢相信谁呢?”   乐之扬惊讶道:“奇怪了,东岛的人不都想着打天下、做皇帝吗?”   叶灵苏叹道:“那些昏话,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别说大明根基已固,颠覆不易,就算真有复国的机会,又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以我们叶家来说,当年人丁何其兴旺,后来卷入天下之争,死得七七八八。当年一同离开天机宫的几大家族,左、修两家都已血脉断绝,灵鳌岛的释家也是远走他方。我们这些习武之人尚且如此,真打起仗来,那些老百姓岂不更加可怜?”   乐之扬听完这一席话,心中大生敬意:“叶姑娘,以前我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我可没那么小气。”叶灵苏语声压低,“刚才这些话,你知我知,别让第三人知道。”   “小子一定守口如瓶。”乐之扬说完,又吹起一支《月儿高》,伴随悠扬笛声,一轮明月冉冉高升,冰魄银辉,挂在枝头,几只夜鸟咕咕鸣叫,清幽中别有一番凄凉。   一连数日,两人一个点曲,一个吹笛,叶灵苏所知甚博,所点的曲目中不乏冷僻的曲子。好在乐韶凤身为大明祭酒,古往今来的乐曲大多有所了解。乐之扬天分颇高,任何乐曲过耳不忘,即使记得不全,凭借乐感加以弥补,倒也宛转自如,叫人听不出破绽。   十日之期转眼即过,这一晚,乐之扬吹罢一支《杏花天影》,忽地沉默下来。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乐之扬,怎么啦,你有心事么?”   乐之扬闷闷说道:“《杏花天影》是我义父身前最爱的曲子。我和他在秦淮河边卖唱,每次都是我吹他唱,可惜曲声如旧,他人已经不在了。”想到义父生前的音容,心如刀割,流下泪来。   叶灵苏不由问道:“你的笛子是义父教的么?”   “是啊!”   “你的亲生父母呢?”叶灵苏的语声中带着一丝关切。   “义父说,我是秦淮河边捡来的,父母是谁,我也不知。”乐之扬意兴索然,“也许我妈妈是一个歌妓,遭人始乱终弃,方才生下了我,鸨儿嫌累赘,就随手丢在河边……”   “哪儿会呢?”叶灵苏微微气恼,“你这个撒谎精,就会胡编乱造。”   乐之扬哈哈大笑,叶灵苏越发生气:“笑什么?这样的事你也笑得出来?”   “是,是。”乐之扬口中答应,心中却想:小姑娘天真可爱,这样的惨事她不信也好。   叶灵苏沉默一会儿,又说:“乐之扬,你把《杏花天影》再吹一遍,你吹,我唱,令尊地下有知,也许听得到这支曲子。”   乐之扬心生感动,可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变成一个“好”字。他幽幽吹起曲子,叶灵苏应声唱道: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少女的嗓音柔而不媚,清而不浊,软如雨丝,嫩似新柳,一曲唱完,余音袅袅。二人各怀心思,沉默良久,叶灵苏才说:“三更天了么?”   乐之扬透过囚窗看去,明月半缺,风轻云淡,便说:“是呀!”   “日子过得好快。”叶灵苏叹道,“过了明天,再也听不到你的笛声了。”   “我又不会死。”乐之扬心中好笑,“你若喜欢,我天天吹给你听。”   “那也不必!”叶灵苏幽幽说道,“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这些天我听了一百零九支曲子,十年不听也够本了。”   乐之扬只觉奇怪,冲口问道:“叶姑娘,你以前没听过乐曲么?”   对面的囚室中沉寂时许,少女轻声说:“你、你吹的许多曲子,我都是这两天才听到的。”   “为什么?”乐之扬大为惊奇。   “为了复国大计,岛上的弟子除了习练武功,就是钻研兵法,什么算学啊、音乐啊、医术啊,种种杂学,全都不许涉及,说是玩物丧志,不利修行。但这么一来,总少了许多乐趣。”叶灵苏说到这儿,怅然若失。   乐之扬也为她惋惜,说道:“叶姑娘,奏乐也没什么难的,出去以后,我说一说你就会了。”   叶灵苏仿佛动了心,过了一会儿又说:“罢了,有人知道你教我奏乐,我们又要受罚了。”   乐之扬想到这少女有志难抒,恨不得纵声长啸。他大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又关到这里来,那样更好了,我又能为你吹十天笛子。”   叶灵苏笑道:“那么一来,倒也不算受罚了。”她沉吟一下,忽道,“乐之扬,这几日你吹了不少曲子,为何不吹海上那一段?”   乐之扬笑道:“你点我吹,你没点到,我当然不吹。”叶灵苏说:“那曲子我很喜欢,它叫什么名字?”乐之扬答道:“《周天灵飞曲》。”   “灵飞?”叶灵苏轻轻拍手,“果然曲如其名,让人神为之扬,灵为之飞,这几天,我听了这么多古曲,却没有一支比得上它。”   乐之扬也有同感,这位灵道人,不但是一代武学宗师,更是乐道上的大行家。《周天灵飞曲》将乐理引入内功,曲调引动气血,生出了一股牵魂荡魄的奇妙意韵,但听叶灵苏笑道:“这最后一支曲子,我就点《周天灵飞曲》。”   乐之扬打起精神,吹奏起来,洞中两人心随曲飞,俨然与笛声同化,乘着一缕清风,飞向广漠天外。   过了良久,终于吹完,叶灵苏再无声息,乐之扬也躺了下来,耳边余韵犹在,心绪久久难以平息,过了许久才模糊睡去。   次日一早,乐之扬还在梦中,就听见咣当作响。他揉眼看去,天已透亮,花眠领着两个弟子打开牢门,将叶灵苏放了出来。少女一身素净,蒙面如故,乐之扬本想瞧一瞧她模样,这一来不免有些失望。   这时一个弟子又放出乐之扬,叶灵苏转眼看来,两人目光相遇,心中均起波澜。连日以来,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是知音解语,甚是投契,无意中结下了情谊,将对方视为知己。   叶灵苏目光一转,忽地问道:“花姨,这个人的职事分在哪里?”   “分在邀月峰。”说到这儿,花眠微感诧异,笑道,“苏儿,你一向不理俗务,怎么今天对这些事儿感兴趣了?”   “随便问问。”叶灵苏说到这儿,瞥了乐之扬一眼,忽地转过身,快步走远了。   花眠目送少女消失,说道:“莫离,你带乐之扬去童管事那儿。”   一个黄衣少年走上前来,向乐之扬招了招手,叫道:“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会儿,到了岛屿尾部,遥见一座苍翠的小峰,峰下一排石墙青瓦,背阴处竹林幽静,向阳处果树成阴,且有一片稻田,海风吹来,如波如浪。   到了瓦屋前,莫离大声叫道:“童管事,童管事……”屋中无人应答,林子里却有人叫道:“谁啊?”应声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圆脸大耳,稍稍发福,颌下几缕长须,手里提着一个红漆葫芦,一张脸红通通的,还没走近,便可嗅见一股难闻的酒气。   “花尊主派我来的。”莫离反手一指,“这是新来的仆役乐之扬。”   童管事低头想了想,笑道:“不错,花眠跟我提过。”挥了挥手说,“你回去告诉花眠,人我收下了。”莫离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临走时看了乐之扬一眼,眼神透出一丝嘲弄。   “鄙人童耀。”童管事提起葫芦,还没喝下,先打一个酒嗝,那股酒气熏得乐之扬后退两步。   “你就是乐之扬?”童耀乜斜醉眼,瞅着少年,“我在龙吟殿见过你,你小子大言不惭,自吹打败了叶灵苏和阳景,对不对?”   乐之扬笑道:“他们输给我,全都因为运气不好。”   “是么?”童耀口中说话,脚下闪电伸出,勾住乐之扬的脚踝。他看上去醉态可掬,出脚却是又快又巧,乐之扬只觉一股大力自下涌起,整个人腾空而出,砰的一声摔出一丈多远。   “你的运气也不怎么样!”童耀扬起脸来,咧嘴冷笑,“奇怪了,你小子连马步都站不稳,怎么胜了岛王和明斗的得意弟子?岛王且不说,明斗那厮,教徒无方,虚有其名。”   乐之扬忍痛爬起身来,笑着说道:“明斗拍马屁还行,说到真才实学,我看也不怎么样。”   童耀转嗔为喜:“小子你认识他几天,又怎么知道他没有真才实学?”   “我见过他跟一个老太监动手,三下两下,就给杀得落花流水。如果换了童管事,哪儿能容一个太监猖狂。”乐之扬连吹带捧,童耀听在耳中,登时酒意冲脑,轻飘飘的不胜舒服,他换了一张笑脸说道:“你说的老太监是‘阴魔’冷玄吗?我胜他也不容易,但也不至于输得那样难看。说到底,我就是看不上有些人,光靠吹牛拍马上位,本身没什么真本事。”   “说得对。”乐之扬拍手赞叹,“童管事刚才摔我这一下,可比那些四尊五尊的强得多了。”   童耀一生憾事,就是未能跻身四尊之列,乐之扬的话挠到了他心底的痒处,不由含笑说道:“你这小子有点儿眼光,刚才摔你这一下,乃是我童家祖传的‘盘风扫云腿’,我只用了两成力,要是腿力用足,你可不止摔一跤这么简单。”   乐之扬笑道:“用足了力,我这两条腿可就废了。”   “你知道就好!”童耀大力点头,“小乐,你到我手下办事,大家也就不是外人,你只要努力勤勉,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乐之扬连连称是,他知道身在孤岛、无路可逃,若不伏低做小,只怕活不下去,但见童耀爱听好话,当下着意逢迎,处处将他抬高一线。童耀脸上有光,许多小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屋后的小山峰名叫“邀月峰”,挡住海上的风浪。山下种了许多庄稼菜蔬,种地的杂役约有十名,大多年纪老迈。乐之扬年少俊秀,性子又好,很快就与众人打成一片,农忙时说说笑话,农闲时吹吹笛子,听得众人乐而忘倦。三五日不到,俨然成了众人的头领,他走到哪儿,众人跟到哪儿,不时让他吹一段曲子、说一段笑话。   人多时乐之扬还算高兴,一闲下来,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爬上邀月峰顶,环顾四面大海,只见烟波茫茫、汗漫无涯,心想自己年纪轻轻,困在岛上与一帮老农为伍,三五年还罢了,若是一生一世,那又如何了得?   他伤感了一阵,寻思如要离开此岛,除了习武自强,委实别无他法。东岛是释印神所创,如果灵道人真的打败过释印神,那么学会他的武功,将来遇上机会,大可制服东岛高手,夺一艘船逃回陆地。   乐之扬想着抽出笛子,就在峰顶吹起了《周天灵飞曲》。此处山高风大,笛声传出数尺,就被风声压住。乐之扬好胜心起,故意迎风吹奏,起初笛声散漫,一遇狂风,登时散乱。吹了几天,但觉体内一股真气来回流转,起初小如蚯蚓,过了几天,渐渐大如细蛇,行走到大的关窍处,忽又分成几股,所过经脉畅快、毛孔舒张,使人百骸震动,恨不得丢下笛子,纵声长啸一番。   《周天灵飞曲》乃是千古少有的奇功。自古练气之术,无论释道儒武,大多从十二经脉开始,逐脉修炼,花费若干岁月,贯通任督二脉,形成一个小周天。而后再练奇经八脉,花费更多时光,贯通这八条经脉,与小周天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大周天。到了这个境界,真气流注全身,自可以拔山超海,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壮举。   这样步步为营,尽管稳扎稳打,却有许多难以想象的麻烦。修炼者导引真气,全身的成败系于一脉一穴,一开始务求专注,将意念聚集在经脉和穴道上面。可是过于专注,不免患得患失,稍稍导引不畅,难免生出挫折之心、争胜之念,以至于胡思乱想,生出许多杂念。杂念是练气的大敌,杂念一起,轻则修炼退步,重则走火入魔,所以自古以来,练成小周天已属不易,贯通大周天的人更是少而又少,只有某些心志坚强、浑然忘我的人物可以办到。   修炼务必专注,专注太过,又会生出杂念,这两者自相矛盾,乃是困扰古今练气士的大难题。灵道人出身玄门,深谙“无为”之道,由音乐入手,将大小周天的修炼之法纳入一套曲子,曲由心生,真气随音乐流遍全身,吹奏之人一旦专注于吹奏乐曲,就会忘了真气流到何处,久而久之,甚至于完全忘记练气之事,从而也就没有了任何杂念,轻轻松松地渡过难关。   乐之扬不通内功,但精于音乐,实在是修炼这门内功的最好材料,如果他练过内功,必然也会在意得失,生出杂念,但他对练气一窍不通,吹奏时想着的只有音乐,对于真气的走向听之任之。这样一来,正合道家妙旨,无为而无所不为,很快冲破关碍,自成周天之象。   周天一成,妙用顿生。起初乐之扬真气孱弱,感觉不太明显,但随修为日深,真气变得浑厚,自然周流百骸,开张万窍,纳入天地之气,跃入了一个全新境界。首先变化的是笛声,起初遇风就散,难以及远,渐渐凝成一缕,穿过海风,送出一里之外;其次变化的是体力,乐之扬白天耕田种树,几乎不知疲倦,夜里爬山登顶,也是一纵即上,速度之快,胜过灵猴飞猱。   如果童耀心思细密,不难发现乐之扬的变化。但他终日饮酒,一天里清醒的时候不过一半,但见乐之扬干活又好又快,说话知情识趣,远非那些粗蠢农夫可比,这酒鬼一高兴,索性让他当了工头,监管一帮老农作息,自己则呆在屋里,终日长醉,不理世事。   这么一来,乐之扬闲暇更多,练气之外,又开始修炼灵舞。技击为杀戮之道,灵道人悟道以后,便不十分推崇。但他一身武学出神入化,如果完全抛弃,不免有些可惜,两难之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一身武学编入《灵舞》,并不注明出处,但由修炼者自学自悟,习武者从中悟出武功,喜爱音乐的看出的不过是一场舞蹈。   乐之扬对于武功一窍不通,一开始就将其当成舞蹈,甚至于生出一个荒唐可笑的念头:武功与舞蹈没有分别。他随乐起舞,从未细想其中的奥妙,只觉跳舞之时,体内的那股热气也会如吹笛时一样流转,时而窜到指尖,时而贯注脚上,使人动作敏捷,精力无穷。   忽忽过了数月,这一天忙完农活,农夫们自去休息。乐之扬坐在树下,吹了一会儿笛子,忽地想起了江小流。自从龙吟殿一别,他就全无音讯。常言道:“得胜的猫儿欢似虎,脱毛的凤凰不如鸡。”难道说江小流做了东岛弟子,自觉高人一等,再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但转念一想,他和江小流结识多年,这小子什么都缺,唯独不缺义气,在河边打架斗殴,无论面对何人,从来没有临阵脱逃的先例,如今不来探望,一定另有隐情。   意想及此,乐之扬询问一个农夫,得知“鲸息流”的弟子住在“飞鲸阁”。那农夫说:“岛上的杂役没有路牌,不得在岛上乱走,如果违犯,轻的重责二十大板,重的还会打断双腿。”   乐之扬笑道:“老哥哥,有什么法子去‘飞鲸阁’吗?”   “法子倒有一个。”老农慢吞吞地说,“每天早上,焦老三都要去各处挑粪当肥料,他有一块牌子,可以自由进出各流派的茅房。”   乐之扬找到焦老三,涎着脸向他讨路牌,说是代他挑粪,想顺道瞧一瞧岛上的风光。焦老三迟疑一下,说道:“乐老弟,你替我出力,本是好事,但有一件事先得说明,我们这些杂役,学武是严厉禁止的。你若一定要去,听我一言,见人习武,立刻避开,要不然,让人打断手脚挖去双眼,可别怪老哥哥我没有提醒你。”   乐之扬不以为然:“什么狗屁武功,看两眼就能学会吗?”   焦老三脸色微变,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乐老弟,你我身为杂役,一切都要小心从事。你若不答应,我也不敢借给你牌子了。”   乐之扬忙笑道:“焦老哥,我听你的,就算他们放一个屁,我也躲得远远的。”   焦老三哈哈大笑,这才取出路牌,交给乐之扬。   次日清晨,乐之扬挑了两个木桶,戴上一个斗笠,大踏步向西走去。路上遇到的几个东岛弟子,见了他均是捏着鼻子,远远避开。乐之扬心中大乐,故意凑上前去,惹得众人连声喝骂。   乐之扬哈哈大笑,摇晃着一对粪桶,玩赏风景,边走边看,忽见一排阁楼凿山而建,下临大海,一条蜿蜒小道隐隐然与阁楼相通。   乐之扬拾级而上,到了飞鲸阁前,两个弟子守在门边,看过路牌,也不作声,挥手让他进去。   乐之扬找到茅房,一边装模作样地掏粪,一边打量四周的地形,但见屋宇甚多,找出江小流大为不易。想到这儿,他灵机一动,取出玉笛吹奏起来。调子是一段《货郎儿》,本是街上小贩叫卖的歌声,后来化入音乐,唱来诙谐有趣。每逢乐之扬去找江小流,都在屋外吹起这个调子,用不了多久,江小流自然溜出家门跟他会合。   吹了一段,不闻有人回应,正想再吹一遍,忽见一个人鼻青脸肿地从墙角边转了出来。   第七章 遇难呈祥   来人正是江小流,他见乐之扬要嚷,忙做了一个噤声手势,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乐之扬瞧见他的样子,又惊又怒,“你的脸怎么回事?”   “别提了,都是练武闹的。”江小流不愿乐之扬看见,低下头去,咳嗽两声,吐出一口血沫。   “你受伤了?”乐之扬扶住好友,咬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江小流垂头丧气,“练武的时候,不慎叫人打了一掌。”   “谁打你的?”乐之扬沉着脸说,“阳景还是和乔?”   江小流低头不语,乐之扬心中雪亮。鲸息流的弟子与他结仇,却将怨气撒在江小流身上。猜想起来,这些日子,江小流必然吃了不少苦头,也难怪他不去探望自己。   乐之扬只觉一股怒火在心底乱窜,一咬牙,说道:“我去找明斗。”   “你疯了吗?”江小流拉住他连连跺脚,“他们正愁没机会收拾你,你还要送羊入虎口?我这点儿伤不算什么,他们顶多把我打伤,还不敢要了我的小命儿。”   乐之扬默默看他一会儿,摇头说:“江小流,这样可不像你啊。”   “那有什么法子?”江小流悻悻说道,“上了这个岛,练不成一流的武功,根本别想出去。”说到这儿,他看了看四周,“乐之扬,这儿不能久呆,被阳景看见,不死也要脱层皮。”   乐之扬啐了一口,说道:“他那么恨我,干吗不去邀月峰找我报仇?”   “他当然想去!”江小流叹了一口气,“但明斗说了,邀月峰的童管事不好惹,让他不要贸然去找你。”   “不打紧!”忽听有人笑道,“我不能去找他,他来找我也是一样。”   乐、江二人脸色齐变,回头看去,只见阳景从墙角转了出来,两手叉腰,目光生寒。   这时又听有人发笑,乐之扬回头一看,和乔笑容满面,纠合两个同门,将去路全数堵死。   阳景盯着乐之扬,眼里喷出火来:“乐小狗,因为你那一针,我躺了半个多月。哼,你既然来了,咱俩正好了断了断。”   “你要怎么了断?”乐之扬正说着,江小流忽地扯他一下,大声说:“阳师兄,乐之扬也知错了,我代他给你磕头。”说罢屈膝就跪。乐之扬一把将他扶起,怒道:“江小流,你干什么?跪猪跪狗,也好过向这种人下跪。”   阳景的脸上涌起一股煞气,一挥手喝道:“江小狗,滚一边儿去,哼,待会儿我再来收拾你。”江小流直起身来,咬了咬牙,站着不动。   阳景目光一转,扫过两桶粪汁,又在空碧上停留了一刻,忽地笑道:“乐小狗,大家都是同门,我也不能太过分,这样吧,你做两件事,我就放你一马。”   “哪两件事?”江小流忙问。   阳景嘿嘿一笑,拖长声气说道:“第一件事,乐小狗你把笛子留下,并且签字画押,事后不得讨还;第二件事,你把左边的这一桶屎吃下去。只要你办得到,咱们的仇怨一笔勾销。”   “好主意。”几个鲸息弟子齐声叫好。和乔啧啧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见人吃过屎呢。”   江小流又气又急,转眼看去,只见乐之扬神色自若,忽地点了点头,说道:“不就是吃屎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江小流冲口叫道:“乐之扬,你……”乐之扬推他一掌,笑道:“你别管,一边儿去。”   江小流无法可想,闷闷退开,眼角余光所及,桶里黑黄间杂,还有白蛆蠕动,登时翻肠倒胃,几乎呕吐出来。   阳景盯着对手,心中得意无比,但见乐之扬躬下身子,横起扁担,忽地一挺身,将两桶粪汁挑了起来。   “你干什么?”阳景只觉不妙,劈头大喝。不待他动手,乐之扬哈哈大笑,右手大力一甩,右边桶中的粪汁化为尺许粗一股,刷的一声向和乔等人泼去。   那三人唯恐溅着粪汁,叫骂着向后跳开。粪便洒了一地,一股奇臭弥漫开来。三人一退,让出一条路来,乐之扬趁机向前冲突,才跑两步,身后风起,阳景跳到半空,伸手来抓他的后颈。   乐之扬也不回头,使出“灵舞”的功夫,桶随人转,身形旋风。阳景登时抓了个空,一呆之间,乐之扬左手抓住桶绳,用力一抖,满桶的秽物哗啦啦冲天泼来。   阳景只觉半身一凉,衣裤上登时沾满了屎尿。更可气的是,还有几点汁液钻进了嘴里,臭烘烘的不是滋味。   粪汁泼出,乐之扬早已窜出丈许,其他三人扑上来拳打脚踢。乐之扬左一转,右一闪,从拳脚缝隙中飘然穿过,如果无法躲开,就泼出粪汁逼退敌人。   江小流一边瞧着,不胜惊奇,只觉乐之扬的身法极尽巧妙,两只木桶上下翻飞,粪汁泼了一地,乐之扬身上却没有沾上一滴。   “罗峻山。”阳景半身屎尿,气得浑身发抖,“你和迟飞到前面堵他。和乔,你跟我一起上。”   一个高大弟子应了一声,带着另一个壮硕小子,绕到乐之扬前面,阳景、和乔左右夹击,拳脚齐出。   乐之扬哈哈大笑,奋力舞起一对木桶,桶身粗大脏臭,竟然成了一对极厉害的兵器,逼得和乔连连后退。阳景一身屎尿,再无脏臭之心,大叫出掌,“砰”地打碎一只木桶,掌力传到扁担上面,带得乐之扬脚下踉跄。   和乔矮身出脚,想要绊倒对手,不想乐之扬纵身一跃,掠过他的小腿,身子还没着地,剩下的木桶陡然昂起,带起一股疾风,撞向和乔的面门。   这两下一气呵成,和乔不及躲闪,慌乱中左拳突出,砰的一声击中木桶,木桶四分五裂,一股粪水泼溅而出,浇了和乔满头满身。   和乔恶心至极,弓起身子哇哇大呕。乐之扬却舞起扁担,趁机向前猛冲。阳景晃身阻拦,乐之扬劈头就打。阳景一扬手,捉住扁担一头,两人同时发力,乐之扬气力不济,身子向前撞出。阳景大喝一声,伸手扣向他的脖子,怎料乐之扬身子歪歪斜斜,脚下磕磕绊绊,形如一只大陀螺,一摇一晃,贴着阳景的指尖滑了过去。   还没站稳,罗峻山与迟飞纵身扑上。乐之扬心中叫苦,刚才躲避和、阳二人已经用尽全力,面对罗、尺二人,势子用老,再也躲避不开。   忽听啪啪两声,两道青光击中罗、迟二人后脑。两人抱头惨叫,乐之扬趁机转身,从二人身边冲了过去。   阳景又惊又气,抬头看去,江小流不知何时上了屋顶,双手抓起青黑色的瓦片,左起左落,右起右落,雨点一样掷了下来。   这月余工夫,江小流挨了不少狠揍,重压之下,内劲外功均有长进,这时投掷瓦块,力道十足,角度刁钻,加上占了地利,打得阳景一伙抬不起头来。   “江小流!”乐之扬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江小流一面掷瓦,一面叫道:“你快走,别管我。”   “说什么胡话?”乐之扬怒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江小流听到这话,心口一热,抱起一叠瓦片,沿着屋檐飞奔。阳景跳上屋梁,抓起两块瓦片,运足内劲掷来。   江小流低头躲闪,瓦片擦过头顶,火辣辣十分疼痛。他一转身,将手里的瓦片全数掷出,趁着阳景避让,纵身一跳,落到乐之扬身边,叫道:“跟我来!”当先引路,一阵风跑向阁楼大门。   双方揭瓦大战,惊动了阁中弟子,他们一拥而上,齐叫:“关门打狗。”有的去关前门,有的来捉乐、江二人。   两人出门无望,穿墙绕户,跟对手大捉迷藏,转过几个拐角,忽见一条石栏横在前面,石栏之外,就是汪洋大海。   两人陷入绝境,回头看去,阳景引着一群弟子,狞笑着逼了上来。   江小流望着下方海水,心中左右为难,冷不防乐之扬扯住他的胳膊,纵身跳上栏杆,江小流身不由己,也随之跃起,口中惊叫:“乐之扬,干什么……”   还没说完,两人腾空而起,落向大海。江小流但觉狂风刮面,吓得面无人色,口中发出一串尖叫。   哗啦一声,两人钻入海中,海水入耳,汩汩作响,连带上方的叫骂声也微弱起来。两人冒出头来,游向岸边。这时“鲸息流”的弟子下了石梯,赶到岸上,冲着两人狂呼大骂。   两人上不了岸,只好转身向前岛游去。游了一程,堤岸消失,出现了一带断崖,壁立千尺,森严如铁。江小流正感绝望,乐之扬扯他一下,指着远处叫道:“那是什么?”   江小流定眼看去,断崖下有一条裂缝,形如尖顶的拱门,耸立在碧波之上。裂缝的左侧写了一行血红色的字迹:“星隐禁谷,不得妄入。”   这时身后传来鼓噪,两人回头看去,众弟子找来两只小艇,丢进海里,争先恐后地赶了上来。   “快走!”乐之扬带头向石缝游去,江小流跟随其后,两人尽力凫水,不过片刻,水势变浅,登上一方实地。这时天光变暗,前方一团漆黑,两人心生惧意,迟疑不前。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叫骂,回头看去,两只小艇停在石缝外面,船上众人破口大骂,但却不敢驶入洞中。   两人不敢停留,也不管前方如何,一道烟似的向前跑去。前路越走越宽,头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天光洒落一片,地上的植被也丰茂起来。两人蓦地发现,此间虽与大海相通,却是一个地谷,两崖摩天而出,挂满苍藤老葛。   突然路到尽头,出现了一块空地,地上散落若干石像,举手抬脚,摆出各种姿势。   江小流瞧了一会儿,指着一尊石像说:“这是‘无定脚’的招式。”乐之扬转眼看去,石人双臂展开,右脚伸出,就像是一只展翅探爪的苍鹰。不由问道:“什么是无定脚?”   “东岛的一种武功。”江小流说着跳了起来,双手展开,一口气踢出三腿,方才飘然落地。乐之扬不由赞道:“踢得好!”   “这也不算什么。”江小流一脸得意,“练得好,能踢出七八腿呢。”乐之扬指着其他的石像说:“这些石人比划的也是武功吗?”   江小流一一指点:“这是‘捕鲸手’,这是‘鲲鹏掌’,别的我就不认识了。咦,石像下面有字……第四代灵鳌岛主释通玄创‘鲲鹏掌’于此。”   “这里也有字!”乐之扬指着另一尊石像,“第八代灵鳌岛主释海雨创‘千芒指’于此。”   两人看了一圈,每尊石像均有刻字,大意都是一样:某某岛主创某某武功于此。每一尊石像都是苔藓斑驳,样貌古旧。   “奇怪!”江小流说道,“这里刻的全都是岛主?如今怎么却叫岛王?”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东岛曾与朱元璋争夺天下,许多弟子曾经称王称霸。战败以后,退到这座孤岛上面,因为心怀不甘,所以据岛称王。”   江小流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事儿我也听明斗提过两次,当时只觉荒唐,这么一座小岛,充其量几百号人,要想争夺天下,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乐之扬正要赞同,忽听有人冷哼一声,说道:“楚虽三户,也必亡秦。取天下不在人多势众,而在于顺天应人。当年陈胜吴广也不过几百号人,攘臂一呼,大秦朝不也亡了吗?”   这声音突如其来,两人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发现山谷尽头,竟有一座石门,门前藤萝垂挂,如不细看,极难发现。   “什么怪物?”江小流不觉嗓音发抖,“有种的出来,小爷可、可不怕你。”   门中那人啐了一口,骂道:“臭小子武功差劲,眼光也是一塌糊涂。”   乐之扬听那人声音苍劲,像是一个老人,当下深吸一口气,说道:“老先生,你怎么在这儿?”   “我还没问你呢!”那人笑道:“这个星隐谷是历代灵鳌岛主闭关修行的地方,闲人免进,非请莫入,你们两个小子,又是怎么进来的?”   “历代岛主……”江小流脸色惨变,冲口而出,“你、你是云岛王?”   那人呵呵直笑,乐之扬也笑了起来。江小流挠了挠头,心中大为羞惭,此人和云虚相比,嗓音苍老许多,再说换了云虚,听了两人的议论,只怕早就大发雷霆了。   乐之扬不胜好奇,问道:“你不是岛王,为何也在此修行?”   “谁说我修行了?”那人冷冷说道,“门上的铁锁你没看见吗?”   乐之扬凝目细看,石门上果有一道铁锁,不由讶道:“老先生,你被囚禁了吗?”   “先不说这个。”那人哼了一声,说道,“小子,我再问你,你还以为东岛人少,不足以取天下么?”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大明不是大秦,朱元璋也不是秦始皇。”   “何以见得?”   “始皇帝以骄奢治天下,朱元璋以俭朴治天下。始皇帝严刑峻法,压制的多是百姓,朱元璋也用严刑峻法,对付的多是官吏。前者虐民以逞,后者吏治肃然;始皇帝宠信赵高,任用奸佞小人;朱元璋立铁碑于宫门,严禁宦官掌权。大秦民怨沸腾,一夫振臂而七庙隳,如今天下称治,民乐太平,谁要高呼造反,只会叫人当成疯子傻子。”乐之扬自幼追随乐韶凤,后者时常说古论今,乐之扬耳濡目染,也多了几分见识,只是年纪幼小,如上一段话,大多出于乐韶凤的见解。   那人沉默一时,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身为东岛之人,胆敢大放厥词,见了岛王云虚,你也敢这样说吗?”   “怎么不敢?”乐之扬慨然说道,“我义父常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天下太平难得,岂容邪人扰乱?”   那人唔了一声,问道:“令义父尊姓大名?”乐之扬答道:“乐韶凤!”   “原来是他。”那人似乎有些惊讶。   乐之扬不由问道:“老先生,你认识我义父么?”那人道:“有过数面之缘,乐先生可好么?”   “他去世了。”乐之扬不胜黯然。   那人沉寂时许,忽地朗声吟道:“三秋闻桂子,更有离别期,来日泉下逢,会友听玉笛。”   他忽然吟诗,二小均是不解,那人又说:“我与乐先生最后一别,正是三秋时节,那时他吹笛送别,笛声穿云,荡气回肠。可惜,但要再听一次,只有九泉之下了……”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忽道:“有人来了。”   乐之扬侧耳听去,岑寂无声,不由笑道:“老先生,哪儿有人……”正说着,忽听上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席老前辈,近来可好?”   乐之扬听出是花眠的声音,与江小流对望一眼,均是脸色发白。但听石门中那人笑道:“托福,托福,身子骨硬朗着呢。”花眠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方才有两个人闯入龙隐谷,前辈可曾见到他们?”   那人呵呵直笑,并不回答,突然间,乐之扬耳边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小子,我见过你呢?还是没见过呢?”听这口气,竟有为二人遮掩的意思。   乐之扬心中感激,但想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老者身在牢中,还肯挺身相助,义气颇为不凡,如果因此连累了他,叫人过意不去。当下大声说道:“花尊主,我在这儿。”   老人叹了口气,再不作声。江小流盯了乐之扬一眼,不无怨怪之意。乐之扬叹道:“是祸躲不过,这件事错不在我们,岛王如果明白事理,未必会治我们的罪。”他故意放大声音,好叫花眠听见。   “好你个乐之扬。”花眠语中带嗔,“你这么说,如果治了你的罪,就是岛王不明事理了?”   乐之扬呵呵直笑。江小流见他面临危境,气势不衰,也不由生出勇气,暗想:“他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死在一起,黄泉道上也有人作伴。”想到这儿,挺身说道:“花尊主,我也在此。”   花眠哼了一声,不过片刻,上方垂下一个藤筐,连着一条铁链。乐之扬跳入筐中,藤筐徐徐上升,不久到了地面,只见花眠领着几个弟子,冷冷站在一边,乐之扬拱手笑道:“有劳花尊主了。”   花眠见他闯了大祸,依旧谈笑自若,心中大为不快,说道:“乐之扬,你为何大闹‘飞鲸阁’,前因后果,你原原本本说与我听。”   乐之扬便将借故探望江小流,遇上阳景寻仇的事情说了一遍。才说完,江小流也吊了上来。花眠又问一遍,江小流也如实说了。两人言辞印证无误,花眠轻轻皱眉,沉吟道:“罢了,先去龙吟殿再说。”   一行人拾级而上,不久来到龙吟殿中,只见云虚高踞上座,气度森严。叶灵苏、云裳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男子英伟不凡,女子窈窕灵秀,仿佛金童玉女,双双相映生辉。   明斗引着“鲸息流”弟子站在阶下,看见二人,均是怒目相向。不少人为瓦片所伤,脸鼻青肿、皮破血流。阳景等人也换了衣裤,可惜时间仓促,不及仔细清洗,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屎尿的恶臭。   江小流见了明斗,不胜心虚,低头缩脑,脚步迟疑。乐之扬却是一无畏惧,大踏步走上前去,冲云虚行了个礼,笑道:“杂役乐之扬,见过岛王大人。”   “小畜生!”明斗面皮发青,厉声高叫,“你待罪之身,见了岛王,胆敢不跪?”   乐之扬笑了笑,并不理睬,明斗大怒,正要动手,云虚摆了摆手,冷冷说:“由他去吧,看他的样子,就算跪了,心里也不服气。”   乐之扬笑道:“岛王明鉴。”云虚双眉一扬,目有怒色。叶灵苏盯着乐之扬,眼里满是责备。乐之扬不以为意,反而冲她嘻嘻一笑。叶灵苏越发气恼,恨不得揪过此人痛打一顿。   明斗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岛王明鉴。乐之扬身为杂役,不守规矩,潜入我‘飞鲸阁’偷学众弟子习武,为我弟子察觉,负隅顽抗,闹得‘飞鲸阁’屎尿横流。按岛规,此人理应挖眼断腿,以儆效尤。江小流引狼入室,助纣为虐,也应逐出门墙,贬为杂役。”   听到这儿,叶灵苏微微皱眉,眼里大有忧色。云虚沉默时许,忽道:“乐之扬、江小流,你二人有什么话说?”   乐之扬笑道:“岛王明鉴,我去‘飞鲸阁’不假,闹得屎尿横流也不假,但偷学武功,断无此事。我是去挑粪的,难道说,‘飞鲸阁’的弟子都是蹲在茅坑里习武的吗?”   听了这话,花眠身后的几个龟镜弟子笑出声来。云虚目光扫过,那几人方才止住笑声。至于“鲸息流”一伙,早已气得暴跳如雷,齐声痛骂。   云虚沉默一下,冷笑说:“乐之扬,你胆子不小啊,事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乐之扬笑笑说道:“胡说八道不敢,只是据理力争罢了。”   云虚盯着这个少年,心中暗暗称奇。此子胆气不凡,言语从容,放眼岛上弟子,怕也少有人及,可惜自己听了明斗一面之词,将他贬入杂役,要不然,未尝不是可造之材。   他想到这儿,生出怜才之意,慢慢说道:“明斗,谁能作证他偷学了武功?”   “鲸息流的弟子都能作证。”明斗一挥手,“阳景,你来说。”   阳景犹豫一下,小声说道:“我与和乔、迟飞、罗峻山正在习武,忽觉有人窥探,回头一看,正是这个乐之扬,同行的还有江小流,想必是江小流带他来的……”他说得吞吞吐吐,明斗听在耳中,大不受用,忽听花眠笑道:“阳景,你敢说自己没有撒谎?”   阳景转眼一看,女尊主笑意盈盈,目光清亮有神。阳景心头一跳,慌忙垂下目光,低声说:“句句属实。”   “好啊。”花眠淡淡说道,“我这‘龟镜’之术,真是白练了么?”   阳景心中后悔,他报复心切、信口开河,诬陷乐之扬偷学武功,但却忘了花眠的“龟镜之术”可以窥探人心,所以一见花眠入殿,登时心慌意乱,硬着头皮说了一通,结果还是惨被揭穿。   云虚看他神气,心中明白几分,沉声道:“和乔、迟飞、罗峻山,阳景的话属实么?”   三人面面相对,和乔苦着脸说:“岛王明鉴,阳师兄大约记错了,我是如厕之时,遇上乐之扬的。”   “畜生。”明斗又惊又气,反手一个耳光,将阳景打飞了出去,他面皮涨红,冲着云虚施礼:“明斗管教无方,还请岛王责罚。”   云虚也不瞧他,向花眠说道:“据我所知,担粪的杂役一向是邀月峰的焦老三,为何换成了乐之扬?”花眠笑道:“找来焦老三,一问便知。”   有弟子领命出去,带了焦老三进来,云虚问道:“乐之扬的路牌是你给的?”焦老三见这阵仗,吓得心胆俱裂,扑通跪倒在地,哭哭啼啼地说:“乐之扬来找我,说是要去‘飞鲸阁’探望他兄弟,好说歹说,我才把路牌给他的。”   “这么说,借路牌是你自作主张了?”云虚盯着焦老三,目光越发冷厉。   焦三还没答话,忽听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叫道:“谁自作主张?路牌是我让他给的。”   说话间,童耀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给了焦老三一掌,骂道:“老糊涂了么,你说乐之扬向你借路牌,我连答了三个‘好’字。你是聋子还是酒鬼,这么快就忘了吗?”   他身为醉酒之人,却骂他人酒鬼,几个年少弟子纷纷捂口偷笑。云虚大皱眉头,说道:“童耀,你来干什么?”   童耀笑道:“我手下人受了冤屈,我这做管事的,当然要来申辩申辩。明斗,乐之扬可是我邀月峰的人,可不是你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   明斗冷笑道:“他大闹‘飞鲸阁’也是你支使的了?”   “闹得好。”童耀拍手大笑,“我早想去闹一闹,可惜不得机会。闹得好,闹得妙,我邀月峰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童耀你醉了。”云虚听不下去,指着两个弟子,“你们两个,把他带下去。”   两个弟子架着童耀就往外走,后者边走边叫:“乐之扬可是我邀月峰的人,你们不讲公道,我老童可不答应。”   明斗朗声说道:“岛王明鉴,就算阳景说谎,但乐之扬污我门庭、伤我弟子也是实情。”   云虚沉吟时许,拈须说道:“花尊主,你执掌刑堂,以你之见,如何处置?”   花眠道:“阳景挑衅在先,说谎在后,理应掌嘴一百。乐之扬和江小流大闹‘飞鲸阁’、擅闯星隐谷,各打刑杖三十。”   “正合我意……”云虚还没说完,乐之扬忽道:“慢着。”   云虚不耐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乐之扬笑道:“岛王判错了。”众人齐声叫道:“大胆。”云虚扬了扬手,淡淡说道:“好啊,你说说,我怎么错了?”   众人见他神色,均是心生寒意。云虚生平为人,越是止水不波,心中怒气更甚,若是雷鸣电咤,反而好上许多。   叶灵苏心中焦急,连使眼色,乐之扬却故作不见,大声说道:“江小流不该罚,该赏!”众人齐叫:“大胆,放肆,拖下去打嘴……”江小流也是面如土色,连扯乐之扬的衣襟。   云虚哼了一声,冷冷道:“让他说。”   乐之扬说道:“他大闹飞鲸阁,全为顾全义气,帮助朋友。东岛志在复国,将来打起仗来,大家看着同门身陷重围,也都一个个袖手旁观吗?”   此话一出,龙吟殿上一片寂静。云虚脸色阴沉,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若是罚了江小流,岂非鼓励不义之举,如果岛上弟子个个明哲保身,将来复国之时,确有可虑之处。   他想了又想,忍气说道:“乐之扬,你说得对,江小流伤害同门,理应当罚,顾全义气,应该奖赏。一赏一罚相互抵消,他在‘鲸息流’也呆不下去了,明日可去‘龙遁流’报到。”   江小流免了责罚,又能改换门庭,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一时忘形,笑嘻嘻说道:“岛王大人,乐之扬来飞鲸阁,全是为探望我,他也很有义气,三十大板也免了吧!”   云虚两眼朝天,冷冷说道:“他是很有义气,他这么大的功劳,我是不是应该免除他的杂役,将他收为正宗弟子呢?”   江小流惊喜过望,忙说:“那是再好不过了。”   “讨打!”叶灵苏不待云虚发作,锐声喝道,“江小流,你不要顺杆子就爬。”   江小流正要说话,乐之扬扯他一把,抢着说道:“岛王息怒,他跳海时摔坏了脑子,满嘴都是胡话。”   云虚向来一言九鼎,今日却为乐之扬拿话扣住,改口赦免了江小流,嘴上不说,心中却很气恼,当即将手一挥,叫道,“废话少说,马上行刑!”   四个刑堂弟子蜂拥上前,乐之扬摆手笑道:“不就是打屁股么?我自己来。”解下玉笛,俯身趴在地上。两个弟子彼此使个眼色,双双操起刑杖,对准他的双腿落下。   刑杖落在身上,乐之扬差点儿痛昏了过去,但不容他缓过气来,刑杖接二连三地落下,每一杖都是势大力沉、痛彻骨髓。   乐之扬恨不得狂呼惨叫,可是这么一来,岂不叫明斗之流笑话称快,意想及此,咬紧牙关,双手使劲抠住地砖,但因为用力太甚,十指深深嵌入砖缝。   行刑的弟子看出云虚心中不满,有心逢迎上意,出杖时潜运暗劲,纵不打断乐之扬的双腿,也要他三五月不能走路。外人看来,不过随手挥杖,怎知道其中暗伏杀机,七八杖下来,乐之扬皮破血流,青布长裤也已染红。   叶灵苏看出不妙,又惊又怒,望着乐之扬血染衣裤,心尖儿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感觉委实古怪,以前她见人受刑,惨酷之处尤胜如今,却从无一次像今天这样关切。   乐之扬痛得发昏,心想这么下去,三十杖打完,不死也要残废。想到这儿,索性闭上双眼,拼命回想《周天灵飞曲》的旋律,借以忘掉肉体的痛苦。   心中旋律一起,小腹处升起一股热流,上达百会,下至会阴,循膻中穴而下,走了一个小周天,徐徐注入两条大腿。可怪的是,原本火热的真气,到了双腿之间,突然变得清凉如水,火辣辣的疼痛为之一轻。   刑杖不住落下,尽管疼痛不减,但却止于皮肉,少了一层伤筋动骨的难受,那一股凉气伴随旋律,在中杖处来回起伏,随着旋律渐高,流动越来越快。杖击声起初啪啪连声,渐渐化为了“扑扑”的闷响,如击败革,生出一股反弹之力。   行刑的弟子有所知觉,均感讶异,可也不及细想,两根刑杖左起右落,一口气打完三十杖。乐之扬的大腿已是血肉模糊,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阳景也掌嘴完毕,他当众受此奇辱,心中怨愤欲死,死盯着乐之扬,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乐之扬。”云虚徐徐说道,“这一顿板子如何?”   乐之扬半昏半醒,应声抬起头来,笑道:“还没死呢!”   云虚本想这一顿板子,必然打得他威风扫地,谁知仍是嬉皮笑脸,全无忏悔之意。   云虚心中恼怒,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做人当守本分,你是岛上杂役,凡事就得有个杂役的样子。今日念在初犯,我对你从轻发落,下一次再敢胡作非为,可不是三十刑杖这么简单。”说完起身离开,云裳跟随其后,叶灵苏呆站原处,深深地看了乐之扬一眼,猛地转身,快步赶上云虚父子。   花眠指派了一个弟子,同江小流一起将乐之扬抬回邀月峰。江小流望着乐之扬的惨状,一边走一边抹泪。乐之扬笑道:“你哭什么?今儿挨了这顿打,少说三个月不用干活,睡到日上三竿,整天白吃白喝,那可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江小流“呸”了一声,骂道:“照你这么说,一年打你四次,一整年你都不用做事了。”乐之扬笑道:“好啊,如果年年如此,东岛就得养我一辈子了。”   两人苦中作乐,一路上插科打诨,一边的刑堂弟子听得大皱眉头,心想这两个小子疯话连篇,完全不知悔改,刚才那一顿板子还是太轻,这样的害群之马,真该活活打死才好。   回到邀月峰,童耀看过伤势,破口大骂:“兔崽子下手好狠,这不是往死里打吗?”   乐之扬腿上的皮肉尽被打烂,骨头乍看没事,只怕也有暗伤,闹得不好,年纪轻轻就会落下残疾。   童耀骂了一阵,又是摇头叹气,找来烈酒清洗伤口。伤口沾酒,刀剜针刺也不足形容。乐之扬痛得冷汗长流,但却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童耀见他如此顽强,点头道:“小子,你放心,今天你大闹‘飞鲸阁’,给我‘邀月峰’大大地长了脸。从今往后,你只管好好养伤,一天不好养一天,一年不好养一年,伤好以前,什么事儿也不用做。”   乐之扬勉强笑道:“管事不责备,我倒心中有愧,也不知这伤要养多久?”   童耀沉吟道:“若是寻常草药,虚耗日月,效力不显。唔,我记得岛王那儿有一味疗伤圣药,名为‘补云续月散’,本是当年‘素心神医’花晓霜留下的秘方,任何金创刀伤,都能从容愈合,真可说是腐肉可生、断筋可续,只是药材宝贵,炼制不易,岛王从不轻易许人,赶明儿我向他讨一剂,包你七日之内,药到病除。”   乐之扬叹道:“如此圣药,只怕不容易讨到。”童耀摇头晃脑,得意笑道:“怎么说我也是岛上的老人,云虚总要卖我一个面子。”   第二天,童耀一早出门,至午方回,进门时一张脸黑里透紫。乐之扬不用多问,也知道他此去无功,没准儿还挨了一顿训斥。   童耀配制的草药虽也不差,奈何伤势太重,很快棒疮溃烂,痛苦日增。乐之扬趴在床上,常从梦中痛醒,“灵曲真气”护住骨骼筋络,但对皮肉之伤效力不大,不过痛得狠了,行功一遍,真气清凉入骨,倒也能够缓解少许。   这一日半夜,他趴在床上,默运内功,因为修炼已久,如今不用吹笛,只凭心中乐章,也能长吐缓吸,导引真气。不过一个时辰,体内真气流走如注,行走了一个大周天,伤处的痛苦大大减轻,正想收功入睡,忽听窗格一响,飞进来一个东西。   乐之扬慌忙躲开,抬头一看,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再瞧飞来之物,却是一个小小的瓷瓶,上面黏了一张字条,写着:“一半和酒内服,一半以烈酒溶化外敷,一日二次,连用三日。此物不可声张,外人知晓,大祸临头。”   乐之扬不胜惊奇,揭开瓶盖,倒出若干红色药粉,气味甚是辛辣刺鼻。他心中犹豫,尝了一点药粉,辣中带苦,吃下去也没有什么异样。   想了足足半夜,次日清晨,乐之扬决意一试。他借口饮酒镇痛,向童耀讨了一壶烈酒,将药粉外涂内服。药酒涂过棒疮,痛得他倒吸冷气,可是疼痛过后,却有一股清凉之气在伤处萦绕不去。   乐之扬按方用药,到了次日,脓血渐收,疼痛大减,伤口微微发痒,竟有愈合之势。这样过了三日,棒疮渐渐结痂,虽然小有痛痒,但也足以忍受。   乐之扬不胜惊喜,猜想送药的人是谁,可惜那晚惊鸿一瞥,只见到一抹黑影。细细想来,这岛上肯为自己送药的,江小流算是一个,但这小子不学无术,斗大的字儿认不得一筐,让他拈针绣花,也比动笔写字高明十倍,字条上的字迹秀丽妩媚,不像是男子手笔。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难道是叶灵苏么?”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滚热起来。   药粉神效惊人,到了第七日,乐之扬已能下地行走。童耀看在眼里,连道奇怪。其间江小流也来探望过两次,见他日益康复,大为欢喜。乐之扬探他口风,江小流果然不知道送药一事。   这一晚,乐之扬躺在床上,正要入睡,忽听“咯”的一响,似乎有人进门。他扭头看去,只见床前多了一人,黑衣蒙面,一双眼睛灼灼逼人。乐之扬吃了一惊,挺身跳起,不料那人出手如风,一指点中他的后心。   中指处十分疼痛,乐之扬登时动弹不得。他张口欲叫,一股气堵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人将他拎起,快步冲出门外,狂奔一程,忽地止步。这时忽听有人笑道:“阳师兄,得手了么?”乐之扬听得耳熟,抬眼一看,只见和乔站在前方,罗峻山、迟飞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他的两旁。   “手到擒来。”阳景扯下面巾,一甩手,将乐之扬狠狠摔在地上。   乐之扬强忍疼痛,掉头看去,此间临近海边,礁石高低错落,投下阴森森的黑影,海风掠空而过,送来阵阵涛声。   忽听和乔又道:“没惊动童耀吧?”阳景笑道:“那老小子睡得比死猪还沉呢!”   “师父要的笛子……”和乔话没说完,阳景一扬手,手里多了一支碧玉长笛。乐之扬眼看空碧也落到他的手里,心中一阵狂怒,眼里喷出火来。和乔打量他一眼,笑道:“阳师兄,这小子生气了呢!”   阳景眼露凶光,狠狠一脚踢在乐之扬小腹上,乐之扬痛得蜷成一团,浑身抽搐不已。阳景还要再踢,和乔拦住他笑道:“杀猪听不见猪叫,总是少了点儿什么。”阳景点头道:“师弟说的是。”挥手一指,点中乐之扬的心口。   乐之扬只觉热气冲喉,脱口叫道:“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话没说完,阳景给了他一个耳光,乐之扬双耳嗡鸣,眼前金星乱迸。   和乔笑道:“阳师兄少安毋躁,待我跟他说两句话儿。”说着拍了拍乐之扬的头顶,笑道:“小子,你叫我们每人一声爷爷,我让你少吃点儿苦头如何?”   乐之扬咽下一口血沫,笑道:“好呀,我叫。”和乔大为得意,负手微笑。乐之扬抬起头来,忽地冲他大声叫道:“狗爷爷。”和乔一呆,乐之扬又转向其他三人,挨个儿叫道:“猪爷爷、王八爷爷,耗子爷爷……”   四人又惊又怒,迟飞箭步上前,拎起乐之扬的衣襟,眼中迸射骇人凶光。阳景忽道:“迟师弟,慢着!”迟飞停下手,不解道:“阳师兄,怎么?”   “他泼了我一身屎尿,不能就这么算了。”阳景目光森冷,咬牙说道,“临死之前,得让他尝一尝本少爷的臭尿。”   “好哇,好哇!”众人拍手大笑,罗峻山将乐之扬摁在地上,拧住他的头发,扯得他面孔向上,同时伸出一手,捏开他的嘴巴。   阳景望着仇家,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狞笑两声,扯开裤带,正要撒尿,忽听扑通连声,罗峻山、迟飞一声不吭,双双扑倒在地。   阳景不及细想,尽力向左一跳,但觉一缕锐风贴面掠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阳景又惊又怒,一手捏着裤头,一手拔出短刀,厉声叫道:“他妈的,是谁?”   忽听一声冷哼,阳景循声望去,前方礁石上站着一道黑影,细腰长发,姿态婀娜,月光如水泻落,来人身影摇曳,仿佛漂浮水中。   “着!”和乔一扬手,一道精光射向女子,也不见女子动作,叮的一声,精光落在地上,却是一枚钢镖。   阳景一言不发,跳上礁石,刷刷刷攻出三掌六刀,掌力夹杂刀光,仿佛狂风吹雪,声势十分惊人。   礁石狭窄,不及旋踵,女子忽左忽右,进退如风,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鬼魅。阳景掌风飘散,刀刀落空,一轮猛攻猛打,也没有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但这一番交手,阳景看出了对手的来历,心中不胜惊慌,出手越发狠辣。可惜情急生乱,女子忽地素手一挥,穿过一片刀光,扫中了阳景的右手腕脉。   阳景短刀脱手,闪身跳开,不意女子如影随形,欺上前来,右手又是一挥,指尖白如嫩笋,轻轻点向他的心口。   阳景右手软麻,慌忙抬起左手格挡,不料想女子手掌一晃,绕开他的封拦,向他腰际一招,将“空碧”轻轻地夺了过去。   阳景情急之下,反手抓向女子的皓腕。女子玉笛在手,挽起一片碧光,刹那间,阳景从肘到腕连挨三下,左臂失去知觉,死蛇一样垂落下来。   阳景临危不乱,纵身向后跳出,但女子出手更快,一缕碧光飞来,笃地点中他的心口。阳景失声惨叫,从礁石上栽了下来,摔入乱石堆里,登时头破血流。   和乔也认出来人,心中不胜惊慌,忽见女子跳下礁石,手挽长笛,飘飘然走了过来。   和乔一低头,看见地上的乐之扬,慌忙抓向少年,想要拿为人质,谁知刚一弯腰,脑门微微一凉,玉笛已经顶在上面。   和乔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叶师妹,有话好说,我们跟这小子闹着玩呢!”   “鬼话连篇。”叶灵苏啐了一口,“你们谋财害命,我要带你们去见岛王。”   和乔脸色苍白,连连拱手:“好师妹,看在家师面上……”话没说完,叶灵苏一抖手,玉笛扫中了他的太阳穴,和乔哼也没哼,就瘫倒在地。   叶灵苏扶起乐之扬,解开他的穴道,皱眉道:“你没事么?”乐之扬忍痛起身,笑道:“没事。”叶灵苏道:“你也跟我去见岛王,作证告发他们。”   乐之扬点点头,正要致谢,忽见叶灵苏身后的礁石丛中站起一道人影,心中咯噔一下,忙叫:“小心……”话才出口,那人腾空而起,呼地一掌拍了过来。   叶灵苏得了警告,反掌回击,两股掌力相交,她只觉一股奇劲钻入掌心,毒蛇一般窜向胸口,登时血气沸腾,翻着跟斗向前飞去。   那人一掌震飞少女,反手扣向乐之扬的咽喉。五指未到,乐之扬已觉劲风刺骨,下意识身子后仰,双脚交替变化,使出灵舞身法,向后窜出一丈有余。   那人一爪落空,咦了一声,右掌向下一拂,掌力扫在地上,卷起一股旋风,跟着纵身而起,有如乘风而行,晃身之际,抢到乐之扬身前,右掌一挥,呼地向他头顶拍落。   乐之扬逃过一爪,势子已然用老,但觉掌风扑面,再也无力躲开,正要闭目等死,忽听嗤嗤连声,夜空微微一亮,出现了许多金星。   那人发出一声怒哼,半空中收回右掌,横着向后扫出,黑暗中叮叮之声不绝,金星相互撞击,雨点一般坠落在地。   乐之扬坐在地上,兀自发呆,忽觉手臂一紧,叶灵苏在耳边叫道:“快走!”他不及多想,应声跳起,跌跌撞撞地跟在少女身边。   跑出不到十步,身后狂风卷来,叶灵苏柳腰拧转,反手一挥,黑暗中又闪过一蓬金雨。追赶者咒骂一声,闪身避开,金针击中岩石,迸出点点火星。   叶灵苏拉着乐之扬奔跑,对方畏惧“夜雨神针”,不敢过分逼近。双方一追一逃,越过一片礁石,忽然间,叶灵苏绊了一下,身子向前摔倒,乐之扬慌忙将她扶起,但觉少女簌簌发抖,俨然受了莫大痛苦,乐之扬心中一惊,叫道:“叶姑娘,你怎么了?”   “快、去前面的燕子洞!”叶灵苏手指前方,声音微微发颤。乐之扬抬头看去,海边礁石上方悬着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扶起叶灵苏向前冲去。   一口气奔进石洞,乐之扬才跑两步,呼啦啦一阵响,上下四周窜出无数黑影,乐之扬吓得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怕!”叶灵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燕子。”   乐之扬恍然有悟,这个岩洞是海燕栖息之所,贸然闯入此间,惊醒了许多燕子。他回头看去,身后人影晃动,那对头也闯了进来,正心急,忽听叶灵苏叫出声:“看针!”   那人本意扑近,应声向后掠出,不料叶灵苏虚张声势,叫过之后,并无一针发出。那人怒极反笑,笑声惊醒了满洞的燕子,上下扑腾,密密层层,众人相隔数步,也难以看见对方。   这一笑,乐之扬听出来历,脱口叫道:“明斗!”叶灵苏嗯了一声,冷冷道:“别出声。”   明斗听见声音,向前窜出,忽听少女又叫:“看针!”明斗冷哼一声,纵身出掌,忽听破空声急,登时吃了一惊,双掌乱挥,想要扫落飞针,但被燕子遮住视线,看不清飞针来路,忽觉身上刺痛,分明中了数针。明斗狂怒大吼,双掌呼呼乱挥,掌风所过,燕子纷纷坠落于地。   乐之扬无处可去,扶着少女向洞里猛钻。这儿本是溶洞,亿万年来风水侵蚀,外大内小,越往里走,越觉逼仄,忽然前方路尽,出现了一堵石墙。   “没路了!”乐之扬摸着石墙大叫,叫声未落,忽听叶灵苏说道:“放我下来。”   听了这话,乐之扬才惊觉搂着对方的腰肢,但觉入手温滑、纤柔无骨,登时面皮发烫,慌忙缩回手去。   少女扶着墙壁坐下,咳嗽几声,微微喘息。黑暗之中,她的一双秀目灿如星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丝毫没有留意乐之扬的窘态。乐之扬定一定神,也转眼看向来路,但见漆黑一团,不时传来燕子的拍翅之声。   乐之扬不觉心跳加快,扶着身后石壁,低声问道:“明斗怎么没来?”   叶灵苏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不敢进来。”乐之扬一愣,恍然明白了少女话中的意思,洞里通道狭窄,明斗贸然闯入,黑暗中一定躲不过飞针。想到这儿,稍稍放心,又问:“叶姑娘,现在怎么办?”   “挨到天亮就好……”叶灵苏说到这儿,又咳嗽起来。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叶姑娘,你受伤了么?”叶灵苏沉默不答,只是不住咳嗽。   乐之扬盯着少女,感激之外,又生怜惜,心中思绪纷纭,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忽听明斗的声音慢悠悠传来:“叶师侄,明某奇怪得很,你堂堂正宗弟子,为何老是护着一个杂役?难道说,你跟他真的勾搭成奸?”   叶灵苏怒道:“乱嚼舌头!谁、谁跟他勾、勾搭……”说到这儿,激动难当,又是好一阵咳嗽。   明斗听到咳嗽,恨不得冲进洞里,但又害怕这是叶灵苏的诱敌之计,忍了又忍,笑着说道:“好侄女,你若对他无意,又何苦为他卖命?姓乐的小狗辱我太甚,我只找他算账,跟你全不相干。你也知道鲸息功的厉害,中了我的掌力,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后患无穷。”   乐之扬心跳加快,事到如今,他的生死全在叶灵苏一念之间,听着叶灵苏的喘息之声,不由得握紧双拳,掌心渗出一丝冷汗。   叶灵苏喘息片刻,忽地慢慢说道:“明斗,你要么有胆进来,要么一直等着,等到天亮以后,我就向岛王揭发你的罪状。”   明斗笑道:“我有什么罪状?”叶灵苏冷冷道:“谋财害命,杀人灭口。”   “好大一顶帽子。”明斗啧啧连声,“好侄女,你也有个罪名,岛王如果听到,一定不大高兴。”   叶灵苏道:“什么罪名?”明斗干笑两声,说道:“夜半三更,私会情郎,天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躲在这洞里干什么勾当?”   “无耻……”叶灵苏怒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   明斗大为得意,寻思少女受了内伤,如果将她激怒,必能使其伤势恶化。正想继续嘲弄,忽听乐之扬大声说道:“明斗,你说得不对。”明斗道:“我怎么不对了?”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以小可之见,应是明尊主你为老不尊,半夜偶遇叶姑娘,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叶姑娘奋起反抗,但却被你打伤,本人恰好经过,撞破了你的丑行,将叶姑娘护送至此……”   “放屁,放屁……”明斗天性狭隘,冤枉他人可以,自己却受不得半点儿冤屈,一时忘了身份,破口大骂起来,“小畜生,你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谁会相信你的屁话?”   “对呀。”乐之扬不急不恼地说,“我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叶姑娘却是高高在上、凤凰天仙一样的人儿。我俩夜半私会,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没人信。但以明尊主的高明武功、下流人品,杀人越货都干得出来,污辱妇女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洞穴应声一震,跟着轰轰隆隆,前方洞顶掉下来几块磨盘大小的石头。   “怎么回事?”乐之扬微微吃惊。叶灵苏沉默一下,忽道:“不好,他要封洞。”正说着,又是砰砰两声,更多岩石落下,堵住了洞穴的出口。   叶灵苏锐喝一声,发出飞针,但只射中石块,黑暗中激起一串火星。明斗连连发掌,不一会儿的工夫,通道坍塌了大半。乐之扬扑上前去,但见乱石累累,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正想运劲推开,又听轰隆连声,明斗不知从哪儿推来一块巨石,挡在乱石之前。乐之扬连推数下,石墙纹丝不动,只听明斗说道:“好侄女,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洞房,二位尽情享用,明某就不奉陪了!”说完哈哈大笑,很快去得远了。   乐之扬呆了呆,一跤坐倒,喃喃说道:“这是什么武功,连石头也能打碎?”   叶灵苏一声不吭,乐之扬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叶姑娘,你还好么?”一面说,一面伸手过去。还没碰到女子,忽听叶灵苏冷冷说道:“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乐之扬应声缩手,苦笑道:“叶姑娘……”   “闭嘴!”叶灵苏怒道,“我不想跟你说话。”乐之扬一愣:“为什么?”叶灵苏恨恨说道:“你跟明斗一样,只知道拿女人说事。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呸,你脑子里就是这些肮脏事吗?”   乐之扬挠头说道:“我那是挖苦明斗……”叶灵苏气道:“你哪儿是挖苦明斗,根本、根本就是挖苦我,哼,我可不是任由你们摆布的女子。”   “你当然不是。”乐之扬悻悻说道,“要说任人摆布,也该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臭杂役才对,叶姑娘你这么厉害,谁要敢摆布你,管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少女沉默不语,乐之扬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否又说错了话,过了一会儿,忽听叶灵苏长吐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明斗的内功是‘鲸息功’,本是当年‘西昆仑’梁萧的绝技,他虽然比不上西昆仑,但开碑裂石却不在话下。”   乐之扬听得出神,叹道:“叶姑娘,全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困在这里了。”   “怪你做什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换了别人,我也一样。”   乐之扬大感无味,又问:“你怎么会来海边?”叶灵苏冷冷道:“我爱来便来,你管得着吗?”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叶灵苏忽又问道:“乐之扬,你在想什么?”乐之扬沉吟道:“我在想怎么出去。”少女哼了一声,问道:“没想那个朱微么?”   听了这话,乐之扬又被勾起心事,靠在墙边闷闷不乐。叶灵苏也不作声,只是轻轻喘气。洞中至幽至暗,外面受惊的燕子也平静下来,寂静有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二人心头,不知不觉,乐之扬也迷糊起来。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紫禁城里、沉香亭前,朱微坐在那儿,凝眉含愁,信手弹琴。乐之扬想要叫喊,偏又出不了声,想要走上前去,可是走了许久,总也走不到她的身边。他的心里惶急失落,就连朱微弹奏的曲子也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出曲调的来历。   忽然一声尖叫,乐之扬陡然惊醒,挺身坐了起来。亭子、少女一扫而光,环眼看去,周围一片黑暗,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乐之扬暗叫惭愧,正想躺下,忽然又听见一声尖叫:“爹爹,别,别……”叫声又尖又细,有如一个女童,凄惨之处,使人毛骨悚然。   乐之扬不胜心惊,凑上去叫道:“叶姑娘……”话才出口,手腕一紧,被少女紧紧握住,她的手指纤细有力,滚烫得像是烧红的铁钎。只听她喘息两声,忽又尖声叫道:“爹爹,别,别,妈妈快死啦,她流了好多的血……”   叫喊中,她下意识收紧手指,乐之扬腕骨剧痛,几乎被她生生拧断,伸手摸去,少女肌肤如火,高烧不退。   她病了么?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将她摇醒,冷不防叶灵苏一头撞来,将他拦腰搂住,光滑灼热的脸蛋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滚滚流了出来。   乐之扬不知所措,叶灵苏却陷入了迷离幻境,呜呜咽咽,念念有词。从话语中听来,她的父母似乎发生了某种争斗,少女一面哀求父亲罢手,一面催促母亲逃走,声调哀怨凄婉,使人心颤神摇。   乐之扬连摇带喊,想要唤醒少女,可是叶灵苏内伤发作,走火入魔,陷入梦魇之中无法自拔。乐之扬无计可施,下意识摸索身上,陡然指尖一凉,摸到了那一管玉笛。他灵机一动,横笛吹起《周天灵飞曲》,心想这是叶灵苏最爱听的曲子,听到音乐,也许会好受一些。   说也奇怪,才吹了两支曲子,怀中的少女就平静了不少。乐之扬又惊又喜,陆续吹完二十二支曲子,叶灵苏的胡言乱语也化为了一片哽咽,身子的颤抖也平复下来,她放开双手,依偎在乐之扬的怀里,就像是一头驯服无比的小兽。   乐曲竟能疗伤,大大出乎乐之扬的意料,却不知叶灵苏为明斗的掌力所伤,经脉受损,神志昏乱,激发幼时心病,生出了许多可怕的幻觉,长此拖延下去,纵然不死,也会疯狂。   《周天灵飞曲》本是奇妙内功,暗合人体脉理,导引周天之气,颇有去塞化瘀、调和阴阳的神效,就算不是本人吹奏,光是聆听曲调,也可安神止息、降伏心魔,吹给叶灵苏听,再也对症不过。   乐之扬一连吹了三遍,叶灵苏高烧退去,出了一身透汗,呼吸轻细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乐之扬见她好转,本想推开少女,但见她安详驯顺的样子,忽又有些不忍,只好静静坐着,随手把玩玉笛。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微明,石缝间隐隐透亮。乐之扬正觉困倦,忽觉怀中一动,叶灵苏惊叫坐起,她发现身在何处,惊慌之余,奋力一推,尽管伤后无力,仍将乐之扬推了个四脚朝天,脑袋撞在墙上,痛得嗷嗷直叫。   “你做什么?”少女语带愠怒。   “你还问我?”乐之扬摸着脑袋,气哼哼说道,“昨天晚上你又叫又闹,我来瞧你,却被你一把扯住,当了一晚的枕头。”   叶灵苏听了这话,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不由心想:“难道说,那些事情不全是做梦?”念及此处,羞得无法可想,红着脸坐在墙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道:“昨晚、昨晚我说了什么?”乐之扬只好说:“你又叫爹又叫妈,还说什么住手、流血的话,想是做了噩梦,听起来有点儿骇人。”   叶灵苏沉默半晌,忽道:“你扶我起来。”乐之扬将她扶起,少女抚摸那一堆乱石,伸手推了两下,石块仍是纹丝不动。   乐之扬关切道:“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了吧。”叶灵苏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幽幽说道:“乐之扬,我们,唉,可能出不去了。”   乐之扬早有这个念头,但听少女说出,仍觉不胜失落,只听叶灵苏又说:“我受了伤,你武功有限,要想推开这些石头难比登天,如果没人来救,你和我就死定了。”   乐之扬心有不甘,凑近石块间隙,运足气力大喊:“来人啊,救命啊……”一连叫了七八声,不但无人应答,就连外面的燕子都没有惊动。   “别叫啦!”叶灵苏叹一口气,“这儿偏僻得很,我受伤无力,你又不会用内力发声,声音无法及远,根本传不出去。”   乐之扬仍不死心,说道:“你和我失了踪,岛上的人一定会到处寻找,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   “也许吧。”叶灵苏说完,盘膝打坐,再不作声。   乐之扬坐在一边,但觉度时如年。眼看着天光渐暗,又到夜晚,少年恐慌起来,冲着外面大声呼救,但任他叫破嗓子,也无人回应一声。   两人饿了一天一夜,叶灵苏内伤恶化,伤饿交加,身子更加虚弱,过了午夜又发起烧来。乐之扬吹起笛子,也不见好转。他一曲吹罢,忽听叶灵苏幽幽说道:“乐之扬,算啦,过了今晚,我就要死啦。”   乐之扬忙道:“别说胡话,很快会有人来的。”   “别傻了!”叶灵苏叹了一口气,声音一反常态,变得不胜柔和,“我知道,你这样说,只是不让我绝望,只要心不死,人一时就不会掉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口仿佛堵了什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他暗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少女伤势恶化,自己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到这儿鼻子发酸,眼眶潮湿起来,好在四周黑暗,叶灵苏无法看见,如不然,伤痛之余,势必又添伤感。   “乐之扬。”叶灵苏的声音轻细如丝,“你怕不怕死?”乐之扬迟疑一下,说道:“你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沉默一会儿,少女又说:“也不知人死了,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这世上,真有阿鼻地狱、极乐世界么?”   “也许有的。”乐之扬无可奈何,顺着她的话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叶灵苏轻声说:“我在想爹爹妈妈,妈妈一定去了极乐世界,爹爹呢,一定下了阿鼻地狱。”   乐之扬的心咯噔一下,忙说:“你烧糊涂了么?你的爹爹妈妈,一定都在极乐世界。”   “你不知道的。”叶灵苏的声音微微发抖,“昨天我又看见了,我看见爹爹拿着剑,一剑一剑地刺在妈妈身上。好奇怪,妈妈望着他,脸上一直在笑,难道她就不痛么?人痛的时候会笑,真是好奇怪……我大声叫呀喊呀,他们总不理我,周围全是火,我在火里跑啊跑啊,说什么也冲不出去,只能看着爹爹一剑一剑地将妈妈杀死……”   “那都是梦!”乐之扬只觉毛骨悚然,强笑说道,“叶姑娘,这儿是燕子洞,只有你跟我……”   “不……”叶灵苏的声音不胜缥缈,“那不是梦,我……我一直想要知道,爹爹为什么杀死妈妈……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乐之扬张口结舌,心里乱成一团。如果叶灵苏说的不是梦话,那么这个少女的身世岂非无比凄惨?他呆了呆,又问:“你、你爹爹呢?他后来怎样?”   “他死了。”叶灵苏顿了顿,轻声说,“他自杀了。”   “那么你……”乐之扬问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   “我是孤儿,我是师父养大的。”   乐之扬颓然坐下,双手抱膝,满心茫然,过了半晌,不闻少女动静,他心生恐惧,伸手摸去,但觉叶灵苏身子滚烫如故,口鼻间却有微弱的呼吸。   少女还活着,乐之扬松了一口气,意兴怏怏,横起笛子吹了几声,乐声萦绕耳边,久久也不散去。听着笛声,他的心里忽然一动,想起在海边吹奏《周天灵飞曲》的情形,一开始,笛声遇风就散,吹到后来,笛声冲破狂风,能够传到极远的海上。   乐之扬一跳而起,连骂自己糊涂,心想:“我的叫声不能及远,难道笛声就不能及远么?”   意想及此,狂喜不禁,乐之扬定了定神,横笛吹奏起来。他神与意合、声气相通,体内真气流转,身外灵曲飘飞,笛声被逼成了细细的一缕,穿过乱石间隙,送出燕子洞口,呜呜咽咽,风吹不散,曲曲折折地飘向远方。   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如此吹笛,贯注全身之气,极为消耗心力。乐之扬饥渴交加,吹奏一久,只觉头晕眼花,身子空虚乏力,吹到高昂之处,屡屡吹不上去。尽管如此,一想到身边的少女,他又强打精神,拼命送出笛声。   断断续续,吹了两个时辰,夜晚逝去,天光又亮,乐之扬的心里几乎绝望,忽地一口气上不来,丢开玉笛,坐在地上,身子一阵阵发软,神志也昏沉起来。   这时间,地皮突然震动,耳边传来轰隆之声。乐之扬抬眼一看,光明耀眼,一块大石徐徐挪开。   乐之扬又惊又喜,眯眼看去,缺口处站了一道人影,高高瘦瘦,挺拔不群。   “云岛王!”乐之扬冲口而出。云虚却不瞧他,纵身入内,抱起叶灵苏,看了一眼,掉头就走。   乐之扬跟出洞外,还没站稳,忽觉手臂剧痛,转眼看去,云裳目光如剑,狠狠刺来。乐之扬来不及申辩,脸上如遭斧劈,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了知觉,一股疼痛钻心入脑,乐之扬努力张开双眼,左眼勉强可以视物,右眼连带面颊高高肿起,只能眯成一道细缝。   正觉四周眼熟,忽听有人说道:“醒了吗?”乐之扬扫眼看去,童耀坐在床边,瞪眼直视过来。   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已回到了邀月峰下的住所,摸一摸胸口,《灵飞经》贴身收藏,尚未被人取走,玉笛也在身边,摸来冰冰凉凉。他稍稍放心,挣扎起来,但觉半边头疼,伸手一摸,不由得破口大骂:“云裳那个混账东西。”   童耀叹道:“那小子还算手下留情,要不然,你这颗脑袋也被他拧下来了。”   “叶灵苏呢?”乐之扬始终记挂少女。   童耀还没开口,门外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她已经好了。”童耀应声跳了起来,叫道:“云岛王!”   云虚走了进来,看了看乐之扬,扔出一个小瓶,童耀接过一瞧,眉开眼笑,转向乐之扬说道:“还不谢过岛王,这可是疗伤的圣药。”   乐之扬略略欠身,说道:“明斗……”云虚摆了摆手,眼里精光转动:“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这几天的事情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说到这儿,阴森森看了少年一眼,“你若信口开河,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乐之扬莫名其妙,转眼看向童耀,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还有一件事。”云虚皱了皱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见苏儿,如有违犯,我打断你的双腿,丢进海里喂鱼。”   乐之扬惊怒交集,大声说:“她来见我怎么办……”话音未落,后脑挨了一掌,童耀呵斥道:“臭小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你算什么,值得她来见你?”   云虚却没有发作,深深看了乐之扬一眼,说道:“她来见你,你也不要理会。”说到这儿,他又扫了童耀一眼,“童管事,他是你手下的杂役,如果犯我禁令,你跟他同罪并罚。”   “好说,好说。”童耀拭去额上汗水,恭送云虚出门。   乐之扬见他走远,纳闷道:“童管事,明斗在哪儿?”   “明斗?”童耀两眼上翻,“你问那厮干什么?”   “他没有离开东岛?”乐之扬迟疑一下,“或者受到责罚?”童耀瞧他时许,摇头说:“没听说过。”   乐之扬更加疑惑,寻思叶灵苏伤势好转,必定会向云虚说出明斗的劣迹,明斗留在岛上,一定难逃公道。正思量,忽听童耀又说:“小子,这两天一夜,你跟叶灵苏真的在一起吗?”   乐之扬点了点头,童耀皱眉道:“你跟她……”乐之扬抢着说道:“我和她清清白白,决无不轨之事。”   童耀盯着他看了又看,但觉不似说谎,摇头叹道:“你俩一起失踪,闹得岛上沸沸扬扬。只是奇怪,以云虚的脾气,没有责罚你不说,还给你送药疗伤?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乐之扬不觉苦笑,童耀想到云虚的训诫,也不好刨根问底,叹一口气,摇头走了。   自此以后,岛上众人见了乐之扬,看他的眼神便与众不同,就连农夫们也觉好奇,偷问他与叶灵苏之间的事情。乐之扬绝口不提,但他越是不说,越是惹人猜疑。   事发后第二天,江小流也赶了过来,他一反常态,少言寡语,眼神也很奇怪,一再旁敲侧击,询问乐、叶二人的关系。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只说什么也没发生。江小流一脸的不信,离开之时,很是无精打采。   乐之扬留意“飞鲸阁”的动静,发现数日过去,明斗毫发未损,仍是“鲸息流”的尊主,就连四个劣徒也是安然无事。有一次,四人经过海边,看见乐之扬时,个个得意洋洋,冲着他大声咒骂。   乐之扬心生狂怒,恨不得冲到云虚面前大声质问,可转念一想,这其中必有名堂。云虚知道明斗作恶而不惩罚,足见两人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乐之扬甚至于猜测,云虚不让自己说出实情,与其说是顾全叶灵苏的名节,倒不如说是掩盖明斗的恶行。   他越想越气,辗转难眠。这一晚,他登上邀月峰顶,对着海天吹笛解闷。吹了一会儿,望着漫天星斗,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星隐谷里的囚犯,寻思:“听那人的口气,似乎认识老爹,也许从他口中,能够找到老爹被害的原因。”又想起那人吟过的离别诗,心头登时一动,抬头看去,月将中天,已过二更。   乐之扬下了山峰,向星隐谷逍遥走去。走了二里有余,前方灯火摇曳,当即隐身一旁,只见两个弟子手提气死风灯,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再往前去,也有巡逻之人,正迟疑,忽听“梆梆梆”敲响三更。巡逻的弟子一哄而散,道路上也冷清下来。   乐之扬纵身疾行,不久来到星隐谷上方。正要下去,忽听一声惨叫,他吃了一惊,慌忙缩身后退。   “这滋味儿好受么?”一个声音从谷底飘起,听起来甚是耳熟,“那件事,你到底答不答应?”   但听一阵喘息,一人呵呵笑道:“答应个屁。”声音苍劲沙哑,正是谷中被囚的老者。   “有骨气!”问话的人冷哼一声,老人又是两声惨叫,俨然受了某种折磨。   乐之扬义愤填膺,正要冲上前去,忽听老人说道:“云虚,你有本事就让我死了,这样婆婆妈妈,也算是个男人吗?”   第八章 星隐真人   “云虚”二字好比一桶冰水淋下,乐之扬吓得缩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心想无怪声音耳熟,原来竟是云大岛王。云虚的行事实在古怪,夜半三更不睡,却跑来这儿来折磨一个囚犯。   正想着,囚徒又惨叫两声,一声弱过一声,仿佛将要死去。过了一会儿,云虚冷冷道:“也罢,咱们就这么耗着,我看你能撑到何年何月!”   囚犯笑呵呵说道:“猴年马月,你看如何?”云虚呸了一声,囚犯又笑道:“恕不远送。”   谷口黑影闪动,一个人窜了出来,手提一只灯笼。灯火映照之下,云虚一张瘦脸布满了怒气,他在谷口站立时许,袖袍一拂,转身就走。   乐之扬趴在一边不敢出气,直待云虚走远,方才摸到谷口,顺着一根藤蔓滑下,低声叫唤:“老先生,老先生……”   谷中沉寂良久,那囚犯冷冷说道:“小子,你来干什么?”听口气仍是虚弱。   乐之扬笑道:“不是前辈让我来的么?”那人道:“我何尝让你来的?”乐之扬一笑,朗声吟道:“三秋闻桂子,更有离别期,来日泉下逢,会友听玉笛。”   “一首诗又算什么?”   “这是一首藏头诗,但取四句当头一字,连起来不就是‘三更来会’吗?”   那人沉默片刻,忽地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玄机吗?虽是后知后觉,但也胜过无知无觉,足见你心思机巧,堪与老夫议论一番。”   说完火光大亮,透过一扇铁窗射出。乐之扬走上前去,但见铁窗后一双眸子,冷若井中寒星,幽幽地冲他打量,当下拱手笑道:“小子乐之扬,敢问老先生大名?”   “我是道士。”那人说道,“俗家姓席,道号应真。”乐之扬笑道:“原来是一位道长,失敬失敬。”心中却觉“席应真”三字耳熟,似在什么地方听过。   席应真见他神色,微感讶异,心想自己的名号东岛弟子大多知道,但看乐之扬的神情,却又似乎一无所知,想着问道:“小家伙,你不是东岛弟子吗?”   乐之扬答道:“不是。”   席应真又问:“你是乐韶凤的义子,怎么会来到东岛?”乐之扬略略说了,席应真冷笑说:“云虚这小子,拐骗人口也罢了,如此糟蹋人才,真是有眼无珠。”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席道长,云虚为何要折磨你?”   “说来话长!”席应真呵呵笑了两声,“小家伙,你知道太昊谷吗?”不待乐之扬回答,他又笑道,“我糊涂了,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这些门派。”   老道士顿了顿,说道:“我‘太昊谷’原在北方,本是前朝高人了情祖师所创,后由百哑祖师发扬光大,这二位均是玄门中的奇女子。百哑祖师本意不收男徒,后来晚年落魄,幸得家师天奕真人收留,破例收家师为徒,到了我这一代,已然传了四代。但详推渊源,‘太昊谷’与东岛同出一脉,本谷的‘奕星剑’与东岛的‘飞影神剑’均是出自前朝大剑客公羊羽的‘归藏剑’,两派的祖师,更有许多牵扯不断的瓜葛。”   乐之扬笑道:“这两种剑法谁更厉害?”   席应真嘿嘿一笑,答非所问:“论辈分,我和云虚的父亲云灿同辈。我出道之时,恰逢大元乱政,天下扰攘不安,百姓陷于水火。我那时少年侠气,仗剑游历天下,看见欺压良善之辈,必然出手诛除。但我渐渐发现,世上的恶人诛不胜诛,实在叫人泄气。更令人痛心的是,东岛弟子良莠不齐,割据一方,为非作歹,可因为家师有言在先,不许我与东岛结怨,所以我看在眼里,也无可奈何。   “某一日,经过濠州地界,忽遇有人交战,其中一方人少,使的均是东岛武功;另一方全是戎装士兵,人数虽多,武艺却很平常,他们高呼奋战,护着居中一个将军。那将军临危不乱、指挥一帮平常士卒挡住了一群武学高手。我心里奇怪,细看那人容貌,不但貌不惊人,甚至于有些丑陋,但气魄之大,却是我平生仅见。双方拼杀已久,东岛终占上风,士兵越战越少,那将军也岌岌可危。我看东岛众人下手狠毒,一时义愤,挺剑而出,将东岛弟子杀退,不过也手下留情,只是刺伤了他们的腿脚,并未害其性命。”   乐之扬听到这儿,暗暗吃惊。席应真说得轻描淡写,但两军交战,要将敌人的腿脚一一刺伤,而又不伤性命,剑法之高,实在匪夷所思。   席应真接着说道:“东岛的首领认出我的来历,说道:‘灵鳌岛、太昊谷同气连枝,本岛向来敬让贵派三分,为何横插一脚,坏我大事?’我心中有气,也说:‘贵岛的前辈我大多佩服,释天风、公羊羽、云殊大侠、花镜圆,哪一个不是惊天动地、侠义襟怀的人物?现如今,你们为了争夺天下,一个个叛宗忘祖、背信弃义,只顾争权夺利,不顾天下苍生,闹得大好江南白骨盈野、市为丘墟,贵派前辈地下有知,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骂得痛快!”乐之扬拍手叫好。   席应真也笑了两声,说道:“那人听了,只是冷笑,说道:‘这话我自会原原本本地禀告岛王,但愿道长有始有终,不要逃之夭夭的好。’东岛高手如云,我一人之力实在单薄,只是年少气盛,头脑一热,张口答道:‘逃什么?天大的事我一肩担着就是。’那人冷笑而去,那位将军也上前与我相见,双方互说名号,你道这人是谁?”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莫不是朱元璋?”   席应真咦了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你说事发之地是濠州,那是朱元璋龙兴之地,你又说他相貌丑陋但气魄惊人,临危不乱而指挥若定,足见你对他十分佩服。道长这样的人物,让你佩服的人怕是不多,想来想去,也只有朱元璋了。”   席应真拍手笑道:“妙啊,又被你猜中了。可惜无酒,要不然当浮一大白。”   乐之扬笑道:“道长救了朱元璋,必然跟他做了朋友吧?”   “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席应真笑骂道,“他可是当今天子。天子无友,你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吗?”   乐之扬知道席应真说话喜欢欲扬先抑,便笑道:“朱元璋那时还不是天子,若不广交朋友,恐怕也得不了天下。”   席应真一怔,叹道:“鬼灵精,小小年纪,倒也颇通情理。不错,我和他一见如故,两人性子一起,当场拜了把子。”   乐之扬恍然道:“原来你们不是朋友,而是兄弟。”   “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席应真幽幽一叹,“他如今孤家寡人,什么兄弟功臣,早已不在他眼里了。”   乐之扬身在京城,自然一清二楚。这些年来,朱元璋诛戮功臣,动辄抄家灭族。乐之扬亲眼见过,监斩官令牌一掷,无论男女老少,人头滚做一地。他看过一次,就不想再瞧,倒是江小流兴致颇高,每逢此等盛举,总要兴冲冲地去凑热闹。   “朱元璋邀我与他共图大举,我对打仗攻城兴致缺失,但怕东岛高手来犯,答应留在濠州为之警卫。前三天安然无事,到了第四日夜里,东岛高手果然来犯,一次来了六个,均被我仗剑杀退。过了两日,又来了四个,这四人更加厉害,我一个收剑不住,刺死了其中一人。尽管两次退敌,但来人一次比一次厉害,我心里十分忧虑,朝夕警戒,不敢松懈。   “到了第八天晚上,来了两个老者,武功高得出奇,虽不是四尊之流,但也是元老一辈的人物。我与他们在校场上交手,以一敌二,苦苦支撑。眼看要输,忽听有男子在高处发笑,我抬头一看,旗杆顶上笔直站立一人。那旗杆有四丈来高,这人何时到了杆顶,我们三个均无所觉。这份能耐神出鬼没也不足形容,东岛二老害怕是我伏下的帮手,其中一人右掌突出,出其不意地将旗杆打断。这一招十分狠毒,旗杆周围空旷无依,那人无处立足,必定活活摔死。”   “哎呀。”乐之扬轻叫一声,“那么他摔死了吗?”   “说也奇怪,旗杆轰然倒下,那人却没随之坠落。我定眼一看,不胜骇异,该人高悬半空,晃悠悠飘然下落,落势十分缓慢,不像是血肉之躯,倒像是一只空具人形的风筝。等到那人飘落在地,我仔细再瞧,他十分年轻,顶多不过二十出头。”   “你说他是人?”乐之扬大为讶异,“不是鬼魂儿吗?”   席应真哈哈大笑,说道:“他当然是人,只是所练的武功十分奇绝,上天化鸟,入水化龙,有巧夺造化之力,妙参天地之功。”   “有这么厉害的人?”乐之扬只觉在听神话,心中难以置信。   “不但我惊讶,东岛二老见他如此能为,也都惊疑不定。那年轻人笑着说:‘你们二位这么大年纪,不在东岛纳福,却跑来中土捣乱。我跟踪了你们三天,一路上作威作福,没干一件好事。那个岛主云灿,驭下不严,贻羞祖先,你们如果还有一些廉耻,乖乖离开此间,逃回东岛反省。’两个老的听说他跟踪了三天,心中均是不信,一人说:‘你这小子,大言不惭,那你说说,我们这三天又干了什么?’   “年轻人笑着说:‘第一天晚上,二位人老心红,在集庆(今南京)嫖娼,不付嫖资不说,还把人家鸨儿打成了重伤;第二天早上,这位老兄马失前蹄,转身抢了一匹骏马,马主人稍有反抗,被你一脚踢断了左腿;就在今天中午,一群饥民向你们乞讨,结果你们两掌扫过去,重伤三人,轻伤四人,其中一人若非我救治,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们此来不是两人,而是三人,二位负责诱开这位小道士,另一位则去暗杀濠州城的大将。’   “我一听这话,震惊莫名。东岛二老的脸色却很难看,其中一人叫道:‘我那兄弟,你将他怎么样了?’年轻人笑道:‘也没怎么样,刚才我将他挂在旗帜下面吹风,接着旗杆莫名其妙地倒了,再后来么,我也不知道了。’那两人脸色惨变,慌忙抢上前去,旗帜下果然盖了一人,想是被年轻人擒住,点了穴道,挂在旗杆上面,方才随之倒下,头开脑裂,活活摔死了。我见这情形,大大松了一口气,东岛二老误杀同门,悲愤莫名,跳起来向年轻人狠下毒手。我怕年轻人吃亏,正想提剑相助。谁知双方一个照面,东岛二老就已双双倒下,至于年轻人如何出手,我也没有看清楚。”   乐之扬冲口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厉害?”   席应真肃然道:“这人姓梁,大号思禽!”   “他还活着么?”乐之扬又问。   “当然活着!”席应真声音一扬,“只因他活着,三十年来,云虚没敢踏出东岛半步。”   “好厉害!”乐之扬脱口惊呼。   席应真呵呵一笑,接着说道:“梁思禽制服二老,并未狠下杀手,又将他们放了,临别时说:‘你们替我向云灿带话,而今天下大乱,理应除暴安良、匡救时弊。他若良知未泯,最好约束岛众,如不然,老天爷也不饶他。’二老对视一眼,问道:‘你姓甚名谁?功夫打哪儿学的?’梁思禽说:‘我姓梁,从海外来。’那两人脸色大变,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就连同门的尸体也丢下不管了。我心中感激,上前与梁思禽结识,交谈之下,才知此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学究天人、才智卓绝,更有匡扶宇内之志,于是将他引入朱元璋麾下,但他天性淡泊,不愿为官为将,从始至终只愿做个幕僚。后来扫灭群雄,梁思禽出奇计、造神机,出力甚大。东岛群雄连战皆北,心里都很明白,梁思禽一日不除,胜过朱元璋都是妄想,于是云灿下了战书,邀他来东岛决一死战。”   “他一个人么?”乐之扬不胜惊讶。   “我本想陪他前往,但他说对方言而无信,未必不会调虎离山,让我留在朱元璋身边,以防东岛暗算,所以后面的事情我也未曾亲见。只是事后听说,他孤身赴约,横渡沧海,败尽东岛高手,并在鳌头矶之上裂石成纹,写下了‘有不谐者吾击之’七个巨字。”   乐之扬连连咋舌:“岛前那一行字是他写的,难怪,难怪。”   席应真道:“从那一战以后,东岛一蹶不振,云灿连伤带气,不久一命呜呼,临死前叮嘱儿子云虚,让他为自己报仇。后来云虚剑法有成,十年之中,向梁思禽挑战了三次,结果全都大败。第三次他返回东岛,一气之下,发下毒誓,若不练成打败梁思禽的武功,终此一生,决不踏出东岛半步。”   乐之扬拍手笑道:“无怪云虚一脸苦相,原来是个大大的输家。”   “梁思禽天下无敌,输给他也不丢人。”席应真淡淡说道,“云虚生平对敌,也只输过这三次。放眼天下,能和他比肩的人物,决不超过五位。”   “哪五位?”乐之扬倍感好奇。   席应真淡淡说道:“你若在江湖上,来日自然知道。”   “梁思禽还在朝廷么?”乐之扬忍不住问,“我怎么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席应真沉默一下,说道:“因为政见不合,他与朱元璋决裂,远走西域,避世不出,现如今,‘梁思禽’三个字是当朝禁语,谁若提到,就是死罪。”   乐之扬吃惊道:“为什么会这样?”席应真唔了一声,说道:“奇怪,乐韶凤没跟你提过这件事吗?据我所知,令尊失去官爵,就是受了梁思禽一案的牵连。”   乐之扬大吃一惊,忍不住问道:“席道长,我义父和梁思禽很要好么?”   “要好也说不上,梁思禽精通音律,当年拟定大明雅乐,乐先生跟他打过交道。后来梁思禽犯事,令尊也受了牵连,但这还算好的,他丢了官,却保了命,其他的人可没有那么幸运。”席应真说到这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直跳,说道:“席道长,我老爹有什么大仇人么?”席应真道:“这个却没听说,令尊以音乐入仕,从未上阵杀敌,也没有参与政事,理应没有什么仇家。”说到这儿,奇怪问道,“小家伙,你问这个干吗?”   乐之扬强忍悲恸,将乐韶凤的死因说了一遍。席应真听完,沉吟道:“下手如此之狠,必是血海深仇,我和令尊的交情也不算深,许多事情也不甚了然。”   “会不会是……”乐之扬深吸一口气,方才说道,“是朱元璋?”   “不会。”席应真沉吟道,“若是朱元璋,早就将令尊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乐之扬心中大石落地,如果朱元璋不是凶手,他和朱微就不必仇雠相见了。但若不是朱元璋,又会是谁呢?   他百思不透,只好放在一边,问道:“席道长,你是当今皇帝的挚友,为何又会关在这个地方?”   “说来话长。”席应真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天下平定,我不愿为官,云游四方。但朱元璋感念之前的交情,想方设法地召我进京,一面把几个儿女交给我传授武功,一面赐了我许多封号,让我留在京中,掌管天下道教。   “我本是玄门中人,天不拘、地不管,入世参与纷争,不过一时偶然,荣华富贵非我所爱,闲云野鹤才是我的归宿。至于那些皇子皇孙,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要么庸碌怯懦,要么暴虐无仁,调教起来难如登天,算来算去,也只有三个人得了我的真传,其中一个小姑娘我尤其喜欢。唉,这样的好女儿,生在帝王之家太可惜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动:“她叫什么名字?”   “她单名一个微字。”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封号宝辉公主。”   乐之扬只觉一股热血涌到头顶,心子突突狂跳。他终于想起,戏园子里张天意曾经说过,朱微是席应真的弟子,无怪这名字十分耳熟。真没想到,在这荒岛绝域,居然遇上了小公主的师父。   席应真透过铁窗,看出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你听说过她?”乐之扬不愿连累朱微,摇头说道:“道长请往下说。”   “我不爱住在京城,借口巡视天下道观,时常在外云游。大约两年之前,微儿写信给我,说是许久不见,心中思念云云,我接信一瞧,也有一些想念这个小徒弟,于是动身入京。这几年,朱元璋杀戮太过,功臣旧友凋零大半,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孤单,见了我这个方外旧友,执意将我留在宫里喝酒下棋。这一天,下了两局棋,他忽地说起皇太孙允炆,心中十分担忧。太孙德行有余但雄才不足,他虽百计防范,仍恐有所遗漏,眼下朝廷里的障碍大多扫荡一空,骁悍难制之臣均为诛灭,但朝廷之外仍有隐忧。尤其东岛余孽,过了这么多年,死灰复燃,这几年竟有闯宫之举,虽然未能得逞,但也叫人警惕。他问我可知东岛方位,打算造船征讨,捣其巢穴。   “我虽知东岛所在,但太昊谷与东岛同气连枝,我又怎能泄露方位,致其覆灭?于是敷衍说,东岛远离中土,烟波浩渺,除了东岛弟子,无人知道其方位。当年大元也曾派兵征讨,但如无头苍蝇,屡屡无功而返。朱元璋大失所望,只好说,下一次再有东岛弟子闯入皇宫,定让‘阴魔’冷玄逮个活的,无论用上何种手段,也要逼问出东岛的下落。”   “那可糟了。”乐之扬说道,“东岛这些人十分狂妄,必定还会闯宫。”   “我也是这么想的。”席应真叹了口气,“我与东岛大有渊源,当年互为仇敌,也是形势使然,而今我年事已高,了无牵挂,不如舍身前往,不论死活,了却这一段恩怨。存了这个念头,我借口云游,离开京城,乘船出海,辗转来到东岛。云虚见了我很是惊讶,但他一派宗主,没有立刻与我为难,反而客客气气地询问我的来意。   “我将来意说了,又说:‘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乐业。你我均是经历战乱,种种惨酷之事不忍回首,如果重启战端,又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还望云岛王以苍生为重,安于海外称雄,放弃前仇旧恨。’   “云虚听了这话,不动声色,只是说道:‘太昊谷与我东岛渊源甚深,令祖师了情道长与本门公羊羽祖师交情匪浅,当年道长身在敌营,也曾多次手下留情,为我东岛保存了一口元气。感念如彼,我敬你三分。然而道长所言,大可斟酌一二。自从大宋亡于崖山,我东岛一心反抗暴元,百年之内,不知亡故了多少英雄好汉。后来大元乱政,也是我东岛弟子振臂一呼,挑起红巾百万。高邮之战,大元丞相脱脱以百万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几度垂危欲破,又是谁拼死苦战,大破元军,使其无力南下?如不然,脱脱破了高邮,趁势席卷江南,朱元璋纵有通天之能,也会成为元人刀下之鬼。结果我东岛弟子在前面流血,他却在后方大肆扩张。更可恨的还是梁思禽,他祖上本是元朝大将,亡我大汉衣冠,道长帮助朱元璋,还可说是为了天下苍生,他帮朱元璋,只是不愿见我东岛得志,故而百计坏我大事。此恨可比天高,云某若不报仇雪恨,真是枉为七尺男子。’   “我听了这话,只好说:‘驱逐元虏,东岛确有大功。常言道:“尽人事,安天命”,反抗暴元,贵岛尽力而为,对得起天下百姓,至于统一天下,多少得有一些运气。当年几次大战,东岛并非没有取胜之机,朱元璋也未必没有覆亡之患,大家各尽其力,胜负光明磊落。人生在世,愿赌服输,这样婆婆妈妈地纠缠不清,也未必就是好男子的所为。’”   乐之扬笑道:“道长说这话,只怕得罪人了。”   席应真笑了两声,接着说道,“云虚一听,气得要命。但他傲岸自高,不便当场发作,闷了一会儿才说:‘原来道长是朱元璋的说客。’我见他冥顽不灵,心里有气,说道:‘我说服你干什么?你就算投了朱元璋,以他的手段,也未必容你活命。我只是顾念前代的交情,不忍见到东岛覆灭,所以冒死前来提醒你一句,万勿再去中土扰乱,惹恼了朱元璋,造船征讨,那可就糟了。’云虚听了,说道:‘朱元璋诛戮功臣,不遗余力,道长一再为他卖命,又有什么好处?当年梁思禽为他立下了多少功劳,结果一念不合,立马刀兵相向。这样的暴虐之主,道长不觉得齿冷吗?’   “我没能劝动云虚,他倒来策反我,我心中好笑,说道:‘做皇帝的,但看他对百姓如何,能让天下太平、百姓乐业的就是好的。至于别的,贫道一概不管。’云虚说:‘看样子,道长说不动我,我也说不动道长,不如这样,咱们同出一源,都以剑法鸣世,你我比一比剑法。道长赢了,我自当节制弟子,不再与朱元璋为难;道长输了,须得潜入朱元璋身边,取那臭乞丐的狗头。’   “我心中一惊,忙说:‘比剑就比剑,刺杀之举,贫道决不答应。’云虚笑着说:‘这可由不得道长,道长如不答应,怕是出不了本岛。’我说:‘我胜了就能离开吗?’云虚说:‘不错!’我就说:‘刀剑无眼,东岛是你的地盘,你杀了我也不打紧,我若不慎伤了你,贵岛弟子必不答应,那时我还是出不了东岛。不如换一个法子,既可分胜负,又不伤和气。’云虚问是什么法子,我就说:‘贫道乘船来时,望见一处石洞,海燕成群出入,不如我们剑刺飞燕,燕子落地不伤为胜,如果伤了一只,不算数不说,还要从落地的燕子里扣除一只,以一炷香为限,落燕多者为胜。’”   乐之扬惊讶道:“用剑刺飞燕,怎么能不伤燕子,又让它落地呢?”   “说来匪夷所思,剑法练到一定地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出剑轻快巧妙,劲力拿捏精准,剑尖不入但劲力透入燕子体内,使其气血凝滞,失去飞翔之能。”   乐之扬倒吸一口冷气,冲口说:“那可难得很。”   “如不难,也显不出本事。我本想云虚未必首肯,谁知他并不迟疑,一口答应下来,又问我,若是输了,是否答应刺杀朱元璋。我没明着答应,只说我若输了,任他处置。他笑了笑,不再多说。于是我们来到燕子洞前,先在洞口张开渔网,以免燕子倾巢而出,而后击起鼓来。洞中海燕受惊,纷纷展翅冲出,但为渔网所阻,在洞口惊慌乱窜。我俩守在网前,各持长剑刺燕,‘飞影神剑’以迅疾见长,一旦使出,真如鱼龙戏波、惊鸿照影,那支剑结成的网罗比起外面的渔网还要绵密,剑光所向,没有一只燕子可以脱身。片刻工夫,刷刷刷刺落了十余只海燕,可惜落地的燕子里面,死了三分之一,伤了一半有余,只有寥寥几只勉强算数,但扣去死伤之数,他一只燕子也没赚着,反而赔了不少。”   老道士说到这儿,呵呵发笑。乐之扬也拍手说道:“云虚自大成狂,这一下可中计了。道长以前练过刺燕么?”   “也没练过,但我提议刺燕,胸中已有成算。大侠云殊创出‘飞影神剑’以来,这一路剑法向来用于战争。战场上有你无我,务求一击必杀,所以出剑讲究快准狠辣。对手往往还没看清,就被他一剑刺死,纵使看清了,也挡不住他雷奔电掣的一击。所以这一路剑法是搏命的剑法,有一股所向无前的气势。海燕小巧纤弱,以‘飞影神剑’的凌厉,稍一不慎,就会刺穿鸟身。但我太昊谷四代都是道士,玄门要旨在于‘冲虚’二字,圣人云:‘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唯有处处留有余地,方能生生不息。所以‘奕星剑’练到一定境界,反虚入冲,每刺出一剑,总要留下若干劲力,一来以免伤人太甚,有违道门宽恕之心,二来大盈若冲,后招无穷,无论对手如何变化,我总有应变的余地。”   “我明白了。”乐之扬拍手笑道,“云虚的剑是杀人之剑,道长却是宽恕之剑,要想燕子不伤不死,宽恕之剑当然更容易办到。”   “这个比喻精到!”席应真拍手大笑,颇有知己之感,“我的剑法虽不如‘飞影神剑’凌厉,可是劲力收发由心,剑尖触及鸟身,便依燕子飞行之势收回了一大半的劲力。所余的力道既可刺落飞燕,又不使其受损。当然了,这也不是说‘奕星剑’胜过‘飞影神剑’,只是二者风格不同,上阵杀敌,‘飞影神剑’自然厉害,但要刺落活燕,‘奕星剑’更加管用。”   乐之扬暗暗佩服,心想这老道士当真了得,亏他短短工夫,就想出了这一种扬长避短的法子。想到这儿,又生疑惑:“这么说,道长理应赢了才对,为何还会滞留在岛上呢?”   “我只想到剑法,却忘了人心。”席应真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开始,云虚将刺燕想得太过简单,以为仗着轻功快剑,必能一举胜出,等他明白其中的难处,已经大大落了下风。眼看线香燃尽,败局已定,他忽地一挥手,射出了许多‘夜雨神针’,我身前的活燕一只不落,全被钉死在地上。”   乐之扬惊道:“这样不违规吗?”   “对啊,我也斥责他违规,云虚却说:‘我们只说了不刺死自家的燕子,又没说不能杀对手的燕子。道长若有能耐,也来刺死我的燕子好了。’这道理十分无赖,可又难以反驳,很快线香燃尽,我只好弃剑认输。”   “这明明是作弊。”乐之扬愤然说道,“道长怎能认输。”   “这件事不明不白,既可说是作弊,也可说是钻了规则的空子。若是市井无赖,大可狡辩一番,但老道我一生坦荡,又岂能做这婆婆妈妈的臭事?云虚见我弃剑认输,又逼我刺杀朱元璋。我说:‘愿赌服输,要杀要剐我都认了,但刺杀之举,万万不能。贫道出身玄门,也知道“仁义”二字,我与朱元璋八拜之交,岂能受你所逼,杀害结义兄弟。更何况我眼下答应了,回到中土立马反悔,你又能对我如何?’云虚说:‘说得是,以防万一,我得留个后手。’说完伸出右手食指,在我身上点了五下,酸痒痛麻,各不相同,我忍不住问:‘你干什么?’他说:‘你听说过“逆阳指”么?’   “我一听大为吃惊,这一路指劲是当年‘西昆仑’梁萧破解奇毒‘五行散’时悟出的奇功。但凡人体气血运行,均是合于五行之道,‘逆阳指’的指劲却与五行相逆,处处克制人体气血,指劲长久潜伏体内,中指之人平素与常人无异,可是每过七日,都会发作一次,发作之时,生不如死。”   乐之扬骇然道:“这样说来,道长每过七日,就要发作一次?”   “是啊。”席应真叹了口气,“这种指劲只有岛王通晓,本是东岛惩戒叛徒所用的法子,云虚用到我身上,意思十分明白,如果我忍受不了指劲发作的痛苦,就会屈服于他,替他刺杀朱元璋。”   “道长屈服了么?”乐之扬一面问,一面心想,如果屈服,朱元璋早就死了,席应真也不会困在这个鬼地方了。   只听席应真说道:“我来岛上两年,‘逆阳指’的滋味儿也尝了一百多次,每一次云虚都逼我就范,但我就是不理不睬。他要杀我也容易,只要袖手旁观,等我气血逆行,终归必死无疑。但他性子强横,我越不屈服,他越不容我轻易死掉,到了最后关头,总会出手相救,还说:‘我看你撑到几时,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我总要叫你乖乖服气,替我去杀那个狗皇帝。’我也反唇相讥,说道:‘两三年算什么,顶好再过二三十年,那时朱元璋龙驭上宾,不用我杀他,你也报了仇了。’嘴上这么说,但那痛苦七日一来,的确很不好过。”   席应真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觉背脊发麻。试想一想,这七日一次的痛苦,换了自己,纵不屈服,也要发疯发狂。相比起来,那一顿刑杖,简直就是隔靴搔痒。想到这儿,对于席应真大生敬意,无论朱元璋是好是坏,老道士的义气实在了得。   正想着,忽听席应真又说:“小家伙,东岛弟子巡夜,二更到三更巡查一次,五更至天明复查一次,五更一过,你要走就可难了。”   乐之扬心想无怪他要自己三更来会,当下拱手告辞,又问:“席道长,明晚我还能来么?”   席应真笑道:“腿长在你身上,你一定要来,谁又拦得住么?”   乐之扬大喜,攀扯藤萝,爬上地面,眼看明月西沉,慌忙赶回邀月峰,小睡片刻,又起身干活。   次日农闲时分,乐之扬将锄头砸断了一截,用火烧红烧软,敲打成一根细细长长的铁钎。睡到三更天上,他赶到星隐谷,到了石门前,抽出铁钎,拨弄铁锁的锁眼。席应真听见响动,问道:“你做什么?”   乐之扬默不作声,拨弄数下,“吧嗒”,铁锁应声而开,席应真“咦”了一声,说道:“好小子,你会开锁?”   乐之扬在秦淮河边厮混,下九流的本事无一不通,这开锁的本事是他从一个老锁匠那儿学来的。学成以后还是第一次用到,一想到席应真便能脱困,心中大为欢喜,但见石门里黑咕隆咚,不由叫了声:“席道长。”   老道士叹一口气,点亮一盏油灯。乐之扬凝目望去,囚室居中坐着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灰袍道冠,形容清癯,双目湛然若神,细长的寿眉微微下垂。   乐之扬笑道:“席道长,还不出来么?”席应真挺身站起,笑而不语。乐之扬怪道:“你不想离开东岛?”   “小家伙。”席应真微微摇头,“我中了‘逆阳指’,离了东岛也只有七日好活,留在这儿,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乐之扬说道:“此去中土,不过两三日路程,到了岸上,就能找大夫医治。”   “大夫?”席应真苦笑一下,“天下哪一个大夫能破解‘逆阳指’?”   “这指力真的无法可治?”乐之扬心生绝望。   “也不尽然。”席应真竖起两个指头,“天下除了云虚,还有一个人能够解开。”   “谁?”乐之扬忙问。   “说了也没用。”席应真神色黯然,“那人远在西域昆仑山,此去万里,往来月余,远水救不了近火。”   “西域。”乐之扬念头一转,冲口而出,“你说梁思禽?”   席应真默不作声,乐之扬只觉热血上涌,忍不住大声说道:“道长放心,如果我能离开东岛,必定前往昆仑山,找到那位梁前辈,请他前来解救你。”   “小兄弟真是热心快肠。”席应真微笑摇头,“但以你的本事,怕是出不了这座东岛。”   乐之扬大为泄气,又见囚室之中,日常用具一件不少,甚至于还有几本破书。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云虚将我困在此间,起居饮食,倒也没有克扣什么,唯独少了一副围棋。我这人一日不摸棋子,便有一些手痒,两年没有下棋,只将人憋出病来了。”   乐之扬笑道:“道长何不早说?明儿我造一副带来。”   席应真摆手道:“我一人自对自弈,又有什么意思?”他想了想,说道,“小子,你过来。”   乐之扬应声上前,席应真一扬手,一股劲风直逼他的面门。少年呼吸一紧,老道士的手掌已经碰到了他的鼻尖。   乐之扬不知所为,心子砰砰乱跳。席应真忽又缩回手去,沉吟道:“奇怪,我看你下来时身手不凡,分明怀有武功,怎么我随手一掌,你都抵挡不了?”   乐之扬支吾道:“不瞒道长,我之前学过一点儿内功,至于别的功夫,那是一样也不会的。”   席应真伸手把他脉门,但觉洪劲有力,内功已有相当根基,不由摇头说:“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乐之扬问道。   “当年百哑祖师收过一个带艺投师的弟子,那人艺成以后,犯下滔天罪孽,故而祖师寂灭之时,留有一条遗训:太昊谷所收的弟子,必须不会武功。我看你根骨不错,人也机灵,可惜身有内功,做不了我的弟子。”说到这儿,席应真不胜惋惜,又道两声“可惜”。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一阵失落,他想了想,笑道:“做师徒固然好,做朋友也不错。”   席应真一愣,也笑道:“不错,贫道着相了,做朋友无拘无束,可比做师徒痛快多了。”说到这儿,他想了想,又说,“乐之扬,你想不想学武功?”   乐之扬奇道:“你不能教我,我又学什么?”   席应真道:“天下的武功多的是,也不止我太昊谷一家,百哑祖师只说不能学本派的武功,别派的武功,我未尝不能教你。”   乐之扬心花怒放,连连说“好”。席应真武学渊博,各门各派的功夫均有涉猎,先从马步站桩教起,根基牢固以后,又挑选出若干拳术,循序渐进,传授给乐之扬。   自此以后,乐之扬每到三更,均来星隐谷习武。他身怀“灵曲真气”,又练过“灵舞”,这两样均是古今第一流的武功,以此作为根基,修炼其他武功,好比高屋建瓴、水到渠成,席应真演示两遍,他就能学个像模像样。   席应真见他精进神速,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大大的惊奇,但觉世间纵有天才,精进之速也不当如此之快。传授的拳术中,有些地方乐之扬并未学会,可是出招之时,他总能随意变化,轻轻补上其中的破绽,拳脚圆转自如,比起原来的招式还要高明。   老道士见识过人,心知乐之扬别有奇遇,但他性子冲淡、不爱刨根问底,乐之扬不说,他也懒得多问。   “逆阳指”的指力每七天发作一次,时间大约子时前后。当天晚上,云虚必要到场,席应真怕他与乐之扬撞上,所以每到发作之日,不许乐之扬前来谷底。乐之扬心中难过,但恨武功低微,不能帮助这位老友脱困,想到这儿,越发用心习武。   苦练数月,乐之扬的拳脚功夫渐渐娴熟,蓄积在体内的“灵曲真气”也被引发出来,举手投足自带劲风。席应真越发惊讶,看他拳风之烈,少说也有三五年的苦功,自己传他的拳脚多是外家功夫,不能修炼内力,但看乐之扬,精华内蕴,锐劲外发,分明已是内家高手的风范。   这一晚,乐之扬来到谷底,打开石门,笑着招呼:“席道长,你瞧这是什么?”   席应真接过他手中包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围棋,黑子是精心拣选的黑石,白子却是贝壳打磨而成,一颗颗圆润光滑,足见花费了不少心力。   席应真心生感动,半晌不语。乐之扬不由问道:“席道长,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老道士醒悟过来,捋须大笑。他困在岛上,本想此生无望,谁知天赐一位小友,使他老怀大慰,当下笑着说,“这棋子妙得很,小家伙,你会下棋么?”   “陪老爹下过几次。”乐之扬抖开包袱,上面用碳墨画了一幅棋盘,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壶烧酒。席应真大喜过望,但觉有棋有酒,夫复何求,于是两人对坐,在油灯下对弈起来。   席应真棋道高妙,堪称国手,当真比拼棋艺,乐之扬抵不上他一个零头,但他心思灵巧,时有奇思怪想,几次三番,竟将必死之棋生生救活。   席应真连连称奇,说道:“小子,你下棋的天分很高,若不入我门墙,实在有些可惜。本派‘奕星剑’的底子出于先天易理,后来了情祖师受了‘西昆仑’梁萧的启发,将周天星象融入剑法之中。家师天奕真人与我性好围棋,又将棋道融入剑道,‘奕星’之义,就是以苍天为棋盘,以群星为棋子,以星斗为定式,移星换斗,纵横参商。因为与棋道和星象有关,天文越精,棋力越强,这一路剑法也使得越高明。   “我生平收了四个弟子,大弟子道衍,棋道术数俱精,得了我的真传。二弟子朱棣,棋力高强,但天文术数略逊,所幸器宇恢弘,剑气冲天,剑术不如道衍,但也颇有可观之处。三弟子朱权,天性聪颖,不拘学什么,一学就会,一学便精,四人中数他天分最高,但如我那小徒弟朱微一样,他天性爱好音乐,不喜欢打打杀杀,学武不大用心,所以境界也就止于中下。”   听到“朱微”二字,乐之扬心生愁闷,不觉多喝了几杯,一局终了,微有醉意。他抬眼看去,明月在天,清辉洒地,照得谷底冰雪通明,一时酒气冲脑,纵身跳起,就在月光下打起拳来。   他先打了一路“太祖长拳”,又使一路“游身八卦掌”,掌中夹腿,带出“九宫步”的招式。他越打越快,口中低声长啸,心中响起《周天灵飞曲》,不觉神逸思飞,“灵舞”融入拳脚,如柳随风,云飘电闪,打到忘我之处,猛可一回头,忽见身边蹿出一道黑影,左腿微蹲,右拳内收,若走若奔,暗藏杀机。   乐之扬想也不想,左脚踢向对手,只听咚的一声,黑影向后便倒,乐之扬的脚趾骨却传来一阵剧痛。   “小子昏头了么?”席应真拍手大笑,“好端端的,你踢石头干什么?”   乐之扬酒醒了大半,凝目看去,双颊一阵发烫,原来自己踢倒的是一尊石像,若不将其扶正,明天送饭的弟子发现,势必露出马脚。想着走上前去,扶起石像,却无意中摸到石像底座,手指所及,但觉凹凹凸凸,似乎刻有许多文字。他忙叫席应真,老道士点燃油灯,凑近一看,石座下方刻了许多小人,飞纵腾挪,矫捷异常,四周还有若干文字。   席应真凝目细看,沉默不语,乐之扬忍不住问道:“道长,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忘忧拳’的拳谱。”席应真沉吟道,“第五代岛主释迈伦所创的拳法。”   乐之扬细看铭文,果如席应真所说,惊讶道:“拳经为何刻在这儿?不怕有人偷学吗?”   席应真起身笑道:“星隐谷本是历代岛主静悟潜修之所,寻常弟子难得入内,这些石像又是历代岛主所立,岛上弟子视为神物,谁也不敢随意搬动,更不用说将其推倒、察看座底下方了。”   石像共有八座,两人一一看去,石像之下,大多刻有拳经,唯有一尊石像,盘膝静坐,一无姿态,二无拳经,而是刻了许多线条。   乐之扬看得奇怪,忍不住问道:“席道长,这是什么武功?”席应真瞧了一会儿,摇头说:“这不是武功。”   “不是武功?”乐之扬大为惊奇,仔细再看,别的石像都刻了岛主名号,唯独这一尊石像光光溜溜的不着一字。乐之扬望着无名石像,心里大惑不解,忽听席应真又说:“这是一幅航海地图。”   乐之扬笑道:“道长还会航海?”席应真道:“我来东岛之前,学了几天航海之术,这幅海图指明一座小岛,地处西北,离灵鳌岛有四百多里。”   “岛上有些什么?”乐之扬好奇又问。   席应真皱起眉头,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好像是一处坟墓。”   “坟墓?”乐之扬一愣,“谁的坟墓?”   “上面没说。”席应真摇头说道,“这里是释家的禁地,墓地的主人也应该是释家的前辈。”   “把图刻在这儿,就不怕有人盗墓吗?”   席应真笑道:“这幅图应该是留给释家后代的,你我能够看到,不过凑巧罢了,若是释家后代,谁又会去挖自家的祖墓?”   乐之扬看着地图,想了又想,猜测不透,只好摇头作罢,说道:“为何这里的岛主都姓释,如今的岛王却姓云?”   席应真道:“东岛原名灵鳌岛,乃是释家先祖释印神创立。只是近百年来,出了一些变故,岛主之位才传给了云家。看样子,云家的岛主无人在此立像,所以据我猜想,除了释家之外,岛上无人知道这些拳经的奥秘。”   说到这儿,他直起身来,擎着油灯走到一边,沉吟片刻,忽地哈哈大笑。乐之扬奇怪道:“席道长,你笑什么?”   席应真笑道:“我正愁你精进太快,练那些三四流的武功有些屈才。这些石像上的功夫真是老天送来的,你若全部练成,当可跻身高手之列。”   乐之扬精神一振,忙说:“道长肯教我吗?”   “教授不敢当。”席应真笑了笑,“讲解一二也是好的。”他指着一尊石像说道,“这一路‘鲲鹏掌’乃是第四代岛王释通玄所创,掌法中夹杂身法,展如大鹏穿云,收如长鲸跃波,飞鸟化鱼,变化神奇。”   他口说手比,用心指点,乐之扬学了几招,但觉繁难异常,其中的腾挪变化,远非之前所学的拳脚可比。好在他有“灵舞”的底子,转折不灵之处,心中曲声一荡,真气自然流注四肢,往往化险为夷,将修行中的难关轻易度过。   席应真看在眼里,暗暗称奇,饶是如此,两人花了一个时辰,也只勉强练成了三招。乐之扬虽是初学,但也看出这掌法的厉害,一时想到江小流,说道:“席道长,我有一个极要好的朋友,明晚我带他一道来学好么?”   “朋友?”席应真想了想,问道,“你说上次来的那个小子?”   乐之扬连连点头。席应真摇头说:“他没有悟出我的藏头诗,足见与我无缘。我是玄门中人,万法随缘,你就不要勉强了吧。”   乐之扬瞧他神情,知道他不喜欢江小流,心中暗叫可惜,但想江小流上次前来,认出过“无定腿”、“鲲鹏掌”的招式,想来已经学会,让他前来,倒也多余。席应真又嘱咐他说:“你我相会之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即便你那朋友也不例外。一旦事情泄露,我倒没什么,对你可是大大的不利。”   乐之扬应声点头,但见五更将至,扶起石人,告别老道回邀月峰去了。   日月如梭,两年光景冉冉而过。初来东岛之时,乐之扬不过十四五岁,如此白日耕作、夜间习武,忽忽两年之间,一扫往日文弱,变成了一个高大英挺的少年男子。又因为常年劳作,风吹日晒,肌肤色如古铜,一笑之间,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甚是神采奕奕。   江小流忙于习武,很少前来探望,至于叶灵苏,燕子洞一别,二人见了不过三次。每次相见,少女俨然素不相识,冷冷的不假辞色,乐之扬见这情形,心中老大气闷。   他呆在岛上,不胜孤独,好在入夜之后,还有席应真这个忘年老友。两人对弈习武,谈玄论道,通宵达旦,乐而忘倦。灵鳌岛七大绝技,均是内家武功,如果不知道经脉穴位的变化,空有拳架,也难以发挥威力。所以席应真传授拳理之余,也讲述了许多内家脉理。   乐之扬以往修炼“灵曲真气”,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席应真画出人形,指点经脉穴位,乐之扬这才明白,《周天灵飞曲》每一支曲子,都暗合一条人体的经脉,音乐起承转合,又与穴道间的气血流动有关。他依照席应真所说的脉理,印证《妙乐灵飞经》的内功心法,许多不甚明白的地方也渐渐想通了。   这一日练完拳脚,时辰尚早。乐之扬提前返家,出了星隐谷,正逢寅卯之交,远处忽然怪声大作,时高时低,轰然传来。   这声音乐之扬并不陌生,正是出自前岛的风穴。这时万籁俱寂,除了风穴风声,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乐之扬忍不住侧耳聆听,但觉那风声也不是一味洪亮,而是富于变化,时如三峡猿啼,时如万人同笑,听到精妙之处,竟如乐曲一样跌宕起伏。更绝妙的是,风声时时变化,每一时刻都与前面的大不相同。   一旦涉及音乐,乐之扬登时入迷,直到人声传来,方才如梦初醒,匆匆返回住处。   从此以后,每到寅卯之交,他就向席应真告辞,前往风穴听风。有几次听过以后,他将风声谱成曲谱,用笛子吹奏出来,可惜笛声细弱,远不及风声气象万千。   这一日,他坐在海边,正听得入神,突然丹田一跳,真气狂奔乱走,无论如何也驾驭不住。乐之扬无奈之下,只好坐了下来,任由气息奔走,那一股内息足足冲突了半个时辰,直到风声停歇才平息下来。   这情形从未有过,乐之扬不胜惊疑。他返回住所,取出《妙乐灵飞经》翻看,先看《灵曲》、《灵舞》两篇,并未看见类似的记载,一路看到第三篇《灵感》,忽见文中写道:   “庄子有云,世间有三籁,人吹箫管为人籁,风吹地窍为地籁,天吹万物为天籁。人籁不如地籁,地籁不如天籁。人籁有理可循,地籁有机可乘,天籁者,来而不知其来,去而不知其往,气为之弦、风为之管,水磬雷鼓、振动万物……”   乐之扬猛可想起,以往闲聊之时,席应真曾经对他讲解过《庄子》。天、地、人三籁之说,正是来自于这部道家经书。人籁指的是人类的音乐,好比《周天灵飞曲》,地籁指的是狂风激荡地穴的声音,好比风穴发出的风声,至于天籁,乃世间万物发出的种种声响,好比沙起雷行,风吹海立,天雷震动,铜山长鸣,一切洪声巨响,只要富于节奏,均可归之于天籁。   《灵感》篇里的大意是说:“灵曲真气”由音乐而生,对于声音十分敏感,练到一定地步,修炼者理应跳出《周天灵飞曲》的圈子,以体内的真气应和万物之声,从而超凡逸俗、上达天道。   乐之扬修炼《周天灵飞曲》已久,体内聚集的真气越来越厚,隐隐超越了“人籁”的境界,不但能随笛声流转,对于各种宏声巨响,也能生出微妙的感应。风穴之声属于地籁,听到间深处,就如《周天灵飞曲》一样,能够牵动乐之扬体内的真气。   乐之扬看完经书,大有所悟,第二天又去听风,起初全无动静,听了一会儿,真气忽又狂奔乱走,慌忙凝定心神,努力收束真气,谁知越是着意,真气越是混乱,逆流反冲,搅得气血翻腾。   他想起《灵感》篇上的句子,分明是让自己顺应外来声响,而不是加以抗拒。想到这儿,他放松神意,任由风声导引真气。真气随声流转,忽快忽慢,时强时弱,一会儿横冲直撞,一会儿又曲折迂回,不符合任何内功心法,但又无所不及、无所不至。   乐之扬越发着迷,以至于打拳练剑也没了滋味,每晚都守在风穴下面,盼着卯时到来。风穴之下礁石林立、窟穴蜿蜒,乐之扬藏身其间,倒也无人发觉。   又过了一月,这一晚,他一面听风,一面任由真气游走。突然间,他浑身陡震,脑子里嗡的一声,进入一个至为幽寂的境界,目不能见、耳不能闻,万物化为乌有,万籁归于沉寂。   这情形仿佛置身于古潭深渊,持续了约摸一刻多钟,乐之扬忽又如梦方醒,一股异样的知觉涌上心头。真气漫如流水,直达毛发末梢,每一根毛发都随之颤动,就像是千万只耳朵,能够听见风吹细沙、浪花拍岸,就连一丈之外有几只蚊虫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直跳,这种感觉他心里明白,可又说不出来。他回到邀月峰下,仍是恍恍惚惚,不知是真是幻。到了夜里,翻看《妙乐灵飞经》,看完《灵感》,又看《灵飞》,不知怎么的,以前似懂非懂的字句,忽然变得十分明白。看完了《灵感》、《灵飞》,回头再看《灵曲》、《灵舞》,当真洞若观火,均是一目了然。   《灵感》感知万物,《灵飞》驾驭万物,由感知到驾驭本是一个大大的难关,要想破解,全看修炼者的天赋,快则一念之间,慢则终生无望。乐之扬巧得机缘,从风声中妙悟神功,道法自然,隐隐然已经有了当年灵道人的风范。   他手握经书,心中大为感慨:“为了这一部《灵飞经》,死人无数,留在世间,终是祸患。如今我已读完,留在身边也是无用。”想着走出大门,来到邀月峰下,挖开山体,埋入经书,上面压了一块大石。   忙完一切,他回头望去,但见海天如一,月影沉璧,天与地混沌难分,光与影虚实莫辨。乐之扬看到这里,心有所动,突然间放声大笑。   这一笑,冲开茫茫夜色,直透无垠虚空。就在两年之前,他还是一个秦淮河边的小混混,现如今他身兼灵道人、灵鳌岛两家绝学,只要假以时日,必能与天下高手一较短长。   次日夜里,乐之扬又去听风,一边听着,一边与《灵飞经》相互印证,不觉又有了许多领悟。   正欢喜,忽听脚步声传来。乐之扬慌忙躲到一块礁石后面,屏息看去,只见一男一女从高处下来,并肩走向海滩。男子身材高大,正是云裳,女子细腰如柳,却是叶灵苏。   两人到了海边,叶灵苏忽地问道:“大师兄,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云裳沉默片刻,说道:“再过三天,就是‘鳌头论剑’,师妹你有什么打算?”   叶灵苏目视大海,出了一会儿神,轻声说:“我要参加。”   云裳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师妹,你又是何苦?”叶灵苏望着海水一言不发。只听云裳又说:“这次鳌头论剑,我若不能夺魁,父亲一定失望。你若加入其间,我俩难免一战,那时我又如何自处?”说到这儿,云裳的声音变得不胜柔和,“灵苏,我可不想跟你交手。”   他直呼其名,温柔款款。叶灵苏呆立不动,忽地闷声说道:“你不用担心,如果你我相遇,你只管全力以赴,无论胜负我都不会怪你。”   云裳沉默一下,扬声说道:“灵苏,你一个女孩儿家,未来相夫教子才对,武功练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处?”   “女孩儿家?”叶灵苏冷哼一声,“谁说女人就要相夫教子?”   “这个……”云裳面露尴尬,“自古圣人都说,身为女子,理应三从四德,不宜争强好胜。灵苏,你百般都好,就是……唉,就是太要强了一些。”   叶灵苏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冷笑:“大师兄,你管好自己就是了,我强与不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云裳涨红了脸,盯着少女大声说:“灵苏,咱们一块儿长大,你还不知我的心吗?这一次鳌头论剑之后,无论父亲答不答应,我都要娶你的。”   叶灵苏身子一颤,两眼直视前方,木呆呆的一言不发。乐之扬望着少女身影,不觉心子加快,心想云裳对叶灵苏竟有如此痴念,无怪会在燕子洞袭击自己。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叶灵苏又说:“如果不是师父,而是、而是我不答应呢?”   云裳一愣,冲口而出:“为什么?”   叶灵苏默不作声,云裳的俊脸上涌出一股紫气,忽地咬牙说:“我知道是为什么。”   “什么?”叶灵苏回头看他,一脸茫然。   云裳哼了一声,咬牙道:“因为那个乐之扬!”   乐之扬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叶灵苏又气又急,狠狠一跺脚:“你、你胡说什么?”   云裳道:“你不喜欢他么?”叶灵苏啐了一口,说道:“我喜欢猪,喜欢狗,也不会喜欢那个撒谎精。”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大石落地,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云裳将信将疑,“两年前他受了罚,我亲眼见你偷了‘补云续月散’给他……”   乐之扬只觉耳根发烫,果然不出所料,那天的伤药就是叶灵苏送来的。叶灵苏望着云裳,也是面红过耳,气急道:“你、你跟踪我?”   云裳的面皮微微一红,咕哝说:“我凑巧遇上的。”叶灵苏胸口起伏,涩声说:“那又怎么样,我只是见他可怜……”   “那么燕子洞呢?”云裳提高嗓门,“你跟他在燕子洞里干了什么……”话没说完,叶灵苏手起掌落,打在他的脸上。少女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面纱簌簌抖动,眼里闪烁晶莹泪光。   乐之扬也觉不平,心想如果云裳反击,他只有不顾一切地挺身而出。但见云裳的脸色红了又白,呆了半晌,忽一转身,向山上走去。   乐之扬松了口气,但见叶灵苏转眼望海,神气空茫,他的心里登时一阵翻腾,心想她受人非议,全是为了自己,须得想个法儿好好劝慰她一番。   正转念头,忽听铮的一声,叶灵苏的手里多了一口软剑,修长锋锐,乌光流转,剑身上布满了奇异的花纹,只是剑尖断了一截,白璧有瑕,颇为遗憾。   少女凝视长剑,轻轻转身,对着旭日舞起剑来。她腰如细柳,剑似秋水,一纵如迎风折柳,一落似流星曳地,凌厉飘忽,光影分合。长剑越使越快,旭日之光投映其上,就如一溜星火在剑锋上滚动。   乐之扬如今的眼光已非吴下阿蒙,看着叶灵苏的剑招,不觉想起了《剑胆录》里的《飞影神剑谱》。两年过去,剑谱中的招式他已忘了大半,这时望着叶灵苏出剑,图谱上的持剑小人又从心底里浮现出来,只是少女出剑太快,第一招还未看清,下一招已经使完。更了得的是,她出剑虽快,剑招却是一丝不乱,十余招一气呵成,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一招。   这么瞧了一会儿,软剑越使越快,剑光融入倩影,分不清哪儿是人、哪儿是影。剑风飒飒,带起细白的海沙,仿佛一团白色旋风,绕着少女翩翩起舞。   突然间,叶灵苏发出一声轻啸,剑光凌空一闪,叮的一声刺中了一块黝黑的礁石。   乐之扬凝目看去,几乎脱口惊呼。软剑入石过半,少女的右手虎口迸裂,鲜血顺着皓腕滴落下来。   叶灵苏望着血迹呆呆出神,仿佛这一剑刺过,心中闷气也一扫而空,她摇了摇头,徐徐还剑入鞘,循着原路袅袅去了。   回到邀月峰,乐之扬的脑子里尽是叶灵苏舞剑的影子,一招一式如在眼前。他拄着锄头想得入神,直到旁人叫喊,方才醒悟过来。   他抬眼一看,只见远处走来两人,正是阳景与和乔。双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乐之扬横起锄头,大声叫道:“你们两个来干什么?”   阳景瞪着乐之扬,不觉双拳紧握。和乔忙说:“阳师兄,别忘了正事。”   阳景冷哼一声,叫道:“乐小狗,童耀那个大酒鬼呢?莫不是又喝多了猫尿,躺在床上挺尸?”   乐之扬还没回答,瓦屋里人影一闪,童耀冲了出来。人未近前,一股酒气扑来,惹得众人纷纷捏鼻。童耀两眼惺忪,瞪着阳景大喝:“臭小子,你骂谁?”   阳景后退一步,笑道:“师伯没醉么?我这一次来是奉了师命,特地来跟你说一声,你老人家也是‘鲸息流’的人,三日后‘鳌头论剑’有份参加,到时候少喝两杯,别给本流派丢人现眼。”   童耀还没听完,酒已全醒,两眼喷出火来。阳景故作不见,笑了笑又说:“师父还说,这些种田的奴才就不用去了,一群下贱东西,活着种地,死了肥田,让他们看见本派武功,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不离乐之扬,脸上的得意劲儿难描难画。   “奇耻大辱?”童耀一跌足,圆滚滚的身子一窜而出,左手抓向阳景的脖子。   阳景早有防备,纵身后掠,躲开童耀的五指,同时左掌推送向前,右掌蓄势在后。   童耀看出这是“鲸息功”的架势,哼了一声,五指仍是向前。阳景左掌的“滔天炁”有如洪流决堤,一遇外力立刻迸发,不想眼前一花,童耀忽地不见,阳景掌力落空,慌忙收回,但他倾力一击,易发难收,来不及转身,后心陡然一痛,叫人抓了个结实。   “去!”童耀两眼睁圆,举起阳景大力一掷,阳景头脸着地,鼻血长流,两眼金星迸闪,几乎昏了过去。   和乔站在一边瞧得发呆,这老家伙看似大腹便便,居然狡如脱兔,此时脸上酒醉昏聩的神气一扫而空,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凛凛杀气。   童耀一手叉腰,冲着阳景冷笑:“小子,这算不算奇耻大辱?”   阳景面皮涨紫,咬牙不语,童耀脸色一沉,喝道:“怎么?还不服气?”作势又要动手。和乔慌忙上前,打躬作揖,赔笑说:“童师伯,你是前辈人物,何苦跟我们小辈计较?阳师兄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童耀扫他一眼,冷冷道:“你又是谁?”和乔道:“晚辈和乔。”童耀点头说:“你小子还算识相,回去告诉明斗,‘鳌头论剑’我自然要去,带不带谁,用不着他放屁。”又指地上的阳景,“带上他,给我滚蛋。”   和乔连连称是,扶起阳景灰溜溜地走了。   童耀赶走两人,脸上却没有一丝喜悦,背着双手,闷闷转回房中。   乐之扬奇怪道:“老童刚刚大发神威,怎么一掉头就不高兴啦?”   焦老三说道:“小乐你不知道,‘鳌头论剑’是童管事的心病,当年他就是在论剑时输给明斗,无缘‘鲸息流’的尊主,所以每到论剑的日子,就看他借酒浇愁,醉成一堆烂泥。”   乐之扬好奇问道:“鳌头论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种比武,最早是释家用来挑选弟子,后来鞑子乱华,天机宫这一支也来岛上避难,他们入乡随俗,也来参加鳌头论剑。论剑之时,不止年轻一辈比斗夺魁,自忖武功高强者,还可向岛王尊主挑战。听老人们说,云岛王的先辈就是在鳌头论剑上胜了释家,方才成为一岛之主。”   “杂役不许参加么?”乐之扬又问。   “哪里话!”焦老三摇头说道,“鳌头论剑是全岛盛举,任何人等均可参加,明斗的徒弟那么说,不过是为了羞辱童管事罢了。”   闲聊一阵,返回住所,但见童耀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十有九句骂的是明斗,剩下一句埋怨云虚。乐之扬一边听着,暗觉童耀输给明斗,只怕另有隐情,童耀武功甚高,这些年酗酒荒废,仍能轻易打败明斗的得意弟子,若是放在当年,未必就会输给明斗。   三日转眼即过。这一天,童耀起了个大早,召集一群农夫说:“今天休息一日,你们不用干活,都跟我上鳌头矶。”   众人一听,又惊又喜,乐之扬故作惊奇地说:“老童,明斗不是不让去吗?”   “放屁!”童耀瞪他一眼,破口大骂,“他说不去就不去?他说吃屎你吃不吃?他明斗又不是天王老子,他说向东,老子偏要向西,他说不去,我偏要带你们去见识见识。”   乐之扬拍手大笑,一群农夫更是欢天喜地,各自换了衣服,跟在童耀身后,浩浩荡荡地前往鳌头矶。   鳌头矶下临风穴,挺然特立,站在矶头之上,青天碧海尽收眼底。昔日岛上的大匠削平了矶石,拓出了十丈方圆一块空地,石阶如带,环绕四周。   大会在即,岛上弟子早早赶到,或站或坐,人头耸动。明斗正与杨风来说话,看见邀月峰一行,登时大步走上前来,劈头就喝:“童耀,你带他们来做什么?”   “看戏啊。”童耀提着酒壶,脸上嘻嘻直笑,“大伙儿长年辛苦,我带他们来散散心。”   “这是鳌头论剑,你当是耍猴戏么?马上把他们轰走,留在这儿丢光了我‘鲸息流’的脸。”   “话不可这么说。”童耀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鳌头论剑,人人有份儿,我这一帮手下,没准儿也能占一占鳌头,挑战一下某某尊主呢。”   明斗瞪着童耀,脸上发青。杨风来见势不妙,上前劝解道:“明斗,来都来了,何苦让他们回去?看两眼又不会少些什么。”   明斗借坡下驴,点头说:“全看杨尊主面子,我懒得跟这酒鬼计较。”说完冷哼一声,又道,“老酒鬼,三日前你伤了阳景,这笔账我还没有跟你算呢。你若有出息,也来挑战一下本尊。你赢了,来飞鲸阁做主人,我输了,去邀月峰种地。”   童耀怒血上涌,面皮有如酱爆猪肝,两眼瞪着明斗,鼻孔里直喘粗气。换在当年,他肯定立马应战,可这些年自暴自弃,武功大大荒废,纵有不平之心,也无翻天之力了。   明斗大占上风,心中得意,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二人久未谋面,少年模样大变,若非那一支玉笛,明斗几乎认不出来。玉笛碧光晶莹,落到明斗的眼里,真是莫大的嘲弄:想当日带这小子来东岛,不过是为了这支笛子,结果一过两年,还是不能得手。明斗好容易才按捺住强夺玉笛的念头,瞪了乐之扬一眼,怒哼一声,转身就走。   乐之扬笑了笑,转眼看去,江小流混在一群“龙遁流”的弟子中间说笑。两人目光相遇,江小流迟疑一下,上前说道:“你也来了?”乐之扬打量他一眼,问道:“江小流,你也要参加论剑么?”   江小流笑道:“师父说我练得不坏,让我也来试试。待会儿抽签比武,若是运气好,遇上一个弱的,没准儿能闯过第一关呢。”   乐之扬心中纳闷,小声说:“你不打算逃了么?”江小流一愣,冲口而出:“逃,往哪儿逃?”跟着还醒过来,脸涨通红,“你说回中土么?隔了这么大一片海,岂是说走就能走的?再说回了中土,我又能干什么?”说到这儿,他看了乐之扬一眼,闷闷说道,“回秦淮河做龟公么?”   乐之扬望着同伴,心中一片冰凉。江小流分明乐不思蜀,打算留在岛上做他的东岛弟子,结伴逃回中土,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江小流见他神情,心生愧疚,正想说些什么,忽听杨风来叫喊,忙又赶了过去。杨风来厉声训斥两句,又抬手指了指乐之扬,似乎在说,堂堂龙遁弟子,当众与一个杂役交谈,岂不有失身份。江小流诺诺连声,不时偷瞟乐之扬一眼,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   这时人群骚动,云虚分开众人,漫步走来,叶灵苏和云裳一左一右,仍是跟在他的身边。叶灵苏一身白衣,细腰上束了一条描金玉带,那一口乌金软剑,就藏在玉带之间。   到了石阶高处,云虚做个手势,人群安静下来,他环顾四周,朗声说道:“又是三年一会,鳌头论剑,比武争雄。如此机会难得,大家善自珍重,尤其是新晋的弟子,未来三年之内,职事任免,都要以此为据。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众弟子哄然答应,气势沸腾。云虚又一招手,花眠捧出一个盒子,放在石阶之前,大声说:“今年共有三十七名弟子报名,上一次论剑,云裳夺魁,此次轮空,直接进入第二轮,剩下的都在匣子里抽签,签位相同,便是对手。”   众人蜂拥而上,从匣子里抽签。江小流也混入人群,盯着匣子两眼放光。这时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呼,乐之扬转眼看去,叶灵苏白衣飘飘,走下石阶,来到匣子前摸出一张字条,看了看,掉头返回。云裳盯着她脸色发白,云虚也是皱起眉头,似有一些不快。   不久抽签完毕,云虚挥了挥手,一名弟子举起木槌,敲响一面铜锣,高叫道:“论剑开始,第一队出阵。”   应声出场的是“龟镜流”的弟子杜周,两年前他和乐之扬一同上岛,那时年纪还小,如今已是英挺少年,一身青绸长衫,眉眼里透着精神。他的对手是“千鳞流”的弟子曹源,二十出头,长眉细眼,一身亮白短装,看上去甚是剽悍。   两人略一客套,动起手来。杜周使一路掌法,游走飘忽,出手诡谲,才见他正面出手,身子飘然一转,又绕到了对手身后,第一招未曾使足,第二掌忽又挥出。曹源则使一路拳法,出手不快不慢,只在原地打转,无论杜周身在何处,拳头总是指定对方。   拳来掌去,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两人仍是一招未接。杜周面红耳赤,背后衣衫湿透,曹源也是两眼圆睁,鼻孔一张一缩,呼哧大喘粗气。   乐之扬瞧得奇怪,笑道:“怎么回事?这两个人一根呆木头、一只没头苍蝇,闹了半天,谁也没碰着谁。”   “你懂什么?”童耀喝了一口酒,摇头晃脑地说,“龟镜流的小子使的是‘三才归元掌’,这一路掌法暗合先天易理,如果术数不精,发挥不了其中的妙用。百年以来,本岛算学凋零,再无能人,这一路掌法的精要大多失传,闹到如今只剩下一个空架子,打了半天,还奈何不了区区一路‘指南拳’。”   “指南拳?”乐之扬指着曹源,“你说这一根呆木头?”   “不错!”童耀点了点头,“指南拳随敌而动,拳脚就像是罗盘上的指针,不离对手左右。”   乐之扬微微一笑,但见杜周忽来忽去,不断寻找对手破绽,可是不知为何总是慢了一步,明明破绽就ωεn人$ΗūωЦ在前面,等他抢到之时,曹源拳随身转,又将破绽轻轻补上,杜周纵然料敌在先,脚下的步法却跟不上曹源的变化。   乐之扬看得入神,不由纵情想象,设想自己也在场中,依照席应真所传的拳理,与杜、曹二人分别过招,应该如何进退攻守,如何克制对方。   他越想越是有趣,不觉眉飞色舞,脸上一团喜气,两边的农夫看见,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小子高兴什么。   又斗时许,曹源一扬手,飞出一团白亮亮的物事,到了半途,“刷”的分开,势如漫天寒星,发出嗤嗤异响。乐之扬仔细一看,竟是许多细小钢锥,曹源用“北极天磁功”吸成一团,掷出时玄功逆转,钢锥由相吸变为相斥,形如天女散花,化为凌厉暗器。   杜周料敌在先,曹源扬手之时,他已向后跳开,身子一拧一缩,青绸长衫退到手里,迎着飞锥一挥,就像是一片青雾罩住了点点寒星。   曹源双手乱抓,指掌间生出了一股磁力,钢锥上下跳动,想要绕过长衫,不料杜周的内劲注入丝绸,长衫化为了一面软盾,劲风所至,钢锥丁零当啷地落了一地。   曹源心头一乱,又抓出一把钢锥,不及掷出,忽听杜周一声大喝,长衫云烟一般急涌而出。曹源视线受阻,冷不防杜周的左掌闪电一般穿过长衫,啪地击中了他的左胸。曹源连退三步,手捂胸口,面孔一片血红。   杜周收起长衫,拱手笑道:“曹师兄承让。”曹源狠狠瞪他一眼,掉头就走。   杜周志得意满,返回本阵。他身为新晋弟子,打败前辈师兄,委实足以自傲。花眠冲他点头微笑,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许。   乐之扬暗道可惜,心想自己若是曹源,上使一招“鲲鹏掌”里的“排云驭风”,逼得长衫回卷,下用“无定脚”中的“飞鱼拨浪”,反踢杜周的小腹,纵然不胜,也能打一个平手。   接下来的几组对手实力悬殊,很快分出胜负。乐之扬一边瞧着,心中暗生纳闷。这些东岛弟子远不如想象中厉害,无论胜者败者,均是破绽百出。有时轻易可以取胜,偏偏舍易求难,放着直截了当的招式不用,反而用一些华而不实的花招,原本一招可定输赢,偏要虚虚实实,使出七招八招,浪费大好机会。回想三日之前,叶灵苏长剑独舞,潇洒凌厉,绵密无间,比起这些弟子,真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儿,乐之扬对于东岛武学生出了几分轻视。殊不知,席应真本是齐肩云虚的高人,若论真才实学,远在东岛四尊之上。乐之扬得他言传身教,乃是世间少有的奇遇,两年来的所见所闻,无一不是武学至理,见识眼光大大超出这些寻常弟子。他以席应真所传的拳理心法,印证东岛弟子的武功,好比用吴道子的名画衡量初学者的涂鸦,自然感觉一无是处。   忽听一阵鼓噪,乐之扬定眼看去。叶灵苏排开众人,走到场上迎风而立。东岛上男多女少,叶灵苏又是女子中的翘楚,此时衣发飞扬,缥缈如仙,众人屏息而视,鳌头矶上一时静得出奇。   半晌无人出战。花眠一皱头,回头叫道:“谷成锋,你发什么呆?”话一出口,一个少年男子走出人群,方脸大耳,满面通红,冲叶灵苏行了个礼,小声道:“谷成锋见过叶师姐。”   叶灵苏打量他一眼,说道:“小谷,你好啊。”谷成锋偷看她一眼,咕哝说:“师姐,我认输了吧?”叶灵苏怪道:“还没打呢,怎么就认输了?”谷成锋苦笑说:“我若胜了师姐,心里过意不去。”   叶灵苏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这么说是笃定能胜过我了?”谷成锋连连摆手:“哪里话,我输了是活该,万一赢个一招半式,岂非大大的不敬?”   四周一片哄笑,叶灵苏又羞又气,啐道:“说什么胡话?你全力出手,若有半点儿敷衍,我决不饶你。”   谷成锋无可奈何,只好说:“还请师姐指点。”说完长吸一口气,斜斜走出一步,这一步看似轻易,但却跨过丈许,到了叶灵苏身边,左掌下沉,旋身挥出,一股猛烈掌风卷得少女衣袖飞舞。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谷成锋比叶灵苏还小两岁,可是步法之奇、掌力之雄,均已登堂入室。云虚也觉惊讶,伸手轻捻胡须,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   叶灵苏飘然一转,让过谷成锋的掌力,纤手挥送,一股柔风飘出,扫中了谷成锋的脉门。谷成锋小臂酥麻,拧身一转,到了叶灵苏的身后,正要出掌,眼前忽地一空,少女绕到他的左侧,素手穿袖而出,有如破云之月,扫向他的左胁。   “好一招‘流云逝水’!”童耀称赞未已,谷成锋身子一缩,倒掠八尺,站立未稳,忽又窜上前来,刷刷刷攻出七掌八腿。   这两下进退如风,攻势更是凌厉。叶灵苏身形一转,后退两步,双掌左一扫,右一捺,看似漫不经意,却将攻来的拳脚轻轻化解,在谷成锋看来,少女俨然化为了一团虚影,打不中,也踢不着。   “这是什么武功?”乐之扬的心中不胜吃惊,叶、谷二人攻守极快,破绽甚少,远远胜过其他弟子。   “你问叶灵苏么?”童耀随口说道,“她使的是‘水云掌’,有行云流水之妙。谷成锋用的还是‘三才归元掌’,这小子在术数上下了不少苦功,比起杜周强了不少……”   正说着,谷成锋攻势已衰,叶灵苏身法变快,双手轻轻一拢,带起一片雪白的掌影,仿佛苍烟入林,涌入谷成锋的拳掌间隙。谷成锋左躲右闪,也避不开那一片白影,仿佛一只飞鸟,落入了一片雪白的网罗。   “气蒸云梦!”童耀脱口称赞,“好一招气蒸云梦!”说话间,场上两人一触即分,叶灵苏飘出数尺,落地站稳,谷成锋形如醉酒,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一丈有余,忽地双脚一软,扑通坐倒在地。   叶灵苏走上前去,伸手笑道:“小谷,没事么?”谷成锋的脸色红里透紫,纵身跳起,结结巴巴地说:“师姐掌法高明,我、我甘拜下风。”   叶灵苏心中好笑,说道:“小谷,你的武功也不差啊,再过两年,也许就胜过我了,就是脸皮太薄,须得磨炼磨炼。”   “怎么磨炼?”谷成锋问道。   “当然是去石头上磨了。”叶灵苏眨了眨眼,“磨出一脸茧子,见了女儿家才不会脸红。”   谷成锋听了将信将疑,忽听四周哄笑,这才明白少女是在说笑,羞得无地自容,仓皇逃回本阵。云虚一时莞尔,掉头说道:“花眠,成锋这孩子不错,论剑结束以后,让他来我的‘玄黄居’吧!”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许多弟子盯着谷成锋又羡又妒,花眠也笑道:“岛王青眼相加,龟镜流幸何如之,我先代小徒谢过了。”   谷成锋输了比斗,仍能进入本岛正宗,弟子们羡慕之余,纷纷打起精神,一时间比斗更加激烈,接连有人受伤。   又比了几组,忽听一声锣响,阳景走出人群,左顾右盼,面色倨傲。乐之扬正想他的对手是谁,忽见江小流一步一挨地走了出来。   乐之扬心中一凉,暗叫不妙。阳景的嘴角牵扯两下,皮笑肉不笑地说:“江师弟,山不转水转,咱们又见面啦。”   江小流脸色苍白,摆了个拳架一言不发。阳景微微冷笑,回头看去,明斗面皮紧绷,冲他点了点头。   阳景心领神会,左掌朝下,右掌向前一搅,搅起一团旋风,掌风中隐隐生出吸力,正是“鲸息功”六大奇劲之一的“涡旋劲”。   江小流原本紧张,一觉掌风涌来,慌忙纵身跳开,阳景掌势一沉,吸力更加厉害,有如一根无形绳索,扯住了江小流的双腿。江小流暗暗吃惊,忙乱中左手一抖,袖子里飞出一条细细的铁链,顺着吸力向前飞射,势如一条软枪,刺向阳景的小腹。   阳景面露狞笑,左掌呼地挥出,正是六大奇劲之一的“滔天炁”,这一股掌力与涡旋劲全然相反,有如一根柱子向外猛撞。江小流只觉掌心一热,铁链已被掌风搅乱,化为一道乌光,反向他自身扫来。江小流慌忙转身,铁链贴着耳轮飞过,带起一溜血光。   江小流忍痛咬牙,使出“龙遁”身法绕到一边,右手一挥,袖中又飞出一条铁链,两条铁链有如二龙戏珠,忽合忽分地冲向阳景。   阳景轻哼一声,右掌向前拍出,仍是“滔天炁”的功夫,铁链落入掌力,忽又失去控制,向后反卷回去。   江小流慌忙低头,这一次铁链掠过头顶,打散了他的发髻。他只觉头皮发麻,手腕用力一抖,余下的铁链脱出袖口,刷刷刷长了一倍,在他头上画了一道圆弧,绕过阳景的掌风,嗖地缠向他的脖子。   阳景掌力已出,不及回守,慌忙向后跳开,可是迟了一步,眼前乌光晃动,啪的一声脆响,阳景白净的面皮上多了一条长长的瘀痕。   阳景头晕眼花,心中羞怒无比。他是鲸息流的首座弟子,对手却是龙遁流里面不入流的小混混,别说脸上中招,就是让江小流碰上一片衣角,那也是奇耻大辱,当即想也不想,反手抓出,只听金铁交鸣,铁链的一端被他抓在手里。   阳景大喝一声,潜运内劲,江小流登时虎口剧痛,铁链脱手而出,刷刷两下,反而将他的手臂缠住。江小流用力一挣,没有挣脱铁链,反被“涡旋劲”扯动,身不由己地向前窜出。   一眨眼,两人相距不过数尺,江小流一咬牙,拳脚齐出。阳景一手抓着铁链,一手上下格挡。两人笃笃笃交手数招,江小流只觉阳景的肌肤生出一股古怪的吸力,拳脚落在上面,好比击中流水,无处可以着力。正心惊,阳景右手收回,扯得他脚下虚浮,跟着左掌突出,呼地击向他的胸口。江小流回手一拦,冷不防阳景左脚突起,踢中了他的小腹。   江小流痛得蜷缩起来,阳景不容他倒地,一拳击中他的面门。江小流鼻骨折断,鲜血狂喷,蹿起五尺来高,翻着跟斗向后飞去。   身子还没落地,阳景右手一扯,铁链当啷作响,江小流风筝似的又飞了回来。阳景站在原地,眼里涌出一股杀气。杨风来看出不妙,腾地站起,正要动手阻拦,忽见人影晃动,场上多了一个人,那人右手一招,将江小流一把抓住。   第九章 唇枪心剑   阳景这一拽力量甚大,来人站立不稳,反被江小流带得向前撞出。阳景叫了声“好”,左掌呼地挥出,“滔天炁”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二人。来人一手抓着江小流,一手向前拍出,两人双掌相接,那人车轮一般向后翻滚,只听丁零当啷,铁链又被扯得笔直。   阳景只觉对手内劲浑厚,震得他手掌发麻,不由得怒喝一声,右手用力,又将空中的两人拉扯回来。眨眼之间,他与来人距离拉近,阳景看清对方面容,不由大吃一惊,冲口叫道:“是你……”   来的正是乐之扬,他不待阳景说完,双腿闪电霹雳一般踢出。阳景上下遮拦,手忙脚乱,只听笃笃连声,阳景连接三腿,便也退了三步,一股软麻顺着手臂直窜胸口,半个身子也几乎失去了知觉。   阳景支撑不住,只好丢开铁链、纵身跳开,乐之扬趁势一个盘旋,抓着江小流飘然落地。   旁观的众人无不惊奇,乐之扬刚才连攻带守,一口气逼退阳景,身法飘逸如龙,放眼东岛也不多见。   乐之扬低头一看,江小流口鼻流血,已经昏了过去,不由心中大怒,冷冷瞪着阳景。杨风来眼看弟子重伤,自觉脸上无光,转向明斗怒道:“明斗,令徒好本事啊。”   “不敢!”明斗淡淡说道,“杨尊主,你也教得好徒弟。”   “好什么?”杨风来啐了一口,“裤子也输光了!”明斗笑道:“杨尊主误会了,我没说江小流,我说的是乐之扬。”   杨风来一愣,叫道:“你说什么?”明斗说:“他的‘无定脚’不是你教的吗?”   杨风来瞪眼大怒,叫道:“谁教他谁是王八蛋。”明斗眼珠一转,点头又说:“我明白了,一定是江小流自作主张,将武功偷偷传给了乐之扬!”   乐之扬身法飘逸,与龙遁流的功夫有些相似,杨风来听了这话,暗生疑惑,打量乐之扬一眼,扬声说:“姓乐的小子,你的武功是谁教的?”   乐之扬笑道:“我说神仙教的,你信不信?”杨风来呸了一声,骂道:“我信你个屁!”乐之扬笑了笑,又说:“江小流是你的弟子,对不对?”杨风来道:“是又怎样?”   乐之扬道一声“好”,一晃身,抢到杨风来面前,双手向前一送,将江小流递到他的怀里。杨风来不及细想,顺手接过,乐之扬又是一晃,笑吟吟退回原地。   东岛之中,杨风来的身法数一数二,乐之扬送人入怀,他竟然没能躲开,即便事发突然,也是大大的丢脸。如果不是人体,而是刀剑,这一下岂不洞穿了心腹?杨风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瞪着乐之扬说不出话来,云虚也徐徐起身,手拈长须,皱起眉头。   阳景眼看乐之扬大出风头,心中大不服气,厉声叫道:“乐小狗,你少得意了,老子……”话没说完,乐之扬欺身而进,啪地抽了他一记耳光。   阳景措手不及,眼前金星乱飞,只怕还有后招,慌忙跳开数尺,但觉左颊火辣辣疼痛,口中扑地一声,吐出一颗牙齿。   乐之扬拍手笑道:“我的儿,老爹我这一巴掌打得如何?”   “放屁。”阳景暴跳如雷,“我是你爷爷,我是你祖宗。”   “此话不通。”乐之扬摇头说道,“爷爷是爷爷,祖宗是祖宗,你当了爷爷,又当祖宗,难道自己给自己当儿子?”   阳景气得发昏,晃身一脚向前踢出。这一招出自“无定脚”,落入乐之扬眼里,出脚草率,破绽多多,他向后一跳,双脚忽左忽右,彼此为轴,旋风急转,让过阳景的腿势,左肘顶向他膝弯处的“委中”穴。明斗咦了一声,冲口叫道:“这是乱云步!”   阳景应声收脚,左掌向前一招,劲力势如水中漩涡,环环相连,绵绵送出。   乐之扬移步转身,飘然后退。阳景这一招本是陷阱,对手一旦接战,必被“涡旋劲”拖住,那时他右掌的“滔天炁”向前涌出,自然无坚不破,一举锁定胜局。谁知道乐之扬避而不战,后招统统落空,无奈之下,他跨出一步,左掌向前推出。   乐之扬哈哈一笑,左掌迎出。二人掌力相接,阳景的掌力变放为收,“滔天炁”忽又变为了“涡旋劲”,掌心生出了一股绝大的吸力。   乐之扬心知让他吸住,“滔天炁”一来,势必难以抵挡,当即刚劲外吐,一股大力撞上阳景的掌心。阳景手掌发麻,马步动摇,后面的招式稍稍一缓,乐之扬趁势跳起,右臂折叠起来,以古怪角度向前挥出,只听啪的一声,阳景又挨了一记耳光,右脸剧痛难忍,慌忙收了掌力,向后跳开数尺。   “北溟折翼!”明斗又惊又怒,“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了‘鲲鹏掌’?”   其他的东岛首脑也是面面相觑,更加坐实了心中的怀疑——乐之扬身为杂役,偷学了本岛的武功,但若是偷学,又未免学得太好,这一招“北溟折翼”尽得真传,用得十分精妙。   阳景口鼻流血,双颊高高肿起,就像是一只大大的猪头。他只怕乐之扬乘胜追击,双掌没头没脑地一阵乱舞,一会儿“涡旋劲”,一会儿“滔天炁”,掌风呼呼作响,笼罩一丈方圆。   乐之扬使出“乱云步”,拳脚凝而不发,绕着他走了几步,忽一矮身,双拳齐出。阳景刚要遮拦,拳势忽又散开,化为一片虚影,穿过他的手臂,击向他的腰间。   拳风及体,隐隐闷痛,阳景慌忙收手护住腰间,哪知顾此失彼,眼前一花,乐之扬一拳飞来,正中他的鼻梁。阳景鼻血长流,脸上酸楚无比,眨一眨眼,两行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忘忧拳,这是忘忧拳……”明斗怒气冲冲地还没叫完,乐之扬的拳头急如星火,穿过阳景的掌风,扑地击中他的左肩。   阳景倒退两步,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明斗看得心急,锐声高叫:“阳景,以静制动,别跟这小子比快!”   阳景应声醒悟,稳住身形,左一招“涡旋劲”,右一招“滔天炁”,两大奇劲一收一放,一守一攻,绕身盘旋,守得风雨不透。乐之扬几次靠近,均为逼开,只好使出“乱云步”,脚下纷纭变幻,绕着对手游走。   掌风过耳,呼呼作响。乐之扬听见风声,心有所动,仔细看去,阳景的双掌一推一送,掌力一放一收,俨然弹琴鼓瑟一般,只不过,乐师弹的是琴弦,他弹的却是真气。   乐之扬灵机一动,想起《灵感》篇里的那句话:“气为之弦、风为之管,水磬雷鼓,振动万物……”之前他不解其意,这时恍然大悟,倘若劲气为弦,阳景挥手之间,分明弹奏的就是一支乐曲,尽管没有声音,可是节奏宛然。只不过身为琴手,阳景弹得实在拙劣,调子断断续续,节奏也是一塌糊涂。   这一张无音之琴,双耳无法听见,真气却能感知得到。乐之扬“聆听”时许,跨上一步,左拳向前轻轻一晃。阳景如惊弓之鸟,慌忙挥掌相迎,这一变招,节奏生出混乱,乐之扬趁机出脚,就在阳景前招未尽、后招未出的当儿,脚尖轻轻一挑,穿过他的掌势,托地踢中了他的肘尖。   阳景半身软麻,左手无力垂下,慌乱间后退一步,右掌使出“滔天炁”劈出。这么一来,好比单手弹琴,只有弹得更坏。节奏一乱、空门大露,乐之扬看得清楚,轻飘飘一指挥出,穿过重重阻隔,点中了他腰间的“五枢穴”。   “这是千芒指!”明斗大吼大叫,禁不住握起双拳。   阳景要害中指,迭迭后退,还没站稳,乐之扬的“无定脚”跟踪而至。这一脚若有若无,正中对手小腹,阳景惨哼一声,飞出一丈多远,五脏六腑挤成一团,连隔夜的饮食也呕吐了出来。   乐之扬不及收脚,一股大力从旁涌至。他闪身跳开,转眼看去,明斗一手叉腰,一手扶起阳景,厉声叫道:“臭小子,胆敢偷学我东岛的武功?”   乐之扬定一定神,转眼看去,四周的东岛弟子均是望着自己,目光十分不善。不知怎的,面对众人,他不但不怕,反而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豪气,笑了笑,大声说:“明尊主,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偷学了东岛的武功?”   “还敢狡辩?”明斗指手画脚,唾沫乱飞,“你刚才用的什么?先是无定脚,再是乱云步,还有鲲鹏掌、忘忧拳、千芒指,哪一样不是我东岛的武功?”   乐之扬笑道:“这话可不对了,你说的这些武功,都是当年释家的功夫,释家早已离开了东岛,我学他家的功夫,又跟东岛有什么关系?”   明斗听得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其他的弟子纷纷叫骂:“强词夺理……不知所谓……无耻之徒,偷学武功还有理了?”   明斗听到骂声,更加理直气壮,回头向云虚拱手说:“岛王明断,此人身为杂役,偷学武功,按岛规,理应断手挖眼,以儆效尤。”   童耀一边听着,心中大急,两年前他亲自试过乐之扬,这小子软手软脚,连马步也无力站稳,不知何以两年过去,练成了一身惊人本领?阳景学会了“碧海惊涛掌”里的两大奇劲,小一辈之中少有敌手,遇上乐之扬却是处处受制,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要知道,杂役偷学武功是重罪,任由明斗发挥,乐之扬必遭灭顶之灾,可恨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压根儿不知大祸临头。   正觉束手无策,忽听有人冷冷说道:“他没有偷学武功!”   童耀掉头看去,叶灵苏迈步出列,默默盯着明斗。明斗眨了眨眼,困惑道:“叶师侄,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他的武功是我教的。”   众人一片哗然,乐之扬也吃了一惊。云裳看了看叶灵苏,又看了看乐之扬,面色苍白如纸,不觉咬紧了牙关。   明斗沉默一会儿,盯着叶灵苏笑道:“叶师侄,此话当真?”叶灵苏哼了一声,不及说话,乐之扬忽地大声叫道:“明斗,这件事与她无关。”   叶灵苏本意减轻他的罪责,这小子却不领情,一时又惊又气,眼看明斗面露阴笑,急忙抢着说道:“乐之扬,你昏头了吗?学会了武功,就不认我这个师父了吗?”   乐之扬见她不顾名节,一再为自己开脱,心里感激得无以复加,但越是感激,越不肯让她受到连累,当下笑嘻嘻说道:“叶姑娘,你的好意我领了,但在岛王面前,小子我不敢说谎。我早说了,这武功是神仙教的,跟你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叶灵苏气极,忍不住骂道:“撒谎精,死到临头还嘴硬。”她一向为人矜持,此时一再失态,连她自己也觉意外。许多人联想起两年前二人失踪一事,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二人必有私情。   云裳望着乐之扬,一股烈火在身子里乱窜,右手不自觉握住了剑柄,这时一只手从旁伸来,按住了他的手腕。只听云虚冷冷说道:“苏儿,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么?”   云裳应声一凛,松开剑柄,但见叶灵苏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是啊……”她纵然一心保全乐之扬,可是面对师尊,仍是不免心虚。   云虚看她时许,忽地抬眼望天,淡淡说道:“苏儿,从小到大,你还没对我撒过谎吧?”叶灵苏浑身一颤,默不作声。   只听云虚又说:“苏儿,我再问你一次,他的武功真是你教的?”叶灵苏心慌意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云虚看了她一眼,忽地摇头叹道:“苏儿,他这一身武功,只怕你还教不出来。”   叶灵苏又羞又急,冲口而出:“他的武功很高么?”   “他的武功不高,但却与众不同!”云虚手拈长须,若有所思,“先说‘无定脚’,那一招‘追风蹑影’,岛上的弟子所学,应是先起左脚,从左往右踢向对手下盘,但他却是先出右脚,再向上踢,不但踢得更高,而且更加刁钻。再说‘忘忧拳’里的‘无忧无虑’,岛上弟子出拳,只有两个虚招,他却有三个虚招,变化更加纷繁,阳景按照两个虚招的路子躲闪,自然着了他的道儿。再说他点中阳景‘五枢穴’的那一记‘笑指天南’,点出的应是食指,可他中途变招,食指变为无名指,点中穴道的一刻,不是点戳之力,而是如使毛笔般向下一捺,不但封住了‘五枢穴’,指上的余劲更是波及了‘足少阳胆经’……”   云虚漫不经意,将乐之扬招式中的细微变化一一说出,不止东岛众人佩服,乐之扬也是不胜惊讶。云裳听到这儿,忍不住叫道:“父亲,你是说这小子所学的东岛武功比我们更厉害?”   云虚摇头说:“不是东岛武功,而是释家的武功。”   众人面面相对,心中仍是不解,云裳问道:“释家的武学不是东岛武学吗?”   “不一定。”云虚淡淡说道,“释家三大绝技,乘风蹈海、无相神针、大象无形拳均未传世,流传后世的武学,也分为外学和内学。”   “外学?内学?”   “外学是释家传授给外人的武功,内学是他们自家人学的功夫,后者比起前者,自然要高明一些。”   云裳恍然道:“释家留了一手?”云虚点头说:“若我所料不差,这个乐之扬用的功夫出自内学。”   众人均是动容,当年鳌头论剑,云家胜出,释家负气离开,从此绝迹江湖。难道说过了数十年,释家又卷土重来?   云虚沉思一下,扬声问道:“乐之扬,你是释家子孙吗?”   乐之扬只觉好笑,说道:“我不姓石,我姓铁。”   “姓铁?”云虚一愣。   “对啊!”乐之扬笑嘻嘻:“石头再硬,也比不过生铁,我这姓铁的可比姓石的厉害多了。”   他公然戏弄东岛之王,云虚不由脸色一沉、目有怒意。明斗挺身叫道:“岛王明断,这小子东扯西拉,分明心里有鬼,照我猜测,他一定是释家派来岛上的奸细,妄图里应外合,重夺岛王之位。”   云虚哼了一声,盯着乐之扬说道:“你若不是释家的人,武功又是从何而来?”   乐之扬不愿牵连席应真,只笑道:“早说了,神仙教的。”心里却想:“席道长仙风道骨,比起神仙也差不了多少。”   他若自承是释家子孙,云虚顾念百年前的交情,或许放他一马,但他一口咬定与释家无关,反而让众人疑神疑鬼,认为他潜入东岛,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云虚沉思一下,说道:“不论你是不是释家的子孙,学的总是释家的武功,云某不才,倒要请教两招。”   此话一出,乐之扬吓了一跳,云裳急道:“杀鸡焉能用牛刀,父亲不妨袖手旁观,看我十招之内,叫这臭小子跪地求饶。”   云虚摇头说:“你懂什么?他是释家传人,我是云家之长,我来动手,方才合乎他的身份。”说完信步上前,与乐之扬遥遥相对。   乐之扬望着云虚,心子狂跳不已。他努力调匀呼吸,转眼望去,叶灵苏也向这边望来,水杏眼里透出一丝绝望。   乐之扬见她神情,蓦地热血上涌,生出一股傲气,大声说:“岛王大人赐教,乐某荣幸之至。常言说得好,阴沟里翻船,平路上摔跤,岛王大人,你胜了我那是千该万该,我若不小心胜了一招半式,传到江湖上去,大伙儿一定会说,东岛武功,不过尔尔,堂堂东岛之王,居然输给了一个无名小子。”   众人一听,均是破口大骂。云虚也觉诧异,心想多少高手见了自己都是未战先怯,这小子不但毫不畏惧,还敢胡说八道,先不说武功高低,这一份胆气倒也少有。他想了想,点头说道:“你想胜我也容易,我站在这儿任你出手,决不还击,十招之内,你若碰着我一片衣角,就算我输,如何?”   四周登时安静下来,东岛弟子面面相觑。自从败给梁思禽,二十多年来,云虚不曾与人动手,武功高到何种境地,即使身边的弟子也是一无所知,但他与乐之扬的赌约太过苛刻,若是一不小心,势必威风扫地。   乐之扬却是大喜过望,云虚如此做派,分明自高身份,不肯和他当真对敌。若说拳来脚往,乐之扬必败无疑,但若云虚站着不动,捞他一片衣角,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自来骄兵必败,云虚画地为牢,一招未出,先已经输了大半。   想到这儿,乐之扬不由笑道:“云岛王,此话当真?”云虚说道:“东岛之王,一言九鼎。”乐之扬道:“你若输了呢?”云虚道:“我输了,任你离开本岛。”乐之扬拍手笑道:“妙极,妙极。”云虚看他一眼,忽又问道:“你输了呢?”   乐之扬笑道:“你说如何?”云虚目光生寒,冷冷说道:“你输了,我要你的双手双眼。”   乐之扬愣了愣,把心一横,笑道:“好啊,敬请来取!”   云虚微微冷笑,背负双手,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双脚不丁不八,势如孤峰耸峙。乐之扬望着对手,心中急转念头:此人武功太高,正面交锋必有风险,若要必胜,莫如使出“乱云步”绕到他的身后。   想到这儿,他气贯双腿,正要举步,忽觉周身一冷,一股无形之气迎面冲来。刹那间,乐之扬如陷泥沼,无处使力,也动弹不了。   这感觉突如其来,乐之扬抬眼望去,云虚远远站立,面沉如水,那一股无形之气,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这一股气不是真气,也非掌风,但如一块巨石,沉沉压在乐之扬的心头。要知道气由心生,无论武功多高,体内的真气也要人心才能驾驭,心志一旦受制,登时气血不通、四体僵硬,别说出手进击,就连动弹一下也不容易。   “这是什么武功?”乐之扬的额头上渗出汗来,双拳紧握,身子一阵阵发抖。他直觉感到,如果无所作为,必然大事不妙,当即大喝一声,使出浑身之力向前跨出。尽管只有一步,乐之扬也觉心力交瘁,跨出的左脚忽地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虚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一股无形之气,乃是他为了打败梁思禽,花了二十年苦功炼成的一口“般若心剑”。这口剑由心而发,不是真气,而是全身精神所系,一旦与人对敌,心剑出鞘,直入人心,就好比虎豹之于羔羊,神威所及,对手心志瓦解,自然雌伏认输。   云虚自负神功,本想乐之扬面对心剑,必然心志崩溃,谁知道这小子不但神志清明,还能迎着心剑前进。   想到这儿,云虚双目陡睁,有如一对磁石,牢牢吸引住了乐之扬的目光。心剑威力暴涨,无形之气连波叠浪一般涌出,乐之扬身当其锋,自觉变成了一面筛子,全身千疮百孔,处处都是破绽,别说出手进攻,云虚就是吹一口气也能将他吹倒。   心志一旦动摇,心剑长驱直入。乐之扬望着云虚,只觉对手巍如山岳,自己却是渺如蝼蚁,对手强无可强,自身弱无可弱,那一股无形之气深入心腹,尽管并非真剑,乐之扬仍觉隐隐作痛。   众弟子一边观战,心中均很诧异。云虚不动本是约定,乐之扬不动却是奇怪极了。按理说,他应该放手抢攻才对,但他此时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嘴角流出了一缕白色的涎沫。   众人又惊又喜,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但看乐之扬的神情,云虚分明一招不发,竟已制服对手,如此能耐,诸天神佛也不过如此。   叶灵苏心急如焚,知道师父说到做到,乐之扬如果输了,纵然不死也要残废。可是云虚的手段她也不明白,就算知道底细,此情此景也无法插手。她越想越急,不觉纤手紧握,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   忽然怪声大作,势如虎啸龙吟,偌大的鳌头矶也颤抖起来。这是风穴的风声,到了午时必然发作,岛上弟子见怪不怪,仍是盯着比斗场上。   怪声越发响亮,忽长忽短,忽高忽低,冲入乐之扬耳中。他抖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但觉浑身的气血随风声而动,渐渐可以听从使唤。他定一定神,凝目望去,云虚站在一丈之外,双目锐利有神,森然逼视过来。   两人目光相接,乐之扬的脑门隐隐作痛,眼看又要迷失,他心中灵光一闪,数行字迹从眼前掠过,正是《灵感》篇里的句子,专讲如何借外来之声引导内在之气,其中紧要的一点,就是悠然无为、顺其自然,只凭音声导引,不以自身的心意干扰真气运行。   这乃是极高的境界,乐之扬虽有涉猎,但也从未真正练成。此时他为“般若心剑”克制,真气陷入停滞,连带四肢也动弹不了,若无外力相加,必然浑身虚脱,被对手隔空击败。   乐之扬深吸一口气,努力摒除杂念,甚至于将引导真气的念头也抛到了一边,依照《灵感》篇中的心法,顺其自然,任由风穴的怪声来引导真气。“般若心剑”以克制人心为务,对手如果一念不起,自然也就无所用之。   乐之扬达不到“一念不起”的境界,可是长年修习玄门秘籍,返神入照,多少练出了一些定力。他心中的思虑一少,所受的束缚也少了许多,但觉耳边狂啸长吟,种种怪声层出不穷,体内的真气随着声音游走,左一窜,右一钻,如龙如蛇,难以捉摸。   真气一旦流动,气力登时滋生,乐之扬腰肢一挺,脑子里有如明镜,但觉云虚目光慑人,忽地有所醒悟。这一双眼睛正是祸害之源,只要与之相遇,不免心神受制,想到这儿,他索性闭上双眼。这么一来,“般若心剑”威力大减,只有那一股无形气势仍是咄咄逼人。   双眼一闭,不能视物,自也无法攻敌,若要睁眼,又不免为心剑所制。乐之扬一时间陷入了两难境地,他气贯双腿,向前跨出一步,本意迈出左脚,谁知道出的却是右脚,本意走向云虚,谁知歪歪斜斜,却向海边的悬崖走去。   乐之扬莫名其妙,仔细想来,常人大多是以心志驾驭真气,他却是以真气带动心神,真气随着风声流动,完全不听使唤,乐之扬心想是左,真气却是向右,双方各行其是,古怪荒诞之极。   乐之扬想到这儿,不敢妄动,但觉云虚的气势不住涌来,仿佛江涛拍岸,一阵胜似一阵,他尽管闭着双眼,仍觉苦不堪言。所幸真气随着风穴的怪响流转,精力随时滋生,勉强能够站稳。   云虚望着对手,心中不胜困惑。他创出“般若心剑”,绝不是为了对付这等三流货色,今日所以使出,不过心血来潮,想要一招不发,就将乐之扬轻轻制服。谁知道这小子分明行将崩溃,忽又如得神助,重新振作起来。如此定力,实在少有,如非玄门高士,必是禅宗奇才,没有数十年的苦功,决计达不到这样的地步。   纳闷之余,云虚暗生气恼,他之前不愿使出全力,全是因为心剑一旦用足,对手不死即疯,一来太过残忍,二来太露形迹,传扬出去,梁思禽有了防范,来日的交锋便少了胜算。然而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如果不能制服这小子,身为一岛之王,必然颜面扫地。   想到这里,云虚剑由心生,正要全力刺出,忽见乐之扬右手一动,摘下腰间的玉笛,横在嘴边吹奏起来。云虚不觉一愣,这小子身当“般若心剑”,居然还有工夫吹笛,他不由心中好奇,暂且凝剑不发,想看看这小子耍什么把戏。   笛声悠然响起,节奏忽长忽短,调子高低不一,初一听来,无甚奇处,可是听了数声,云虚忽觉不妙。不妙之处,不是来自乐之扬的笛声,而是出自风穴中的风声。   乐之扬吹笛之前,风穴怪响连连,可说是杂乱无章,加入笛声以后,忽然有了章法,好比一群武学好手,各有所长,各自为战,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可是笛声一起,好比一个统帅,引领这一群武夫,所有奇声怪响全都汇合如一,化为一股洪流,向着云虚冲决而来。   这一下反守为攻,云虚一不留神,几乎被这一串杂音扰乱了心志。风穴怪声,本来就有摇魂荡魄的奇功,只是岛上弟子听得多了,自有一套应付之法。此前的风声断断续续,不足为害,乐之扬的笛声一旦加入,有如一根丝线上下串联,将怪声断续之处一一补上,奇声化零为整,直如鬼啸龙吟,不止是云虚着了道儿,在场的弟子无不心神大震,气血为之翻腾。   乐之扬进入了忘我境界,以“灵感”之术吹笛,统帅风穴怪声,绵绵不断地攻向云虚。这怪声出于“地籁”,蕴含自然之威,一旦汇合起来,威力之强,胜于人力。云虚纵然心志坚圆,遇上如此声势,也不得已收回精神防护自身。乐之扬感觉压力减轻,顿如飞蝶破茧,笛声更加激越。   云虚望着乐之扬,只觉这小子一身是谜,古怪得难以想象:抗拒心剑已是出奇,笛声引导风声,更是奇中之奇。云虚身经百战,武学上的见识了得,可是瞧来瞧去,始终看不穿乐之扬的底细。正想着,忽听周围传来狂笑怒吼,云虚转眼看去,不觉大大皱眉,若干东岛弟子受不了怪声冲击,神志混乱,流露出种种狂态痴态。   云虚心念转动,忽地仰天长啸,啸声洪亮绝伦,登时压住了乐之扬的笛声。笛声稍一受制,仿佛强龙抬头,忽又高昂起来,但它高一分,啸声也高一分,两股声音有如比翼齐飞,云虚的啸声总是压住笛声一头。   笛声一旦受制,风声失去统帅,登时威力大减。众弟子恢复神志,回想迷乱时的光景,均是又羞又气。他们望着场上两人,心中大大迷惑,这两人行止古怪,既不交手,也不靠近,一个长啸,一个吹笛,尤其是乐之扬,忽坐忽起,神情百变,简直让人捉摸不透。   比起心神之战,比斗声乐别有一番滋味。云虚用啸声压制笛声,无暇使用心剑,乐之扬如释重负,一边鼓腮吹笛,忽地举步向前,歪歪斜斜地跨出一步。   云虚不由一愣,他心中迟疑,啸声随之一弱,但听玉笛耍了一个花腔,乐之扬又向前跨出一步,这么边吹边走,转眼之间,两人相距已不过五尺。笛声戛然而止,乐之扬收起笛子,突地睁眼大喝,一拳送出,拳风飒飒,吹起云虚的衣角。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云虚若无其事,身子微微一扭,乐之扬登时一拳走空,拳头嗖的一声贴着他的胸前掠了过去。   乐之扬心头一沉,变拳为爪,拿向云虚的心口。这一抓出自释家“捕鲸手”,顾名思义,爪势涵盖甚广,大如巨鲸也难以逃脱。可是云虚不慌不忙,身子随着他的爪势转动,犹如狂风折柳,弯折成一个极大的弧度,乐之扬的指尖从他胸前掠过,差了半分,又没碰着他的衣衫。   乐之扬大喝一声,变爪为掌,使一招“分江辟海”,左掌如鸟翅划水,向下狠狠斩落。云虚的身子应掌下沉,顷刻之间,后背几乎贴上地面。乐之扬料想不到,这一掌登时劈空,他想也不想,一矮身,“无定脚”贴地扫出,心想云虚身在地上,断然躲不过这旋风一般的腿势。   云虚哼了一声,双脚像是装了机簧,整个人“嗖”地弹起数尺,身法飘如浮云,俨如躺在乐之扬的腿上。乐之扬一脚踢空,眼看又是差之毫厘,不由心中一急,双手撑地,两腿齐出,趁着云虚身在半空,冲着他一阵乱踢。   云虚身如鱼龙翻腾,凌空转折,似落又起,快得叫人看不清其中的变化。乐之扬明明见他在彼,踢出之时,云虚忽又到了别处,故而脚脚落空,招招无果,以至于乐之扬的心里生出错觉,云虚压根儿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无论如何踢他,不过都是徒劳。   双方攻防之快,直如流光魅影,其中惊险百出,看得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乐之扬一口气攻出了不知几脚几腿,忽地真气用尽,只好翻身跳开,不及站稳,又听彩声雷动,定眼看去,云虚袖手站在原地,神情淡漠,俨然从未动过。   两人目光相接,云虚冷冷说道:“这是第几招?”乐之扬一愣,默默数来,刚才连出八腿,算上之前的一招“忘忧拳”、一招“捕鲸手”、一记“鲲鹏掌”,十招之数还过其一,想到这儿,乐之扬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十招已过,轮到我了!”云虚一声锐喝,忽地晃身而出,扬起右掌向下拍落。   这一招不快不慢,眨眼之间,乐之扬至少想出了七八个破解的法子,当即使一招“扶摇九天”,旋身纵起,双掌有如飞鸟鼓翅,刷刷刷向前劈出。   云虚看着掌来,不闪不避,右手轻轻一晃,从乐之扬的掌影间飘然穿过,有如一缕轻烟,点向他的心口。   乐之扬吃了一惊,回掌抵挡,冷不防云虚回手一勾,缠住他的手腕。乐之扬未及摆脱,便听咔嚓一声,一股剧痛直钻入脑,不由得奋力收手,蹬蹬蹬连退三步,站稳时低头一看,右手手腕已经脱臼。   云虚也觉诧异,刚才这一下,本想将乐之扬的右手活活拧下,谁知着手之时,少年的肌肤上生出一股神妙潜力,滑如油脂活鲤,硬生生从他手中挣脱。   饶是如此,脱臼之痛仍是非同小可,乐之扬捧着断手,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落下。云虚冷冷瞧他,忽道:“还有一只手,两只眼睛……”   乐之扬打了个突,不自禁后退一步,立足未稳,狂风扑面,也不见云虚动作,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右手如毒蛇出洞,食中二指刺向他的双眼。   这一下快比闪电,乐之扬别说动手,转念也是不及。一时之间,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手指逼近,木呆呆有如一尊泥像。   这时忽听咻的一声,乐之扬眼前一花,云虚的指尖突然消失。他定一定神,揉眼望去,云虚站在远处,满脸怒气,右手徐徐摊开,掌心多了一枚黑色的棋子。   乐之扬望着棋子,不觉心跳加剧。忽听一声长笑,声如虎啸龙吟,远处燕子洞的海燕也受了惊扰,呼啦啦冲天而起,盘旋岛屿上空,有如一片黑云。   云虚皱起眉头,掉头看去,只见席应真襟袖洒落,越过众人漫步走来。他久困谷底,丰神不减,一身破衣敝履,也掩不住潇洒之态、隽朗之神。   乐之扬保住双眼,喜极忘形,忽地一跳而出,扯住老道士的衣袖,大声笑道:“席道长,你怎么来了?”   众人见他二人相识,均是不胜惊怪。席应真瞪着乐之扬佯怒道:“我若不来,你这双招子可就叫人挖出来喂鱼了。”   乐之扬素来心宽,一脱大难,忽又神气起来,笑嘻嘻说道:“眼睛瞎了还有耳朵嘴巴,大不了我去秦淮河卖唱,到时候道长只管来听,唱错一句,罚酒三杯。”   席应真被迫出面,心中原本无奈,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笑骂道:“好小子,罚酒三杯,那不是便宜你了?”   两人自顾谈笑,旁若无人,东岛众人看在眼里,均是心生怒气,云虚沉默时许,忽地说道:“席应真,你跟这小子有何瓜葛?”   席应真笑道:“实不相瞒,他的武功算是贫道教的。”云虚冷笑道:“你骗谁?太昊谷的掌门,传的却是我灵鳌岛的武功?”   席应真摇头道:“此事别有奥妙,贫道不便细说,这孩子与我有半师之份,还请云岛王高抬贵手。”   云虚两眼望天,冷冷说道:“凭什么?”席应真看他片刻,叹道:“这么说,岛王是不肯放手了?”云虚冷冷道:“我跟他有言在先,我输了任他离开,他输了,就得交出双手双眼。”他略略一顿,面露讥讽,“老道士,这样吧,我看你薄面,由你来动手,只要废了他的爪子招子,这件事我就不再深究。”   席应真白眉轩举,面有怒色,冷笑道:“姓云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云虚跨出一步,冷笑道:“我欺了你又如何?”   席应真哼了一声,抓起乐之扬的手腕一拧一送,扶正脱臼的关节,转过身来,朗声说道:“云虚,你在燕子洞里耍诈胜出,可说是胜之不武,今天贫道不才,想要向你请教几招剑术。”   云虚点头道:“我也早有此意,你我两派同源异流,并称于世,今日正好比一比,看谁才是公羊剑意的正宗。”   席应真笑笑,忽一回头,向后掠出,经过一名东岛弟子身边,呛啷一声,将他腰间长剑拔了出来,晃身之间又回到原地。这一来一去快不可言,那弟子呆呆站在原地,恍若一尊泥塑。   老道士屈指弹剑,朗声长笑道:“正宗偏流,本是无常,贫道并不放在心上。不过我若胜了,又当如何?”   云虚淡淡说道:“任你两人离开。”不待席应真答话,乐之扬抢着说:“不行,你还得解开席道长的‘逆阳指’。”   云虚看他一眼,冷笑道:“他若真有本事,为何不自己解开?”乐之扬一愣,还要争辩,席应真拍拍他肩,笑道:“小子,越描越黑,再说只会丢人出丑。”   乐之扬看他面容,只觉心中一酸,眼眶登时红了,涩声说道:“席道长,你、你……”席应真摇了摇头,截断他的话头道:“大敌当前,不可弱了自家的气势。”   乐之扬无言以对,心中乱成一团,席应真败了难免死伤,胜了解不开“逆阳指”的禁制,仍是性命不保。老道士挺身出战,根本就是舍弃自身,来换乐之扬的双手双眼。   想到这儿,乐之扬一咬牙,跨上一步,拦在席应真身前,大声说道:“云虚,你不就是要我的眼睛双手吗?我给你就是了。”说完一扬手,两根指头插向双目。   席应真吃了一惊,他眼疾手快,一指点出,乐之扬只觉后心一痛,登时浑身麻痹,指尖到了眉睫,再也插不下去。   席应真将他抓起,丢到一边,冲云虚笑道:“小孩子说胡话,不可当真,此次比斗,只是你我二人,以云岛王的身份,未分胜负之前,想必不会牵扯旁人。”   云虚听出他话中之意,也暗暗欣赏乐之扬的义气,点头说:“好,未分胜负之前,我东岛之人,谁也不许跟乐之扬为难。”说到这儿,眼里神光迸出,在明斗的脸上转了一转,明斗板着面孔,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两人握剑在手,徐徐迈步向前,众人望着二人逼近,均是屏息凝神,唯恐稍一疏忽,就漏过这一对大高手的精妙招式。   一时间,鳌头矶上落针可闻,只有凄凄海风若有若无。就在这时,忽听砰然震耳,远方的海面上传来了一声炮响。   众人应声望去,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雪白的船帆上赫然绣了一头金色鼍龙。   金鼍龙是东岛的标记,而今东岛弟子尽在岛上,如何又来了一艘海船?众人无不惊疑,云、席二人也忘了比剑,定眼望着来船。又听两声炮响,船尾的青烟盘旋而上,船头破开海水,迎着鳌头矶笔直驶来。   不久船到近前,一名白衣僧人站在船头,手持一副铁锚,呼呼呼当空挥舞。将到岸边,和尚纵声长笑,挥手一掷,铁锚化为一道乌光,好比逶迤飞蛇,当啷一声,勾住鳌头矶上的一块岩石。   岛上之人无不动容,船在海边,距离矶石足有二十余丈,看这铁锚,少说也有百斤,纵有投石机械也难以投到此间,更别说僧人赤手空拳了,单凭这一份神力,也足以傲视当今。   正骇异,船头人影晃动,一个黑衣人飘然纵起,踏着绳索飞奔而上,脚下轻快自如,胜过平地奔走,与其说是奔跑,不如说是飞行,一身黑袍迎风鼓荡,就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苍鹰。   这一路轻功也很惊人,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仿佛呼出一口大气,就能将这人从铁索上吹走。   转眼之间,那人已到近前,却是一个黑袍散发的年轻男子,体格瘦削,脸色苍白,目光凌厉如刀,透出一股邪气。   男子手捧一张拜帖,眼珠一转,扬声叫道:“云虚岛王何在?”声如刀剑交鸣,听来十分刺耳。   云虚皱眉道:“我就是,足下是谁?”   男子笑而不答,忽地鼓起两腮,吹出一口长气,帖子向前飞出,仿佛一只手托着,平平送到云虚面前。   人群一阵骚动,这张帖子全为男子的内息推送,倘若只是送出帖子,在场不少人也能做到,但要这么举轻若重,放眼岛上,做得到的人也没有几个。   云虚不动声色,接过拜帖扫了一眼,忽又抬起头来,淡淡说道:“帖子上说,释家东归本岛,参与鳌头论剑,但看足下的功夫,跟释家似乎没什么关系。”   众人无不吃惊,释家离岛已久,多年来不闻消息,今日先是乐之扬使出释家的“内学”,如今又有人送上拜帖,难道说释家不忿百年旧怨,打算里应外合,一举颠覆东岛?   乐之扬与席应真也很惊讶,他们得到释家武学不过凑巧,没想到真的有人送来了释家的拜帖,这么一来,阴谋颠覆的罪名那是赖也赖不掉了。乐之扬只觉懊恼,偷偷看了叶灵苏一眼,女子也正默默看着他,面纱微微抖动,眼里透出一股冷意。   乐之扬暗暗叫屈,可又无从解释,只见黑衣人笑了笑,大剌剌拱手道:“岛王法眼无差,小可竺因风,不过是跑腿送信之人,确与释家没有关系。”   云虚正要说话,席应真忽道:“穿黑衣的小子,你刚才的轻功可是‘凌虚渡劫’?”   竺因风负手而笑,席应真盯着他说道:“奇了怪了,燕然山的弟子,什么时候跟释家混在一起了?”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怒,杨风来厉声叫道:“什么?这小子是燕然山的孽畜?好大的胆子,竟敢离了漠北,跑到我东岛来送死!”   其他人也是满面怒气。东岛弟子无一不知燕然山的大名,除了朱元璋和梁思禽,二十年前,漠北燕然山也是东岛的一大死敌。   燕然山的武功源自当年的“黑水一怪”萧千绝,萧千绝战死天机宫以后,二弟子伯颜继承其衣钵,守护大元皇室,故而当年元廷之中不乏黑水高手。后来元人败亡,黑水高手护送元帝逃亡北方,几经辗转,落脚在燕然山中,从此以山为号,开宗立派,威震漠北。   萧千绝和云家本有家仇。伯颜身为大元丞相,席卷三吴,灭亡大宋,双方之间又添了一层国恨。伯颜死后,门人秉承其志,长年与东岛高手为敌,百余年来,双方多次交锋,结下不少冤仇。元灭以后,黑水一派远走漠北,东岛别有对手,彼此的纠葛也少了许多,然而一旦遇上,仍是免不了你死我活。   以双方的旧怨,竺因风只身闯岛,光是口水星子,也能将他淹死。但这小子站在人群之中,笑嘻嘻若无其事,两只眼睛在东岛的女弟子身上乱瞟,说不出的轻佻放肆。   叫骂声稍稍平息,竺因风才笑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只是送一张拜帖,各位不必如此愤激。”说完拍了拍手,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尖锐凌厉,势如羽箭穿云。   啸声未落,就听一声炮响,从海船上走下来一队人马,衣着鲜丽,排场甚大,居中八个壮汉,精赤上身,佩戴金环玉箍,抬着一乘大轿,施施然向鳌头矶上走来。掷出铁锚的白衣僧也在队中,他身材高大,气宇不凡,走在众人之间,好比鹤立鸡群。   乐之扬看清他的模样,心中大为惊奇,这和尚正是冲大师,两人在仙月居上有过一面之缘。明斗等人也认出冲大师,均是面面相对,大为诧异。   一行人吹吹打打,拾级而上,很快来到鳌头矶上。壮汉们卸下轿子,低头退到一边。轿子描金染翠,式样奢华,轿门挂着细密珠帘,轿中之人隐约可见。   云虚一拂袖,扬声叫道:“释家后裔何在?既然归了故乡,又何必躲躲藏藏。”   忽听咳嗽两声,珠帘左右分开,抖抖索索走出一名男子。众人定眼一看,均是大为错愕,轿中人四十出头,长得獐头鼠目、瘦小猥琐,眼里流露出一股惊慌。   云虚盯着该人上下打量,忽道:“你就是释家后裔?”对方“啊”了一声,目光向下,清了清嗓子,支吾说道:“鄙人释王孙,家父释大方,家祖父释休明……”   听到这儿,人群里发出嗤嗤的笑声。释王孙的紫脸里透出黑来,狠狠扫了众人一眼,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龟形玉佩,怒冲冲说道:“笑什么,看清楚了,这只灵筮玉龟,乃是我释家代代相传的宝物。”   人群里笑声更响,释王孙握着玉佩,不知所措,望着四周众人,脸上露出一副苦相。   云虚一挥手,笑声平息下来,他说道:“释先生,只凭一枚玉佩,只怕证实不了你的身份。”释王孙张口结舌,回过头来,求救似的看向一边的白衣僧人。   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只凭玉佩,证实不了释先生是真,但凭云岛王的双眼,也证实不了释先生的假吧!”   云虚看他一眼,冷冷说道:“大师神力过人,敢问法号师门?”   冲大师笑笑,还没回答,杨风来抢先说:“岛王,他就是渊头陀的徒弟,法号冲大师。”云虚双眉一扬,点头道:“原来是金刚传人,我与令师阔别已久,他如今可好?”   冲大师笑道:“家师正在闭关。”云虚道:“那么足下来此,令师可曾知道?”   冲大师笑道:“佛法无来无往、性任自然,我来去随心,又何必听令于人?”云虚凛然道:“好,那么敢问大师,前来东岛,有何贵干?”   冲大师淡淡一笑,扬声道:“我受释先生之托,为他夺回岛主之位。”   此话一出,人群里像是炸了锅,有人高叫:“死贼秃,大言不惭!”有的骂道:“和尚不呆在庙里念经,却跑到这儿来放屁!”另有人接嘴:“你懂什么,他这叫思凡,动了凡心。”旁人道:“这话可不对了,向来思凡的只有尼姑,他一个大和尚,又思什么凡?”前一人道:“你有所不知,尼姑思凡,顶多伤风败俗,和尚思凡,那叫猪狗不如……”   众人骂得恶毒,冲大师却像是一个聋子,笑笑嘻嘻,无动于衷。云虚止住叫骂,沉着脸说道:“冲大师,你是金刚门人,我是东岛弟子,自来你我两家井水不犯河水。鳌头论剑是我东岛家事,不容他人插手,倘若我插手贵派的传承,不许令师收你为徒,你又该作何感想?”   冲大师笑了笑,说道:“佛法众生平等,无分内外,岛王若要干预本门,只要合情合理,贫僧也无话可说。”   云虚怒极反笑,说道:“这么说,大师干预本岛,即是合情合理了?”   “不错!”白衣僧微微带笑,目光澄澈如水,“云岛王如果不想身败名裂,最好急流勇退、让出大位,要不然一定后悔。”   他大言不惭,众人无不困惑,稍一沉默,叫骂声又四处响起。云虚盯着和尚看了又看,忽而笑道:“这样说起来,大师有十足把握,将我赶下岛王之位了?”   冲大师笑道:“谈不上十足,九成九的把握还是有的。”   云裳听到这儿,再也按捺不住,挺身说道:“还请父亲下令,容我杀一杀这秃驴的威风。”   云虚统领一岛,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但见冲大师气定神闲,心知此人必有依仗,当下挥手说道:“不要莽撞。”喝退云裳,转向释王孙说道:“释先生,这么说,你要向云某挑战了?”   释王孙为他目光所逼,登时哆嗦一下,冲大师微微一笑,说道:“剑为杀伐之器,论为口舌之争,鳌头论剑,论在剑之先,所以先说话,再比剑。”   “说话?”云虚盯着冲大师大皱眉头,他自负目光如炬,却看不出这个俊秀僧人的底细,“说什么?”   冲大师笑道:“贫僧身为和尚,先来说一段因缘。”云裳按捺不住,厉声叫道:“臭秃驴,若要论剑,也轮不到你,释老头怎么自己不来?”   冲大师笑道:“朝廷有使者,民间有媒人,均是传声达意、代人说话的差使。贫僧不才,受释先生之托代他发声,贫僧所说的话,也就是释先生想要说的。”   云裳冷笑一声,正要反驳,云虚摆了摆手,说道:“罢了,若不让他说话,倒显得本岛的人没有气量。”云裳只好忍气吞声地退下,瞧了瞧释王孙,心中暗想:“这人名叫王孙,别说全无王孙的样子,更没有武学高手的风度,分明就是这臭秃驴的傀儡,父亲一味宽大,只怕中了对手的奸计。”   正想着,忽见冲大师转过目光,冲他略略点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云裳心头怒起,恶狠狠地回瞪了对方一眼。   冲大师笑了笑,慢慢说道:“云岛王的气度贫僧佩服,我这个因缘么,却要从一个女子说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东岛众人,“这女子与各位一样,也是出生于东岛,长于东岛。她天生丽质,明艳动人,许多男弟子为她倾倒。”   此话一出,云虚的脸色微微一变,众弟子也心生好奇,各自窃窃私语,猜测此女子是谁,不少人的目光落到叶灵苏身上。   只听冲大师继续说道:“可惜的是,女子的心中早已有了爱人,这人是一位少年侠士,人品俊秀风流,武功出类拔萃。更妙的是,侠士也对这女子用情极深,倘若天从人愿,这二位本该是一对夫妻。可惜的是,正当两人情投意合,突然出了一个岔子。那时大元衰弱,天下大乱,东岛弟子趁势而起,纷纷在中土割据称王,其中一位大王,权势一日大过一日,渐渐想要脱离东岛、自立门户,少侠的父亲为了拉拢他,决定与之联姻,让自己的儿子迎娶大王的妹妹……”   说到这儿,东岛弟子中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年长之人将目光投在云虚身上,云虚脸色发白,定定望着冲大师,口唇开合,欲言又止。   冲大师有如不觉,笑着说道:“少侠心有所属,自然万般不愿,但他天性纯孝,又以大局为重,不敢违抗父命,百般无奈之下,与那姑娘私下商议,先娶大王之妹为妻,再娶姑娘为妾,一来顾全孝道,二来不负真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那姑娘情深爱浓,也情愿不顾名分,留在他的身边。谁知道,那位王妹竟是一个大大的醋缸,成婚以后,别说娶妾,少侠就是看一眼别的女子,她也醋劲大发,连哭带闹。这么一来,两人的约定也成了泡影,男已婚,女不能不嫁。那姑娘自幼孤苦,只有一位兄长,万般无奈之下,由她兄长做主,嫁给了另一位男弟子……”   “够了!”云虚锐喝一声,盯着和尚,眼里迸出点点火星,“这些都是我东岛的陈年旧事,岛上的老人无一不知,你旧事重提,又有什么意思?”   冲大师呵呵一笑,说道:“没什么意思,不过为那姑娘惋惜。岛王才雄心忍,志在天下,这些陈年旧事当然不放在心上。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负心薄幸,抛弃心爱女子,娶了张士诚的胞妹。”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乐之扬一边听着,也是不胜吃惊,敢情冲大师说了半天,话中的少侠竟是岛王云虚。抬眼望去,云虚脸灰唇白,两眼无光,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活鬼。   云裳气得浑身发抖,厉声说道:“臭秃驴,你活腻了,竟敢狂言乱语,挑拨家父和先母的情意,今日若让你生离此岛,我云裳誓不为人。”   “狂言乱语,绝不敢当。”冲大师合十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句句属实,小施主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岛上的老人。”   云裳呛啷拔出剑来,冷冷道:“我问谁不用你管,秃驴,你倒是应该问一问我这口宝剑。”   “飞影神剑我仰慕已久,待会儿自当领教。”冲大师漫不经意地说,“不过贫僧的话还没说完。”   “去佛祖那边说吧!”云裳一声锐喝,手中剑光一闪,仿佛奔雷走电,刺向冲大师的心口。   白衣僧含笑合十,动也不动,身前人影一晃,竺因风拦在前面,右手挥出,瘦长的五指轻轻一挑,不偏不倚,挑中了云裳的剑身。只听“嗡”的一声,云裳手中的长剑如龙蛇摆动,几乎把握不住。他一旋身,长剑画了一个长长的弧线,“嗖”地刺向竺因风的腰胁。   这一剑刁钻狠辣,竺因风的脸上笑意收敛,上身轻轻一耸,形如一支蒿草,顺着狂风向后折倒,剑锋几乎掠身而过,在他黑袍上挑开一道口子。未及顺势下切,竺因风的身子以古怪角度扭转过来,绕过剑锋,右臂一挥,势如一把长刀,斩向云裳的额头。   疾风扑面,云裳有眼难睁,匆忙低头向后掠出,退却时但觉一股冷风拂过头顶,头巾分成两半,飘落在地,其中夹杂几缕发丝。   两人出手电光石火,人群中看清的也没有几个,此时分开一看,一个破了袍子,一个断了头巾,才知道双方刚才生死相搏,性命竟在毫厘之间。   云裳攥紧剑柄,脸色微微发白,竺因风轻轻抚摸右手指甲,脸上挂着一丝诡笑。   “云裳当心。”花眠高声叫道,“他是天刃传人。”   “天刃铁木黎。”云裳微微动容。花眠点头说道:“这小子已经得了铁老鬼的真传,斩灭虚空,不可小看。”   云裳盯着竺因风,长吸一口气,手捏剑诀,目透锐芒。这时冲大师呵呵轻笑,忽地朗声叫道:“叶姑娘,你不想知道尊父母的死因吗?”   这一句真如天外闪电,叶灵苏应声一震,睁大明秀双目,呆呆望着白衣僧人,心里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   冲大师看她一眼,笑着说道:“姑娘忘了亡父亡母么?”   父母之死,本是叶灵苏终生之憾,二人何以相残,更是一个绝大的谜团,想到这儿,她冲口而出:“你、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冲大师含笑说道,“叶姑娘要听么?”   叶灵苏心中茫然,默默点头,云虚看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绝望。只听冲大师笑道:“可惜得很,令师兄不容和尚说话。”叶灵苏一愣,说道:“大师兄,还请罢手,让这个和尚把话说完。”   云裳无可奈何,只好退到一边,冲大师笑了笑,又说:“却说那女子嫁给姓一个叶的弟子……”话没说完,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冲大师点了点头,叶灵苏不由芳心乱跳,看了云虚一眼。云虚两眼望天,直挺挺一动不动,少女不由心想:“如果这和尚没说谎,他和妈妈竟是一对情侣?”   这关系实在匪夷所思,叶灵苏心中千头万绪,一时理之不清。只听冲大师说道:“女子嫁后,心却不在叶家,她朝思暮想的仍是那位少侠,少侠也无法忘情,两人情难自禁,一拍即合,瞒着众人,时常偷偷幽会……”   话才说完,骂声四起,施南庭涵养素好,这时也禁不住呵斥:“大和尚,你是出家之人,还请留些口德,这样诋毁亡人,也不怕死了进拔舌地狱吗?”众人听了这话,纷纷握拳而上,只等云虚令下,就要将这和尚活活打死。   和尚全无惧色,合十笑道:“诸位少安毋躁,和尚敢说这话,就有证人作证。”众人一听,气势大馁,全都望着云虚。云虚如梦方醒,涩声道:“证人?证人在哪儿?”他若是斩钉截铁还罢了,口气如此犹疑,众人听了大失所望。   冲大师笑道:“证人就在此间,待会儿自然出来。时下容我把话说完。一开始,幽会之事没人知道,后来形势生变,张士诚为朱元璋所灭,他的妹子失去靠山,气焰大减,至于少侠的父亲,因为输给某人,也是郁郁而终。从那以后,少侠成了一岛之主,行事少了许多顾忌,终有一天,被姓叶的弟子撞破了奸情,叶姓弟子愤而动手,可惜技不如人,而少侠则一时意气,放出大话,说要休了张氏,与情人成婚。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姓叶的恼恨至极,偏又无法可施。那少侠回家休妻,女子也返回家中,要抱走女儿。姓叶的愤然阻止,谁知那女子却说,这女儿不是他的,而是……”白衣僧说到这儿,略略一顿,众人的心应声发抖,目光都落在叶灵苏身上,少女呆呆站在那儿,神情十分茫然。   冲大师长叹一口气,忽地幽幽说道:“这个小女孩,不是叶家血脉,而是女子和少侠偷情所生。”   叶灵苏如遭雷击,下意识后退两步,似乎如此一来,就能避开冲大师的词锋。鳌头矶上,忽然变得沉寂如死,纵是万雷轰顶,也不如冲大师的这几句可怕。   叶灵苏心中一片空茫,那感觉十分古怪,非惊非怒,更像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她转眼看向云虚,盼他出言否认,可是云虚一反常态,脸色苍白,目光游移,站在那儿不言不语,就像是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秃驴!”云裳脸涨通红,两眼喷火,一抖长剑,厉声叫道,“你的屁话说完了么?说完了,把狗头伸过来送死。”   “可怜,可怜。”冲大师向他摇头叹气。   “可怜什么?”云裳俊眼圆睁,声色俱厉。   冲大师淡淡说道:“可怜你活了二十多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如何死的。”云裳一愣,脱口道:“我怎么不知道?家母是病故仙逝。”   冲大师看了云虚一眼,呵呵笑道:“云岛王,你以为呢?”云虚抿嘴闭眼,一言不发。   云裳心中隐隐不安,叫声:“爹爹……”云虚仍是不答。冲大师笑道:“不用叫了,他心中有愧,不便回答。云老弟,据我所知,令母是吞金自尽,至于原因,就是令尊要将她休弃。”   云裳一声长叫,挥剑欲出,这时忽听云虚沉声说道:“裳儿,住手。”云裳一愣,掉头叫道:“爹爹,这秃驴乱嚼舌根,太也可恨……”   “可恨的不是他,是我。”转眼之间,云虚气色颓败,俨然老了十岁,“这和尚说的没错,我当年一念之差,害人不浅。第一个害的就是你娘,她那时兄长败亡,孤苦无依,我却给了她一纸休书,万念俱灰之下,她吞金而死。那时你还小,我怕你难以承受,故而掩盖真相,说她因病去世。”   云裳盯着父亲,脸上血色全无,身子簌簌发抖,忽地手指一松,长剑当啷落地。这件事其他人也是第一次听到,均是大为震惊,盯着云虚,不胜愕然。   “苏儿!”云虚上前一步,注视叶灵苏,脸上闪过一丝惨痛,“和尚说得不错,我和你娘,唉,罢了,轻如的死全都怪我,如果当年我不顾一切拒绝婚约,带她远走高飞,她也不会嫁给叶成,她不嫁给叶成,也就不会罔顾纲常,与我私通幽会。如果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叶家接你,叶成纵然丧心病狂,也休想害得了她。我一步错,步步错,害了轻如,害了裳儿的娘,更害了你们兄妹。”   叶灵苏身子摇晃,似乎站立不住,她盯着云虚,拼命摇头,心里乱如麻,俨然天地翻覆。   云虚惨笑一下,又说道:“苏儿,这些话听来难受,但句句属实。你想一想,你无父无母,又无依靠,为何小小年纪,就能进入正宗?再想一想,云裳三番两次地想要娶你,可我都没答应,你们本是兄妹,如何又能成亲……”   叶灵苏眼泪夺眶而出,在面巾上留下道道湿痕,双脚忽地失去力气,有如卧云散雪,软软瘫倒在地。这时只听一声狂叫,云裳丢下长剑,捂着脸狂奔而出,穿过周围人群,一眨眼就不见踪影。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均能明白他的心境。云裳一向佩服父亲,将他视为神圣,不想现在知道,这位父亲大人不但通奸生女,还将生母活活逼死。更让他痛苦的是,自己爱恋已久的女子,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如此三箭齐发,将他的心射得支离破碎。   云虚望着叶灵苏,仿佛呆了痴了,他微微俯身,似要抚摸少女的秀发,指尖还没碰到,叶灵苏如受针刺,向后一缩,眼里涌出痛苦之色。云虚怔了怔,苦笑道:“苏儿,你还记得你娘的样子么?”   叶灵苏呆了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那时还小,如今细想,母亲的音容只剩下一个模糊缥缈的影子。   “你和她长得很像。”云虚盯着她目不转睛,“你越是长大,就越是像她,我每次看见你,就仿佛看见她的影子,只一想到她,我就感觉锥心的难受。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只好让你戴上面纱,看不见你的全貌,我心里的痛苦也会少许多。”他多年来隐藏心中秘密,每日见了女儿,父爱也只能隐忍不发,而今坦白一切,忽觉如释重负,压抑已久的情感喷薄欲出,投向叶灵苏的目光说不出的慈爱。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摘下那一幅面纱。   人群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叶灵苏的脸上,无论男女僧俗,主客敌我,数百道目光被那张俏脸牢牢吸住,个个屏息凝神,均是不忍挪开。乐之扬不由心想:“她长得真美。”冲大师也双手合十叹道:“善哉,善哉。”   竺因风听见佛号,如梦方醒,死死盯着叶灵苏,眼里光芒闪烁不定。   叶灵苏徐徐起身,注视云虚,水杏眼含烟笼愁,红唇轻轻颤抖,雪玉的面颊上泪滴如珠、哀婉不胜,仿佛梨花带雨,更添不尽风姿。   “苏儿!”云虚叹了一口气,“你不姓叶,你姓云,该叫云灵苏……”   “不!”叶灵苏轻轻摇头,仿佛自言自语,“我姓叶,不姓云。”云虚一怔,转念明白过来,叶灵苏必是恼恨自己十余年不肯相认,让她始终蒙在鼓里。想到这儿,更加内疚,说道:“苏儿,我以前不肯认你,也是不得已。”   叶灵苏看他一眼,转过目光,投向远处,一字一句地说:“一句不得已,就能弥补你的过失吗?”   云虚胸中大痛,“呵呵呵”惨笑起来。这时人群中跨出一人,长身浓髯,厉声高叫:“云岛王,你辱我叶家未免太甚。”说话的正是叶成的兄长叶腾,在他身后,又陆陆续续走出二十来人,均是叶家子弟,个个神色不忿。   叶腾大声说道:“就算说上天去,卓轻如也是我弟弟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身为岛王,诱奸良家妇女,应该怎么交代?”   其他人听了这话,大多默默点头。东岛地处海外,虽不如中土礼教森严,但婚外私通,仍然不为众人所容。更何况云虚身为岛王,叶家又是岛上望族,一旦处置不当,不但云虚威令不行,东岛也将四分五裂。   “叶兄少安毋躁,我自有交代。”云虚收拾心情,恢复素日冷峻。他积威所在,叶腾和他目光一交,下意识低下头去。   云虚沉默一下,转向冲大师说道,“大和尚,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答疑。”   “但说无妨。”冲大师莞尔点头。   云虚扬声说道:“你来东岛,意欲何为?”冲大师笑道:“不是说了么?受人之托,帮助释先生登上岛王之位。”   云虚瞧他时许,点头说道:“大和尚,你实在厉害,只凭一张利嘴,就闹得本岛鸡犬不宁,当真辩才无碍,可比苏秦张仪。”   “谬赞,谬赞。”冲大师微微笑道,“岛王自承其事,令我大感意外。若你矢口否认,和尚我也无可奈何。”   云虚冷笑道:“大和尚何必自谦,你胆敢前来,必有胜算,想来我自行认罪也在你的意料之内。这件事我隐瞒多年,愧对亡人,每每夜深梦醒,心中悲恸难抑,久而久之,乃至于成为了武道上的一大障碍,今天说个明白,也是莫大解脱。但我只是奇怪,这些往事秘辛,东岛也无人知,大和尚你又从何得来?”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冲大师合掌而笑,“因缘果报,应验不爽。”   云虚摇头道:“我不信因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他的目光扫向人群,“在我东岛之中,有人做了你大和尚的内应。”突然间,他的目光凝注一处,冷冷说道,“明斗,你还藏什么?”   明斗一愣,干笑道:“岛王何出此言?”云虚摇头说:“事到如今,你还在装模作样,我又不是傻子,这个内应除了你没有第二个。”明斗眨了眨眼睛,抿着嘴一言不发。   云虚接着说道:“你是叶成的好友,他害死轻如以后,自知难逃我的报复,故而找到你说明一切,而后伏剑自杀。他的本意是要你将事情公之于众,好让我身败名裂。但你没有如他所愿,反而跑来向我效忠,又劝我说东岛正当危难,我应该强忍悲痛,顾全大局。我听信了你的鬼话,始终隐瞒此事,继续做这个岛王。这些年来,你以此为把柄,或明或暗地要挟于我,逼我作出违心之举,好比当年鳌头论剑,我助你胜过童耀,成为四尊之一……”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童耀又惊又怒,心里多年的疑惑有了答案,一时悲愤莫名,死死盯着二人,脸上的肥肉簌簌发抖。   明斗神情尴尬,只听云虚又说:“再好比两年之前,你派弟子劫杀乐之扬,被苏儿破坏以后,你亲手将他二人困在燕子洞中,要把他们活活饿死。事后我大发脾气,可也没有追究,甚至于坏了苏儿的名节,让她怨恨了我许多时候。”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两年以来,乐之扬和叶灵苏在洞里的事情说不清、道不明,惹来无数非议,时至今日,透过云虚之口,方才还了两人的清白。   明斗低头不语,云虚盯着他慢慢说道:“明斗,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勾结外人,泄露我的隐私?”   明斗的面肌抽动两下,握紧双拳,“嘿嘿”笑道:“勾结两个字有点儿难听,不管怎么说,叶成都是我的朋友,我这么做,也是良心发现……”   “好一个良心发现!”云虚踏上一步,目透杀机。明斗不由后退两步,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望着冲大师,流露出求援之意。和尚微微皱眉,也徐徐跨出一步,月白的僧袍无风而动。   云虚陡然止步,回头看来。冲大师禅心坚牢,与他目光一接,心中也是突地一跳,但觉云虚身上涌出一股锐气,势如怒潮,奔涌四溢,不由得暗暗行气,“大金刚神力”密布全身。   “大和尚。”云虚冷不丁开口,“你比令师‘渊头陀’如何?”   “大大不如。”冲大师从容回答。   “我呢?”云虚冷哼一声,“我又比他如何?”   冲大师笑容不变:“师尊称许过岛王的剑法,梦幻空花,无法之法,他若与你遇上,也无必胜把握。”   云虚抬头望天,冷冷说道:“既然这样,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善哉,善哉。”冲大师低眉而笑,“云岛王逼死结发妻子,害死青梅竹马的情人,杀我一个和尚,那又算得了什么?”   云虚一愣,脸上血色全无,眼里的神光暗淡下来,他望着天际流云,呆呆出了一会儿神,忽地一拂衣袖,扬声说道:“云虚错恨难返,再也无脸面对诸公,今日我辞去岛王之位,只身前往昆仑山挑战仇敌,无论胜败生死,永不踏足东岛半步。”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吃惊。云虚当年发有毒誓,如不能胜过梁思禽,终身不出东岛一步,他如今留在东岛,自然没有必胜把握,所以此次前往昆仑,与其说是挑战,不如说是送死,足见他心灰意冷,再也不愿苟活人世。   花眠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岛王……”云虚冲她摆了摆手,迈开大步,掉头便走。叶灵苏望着他面无血色,张了张嘴,但却没有发出声音。   “且慢!”冲大师忽道,“岛王忘了一样东西。”   云虚身形一顿,解下腰间乌鞘长剑,说道:“这个么?”一反手,连剑带鞘,化为一道乌光,越过众人头顶,直奔冲大师的胸口。   冲大师脸色一沉,双手合拢,噌地一声夹住乌光,刹那间,他的脸上腾起一股紫气,手掌间啪啪连声,乌木剑鞘敌不住两人的内力,四分五裂,露出一口秋水似的古剑。   这一口太阿古剑,乃是岛王信物,云虚本意重伤此人,不想冲大师居然接下,他呆了呆,点头道:“大和尚,好功夫!”   “承让、承让!”冲大师掷出剑于地,笑着说道,“岛王既然逊位,除了这口太阿剑,归藏洞和金丹房的钥匙,也该一并留下来吧。”   云虚皱了皱眉,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掷给花眠,头也不回,走向港口。不多时,只见海港中驶出一艘快船,张满云帆,向西驶去。   他说走就走,出人意料,众人望着孤帆远影,心中都是百味杂陈。冲大师目送帆影消失,低眉笑道:“家不能一日无主,国不能一日无君,云前辈逊位之后,理应马上选出岛王。”   他逼走云虚,花眠恨他入骨,听了这话,厉声说道:“选岛王是我东岛的事,轮不到你这个野和尚做主。”   “和尚当然做不了主。”冲大师不急不恼,看了释王孙一眼,俊秀的脸庞上微微含笑,“释先生却能做主。”   花眠冷哼一声,说道:“这人来历不明,是不是释家的后代还难说,如果真是释家后代,那么释家三大绝技——乘风蹈海、无相神针、大象无形拳必会其一,花眠不才,正想领教高招。”说着晃身而出,直奔释王孙。   释王孙脸色惨变,吓得抱头就跑,冲大师一晃身,挡在他的身前,一手竖在胸前,一手紧握成拳,徐徐向前送出。花眠只觉一股大力横空而来,势如惊涛骇浪,叫人无处可藏,只好停下身形,挥掌拍出。   掌力与那拳劲一碰,仿佛撞上一堵石墙,掌力烟消云散,拳劲仍向前冲。花眠不由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在地上,气血翻腾,盯着冲大师,一张俏脸煞白如死。   明斗忽地咳嗽一声,大声说:“花尊主何必如此,冲大师说的不是没有道理,龙无首不行,雁无头不飞,趁着鳌头论剑,早早选出岛王才是正理。”   明斗引狼入室,花眠对他的恨意不比冲大师稍逊,闻言冷笑一声,说道:“你们急着选出岛王,到底怀有什么居心?”   冲大师从容笑道:“贫僧出家之人,能有什么居心?灵鳌岛本是释印神创立,理应由释家人来做岛王,当年释家好意收留天机宫诸君,结果鸠占鹊巢,反被你花、云二家赶走,而今一过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释王孙得他撑腰,登时神气起来,一边摇头晃脑地附和:“没错,没错,说得好,说得妙……”明斗也笑道:“大和尚说得对,云家做了多年的岛王,天天叫嚷收复中土,结果直至今日,也未踏出此岛一步。这岛王之位,也该换一换人了。”   花眠气得发抖,正想出言反驳,忽听施南庭说道:“明斗,我只是纳闷,你什么时候跟这和尚连成一气的?”   明斗笑而不答。施南庭想了想,说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一二,那天在仙月居,这和尚来得太巧,恐怕也是你召来的吧?”   明斗扬起脸来,傲然道:“无凭无据,可不能胡说。”   施南庭咳嗽两声,蜡黄的脸上多了一丝血色,他盯着明斗,徐徐说道:“一开始,我也想不通你们的居心,直到这和尚定要云岛王留下钥匙,我才有点儿明白过来,方才又想起仙月居上冷玄说过的一句话,这才终于恍然大悟。”   杨风来听到这儿,忍不住问道:“什么话?我也听过吗?”施南庭点头道:“你还记不记得,冷玄叫这和尚什么?”   杨风来伸手抓头,皱眉说道:“似乎,似乎叫他什么王子……”   “薛禅王子。”施南庭话才出口,杨风来一拍脑门,叫道:“没错,就是薛禅王子!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薛禅是蒙古人的名字,又称弘吉剌。”施南庭盯着冲大师,双目精光转动,“若我所料不差,大师出家之前,应该是一位蒙古王子吧?”   冲大师笑笑不语,东岛众人面面相对,心中不胜迷糊,花眠说道:“施尊主,此话怎讲?”   “花尊主还不明白么?”施南庭叹了一口气,“这位冲大师是蒙古王子,燕然山的铁木黎是蒙元的国师,这个竺因风,又是铁木黎的得意弟子。”   “啊!”花眠脸色大变,冲口而出:“他们是鞑子派来的奸细?”   话一出口,群情哗然,盯着冲大师一行,脸上均是流露恨意。杨风来仍是不解,大声嚷嚷:“老施,元朝灭亡以后,本岛跟他们素无瓜葛,这帮人来东岛干什么?”   施南庭冷笑道:“当然是为了归藏洞里的东西。”杨风来怪道:“什么东西?”施南庭还没回答,花眠抢着说道:“那里面有昔年天机宫的遗书,包括许多攻守器械的图纸。”说到这儿,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钥匙。   施南庭回过头来,向冲大师说道:“薛禅,你还有什么话说?”   “和尚无话可说。”冲大师微微一笑,“施尊主心明神照,无微不至,做一个尊主太屈才了。”   此话一出,东岛弟子握拳拔剑,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竺因风也双眉上挑,一挥手,随从们有的拔刀在手,有的掀开衣摆,取出一张劲弩。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冲大师忽地双手合十,朗声笑道:“各位动手以前,可否听我一言?”声如洪钟大吕,震得众人心颤神摇,东岛弟子为他气势所夺,尽管握住刀剑,不敢贸然上前。   杨风来啐了一口,说道:“你还有什么鬼话?”冲大师笑道:“东岛和蒙元,当年确有仇怨,而今时过境迁,结仇的人死了,大元朝也亡了。现如今,你我双方只有旧怨,并无新仇,反而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杨风来迟疑一下,皱眉道:“你说大明?”   “不错!”冲大师连连点头,“大明创立已久,固若金汤,朱元璋内修政事,外振甲兵,我蒙元固然岌岌可危,你东岛蕞尔之地,化外孤岛,更是不堪一击。”   花眠冷笑道:“你绕了半天弯子,到底想说什么?”   冲大师说道:“你我两方,敌人相同,处境相似,何不携起手来,共同对抗大明?我蒙元有铁骑十万,野战还可应付,攻城之术却大不如前,东岛人丁虽少,却有天机宫留下的机关秘术。想当年高邮之战,我大元脱脱丞相统帅百万之师,仍是受阻于东岛的守城利器。若你我两方携手,大可取长补短,一举覆亡大明,而后大家划黄河而治,河北归我蒙元,河南归你东岛,南北相望,岂不快哉?”   “快个屁哉!”杨风来破口大骂,“我东岛再落魄十倍,也不会跟你们鞑子联手,你若还想活命,早早乘船离开。”   冲大师只是笑笑,花眠更加气恼,正想号令众人齐上,忽听身后有人说道:“这和尚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天天嚷着复国,结果大明天天壮大,如今铁桶的江山,根本没有杀回中土的机会。”   花眠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个“龙遁流”的弟子,不由厉声喝道:“童不周,你说这话,不怕背祖忘宗吗?”   童不周眨了眨眼,欲言又止,他身边一人却说:“老童说的没错啊,光靠我东岛这些人,哪儿能够杀回中土呢?复国复国,痴人说梦罢了。”   “对呀!”另一个“千鳞流”弟子接道:“就算我们放弃复国念头,朱元璋也不会放过我们,等到大明派来水师征讨,大伙儿想逃也不成了。”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赞同冲大师言论的竟有四分之一,明斗站在一边冷笑,“鲸息流”的弟子一大半围在他的身后。花眠看在眼里,暗暗心急,动摇者加上明斗的死党,足足占了三分之一,算上冲大师带来的人手,两边已是势均力敌。她想到这儿,看了冲大师一眼,见他不喜不怒,神色冲淡,纵有龟镜之术,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花眠不觉一阵心寒,暗想这和尚武功还在其次,智术上真有鬼神莫测之机,先将云氏父子生生逼走,如今三言两语,又挑得东岛人心大乱。花眠再看施南庭,后者紧皱眉头,脸上病容更深,两人对视一眼,均能看出对方脸上的愁意。   只听众人争吵起来。三分之一的人赞同联蒙,另有三分之一认为胡汉有别,宁可朱氏当国,也不愿与蒙古人联手,剩下三分之一却是左右为难,袖手旁观。花眠暗暗叫苦,如果云虚尚在,以他的威望,必能统一众心,无怪冲大师一来,头一件事就是逼走云虚。看这和尚从容神气,只怕前后一切均在他的算计之内。   花眠越想越怕,大声说道:“大家先住口,不要中了这和尚的诡计。”   “花尊主言之差矣。”冲大师笑道,“常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家有话不说,岂非要憋出病来?再说了,古有联吴抗曹的谋略,你我两家又为何不能联手抗明?但看大家各执一词,不如这样,主张联合的算一方,不主张的又算一方,双方各派三人比武决胜,谁胜了,就按谁的主张办。”   花眠暗暗盘算,自己和施南庭、杨风来正好三人,明斗投入对方,算上冲大师与竺因风也是三个,以三对三,倒也妥当,想着大声说道:“好,大和尚,如你所说,比武决胜,我们这一方是施尊主、杨尊主和我。”她目光一转,看向明斗,冷笑道,“明尊主,你算哪一方?”   明斗笑笑,袖手上前,走到冲大师身边,冲大师左右瞧瞧,点头笑道:“我们这一方除了和尚,就是竺先生与明尊主了。”   花眠咬了咬牙,大声说道:“话说在前头,你们输了,马上离开东岛,并且对天发誓,不得泄露本岛方位。”   “好啊!”冲大师笑笑说道,“我方如果赢了,你们尊释先生为王,不得再有异议。”   花眠和施南庭对望一眼,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想到这儿,她瞥眼看去,叶灵苏站在人群之外,两眼望着远空,木木呆呆,魂不守舍。花眠见她神情,忽然心中一酸,暗想云虚逊位,云裳发狂,叶灵苏失魂落魄,东岛百年基业,只怕就要毁于一旦。   《灵飞经III》   卷叁 印神无双   第十章 辩折群雄   冲大师呵呵一笑,朗声叫道:“有道是‘客随主便’,三位尊主是主人,不妨先派一位出战。”   三尊对望一眼,聚头商议,施南庭说道:“所谓‘后发制人’,不如让他们先派人马,观看形势,因人用兵才是上策。”   花眠深以为然,扬声说:“远来是客,做主人的处处抢先,有失礼节。大和尚,还是你先派人出阵吧!”   冲大师笑道:“那么和尚逾越了。”飘然跨出一步,高叫道,“和尚献丑,就来打这一个头阵!”   此言一出,东岛三尊大感意外,以他们的设想,对方三人之中,冲大师身为主帅,理应压轴出场。如今他率先出阵,令三尊大大为难。第一阵是初战,胜了大长志气,败了折损威风不说,还会影响后面两阵。   施南庭想了想,叫过其他二人说:“这和尚的‘大金刚神力’是真传,你我三人均无把握胜过他。但此后两阵,竺因风轻功高妙,正是杨尊主的敌手,明斗内力虽强,但说到料敌先机,比起花尊主远远不如。故而第一阵由我出战,大金刚神力近战无敌,我的暗器却适于远攻,以我之长,攻他之短,胜了固然是好,如果败了,后面两阵也可以挽回。”   “施尊主言之成理!”花眠担心道,“这和尚外表和气,内心诡诈,你和他交手一定小心。”   施南庭点了点头,向前迈出一步,朗声说:“大和尚,施某来会一会你!”   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施尊主的‘北极天磁功’武林一绝,当日仙月居一会,贫僧意犹未尽,今日正好全力请教。”   施南庭说道:“大师客气了。”右手一抖,指尖丁零当啷,出现许多精钢锤炼的细小薄片,聚在一起,化为一团明晃晃、光灿灿的精钢圆球。   冲大师笑容敛去,长眉舒展,凤眼顾盼流光,越发风神照人。施南庭与他目光一接,不但提不起丝毫敌意,反而生出了莫大的惭愧。单看这和尚的容貌风采,真如林中仙、月下佛,如果相逢于江湖之上,大可对坐品茗、围棋论道、一洗凡俗、消尽块垒,与之打打杀杀,真是大煞风景。   “施尊主请了。”冲大师声音入耳,施南庭才如梦方醒,抬眼看去,和尚抬起右拳,徐徐送出,一股大力沉凝如山,奔涌直来。   施南庭脚踩奇步,避开正面,一招“南斗司命”,左手圈转出拳,横击对手拳风,右手微微一招,手中钢球散开,数十枚钢片嗖嗖飞出。   拳劲相交,施南庭手臂一热,笃笃笃后退三步。冲大师站立不动,变拳为掌,小臂画一个半圆,呼地向下扫出,只听叮叮当当,钢片散落了一地,他上身不动,跟着向前跨出一步,众人还没看清,他已经身在半空,左脚有如天马飞蹄,直勾勾踹向施南庭的咽喉。   这一脚快如闪电,却无一丝风声。施南庭使一招“北斗横天”,双臂上举,抵挡来腿。手脚刚刚相接,施南庭便觉不妙,一股无匹大力从和尚的脚背上迸发出来,循着手臂冲向他的胸口。   施南庭喉头一甜,几乎吐血,借着冲大师的腿力,一个跟斗向后翻出,本想借以消势,谁知“大金刚神力”后劲无穷,施南庭身不由己,足足翻出三丈,双脚还没着地,冲大师如鬼如魅,飘然赶上,五指成爪,向他腰眼扣来。   施南庭右手抖出,射出点点寒星,钢片忽集忽分,飞向冲大师的面门。   两人相距咫尺,施南庭这一招既刁且狠,冲大师纵有飞天遁地的能耐,也难免不受损伤。只见他一拧身,整个人腾空跳起,手足折叠,头脑胸腹均埋入四肢,整个人化为了一个圆乎乎的肉球,钢片射来,如中败革,划破月白僧衣,在肌肤上留下一丝丝淡白色的痕迹。   这一轮变化又快又奇,施南庭不及转念,肉球滚动起来,带着一股烈风,撞在他的胸口。这一撞力量之大,施南庭四肢百骸几乎散架,越过数丈之距,直向山崖之外落去。   两人过招奇快,场上众人大多没有看清,忽见施南庭坠崖,人群里响起了一片惊呼。   “当啷”一声急响,悬崖下飞出一只钢环,精白闪亮,扣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   冲大师舒展身形,飘然落下,看见钢环,不动声色。忽听一声锐喝,施南庭跳上悬崖,嘴角淌血,右手拽着一串钢环,环环相扣,径约尺许,环身刃口向外,看上去锐薄锋利。   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说道:“奇怪,奇怪。”席应真随口道:“奇怪什么?”   “和尚的武功奇怪。”乐之扬顿了顿,“施尊主的兵刃更奇怪。”   “不奇怪!”席应真轻轻摇头,“和尚是金刚传人,他的三十二身相出自天竺的瑜伽术,全身上下扭转如意,我若老眼不花,这一变应是其中的‘脱胎雀母’。”   “雀母?”乐之扬怪道,“干吗不叫鸡母、鸭母、鸨母?”   “你有所不知。”席应真说道,“这个典故出自佛经,相传天地之初,孔雀为百鸟之祖,巨大凶悍,能食人畜,如来世尊在雪峰修炼,为孔雀吞噬,世尊剖开雀腹而出,故而尊孔雀为母,称之为佛母孔雀明王。世尊在孔雀体内曾为卵形,出体以后幻化为人,方圆变化,自在如意。”   “有趣,佛祖还做过鸟蛋么?”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这么说起来,和尚要不剃成光头,简直就是对不起佛祖。”   席应真道:“剃光头跟佛祖何干?”乐之扬笑道:“你看这大和尚的光头,难道不像是一颗光溜溜的鸟蛋吗?”东岛弟子听了无不哄笑,冲大师一伙则对乐之扬怒目而视。   冲大师练有佛门六通之中的“天耳通”,十丈之内,落叶可闻,席应真语声虽小,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暗暗惊讶,忍不住看了老道士一眼,心想:“这道人是谁,样子落魄,眼光却了得。”   但听席应真笑骂道:“乐之扬,你这一张臭嘴,早晚要下拔舌地狱。唔,说到施南庭的连环,那也是大大有名,全名叫做‘璇玑九连环’,出自当年的‘天机宫’,施展开来奥妙无穷,你若有心,不妨好好瞧瞧。”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看了老道士一眼,心中的滋味难以言说。云虚乘船一走,“逆阳指”无人能解,席应真可说必死无疑。本想这老道士一定灰心丧气,谁知道他若无其事、谈笑自得,从头到脚也看不出一丝颓丧。   忽听一声长啸,施南庭舞动连环,向前扫出,九个连环一旦抖开,浑如一条长鞭,凌空舒卷,矫矫不凡。   和尚竖掌于胸,目光明朗,等到钢环加身,方才挥袖出掌,大金刚神力随之涌出,有如一堵墙壁,连环击在其上,发出当啷异响。突然间,一只钢环脱出连环,“呜”的一声向前冲出,画了一个圆弧,冲向冲大师的身后。   这一下迂回诡谲,众人无不齐声叫“好”。冲大师长眉上挑,“嘿”的一声,右臂有如无骨毒蛇,反掌圈回,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扫向钢环。   神力所至,钢环为之一荡,风扫落叶一般向外弹出。施南庭大喝一声,手中的连环向前急送,飞走的钢环去而复还,一如归巢的鸟儿,当啷一声挂回连环,卷起一片白光,切向冲大师的腰胁。   乐之扬看呆了眼,转念之间,忽又明白过来:这一串九连环是精钢锻铸,施南庭注入“北极天磁功”,精钢化为磁铁,彼此相互吸引。脱出的钢环被冲大师击飞,但一受到磁力吸引,又立马飞回连环。   九连环本是一件玩物,相传是诸葛孔明所造,九个圆环曲折往复,把玩之人以拆解为乐。   施南庭拆解一环,不过牛刀小试,这时睁眼大喝,脚下步履生风,手中的连环大开大合,绕着冲大师游走如飞。九个钢环不时分开,忽而一环独飞,忽而两环比翼,时而三环齐飞,结成一个大大的“品”字。烈日之下,钢环上的锋刃寒光迸射,叫人胆战心惊。   冲大师凝立不动,双掌圆转如意,钢环左来左迎,右来右挡,神力所向,无不应手而飞。   两人一静一动,各展神通,那一串九连环尤其好看,分分合合,曲曲折折,合起来犹如银练当空,分开来好似白云出岫,更妙的是施南庭将“解连环”的法子纳入招式,变化之繁,分合之巧,使人如行山阴道中,双目实在应接不暇。   数十招转眼即过,冲大师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任由对手变化,始终不容钢环近身。施南庭东奔西走,渐渐力不从心,他当年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险些死掉,幸为云虚救回,但已落下病根,平时没什么,激斗之时难免复发。他之前挨了冲大师一撞,已然牵动肺腑,此时游斗已久,气血渐渐失控,再加上驾驭“璇玑九连环”十分费力,斗到此时,脏腑不觉隐隐作痛。   施南庭心中焦急,但看冲大师的神气,不由心想:“这和尚胸有成竹,莫非知道我的底细?故意拖延时间,等我内伤复发?”想到这儿,手腕一抖,九个钢环牵扯勾连,长蛇般连成一串,带起一股疾风,扫向冲大师的左胁。   冲大师眼中含笑,左掌挥出,一股无俦大力撞上连环,激起一阵刺耳的鸣响。施南庭忽地双目睁圆,大喝一声:“九环齐转!”九个钢环应声分开,呜呜呜凌空旋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化为一个圆阵,一股脑儿将冲大师围在阵中。   冲大师双掌连拍,扫开身边连环,但钢环附有磁力,去而复返,有如附骨之疽。激斗间,施南庭大叫一声“合”,九个圆环向内聚拢,彼此勾连,化为了一条锁链,将冲大师牢牢缠住。   钢环外有锋刃,摧筋断骨不在话下,更何况九环加身,势必将人切成碎块。如是一般对手,施南庭也不愿使出这一招“九环套魂”,可是冲大师武功太高,等闲的招式对他无用,情急之下,只好出此毒招。   众人惊呼声中,连环向内收拢,然而出乎施南庭的意料,锋刃所过,冲大师僧袍开裂,肌肤却无损伤,其中生出一股极大的潜力,钢环非但切不下去,刃口还有翻卷之势。   两人四目相对,蓦然间,冲大师长眉陡立,凤眼生威,大喝一声“开”,双肩用力一晃,施南庭登时虎口崩裂,蜡黄的面皮上涌起了一股骇人的紫气。   “开!”冲大师又叫一声,当啷之声不绝,钢环吃力不住,节节寸断,施南庭发出一声惨叫,身子向后飞出,摔出一丈有余,吐出一大口鲜血,登时昏了过去。   人群中一片死寂,花眠纵身上前,扶起施南庭,但见他双眼紧闭、气若游丝,一把脉门,脉象也如一团乱麻。她忙从袖间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淡黄色药丸,塞入施南庭口中,度以真气,不敢怠慢。   冲大师的僧袍破损多处,早有随从送来一件新袍。他也不更换,随手披上,洒然笑道:“善哉,善哉,手重了一些,只怪施尊主武学奇巧,我若不尽全力,一定应付不了。”   花眠盯着他杏眼喷火,杨风来怒不可遏,托地跳出人群,厉声道:“闲话少说,下一阵你们派谁?”   冲大师笑道:“上一阵我方派人在先,为了公平起见,这一阵理应你方先出阵才对。”   花、杨二人均是一愣,此前的算盘全都打乱,花眠气得咬牙冷笑:“大和尚,你还有脸说‘公平’两个字?”   冲大师笑道:“贫僧一向公平,半月前在嘉定,有人打我了一拳,我也还了他一拳,怎料他经受不起,居然当场死了,但为公平起见,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这番话中不无威胁之意,花眠忍气说道:“你妄开杀戒,伤生害命,又算什么佛门弟子?”   冲大师笑道:“文殊成道之时,横扫十万魔军;南泉点化弟子,也有斩猫之举。足见佛门之中并非一味慈悲,杀活自在,方为绝大智慧。”   他辩才无碍,纵是歪理邪说,也能讲得无懈可击。花眠无言以对,杨风来气得直喷粗气,大叫:“好哇,公平就公平,这一阵老子出战,你们派谁来送死?”   冲大师不及回答,花眠抢先说:“杨尊主,你来压阵,这一阵由我出战。”不待杨风来回答,放下施南庭,袅袅起身,走向场内。   原来,她考量形势,施南庭输了一阵,己方不容再败。杨风来的武功排在四尊末尾,对方一旦派出明斗,那是必输无疑。自己比起明斗稍稍占优,至于竺因风,尽管不知底细,料也强不过冲大师,仗着龟镜神通,也可与之周旋。   正盘算,忽见冲大师使个眼色,竺因风龇牙一笑,足不点地走了上来,一双三角眼骨碌乱转,盯着花眠上下乱瞟。   花眠心中不快,皱眉道:“你看什么?”竺因风笑嘻嘻说道:“你们汉人常说:‘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你这娘子何止风韵犹存,简直就是大大的勾魂。鄙人见过不少美人,胜过你的倒也不多,要不然咱们打个赌,你输了,便做我的姬妾,跟我回漠北享福如何?”   此话一出,东岛弟子无不惊怒,猪狗畜生一顿大骂。要知道,花眠虽是女子,但为人外和内刚,位居四尊之列,执掌东岛刑堂,岛上的弟子见了她无不惧怕。竺因风色胆包天,竟敢当众调戏,众弟子深感受辱,叫骂声惊天动地。   花眠一言不发,冷冷看着竺因风,冲大师见势不妙,喝道:“竺因风,少说废话,别忘了今日为何而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竺因风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大和尚,别当我不知道,你也是妓院里的常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能做秦淮河的情僧,就不让我说几句情话吗?”   他将花眠比做青楼女子,众人更加震怒。冲大师暗暗心急,知道这小子贪淫好色,见了美女便想染指,自从进入中原,已经坏了不少良家女子的名节,换在平日,大可任他胡闹,如今事关复国大业,万万不可惹起众怒。想到这儿,冷笑道:“好啊,你只管说。刚才的话我要一字字告诉令师,说是此行失败,全因你而起。据我所知,铁木黎处罚犯错弟子,都是割烂皮肉,钉在燕然山顶任由秃鹫啄食。贫僧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那滋味儿一定不太好受。”   竺因风瞪着他面皮发青,忽地干笑两声,转身说道:“方才言语得罪,还请小娘子见谅。”   花眠笑了笑,说道:“竺先生,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我们换一个比法如何?”   竺因风见她巧笑嫣然,登时筋酸骨软,心中为之荡漾,色迷迷地说:“小娘子要比什么,竺某一律奉陪。”   冲大师见他色令智昏,心中大为恼怒,欲要喝止,花眠已然开口说道:“好啊,竺先生,咱们就来比一比猜枚!”   “猜枚?”竺因风一愣,“这和武功有什么关系?”   花眠一笑,柳腰微拧,玉手探出,从地上捡起了若干精钢薄片,这本是被冲大师打落在地的,施南庭之物。   竺因风莫名其妙,又见花眠俯仰生姿、妙态毕露,登时心痒难煞,连吞了几大口唾沫。   花眠看见他的丑态,心中暗恨,脸上却是笑吟吟若无其事,随口说道:“这儿有二十枚钢片,你我各得十枚,藏在手里由对方猜测数目,如果猜中,便可攻出三招,如果猜错,便由对方攻出三招,这三招之内,另一方不得还手。”   竺因风微感迟疑,可是大话出口,覆水难收,忽听冲大师笑道:“花尊主精通‘龟镜’之术,善能洞悉人心,区区几枚钢片,那还不是一猜就中?”   竺因风忙说:“对,对,这法子不公平。”花眠微微抿嘴,冷笑说:“竺先生不是说过一律奉陪吗?敢情‘出尔反尔’也是燕然山的高招?”   竺因风自命风流,最恨被女人小看,闻言双颊发烧,把心一横,大声说:“谁说我出尔反尔?猜枚就猜枚,我就不信小娘子能看破我的心思!”   “这才像话。”花眠一扬手,钢片嗖嗖飞出,散如星斗,洒向竺因风全身。   竺因风知道她在称量自己,咧嘴一笑,双手抓住,其势快比闪电,眨眼之间就将十枚钢片抓在手里,掂了掂说道:“小娘子,题目是你出的,当然也由你先猜。”   “好说!”花眠含笑点头。竺因风反手于后,鼓捣一阵,握拳伸出,笑嘻嘻说道:“请!”   花眠想也不想,张口便说:“左手四枚,右手六枚。”   竺因风一愣,花眠不但全数猜中,看她从容神气,似乎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想到这儿心中暗凛,眼珠一转,笑道:“不对。”右手中指一挑,将一枚钢片弹入左手,手法快得出奇,自负在场众人无人看清。   正要摊开双手,忽听花眠又说:“双手各五枚。”竺因风变了脸色,左手小指一勾,又将一枚钢片勾入衣袖,刚刚做完,只听花眠笑道:“左四右五,还有一枚在尔袖中。”   竺因风张口结舌,紧紧攥着双拳,再也伸不出去。花眠盯着他笑道:“竺先生,这一下可猜中了么?”   竺因风心中打鼓,自忖再使手脚,也瞒不过花眠的眼睛,想到这儿,无奈点头。   花眠笑了笑,从袖里取出一枚铁算筹,长约一尺,黝黑发亮,口中说道:“竺先生,请接招了。”   竺因风心旌动摇,暗想这女子如果真能洞悉人心,那么自己无论使出什么招数,她都能够料敌先机,加以克制,这么一来,自己岂非稳输不赢?   这个“猜枚”之法,正是要他自乱阵脚。花眠看得清楚,纵身而出,算筹化为一道乌光,直奔他的心口要害。竺因风心中一惊,正要挥掌反击,忽又想起不能还手,稍一犹豫,铁算筹已到了胸前。   竺因风品行不端,武功上却有独到之处,危殆中吸一口气,胸口陡然下陷,下身端然不动,上身顺着算筹向后仰倒,哧溜一声,算筹掠过他的左胸,登时衣裳染红,鲜血迸出。   花眠叫声“第二招”,铁算筹凌空一晃,带起一片虚影,飘飘洒洒,一口气点向竺因风六处大穴。   竺因风左右腾挪,闪过五记,忽然左肩一痛,算筹正中其上,击破了护体真气。竺因风半身软麻,几乎瘫在地上。他后退两步,还没站稳,耳边一声疾喝,清如九霄凤鸣:“第三招。”跟着乌芒破空,直奔他左眼而来。   这一招雷光电照,竺因风再不还击,这只眼睛定然不保。情急之下,顾不得什么誓约,他双手齐扬,掷出手中钢片,其中带了“无形弩”的功夫,钢片去势凌厉,有如劲弩所发。花眠纵然料到他的招式,面对漫天暗器,也只好掉转算筹,将钢片扫落在地。   竺因风一不做、二不休,大喝一声,纵声抢上,双掌轮番劈向花眠。众人见他不守约定,纷纷冷嘲热讽。竺因风脸皮甚厚,充耳不闻,只顾埋头猛攻。   杨风来怒气冲天,大声叫道:“这算什么?燕然山的弟子,说话都是放屁吗?”   冲大师笑道:“杨尊主骂得对,竺因风食言而肥,真是大大的无耻。”杨风来两眼一翻,说道:“既然如此,这一阵算你们输了。”   冲大师摇头说:“他是他,我是我,万万不可混为一谈。猜枚的法子,竺因风答应了,我可没有答应。”杨风来怒道:“好秃驴,你要赖账?”冲大师笑道:“赖账也是竺因风的事情,又与贫僧何干?”杨风来不由气结:“你们两人不是一伙吗?”冲大师道:“杨尊主糊涂了吧?燕然山、金刚门,风马牛不相及,何时又成了一伙了?”   他东扯西拉,诡辩百出,杨风来空自气恼,但也无可奈何。   斗嘴的工夫,场上两人已经打得难解难分,竺因风所练的“天刃”功夫,气贯双手,断金裂石,双掌大开大合,身法更是惊人,整个人化为一阵狂风,绕着花眠呼呼乱转。   花眠却如闲庭信步,忽左忽右,时前时后,看似从容写意,但却恰到好处。竺因风拳脚未至,她已转身避开,右手算筹下垂,始终凝而不发,左手五指屈伸,俨然掐算计数,一双秀目澄若秋水,冷冷瞧着竺因风的身影。   明斗冷眼旁观,忽地高声叫道:“竺先生当心,这是‘镜天’花镜圆的‘六爻点龙术’。”   竺因风应声一惊,他听师父铁木黎说过,“镜天”花镜圆乃花家前辈高手,相传他有一路“六爻点龙术”,以先天易数推算对手破绽,料敌虚实,一发即中,放眼百年之前,当真打遍天下无一抗手。   竺因风心有顾虑,出手稍缓,花眠镜心通明,无微不显,登时秀眉一挑,妙目睁圆,左手紧攥成拳,算筹闪电刺出,穿过竺因风的双掌,夺地点中了他的左肩。   这地方不偏不倚,正是之前算筹所中之处。竺因风伤上加伤,半身软麻,左手也垂了下来。花眠一招得手,不待他后退,晃身急上,算筹再出,虚点竺因风的咽喉“天突穴”。   竺因风身形后仰,右手格挡,谁知花眠不过虚晃一招,算筹陡然上移,啪地抽在他的脸上。   竺因风眼冒金星,滴溜溜转了一圈,站立未稳,后心又挨了一击,登时数伤齐发,扑通跪倒在地。东岛弟子均感解气,一迭声叫起好来。   花眠大家风范,不为已甚,收起算筹笑道:“承让、承让!”正要转身,忽听冲大师叽叽咕咕说了一句,她心中好奇,掉头看去,冷不防竺因风一跳而起,右手一扬,掷出一大团浓白色的烟气。   花眠措手不及,忽觉异香扑鼻,登时头昏脑胀。竺因风抢上一步,将她拦腰搂住,顺手点了三处穴道。   事发仓促,杨风来第一个缓过神来,心中惊怒莫名,箭也似的向前窜出,双袖抖出白绫,正要出手,忽觉有异,眼角余光所及,看见一片白色的僧袍。   “贼秃驴?”杨风来心中咯噔一沉,急转目光,只见冲大师站在一丈之外,敛眉袖手,含笑伫立。杨风来只一愣,忽觉一股大力从旁涌来,势如洪水破堤,击中了他的左胁。   杨风来拧身躲闪,但已晚了一步,对方掌力所到,咔嚓一声,肋骨断了几根,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地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抬眼看去,明斗目光阴沉,正徐徐收回右掌。杨风来心中之痛更胜内伤,忍不住厉声叫道:“明斗,你、你为虎作伥……暗箭伤人?”   明斗笑嘻嘻说道:“杨尊主不要血口喷人,说好了一对一,你怎么出手袭击竺先生?如果让你得手,人家只会笑我东岛恃多为胜,我阻拦于你,也是为了东岛的清誉……”   “清誉?清你娘个屁……”杨风来气得逆血上涌,眼前一阵昏黑。适才冲大师引他分心,明斗从旁偷袭,两人一明一暗,分明早有预谋。杨风来吃了大亏,有苦难言,心中的气闷难以描画。   竺因风得意洋洋,在花眠腰间一摸,摘下一串钥匙,哗啦啦抖动两下,笑道:“大和尚,是这个吗?”冲大师点头道:“不错。”   杨风来怒道:“你拿钥匙干吗?”竺因风狞笑道:“秃子头顶的虱子,不是明摆着吗?这一阵老子赢了,女人归我,钥匙也归我。他妈的,你们连败两场,从此以后,都要尊释王孙为主。”   花眠中了毒烟,神志依然清醒,听了这话,几乎落下泪来。这串钥匙是云虚临走前所留,其中一把可以打开归藏洞,洞中藏有机关秘图,如果落入蒙元之手,必然搅得天下大乱。   她空自着急,却又无可奈何,竺因风在她手下屡吃大亏,看这女子梨花带雨,心里淫念大动,狞笑道:“小娘子别哭,待会儿有你乐的。”   花眠怒道:“无耻之徒。”竺因风笑道:“好甜的小嘴儿,骂人也这么中听。”说着上下其手,胡摸乱捏,花眠自幼守贞,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登时羞愤莫名,几乎昏了过去。   东岛弟子见她受辱,叫骂声震天动地,竺因风却是无动于衷,骂得越狠,他越是来劲。众人尽管愤怒,但却投鼠忌器,除了叫骂以外,并不敢放手围攻。   冲大师站在一边笑而不语。他早已看得清楚,东岛四尊之中,杨风来主见不多,施南庭一介病夫,明斗又加入己方,论及才智声望,只有花眠可以领袖群伦。云虚临走之前将钥匙交给她,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只要制服此女,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冲大师提议比武,不过是个幌子,眼看花眠取胜松懈,当机立断,用蒙古话喝令竺因风掷出毒烟。花眠始料不及,登时中了毒手。杨风来上前救援,又落入冲大师的圈套,被明斗打成重伤。这么一来,东岛三尊全军覆没,归藏洞的钥匙也落到了竺因风手里,只待打开石洞,取出机关秘图,蒙元铁骑如虎添翼,必将突破北平、席卷天下,一雪当年的亡国之耻。   正在得意,警兆忽生,冲大师一挥手,掌风所过,击落数枚金针。他转眼望去,叶灵苏望着这边,俏脸苍白如雪。冲大师不由笑道:“叶姑娘,金针不长眼,若是射中花尊主,那可大大的不妙。”   叶灵苏一咬牙,按剑喝道:“和尚,放了花姨,如不然,我要你生死两难。”   冲大师笑道:“姑娘口气不小,有些事情说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叶灵苏看了花眠一眼,忽地纵身而出,青螭剑光影纷乱,刺向冲大师的面门。冲大师身子略偏,让过剑锋,食指嗖地弹出,正中软剑的剑身,铮的一声,叶灵苏虎口流血,软剑脱手飞出。   这一剑本是“飞影神剑”的绝招,不想一招之间,就被对手弹飞了手中之剑。叶灵苏不及多想,左手向前一扬。冲大师忌惮金针,飘然后退,冷不防少女手腕一转,数十枚金针直奔竺因风。   竺因风自恃花眠在手,无人胆敢冒犯,谁知叶灵苏不顾花眠死活,悍然发出金针。竺因风手忙脚乱,呼呼拍出数掌,全力扫落金针,同时抓着花眠跳向一边。   他立足未稳,身后劲风忽起。竺因风不及回头,对面的叶灵苏一扬手,又发出了几枚金针。   竺因风左手抓着花眠,只有右手可以应敌,如果抵挡金针,必定挡不住背后的偷袭,如果回头抵挡,又不免为金针所趁,无奈之下,只好放下花眠,右手扫落金针,左手听风辨位,狠狠抓向身后之人。   那人甚是滑溜,竺因风一爪落空,只抓到了一块沾血的破布。他回头看去,一个少年抱着花眠连连后退,肩头衣衫破了一块,露出五道血淋淋的爪痕。   花眠认出少年,惊喜交集,冲口叫道:“乐之扬……”叫声未落,恶风压顶,冲大师有如大鹰展翅,凌空一掌向下拍落。   花眠心往下沉,冲大师这一掌落下,十个乐之扬也没了性命,她不忍细看,闭上双眼,这时忽听砰的一声,四周劲风激荡,刮得面皮生痛。   花眠心觉古怪,张眼看去,冲大师一个跟斗翻落在地,盯着这边惊疑不定。花眠循他目光一瞧,只见席应真神情洒脱,袖手而立。花眠登时明白过来,必是老道士及时赶到,接下了冲大师的掌力。   冲大师来东岛之前,已从明斗的口中探明了东岛的虚实,放眼东岛群雄,只有云虚能够胜过自己。但这道士突如其来,内力之精纯,掌力之浑厚,只在自己之上。冲大师按捺胸中血气,徐徐说道:“道长好本事,敢问法号尊名?”   席应真笑了笑,淡淡说道:“贫道席应真。”冲大师应声一愣,“太昊谷主”席应真,乃是比肩其师渊头陀的奇人,贵为帝王之师,统帅天下道教。说起来,此人本是朱元璋的方外至交,不知何以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在东岛。   他心中疑惑,看了明斗一眼,目中不无责备之意。明斗暗叫晦气,他本想席应真与东岛是敌非友,又被困在星隐谷中,压根儿没将此人计算在内,故而也没有告诉冲大师。   席应真看了看乐之扬的肩头,忽地叹道:“小子,你也忒胆大了,刚才这一下好比虎口夺食,你若晚退一步,抓破的可就是你的脑袋。”   乐之扬的肩头仍在疼痛,不由强笑道:“我也是头脑发热,至于别的,也没多想。”席应真看他一眼,点头说:“好一个头脑发热。”   他一转身,又向叶灵苏说道:“小丫头,你到底救人还是杀人?金针一撒一把,这又不是绣花。”   叶灵苏咬着朱唇,脸色惨白。花眠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席道长误会了。她自幼随我长大,明白我的性子,花眠宁死不辱,与其受这淫贼的污辱,还不如死了干净。”   叶灵苏眼眶一红,凄声道:“花姨,你若死了,我、我也不活的。”花眠见她神色凄凉,登时心中大痛,强笑道:“苏儿,犯傻可不好,你青春无限,正当华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叶灵苏低头不语,花眠越发怜惜,想要挣起,才发现自己身在乐之扬的怀中。一股少年男子的气息传来,她登时心如鹿撞、腮染桃红,低声道:“乐之扬,呆着干什么?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乐之扬应声一惊,慌忙伸手解穴,可竺因风手法怪异,试了几次全然无用。席应真上前一步,扶起花眠,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花眠只觉热流钻入体内,登时冲开穴道,当下挺身跳起,谁知身子绵软无力,忽又摔在乐之扬怀里。她提振丹田之气,却是空空如也,花眠只觉讶异,席应真看她神色,心里明白几分,点头说:“你中了毒,毒性未消,气力不足。”   他转过身来,向竺因风说道:“你用的什么毒?”竺因风到嘴的鸭子飞了,心里气恨交加,咬着牙一言不发,冲大师却笑道:“席先生听过说‘软金化玉散’么?”   席应真变了脸色,说道:“大和尚,你好歹也是金刚传人,怎么会用‘毒王宗’的迷药?”   冲大师笑道:“天生万物,皆有其用。好比杀人,用刀是杀,用毒也是杀,又分什么高下三等了?入不入流,不过偏知偏见,管不管用,那才是真材实料。”   席应真冷哼一声,摊手说:“拿来。”冲大师笑道:“什么?”席应真道:“当然是解药。”冲大师摇头说:“没有解药。”   席应真脸一沉,正要说话,冲大师截断他的话头:“席道长,你不是东岛之人,今日之事与你无关。”   席应真大皱眉头,心想:“和尚说得不错,我不是东岛的人,不好干预此事……”正迟疑,忽听乐之扬说道:“大和尚,你也不是东岛之人,人家选谁当岛王关你屁事?照我看,你也应该放下钥匙,闭上鸟嘴,留下这个姓释的老小子,让他自个儿争什么岛王。”   这一番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东岛弟子纷纷叫好。冲大师皱了皱眉,正想着反驳之词,竺因风却是心头火起,厉声叫道:“小畜生,你是什么东西?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乐之扬笑道:“我不是东西,我是你爹,老子说话,乖儿子听着就对了。”竺因风大怒,瞪着眼叫道:“小畜生你再说一次?”   “说什么?”乐之扬笑了笑,“说我是你爹么?”   竺因风暴跳如雷,纵身欲上,冲大师拦住他道:“如此黄口小儿,不必跟他较真。”他扬起脸来,冷冷说道,“适才比武决胜,我方已经胜出,从今往后,东岛之人,全都要尊释先生为主。”   话一出口,骂声四起,杨风来怒道:“秃驴,颠倒黑白么?第二阵明明是花尊主胜了,姓竺的阴谋暗算,理应加以严惩。”   冲大师笑道:“那么敢问杨尊主,两人比武,站着的胜了,还是躺着的胜了?花尊主若能稳稳站住,我就算她胜出如何?”   花眠心中气恼,冷笑说:“说好了比武决胜,你们用毒算不算犯规?”冲大师笑道:“没错,咱们说了比武决胜,却没说比武之时不能用毒。当年令祖‘素心神医’花晓霜也修炼过‘九阴毒掌’,足见以毒入武,自古有之。”   花晓霜是花眠祖上的一位前辈,机缘巧合,练成过“九阴毒掌”的功夫。花眠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回答,杨风来更是气得两眼乱翻,连连啐道:“放屁放屁,强词夺理……”   明斗眼珠一转,呵呵笑道:“杨尊主,以我之见,花尊主先赢后输,竺先生先输后赢,大伙儿算是平手如何?”   杨风来听了这话,怒气稍平,点头说:“你说这话,倒还有点儿人味!”明斗接口说:“所以说,三场比试一胜一平,杨尊主跟我再比一场,大伙儿一局定胜负如何?”   杨风来心中一凛,他的武功不及明斗,如今受了内伤,更是毫无胜算。正犯愁,忽听乐之扬笑道:“杨尊主身体欠安,这一阵不必出阵。”   杨风来一愣,乐之扬冲他使了个眼色,抢先说:“这一阵由席道长代替杨尊主出战,明斗,你要不应战,那就是他娘的缩头乌龟。”   明斗又惊又气,冲口而出:“胡说八道,席应真是朱元璋的走狗,怎么能代替东岛出战?”   乐之扬笑道:“竺因风不也是蒙古人的走狗吗?怎么能够代替东岛出战?”   明斗硬着头皮支吾:“他、他是受了释先生之托。”   “这个容易!”乐之扬笑了笑,转向花眠说,“花尊主,你可愿意委托席道长出战?”   花眠本以为大势已去,结果乐之扬横插一脚,大有把水搅浑之势,想到这儿,忙说:“席道长肯出战,花某求之不得,只不过……”她盯着席应真,心中拿捏不定,席应真在云虚手中饱受折辱,若是记恨前仇,一定不会出手。   席应真微微一笑,拈须说道:“按说东岛内争,席某不应插手,但这和尚觊觎天机秘术,想让元人卷土重来,贫道忝为大汉子民,决计不能坐视不理。”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东岛众人为之一肃。冲大师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这么说,席道长一定要架梁子了?”席应真道:“没错。”   冲大师点头说:“好,第三场算我们输了。”他突然认输,众人大感意外,席应真怪道:“大和尚,你打什么主意?”   冲大师笑道:“明尊主不是说了吗?前两阵一胜一平,第三阵我们即使输了,也是一胜一平一负,归根结底还是平局。所以大伙儿再比一场,以三对三,两局为胜,我方原班人马出战,贵方也请再派三人。”   众人均是面面相对,席应真不由大皱眉头,苦笑说:“你这和尚太难缠,看样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冲大师笑道:“不敢、不敢。”席应真又问:“你的法号是令师所赐?”冲大师道:“正是。”   “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只从法号来看,令师对你期许甚高。”席应真说到这儿,深深看了冲大师一眼,“和尚,你如此汲汲于胜负,未免辱没了这一个‘冲’字。”   冲大师笑道:“法号不过说说而已,所谓‘人各有志’,家师志在佛法,贫僧志在胜负,道长与其寻章摘句,不如想一想派谁出战为好。”   席应真扫眼看去,花眠中毒,施、杨二尊受伤,自己武功再高,也只胜得了一场。对面的三人武功均强,三尊尚且不敌,其他弟子更如以卵击石。   正在犹豫不决,忽听叶灵苏说道:“席道长,我来试试。”席应真转眼看去,少女小嘴微抿,桃腮蕴红,秋水也似的眸子透出幽幽冷意。   席应真见过她出手,的确得了云虚真传,尽管火候未足,但也不容小觑,想了想,略略点头。冲大师笑道:“好啊,算上叶姑娘是两人,不知第三位是谁?”   席应真不及回答,忽听乐之扬笑道:“第三位么,就是你爷爷我了。”   老道士一愣,叶灵苏也很诧异,说道:“乐之扬,你凑什么热闹?比武拳脚无眼,可不是小孩子的把戏。”   “谁是小孩子?”乐之扬笑了笑,“我比你年长,我是小孩子,你就是奶娃儿。”   叶灵苏双颊绯红,啐道:“你才是奶娃儿呢。乳臭未干,不知好歹,哼,叫人打死了也活该。”   “好啊!”乐之扬拍手笑道,“那我临死之前,可得喝一顿好奶,啊,不对,喝一顿好酒才对。”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轻声骂道:“奶娃儿喝酒,亏你想得出来。”   两人只顾斗嘴,竟把强敌丢在一边,竺因风望着二人,心里无端生出一股酸意,忍不住叫道:“你们两个闹什么?要打就打,爷爷可没工夫看你们演戏。”   席应真点头说:“乐之扬,小姑娘说得是,对手武功甚高,你要三思而行。”乐之扬微微一笑,说道:“道长放心,我自有主张。”   叶灵苏见他胸有成竹,心中不胜疑惑:“这小子一贯奸猾,也许真有胜算也说不定。”   冲大师看着乐之扬,也是拿捏不定,暗想这小子抢走花眠,身法动若脱兔,颇有可观之处,如今慨然出战,难保没有身怀绝技。正想着,明斗凑上来低声耳语:“大师放心,这小子武功平常,不足为虑。”   冲大师心中大定,扬声笑道:“席道长,贵方人马已齐,大伙儿这就交战如何?”   第十一章 力挽狂澜   席应真胜算不多,至此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说道:“好,以你之见,如何对阵?”冲大师笑道:“老规矩,第一场我方先出,第二场你方先出,剩下两人打第三场。”   席应真不及回答,叶灵苏迈出一步,冷冷道:“明斗,你出来。”明斗笑道:“贤侄女有何指教。”   叶灵苏俏脸发白,咬牙说道:“明斗,你卖岛求荣、偷袭同门,今天我要为东岛清理门户。”   明斗面皮抽动,干笑道:“贤侄女,覆水难收,说出的话可不要后悔。”   “决不后悔。”叶灵苏抽出软剑,轻轻一振,剑身嗡嗡颤动,“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明斗哼了一声,正要迈步出列,竺因风忽地抢先一步,笑嘻嘻说道:“明老兄,美人难得,这一阵让给我吧!”明斗明白他的用心,眼珠一转,笑道:“也罢,君子不夺人之好,既然竺老弟高兴,这一阵就交给你好了。”   叶灵苏变了脸色,正要喝止,竺因风已觍着脸笑道:“区区对姑娘仰慕多时,本以为今生无缘亲近,不想天赐机缘,能够领教高招,今生今世,幸何如之。”一面说,一面眯起双眼,色迷迷地盯着她打量。   叶灵苏又气又急,叫道:“姓竺的,你滚开一些,当心我在你身上刺一百个窟窿。”竺因风并不生气,笑嘻嘻指着心口:“姑娘要刺,先刺这儿,只要剖开一瞧,就知道竺某对你的一片真心。”   他一味疯言疯语,叶灵苏听得又羞又气,心神不战先乱,一抖软剑,便要上前,不料乐之扬上前一步,拦住她说:“叶姑娘,失礼失礼。”   叶灵苏一愣,问道:“你怎么失礼了?”乐之扬正色道:“养不教,父之过,竺因风这小东西出言冒犯,全怪老子教得不好。你放心,待会儿回家,我一定打烂他的狗屁股。”   叶灵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竺因风却气炸了肺,厉声怪叫:“小畜生,你他妈活腻歪了,不把你撕成八片,我就不叫竺因风。”   乐之扬笑道:“你不叫竺因风,难道叫做狗杂种……”他只顾骂得开心,叶灵苏却听不下去,忍不住提醒:“喂,你要做他爹,他、他是狗杂种,那你又是什么?”   乐之扬一挠头,干笑道:“这么说,当他爹太不划算,也罢,狗杂种,我不当你爹了,你自个儿吃屎去吧!”   众人哄然大笑,竺因风的面皮涨红发紫,眼里迸出两道凶光,忽地怪叫一声,纵身跳起,五指如钩,抓向乐之扬的咽喉。   乐之扬低头转身,向左跳出,竺因风变爪为掌,反手横扫,掌风所至,只听嗤的一声,乐之扬的衣角应手而裂,轻飘飘落在地上。   叶灵苏心弦一颤,挥剑欲上,冲大师跨上一步,冷笑说:“怎么,二打一么?”   少女一愣,转眼看向席应真,老道士摇头道:“让他去吧,乐之扬是聪明人,他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   说话间,乐之扬迭遇险招,竺因风出手大开大合,快比流风掣电。乐之扬只觉身边的劲风掠来掠去,一不留神,竺因风一掌扫来,乐之扬举手相迎,掌缘划过手臂,登时皮破血流。   叶灵苏看见血光,一颗心突突狂跳,手指不觉收紧,死死捏住剑柄。忽听有人大声叫道:“乐之扬!”她回头一看,江小流也醒了过来,由一个弟子扶着,眼睛瞪得老大,死死望着这边。   乐之扬也听见叫声,可是不及细看,忽听竺因风大喝一声,脚尖如花枪抖动,虚虚实实,凌空刺来。乐之扬使出“乱云步”,身子云起云飞,双脚变幻不定,霎时换了几个方位,竺因风的脚尖擦身而过,带起一溜血光。   乐之扬的腋下有如刀割,不容对方变招,手腕转动,一招“千芒指”点向竺因风的“跳环穴”。怎料指尖所及,如中铁板,一股力道反弹回来,乐之扬食指剧痛,几乎叫出声来。他慌忙缩手,左脚用力一撑,向后掠出数尺。竺因风冷哼一声,上身不动,左腿平平扫出,势如一把钢刀,斩向他的小腹。   乐之扬使出“无定脚”,左腿飞起,迎向来脚。刹那间腿影交错,乐之扬就像是踢中了一根铁棍,腿骨欲裂,向后飞出,落地时左边的裤管上渗出了一丝丝血迹。   “完了,完了!”江小流不敢再看,闭上双眼,连连呻吟。   竺因风对了一脚,也是身子摇晃,气血一阵翻腾。原来,他为花眠所伤,如今逞强出手,登时牵动了伤势,只好放弃追击念头,一面运功调息,一面凝注对手。   乐之扬接连受伤,手脚不胜疼痛,正想察看腿伤,竺因风又纵身赶来。乐之扬掉头就跑,竺因风紧追不舍,他轻功高妙,一个起落赶到乐之扬身后,气贯指尖,大喝一声:“狗命拿来!”势如苍鹰探爪,抓向乐之扬的头顶。   他指力所向,能碎金石。叶灵苏心中大急,忍不住飞身纵起,拔出软剑,正要刺出,忽听一声沉喝,明斗耸身而上,呼地一掌向她拍来。   这一掌力道沉猛,叶灵苏被迫掉转剑尖,反刺对手左胸。明斗小臂圈回,指尖挑中剑身,只听嗡的一声,软剑向外偏出,嗡嗡嗡一阵乱颤。   叶灵苏跳开数尺,双颊艳如桃花,持剑的右手微微发抖。她顾不得自己,匆匆转眼看去,乐、竺二人已经分开,乐之扬垂手站立,神色茫然,竺因风却是看着右手,一脸的惊疑不信。   又听呼呼风响,叶灵苏应声一瞧,席应真和冲大师也斗在了一处,一灰一白两道影子忽来忽去,招式潇洒凌厉,掌击之声密如炒豆。   霎时间,白影向后一跳,冲大师合十笑道:“领教,领教!”说着掸了掸衣袖,几片碎布应手而落,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破洞,冲大师光白的小臂之上,赫然多了一个紫红色的掌印。   原来,席应真见势不妙,也出手救援,但为冲大师所阻。两人拆了数招,席应真小占上风,在冲大师的手臂上拍了一掌。再看乐之扬死里逃生,老道士不胜之喜,冲大师却是暗叫可惜。   乐之扬的心怦怦乱跳,刚才如何逃脱,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仔细想来,那时“乱云步”来不及施展,拧身移步之间,无意中使出了“灵舞”里的功夫。   乐之扬恍然有悟,灵舞出自《妙乐灵飞经》,乃灵道人的得意武功,按说比“乱云步”更加高明,自己身怀绝技而不自知,舍高就低,愚不可及。   心念未已,竺因风再次扑来,乐之扬曲由心生,身随曲动,旋身腾挪,起落高低,身法并不极快,可是节奏精妙,恰到好处,竺因风掌如刀斧,连出杀招,均是差之毫厘,与他擦身而过。   竺因风又惊又怒,一阵拳打脚踢,所过狂风四起。乐之扬衣发飘举,紧守“灵舞”要旨,心凝神固,一概不理,应节举步,听风辨位,往往竺因风掌风未到,他已从容避开。竺因风屡屡失手,固然气闷难当,旁人一边瞧着,也觉惊讶不已,只是短短工夫,乐之扬俨然换了一人,一扫惊慌神气,变得从容自若,身法急如惊风,飘如浮云。更奇的是,他的目光并不在竺因风身上,而是左顾右盼、旁若无人。   叶灵苏越看越觉惊讶,忍不住问道:“席道长,这功夫是你教的吗?”席应真盯着乐之扬看了一会儿,忽地摇头说:“这样的功夫,我可教不出来。”   江小流听了这话,忙又张开双眼,瞪着乐之扬,心中又惊又喜:“奇了怪了,他什么时候练成这样的功夫?前几天我还可怜他不会武功,如今想一想,真是羞死人了。”一时间,双颊有如火烧,羞得无地自容。   二十招过去,灵舞越发娴熟,乐之扬身处危险境地,渐渐明白了“旁若无人”的真意。常人对敌之时,往往专注于对手本身,来不及留意四周的形势,而“灵舞”的心法正好相反,观看形势胜过体察对手。所谓“仰观天时、俯察地利、随机应变、总揽全局”,就好比下棋,平常的棋手只知道在一个地方搏杀,高明的棋手却能通盘考量、遍地开花,让对手应付不暇。   一旦悟通此理,乐之扬更加从容。两人周旋数招,竺因风一掌落空,正要回身再攻,冷不防乐之扬拧身出掌,信手扫来。这一掌批亢捣虚、妙入毫厘,竺因风急往后仰,仍是迟了一步,只听“啪”的一声,左颊挨了一记耳光。   乐之扬内力不足,破不了竺因风的护体真气,但竺因风挨了这记耳光,却是奇耻大辱。他两眼出火,发出一声暴喝,招式一变,双手忽拳忽掌,五指忽伸忽缩,招式十分奇诡,使人防不胜防。   叶灵苏微微动容,冲口而出:“这是什么功夫?”席应真面露忧色,说道:“这是‘天刃’里的招术,名叫‘大玄兵手’,能以一双赤手,模仿天下兵刃,如刀如剑,如锤如戟,变化诡谲,防不胜防……”   话没说完,血光陡现,乐之扬左胸中招,一道伤口直达腰际,鲜血喷涌而出,登时染红衣裳。叶灵苏芳心狂跳,血涌双颊,好在乐之扬并未倒下,左闪右避,不失灵动飘逸。   叶灵苏知是皮肉之伤,松一口气,又问:“刚才打了半天,竺因风怎么不用这一路绝招?”席应真盯着场上,随口答道:“大玄兵手极耗内力,他刚才不用,或是因为身上有伤。”   他声音不大,乐之扬却听得清楚,心中微微一动,定眼看去,竺因风咬牙瞪眼,面涌紫气,足见使出这门功夫,甚是耗神费力。   乐之扬一转念头,掉头就走,竺因风紧随其后。两人狂风似的转了两圈,竺因风一掌落空,忽见少年摘下玉笛,横着吹奏起来,曲调咿咿呀呀,如绳锯木,如铲铁锅,竺因风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这样难听的曲子。   叶灵苏也听得大皱眉头。她深知乐之扬的能耐,只要一笛在手,引凤来龙不在话下,为何同样一人一笛,吹出这样难听的曲调?正想着,一边的杨风来呻吟起来,回头看去,只见他面红如血、两眼发直,额头上青筋暴突,面上的肌肉连连抽动。   席应真伸手把他脉门,但觉气机紊乱,血流乱窜,当即度入真气,压住他胸中的血气,正觉迷惑,忽听杨风来小声说:“席真人,这笛声有古怪。”   席应真一愣,忽听施南庭和江小流也呻吟起来,登时有所领悟,撕下袍子,捏成两个小团,塞入杨风来耳中。笛声一旦隔断,杨风来的气血登时平复下来。席应真如法炮制,又将施、江二人的耳朵封住,那两人也止住呻吟,闭目调息不提。   席应真忙过一阵,回头看去,场上情形悄然生变,竺因风形同醉酒,左摇右晃,掌力猛烈如故,出手却大大的迟缓,一张脸有如酱爆猪肝,两眼瞪着对手,似要滴出血来。反观乐之扬,脚踏奇步,气韵洒脱,宛如游龙惊凤,绕着对手来回穿梭,曲调古怪刺耳,源源飞出笛孔。   这一阵笛声正是“灵道石鱼”上刻着的《伤心引》。此曲有三忌,五脏受伤者忌,身怀六甲者忌,老弱癔病者忌,当日张天意就是听了这支曲子,引发内伤,一命呜呼。   竺因风的伤势不如张天意沉重,可是听了笛声,仍觉五内翻腾,经脉中气血乱走,有如小针小刺。他本想停下来调息,可是看见对手的嘴脸,心里又觉十分不甘,于是强忍痛苦,使出“大玄兵手”猛攻,但他越是用力,体内痛苦越深,往往手脚未到,乐之扬已然遁去。   冲大师见识了得,看到这儿,扬声叫道:“竺因风,封住双耳,别听他的笛声。”   竺因风应声醒悟,举手捂耳,胸前空门大露。乐之扬趁势而上,“无定脚”虚虚实实地踢向他的心口。竺因风伸手格挡,不料乐之扬虚晃一招,口中吹笛不辍,脚下极尽幻妙,绕到他的身侧,手腕倏地抖出,玉笛化为一道碧影,正中竺因风腰间的“太乙穴”。   换在平时,竺因风神功在身,刀剑莫入,此时一身真气被《伤心引》吹得七零八落,玉笛透穴而入,贯穿五脏,登时狂吼一声,反掌大力扫出。可惜伤后迟缓,这一掌再次落空。乐之扬灵舞发动,绕到他身后,扬起玉笛,贯注全身之力,嗖的点中了他的“心腧穴”。   这一击痛彻心肺,竺因风一股鲜血夺口而出,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突然双腿发软,扑通跪倒在地。   乐之扬不容他起身,玉笛如风,连点他数处大穴。竺因风身软如泥,瘫在地上。叶灵苏惊喜不已,急声叫道:“乐之扬,快逼他交出解药。”   乐之扬抓住竺因风,摸索一阵,先摸到一串钥匙,又摸到几个瓷瓶。钥匙正是花眠之物,瓷瓶颜色不一,上面并无标注。乐之扬喝道:“哪一瓶是解药?”   竺因风人虽战败,旗枪不倒,应声怒道:“去你娘的,没有解药。”话音未落,乐之扬玉笛突出,捅在他腰腹之间,竺因风痛得肠子打结,嘴里发出一串哼哼。乐之扬笑道:“如今有解药了吗?”   竺因风怒道:“要解药没有,臭尿倒有一泡,你若想喝,老子马上奉送。”   “好一条硬汉。”乐之扬啧啧连声,看一看手中的瓷瓶,笑着说,“好吧,这里几瓶药,我一瓶一瓶喂给你吃,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竺因风应声变了脸色,这些瓷瓶里面,不乏蚀心断肠的毒药,别说吃下一瓶,服下一星半点,也会死得惨不可言。乐之扬察言观色,嘻嘻一笑,一手捏开他的嘴巴,一手弹开药瓶的塞子。竺因风两眼翻白,嗓子里迸出声音:“好,好,我说,我说……”   乐之扬收起药瓶,竺因风缓过气来,悻悻说道:“紫色的瓶子里就是。”乐之扬挑出紫色瓷瓶,叫道:“叶姑娘。”叶灵苏快步上前,伸手接过,顺便踢了竺因风两脚,踢得那小子哼哼惨叫,乐之扬拦住她笑道:“别踢死了,万一解药有假,又找谁说理去?”   叶灵苏白了他一眼,心中热乎乎、甜丝丝,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鼻间冷哼一声,转身扶起花眠,将药粉送入其口中。花眠闭目片刻,徐徐站起身来。   乐之扬眼看解药无误,放开竺因风,一脚踢在他身上。竺因风像是一个皮球,骨碌碌滚到冲大师脚前,冲大师脸色发青,瞪着同伴一言不发。   乐之扬笑了笑,退到席应真身边,大声说:“席道长,下一阵由你出战。”   席应真含笑点头,东岛一方气势大振。乐之扬这一胜,打乱了冲大师的如意算盘。依他所想,乐、叶二小武功较弱,自己一方必胜两场,席应真纵然取胜,也是无济于事,谁知道乐之扬以弱克强,莫名其妙地胜了一场,席应真只要再胜一场,彼方便可大获全胜。   冲大师低眉垂目,面沉如水。席应真见状笑道:“大和尚,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你我未分高下,不如再来切磋切磋。”   冲和尚略一沉默,合十叹道:“善哉,善哉,席真人技高一筹,和尚自认不如。”   他突然认输,众人惊诧之外,又觉大失所望,他们深恨这和尚狡黠歹毒,均是盼着席应真狠狠教训此人。   席应真目光一转,又说:“大和尚不出战,明尊主出战如何?”明斗脸色发白,默然不语。冲大师叹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席真人不必戏弄我等,这一场我方认输,依照约定,自当离开东岛。”说完大袖一拂,转身就走,释王孙一颠一颠,慌忙跟在其后。随行的壮汉扶起竺因风,灰溜溜地跟着跟上二人。   明斗望着东岛众人,脸上阵红阵白,忽一咬牙,转身走向海边。阳景、和乔对望一眼,齐声叫道:“师父稍等。”双双追赶上去。杨风来怒道:“好叛徒,想走就走么?”正要叫人阻拦,花眠摆手叹道:“罢了,人各有志,让他们去吧。”   杨风来一愣,跌足怒道:“明斗这厮勾结外敌,逼走了岛王,几乎颠覆本岛,怎么能就这样放过他呢?”   花眠默默苦笑,施南庭接口说:“杨尊主,明斗固然可恨,但能将他逼走,并非你我的功劳。”杨风来一怔,扫了席、乐二人一眼,面皮涨紫,默默低下头去。   花眠振作精神,拱手说道:“席真人,乐、乐……”看着乐之扬,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倒是乐之扬洒脱,笑道:“花尊主,一切照旧,还叫我乐之扬得了。”   花眠俏脸微红,说道:“云岛王在时,本岛对于二位多有亏欠,不想危难之际,二位以德报怨,大施援手,保全了本岛百年基业,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席应真摇头道:“花尊主客气了,这和尚志在倾覆大明,若是让他得逞,苍生必然遭殃。我今日出手,不是为了贵岛,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只盼贵岛仔细思量,收起复国之念,从此安居海外,逍遥度日。”   东岛众人面面相对,眼里流露出不平之意,席应真看得清楚,心知东岛与大明积怨已深,难以一朝消泯,不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乐之扬眼珠一转,上前笑道:“花尊主,说到报答恩德,小可倒有一事相求。”席应真听了这话,心中略有不快,淡淡说道:“乐之扬,施恩不望报,方为侠义之士,你说这话,叫人瞧得小了。”   花眠忙说:“席真人不必苛求。乐之扬,你但说不妨,只要力所能及,花某一定照办。”   乐之扬点头说:“席道长中了‘逆阳指’,这指力只有云虚能解,如今他一走了之,敢问花尊主,还有别的法子解除指力吗?”   席应真听了这话,大皱眉头,东岛三尊对望一眼,均面露难色。花眠说道:“实不相瞒,‘逆阳指’乃岛王秘传,除了岛王以外,无人知道解法。”   乐之扬大失所望,席应真却是笑了笑,说道:“小家伙,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人生七十古来稀,老道我年满七十,也算是活够本了。”   叶灵苏冷不丁问道:“如今能追上岛王么?”花眠看她一眼,摇头说:“他乘的‘天龙船’,去势如龙,很难追上,更何况,追上了又能怎样……”   叶灵苏想起父亲的脾性,只觉一阵苦恼。她咬了咬下唇,偷偷看了乐之扬一眼,见他双眉紧皱,神气黯然,不由心想:“无论如何,那人也是我爹,席真人如果因他而死,今生今世,我也于心不安。”   正烦恼,忽听施南庭开口说道:“说起来,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无望。”花眠知道他言不轻发,双目一亮,忙问:“施尊主有什么法子?”   “逆阳指虽是岛王秘传,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岛王若有长短,这门武功岂不失传,为了以防万一,岛内或许留了副本。”   “言之成理。”花眠沉吟道,“若有副本,当在何处……”说到这儿,她与施南庭对望一眼,齐声叫道,“归藏洞。”   “归藏洞”是岛上“玄黄居”后的一处石洞,其中藏有许多武学秘本、机关图纸,《逆阳指》若有副本,十之八九也在洞中。   众人听到这儿,精神为之一振,花眠却迟疑道:“归藏洞是本岛禁地,非岛王不能入内,云岛王不在,谁又能进去呢?”   施南庭不及回答,杨风来大声嚷道:“娘们儿就是啰啰唆唆,云岛王临走之前将钥匙交给你,分明已经将你视为下届岛王的人选,蛇无头不行,本岛新遭祸乱,必须有人振作。花眠,你就不要说东道西,痛痛快快地接替岛王之位吧!”   “万万不可。”花眠大惊失色,“杨尊主这话太无道理,我一个女流之辈,如何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女流又如何?”杨风来笑道,“当年你花家先祖,天机宫主花无媸不也是女流吗?更何况,花镜圆一生无子,大侠云殊与妻子花慕容将令祖父云游过继给花家,改名花云游,继承了花家香火,所以花尊主一人身兼花、云两家的血脉,放眼东岛之内,又有谁比你更配做这个岛王?”   花眠还是摇头:“岛王不在,也还有云裳,他是岛王长子,理应继承大位。”   施南庭接口道:“云裳武功尚可,威望尚嫌不足,最难办的是他心神大乱,无法担当大任。如今岛内人心惶惶,急需有人安抚,花尊主若是为难,不妨暂代岛王之位,一来可以收拾人心,二来名正言顺,可以进入归藏洞和金丹房,以解席真人的燃眉之急。”   花眠无可奈何,只好说:“也罢,我暂代岛王之位,找到云裳,立刻让贤。”说完叫来几个弟子去找云裳,又向叶灵苏说,“今日多人受伤,急需疗伤圣药,你跟我一块儿去金丹房。”叶灵苏心中明白,花眠叫她同行,是想趁机开导,她满腹苦水无处倾泻,当下点了点头,随她一同去了。   施南庭引着众人前往龙吟殿等候。乐之扬扶起江小流,后者脸色灰败,垂头丧气地说:“乐之扬,看了你的本事,我这两年算是白学了。”   “什么话?”乐之扬笑道,“东岛武功也是当世一流,你若练到云虚那个地步,还不是打得我满地找牙?”   江小流摇头说:“你不用糊弄我,我这坯子,说什么也进不了正宗,进不了正宗,也就练不成云虚的本事。”   乐之扬见他灰心,大觉不忍,低声说:“蠢材,我的武功不也是你的?只不过我的功夫跟笛子有关,若要练成,先得学会吹笛。”   江小流瞪着他半信半疑,说道:“那可糟了,我这人天生的五音不全,唱曲儿尚且跑调,吹笛子还不吹成个豁嘴?罢了,你做你的大高手,我还是呆在这儿当我的小虾米好了。”   乐之扬见他故态复萌、妄自轻贱,心中大觉好笑,说道:“你不是要练成神功,去秦淮河耀武扬威吗?”   江小流精神一振,眉开眼笑地说:“我这身武功虽然比不上你,可是打遍秦淮河倒也不难,回到‘群芳院’,没准儿还能捞个打手头儿当当,谁敢不付钱,我先一招‘瓮中捉鳖’,再来个‘追星赶月’,将那小子扔到秦淮河里喂蛤蟆去。”   乐之扬不由哈哈大笑,杨风来尽管受伤,耳力犹在,远远听得清楚,真快气破了肚皮,顾不得面子,破口大骂:“江小流,你堂堂‘龙遁流’的弟子,竟要去妓院里面当龟公头儿,他娘的,烂泥扶不上墙,老子要把你逐出师门。”   江小流听了这话,吓得缩头缩脑,乐之扬忙说:“杨尊主不要动气,我跟他闹着玩儿呢。”   杨风来见他出面,只好按捺火气,瞪了江小流一眼说:“看乐兄弟面子,我不跟你一般计较,再有下流言语,本尊一定家法从事。”半日之前,他还对乐之扬爱理不理,如今居然兄弟相称,乐之扬只觉好笑,江小流却暗叫“世态炎凉”。   众人在龙吟殿坐定,施、杨二尊带伤相陪,均向席应真奉茶为礼。说到明斗叛逃,“鲸息流”群龙无首,乐之扬笑道:“何为群龙无首?鲸息流的头儿不是现成的吗?”   施南庭一愣,转过念头,冲着童耀笑道:“乐兄弟说童师兄吗?”乐之扬笑着点头。童耀面红耳赤,粗声粗气地说:“小乐,你别作弄我,我懒散惯了,只管种地,不管别的。”   杨风来笑道:“童老哥何必谦让,论武功、论资历,舍你其谁?况且云岛王也说了,当年鳌头论剑,应该你做尊主,他被明斗捏住把柄,暗中助了他一臂之力。”   “是啊。”施南庭也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童师兄做回尊主之位,正是老天爷还你的公道。我和老杨绝无异议,料想花代岛王也不会拒绝。”   童耀心怀激荡,只是苦笑摇头。这时寻找云裳的弟子回来,报称不见云裳踪迹。施南庭抚掌叹道:“以他的身手,如果不愿见人,谁也找不到他的。”   众人均是默然,生父偷情于外,活活逼死生母,所爱师妹变成了胞妹,这剧变天翻地覆,云裳羞怒惭恨,不愿见人也是意料之中。   正想着,叶灵苏提着药盒姗姗而入,向席应真欠身道:“花姨让我先送药来,她去‘归藏洞’寻找‘逆阳指’的副本,一旦找到,马上送给真人。”席应真点头道:“劳她费心了。”   杨、施二尊内伤颇重,服下丹药,自去调息。叶灵苏一路分药,到了乐之扬跟前,抿着小嘴,塞给他一个药瓶,乐之扬微微一笑,忽地低声说道:“补云续月之德,区区没齿难忘。”   叶灵苏应声一颤,药瓶几乎掉在地上,她面红过耳,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转过身子,急匆匆走了。   乐之扬身上颇有几处外伤,涂上瓶中药粉,但觉清凉不胜,片刻工夫,止血收肌,再无疼痛之感。转眼看去,江小流盯着叶灵苏的身影发呆,不由笑道:“好小子,再瞪下去,眼珠子也掉下来啦。”   江小流惊慌失措,捂住他嘴,压低嗓子说:“你懂个屁,我在秦淮河边长大,美女见过千万,没有一个及得上她的。我在想,老天爷太也偏心了,把天下的美貌分了一半给她,另一半才给其他女子平分呢。”   乐之扬挣脱他手,笑道:“这话儿有趣,当年谢灵运曾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你这说法能和古人比上一比。”   江小流瞪着他,半晌说:“我说美貌,你怎么说粮食?谢灵运是谁?也是种地的吗?”乐之扬拍手大笑,说道:“不错,不错,他是种地的,曹子建是吃饭的,一顿能吃八斗,乃是古今无双的大肚汉。”   江小流将信将疑:“猪也吃不了八斗,这姓曹的一定是在吹牛。”说到这儿,又回头望着叶灵苏,眼里流露出痴迷神气。乐之扬看出他的心思,暗想:“这小子难道喜欢上了叶灵苏?啊哟,那可糟了,小丫头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把人放在眼里,江小流要想讨她欢心,真比登天还难!唔,需得想个法儿帮他一帮。”   用过丹药,又坐一会儿,迟迟不见花眠回来,众人正觉不耐,忽听大殿前鼓噪起来,众人抬眼一看,两个弟子扶着一人闯进门来,还没走近,居中那人口吐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   “什么事?”施南庭腾身站起,中间那名弟子想要说话,刚一开口,就昏了过去,左边扶持的弟子说道:“禀尊主,他在海边遇上了贼秃驴和明尊主,不,明斗那厮。”   “什么?”施南庭、杨风来对望一眼,“他们又来干什么……”   乐之扬脸色一变,高叫道:“不妙,快去归藏洞!”众人一听这话,恍然大悟。叶灵苏带头,领着众人直奔“归藏洞”。到了洞前,只见洞门虚掩,推门一瞧,花眠颜面朝下趴在地上,北面书架倒塌,典籍散落了一地。   “花姨!”叶灵苏惊叫一声,冲上前去抱住花眠。席应真上前一步,把了把脉,松一口气道:“叶姑娘别急,花尊主还活着。”说着送出内力,花眠浑身一颤,慢慢张开眼来,望着众人一脸茫然。   叶灵苏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女子,再也不肯放手,她自幼母亲遇害,乃花眠一手抚养长大,虽以姨甥相称,内心深处已将她视之如母。叶灵苏心中本有万分委屈,这时趁机发泄,眼泪一发难收,哭得抬不起头来。   席应真咳嗽一声,说道:“叶姑娘稍住,待我问一问花尊主。”叶灵苏听了这话,方才收泪,忽见众目睽睽,登时满面羞红,咬了咬朱唇,盯着洞中角落呆呆发愣。   老道士问道:“花尊主,你怎么在地上?”花眠恢复少许神志,回忆说:“我刚刚进洞,后脑就挨了一击,后面的事再也不知道了。”她望着众人,意似征询,叶灵苏便将冲大师、明斗去而复返的事情说了。花眠面无血色,握拳暗恨:“都怪我大意……不知道洞中典籍可有丢失……”说到这儿,大为不安。   这时施南庭将典籍点看了一遍,紧皱眉头,欲言又止。花眠见势不妙,忙问:“丢了什么?”施南庭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别的丢没丢我不知道,可是不见了《天机神工图》!”   花眠应声一抖,张口结舌。杨风来急道:“怎么会?再找找看。”施南庭点了点头,两人一起动手,又查看了一遍,彼此对望一眼,均是面如死灰。   花眠看着二人,手脚冰凉,一口气上不来,忽又昏了过去。席应真但觉不妙,忍不住问道:“施尊主、杨尊主,那《天机神工图》到底是什么书籍?”   施南庭迟疑一下,看了看杨风来,后者惨然道:“到了这个当儿,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施南庭点一点头,叹气说道:“《天机神工图》是一部图书,记载了天机宫历代先贤留下的奇巧机关。至元年间,元军火烧天机宫,宫中典籍大多毁于劫火。后来‘西昆仑’梁萧身受重伤,随众人来到岛上,他不忍天机宫的智慧就此湮灭,但于养伤之时,凭记忆整理出宫中的术数机关,弃其糟粕,取其精华,加上他本人的新知创见,花费三年之功,编成了这一部《天机神工图》。摒去品性不说,梁萧此人天才杰出,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故老相传,他的机关算学之妙,早已超越了天机宫的历代先贤。此书名为‘天机’,不过出于敬意,实话说来,却是‘西昆仑’的生平所学。后来我东岛反抗暴元,多亏有它,当年元朝丞相脱脱南下,云岛王携书赶到高邮,连造九大守城利器,竟以蕞尔小城,挡住了脱脱的百万之师。后来若非梁思禽返回中原,只凭这一部奇书,朱元璋也未必能够一统天下。”   席应真板着面孔,捋须不语,乐之扬听得心惊,说道:“贼秃驴是蒙元的人,书落到他的手里,岂非大大的不利?”   “是啊。”施南庭的脸色越发难看,“更要命的是,这部图书里面,最厉害的不是守城之器,而是攻城之器。梁萧当年用兵,战无横阵,攻无全城,兵锋所向,大宋城池无不残破。蒙人野战无敌,只是不善于攻城,这部书落到他们手里,那还不是如虎添翼?”   众人尽皆失色,杨风来越想越气,甩手怒道:“岂有此理,我亲眼看见那艘船走远的。”   “这个容易解释。”乐之扬说道,“船走人留。”   杨风来一愣:“此话怎讲?”施南庭叹道:“也就是说,他们让船先走,人却偷偷留在岛上。”杨风来双目一亮,冲口而出:“啊呀,他们怎么回船上去?”   “也不难。”乐之扬摇头说,“大船上一定派了小艇接应。”   杨风来不死心,冲出石洞,赶到海边眺望,但见海天交际之处,隐约有一黑点,仔细看来,正是一艘小艇。杨风来破口大骂:“好贼秃,真他娘的奸诈。”发了一会儿呆,回头看向施南庭:“施尊主,如今怎么办?”   施南庭皱眉沉思,苦无对策,忽听乐之扬说道:“施尊主,能否安排一艘快船?”   施南庭一愣,会过意来,问道:“你要追赶他们?”乐之扬说:“是啊,这一点儿工夫,贼秃驴一定还没走远。我和席真人追赶上去,未必不能把书夺回来。”   算上花眠,东岛三尊均已受伤,云裳又不知去向,其他弟子更不是冲大师一行的对手。席应真的武功不必说,乐之扬力挫竺因风,尽管胜得莫名其妙,但也终归胜了一局,若要夺回秘图,除了这两人,实在不做第三人之想。   施南庭权衡利弊,心想席应真虽是大明帝师,但相比起来,《天机神工图》落入朱元璋手里,也好过便宜了蒙元铁骑。如果蒙人凭借此图南下,中原生灵涂炭,东岛岂不成了祸害天下的大罪人?   想到这儿,他一握拳头,转身问道:“席真人意下如何?”席应真看破生死,自身安危倒在其次,对于《天机神工图》的丢失却十分在意,当下说道:“乐之扬说得对,此书关乎天下气运,贫道责无旁贷。”   施南庭大力点头,说道:“童师兄,你找几个善于使船的弟子,准备一艘‘千里船’,带席真人和乐老弟追赶对头。”   童耀答应一声,即刻安排。形势紧迫,乐、席二人匆匆告辞,江小流见乐之扬要走,心中闷闷不乐。乐之扬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留在岛上养伤,我夺回书再来看你。”   江小流转愁为喜,忙说:“一言为定。”乐之扬笑笑点头,正要和席应真登船,忽听一个娇脆的声音说:“且慢。”两人回头一看,叶灵苏快步走来,大声说:“我也去!”   乐之扬笑道:“这是去拼命,又不是去钓鱼。”叶灵苏俏脸一沉,冷冷道:“好啊,你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你会拼命,我就只会钓鱼吗?”   她连珠炮一顿反驳,乐之扬大感招架不住,席应真笑道:“小姑娘志气甚高。乐之扬,你若不让她上船,怕是出不了这座东岛。”乐之扬叹一口气,让到一边,叶灵苏昂首上船,正眼也不瞧他。   “千里船”凭借机关之力,数人驾驶也可前进如飞。没过多久,灵鳌岛渐去渐远,岛上众人化为漆黑小点,但随岛屿退去,海岸也变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黑线。   乐之扬目送岛屿消失,回想两年来的日子,心中一阵激动,大有鱼入沧海、鸟上青天的痛快。   忽听咕咕之声,转眼望去,叶灵苏站在船头,伸出浑圆小臂,上面歇了一只灰麻色的海鹰,喙如勾刺,爪似枯荆,神采飘逸,气势轩举。   乐之扬看得眼馋,笑嘻嘻问道:“好俊的鸟儿,你养的吗?”叶灵苏不理不睬,只是轻轻抚摸海鹰的毛羽。   乐之扬碰了一鼻子灰,正觉无趣,忽听一边的东岛弟子笑道:“乐小哥你有所不知,这只鹰名叫‘麻云’,乃是本船的探子。”乐之扬听到“探子”二字,双目一亮,忙问:“派它去找贼秃驴吗?”那弟子说:“是啊,如不然,大海茫茫,上哪儿去找他们?飞鹰目力超群,这一去,方圆一百里的事物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乐之扬更觉有趣,好奇问道:“鸟儿不能说话,看到船只又怎么告诉咱们?”   那弟子说:“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比方说,鹰若发现船只,回来时会在天上打圈儿,转一圈一只船,转两圈两只船,若是三只以上,它就会连转三圈。若是大船,它转大圈,若是小船,它转小圈,以此判断,就能知道船只的大小规模了。”   “好鸟儿。”乐之扬不胜艳羡,“如此猛禽,怎么才能让它听话?”   那弟子说:“鹰隼野性十足,想要让它驯服,必须慢慢磨炼。乐先生,你听说过熬鹰吗?”   乐之扬摇头,那弟子笑道:“逮住鹰隼,将其拴在木桩上,关在一间屋里,少量进食,不许入睡,少则三天,多则七天,鹰若驯服,便会向你点头,如此手段,颇有打熬之意,故而又称‘熬鹰’。”   乐之扬问:“七天之后仍不屈服呢?”那人脸色一黯,小声答道:“超过七日,鹰隼元气大伤,恐怕不堪再用了。”   乐之扬不由一愣,心想鹰隼翱翔天地,何等潇洒快意,落入人类网罗,经受如此折辱,与其沦为奴隶,倒也不如一死了之。   正想着,叶灵苏一扬手,麻云冲天而去,少女圈起玉指,打了两声唿哨,又拿出一块猩红色的手帕,大力挥动起来,上下左右,甚有节奏。海鹰在她头顶打了两个旋儿,忽地窜上高天,向着正西方飞去。   乐之扬目视飞鹰化作一个黑点,但觉脖子发酸,回头一看,叶灵苏坐在船头,凝望长天大海,眉梢眼角尽是落寞。   乐之扬想了想,低头笑道:“叶姑娘,还生气吗?算我不好,我给你道歉。你是巾帼英雄,我是流氓小子。如果拼命,你一定比我厉害;如果钓鱼,我顶多钓只龙虾,你准能钓一只大鲸上来。”说完呵呵直笑,谁知叶灵苏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见。   乐之扬又碰一个钉子,老大无味,悻悻回到舱里,找到席应真下棋,边下边说:“小丫头真怪,一句话也不说。”   席应真淡淡说道:“老爹换了人,你当是好玩的么?”乐之扬咕哝道:“我不过见她可怜,陪她说话解闷儿,她这么一声不吭,我怕她憋出病来。”   席应真看着他似笑非笑,乐之扬给他瞅得浑身发毛,瞪眼说:“你看我干吗?”席应真点头道:“那小姑娘挺好看的!”乐之扬随口道:“那还用说。”席应真落下一子,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你们两个倒也般配。”   乐之扬应声一震,手里的棋子掉在了棋盘上,把一片棋子活活堵死。他忙要悔棋,但被席应真按住手道:“真君子落子不悔。”乐之扬叫起屈来:“老头儿奸猾,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害我分心。”   “不三不四?”席应真哈哈大笑,“我看是大大的美事,云虚不是什么好人,但却生了个好女儿,难得佳偶天成,你就忍心错过吗?”   乐之扬“呸”了一声,骂道:“你道士一个,不烧香拜神,却做起媒人来了。”席应真笑道:“阴阳男女,万物之理,老道我身在玄门,却爱成人之美。你这小子,见了美人也不动心,岂不是个大大的白痴么?”   乐之扬默默摇头,席应真察言观色,沉吟道:“莫非你有心上人了?”乐之扬心想,我的心上人就是你的宝贝小徒弟。但事关朱微的清誉,不便说出,只好说:“阴阳是万物之理,道长为何就不成全一下自己?”   “好猴儿。”席应真举起巴掌给他一下,“你倒编排起我来了。”说到这儿,若有所失,“有人时乖命蹇,天生就是和尚道士。乐之扬,你不是出家的命。有道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和这小姑娘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老道虽是出家人,也不忍心你们平白错过……”   还没说完,舱外有人娇声锐喝:“牛鼻子少嚼舌根,当心我把你烂舌头拔出来喂狗。”   乐之扬听是叶灵苏,吓得神魂出窍,席应真却不动声色,淡淡说道:“嚼舌根的拔舌头,听墙根的又如何?”   窗外一阵沉寂,席应真微微一笑,抬眼看去,但见乐之扬若无所觉,不由得暗暗纳闷:“他是真傻还是装呆,连我的弦外之音也听不出来。”   两人你一着、我一着下了半日棋,领航的弟子进来说:“麻云发现一艘大船,正向西北去了。”   “奇了。”乐之扬怪道:“他们不去正西,到西北干什么?”   席应真想了想,起身说:“出去看看。”说着走出舱门,来到船头。叶灵苏早已俏立船头,一手托鹰,极目远眺。少女娥眉微颦,凝烟含愁,双颊融融有光,有如白玉生烟、皓月出云,娇美得不似人间颜色。乐之扬纵然心有所属,乍见此人此景,也是忘情心跳,不由得屏住呼吸。   叶灵苏给鹰喂了一块生肉,轻轻一抖手臂,海鹰登时飞向西北。千里船掉转船头,紧随其后,劈波斩浪,航行甚速。   行进了足足一夜,次日清晨,前方海天交接之处,赫然出现了一片白帆,帆上绣了一头金色鼍龙。乐之扬认出是冲大师的船,又惊又喜,正要催促水手,忽见席应真紧皱眉头,神气古怪,不由问道:“席道长,你怎么了?”   席应真摇头说:“没什么,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乐之扬正要细问,忽见前方的大船掉头驶来。众弟子叫道:“好贼子,送上门来了。”叶灵苏眼尖,仔细一瞧,变色叫道:“不对,快拿火箭火炮。”   叫喊声中,大船乘风驶近,船头的蒙古武士一字排开,手挽强弓,搭着火箭,几门火炮塞好火药,炮尾的引信嗤嗤作响。   千里船上一阵大乱,众弟子搬出火器,奈何慢了一步,还没准备妥当,便听炮声急响,铁砂繁密如雨,船头应声而碎。几个弟子躲避稍慢,登时粉身碎骨。一时间嗖嗖连声,火箭来如飞蝗,射中船帆船板,帆布遇火而燃,火光冲天而起。   东岛弟子几无还手之力,纷纷躲到舱板后面大骂。乐之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水上鏖兵,望着火光四起,也是六神无主。席应真跟随朱元璋征讨四方,当年鄱阳湖一战就在老皇帝身边,生平大小水战见了无数,此时临危不乱,朗声叫道:“掌舵的何在?”一个年长弟子应声出列:“我在这儿。”席应真说:“千里船传自天机宫,有机关带动吗?”舵手点头道:“有的。”   “好!”席应真大声叫道,“立马驱船,撞向敌船。”   舵手一愣,明白过来,召集幸存弟子,下至底舱,驱动机轮。不多时,船身两侧的木轮呼呼转动起来。席应真仍嫌船慢,让叶灵苏守在上面,自与乐之扬下去助力。   众人驱使木轮,卷起银涛雪浪,哗啦啦水声大作,笔直冲向大船。   冲大师先下手为强,本意毁掉敌船,谁知千里船失去船帆,仍可急速向前。他见势不妙,急令掉头,海船转到一半,忽听轰隆一声,千里船像是烧红的凿子,一头扎入船身左侧,船板遇火,登时燃烧起来。   众武士东倒西歪,乱纷纷鼓噪起来。冲大师气贯双腿,一个马步钉在船上,抬头看去,烟火中倩影晃动,叶灵苏当先跳上大船,青螭剑乌芒吞吐,所过鲜血飞溅。   明斗大喝一声,赶上前去,绰一口鬼头大刀,刷刷刷卷起一片白光。叶灵苏反剑相迎,两人各逞其能,刀光风生水起,有如浪涛推拥,剑光如龙如蛇,游戏于沧波之间。   冲大师左右瞧瞧,抓起一只铁锚,扫向刀光中那一抹白影。叶灵苏抵挡明斗已觉吃力,忽觉狂风压来,躲闪已是不及。   忽听长笑震耳,烟火两分,席应真窜了出来,眼看少女危急,立刻退下道袍,手腕一抖,长袍逼成一束,嗖地缠住铁锚,跟着潜运内力,一如挽缰勒马,将铁锚硬生生拉扯过来。   铁锚有如飞龙摆尾,贴着席应真的脚下扫过,将一个蒙古武士打得头开脑裂,锚上力道不衰,砰的一声,又将一根桅杆击断。桅杆轰然倒下,船帆过火,腾腾腾燃烧起来。   冲大师好容易收住铁锚,凝目看去,几个东岛弟子跟着席应真跳上船来,舞刀弄枪,正与本船水手搏杀,当下一拧身,挥出手中铁链。铁链细细长长,势如一条毒蛇,东岛弟子一被扫中,登时口喷鲜血,翻着跟斗落进海里。   席应真救援不及,动了真怒,手中长袍一抖,将一支刺来的长枪卷在其中,使枪的汉子虎口剧痛,长枪登时易手。这时铁锚又来,狂风烈烈,刮面生痛。席应真以枪代剑,凌空挑出,枪尖挑中铁锚,枪杆有如弯弓,两股力道一刚一柔,相持不下。席应真陡然双眼圆睁,发出一声锐喝,枪杆应声绷直,“嗡”的一声将铁锚弹了回去。   只见白影晃动,冲大师冲到近前,右手抓住铁锚向前砸出,锚上铁钩森森,所过甲板粉碎,左手挽住锚后的铁链,当作钢鞭指东打西,看似攻击席应真,忽又扫向东岛弟子,看似攻击叶灵苏,忽又绕个圈儿,蟒蛇一般缠向席应真的双腿。   论武功,席应真高出一筹,但他精于用剑,长枪不太趁手。冲大师练有“大金刚神力”,拔山扛鼎,力大无穷,兵器越重,威力越强,加上左手的铁链,刚柔并济,奇正相合,无形之中又添了威力。   叶灵苏抵挡明斗,渐感吃力,明斗的刀法不足为惧,刀中夹掌却是难防,掌力千变万化,时如狂风扫雪,时如滴水穿石。叶灵苏稍有疏忽,明斗一刀挡开软剑,左手食指突出,“滴水劲”去如箭矢,点向少女的小腹。叶灵苏忙使“水云掌”拆解,指掌相接,锐劲点中少女手腕,叶灵苏只觉痛麻入骨,半个身子失去知觉。   明斗一招得手,人刀合一,滚雪流银一般杀来。叶灵苏强忍不适,挥剑削斩,想以宝剑之利斩断大刀。明斗深知“青螭剑”锋利莫比,不敢与之硬接,刀法虚虚实实,引开叶灵苏的剑势,左手蓄满劲力,呼地一掌劈向少女胸口。   这一掌刁钻狠辣,倘若左手无恙,叶灵苏还可抵挡,至此回剑不及,心中一片空白。正绝望,忽听明斗一声怒吼,掌到半途,向后扫去。叶灵苏绝处逃生,想也不想,纵身跳开,定眼看去,乐之扬手挥玉笛,正与明斗苦斗。   原来乐之扬眼看叶灵苏遇险,围魏救赵,抢到明斗身后,纵笛点他背心。明斗觉出风声,只好丢下少女,回掌抵御。他右刀左掌,刀如飞雪,掌似惊雷,杀得乐之扬连连后退。顷刻间,明斗虚晃一掌,拍向他的面门。乐之扬抬起玉笛格挡,冷不防鬼头刀化作一道电光,向他腰间缠绕过来。   刀风及身,乐之扬如坠冰窟,忽听“叮”的一声,一道乌光飞来,缠住鬼头刀大力一绞。大刀断成两截,断刃仍向前飞,与乐之扬擦身而过,噗地插入了一个蒙古武士的胸膛。   乐之扬吓出了一身冷汗,明斗心中咒骂,收回断刀护身。叶灵苏纵剑抢攻,剑随人飞,人随影动,乌芒流光,幻影重重。明斗为剑势所迫,一时连连后退。乐之扬手持玉笛,上前夹攻,叶灵苏见他玉笛挥洒之间,招式颇为眼熟,细看几招,与自己的剑招有些相似。少女的心里不胜疑惑,可是大敌当前,倒也不及多问。   明斗以一敌二,未落下风,防守之余,不时反击。拆了十余招,乐之扬发现明斗刀来刀去,有意无意地避开玉笛,不由心头一动,暗想这老小子贪得无厌,莫非对“空碧”还没死心?想到这儿伸出玉笛,故意撞向刀锋,明斗果然横拖断刀,匆匆避开玉笛。   乐之扬暗暗好笑,当下略无顾忌,玉笛招招向前,每一下都向刀锋上磕碰。明斗大大犯难,他的贪财之心至死不改,纵在危急之时,依然舍不得毁坏这件稀世奇珍。他当即挪开刀锋,不愿和空碧硬碰,这么一来,反被乐之扬步步进逼,搅得刀法大乱。   他以一当二本就不易,加上顾忌玉笛,好比一心三用,纵有通天之能,也是遮拦不及。叶灵苏趁机发难,喝一声“着”,软剑突破刀幕,扫过明斗的左胸。只见血光迸现,明斗踉跄着向后跌出,立足未稳,乐之扬玉笛飞来,夺的一声点中了他的右边腰胁。   明斗半身麻木,逆气上冲,慌忙纵身疾退,避开叶灵苏的追击。叶、乐二人连番得手,气势大振,攻势越发凌厉,明斗且战且退,渐渐靠近了身后的大火。   阳景、和乔眼看师父形势不妙,各自丢下对手,双双抢了上来。叶灵苏的左手已经恢复了知觉,眼看两人逼近,忽一抖手,发出“夜雨神针”。那两人躲闪不及,双双中针倒地。   明斗不知弟子死活,心中又惊又怒,大吼两声,挥刀猛攻,又将叶、乐二人逼退,正要去看两名弟子,剑与笛一齐杀来,又将他的去路封死。   苦斗之际,火势更旺,甲板之上浓烟滚滚。叶灵苏见此情形,心头一动,右手使剑缠住明斗,左手用“天星点龙”的手法发出“夜雨神针”,专射蒙古武士。这时烟火弥漫,人物难分,更别说细小金针,一时扑通之声不绝,接连有人中针摔倒。   冲大师觉出不妙,心想任由叶灵苏发针,今日必将全军覆没,一时心急,抡起铁锚奋力抢攻。但他越是猛攻猛打,席应真越是镇定自若,且战且退,拆解数招,长枪扫中铁锚,铁锚向左荡开。席应真抖起枪花,嗖地刺向冲大师的心口。   冲大师缩身后退,抡起铁链,抽向席应真头部,这一下攻其必救。席应真果然收回长枪,左手一扬,抓住了扫来的铁链。冲大师运起神力,想要夺回铁链,谁知道一夺便回,席应真飘如云絮,附在铁链上面,随之向前逼近,刷刷刷一连数枪,分别刺向冲大师左肩、左臂。   冲大师躲闪不及,左臂挨了一枪,登时血流如注,无奈放开铁链。可是铁链铁锚本是一体,席应真铁链在手,好比拽住毒蛇之尾,长枪飞花弄影,杀得冲大师后退不迭。   冲大师眼看不支,忽听“咔嚓”一声,船身突然歪斜,向着左侧徐徐翻转。原来,千里船在大船上撞了一个窟窿,起初船身堵住缺口,海水不能进入,可是燃烧已久,千里船龙骨崩坏,这缺口暴露出来,海水汹涌灌入,船只歪斜,大有沉没之势。   船上的水手武士乱成一团,纷纷去抢救生小艇,可是还没冲近,船舱里窜出一人,刷刷刷连环数掌,劈倒数名武士。   众武士看清来人,均是莫名其妙,纷纷叫道:“竺先生,你疯了吗?”来人正是竺因风,他内伤未愈,脸色苍白,左手挟着释王孙,右手抓起一艘小艇,嗖地掷入海中,纵身跳了下去。   众人只一呆,也纷纷冲上去抢船。小艇不过四艘,船少人多,为了抢船,众人大打出手。   冲大师瞥眼看见,忽地丢下铁锚,快步冲向小艇。席应真洞悉他的用心,不敢迟疑,追赶上去。   冲大师冲入人群,双手抓住两人,头也不回,反手掷向席应真。席应真看其来势,心想如果躲闪,这两人势必落入海里。老道士侠义襟怀,不忍杀人太过,丢下长枪,接住两人。谁知刚一着手,便觉巨力涌至,席应真后退两步,方才站稳,“大金刚神力”余劲难消,激得他气血翻腾。   不及调息,冲大师又抓两人掷来,席应真如法接住。冲大师哈哈大笑,双手此起彼落,接连抓着艇前之人掷向席应真。众人又惊又怕,呼啦一声纷纷散开。   冲大师趁机冲上,呼呼两拳,两艘小艇应手而碎。众人正觉骇异,忽见他抓起仅存一艘,高叫道:“真人后会有期。”说完抛船入海,纵身跳了上去,双手各持一只木桨,左起右落,右起左落,小艇有如一只活鲤,飞快地跳跃向前。   席应真赶到船边,冲大师已在十丈之外,老道士惊怒交迸,暗骂这和尚心肠歹毒。冲大师夺走一艇,却将其他的小艇击碎,剩下的无论敌我,均会随船沉没。东岛一方固然全军覆没,冲大师的手下也无人能够幸免。这一条玉石俱焚之计,委实叫人心寒。   大船上的人无不绝望,纷纷破口大骂。席应真左右看看,抓起地上铁锚,奋起全身之力,对准冲大师的小艇掷了过去。   冲大师自顾划船,忽觉恶风压顶,慌忙侧身躲闪,但听夺的一声,铁锚勾住船尾。席应真见状大喜,用力一拽铁链,将小艇拉回数丈。   冲大师怒哼一声,卸下铁锚,冷不防席应真丢开铁链,抓起长枪,涌身向前一跃,飞将军一般跳向小艇。   冲大师来不及掷出铁锚,席应真已经到了上方,他只好抡起木桨,向上乱扫乱劈,席应真枪如游龙,俨然缠在桨上,倏忽绕开木桨,夺地刺入小艇。   老道士扶着枪杆盘旋而下,双脚连环踢出,逼得冲大师无法靠近。陡然间,他双脚落地,小艇却是不摇不晃。席应真手扶长枪,厉声叫道:“大和尚,再若逞强,大伙儿一起没命。”   他只要一跺脚,船底必然粉碎。冲大师投鼠忌器,手握木桨,瞪眼不语,这时忽听吱嘎嘎一阵响,大船四分五裂,徐徐沉入海底,船上的人纷纷落水求生,呼叫之声此起彼落。   席应真挂念乐之扬等人,心中忐忑,回头望去,波涛中人头起伏,乐之扬抱着一块船板,从海水里冒了出来。叶灵苏在他身边,一手抱着木板,另一只手握着青螭剑不放。距离两人不远,明斗也抱着一块木板载沉载浮,脸上挂满恼怒之意。   除了三人,还有若干蒙古武士、东岛弟子抱着断板残木求生,眼看小艇在前,纷纷游了上来。席应真暗暗心惊,小艇只有一艘,船少人多,必然沉没。   正犯难,冲大师抡起铁锚,扫向一个蒙古武士,那人躲闪不及,登时头破血流,翻着白眼沉了下去。席应真怒道:“大和尚,你怎么伤人?”冲大师冷冷道:“这些人上了船,咱们都得完蛋,真人如果另有妙计,贫僧愿意洗耳恭听。”   席应真不及说话,冲大师挥舞铁锚,又将两名靠近之人击毙。席应真厉声道:“住手。”冲大师笑道:“不住手又如何?”席应真哼了一声,说道:“若不住手,休怪我出手无情。”   冲大师暗自琢磨,席应真武功虽强,却有妇人之仁,也许说到做到,真会出手阻拦。这一艘小艇长不过一丈,宽不过五尺,如此逼仄之地与他交手,一来胜算甚微,二来即便胜出,也逃不出船破人亡的绝境。   心念数转,冲大师微微一笑,从容说道:“真人宅心仁厚,贫僧十分佩服,但眼下船少人多,如果人人上船,还不如一起跳海干净。贫僧有一个计谋,不知席真人愿不愿听。”   “什么计谋?”席应真也不愿当真翻脸。   冲大师朗声说道:“此船至多能载六人,除了你我,还有四人可以登船。为了公平起见,不如你我各挑两人,凑齐六人之数如何?”他以中气发声,这一番话传遍海上,人人均可听见。   席应真大皱眉头,摇头说:“只挑四人,其他人怎么办?救下一人,必杀数人,救人杀人,何其残忍?”冲大师扫视海上,幽幽说道:“如果只剩下四人就好了!”   话音未落,海里传来一声惨叫,席应真转眼看去,不禁动容,只见一个蒙古武士抓住身边同伴,醋钵大小的拳头猛击对手头部,遭袭之人口鼻流血,两眼发直,武士连击数拳,忽一放手,那人四肢摊开,咕嘟嘟沉入海里。   海面上沉寂片刻,许多人如梦方醒,纷纷动手袭击身边之人,只因生死在即,下手均不留情,一时惨叫四起,不少人遇袭伤亡,沉入海底。   乐之扬身在水中,还没回过味儿,便觉一股潜流直涌过来。他胸口一闷,气血上冲,忽而放开船板,石头一般向海底沉去。乐之扬举手挣扎,可是身软无力,海水灌入口中,真是又咸又苦。   正绝望,一只素白手掌从旁伸来,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上拎起。乐之扬回头看去,叶灵苏漂浮一边,秀发冲天而起,像是一丛乌黑的水藻。她左手挽住乐之扬,右手长剑乱刺,剑刃破水,带起一道道激流。   剑尖之前,明斗忽进忽退,不时挥掌拍来,每出一掌,便生出一股潜流,落到叶、乐二人身上,有如铁锤撞击。   “鲸息功”本是“西昆仑”梁萧悟自海中,内力随波汹涌,威力更胜陆地之时。乐之扬中掌在先,叶灵苏的长剑又不能及远,一时之间,被明斗逼得连连后退。明斗的两个爱徒随船沉没,起因就在叶灵苏,他心中恨极二人,只想杀之而后快。   他杀得兴起,连连逼近,冷不防叶灵苏收起长剑,素手一挥,水中出现了几道细白的水痕。明斗慌忙躲闪,仍是慢了一步,左腿、右胸各中一针,尽管受阻水流,金针力道减弱,但钉在身上,仍是又痛又麻。明斗呛了一口水,奋力蹬水后退,退到两丈之外,定眼一看,叶、乐二人已经游得远了。   明斗又惊又怒,侧目看去,不远处有两人正在搏斗,当即冲上去一掌一个尽数打死,发泄胸中怒气。   第十二章 孤岛无双   落水者自相残杀,海水里成了屠场。席应真纵然身经百战,也未见过如此情景。他连声喝止,但无人理睬。幸存者为了摆脱绝境,均舍生忘死,极力击杀同类。席应真只觉心寒,瞥了冲大师一眼,和尚敛眉合十,仿佛参禅入定,席应真不由暗暗叹一口气,心想:“这和尚不但心狠手辣,操弄人心的本事也胜过他的武功。”   他极目望去,看见乐之扬遭到明斗偷袭,心中大为担忧,又见叶灵苏将他救起,方才松了一口气。本意上前相助,可他一旦离开小艇,冲大师必定驾船远走。犹豫之际,忽见叶灵苏拉着乐之扬潜到远处,手里扣着“夜雨神针”,但凡明斗靠近,便发金针将其逼退。   明斗奈何不了叶灵苏,便拿其他人出气,他左一掌,右一腿,所过非死即伤。众人齐发一声喊,纷纷上前围攻,明斗夷然不惧,拳脚乱出,搅起数尺高的浪头,势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无人可挡。他的身边人体翻滚、血水涌溅,不过两炷香的工夫,惨叫声忽地停了下来,偌大的海面空落落的,静得让人心生寒意。   明斗杀红了眼,又向一名东岛弟子游去,那人眼看明斗逼近,心胆欲裂,结结巴巴地说:“明师叔,人、人够了。”   明斗应声一愣,掉头看去,加上叶灵苏和乐之扬,果然只剩下四人。他眼珠一转,招手笑道:“好哇,咱们一起上船。”那弟子如释重负,返身游向小艇,眼看船舷在前,冷不防明斗无声逼近,扑地一掌拍在他的头顶。那人头颅破碎,登时沉了下去。席应真又惊又怒,叫道:“明斗,人数已够,你为何还要杀人?”   明斗扳住船尾,跳上小艇,笑嘻嘻说道:“少一个人,船不是驶得更快?”说到这儿,他扫了冲大师一眼,目光甚是阴沉,冲大师知道他的心思,呵呵笑道:“贫僧丢下明兄实有不对,但若换了明兄,想来也跟贫僧一样。”   明斗想了想,点头说:“不错,把我丢船上,好歹替你挡住了几个敌人。哼,换了是我,那也一样。”冲大师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说完这话,两人对望一眼,双双拍手大笑。   席应真暗自警惕,这两人以一对一,均非自身之敌,但若串通一气,却是大有可虑之处。正想着,乐之扬、叶灵苏游了过来,爬上小艇之时,均是筋疲力尽。一时间,船上五人分成了两部,席应真三人占住船头,冲大师二人占住了船尾。双方均是恨极了对手,可是一旦开打,必然船破人亡,故而暂且休兵、遥相对峙。   乐之扬挨了明斗一记“滔天炁”,面色苍白,内息紊乱。席应真潜运内劲,在他背上推拿,老道士内力洪劲,很快冲开淤滞。乐之扬气脉贯通,长吐一口气,脸上有了血色,说道:“多谢道长了。”席应真摇头说:“若要谢,就谢小姑娘,若不是她,你早就死了。”   乐之扬看向叶灵苏,见她神色淡漠,望着一边,当下苦笑道:“叶姑娘,多谢相救之恩。”叶灵苏默然不答,明斗冷笑一声,忽道:“叶丫头,你的金针还剩多少?我就不信,那玩意儿用不完。”   叶灵苏盯着他双眼喷火:“大叛徒,我有多少金针,你一试便知。”两人彼此叫阵,一触即发,冲大师忙道:“二位消消气,大伙儿好容易逃出生天,理当同舟共济。这船上一无粮,二无水,呆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大伙儿想一想,可有什么好去处么?”   叶灵苏啐道:“装什么好人?你这样的贼子全都死光,天底下才会太平。”冲大师笑道:“姑娘何必咒我?如有得罪之处,贫僧给你道歉。”   叶灵苏还要讥讽,席应真止住她说:“竺因风和释王孙呢?他们上哪儿去了?”冲大师和明斗对望一眼,目光甚是阴沉,冲大师漫不经意地说:“是啊,他们去了哪儿,我也正纳闷呢。”   席应真淡淡说道:“大和尚,你还在乱打诳语。我问你,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冲大师一愣,笑道:“当然是回中土了。”   “撒谎!”叶灵苏抢先说道,“这条海路,根本不是回中土的道。”冲大师笑道:“大海微茫,行差走错也是难免。”叶灵苏看了明斗一眼,冷笑说:“你走错了也罢。明斗往返中土不下百次,难道猪油蒙了心,成了睁眼的瞎子?”   明斗大怒,腾地站起,厉声道:“小丫头,你敢骂人?”叶灵苏道:“我骂狗呢,谁说我骂人了?”   明斗一跺脚,小艇摇晃起来。冲大师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笑嘻嘻说道:“叶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海路前往江南,我们走的海路乃是前往北方。”   席应真“哼”了一声,说道:“大和尚好本事,撒谎脸都不红。”冲大师皱眉道:“何出此言?”席应真道:“鄙人稍知海图,这条海路若是向前,必然到达一座孤岛。”   冲大师和明斗应声变色,对望一眼,神色惊疑。冲大师沉默一会儿,徐徐说道:“席道长怎么知道前面有孤岛?”席应真说:“这个你不用管,但我知道,那岛屿跟释家有关,如不然,竺因风也不会带上释王孙逃命!”   冲大师抬起头来,两眼精光射出,在席应真脸上转了一转,忽地合十笑道:“善哉,善哉,原来席真人也知道印神古墓。”   “印神古墓?”其他三人均是一呆,冲大师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并不知道此事,心中一时懊悔不迭,但话已出口,只好硬着头皮说:“诸位不知道么?席真人所说的孤岛,正是灵鳌岛之祖、一代奇人释印神的埋骨之地。”   乐之扬想起赵世雄说过的往事,心子突突直跳。席应真也拈须沉吟,半晌方道:“大和尚,你去人家的墓地干什么?”冲大师道:“席真人听说过‘大象无形拳’么?”   “略有耳闻!”席应真说道,“那门武功与无相神针、乘风蹈海并列灵鳌岛三大绝技,但数百年以来,并未听说精擅这一路拳法的高手。”   “没听说也不奇怪。”冲大师微微一笑,“只因东岛自古以来,从无一人真正练成过这门武功。”   席应真冷笑道:“莫非这拳法在释印神的墓地里面?”冲大师笑道:“不无可能。”   “好个不无可能。”席应真一拍船舷,高声斥道,“只凭你一句话,就要去盗古人的陵墓?”   冲大师哈哈大笑,席应真皱眉道:“你笑什么?”冲大师笑道:“大师有所不知,盗墓之计并非出自贫僧,而是来自释家。”   “释王孙?”乐之扬冲口而出,“老小子要挖自家的祖坟?贼秃驴,你骗鬼么?”   冲大师含笑道:“此人年事已长,又不会武功,对于墓中的武学秘籍不感兴趣,但听说其中除了武学秘籍,还有许多奇珍异宝,若能从中取出,当可富甲一方。”   “鬼话连篇!”叶灵苏讥讽道,“他是武学世家后裔,怎么会不爱武功?分明是你诓骗他自挖祖坟,教人做贼,其心可诛。”   “姑娘冤枉贫僧了。”冲大师故作委屈,“见了释王孙,你尽可以问他。贫僧不过教他来东岛称王,决计没有教他盗窃祖宗之墓。”   席应真将信将疑:“若你所言属实,释印神有此子孙,真是莫大的不幸。”他目光扫过明斗,“明尊主,你在东岛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为何要引入外敌,背叛本岛?”   明斗面皮抽动数下,淡淡说道:“千人之上固然好,一人之下却没意思。”席应真点头说:“不错,只要逼走云虚,扶正了释王孙,你便可拉虎皮当大旗,把持东岛大权,跟蒙元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明斗“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乐之扬眨了眨眼,笑嘻嘻说道:“席道长说差了,明先生这样做,未免有些名不副实。”席应真奇怪道:“怎么名不副实了?”   乐之扬笑道:“明先生叫做明斗,理应是正大光明之辈,就算与人相斗,那也是斗在明处。但如席道长所说,岂不是叫做暗斗?暗斗的不是茅坑里的蛆虫,就是地洞里的鼠辈,藏在阴暗之地,终年不见天日。明先生倘若这样做了,岂不是名不副实么?”   “副你妈的。”明斗勃然暴怒,呼地一掌扫向乐之扬。席应真看得分明,举手相迎,掌力未接,冲大师呼呼两拳击向两人。二人只好回掌自保,不料和尚一发便收,轻轻收回拳劲,合十笑道:“二位还请罢手,胜负倒在其次,这区区小船,可经受不起二位的神功。”   明斗怒哼一声,瞪着乐之扬,恨不得将他一掌拍死。原本这次论剑,明斗胜券在握,谁知道乐之扬横插一脚,叫他美梦成空,被迫离岛远走。此恨可比天高,明斗暗暗发誓,只要乐之扬落到自己手里,必要将他碾成肉泥。   冲大师左顾右盼,衡量形势,口中笑道:“席真人,如你所言,应该知道印神古墓的方位吧?”   席应真看他一眼,笑道:“你不知道么?”   “说来汗颜。”冲大师叹一口气,“释王孙害怕我得到海图弃他而去,始终不肯言明古墓的所在。竺因风趁乱将他掳走,此时必然前往岛屿,如果我们去得太晚,姓竺的一定会先闯入墓穴,得到释印神的真传。”   竺因风淫邪狠毒,倘若得到东岛秘籍,的确大有可虑之处。席应真犹豫未决,乐之扬抢先说道:“带你们去古墓也行,但要有一个抵押。”   席应真见他答应,面露不快,忽见乐之扬冲他使个眼色,只好按捺性子,看他有何图谋。   “抵押?”冲大师皱眉道,“抵押什么?”   乐之扬笑道:“二位人品太差,眼下所以老实,不过同处一船。一旦弃船登岸,必定翻脸动手。大和尚,你交出《天机神工图》作为抵押,如果二位翻脸,我就毁掉这部机关秘图。”   冲大师一听这话,心头火起。他费尽周折才得到《天机神工图》,此图关系复国大计,岂能轻易与人?他心中发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明斗按捺不住,厉声高叫:“乐小狗,你放什么狗屁?冲大师跟席应真说话,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   明斗心中失意,不由愤世嫉俗,变得暴躁易怒。不料乐之扬的话正合席应真心意,老道士笑笑说道:“乐之扬说得不假,岛屿的方位贫道的确知道,但二位人品可疑,届时一旦登岛,必然联手出击。贫道打不过你们,与其死在岛上,还不如死在海里。”   “不错。”叶灵苏接口说,“我们宁可一死,也不让你们盗墓得逞,惊扰释前辈的英灵。”   明斗气得面皮发紫,握着拳头簌簌发抖。冲大师沉吟时许,探手入怀,摸出一本厚厚的图书,笑着说:“罢了,抵押就抵押,这部书交给真人好了。”说完随手抛来。席应真知道他狡计百出,只恐有诈,并不伸手去接,直到落在船上,方才慢慢拾起。他精通阴阳术数,对于机关之道也颇有见解,翻看数页,但觉无误,方才揣入怀中,笑吟吟说道:“和尚能取能舍,倒也还算洒脱。”   “不敢,不敢。”冲大师笑道,“道长得了抵押,还请指点一条明路。”   席应真正要开口,忽觉有人拉扯衣袖,回头一看,乐之扬凑近他的耳根说:“书已到手,不用跟他们客气,眼下大海茫茫,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算带他们去灵鳌岛,这两个狗贼也一定蒙在鼓里。”   冲大师练就天耳神通,百步之内落叶可闻,乐之扬声音虽小,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心中登时大怒,恨不得将这小子一拳打死。明斗也觉可疑,厉声高叫:“乐小狗,你鬼鬼祟祟地说什么?”   乐之扬咳嗽一声,说道:“我说明尊主是个大好人,可惜屎吃多了,说话比放屁还臭。”明斗听了前半句只觉惊疑,听了后半句,登时暴跳如雷。   席应真摆手笑道:“明尊主不要动怒。乐之扬的确说了一条计谋,对你们大大不利。但贫道已经答应了二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贫道说话算话,决不食言而肥。”   乐之扬心中大急,连扯他的衣袖,席应真故作不知。叶灵苏冷冷说道:“乐之扬,别闹了,你没听见么,人家可是堂堂君子,岂是你这样的小痞子可比。”乐之扬也知席应真心意已决,无奈放手,长长叹了一口气。   冲大师尽知前因后果,暗暗松一口气,拱手笑道:“席道长光风霁月,和尚佩服佩服。”   席应真道:“你不用口是心非地拍马屁,这艘船无粮无水,除了那座孤岛,也到不了别的地方,但我有言在先,你若侵犯释前辈陵寝,老道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好。”冲大师笑嘻嘻说道,“这个自然。”   席应真抬头看了看天,忽道:“海水茫茫,须以日头定位。”说罢竖起长枪,太阳映照之下,长枪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冲大师拍手笑道:“日晷定位,妙极,妙极,久闻席真人通晓阴阳、谙熟易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席应真看他一眼,淡淡说道:“和尚说话矫情,这点儿雕虫小技,哪儿在金刚传人的眼里。”一边说,一边盯着简易日晷,掐指默算岛屿的方位。   乐之扬计谋未遂,心中老大失落,见状忍不住又上前耳语:“老头儿,你不是唬人的吧?你以前去过印神古墓?”   “没去过。”席应真微微摇头,“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石像下面发现的海图么?”乐之扬一愣,吃惊道:“那副海图就是释印神的陵墓?”   席应真点了点头,拔出长枪,遥指远处:“就在那里!”   冲大师和明斗精神一振,各拿一片木桨,卖力地划起水来。乐之扬见了,忍不住笑道:“二位不止武功高,划船的本事更高,老子坐在船上,比坐八抬大轿还要舒服。”   “吹牛。”叶灵苏接口说道,“你这小痞子也坐过八抬大轿?”乐之扬挥手说:“八抬大轿算什么,里面坐的不是贪官就是污吏,藏垢纳污,臭不可闻,偶尔有个把清官,又大多酸气冲天,说的话不是孔孟就是圣贤,你要一坐进去,不被活活臭死,也要酸掉几颗大牙呢!”   叶灵苏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没本事坐就是了,哪儿来这么多歪理?”乐之扬笑道:“你不要瞧不起人,没准儿皇帝老儿一高兴,也赏我一顶轿子坐坐。”叶灵苏道:“朱元璋赏你轿子?阎王爷的轿子还差不多,不用砍头,直接送进阴曹地府。”   乐之扬哈哈笑道:“管他谁的轿子,能坐就是好的。叶姑娘,到时候还请你陪我同坐。”叶灵苏道:“我干吗要坐?”乐之扬笑道:“早说了,那轿子又酸又臭,需要别的气味来调和调和。有道是‘国色天香’,姑娘既有国色,必有天香,只要你往轿子里一坐,什么臭气酸气统统一扫而光!”   “一派胡言!”叶灵苏口中呵斥,心里却隐隐欢喜。她天生丽质,从小听惯了称颂之词,对此早已厌烦腻味,可是不知为何,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从乐之扬嘴里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心里模模糊糊,只盼他多夸奖几句才好。   乐之扬不知她小女儿的心思,转念之间,又去挖苦两个划船的苦力:“大和尚,你这抡桨的样子,很有‘黑虎掏心’的架势啊。说到‘黑虎掏心’,也不知是大师的心黑,还是黑虎的毛黑,我看多半是心黑一些。唉,明尊主,你这一下莫不是‘鲸息功’里的绝招?头在前,臀在后,扭肩摆胯,忽上忽下,三分像鲸鱼,七分像王八。哎,是了,听说鲸息功有六大奇劲,不知道有没有‘王八气’这一说?”   冲大师听如不闻,明斗却气得两眼直翻,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挥桨打人的冲动按了下去,心中暗暗发狠:“你小子只管说,将来落到老子手里,老子拔了你的舌头喂王八。”   行驶了两个时辰,仍是汪洋一片。席应真和乐之扬换过船桨,又划了两个时辰,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小艇悠然向前,一座孤岛徐徐展现,岛如圆盘,内外三层,外层礁石林立、苍黑墨染,内层草木葱茏、绿意参天。内两层,有如乌珠翡翠,环绕一座奇峰,危崖耸立,峭壁如削,形如古神巨灵,俯瞰苍茫大海。   冲大师站起身来,合十笑道:“善哉、善哉,这就是无双岛了。”   “无双岛?”乐之扬笑道,“好大的口气。”   “你懂个屁。”明斗冷笑一声,说道,“当年释印神自号‘天下第一人,世间无双道’,打遍中土全无抗手。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厉害道士,两人一战之后,释印神折了威风,离开中土,创立了灵鳌岛一脉。相传他后半生落落寡欢,一直思索打败那道士的法门,直到晚岁方有所得,故而将这岛屿叫做‘无双岛’。岛、道谐音,应是释印神自负无双之道,找到了克制道士的法子。”   席应真冷不丁道:“明尊主,你说的那个道士可是单名一个‘灵’字?”明斗点头说:“正是灵道人,他有一只‘灵道石鱼’,相传载有无上神功,后来几经流传,不知所终。江湖上传言,朱元璋攻破平江之时,那石鱼曾经出现过一次。席真人,你跟姓朱的交情不浅,可曾听说过这个消息?”   “略有耳闻。”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那时张士诚新破,人心不安,流言甚多。”   明斗“哼”了一声,冷笑说:“席道长何必隐瞒,那东西就在朱元璋手里吧!”   席应真只是笑笑,懒得分辩。乐之扬的心子却是咚咚乱跳,望着那座岛屿,遥想释印神、灵道人惊天一战,一时心神恍惚,忘了身在何处。   驶近孤岛,四周巨石磊磊,均有数人来高,其间水道纵横、萦绕迂回,小艇驶入其中,巨石遮天,晦暗不明,两侧危崖高耸,斜倚如倾,一如狰狞巨兽,直要扑将过来。   水道中十分寂静,浪涛冲击岩石,发出沙沙响声,时如千蛇吐信,时如百鬼私语,一股诡秘之气弥漫四周,使人神魂摇荡,生出恍惚之想。   船行半晌,四周越发晦暗,沙沙之声越发纷繁,俨如耳畔低语,在在催人入睡。也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别的原因,乐之扬迷迷糊糊,身子如负千钧,只想趴在船上大睡一场。   睡意方起,乐之扬体内的真气便活跃起来,应着耳边异响,东一钻,西一窜,快如流电,慢如蛇蚓。他陡然清醒,环顾四周,黑漆漆、阴森森,不似人间之地,倒似阴曹地府。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心中生出一丝迷惑:这条水道为何如此之长,小艇行驶许久,迟迟不见抵岸?   四周安静得古怪,乐之扬转眼看去,叶灵苏双手抱膝,美目半闭,浓长的睫毛一闪一动,雪白的面颊沁染红霞,瑶鼻微微皱起,呼出的气息轻细绵长,含有一股动人的甜香。   乐之扬越发惊讶,转眼再看,席应真盘膝端坐,双眼半开半合,透出呆滞目光。乐之扬只觉不妙,想要张口叫喊,不知为何,话到嗓子眼里,忽然心生慵懒,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再看冲大师和明斗,两人亦是一般情形。冲大师尤其古怪,两眼分明睁开,却了无神采,呆呆盯着前方,俊秀的面孔像是一张白玉雕刻的面具,礁石的暗影从他脸上滑过,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乐之扬越看越怪,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涯的噩梦,其他人就在眼前,分明触手可及,但又不知为何,脚不能抬、手不能动,唯有体内的真气随着沙沙之声流转,忽上忽下,时快时慢。   他与睡魔较量,恨不得一死了之,但以仅存神意,任由沙沙之声引导那一股真气,上抵百会,下至涌泉,走了三五个大周天,睡意稍稍减退,胸中气息流转,越积越厚,不吐不快。   突然间,乐之扬抬起头来,仰天长啸,啸声受阻于礁石,传来一阵阵回响。沙沙声为之一弱,乐之扬如释重负,忽又可以动弹。   其他四人如梦方醒,张开双眼,神气茫然。席应真看了看四周,冲口叫道:“我们进来多久了?”乐之扬忙说:“进来老半天了,可是还没靠岸。”   “胡说……”明斗正要呵斥,冲大师拦住他说:“明兄没发现么?刚才咱们着了道儿。”明斗一愣,冲大师忽地扯下两片僧袍,塞住两个耳朵,席应真也如法照做。两人各持一片木桨,奋力划水向前,水道曲折如故,前方时有岔路。两人兜兜转转,过了半个时辰,忽见前方露出光亮,当即驱使小艇向前,一头冲入汪洋大海。   “咦!”叶灵苏惊叫,“怎么又出来啦?”   “出来算是好的。”席应真摘下耳塞,长吐了一口气,“倘若留在水道,怕是今生今世也出不来了。”   冲大师也放下木桨,看了乐之扬一眼,忽而笑道:“老弟好本事,我等四人均已迷失,独你一人清醒无事。”   乐之扬也是莫名其妙,一时答不上来。明斗忍不住叫道:“冲大师,你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冲大师摇了摇头,叹道:“这条水道看似平常,其实是一个迷宫。但若仅是迷宫也罢了,更可怕的还是水道中的声音,听来细微莫辨,却于无形之中迷惑人心。贫僧一时不察,竟为所趁,一度陷入昏睡,若非乐老弟的啸声唤醒,只怕困在水道,永无出头之日。”   其他人听了这话无不骇然。乐之扬也有所领悟,如果众人昏睡是因为水道中的声音,自己没有中招,全是《灵飞经》的功劳,他已练到“地籁”境界,真气随声而动,故而保住了一线清明。   想到这儿,又生疑惑,水道中的沙沙声到底从何而来,天然所致还是后天之物?若是后天之物,不像是释印神的手笔,倒像是灵道人的神通。   忽听席应真说道:“这迷阵实在厉害,迷宫、异声且不说,常人跋涉已久,到达此岛,必然急于上岸,不会留意礁石。人心一旦懈怠,外邪便如滴水穿石,悄没声息地侵入神志。大和尚你是禅心不净,故受其扰,贫道冲虚练气,竟也着了道儿。释印神设下如此机关,不愧是当年的一代奇人。”   明斗焦躁道:“这鸟阵如此厉害,竺因风和释王孙又怎么进去的?”冲大师说道:“他们来没来还难说,即便到了这儿,也未必通过了迷阵。”   叶灵苏轻轻皱眉,望着岛上说道:“我们还要上岛么?”冲大师笑道:“身入宝山之中,岂可空手而回?这迷阵的可怕在于无知,一旦知道厉害,自可轻易通过。”   乐之扬眼珠一转,拍手道:“我知道了,咱们从礁石上面过去。”冲大师含笑道:“乐老弟才思机敏,真是一位达人。”   众人抬头看去,礁石虽然巨大,但也难不住五人,当即各自撕下衣服塞住双耳,将小艇驶到一块礁石下面。乐之扬低头看去,透过清澈海水,可见礁石下方的许多细密孔窍,大大小小,连环贯通,海水冲激孔窍,故而发出异响。   仔细瞧来,孔窍太过规整,不像是海水侵袭而成。若说人工凿成,更加匪夷所思,仅是水下凿孔,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完成,更别说万千孔洞发出催眠之声,其中音律之妙,已然近乎天道。   这一来,不止乐之扬惊奇,其他人也收起轻敌之心,再也不敢小看这岛上的主人。   五人爬上礁石,一眼望去,脚下黑岩交错、百折千回。冲大师若有所思,回头问道:“席真人,你精通阴阳易数,敢问这迷宫是天生而成,还是人力所致?”   席应真看了一会儿,说道:“七分天生,三分人力,释印神将墓地设在此间,其实大有名堂。”   “但闻其详。”冲大师微微笑道。   席应真指点说:“岛上奇峰,下通海底灵根,上应廉贞穴星,水气蔚蔚,浩风四来,实为风水汇聚之地。但若只是如此,也不过孤山秃岛,灵气随聚随散。偏偏其灵秀所钟,在这岛屿四周生了一大片巨礁,山环水抱、蓄水藏风,好比海龙抱月,将万千灵气困于岛内。你看这岛上万木,凝碧涌翠,生机浩然,若是平常孤岛,岂有如此气象?”   众人听得入神,站在礁岩之上,凝望前方山峰,心中生出肃穆之感。冲大师合十笑道:“席真人不愧大明帝师,见识果然高明,以你所见,这儿莫非就是东岛的龙脉?”   叶灵苏脸色一变,怒道:“贼秃驴,我可明白你了,你盗墓取宝是假,断我东岛龙脉是真吧?”   冲大师笑而不语,席应真却摇头说:“海上风水不比陆地,中土千山来龙,气脉源远流长,龙脉所向,帝王出焉。此岛有海龙冲天之势,可惜独龙飞天,孤掌难鸣,四面又是无量海水,水为流动之物,灵动有余,坚牢不足。因此种种,东岛之人,空有帝王之机,却无帝王之气,或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志。”   叶灵苏听到这儿,默默回想,数十年东岛争雄天下,死伤无数,结果到底败给了朱元璋,正应了“空有帝王之机,却无帝王之气”的话,可是“帝王之才”与“帝王之志”两句却无佐证。   冲大师盯着山峰,沉默良久,忽而笑道:“真人高论,可惜风水之术,向来虚妄,天道茫茫,岂能尽知?时运便如海水,亦是流动之物,只要格物致知,未尝不能洞悉天机。更何况,人生百年,终为枯骨,既然终有一死,与其死得默默无闻,不如死得轰轰烈烈,至于胜败之数,胜了固然可喜,败了也无遗憾。”   席应真听得大摇其头:“大和尚,你身为禅门弟子,却看不破世情,执着于俗务。”   冲大师笑道:“席真人身为玄门弟子,又何尝放得下俗务?禅门机用,应无所住,只要本性空明,吃喝拉撒,均合大道,衣食住行,无非禅机。席真人以道法入世,却能辅佐朱氏称帝,贫僧以佛法染尘,又未尝不能助蒙元复国。如果道力不济,陷身尘网,那也是贫僧自作自受;若是道力具足,以征伐为修行,变战场为道场,未必不能了凡证果、参悟大道。”   席应真一时语塞,他纵有千百道理,辅佐朱元璋一事却是板上钉钉,同为出家之人,他若责备冲大师,大有贼喊捉贼的嫌疑。   冲大师看出他的心意,哈哈大笑,踩着礁石,足不点地般向岛上走去。明斗也紧随其后,乐之扬忙道:“快,别让他们占先了。”   席应真折损机锋,灰心丧气,叹道:“小家伙,我们上了岛又能怎样?”乐之扬一愣,叶灵苏说道:“我们若不上岛,这些人岂不得逞了吗?”乐之扬也说:“是啊,如果印神古墓里真有厉害武功,落到这和尚手里,那还不是如虎添翼?”   席应真历经战乱,早已厌倦了争斗,听了冲大师一席话,回顾平生功业,多是征伐杀戮、尔虞我诈,大大违背了“清静无为”的道家宗旨,故而心灰意冷,一时只想置身事外。但听乐之扬一说,心想冲大师包藏祸心,本领越强,祸害越大,若释印神的武功落到他的手里,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想到这儿,席应真打起精神,带着二人跟了上去。五人下了礁石,才走几步,忽听前方传来人语。上前一瞧,前方空地上站了两人,探头探脑,正在东张西望。   两人听见动静,双双回头看去,释王孙看见五人,冲口惊呼:“啊呀,你们怎么通过‘海音梦蝶阵’的?”   冲大师笑道:“原来那石阵叫做‘海音梦蝶阵’?看释先生的样子,我们通过石阵,你倒有些失望。”   释王孙愣了一下,赔笑道:“哪里话?大师通过石阵,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冲大师看他一眼,又向竺因风笑道:“竺老弟真是聪明伶俐,夺船逃走不说,还将释先生一并带走。贫僧如果气运稍差,怕是见不着二位了。”   他谈笑风生,甚是客气,竺因风却觉字字刺心,面皮抽搐两下,干笑道:“常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大和尚又何必太过认真?我若不走,难道陪你淹死烧死吗?”   冲大师摆了摆手,说道:“也罢,此事暂且不提。释先生,你安然通过了石阵,想必也知道墓穴的入口吧。”   “惭愧,惭愧。”释王孙一脸颓丧,“家父去世之时,只告诉我岛屿方位和入岛之法,意思是让我来此祭奠,压根儿也没想到我会进入墓穴。唉,实话说,没有大师指点,我也想不到墓穴中藏了宝贝。”说到“宝贝”二字,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里闪动贪婪光芒。   叶灵苏见他丑态流露,怒不可遏,说道:“释王孙,天底下哪儿有你这样的儿孙,带着外人来挖自己的祖坟?”   释王孙面红耳赤,梗起脖子说:“我挖自家的祖坟,又关你什么事?”   叶灵苏无言以对,心想:“是啊,他是释家人,挖自家的祖坟,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席应真也是连连摇头,叹气说:“释王孙,你一定是听了这和尚的蛊惑,才会鬼迷心窍,打自家祖坟的主意。”   “牛鼻子你懂个屁!”释王孙气势嚣张,“我爹给我取名王孙,你看我有半点儿王孙的样子吗?我倒了半辈子的霉,受了半辈子的穷,老祖宗保佑过我一次吗?冲大师说得对,老祖宗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发财,如果我发了财,又何必来挖他的坟墓呢?”   此人不但贪鄙,而且蠢笨,反驳之余,竟把冲大师的蛊惑之词也一一说出。教人自掘祖坟,绝非光彩之事。冲大师脸皮虽厚,也不禁微微发热,咳嗽一声说道:“释先生,这些事自己明白就好,跟这些俗人多说无益。”   释王孙眉开眼笑,冲着他连连点头:“是,是,还是冲大师高明,说什么都是虚的,宝贝到手那才是实的。”   众人见他模样,均是哭笑不得,不想世间竟有如此蠢货,居然会相信冲大师的鬼话。墓穴中有无宝贝先不说,纵然真有宝贝,释王孙无拳无勇,得到以后也休想保全。   席应真宅心仁厚,本想劝说此人迷途知返,但见他固执神气,又不由为之气结,想了想问道:“释王孙,你出身武学世家,怎么不会武功?”   释王孙不意他提及此事,愣了一下,随口答道:“不止我不会武功,我爹也不会。听他说,祖父死得早,释家的武功一招也没传下来。”   席应真暗暗叹气,心下不胜惋惜,遥想释印神、释天风当年的威势,谁又想象得到,他们的子孙会落到如此田地。忽听冲大师笑道:“席真人,你知道他的祖父释休明为何会死吗?”   “为何?”席应真问道。   “当年鳌头论剑,释休明输给云殊之子云霆,丢了岛主之位。释休明一怒之下,带着娇妻弱子离开东岛。为了卷土重来,他强练一门上乘内功,可是论剑之时,他已受了暗伤,内伤未愈又强练神功,结果走火入魔,一命呜呼。那时他新婚不久,儿子释大方不过三岁,释休明去世之前,将妻儿托付给家师。家师将他们安置在寺庙之旁,暗中加以保护。释休明的妻子为人浅薄无知,害怕儿子习武逞强,重蹈丈夫的覆辙,故而烧毁了祖传秘籍,以至于释家后代无人再会武功。”   席应真望着释王孙,心里百味杂陈,点头说:“原来如此,无怪他会落到你的手里,成为对付东岛的一枚棋子。”   “真人又说差了。”冲大师笑了笑,“贫僧此举,不过替天行道。想当年天机宫遭劫,花、云两家无处可去,多亏释天风夫妇收留,方才逃脱我大元的追捕。怎料时过境迁,这两家鸠占鹊巢,竟将释家赶出东岛,云家摇身一变,成了灵鳌岛的主人。这般行径无耻透顶,若不讨还公道,试问天理何存?”   席应真还没回答,叶灵苏早已听不下去,大声说:“臭秃驴,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其实不过都是为了你的私欲,你若当真为释家着想,又为何怂恿释王孙挖自己的祖坟?”   冲大师笑道:“你小小人儿又懂什么?人死坠入轮回,所余不过皮囊,故而佛门弟子大多荼灭,不留肉身。我蒙古人死后埋入地底,万马践踏,也不会留下什么坟墓。汉人修造坟墓,不过劳民伤财,宝物随之落葬,更是大大的浪费,与其留给死人为伴,不如留给活人享用。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也只有释先生这样的智者,才能破除俗见,行此非常之举。”   “对,对。”释王孙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望着冲大师,大有知己之感。   席应真不觉摇头苦笑:“大和尚,不论什么歪理,到了你的嘴里,都会变得振振有词。”   “道长说得对。”乐之扬不待冲大师回答,笑嘻嘻说道,“这就好比种花,埋进去的是屎,长出来的是花。不管什么臭狗屎到了这位大师嘴里,都能变成香喷喷的花儿长出来。”   “乐老弟过奖了!”冲大师不急不恼,从容应答,“我佛视红粉为骷髅,贫僧以屎尿变鲜花,美丑如一,香臭同源,佛法妙谛,莫过于此。”   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原来吃屎也是佛法,看来做狗也能成佛了。”他话里有话,暗骂冲大师是狗。冲大师若无所觉,笑吟吟答道:“佛曰众生平等,六道之内均可成佛,狗为畜生道,升天成佛何足为怪?”   乐之扬纵然能言善辩,到此地步也无话可说,只好说道:“好和尚,算你厉害,要比下流无耻,我乐之扬甘拜下风。”   冲大师哈哈大笑,目光扫过众人,合十说道:“大家一路辛苦,不如找个地方休养生息,待到精力养足,再来寻找墓穴入口。”   经过一番折腾,众人均感饥渴。岛上苍林飞烟、清泉漱石,飞鸟走兽时有出没。明斗用石块打死了一只山羊,在一条溪水边支起篝火,烤得油脂横流、肉香四溢。   冲大师等人围着羊肉分食,席应真则在一边打坐。冲大师不见乐之扬和叶灵苏,笑道:“席真人,那两个小的上哪儿去了?丢下前辈挨饿,可不是做晚辈的规矩。”   席应真淡淡说道:“大和尚又来挑拨离间了,正好相反,他们怜我老迈,让我呆在此间,等着吃现成的美餐。”   忽听远处飞鸟哀鸣,夹杂扑翅之声,不一会儿,叶灵苏婷婷袅袅,拎着一对锦鸡走出林子,随手丢在地上,双手抱膝,坐到一边,盯着溪水悠悠出神。席应真问道:“乐之扬呢?”   “不知道!”叶灵苏摇头说,“商量好了的,我捉鸡,他做饭,可我一转眼,他就不知上哪儿去了。”   正说着,乐之扬笑嘻嘻走出林子,上身赤裸,裤腿高高卷起,双脚沾满泥巴,头上撑着两张清新水绿的大荷叶,右手抓着一根长长的莲藕,左手衣裳打结,包着花花草草。   乐之扬到了溪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杀鸡洗剥,又将带来的果子、花草、树皮、莲藕等物塞入鸡腹,用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   叶灵苏在一边看得皱眉,忍不住问:“乐之扬,你闹什么鬼?”   “做叫花鸡啊!”乐之扬笑着回答。叶灵苏“呸”了一声,说道:“谁问你鸡的事情?我问的是花和果子,乱七八糟的,谁知道有没有毒。”   乐之扬一面在莲叶上涂裹软泥,一面笑着说:“不打紧,如果有毒,你吃我好了。”叶灵苏又羞又气,俏脸上染了一抹绯红,她一拍礁石,站起身来,喝道:“乐之扬,你、你再嚼舌头,我把你、我把你踢到水沟里去。”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好,好,我不说了,人肉又腥又臭,哪儿比得上鸡肉好吃……”   “你还说!”叶灵苏狠狠跺脚,作势欲上,乐之扬慌忙逃开,燃起一堆篝火,将裹好的整鸡在火上炙烤,不久层泥干枯,皲裂开来。乐之扬剥开泥层,一股浓香弥漫开来,勾得众人馋涎欲滴。   乐之扬将鸡肉分成三份,叶灵苏将信将疑,取来一只鸡腿,轻轻咬了一口,但觉嫩滑软糯,肉汁饱满,鲜美中带着一股甜香,咀嚼数下,回味悠长。   “叫花鸡”本是吴越名菜,叶灵苏从小到大吃过不少,但这只鸡滋味奇妙,有生以来从未尝过。她偷偷瞥了乐之扬一眼,心里闪过一丝讶异。   席应真身为道士,但却不忌荤腥,风卷残云,将大半只鸡一扫而光,一边吃一边叫好:“好小子,好本事。这鸡做得很好,嫩滑多汁,香气馥郁,鲜中带甜,大有回味。好,好一只叫花鸡,京城‘摘星楼’的厨子也比不上你。”   乐之扬笑道:“席道长若不嫌弃,我以后天天烤给你吃。”席应真抹去嘴边油渍,笑着说道:“你小子做了厨子,岂不是大大的屈才?唔,鸡肚子里的香草都是岛上的吗?”   “说也奇怪。”乐之扬笑道,“这岛上种了不少香草,我刚才看见也吓了一跳,那边还有一个池塘,塘里种了莲花。来来来,尝尝这个莲藕,又甜又脆,少有的鲜美。”   席应真洗净莲藕,尝了两口,也是连连叫好。叶灵苏也取来一段,用剑刮去泥皮,细嚼慢咽,微微点头。   冲大师一伙见他们吃得香甜,均是口舌生津,馋涎涌出,手里的羊肉突然变得又膻又硬,简直难以下咽。竺因风放下手中羊腿,瞅了瞅明斗,眼中不无责备之意。   明斗怒道:“他妈的,姓竺的,你两只骚眼睛看老子干什么?老子宰羊烤羊,难道还有错了吗?要吃好的,自己做去。”说完抓起烤羊,“扑通”一声丢进水里。   竺因风勃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怒道:“明斗,你一条丧家狗,在爷爷面前逞什么威风?爷爷吃羊肉是看得起你,惹恼了爷爷,我叫你寸步难行。”   明斗脸色阴沉,森然道:“好啊,竺因风,光说不练是王八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寸步难行。”   如果身上无伤,竺因风并不惧怕明斗,但若带伤交手,胜算大大削弱。他的内伤一半都是拜乐之扬所赐,想到这儿,忍不住又掉过头瞪视少年,只见叶灵苏与他并肩而坐,男俊女美,相映生辉,竺因风痛恨之余,又生出一股妒意,恨不得将他剥皮挖心,方能称心快意。   明斗见他神气古怪,冷笑说:“害怕了吗?要是没胆子动手,那就叫我三声‘好爷爷’,我看铁木黎的面子,今天放你一马。”   竺因风大怒,挺身要上,不防冲大师站起身来,拦住两人道:“大家都是同道中人,何苦为了一只烤羊伤了和气,你们如果打起来,胜负姑且不论,敌人看在眼里,岂不笑掉大牙?”   明斗看了席应真一眼,脸色越发阴沉。竺因风却痴痴地望着叶灵苏,心想自个儿胜了还好,如果不幸输了,当着这小美人的面,岂不是大大的丢脸?想到这儿,悻悻坐下,叹了一口气。明斗口气虽硬,心里却很忌惮燕然山的权势,见他让步,也不好过分相逼,冷哼一声,徐徐散去内力。   冲大师俯下身子,洗净双手,又对着水镜整饰一下衣衫,起身说:“吃饱喝足,咱们去找一找墓穴的入口。”说罢大步流星,领着明斗等人向山峰走去。   乐之扬一跳而起,说道:“快,快跟上去。”叶灵苏迟疑未决,席应真淡淡说道:“跟上去干吗?”   “干吗?”乐之扬瞪着他怪道,“他们找到墓穴入口怎么办?”   “哪儿有这么容易?”席应真摇头笑道,“释印神精通风水之术,这座坟墓依山望海,借形于天。你也见识过那‘海音梦蝶阵’,试想一想,仅是上岛都如此凶险,寻找墓穴入口,又谈何容易?”   乐之扬但觉有理,挠头问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席应真道:“先找一个住处,慢慢设法离岛。”乐之扬一惊,冲口而出:“墓里的武功呢?”   席应真看他一眼,不快道:“什么武功?你真想闯入人家的坟墓吗?”乐之扬笑道:“我好奇罢了。”席应真摇头说:“好奇害死人。我们此来,只为《天机神工图》,书已到手,别的事就不要多想了。”   他的语气柔中带刚,说完以后,掉头就走。乐之扬无可奈何,吐了吐舌头,闷闷跟在后面,忽听叶灵苏轻声说:“笨蛋,活该。”乐之扬转眼一瞧,少女容色清冷,殊无笑意,一双杏眼朝向别处。乐之扬笑道:“好,好,我是笨蛋,你是聪明蛋,一个蛋壳长两个黄儿,刘阿斗吃了也要变成诸葛亮。”   叶灵苏血涌双颊,白里透红,倍添娇艳,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呢?大笨蛋一个,诸葛亮吃了也要变成猪一样。”忽见乐之扬嬉皮笑脸,猛可自觉失态,匆匆抿嘴瞪眼,又把头扭向一边。   三人找了一阵,在海边找到一处洞穴。洞里住了一群麋鹿,乐之扬大呼小叫地将其赶出,又见洞内脏乱潮湿,笑着说道:“二位打扫一下洞子,我去找一些干草回来铺地。”   说完溜出洞口,走走停停,扯了几根干草在手里玩耍,磨蹭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无人,拨开草木向山峰奔去。不久到了山前,乐之扬爬到一棵大树上面,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   看了一会儿,忽觉肩头一痛,叫人拍了一掌。乐之扬惊得跳起三尺,几乎从树上栽下去。他回头一看,叶灵苏站在身后,俏脸微沉,妙目凝霜,冷冷说:“你不是拔草么,跑到树上来干吗?”   乐之扬定一定神,谎话张口就来:“干草太少,我来树上折几根树枝。”叶灵苏哼了一声,骂道:“撒谎精!”乐之扬假装咳嗽,说道:“叶姑娘,你来干什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席真人知道你会来惹事,派我逮你回去。”   乐之扬叹道:“叶姑娘,你想看着那些王八蛋盗取释印神的武功么?”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当然不想。”乐之扬大喜过望:“好姑娘,咱们果然是一条心。”叶灵苏俏脸涨红,啐道:“胡说八道,谁跟你一条心?”   “是,是,算我失言。”乐之扬说道,“既然咱们想法一样,那就给他捣乱捣乱。”叶灵苏盯着他,困惑道:“怎么个捣乱法儿?”   乐之扬道:“眼下还没想好,总之不让那些人好过。”叶灵苏道:“大言不惭,就你这点儿微末功夫,送上门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乐之扬笑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   “什么大丈夫?”叶灵苏冷哼一声,“奸险小人还差不多。”乐之扬说:“你没听人说过么?恶鬼也怕小人呢!”叶灵苏怪道:“谁说的?”乐之扬道:“不是别人,正是区区乐某。”   叶灵苏“呸”了一声,几乎想笑,但不知怎的,心中如压铅铁,说什么也笑不出来,于是转眼看海,抿嘴不语。   乐之扬看她神情,知道她还在为身世困扰,不由心想:“须得想个法儿,叫她欢喜起来。”   正想着,叶灵苏“咦”了一声,转眼看向山崖,乐之扬循她目光看去,登时双目一亮,高叫道:“哎呀,那不是麻云么?”   就在不远前方,山腰岩石之上,一只大鹰埋头耸翅,正在啄食野兔,看其毛色,正是海鹰麻云。   叶灵苏见了鸟友,心中欢喜,说道:“这下好了,有了麻云,我们就能给灵鳌岛送信,让他们派船来接引我们。”说着圈起手指,放在口唇之间,提起丹田之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   麻云应声抬头,昂然四顾,它鹰眼锐利,登时看见主人,一时振奋莫名,展开翅膀向二人冲来。说时迟,那时快,呼啦啦一声,丛林中蹿起一道白影,快比闪电,撞上灰麻色的海鹰。刹那间,败羽横飞,哀鸣突起,一白一麻两团影子上下翻腾,一时难分彼此。   树上两人先是一惊,跟着发现,那团白影也是一只鹰隼,飞羽胜雪,勇猛神速,不过两个照面,麻云落入白隼爪下,只有挣扎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叶灵苏又惊又怒,娇叱一声,扬手发出金针,谁知金针未至,白隼放开麻云,冲天而起,金针化为流光,从它爪下掠过。   麻云颠三倒四,从天上摔了下来。乐之扬看准落势,跳下大树,将海鹰接在手里,但见它耷拉脑袋,脖子已被拧断,头顶多了一个孔洞,脑浆迸出,已经气绝。   乐之扬正觉骇异,忽听叶灵苏厉声娇呼,抬眼看去,白隼俯冲而下,急逾闪电,冲着少女连抓带啄。叶灵苏挥掌迎击,但白隼十分灵动,掌风一到,即刻远扬,少女破绽一露,它又纵身扑来,进退之间,竟有大高手的风范。   乐之扬目定口呆,望着树上一人一隼搏斗。双方来去如风、间不容发,叶灵苏连发数枚金针,均为白隼躲开,忽而巧使诡招,脚下踉跄,摇摇欲坠,白隼终是禽鸟,不知人世间的诈术,当即拍翅赶来。叶灵苏的左掌虚晃一下,白隼忌惮她的掌风,腾身闪开尺许,冷不防叶灵苏右手一扬,金针激射而出,嗖地钻入那一团白羽。   白隼发出一声哀鸣,冲天蹿起,形如脱弦之箭,飞到高崖之上,闪了一闪,忽然不见。   乐之扬吃过“夜雨神针”的苦头,金针入体,人也难当,更何况一只鸟儿。白隼中针之后,还能冲天高飞,如果不是钢筋铁骨,那就一定是海上的妖魅。   叶灵苏抬头望天,也是呆呆发愣,乐之扬爬到她身边,仔细一瞧,接近峰顶的地方竟有一个岩洞,但为凸石遮挡,若不细看,绝难发现。   “那是一个鹰巢么?”乐之扬咋舌道,“好厉害的鸟儿。”   “那是鹰么?”叶灵苏心神恍惚,“真是快得邪乎。”   乐之扬笑道:“再快也快不过夜雨神针。”叶灵苏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过了半晌,黯然说道:“麻云呢?”乐之扬努了努嘴,叶灵苏跳下树来,望着鸟尸,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拔剑挖了个坑,将死鹰埋了。乐之扬望着那个小小土堆,心里也是一阵难过,麻云一死,求援的路子也断了,要想离开此岛,还得另想办法。   忽听叶灵苏说:“走吧。”她心绪极坏,说完掉头就走,乐之扬不敢触她霉头,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两人沿途拾了一些干草树枝,走到石洞附近,忽听传来人语。乐之扬心头一动,向叶灵苏打了个手势,两人潜上前去,拨开灌木,定眼一瞧,只见冲大师、明斗和席应真三足而立,正在洞前对峙,叶灵苏芳心一紧,挺身欲上,但被乐之扬扯住衣袖。   叶灵苏回头怒视,忽见乐之扬伸出食指在地上写道:“躲在暗中,用飞针招呼。”叶灵苏微微皱眉,“夜雨神针”虽是暗器,但威力甚大,自她练成以后,从来正面发针,极少背后偷袭,乐之扬计谋虽好,但却不算光明磊落。   犹豫间,忽听冲大师笑道:“席真人,你真的不肯说出墓穴入口?”两人应声一惊,均想席应真如何知道墓穴入口。   老道士沉默时许,忽而笑道:“大和尚,你为何断定我知道入口?”   “你一上此岛,就大谈风水之道。我刚才寻找入口,遍寻不获,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倘若释印神迷信风水,那么墓穴入口,当与风水有关,可惜我平生自信,从不迷恋外物,对于风水之学,实在知之有限。久闻席真人精通阴阳数理,和尚只好老着脸皮,来求真人指点迷津。”   乐、叶二人听到这儿,心中齐骂:“贼秃驴脸皮真厚,就算席真人知道,又为何要说给你听?”   但听席应真哈哈大笑,说道:“大和尚,你来问我,真的没有问错人吗?”   “哪里,哪里。”冲大师笑嘻嘻说道,“席真人,咱们做个交易,如果印神古墓真有秘籍奇珍,也算你一份如何?”   “笑话。”席应真冷冷说,“我若知道,自己拿了就走,又何必告诉你呢?”   冲大师笑道:“真人与我不同,你是大明帝师,统领天下道教,人间美事占尽,什么好东西都不在你的眼里。释印神的武功,你知而不取,不是不愿,而是不屑罢了。”   “奇了怪了。”席应真淡淡说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又何必还要浪费唇舌?”   “不为什么?只不过,我这要求,真人非答应不可。”   席应真哈哈大笑,拍手道:“有趣,有趣,你要用武功逼我就范么?”   “不敢!”冲大师笑道,“不过席真人,你知道我为何要把《天机神工图》给你么?”   席应真道:“被迫无奈罢了,难道还有什么玄机?”   “非也,非也。”冲大师摇头说,“和尚平生行事,从不受制于人。席真人,你信不信,我能把书给你,也就能取回来。”   席应真皱眉道:“我若不信呢?”   “那好。”冲大师微微一笑,合十说道,“那么咱们四日之后见。”   席应真脸色一变,双眉陡立,乐之扬也是心头一震,回望叶灵苏,少女咬着嘴唇,俏脸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席应真徐徐说道:“大和尚,你也知道‘逆阳指’的事?”   “真人赶来之前,明尊主就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席真人身受奇伤,如果无人施救,只有七日可活。明兄仔细算过,上一次施救是在三日之前,距离发作之日还有四天。这施救之法,天底下只有两人会用,一个远在昆仑,一个不知所踪,贫僧耐心很好,只要挨过四天,那本书自然到我手里。”   席应真冷哼一声,说道:“大和尚,你痴心妄想么?在这四日之内,我随时可以毁掉此图。”   “随真人的意。”冲大师笑了笑,目射寒光,“但那时真人驾鹤西归,没有《天机神工图》的庇护,你手下的一男一女只怕有些不妙。”   席应真沉默半晌,长叹道:“大和尚,你这么说,竟是要逼我杀你了。”   冲大师笑道:“真人宅心仁厚,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席应真一言不发,注视冲大师片刻,徐徐说道:“和尚,你根性猛利,智慧渊明,金刚门一脉单传,令师挑你为徒,的确没有走眼。可惜才归才,德归德,有道是‘才为德之资,德为才之帅’,若无德行,空有才华,只会作恶更甚。大和尚,你要是还有半分良知,便应该临头缩手,不要辜负令师的苦心。”   冲大师点了点头:“席真人,你我相交虽浅,但我敬你三分。可惜复国事大,有进无退,真人一味固执己见,和尚只好再等四天,四天之后,必来请教高招。”   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声说:“贼秃驴,只要我乐之扬有一口气在,你休想损伤席道长一根汗毛。”   明斗冷笑道:“狗崽子本事不大,口气却不小。”乐之扬反唇相讥:“我是狗崽子,你就是狗腿子,天天跟着贼秃驴,等着吃他拉的驴屎。”   明斗脸涨通红,挺身欲上,忽见冲大师转身就走,唯恐其丢下自己,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叶灵苏按捺不住,大声说:“席道长,跟这些恶人客气什么,我们三人合力,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席应真面沉如水,摇头道:“进洞再说。”   三人进洞,乐之扬铺好柴草,席应真沉默半晌,忽道:“乐之扬、小姑娘,正如和尚所说,我只有四日好活,有些后事必须交代……”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里一阵翻腾,大声说:“席道长,你别灰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定可以想出法子。”   席应真摇头苦笑:“逆阳指发作起来,与人体气血相逆,除非让浑身气血倒流,要么休想破解。人体气血运行,本有一定次序,但要使其倒流,就好比日月逆行、天地反复一样不可思议。”   乐之扬一听,心生绝望,忽听叶灵苏沉吟道:“气血倒流也不是不行,当年‘西昆仑’梁萧,曾经创出一种‘转阴易阳术’,能够颠倒五行、逆转阴阳。”   席应真笑道:“姑娘说得是,‘转阴易阳术’正是逆阳指的根基。西昆仑一生意气用事,从来不计后果。他创出‘逆阳指’,本意是探究武学,结果传之后世,竟然成了折磨敌人的酷刑。”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生希冀,忙说:“叶姑娘,你是云岛王的女、女弟子,就没有学过这个‘转阴易阳术’吗?”他一时口快,几乎说出“女儿”两字。   叶灵苏轻轻摇头:“这门心法,梁萧传给花镜圆,花镜圆又传给云霆祖师,学到一半,镜圆祖师失踪,所以云霆祖师也没有学全。后来虽设法补齐,终究不及原来的心法,修炼起来风险很大。我修为尚浅,岛王怕我走火入魔,故而没有传授给我。”   “可惜,可惜。”乐之扬恨不得捶胸顿足。席应真却坦然一笑,说道:“天意昭昭,强求不得,也许贫道注定命丧此岛。庄子丧妻,尚且击缶而歌,生生死死,那又算得了什么?”   他越是达观知命,乐之扬的心里越是难过,想到两年中朝夕相处的情谊,登时胸中大恸,几乎淌下泪来。   忽听席应真又说:“我活着一日,冲大师不敢来犯,我死了以后,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对付你们。好在乐之扬机灵,逼他交出了《天机神工图》。此书关系蒙元的复国大业,可以挟制于他。乐之扬,此书由你保管,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叶姑娘的平安。”   老道说到这儿,取出图书递给少年。叶灵苏心中有气:“这部书是我东岛之物,为何要交给这个撒谎精?他除了吹牛说谎,又有哪一样本事拿得出手?哼,再说了,他又何德何能,可以保我平安?”   正不平,忽见乐之扬呆呆站着,并不接书,席应真不悦道:“小子,呆着干什么?”乐之扬摇头说:“道长,你一日不死,我们就想一日的法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这本书就由你保管。”   席应真大皱眉头,说道:“小子,你向来聪明,怎么紧要关头却不识大体?”   “道长高看我了。”乐之扬微微苦笑,“我只是秦淮河边的小痞子,又识什么大体小体?我若接了书,岂不是认为你一定会死?以道长之死换我二人之生,乐之扬万万做不出来。”   席应真又气恼,又感动,连连摇头说:“你这小子,自欺欺人。”说到这儿,闭上双目,冷冷道,“罢了,你们全都出去。”   乐之扬默默退出洞外,遥望大海,想到前途艰难,心中大为烦恼。忽觉幽香入鼻,转眼看去,叶灵苏悄无声息地来到一边。她眸子清如水晶,默默看他时许,忽道:“你刚才做得对。”说完这句,俏脸微微一红,拂了拂衣袖,转身走向远处。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手里捧了许多黏土,放在地上,捏成碗碟形状。乐之扬看出她念头,振作精神,前来帮忙。两人均不说话,相对捏土为陶,做成大盘小碗、盂盆之类,而后筑起火炉,烧制陶器。   烧陶完毕,乐之扬捉来一只山羊,又向叶灵苏讨了一枚金针,拧成鱼钩,抽丝为线,钓上来两只大鱼,将羊肉剁碎,裹在鱼腹里面,经过精心烹调,做了一盆“鱼羊鲜”端入洞中。   原本鱼腥羊膻,经这一番炖煮,不但腥膻尽去,香气芳浓,入口更是鲜美出奇,因是海中之鱼,细细咀嚼,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席应真吃得赞不绝口,忘了先前不快,笑着说道:“鱼羊二字合为‘鲜’,古人诚不欺我也。乐之扬,你做了这一道菜,可知道他的来历么?”   乐之扬笑道:“我是个草包,只管做了就吃,至于来历么,半点儿也不知道的。”   席应真说道:“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这两样东西,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谁知到了春秋时期,齐国出了一个烹饪奇才,名叫易牙,是齐桓公的厨子……”   “我听说过这人!”叶灵苏娥眉轻皱,“他不是个大大的奸臣么?”   “烹饪无关忠奸。”席应真摆了摆手,“自古以来的奸臣,大许都是极聪明的人物。赵高精于律令,蔡京书法了得,秦桧是大宋的状元,文章自然也是极好的。这个易牙人品不佳,烹饪上却有天分。他用独特法门,将北羊南鱼混合起来,鱼腹藏羊,调制出了一等一的美味。齐桓公一尝之下连连称妙,从此对其信任有加。有道是‘鱼腥羊膻’,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就是去除腥膻而又不伤羊和鱼的本味,二美兼得而又泾渭分明,是鱼是羊,一尝便知。”   乐之扬忙问:“道长看我这一道菜如何?”   “不坏,不坏。”席应真拈须笑道,“奇鲜奇美,不让古人。我只奇怪,你这小子,从哪儿学会一手好菜的?”   叶灵苏听了这话,也觉好奇,目光略略一转,偷眼看向乐之扬,却见他笑嘻嘻说道:“哪儿是学来的,全都是饿出来的呢!我老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宁可饿着肚皮看书,也不肯摸一摸锅铲把儿,我要不会做饭,那可活不下去了。加上手头太紧,买不起集市里的猪羊,便常和江小流去郊外弄一些野味,学着青楼的厨子瞎做一通,日子一久,倒也学会了几样菜肴。二位有所不知,说起做饭,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全在秦淮河,饭桌上花样多多,连紫禁城的御厨也比不上呢!”   说到这儿,自觉好笑,但看其他二人,均是呆呆望着自己。乐之扬明白二人之意,但他性子刚强,最讨厌受人怜悯,当下故意说道:“二位,这道菜得趁热吃,如果冷了,腥膻之气发散出来,那可就不好吃了。”   席应真叹了一口气,说道:“乐韶凤的手是捉笔弹琴的,让他操持家务实在屈才。奇怪了,他落魄至此,连自己也顾不上,又为何要收养你这个义子?”   这一说,乐之扬又想起怀中的金条玉玦,乐韶凤遗书上的字迹也历历在目,无数疑团涌上心头,有如大海波涛一样上下起伏。忽然间,他意兴阑珊,食欲全无,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   此时天色向晚,冰魄银辉跃出海面,映照身后奇峰,有如羊脂玉柱,山前丛林起伏,洇染皎洁月光,一如堆银铺雪,连接滔滔海浪。   乐之扬见这景象,心中块垒为之一清。他抛开杂念,抖擞精神,一口气爬到礁石上面,环视四周,木石环抱,一阵海风穿林而过,声音忽大忽小,大如狮虎怒号,小如鬼语啁啾。   乐之扬闭上双眼,各种洪声细响,源源钻入耳孔,风声也罢、涛声也罢,乃至于落叶飘零、鱼龙跃波,糅合“海音梦蝶阵”中的沙沙之声,一丝不落地冲击耳鼓。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飘浮起来,穿梭于星海之间,奇思妙想一涌而出,拼凑融合,自成一体。这境地似梦非梦,妙不可言,从小到大一直藏在他的心里,每当沮丧泄气、悲伤烦恼,只要进入其间,就能高兴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乐之扬张开双目,身子绵绵软软,俨然十分慵懒,可是心思活跃,敏锐异常。他凝望大海,只见波涛起伏,宛如一匹乌黑光亮的绸缎。瞧了一会儿,他横起笛子,先吹《阳明清胃之曲》,再吹《太阴安脾之曲》,吹到一半,通身上下似乎浸入热水里,热乎乎,暖洋洋,气机贯注毛端,一根根汗毛似要飞扬起来。   突然间,乐之扬心中灵光一闪,生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要破‘逆阳指’,须让气血逆流,若是把《周天灵飞曲》颠倒过来,不吹《阳明清胃之曲》,先吹奇经八调中的《阳蹻调》,能不能也让气血逆转呢?”   《周天灵飞曲》共有二十二支曲子,应合十四经与奇经八脉,依次吹来,气血随乐流转,依循经脉运行的正道。依照这个道理,如果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奏,真气运行,也应该逆转过来。   一念及此,乐之扬激动莫名,前方黑暗之中,俨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如果能用笛声逆转气血,那么“逆阳指”的难题也就能迎刃而解。   他打起精神,从最末的《阳蹻调》开始,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出。《阳蹻调》尚无异样,吹到第二支《阴蹻调》,忽觉真气灼热起来,在“阳蹻”、“阴蹻”二脉中左冲右突,冲得经脉穴道隐隐作痛。   这两条经脉属于奇经八脉,气脉细微,若有若无,练成其他经脉以后,真气充足之下,方可从容引导。故而世间炼气的正宗,“阴蹻”、“阳蹻”二脉都是留在最后修炼,乐之扬这样做,根本就是逆天而行。   《阴蹻调》还没吹完,灼热之气越涨越大,活似一条小蛇,困在二脉之间来回冲撞,经脉胀痛痒麻,难受得无法形容。乐之扬本想放弃,可一想到席应真性命不久,便又咬紧牙关、尽力忍住。他将阳蹻、阴蹻两支曲子反复吹了七八个来回,那股真气仍无动静,正感绝望,忽觉“阳蹻脉”突地一跳,真气闪电一般向前窜出,绕过重重阻碍,循由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径注入了的“阴蹻脉”。   乐之扬大喜过望,忙又吹奏第三支《阳维调》,以便将真气引入“阳维脉”。谁知真气至此,忽又停顿不前,只是越来越热,热气透体而出。乐之扬不由汗如雨下,他连吹数遍,均是无功,突然一口气泄掉,放下笛子,再也吹不下去。   正在沮丧,忽听扑剌剌一声,天上掉下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第十三章 剑弈星斗   乐之扬吓了一跳,抓起笛子,向后跳开。借着月光看去,那东西竟是一只极神俊的白隼,雪羽霜翎,疏尾阔臆,蛾眉深目,状如愁胡,一双鹰目冷如寒星,于黑夜之中光芒夺人。   白隼双爪按地,距离乐之扬不过一丈。乐之扬转念之间,陡然明白过来,这只白隼正是杀死麻云的凶手。他心头火起,低喝一声,作势向前。白隼耸身拍翅,忽又冲天而去,只一闪,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乐之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定一定神,又吹起《阳维调》,这一次真气更加灼热,有如一团烈火,烧得经脉几欲爆裂。正难过的当儿,又听咕咕之声,乐之扬转眼一瞧,白隼不知何时,又来到了他的身边,鹰眼如炬,冷冷望来。   乐之扬只觉头皮发炸,下意识握紧笛子,死死盯着白隼,心想:“这是什么鬼东西,来无影去无踪,叶灵苏的金针也伤不了它?夜里不睡觉,飞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暗生恐惧,登时停下吹奏。白隼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展翅飞起,凌空盘旋不下,发出尖利的鸣叫声。   乐之扬听见鹰唳,心头一动,生出一个古怪念头。为了印证所想,他又吹起笛子,笛声上冲天宇,不一会儿,便听扑棱棱一阵响,白隼俯冲而下,飘然停在他的面前。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恍惚明白了白隼的来意,为了再次印证,他又放下笛子。笛声一停,白隼歪头转眼,纵身飞去,乐之扬再吹玉笛,它又应声而来。   反复试了几次,乐之扬盯着白隼,心中暗暗称奇:“这只鹰喜欢听我吹笛子吗?哈哈,古人吹箫引凤,我吹笛引来白鹰,比起古人也差不多了。”想到这儿,大为得意,使出浑身解数,吹得意兴洋洋。白隼听了一会儿,忽地拍翅飞起,应和笛声节拍,绕着少年盘旋起舞。   乐之扬看得目定口呆,笛子荒音走板,吹得断断续续。白隼打了个圈儿,忽又降落下来,一双星眸注视少年,俨然透出责怪之意。乐之扬越发惊奇,心想:“这鸟儿还能分辨出曲调么?”想着童心大起,停下《灵飞曲》,换了一支《碣石调》,才吹一段,白隼拍翅就走,钻入丛林深处。乐之扬忙又换回《灵飞曲》,片刻之间,白隼又如一支锐箭,从林莽中飞射出来,且飞且舞,欢欣不已。   乐之扬看得有趣,几乎笑出声来,于是打起精神,全力吹奏玉笛。双方一上一下,上对明月,下临沧海,笛声悠悠,舞姿翩翩,婉转动人之处,竟是自古少有的奇景。   吹完一套曲子,乐之扬收笛止声,白隼也翻然落下,鹰目凝注过来,目光融融,已然不如先时的锐利。   回想刚才的情形,乐之扬心神恍惚,呆呆望着白隼,只疑这只鸟儿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山精海魅,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气说道:“鹰兄啊鹰兄,你干吗要杀死‘麻云’呢?要不是你,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白隼王顾左右,默然不答,乐之扬自觉好笑,心想:“我真是一个傻子,跟这哑巴畜生说什么废话?”正要转身离开,忽听咕咕连声,白隼左爪撑地,右爪颤巍巍地抬了起来。乐之扬只觉奇怪,忽见爪上金光闪动,凑上去一瞧,一枚金针贯穿鹰爪,周围的皮肉也肿胀起来。   叶灵苏那一针,没有射死白隼,但却伤了它的爪子。“夜雨神针”屈曲而入,勾住筋骨,拔之不出。白隼纵然灵通,自行拔针亦有不能,它雄踞此岛,称王称霸,羊鹿狐兔望风而逃,但却没有任何生灵可以为它解除这个烦恼,这时受了笛声的吸引,对于吹笛的乐之扬也生出了好感,故而一扫傲气,探出爪子向他求救。   乐之扬问道:“鹰兄,你要我为你拔出针儿么?”白隼眼珠转动,胸臆间咕咕作响。   乐之扬看着金针,想起自己被张天意金针刺心、受尽折磨的往事,登时感同身受,点头说:“好,鹰兄,我帮你拔针,你可不要乱动。”说着徐徐上前,走到白隼身边。   白隼体格雄奇,蹲在地上足有两尺多高,锐目盯着乐之扬,期冀之余,亦有警惕之意。乐之扬见过它抓毙麻云的神威,暗想这鸟儿剽悍凌厉,一啄一抓均可致命,若是拔针之时突然发难,自己岂不是要倒大霉。   迟疑一下,乐之扬蹲下身子,伸出二指,拈住针尾,但觉白隼簌簌发抖,他的一颗心也提到嗓子眼上,当下避开白隼的目光,喃喃说:“鹰兄莫怕,鹰兄莫怕……”说到第三遍,陡然力贯指尖,奋力一拔,金针应手而出,随之溅出一股脓血。   白隼发出一声哀叫,利嘴起落如电,狠狠啄在乐之扬的手背上面。乐之扬大叫一声,纵身跳起,忽见白影晃动,白隼冲天而起,一眨眼就消失了。   乐之扬察看手背,但见伤口甚深,血流如注,心中当真又惊又气,后悔不该管这一档子闲事,畜生到底是畜生,全无恩义之心,野性难驯,动辄伤人。   正懊恼,忽听有人笑道:“好小子,知道厉害了吗?”乐之扬回头看去,席应真背负双手,从一块礁石后面转了出来,心知方才的情形一定被他看见,登时面红耳热,不胜羞愧。   老道看他一眼,笑道:“小子,你知道这鸟儿的来历么?”乐之扬摇头,席应真一捋胡须,又问:“那你听说过海东青吗?”   乐之扬一愣,冲口而出:“海青拿鹅!”席应真笑道:“不错,正是海青拿鹅。”   《海青拿鹅》是一支乐曲,曲中的海青就是海东青。海东青被女真人称为“万鹰之神”,生于东北海边,高飞疾走,快如闪电流星,能够击落九天之上翱翔的天鹅。   自古北方蛮族视海东青为神物,驯化以后上击飞禽、下逐百兽,来去千里,无往不服。《海青拿鹅》这支曲子乐之扬吹过千百遍,但真正的海东青还是第一次看到,想到白隼的厉害,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   席应真目视前方,徐徐说道:“我当年游历辽东,见过的海东青都体格瘦小,这样大的鸟儿,我活了七十岁还是第一次见到,想是岛上风水所聚,天造地化,方才出了这一只异种。”   乐之扬看着手背,悻悻咕哝:“什么异种?就是一只臭鸟。”席应真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忒也胆大,海东青能以小搏大,就连大雕也让它三分。你居然离它如此之近,伤了手还算运气,这一啄落在脸上,连你的眼珠子也会叼出来!”   乐之扬苦笑道:“我是猪油蒙了心,让道长见笑了。”席应真瞥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这孩子,心怀慈悲,泽及鸟兽,很好,很好,老道我没有看错你。”   乐之扬耸了耸肩,扁嘴说:“可惜好心没好报。”席应真摇头说:“行善乃求心之所安,如求回报,反而落了下乘。”乐之扬笑道:“道长说的是,小子受教了。”说到这儿,又觉奇怪,“席道长,你不歇息,来这儿干吗?”   “听见笛声,出来走一走。”席应真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手拈长须,遥望大海,脸上神色变幻,意似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徐徐说道,“乐之扬,你想学我的‘奕星剑’么?”   乐之扬一愣:“道长何出此言,你不是不能收我做弟子么?”席应真摇头道:“我没说收你做弟子,只是问你想不想学剑法。”乐之扬只觉糊涂,支支吾吾地说:“这有什么分别吗?”   席应真瞪他一眼,说道:“你这小子,平时洒脱得很,怎么紧要关头又婆婆妈妈起来了?事急从权,如今大敌当前,我又寿命不久,你的武功太弱,怎么对付得了这几个恶人?”   乐之扬心中敞亮,当此危急之时,席应真是破除门户之见,决意传给他“奕星剑”,以便来日和冲大师周旋。想到这儿,他心中滚烫,眼泪也几乎掉了下来。   席应真故作不见,起身说道:“奕星剑和东岛的飞影神剑一样,都是出自前辈大剑客公羊羽的‘归藏剑’。这一路剑法暗合先天易理,其中的学问十分精深,后来习练的人虽也不少,登堂入室的却没有几个。公羊先生殁后,得其真传的也不过云殊大侠、‘西昆仑’梁萧、‘镜天’花镜圆和本派的了情、百哑两位祖师。云大侠当年抗击元军,嫌‘归藏剑’修炼不易,为了让更多人习练,取其神意,简而化之,创出了‘飞影神剑’。这一路剑法,练到绝顶处,飞影乱神,虚若梦幻,的确是一等一的厉害。‘飞影神剑’比‘归藏剑’上手容易,但练到一定地步,会遇上重重阻碍,如要更上一层,仍需精研易理,从本源上下工夫。   “后来梁萧远赴海外,花镜圆不知所踪,本派的了情祖师虽是女流,但心思灵慧,尤胜男子。她晚年将星象纳入剑法,传到家师手上,又将奕道融入其中,同时去芜存菁、熔炼变化,由‘归藏剑’之中化出了九路剑法,名为‘奕星剑’。奕星剑从星象、棋道入手,远比从术数容易,所以我才敢传授给你,要是换了‘归藏剑’,光是讲解阴阳术理,也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呢。”   乐之扬听得咋舌,连道乖乖,席应真看他神情,笑道:“你也别高兴太早,‘归藏剑’固然耗时费力,‘奕星剑’也不是三五天能学会的,我只能尽量传授,能学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说着摊开右手,说道,“借你玉笛一用。”   乐之扬送上玉笛,席应真接过,轻轻掂量一下,碧玉玲珑,映月生辉,有如一泓秋水,在老者的手中脉脉流转。   席应真握笛在手,仿佛变了一人,一扫老态,神采焕发,如松如柏,昂然挺立。他仰望长天,只见银河清浅,星斗斑斓,密如洹河之沙,微茫不可计数。   席应真豪情迸发,发出一声轻啸,叫声:“看好了,这是‘天冲式’!”纵身出剑,玉笛流光,碧芒散落,乱如飞萤,口中长声念道:“天河倚长剑,冲霄有飞星,七精从中出,五帝洒流铃,焕然掷电光,奔走如雷霆,左剑挽月华,右手接日景,光明耀十方,鬼魅尽遁形……”   他长吟出剑,纵横刺击,高起低落,来去如风,每一剑均是劲力内蕴,长风穿过笛孔,发出诡异颤鸣。老道起初为了乐之扬看清,出剑较为缓慢,渐渐使得兴发,人影相乱,分合不定,融入茫茫夜色,仿佛两个席应真相对起舞,玉笛盘旋其间,有如一道碧莹莹的闪电。   乐之扬耳听目视,但觉字字入耳,振聋发聩,人剑飞驰,叫人眼花缭乱。他瞪大双眼,极力想要跟上席应真的身形,可是越看越觉模糊,不觉心烦欲呕。正难受的当儿,忽听一声长啸,席应真收光摄影,悄然凝立,双目凝视星空,俨然不曾动过。   乐之扬呆了呆,拍手喝彩:“好剑法,厉害,厉害。”席应真看他一眼,忽地问道:“好在哪儿?”乐之扬一愣,说道:“好在出剑很快,电光霹雳也不过如此。”   “不对。”席应真摇了摇头:“若要比快,谁也比不上‘飞影神剑’。”   “可是,可是……”乐之扬低头想了想,忽又拍手笑道,“对了,快的不是剑,而是步法。”   席应真面露惊讶,点头道:“好小子,你居然看出来了。不错,‘奕星剑’的剑招大多化自‘归藏剑’,独有这‘紫微斗步’是本派的独创,暗合斗数,摇光泛彩,十步杀人,不留行踪。说到底,剑客出剑,不在多少,只要你身法够快,步法够准,绕到敌人薄弱之处,只出一剑,便可分出胜负。”   乐之扬听得似懂非懂,连连挠头,席应真笑道:“你不用烦恼,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剑法也要一招一招地练,急也急不来,你过来,我慢慢教你。”   乐之扬应声上前,席应真口说手比,讲解“奕星剑”的精要,这一门剑法与星象有关,学剑之前,先要通晓天文。此时繁星满天,对天说法,正是绝好的机会。席应真遥指星斗,阐述天道,天星远近疏密,隐含许多奥妙,化入步法,颇见奇效。   “奕星剑”分为九大定式,席应真先从“天冲式”讲起,讲了一个时辰,乐之扬有所领悟,踩星步斗,应机挥笛,身与剑合,相生无穷。   太昊谷一派的武功极重悟性,悟性不到,一生无望,悟性到了,上手极快,只是易学难精,练到五更天上,乐之扬也只将“天冲式”学会了一半,施展起来绊手绊脚,大觉别扭。   一教一学,不觉星月隐去,东方渐白,两人一身倦怠,返回洞中。叶灵苏倚墙盘坐,只怕敌人来犯,故而手握长剑,并未熟睡,一听动静,登时睁开双目,见是二人,才又闭目调息去了。   席应真盘膝入定,乐之扬则和衣睡下。刚刚入梦,忽听叶灵苏大声叫唤,他蒙蒙地跳了起来,以为冲大师来犯,攥着笛子就冲出洞外,但定眼一看,却见日上三竿,天光大亮,叶灵苏对着地上几只死兔子发呆。   席应真也走出石洞,问道:“什么事?”叶灵苏指着兔子,皱眉说:“我一出洞,就看见这些兔子。”乐之扬没好气道:“几只兔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叫这么大声,我还当你见了鬼呢!”   “你才见鬼呢。”叶灵苏瞪他一眼,“兔子怎么会死?又怎么落在这儿?”乐之扬想了想,笑道:“准是冲大师送来的,里面下了迷药,吃了兔肉,登时昏倒。”叶灵苏一听,大觉有理。   席应真拎起死兔,看了看,笑道:“这东西的脖子断了,但不是人类的手法。”乐之扬接过一看,兔皮上爪痕宛然,登时有所领悟,拍手道:“我知道了……”还没说完,头顶风响,他慌忙跳到一边,但见一只海鸟从天而降,啪地摔在他的面前。   乐之扬抬眼望去,一道白影如风似箭,掠空而过。叶灵苏叱咤一声,举手便要发针,乐之扬慌忙将她拦住,白隼一闪即没,钻入林莽之间。   叶灵苏手扣金针,瞪着乐之扬两眼出火,乐之扬忙道:“叶姑娘别恼,这只海东青受了我的恩惠,所以捉了鸟兽来报答我们。”   “恩惠?”叶灵苏神色疑惑,“它受了你什么恩惠?”   乐之扬略略说了一遍,叶灵苏咬着嘴唇,默默听完,忽地咬牙道:“好呀,我用针射它,你却帮它拔针,我做恶人,你做好人,你的是恩惠,我的又是什么?麻云、麻云真是白死了……”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急扭过头,一道烟跑了。   乐之扬挨了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看看少女背影,又瞧了瞧席应真,讪讪说道:“唉,小丫头尽说胡话。”席应真苦笑道:“傻小子,她伤了海东青,你救了海东青,这么一来,岂不是违逆了她么?”乐之扬没好气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只鸟么?又不是敌人,救不救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席应真连连摇头,“女孩子心思细密,若是中意某人,必然想他时时处处都与自己同心同意,你和她立场相左,她当然不会高兴。”说完笑了笑,抓起死鸡死兔,逍遥进洞去了。   乐之扬站在当地,呆呆发愣,席应真的话在他心中盘旋,不由暗想:“老头儿口无遮拦,中意某人岂是随便说的?叶姑娘与我只是音律之交,除此以外,可并无私情。”尽管这么设想,但却无法说服自身,又想到叶灵苏离开时眉眼泛红、泫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为烦乱,又想:“她身世凄惨,难免多思多虑,须得想个法儿,好好地开导她一下。”   想着迈开大步,向叶灵苏消失处走去。走了一阵,不见有人,正要另觅他路,忽听前方传来呼喝之声,拨开草丛一看,叶灵苏手持青螭剑,正与明斗苦斗,竺因风站在一边,阴阳怪气地说:“美人儿,别做困兽之斗啦,要是伤了你,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还是乖乖放下宝剑,哥哥我带你回去享福,不是我吹牛,只要你做了我的女人,包你欲死欲仙,死也不肯离开我呢……”   乐之扬大急,想也不想,跳出来大喝:“你们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不害臊吗?”   竺因风和他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阴恻恻笑道:“好哇,又来一个送死的。”   叶灵苏一扬手,射出几点金光,明斗慌忙躲闪。叶灵苏趁机退到乐之扬身边,横剑说道:“你来干什么?”乐之扬心想:“我若不来,你可糟了。”嘴里却说:“我凑巧路过。”又向明斗叫道,“冲大师呢?”   明斗“哼”了一声,冷冷不答。竺因风笑道:“那和尚谨小慎微,非要等什么四天之后。他妈的,老子可没这个闲工夫,只要逮住你们两个小崽子,席应真那牛鼻子想不就范也难了。”他向乐之扬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叶灵苏,脸上露出馋涎欲滴的样子。   叶灵苏恨他无礼,也不作声,挥剑刺向竺因风的心口。剑到半途,明斗纵身抢出,呼地一掌拍向少女,叶灵苏横剑下削,明斗手腕一翻,食中二指闪电弹出,“嗡”的一声,正中青螭剑的剑脊。   这一弹带了“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初劲并不浑厚,可是后劲绵绵不穷,循着剑身向上涌动,震得叶灵苏半身发麻,一口软剑几乎脱手。   稍一迟慢,明斗又是两掌拍了过来。叶灵苏纵身后跃,右手挥剑御敌,左手向囊中一摸,想要取出金针,谁知这一摸空空如也。少女心中“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不迭,原来这几日连番苦斗,一袋“夜雨神针”已然用光。   她心中一乱,顿生破绽,明斗乘虚而入,气贯食指,点向少女的“膻中穴”。眼看得手,不防一支碧玉长笛横来,轻飘飘地点向明斗的小腹。   这一招出自天冲式,虚虚实实,暗藏杀机。明斗不知深浅,左手运指如故,右手随意一挥,抓向那支玉笛。不想乐之扬手腕一抖,玉笛挽了一个花儿,绕过明斗的爪子,捅向他的下身要害。   明斗吃了一惊,慌忙收起指力,向后跳开数尺。乐之扬一击不中,左侧劲风突起,竺因风撮掌如刀,向他左肩劈落。这一招近乎偷袭,乐之扬全力攻击明斗,势子已然用老,情急之下,沉肩拧腰,极力闪避,可惜为时已晚,竺因风掌风凌厉,将他半身笼罩。   竺因风恨极了乐之扬,这一掌倾力而出,存心要砍掉他一条胳膊,正要得手,眼前闪过一片青光。竺因风慌忙收手,如风后掠,青螭剑贴身而过,将他的上衣挑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竺因风惊出一身冷汗,不及转念,叶灵苏后招已出,剑光如轮,斜斜扫来。这时乐之扬也缓过气来,脚下斗转,绕到他身侧,锐喝一声,玉笛点向他的左胁。   竺因风背腹受敌,不胜狼狈,但他出身燕然山,武功自有独得之秘,左手使出“大玄兵手”,五指叉开,横扫而出,只听“叮”的一声,他的指尖挑过青螭剑,剑身大力一摆,歪歪斜斜地偏出数尺。竺因风的身子古怪扭曲,又似无骨虫豸,躲过玉笛一击,他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地之后,噔噔噔连退三步。   飞影神剑,剑比影快,叶灵苏不容他喘息,剑光呼啸射出,乐之扬身影闪动,也随剑光向前。   竺因风手忙脚乱,左右遮拦。正吃紧,两股狂飙扫来,一道攻向叶灵苏,一道劈向乐之扬,却是明斗见势不妙,出手相助。他的掌力雄奇,叶、乐二人不敢大意,只好放过竺因风,转身避其锋芒。两人甚有默契,双双脱出掌风,忽进又退,剑笛齐出,一左一右地攻向明斗。   叶灵苏剑法凌厉,乐之扬出笛的角度却很巧妙。明斗陷入两难,倘若抵挡剑法,必被玉笛点中,只好撤步后退,怒道:“竺因风,你长着眼睛出气的吗?老子要是栽了,你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竺因风与他本来不合,的确存了观望之心,闻言嘿嘿冷笑,说道:“明老头,这样吧,你对付妞儿,我对付小子,大家一个对一个,不要乱了对手。”说着纵身上前,冲着乐之扬一阵猛攻,叶灵苏欲要相助,明斗的掌风已然涌至。   两个恶人联手,威力非同小可,乐、叶二人被逼分开,双双陷入险境。竺因风掌力锋锐,远隔数尺,碎叶断枝。乐之扬稍不留神,掌风掠过肩头,衣衫开裂,皮破血流,只好使出“灵舞”,举步转身,游走待机。   竺因风内伤未愈,举手投足不如先前的矫捷,屡次行将得手,总被乐之扬躲开。斗了数个回合,忽见乐之扬举起笛子,横在嘴边,登时想起“鳌头论剑”时吃的大亏,慌忙纵身上前,呼呼两掌,逼得乐之扬无暇吹笛。   乐之扬武功不济,又不能吹奏“伤心引”激发对手的内伤,一时之间,无计可施。两人团团乱转,周旋数招,乐之扬情急之下,忽地想道:“奕星剑讲究步法,灵舞也有步法,‘紫微斗步’我还没学全,‘灵舞’我却练得精熟,如以‘灵舞’的步法使出‘天冲式’,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想着脚踏奇步,滴溜溜转了一圈,假意横起玉笛。竺因风怕他吹笛,大喝一声,不顾内伤,出招猛攻,就在无意之间,他的腋下露出了一丝破绽,乐之扬看得真切,灵舞发动,身如迎风折柳,笛如碧虹经天,嗖地绕过竺因风的右掌,点向他的腋下三分。   这一剑正是“天冲式”里的“月生沧海”,有日月升腾之象,精奇奥妙,在所难防。竺因风临危不乱,急拧腰身,玉笛贴身而过,扫中了他的“天池穴”。竺因风半身俱麻,脚下微微踉跄,乐之扬一招得手,心生狂喜,正要收回玉笛,冷不防竺因风右手一转,扣住了他的脉门。   这一下异变突起,胜负之数,顷刻逆转。乐之扬半个身子顿时软麻,玉笛“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竺因风本意拧断他的手腕,可是要穴受了重创,右手力道不足,当即大喝一声,左手掌起掌落,斩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受制于人,眼看掌来,躲闪不开。就在这时,狂风压顶,一团白影从天而降,竺因风还没缓过神来,便觉头顶剧痛,登时发出一声惨叫,他放开乐之扬,双掌冲天乱劈。但那白隼一击便走,掌风掠身而过,不过削断了几根白翎。   乐之扬死里逃生,就地便滚,同时抓起地上的玉笛。他滚出数尺,翻身跳起,只见竺因风捂着额头嗷嗷狂叫,指间鲜血涌出,五道爪痕深可见骨。   白隼得势不饶人,盘旋一周,又俯冲下来。竺因风觉出风声,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挥掌击鹰,但他顾此失彼,乐之扬趁势而上,玉笛挥出,狠狠戳中他的小腹。竺因风发出一声惨叫,忽地一手抱头,一手捂着小腹,跌跌撞撞,转身就逃,一阵风钻入丛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斗本已占了上风,存心活捉少女,忽见竺因风落荒而逃,一时不知发生何事,又见乐之扬涌身赶来,与叶灵苏剑笛合璧,左右夹击。   竺因风的惨叫在耳,明斗心慌意乱,顿时也无心恋战,匆匆挡了两招,忽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大步流星地走进树林。   叶灵苏本已难支,敌人突然退走,委实大感意外。她收起软剑,看了看乐之扬,又瞧了瞧天上的白隼,抿了抿小嘴,忽地轻哼一声,转身向海边走去。   乐之扬怕她落单,再遇强敌,跟上去说道:“叶姑娘,岛上危机四伏,千万不要走远了。”   叶灵苏默不作声,脚步却已放缓。两人并肩而行,半晌走到海边。少女坐了下来,拈起一枚贝壳,握在手里把玩。乐之扬站在一边,忽觉手腕剧痛,定眼一看,竺因风抓过之处,出现了五个乌黑的指印,伸手一碰,剧痛彻骨,不由得咝咝咝地倒吸冷气。   原来,竺因风虽未拧断手腕,但内力所及,挫伤了他的筋骨,方才亡命苦斗,无有所觉,闲了下来,伤势方才发作。肿胀之势由手腕蔓延,一转眼的工夫,一条小臂变得紫黑发亮,稍稍一碰,便痛不可忍。   正龇牙咧嘴,忽听叶灵苏说道:“伸过来给我瞧瞧。”乐之扬勉强笑道:“没什么,一点儿小伤。”叶灵苏头也不抬,冷冷说道:“燕然山的‘太阴真炁’十分阴毒,循血而行,攻入五脏,再迟一些,阴毒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乐之扬半信半疑,只好低头上前,叶灵苏又“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木头人吗?傻呆呆地站着干吗?”乐之扬被她一顿数落,只觉头昏脑胀,悻悻道:“我、我……”叶灵苏不待他说完,轻轻一拍身边的礁石,冷冷说:“坐到这儿来呀!”   乐之扬只好坐下,叶灵苏又说:“把手伸出来。”少年无法,伸出手腕,叶灵苏忽地举手,将他伤手握住。乐之扬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挣扎,忽听叶灵苏轻声喝道:“别动。”说到这儿,雪白的面孔微微一红,头也不抬,剪水双瞳凝注在手腕的伤处,娇小白嫩的手指在患处轻轻地摸弄。   乐之扬有生以来,除了朱微之外,再未与第二个女子牵过手,一时心跳加剧,口干舌燥,但觉叶灵苏素手所过,一股暖流注入手腕,顺着手臂徐徐向上,流过周天诸大经脉。也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因为这一股真气,乐之扬全身上下热烘烘的,出了许多牛毛细汗。   叶灵苏起初手法甚轻,柔滑如丝,渐渐指力加重,但也奇怪,刚才的伤处一触便痛,这时只有少许痒麻,黑气也渐渐退去,肌肤生出了红润光泽。   又过片刻,叶灵苏放开纤手,乐之扬挥了挥手,但觉一切如常,登时欢喜道:“多谢叶姑娘……”说到这儿,回想素手摩挲的情形,心湖涟漪荡漾,浑身大不自在。   叶灵苏把玩扇贝,默默不语。乐之扬天性跳脱,看她这一副样子,心中憋得难受,说道:“叶姑娘,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也罢,算我不好,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这样憋在心里,还不急死人吗?”   叶灵苏扫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不好了?”乐之扬一愣:“你不是怪我救了那只海东青么?”   “海东青?”叶灵苏抬起头来,望了望天上的白隼,“你说它么?”说到这儿,无奈摇头,“算了,它救过我们,嗯,我不跟它计较了,但它害了麻云,哼,我也不会理睬它的。”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你猜我怎么认识它的?”   “我哪儿知道?”叶灵苏口气冷淡,眼里却透出一丝好奇。   乐之扬口说手比,绘声绘色地将夜里的事情说了一遍。叶灵苏听得秀目圆睁,说道:“撒谎精,一个扁毛畜生,哪儿听得懂‘周天灵飞曲’?哼,我看是‘周天吹牛曲’还差不多。”   她说这话时,双颊绯红,柳眉斜挑,瑶鼻微微皱起,又回复了往日的小女儿情态。乐之扬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说道:“你不信啊?好哇,我就大师傅上街,现炒热卖,马上叫你开开眼。”说完横起玉笛,吹起灵曲。   白隼应声盘旋,圈圈应节,吹到一半,它从天上落下,歇在一块礁石上面,瞪着一双鹰眼,定定地望着二人。   叶灵苏不胜惊讶,但又羞于认错,白了乐之扬一眼,没好气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瞎猫儿咬中死耗子,凑巧罢了。”   乐之扬一笑,放下笛子,没了笛声,白隼扑地一声又蹿上天去。叶灵苏目定口呆,乐之扬却不识趣,又吹起笛子,引得海东青下降,就在两人头顶盘旋。   叶灵苏又羞又气,撅起小嘴,抓起一把沙子冲乐之扬撒来。乐之扬闪身躲过,仍是吹笛不辍,叶灵苏又将手里的贝壳掷出,乐之扬就地打了个滚儿,躲开贝壳,还是呜呜呜地吹个不停。   叶灵苏气恨不已,扑上来抢他的笛子。乐之扬满地乱滚,双腿踢起沙子,箭镞般射向少女,口中的长笛一丝不乱,吹得更加婉妙动人。   叶灵苏绕着他转来转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上前,又怕沾上泥沙,正当无可奈何,乐之扬忽地止住笛声,抬眼看来。两人四目相对,叶灵苏见他满头泥沙,神情狼狈,忽地矜持不住,捂着胸口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好比春冰乍破、雪莲花开,骀荡生情、天地失色,乐之扬与她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媚态,一时坐在地上,看得呆了。叶灵苏笑了几声,忽见他神色有异,登时踢他一脚,喝道:“你看什么?”   乐之扬想也不想,张口便道:“看你啊!你笑起来还真好看。”叶灵苏一呆,目有怒色,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忽然眉眼一红,流下泪来。   乐之扬好容易引她发笑,不想转眼之间,少女又哭了起来,一时既泄气又迷惑,起身说道:“叶姑娘,你哭什么啊?若是我的不对,我跟你认错好了。”   他说得越多,叶灵苏的眼泪越多,多日来的屈辱、伤心、迷茫、愤怒,统统化为泪水付之一哭,到了后来,将脸埋在膝间,号啕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眼泪哭干。   乐之扬纵然机巧,到了这个时候,也觉束手无策,连声说:“唉,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唉,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   他一边絮絮叨叨,叶灵苏听得烦恼,抬起头来,满脸是泪,愤怒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的……”   乐之扬一愣,叶灵苏自觉失态,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我是一个孽种,根本、根本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说完自怜自伤,又流下泪来。   东岛礼教森严,仍有大宋遗风。比起母亲的死因,叶灵苏更在意自己的名分,如今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既不是叶家的女儿,也算不上云家的小姐,只是私通所生,在在叫人轻视。只不过,她的心境乐之扬无从明白,如果叶灵苏是孽种,那么他无父无母,岂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野种?乐之扬在秦淮河边胡混,不时受人羞辱,“杂种、畜生”无所不骂,他听过以后,要么骂回去,要么一笑了之,由自卑而自负,对于家世名分,乐之扬一向嗤之以鼻。所以在他看来,叶成可恨、卓轻如可怜、云虚不够光明磊落。但至于云、卓二人,本就互相爱慕,他们生下叶灵苏,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叶灵苏为此烦恼,实在多此一举。   过了一会儿,叶灵苏稍稍平静,抹泪说:“乐之扬,我不是有心骂你的。不知怎么的,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里就很难过。”   “那就别想了呗。”乐之扬满不在乎,“你要不开心,我再吹笛子,让这只大鸟儿给你跳舞解闷儿。”叶灵苏看了一眼歇在远处的白隼,无精打采地说,“这两天,我一直梦见妈妈。”   乐之扬心中又“咯噔”一下,忙说:“哎,过去的事就别想了。”叶灵苏叹一口气,摇头说:“不去想又谈何容易?说也奇怪,妈妈样子我都记得,就像是烙在心子上一样,也许,也许她太美了,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我还记得,她特别爱笑,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又柔和,又好听,在我记忆里面,她从来没骂过我,也没对我发过脾气……”   说到这儿,勾起回忆,叶灵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乐之扬也觉伤感,挠了挠头,说道:“叶姑娘,你好歹还能记得妈妈的样子,我连我妈是谁也不知道。不过那样也好,一了百了,倒也少了许多烦恼。”   叶灵苏瞥了乐之扬一眼,心想:“是呀,我尽管名分不正,但也好歹知道父母是谁,撒谎精却是个孤儿,比起我来,可怜多了。”想到这儿,悲苦散去,怜悯大生,叹道:“撒谎精,你可曾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吗?”   “想过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老爹告诉我身世之后,我也难过了好几天。有一天我偷偷离家,想去找我父母,结果年纪太小,以为京城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京城。我从南门出城,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又进了北门。那时又累又饿,天也黑了,我蹲在屋檐下打盹,一个醉汉打那儿经过,冲我撒了一泡臭尿,气得我哇哇大叫。天幸那个醉汉心肠不坏,吃我一吓,酒也醒了,见状过意不去,带我沐浴更衣,又把我送回家里,临走前还送了我两个糖人儿。一泡尿换了两个糖人儿,江小流一听大觉划算,找了个墙角蹲守三天,结果一泡尿也没等到。”   叶灵苏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眼角,骂道:“撒谎精,什么事到你嘴里都变了味儿。我只听说过守株待兔的,哪儿又有守着屋檐等尿的傻人?”   乐之扬不置可否,哈哈大笑。叶灵苏也只觉好笑,但又不便表露,苦忍笑意,说道:“乐之扬,刚才交手之时,我看你的剑法眼熟,可是我东岛的武功么?”   乐之扬心怀鬼胎,慌忙摆手说:“不是,不是,这是席道长教给我的。”   “什么?”叶灵苏不胜吃惊,“他把‘奕星剑’教给你了?”乐之扬道:“他怕自己有个三长两短,你我无法应付强敌。”   叶灵苏听了这话,也是暗生愁意,抬眼看去,海东青在海面上盘旋,忽地收翅如箭,射入水中,再起之时,已抓起一条大鱼,鳞片银白,约有二十来斤。   白隼拎着大鱼,来到一块礁石之上,啄得银鳞迸溅、赤血横飞,俄而抬头顾盼,气势雄奇不凡。   叶灵苏看到这儿,心中微微一动,冲口而出:“我有一个法子。”乐之扬奇道:“什么法子?”   叶灵苏指着那只白隼:“我们要离此岛,全在这只鸟儿身上。”   乐之扬何等颖悟,闻弦歌而知雅意,拍手叫道:“你是说驯服这只海东青,如麻云一样回东岛送信?”忽见叶灵苏微笑不语,忙又一拍脑袋,“我糊涂了,它连东岛在哪儿也不知道,怎么能够回去送信?”   叶灵苏说道:“它不知道东岛何在,但能远扬百里、极目四方,岛屿附近只要有船只经过,一定逃不过它的眼睛。”   乐之扬的心子怦怦直跳,说道:“这个主意很好,但如何驯服它呢?”   “驯服海鹰,先要熬鹰,使其不眠不休,方能令其臣服。但这只海东青大有灵性,知音解语,会听你的笛声调遣,所以熬鹰的一关大可免除。有了这个根基,我再传你‘驭鹰’之术,不过数日工夫,便可让它学会鹰语。”   乐之扬大喜过望,急忙讨教,叶灵苏知无不言,将“驭鹰术”倾囊传授。东岛数百年驯鹰,对于鹰隼的脾性了解至深,因此钻研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法门。两人因那白隼爱听《周天灵飞曲》,故而加以改进,将口哨变为笛声,红手帕变成翠绿色的玉笛,用挥笛的手法表现“鹰语”。   白隼吃过夜雨神针的苦头,对叶灵苏记恨在心,故而只听乐之扬的招呼,对于少女不理不睬。叶灵苏看出它的敌意,又恨它杀死麻云,故而只是传授“驭鹰术”,决不插手驯服白隼。   两人白天一起驯鹰,到了夜里,席应真又找乐之扬传授“奕星剑”。乐之扬昼夜不眠,大为辛苦,可惜剑道精微,进步缓慢,乐之扬练了两天,“天冲式”练了个马马虎虎,“天门式”压根儿就没有入门。   第三天晚上,乐之扬使一招“紫府朝垣”,连使三遍,均未把握住剑招中的精妙,待要使出第四遍,忽听席应真叹一口气,说道:“小子,罢了,收剑吧!”   乐之扬收起玉笛,望着老道茫然不解,席应真灰心丧气,摇头说道:“这么练下去,纵然学了个马马虎虎,对敌之时也未必管用。”乐之扬暗生惭愧,低声说:“都怪我没用,辜负了道长的苦心。”   席应真摇头说:“与你无关,全是我急功近利、异想天开,武学之道当循序渐进,哪儿有什么终南捷径?要你四天学成‘奕星剑’,不过痴人说梦罢了。”说到这儿,紧皱眉头,手拈长须,仿佛在思索什么难题,乐之扬站在一边,屏气凝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过了半晌,席应真叹了口气,开口说道:“事到如今,不可半途而废,这样吧,我把剑诀传授给你,将来能够领悟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   乐之扬一听这话,心中憋闷难受,忙说:“席道长,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学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笑道:“你这小子,诸般都好,就是太过自欺欺人。天地万物,生死有命,与其贪生怕死,不如坦然受之,我都不怕,你又怕什么?”   乐之扬鼻间酸楚,望着玉笛呆呆出神,席应真拍拍他肩,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世事如意者少,不如意者多,与其执着,莫如放下,你好好听我说剑诀,谨记在心,不可忘却,如不然,我便死了,也有遗憾。”   听了这话,乐之扬只好打起精神,听席应真念诵口诀。老道士一边朗诵,一边演示,看了二十余招,乐之扬忽觉席应真的剑招有一些眼熟,仔细回想起来,竟与《飞影神剑谱》里的招式有一些神似。不过详加比较,却又颇有分别,好比左膀右臂,尽管各个不同,但又同属一体。这么两相印证,居然大有所悟,喜得他眉飞眼动,恨不得跳上前去比划一番。   “奕星剑”九大定式,三日来,乐之扬只学了两大式。其中天冲式主攻,天门式主守,另外七式,分别是武曲、文曲、天机、天相、天元、破军、北斗。   席应真说完一段剑诀,就让乐之扬背诵,剑诀藏于五言律诗,漫如歌吟,饶有旋律。乐之扬记性绝佳,过耳不忘,背完九段剑诀,几乎不用重复。   席应真听他背完,连连点头,赞道:“好小子,我生平阅人无算,但说到记性,没有一个及得上你。你有这样的能耐,不去读经书、考状元,真是有点儿可惜……”说到这儿,忽又打住,心中暗想:说起考试,本朝八股取士,拘泥不化,愚弄人心,纵然点元高中,也是了无趣味。这孩子明秀通脱,本是流云散仙一类的人物,应该逍遥于天地之间、放情于江湖之上,那官场俗气熏天、污浊遍地,叫他考试做官,那还不是作践人吗?   想到这儿,打量乐之扬一眼,又想:这孩子与我性情相投,若能入我玄门,倒也是个可造之材,可叹我性命不永,此时收他为徒,不过误人子弟。再想师祖遗训,也是违抗不得,只好叹一口气,打消收徒念头,继续说道:“九大定式分别使来,只是小有威力,唯有交替合用,方能发挥绝大神通。”   乐之扬怪道:“怎样才能交替合用?”席应真笑了笑,答非所问:“我有一篇总纲,你猜出自何处?”   “总纲?”乐之扬想了想,冲口说出,“是棋道么?”   “好小子,真是鬼灵精。”席应真拍手大笑,“‘奕星剑’三字各有所指,剑为‘归藏剑’,星为‘紫微斗步’,二者相合,便成九大定式,但要融合九者,却非得第一个‘奕’字不可。”   他说到这儿,沉吟时许,说道:“小子,我将总纲传你,你记牢了。”   乐之扬点了点头,席应真略略一顿,轻声念道:“其星如子,其道如奕,有先而后,有后而先,意在步先,步在剑先,宁让一步,不失一先,击左而视右,攻前而顾后,阔不可疏,密不可促,不恋弃子,固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无事自补,孤虚侵绝,舍小图大,高下在心……”   乐之扬边听边记,只觉一头雾水,席应真所言,多是围棋之道,少有武学精要,难道说跟人打架,还要一手握着宝剑,一手拿着棋子,出一剑,落一子?说起来,棋子坚圆,倒可以当作暗器,但对手不纵不横,并非一张棋盘,这棋子如何来下,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尽管疑惑,乐之扬仍是默默记诵,席应真念完一遍,未及详加解释,天色已然发白。两人只好返回洞中,乐之扬记了一肚皮剑诀,思绪纷纭,辗转反侧,唯恐日后遗忘,又将剑诀背诵了一遍,方才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正午,刚一醒来,就闻到烤肉香气,出洞一看,洞前多了一只小野猪,惨被鹰爪撕破肚皮,五脏横流,不忍目睹。叶灵苏架起篝火,正在烧烤一只野兔。乐之扬打起精神,将野猪剥皮去骨,整了一锅肉汤,吃得席应真赞不绝口。老道士吃饱喝足,自去盘膝打坐,乐之扬看他身影,但觉时光紧促,心中不胜烦恼。   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说道:“席道长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静坐入定,是在思索逆转阴阳的法子,我们与其留在这儿,扰乱他的思绪,不如去驯服那只海东青。”   驯鹰之事,也关乎离开此岛。乐之扬只好收拾心情,随少女来到海边,吹笛引来白隼。调教了一个时辰,白隼学会了若干“鹰语”,乐之扬挥动玉笛,它也随之转圈,但随挥笛快慢,慢则圈小,快则圈大,连试数次,都是应验不爽。   叶灵苏难掩喜悦,拍手赞道:“这鸟儿真聪明,我见过的鹰隼也不少,但没有一只学得这么快的。”她向来矜持,少有欢颜,这时小女儿神态流露,眉眼含春,笑意溶溶,好似秋莲吐蕊、云开月出,乐之扬一边看着,也觉心怀疏朗,愁云尽散,禁不住放下笛子,哈哈大笑起来。   他两人相对而笑,天上的白隼不明所以,收翅落了下来,蹲在一块礁石上冲着两人打量。叶灵苏见它神俊模样,甚想伸手去摸,但想到这鸟儿的厉害,又将亲近之心按捺下去,沉吟道:“乐之扬,你驯了它半天,还没给它起一个好名字呢!”   乐之扬看了看白隼,笑道:“它天性灵通,白毛胜雪,叫它‘灵雪’好了!”   叶灵苏微微有气,说道:“你又耍鬼心眼儿了,我叫灵苏,它叫‘灵雪’,别人一听,还当它是我什么人呢!”   “天地良心。”乐之扬赌咒发誓,“我只是随口说说,万无攀扯你的意思。”   “谅你也不敢。”叶灵苏轻哼一声,“但这个‘灵’字就是不好,哼,鹰是飞翔之物,叫它‘飞雪’好了。”   乐之扬虽觉“灵雪”更佳,但又不便拂逆少女,只好点头说:“好,好,就叫飞雪。”说完面朝白隼,发号施令:“鹰兄,你如今有名字了,大号‘飞雪’,飞翔的飞,飘雪的雪,千万记住,不要忘了。”   他说得煞有介事,白隼竟也凑趣,眼珠连转,频频点头,似在回答乐之扬的叮嘱。叶灵苏一边瞧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叶灵苏又问:“乐之扬,你的剑法练得怎样了?”乐之扬一听,好心情一扫而光,苦着脸说:“别提了,练了两个晚上,不过学会了几招。席道长失望得很,让我背了剑诀,自行参悟。”   叶灵苏想了想,说道:“大侠云殊曾说过,‘深山苦练十载,不如沙场三天’,任何武功绝技,若无对手印证,都是纸上谈兵。剑法本是搏斗之法,你独自参悟,明白不了其中的奥妙,若是有人陪练,一定精进不少。”   东岛和太昊谷,剑法同出一脉,修炼的路子却大不相同。“飞影神剑”追求实战,讲究临敌应变,于搏杀中参悟玄机。太昊谷历代多是玄门修士,淡泊自许,不好争斗,讲究悟道在先,练剑在后,一旦领悟剑道,剑法自然水到渠成。   乐之扬一来时间不多,二来不是玄门中人,对于玄门之理知之甚少,道理不通,练起剑来也阻碍重重。   叶灵苏说完,折了一根树枝,捋去枝叶,笑吟吟说道:“你用‘奕星剑’来攻我试试。”   “不敢!”乐之扬吐了吐舌头,“我哪儿打得过你呢?”   “胆小鬼!”叶灵苏目透轻蔑,“你怕什么?这是树枝,又杀不了人。”   “也罢!”乐之扬摊开手,笑着说道,“那我来了哟!”叶灵苏一手按腰,扬起脸来,冷冷说:“要来便来,废话什么?”   乐之扬挥了挥笛子,正要出击,忽又想起一事,回头说:“飞雪,这位叶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跟她闹着玩儿,你可别伤了她。”白隼俨然听懂,频频点头。   叶灵苏听了这话,心中一阵酥软,口中却说:“你少卖人情,就算你俩一起来,本姑娘也不怕。”   乐之扬笑道:“好,好……”说到这儿,扬起玉笛,嗖地刺出,存心出其不意,杀叶灵苏一个措手不及。   叶灵苏略退半步,拧腰出招,树枝搭上玉笛,轻轻顺势一拨。乐之扬顿觉虎口发热,玉笛几乎脱手,慌忙用力攥住。他一心都在笛子上面,不意疾风扑面,叶灵苏纵剑刺来。乐之扬急要闪避,但飞影神剑何等神速,左胸微微一痛,已被树枝点中。   乐之扬出了一身冷汗,天幸只是树枝,换了真剑,这一个照面就有穿胸之厄。抬眼一看,少女站在那儿,三根玉指拈着一枚树枝,含笑把玩,好似庭前斗草的小女儿一般。   乐之扬收起杂念,打起精神,脚踏斗步,忽左忽右地绕到叶灵苏身边,使一招“天冲式”,刺向少女肩头。叶灵苏树枝斜挑,撩开玉笛,反剑回刺。乐之扬脚下转动,退如狂风,半途中横笛在前,使一招“天门式”,竟将树枝挡开。   叶灵苏叫一声“好”,身形略矮,失去踪迹。乐之扬慌忙转身寻找,但见人影缥缈,已到身后。他不及回身,那一根树枝幻化出蒙蒙幻影,仿佛十余人同时向自己刺来。饶是乐之扬身法迅疾,左肩、后背仍是各中两记,火辣辣疼痛不已。   乐之扬大喝一声,移步转身,瞥见叶灵苏的影子,挥舞玉笛,奋力刺出。少女身形晃动,一如瑶花弄影,又似翠竹迎风,乐之扬眼中迷乱,玉笛登时落空。叶灵苏嫩枝挥洒,扫过他的脉门,乐之扬半身软麻,步子踉跄,忙乱中使出“灵舞”,手舞足蹈,风车一般窜出丈许。立足未稳,叶灵苏追踪而来,细细长长的树枝带起漫天剑气,疾风骤雨一般袭来。乐之扬使出“天门式”,仍然挡不住泼风荡雨的攻势,一时连中两剑。   乐之扬连连中招,反而冷静下来,心神越发专注,席应真的教诲有如汩汩清泉流过心田,不但天冲、天门二式领悟更深,其他各式也有所涉及,进退攻守之间,不时使出“武曲式”和“文曲式”中的招数应敌。“武曲式”猛锐异常,但刚中带柔;“文曲式”招法缠绵,却柔中带刚,二者交替使出,文武相生,刚柔并济,勉强挡住了少女光耀电闪一般的快剑。   双方你来我往,斗到红日平西,霞光映照碧海,描红染紫,瑰丽无伦,白隼掠过海面,发出清越的长鸣。   又拆数招,乐之扬腰间中剑,不胜痛麻,脚步为之混乱,叶灵苏乘胜追击,一轮快剑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乐之扬步步后撤,退到一块礁石前面。叶灵苏腾身而起,抖动枝条刺来。乐之扬背靠石墙,无路可退,只好举起玉笛,使一招“武曲式”里的“日照雷门”,以攻对攻,奋力反击。   双方剑势一交,树枝变刚为柔,刷地向后卷回,叶灵苏喝一声:“撒手!”乐之扬虎口剧痛,玉笛登时脱手,叶灵苏反手接过,树枝向前一指,轻轻抵住他的咽喉。   乐之扬望着少女,脸色苍白,叶灵苏把玉笛递还给他,淡淡说道:“你的剑法还算马马虎虎。”   “马马虎虎?”乐之扬摸着身上的痛处,没好气说道,“你要换了真剑,我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这也不算什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飞影神剑练到绝顶,惊影迭形,亦幻亦真,当年创这剑法的云殊祖师有一个绰号叫做‘一剑勾九命’,相传他在战场上跟元军对垒,一剑刺死过九个鞑子。”   “骗人么?”乐之扬连连吐舌,“别说九个人了,就是九只癞蛤蟆,一把剑也串不下的。”   叶灵苏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谁说把人串在剑上了?这‘一剑勾九命’,只是形容其快,九剑刺出去,旁人看起来,就跟一剑差不多。”   乐之扬松一口气,笑着说道:“这么说起来,还是九剑刺死九个鞑子。”少女俏脸绯红,一时气结,咬着牙说:“乐之扬,你这个死脑筋,真是不知所谓。”   乐之扬自负机变多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作“死脑筋”,听了这话,心里有气,又恨叶灵苏剑法太快,将他当成了练剑的靶子,当下笑道:“死脑筋总好过牛皮筋,‘一剑勾九命’算什么,我一气吹出去,可以吹死九头牛,这也有个绰号,叫做‘一气吹九牛’,吹死八头牛也不算本事呢。”   叶灵苏的脸色红了又白,忽一跺脚,转身便走。乐之扬话一出口,心里便觉后悔,忙说:“叶姑娘,我说笑话儿呢,你可别在意。”   叶灵苏头也不回,自顾自走到石洞前,眼看席应真仍在入定,于是恨恨坐下,闭目打坐。乐之扬跟到洞里,向叶灵苏大赔不是,少女正在气头上,压根儿也不理会。   乐之扬无可奈何,起身做饭。席应真心事重重,气色不佳,吃了少许,又去入定,叶灵苏赌气不吃,直到炙残汤冷,也不见她起身。   乐之扬老大无味,躺在地上,心里尽是白天斗剑时的情形。当下走出石洞,找了个僻静所在,就着月光使出“奕星剑”,一面出剑,一面回想与叶灵苏拆招时的情形,心中灵思泉涌,但觉领悟良多。   乐之扬大觉惊奇,回顾《剑胆录》的剑谱,“飞影神剑”就如一面镜子,将“奕星剑”的一招一式照得清楚明白,以往难以领悟的地方,渐渐也可以融会贯通。   原来,这两路剑法同出一源,都是“归藏剑”的余绪旁支,尽管剑理不同、风格迥异,其中的剑意却是一以贯之。有时候,“飞影神剑”中艰难的地方,放在“奕星剑”里反而容易明白。“奕星剑”里的深奥之处,以“飞影神剑”的心法来看,又并非不能领会。   两大剑派分流以来,从无一人同时得到这两门剑法的法诀,强如席应真和云虚,也不知道两派的剑法有水火相济之功、随圆就方之妙。乐之扬对照“飞影神剑”习练“奕星剑”,相生相长,精进神速。   正练得高兴,忽听有人冷笑,转眼一看,林子里走出一人,个子高挑,形容瘦削,额头上五道伤疤,映衬得一张瘦脸越发狰狞。   乐之扬心头一沉,攥紧玉笛,冷笑道:“竺因风,你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竺因风啐了一口,血涌面颊,几道爪痕紫黑醒目,他怒道:“你算什么东西?不靠娘儿,就靠鸟儿,有种的,跟你爷爷单打独斗。”   乐之扬眼珠一转,横笛凑近嘴边,竺因风吃了一惊,托地向后跳开。乐之扬放下笛子,哈哈大笑,竺因风知道受了戏弄,羞怒难当,厉声道:“臭小子,有能耐的也不要吹笛,你我比试武功,使邪法儿的不算好汉。”   乐之扬见他害怕《伤心引》,情知此人内伤未愈,当下笑道:“纵然不使邪法,你也算不上什么好汉。也罢,比武就比武,也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竺因风向日被飞雪抓伤了额头,养了几天,稍稍愈合,心中恨毒难消,故而偷来此间,伺机报复。眼看乐之扬练剑,一个按捺不住,跳出来向他挑衅,忽听乐之扬应战,大喜过望,抢着说:“一言为定,不要反悔。”   “孙子才反悔。”乐之扬笑了笑,“你用兵器还是拳脚?”竺因风冷笑道:“说什么话?我燕然山一派,空手胜白刃,一双肉掌强过神兵利器。我看你的剑法,应该是席老儿的‘奕星剑’吧。也罢,我就赤手空拳,会一会席老鬼的三脚猫把式。”   乐之扬笑道:“不管三脚、四脚,只要是猫儿,就能拿得了你这个鼠辈。”   竺因风大怒,正要回骂,忽见乐之扬收起玉笛,别在腰间,不由惊疑道:“你不用笛子,怎么出招?”乐之扬折下一根树枝,笑道:“笛子是用来吹的,招鸾引凤还差不多,打狗么,一根棍子就够了。”   竺因风气得两眼上翻,破口骂道:“小狗崽子,打架就打架,卖弄嘴舌算什么本事?事先说好,你拿棍子跟我对敌,待会儿不要后悔。”   “不后悔。”乐之扬挥舞木棍,笑着招呼,“好狗儿,你来,你来!”   竺因风一口闷气憋在心头,不由得大喝一声,纵身抢上,呼地一掌向前劈出,削中带斩,带上了单刀的刀法。   乐之扬使出“紫微斗步”,脚下纷纭,身子旋转,让过对方的掌力,使出一招“英星入庙”。这一剑出自“武曲式”,棍如惊风,斜斜挑向竺因风胸前的空门。   竺因风“嘿”了一声,马步微沉,腰身拧转,手掌变劈为扫,五指忽吞忽吐,又使出了画戟的戟法。他的变化奇绝神速,乐之扬收手不及,“嚓”的一声,木棍遇上掌力,削去了三寸长一截。竺因风得势不饶人,五指轮转,手腕旋动,一只右手如转车轮,带起一片虚影,贴着木棍向乐之扬握棍的右手削来。   乐之扬变招不及,倒踩星斗,一阵风掠出丈许。竺因风迟了一步,只将木棍削断,棍头由此变尖,形如一把锥子,绕到竺因风左侧,刷地刺向他的后腰。   竺因风旋风急转,双手大开大合,正如长枪大钺,所过风声飒飒、砭肌刺骨,快到极处,分不清谁左谁右,掌力纵横交错、密如织网。网罗可大可小,网眼能疏能密,乐之扬拿着木棍团团乱转,此前悟出的剑招,到了这个时候,十招使不出九招,剩下的一招也是夹生不熟、拖泥带水,面对重重掌影,除了躲躲闪闪,一招半式也递不出去。   竺因风内伤不轻,一身武功只能发挥五成,这时占了上风,不觉胸臆开张,气势大壮,“大玄兵手”的妙处显露出来,手脚挥洒,所向披靡,数丈方圆尽是萧萧劲气,折木断草,凌厉非常。   乐之扬渐渐抵挡不住,只是不断躲闪,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起初不过数尺,渐渐拉开了一丈。尽管相距甚远,乐之扬为掌力所迫,仍是十分困窘,心中暗暗后悔,深悔小看对手,将自己陷于险境。   两人之前二次交手,乐之扬均占上风,所以对于竺因风生出了小觑之心,这时各尽其能,才知道比起对手大大不如,然而骑虎难下,除了奋力一搏,实在别无他法。   又拆数招,乐之扬招架不住,忽地转身就逃。竺因风大怒,叫道:“哪里走?”他练有“凌虚渡劫”的轻功,一步丈许,飞云飘絮,眨眼赶上乐之扬,呼地一掌向他背后劈出。乐之扬觉出风声,使出“灵舞”功夫,不进而退,似左而右,竺因风眼前一花,乐之扬已然摆脱追踪,绕到一棵大树后面。竺因风大喝一声,挥掌横扫而出,咔嚓一声,碗口粗细的树木应手而断,呼啦啦向乐之扬当头压下。   乐之扬躲闪不开,仰身便倒,身子触地之前,双脚交替点地,整个人车轮一样向前滚动。   这身法不但奇异,而且飘逸,有如龙腾蛇舞,矫矫不可测度。竺因风看得微微一怔,忘了赶上前去,只见乐之扬一口气滚出丈许,脱出断树笼罩,左掌一撑,腾身跳起。竺因风方才醒悟过来,右手如刀,作势虚斩。乐之扬这一轮变化,几乎耗尽了平生之力,眼看掌来,下意识躲闪,冷不防竺因风左手忽来,五指并起,势如一口宝剑,直取他的心口。   乐之扬脚步已乱,躲闪不及,但觉锐风袭体,身子如堕冰窟。突然间,他的后领一紧,叫人向后拖出,应着竺因风的指尖,退出了一丈有余,方才轻轻落下。乐之扬回头一看,席应真背负一手,站在那儿,神情清冷,飘逸如神。   竺因风见了克星,慌忙跳开数尺,高叫道:“席应真,你是江湖前辈,也想以多取胜吗?即便以多取胜,老爷我也不怕。”   他色厉内荏,明说不怕,其实怕得要命,竺因风身有内伤,席应真一旦出手,他只有拔腿就跑的份儿。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竺因风,你师父铁木黎我也会过两次,就算是他,也不配我以多取胜。”   竺因风松一口气,胆量大了不少,说道:“那好,今日就此作罢,改日我再来领教。”转身要走,席应真叫道:“慢来,你想走就走,哪儿有这么容易?”   竺因风变了脸色,后退一步说道:“牛鼻子,你想留下我么?”   “我留下你干什么?”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你跟乐之扬再打一场,胜了他,随你去留。”   话一出口,其他二人均是一惊。刚才一战,竺因风已经胜出,两人的武功颇有差距,乐之扬不用“伤心引”,决然胜不了他。竺因风也想到此节,冷笑说:“牛鼻子,我知道了,你想让他吹那古怪曲子胜我。”   席应真看了乐之扬一眼,摇头说:“不吹笛,只比武,我说话算数,你再胜一场,我就放你走路。”   竺因风瞪着两人,不胜惊疑,但以席应真的能力,他纵然有心逃脱,也未必能够如愿,想到这儿,把心一横,冷笑说:“好啊,我已经胜了一次,再胜一次又有何妨?但丑话说在前面,拳脚无眼,我若不慎打死了他,牛鼻子你不要和我为难。”   席应真点头道:“你尽力而为,我绝不为难。”竺因风更加迷惑,死死盯着老道,却猜不透他的心思。乐之扬也觉忐忑,望着席应真欲言又止,席应真冲他摆了摆手,低声说:“想好剑诀,全力出手,千万不要犹豫。”   乐之扬听了这话,胆气大壮,心想:“有席道长压阵,我怕这个鼠辈干什么?”   想到这儿,整了整衣冠,笑嘻嘻说道:“好啊,竺因风,刚才的不算,咱们再比过。”   竺因风“哼”了一声,冷笑道:“臭小子,有了靠山,腰杆也硬了吗?哼,我让你先出手。这一次,不把你的脑袋拧下来,我这个竺字倒着写。”   乐之扬点头道:“好……”话没说完,脚尖忽起,刷地挑起一蓬泥沙。竺因风做梦也没料到这小子忽使阴招,躲闪不及,几粒沙子钻进眼里,登时酸涩不堪,泪水涌出。   突然间,一股劲风向腰腹间袭来,竺因风不能视物,仓皇遮拦,谁知乐之扬不过虚晃一下,半途变招,喝一声“着”,木棍刺向竺因风的左胁,竺因风急拧腰身,但已迟了,木棍擦身而过,火辣辣好一阵疼痛。   竺因风又惊又怒,退出丈许,方才立定,摸一摸腰间,已是皮破血流,当下揉去眼中沙子,怒道:“乐小狗,你暗箭伤人?”   乐之扬摸着木棍,笑嘻嘻说道:“管你怎么说,这一阵我胜了,大伙儿扯一个直,三局两胜,你我各胜一场,第三场再定输赢。”   席应真也没料到乐之扬以诡计取胜,不过如此一来,也可挫一挫竺因风的威风,当下笑道:“不错,如今大家扯直,一阵定输赢。”   他一开口,竺因风也无可奈何,两眼盯着乐之扬,恨不得一口吞了他。当下再不多言,纵身而上,挥掌劈出。乐之扬使出步法,左右躲闪,两人一进一退,竺因风攻出数丈有余,乐之扬只是闪避,没有攻出一招一式。   席应真瞧得皱眉,扬声叫道:“乐之扬,你干什么?只守不攻,算什么剑法?”   乐之扬吃过大亏,有些惧战,几次想要反击,均是心虚胆怯,中途作罢,听了这话,只好硬起头皮,挥出木棍。才刺一半,竺因风手掌一挥,咔嚓,木棍短了半截。   席应真连连摇头,说道:“小子,谁叫你这么攻的?你弱他强,硬碰硬那是死路,唉,奕星剑,奕星剑,你使的是剑,踏的是星,但却忘了一个‘奕’字。”   那一段总纲,乐之扬字字记得,可是如何运用,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听了席应真的话,思想总纲,心神稍乱,竺因风趁势而上,狠下毒手,乐之扬连用“灵舞”身法,方才避过掌风,大声叫嚷:“席道长,到底怎么做才对?”   席应真道:“你不是会下棋吗?大可将这里当成棋盘,把对手看成棋子,只不过,棋盘可大可小,棋子能跑能动,再用总纲里的口诀套它,试上几次,你就明白了。”   乐之扬越听越糊涂,一不小心,竺因风掌如大斧,掠身而过,吓出他一身冷汗,还没缓过气来,忽听席应真一声大喝:“击左而视右……”   乐之扬应声一凛,斜眼看去,敢情两人错身之际,竺因风左胁的“腹结穴”露出了一丝破绽,这也是他内伤未愈、举动迟慢所致。听了席应真的话,竺因风也害怕乐之扬刺向该处,硬生生收回劈出的左掌,回守左胁飞要害之处。   乐之扬的心中有如明镜,所谓“击左视右”不过是笼统而言,并非真飞要攻击左边。竺因风防守左胁,转身之际,右边胸前露出破绽,乐之扬想也不想,举起木棍,使一招“机月同梁”,点向竺因风右胸的“章门穴”。   这一招是“天机式”的杀招,应机而发,巧夺造化,竺因风吃了一惊,慌忙拧腰挥掌,极力阻挡木棍。谁知乐之扬人剑合一,斗转星移,忽而绕到他的身侧,刷地一剑刺向他的后心。   竺因风阵脚大乱,只好将身一矮,向前扑倒,姿态丑怪不堪,但却避开了身后的要害,木棍扫过肩头,一时又痛又麻,耳听得席应真拍手大笑:“好,好,好一个‘攻前而顾后’。”   竺因风恍然有悟,那一招“机月同梁”竟然也是虚招,真正的目的却是他的后心要害,如此两虚一实,防不胜防。竺因风又羞又怒,一手按地,弹身跳起,忽见木棍飞来,似要点他面门,当即大喝一声,左手去挡木棍,右手势如刀斧,劈向乐之扬的胸口,恨不能将他开膛破肚,把心肝五脏一股脑儿揪扯出来。   但他只防木棍,却不知“奕星剑”的妙处全在脚下,斗步一转,人和剑的方位也立刻转换,木棍活像一只飞鸟,轻飘飘绕过竺因风的掌力,点向他的后颈与脊背之间的“陶道穴”。   这一处正是竺因风当前的破绽,他觉出风声,急忙跨步向前,反掌击向对手的小腹,谁知乐之扬一发便收,斗步转动,木棍所向,指定了竺因风的“京门穴”。该处并无防范,竺因风大惊之下,收回掌力,但他的变招已在乐之扬的计算中,乐之扬剑随人动,木棍尖端又指向了他前胸的“天豁穴”。竺因风不得已,只好又回守该穴。   一时之间,两人团团乱转,乐之扬似乎每一剑都是虚招,可是未卜先知,下一剑总是指向竺因风的破绽,而竺因风的破绽,又是他上一剑逼出来的。这就好比下棋,一着占先,处处占先,竺因风着着受制,左右遮拦,明明武功高过对手,偏偏毫无还手之力。席应真一边看得舒服,忍不住拈须赞道:“有先而后,有后而先,一子走错,满盘落索。”   竺因风落了后手,只觉缚手缚脚,心中的憋屈难以形容,乐之扬却于生死关头,领悟出争先的奥妙,手挥目送,指东打西,横跨参商,纵步柳井,出心鬼,入紫微,踏遍二十八宿,颠倒七曜五行,步法带动身法,身法带动剑法,挥洒自如,逍遥入神,行走月色之下,有如天仙落尘。   竺因风连连后退,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影棍影,心中又惊又怒,暗暗生出一丝惧意,再看乐之扬风采照人,心中更是莫名的恼怒,又拆数招,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忽地恍然醒悟:“老子糊涂了,小狗用的不是真剑,一根木棍,我怕他个鸟。”   想到这儿,挫退两步,潜运“玄阴离合神功”,这一内功可刚可柔,分如春水,合如坚冰,竺因风真气一转,密布胸口。恰逢乐之扬刺向他的“膻中穴”,此穴又称“中丹田”,乃是心肺重地,一旦刺中,不死也废。   乐之扬本想竺因风必然躲闪,谁知道木棍长驱直入,一刺便中,乐之扬来不及欢喜,便觉刺中之处有如铁板,木棍尖端刺入,一股劲力从竺因风体内迸出,“咔嚓”一声,木棍拦腰断成两截。   第十四章 印神古墓   竺因风计谋得逞,更不迟疑,运掌如风,切向乐之扬的咽喉。乐之扬手持半截木棍,急忙点他的脉门。竺因风一无所惧,仍是挥掌直进,木棍与手腕相交,“嚓”的一声,又断了一截。   这两下变起仓促,席应真脸色微变,叫道:“快退……”话没说完,竺因风右腿陡起,势如一条长枪,踢向乐之扬的下身。   这一招刁钻阴狠,乐之扬一边后退,一边伸出短棍,点向对手足踝上的“三阴交”。   “三阴交”是人体三条阴脉交汇的地方,一穴受制,三脉俱损。可是竺因风不躲不闪,仍是向前踢出。要知道,他的师父铁木黎一代宗师,竺因风耳濡目染,眼界颇高,这一阵交锋下来,已经看穿了“奕星剑”变化,之前所以后退,只因失了先机,如今占了先手,乐之扬剑来剑去,全都在他预料之内,所以短棍一动,竺因风的真气也动,注入“三阴交”之中,一只脚有如铜浇铁铸。   刹那间生死立现,乐之扬右手挥棍,左手一摸腰间,刷地抽出玉笛,他想也不想,向前送出。这一剑并非“奕星剑”中的任何一式,光耀电闪,大大出乎竺因风的意料,但觉小腹一痛,已被玉笛点中。此时间,他的内力一大半都在“三阴交”上,胸腹之间甚是空虚,玉笛点中之处,真是痛彻脏腑。   乐之扬挥笛之时,短棍点中了竺因风的足踝,借他腿上之力,一个跟斗向后翻出,落地时定眼看去,只见竺因风面红如血,两眼发直,蹬蹬蹬退了三步,蓦地一声狂吼,捂着小腹狂奔而出,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乐之扬望着林中,心子突突乱跳,刚才死里求活,一切变化都出于本能,回想起来,右手木棍用的是“武曲式”里的“火木通明”,左手玉笛用的却是“飞影神剑”里的一招“羚羊挂角”,他情急自救,无意中使了出来,不想一剑奏功,居然伤了竺因风。   乐之扬越想越觉惊奇,忽听席应真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子,你没事么?”乐之扬回头看去,老道士站在身后,眼里透出关切之意。   刚才情势危急,席应真不顾失信,抢到乐之扬身后相救,谁知眨眼工夫,乐之扬反败为胜,竟将强敌击退。席应真惊喜之余,也觉十分意外。乐之扬定一定神,说道:“席道长,我没事,刚才,刚才……”他心有顾虑,欲言又止。   席应真笑了笑,接口说道:“刚才那一招不是‘奕星剑’?”乐之扬面颊发烫,支支吾吾,席应真打量他一眼,点头说:“小子,你见过黄河长江么?”   乐之扬说道:“长江我见过,黄河么,只听说过,但没有亲眼看见。”席应真说道:“江也好,河也罢,均是起源西方不毛之地,流经万里,同归大海,江河一旦入海,其水更广,其势更强,这就叫做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乐之扬听得莫名其妙,挠头说:“席道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席应真哈哈大笑,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忽地站住。乐之扬跟上前去,刚到他身后,忽见老道士双腿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一下事出突然,乐之扬吓了一跳,低头看去,席应真双拳紧握,浑身抽搐,两眼紧紧闭合,嘴角流出一缕白沫。   “席道长,你怎么了……”乐之扬慌忙扶起老道,但觉他身子颤抖,有如风中枯叶,正要询问,忽听席应真牙缝里迸出字来:“扶我……进去。”   乐之扬深感不安,扶起老道,走向石洞。席应真身软无力,双腿拖在地上,全凭乐之扬一力支撑。乐之扬心子狂跳,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来得太过突然,实在叫人没有防备。   他一阵风冲进洞里,叶灵苏早被惊醒,看见二人模样,脸上也闪过一丝恐慌,冲口问道:“席真人他发作了么?”乐之扬咬牙点头。   三人之中,老道士鲜少动手,但却是其他二人心中支柱,明知此刻早晚会来,然而当真来到,仍如天崩地塌一般,两人面面相对,脸色均无血色。   气血逆流,甚是痛苦,席应真躺在地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乐、叶二人如梦方醒,乐之扬急切道:“怎么办……”一面说,一面盯着叶灵苏,少女没好气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解‘逆阳指’。”   乐之扬鼻酸眼热,涩声说道:“叶姑娘,‘逆阳指’好歹也是东岛的武功,难道你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吗?”叶灵苏又气又急,大声说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故意藏私,盼着席真人死吗?”   乐之扬心乱如麻,无心与她争论,抱头想了片刻,抽出笛子,反吹《周天灵飞曲》。叶灵苏见他不思救人,反而吹起笛子,心中大为讶异,听完《阳蹻调》,再也忍耐不住,叫道:“撒谎精,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还有心思胡闹?”   乐之扬并不理会,吹完《阳蹻调》、又吹《阴蹻调》,真气应声而动,循着“阳蹻脉”注入“阴蹻脉”,比起上一次,这一次的真气走向更加清楚,只不过,灼热之感也强了不少。   乐之扬心急救人,不暇细想,跟着又吹《阳维调》和《阴维调》。起初颇有阻碍,或许精诚所至,真气忽又一窜,从“阴蹻脉”流入了“阳维脉”,再由“阳维脉”钻入了“阴维脉”,从此之后,阻碍渐少,真气接二连三地通过“奇经八脉”,一切看似顺理,只是有一样不足,那就是真气越来越热,吹到《冲脉引》时,经脉似要燃烧起来。   乐之扬直觉不妙,本想停下,又不甘心,硬着头皮吹起《督脉操》。真气在冲脉中还算流畅,可是一至督脉,忽地停顿下来。乐之扬将《督脉操》吹了两遍,真气说什么也无法再进一步,就如一把烧红了的刀子,在冲脉里来回搅动。   乐之扬难以忍受,停下笛子,可是那股真气仍是我行我素。乐之扬无法可想,吹起《冲脉引》,想要正吹《灵飞曲》,迫使真气返回冲脉。以往曲调所至,真气如臂使指,但如今他连吹数遍,那一股灼热之气不但不退,反而势头渐长。   如果灵道人泉下有知,见了这般情形,一定会大摇其头。要知道,无论武功音律,灵道人都是一代宗师,他费尽心血创下的功法,又岂是能够随意变更的?别说乐之扬初涉武道,见识粗浅,就算是比肩灵道人的大高手、大宗师,改动这一路功法,也要慎之又慎,稍有差池,便有莫大凶险。   乐之扬胆大妄为,逆吹此曲,自陷困境,但是除他之外,其他人对此一无所知。叶灵苏呆在一边,只听他将《冲脉引》吹了一遍又是一遍,只气得柳眉倒竖,恨不得一把夺过笛子,将这小子踢出洞去。   正作恼,忽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席真人请了,贫僧一事不明,前来讨教一二。”   叶灵苏大惊失色,冲大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来。如果知道席应真隐疾发作,当真万事休矣。她心乱如麻,再看乐之扬,这小子埋头吹笛、若无所觉,不由心想:“他怎么了?莫非一时心急,变成了一个失心疯的呆子?”可是仔细一瞧,又觉不对,乐之扬两眼紧闭,面红如火,汗水滚滚而下,已然浸湿衣裳,他的眉毛连连颤抖,眉宇间透出一丝痛苦。   叶灵苏不胜迷惑,隐隐感觉乐之扬出了变故,但是何种变故,却又看不出来,转念又想:“是了,难道说他早早发现贼秃驴等人,故作镇定,唱一出空城计,诸葛孔明用空城计的时候,也是从容弹琴,叫敌人摸不透他底细。呸,撒谎精小痞子一个,怎么能与孔明先生相比,照我看来,就是胡闹,对,一定就是胡闹。”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冲大师又叫:“真人不在么?”叶灵苏不及细想,张口答道:“是啊,他不在!”   话音未落,那和尚一声长笑,跟着洞口一暗,出现了一个高大人影。叶灵苏的金针已经用完,只好纵身跳起,横剑拦在席应真身前。冲大师目射精光,在少女身上转了一转,忽又落在乐之扬身上,见他吹笛不辍,也是面露讶色。这时间,竺因风在他身后嚷道:“牛鼻子果然栽了,这小子装神弄鬼,几乎叫他骗了。”   原来,乐之扬功力有限,竺因风挨了一下,伤势并不沉重,只是看见席应真赶来,生怕老道出手,故而转身逃跑。尽管如此,他输给乐之扬心有不甘,逃出一程,又转身回来,想要伺机报复,谁知无巧不巧,正好看见席应真隐患发作。   老道士积威所在,竺因风不敢贸然行事,匆匆回报冲大师。一行人赶到洞前,忽又听见乐之扬的笛声,登时疑神疑鬼,均想席应真如果旧病复发,乐之扬为何还有吹笛的雅兴,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存了这个念头,三人不敢进洞,听了一会儿,冲大师按捺不住,出声试探,如果叶灵苏一声不吭,三人莫测高深,必定不敢进洞。但她到底涉世不深,一句话出口,就被冲大师听出了破绽。叶、乐二人均在,席应真岂有不在之理?如此欲盖弥彰,反而露出马脚。   一时强敌齐至,叶灵苏心跳如雷,鬓间身上,香汗淋漓。冲大师眼珠一转,扫了明斗一眼,后者知机,挥掌拍出,一股狂风席卷洞中,地上的篝火登时熄灭。   叶灵苏无可奈何,挥剑相迎,剑尖穿透掌风,发出嗤嗤啸响,刹那间,两人换了三掌两剑,明斗固然不能向前,叶灵苏也无暇他顾。竺因风趁机越过二人,眼看乐之扬摇头晃脑,还在那儿吹笛,心中惊奇恼怒,厉声叫道:“小子,吹你爹么?你闹什么鬼?瞧不起人吗?”忽地张开五指,抓向乐之扬的脑门。   乐之扬无奈,只好强忍不适,放下笛子,反手一掌切向竺因风的手腕。竺因风叫声“来得好”,变爪为掌,呼地迎上。两掌相接,竺因风只觉一股热流钻入掌心,一条膀子竟如烧着了一般,登时大喝一声,内劲外吐。乐之扬腾空而起,摔出一丈有余,后背撞上洞壁,身后的石屑簌簌落下,体内那一股逆气翻江倒海,痛得他整个儿蜷缩起来。   竺因风击退对手,但也并不好过,那一团火气盘踞体内,不但没有消散,反如一条毒蛇向他的心腹钻入。竺因风唯恐有鬼,急运内力化解火气,一时之间无暇追击。   明、竺二人缠住对手,冲大师无人阻挡,一晃身,来到席应真身前,笑吟吟说道:“席真人,得罪了!”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向他怀里摸索《天机神工图》。   指尖还没触及衣衫,冲大师忽觉不对,抬眼一看,骇然发现,席应真双目陡张,长眉挑起,右手刷地探出,轻飘飘地向他胸口拍来。   这一掌似慢而快,笼罩极广,别说冲大师猝然遭袭,就是严正以待,也未必能够完全躲开。他当机立断,鼓起大金刚神力,气贯于胸,硬接来掌。只听“扑”的一声,冲大师倒退数步,面皮涨红如血,他瞪眼看了看席应真,忽地一言不发,掉头就走,大步流星,一道烟走得远了。   直到此时,明、竺二人才还过神来,定眼看去,席应真板着面孔,徐徐站了起来。   两人情知中计,掉头就跑,急急如出笼之鸟,茫茫如漏网之鱼,争先恐后,发足狂奔,竟然头也不回,一口气冲进树林。   这两人不顾身份,逃得如此之快,大大出乎席应真的意料,正要追赶,忽见乐之扬靠着墙壁,神色痛苦,当下扶住他道:“怎么?你受伤了?”   乐之扬瞪着他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席应真微微一笑,又见叶灵苏也握着软剑发呆,当下摇了摇头,说道:“不用看,我没事的。”   叶灵苏如在梦中,吃吃说道:“但、但你……”席应真接口道:“我要不诈伤,也伤不了那个和尚。”   叶灵苏松一口气,只听席应真又说:“我这人生平不爱作伪,那和尚也一定知道。但我不爱,并非不能,老实人说谎,倒能出其不意,骗倒绝顶的聪明人。这几日我想方设法,苦无良策,昨晚竺因风去而复返,藏在林中窥伺,我觉察以后,将计就计,设下一个圈套,引冲大师上当。”   乐之扬和竺因风对了一掌,体内火气宣泄,痛苦减轻不少,听了这话,苦笑说:“席道长,你要诈伤,怎么连我们也骗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淡淡说道:“连你们都骗不过,又怎么骗得过那个和尚?”   叶灵苏精神一振,说道:“好哇,我们这就赶上前去,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席应真笑道:“我也正有此意,纵然不杀他们,也好歹将其制服,在我死后,不至于为难你们。”说完拂袖转身,大踏步向洞外走去。叶灵苏怕他孤掌难鸣,又怕他心慈手软,无端放过三个恶人,当即提剑跟了上去。乐之扬也强忍不适,跟在两人后面。   三人进入林子,搜寻了一会儿,天光渐白,景物清明起来。忽而穿林绕树,越过一条溪水,陡见两树之间,坐落了一个竹木搭建的窝棚,近前一看,棚中并无一人。叶灵苏拨了拨地上的篝火残灰,说道:“灰冷了,他们没回这儿。”   席应真点头说:“大和尚能屈能伸,不是愚顽之辈,他有伤在身,不肯跟我照面。”   “那可糟了。”叶灵苏扫眼四顾,暗暗发愁,“这么大一座岛,他若存心躲藏,又上哪儿去找他?”   席应真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已东升,旭光穿林。老道士感觉光阴流逝,道心失守,焦躁起来,决然道:“我时辰无多,不论他身在何处,都要找他出来。”   叶灵苏看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说道:“西边林子还没找过。”席应真点点头,两人使出轻功,向西奔去,才走十余步,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回头看去,乐之扬倒在地上,咬牙闭眼,似乎昏了过去。   二人大吃一惊,席应真转回来,扶起少年,按其人中。乐之扬苏醒过来,脸色发青,口唇连连颤抖。席应真把他脉门,“咦”了一声,冲口而出:“你也中了‘逆阳指’?”   叶灵苏大吃一惊,叫道:“怎么会呢?”席应真沉着脸,又把了一会儿脉,摇头说:“不是‘逆阳指’,但他冲脉之间,却有一股少阳之气,公然逆行,横冲经脉。”他盯着乐之扬,眼里闪过一丝忧色:“小子,你和竺因风交手,他的掌力可有什么古怪?”   乐之扬心知肚明,这件事和竺因风无关,全怪自己弄巧成拙。那一股灼热真气,尽管平复下来,可是横亘在冲、任二脉之间,上气不易下达,下血难以上行,一旦强行运气,顿又逆行反冲,如龙如蛇,如刀如刺,其中的痛苦难以言说,刚才他本要使“乱云步”追赶两人,结果一运内力,逆气反冲,痛得他登时昏了过去。   叶灵苏见他沉默,不胜忧急,忍不住催促道:“你哑巴了吗?席道长问你话呢?是不是竺因风打伤你了?”   乐之扬自作自受,羞于启齿,只好咕哝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练功岔了气。”   “岔了气?”叶灵苏呆了呆,“你练的什么功?”   乐之扬支支吾吾:“这个么,叫做灵飞功。”叶灵苏想了想,冷笑说:“世间的内功我也知道不少,没听说什么‘灵飞功’,撒谎精,又是你胡编的吧?”   乐之扬本就气闷,一听这话,更如火上浇油,冲口而出:“你儿子才胡编。”   他口不择言,叶灵苏气红了脸,锐声道:“你、你说什么胡话,我、我哪儿有儿子?”乐之扬笑道:“这就对了,你没有儿子,我当然也没有胡编。”   叶灵苏气得说不出话来,但又不能殴打病人,一时气无处发,走到一边,挥剑劈斩灌木泄愤。青螭剑锋利绝伦,但见木叶纷落,枝干摧折,砍了七八剑,忽然“哗啦”一声,树丛里跳出一个人来,高举双手,尖声怪叫:“别砍,别砍,我投降,我投降。”   这一下突如其来,反倒将叶灵苏吓退了两步,她凝目看去,释王孙站在那儿,一头树叶,满面惊恐。原来,他躲在树丛里面,本想等到三人离开,谁知叶灵苏一脸愤怒,挥剑斩树。释王孙胆小如鼠,误以为自身暴露,吓得慌忙跳出来自首。   叶灵苏胡乱挥剑,竟然逼出了一个活口,一时喜出望外,喝道:“你在这儿干什么?”长剑一挥,抵住他的心口。   释王孙只觉剑气森寒,吓得双腿发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在这儿拉屎!”   叶灵苏不意他如此回答,应声愣了一下,忽听乐之扬笑道:“姓释的,你是穿着裤子拉屎的吗?”释王孙脸皮甚厚,公然回答:“有人脱了裤子放屁,干吗不许我穿着裤子拉屎?”   两人一来一去,越说越是下流,叶灵苏听不下去,瞪了乐之扬一眼,回头说:“释王孙,你再废话,我一剑下去,你一辈子都不用拉这个,嗯,放那个的了。”   “是、是。”释王孙只觉剑尖迫近,心惊肉跳,连连点头,“小可再不废话了。”   “那好,我问你,你躲在这儿干吗?”   释王孙悻悻说道:“明斗要杀我,我只好躲起来了。”   “他为何要杀你?”叶灵苏大为奇怪,“你们不是蛇鼠一窝吗?”   “蛇鼠一窝,那也得看谁是蛇,谁是鼠。”释王孙苦着脸说道,“昨晚我夜里起来,正在树丛中拉……那个,正蹲着,忽听脚步声响,抬头一看,却是和尚三人回来了。我因为还没拉完,故而未及起身招呼,这时就听明斗说道:‘姓释的怎么不在?这一来,可就杀不了他了。’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登时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只听竺因风又说:‘此人留下,终是祸患,难保他不知道墓穴的入口。’”   “墓穴入口?”席应真忍不住问,“你知道墓穴的入口?”   “我当然不知道。”释王孙一老一实地说,“可是明斗却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若知道入口位置,告诉了席应真,咱们可就躲不成了。’这时冲大师说道:‘让他去吧,我苦思了几个昼夜,才想出入口在哪儿,谅他也不会知道。’明斗却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师若非自以为是,何以会中席应真的圈套?无论如何,释王孙也是释家的后代,知道墓穴入口并不奇怪,只是为了独占墓中之物,所以不肯吐露实情。我几次要逼问他,却都被你阻止了,而今那地方他又去不了,留在这儿,平添后患。’竺因风也说:‘对啊,杀了才干净。’   “我听了这话,吓得魂不守舍,好在冲大师说道:‘正为他去不了,如要前往,必须依靠我等。’明斗却说:‘那也难说,也许他不想依靠我和竺兄,只想依靠大师一个。’冲大师说道:‘明尊主怀疑我早就知道墓穴的入口了?’明斗说:‘我只知道,要不是穷途末路,你也不会带我们进去。’我听得奇怪,姓明的小子一向对冲大师唯唯诺诺,何以如今咄咄逼人,仔细一瞧,才发现冲大师脸色难看,倒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他听了明斗的话,低头闷声不吭。这时竺因风催促说:‘争什么?还不快走。对头找上门来,可就走不了啦。’说完这话,三人就走了。”   叶灵苏听了这一番话,隐约有些明白。冲大师发现了墓穴入口,为了避开席应真,要去墓中躲藏。明斗却认为冲大师是从释王孙嘴里知道了入口,故而要杀释王孙灭口。想到这儿,厉声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入口吗?”   释王孙手指上方,赌咒发誓:“我要知道,天打雷劈。”叶灵苏说:“那就奇怪了,他们何必杀你灭口,带你同去不就行了吗?”释王孙苦着脸说:“他们说我去不了。”叶灵苏奇道:“为何去不了?”   话音刚落,忽听席应真叹道:“我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入口不在地上,而在天上。”   “在天上?”众人无不吃惊。席应真点头道:“此岛孤立海中,下临无地,不与千山相连,故而风水之要,不在连接地气,而在上接于天,如果将岛比做一条龙,那么岛为盘绕之龙身,山为高昂之龙头,唯有龙口向上,方能仰廉贞,参北斗,吞吐日月,呼吸风云,如此一来,这一条龙脉才是活的。”   “啊!”乐之扬一拍额头,“道长是说,墓穴的入口在山顶?”   众人听到这儿,举头望去,朝阳映照之下,孤峰绝壁,浴火镕金,然而四面如削,并无一个门户。释王孙怪道:“入口在哪儿?”   席应真手指峰顶,说道:“那不是么?”众人定眼细看,接近峰顶之处,有一个黑幽幽的洞眼。乐之扬只觉眼熟,念头一转,忽地冲口而出:“啊呀,那是飞雪的鹰巢!”   那岩洞正是海东青的巢穴,离地数以十丈,自下望去,帽为之脱。释王孙连连吐舌,骇然道:“老天,这么高,如是墓穴入口,棺材又怎么送得上去?”   “你们听说过悬棺么?”老道士问道。众人均是摇头。   “当年我游历三峡,峡江两岸,悬崖耸峙,多有洞穴盛放棺木,棺木悬在半空,看上去十分奇绝。后来我仔细探查,发现悬崖上面凿了石孔,只要插入木桩,搭上木板,便能成为一条栈道,直通到高处的洞穴。如要送棺上山,只需先修栈道,再扛棺上山,等到拆去栈道,棺材就能悬在半空了。这种悬棺之法,一来可防盗贼,二来依山临江、聚水藏风,可谓墓葬之奇法、风水之异术。”   乐之扬怪道:“贼秃驴不懂风水,也未必知道悬棺,他又怎么知道入口在山上呢?”   “这个简单。”席应真闷闷说道,“我说了,要将棺木送到山顶,必须凿出石孔,修建栈道。栈道可以拆除,石孔却会留下。和尚聪明了得,只要看见孔洞,久而久之,自然猜得出其中的奥妙……”   正说着,叶灵苏指着山峰叫道:“快看!”众人定眼看去,山崖绝壁之上,出现了三道人影,顺着山崖向上攀升。   “果然不假。”释王孙啧啧称妙,“老道士,你真是料事如神。无怪他们说我上不去,这山崖光溜溜的像一面镜子,也亏他们爬得上去!他娘的,这三个家伙不是人,是壁虎儿,啧啧,老子祝他们手脚一软,掉下来摔个臭死。”他心怀妒恨,故而出言诅咒。   四人不敢迟疑,匆匆赶到山下,果见崖壁上凿了不少石孔,径约五寸,相距数尺,连成一线,曲折不定,以“之”字形向上延伸,一直抵达鹰巢下方。   这时间,石孔中插了木桩,木质光白,青皮未褪,叫人以极大的气力打入石孔,作为落脚的木梯。仔细再看,冲大师三人各用藤蔓绑了一捆木桩,明斗一马当先,用“涡旋劲”将木桩打入石孔,手中木桩用完,下面的冲、竺两人即刻将备用的木桩送上。就在众人观看之时,三人已经抵达山腰。   “妙啊!”乐之扬拍手笑道,“有乖儿子在前面开道,咱们正好踩着现成的梯子上去。”   “不要轻敌。”席应真看着上方,忽道,“我上去,你们留下。”   叶灵苏秀眉轻皱,犹豫未决,乐之扬大声说:“什么话?事到如今,大伙儿同生共死。”叶灵苏看他一眼,点头说:“对,大家同生共死。”她说话甚少,可是神情坚毅,不容改变。   席应真瞪视二人,气恼之余又觉感动,只好说:“此战非同小可,你们万勿勉强……”又看乐之扬一眼,想说他真气紊乱,应该留在山下,但见他神色决绝,终归无法出口,心想:“这两个孩子有情有义,为我送命实在不值,唉,也罢,我拼了这条老命,保护他们周全就是了。”   想到这儿,纵身跳上木桩,蜻蜓点水一般向上奔去。叶灵苏瞧了瞧乐之扬,说道:“你先走。”乐之扬道:“为什么?”叶灵苏俏脸微寒,喝道:“让你走便走,说什么废话?”   乐之扬吐了吐舌头,跳上木桩,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他吃过苦头,这一次不敢使用内力,但他习武已久,纵然不用内功,身手敏捷也胜于常人。   走了十来步,忽听下方有人惨叫,乐之扬低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释王孙不自量力,也想踏木而上,结果一脚踩空,从丈许高处摔下,撞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哀叫。   栈道越走越险,到了半山腰上,海风呼啸而来,直要将人吹下山去。乐之扬不胜惊心,低头下望,山下丛林起伏,远处烟波浩渺,自身仿佛挂在绝壁之上,随着狂风摇摆不定。他越看越惊,只觉头晕目眩,然而高空行走,越是惧怕,越易失手。乐之扬战战兢兢,又走两步,忽地脚下一滑,身子急往后仰,忙乱中,他伸手抓向石壁,这一抓用上了内力,登时逆气反冲,气散功消,身子一晃,向山下落去。   突然间,一只手闪电般伸来,将他的手臂牢牢抓住。乐之扬去势一缓,转眼看去,叶灵苏俏脸绯红,目若晨星,形如一只白燕,一手将他拽住,一手勾住木桩。   少女气贯手臂,娇叱一声,将乐之扬拽了起来。少年站上木桩,兀自浑身发抖,叶灵苏也翻身上来,瞪着他微微喘气,说道:“你当心一点儿,不要碍手碍脚。”   “谁碍手碍脚了?”乐之扬悻悻说道,“不就是摔了一跤么?”   “摔一跤?”叶灵苏冷笑道,“只怕摔到阴曹地府去了!”   乐之扬不肯服软,大声说道:“敢情好,我还没去过那儿呢,正好去瞧瞧阴曹地府长什么样儿。”叶灵苏没好气道:“还胡说,再掉下去,可没有人救你的。”   乐之扬见她神情,暗暗好笑,说道:“叶姑娘,你一心走我后面,就是怕我掉下去吧?”叶灵苏被他看穿居心,俏脸通红,啐道:“你做梦么?你这样的撒谎精,摔死一百个我也不关心。”   乐之扬哈哈大笑。忽听席应真叫喊,两人抬头一看,老道招手说:“小丫头,拔几根木桩上来。”   原来冲大师奸猾,看见有人追赶,每走一步便撤去身后的木桩。席应真无路可上,只好再拆后面的木桩来充数。叶灵苏拔出木桩,掷向席应真,老道接过,再插入石孔。   这一轮追逐,当真自古罕见。双方拔出木桩,又插入石孔,临机开路,逶迤向上。眼看冲大师一伙渐升渐高,逼近鹰巢,乐之扬忽地抽出玉笛,尽力吹奏起来。叶灵苏心觉奇怪,问道:“你干什么?”话没说完,鹰巢中一声锐鸣,窜出一道白影,少女“啊”了一声,叫道:“是飞雪!”   乐之扬挥舞笛子,发出号令,白隼一声激鸣,势如一支怒箭俯冲而下,刷地扑向明斗的头顶。   明斗猝然遭袭,手忙脚乱,缩头躲闪。幸好竺因风手快,将手中木桩掷出,飞雪纵身躲闪,明斗才躲过一劫,饶是如此,肩头挨了一爪,鲜血淋漓。   飞雪为木桩激怒,转身向竺因风扑去。竺因风因它破相,恨极了此鸟,当即大声怒喝,奋力一掌劈出。掌风如割,远及丈许,飞雪还没飞近,即为扫中,一时白羽纷飞,发出哀鸣。它吃了苦头,纵身高飞,绕到竺因风身后,忽地利爪齐下,狠狠抓向他的后颈。   换在平时,竺因风转折如意,自保有余,此时背倚绝壁,行动不便,怎比海东青乘风而来,飞行如电,但觉身后风响,躲闪已是不及。冲大师在下面看见,呼地一拳向上送出,飞雪不敢硬接,远远飞走,凌空一个盘旋,又向和尚冲来。   白隼性子高傲,吃了小亏,更添凶狠。它变了策略,一见三人举手,立刻远远飞走,不断打圈儿盘旋,绕到三人死角,方才发起猛攻,真个来如风、逝如雪,三个恶人行动不便,竟被一只鸟儿困在悬崖之间。   乐之扬驭鹰有术,老道士真有意外之喜,他和叶灵苏通力合作,拔木开道,很快逼近敌人。乐之扬害怕飞雪久战有失,吹笛示意,飞雪听见,丢下敌人,飞到天上不住盘旋。   乐之扬又惊又喜,叶灵苏也是暗暗称奇。要知道,鹰隼搏杀出于本能,但要放弃猎物,却是十分不易,只因“虎口夺食”,大大违背天性。飞雪一得号令,立刻退出战团,足见它心悦臣服,已将乐之扬视为不二之主。   笛声未绝,席应真已经赶到冲大师下方,和尚反脚向下踢出,席应真避开脚尖,伸手一勾木桩,纸鸢一般飘然而上,双腿齐出,剪向高处的竺因风。竺因风挥掌相迎。两人手脚相接,竺因风双臂一热,向后飞出,陡然双脚踏空,直向山下坠落。   这小子吓得失声高叫,叫声出口,肩头忽地一紧,已被明斗伸手抓住。竺因风惊魂未定,正要道谢,忽听明斗一声冷哼,抓起他的身子,呼地一下扫向席应真。   竺因风生平第一遭被人当作武器,登时转喜为怒,破口大骂。席应真正与冲大师交手,忽觉风势猛恶,竺因风整个儿撞了过来,后者乃是活人,撞到之时,趁机拳脚齐出。席应真不得已,舍了冲大师转身迎敌。   冲大师趁势欲上,忽觉寒气森森,破空逼来,登时心叫不好,右手在山崖上一搭,全身横移数尺,一道青光掠身而过,“叮”的一声扫中山崖,将一大块岩石切了下来。   冲大师沉喝一声,身子贴着山崖向下滑落,双腿连环踢向少女。叶灵苏不敢硬接,手腕一转,青螭剑入石三寸。她借力纵起,身子轻盈万端,有如风车轮叶,绕着剑柄转了一圈,转到和尚左侧,嗖地一脚踢向冲大师的腰眼。   冲大师始料不及,仓促中反拳抵挡,“扑”的一声,叶灵苏向上弹起,冲大师却觉胸闷眼花,险些儿吐出血来。他挨了席应真一掌,伤势实在不轻,但不容他喘气,叶灵苏脚尖勾住木桩,头下脚上,身如弯弓,挥剑刺来。冲大师无可奈何,取出一根备用木桩,当作兵器,勉力相迎。   乐之扬站在下方,看得呆了,如此恶战,生平未见。上方五人翻腾跳跃,如燕如雀,能够落脚之处,不过几根木桩,然而招招狠辣、各不相让,迎着凌厉罡风,招式险入毫厘,乐之扬几度认为有人要掉下悬崖,但那五人总能转祸为安、绝处求生。   如在平地之上,五人中席应真的武功最高,但在悬崖之上,一切武功大打折扣。明斗和竺因风手段狠辣,此时为求自保,各自舍身亡命,一阵猛攻猛打,竟将老道士压在下风。叶灵苏手持宝剑,反而占尽了便宜,那口剑穿岩贯石,到了危急关头,可以当作悬崖上的支柱。相比之下,冲大师受伤不轻,身形高大,成了绝好的靶子,直叫一片剑光裹在里面,左支右绌,狼狈十足。   他与叶灵苏正面苦斗,背后露出破绽。乐之扬看得清楚,挥笛示意,飞雪鼓翅而起,窜到冲大师身后,出爪如电,拿向他后颈的要害。   冲大师只觉风声袭脑,躲闪不及,当下气贯颈后。鹰爪入肉,皮破血流,冲大师痛得脖子一缩,叶灵苏趁乱出剑,刷刷刷刺他面门。冲大师纵身后退,冷不防一脚踩空,翻着跟斗掉了下去。   叶灵苏击落强敌,又惊又喜,谁知冲大师身在半空,死中求活,解下捆缚木桩的藤索,凌空一抖,势如一条长蛇,刷地缠住了乐之扬的左脚。后者猝不及防,急往下坠,百忙中伸出左手,死死抱住了一根木桩。   叶灵苏从上面看见,吓出了一身冷汗。冲大师何等身手,借力一晃,撞向山崖,手掌一按石壁,蹿起一丈有余。他勾住一根木桩,翻身跳起,伸手抓向乐之扬的咽喉。   乐之扬挥舞玉笛,使一招“英星入庙”,绕过来爪,点向和尚胸口。冲大师手腕一翻,抓他小臂,两人几乎同时中招。冲大师胸口挨了一击,尽管疼痛,但无大碍,乐之扬却是骨痛如裂,手臂上像是多了一道铁箍,但觉冲大师内力涌来,慌忙运气反击。这一运气,激起了冲脉里的逆气,登时浑身发软,失足掉下悬崖。   冲大师接连受伤,内力不济,刚才几下变化,耗尽了平生之力,这一抓力量有限,本不指望一招制敌。乐之扬忽然坠崖,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和尚不及多想,猿臂轻舒,将少年凌空拽住,正要拖他上来,忽觉脖子一凉,青螭剑横在上面,只听叶灵苏厉声喝道:“贼秃驴,你要死还是要活?”   冲大师深吸一口气,笑道:“叶姑娘,这句话你该问一问这姓乐的小子。”原来,和尚抓住乐之扬,叶灵苏又剑指和尚,冲大师中剑,乐之扬也一定会活活摔死。   少女左右为难,出剑乐之扬必死,收剑又不甘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冲大师笑道:“叶姑娘,你先收剑,咱们一同上去,到了上面的洞穴,我一定放了这小子。”   叶灵苏冷笑道:“你诡计多端,我才不会信你。”冲大师冷冷道:“你不信我,那一定相信阎罗王了。我猜这小子是阎罗王的亲戚,掉下山崖也不会摔死。”说着轻轻一晃,乐之扬来回摇摆,一张脸惨白如纸,口中却大声叫道:“叶姑娘,别管我,这和尚绝不可信,千万不要进了他的圈套。”   叶灵苏听他叫声,芳心如割,心念转了数转,一咬牙,大声说:“好,贼秃驴,你若失信,我跟你同归于尽。”   “不敢,不敢。”冲大师笑着答应。叶灵苏收起长剑,冲大师也将乐之扬拽了起来。上面三人耳目甚聪,听到对话,各个收手,席应真望着乐之扬,眼里流露出浓浓的愁意。   冲大师朗声笑道:“席真人,明兄、竺兄,还请先走一步。”三人对望一眼,明、竺二人当先向前,席应真迟疑一下,也跟了上去。冲大师又笑道:“叶姑娘,你也请。”他人质在手,又显出从容气度,飞雪作势偷袭,也被叶灵苏喝退。   一行人不再打斗,搭建木梯,鱼贯而上。不久来到洞窟,冲大师押尾,最后一个进洞。那洞穴一人多高,周围均有斧凿痕迹,地面上散落鸟兽尸骨,小如燕雀,大如黄羊,有新有旧,触目惊心,均是白隼杀戮的猎物。飞雪巢窠被占,在洞外凄声长鸣,只是未得主人号令,不敢擅自闯入。   洞窟尽头并无棺木,只有一扇铜门,年久岁深,铜绿斑驳。冲大师环顾四周,笑道:“好地方,为了修筑这儿,想必耗费了不少人力。”   叶灵苏没好气道:“大和尚,不要东拉西扯,到了地方,你也该放人了吧?”冲大师笑道:“不急,不急,慢慢来。”叶灵苏听他口风不对,心中“咯噔”一下,冲口叫道:“贼秃驴,你要赖账?”明斗冷笑道:“不错,冲大师,不用讲什么信义,拿这小子当人质,逼他们就范。”   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明尊主哪儿话?人若无信,不知其可。人,我当然会放,但有一个请求。”席应真道:“什么?”冲大师笑道:“还请真人赐还《天机神工图》!”   老道士看了看乐之扬,叹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书本。正要送出,叶灵苏忽地一把夺过,冷笑说:“大和尚,你要书吗?”冲大师不快道:“还请姑娘赐还!”   “好!”叶灵苏说道,“你送人过来,我给你一半。”冲大师一愣:“一半?什么一半……”叶灵苏手起剑落,厚厚的书本一分为二,她手里拿着半本,另外半本挑在剑尖,冷冷说道:“这一半给你,你放了人,我再给你另一半。”   书里多是机关图纸,文字还可猜测上下,图纸少了一半,便与废物无异。冲大师不防此招,又惊又怒,白脸上涌起一股血红,徐徐说道:“叶姑娘,你不怕我杀了这小子?”   “杀了他也没关系。”叶灵苏吐一口气,尽力不看乐之扬,“剩下这半本书,我立刻撕得粉碎,丢到山下,任由狂风吹卷,上山入海,散落无数。”   冲大师大为犹豫,他历尽劫波,全为此书,当下寻思:“半本图书,聊胜于无,先将人交出。席应真一诺千金,必然不会赖账。”想到这儿,笑道:“也罢,算我吃亏。席真人,你得立一个誓,我交出这个小子,你不得再与我三人为难。”   席应真略一沉默,点头说:“好,你也立一个誓,我死以后,不得与这两个孩子为难。”   “好说。”冲大师举起手来,笑嘻嘻说道,“全如真人所言,我若违誓,佛祖降罪。”乐之扬听到这儿,忍不住叫道:“道长别信他,他是个假和尚,根本不信什么佛祖。”   席应真看他一眼,微微苦笑,举起手来说道:“贫道也立誓,若与你三人为难,教我天诛地灭。”   冲大师拍手大笑,说道:“叶姑娘,拿书来吧。”叶灵苏举剑挑过书去,冲大师接过,将乐之扬一推,笑道:“去吧!”   乐之扬垂头丧气,走到叶灵苏身边,悻悻说:“干吗换我回来?书在手里,他不敢怎样。”叶灵苏狠狠白他一眼,反手将半本书揣入怀里。冲大师脸色大变,喝道:“小丫头,你这是干吗?”   叶灵苏淡淡说道:“席真人志诚君子,一诺千金。我却不同了,孔夫子说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们女子与小人等同,也就不用讲什么信义了。”   冲大师只算到席应真,却没算到叶灵苏,这一来大大失策。乐之扬也不料叶灵苏说出如此妙语,心中又惊又喜,再见冲大师一脸懊恼,禁不住哈哈大笑。   冲大师冷哼一声,大声叫道:“席真人,小丫头失信,你怎么说?”席应真莞尔道:“大和尚你找错人了。此书本是东岛之物,叶姑娘才是主人。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贫道无权置喙。”   冲大师哑口无言,半晌叹道:“罢了,终日里打雁,反叫雁儿啄了眼。小丫头,算你厉害。”   “马马虎虎。”叶灵苏冷冷说,“所谓以毒攻毒,对付无信之人,也不必讲什么信义。”   冲大师“哼”了一声,走到铜门之前。门为两扇,居中闭合,门缝用黏土封死,可谓密不透风。和尚用手一推,纹丝不动,他虽有伤在身,这一推仍有百斤之力,铜门不动,足见坚牢。   乐之扬心中好奇,也上前察看。竺因风看了看他,努起眼睛冷笑:“他娘的,装什么正人君子,结果还不是来了。臭小子,告诉你,墓里的东西都有主儿了,你想捞到什么,那是猫儿闻咸鱼,嗅鲞啊嗅鲞。”   “谁说我是正人君子?”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看这扇门比你的脸皮还厚还硬呢,竺兄想要通过,那也是王八要上天,鳖想啊鳖想。”   竺因风大怒,尖声怪叫:“狗崽子,你再骂一句试试,我撕了你的嘴。”   “好哇。”乐之扬笑道,“你不来撕,就是我孙子。”   竺因风不过虚张声势,有席应真拦着,并不敢付诸实施,如此一来,这个“孙子”是当定了,一时气得两眼翻白,鼻孔里直喘粗气。   两人一边斗嘴,冲大师听如不闻,打量铜门时许,从袖里取出一根钢钎,形如矩尺,纤细柔韧,长约一尺有余,端头甚是尖锐。   席应真看见钢钎,微微动容:“好家伙,‘拐钉钥匙’也带来了。大和尚,你果然有备而来。”   “过奖!”冲大师用钢钎撬开泥封,一股浊臭之气汹涌而出,众人纷纷捂鼻后退。直待浊气散尽,冲大师方才凑近门缝,瞧了瞧,点头说:“果然是自来石!”   自来石是一块长条形的巨石,自古用来封闭墓门。两扇门将合未合之际,将石条倚于门后,关门之时,自来石随之落下,滑入门扇之间,从里面顶死门户。   此石一旦落下,若要开门,非得“拐钉钥匙”不可。冲大师竖起钢钎,将拐钉伸入门缝,轻轻一拧,拐钉转了过来,变成了一个横档。冲大师用横档顶住自来石,气贯双手,沉喝一声:“开!”条石应声后仰,“轰隆”一声倒了下去。   冲大师收起拐钉钥匙,轻轻伸手一推,铜门大开,天光霎入,前方的墓室显露出来。   墓室四四方方、一目了然:左侧几行架子,放着刀枪剑戟,因为年深岁久,兵器大多朽坏;右边是三口铁箱,锈迹斑斑,不知装了何物;但在墓室正中,却有一座石塔,两人来高、轮廓修长。   不待冲大师招呼,明、竺二人冲进墓室,争相打开铁箱。但见第一口箱子里装了几样古玩,铜锈斑斓,不甚起眼;第二口箱子是佛经字画,大多受潮朽烂;至于第三口箱子,则是各类瓷器、金银器皿。   箱中之物并非俗品,但也说不上多么珍贵。二人不胜失望,诚所谓“贼不空回”,各自抓起金杯银盏,捏扁了揣进怀里。席应真和叶灵苏冷眼旁观,均是不胜鄙夷,箱中的葬品应是释印神身前的爱物,竟也逃不过这两人的魔掌。   乐之扬天性好奇,那两人占住铁箱,他便去兵器架观看。兵器大多裸露,早已锈迹斑斓,唯有一口剑纳入剑鞘、倚在墙角,剑柄式样古朴,剑鞘上裹着铁皮。   乐之扬抓起长剑、信手拔出,忽听一声龙吟,登时寒气逼人,剑身出鞘了一半,秋水沉碧,可照须眉。   明、竺二人目定口呆,他们只顾翻看铁箱,万不料一堆破铜烂铁之间,居然藏了一口宝剑。经历五百余年,剑身光亮如新,单凭这一点,就是难得一见的宝物。   乐之扬迎着光亮,细看剑身,剑锷下方镌刻了一行铭文,字迹古奥,辨认不出。席应真接过念道:“真刚断玉!”不由寿眉扬起,“咦”了一声,冲口叫道:“这是越王八剑中的真刚剑!”   “越王八剑?”乐之扬奇道,“那是什么?”   席应真轻抚剑身,神情肃穆:“相传春秋之时,越王勾践取昆山之金、引赤泉之水,召集名匠,铸成八剑,其中之一就是真刚。此剑切玉断金,如削土木,不在巨阙、湛卢之下。本当只是传说,谁知真有其剑,算起来,这口剑历经两千余年,光如秋练,奇文焕彩,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锈迹。”   叶灵苏皱眉道:“哪儿有千年不朽之剑,也许只是赝品罢了!”席应真笑道:“一试便知。”从铁箱中挑出一只铜鼎,轻轻一划,“叮”的一声,青铜鼎一分为二,断口光亮齐整,就如刀剖豆腐一般。   席应真笑道:“这就叫做‘真刚断玉’。”他见叶灵苏仍然不服,不由笑道:“自然了,此剑虽然锋利,但论剑质,仍是不及青螭。”叶灵苏听了这话,这才心满意足,连连点头。   明、竺二人错失异宝,后悔莫及,盯着“真刚”,神气十分贪婪。席应真看在眼里,微微皱眉,将剑递给乐之扬道:“好好带着,不要丢了。”乐之扬喜道:“给我的么?”   席应真默默点头,心中却想:“这是殉葬之物,带走本有不妥,但我等不取,也会落入恶人之手。”   冲大师始终袖手旁观,这时笑道:“乐老弟得此名剑,真是可喜可贺。”乐之扬还剑入鞘,笑道:“同喜同喜,要不是大和尚你,这把剑也不会出世。”   竺因风“呸”了一声,骂道:“一口破剑,有什么了不起的?再好的剑,使剑的人不行,那也是白白浪费。”   “好酸,好酸。”乐之扬伸出手来,在鼻前连连扇动,“好大的一股酸气。”   竺因风正要发怒,冲大师拦住他说:“席真人,这座石塔,你有何看法?”席应真道:“这是佛门寂灭之塔,放在这儿,不伦不类。”   冲大师微微笑道:“释印神出身佛门,因故还俗,想来暮年顿悟,重归空门,死后也以佛门之仪安葬。”席应真拈须道:“这么说,遗骨就在塔中了?”   “不错!”冲大师向乐之扬一笑,“还请借‘真刚’之利,破开此塔,一探究竟。”   席应真叹道:“大和尚,你何苦侵扰英灵……”冲大师笑道:“事到如今,这塔非开不可,若是逼我用拳,只怕声势太大。”   塔门为精铁所铸,门缝浇灌铜汁。冲大师若不能击破铁门,必然震碎石塔,闹得一片狼藉。   席应真无可奈何,冲乐之扬点一点头。少年拔剑出鞘,轻轻一挥,只听铮铮数声,铁门中开,当啷落地。众人定眼看去,门后锦绣堆积,塔龛中端坐了一个男子,体格魁伟,方面长须,双眼微微闭合,一双浓眉向上斜飞。   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盯着塔中之人,心中不胜骇异,仿佛那人随时会睁眼跳将出来。   可是过了片刻,那人一无动静,跏趺跌坐,两手摊放在膝盖之上,左手拈了一支碧玉莲花,右手托了一只羊脂玉匣,均是玉质剔透,晶莹夺目。   “无量寿佛。”席应真肃然动容,合十稽首,“好一个不坏金身。看样子,释前辈妙悟真如,已证无上大道。”   自古以来,少许佛门高僧,死后肉身不坏。禅宗六祖慧能的肉身,唐初已降,存留于韶关佛塔,以供世人瞻仰。何以不坏,众说纷纭,信徒均以成佛了道解释。此时塔中的释印神,死了五百余年,仍是面目如生,足见也如六祖之流,证了不坏金身。   席应真望见奇迹,身心震动,冷不防狂风突起,三道劲力向他袭来。   老道士三面受敌,大感意外。但看对方来势,三人早有默契,毕竟只有席应真堪称劲敌,打倒了他,乐之扬、叶灵苏都不足为虑。   危急之时,席应真左手一招“拂影手”,虚虚实实,迎上了竺因风的“天刃”,右手袖中夹拳,一招“六阳梅花拳”,一爻六变,挡住了明斗的“碧海惊涛掌”,以柔克刚,以阳制阴,刹那之间,抵消了洪涛巨浪也似的掌力。   “拂影手”主攻,竺因风眼花缭乱,应付不暇,“梅花拳”主守,明斗无机可乘,掌力反被牵制。只有冲大师未遇阻拦,他这一拳角度最刁,时机最巧,应势而发,志在必得。   突然间,席应真脚下一转,冲大师拳劲落空,他的心向下一沉,想起了一件事来。原来,冲大师只顾及到老道士的拳脚功夫,却忘了他的“紫微斗步”。席应真立身紫微,如转北斗,左边“拂影手”飘然一带,正与“梅花拳”的拳劲合在一起,化为一股狂澜,向着冲大师攻来。   之前应付明、竺二人,这两般武功均已蓄满了劲力,此时发出,非同小可。冲大师不敢硬接,向后跳开,明、竺两人见状,趁机左右夹攻,谁料席应真脚下一转,双手忽又分开,“拂影手”又对上了明斗,“梅花拳”则击向了竺因风的心口。   扑扑两声,明斗后退两步,脸上腾起一股紫气。竺因风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只觉一股热气当胸乱窜,内伤受了牵扯,血气一阵上涌。   席应真的双手一合一分,逼退了三大高手,忽见白影晃动,冲大师抢到塔前,出手抓向那只玉匣。老道士大喝一声,刷刷两掌劈向和尚,冲大师但觉掌来,只好回身抵挡,可惜慢了一步,席应真的指尖扫过光头,留下一道血痕,火辣辣好不疼痛。   明斗见势不妙,耸身而上,挥掌击向席应真的后心,老道士回手相迎,拳脚如雨洒落。冲大师趁势上前夹攻。三人闪转如电,进退如风,攻守之快,使人目不暇接。   席应真背腹受敌,不落下风,竺因风看得心急,想要上前助阵,不意寒光迸闪,青螭剑从旁刺来。   竺因风怪叫一声,避开来剑,刷刷刷反劈六掌,掌风如刀,锐气纵横,逼得叶灵苏躲闪不及。正想一口气击倒少女,不料“梅花拳”余劲悠长,体内血气尚未平复,这一轮快攻牵动内腑,登时气息不畅,招式生出破绽。叶灵苏看得清楚,人随剑上,卷起一片青霞,杀得竺因风遮拦不定。   冲大师暗暗叫苦,他和竺因风有伤在身,正面交锋,全无胜算,更不用说抢夺释印神手中的玉匣。他直觉玉匣里藏了秘密,没准儿释印神一生所学就在里面。   乐之扬一边瞧着,不胜焦急,不料数回合之后,自己一边占据上风,登时心下稍安,看着那一只玉匣,心想:“贼秃驴要抢盒子,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正想着,明斗左臂挨了一招“拂影手”,闷哼一声,后退两步。冲大师围魏救赵,猛攻席应真的身后。席应真转身让过,一招“星驰流电”,踢中了冲大师的左腿胫骨。和尚踉跄后退,撞上身后石塔,塔身为之震动,“吧嗒”一声,玉匣从金身手里滚落下来。   冲大师胫骨欲断,摇摇晃晃,席应真一步赶上,挥掌拍落。冲大师举手相迎,“扑”的一声,二力相交,和尚矮了半截,一股逆血直冲喉头。   就在这时,冲大师手臂一轻,压力消失无影,对手像是鼓足了气的皮球,不知为何忽然泄气。冲大师想也不想,举手一挣,席应真脚步踉跄,蹬蹬蹬向后疾退。   绝处逢生,和尚大为惊疑,定眼望去,对手面红如血,眼神茫然,脚步虚浮不定,像是突然得了重病。   冲大师一转念头,恍然大悟。这个节骨眼儿上,“逆阳指”终于发作。和尚喜不自胜,暗叫“天助我也”,纵身上前,一拳送出。席应真强忍难受,扬起右手,想要拨开来拳,谁知手掌刚刚碰到拳头,体内气机乱窜,像是一窝毒蛇。老道士一口内气顿时泄掉,冲大师的拳头长驱而入,“砰”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席应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出数丈之远,狠狠撞上墙壁,一时之间,委顿不起。   冲大师一不做二不休,纵身上前,要下杀手。忽然剑光闪动,乐之扬从旁刺来。他不及多想,挥掌扫出,掌力还未送出,乐之扬收起宝剑,脚步转动,又向他后心刺来。   这一剑并非极快,但是飘逸精准,后招无穷。冲大师才觉剑气森然,后背已为真刚剑笼罩,只好打消追击念头,鹤立鸟伸,回头一拳,击向刺来的剑身。   乐之扬空有一身内力,但为逆气所阻,出招之时,力量速度大不如前,面对冲大师这样的高手,真可说是以卵击石。但也奇怪,越是形势不利,他的心神越发专注,先用“紫微斗步”,正面避开对手,剑法依足了“总纲”里的道理,声东击西,抢占先机,将一个“奕”融入剑法,与其说是比武,不如说是斗智,避其锋芒,击其惰归,避开冲大师的攻势,不住寻找他的破绽。   冲大师一连数拳,尽皆走空,反被乐之扬抢得先手,剑锋指向他的破绽。冲大师不知道这小子内力已失,只是虚张声势,又忌惮“真刚”了得,纵然乐之扬并未出剑,他也不敢大意,闪转腾挪,避其锋芒,一时间,无暇加害席应真。   乐之扬缠住了冲大师,却顾不上明斗,后者无人阻拦,纵身冲向老道士。席应真背靠墙壁,体内天翻地覆,眼看敌人逼近,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就在这时,叶灵苏柳腰一摆,倏忽摆脱竺因风,使一招“月影空来”刺向明斗。   这一剑是“飞影神剑”的杀招,有如水月空幻、缥缈无依。明斗知道厉害,只好丢下老道,回身抵挡。两人掌来剑去,顷刻间拆了数招,竺因风眼看少女背后空虚,当下纵身向前,一指点向她的“至阳穴”。   叶灵苏抵挡明斗,大为吃力,明知背后遭袭,可也避让不了。正惊慌,乐之扬向左跨出一步,半是有意,半是无意,长剑飘然一横,扫向竺因风的腰际,时机十分凑巧,就像是竺因风自个儿撞上来的一样。   竺因风吃了一惊,尖声怪叫,反手抓向乐之扬。这时冲大师也挥拳打来,乐之扬步法再妙,也难当两大高手合力一击,但觉劲风压体,浑身气血翻腾。忽然间,娇叱入耳,叶灵苏不顾对手,刷刷两剑,分别刺向冲、竺二人,剑招刁钻狠辣,两人只好放过乐之扬,急急拆解剑招。   明斗趁势而上,挥掌拍向叶灵苏的后背,不料掌力未吐,剑光忽闪,真刚剑穿过人群,直直对准他的手心,明斗如不收手,这一掌非得拍中剑尖不可。   明斗纵有神功,也不敢轻犯真刚剑的锋芒,无奈收掌,正要变招,叶灵苏反身出剑,青螭并着真刚,一齐向他刺来。两口神剑寒气冲天,明斗只觉剑光满眼,下意识不敢抵挡,纵身跳开丈许。   乐、叶两人一心对敌,起初也未多想,不料双剑同使,连退三大强敌。到了这时,他们对望一眼,心中惊讶不已。不及多想,冲大师和竺因风又扑上来,两人只好收起迷惑,全力对敌。叶灵苏剑如风雨,一刺数人,乐之扬旁敲侧击,随机应变。两人一似堂堂之阵,一如草莽奇兵,奇正相合,变化无穷,加上两口吹毛得断的神剑,竟与两大强敌斗得旗鼓相当。   明斗看得气恼,心生毒念,跳上前去,与冲、竺二人联手,打算先杀二小,再来收拾老道。   这一来雪上加霜。叶灵苏还能勉强支撑,乐之扬却觉压力如山,喘气艰难,真刚剑就像是一片落叶,在劲风中飘来荡去,几乎无法把握得住。   他此时内力受困,不能发挥“剑”字的威力,只好把星、奕二字运用至极。同时,他又在“紫微斗步”中融入了“灵舞”,不但步法纷纭、身形多变,“灵舞”的要旨更在于“天下独步、旁若无人”八字,不止着眼对手,更要关心全局,这一点与“奕星剑”的总纲正好契合。   乐之扬领悟到了这一点,留意形势、眼界大开,将墓室看成棋盘,把对手当作棋子,自己通观全局,子落虚空,弃子不顾,意争先手,夹杂在叶灵苏的快剑之中,偶尔刺出一剑,恰如画龙点睛。三个敌人每每将要得手,真刚剑总是如期而至,直指三人要害,时机之巧,仿佛早已埋伏下来,只等三人钻入圈套。三人惊讶之余,往往被逼后退。这么一来,大大减轻了叶灵苏的压力,她的快剑一旦使得顺手,就如一面无大不大的盾牌,为乐之扬遮风挡雨,让他从容思索剑法。   两人从未联剑对敌,初次联手,竟是天衣无缝,越到后面默契越深,如鱼得水,自在纵横。二人的剑法风格相反,但却能够取长补短,不绝如江河,造化如阴阳,奇招妙着,层出不穷。   不知不觉斗了五十余招,冲大师三人联手,竟然无法制服二人,心中当真百味杂陈,气恼、羞惭、迷惑、惊奇,不知道这两个少年男女,何以一步登天,练成如此神技。就是席应真也忘了“逆阳指”的痛苦,睁大一双老眼,呆呆望着二人。   又斗数合,乐之扬不敢运用内力,渐渐气力不济,出剑越发迟缓,一时之间,两人连遇险招。乐之扬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必败无疑。他修炼“灵舞”,能于激斗中分心旁顾,当下游目四顾,忽地看见地上的玉匣。这匣子从释印神手中掉落,众人忙于搏杀,一时无暇理会。   乐之扬后退两步,来到玉匣旁边,瞅准墓门,忽地抬起脚来,一脚踢中玉匣,那匣子化作白光,流星似的飞向门外。   第十五章 绝境逢生   这一下大大出乎对方的意料。明斗转身就跑,直奔玉匣而去,冲大师也紧随其后。丢下竺因风一个,稍一迟疑,两口剑同时刺来。他慌忙躲闪,但对手配合已久、圆融无间,竺因风躲开了叶灵苏的快剑,却不料乐之扬使一招“天相剑”,真刚剑歪歪斜斜地扫过他的大腿,登时血洒墓室,惨哼一片。   竺因风一瘸一跛地向后疾退,两口剑如影随形一般杀来。他斗志已丧,不敢应战,眨眼之间退出墓室。乐之扬看得真切,忽地大喝一声:“关门!”   叶灵苏应声醒悟,两人各自抓住一扇铜门,“咣当”一声关上墓门。门外三人发觉上当,纷纷冲了上来,乐之扬不待对方破门,抬起自来石,将门户牢牢顶住。   劲敌隔绝在外,叶灵苏如释重负,方觉丹田空虚、身心俱疲,不由得倚门坐下,大口喘着粗气。   正歇息,忽见乐之扬靠在门边,挺立不动,心中惊讶,正要发问,乐之扬冲她做了个噤声手势。叶灵苏越发奇怪,顺他目光看去,忽见一根细长钢钎,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拐钉钥匙。”少女心子狂跳,纵身跳起,乐之扬却将她一把扯住,连连摇头。叶灵苏不知其意,眼看钢钎越伸越长,顶住自来石就要发力,乐之扬忽地手起剑落,“叮”的一声,拐钉钥匙齐根而断。   门外的三人破口大骂。乐之扬哈哈大笑,说道:“贼秃驴,还有什么伎俩,一起使出来吧!”   门外骂声少歇,明斗阴森森说道:“臭小子,少得意,墓室里面无水无粮,看你们能撑多久。”   “我们无水无粮,你们就有么?”乐之扬笑道,“我们饿死渴死,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明斗一时无语,他们上山时带了肉脯清水,后来悬崖激战,全都丢掉了。这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比起墓中的情形好不到哪儿去。想到这儿,暗骂小子狡猾。   冲大师眼珠一转,压低嗓音,口气柔和动人:“乐老弟,席真人发病,留在里面也是等死,不如你把门打开,咱们一起想想法子。我说话算数,决不与你为难,本门的大金刚神力能祛除百邪,说不定也能破解‘逆阳指’……”   “说得好。”乐之扬哈哈大笑,“贼秃驴,你要说话算数,母猪也能上树。不用花言巧语了,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信。”   冲大师脸色阴沉,冷笑说:“那也好,咱们就耗着,我有禅定工夫,一年半载可以不吃不喝。我守在这儿,派人去取饮食,时候一久,看谁熬得过谁?”   “吓唬谁呢?”乐之扬不紧不慢地说,“刚才大家也较量过了,你们三人少一个都没有胜算,你派人下山,正合我意。”   他虚张声势,门外三人却大生疑虑,刚才双剑合璧、威力惊人,如果少了一人,没准儿真的不敌。竺因风挨了一剑,心有不甘,嘴硬道:“狗崽子别得意,我们就算下山,你也未必知道。”   乐之扬呵呵直笑,举起“真刚”,刻画铜门,如削泥土,片刻之间,就在门上挖出一个小孔,乐之扬凑近一瞧,笑道:“不错,不错,一目了然。”门外三人黔驴技穷,一时无不泄气。   乐之扬看似振振有词,其实一大半都是虚张声势,刚才与三人打成平手,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更何况他不能运气,久战之下,必然泄露老底。   只不过,比起席应真的生死,这些麻烦都不值一提。老道士先有“逆阳指”之祸,又挨了冲大师一记重拳,这时靠着墙壁,已是奄奄一息。叶灵苏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粒淡黄色的药丸,大如龙眼,芬芳扑鼻,她撬开席应真的牙关,强行送了进去。   乐之扬忍不住问:“这是什么丹药?”叶灵苏喃喃说:“这是‘玉髓回元丹’,当年素心神医留下的方子,不能逆转阴阳,但能大补元气。”   丹药果如其言,席应真服下以后,脸上稍有血色,过了片刻,张开双眼,涩声说道:“小姑娘,灵丹可贵,不要浪费在我身上,老道我这一次,怕是过不去了。”   乐之扬急道:“席道长,别这么说,我们一定想法子救你。”   “救什么?”席应真摇头苦笑,“‘素心神医’花晓霜,妙手回春,普济世人,但也常说:‘只能救生,不能救死’。我的伤我自己知道,贫道老朽之身,死不足惜,连累你们困在这里,实在叫人过意不去。”   乐之扬听了这话,如坠冰窟。叶灵苏也觉黯然,默默低下头去,想到席应真落魄至此,全拜云虚所赐,对于生身父亲,心里又多了几分怨恨。   席应真咳嗽几声,压下体内血气,又说:“那只玉匣一定十分紧要,如不然,也不会放在释印神手里,而今落入恶人之手,将来一定后患无穷。”   “我也没法子!”乐之扬垂头丧气,“不用玉匣做诱饵,决不能引开贼秃驴和明斗。”   “你做得很好。”席应真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微笑,“我只是可惜罢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动,问道:“玉匣如果紧要,玉莲花又怎样呢?”   席应真想了想,说道:“事已至此,不妨取来一看,看完之后物归原主,想释前辈也不会怪罪。”   乐之扬本就好奇,应声走到塔前,碧玉莲于黑暗之中迸发荧光,照得法身面目惨碧、鬼气森森。乐之扬只觉背脊发冷,默默祈祷几句,方才取下玉莲,带到席应真面前。   老道接过端详,莲花不是寻常碧玉,而是夜光石所造,花瓣舒展,莲茎修长。席应真看了片刻,忽地“咦”了一声,注目茎干,浓眉皱起。乐之扬忙问:“怎么了?”   席应真指着长长的莲茎说道:“你仔细瞧。”乐之扬定眼看去,莲花通体凝碧,莲茎尤其晶莹,忽听叶灵苏“啊呀”一声,轻声惊叫:“莲茎是空的。”   席应真点了点头,掉转玉莲,摸了摸莲茎端头,问道:“可有尖锐之物?”   乐之扬想起拐钉钥匙,走到门边,拾起半截钢钎。席应真将玉莲交给他说:“挑开蜡封。”   乐之扬接过一瞧,原来莲茎中空,乃是一个玉管,管口用石蜡封住。乐之扬拨开蜡封,但觉其中有物,轻轻一抖,管中滑出来一卷薄纸。   众人只觉心跳加快,展开薄纸,借着玉莲荧光看去。纸上内容分为两半,一半写满了细小文字,另一半却画着许多线条,迂回曲折,秀丽繁复,图形之下,写了几个小字:“山河潜龙诀”。   乐之扬怪道:“这是什么,不是武功么?”   席应真双手发抖,强忍痛苦,捧着薄纸看了时许,吐气说道:“这上面说,玉匣里是《大象无形拳》的拳经。”乐、叶二人听了这话,无不泄气,叶灵苏啐道:“老天无眼么?”   “别急。”席应真微微一笑,“这上面还说了,要练大象拳,先练潜龙诀,这张纸上,记载了拳经的内功根基。”   乐之扬大喜过望:“这么说,贼秃驴拿到拳经也练不成了?”   “也未必。”席应真淡淡说道,“那人才智卓绝,不可以常理揣测。”   乐之扬略微失望,指着线条又问:“这是什么?弯弯曲曲的,像是一窝蚯蚓。”   “这蚯蚓可来历不小。”席应真笑道,“它是普天下的风水龙脉。”   “风水龙脉?”其他二人均是惊讶,叶灵苏皱眉道,“这是内功心法,与风水有什么相干?”   “你也不知道么?”席应真叹气说道,“看来这是释家秘辛,不为外人所知,我也是看了这图,才知道释家的内功心法出自风水之术。这一部潜龙诀,以人体为天地,视经脉为龙脉,聚水藏风,平地行龙,星斗横天,阴阳交姤,其中的五行变化,气机消长,暗合无限江山,实在是自古少有的大手笔。”   其他二人面面相对,乐之扬奇道:“席道长,你能看懂吗?”席应真微微一笑:“略知一二,但我时间不多了……”说到这儿,白眉一挑,盯着纸上念道:“五岳真龙落,死龙空纵横,九天玉龙飞,蜇龙不知春……”   两人见他神气古怪,心中大为惊讶,欲要发问,又怕扰他思绪。过了一会儿,席应真吐一口气,望着二人慢慢说道:“天不亡我,这儿有个法子,可以让我苟活一时。”   两人喜出望外,乐之扬忙问:“什么法子?”席应真道:“潜龙诀中,有一个‘蜇龙眠’的法子,蜇龙者,沉潜之龙,依法修炼,可使血行变慢,气息变缓,通身一如蜇龙潜伏,处于半昏半醒之间。”   乐之扬茫然道:“这跟‘逆阳指’有什么关系?”   叶灵苏想了想,轻轻拍手说道:“我明白了,血流变慢,气息变缓,‘逆阳指’的伤害也会大大的减缓。”   席应真看她一眼,目透赞许:“不但气血缓流,练到一定地步,气血不行、绵绵若存、如蛙如蛇、遁入长眠,‘逆阳指’的毒气随之凝滞,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乐之扬拍手道:“好哇,若是那样,我们就能挨到昆仑山,去找梁思禽了。”   “谈何容易。”席应真摇了摇头,“这法子能救眼前之急,但有一个大大的麻烦。”乐之扬忙问:“什么麻烦?”   “进入蜇龙之眠,再也不能使用武功,要么气血变快,‘逆阳指’又会发作。”席应真说到这儿,大皱眉头,“若是如此,我就成了你们的包袱了。”   “说什么话?”乐之扬笑道,“就算你是一个包袱,我也要把你扛到昆仑山去。”叶灵苏也说:“不错,大家共经患难,理应同生共死。”   席应真神色变化数次,俨然下定决心,点头说:“好,待我入定之后,你把玉莲花送回去。”说完依照《潜龙诀》所载,低眉垂目,长吐缓吸,他内力精深,一点就透,很快进入蛰伏之眠,气血流逝缓慢,呼吸若有若无,倚墙而坐,状如木石。   乐之扬心中喜悦,拈起玉莲,来到石塔之前,正要放下莲花,忽然心子一跳,但见那尊法身面色如生、神气冲和,竟与席应真一般无二。   乐之扬只觉头皮发炸,只恐释印神蓦然睁眼,跳将起来,慌忙放下玉莲,跑回叶灵苏身边,低声说:“叶姑娘,这个释印神会不会没死,只是,咳,只是处于蜇龙之眠?”   叶灵苏吓了一跳,登时心跳加剧,她强自镇定,瞪了乐之扬一眼,咬牙说:“吓唬人么?我可不怕。”   乐之扬哭丧着脸道:“你不信,去看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死人,倒像是睡着了一样。”   叶灵苏打了个寒战,越想越怕,恨不得给这小子一拳。两人目光相接,均能听见对方心跳。过了一会儿,并无动静,叶灵苏松了口气,恨恨道:“撒谎精太可恶。释印神是宋朝时代的人,即使进入蛰伏之眠,也不可能睡足五百年。”乐之扬纳闷道:“那为何肉身不坏?”叶灵苏道:“这是佛门秘法,缘由只有天知道。”   又过一阵,门外传来扑扑之声,乐之扬大吃一惊,叫道:“糟糕,只顾席道长,忘了那三个狗贼。”凑到门前一看,惊讶发现,鹰巢中空无一人,飞雪回到巢穴,正在那儿走来走去。   乐之扬明白,白隼机警无比,有人藏在附近,它一定不会归巢,想到这儿,撤去自来石。叶灵苏吃惊道:“你做什么?”不及阻拦,乐之扬推门而出,飞雪骤然见人,作势扑击,见了是他,方才收起翅膀,咕咕直叫。   乐之扬快步走到悬崖边,但见那三人行将落地,沿途的木桩均被拆除,乐之扬又惊又怒,忍不住破口大骂:“好狗贼,恁地歹毒!”   此间绝壁天生,陡然笔立,纵是顶尖高手,没有木桩,也无法上下。三人撤去木桩,存心将乐之扬等人困在山上,无水无粮,不过数日,一定饥渴交迫而死。   这一计十分歹毒,乐之扬扯起嗓子大骂,下面三人听见,均是大笑。竺因风屡吃大亏,对乐之扬恨之入骨,听见骂声,只觉快意,高叫道:“臭小子,看你还张狂什么?再过三日,老子来给你收尸。”冲大师也说:“乐老弟,你若怕死,尽早投降。交出半本《天机神工图》,我就放你下来。”   乐之扬怒从心起,叫道:“图没有,尿有一泡。”扯开裤带,冲着山下大大放肆。叶灵苏本要上前,见状面红耳赤,退入墓室,暗骂不已。   下面三人惊怒交迸,唯恐沾上尿水,纷纷抱头逃窜。乐之扬大觉解气,哈哈笑道:“狗东西,老子这一曲《高山流水》还行么?”三人躲到林边,大声叫骂,乐之扬奋力回骂,骂得口干舌燥,方才各自收兵。   眼看敌人消失,乐之扬坐倒在地,满心沮丧,一难未平,一难又起,这一下陷入绝境,恐怕再也无计脱身。   叶灵苏走到崖边,望着下面呆呆不语。这时呼啦一声,飞雪窜上天去,尽情盘旋。乐之扬望见白隼身影,眼中一亮,忽地拍手笑道:“我有法子了。”   叶灵苏忙问:“什么法子?”乐之扬指着白隼:“我们下不去,它也下不去么?”   “这可难了。”叶灵苏沉吟道,“捕猎活物是鹰隼的天性,木桩无知死物,你让飞雪运送,它一定莫名其妙。”   “船只不也是死物吗?麻云能搜寻船只,飞雪怎么就不能运送木桩?”   “你懂什么?”叶灵苏冷冷说道,“驭鹰术有两个境界,一是取活物,二是取死物。前者天性使然,后面一个境界,须使鹰隼洞悉生死、分辨百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你若能使飞雪运送木桩,也就能让它搜寻航船。”   乐之扬豪气大生,打起精神,发号施令。木桩拆除以后,全都散落山下,如果白隼听命,大可手到擒来。   飞雪俯冲而下,一转眼,抓了一只野鸡上来。乐之扬看得一呆,唯恐叶灵苏讥讽,故作满不在乎,笑嘻嘻说道:“好哇,咱们循序渐进,先抓活的,再抓死的。”说完又发号令,飞雪下去,过不多久,又抓了一只野兔上来。   乐之扬老大羞惭,回头一看,叶灵苏坐在一边不见喜怒,当下大声咳嗽,说道:“先抓飞的,再抓跑的,这一次总是地面上的东西,比起野鸡大有进步。”说完叫过飞雪训斥一番,白隼俨然受教,垂头丧气。接下来,第三次出发,去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乐之扬正觉不耐,忽听锐声尖叫,探头一看,飞雪抓了一头小野猪,奋力飞了上来。   小猪落地,还是活的,慌不择路,掉头就跑,不防外面就是悬崖,登时一头冲了下去。飞雪不待它落下,展翅冲出,凌空拿住,狠狠一嘴啄死,而后抓到洞中,丢在地上,一双乌珠盯着乐之扬大邀其功。   乐之扬哭笑不得,“笨鸟、傻鸟”一顿臭骂,叶灵苏一边听着,不由莞尔,乐之扬瞅她一眼,虚怯怯地说:“这样也好啊,有了这些猎物,我们就不会饿死了。”   叶灵苏道:“不会饿死,却会渴死。”乐之扬大大发愁,挠头说:“那可怎么办?”   叶灵苏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刚才还大言不惭,这么快就泄气啦?驭鹰之道,耐心第一。纵使家鹰孵化的雏鹰,要想由生入死,也要数月之功。这只海东青天生天长,称霸海岛,全无天敌。它肯听命于你,已是天大的奇事。说起来,飞雪悟性惊人,远远超过同类,好比刚才,它先是以为抓捕猎物,不分天上地下。经你一番调教,很快明白是地上的猎物,再后来,经你比划示意,又知道这猎物比野兔要大,所以尽其所能,抓了一只小猪。这些区别看来微小,别的鸟儿要想领悟,少说也要好几天的工夫。”   “没错。”乐之扬信心大振,冲着飞雪笑道,“乖儿子,干得好,我骂错你了,你再傻再笨,也比东岛的鹰厉害多了。”   叶灵苏又惊又气,喝道:“乐之扬,你再胡说八道,我、我可不管你了。”乐之扬吐了吐舌头,笑道:“说个笑话儿,不必当真。”说完又去支使飞雪。   白隼出猎时许,又抓回来一只小羊,跟着又抓了一只小鹿,甚至远去海边,擒来了一条数尺长的大青鱼。没过多久,岛上的生灵种类,被它抓了一个遍,叶灵苏不由拍手赞道:“好聪明的鸟儿。”   “聪明个屁!”乐之扬看着大鱼闷闷不乐,“这叫一错再错。”   “你懂什么?”叶灵苏白他一眼,“它前后抓的猎物,没有一次重复,足见它也明白捉得不对,所以不断尝试新的猎物。”   乐之扬说:“岛上的猎物多的是,一个个尝试,要试到什么时候?”叶灵苏想了想,说道:“你把笛子给它抓一抓。”乐之扬茫然不解,叶灵苏催促道:“快呀。”   乐之扬无奈,送上玉笛,示意白隼抓拿。飞雪耸身飞起,立在玉笛之上,过了一会儿,叶灵苏说:“好了,让它出猎,抓这笛子一样的东西。”   乐之扬发令,白隼冲出,过了一会儿,抓来了一条剧毒海蛇,惊得二人连连后退。乐之扬气道:“这就是你的好主意么?”叶灵苏“哼”了一声,说道:“这一次是例外,再试一次瞧瞧。”   飞雪应命而出,去了一刻钟,飞回巢穴,爪子里抓了一根玉笛长短的树枝。   “这就对了。”叶灵苏拿起树枝,笑逐颜开,尽显女儿娇态,“看到了吗?它抓来了一根死物,连尺寸也没差多少。”   乐之扬不胜佩服,拱手说道:“还是叶姑娘有办法。”叶灵苏又说:“此次进步甚大,你要赏它,但不可赏得太多。鹰隼饥则为用,饱则飏去。”   乐之扬割了一小片羊肉,喂给飞雪。飞雪吃了,歇息一会儿,又抓来一根树枝,这一次更粗更长,乐之扬又赏它一片鱼肉,示意树枝还需更粗更短。飞雪反复尝试,抓来各种树枝,试了大约两个时辰,突然间,白隼钻入洞窟,双爪之间,赫然抓了一根木桩。   两人终于成功,喜极欲狂,一时忘乎所以,四手紧握,连跳带笑。欢喜了一会儿,方才还醒过来,叶灵苏自觉失态,抽回纤手,红着脸说:“别闹了,还不快大大地犒赏它?”   乐之扬笑嘻嘻上前,挥剑将野猪肉切割成条,喂给飞雪,果如少女所说,白隼吃饱,神态慵懒,闭目假寐。   冲大师等人回到住所,观看崖壁上的动静,虽见白隼不时上下,乐之扬等人却没有冒险下降。冲大师大放其心,知道对方势难下山,故也打坐调息,温养内伤。   为免敌方知晓,挨到黄昏之间,乐之扬才命飞雪抓取木桩,忙到三更天上,歇息半夜,次日东方初晓,白隼又下山搬运木桩,直到凑足了三十根木桩才算完成。   席应真修炼“蜇龙眠”,除了身子温软,几无生存痕迹。偶尔醒来,也是举动慵懒,无精打采。但无论如何,总是活了下来。   当天晚上,星月不明,夜色晦暗,乐之扬派白隼当空巡视,警惕四方来人。叶灵苏则打桩入孔,搭建木梯。乐之扬放下自来石,关闭古墓,背着席应真跟在少女身后。   如此绝壁天梯,狭窄不及旋踵,空手行走已是惊险,更遑论背了一人。乐之扬走在木桩之上,脚酸腿软,心跳如雷,汗水汹涌而出,若非叶灵苏不时扶持,只怕不到十步,就要带着老道士一命呜呼。   走走停停,花了半夜工夫,三人终于落地,此时云开月出,银光洒遍岛上,叶、乐二人躺在地上,不胜疲惫。席应真心中感激,说道:“大恩不言谢,老道我这条贱命,全拜二位所赐,若有机缘,必当奉还。”   乐之扬笑道:“席道长,我一向敬你洒脱,怎么今天尽说废话?”叶灵苏也说:“真人于我东岛有恩,灵苏结草衔环,也当报答真人。”席应真无言以答,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   为防对手察觉,叶灵苏撤去木桩,仍是只留石孔。忙完一切,三人找到泉水痛饮,再去一个隐蔽处休息。   次日中午,乐之扬恢复精神,心下寻思:“席道长不能动武,我也成了半个废人,纵与叶灵苏联剑对敌,也难以胜过三个恶棍。不如前去查探,看看有没有可乘之机。”   想着摇动玉笛,引来白隼,交代一番,纵鹰飞去。过不多时,白隼停在远空盘旋。乐之扬心知敌人就在下方,当下提起真刚剑,腰别空碧笛,大踏步向前走去。   《灵飞经IV》   卷肆 西城八部   第十六章 风流云散   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你上哪儿去?”   乐之扬说了,叶灵苏接口说:“我和你一起去。”乐之扬笑道:“你去了,谁来照看席道长?”   席应真此时清醒,接口说道:“这儿隐蔽,岛上又无猛兽,你们只管前去,不用担心贫道。”   乐之扬只好应了。两人并肩而行,赶到飞雪下方,还未走近,忽听细微人语,两人轻身举步,分开草木一看,但见一带长沙、礁石嵯峨,冲大师等人站在一块礁石上面,围绕着一艘木船大声议论。船板青皮未去,船舱里则堆满了莲藕果子、竹筒树干。   乐、叶二人见这情形,均想:“他们造船,莫非是要离开无双岛?”正纳闷,忽听释王孙抱怨:“咱们这样走了,山上的人怎么办?”   冲大师说:“过了一天一夜,席应真应该死了,两个小的负隅顽抗,谅他们也撑不了几时。山上无水无食,只有尸首两具,再过几天,一定饿得发昏。人饿了,为求活命,连死人也吃,到了那个时候,用食物稍加引诱,他们一定乖乖就范。”   竺因风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说好了,姓叶的妞儿可得归我,到时她身软无力,爷爷可要好好疼爱她一番。”说着淫心大发,两眼放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释王孙一边瞧着,呵呵怪笑。   乐之扬只觉叶灵苏浑身发抖,转眼看去,少女抿着小嘴,眼喷火光。乐之扬怕她当场发作,慌忙拉她衣袖。叶灵苏头也不回,盯着前方,胸口急剧起伏。   冲大师也笑了两声,说道:“总之大家齐心协力,备好给养,凑够五日分量,方可前往中土。”   “五日也许还不够。”明斗冷冷接道,“大海行舟,还得看一看老天的意思,只愿风平浪静,不要另生枝节才好。”   众人想到风波不测,均是心生愁闷。竺因风抬眼看见飞雪,登时骂骂咧咧:“鸟畜生又来干吗?”抓起一枚石子,劲矢一般向天掷出。飞雪纵身高飞,石子从脚下掠过。冲大师盯着白隼看了一会儿,招呼众人反扣船只,说说笑笑地去了。   乐、叶二人潜回住所,与席应真商议:“他们撤了木桩,让我们留在山上,我们也偷了船出海,叫他们困在这座孤岛上。”   计议已定。挨到夜里,三人出发之先,乐之扬让飞雪查探虚实。叶灵苏大不耐烦,说道:“看什么?他们一定蒙在鼓里。”乐之扬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回头百年身,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正说着,忽见飞雪在月光下盘旋起落,示意前方有人。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心惊,这只海东青不同凡鸟,昼夜视物,均是明辨秋毫。   两人小心为上,叶灵苏先行探路,乐之扬背起席应真相随,到了丛林边上,凝目看去,船只反扣如故,左右并无一人。再看白隼情形,仍是起落不定。   三人屏息注视,待了好一会儿,叶灵苏按捺不住,想要跳出,乐之扬扯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不可,再看席应真,也是连连摆手。少女只好作罢,悻悻想道:如果有人,为何半晌不闻动静?抬头看去,白隼落在树梢,顾盼自雄,于是又想:鸟儿也停下来了,哪有什么人呢?多半是野猪出来拱土罢。想着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大为鄙夷:小子胆小如鼠,真真叫人讨厌。   又过一阵,明月向西,夜过三更,海边古树参差,投下阴森暗影。叶灵苏耐心耗尽,正想起身,忽见人影晃动,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到了月光下面,正是冲大师和明斗。少女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一时望着二人,心子突突乱跳。   那两人沉默时许,明斗不悦道:“和尚,你让我来这儿潜伏,说是或有惊喜,怎么闹了半天,惊喜没看见,白白喂了半夜的蚊子?”   冲大师笑了两声,说道:“明兄勿怪,贫僧多心了。不知明兄可还记得攀岩之时,受到白隼攻击的事么?”   明斗说道:“那儿靠近鹰巢,鸟儿护窝,不免攻击来者。”   “非也。”冲大师徐徐摇头,“我看那只白隼,举动大有章法,今天下午,它又在我们上方盘旋,我疑心它受了支使,窥探我等动静。”   明斗“嗤”了一声,冷笑说:“驯鹰之术诚然有之,但纵是家鹰,驯服也要数月光景。那只白隼凶悍无比,乃是少有的异种,大伙儿上岛不过五天,我才不信它会向人低头。”   “明兄恕我直言。”冲大师叹了一口气,“上岛以来,你我屡屡失算,对手才智高明,实在不容小看。”   “才智再高明,也抵不过一个‘饿’字。”明斗拂袖转身,向冲大师冷笑,“大和尚,那本拳经你看得如何?”   冲大师笑道:“草草阅过,不曾深究。”   明斗“哼”了一声,说道:“你可不要弄鬼,拳经由你保管,不过权宜之计。上了岸,必须抄写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道,“明兄信不过贫僧,不如将拳经撕成三份,明兄、我与竺老弟一人一份如何?”   “如此最好。”明斗一甩手,“回去以后,马上照办。”说完转身就走,冲大师伫立月下,站立时许,忽如鬼魅一般,轻飘飘走向林子。   三人待他去远,才敢大口出气。叶灵苏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后怕,也暗暗佩服:这小子平时莽莽撞撞,紧要关头倒也沉得住气。忽听乐之扬笑道:“明斗又上当了。”   叶灵苏好奇问:“怎么上当了?”乐之扬说:“贼秃驴肯将拳经一分为三,一定早已将拳经通读背熟,明斗拿到三分之一,怕是全无用处。”   “这才多少时候?”叶灵苏大为不信,“贼秃驴又要造船,又要准备给养,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能将拳经背熟?”   乐之扬笑而不语,席应真却叹道:“叶姑娘,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世上倒也是有的。”叶灵苏将信将疑:“若能过目不忘,《天机神工图》岂不也背熟了?”   “那不一定。”席应真慢慢说道,“一来《天机神工图》博大精深,通读一遍也要十天半月;二来和尚得到那图,志得意满,未曾想到会被我们夺走。”   三人一面说,一面来到礁石之前,翻过船身,搬入给养。乐、叶二人搬着木船,顺着礁石间的小道下至海边。叶灵苏在船上等候,乐之扬背着席应真下了礁石、跳到船上,少女这才摇动木桨,徐徐向海里划去。   划了半个时辰,乐之扬换过叶灵苏。这么轮流划船,不觉东方乳白,举目望去,无双岛已在天边,只剩下了一个模糊苍凉的影子,旭日照海,碧浪涌金,波涛上下起伏,洋洋然有如碧山翠城。   叶灵苏清点给养,竹筒、树干里全是淡水,用荷叶密密封存。叶灵苏喝了一口淡水,清凉之意直透丹田,一想到那四个恶人劳心费力,白白便宜自己,她的心里便觉说不出的痛快。   忽听天上唳叫,抬眼看去,飞雪精神抖擞,正在上方盘旋。乐之扬挥舞玉笛,飞雪从天而降,落在船头,凝目看来。   乐之扬原本担心白隼不会远离故岛,不想它忠心耿耿、始终相随,心中不胜欣慰,取了烤肉让它饱餐。白隼吃饱,闭眼假寐,席应真望着此鹰,忽地问道:“叶姑娘,东岛养鹰多少年啦?”   叶灵苏想了想,说道:“我家来东岛之前,岛上就在养鹰了。”   “那就是了。”席应真若有所悟,“释家养鹰一定由来已久,这白隼应是守护古墓入口的神兽。这只海东青进退攻击,暗合武学要旨,应是它的先辈受过释家的调教,而后代代相因,成为天赋本能。照我猜想,早年墓中的鹰隼应该不止一只,后来日渐凋零,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如果我们晚来几年,这些鹰隼怕是要绝种了。”   乐之扬问道:“席道长,飞雪是雄的还是雌的?”席应真摇头:“这我不知。”叶灵苏看了看,低声道:“是雄的。”   “好个老光棍儿!”乐之扬两眼发光,拍手大笑,“待我送它去中土,找个美人儿配种,生一大窝小鹰崽子,光大它的门庭才好。”   席应真拈须微笑,叶灵苏却是俏脸一红,啐道:“什么美人儿配种,死没正经!”   “怎么没正经?”乐之扬摇头晃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就不找婆家?”   叶灵苏红透耳根,夺过一支船桨劈头就打,乐之扬慌忙举桨格挡,两人将小船当作战场,你来我往,上遮下挡。席应真固然狼狈缩头,飞雪也被惊扰,冲天而起,盯着下方争斗,拿不定主意是否帮助主人。   突然间,无双岛方向传来一声怒啸,众人听出是明斗的啸声,应是发现吃亏,怒极而啸。叶灵苏一皱眉头,忽也丢下木桨,挺身站起,轻启朱唇,潜运内气,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啸,欺风决云,悠悠不绝,直如雏凤比翼大鹏,与那怒啸交替上升,回荡天海之间,丝毫不落下风。   过了一会儿,明斗无计可施,只好停下啸声。叶灵苏也把袖一拂,飘然落座。她一眼望去,只觉天高海阔,多日来的闷气一扫而光。席应真看着她暗暗点头,心想:小姑娘气概过人,不让须眉,可惜身为女子,先天上输了一筹,若是生为男儿,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事。   三人各怀心事,荡舟向前,饿了就吃干粮,渴了便饮清水。席应真修炼“蜇龙眠”,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山河潜龙诀》中记载,释印神身兼佛道两家之长,“蜇龙眠”的心法脱胎于五代道士陈抟的“华山十二睡功”,当年陈抟于梦中得道,高卧华山,三年不醒。席应真出身道门,修炼此功事半功倍,入睡时身如木石,呼吸若有若无,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   乐之扬忙着调教白隼,以便搜寻四方船只。尽管由生入死,过了最难的一关,但要辨认出从未见过的船舶,仍然不是一件易事。有时飞雪引领小舟,行驶数十里也无所见,有时找到地头,不见大船巨帆,惟见长鲸如山,出没于沧波之间。   这么东飘西荡,眼看给养渐少,乐之扬失去耐性,大声喝骂白隼。这一次,叶灵苏倒是沉得住气,冷冷说:“急什么?急就能成事吗?海东青天性自尊,不可随意折辱,如不然,雄心受了挫折,未来一定畏手畏脚。”   乐之扬听了这话,只好把一肚皮骂人话咽了下去,耐着性子,继续熬鹰。又过了半日,白隼从远方回来,在众人头上绕了一个大圈,意即:“远处有一艘大船。”   在此之前,飞雪几次发出这一句鹰语,赶到之时,不是大鱼,就是礁石,让人白白高兴一场。乐之扬将信将疑,随之向前,划了七八里远近,忽见海天交际,冉冉升起一张白帆,帆下一艘大船,劈波斩浪,正向东南方驶去。   众人又惊又喜。叶灵苏发出一声清啸,吸引大船注意。乐之扬则招呼飞雪,让它歇在肩头、尽情饱餐一顿,经过此番嘉奖,未来辨识之能,必然更进一层。   席应真为啸声惊醒,坐起身来,张眼看去,但见那艘海船掉转船头、徐徐驶来。突然间,他看清船帆上的黑鹰标记,脸色忽变,冲口而出:“不好,是倭寇。”   乐之扬应声吃惊,定眼细看,几个男子站在船头,均是宽袍大袖、斜挎长刀,头发一分为三,发髻之间露出青油油的头皮。   早在秦淮之时,乐之扬就听说过倭寇的恶名,知道其肆虐沿海、无恶不作,不想大海茫茫,竟与这一帮恶人遇上。他心中焦急,回头看去,但见叶灵苏从容自若、目光冷淡,忙问:“如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叶灵苏看他一眼,轻轻皱眉,“自然是上船了。”乐之扬不及多问,倭船已然靠近。船头的倭人指着小船嘻嘻呵呵,船只却不减速,势如一堵城墙压了过来。   乐之扬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恶意。倭寇此来不是救人,而是打算撞沉小船,等到三人落水,再行下海捉拿。   “狗东西。”乐之扬心中暗骂,大力扳动船桨,小船跳浪跃波,斜着窜出丈许,倭船掠过船尾,蹭得小船团团乱转。乐之扬忙摇船桨,试图稳住船身,这时忽听一声清啸,白影晃动,叶灵苏冲天而起,双脚踩着船身,一溜烟窜上了甲板。   “踏燕惊龙,”席应真脱口称赞,“好轻功。”   这手轻功,乐之扬也见云裳用过,若论矫健迅捷,云裳尤有胜之,但说到轻盈曼妙,却及不上叶灵苏的一个零头。   倭人们先是一惊,再看来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又纷纷色心大动,淫笑连连,手舞足蹈地扑了上来。还没迫近,乌光迸闪,当先二人咽喉溅血,扑倒在地。其他人大惊失色,驻足看去,那女子面如冰雪,目似冷星,长剑斜指于地,一溜血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   倭寇一片哗然,纷纷拔出倭刀,发出嗷嗷怒叫。叶灵苏发出一声轻啸,倩影晃动,冲入人群,带头的倭人只觉微风拂面,长刀还没斩落,便觉心口冰凉、气力全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一歪,就断气死了。   倭刀长于劈斩,举刀向下斩落,甚是耗时费力,远不及青螭剑直进直出,吞吐如电。叶灵苏一挥一送,便有一人倒地,身边倭刀落下,却又碰不上她一片衣角,远远看去,当真飘云飞电,玉树含光,风姿绝世少有,使人目眩神驰。   叶灵苏越美丽,倭寇们心中越寒,只觉这女子不是人身,而是一道鬼魂,人类再强,还可战而胜之,若是鬼魅魍魉,哪儿又有什么胜算?   “飞影神剑”最善于乱中取胜,这群倭人尽管武勇,却又如何敌得过这样的无常快剑,顷刻之间,倒了大半,剩下两三个怯懦之徒,发一声喊,丢了倭刀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十步,叶灵苏有如一缕轻烟,忽又飘到三人之前。少女娇美如仙,三个倭人却像是见到了勾魂鬼使,吓得双膝发软,“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撞地。叶灵苏一皱眉头,挥剑说道:“别跪了,起来吧!”   三人看懂手势,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叶灵苏又打手势,示意他们将小船上的两人吊上来。   倭人性命要紧,慌忙取来钩铙,将乐、席二人吊上大船。席应真上了甲板,望见满地尸首,不由大皱眉头,双手合十,念诵道:“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乐之扬也觉心寒,强笑道:“叶姑娘,人死光了,谁来开船?”叶灵苏指着三个倭人道:“他们不是人么?”乐之扬扫了一眼,那三人面无人色,忽又跪下来磕头。   这时舱板下面传来一片号哭,有男有女,声嘶力竭。乐之扬只怕叶灵苏又生杀戮,拔出真刚剑,抢先下到底舱,但见舱里堆放了不少金银财物,另有两间囚牢,关了数十个青年男女,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望见乐之扬,纷纷用华语求救。   乐之扬一问,才知道这些男女均是倭寇掳来的华人,当下破开牢门,放出众人。众人纷纷跪谢,随乐之扬上了甲板,见了尸首,均是又惊又喜。他们都有父母妻儿惨死在倭寇手里,见了三个倭人,个个怒火中烧,乐之扬来不及阻止,男子们一拥而上,将那三人活活打死。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气。一个获救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说道:“恩公放心,我们都是渔家出身,操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饭,恩公要去哪儿,知会一声就是。”   乐之扬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冲着三人千恩万谢,并说起被掳的经过。   这些人本是宁波府的渔民,为倭寇所掳,当作奴隶带到东瀛贩卖,一路上饱受凌辱,心中本已绝望,谁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乐之扬本见叶灵苏杀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听了倭寇的恶行,又觉少女杀得一点儿不冤。   叶灵苏听完,掉过头来,冷笑说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责?”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倭乱由来已久,本朝也不是全无作为。信国公汤和奉了圣旨,于沿海遍置卫所,防范倭寇登陆。可是海疆万里,实在防不胜防。四年前信国公病故,国家顿失干城,后来的主帅防倭不力,倭寇复又猖獗。”   老道士说到这儿,脸上隐有忧色。乐之扬忍不住说:“既然防守不易,为何不来一个直捣黄龙?倭人来中土捣乱,我们就去倭国端他的老窝。”   “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可不容易。”席应真沉吟道,“当年元人何等强盛,但两次征讨倭国,均为飓风所败。倭人自恃悬远,轻视华夏,狂妄自大。数年之前,朱元璋遣使责问倭国亲王,结果招来了对方挑战的战书。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枕,所以朱元璋得了战书,也无可奈何,一来有元人前车之鉴,二来造船征伐,举国震动,蒙元乘虚而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正说着,众渔民抛完尸体,来向三人请教航向。乐之扬不及回答,叶灵苏抢着说:“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为吃惊,乐之扬忙问:“叶姑娘,你不回东岛了吗?”叶灵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离开东岛,就没打算再回去。”乐之扬一呆,问道:“为什么?”叶灵苏默然不答,回头看了看东南方,忽地双目泛红,匆匆转身走了。   渔民们能够返回故土,均是不胜喜悦。乐之扬又想到对江小流的承诺,自觉有一些对不起他,但转念一想,江小流本是东岛弟子,留在东岛天经地义,自己一个杂役,呆在那儿又有什么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闪过朱微的影子,一别两年,不知小公主可还安好,回想起携手共游的情形,右手掌心犹有余温。乐之扬想到这儿,西归之心也迫切起来。   叶灵苏在海岛长大,通晓航海之术,她观看罗盘,指派水手,上下左右,无有不当。得了她的指挥,众人扬帆起航,很快向着西南方进发。   席应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顿下来,很快陷入沉睡。乐之扬闲极无聊,呆在船头调教白隼。一人一鹰默契渐深,飞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旦无事,就歇在乐之扬的肩头玩耍。它雄姿焕发,锐目慑人,渔民远远望见,无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美,夜里起了一阵东风,吹得白帆鼓荡。船只疾驰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望见陆地。叶灵苏指挥众人,于僻静处靠岸,又将船上的财物搬了下来,尽数分给渔民,让他们返回家乡。   众人千恩万谢,有几个年轻渔妇依依不舍,定要留下服侍叶灵苏,少女费尽口舌,才将她们劝走。   不多时,海岸边又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个渔村,询问之下,才知地处宁波府定海县,向北不远就是京城。乐之扬一想到与朱微相距更近,一颗心登时火热起来。   是日住在农家,乐之扬带飞雪去村外捕猎。白隼小逞威风,不一会儿就捉到了三只野兔。乐之扬提着猎物凯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见叶灵苏坐在树下,凝神看着什么,有人来了也没知觉。   乐之扬望她背影,起了顽皮心思,放下猎物,凑上去一看,但见叶灵苏手捧一页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不是别的,正是那张《山河潜龙诀》。   乐之扬吃了一惊,他本想这秘诀在席应真身上,谁知几日不见,竟然落到了叶灵苏手里。想到这儿,大喝一声,叶灵苏应声跳起,慌慌张张地将秘诀揣入怀里,回头一看,见是乐之扬,登时面红过耳,恨恨道:“你鬼叫什么?”   乐之扬笑道:“叶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鸡。”叶灵苏面皮绯红,啐道:“你才偷鸡呢,黄鼠狼、臭狐狸。”乐之扬笑道:“要不是偷鸡?鬼鬼祟祟的干吗?”叶灵苏一时语塞,双颊染红,更添娇艳。   乐之扬见她神色,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怎么在你这儿?”叶灵苏扬起脸来,捋了捋鬓发,冷笑说:“那又怎样?席应真能看,我怎么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里透出一丝挑衅,“怎么?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给你看一眼。”   乐之扬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张破纸么?有什么好看的。”   “大言不惭!”叶灵苏冷冷说道,“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学,多少习武之人,做梦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动心?”   乐之扬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了,何必等到现在?武功么,区区兴趣不大,能学就学,不能学也无所谓。”叶灵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耳根微微发烫,垂下目光,低声说:“你、你真的不看?”   “不看,不看!”乐之扬双手乱摆,“一个字儿也不看。”   叶灵苏望着他,目光忽又柔和起来,轻声问道:“乐之扬,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京城啊!”乐之扬脸色阴郁,“我要查明杀害老爹的凶手!”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人呢?你见不见她?”   “谁啊?”乐之扬一愣。   “朱微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她不也在京城吗?”   乐之扬心头一乱,不知从何说起。叶灵苏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头望着脚尖,幽幽地说:“怎么不说话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见到她么?”   乐之扬见她神气古怪,隐约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窍,冲口而出:“叶姑娘,你还记得江小流么?”   叶灵苏没好气道:“你提他干什么?”乐之扬话已出口,硬着头皮说道:“你不知道,他还夸过你呢。他说天下的美貌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才归其他人平分。他这个人,咳,粗鲁是粗鲁,心肠却不坏……”   他知道江小流爱慕叶灵苏,故意极力为他说合,不料话没说完,忽见少女脸色发白,眸子忽地浑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乐之扬与她目光相接,心口蓦地一堵,满口吹捧之词,再也说不下去。   叶灵苏瞧着他,忽道:“说呀,怎么不说了?”乐之扬见她目光不善,干笑两声,说道:“唉,反正呢,他就是个好人。”叶灵苏掉头看向远处,冷冷道:“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个……”乐之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灵苏微微冷笑,忽道:“乐之扬,你为江小流说好话,是想让我喜欢他吗?”她一语道破,乐之扬反倒张口结舌。打心眼里说,他也感觉江小流和叶灵苏不是一类人物,但义气在先,自己若不为他说合,只怕叶灵苏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这儿,无奈点头。   叶灵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点头说:“好,乐之扬,你很好。”乐之扬不胜尴尬,挠头说:“我好什么……”叶灵苏默不作声,一掉头,快步走进农舍。   乐之扬狠狠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不该这个时候跟叶灵苏说这些混话。跟着又埋怨江小流,什么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叶灵苏,这少女美则美矣,心思却如海底之针,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时分,席应真醒来,三人照例同桌吃饭。借着油灯光亮,乐之扬偷看叶灵苏的脸色,但见她神气恬淡,举止如常。乐之扬猜测不透,权当她怒气平息,当下抖擞精神,说了一通笑话。席应真无精打采,不过应景笑笑,叶灵苏却是神思不属,始终一言不发。乐之扬自说自笑,大感无味,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乐之扬备好早饭,到房外叫喊叶灵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这时房东娘子出来,说道:“你叫那位小姐么?她一大早就走了。离去时让我告诉你,今日一别,再无见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顾那位道长。”   乐之扬如受雷击,刹那间,心中生出了无数个念头,寻思天地广大、世道艰难,叶灵苏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能够到处游历?她武功是不弱,但只凭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从今往后,她住在哪儿?吃些什么?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谁来照顾?   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蓦地抬头,忽见房东娘子盯着自己,眼中大有责备之意,忙问:“大娘,她说了上哪儿么?”   “怎么?后悔啦?”房东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儿啊,你错过了她,可要一辈子后悔。唉,可怜见的,看那孩子落泪的样子,我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乐之扬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她哭了?”   “怎么没有?”房东娘子说,“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乐之扬心头发堵,忙问:“大娘,她到底走的哪边?”房东娘子想了想,指着西边:“那里……”   乐之扬不待她说完,快步出门,向西飞奔,心想云虚去了昆仑山,昆仑山在西方,叶灵苏向西而行,准是去找云虚。   他发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追赶少女,只是心中感觉,倘若赶不上叶灵苏,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后悔。   一口气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来。乐之扬招来飞雪巡视四周,仍没有发现少女的踪迹。叶灵苏分明早有防范,用了某种法儿,躲过了海东青的利眼。   乐之扬望着前路,不胜沮丧。道上空无一人,一边的树林里传来画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转,听了一会儿,渐渐变得凄楚起来。   站了一会儿,乐之扬返回农舍,等到席应真醒来,便将叶灵苏不辞而别的事情说了。   席应真默默听完,见他垂头丧气,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小姑娘机警果决,不是平常的女子。当初,冲大师说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鸟,毁了云家三人。结果云家父子全都上当,走的走,藏的藏,顾念一己荣辱,却将东岛置于险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没有落入和尚的圈套。后来花眠被擒,众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不顾一切地发出金针,死中求活,扭转了局势。只凭这一点,东岛数百弟子无一可比。再说无双岛上,冲大师将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机神工图》,老道我一筹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强敌。冲大师一向来算计别人,结果却栽在了小姑娘手里。呵呵,想起来就叫人解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叹道:“可她脾气倔强,动不动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么得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她得了云虚的真传,天下胜过她的人已经不多。再说,《山河潜龙诀》在她手上,小姑娘未来的成就,只会在你之上,不会在你之下。”   乐之扬心头一动,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是道长给她的吗?”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点头,“昨天你去打猎,她向我讨要秘诀,说我身为大明帝师,一旦丧命,《山河潜龙诀》一定会落在朱元璋手里。东岛、大明势不两立,所以让我把秘诀还给东岛。”   他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席应真武功已失,叶灵苏纵然恃强夺取,他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儿,乐之扬心头一乱,他本以为自己了解叶灵苏,可是如今想来,少女的心思他从未真正领会,情也好,义也好,许多事情,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席应真见他一脸茫然,问道:“你想什么?”乐之扬迟疑道:“这件事,她、她怎么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席应真笑了笑,问道:“跟你说了,你又如何?”乐之扬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会百般阻止。席应真看出他心中所想,点头说:“是啊,你若知道,必会阻止。但她不愿跟你翻脸,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说,小姑娘纵然厉害,对你却有许多不忍,如果你也对她有心,她一定不会离开半步。唉,我本以为,你二人共经患难必生情愫,谁知道彩云易散、鸳梦难谐,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道士说得万分直白,乐之扬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来。席应真不胜惊讶,忙问:“小子,你这是干吗?”   乐之扬面红耳赤,闷了半天,方才说道:“席道长,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可不要责怪我。”席应真点头道:“你先说来听听。”   乐之扬便从误入皇宫说起,将结识朱微、互生情愫,直到设计离宫,又与朱微分开的经过一一说了。   席应真听得惊奇不已,一双长眉连连挑动。待他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拍手叹气:“原来你一身内功出自‘灵道石鱼’,无怪圆融自在、渊深莫测。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儿。”说到这儿,他大皱眉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可惜,可惜。”   乐之扬见他神气,忙问:“可惜什么?”   “可惜朱元璋出身寒微,称帝以后,唯恐世人轻视,较之常人更加看重门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杀你而后快。此人心如铁石,决定的事无人可以左右,纵然如我,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道长说的是!”乐之扬悻悻说道,“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离她越远,思念越深,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她,每一次吹笛,耳边都是她的琴声。唉,我也不求别的,只要在她身边,偷偷看她一眼就好。”   “小子鬼迷心窍!”席应真大摇其头,“你看到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家女儿,早晚都要嫁人,那时你一边瞧着,白白增添苦恼罢了。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聪明人,何不运慧剑、斩情丝,斩断这一段孽缘?”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潮一阵翻涌:是啊,我也想一了百了,所以才会前往东岛,本想隔着一片大海,或许可以把她忘掉,但到头来,心中的苦恼只有更深。想到这儿,他心灰意冷,起身说道:“也罢,方才这些话,都是我心血来潮,一时胡说罢了。”   席应真洞明世事,深知尊卑有分、天地悬绝,乐之扬一番痴心,注定有始无终。但他与乐之扬忘年之交、性情相得,无双岛上,更是蒙他舍生忘死,方才留得性命。   老道士身在玄门,却很看重“恩义”二字,故而宁可经受“逆阳指”之苦,也不肯为云虚刺杀朱元璋。如今眼看乐之扬为情所苦,他的心里也大为烦恼,既想成全他的痴心,又觉此事太过勉强,犹豫再三,开口说道:“慢着。”   乐之扬本已绝望,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停下来看着老道,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只是要见微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席应真叹一口气,苦笑说道,“这样吧,你扮成道童,跟我一起前往京城。微儿是我的弟子,我到了京城,必会进宫见她,那时我借口病重,让你一边服侍,自然而然就能见到她了。”   乐之扬大喜过望:“好啊,道长好办法。”   “好个屁。”席应真怒哼一声,“小子,你先别高兴,你随我入京,得依我三条。”乐之扬笑道:“别说三条,三百条也行。”   席应真看他得意忘形,不由大皱眉头,瞪了乐之扬一阵,方才徐徐说道:“第一,你曾经入宫,乐之扬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你扮成道童,当用道号。本派下一辈是‘道’字派,你的内功来自灵道人,就叫做‘道灵’好了。”   乐之扬笑道:“好,道灵就道灵。”心里却想:“道灵,盗铃,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第二,你见了微儿,不得相认,更不能做出逾越之事,如果惹出事来,我也救不了你。”   乐之扬迟疑一下,点头说:“好,我尽力而为。”   席应真看出他心口不一,不由微微苦笑:“至于第三,如非必要,不得显露武功。你的武功与我不同,一旦显露,惹人猜疑。”   “这个不劳你说。”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逆练《灵飞经》,一身真气乱七八糟,要用武功也不容易。”   席应真听了这话,忙问究竟。乐之扬只好说出反吹《周天灵飞曲》,以至于经脉受阻,不能运用内功的事情。   老道士更为感动,沉默半晌,方才叹道:“好孩子,你经脉受阻,竟是因我而起,唉,老道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道长何必客气。”乐之扬满不在乎,“如今我不痛不痒,吃喝拉撒一切照常,虽说眼下不能运气,过一段日子,也许就好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心中寻思:“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灵道人何等人物,他的内功心法又怎能随便修改?这样的上乘内功,一旦出了岔子,又岂是说好就好的?天幸他修为尚浅,只是废了内功,如果修为太深、走火入魔,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想到这儿,忧心忡忡,但怕乐之扬恐惧,故而隐忍不说,只是默默点头。   两人用过早饭,启程出发。当日进入定海县城,乐之扬拿出乐韶凤留下的金叶子,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代步,又照席应真吩咐,找裁缝定制了两件道袍。   回到客栈,席应真先让乐之扬穿好道袍,乐之扬对镜照影,心中担忧,说道:“我的模样没变,会不会叫人认出来?”   席应真摇头说:“比起两年之前,你高了壮了,加上风吹日晒,肤色变黑,相貌也有改易,再加这一身道士装束,可谓脱胎换骨,不复当年模样。”他顿了顿,又说,“朱元璋当你死了,先入为主,不会深思,如果只见一面,倒也无关紧要;冷玄眼光厉害,没准儿认出你来,但也没关系,你逃出紫禁城是他一手所为,他心里有鬼,一定不敢拆穿;唯一可虑的是微儿,她痴心柔肠,如果认出你来,忘情失态,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乐之扬想到和朱微见面的情形,心子怦怦狂跳,恨不得马上赶到紫禁城。席应真述说利害,本意望他知难而退,谁知适得其反,更添他的渴慕之心,看着这小子跃跃欲试,老道士无奈之极,只好摇头叹气。   住了一晚,次日驾车北上。席应真沿途醒来,就向乐之扬传授道家礼节。乐之扬学了两日,举手投足,倒也有模有样。又想玉笛是朱微所赠,见面之时,一定露出马脚,故而经过一处市镇,买了一支湘妃竹笛挂在腰间,却将空碧笛和真刚剑放在一起,用锦囊包裹起来。   不久进入应天府地界,当真风物繁华、人烟埠盛。乐之扬久别中土,再见京都人物,心中不胜感慨。   这一日,望见京师城楼,席应真忽道:“小子,先别入城。”乐之扬怪道:“不进城去哪儿?”席应真说:“道士有道士的去处,皇帝召见以前,我们先去城外的‘阳明观’。”   乐之扬无奈,掉转马头,一阵风来到蒋山脚下。远远看去,青瓦玄宫,高出浓荫之上,汉白玉道,直通巍峨山门,山门上玉匾鎏金,写着“敕建阳明观”五个御笔大字。   阳明观隶属皇家,不许闲人靠近。乐之扬生在京城,也从没进去过一次,这时还没走近,看门的道士就迎了上来,横眉竖眼,冲着他喝骂:“哪儿来的野道士,活腻烦了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吗?”   乐之扬还没答话,席应真挑开帘子,探出身来问:“你说谁啊?”看门的吃了一惊,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看我这嘴,不知老神仙驾到,该死,该死。”   “死也不必!”席应真淡淡说道,“以后少骂老道两句就是了。”道士羞红了脸,砰砰砰使劲磕头,磕得额头一片红肿。   早有小道士远远看见,一溜烟报于观主。登时钟磬齐鸣,各路职事道人从山门里雁行而出,来到马车之前,纷纷稽首作礼,齐声迎接“老神仙法驾”。   乐之扬见这声势,暗暗咋舌。席应真却大皱眉头,挥手说:“免了,我自来自去,用不着这些虚礼。”说完伸出手来,乐之扬扶着他下了马车。为首的观主一脸惊疑,躬身问道:“老神仙有恙在身吗?”   “只要是人,难免年老体衰。”席应真漫不经意地看了那观主一眼,“道清,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年轻了。”   “老神仙取笑了!”道清一脸尴尬,“徒儿纵是肉眼凡胎,也看得出老神仙气色欠佳,您老金玉之躯,若有些许差池,徒儿万死莫赎,还请先入观中,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免了。”席应真徐徐摆手,“若论岐黄之术,那些太医也未必胜得过我。我若有病,自己能治,我若无病,又何苦劳烦他人。”   道清无奈,只好说:“老神仙一路辛苦,还容徒儿亲自服侍。”   “不用。”席应真又指了指乐之扬,“这是我新收的童儿道灵,有他在就够了。”一手搭着乐之扬的手臂,缓步走向观门。   道清连番遭拒,一张脸阵红阵白,手持拂尘,默默跟在后面。观中曲径通幽,乐之扬扶着老道走了一程,进入一间云房,但见玉鹤金炉、锦茵绣铺,不似修道之家,倒如王侯之府。正看得眼花,忽听席应真在耳边低语:“小子,你知道我为何不爱留在京城了吧?”   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老道士一脸苦笑,他心下明白,口中故意笑道:“我哪儿知道?”席应真皱眉道:“你看这地方。”乐之扬笑道:“很好啊,又奢华,又气派。”   “好个屁!”席应真瞪他一眼,“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这也是修道人住的地方吗?”   乐之扬几乎想笑,忽又想起道清在旁,转眼看去,那观主站在一边,望着二人不胜惊疑。席应真也想起他来,挥手道:“你去,这儿用不着你。”道清看了看乐之扬,脸上闪过一丝妒恨,赔笑说:“好,好,老神仙,我这就去安排膳食。”说完一步一顿,退出云房。   乐之扬服侍老道坐下,笑道:“席道长,你不喜欢奢华,何不把这些金玉统统去掉?”   “那样就矫情了。”席应真叹一口气,面如不波古井,“世间许多修道之人,栖宿岩穴,恶衣藿食,见了金玉美色,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如此做派,反而更见心虚。他们内心深处,对于富贵美色仍有莫大的欲望,所以刻苦修行,拼命压制心魔。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这东西,越是克制,越是厉害,好比火上浇油,反而助涨其势。结果修道不成,利欲熏心,饰诈虚伪,欺世盗名。”   乐之扬听得有趣,问道:“如何才能克制心魔?”   “大道如水,顺之一泻千里,逆之浊浪滔天。故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与其出世佯狂,不如和光同尘。万物由外观之,各个不同,由内观之,均为一体。如能真正看破,明白内外相同之理,自然视金玉为粪土、以红粉为骷髅,身在岩穴之间,如处七宝楼台,坐于华屋之下,俨然上无片瓦。”   乐之扬听出席应真话中的深意,老道士害怕他见了这些金玉锦绣,沉迷于富贵之乡,故而事先加以警醒。当下笑道:“道长说得是,这就叫做‘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   席应真听了这话,不胜惊讶,盯着乐之扬看了又看,迟疑道:“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当然不是。”乐之扬笑道,“这是冷玄说的。”   席应真皱眉沉吟,良久方道:“冷玄此人,我跟他交往不多,没想到他一个太监,所思所想,竟也合乎大道。”   乐之扬忍不住问:“席道长,冷玄这么大的本事,为何甘心给朱元璋做奴才?”席应真看他一眼:“那你说说,我又为何不肯刺杀朱元璋?”   乐之扬一愣:“道长是为了义气。”席应真笑了笑,拈须说:“冷玄也一样,他欠了朱元璋三条命,所以才会甘受驱使。”   “三条命?”乐之扬眨了眨眼,“我只听说过猫有九命,人也有三条命么?”   “说来话长。”席应真顿了一顿,“这个冷玄,本是天山瑶池的传人。”   “天山瑶池?”乐之扬想了想,“那不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吗?”   席应真笑了笑,摇头说:“此瑶池非彼瑶池。不过,瑶池一脉的开山祖师,也是一位直追王母的奇女子。当年‘白马青凤’柳莺莺风华绝代,在她以后,瑶池弟子也多是女子,隐居天山,极少涉足江湖。   “冷玄的师父也是一位瑶池的女弟子,为了躲避仇家,化身宫女,隐藏在大元宫廷,因与冷玄投缘,传了他一身武功。冷玄艺成以后,几经周折,成了元顺帝的心腹。后来大元衰落,魏国公徐达攻破大都。元帝逃往北方,心有不甘,派遣冷玄刺杀大明君臣。冷玄进入中原,第一个刺杀的就是徐达。也是魏国公命不当绝,梁思禽随军北伐,当时就在徐达的营中。瑶池与梁家渊源极深,‘西昆仑’梁萧路过天山之时,曾经留下过一本武学心得,柳莺莺融会贯通,才有了后来的‘扫彗功’和‘阴魔指’。故而冷玄一出手,梁思禽就看出了他的来历。他将冷玄制服,却念及上一代的交情,犹豫再三,竟然放了冷玄。   “冷玄却不领情,临走前对梁思禽说:‘你不杀我,一定后悔,徐达犬马之将,杀他不算本事。所谓斩蛇斩头,三月之内,我必当竭尽所能,摘下朱元璋的项上人头。’梁思禽已经放人,不便反悔,只好说:‘好啊,那么三月之内,我也要竭尽所能,让你无法得手。’   “冷玄离开以后,梁思禽传书给我,告知一切。我那时正在京城,看了信十分担心,于是报与朱元璋。后者却很镇定,笑着说:‘这个赌约倒也有趣,寡人很想看一看,这个元朝大汗的太监,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他说得容易,我却不敢掉以轻心,朝夕警戒,不敢疏忽。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正当我懈怠之时,冷玄忽然出现,此人神出鬼没,潜到十丈之内我才察觉。瑶池武功阴狠诡谲,我与之交手,险些吃了大亏。拆到二十招上下,冷玄忽使诡招将我骗过,冲向朱元璋,举起鞭子狠下杀手,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谁?”乐之扬话才出口,忽又一拍额头,“啊,一定是梁思禽了。”席应真默默点头。乐之扬大为奇怪:“他怎么知道冷玄会在这时刺杀朱元璋,难道说他一直跟着冷玄?”   “不错。”席应真微微一笑,“梁思禽不但跟着冷玄,而且跟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乐之扬越发惊奇,“冷玄就没察觉么?”席应真道:“是啊,他一点儿也没察觉。”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他见识过冷玄的本事,来去无踪,有如鬼魅化身。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人跟了一月,自身一无所觉,那梁思禽的能耐,实在难以想象。   “冷玄吃了这一吓,举着拂尘,呆若木鸡。他自知胜不过梁思禽,所以不再反抗,只是闭目等死。梁思禽也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放虎归山,叹一口气,要下杀手。谁知朱元璋却开了口,叫声‘慢着’,看着冷玄问道:‘你是元朝大汗的太监吗?’冷玄点头说是。朱元璋又问:‘我和他相比如何?’冷玄说:‘他不如你。’朱元璋说:‘既然这样,你何不弃暗投明?’此话一出,不但冷玄吃惊,我和梁思禽也很意外。冷玄想了想,说道:‘不行。’朱元璋笑问:‘怎么不行?’冷玄说:‘大汗虽不如你,但一臣不侍二主,纵然粉身碎骨,我也决不背弃旧主。’朱元璋点头说:‘好,这样说,你可以走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惊讶道:“就这样放了他么?”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心想这皇帝平时杀伐决断,今日犯了哪根筋,居然轻易放过了一个刺客?冷玄也是惊疑不定,大声说:‘我受了大汗的旨意,必要取你的性命。你今日放我,我明日还要杀你。’朱元璋笑着说:‘寡人在此,随你来杀就是了。’冷玄呆了呆,转身离开。他这一去,又消失了足足一月,就连梁思禽也查不出他的下落。直到中秋节上,朱元璋赏月回城,骑马路过朱雀桥,冷玄破水而出,一鞭挥出,将他连人带马斩成了四段……”   “啊!”乐之扬失声惊呼,“朱元璋死了?怎么,怎么会……”   “怎么还活着?”席应真苦笑摇头,“只因那个‘朱元璋’并非本人,而是他的一个替身。”   “替身?”乐之扬恍然有悟,“朱元璋知道冷玄要杀他?”   “他是雄才之主,又不是轻率无谋的傻瓜,知道刺客在外,当然不会无所作为。首先,我与梁思禽轮流守在他身边;其次,他平日出行,全以替身代替。替身周围,本也防范森严。但冷玄以龟息术闭住呼吸,潜伏河底半个时辰,躲过了禁卫巡逻。那一击更是雷霆万钧,数百卫士站在一边,全都只有呆看的份儿。冷玄杀了替身,自知无法脱身,丢了鞭子,束手就擒。但卫兵受了叮嘱,并未杀他,而是将他带到朱元璋面前。冷玄看见真身,心知上当,低着头一言不发。朱元璋笑着说:‘太监,我再饶你一命,你还杀我不杀?’冷玄答道:‘职责所在,不得不尔。’朱元璋又说:‘好,我再放你一次,你若失手,又当如何?’冷玄不胜惊讶,慨然说道:‘再若失手,我自己抹脖子了账!’朱元璋点头说;‘好,你走!’我一听这还了得,当即厉声阻止,但朱元璋主意已定,大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冷玄离开。”   乐之扬忍不住问:“冷玄放弃了么?”   “当然没有!他知道我和梁思禽在旁,一定杀不死朱元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时候,我二人不会跟随在朱元璋身边。小子你猜,那是什么时候?”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嘻嘻说道:“拉屎的时候么?”   “好小子,一猜便着。”席应真由衷赞许,“又过了一个月,正当三月之期。冷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潜入了宫中的茅厕。果不其然,朱元璋前来如厕,当时梁思禽一旁随侍,他有天视地听之能,纵在茅厕之外,也察觉其间有人,当下让朱元璋在门外说话,自己推门而入。冷玄以为朱元璋入内,才一发难,又为梁思禽制住。   “到了朱元璋面前,冷玄不待发问,开口就说:‘不用说了,你放了我,我自己割了脑袋送人。’朱元璋只是笑笑,说道:‘好太监,先是河里,再是茅厕,下一次,你又打算在哪儿动手?’冷玄瞪着朱元璋,半晌才说:‘你还敢放我?’朱元璋笑道:‘怎么不敢?诸葛亮七擒孟获,朕为一国之君,未必及不上他,你敢杀我,我就敢放你,七次不成,放你七次,十次不成,我放你十次。’   “冷玄呆了半晌,说道:‘可我只是一个太监。’朱元璋却说:‘太监也有好坏,你侍主以忠,精诚难得。你既说元朝大汗不如我,他尚且知你忠心,委以重任,我若杀了你,岂非反不如他么?’冷玄听了这话,跪倒在地,大声说:‘冷玄卑贱之人,死不足惜,圣上三次饶我,冷玄三生三世也报答不了,唯有做牛做马,服侍圣上左右,终生不弃,至死不渝。’我一听,忙说:‘这人阴狠狡诈,万万不可相信。’朱元璋却笑了笑,走上前来,亲手解开冷玄的束缚,说道:‘你叫冷玄么?很好,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说完以后,就让他留在身边,朝夕侍奉,直至今日。”   乐之扬听得吐舌,说道:“这个朱元璋,他就不怕冷玄背后捅刀子吗?”   “这就是他过人的地方,也是他打天下的本钱。”席应真轻轻叹一口气,“我生平所见奇才,无过于朱、梁二人,但说到慧眼识人,纵如梁思禽,也及不上朱元璋一个零头。他以天大凶险,换来了一个无双死士。从那以后,冷玄不离不弃,为他击退了无数强仇大敌,只要老太监在他身边,一切宵小刺客,无不望风遁形。”   说到这儿,席应真看着乐之扬,正色道:“朱元璋身边,冷玄最为难缠,你若是入宫,第一个要防范的就是他了。”   乐之扬默默点头,席应真说了半晌,也困倦起来,这时膳食送来,他用过以后,就躺下入眠。   待他睡熟,乐之扬退出云房,才回头,忽见道清守在门外,见了他眉开眼笑,伸出一手,扯住说道:“道灵师弟,我等你好久了。”   乐之扬心跳加快,忙说:“观主好,小道怎敢和您老兄弟相称?”道清见他恭谦,心里越发高兴,说道:“师弟何必谦虚,大伙儿都是‘道’字辈,自然要以师兄弟相称。你是新晋之人,还不知道利害。太昊谷的辈分,‘应’字辈只有老神仙一个,往下的‘道’字辈,算上你我也不过三个。道衍师兄远在北平,其他的俗家同门,师兄有燕王、宁王,师妹有宝辉公主,个个都是当今天子的龙种。所以说,道灵师弟,单凭‘道灵’两个字,这座阳明观里面,除了老神仙和为兄,谁也大不过你。我已吩咐过了,一切吃穿用度,你都跟我一样,谁敢对你不敬,只管叫人打他的棍子。”   道清挽着乐之扬有说有笑,那一副亲热劲儿,就像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乐之扬听他一说,也不由飘飘然有些得意,好在席应真先下手为强,说了一大通视富贵如草芥的道理,他才没有被这一剂迷魂汤灌倒,当下笑道:“观主说笑了,小道有几斤几两?兔子哪儿重得过大象?”   “什么观主,叫我师兄。”道清一脸的嗔怪,“师弟自有分量,不可妄自菲薄。我看老神仙对你另眼相看,将来为兄还要仰仗你呢。”   乐之扬啼笑皆非,不想这个阳明观主一派俗气,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风骨,真不知席应真为何会收他做弟子。不过,当初在灵鳌岛上,席应真说到四大弟子,里面并无道清这号人物,道清自称“道”字辈,只怕也是攀龙附凤,给自己脸面上贴金。   道清一边说话,一边拉着乐之扬进了一间后堂,堂上焚香烹茶、珍馐错列。乐之扬被引到上座,两个小道童左右服侍,一个奉茶,一个献果,一口一个“师叔祖”,叫得乐之扬毛骨悚然。   吃喝一阵,道清斥退小童,斟酌一下,含笑说:“师弟莫怪,为兄找你,实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乐之扬放下茶盅,忙说:“师兄但说无妨。”   道清收起笑脸,正色说:“好师弟,你我的富贵都是老神仙给的,老神仙在世一天,你我便享用一天。所以咱们求仙拜神,就算做足了三千六百分罗天大蘸,也要祈求老神仙鹤年常驻、仙寿永享。老神仙若有半点儿差池,不但我这个观主做不成,师弟你也决无今日的地位,所以老弟你不要瞒我,老神仙是否玉体违和,又到底是什么疾病?”说到这儿,死死盯着乐之扬。   乐之扬一时默然,“逆阳指”绝非平常医官可以治愈,如果说出根源,又会牵连东岛。他想了又想,笑着说:“老神仙确有不适,但你放心,并不危及性命。”   道清愁眉苦脸,连声叹气:“好师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愿去看太医,如有三长两短,那可怎么是好?”   乐之扬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师兄既然说了,小弟一定劝他就医就是了。”   道清大喜,又问起乐之扬年岁籍贯、俗家姓氏。乐之扬随口胡编一通,将他敷衍了过去。   闲聊了半晌,道清只觉这师弟口才便给,知情识趣,如果好好笼络,不难为己所用,当下心中快慰,大大勉励了乐之扬一番。乐之扬本想从道清口里探听朱微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朱微毕竟是大明公主,他一个道士打探公主隐私,任谁听了也会起疑。   正如道清所说,阳明观里,乐之扬地位极高,无论走到哪儿,道士们均是礼敬有加,年老的叫一声“师叔”,年少的无不以“师叔祖”相称,只要稍加辞色,立马有人来听使唤。   不久明月东升,乐之扬取了一些香烛果酒,出了阳明观,踏着满地月色,向着秦淮河走去。   走了一程,来到乐韶凤的坟前。他焚香祭奠,洒泪痛哭一场,回想养育之恩,心中不胜伤感,再想乐韶凤惨死的情形,一股恨火又是熊熊而生。可惜时至今日,真凶依然未明,乐之扬暗恨自己无能,望着一抔孤坟,满腔悲愤无从发泄,于是摘下竹笛,吹奏起来,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调激烈,宣泄心中愤怒。直到心绪平复,才又吹起《杏花天影》,抚慰义父在天之灵。   月光幽白,长河如洗,笛音婉转低回,仿佛一缕孤魂飘零河上,坟茔四周寂寂无声,弥漫着一股凄伤的况味。乐之扬心与曲合,吹得入神,不觉远处火光闪烁,一支火把引着一乘软红小轿悠悠而来。   乐之扬发现来人,轿子已到近前。举火的是一个半百老者,两个轿夫放下轿子,各自举手拭汗,其中一人大声抱怨:“坐轿子容易抬轿子难,小姐也怜惜一下我们这些苦力,不就是一个吹笛子的道士么?也值得绕这么大一圈路?”   轿中人还没答话,老者啐了一口,骂道:“抬轿就抬轿,说什么屁话?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钱。”轿夫哼了一声,含怒不语。   乐之扬也觉奇怪,定眼看去,只见轿帘微动,似乎有人向外偷看。乐之扬本就烦闷,放下笛子,没好气道:“看什么?没见过人上坟吗?没事的快滚,不要扰了亡人的清净。”   “牛鼻子,你叫谁滚?”老者两眼上翻,鼻孔里直喷粗气,“我看你半夜上坟,不像是个好人,没准儿就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乐之扬大怒,正要反唇相讥,忽听轿子里有人娇声说:“路老,少说两句,打扰了人家上坟,终归是我们的不对。”声音细细软软,像是一缕箫管。老者听了这话,退到一边,两只眼睛兀自狠狠盯着乐之扬。   忽然帘子挑起,伸出一只嫩白纤手,跟着轿帘卷起,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   乐之扬纵在生气,见了女子,也觉眼前一亮,但见她姿容秀丽,钗环也无,只用一枝白菊挽起一窝青丝,裙裾月白绣花,花叶舒卷,不胜清婉,怀里则抱了一只波斯猫儿,长毛胜雪,无精打采,猫眼眯成一线,闪动莹碧之光。   乐之扬只觉惊奇,心想这荒野河边,何来如此美人?这女子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娇怯,仿佛琉璃瓦上的一缕霜痕,轻轻呵一口气,也能叫她融化消失。   忽听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轿干吗?这样的野人,也配看见你的容貌吗?”女子默不作声,点漆似的眸子在乐之扬脸上转了一转,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轻声念道:“故父考乐氏韶凤公之墓,不肖子乐之扬敬立。唔,乐韶凤,这名字有些耳熟。”   乐之扬血涌双颊,心跳无端加剧,忽听路老说道:“乐韶凤我不知道,坟里的乐老头我倒是见过,当年在秦淮河边卖唱,带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子……”   老头儿唠唠叨叨,女子一双妙目却不离乐之扬的面孔。乐之扬力持镇定,两眼望着河面,忽听女子问道:“小道长,你认识这位乐先生么?”   乐之扬没好气道:“认识,他是我的一位前辈师友。”   “鬼话连篇。”路老插嘴说,“祭拜师友不在清明、重阳,半夜三更地上坟干吗?”   乐之扬心中气恼,笑了笑,说道:“反正没上你老人家的坟就是了。”路老一转念,勃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女子微微皱眉,扫了路老一眼,欠身说:“小女子唐突了,刚才所以前来,却是听了道长的笛声。道长技艺精妙,但不知师从何人?”   乐之扬大不耐烦,随口道:“我师从何人,跟你什么相干?”   “名师出高足,小女子也雅好音乐,若有机缘,想跟令师讨教一二。”   “免了。”乐之扬冷冷说,“家师方外之人,不与尘世中人往来。”   女子“唔”了一声,秀目凝注,冲着乐之扬打量一阵:“原来令师也是道士?”低头想了想,妩媚一笑,双颊梨涡浅现,“那么道长来京,也是为了参加‘乐道大会’么?”   “乐道大会?”乐之扬一愣,问道,“什么乐道大会?”   女子看他时许,点头说:“也罢,咱们后会有期。”转身上了软轿,轿夫扛轿上肩,一摇一晃,慢悠悠地向上游走去。   乐之扬看着远去火光,心中疑念重重。这女子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从头到脚透着神秘。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软轿后面。   第十七章 八部之主   跟了数里,渐渐繁华起来,河边游人如织,河上画舫成行,青楼上红袖乱招,莺歌燕语,欢笑不绝。   软轿有如一叶小舟,在人潮中东飘西荡。乐之扬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到了夫子庙前。游人喧哗,熙来攘往,他排开行人,尽力向前,冷不防几个小乞丐拥了上来,围住他讨钱。   乐之扬纠缠不过,抓了一把铜钱撒在地上。乞丐们纷纷低头去捡,他趁机摆脱群丐,掉头一看,忽见人头涌动,哪儿还有软轿的影子。乐之扬心中大为后悔,他为防惹人注目,没有携带飞雪,若是白隼在天,哪儿有人物能逃过它的鹰眼?   夫子庙是乐之扬自幼玩耍的地方,故地重游,不胜唏嘘。戏园早已重开,只是换了主人,回想起那一晚的刀光血影,乐之扬仍觉一阵阵心寒。   正游玩,忽听哄然叫好,转眼看去,前方里外三层,围了不少闲人。乐之扬心生好奇,挤入人群,却见一个男子正在吐火。   吐火之术并不少见,乐之扬正要离开,忽见男子张口向天,呼地吐出一道长长的火柱,火柱扭动几下,变成了一条火龙,摇头摆尾,鳞甲宛然。更骇人的是,别的吐火艺人,火焰一吐就完,男子口中之火却似无穷无尽,火龙也凝而不散,盘旋起舞,仿佛活了一般。   四面彩声雷动,乐之扬也禁不住大力鼓掌,细看吐火男子,年纪不到四十,不高不矮,相貌平常,料是为了吐火,一张脸白净无须。   过了一会儿,火龙方才熄灭。男子又吐出一条火凤,昂首翘尾,展翅欲飞,跟着又先后吐出火蛇火马,蜿蜒奔腾,甚是逼真。   乐之扬看得咋舌,猜想男子用了某种幻术,但是何种幻术,却又想不出来。正想着,男子收起火焰,托着铜盘四面讨赏,只听丁零当啷,片刻间铜钱装满了一盘。乐之扬一时高兴,丢了半两重一块碎银。男子看见,笑嘻嘻地冲他连连点头。   男子收完赏钱,走到一边站立。忽听一阵锣响,从他身后走出一条铁塔壮汉,身高九尺,上身精赤,肌肤黝黑,筋肉虬结,冲看客们拱了拱手,二话不说,躺在两块铁钉板之间。   敲锣的是一个肥胖大汉,他丢了铜锣,拎起一只大铁锤,脸上笑容可掬,肚皮又大又圆,走起路来,肥肉嘟嘟乱颤。胖汉走到黑汉身前,看了看,忽地抡圆铁锤,向着钉板狠狠砸落,当啷一声,钉板向下一沉,精钢锻铸的锥刺纷纷弯折。   人群中起了一片惊呼,胖子却不停手,铁锤接二连三地落下,直至钢刺尽数倒伏,紧紧贴在钉板上面。胖子一脚踢开钉板,黑大汉翻身跳起,浑身上下一无损伤,只是多了若干白点。   胖子拿起钉板,送到众人之前,笑嘻嘻地说:“请看,请看……”乐之扬也忍不住摸了一下,果然是精钢所铸,若无百斤之力,休想将其扳直。他听席应真说过,外家的横练功夫,练到一定地步,开碑断石,刀枪莫入。黑大汉如此了得,想必也是外家高手。只不过,席应真又说了,横练功夫遇上内家高手,以气攻气,注定要吃大亏。   胖子绕场一周,忽又抽出一口短剑,递到黑大汉手里,努一努嘴,大汉手起剑落,狠狠斩中他的肩头。众人才要惊呼,短剑如中败革,夺地弹了起来。黑大汉连劈数剑,却连胖子的衣服也没划破,众人先是骇异,跟着又觉滑稽,嘻嘻呵呵地笑了起来。   嬉笑声中,黑大汉瞪眼大喝,突然翻手一剑,噗地刺进了胖子的肚皮,剑刃直没至柄。胖子后退两步,指了指黑汉,两眼忽地上翻,“咕咚”一声坐在地上。   人群一时寂然,看着胖子目定口呆。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黑大汉听见笑声,转眼看去,发笑的是一个年少公子,浑身绫罗,样貌都雅,年纪不过十八,眉宇间透出一股桀骜。黑大汉面露不快,问道:“看官,你笑什么?”他中气十足,当真声如洪钟。   公子努嘴说道:“这个戏法儿?哼,我他娘的也会变。”黑大汉两眼一翻:“谁说这是戏法儿?”公子摇头晃脑:“这把剑有名堂,剑尖能伸能缩,刺的时候缩进去,拔的时候又伸出来。不瞒你说,小爷我家里就有一把这样的玩意儿,唬一唬我娘还行,别的人可就骗不了啦。”   黑大汉一愣,回头看那胖子,吹起胡子怒道:“胡说,这把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好哇!”公子笑嘻嘻说道,“你将剑拔出来瞧一瞧。”黑大汉又是一愣,咳嗽两声,支吾说:“不是伸缩剑又怎么办?”   公子掏出一锭大银子,向黑大汉晃了晃,大剌剌地说:“不是伸缩剑,五十两银子归你。”黑大汉眯起一双虎目,盯着那锭银子,脸上流露出一丝迟疑。公子见他心虚,气势更壮,笑道:“他娘的,别眼馋,若是伸缩剑,你也要赔我五十两银子,怎么样,赌不赌?”   黑大汉的面皮黑里透紫,闷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五十两太少,五百两怎么样?”公子大感意外,只一愣,哈哈笑道:“好小子,你他娘的想诈赌对不对?你抬高赌注,骗我知难而退,哈,也不看看老子是谁?”一招手,身边的豪奴递上一个钱袋,公子将口袋向下,倒出二十多个小金元宝,粗粗一算,少说也值六百两银子。人群响起窃窃私语,个个盯着元宝,流露出艳羡神气。   “怎么样?够不够?”公子得意洋洋,左顾右盼,“黑皮小子,你赢了,这一袋元宝就他娘的归你。”他本意如此一来,黑大汉必然害怕,自认作假,谁知黑大汉不动声色,一转身,嗖地拔出剑来,“当啷”一声,丢在公子面前。   剑刃寒光射人,不染一丝血迹,胖子兀自躺在地上装死,中剑之处却连伤口也没留下一个。众人见这情形,笑得前仰后合。乐之扬一边瞧着,也是莞尔,同时大为担心,这些卖艺的一旦输了,如何拿得出五百两银子。   公子满脸堆笑,拾起短剑,拈住剑刃向里一送,可是剑尖纹丝不动。公子脸色一变,举剑刺向地面,“叮”的一声,剑身应势弯折,仍然没有后缩。   “我早说了。”黑大汉慢条斯理地说,“这把剑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众人还没还过神来,胖子腾地跳起,一把抢过公子的钱袋,肥脸上笑笑嘻嘻,招手说道:“公子哥儿,宝剑归你啦,五百两买一口剑,你可真他娘的赚到家了。”   公子的脸也气歪了,面皮好似酱爆猪肝,蓦地怪叫一声,举剑指着黑汉和胖子:“两个狗东西,合伙儿来骗你爷爷。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他身边本有三个豪奴,早已摩拳擦掌,一得号令,有如群虎擒羊,扑向那个胖子。他们见过黑大汉的本事,故而避强击弱,先打倒胖子,夺回钱袋再说。   胖子站在原地,似乎呆了傻了。刹那间,豪奴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拳拳着肉,扑扑作响。可是一拳打出,第二拳再也打不出去,只因胖子一身肥肉又绵又软,像是一堆棉花,打中之后,立刻深陷其中,肥肉中生出一种吸力,豪奴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休想拔得出半个拳头。   众人一边瞧着,均是莫名其妙。本想惨叫的该是胖子,谁知他笑嘻嘻面不改色,众豪奴却是嘴歪眼斜,一个个神气古怪,他们尤不死心,闲着的拳脚纷纷使出,可是不中则已,一旦打中胖子,又被肥肉吸住。三条昂藏大汉,一如落入蛛网的苍蝇,全都黏在了胖子身上,进也不是,退又不能,想用蛮力拖倒对手,但那胖子屹立如山,纹丝不动,只是脸上笑意更浓。   旁人只是困惑不解,乐之扬却是行家,他越看越是吃惊,这胖子分明是一位内家高手,用内力吸住了三人的拳头。三个豪奴也不是等闲之辈,身手内外兼修,一拳一脚,少说也有上百斤力道,要想困住三人,内力外力都须远远胜出才行。乐之扬见过的高手中,明斗的“涡旋劲”与之有些相近,但那劲力发之于掌,不似胖子周身上下均能吸人。   少年公子本想上前,见这情形,踌躇不决,忽听胖子呵呵一笑,放开双腿,大踏步走起路来。豪奴被他一带,纷纷随之向前,有的一蹦一跳,有的倒拖于地,三人尽力挣扎,可都是白费工夫。那样子又古怪、又滑稽,众人见所未见,起初只是骇然,跟着发出一阵阵哄笑。笑声一阵响过一阵,三个奴才又羞又气,恨不得打个地缝硬钻进去。   胖子嘻嘻呵呵,走了一圈又是一圈,越走越快,呼呼生风,奴才们起初叫骂不已,渐渐哀号起来,吸住的手脚变红变肿,眼泪鼻涕也流了下来,身子几不沾地,纸鸢似的飘了起来。少年公子站在一边,手握短剑,盯着四人,两眼发直。他自知遇上高人,但生平豪贵,极少吃亏,不甘心就此退走。正犹豫,先前的吐火男子站起身来,咳嗽一声,随口说道:“老卜,闹够了吗?别忘了还有正事儿。”   胖子呵的一笑,陡然止步,叫声“滚吧”,豪奴拳脚一松,身不由己向前甩出,分从三个方向,飞向那个公子。公子眼前一黑,就被数百斤身躯压在下面,只觉百骸欲散,登时发出一声惨叫。   胖子哈哈大笑,转身就走,黑大汉与吐火人跟在后面,转眼分开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三个豪奴狼狈爬起,低头一看,小公子鼻青脸肿,已经昏了过去,慌忙将他救醒,齐声叫唤:“殿下,还好么?”那小子悠悠醒转,四面一望,咬牙怒道:“好你娘个屁,那三个狗东西呢?”一个豪奴悻悻道:“跑了!”   “什么?”公子大怒,“去找应天府的官差,一个也不许放过,不把他们碎尸万段,我朱高煦誓不为人。”豪奴们神气尴尬,其中一人轻声说:“殿下,还是算了吧。上面知道你来逛秦淮河,一顿板子是跑不掉的。”   公子脸色一变,犹豫了半晌,忽然灰心泄气,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来,由奴才们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乐之扬一边听得清楚,暗想这公子哥儿自称“朱高煦”,仆人又叫他“殿下”,莫非是朱明皇室里的人物?此人轻浮暴躁,欺凌弱小,吃了这场大亏,也算是罪有应得。   看客散尽,乐之扬抬眼一看,月近中天,时辰不早,正想返回“阳明观”,忽然心头一动,转眼望去,透过人群间隙,可见一个泥人摊子。摊后站了一个老妪,笑意吟吟,正在捏弄一个无锡泥人。   乐之扬心跳加快,原来这老妪正是“地母”秋涛,当日戏园之中,若非她出手相助,他和朱微早已成了张天意剑下之鬼。   乐之扬望着秋涛,心中激动莫名,想要上前致谢,顺便询问朱微后来如何。但走了两步,又想起秋涛见过灵道石鱼,发现自己没死,询问起来,不好回答。   正犹豫间,秋涛捏完泥人,交给买主,忽地看了看天,收拾摊子,分作两份,用扁担挑起就走。乐之扬心事未了,忍不住迈开步子,远远跟在她的身后。   秋涛挑着担子,走得不紧不慢,穿过长街小巷,一路走到长江边上。但见大江东来、波平水阔,江边人烟渐少,几艘渔船飘零江上,火光如豆,明灭不定。   不知不觉,到了燕子矶上。秋涛忽地停下,但听有人扯着嗓门大叫:“秋师姐,你怎么才来?”   叫声洪亮,甚是耳熟。乐之扬潜到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头看去,矶上站了三人,说话的那人高大魁伟,正是夫子庙外杂耍卖艺的黑塔大汉,他此时穿了一身青衣,看上去剽悍绝伦、状如天神。他左边站着吐火男子,右边则是肥胖大汉。   秋涛放下担子,拢了拢鬓发,笑道:“我又不比你们空手,不管上哪儿,总要带着吃饭的家伙。”   “什么吃饭的家伙?”胖子眯起眼睛,拖声拖气地说,“我看那是要命的家伙,担子里的泥巴,闷死人不偿命。”   “卜留。”秋涛看了胖子一眼,冷冷说道,“你知道今晚惹上了谁吗?”   “我又能惹上谁?”胖子双手摸着肚皮,笑眯眯说道,“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鄙人一向与人为善,从不招谁惹谁。”   秋涛冷哼一声,说道:“你们三个,说是盘缠用光,卖艺赚钱,结果只顾惹是生非。哼,这儿可是京城,别忘了我们所为何来。”   三人略一沉默,吐火男子说道:“师姐,算我们错了,但那公子哥儿欺人太甚。”   “是啊!”黑大汉也说,“师姐,那小子飞扬跋扈,若不教训一顿,他不知道自己爹妈是谁。”   秋涛冷笑道:“你说他爹妈是谁?”三人面面相对,卜留笑道:“师姐留在后面,想是已听到风声。”   “他叫朱高煦。”秋涛淡淡说道,“他的老爹是燕王朱棣,他老妈是徐达的女儿。”   对面三人齐齐“啊”了一声,卜留捶胸顿足,怪叫道:“可惜,可惜,早知道,就该再使一把劲,纵不压他个肉饼,也要叫他断几根肋骨才是。”其他两人都说:“对,对。”   “又来劲了么?”秋涛喝道,“你们忘了城主的禁令?”   三人面面相对,卜留苦着脸说:“没忘,西城八部,不得跟朱元璋为敌。但朱元璋是朱元璋,咱们不能动他,难道连他的孙子也不能惹?”   “又来狡辩。”秋涛没好气说,“你伤了朱高煦,自然惊动了朱元璋。再说,朱高煦身边的奴才也不是等闲之辈,全都是北平燕王府的侍卫。”   卜留恍然道:“无怪他们都是北方口音,拳脚功夫也不弱。说起来,姓朱的兔崽子不呆在北平享福,跑来京城干吗?”   秋涛道:“数年之前,朱元璋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天下诸王将儿子送到京师,亲自教文讲武。他明说是教导孙子,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皇孙留在京师,就是一群人质,诸王纵有野心,也不敢反抗朝廷。”   “混账。”黑大汉大声嚷嚷,“这个老小子,连自己的儿孙都信不过,他还能信得过谁?”   “这也怪不得他。”秋涛慢条斯理地说,“自古为了皇位,父杀子,子杀父,多得去了,朱元璋年事渐高,纵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他的皇太孙打算。”   黑大汉“哼”了一声,仍是愤愤不平。秋涛又说:“朱元璋诸孙之中,这个朱高煦出了名的顽劣,书念得一塌糊涂,武艺学得不三不四,两年前公然偷了马匹,逃回北方游玩,沿途还打伤追赶他的官吏,结果自然挨了一顿好揍。但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今晚又偷偷到秦淮河狎妓,他怕祖父知道,受了你们的戏弄,也一定不敢声张,但如果致其重伤,那又另当别论了。”   黑大汉闷闷地道:“秋师姐,我老不明白。城主有通天彻地之能,为何要对朱家一忍再忍?我们八人,都与朱元璋仇深似海,纵然不能手刃此獠,难道出一口恶气也不行吗?”   乐之扬听见“通天彻地”四字,心中突地一跳,想起了乐韶凤的遗书,上面也说,仇家有通天彻地之能。天下担得起这一句话的人不多,这个“城主”又是何方神圣?   忽听秋涛叹了一口气,望着他处,并不言语。矶头沉寂一时,吐火男子说道:“石穿,你忘了城主的话吗?天下易动而难静,祸乱一启,不好收拾。今承元末丧乱,老百姓好容易过上了几天太平日子,朱明皇室若有变故,天下又会陷入战争。安定天下是公义,我们的仇是私仇,不可为了一己之私害苦了天下的百姓。”   卜留一边听着,摸着大肚皮唉声叹气,黑大汉板着面孔,恨恨说道:“周烈,你说得没错,但我石穿就是咽不下这一口气。”   “老石头,你忘了么?”秋涛顿了顿,幽幽地说,“当年祖师爷为了一己私怨,攻城破国,祸乱苍生,后来懊悔半世,至死也有余恨。”   “罢了!”石穿握紧拳头,狠狠一挥,“大好江山,白白便宜了那个畜生。”   “两害相权取其轻!”周烈摇头叹气,“城主天人之才,尚且无计可施,我们这点儿本事,也只好听之任之了。”   乐之扬躲在石块后面,听了半晌,只觉糊涂,这四人似乎和朱家有仇,但又受了某种约束,不能报仇雪恨。   正想着,秋涛忽地掉过头来,冲着这边微微一笑,朗声说:“足下听了这么久,还没听过瘾么?”   这句话突然而发,乐之扬像是挨了当头一棍,慌忙跳了起来。掉头才跑两步,身前人影一晃,石穿板着脸站在前面。乐之扬急急收脚,掉转方向又跑,不料一回头,拍面撞见了一张肥嘟嘟、笑眯眯的大脸。他吃了一惊,下意识抽出竹笛,使一招“英星入庙”迎面刺出,正中卜留的胸口,但觉又绵又软,笛子深入寸许。   刚一刺入,乐之扬便想起豪奴们的下场,他慌慌张张,想要收回竹笛,可是已经迟了,卜留体内生出一股吸力,将那笛子牢牢吸住。乐之扬拔之不出,挥掌要攻,掌到半途,忽又醒悟,硬生生收了回来,放开笛子,托地向后跳开。   站立未稳,忽听一声沉喝,石穿蒲扇似的大手向前抓来。乐之扬使一招“忧从中来”,反手一拳打中他小臂上的“曲池”穴。这一拳如中铁石,手臂纹风不动,乐之扬却觉指骨欲裂,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石穿哼了一声,手掌仍向前伸。乐之扬使出“乱云步”,后退两步,左脚飞出,砰地踢中了他的小腹。这一招出自“无定脚”,飘忽不定,又刁又狠,但脚尖所及,却似踢中了一面铜墙。剧痛传来,乐之扬失声惨哼,一只脚向后奋力跳出。还没站稳,石穿的大手已经抓到,乐之扬左腿疼痛,躲闪不灵,转身之际,肩井穴已被对方扣住。   乐之扬浑身软麻,气力顿消。石穿哈哈大笑,一抬手,将他拎了起来,大踏步走回燕子矶。卜留手拿竹笛,笑嘻嘻跟在一旁。   石穿点了乐之扬两处穴道,大声说:“我知道了,这小子是东岛的奸细……”   “不对!”卜留插嘴,“他刺我那一下,谋定后动,余招绵密,倒像是太昊谷的功夫。”   “胡扯。”石穿两眼一翻,“他打我那拳,分明就是‘忘忧拳’,踢我那脚,又跟‘无定脚’有六七分相似。”   “六七分相似,还有三四分不相似。”卜留摇头晃脑,“老石头你没长眼睛吗?这小子是个道士,九成九是太昊谷的弟子。”   石穿“呸”了一声,说道:“我说是东岛弟子。”卜留道:“奇了怪了,东岛什么时候出了道士?”   说到这儿,两人怒目相向。周烈忙摆手说:“别争了,也许他既是东岛,又是太昊谷。”卜、石二人齐声喝道:“什么话?这两家各为其主,怎么凑得到一块儿?”   周烈稍稍迟疑,回头问:“秋师姐,你怎么看?”秋涛笑道:“我看他两家都不是,招式只见其形,不见其神,更可怪的是全无内力。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若是这两家弟子,怎么只会招式,不练内功?”   众人听得有理,纷纷点头,石穿说:“待我问一问他。”扬起脸来,咧嘴问道,“小子,你是东岛的弟子吗?”   乐之扬失手被擒,老大气闷,应声答道:“不是。”石穿脸色一黑,卜留看他一眼,大为得意,努力和颜悦色,向乐之扬问道:“那么你是太昊谷的弟子咯?”乐之扬冷冷道:“也不是!”卜留的笑容僵在脸上,石穿见他神情,只觉解气,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卜留白他一眼,又问:“小道士,你到底是谁?为何躲在石头后面?”乐之扬不好道明身份,硬着头皮说道:“我叫‘道灵’,方才凑巧经过。”   “盗铃?好个掩耳盗铃的小贼。”秋涛微微一笑,“你从夫子庙跟着老身,一直跟到燕子矶,跟了十多里路,也算是凑巧吗?”   乐之扬才知道秋涛早已察觉,可笑自身还以为行踪隐秘,事到如今,只好继续胡诌:“这条路又不是你家的,你走得,我又为何走不得?走在你后面,难道就是跟踪你吗?”   “好小子,还嘴硬。”石穿作势上前,秋涛拦住他说:“罢了,他不说,我也猜得出他的来历。”   乐之扬一听,心中突突狂跳,心知秋涛必是认出了自己,惊慌之际,忽听秋涛说道:“这个小道士,应是盐帮的弟子。”   乐之扬应声一愣,十分意外。秋涛察言观色,更觉猜得不差,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周烈想了想,也说:“秋师姐高见,盐帮弟子来历复杂,武功也是七拼八凑,这么一来,这小子的招式也说得通了。”   乐之扬越听越惊,又见石穿一拍脑袋,大声叫嚷:“对啊,当年东岛弟子加入盐帮的也不少,张士诚就是一个。唉,那太昊谷又怎么说?”   “这个我小有耳闻。”周烈徐徐说道,“太昊谷的百哑祖师收过一个女弟子,做过盐帮的紫盐使者,后来作孽太多,为百哑处死。所以太昊谷的功夫在盐帮中流传也不奇怪。”   “这人不会内功,应该只是帮中的喽啰。”秋涛顿了一顿,盯着乐之扬,“我问你,齐浩鼎的伤势如何?”   乐之扬被当作盐帮弟子,一时哭笑不得,应声答道:“齐浩鼎是谁?”秋涛细眉一挑,不耐道:“好小子,身为盐帮弟子,连自家的帮主也不认了吗?”   “谁说我是盐帮弟子?”乐之扬怒道,“我脸上写了个‘盐’字吗?”   秋涛笑道:“你不是盐帮弟子又是什么身份?”乐之扬欲言又止,对方四人见他神气,均是哈哈大笑,分明认为他抵赖无功、理屈词穷。   笑了一阵,周烈说道:“盐帮真是地里鬼,这么快就找到了秋师姐。好在跟来的只是一个喽啰,若是五盐使者,倒有一点儿麻烦。”   “麻烦个屁。”石穿皱了皱鼻子,“五盐使者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西城八部相提并论?”   “不可轻敌。”秋涛说道,“盐帮弟子遍布天下,其中不乏能人异士,本派地处西方,在中土全无根基。强龙不压地头蛇,斗起来未必能占上风。但愿齐浩鼎无碍,大事化了,不要旁生枝节。”说到这儿,略略一顿,纳闷道,“怎么过了半天,老万他们还不来?”   卜留笑道:“想来有事耽搁,再等一等也好。”   正说着,石穿忽地手指前方,叫道:“那不是么?”众人转眼看去,江上出现了一点火光,飞一般向岸边移来。片刻间,火光逼近,却是一盏白纱灯笼。火光照出灯笼主人,乐之扬定眼一看,“啊”的一声惊叫起来。   提着灯笼的是一个白衣男子,长发如雪,一步丈许,不借一船一板,蜻蜓点水一般向燕子矶飞来。   乐之扬看得两眼发直,只疑身在梦中。他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压住剧烈心跳,仔细看去,白衣人左手提灯,右手撑着一把白伞,袖袍高高鼓荡,白发冲天向上,浑身上下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轻轻托到半空,故而飘行水上,宛如神仙,足尖点过水面,留下一圈圈涟漪。   “兰追!”秋涛看着来人,神色困惑,“怎么就你一个人?”   “秋师姐。”白衣人说话甚慢,语气悠然,“说来话长。”   两人一问一答,兰追已到燕子矶下,身子一纵,踏着矶石,飘飘然升了上来,落在地上,点尘不惊,比起鸟雀还要轻盈。   乐之扬听他说话,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这家伙终归是人,不是妖邪鬼魅。他忍不住打量来人,但见他三十出头,毛发皆白,五官清俊不凡,只是一双白眉微微皱起。   “兰追!”石穿见势不妙,高声大叫,“你哭丧着脸干吗,跟死了爹妈一样。”   “事情不太妙!”白衣人不紧不慢地说,“苏乘光那家伙,落到盐帮手里了。”   “什么?”燕子矶上四人齐声惊叫。卜留也瞪起一双小眼,尖声怪叫:“苏乘光的雷部神通出神入化,天下胜过他的人,扳着指头也数得过来啊。”石穿也说:“是啊,盐帮一群乌合之众,谁能擒住那个老赌鬼?”   秋涛面沉如水,皱眉问:“兰追,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兰追随口回答,俨然事不关己,“万师兄和沐师兄已经赶往盐帮总堂,但怕盐帮人多,故而派我来知会各位。”   “好!”石穿一跺脚,厉声怪叫,“咱们就给他来个八部闹盐帮,砸他娘个稀巴烂。”   “对,对!”卜留摩拳擦掌,笑嘻嘻说道,“老子来京城好久了,一直没有机会舒展筋骨,再憋下去,非得生锈了不可。”   “老石头、死胖子,这件事不可莽撞。”周烈大摇其头,“其一,苏乘光在盐帮手里,如果硬来,他性命不保;其二,雷部之主是我派顶尖儿的人物,盐帮将他擒获,一定卓有能人。”   石穿“呸”了一声,不耐道:“盐帮有什么能人?齐浩鼎一帮之主,也接不下苏乘光的三掌。”   “老石头不要轻敌。”秋涛低眉沉吟,“周师弟说得对,这件事只可智取,不可蛮干,稍有不慎,苏师弟性命堪忧。”   石穿听了这话,闷声不吭。周烈又说:“事不宜迟,我们速速前往,以免天、水二主久等。”众人均是点头。卜留指着乐之扬说:“这小子怎么办?”   “带上他,不要伤了他。”秋涛看了乐之扬一眼,“我们善待盐帮弟子,大可显出我方的诚意。”   乐之扬忍不住叫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盐帮弟子。”兰追瞅了瞅他,问道:“秋师姐,这小道士是谁?”   秋涛说道:“他是盐帮的探子。先不管他,正事要紧。”   盐帮总堂在长江对岸,石穿不顾乐之扬叫骂,将他扛在肩上,大步向前飞奔。乐之扬横在大汉肩头上下颠簸,禁不住翻肠倒胃,别说骂人,就连喘气也觉艰难。   五人奔走一程,找了一艘船摆渡过江。兰追并不上船,右手拈着白伞,徒步横渡大川。就近看来,那把白伞并非撑着不动,而是风旋电转,带起一股升腾之势。   不久到达彼岸,兰追收起白伞,插入腰间伞套,而后足不点地,在前引路;卜留紧跟其后,他体态肥胖,跑将起来有如一只皮球,在月光下蹿高伏低,骨碌碌滚得飞快。秋涛依旧挑着担子,担子左右摇摆,每摆一次,她就跨出一丈,仿佛两扇翅膀,带着她向前飞翔。只有周烈落在最后,看似不紧不慢,却始终不曾落下。   乐之扬看得惊奇。这五人身手高妙,不在东岛四尊之下,他们自称西城八部,也不知道是何来路。更叫人气闷的是,他被误认为盐帮弟子,费尽唇舌也解释不清,如果真被带到盐帮总堂,一旦穿帮,如何是好?   他心中焦急,正想着,石穿忽地停下。乐之扬挣扎一下,但觉对方五指如铁,根本无法摆脱,当下举目看去,但见群山起伏,环抱一座庄园,规模甚大,灯火通明。   “怎么进去?”卜留问道,“偷偷潜入还是正面闯关?”   秋涛细眉一挑,冷冷说道:“偷偷潜入,乃是鼠辈所为,来也来了,就该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众人精神一振,快步走到庄前。乐之扬抬眼看去,门首匾额写着“有味堂”三字,可是庄门大开,不见一个守卫。众人正觉纳闷,周烈忽地手指上方,轻声说:“看那儿!”众人抬眼看去,上面檐角之上,高高挂着两人,一左一右,寂然无声。   “我去看看。”兰追一纵身,宛如一缕轻烟,绕着屋顶转了一圈,顺手抓着两人,笔直向下坠落。众人仔细一瞧,乃是两个绿衣男子,手脚上绑着细细丝线,头上腰间均是缠着白色的布条。此时二人望着众人,两眼骨碌乱转,一脸愤怒神气。   “这是万师兄的天孙丝!”秋涛瞧了瞧丝线,挥手解开一人穴道。那人一能说话,张口便骂:“暗算伤人,我操你八辈祖宗……”还没骂完,卜留拎起他来,瞪起小眼,厉声喝道:“你骂谁?”啪啪两记耳光,打得他口血长流。那人不胜恐惧,颤声说:“我又没骂你,我骂的是偷袭我的贼子。”   卜留道:“他怎么偷袭你了?”绿衣人悻悻地说:“我也不知道,身上一紧,就被吊到上面去了。”说到这儿,他盯着众人,面露警惕,“你们是谁?”   卜留笑吟吟说道:“偷袭你的那人,就是我们的同道。”绿衣人大吃一惊,张口要叫,卜留早已封住他的穴道,回头说:“万师兄已经进去了。”秋涛点头道:“我们也进去。”   “秋师姐!”石穿抓起乐之扬叫嚷,“万师兄都撕破脸了,还带着这小子干什么?”秋涛迟疑一下,点头道:“留下他也好。”   乐之扬大吃一惊,心想此间盐帮重地,自己留在这儿,事后盐帮清查起来,必然被当作奸细处置。想到这儿,不顾一切地叫道:“秋大娘,你真的忘了我吗?”   秋涛正要举步,应声回头看来,讶然道:“你说什么?我们何时见过?”乐之扬苦着脸说道:“两年前,夫子庙的戏园子,你打败张天意,救了我一命。”   秋涛一愣,盯着乐之扬上下打量,忽然“咦”了一声,讶然道:“当真是你。你还活着?又何时入了盐帮?”   乐之扬一时无从答起,只好说:“一言难尽,秋大娘,我不是盐帮弟子,你先放了我好么?”   秋涛无暇多问,解开他穴道,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乐之扬大为狼狈,低头不语。其他人看得奇怪,石穿忍不住问:“秋师姐,你真的认识这小子?”   秋涛“唔”了一声,说道:“曾有一面之缘,过了两年,几乎将他忘了。”她看了乐之扬一眼,“我们有事,你自己走吧。”乐之扬不及回答,周烈忽道:“秋师姐,这小道士鬼鬼祟祟,即便不是盐帮弟子,也未必不是奸细。”卜留也说:“对啊,他不是盐帮弟子,为何又要跟踪你呢?”   秋涛但觉有理,正待细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啸声悠扬婉转,有如一道泉水穿山越谷,柔和清澈之余,又有一股说不出的韧劲。   “沐师弟。”秋涛面色微变,冲口而出。其他人也应声一凛,石穿叫声“快走”,一跺脚,纵身而出,落足之处,砖石尽皆粉碎。   秋涛心烦意乱,向乐之扬说道:“你跟我来。”一手提着黏土,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乐之扬随她向前,心中暗叫“晦气”。秋涛等人跟盐帮结仇,跟他全不相干,但如盐帮看见,必然将他当成是秋涛的同伙。   一路上无人阻拦,两边大树之上,蝙蝠似的挂了数十人,随着夜风来回摇摆。地上横七竖八,也躺了不少盐帮弟子,均是张口瞪眼、脸色苍白。周烈俯身查探,沉吟说:“这是‘凝雪功’。”   “人死了么?”秋涛不胜担忧。   “还好!”周烈摇头说,“沐师兄手下留情。”秋涛听了,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众人快步疾行,路到尽头,前方豁然一亮,出现了一大块空地。四面火把高举、亮如白昼,数十人头缠白布、腰系白练,围着居中两人。其中一人玄色长袍,年过四旬,脸瘦眉长,另一人年事已高,绿袍长髯,双手成爪,一眨眼的工夫,向玄袍人攻出了十爪八腿。   乐之扬废了内力,眼光仍在,绿袍老者的爪功飘忽绝伦,双脚几不沾地,仿佛一只大鸟,顺着对手的掌力飘回转折,招法无常,一泻千里。饶是如此,遇上玄袍人也是无计可施,绿袍人每每抓到对手,玄袍人左一扭、右一转,身上像是没有骨头,总是以古怪角度,避开飘风急雨一般的爪势。   乐之扬看得纳闷,论武功,玄袍人高出绿袍老者一筹,但不知为何,始终不下杀手。秋涛一皱眉头,搁下担子,取出一团白花花的黏土,高声叫道:“沐师弟,万师兄呢?”   话音方落,有人冷冷答道:“我在这儿。”乐之扬转眼看去,墙角暗处站了一个老者,青袍儒冠,白面长须,看上去气度雍容、举止斯文。   其他人听见问答,也纷纷看来,望见秋涛等人,各个握拳瞪眼,流露出警惕神气。忽听玄衣人呵地一笑,大声说:“杜盐使,这一阵算平手如何?”绿袍老人闷声不吭,挥舞爪子,刷刷刷埋头猛攻。玄衣人站立不动,身子向左一扭,绿袍老者左爪落空,跟着脚尖点地,身子顺着右爪歪倒,柳条随风般绕了一个圆圈,只听嗖的一声,老者的爪子从他胸口一掠而过。   玄袍人哈哈一笑,借着摇晃之势,腾地跳开丈许,掸了掸袍子,冲秋涛拱手笑道:“沐含冰见过秋师姐。”他说着话时,背对绿袍老者,老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望着对手背影,脸色一片煞白。   秋涛向沐含冰点一点头,又看向绿袍老者,微微笑道:“久闻‘碧盐使者’杜酉阳是阴山‘枭爪门’的传人,这一路‘无常爪’,果然飘忽凌厉、名下无虚。”   杜酉阳盯着秋涛,胡须抖动,咽了一口唾沫,涩声说:“你姓秋,莫非是西城的‘地母’秋涛?”老妪笑道:“贱号微名,何足挂齿。”   杜酉阳又看兰追:“足下白发异象,应是风部之主,‘风魔伞’兰追?”兰追一脸淡漠,袖手不答。   杜酉阳心头一沉,看着秋涛等人,粗粗一数,心跳登时加快,骇然道:“好哇,西城八部来我有味庄聚会吗?”   秋涛还没回答,忽听有人冷笑:“西城八部,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话声中,人群中走出三个人来,为首一个紫衣老者,拄着一根精钢拐杖,须发半白,眼窝凹陷,其中两道目光咄咄逼人。他左边是一个青衣大汉,肩头斜插一对亮银短戟,肩宽背阔,鼻直口方,两簇浓眉间有一颗肉痣,乍一看,仿佛多了一只眼睛。老者的右边则是一个红衣女子,又高又壮,相貌奇丑,蒜头鼻,小眼睛,厚厚的嘴唇间凸出两颗大大的龅牙。   秋涛久在京城,见多识广,笑道:“这位老先生,莫非是‘紫盐使者’王子昆么?”   紫衣老者两眼朝天,冷哼一声,只听秋涛又说:“这位兄台想是‘青盐使者’,江湖大号‘三眼温侯’的淳于英吧?”   青衣汉子礼节甚周,略略拱手:“地母也知贱号,淳于英幸何如之……”话没说完,王子昆一顿拐杖,厉声说:“淳于盐使,跟这种人客气什么?”淳于英叹道:“无论敌友,来者是客,我盐帮泱泱大帮,不可失了礼数。”王子昆看他一眼,目光大为阴沉。   秋涛又向红衣女笑道:“早听说‘赤盐使者’孟飞燕与我同为女流,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红衣女一听,龇牙咧嘴,发出一阵大笑,声音粗豪有力,比起石穿不遑多让。   乐之扬望着红衣女啧啧称奇,心想这女子也叫“飞燕”?想当年,汉朝赵飞燕体态轻盈,擅舞,汉成帝命令太监托着一只铜盘,让她在盘中旋风舞蹈。换了这一位孟飞燕,如果跳起舞来,非把托盘的太监活活踩死不可。   秋涛扫视四周,笑道:“怎么不见白盐使者?”王子昆冷笑道:“华盐使有事在身,对付西城八部,我们四个就够用了。”   “老头子,好硬的嘴。”石穿怒极反笑,迈出一步,举起醋钵大小的拳头,“好哇,看是你的嘴硬,还是爷爷的拳头更硬?”   他身如铁塔,气势盈张,当庭一站,直如千军万马。盐帮弟子无不心惊,丁零当啷,刀剑纷纷出鞘。   “来得好!”石穿大喝一声,冲入人群。他身高体壮,动起来却如鬼魅一般,盐帮弟子慌乱之间,纷纷挥舞兵器抵挡。石穿疾奔之中,双手分开,抓住一刀一剑,神力所至,当啷折断,两个弟子虎口流血,翻着跟斗飞了出去。   他空手折断刀剑,手掌丝毫无伤,众弟子见状骇然,狂呼大叫,扑上前来。石穿不躲不闪,双手左起右落,抓住近身兵刃,要么折成数截,要么拧成一根麻花,刀剑落在他身上,一如斩中岩石,发出铿锵鸣响。   “哎呀呀!”卜留忽也冲进人群,一面奔跑,一面尖声怪叫,“完了,完了,我的妈呀,老石头,等等我呀……”他又胖又圆,举止笨拙,深入刀丛剑林,好比送上了砧板的肥肉,众人刀剑齐下,砍得不亦乐乎。胖子每中一剑,每挨一刀,无不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旁观者认为他必死无疑,刀剑的主人却是有苦自知,刀剑砍中刺入,仿佛陷入一堆沙子,卜留肌肤内陷,牢牢吸住刀剑,东倒西歪之间,众人虎口发热,刀剑脱手,一个个两手空空,站在当地,有如一群呆鹅。   一转眼的工夫,卜留刀剑插满一身,看上去活像一只刺猬。众人惊骇欲绝,见他撞来,纷纷躲开。卜留骗术失效,停下步子,哈哈大笑,身子晃了一晃,丁零当啷,身上的刀剑掉落一地。   石、卜二人左冲右突,打得盐帮弟子一败涂地。王子昆见势不妙,抬头发出一声尖啸。墙头屋顶,应声冒出数十个人头,均是手挽连弩,箭头闪闪发亮。   不及发箭,忽听一声低啸,兰追大袖飞舞,纵身而起,仿佛白云出岫,轻飘飘向上蹿升。弩手们吃了一惊,扣动弩机,百箭齐发。兰追不闪不让,抽出白伞,刷地撑开,五指捻动伞柄,伞面呜呜急转。弩箭射中伞面,登时四面弹开。兰追借着风势上升,众弩手还没还过神来,白影翩翩,已到墙头。   兰追挥舞白伞,带起无俦狂风,只一扫,便有一个弩手栽下墙头,再一转身,伞面向前一顶,一个弩手身不由主,贴在伞面之上,随着白伞旋转。他的嘴里哇哇大叫,身子却是停不下来,忽地撞上另一名弩手,两人前胸贴着后背,随着白伞飞快向前,只听笃笃连声,先后黏住五人。七个人连成一字长蛇,但随白伞一挥,逶迤摔下墙头,一个个头晕目眩、胸闷欲呕。   杜酉阳不胜骇然,双臂一展,想要纵身上墙。冷不防玄影晃动,沐含冰拦在前面,笑嘻嘻说道:“杜盐使,之前胜负未分,咱们接着再打。”   杜酉阳一言不发,双爪齐出。沐含冰嘻嘻一笑,上身拧转,下身不动,腰软无骨,向后大力一摆,整个人像是一条鞭子,抖了一个大大的鞭花,凌空转了一圈,右掌刷地扫向杜酉阳的小腹。   杜酉阳慌忙后退,爪子下沉,扣向沐含冰的手腕,忽听沐含冰轻轻发笑,手臂忽左忽右地扭了两下,仿佛毒蛇昂首,嗖地穿过爪势,拍向杜酉阳的面门。   杜酉阳但觉寒风拂面,所过肌肤麻痹,吓得他一口气退出数丈,仍觉面孔麻木、脑子昏沉,忙运内力化解沐含冰的奇功。   淳于英手持短戟,与卜留斗在了一起。他见过胖子厉害,心想此人纵有奇功,也练不到眼睛,当下挥舞短戟,招招不离卜留的双眼。卜留笑笑嘻嘻,扭头避开短戟,甩着两个膀子,向着前面横冲直撞。   淳于英戟法高妙,罕有敌手,谁知道遇上这个怪杰,一身肥肉就是武器,砍不破,刺不穿,绵绵软软,吸附万物。淳于英大为忌惮,一面择机攻他双目,一面躲躲闪闪。卜留一旦挥手出击,他又移开短戟,狼狈跳开。   孟飞燕拦住了石穿,丑女二话不说,劈头就是一拳。石穿自命豪雄,见她女流之辈,全不放在心上,漫不经意地举手一挡,噗的一声,拳头击中手臂。石穿只觉对方的拳头上传来一股绵软之力,穿透护体神功,直冲筋络骨骸。   石穿半身皆麻,不由大吃一惊,不及细想,孟飞燕第二拳又飘然打来,无声无息,也无一丝拳风。石穿不敢怠慢,后退一步,马步微沉,左拳呼地向前送出。   两人拳头相接,均是浑身一震,石穿只觉一股绵劲如毒蛇钻来,几乎冲乱了气血。他大喝一声,真气流遍全身,块块肌肉坟起,撑破衣衫,饱绽而出。   他运气逼出绵劲,定眼看去,孟飞燕也后退了一步,丑脸涨红发紫,龅牙越发凸出。石穿心知她接了一记“大开山拳”,周流石劲入体,一定也不好受。正想出击,忽听秋涛叫道:“石师弟当心,她是九华楚家的弟子。”   石穿心头一动,向孟飞燕叫道:“楚空山是你什么人?”孟飞燕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正色说道:“那是家师。”石穿盯着她哑然失笑:“这么说,你刚才的拳法是‘怜香拳’了?”   “是又怎样?”孟飞燕冷冷答道。   “有意思。”石穿放声大笑,“早听说九华楚家,不爱美人,就爱名花。楚空山一定吃错了药,要不然,怎么会收了你这个丑八怪当徒弟?”   相貌丑陋,本是孟飞燕心中至痛,闻言登时暴怒,破口骂道:“黑杀才,我是丑八怪,你就是丑九怪,丑十怪,丑十八怪……”一面骂,一面挥拳打出,她身子肥壮,出拳却灵动飘逸,轻如拂柳采花,巧如穿针引线,劲力含而不吐,大是风流蕴藉。这拳法若由美人使来,一定曼妙动人,但由孟飞燕使出,好比张飞绣花、牛嚼牡丹,不但滑稽透顶,更是大煞风景。   石穿虽觉好笑,可也不敢大意,当下以“大开山拳”应对。这一路拳法刚猛出奇,拳中的“周流石劲”所过摧破。两人拳势未交,孟飞燕水桶似的腰身大力一扭,右拳向左一勾,泄去了石穿的拳劲,左手圈转向下,啪的一声拍中了石穿的手腕。掌力直透脉门,石穿半身发麻,仓皇收手后退,冷不防孟飞燕碎步赶上,左脚忽起,勾住了他的左脚足颈。   石穿气贯下盘,右手一招“横揽三山”,扫向孟飞燕的面门。谁知孟飞燕向后一仰,贴地滑出,不但躲过了石穿的一扫,全身之重都加在了他的左脚之上。石穿只觉大力涌来,有如怪蟒缠绕,以他下盘之稳,也不由马步动摇,当下大吼一声,翻身跳开丈许,落地时定眼一看,孟飞燕小心翼翼地收回左脚,就仿佛脚下面藏了一只蚂蚁,稍不留意,就会踩死。   石穿心念一闪,冲口而出:“惜玉步?”跟着大为懊恼:“是了,这丑娘儿们既会‘怜香拳’,一定也会‘惜玉步’。城主说过,这两门功夫以柔胜刚、以弱胜强,练到绝顶地步,是我‘大开山拳’的克星。”想到这儿,收起轻敌之心,大喝一声,拳脚齐出。   他之前因为对方乃女流之辈,故而留有余力,这时全力出手,大有山崩海决之势。“怜香拳”和“惜玉步”本是第一流的内家拳法,寻常外家高手遇上,无不缚手缚脚。可是石穿一身奇功登峰造极,刚猛之极,反生柔劲,拳脚力道十足,余劲连绵不已。孟飞燕纵有“铁木神功”护体,连接数拳,也觉脏腑震动,筋骨欲碎。   正感吃力,忽听啪的一声,喑哑古怪,闻所未闻。孟飞燕不由得扫眼看去,但见秋涛手中的黏土化为了一条软棍,上下翻飞,左右呼应,打得王子昆几乎抬不起头,突然泥棍扫中铁拐,又是一声怪响。王子昆应声一震,拐杖几乎脱手,冷不防泥棍的另一头有如饿虎摆尾,嗖地扫了过来,他急急仰身向后,想要避开来棍,谁知泥棍随他后仰之势拉长变细,仍是不离他的面门左右。   王子昆百忙之中,铁拐着地一撑,奋力向后跳开。这时间,他只觉手里一紧,泥棍有如一条蟒蛇,牢牢缠住了铁拐的中央。   王子昆势子用老,后力不济,只觉虎口一热,铁拐嗖地脱手。他唯恐秋涛追击,顺势躺倒在地,骨碌碌一阵翻滚,站起来时,灰头土脸,狼狈十足。定眼看去,秋涛一手挽着软棍,一手拎着铁拐,笑嘻嘻说道:“王盐使,还给你。”一挥手,铁拐迎面飞来,王子昆顺手接过,一张老脸变成了酱紫颜色。   孟飞燕不胜心惊,再看杜酉阳、淳于英,均是处在下风,对手潇洒写意,俨然未尽全力。至于墙上的弩手,一个也没留下,兰追站在檐角,冷冷看着下方。更别说天、火二主还未出手,站在一边,高深莫测。   孟飞燕权衡形势,越想越惊,心神稍稍一乱,石穿乘虚而入,拳如流星,直奔她的面门。孟飞燕忙使一招“拂柳扬花”,右手五指并拢,自下斜斜挑出,扫中了石穿的“太渊穴”。   柔劲入体,黑大汉手臂一震,拳势稍稍偏出。孟飞燕扭腰摆臀,晃身向后,为了将这一招的意境使足,她一面后退,一面做出弱柳迎风的姿势,但在旁人看来,与其说是弱柳,不如说是水牛,如其说是迎风,不如说是发疯。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飞燕听见笑声,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她尽管拨开了石穿一拳,但也没能化解对方的拳劲,手背直到肩头,仍是不胜酸痛,忽见石穿作势又来,当下暴喝一声:“住手!”   “怎么?”石穿一愣。但见孟飞燕瞪圆小眼,咬一咬牙,大声说:“罢了,今天本帮认栽。”   众盐使应声一惊,摆脱对手,站到一起,王子昆大皱眉头:“孟盐使,你说这话,不是长了他人的威风吗?”孟飞燕看他一眼,苦笑道:“王老,你有胜算么?”王子昆一愣,孟飞燕目光所过,其他两个盐使也低下头去。   “帮主大仇,不共戴天。”孟飞燕抬起头来,神色悲愤,“今天我们输了,不等于盐帮输了。从今往后,盐帮西城,势不两立,本帮三十万弟子,纵然一个不留,也要报此大仇。”   这一番话刻毒甚深,西城众人只觉心惊。秋涛收起白泥软棍,讶然道:“孟盐使何来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令帮主不过较技败北,输给我苏师弟。盐帮弟子三十万,遍及天涯海角,难道说,连这点儿气量也没有吗?”   众盐使对望一眼,淳于英沉声道:“地母娘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知道什么?”秋涛见他神气,隐觉不妙,“我只知道,苏师弟与齐帮主较量武功,苏师弟胜了一招,令帮主受了一点儿小伤。”   “小伤?”王子昆咬了咬牙,“有胆的,跟我来!”说完转身就走。   西城众人面面相对,均是迟疑,忽听有人说:“无妨,跟着他去。”说话的正是天部之主万绳,他从暗影中走出,漫步跟在王子昆后面。   八部之中,万绳年纪最长,资历最老,其他六部之主为他马首是瞻,见状纷纷跟了上去。   四大盐使当先带路,穿过一道月门,忽然听见号哭之声。众人抬眼望去,前方设了一座灵堂,满堂缟素,几个妇人正跪在灵前号哭。   秋涛只觉心惊肉跳,走到堂前,定睛望去,堂上的神主写道:“盐帮第十二代帮主齐浩鼎之位!”登时雷震一惊,冲口而出:“什么,齐浩鼎死了……”   众人均是骇然,过了半晌,万绳才问:“齐浩鼎怎么死的?”   王子昆冷冷说道:“帮主受伤回来,躺了一天一夜,今早寅时归的西。”万绳皱了皱眉,说道:“无怪你们头缠白布,该是为齐浩鼎戴孝吧,也无怪我一报名号,你们就狠下毒手,原来是为齐浩鼎报仇?”   王子昆冷哼一声,说道:“你知道就好。”   “敢问一句。”万绳也不动气,“苏乘光还活着吗?”   四大盐使对望一眼,杜酉阳说道:“他还活着,但杀人偿命,他杀了帮主,就要抵命。”   石穿忍不住叫道:“他在哪儿?”四大盐使还没回答,就听灵堂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我在这儿呢!”   众人应声惊异,纷纷走进灵堂,但见灵堂左侧放着一个大大的木笼,笼子里又有一个精钢锻造的铁笼,铁笼里坐了一个黑衣男子。八个盐帮弟子,分从四面围住,手中弩箭,对准笼中之人。   黑衣男子看见众人,徐徐站起身来,笑嘻嘻说道:“万师兄、秋师姐,还有各位同门,有劳,有劳。”   他说话之时,乐之扬仔细打量,此人三十出头,瘦削剽悍,仪表堂堂,浓眉下一双眼睛凛凛如电,可是一笑起来,眉梢口角,却又透出几分俏皮。   众人见他模样,均是大皱眉头,石穿对他看了又看,蓦地一声大吼:“苏乘光,你捣什么鬼?”   “是呀,是呀。”卜留也说,“这两个纸糊的笼子,也能困得住你吗?”   盐帮众人均有怒容,王子昆“哼”了一声,厉声说:“纸糊的笼子?哼,大言不惭。”   “各位同门见笑了!”苏乘光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实不相瞒,这笼子是我自己进来的。”众人一听,各各惊讶,秋涛忍不住说:“苏师弟,这倒是怎么一回事?”   苏乘光摊开双手,面露苦相:“我跟人打赌输了,只好来‘有味庄’送死。万师兄、秋师姐,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但输了就是输了,苏某生平从不赖账。”   秋涛一听,大感头痛。西城八部之主,天部万绳年长多智,少言寡语;地部秋涛和气能容,深受众人拥戴;水部沐含冰性子诙谐,但也不失大体;火部周烈中规中矩、见事明白;风部兰追天高云淡,世事不萦于怀。这五人行事,向来少有差池。除此之外,剩下的三人一个比一个麻烦。山不离泽,山部石穿性情鲁莽,泽部卜留皮里阳秋,这两个人混在一起,无风要起三尺浪,见树也要踢三脚,若不闹出动静,心里便不舒服。这也罢了,最叫人头痛还是这个雷部苏乘光,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山泽二主纵然胡闹,多是小打小闹,苏乘光天性好赌,武功奇高,不闹事则已,一闹起来,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比方说,他才来京师几天,就打死了盐帮之主齐浩鼎。   私盐贩卖,自古有之,宋朝之时渐成帮派,到了元朝,已是天下无二的大帮。张士诚赖以起事的泰州盐帮,当年也不过是盐帮的一个分舵。陈友谅、明玉珍、方国珍乃至于朱元璋起事,都曾受过盐帮的资助。   朱元璋深知盐帮之能,立国以后,大肆镇压。盐帮几度离散,但始终不曾消灭。究其原因,大明承袭前朝盐政,依旧食盐官卖,官盐价格虚高,贩卖私盐有利可图。盐帮弟子为了获利,前仆后继,永远不乏其人。朱元璋一番打压下来,各地盐帮为求生存,纷纷守望相助,连成一气。齐浩鼎之前的盐帮之主,大多虚有其名,并无真正权威。齐浩鼎当上帮主以后,笼络各地盐枭,任命分堂之主,调发私盐,以贱补贵,流通全国各省。短短二十年间,盐帮不但未曾灭亡,反而更加壮大,弟子多达三十万,然而制度严密、处事隐蔽,朝廷纵有所觉,但也无可奈何。   盐帮规模庞大,江湖各门各派,均要退让三分。盖因盐帮为求隐蔽,极少主动挑事,可一旦结怨,便如附骨之疽,死缠烂打,不闹到对方家破人亡决不罢休。加上弟子众多,伤他几个首脑,也撼动不了盐帮的根基,反而招来更惨烈的报复。齐浩鼎身为一帮之主,权势之大,倾动江湖,甚至将总堂设在了京城脚下。苏乘光将其打死,无异于把天也捅了一个窟窿。   万绳、秋涛明白这个道理,心中均是暗暗发愁。秋涛问道:“苏师弟,上一次见面,你只说齐浩鼎受了小伤,怎么过了两天,他就死了?”   “我他娘的也纳闷呢!”苏乘光微微苦笑,“想是这姓齐的太不济事,自个儿犯病死了。”盐帮众人听了这话,无不破口大骂。   “苏师弟。”万绳沉吟道,“事关重大,你把前因后果细说一遍,如何遇上齐帮主,又如何伤了他,你又如何自投罗网?从头到尾,一个字儿也不要漏掉。”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苏乘光咂了咂嘴,笑嘻嘻说道,“万师兄,皇帝不差饿兵,说话之前,赏一点儿酒给我润一润嗓子吧?”   他闯下了大祸,还有诸多要求。盐帮弟子怒不可遏,西部一行也是哭笑不得。沐含冰从腰间摘下一个葫芦,扔进笼子说:“省着点儿,喝光了就没了。”苏乘光拔开塞子,咕嘟嘟喝了两口,赞道:“好酒,好酒,还是沐师兄心疼师弟,知道带酒过来。”沐含冰啐了一口,说道:“酒也喝了,还不快说。”   苏乘光笑了笑,说道:“那是三天之前,我刚到京城不久,闲着没事,去城北一间赌坊里赌了两把。”   秋涛脸一沉,说道:“苏师弟,你怎么又去赌坊?忘了城主说的话么?”   “忘倒没忘,就是手痒。”苏乘光满不在乎,笑笑嘻嘻,“当时恰好路过,看见招牌上那个‘赌’字,就觉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上了,还过神来,已经到了赌桌旁边。唉,既来之,则安之,尽管心中有愧,也只好坐了下来。”   “我呸!”石穿啐了一口,“去你娘的心中有愧,心中有鬼还差不多。”   苏乘光哈哈大笑,也不辩解,接着说道:“也是合当有事,才抹了两把牌九,就听后面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声。我听得凄惨,上去一看,却见两个赌坊伙计,正在打骂一个少女。那女子哭哭啼啼,遍体鳞伤,我一时义愤,上前分开两方,询问发生何事。原来,这女子的父亲欠了赌债,把女儿押给赌坊,自己无脸见人,跳长江死了。赌坊按赌约捉了女儿,打算卖到青楼里抵债,谁想这女子抵死不从,结果招来了一顿毒打。   “我见她性情刚烈,进了青楼一定受罪,于是就想给她赎身。我问赌坊主人要多少银子放人,不想那老小子故意刁难,一张嘴就是三千两银子。”   “三千两?”石穿一跳三尺,怒气冲冲,“三千两银子,给他打一副银棺材还差不多。”   “对呀!”苏乘光把手一拍,“老石你也知道,我穷鬼一个,别说三千两,身上有十两银子就不错了。”   秋涛叹道:“谁叫你这么好赌?金山银山,也叫你输光了。”   苏乘光笑而不语,万绳却摇了摇头,说道:“秋师妹,乘光好赌,但未必会输。他的钱也大多用在了别处。”   秋涛一愣:“用在哪儿?”万绳淡淡说道:“去年黄河决堤,有人运了一万担粮食,赈济了豫东难民。三年前鲁南蝗灾,百姓流离失所,有人从苏北运了三百车谷米,赈济了当地的饥民。”   众人望着苏乘光,心中各个惊奇,不想此人吊儿郎当,竟有如此善举。王子昆大声说:“姓万的,当我们是蠢材么?这样的谎话谁会相信?赈灾自有朝廷,哪儿轮得到这姓苏的收买人心?”   苏乘光哈哈笑道:“说的是,万师兄说笑话儿呢。谁若当真,谁就是傻子。”他见万绳还要再说,忙一摆手,岔开话题,“那天我银两不多,想来想去,想到一个法子,你们猜是什么?”   “我知道。”石穿粗声粗气地说,“京城里遍地王侯,你一定偷了一票。”   “胡扯。”苏乘光两眼一翻,“鼠窃狗偷,岂是苏某人的所为?”卜留道:“不是偷,那就是抢了。”   苏乘光还是摇头,众人望着他,一时猜测不透,忽听有人笑道:“赌坊里有的是银子,与其偷啊抢啊,不如就地取财,既能凑齐银子,又能教训一下这个混账坊主。”   第十八章 暗通款曲   苏乘光“咦”了一声,转眼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年少道士,登时生出知己之感,跷起大拇指说道:“英雄所见略同,这位道兄也是我道中人么?”   “不敢。”乐之扬笑道,“小可赌术平平,十赌九输。但以苏兄的能耐,救那女子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花钱为她赎身呢?”   “赌博之道,赌品第一。”苏乘光一脸严肃,“那女子是她爹输给赌坊的,白纸黑字立了赌约。我若硬抢,就是毁约,一旦传了出去,如何还在赌国立足?苏某是赌徒,输出去的东西,就得赢回来不可。于是我告诉坊主,让他暂缓卖人,给我一夜工夫,明天就替这女子赎身。”   乐之扬不由动容:“你一晚上赢了三千两银子?”   “也没用一个晚上。”苏乘光轻描淡写地说,“三个时辰就够了。”   “是了。”石穿大手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你赢了许多钱,赌坊不让你走路,对不对?”   “赌坊如数给钱,倒也并未留难。”苏乘光说到这儿,忽地叹了口气,“结账以后,我找到坊主,要给女子赎身。谁知打开牢房,忽见满墙是血。原来,那女子见我是陌生人,不信我会拿三千两赎她,是以趁着无人,一头碰死在了墙上。”   秋涛听到这儿,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幽幽叹道:“这个女孩子,唉,真是没福气。”孟飞燕也忍不住问:“苏乘光,你真的不认识这女子?”   “不认识。”苏乘光神色凝重,连连摇头,“但她宁死不辱,苏某十分佩服,当下抱起尸首,打算觅地安葬。谁知那坊主拦住我说:‘人可以带走,银子须得留下。’我心中有气,说道:‘人都死了,还说什么狗屁银子?’那坊主说:‘事先说好的,你今天赎人,我昨晚才没有卖她。结果这女人死了,你这一走,我岂不是人财两空?更可气的是,你拿我家的银子来赎我家的人,分明就是戏弄老子。哼,你除以留下银子以外,再留一只右手吧!’   “我一听这话,只觉好笑,说道:‘银子是本钱,不能随便送人。手么,我还要留着抹牌九。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我留一根汗毛给你如何?’那坊主大怒,召来伙计,将我团团围住,说道:‘你不要讨野火,实话跟你说,这间赌坊是盐帮的产业。本帮宗旨,人敬我一分,我敬人一寸,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得罪了盐帮,可不是丢一只手那么简单。’我一听来了火气,说道:‘盐帮,盐帮,不就是一伙私盐贩子么?好哇,老子偏要犯一犯,看你回敬我几丈几尺?’说完这话,就把赌坊砸了个稀烂,你们也知道,我这人火气一来,不免出手稍重……”   “好一个出手稍重!”王子昆冷冷说,“李坊主叫你打断了脊柱,今生今世都要躺在床上。”   “打得好!”石穿拍手叫好,“换了老子,躺在床上算什么?躺在坟里才算完。”   “杀人就免了。”苏乘光摆了摆手,“万师兄反复叮嘱,让我收敛火气,我自然不能胡作非为。”众人均是啼笑皆非,心想这“胡作非为”四字到了此人嘴里,只怕另有一番解释。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已手下留情,盐帮却不领情。我安葬了那女子,从买棺材到立墓碑,前后来了二十多人,明里暗里地向我下手。我不胜其扰,心想盐帮号称三十万弟子,一个个跑来捣乱,纵不累死,也要烦死,又因为这女子之死,我心中气愤难平,于是一道烟找上了盐帮总堂,给他来了个直捣黄龙。”   “苏师弟,你太莽撞。”万绳皱起眉头,“如此大事,该与我们商量商量。”   “师兄教训得是。”苏乘光挠了挠头,“我那时头脑一热,也没想到太多,一路闯进‘有味庄’,大闹了一通,到底把齐浩鼎给逼了出来。”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都明白,盐帮总堂不亚于龙潭虎穴,若无惊人艺业,必定有进无出。乐之扬想见其威风,不由叫了一声“好”,惹得盐帮众人怒目相向。   苏乘光对乐之扬大有好感,听了叫声,冲他微微一笑,又说:“这一回,我自报了名号,齐浩鼎听了以后,有些吃惊,他说:‘西城八部,久有耳闻,但你在西域,我在中土,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来砸我的赌坊,伤我的弟子?’我说:‘盐帮是贩盐的,何时改行卖人了?将人活活逼死,却又天理何存?’齐浩鼎听了这话,找来紫盐使者对质,这姓王的老头儿矢口否认,咬定是我恃强夺人,混乱中将那女子打死,一群赌坊伙计,全都可以作证。   “我百口莫辩,心中大怒。齐浩鼎想了想,却说:‘王盐使,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何等样人,我也明白一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盐帮算不上君子,但也要信守江湖道义。赌坊、青楼自古有之,可一涉及赌坊,不免逼人还债;一涉青楼,又不免逼良为娼。这两件事可大可小,大则惊动官府,小则惹人非议。罢了,从今往后,你将京城的青楼、赌坊都关了吧。’我听了这话,暗暗点头,心想这齐浩鼎不愧一帮之主,还算明白一些事理。于是怒气平息,转身就走,齐浩鼎却叫住我说:‘苏先生,我盐帮是有过失,但也不违背天底下的规矩。所谓“欠债还钱”,父债女还,天经地义。苏部主若将那女子带走,我看西城面子,或许大事化小。但你接连打伤我帮的弟子,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听他口风不善,便说:‘好,你说怎么办?’齐浩鼎说:‘我帮宗旨,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无视我帮,有眼无珠,伤我弟子,也当血债血还。这样么,看贵派面子,你留下一只招子、一只爪子好了。’我一听只觉有趣,说道:‘好啊,我留下一手一眼也行,齐浩鼎,你接我五掌,如果挺立不倒,我亲手奉上招子和爪子,你若站立不住,那我可就走了。’齐浩鼎料不到我有此一着,当着众人下不了台,只好答应下来。结果对罢三掌,他就一跤坐在地上,再也不见起来……”   “谎话连篇!”王子昆厉声喝道,“姓苏的,你和帮主对掌之时有风雷之声,事后我也看过,帮主从手至肘一团酥黑,分明是你在袖子里藏了火器。”   苏乘光哈哈大笑,秋涛叹一口气,说道:“王盐使你误会了,苏师弟的‘雷音掌’天下一绝,出手时有天雷轰击之威,别说齐帮主,换了更厉害的人物,不知底细,也要吃大亏。”   王子昆怒哼一声,满脸不信之色。万绳想了想,忽道:“苏师弟,你用的是一招‘五雷轰顶’么?”苏乘光说:“不错。”万绳点头说:“若是‘五雷轰顶’,五掌之数未完,你应该没尽全力。”   “尽什么全力?我又不要他的命。”苏乘光笑了笑,“我三掌打完,撒手便走,没想到这老儿不经事,两天不到,居然一命呜呼了。”   万绳皱眉不语,沐含冰忍不住发问:“老赌鬼,你走就走了,干吗又折回来送死?”   “你当我愿意么?”苏乘光一拍铁栏,当啷作响,四面的盐帮弟子应声一震,纷纷扣紧了手中的弩机。   苏乘光视如不见,冷冷笑道:“我闯了‘有味庄’,伤了齐浩鼎,盐帮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今天午时,我在城南摘星楼喝酒,忽然来了五个人,为首的就是这老王头。”   “五个人?”秋涛动容道,“五盐使者么?”   “是啊。”苏乘光说道,“双方一番争吵,我才知道齐浩鼎死了,于是向外一瞧,盐帮弟子三三两两,或明或暗,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我心知今日必有一场恶战,对方虽说人多,鄙人倒也不怕,五盐使者送上门来,大可拿住一个,当作人质护身。”   众盐使均是脸色难看,孟飞燕厉声说:“苏乘光,你大言不惭。”   苏乘光扫她一眼,笑道:“孟飞燕,你的‘怜香拳’、‘惜玉步’确是天下绝学,换了楚空山,我不敢轻易言胜。但在今天中午,若不是‘白盐使者’相助,你也走不过十招吧。”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淳于英,我用两根筷子对你的双戟,你又占了多少便宜?”淳于英脸色发白,嘴唇抖动几下,可是没有出声。   “无常爪么,名字挺臭屁,真打起来,比我下酒的鸡爪子也好不了多少。”苏乘光不待杜酉阳发作,又看向王子昆,微微一笑,“至于什么‘轩辕伏魔杖’,呸,别说伏魔,连猪都打不死,轩辕黄帝神明有知,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你、你……”王子昆两眼翻白,指着苏乘光说不出话来。   他挨个儿挑衅,众盐使却无言以对,想必摘星楼上一番较量,盐使们均遭挫败,故而理屈词穷。   沐含冰咳嗽一声,说道:“老赌鬼,先别说嘴,你这么威风,怎么还是叫人捉来了?”   “早说了,我不是叫人捉来的,我是自个儿走来的。”苏乘光两眼朝天,冷冷说道,“当时正在对峙,忽然一边有人插话。”卜留“咦”了一声,惊讶道:“楼上还有别的客人?”   “是啊,本想这一阵打斗下来,楼上的客人早该跑光了。但我转眼一看,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女子。她坐在那儿不动声色,说道:‘早听说西城的人嚣张跋扈,今天一见,果然是泥巴里的跳蚤,见人就咬。’”   “岂有此理!”石穿怒道:“她是哪门哪派的人?敢骂我西城是跳蚤?苏乘光,你就坐着挨骂么?”   “当然不会!我一听就说:‘唉,小姑娘,你怎么骂人呀?’那女子答道:‘我明明骂的是跳蚤,哪儿又骂人了?’我说:‘小姑娘,你知道我西城,想必也有一点儿来历。但今日之事跟你无关,这一池浑水你趟不起。’”   “慢来。”沐含冰笑眯眯说道,“这个小姑娘是否长得很美?”   苏乘光一愣,怪道:“你怎么知道?”沐含冰打量他一眼,笑叹道:“以你的性子,若不是个大美人儿,为何挨了骂,还跟人家和和气气地说话?”   “去,去!”苏乘光面皮涨红,啐道,“扯你娘的臊。”   “有趣,有趣。”卜留肘了肘石穿,低声问道,“你见过老赌鬼红脸吗?”石穿歪头一想,恍然道:“这一说,还真没见过,老赌鬼的脸皮比你的肚皮还厚,脸红一次,比登天还难。”卜留给他一拳,怒道:“谁肚皮厚了?”   苏乘光假装没有听见,咳嗽一声,接着说道:“那女子听了我的话,仍是一派镇定,说道:‘路见不平有人踩,西城武功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齐浩鼎,就该以命偿命。’我心里有气,说道:‘我跟他公平相搏,他技不如人,又有什么法子?’女子却说:‘天下武功不如你的人多了,难道说你想杀谁就杀谁?’”   “好厉害的嘴。”沐含冰忍不住说,“这女子对我西城,似乎大有成见?”   “我也猜是如此,便说:‘小姑娘,你不知内情,不要乱扣帽子。苏某不是滥杀之人,我与盐帮为敌,自有我的道理。’那女子说:‘就算你说上天去,死的也是齐浩鼎,又不是你苏乘光。’我见她胡搅蛮缠,一时懒得理会,打算速战速决,眼看杜酉阳露出破绽,于是盘算招式,打算出其不意将他擒住,这时忽听女子说道:‘绿衣裳的,当心你的“期门穴”。’我应声一惊,杜酉阳的破绽确然就在‘期门穴’,当下打消念头。又看老王头,发现他的‘太渊穴’有机可乘,不及动手,忽听女子又说:‘紫衣裳的,小心你的“太渊穴”。’”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惊讶,石穿冲口道:“见了鬼了,这婆娘什么来路?”   “我也不知。”苏乘光摇头说,“我两次被她叫破,心中大为凛然,说道:‘小姑娘好眼力,苏某不才,倒想领教足下的高招。’那女子看我一会儿,摇头说:‘今天本姑娘心情不好,不想跟人打架,苏乘光,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西部众人听到这儿,心里齐叫“糟糕”。果不其然,苏乘光一说到“赌”字,登时眉飞色舞,笑嘻嘻说道:“我一听这话,又惊又喜,忙说:‘小姑娘竟是我道中人?好哇,你赌什么?骰子、牌九、双陆、麻将、单双……天下的赌具随你挑选,没有苏某不擅长的。’那女子说道:‘就赌单双。’她指一指面前的叫花鸡,说道:‘你猜一猜,这只叫花鸡的骨头是单数还是双数?’”   众人均是一愣,石穿大叫:“糟了,谁知道鸡有多少骨头?”卜留也抓了抓头,咕哝道:“鸡我吃过不少,鸡骨头却没数过。”   “咱俩半斤八两。”苏乘光摇头叹气,“我一听这个赌法,登时两眼发直。再看那一只叫花鸡,用泥巴裹得好好的,理应没有做过手脚。唯一可虑的是这女子有备而来,早就知道鸡骨头的数量。虽说如此,苏某人生平有三不怕,一不怕战,二不怕死,第三么,当然是不怕赌了。我宁可丧命,也不能不赌,当下说道:‘好哇,小姑娘,赌就赌,你输了怎么办?’女子说:‘我输了,助你对付盐帮;你输了,就得老老实实去齐浩鼎的灵堂听候发落。’   “我听了这话,大大犯疑,只怕是盐帮预设的圈套,但看五盐使者个个惊奇,似乎也不认识这个女子,或许真如女子所说,她只是路见不平、找我晦气罢了。想到这儿,我说:‘也罢,赌法是你提的,你坐庄,我来猜,我猜这只鸡的骨头是双数。’那女子问:‘何以见得?’我说:‘人也好,鸡也好,要么两手两脚,要么两翅两爪,一左一右,两两相对,故而由此推断,鸡骨头怕是双数居多。’那女子笑道:‘好啊,你来数数看。’我说:‘鸡肉包着骨头,可又怎么数呢?’女子说:‘这个简单,我请你吃鸡。’说着敲开泥壳,取出烧鸡,轻轻分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留给自己。说也滑稽,我俩本是对头,却隔了一张桌子,就这么吃起鸡来。”   孟飞燕听到这里,忆起当时情形,也忍不住呵呵发笑。王子昆听见,恶狠狠瞪她一眼,丑女慌忙收起笑容,刻意板起面孔,忽听兰追冷不丁说道:“这个女子不俗,颇有一些豪气。”   他自来庄里,少言寡语,忽然开口说话,众人均感讶异。苏乘光瞅他一眼,笑道:“听起来是豪气,但你没见她吃鸡的样子,既斯文又优雅,公主娘娘也不过如此。”   卜留咳嗽一声,说道:“行了,行了,老赌鬼,反正在你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快说,这只鸡到底有多少骨头?”   “我们捋一根,数一根,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烧鸡虽小,骨头竟然多得离谱,七十、八十、九十,越数越多。就在这时,那女子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摘星楼的叫花鸡有名无实,终归比不上那一天的好吃。’我心生好奇,问道:‘哪一天?’女子瞪我一眼,说道:‘吃鸡就吃鸡,多嘴多舌,惹人讨厌。’”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动,但觉这女子的语气有一些耳熟,正想着,石穿又嚷了起来:“老赌鬼,少胡扯,快说,一共多少根鸡骨头?”   “数到最后么?”苏乘光叹了口气,一字字说道,“共是一百六十三根!”   “啊!”石、卜二人齐声大叫,“你果然输了。”兰追却哼了一声,冷冷道:“苏乘光,你没这么容易认输吧?”   “‘风魔伞’高见。”苏乘光跷起大拇指,笑嘻嘻说道,“我见势不妙,眼看手上还有一根软骨,当机立断,丢进嘴里,嚼了个稀烂,一口就吞了下去。”   “好一个毁尸灭迹。”沐含冰啧啧说道,“遇上你这个老无赖,那女子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苏乘光面无得色,苦笑一下,说道:“那女子也不傻,问道:‘苏乘光,你怎么把鸡骨头吃了?’我说:‘那是骨头吗?明明就是一块鸡肉嘛!又鲜又嫩,滋味甚佳。’老王头一边看见,气得大叫大嚷:‘这不是耍赖吗?掌柜的,再拿一只叫花鸡来,重新数一遍。’我一听,忙说:‘那可不行,说好了数这一只叫花鸡的骨头,另换一只,赌约就要作废。’那女子问:‘这是为何?’我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六根指头的人,未必就没有六根爪子的鸡,这只叫花鸡是一百六十二根骨头,下一只也许是一百六十三根骨头,人跟人不一样,鸡和鸡又哪儿有一模一样的。’”   “不愧是老赌鬼。”卜留跷起大拇指,“果然是一等一的奸猾。”   苏乘光“哼”了一声,沉着脸说道:“我这么一辩,老王头无话可说。女子却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苏乘光,你笃定是一百六十二根?’我见她笑容,忽觉不妙,但话已出口,只好说:‘当然了,二是双数,苏某赢了。’那女子不动声色,从袖里取出一根极细小的鸡爪骨,说道:‘你说得对,有六根指头的人,未必就没有六根爪子的鸡,算上这一根,应是一百六十三根。三为单数,苏乘光,你输了。’我大吃一惊,叫道:‘不对,这根鸡骨头是你事先藏好的。’女子微微一笑,将几根鸡爪骨放在一起,登时拼成了一只鸡爪。我一看,心中惊悔交加,鸡骨头本有一百六十四根,我猜双数稳稳胜出,结果自作聪明,反而中了这女子的圈套。自然了,也怪我粗心,没有留意少了一根鸡爪,也奇怪,我与这女子一桌之隔,却没有发现她捣鬼,足见此女不但心思狡猾,手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秋涛忍不住问:“你没和她交过手?”   “没有!”苏乘光连连摇头,“我当时心中不服,一拍桌子,叫道:‘小姑娘,你出老千。’这一喝用上了‘天雷吼’,本想吓得她方寸大乱,我再趁机赖掉赌约。谁知那女子十分镇定,连一根眉毛也没动弹,只是说:‘苏乘光,你不也吃了一根鸡骨头吗?我这一根还能拿出来,你那一根可能吐出来吗?出千的人是你才对,可惜作法自毙,活该你倒霉。这一局胜负已定,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还有廉耻,那就遵守赌约,听凭盐帮处分。’说完站起身来,飘飘然走远了。”   “你就让她走了么?”周烈跌足大叫,“她早就打算出千,见你吃了软骨,才把骨头拿出来凑数,你若不吃,她也不拿,这么一来,无论如何都是你输。”   苏乘光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赌博就是斗智,能叫对方未赌先输,那也是大大的本事。这女子算无遗策,苏某不服不行。想我苏乘光纵横赌国,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结果却栽在了一堆鸡骨头上面。唉,只好遵从赌约,来此听候发落。结果等了又等,没人来动我一根汗毛,你们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王子昆听到这儿,大声说:“你们都听到了?他输了赌局,自来受罚,若是擅自离开,那就是个无信无义、混赖赌债的小人。”   “放你娘的屁。”苏乘光怒道,“爷爷就在这儿,有种将你爷爷杀了,姓苏的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   “苏师弟,别说气话。”万绳沉吟一下,转向王子昆道,“王盐使,贵帮打算如何处置苏师弟?”   西城八部同气连枝,决不肯坐视苏乘光丧命,故而一时之间,十余道目光落在王子昆脸上。乐之扬站在一边,但觉杀气四溢,也不由屏住呼吸,偷偷后退半步,只要混战起来,立马撒腿开溜。   王子昆紧蹙眉头,一言不发,似乎有一些心神不定。万绳忍不住扬起声音,又问一句:“王盐使,敢问尊谋?”   王子昆仍不作声,其他三个盐使对望一眼,杜酉阳咳嗽一声,尴尬道:“万部主,不瞒你说,如何处置此人,我们四个也做不了主。”   石穿不耐道:“谁能做主?”杜酉阳正色道:“当然是本帮帮主。”沐含冰怪道:“齐浩鼎不是死了吗?”   “老帮主归西。”杜酉阳顿了顿,一字字说道,“还有新帮主呢!”   “新帮主?”万绳讶然道,“盐帮选出新主了吗?”   杜酉阳和淳于英对望一眼,神色迟疑。孟飞燕性直,忍不住说:“你们不说,我来说。齐帮主仙逝之前,当着五盐使者立下遗嘱:谁能为他报仇,谁就当这盐帮之主!”   西城众人无不惊讶,苏乘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真他娘的有趣。”石穿忍不住问道:“老赌鬼,有趣什么?为了当帮主,人人都要抢着杀你呢。”   苏乘光笑道:“那你说说,这堂上的人,谁杀我最合适?”石穿一愣,看了又看,忽地恍然说:“这儿的人,一个也不合适。”   苏乘光点头说:“我不是五盐使者捉来的,而是赌输了自投罗网的,此间任何一人杀我当了帮主,其他人都不会服气。但若一拥而上,帮主又只有一个。所以说,这是一个大大的难题,齐浩鼎的遗命,反而成了我的护身符,贸然杀了我,他们就选不出帮主了。”   他说到这儿,得意洋洋,但看四大盐使,均是一脸无奈,当下笑道:“‘白盐使者’华亭呢,他怎么不在?”   孟飞燕怒哼一声,说道:“华盐使找摘星楼的那位姑娘去了。”   “这还差不多。”苏乘光点了点头,正色道,“找到那个女子,方能解此僵局。但如此一来,她岂不成了盐帮之主?”   孟飞燕神色肃然,大声说:“尊奉老帮主遗命,她若将你手刃,自然就是一帮之主。”   场上一阵寂然,苏乘光神气古怪,忽而笑了笑,点头说:“好,我等她来!”西城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又惊又急。   忽听王子昆叹一口气,抬头说道:“三位盐使,我看这事太过儿戏。一日找不到那女子,难道就一日不杀苏乘光?一日不杀苏乘光,难道我盐帮一日无主?以我之见,不如大家合力杀了这小子,再推举一人担任帮主。”   “王子昆!”杜酉阳声色俱厉,“帮主尸骨未寒,你就敢这样说话?历代帮主,都由前代帮主推举,五盐使者不过是帮主的护卫,什么时候也能推举帮主了?”   孟飞燕和淳于英也齐声说:“杜盐使说得对,帮主遗令,断不可违!”   王子昆眼看众意难犯,只好说:“好,好,随你们高兴。如果永远找不到那个女子,你们是否要养这姓苏的一辈子?”   众盐使不及回答,万绳冷冷说:“此事不劳各位操心,苏乘光是我西城的人,我既然来了,就要带他离开。”苏乘光一愣,冲口而出:“万师兄……”   “住口。”万绳一摆手,沉声道,“天为八部之首,城主不在,由我做主。”说到这儿,他一扫儒雅,目透锐芒,苏乘光与他四目相对,过了片刻,叹一口气说道:“万师兄,我不能跟你走。”   万绳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厉声道:“苏乘光,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苏乘光摇头说:“万师兄,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城主常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道我不太懂,我的道,你也不尽明白!”   万绳盯着他,脸色变幻数次,蓦地大袖一甩,袖中白影飞出,化为缕缕细丝。笼子四面的弩手不及转念,手里的弩箭已被丝线缠住。他们慌忙扣动弩机,冷不防万绳一抖手,力道顺着细丝传来,登时弓弩朝上,准头尽失,笃笃笃一阵急响,数十支箭矢全都射中屋梁。   只听一声长啸,万绳晃身而起,穿过屋梁,双手翩翩如蝶,上拉下扯,左推右送。八个弩手失声尖叫,一个个冲天而起,连人带弩挂在屋梁之上,身子晃晃悠悠,有如一大串蚕茧。   这一连串举动恍若电光石火,万绳落地之时,盐帮众人方才还过神来,欲要上前相救,又为其他各部看住,不敢轻举妄动。万绳刷刷刷掌出如风,势如大斧长戟,所过木栅尽断,木笼真如纸扎的一样,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拆了木笼,万绳又要去开铁笼,冷不防苏乘光大喝一声,呼地一掌劈了过来。万绳吃了一惊,无奈挥掌相迎。两人掌力相交,登时白光流窜,声如闷雷。苏乘光身形微挫,万绳也后退半步,怒道:“乘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乘光懒洋洋笑道,“我高兴呆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胡闹。”饶是万绳一向冷静,此番也动了真怒,“你给我出来。”陡然拂袖挥掌,白丝一蓬蓬,一团团,如烟似雾,从他的袖口一涌而出,穿过铁笼栅栏,嗤嗤嗤缠住了苏乘光的双手双脚。   苏乘光深知这细丝缠绕是虚,一旦注入“周流天劲”,坚韧如钢,可刺人周身百穴,使其动弹不得,当下不敢托大,运足“周流电劲”,大喝一声,全身白气流转,同时大力一挣,白丝线节节寸断,于电劲中化为缕缕飞烟。   万绳哼了一声,身如疾风,绕着铁笼飞奔,掌挥袖舞,丝线源源而出,苏乘光一时震断,立刻又被缠住,不由得喝道:“阴魂不散么?”马步微沉,呼呼两掌向笼外拍出,万绳飘然闪过,右手食指并起,一束白丝飞出,从头到脚,将苏乘光缠了三匝,跟着右掌下沉,一拖一拽,苏乘光顿觉半身发麻,禁不住马步动摇,连走两步,慌忙潜运内劲,与之相抗。   “石穿,卜留。”万绳双目圆睁,厉声喝道,“看着做什么?还不拆了笼子?”   两人如梦初醒,双双上前。苏乘光三面受敌,一跺脚,发出一声大喝,声如雷霆,震得乐之扬两眼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苏乘光一声喝罢,双手齐出,抓住栅栏奋力一提,卡啦啦一阵响,铁笼连根拔起,叫他举在手里,当成一样兵器,呼呼呼地舞了开来。石穿涌身而上,一拳挥出,拳头撞上铁笼,铁栏登时弯折,石穿却发出一声大叫,倒退两步,虎目圆睁,一张脸红了又白,拳头也是簌簌发抖。   铁笼向上一跳,忽又落下。卜留挺身而上,圆滚滚的肚皮像个肉垫,悄无声息地接住了笼子。他是泽部之主,体内“周流泽劲”转动,有如一潭泥沼,可以陷没万物。铁笼一碰肚皮,顿为牢牢吸住,卜留哈哈大笑,才笑两声,忽觉不妙,“周流电劲”势如山洪破闸,顺着铁栏灌入体内,冲得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糟糕……”卜留大大叫苦,“他娘的,铁笼可以传导电劲……”念头还没转完,早已支撑不住,松开铁笼,蹬蹬蹬连退数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一张肥脸上血色全无。   铁笼本有数百斤重,苏乘光又将电劲注入其间,凭借神力舞开,顿时成了一件威力极大的兵刃,所过摧破,电劲流窜。山泽二主一时不察,双双吃亏败退,万绳尽管游走无方,掌法精奇,一时之间,也无法靠近对手之身。   这一番交手,声势之大,气势之强,均是超乎盐帮众人的想象,就连西城各主也立身不住,纷纷退出灵堂。秋涛看在眼里,暗暗焦急,心知万、苏二人旗鼓相当,只怕胜负还没分出,先拆了齐浩鼎的灵堂,与盐帮之间更添仇恨,想到这儿,锐声叫道:“快住手,听我一言。”   她威信甚高,二人应声罢手,万绳向后跳开,苏乘光则任由铁笼落下,当啷一声,又将自身扣在下面。万绳瞪着他怒道:“苏乘光,你给我滚出来!”苏乘光笑嘻嘻盘坐下来,说道:“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万绳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纵身又要上前,秋涛拦住他说:“万师兄,乘光脾性倔强,遇强愈强,他心里不服,你逼也无用,这件事不如从长计议。”   “你不知道。”万绳摇头叹气,“他留在此间,当真危机四伏。这些人不用动刀子,只要断绝饮食,就能将他渴死饿死。”   秋涛一听,大为迟疑,忽听淳于英朗声说道:“苏乘光,我敬你是条好汉子。当着齐帮主的灵位,我淳于英发誓,一日找不到那女子,我盐帮一日不跟你为难,衣食酒饭也样样不缺。谁若有心害你,便是与我淳于英为敌。”说完抽出一根短戟,双手大力一拧,咔嚓,白蜡木的戟杆断成两截。淳于英将断戟一掷,目光扫过众人,沉声说,“如违誓言,便如此戟!”   这短戟是他随身兵刃,他折戟为誓,誓言重无可重。西城众人无不动容,万绳看着断戟,沉吟一下,蓦地一甩袖袍,飘然走出灵堂。其他六部见他退走,也只好跟在后面,只听苏乘光在后面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诸位同门,慢走不送。”   西城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滋味难以言说。乐之扬从未见过如此重然诺、轻生死的好汉,看着苏乘光,一时大为心折。   出了“有味庄”,到了僻静之处,沐含冰忍不住问道:“万师兄,就这样走了么?”   “不走又如何?”万绳叹一口气,“我不怕与盐帮为敌,但苏师弟非要践约,我又有什么法子?”   石穿越想越气,大声说:“大不了,咱们齐心协力,将这群私盐贩子连根拔起,天下没有了‘盐帮’,这赌约也就等于一张废纸。”   “胡说什么?”秋涛瞪他一眼,锐声喝道,“你就知道打打杀杀。盐帮三十万弟子,你又杀得完吗?”石穿悻悻道:“不这样,又如何?”众人均是皱眉,忽听乐之扬笑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正在犯愁,忘了他也在旁。卜留眼珠一转,笑道:“小道长,你有什么妙计?”   “妙计算不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苏兄受制于盐帮,全是因为那一纸赌约,只要抢在盐帮之前找到那个女子,让她取消赌约就行了。”   众人一听,精神为之大振,石穿连拍后脑,叫道:“对呀,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万绳也拈须点头,说道:“这一招‘釜底抽薪’确是妙计。兰师弟,你轻功最好,立马赶到摘星楼,找到楼中伙计,问明那女子的形貌衣着,画影图形,分作四份,交给我、周师弟、沐师弟和卜师弟,我们五人分别寻找。”   “我呢?”石穿一听大急,指着鼻尖叫嚷,“我干什么?”   “你与秋师妹一道留在附近,一来监视盐帮,二来看护苏师弟,以防盐帮加害。一旦华亭找来那位女子,秋师妹务必截住他们,说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那女子取消赌约。”   石穿性子莽撞,八部之中只服万、秋二人。万绳让秋涛与之同路,大有看管之意,黑大汉不能任性随意,心里老大不快,咕哝两声,一脸晦气。秋涛却笑道:“万师兄放心,此间交给我好了。”   万绳默默点头,兰追转身便走,恍若白羽流光,射入黑夜深处。万绳等人也紧随其后,四道黑影由浓而淡,转眼即没。   秋涛目送众人走远,拉过乐之扬问道:“张天意如何放过你的?”乐之扬笑道:“他内伤发作,来不及杀我,自己先死了。”   “张天意死了?”秋涛先是一惊,跟着大惑不解,“看他那天的身手,不像是垂死之人,莫非本有痼疾,追逐间牵动了伤势?”乐之扬不便细说,点头说:“也许是吧。”又问,“秋大娘,那天以后,你还见过和我一起的女孩儿吗?”   “女扮男装的那位么?”秋涛轻轻摇头,“我回来之时,她已经不在了。怎么?你们失散了么?那也无妨,她是太昊谷的高足,武功高你许多。唔,无怪你那一刺有‘奕星剑’的风骨,想也是那姑娘教给你的吧。”她打量乐之扬一眼,面露不悦,“你这孩子真怪,见了我也不相认,偷偷摸摸,惹出老大的误会!”   乐之扬挠头说:“我只是好奇,秋大娘这样的武功,为何甘愿在夫子庙卖艺?”秋涛淡淡说道:“武功又不能当饭吃。武功再高,也要生活,倘若不偷不抢,就只好卖卖泥人咯。”她说这话时目光闪动,分明言不由衷。   秋涛又问他在哪一间道观出家,乐之扬如实说是阳明观。秋涛惊讶道:“那可是皇家道观。唔,阳明观和太昊谷大有渊源,你去做道士,是想找那小姑娘么?”这一猜虽不中也不远,乐之扬只好点头称是。   “你真是痴心之人。”秋涛叹一口气,“那女孩儿我见犹怜,的确不可错过。小家伙,你我也算有缘,但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我行踪不定,你若要找我,拿这个去玄武湖边找‘千秋阁’的方掌柜。”她从担子里取出一团白泥,捏了一只波斯小猫,交到乐之扬的手里。   乐之扬看那泥猫,但觉眼熟,回想起来,竟与河边女子的猫儿有一些神似,但听秋涛又说:“本派行事,不为世俗所容。为免你受到牵连,今晚之事最好忘掉。”   她绝口不提“灵道石鱼”,乐之扬心中大叫“惭愧”,自己遮遮掩掩,真是小人之心,看起来,世间并非人人都是张天意和赵世雄,只看秋涛的神气,分明未将石鱼放在眼里。   乐之扬当下收起泥猫,告别秋涛。回到阳明观,已是五更天上。道观早已关闭,但因乐之扬身份特别,守门道士一见,忙不迭地将他迎入。   躺在床上,乐之扬回想夜里所见,心中不胜激动:东岛,西城,这两个名儿倒是一对。西城这一班人,武功古怪、闻若未闻,等席道长醒来,定要问一问他们的来历。苏乘光是一条好汉,只愿他安然脱身。至于那个摘星楼上的女子,听来和叶灵苏有一些相似,但她一心避我,知道我在南京,一定不会跟来。唉,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朱微,可见了她,我又能怎样呢?正如席道长所说,不过徒添苦恼罢了……他奔波一晚,太过疲惫,胡思乱想一阵,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用过早饭,席应真仍未起身。乐之扬正在呆坐,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瞧,却是道清身边的小道童机缘,见了他施礼说:“师叔祖,观主有请。”   乐之扬收拾一下,随机缘来到前厅,但见道清手持拂尘,凭柱而立。他的身后坐了两个男子,一个无须,一个有须,无须的年纪半老,鱼服纱帽,稍胖偏矮,乐之扬曾经入宫,一看服色,就知道是宫里的太监,登时心跳加快,热血涌上双颊。定一定神,再看有须的那一位,却是四旬年纪,生得清俊不凡,穿着蟒袍乌纱,腰际缠一条玉带,看样子应是一位朝廷的大官。   “师弟可来了!”道清迎上前来,拉着他的手笑道,“方才接到圣旨,万岁洪恩,派人来接席真人入宫一聚。”   乐之扬早已料到几分,但听道清说出,仍是心子狂跳。他努力按捺心情,向那两人稽首作礼。蟒袍男子起身回礼,太监却捧着茶盅一动不动。道清指着蟒袍男子,笑着说:“这位梅大人是宁国驸马,当今圣上的爱婿。”   蟒袍男子笑道:“下官梅殷,尘俗中人,些须贱号,有辱玄门清听。”乐之扬在宫里听说过,朱元璋有十六个女儿,临安公主居首,宁国公主次之,早年嫁给了功臣之子,看来就是这位梅殷。   道清又指那个太监:“这位冯公公,乃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圣上派他来宣旨,可是好大的面子。”冯太监摆一摆手,仍是捧着茶杯,正眼也不瞧向这边。   道清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转向乐之扬:“这位道灵师弟,乃是老神仙新收的童儿,老神仙饮食起居,全由他一手操办。”   冯太监应声搁下茶杯,转眼看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梅殷也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老神仙的侍童,无怪神清气朗、俊秀不凡。”乐之扬笑道:“驸马爷谬赞了,道灵无知之辈,愧对老神仙的法眼。”   梅殷见他神气自若,不卑不亢,没有一丝一毫的奴仆之气,心中暗暗惊讶,笑着说:“哪里话?老神仙看人一向不差,你是道字辈,也算是燕王、宁王的同辈,少年得志,足见风流。”   冯太监也站起身来,换了一张面孔,笑嘻嘻说道:“失敬失敬,足下原来是老神仙身边的仙童。我奉圣上口谕,同梅驸马一起来接老神仙入宫。听观主说,老神仙贵体违和,不知详情如何?”   席应真一睡难醒,乐之扬也拿不准他何时苏醒,便说:“老神仙确有不适,长年昏睡,潜养精神,至于何时醒来,我也不太清楚。”   冯太监一惊,忙说:“仙童千万通融一下,设法叫醒老神仙。圣上已经命人设了午宴,只等老神仙入宫。你也知道,圣上雷厉风行,去早了还罢,去晚了老神仙没事,我们做奴才的可要遭殃了。”说到这儿,鸡啄米似的打躬作揖。   他前倨后恭,乐之扬只觉好笑。梅殷也说:“道灵仙长,冯公公说的是,陛下亟会旧友,只怕耽搁不得。”乐之扬只好说:“好,我去试试。”   进了云房,忽见席应真已然醒了,原来“蜇龙之眠”并非沉睡,而在半梦半醒之间,精神潜藏,灵觉四延,房中人进出坐起,席应真均有知觉。他听见机缘的话,计算时辰,猜是宫中有请,故而收功醒转,一见乐之扬便笑:“朱元璋派人来了?”   乐之扬笑道:“道长真是活神仙,来了个冯太监,还有一个宁国驸马。”   “宁国驸马?”席应真微微皱眉,“他来干什么?”乐之扬笑道:“我也不知,道长你能走路么?”席应真叹道:“只怕不能。”   乐之扬出门告知众人,冯太监和梅殷不想席应真病重至此,均是面面相对。道清唯恐席应真不能进宫,失了帝王之宠,忙说:“小事一桩,贫道马上安排轿子。”   不久叫来一乘八抬大轿,乐之扬扶出席应真与众人见过,梅殷上前一步,扶住老道笑道:“老神仙,子侄梅殷给你请安了。”   席应真笑道,“宁国还好么?”梅殷忙道:“好,好,改日有暇,她再来拜见。老神仙贵体违和,晚辈在轿中伺候如何?”   “不用烦劳。”席应真笑了笑,“有道灵就行了。”但见梅殷面有难色,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说,“也罢,轿子里宽敞,你也上来吧!”   梅殷面露喜色,跟随二人上轿。八个精壮道士抬起轿子,直奔宫城。冯太监领着禁军骑马开道。乐之扬挑开轿帘,偷眼看去,京城街市繁华一如往日,可惜物是人非,大有隔世之感。   梅殷瞅着乐之扬欲言又止,席应真笑道:“道灵不是外人,你有话只管说来。”梅殷松一口气,说道:“老神仙法眼如炬,晚辈不敢隐瞒。今年以来,陛下龙体欠安,不复往日精神,不少奏章,也交给太孙殿下批复了。”   席应真吃了一惊,动容道:“陛下勤政不倦,如非病势沉重,断不会不批奏章,这情形有多少日子了?”梅殷道:“两月有余。”席应真又问:“有几人知道病情?”   “不足十人。”梅殷低声说道,“陛下天性硬朗,只要群臣在旁,必定百般振奋。”   席应真看他时许,忽而笑道:“梅殷,你是怕我看出陛下的病情,告知燕王和宁王吧?”   梅殷面皮一红,躬身道:“老神仙妙算,梅殷不敢遮掩。”席应真拈须点头,说道:“这么说来,陛下的病情一直瞒着诸王。”梅殷默默点头。   席应真笑笑,漫不经意地说:“那么你是受了太孙之托咯?”梅殷越发局促,一张脸涨红发紫,两只眼睛左顾右盼。   席应真叹了一口气,涩声说道:“而今诸王之中,燕、宁二王兵力最强,偏偏他们又是我的徒弟。太孙若有法子,一定不愿陛下见我……”   梅殷吃了一惊,忙说:“太孙绝无此意,只求老神仙看在社稷份上,不要泄露陛下的病情。”   “百善孝为先。”席应真轻轻摇头,“不让儿子知道父亲的病情,未免有一些说不过去。”   梅殷变了脸色,忙说:“这是天子之家,不同寻常百姓。诸王枝叶渐繁,尾大不掉。京城之中,诸王党羽遍布。太孙仁慈之主,非有奸雄之才,陛下病情传出,必定风生浪起,不可收拾。”   席应真白眉轩举:“这些情形,陛下可知道?”梅殷微微苦笑:“陛下生平自信,这些事并不在他心上。下个月还有一场‘乐道大会’,届时天下诸王都要入京。”   席应真沉思一下,说道:“梅殷,你是陛下的半子,皇家之争凶险万端,你若涉入太深,不是全身惜福之道。”   梅殷沉默半晌,叹道:“为臣以忠,不敢苟且旁观。”席应真有些惊讶,问道:“莫非陛下托付你了?”   梅殷低头不语,席应真心知猜得不错,点头说:“也罢,你告诉太孙,老朽风中残烛、瓦上之霜,此次入宫,只是会晤老友。至于其中的情形,我一个字儿不会泄漏。”   梅殷面露惊喜,躬身说道:“老神仙一言万钧,必不失信。”席应真微微一笑,又说:“驸马爷不必担心,宦途险恶,根源就在于一个‘权’字。老道我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远离权位之争,从不干预任何政事。这一次,当然不会例外。”他说得直白,梅殷面露尴尬,讪讪一笑,瞅了瞅乐之扬,眼里闪过几分疑虑。   到了皇城门前,道士退下,八个太监接过轿子。冯太监下马,手持拂尘,在前走路开道。穿过几条巷子,轿子落地,冯太监上前说:“老神仙,前面是禁宫,仙童还请在门外等候。”   乐之扬吓了一跳,忽听席应真说道:“我痼疾甚深,不时发作,除了道灵,他人不知解救之法。贫道倒不怕死,但在陛下面前出丑,实在叫人惭愧。”   冯太监一听,大为犹豫。乐之扬不是太监,进入内宫,大违宫禁;但若不让他进去,席应真发病不治,死在朱元璋面前,追究起来,自己难辞其咎。   梅殷一意笼络席应真,忙说:“道灵仙长是出家人,六根清净,禅心坚牢,岂是凡夫俗子可比?冯公公放心,梅某以性命担保,小道长必然循规蹈矩,不会冒犯宫廷。”   冯太监笑道:“既是老神仙的仙童,又有梅驸马的担保,某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招手开路。乐之扬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子狂跳不已,偷看席应真一眼,老道士闭目端坐,静如止水,乐之扬见了,心绪稍稍平静。   过了片刻,轿子再次落地,两个太监挑开轿帘,恭请“老神仙”下轿。席应真张眼起身,扶住乐之扬的手臂,慢慢走出轿门。乐之扬抬眼看去,前方一座宫殿,雕龙刻凤,巍然高耸,殿前花木成荫,拥着一条白玉石径。   沿着石径向前,但见殿门半开,门前站了几个宫女太监,低头抱手,神气恭肃。还没走近,忽听当啷一声,似有瓷器碎裂,太监宫女均是应声一抖,但却不敢抬头。   忽听殿中有人厉声呵斥:“寡人受命于天,提三尺剑平定天下,炮不能至,箭不能伤,大小数百战,从无一刀一枪加身。而今不是汤药,就是丸药,堂堂一国之君,竟要靠这些草根树皮过日子。都说是小恙、小恙,为何经年累月,久拖不愈?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庸医挟术自重,故意不肯尽心。来人啊,将这些庸医拖下去,各打一百廷杖……”说到这儿,忽又一阵咳嗽,激烈之处,似要呕心吐肺一般。   说话的正是朱元璋,乐之扬不由心弦绷紧,忽觉席应真也驻足不前,回头看去,老道士凝望殿中,微微出神,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咳嗽声中,一应人等均是岑寂,就连梅殷等人也低头屏息,不敢贸然入内。忽然间,大殿里响起一个声音:“父皇,雷霆不终朝,怒气太盛,反而伤身。父皇真龙之体,何苦为了这些凡夫俗子气病了身子……”   声音清婉柔和,落入乐之扬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他心跳加快,热血冲脑,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浮在半空,除了自己以外,四周再无他人。   “微儿……”朱元璋喘息稍定,声音颇为嘶哑,“你不懂的,这些混账庸医,仗着懂一点儿医术,玩弄方剂,迁延日月,好让朕天天依赖药物,从而受制于他们……”   太医们一听,纷纷大叫“冤枉”。乐之扬也觉心惊,他与朱元璋见过两次,深知此人猜忌残忍、心狠手辣,只听他这一席话,这几个太医性命难保。乐之扬转眼看去,席应真站在原处,仍是一动不动,不由寻思:“席道长是朱元璋的老友,不知能不能劝服他?”   正想着,忽听朱微幽幽开口,声音清软动听:“父皇受命于天,天意高不可测,天时却有常规,所以日月有起有落、四季有冷有热。四季之气,逆之则伤,日月之升,反之则病。父皇勤于政事,夜不安寝,又不问春秋寒暑,故而积累下了伤病之气。灵丹妙药,只是凡俗之物,又岂能与天时相抗衡?父皇白天服药,夜里又批阅奏章,病气去了又来,故而反复不愈。《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顺应天时休养生息,胜过世上一切灵丹妙药。如果把病痛当作敌人,只要自身强大,敌人就没有可乘之机,就像兵法上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殿中沉寂时许,朱元璋忽地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刀剑也没见过几把,又懂什么狗屁兵法?朕知道的,你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一帮太医开脱,不说他们医术不好,反而说朕日夜操劳,弄虚了身子,结果病气乘虚而入。好比打仗,安错了营寨,排错了阵势,敌人攻打进来,当然招架不住。哼,孩子话,寡人一生用兵,百战百克,天下群雄奈何不了我,区区小病又能奈我何?”说到这儿,想起平定天下的壮举,心怀大慰,扬声说,“你们几个,全都滚吧!”   殿内响起唯唯诺诺之声,忽听朱微又说:“李太医留步,相烦将这一剂汤药再煎一副……”话没说完,朱元璋“呸”了一声,说道:“才说了治病在于自强,怎么又要煎药来吃?”   朱微从容道:“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如果敌人太强,偶尔也要召集援兵。”朱元璋沉默一下,嘿然道:“小丫头歪理多多,听你一说,寡人不将病治好,岂不跟打了败仗一样?罢了,喝药就喝药,免得输了这一仗,老子脸面无光。但你小丫头牙尖嘴利,为父也要罚你。”   朱微说道:“女儿甘受责罚。”朱元璋笑道:“就罚你弹琴,寡人药没喝完,你就不许停下来。”朱微笑道:“父皇这哪儿是罚?分明就是赏了。能为父皇鼓琴,女儿幸何如之。”   席应真听到这儿,忽地放声大笑。殿中“咦”了一声,朱元璋说道:“牛鼻子来了。”朱微也说:“师父到了。”语声中透出不胜喜悦。   席应真轻轻拍了拍乐之扬,后者如梦方醒,扶着他走进大殿。但见四壁都是典籍,大殿之内书香飘溢,地上跪了几个太医宫女,个个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一只青花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碗中汤药四处泼溅。朱元璋坐在龙榻上面,斜靠着一张矮桌,两年不见,他的样貌越发苍老,白发稀稀拉拉,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老眼灼灼发亮,左顾右盼,仍有雷电之威。   冷玄站在老皇帝身后,仍是一身白衣,双目半睁半闭,众人入殿,他也不抬眼。朱微扶着瑶琴,站在老皇帝身边,两年不见,少女光彩胜昔,更添娇艳,清如子玉,白若素莲,个子高挑如许,有如带露名花,将开未放,惹人垂怜。   朱微看见师父,喜极而笑,双颊若有若无,现出一对梨涡,跟着目光一转,又落在乐之扬脸上,两人四目相接,朱微浑身一震,眼里生出一丝恍惚,小口微微张开,似要叫喊什么。   两年多来,这一刻在乐之扬梦里出现了千百次,至此梦想成真,只觉心跳如雷,忘乎所以。这时间,忽觉有人轻拍他的手背,转眼看去,席应真目视前方,白眉微微皱起。乐之扬恍然想起身在何处,匆匆垂下目光,不敢直视朱微。一过两年,他在田间劳作,风吹日晒,形貌稍变,又换了一身道服,朱微看他一会儿,也觉犹豫起来,目光暗淡下去,脸色十分茫然。   太医宫女鱼贯而出。席应真方外之人,以方外之礼觐见。朱元璋见他虚弱,大为惊讶,席应真也看他老朽衰病,回忆当年往事,心中不胜凄怆。两个老友默然相对,一时之间,心里均有英雄迟暮之感。   朱元璋见乐之扬要拜,挥手说:“小道士免礼,扶老道士过来。”乐之扬低着头,搀扶席应真走向龙榻。朱微也迎上前来,从左边扶住席应真,眼角余光扫来,乐之扬忙又转过脸去,心子突突乱跳,整个人微微发抖。   席应真坐定,笑道:“多谢陛下赐座,残烛老朽,叫陛下见笑了。”   朱元璋手扶桌案,坐起身来,直视他半晌,问道:“牛鼻子,这四年你上哪儿去了?满天下也找不到你。”   “也没去哪儿,找了一个深山大谷清修打坐。”   “老道说谎!”朱元璋皱了皱眉,“既是清修打坐,为何修得一身是病,连站也站不稳了?”   席应真笑道:“修炼不慎,岔了气罢了。”朱元璋怔了怔,叹道:“原来神仙也不好做。”说着颇是意兴阑珊。他召席应真入宫,一来故人相见,二来想向老道讨教祛病延年的法子,但见席应真也是病恹恹的,登时大感失落,打量老道士一阵,忽而叹道:“牛鼻子,你真是老了。”   席应真微微一笑,说道:“陛下不老,但也清减了不少。”   “你这出家人不说实话。”朱元璋连连摇头,“寡人纵不服老,但也不得不老,光阴催迫,桑榆已晚,我们这一辈人,算是走到头了。”说到这儿,白眉耷拉下去,神色颇是黯然。   “陛下何必伤感。”席应真悠然说道,“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年少有年少的作为,年老有年老的作为,因时而动,不留遗憾就好。陛下壮年之时,经纶天地,恢复华夏,将来自然彪炳青史,垂范后世;如今子孙满堂、天下太平,也应该放宽胸怀、乐享天伦才是。”   朱元璋看一眼朱微,冷笑说:“你们师徒两个,真是一个模子。乐享天伦是田家翁的福气,哪儿轮得到我这个皇帝?当年凤阳饥荒,朕一家老小饿死大半,剩下朕一人过活。汤和写信叫朕投奔郭子兴,朕犹豫未决,有人诬告官府,说我勾结叛党。走投无路之下,朕连卜两卦,无论逃走留下都是‘否’卦,大大的不吉利。朕不死心,心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难道要行非常之事?’于是掷出第三卦,得了一个上吉‘乾’卦,故此投奔郭子兴,征战多年,终于克定大事。   “朕出身寒微,古今少有,能得江山实属天意,故而名将奇才尽罗麾下,扫南荡北也未逢敌手。然而天道不测、世事难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元人横跨四极,当年何等强盛,一朝乱政,立刻土崩瓦解。天能成之,也能败之,朕夙夜忧心,不敢懈怠,只恐稍有差池,又步了大元的后尘。”   “陛下过虑了。”席应真微微一笑,“大明根基已固,天下归心,又岂是元人的暴政可比?”   “牛鼻子你逍遥世外,不知治国的难处。朕今年老做噩梦,梦中要么饥饿不堪,要么看见子孙饿死,自己却没有一点儿法子。《易》云:‘夕惕若励’,这些梦必是上天规诫寡人,天下事,难成而易败,朝夕警惕,也未必万全。”   “大成若缺,世间本无万全之事。”席应真手拈长须,微微一笑,“更何况梦是反兆。陛下一国之君,国君梦中饥饿,天下百姓当可饱足,子孙饿死不救,反而是昌盛兴旺之兆。”   朱元璋听了这话,想了想,忽而笑道:“牛鼻子,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解开了朕一个大大的心结。即便如此,正如汉武帝所说:‘吾当其劳,遗逸与汝’,朕能做的事情一定做完,决不留给后代子孙!”说到这儿,豪气顿生,看了朱微一眼,脸上流露出慈祥笑容,“牛鼻子,你这次入宫,本是见不着微儿的。”   席应真一怔:“为何见不着?”   “这还不明白?”朱元璋扫他一眼,忽地哈哈大笑,“因为我已将她许了人了!”   席应真“啊”了一声,乐之扬却如挨了一记闷棍,两耳嗡嗡作响,浑身热血乱窜,好在他低头垂目,无人看见他的脸色。乐之扬心乱如麻,想要抬头去看朱微,可又不知怎的,心中酸热交加,鼓不起抬头的勇气。   忽听席应真徐徐说道:“不知道是哪一个男子有这样的福气?”朱元璋说道:“长兴侯耿炳文的儿子耿璇。”   “长兴侯国之干城、忠贞难得,他的儿子想也不错。”   “马马虎虎。”朱元璋口气冷淡,“那孩子人才尚可,可要配合微儿,朕也不太满意。”   乐之扬听到这儿,精神稍稍振作,侧起耳朵,尽力倾听。只听席应真说道:“既不满意,为何许婚?”   “以朕看来,天下男子,谁也配不上朕的这个女儿。按说她早该嫁人,可是朕挑来挑去,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几年逆案丛生、公侯荡尽,贵戚子弟越来越少,寡人看来看去,也只有长兴侯的儿子差强人意。定下以后,本该年中成婚,可这半年朕一直抱恙,宫中妃嫔服侍,又无人能迎合寡人的性子。只有微儿兰心蕙质、知音解语,有她在朕身边,朕的心情才会舒坦一些。因此缘故,朕不忍放她出宫,微儿也情愿推迟婚期,留在朕身边服侍。唉,只是这么一来,倒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忽听朱微幽幽说道:“女儿宁可终身不嫁,一辈子服侍父皇。”乐之扬的心应声一颤,转眼偷看,朱微脸色苍白,愁眉不展,两眼看着地面,眼里透出一丝茫然。   “孩子话!”朱元璋大皱眉头,“女孩子哪儿有不嫁人的?朕已年过古稀,自古帝王,活过七十的也很少见。再往后去,时日无多,孩子们中间,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允炆和你,再过几日,十七儿回京,朕让他亲自送你过门……”   朱微听到这儿,咬了咬嘴角,眉宇微微颤动,眼眶一点点地润红了,朱元璋见她神气,纵是铁石心肠,一时也觉凄然,叹道:“好孩子,朕知你孝顺。但亲如父女,也有天人永隔之时,你若终身有靠,为父也好放心。”   朱微泪如走珠,夺眶而出,身子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忍耐,才没有放声大哭。朱元璋越发怜惜,拍拍她手,说道:“别哭,朕最讨厌人流泪了。来,抚琴一曲,为父皇助兴。”   朱微默默点头,擦干眼泪,坐了下来,抚着那一张“飞瀑连珠”,弹起“普庵咒”来,这一曲是普庵禅师所作,大得空静悠远之意,颇能安神止息、消去胸中烦恶。   这时宫女呈上药来,冷玄接过,尝了一勺,但觉无事,方才递给朱元璋。老皇帝看着汤药,大大皱眉。朱微忙说:“父皇……”朱元璋听到这一声,无奈摇了摇头,举碗一口喝了,跟着将碗一搁,眼里透出杀气,“微儿,若不是看你面子,这些狗太医一个也别想活命。”   席应真笑道:“天下医理大致相通,陛下杀了他们,后来人只怕更糟。”朱元璋扫他一眼,扬起脸说:“牛鼻子,这话也只有你能说,换一个人,朕砍掉他的脑袋。”   席应真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这几年,陛下砍下的脑袋还少么?”   “还不够。”朱元璋一拍桌子,“朕死之前,还有四件事未了。”席应真笑道:“哪四件事?”   朱元璋扳起指头,森然说道:“东岛、西城、蒙元、盐帮,这四害不除,朕死不瞑目。”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惊:“朱元璋也知道西城?西城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隐隐猜到因由,可又不敢断定。   “蒙元强寇大敌,不能不防!”席应真沉吟一下,“至于其他三者,不过江湖中人,能成多大气候?东岛龟缩海外,西城远在昆仑,至于盐帮,根源在于官盐,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利可图,就很难完全根除。”   “牛鼻子光会说嘴。”朱元璋重重冷哼一声,“盐帮近年坐大,号称三十万之众,一旦天下有变,岂不又是一个张士诚?但盐帮越壮大,寡人越高兴,好比一群鸟雀,如果散落林中,寡人逐一射杀,大是耗时费力,但若全都进了一只笼子,一把火就可以烧个干干净净。”   席应真笑道:“看样子,陛下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算不上,小有些眉目罢了。”朱元璋淡淡说道,“盐帮乌合之众何足道哉?纵有三十万人,也比不上一个人厉害。”   “自然,自然。”席应真哈哈大笑,“放眼天下,谁又比得上陛下厉害?”   “朕可没说自己。”朱元璋冷哼一声,“牛鼻子,你不要装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谁啊?”席应真一脸惊讶,“老道避世已久,不知陛下所指。”   朱元璋看他时许,一字字地说:“西城之主梁思禽!”   第十九章 片山微雨   乐之扬一听这话,如梦方醒,暗骂自己糊涂。西城与盐帮交恶,几次提到昆仑山,席应真也曾提起梁思禽远在昆仑,自己一时疏忽,竟未联系二者。西城奇人神通,罕见罕闻,除了梁思禽,谁又能调教出八部之主?但如此一来再好不过,西城八部已到京城,梁思禽也一定就在附近,只需请他出手,“逆阳指”必能应手而解。   想到这儿,乐之扬一扫愁闷,大为振奋。忽听席应真说道:“梁思禽避世不出,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此人活着一日,总是心腹大患……”朱元璋忽地住口,直勾勾盯着席应真,“牛鼻子,你当真没有他的消息?”   “当真。”席应真淡然说道,“老道不见此人,快有二十年了。”   朱元璋目光冷冽,看了老道一阵,忽而微微冷笑,目光一转,落在乐之扬身上,上下打量一阵,悠然说道:“牛鼻子,这是你新收的徒弟么?”   席应真笑了笑:“也算是吧!”   “你我年纪相仿,也该想一想后事了!”朱元璋手拈长须,白眉耸动,“道衍那小子,不肯做道士,偏要做和尚,半僧半道,不伦不类;道清是个马屁精,只是一条看门的狗儿,成不了什么大器。朕这几个儿女又是尘世中人,你若一旦羽化,总得有个徒弟继承法统,为朕看守天下道宗。”   “圣上过誉了。”席应真说道,“这孩子资历太浅,担不起如此大任。”   “迂腐之见。”朱元璋慨然说道,“说到资历,你我当年起事,又有什么资历?这小道士朕是用不上了,但我太孙年少,大可留给他用。”   席应真叹道:“贫道又没说话,陛下何以认定他是我的衣钵传人?”   “你这牛鼻子,向来不爽快。”朱元璋点着席应真的鼻子笑道,“不是你认定的传人,怎么会带他入宫来见我?”又看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问道,“小道士,你叫什么?”   乐之扬压低嗓子,涩声说道:“小的法号道灵。”朱元璋一点头,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乐之扬面无人色,心子突突狂跳,似要挣破胸膛。可是皇命难违,只好慢慢抬头,朱元璋看他一眼,皱眉道:“小道士长得不坏,就是有些面善,似乎在哪儿见过。”乐之扬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但见朱元璋皱起白眉,冥思苦想,一时之间,但觉天地俱寂,接下来必是风雷骤雨。   过了片刻,朱元璋抬起头来,幽幽说道:“奇怪,想不起来。那个人……唔……似乎已经死了。”   乐之扬松一口气,但觉浑身虚脱,道袍已被汗水浸透。朱元璋天威赫赫,多少朝廷重臣,见了他也是战战兢兢,汗流浃背。乐之扬首次面圣,朱元璋见他惶恐流汗,也不十分在意,目光一转,又见他腰间别着竹笛,登时笑道:“你会吹笛么?妙极。你是牛鼻子的关门弟子,微儿是你的师姐,你俩不妨合奏一曲,也让朕瞧一瞧,你有没有道法自然的灵气。”   乐之扬嘴里发苦,心知一吹笛子,必定露出马脚,回头看向席应真,眼里透出求助之意。老道也觉无奈,朱元璋分明生出了误会,但他金口玉牙、独断专行,乐之扬纵然不是席应真的弟子,只凭这几句话,也要弄假成真,非做这个关门弟子不可。席应真无法可想,只好默默点头,示意乐之扬随机应变。   乐之扬硬起头皮,低声问道:“小道愚昧,不知公主要弹什么曲子?”   朱微别有心事,神思不属,应声淡淡说道:“随意好了,你起调子,我来应和就是。”乐之扬说:“那就《春江花月夜》吧。”朱微默不作声,眸子清如水晶,定定注视琴弦。   乐之扬见她凄楚神情,心中一阵翻腾:“她方才还好好的,一说到亲事,就一直闷闷不乐,看她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嫁给姓耿的小子。”想到这儿,情由心生,横笛于口,一缕清音在大殿中幽幽升起。   这笛声如有魔力,朱微应声一颤,指尖扫过琴弦,荡起一片杂音,她猛地抬头,直勾勾望着乐之扬。后者若无所觉,两眼朝天,纵情吹笛。朱微浑身发抖,热血涌到脸上,双颊凝白蕴红,仿佛霞映澄波,眉宇悄然舒展,俨然雨洗春山,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呆呆柯柯,一如泥金龙凤,就在笛声响起的一刻,朱微忽地活转过来,性灵贯注身心,变得神采飞扬。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席应真忽地击掌长吟,声音朗朗入耳,朱微陡然惊觉,她匆匆转眼一扫,父亲为乐之扬的笛声所吸引,并未留意自身窘态,冷玄低眉垂目,也是若无所觉。席应真口念诗句,两眼却在她的身上,眼底深处,透出深深的担忧。   朱微恍然有悟,自觉失态,努力按捺心,按宫引商,鼓起瑶琴。“飞瀑流珠”乃旷代奇琴,琴声圆润如珠,寥寥拨动两下,便似洪波万里,托出一轮皎月。   乐之扬知音会意,笛声略略一转,立刻融入琴韵,极尽轻灵变幻,一如浮云飞逝,萦绕明月四周,又如孤鸿西来,回顾汪洋大海。   自从当年一别,两人一琴一笛再次协奏,依旧默契无比,能静能动,可轻可重,大如天海,渺如微尘,有一江流泻之畅快,也有离妇悲吟之凄冷,汹涌处如风吹海立,幽寂处似月照花林,笛声飘浮婉转,好似人生之无常,琴声隽永流转,又如天地之永恒。   两人心思相合,音律也是如鱼得水,奏到得意之处,朱微挑捻随心,胜过六七人同时弹奏,琴声繁音汇响,直如万壑松涛鼓荡而来。乐之扬一口中气不泄,笛声悠悠向上,直如无形绳索,直要高入云端,挽住虚空中那一只冰魄银蟾。   朱元璋、席应真均是七旬老人,尝遍世事,饱经忧患,但置身这一支曲子之中,仍是心怀激荡、感慨无限,回首生平功业,当真如梦如幻,一切金戈铁马,尽都化作惊涛冷月,直到一曲奏罢,琴与笛双双停下,两人耳边心上,仍有余音回响。   大殿中寂静无声,殿中之人各怀心事、沉思默想。过了良久,朱元璋方才叹一口气,徐徐说道:“牛鼻子,令徒吹得一手好笛子。”   乐之扬心惊肉跳,朱元璋心性难测,也不知这一句话是正是反。忧虑之际,但听席应真笑着说道:“不敢当,这吹笛子的本事可不是贫道教的。”朱元璋笑道:“自然,你也教不出来。听其音,知其意,足见此子非俗。牛鼻子,算你眼光不坏。”   席应真一笑,乐之扬兀自呆立,冷玄蓦地张眼,锐声叫道:“兀那道士,陛下夸赞你呢!还不赶快谢恩?”乐之扬一愣,慌忙屈膝跪倒,说道:“谢过陛下。”   朱元璋抬手说道:“免礼了吧,你今年多大了?”乐之扬暗暗松一口气,低声说:“快十八了。”   “十八?”朱元璋拈须沉吟,“微儿,刚才吹笛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了。还记得两年前那个小太监么?无怪我觉得小道士面善,原来他俩长得真有些相似。”   乐之扬只觉两眼发黑,快要昏了过去,朱微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听朱元璋慢慢说道:“微儿,我知道,小太监对你有救命之恩,他被张天意杀死,你心里一直难过。宫里宫外的笛手,大都配不上你的琴声,这两年你落落寡欢,想必也是少了知音的缘故。如今可好,照我看来,小道士的笛子比那小太监高明一倍,以后我若有闲,必当招他入宫,与你琴笛和鸣……”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刚要松一口气,忽听冷玄说道:“圣上明断,道士不是太监,怎可在宫里行走?若要他为公主伴奏,顶好将他一刀阉了。”   乐之扬又惊又怒,朱微也白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行?女儿宁可不要人伴奏……”朱元璋挥了挥手,笑道:“冷玄说的不无道理……”乐之扬只觉一股冷气从背脊蹿起,头皮阵阵发麻,但听朱元璋又说:“但那只是寻常之理,太医也不是阉人,照样在宫里行走。道灵是牛鼻子的徒弟,偶尔往来宫中,也不违宫廷之禁。”   冷玄幽幽一叹,说道:“陛下如此说,奴才不敢多言。但宫禁大事,还是谨慎为妙。”朱元璋淡淡说道:“宫中护卫由你负责,一切你去安排好了。”冷玄点一点头,闭目缩身,有如一道暗影,徐徐退回到老皇帝身后。   乐之扬心中大骂:“老阉鸡好不歹毒,居然想要阉了老子,他自己做不成男人,就指望天下人跟他一样。”想到这儿,又生疑惑,“老阉鸡的眼光歹毒,也不知他看出破绽没有?”想着凝目看去,冷玄神色木然,凝立不动,看上去生气全无,就像是一尊白纸糊成的假人。   忽听朱元璋又说:“牛鼻子,今天来了就别走了,陪我下两局棋,说几句陈年古话。而今打天下的老人越发少了,除了你,就只有耿炳文和郭英了。”   朱微笑道:“父皇和师父下棋说话,我在一边弹琴烹茶。”   朱元璋笑了笑,挥手道:“冷玄,你带小道士去歇息,不要慢待了他,也别让他宫里面乱跑。”   “遵旨。”冷玄看了看乐之扬,慢悠悠说道,“请吧!”乐之扬纵然不舍朱微,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跟在冷玄身后。   老太监当先引路,左一拐,右一折,白影萧索,恍若鬼魅,走了数百步,到了一处回廊。冷玄左右看看,但见无人,陡然脚步一顿,向后掠出。乐之扬眼前一花,便觉疾风袭来。他欲要躲闪,却快不过冷玄鬼魅幻形似的身手,只觉脖子一紧,仿佛加了一道铁箍,整个人腾空而起,砰地撞在了一根廊柱上面。   乐之扬后脑剧痛,背脊欲裂,脖子似要断成两截,定眼看去,冷玄一手拎着拂尘,一手捏着他的脖子,脸上枯槁无光,两只眼睛冷如冰雪,直勾勾盯着乐之扬,眼底深处,涌出一股狠意。   “小子。”冷玄的声音又轻又冷,“你好大胆子!”   “谬赞……谬赞……”乐之扬从嗓子眼里迸出字儿,“冷公公……你……认错人了吧……”   “屁!”冷玄啐了一口唾沫,“你瞒过得陛下,瞒得过我吗?陛下认不出你,那是他先入为主,当你已经死了。你想瞒过冷某,那是白日做梦。”   乐之扬挤出笑意:“我要白日……咳……做梦,一定……咳……梦见冷公公脑袋搬家……”   “笑话?”冷玄目光更冷,“凭你这点儿猫狗功夫,也能让我脑袋搬家?”   “怎么不能?”乐之扬慢悠悠说道,“当初是你把我带出皇城,我要穿了帮,你也一样完蛋。朱元璋对你信任有加,如果知道此事,一定恼羞成怒,别说脑袋搬家,没准儿将你五马分尸。”   冷玄的面皮抽动一下,森然道:“小子,我生平最讨厌被人要挟。我与陛下以信义相交,我只要护他周全,别的如何,他从不多问。但凭你只言片语,岂能离间我君臣之义?”   “好个君臣之义。”乐之扬笑了笑,“但不知这个君是元顺帝呢,还是洪武帝呢?”   刹那间,冷玄的脸上布满紫气,瞪了乐之扬片刻,忽而撇嘴冷笑:“小子,你别当我不敢杀你。我护卫禁宫,有生杀之权,只要找个借口,就能要你的小命儿,比方说杀个把宫女,嫁祸给你,说你逼奸不成,杀人灭口,被我撞见,将你击毙。陛下信任于我,不会起疑,席应真纵有怀疑,也无奈我何。”   乐之扬将信将疑,想这老太监歹毒阴狠,如果逼急了,没准儿真会狗急跳墙,想到这儿,笑着说:“冷公公,你不想要‘灵道石鱼’了吗?”   冷玄听了这话,神色稍缓,转了两下眼珠,徐徐说道:“石鱼在哪儿?”乐之扬笑道:“没了。”   “什么?”冷玄白眉怒挑,“没了?”   “是啊。”乐之扬说道,“我拿到石鱼,一顿铁锤砸得粉碎,结果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大字。”   冷玄忙问:“什么大字?”乐之扬笑道:“你是白痴!”冷玄一愣,登时明白受了戏弄,大怒之下,手指加劲,捏得乐之扬吐舌瞪眼,几乎断气。冷玄待他吃足了苦头,方才松手冷笑,说道:“臭小子,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乐之扬缓过气来,笑道:“老阉鸡,你舍得杀我?”冷玄说:“你交出‘灵道石鱼’,我就饶你不死。”乐之扬道:“不是说了吗?里面一张白纸,四个大字。”   冷玄自然不信,冷冷道:“你不说也行,如今你落到我手里,我总有法子叫你开口。”乐之扬笑道:“那也得看小爷高兴。”心里却明白,自家的小命儿是保住了,冷玄为了“灵道石鱼”,下手之时必有迟疑,但凭此一点,大可与他好好周旋。   两人怒目相向,冷玄的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还是舍不得石鱼。他见乐之扬武功平平,必然还没有解开石鱼之谜,只要恩威并用,不怕他不吐露实情,当下怒哼一声,放开乐之扬:“小子,总而言之,你离宝辉公主远一些。公主万金之躯,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你这小狗,可不要坏了她的清誉。”   乐之扬听到“嫁人”二人,胸中一阵刺痛,咬牙说道:“老阉鸡,你废话真多,她嫁不嫁人,跟我什么关系?”   冷玄瞪着他,神色狐疑,半晌方道:“小子,你少弄鬼,随你什么把戏,老夫一眼就能看穿。”说完转身向前,带着乐之扬走了二十来步,来到一个清幽宫院,院中宫室卑小,吃穿用度却一应俱全。冷玄召来两个小太监跟随乐之扬,明说服侍,实则监视,他自己不能久离朱元璋,安排妥当,便即离开。   小太监送来御膳,乐之扬饱餐一顿,躺在床上,心潮起伏。朱微已经许配他人,尽管在他意料之中,可是当真听到,仍如五雷轰顶。事到如今,除了将她忘掉,实在别无他法,可要当真忘了少女,比起断手挖心还要痛苦十倍。乐之扬只要闭上双眼,就会看见一张白莲似的俏脸,一想到她就要嫁给耿璇,便觉心如刀割,恨不得就此死了。   他躺在床上,既不想起身,也无法入睡,望着天窗光亮暗去,日落月升,又是夜晚。席应真仍无消息,看样子,要在这深宫待足一晚了。   乐之扬半昏半睡,过了一阵,忽听远处传来脚步之声,似乎有人踏着快靴走来。乐之扬不能行功,可内力仍在,耳目聪灵远胜常人,数丈之内,风吹草动均能听见。   有人叫了一声,脚步陡然停下,跟着传来一阵低语。正疑惑,“嘎吱”一声,中门大开,两个小太监推开门户,走进来一个年长太监,手持拂尘,脸色阴沉。乐之扬越发惊讶,起身问道:“干什么?”   “公主有请。”大太监尖声说道,“仙长跟我们走一趟。”   乐之扬听见“公主”二字,登时热血贯顶,心子一阵狂跳,可是稍一冷静,又觉蹊跷:朱微公然召见,就不怕惹起他人的猜疑么?   犹豫未决,大太监不耐道:“仙长,请动身。”   听到这一句,乐之扬疑念顿消,只觉脸热心跳,答应一声,快步上前。太监挑着灯笼在前引路,穿廊绕树,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到了一处宫殿外面,太监忽地停下,说声:“到了。”   宫殿幽深,灯火也无,宫外荒烟蔓草,凄凉不胜,不似活人所居,倒有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太监推开宫门,又说:“请进。”乐之扬望着门洞,心中火热起来,不顾一切,跨过门槛。   出乎意料,室内空荡荡一无所有,乐之扬正觉惊疑,忽听砰的一声,门从后面关上。   乐之扬吃了一惊,正想转身破门,忽听咯的一笑,甚是清脆悦耳。乐之扬不觉心血上涌,应声望去,但见月光穿过天窗,映照出一个修长窈窕的影子。   笑声咯咯不断,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女子,劲装裹体,胸挺腰细,随她移步向前,宫髻上的凤钗摇来荡去。   乐之扬望着女子,心跳如雷,口唇发干,一张口,“朱”字到了嘴边,还没叫出,忽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上。   女子走到月光之下,出乎乐之扬意料,她不是朱微,而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女,面孔秀丽白嫩,十足的美人坯子,可惜眼角向下、翠眉斜飞,透出一股子刁悍凌厉。她的体态与朱微有七八分相似,乐之扬情令智昏,认驴为马,不由大为羞惭,悻悻问道:“你是谁?”   少女嘻嘻一笑,说道:“你猜我是谁?”乐之扬没好气道:“你是个鬼。”   “你说什么?”少女脸色大变,目涌怒意,“你敢骂我?”   “你若不是鬼,夜半三更跑来干什么?”   少女怒气更甚,厉声道:“你才是鬼,哼,我知道的,你是席应真的徒弟。”   乐之扬笑道:“谁说我是席应真的徒弟,我脸上又没刻字。”少女瞪着他惊疑不定,忽又喝道:“你不是席应真的徒弟么?”乐之扬笑道:“那可不一定。”少女更加糊涂,一跌脚,怒道:“什么叫不一定?”   “不一定就是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少女叫他绕得糊涂,转了几个念头才醒悟过来,咬牙道:“好哇,你又戏弄我。哼,你不认也不行,紫禁城里,除了你和席应真,还有谁穿道士袍子?”   “聪明。”乐之扬拍了拍手,伸个懒腰,“可惜道爷困了,没空陪你聊天。”说着转身要走,冷不防身后疾风扫来,乐之扬慌忙闪身,忽见一条长鞭从身边掠过,刷地抖直,又如灵蛇一般卷了回来。乐之扬躲闪不开,顿被缠住左脚,一股大力涌至,拖得他横空飞起。   乐之扬内力不再,身法却没撂下,身在半空,右脚向下,腰身急拧,逆着长鞭的缠绕之势,凌空转了两匝,落地之时,左脚已经摆脱了长鞭,身如龙蛇,滚地而出。   少女不意他奇招脱身,“咦”了一声,长鞭贴地扫出。乐之扬刚刚起身,眼前黑影一闪,左脸啪地挨了一鞭,从额头到嘴角,似有火焰流过一样。   少女一照面就连下毒手,乐之扬又惊又怒,抽出腰间竹笛,大声道:“你干吗打人?”   “打你又怎样?”少女一手按腰,冷笑说道,“你真的是席应真的徒弟吗?照我看来,你的功夫稀松平常,比起宝辉差得远了。”   乐之扬的脸上火辣辣生痛,原本正要发怒,听到“宝辉”两字,忍不住问道:“你也认识朱微?”   “放肆!”少女厉声喝道,“朱微两个字也是你叫的么?”乐之扬没好气道:“不叫朱微叫什么?”   “当然是叫殿下、叫公主。”少女大不耐烦,“你这个人,一点儿也不懂规矩么?”   “就算我不懂规矩!”乐之扬眼珠一转,“你是谁?你又怎么认识朱微?”   少女冷笑道:“你别管我是谁,你是宝辉的同门,一定学过‘奕星剑’吧?”   “学过又如何?”乐之扬说道。   “好啊!”少女目透喜色,“你将剑法从头到尾演示一遍。”   乐之扬哑然失笑,说道:“你又不是皇后公主,我干吗要给你演示?”   少女脸色一冷,说道:“谁说我不是公主?”乐之扬一呆,猛可想起,太监相邀之时,说过“公主有请”,难道说这个刁蛮女子真是什么公主?想到这儿,大觉不可思议。   少女心中不耐,喝道:“小道士,你到底演不演示?”乐之扬笑道:“不演示又如何?”   “不演示?”少女目光一寒,忽地厉声喝道,“先吃我一顿鞭子。”长鞭一抖,刷地绕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使出灵舞,仰身躲闪,不意那鞭子看似向左,忽而向右,带起一股疾风,啪地抽中了他的左肩。乐之扬又痛又怒,向后猛地一跳,从腰间摘下竹笛,那鞭子像是一条飞蛇,凌空扭动,逶迤飞来。他寻思斩蛇斩头,看准鞭梢,使一招“月出沧海”,举起笛子横挑而出。   啪,鞭梢击中笛子,乐之扬虎口发热,笛子几乎脱手,长鞭稍稍一缩,忽如毒蛇昂首,闪电一鞭,正中乐之扬右边大腿。   少女的武功并非极高,放在东岛也不过二流。乐之扬内力如在,胜她并非太难。现如今,分明看清长鞭的来势,也知道如何拆解,偏偏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挑中鞭身,也无力使其退缩。少女的鞭上有一股奇妙的潜劲,伸缩如电,势大力沉,乐之扬左遮右挡,均是无用,只听啪啪连声。他连挨数鞭,肌肤欲裂,痛得叫出声来。   少女本可将他一举击倒,但恨他出言不逊,存了猫玩老鼠的心思,故意加以羞辱,当下站着不动,左一鞭,右一鞭,打得乐之扬双脚乱跳。她心中快意,笑嘻嘻说道:“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吗?跪下来求饶,我让你少挨两鞭。”   乐之扬怒道:“求饶?求鬼还差不多。”少女脸一冷,手腕陡然一抖,长鞭向前绕出,刷地缠住了他的左脚,用力一拽,乐之扬手忙脚乱,向前摔倒,只觉鼻孔一热,两股鲜血涌了出来。   乐之扬愤怒欲狂,一股屈辱充满胸膛,恨不得跳起来跟她拼命。可是对方武功既高,手段也狠,此处又是深宫荒园,叫她活活打死,怕也无人知道,当下按捺怒气,极力思索应对之法。   少女见他趴在地上不动,喝道:“装死么,快起来。”手起鞭落,接连两鞭,抽中乐之扬的头脸后背。乐之扬本想趴着不动,诱她上前,再用“捕鲸手”的擒拿功夫将她制服。不想长鞭可以及远,少女不用靠近,也能狠下毒手,一时挨了两鞭,痛得连声哼哼,只好爬起身来,还没站稳,手臂又被缠住,横着拖出丈余,砰地撞上了一根柱子。   乐之扬两眼发黑,差点儿昏了过去,只听少女冷笑道:“怎么样,服不服?哼,没用的家伙,就凭你,也配做席应真的徒弟?”她有意逞威风,一面说话,一面挥舞长鞭,鞭身忽伸忽缩,忽曲忽直,忽而挽成朵朵鞭花,凌空振动,异响连连。   乐之扬听见声响,心头忽地一动。他经脉受阻,“灵曲真气”运转不了,连带“灵舞身法”也不能曲尽其妙,唯独在风穴前练成的“灵感”,非但不曾消退,反而与日精进,无论何等细微、嘈杂的声响,一旦落入耳内,均能辨析入微、自成条理。   听着长鞭振动,乐之扬分明感觉,这声音嗖嗖来去、节奏井然,当成一支乐曲也无不可。虽说音符间的起承转合,远不如“风穴”变化无方,但只要把握住其中节奏,不难从前面的挥鞭之声,判断出长鞭下一招的走向。   突然间,乐之扬灵光闪动,一行字句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天地有节,动静有方,弛骤之道,一以贯之,知其前而制其后,应节而发,举无不中……”   这一段经文出自《妙乐灵飞经》的《灵飞篇》,意即是:天地万物均有其节奏,这节奏包括动静、快慢等变化。这些变化一以贯之,好比一首曲子,须有独特的节奏,方能成其为曲调,节奏贯穿首尾,不可前后相悖,如不然,演奏出的曲子一定不伦不类。   天地有节,动静有方,乐曲有节奏,武功亦有节奏。音乐越动听,节奏越独特,武功越高明,节奏也越微妙。面对一路武功,只要把握住其中的“节”,就能由前面一招,推断出后来的变化。   “鳌头论剑”中,乐之扬和阳景交手,曾将“碧海惊涛掌”当作一支曲子,看出掌法的后续变化,但当时内力充沛、进退如神,打败阳景,靠的多是“灵曲真气”,纵然一时感知,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而今内力尽失,只有“灵感”。乐之扬凝神听去,但觉少女的长鞭大可当成一件乐器,所用的鞭法,也可看成一支曲子,其中节奏独特,也算一流武功,可惜少女火候不到,施展起来未见高明。   正想着,少女深感不耐,又是两鞭落在乐之扬背上。鞭上蕴含奇劲,直透肺腑,所过俨如火烧刀割一般。少女举鞭,还要再打,乐之扬蓦地跳了起来,大喝一声:“慢着。”   少女微微一愣,冷笑说:“服了么?快把‘奕星剑’演示一遍,要不然,我打得你浑身开花。”乐之扬笑道:“你要我演示‘奕星剑’,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少女目光一寒,锐声道:“这个不用你管,要命的话,马上演给我看。”   乐之扬见她神气焦急,心中大为奇怪,眼珠一转,叹气说道:“可惜啊,我演示不了。”   “为什么?”少女一愣。乐之扬哈哈大笑,说道:“因为我压根儿不会。”少女瞪着他脸色发白,冲口道:“你、你刚才怎么不说?”乐之扬笑道:“你没问我,我怎么说?”   少女目光一寒,银牙紧咬,其中迸出字儿来:“你找死。”长鞭一抖,鞭未至,风已来,割面生痛,不同以往。   乐之扬听其风声,便知少女受了激怒,这一鞭全力扫出,落在身上不死即伤。想到这儿,他吸一口气,聆听风声,非但不闪不避,反而迎着鞭子跨出一步。   这一步有意无意、左旋右挪,俨然江东独步,大得《灵舞》法意。只听耳边风响,鞭子一击落空,少女惊觉之时,鞭子已经落在外门。乐之扬跨入长鞭圈内,看似自投罗网,实则闯入了这一鞭的空门,若是内外兼修的一流高手,趁势紧逼,少女必败无疑。   少女师承高人,见识不凡,不容乐之扬近前,清叱一声,向后跳开,鞭子凌空舒卷,形如一条盘蛇,刷地缠向乐之扬的脖子。   乐之扬头也不回,只是聆听鞭风,心里就已勾画出长鞭的走向。若以音律作比,少女前一招好比羽声,慷慨激烈,清越壮怀,后一招则是商调,欲说还休,大有缠绵悱恻之意。这两个调子一扬一抑,迥然有异,为免变化突兀,必要相应的调子加以过度,高明的乐师,前后衔接,了然无痕,但若能耐稍弱,两招一来一去,必然生出破绽。   这破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乐之扬没有内力可以依仗,专注两耳之间,灵觉更加敏锐。当下也不转身,使一招“荧惑守心”,举起长笛,反手向后一挑。这是“天元剑”的妙招,不偏不倚,正中长鞭劲力的断续之处。少女的内劲传到该处,陡然遇上阻碍,无法传到鞭梢,半条鞭子登时泄气,活像一条死蛇,轻飘飘扫过乐之扬的后背,有气没力,全无杀伤。   少女大为吃惊,收回鞭子,想要变招。乐之扬听其节奏,猜到后面一招应该近似于音律中的“变徵”之调,当下使出“紫微斗步”,旋身而上,使一招“彗星扫廷”,竹笛绕过少女的鞭势,刷地抽向她的左颊。   这一招蓄势而发,少女遮挡不住,急急向后仰身,可仍是迟了一步,笛子扫过些许,面颊隐隐作痛。她又惊又怒,只怕容貌受损,只好放弃了反击的心思,纵身向后跳开,同时不忘叫道:“这一招是奕星剑么?”   “是啊。”乐之扬一面回答,一面移步转身。少女怒道:“这一招叫什么?”说着挥鞭横扫,鞭势凌厉,声如裂帛。   “这一招么?”乐之扬边说边笑,“叫做‘打烂狗头’!”忽地左一摇,右一晃,看似漫不经心,却躲过了少女势在必得的一鞭。   少女又惊又怒,破口骂道:“你才是狗,狗道士,看我打烂你的狗头。”说话声中,刷刷刷连抽数鞭,鞭势纵横,密如织网。但乐之扬已经看破了这一路鞭法的节奏,动静快慢,进退曲直,各种变化均已了然于胸。少女的鞭法固然精奇,本人却未能曲尽其妙,加之天性骄纵,接连数鞭没有打中敌人,登时怒满胸膛、心浮气躁。乐之扬每次出手,又直指她前后两招的破绽,几招下来,搅得她荒音窜板、章法大乱,破绽越来越多,渐渐无法收拾。   又拆数招,少女转身之际,腰间“五枢穴”暴露出来。乐之扬见机,挥笛点出,少女觉出风声,极力拧身躲闪,她内力既强,举动神速,乐之扬尽管洞悉先机,出手仍是慢了一步,笛子攻到之时,少女已经转身。乐之扬看见便宜,顺势挥笛,啪的一声,正中少女丰满多肉的臀部。   少女尖叫一声,像是踩了尾巴的猫儿,捂着身后,跳开数尺,瞪着乐之扬两眼出火。乐之扬收起笛子,笑嘻嘻道:“这一招也出自‘奕星剑’,你猜叫什么名字?”   少女虽在盛怒之中,也忍不住问道:“叫什么?”乐之扬见她漫无心机,登时哈哈大笑,说道:“这招叫做‘竹笋子炒肉’!”   “竹笋子炒肉?”少女一转念头,忽又明白受了戏弄,怒不可遏,厉声叫道,“狗道士,有你无我。”挥舞长鞭,恶狠狠抽来。   乐之扬看破了她的鞭法,纵然闭上双眼,也能听风辨位,当下举步转身,“紫微斗步”融合“灵舞身法”,长鞭掠身而过,乐之扬欺身而进,逼到少女身前,扬起笛子,点向她心口“膻中穴”。   此时长鞭均在外门,收鞭回击也是不能,少女一咬牙,左手一翻,多了一把亮汪汪的匕首,挽起一抹刀光,刺向乐之扬的面门。   乐之扬只看穿了鞭法的节奏,忽然多了一把匕首,鞭匕齐出,节奏大大生变。他的“灵感”之术不过初窥门径,遇上如此变故,登时应对不及。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长鞭适于远攻,匕首适于近守,正好弥补上鞭法破绽,乐之扬躲闪不及,但觉手臂一凉,登时血染衣袖。   少女一招得手,喜不自胜,但见乐之扬手忙脚乱,当即匕首虚晃,右手长鞭一抖,刷地缠绕回来。乐之扬防了匕首,忘了长鞭,顾此失彼,忽觉浑身一紧,已被鞭子缠了两圈。他欲要挣扎,鞭上奇劲涌来,深深陷入皮肉,少女娇叱一声,陡然发力,乐之扬身不由己,登时摔倒在地。   少女看着对手,娇喘微微,香汗淋漓,想到方才所受屈辱,不由恶向胆边生,狠踢了两脚,封住乐之扬的穴道,俯下身子,咬牙说:“狗道士,你想怎么死?”   乐之扬心知这一次难逃劫数,索性笑道:“我想吃西瓜撑死。”少女一愣,啐道:“如今是深秋,哪儿来的西瓜……”忽又明白对方的诡计,冷笑说,“狗道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   “谁不会死?”乐之扬说道,“总有一天,你死得比我还惨。”少女道:“怎么?我宰了你,谁还能替你报仇不成?”   “有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老天爷替我报仇。”   “呸!”少女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也能劳动老天爷?”   “你不信么?”乐之扬慢条斯理地说,“你杀我用匕首,老天爷杀你,用的是时光。”   “时光?”少女原本一腔杀意,恨不得在乐之扬身上捅几十个透明窟窿,听了这话,只觉新奇有趣,竟不忍心立刻下手,喝道,“尽胡说,时光也能杀人?”   “怎么不能?”乐之扬笑容不变,娓娓道来,“天下最凄惨的死法,莫过于慢慢老死!你若活到八九十岁,头发掉光,皱纹满面,牙齿一颗不剩,看上去就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那时节,你想打人骂人,偏偏有气无力,躺在床上,也会屎尿齐流。大家看到你,都会远远躲开,剩下你一个人,独孤软弱,无可奈何……”   “够了,够了……”少女浑身汗毛直竖,禁不住捂着耳朵,“我不听,我不听,我才不会老,更不会死……”乐之扬笑道:“自古皇帝老儿也难逃一死,难道你比皇帝还厉害?我今天死了,死得青春年少,等你死的那天,却是又老又丑。咱们阴曹地府相见,那情形一定有趣极了。”   少女一听,犹豫起来,沉吟道:“这么说,我杀了你倒是便宜你了?”乐之扬忙说:“对呀,最好让我也慢慢老死,这样才算公平合理。”   少女看他一眼,冷笑道:“你想得美,哼,我不杀你,让你陪我慢慢老死……”   “陪你老死?”乐之扬还没还过神来,少女匕首向下,抵住他的下身:“狗道士,我阉了你,把你变成一个太监,守在宫里跟我作伴。”   乐之扬不料弄巧成拙,一时目定口呆,但觉匕首冷冰冰掠来掠去,登觉下身酥麻,浑身发软。   见他恐惧,少女越发快意,笑道:“怎么?害怕了?哼,你敢用那招、那招‘竹笋子炒肉’,这就是你的下场。”   “也罢!”乐之扬叹一口气,“还望下手之前,告知你的名号,让我知道栽在谁的手里。”   少女见他至此地步,依旧神气自若,心中也是暗暗称奇,正要自报名号,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软的声音:“她是含山公主,也是我的妹妹。”   乐之扬听出是朱微的声音,欢喜得几乎叫出声来。含山公主脸色大变,应声跳起,死死盯着门外,目光变幻数次,忽地咯咯笑道:“宝辉,你来的真巧,再迟一步,这紫禁城里怕又要多一个太监了。”   殿门吱呀洞开,朱微走了进来,衣淡如水,人淡如菊,手挽一支带鞘长剑,面容恬静自若,映照淡淡月华。   乐之扬心跳加剧,望着小公主张口要叫,可是一团热气堵住嗓子,只觉鼻酸眼热,险些流下泪来。朱微也看了他一眼,眼中也是悲喜杂糅,双颊浮起一抹红云,口中却冷冷说:“道灵,你受苦了。”   “道灵”二字入耳,乐之扬猛可念及身份,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忽听朱微又说:“含山,有什么你冲着我来,不要为难道灵。”   “我偏要为难他。”含山冷冷一笑,“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含山。”朱微轻轻皱眉,“别忘了,道灵和师父一样,都是父皇的客人。”   “父皇,哼,又是父皇。”含山紧咬嘴唇,眼里透出一股不甘,“从小到大,父皇就会疼你,从不把我放在眼里。哼,你又哪一点儿比我强?我妈是妃子,你妈也不是什么皇后;你哥哥是宁王,我哥哥也是辽王。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把你捧上天,三哥、四哥、大姐、二姐,个个都说你好。父皇生了病,不要妃子相陪,偏要你这小丫头去服侍。哼,人家都讨好你,我偏偏就不服气。照我看来,你就是个又虚伪、又狡猾的小贱人。”   朱微天性和善,不喜与人斗嘴,听了这话,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反击。乐之扬大为不忿,扬声说:“她是小贱人,你就是小淫妇。”   含山勃然大怒,厉声道:“你骂谁?”乐之扬道:“你不是淫妇,怎么深更半夜把一个大男人骗到这儿来?”含山气得跺脚:“狗道士,我找你来,是要你演示一遍‘奕星剑’,找出剑法破绽,再打败这个小贱人,哼,狗道士,听懂了吗?”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是狗道士,你就是猪公主。”含山一愣,蓦地听出他一语双关,登时目光森寒,厉声说:“好哇,你这话大逆不道,我要砍掉你的狗头。”   朱微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又怕乐之扬性子一起,强项到底,当下说道:“含山,你约我来这儿比武,我来了。道灵无辜,你把他放了。”   “不行。”含山怒道,“这小子一再冒犯我,我非阉了他不可。”   朱微目有怒色,沉声说:“含山,你一意孤行,就不怕父皇震怒么?”   “震怒又如何?”含山扬起脸冷冷说道,“父皇再不疼我,我也是他女儿。我才不信,为了一个狗道士,他会要我的命?”   朱微秀眉皱起,耐着性子说:“含山,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含山把玩长鞭,眼珠转动,“宝辉,你胜了我,我任他离开,你输了,我送你一个小太监如何?”   朱微脸色发白,看了乐之扬一眼,咬牙说:“含山,我这一次来,本不想跟你动手,不论你怎么看我,你我都是姊妹。对于父皇,我只是恪尽孝道,从未想过跟你争宠,哥哥姐姐疼爱我,那是我的造化,不是我设计骗来的。你若因此恨我,那也由得你去,只不过,道灵他,我必须带走。”   “好哇。”含山冷笑道,“那就试试看。”说着一抖长鞭,月光下鞭花乱滚,恍若飞魔幻影,发出咻咻怪鸣。   朱微看了乐之扬一眼,轻轻抽出长剑,凝立不动,剑尖斜指下方。   乐之扬看这情形,大为羞惭,本想两年苦练,此次返回中土,纵不能扬名立万,也能让朱微刮目相看,谁知道甫一见面,便要小公主出手相救。他越想越是沮丧,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   两方一动一静,僵持时许,呜的一声,长鞭抖直,凌空扫出。朱微身形略偏,斜斜跨出一步,身子随之转动,鞭影几乎贴身掠过,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四方青砖之上,多了一道浅浅的凹痕。   乐之扬看得心头一凛,暗想长鞭上的力道着实惊人,含山先前出手,似乎未尽全力。好在朱微的“紫微斗步”娴熟自如,她见长鞭将要回缩,低头向前,脚下滑动,一如凌虚御风,向含山逼近数尺。含山飘然转身,长鞭带起一股尖啸,势如蛟龙摆尾,向着朱微拦腰卷来。   朱微一晃身,不退反进,涌身冲入鞭花,手中剑左一挑,右一拨,长鞭靠近,就被挑开。嗡嗡一连数声,鞭花溃散,门户大开,两人相距不足五尺。   含山暗叫“不好”,催动劲力,长鞭一缩一伸,落向朱微的头顶。朱微身子一偏,避开长鞭,长剑向右一送,陡然停在半空。长鞭收势不住,正正扫中剑刃,嗤,古剑锋利,鞭子断成两截。   这一剑料敌在先、举重若轻,乐之扬一边看见,禁不住叫了一声“好”,心想当年戏园之中,朱微就能与张天意有攻有守,而今一过两年,剑法分明又有精进,当年只见其快,如今更见巧妙。   含山原本自信满满,不想两招不到就断了鞭子,又听乐之扬叫好,更是羞怒交迸,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脸上涌出一股煞气。她厉声疾喝,手一翻,掣出匕首,欺近朱微身前,刺向她的面门。   朱微一晃身子,翩翩向后掠出,含山的匕首只在她身前弄影,可又始终挽不着她的身子。含山心中焦躁,左手使匕,右手长鞭纵横,状如疯魔。朱微不慌不忙,手中长剑左一挑、右一拦,总是对准长鞭薄弱之处。含山唯恐鞭子再断,鞭子一发便收,不敢当真抽落。   呼吸之间,两人拆了二十余招,乐之扬心系朱微,见她屡遇险招,不由嗓子发干,呼吸发紧,一颗心高高悬起。他用“灵感”之术感知二人武功,但觉朱微剑法的中正大雅,快慢得宜,放之音乐,好比弹奏古琴,长剑一挥一送,均是恰到好处。含山公主的鞭法却是乱中有序、快中有慢,有如拨弄琵琶,轮指一挥,银瓶乍破,当心一划,便有风雨大至之势。   从场面上看,朱微落了下风,裹在鞭花之中。仔细看来,她出剑暗合奕道,每一剑攻其必救,逼得含山变招自守。反复多次,含山攻势渐弱,出鞭也越来越慢,朱微的剑法却是越来越快。两人一个变慢,一个变快,出招之速渐渐不相上下,鞭来剑往,若合符节,只不过,朱微的神情越发从容,含山的脸上却透出一股焦躁不耐。   乐之扬看得惊讶,之前他凭借灵感之术,搅乱了鞭法的节奏。如今的朱微更胜一筹,逼迫含山随着长剑出鞭,不知不觉落入了朱微的节奏,好比一头狂突乱撞的蛮牛,叫人穿了鼻孔,牵之随之,亦步亦趋。含山身在局中,也觉十分别扭,但为剑法所迫,无法变回原来的节奏,乍一看去,两人翩翩转转,身姿曼妙,俨然相对起舞,当真杀气全无。   乐之扬看得佩服,心中大有所悟:我之前一心打乱对方的节奏,却忘了自身也有节奏,不知不觉自乱阵脚,落入了对方的节奏之中,所以含山取出匕首,节奏一变,我就无所适从。若要克敌制胜,还得以我为主,自身的节奏决不能乱,而后迫使对手落入我的节奏。如能做到这一点,天下任何武功都不足为惧。又想,灵舞的法诀里说“旁若无人,天下独步”,也是这个意思,制人而不制于人,才是《灵飞篇》的法意。   想到这儿,他索性闭上双眼,只以灵感之术感知双方的变化,尽管目不能见,可双方一招一式、进退攻守均是历历如画,但觉朱微的节奏越来越快,含山的节奏越来越乱,渐渐破绽百出,她竭力变招,似要弥补破绽,可是拆东补西、顾此失彼,朱微的剑风却如水银泻地,渐渐将她的破绽充满。   “含山输了……”这念头方才闪过,便听一声尖叫。乐之扬张眼看去,含山公主反被长鞭缠住了身子,朱微左手挽住鞭梢,右手长剑指定她的咽喉。   含山的脸色惨白,眼里泪花乱转,蓦地扬起脸来,大声说:“小贱人,你杀了我好啦!”   朱微盯了她时许,垂下剑尖,淡淡地说:“我杀你干什么?你已经输了。”含山的双颊忽又涨红,挣脱鞭子,咬牙道:“你别得意,哼,总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朱微轻轻一笑,回剑入鞘,漫不经意地说:“随你好了,我半点儿也不在乎。”她越是淡定,含山越是恼怒,蓦地一跺脚,丢下鞭子,一阵风冲出宫门。   朱微望她背影,叹一口气,走到乐之扬身边,解开他的穴道。乐之扬一跳而起,笑道:“厉害,厉害,两年不见,叫人刮目相看。”   朱微望着他,眼神复杂难明,忽地幽幽说道:“真的、真的是你么?”乐之扬一愣,反问道:“不是我,又是谁?”   少女望着他,神情似哭似笑:“好像是一场梦呀,我、我只当你已经死了。”说到这儿,眼泪蓦地流了下来。   “没听说祸害遗千年么?”乐之扬微微一笑,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别哭,我这样的撒谎精,老天爷才舍不得让我死呢。”   朱微定定地看了他时许,忽地含泪而笑:“真是你呀!唉,乐之扬啊乐之扬,你个子高了,皮肤黑了,可是笛声也好,说话也罢,还是一点儿也没变。”   “谁是乐之扬?”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公主殿下,你该叫我道灵仙长。”朱微白他一眼:“我叫你撒谎精才对呢。”说到这儿,两人对望一眼,均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才笑两声,朱微忽地伸手,将乐之扬的嘴掩住,轻声说:“别笑,这儿不是笑的地方。”   乐之扬怪道:“为何?”朱微环顾四周,幽幽地说:“这儿是冷宫,囚禁犯事妃子的地方。”   乐之扬讶然道:“这就是冷宫?”朱微点头说:“打入冷宫的女子,大多活不长的。”乐之扬看了看周围,只觉阴气逼人,忙说:“小公主,这儿太冷清,我送你回宝辉宫吧。”   朱微瞥他一眼,摇头说:“你还叫我小公主么?可惜,我已经长大了……”说到这儿,她低下头去,声音又轻又细,“已经可以嫁人了。”   乐之扬像是挨了一拳,心中苦涩万分。朱微站在月光之下,螓首低垂,身影伶仃,乐之扬恨不得冲上前去,将她搂入怀里,尽情安慰怜惜。他的心情如此迫切,双脚却是动弹不得,乐之扬忽地感觉,他与朱微之间多了一道无形的高墙。这道墙打不破,也翻不过,终其一生,也只能如此罢了。   二人默默两对,四周光移影转,一如幽死妃子的精魂,门外的草丛里传出寒蛩的吟唱,婉转低回,更添凄凉。   “乐之扬!”朱微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腮边还有泪痕,她轻轻地笑了笑,“说点儿高兴的吧?你、你怎么认识师父,又怎么扮成道士进入宫里的?”   乐之扬打起精神,说起这两年的经历。朱微听到惊险处,不觉高挑秀眉,神气紧张,听到乐之扬受辱,气愤之色又溢于言表,听到粪泼飞鲸阁,又觉诙谐解气,忍不住咯咯发笑,再听说席应真身受“逆阳指”之祸,顿又紧蹙眉头,深深忧愁起来。   花了一个时辰,乐之扬方才说完,朱微望着门外夜色,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道:“无怪师父看上去那么困倦,原来是中了‘逆阳指’。嗯,他的棋力一向高过父皇,今天却是屡下屡败,下到后来,连眼睛都睁不开。父皇起初欢喜,后来见他如此,心里也很凄然……”说到这儿,她咬了咬下唇,冷不丁说道,“那位叶姑娘,你喜欢她么?”   乐之扬一愣:“你说这个干吗?”朱微漫不经意地说:“听起来,她是个很好的女子,你若错过了她,未免有些可惜。”   乐之扬胸中大痛,多年来的思念、委屈乃至于听到朱微婚事以后的伤心愤怒,蓦然之间,化为一股怨恨冲口而出:“好啊,我这就去找她!”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门前,他忽又心软,回头望去,朱微定定地望着他,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口唇微微颤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两人四目相对,乐之扬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而上。刹那间,什么皇权贵贱、宫禁森严,统统抛之脑后。他猛地冲了上去,将少女一把搂入怀里。娇躯温软如绵,鬓发间传来淡淡的馨香,少女的泪水冰冰凉凉,仿佛化为了一团迷雾,将两人轻轻地包围起来。   朱微闭上双眼,一股巨大的欢悦从心底涌起,冲淡了忧郁与悲伤,化为一股洪流,注入四肢百骸。她身心俱软,飘飘欲飞,恨不得化为一泓春水,永远融化在乐之扬的怀抱之间。   “朱微!”乐之扬的脑子里似有一团火,凑近朱微的耳轮,轻轻地说,“跟我走吧。”   “走?”朱微不胜迷乱,“去哪儿?”   “海外,无双岛。”乐之扬喃喃说道,“那儿没有别人,只有你我,谁也找不到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那儿美不美?”朱微幽幽地问。   “美啊,在那儿,我们可以坐在大树上眺望日出,太阳升起之时,就像大海睁开了眼睛。海是蓝的,太阳是红的,云霞是紫色的,紫色的云朵飞出白色的海鸥。在那儿,我可以整天整天地抱着你,永远永远也不放开。”   朱微闭眼想象,也觉快美,过了一会儿,轻轻叹道:“乐之扬,我真傻,总会相信你的鬼话。”   “你答应我了?”乐之扬心涌狂喜,“你肯跟我走?”   宫殿里一阵沉默,乐之扬的心陡然下沉,他低头看去,少女双眼微合,朱唇流光,俏脸吹弹得破,乌黑的秀眉微微颤动,过了良久,朱微张开双目,轻轻地说:“不行……”她顿了一顿,扬起脸来,秀目里忽然充满了泪水,“我不能跟你去。”   乐之扬的心陡然一沉,朱微注视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柔声说:“你也知道的,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我不知道。”乐之扬低下头,咬牙说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朱微神情木然,“我们走了,父皇和师父怎么办?父皇来日无多,无论如何,我也要留在他身边。”   乐之扬望着少女,只觉手足冰冷,骤然间,他只觉一阵虚脱,绝望如夜色一样弥漫四周。耳边传来朱微的声音,缥缈如丝,若有若无:“乐之扬,对不住,全都怪我……”   乐之扬沉默一时,放开女子,垂下双手,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怪你做什么?只怪我自己糊涂。”他沉默一下,又问,“宝辉公主,你见过耿炳文的儿子么?”   朱微听他以封号相称,心中深深一痛,沉默时许,方才点了点头。   “你愿意嫁给他么?”乐之扬抬起头来,直视少女。朱微避开他的目光,幽幽说道:“生在帝王家,许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的。”   乐之扬精神一振,急切道:“这么说,你不想嫁给他?”朱微叹了口气,没有作声。乐之扬的心跳忽又加快,蓦地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少女的纤手,盯着她目不转睛,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嫁给不爱的人。”   朱微迎上了他的目光,胸口沸水一样滚热起来,思绪纷乱如麻,更有一股说不出的甜美。明知乐之扬所说的全是虚妄,可又不愿彻底死心,她望着眼前的男子,只盼光阴就此凝固,两人把手而立,直到地老天荒。   “大言不惭。”一个声音冷冷传来,殿中两人大吃一惊,匆匆分开双手,转眼看去,冷玄如鬼如魅,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老眼利如刀剑,默默望着二人。   乐之扬忘了内力已失,横身拦在朱微之前,大声说:“冷玄,都是我的不对,你不要为难宝辉公主……”   话没说完,含山公主嘻地一笑,从冷玄身后跳了出来,拍手说:“你怎么不对了?”乐之扬看见她,只觉两眼发黑。若是冷玄一人,还可与之周旋,但若含山公主目睹刚才一切,可说大势去矣。刹那间,他打定主意,即使千刀万剐,受尽世间酷刑,也决计不会承认与朱微的私情。   这么一想,反觉释然,忽见朱微欲言又止,急忙抢着说:“没什么不对,刚才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含山尽管刁蛮,也没见过这样无赖的手段,登时怒上心头,厉声说道:“还敢狡辩,我亲眼看见你拉她的手,又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嫁给不爱的人’,哼,我要一字不漏地禀告父皇,看他的乖女儿干的好事。”   乐之扬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寻思原来冷玄、含山才到,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当下眼珠一转,笑嘻嘻说道:“拉手算什么?含山公主,你还脱过小可的裤子呢!”   “我脱你的皮。”含山公主气得面红耳赤,“下流鬼,你敢血口喷人?”   “谁胡说了?”乐之扬摊开双手,一脸委屈:“你是不是说过要阉了小可,把我变成一个太监?”   “是又如何?”含山不假思索,张口而出,“你这种下流鬼,活该做太监!”   “这就是了。”乐之扬笑看冷玄,“冷公公,你也是过来人,若要阉割某人,是不是该先脱裤子?”冷玄脸色发青,闭嘴不答。要知道,对于阉割之事,太监无不引为至痛,听了乐之扬的话,老太监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拍死。   乐之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接着笑道:“那时节,含山公主说到做到,正脱小可的裤子,宝辉公主忽地天降神兵,救区区于水火,自然了,含山公主的所作所为,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含山公主说出那些话,不过是吓一吓乐之扬,并没有当真动手的意思,更何况当时只用匕首比划,并未动手去解他的裤带。乐之扬这一番话半真半假,不无污蔑之嫌。含山气急败坏,冲口叫道:“狗道士,你胡说,我、我才没有脱你的裤子……”   “事关重大,我有人证。”乐之扬转向朱微,“宝辉公主,含山公主动手之时,你可是亲眼看见的。”一面说,一面大使眼色。   朱微明白乐之扬心思,他东拉西扯,无非是想堵住含山的嘴,以免她向朱元璋告状。倘若朱元璋知道此事,她倒没什么,乐之扬却是必死无疑。朱微纵然不愿撒谎,也只好违心点头。   含山气得泪花乱转,扯着冷玄的衣袖道:“师父,他们合着伙儿来诬陷我。你可亲眼看见的,他们手拉着手,一定暗藏私情。”   冷玄沉默时许,忽地冷冷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含山一愣,忽见冷玄注目看来,说道:“宝辉的事先不说,你夜半三更与男子私会,圣上知道,又该如何?拉手之事,宝辉公主还可说是小道士冒犯,小道士若是一口咬定‘脱裤’之举,只怕污损了含山公主的女德。小道士死不足惜,皇家清誉却难以挽回。故而以老朽之见,大事化了,宝辉的事你我没看见,你和乐之扬的事情,老朽也一无所知。”   含山听了这话,无言以对,心中一时怒火乱窜,恶狠狠看向乐之扬,但见他一脸欢喜,越发恼羞成怒,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块肉来。她越想越气,忍不住大声说:“师父,都怪你不教我‘阴魔指’,若不然,我一定打得这小贱人落花流水。”   冷玄正是含山武学上的恩师。他心系“灵道石鱼”,朱元璋歇息以后,便赶到乐之扬的住处,逼他交出石鱼。谁知到了一看,人去屋空,盘问两个小太监,才知道是含山公主捣鬼。于是找到含山宫,正巧遇上含山大败而回。问明朱、乐二人身在冷宫,冷玄大吃一惊,唯恐二人意乱情迷,急匆匆赶了过来。含山败得不服,也想借他的威势压一压朱微,故而死乞白赖地非要跟来。   她贵为公主,冷玄虽有授艺之德,也不便拂逆她意,只好任她跟随。两人赶到冷宫,正巧看见乐之扬和朱微挽手交谈。冷玄大感头痛,不知如何善后,好在乐之扬使出无赖本领,堵得含山有口难言。冷玄正好借坡下驴,了断此事。这时又听含山抱怨,当下说道:“好啊,你的‘冰河玄功’练到几成了?”   含山一呆,扁起小嘴,悻悻道:“四成。”   “哦。”冷玄不动声色,“那么,‘扫彗功’又练到几成?”   含山鼓起两腮,红着脸说:“三成。”冷玄淡淡说道:“阴魔指是我‘瑶池’镇派绝艺,能破天下内功。要练‘阴魔指’,冰河玄功需有九成火候,‘扫彗功’的火候也要八成以上。以你如今的修为,我教了你也是白费。”   含山跺脚道:“这样下去,要练到什么时候?”冷玄冷冷道:“似你这么心浮气躁,练一辈子也不行。顺道说一句,太昊谷的‘拂影手’有捕风捉影之能,你练不成‘阴魔指’,下次遇上宝辉照样是输。”   含山紧咬嘴唇,脸色阵红阵白。朱微看得不忍,说道:“含山,别比了,算我输给你好么?”   含山看着她,眼里泪光闪闪,忽地大声说:“我才不要你可怜,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打败你,叫你跪着求我……”说到这儿,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不愿仇敌看见,使劲伸袖抹泪,飞也似的跑了。   乐之扬望她背影,笑道:“冷玄,你好悠闲,竟然收了个公主当徒弟。”   “你懂什么?”冷玄两眼望天,“我天山瑶池,本就女子居多。本派武功,也更合女子修炼。冷某混迹其中,愧对祖师,含山入我门墙,才算得其所哉。”说到这儿,他看向朱微,漫不经意地说,“宝辉公主,你胜过含山公主用的是什么功夫?”   朱微如实道:“我用‘拂影手’捉住了她的鞭梢,再用‘天元式’里的‘星汉无极’逼她转身,从而用鞭子将她缠住。”   “好!”冷玄点一点头,“你用‘星汉无极’来刺我试试。”   朱微一怔,忙说:“不敢。”冷玄扬起脸来,冷冷道:“你若不敢,我就请席应真来刺如何?”   朱微心头一跳,寻思席应真内力尽失,遇上冷玄挑战,必然无法应付,当下拔剑出鞘,说道:“好,请冷公公赐教。”举剑斜指,注视对手。   冷玄躬身而立,足下不丁不八,左手下垂,右手拂尘斜搭在小臂之上,但见朱微犹豫不决,不耐道:“公主殿下,还等什么?”朱微微微咬牙,剑身一圈,抖手刺出。   冷玄不闪不避,刹那间,剑尖距他胸膛不过两寸。朱微暗暗吃惊,方要收剑,忽然银光闪动,拂尘后发先至,落在剑身之上。朱微顿觉虎口一热,长剑化为一道流光,嗡地刺入了上方的屋梁,剑刃直没至半,簌簌抖动不已。   朱微一招受挫,脸上失去血色,只听冷玄声如金铁,朗声说道:“老奴此举,不过告诉公主,含山之败,只是火候不足,绝非‘扫彗功’不如‘奕星剑’。”忽地伸手如电,抓起乐之扬转身就走,顷刻之间,已在数丈之外。乐之扬回头望去,朱微形影寥落,一闪而没,冷宫荒芜,转眼消失在黑暗之中。   两人走了一阵,来到先前小院。冷玄将乐之扬带到房里,喝退两个小太监,冷笑说:“小子,如今只有你我,乖乖说出石鱼下落,免得多吃苦头。”   乐之扬笑道:“石鱼不在我手里,叫张天意拿去了。”   “撒谎!”冷玄目透怒意,“你这小子,自从见面以来,从无一句真话。别当我不知道,方才你污蔑含山,坏她清誉,以便掩饰你和宝辉的奸情。”   “放你娘的屁。”冷玄辱及朱微,乐之扬莫名恼怒,破口骂道,“你一个无卵太监,又懂什么奸情?”   冷玄大怒,举起手掌将要拍下,可掌到半途,忽又停下,脸上怒气退去,露出一丝讥笑:“小子,我知道了,你敢顶撞我,乃是有恃无恐。我若伤了你,落到圣上和席应真眼里,追问起来,冷某难辞其咎。”   乐之扬被他说破心机,只好笑道:“你知道就好。”   冷玄哼了一声,说道:“你信不信,我有一个法子,既让你吃尽苦头,又叫席应真看不出毛病。”   乐之扬心中“咯噔”一下,忙说:“冷玄,你别胡来,席真人法眼如炬,随你用什么法子折磨我,事后他都能看出痕迹。”   “妙得很!”冷玄阴森森一笑,“你这么一说,冷某的兴致更高了。咱们来打个赌,席应真若能看出我的手法,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找你的麻烦。”   乐之扬见他神气,只觉头皮发炸,猛地跳起身来,拔腿跑向门外。冷玄端坐不动,哼了一声,乐之扬便觉一道冷风射来,右腿登时软麻。他单脚又跳,冷玄一指挥出,又点中了他的左腿。乐之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无论如何也挣扎不起。   “下面的法子叫做‘太阴炼魂’!”冷玄品一口茶,悠然起身,“我用‘阴魔指’点你的奇经八脉,指力所及,有搜魂荡魄之苦,但又不伤五脏六腑,不损四肢百骸。点中时痛不欲生,事后却似秋水无痕。”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小子,你若害怕,就乖乖说出石鱼下落。”   乐之扬愤怒至极,大声说道:“鱼没有,鸡倒有一只。”   “鸡?”冷玄一愣。   “对呀,一只姓冷名玄的死阉鸡……”   冷玄身为太监,生平最恨这一个“阉”字,应声大怒,挥手一指,点中乐之扬的“气舍穴”。乐之扬嗓子一堵,出声不得,只好在肚皮里大骂。   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   奇经八脉分别是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不同十二正经,也不通五脏六腑,无有定质,别道奇行。   冷玄运起“阴魔指”,指力循“照海穴”进入阴跷脉,乐之扬只觉一股冷流钻入经脉,起初还算平和,走到一半,忽然变得奇寒彻骨,所过有如千百细针刺扎。更难过的是,那指力蠕蠕而动,仿佛一只冰寒多刺的蜈蚣,循着足舟骨爬入会阴,盘桓一阵,又上行至颈窝,穿过琵琶骨进至颧骨,再由颧骨而入眼窝,围绕眼窝徐徐爬行。   只是这种感觉,已然叫人发狂。乐之扬难受至极,可又受制穴道,不能大叫大喊,但因太过痛苦,肌肤寸寸扭曲,龇牙咧嘴,看上去十足狰狞。   冷玄木无表情,过了片刻,撤去“阴跷脉”的指力,又从“申脉穴”进入阳跷脉。乐之扬只觉蜈蚣又由颈部爬进嘴里,又从嘴里钻进眼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再从太阳穴里钻了出来。   乐之扬求生不得,求死也难,如果可以出声,必定马上求饶,将《妙乐灵飞经》和盘托出。谁知老太监恨他讥讽自身残疾,存心要他吃足苦头,故而不紧不慢地一一点去,非要将八条奇经折磨个遍不可。点完第五条带脉,乐之扬早已虚脱,气息有进无出,两眼盯着冷玄,满含哀求之意。   冷玄见他痛苦模样,心中大为快意,运起指力又点“冲脉”。乐之扬此时此刻,生念全无,但求一死,可又偏偏不能如愿,望着冷玄落指,只有闭上双眼,静待痛苦来临。   正想着,冷流已经深入经脉,一如过往,行走一半,忽又变为奇寒。乐之扬浑身战栗,待要叫苦,忽觉一股热流从会阴升起,钻入小腹,迎上了那一股奇寒冷流。冷热二流相互交融,冷流为之一缓,热流却如冬眠大蛇,受了狠狠一击,陡然苏醒过来,渐粗渐热,矫健有力。   冷玄指力受阻,心中大为怪讶,当下催动指力,欲要冲开阻碍。乐之扬顿觉冷流变强,忽又压过了那一股热流,热流不甘示弱,稍一后退,忽又反击,灼热之甚,有如烈火,指力与之一交,威势顿又减弱。   乐之扬不受炼魂之苦,缓过一口气来,神志也清醒了许多,略一感知,就发现那一股热流正是堵在冲脉和任督二脉之间的少阳逆气,只因自己许久不用内力,几乎将之遗忘。这一股逆气顽固异常,这些日子乐之扬虽未管它,逆气却在不断积聚,好比地底熔岩,积聚到一定地步,势必喷薄而出,将宿主置于死地。   若是其他真气还罢,偏偏“阴魔指”属于太阴之气。太阴、少阳相生相克,两股真气在冲脉里相遇,好比冰炭同炉,势必相互克制。“阴魔指”强龙过江,少阳逆气起初大受挫折,但它根植于乐之扬体内,后续源源不断,纵然一时受挫,立刻就有补充,因此败而复战,遇强愈强,与“阴魔指”斗得旗鼓相当。   冷玄天性倔强,当年三次刺杀朱元璋,明知一死,也义无反顾。此刻遇上对手,想也不想,催动真气大力压制。少阳逆气一受挫折,反击更甚,乐之扬两年中苦练的“灵曲真气”也被激发出来,源源不断地化为少阳逆气。   双方来回攻守,有如一冰一火两条大蛇相互争斗。起初战场不离“冲脉”,但随真力变强,溢出冲脉之外,渐次流入带脉、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相持半晌,六条奇经先后充满,可是任督二脉有如天堑,逆气冲突不开,到处寻觅出路。   冷玄越斗越惊,深感乐之扬的体内大有古怪,再看那小子,脸色阵青阵红,双目半睁半闭,眉头紧蹙成一团,但远不如之前的狰狞扭曲。   冷玄大惑不解,蓦地撤了指力,厉声喝道:“小子,你捣什么鬼?”说完这话,想起乐之扬不能说话,当下拍开他的哑穴,质问,“你服不服?”   “阴魔指”一去,逆气占了上风,灼热滚烫,有如熔化的铁汁。这感觉也不好受,但比起“太阴炼魂”之苦,却又不啻于极乐世界。乐之扬屈服之心消灭,倔强之性又起,大声说道:“不服又如何?”   冷玄大怒,挥指又点“任脉”,指力盘绕如蛇,由“会阴穴”直抵“承浆穴”。少阳逆气止于冲脉,任脉中并无逆气盘踞,故而之前的痛苦顿又回来,饶是乐之扬心志过人,也禁不住嘶声大叫。冷玄微微冷笑,说道:“小子,这一下滋味如何?”   乐之扬正想开口认输,忽觉“冲脉”里的热气滚沸起来。任脉中的冷气受了某种牵引,徐徐向下流动,两股真气有如两块磁石,相互吸引,越来越近。突然间,任督二脉,豁然而开,冷热二气上冲下突,刹那之间,冰火交融。乐之扬痛苦烟消,到嘴的求饶之词又咽了回去。   冷玄正在得意,忽觉指下空虚,真气消失无踪。乐之扬的体内生出了一股吸力,源源不断地吸走他指力。冷玄不胜惊讶,又见对方的脸色变得平和,顿时恼羞成怒,沉喝一声,指上加力,谁知乐之扬的奇经之中似有无底深洞,无论注入多少指力,均被吸入其中,化为少阳逆气。   当此情形,冷、乐二人心中困惑,可又不明所以。要知道,天地之间,物极必反,有道是“冬至一阳生”,“老阴生少阳”。乐之扬修炼《灵飞经》,正练为阳,反练为阴,故而他反吹“周天灵飞曲”,在奇经之中生出了一股老阴之气,老阴之气进至“冲脉”,阴柔之至,反为少阳,久而久之,化为少阳逆气。少阳之气力量不足,无法冲开任督二脉,故而盘踞冲脉,势如一把大锁,将乐之扬一身内力牢牢锁住。   冷玄的“阴魔指”属于太阴之气,一入冲脉,顿为“少阳逆气”所吸引。老阴生少阳,倏尔化为少阳之气,不但不能伤人,反而大有裨益。   老太监内力之强,绝非乐之扬可比,“阴魔指”的指力也远远胜过乐之扬自练的老阴之气。少阳逆气得了滋养,声势大壮。任脉中虽无逆气,但冲、任二脉不过一穴之隔,阴阳相吸,少阳之气吸引阴魔指力,上下同时发力,竟尔一举冲开了任督二脉的禁制。   到了这个地步,冷玄骑虎难下。“太阴炼魂”之妙,在于控制指力,既可折磨对手,又不使其受伤。他若增加指力,固然可以击溃那股少阳之气,但也会重伤乐之扬,无法对朱元璋交代。但若撤去指力,岂不又便宜了乐之扬?这小子狡猾倔强,若不一口气将他制服,“灵道石鱼”永无到手之日。   他心中矛盾,只好硬着头皮催动指力,与“少阳逆气”的吸力相抗。逆气如鱼得水,不断吞噬指力,化为己有。乐之扬身当其锋,只觉冲脉之内如吹皮球,渐渐鼓胀起来,可是低头看去,身子一切如常,膨胀之感似又出于幻觉。   “阴魔指”甚耗真气,冷玄纵然内力深厚,时间一长,也觉丹田空虚。乐之扬体内的吸力却是愈战愈强,像是纺纱卷线,源源不断地抽走他的指力。冷玄忍无可忍,沉喝一声,蓦地撤去指力。“少阳逆气”本与“阴魔指”相持,忽然失去对手,登时化为一股洪流,冲入了任督二脉。   乐之扬浑身大震,体内闸阀顿开,真气像是蓄满了的湖水,冲开了堤坝,经过任督二脉,以逆流之势注入了十二正经。顷刻间,浑身精气逆转,有如钱塘江潮,由海入江,狂奔疾行,快如奔马,浊浪滔天。   冷玄一边瞧着,但见乐之扬双眼紧闭、神情痛苦,肌肤之下似有火焰流动,一股灼热之气从他体内发出,远隔数尺,也能感知。   老太监只觉不妙,伸出手来为他把脉,刚刚握住手腕,便觉肌肤之下传来一股潜力,火热强劲,几乎将他的手指震开。冷玄略微加力,方才制服这一股潜流,稍一探查,不禁骇然。心想:“真气逆脉而行,只有当年‘西昆仑’梁萧的‘转阴易阳术’可以办到。莫非这小子练成了这一门奇功?转阴易阳,颠倒乾坤,无怪能够抗衡‘太阴炼魂’。”一念及此,心中稍稍释然,“也罢,败给了西昆仑的盖世神功,冷某也不算十分丢脸。”   正想着,忽见乐之扬张开嘴巴,发出“啊啊”之声,口中所喷之气灼热似火,眼耳口鼻均渗出血水。   冷玄大皱眉头,再把脉门,但觉乐之扬真气乱冲,大有阳亢绝脉之象。原来,真气逆行无阻,少阳之气失去遏止,渐渐化为了老阳之相。所谓“亢龙有悔”,如果没有“老阳化少阴”的手段,阳亢至极,必定精血焦枯而死。   乐之扬如果死在此间,朱元璋过问起来,冷玄无以塞责,尽管十分不愿,他也必须救人。也是乐之扬命大,换了他人,面对如此阳气,必定无法可施,冷玄的“阴魔指”至阴至柔,正是老阳之气的克星。   情势危急,冷玄不敢怠慢,运指如风,点向乐之扬后心的“至阳穴”。这是全身阳气所钟,一旦点中,老阳之气必受挫折。冷玄只怕伤人,故而只聚起了五成指力,谁知才中穴位,便觉指尖一热,从乐之扬体内涌出一股灼热之气,循着他的指尖钻入了“手太阴肺经”,几乎冲乱了他的内息。   冷玄吃了一惊,不及缩手,忽见乐之扬张开双眼,其间血水充溢,眼神迷乱之中透出一股癫狂,突然一跳而起,向着冷玄一掌拍来。   乐之扬气血逆行,收束不住,身心至为紧绷,已经到了一羽不能加的地步,指力加身,顿生反击。他的体内真气洪劲,早已冲开了冷玄所点的穴道,故此纵身出掌,一股真气涌向右手,谁料刚到肘间,真气突然向后一缩,神速如电,劲道十足。乐之扬还没明白发生了何事,真气反冲己身,五脏六腑也似翻转了过来。这就好比他蓄满劲力,向冷玄打出一掌,结果不知为何,这一掌一丝不落,全都打在他自己身上。   冷玄见乐之扬跳起出掌,纵身跳开,暗暗戒备。不料乐之扬掌力方出,忽然如受重锤,脑袋向后一仰,身子横空飞出,只听卡啦啦一阵响,将身后一张八仙桌压得粉碎。冷玄不胜惊异,上前一看,但见少年闭眼咬牙、脸色青紫,鼻息有进无出,早已昏了过去。   乐之扬昏昏沉沉、如处蒸笼,浑身酷热难当,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这感觉难受如死,好在有一股真气不时注入体内,宛如一道冷泉,浇灭身上的烦热。   过了不知多久,他渐渐有了知觉,但听耳边有人说话。一个声音尖锐刺耳,正是冷玄;另一个嗓音苍劲浑厚,却是席应真。   但听冷玄说道:“他阳气太盛,冲突不禁。督脉为‘阳气之海’,好比阳气之帅,只有制服其帅,其余的阳气才会屈服。”   “不然!”席应真说道,“他全身真气逆转,阴反为阳,阳反为阴,他人的督脉统领阳气,他的阳气却流入了任脉。任脉本为阴气所系,如今变为阳气之宗,所以你方才点他督脉诸穴,收效甚微,不妨试一试任脉。”   乐之扬听到这儿,想要张眼去看,可是眼皮重过千钧,说什么也无法张开,不由心想:“席道长怎么也在……我在哪儿……我究竟怎么了?”   “不对……”冷玄又说:“任脉为阴气之渊,任脉受阻,必然阴气暗弱。他的阳气本就亢奋难制,如此一定走火入魔。他五脏有伤,倘若二疾齐发,没准儿要了他的小命儿。哼,席应真,我按你说的出手也行,若有三长两短,全与冷某无关……”   “你休想推卸塞责!”席应真声音冷峻,“他之前虽有真气逆流之患,但却受阻于冲脉,任督二脉有如雄关大锁,挡住逆行之气,使其不至于泛滥伤身。你我都是行家,理应明白,若无极厉害的外力相助,不可能一夜之间打通任督二脉……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多说,但你若不将他治好,陛下那里我自有话说……”   冷玄略一沉默,忽地怒哼一声,说道:“也罢,我双指齐下,任脉犯险,就走督脉。哼,这小子一身经脉乱七八糟,找到穴位也不容易,我尽力而为,若有错漏,老道你也不要穷追猛打。”   “冷公公。”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也许你的指力不足……”乐之扬听到这儿,精神大振:“她也来了……”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浑身瘫软如绵,连一根小指头也无力抬起。   “我已用上了六成指力,提至七成,我怕他经受不起……”冷玄说到这儿,沉默半晌,忽又慢慢说道,“公主你说的也有道理,这小子通身潜力无穷,有如罡气密布,我每出一指,就有潜力抵消我的指劲,七损八折,真正入体的不过四成。也罢,我用七成指力,点他的任脉试试……”   说到这儿,乐之扬忽觉心口一痛,跟着一股冷流注入体内,猛可迸散开来,奇寒彻骨,如坠冰窟,紧跟浑身热气聚拢,骤然反扑。冷热之气势如狂龙纠缠,乐之扬的耳边轰轰隆隆,仿佛数十个炸雷响过,蓦然间,他双眼一黑,再一次失去知觉。   又不知过了多久,乐之扬再次苏醒,但觉高热退去,身子轻快许多。他张开双目,只觉又酸又胀,光亮入眼,脑子一阵晕眩。   “醒了么?”席应真的声音传来,乐之扬一挺身,发现已能动弹。他坐了起来,转眼看去,只见锦帐奢华,丝被轻软,周围珠玉生辉,宝鼎异香流转,席应真坐在一边,注目望来,手拈长须,眼里透出一丝关切。   乐之扬默察体内,但觉真气如流,无所不至,只是逆流反行,叫人十分不惯。如此察看一遍,似乎全无异样,乐之扬忍不住叫道:“席道长,我全好了么?”   席应真点了点头,徐徐说道:“你能活着,多亏冷玄。‘阴魔指’天下绝学,既可杀人,也可救人,冷玄使出浑身解数,花了三昼夜的工夫,不惜损伤元气,方才暂且化解了你的阳亢绝脉之劫。”   “暂且?”乐之扬一愣,“还会复发么?”   “我也说不明白。”席应真手拈长须,面有忧色,“你体内情形之奇,老道我也从未见过。”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你将真气逼出体外试试,但记住,不要太过用力。”   乐之扬莫名其妙,当下动念运气,真气刚到肩膊,忽然闪电回缩,势如一记重拳,笔直冲向胸口。乐之扬血气翻腾,险些儿昏了过去,好容易缓过气来,茫然问道:“席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席应真看着他苦笑道:“你逆行真气,打乱了周身的经脉。现如今,你的内气固然充沛,却出了几件怪事。”老道顿一顿,说道,“第一件,穴道随气而走,并不固定一处……”   “这可好。”乐之扬大喜过望,“人要点我穴道,岂非无从下手?”   席应真略略点头,脸上却无喜色:“第二件事可就不太妙了。你的真气只能留在体内,一旦向外逼出,就会反冲脏腑,伤人不成,反而自伤。好比你打冷玄那一掌,你想用多少真气打他,就有多少真气反过来伤你。”   乐之扬听了这话,呆若木鸡,过了半晌才说:“这么说起来,我不能再用内功了?”   “也不尽然。”席应真说,“只在体内运行,倒也无关紧要。况且你打人,真气伤你,别人打你,真气也会伤人,这是第三件事。”   “别人打我,真气伤人?”乐之扬莫名其妙,挠头说,“这是什么意思?”   “逆行之气布于全身,一如我道门先天罡气。有人打你一拳一掌,真气也必相应反击。冷玄将‘阴魔指’指力提至七成,方才压制住你体内的逆气。而今你阴阳调和,内息较之阳亢之时更加浑厚,若遇外力,反击之势也更为惊人。”   乐之扬越听越糊涂:“席道长,这么说起来,我到底强了还是弱了?”   “我也不知道。”席应真缓缓摇头,“你不能用真气伤人,遇上等闲之辈,要用真气伤你也不容易,守强攻弱,祸福难料。但有一件事最为糟糕,先代炼气之士,譬如‘转阴易阳术’,逆转真气只是权宜之计,事后必定变逆为顺、回归常态。你的情形却不同,真气只可逆行,不能顺行,大大违背了天人之道。眼下纵无大碍,久而久之,脏腑和经脉必定受损。”   乐之扬听得发呆,半晌又问:“席道长,用我的法子,你也能逆转气血么?”   “难!”席应真摇了摇头,“你一身真气来自‘灵道石鱼’,与我‘凝霞神功’路子不同。此番逆转更是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就会送命。我年事已高,气血已衰,折腾到一半,只怕就会送命。”   乐之扬听到这儿,大失所望,他甘冒奇险,全为治好席应真,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治不好老道不说,反而将自己逼入了一个古怪境地。   换了他人,遇上此事一定愁烦至死,但乐之扬天性乐观,无法可想,也就听之任之,想了想,笑着说:“席道长,其实你的病有救了。”说着将巧遇西城八部的事情说了一遍。   席应真大为惊讶,说道:“西城八部很少离开昆仑山,如今齐聚京城,莫非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和盐帮结怨,朱元璋听了一定高兴。”   乐之扬见他神情,忍不住问:“席道长,朱元璋和梁思禽之间,你到底更赞同谁呢?”   “他两人难说对错。”席应真想了想,叹一口气说,“今时今世,朱元璋的法子更管用一些。但再过数百年,还得用到梁思禽的法子。”   “他们之间究竟有何分歧?”   “说来话长。”席应真苦笑一下,“起初不过争论治国之道,闹到后来,也不过争权夺利罢了。”他看了少年一眼,淡淡说道,“乐之扬,这些事情,你离得越远,活得越长。”   乐之扬默默点头,看了看四周,又问:“我们还在宫里么?”席应真道:“不错。”乐之扬又问:“我昏迷了三天吗?”   “救治花了三天,后来又昏迷了六天。合算起来,我们在宫里已经呆了九天,朱元璋纵不赶我出宫,老道我也呆不下去了。”   乐之扬迟疑道:“朱元璋也知道我的事?”   “他日理万机,哪儿有工夫理会这些小事?”席应真微微一笑,“再说了,冷玄害怕穿帮,百计帮你遮掩,说你感染风寒。微儿又为之附和,朱元璋问过一次,也就罢了。”   乐之扬心口一热,忙问:“席道长,朱微也来看过我吗?”席应真点头说:“你病重之时,她每晚都来看你,这两日情形好转,方才来得少了……”他稍稍迟疑,又说,“她每次守在床边,都会偷偷流泪。”说着连连摇头,似乎不以为然。   乐之扬伸手抚摸枕畔,但觉余润尚在、温香犹存,想象少女在枕边流泪的情形,心中不胜怅然,一时呆呆出神。席应真见他神情,正色说道:“小子,你不要胡思乱想,她是皇家公主,又已经许配耿家,于理于法,你都不该再有痴念。”   这话不说还罢,乐之扬一听之下,登时心生愤激,大声说:“什么于理于法,统统都是狗屁。于法,朱元璋做过乞丐,不照样当了皇帝吗?他能做天子,我为什么就不能娶公主?于理,朱微压根儿不喜欢姓耿的小子,嫁给不爱的男子,难道就有道理了?”   他一口气说完,瞪着双眼,大喘粗气。席应真盯着他,眼里不胜忧虑,半晌说道:“我答应带你入宫,如今已经践约,你也见过微儿,理应就此死心。我们再歇一晚,明天就出宫吧。”心想一旦出宫,禁城悬绝,也许可以断掉这段孽缘。   乐之扬尽管不愿,也无他法。席应真一去,他因势利导,果如老道士所说,气血只能逆行,不能顺行,脏腑之气沉滞郁结,难以流转自如。乐之扬又尝试逼出内力,可是屡遭反冲,五脏经脉均是隐隐作痛,只好闷闷躺下,想到朱微的婚约,更是心如刀割,难以入眠。   一夜无话,次日席应真上奏请辞。不久冯太监回报,朱元璋在太极殿训导群孙,命席应真前往殿中当面道别,又知他身体虚弱,特赐了一顶轿子代步。   席应真入轿,冯太监偷偷告诉乐之扬,放眼贵戚大臣,能在宫中乘轿的也只有老道士一个,皇恩浩荡,当真羡煞旁人。乐之扬不以为然,心想:“朱元璋在皇觉寺出家的时候,连轿子也坐不上。这世上强者为尊,一旦大权在握,就自以为高人一等,皇帝也好,公主也罢,都要吃喝拉撒,都有生老病死,同是血肉之躯,又比老百姓高到哪儿去?”只因朱微之事,他小小年纪,变得愤世嫉俗,一眼望去,但觉这皇宫中一切人事,全都虚伪矫情,惹人厌恶。   不久到了太极殿,皇孙们左右侍立,小的只有十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岁,个个屏息低头,聆听朱元璋和太孙朱允炆谈论政事。   梅殷站在左侧,与一个中年官儿并肩而立。冷玄仍在朱元璋身后,佝偻无神,一如往时。因是皇孙聚会,殿上并无女眷,乐之扬没有看见朱微,心中老大失落,一眼扫去,忽见朱高煦也在队列之中。这小子顽劣惯了,站无站相,左脚磨蹭右脚,两眼东张西望,双手不时抓挠胸背,他直觉有人注视,掉头看来,见是乐之扬,先是一愣,跟着面涌怒意,恶狠狠瞪眼望来。   乐之扬想起他被山、泽二主戏弄的情形,心中暗自好笑。此时拜见已毕,朱元璋下令赐座,朱允炆也上前说道:“老神仙安好,这几日忙于政务,未能参见,心中着实不安。好在今日得见,聊慰孺慕之情。”   席应真起身还礼,笑道:“太孙国之储君,当以国事为先,贫道不过方外朽木,不敢劳烦太孙挂念。”   朱允炆未及答话,忽听朱元璋冷冷说道:“牛鼻子,你先别跟他客气,哼,这国事么,他也办得不怎么样。”   朱允炆一听,脸色发白,神气尴尬,忽听有人恭声说:“陛下息怒,太孙殿下初涉政务,尚未娴熟,不免有一些错漏之处。陛下天纵神武,雄图万里,自古明君均不能及。太孙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故而日夜操劳,不敢懈怠,只盼勤能补拙,能得陛下之万一。”   说话的正是梅殷身边的官儿,他年约四旬,眉眼疏朗,彬彬儒雅,气度颇为可观。朱元璋听了他的话,脸色稍稍缓和,点头说:“黄子澄,你这个东宫伴读,别的本事不怎么样,这拍马屁的本事倒是马马虎虎。”   那官儿脸皮甚厚,听了这话,神情自若,恭声道:“小臣实话实说,不敢有一字虚言。”朱允炆看他一眼,眼里大有感激之意。   朱元璋面沉如水,又拿起一封奏章,冷冷说:“云南沐春上奏,麓川土酋刀干孟反叛,逐我使臣,杀我吏民。你给的什么批复?”   朱允炆迟疑一下,说道:“临之以兵,示之以威,派人招抚,以慰其心。”   “派人招抚,以慰其心?”朱元璋将奏章桌上一丢,“这就是你的批复吗?”   朱允炆哆哆嗦嗦,不知如何回答,黄子澄见势不妙,忙说:“陛下明断,云南蛮夷之地,叛乱多起,平复不易。自古平南者,无过于诸葛孔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七擒孟获,深得蛮夷之心。天子四境,滇南为荒服,荒服者,当以道德化之,示之以威,宣之以德,刀干孟自可不战而降。太孙上法先贤,谙熟古义,臣以为并无不妥之处。”   朱元璋扫他一眼,冷笑说:“黄子澄,这主意是你出的吧?上法先贤,谙熟古义,哼,我看是不知权变,食古不化。”   黄子澄脸色惨变,不敢抬头。朱元璋扬起脸来,扫视殿中群孙:“照我看,这个刀干孟不是孟获,诸葛亮的法子行不通,你们说该怎么办?”   众人均怕得罪太孙,犹豫未答,朱高煦正嫌无聊,一听这话,大声嚷道:“怎么办?自然是派出大军,杀他娘个鸡犬不留。”   朱元璋一见是他,脸色难看,说道:“你这小子,就知道打打杀杀?那我问你,为什么要杀他个鸡犬不留?”朱高煦一呆,挠头道:“这个么,当然是这刀干孟欠他娘的揍。”   朱元璋哈哈大笑。朱高煦见他发笑,自以为答对,登时眉飞色舞,也跟着憨笑。他身边一个二十出头、体形微胖的男子面皮涨红,伸出一手狠扯他的衣袖,朱高煦大是不耐,甩开他手,怒目相向。   朱元璋笑了几声,忽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欠他娘的揍?哼,我看是放你娘的屁!”朱高煦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说:“爷爷,我、我说错了吗?”   “错得离谱。”朱元璋瞪起两眼,“你这小子,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什么都爱蛮干。哼,打仗么,有时仓猝而发,还可不讲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讲道理万万不行。云南蛮夷聚居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该战则战,该抚则抚,因事设计,并无一定之规。你主战没错,但何以要战,总得有个道理。”他顿了一顿,又扫视群孙,“你们谁能说出其中的道理?”   众皇孙面面相对,朱高煦身边的微胖青年欲言又止,嗫嚅两下,终归低下头去。朱元璋眼看无人应答,脸色渐渐难看,目光一转,忽见乐之扬站在席应真身后,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登时更添怒气,厉声道:“道灵,你笑什么?”   乐之扬见这些皇孙变成一群呆鹅,心中鄙夷,故而发笑,不想被朱元璋看见,登时微微心慌,忙说:“小道见识浅薄,不知道皇上也会骂娘,想来想去,忍不住就笑了。”   朱元璋本也疑心乐之扬嘲笑诸孙,心里杀机大动,但听他这么一说,怒气稍减,点头说:“骂娘算什么?更难听的话朕也骂过。但你当庭发笑,藐视朕躬,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哼,好哇,你就来说说,为什么要战不要抚,答得上来就罢,答不上来,朕要打你的棍子。”一挥手,两个太监手持廷杖,走上殿来。   乐之扬久闻这老皇帝喜怒无常,没想到笑一笑也成罪名,猜测他的心思,多半是恼恨孙辈无能,可又不能一一责罚,故而找一个外来人出气。   看那廷杖,又粗又沉,民间传说,这一顿棍子下面,打死过许多名将大臣。乐之扬虽然不怕,但也不愿受这个冤枉,当下把心一横,笑着说道:“小道愚昧,私心揣摩陛下的深意。孟获与刀干孟确有不同,孟获当年威震群蛮,是南方蛮夷的首领,素为蛮夷所信服。诸葛亮收服一个孟获,也就收服了所有的蛮夷,服一人则服一方,乃是大大的便宜事,故而不惜七擒七纵,定要孟获臣服为止。倘若杀了孟获,群蛮无首,一定冒出来许多李获、王获、赵获、张获,前仆后继,遍地开花,诸葛亮连年征讨,又如何还能挥军北伐,收服中原……”   说到这儿,席应真咳嗽一声,忽道:“罢了,到此为止……”乐之扬正要住口,朱元璋却白眉一扬,摆手道:“不,让他接着说。”席应真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愁容。   乐之扬只好硬起头皮,接着说道:“小道不知刀干孟是谁,但听陛下称呼他为‘麓川土酋刀干孟’,想必只是一方之雄,并非云南百蛮之主。云南境内,如他一般的酋长势必众多,不相统属,不服王化。刀干孟驱逐使臣,杀戮吏民,倘若只受安抚,不受惩罚,其他的酋长也会争相效尤,彼此煽动,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必要加以征讨,诛其首恶,杀鸡骇猴,使后来人不敢心存侥幸。这就叫做杀一人则平一方,与诸葛孔明手段不同,但结果一样。”   他一口气说完,太极殿中一片寂然,数十双眼睛盯着他,惊讶、妒恨各不相同。朱元璋盯着奏章,拈须不语,过了半晌,点头说:“好个杀一人则平一方,就用这个做批复吧。”援起紫毫,饱蘸乌墨,刷刷刷地在奏章上写了一行,随手丢在一边,也不说廷杖之事,径自拿起第二份奏章,扫了两眼说道:“这一份是宁海知府的奏折,近日以来,倭人屡次犯我海疆。允炆,你又是怎么批复的?”   朱允炆躬身道:“孙儿之法,乃是增设堡垒岗哨,原本六十里一堡,三十里一哨,如此网罗太疏,倭寇乘虚而入,待到官兵赶到,倭人早已劫掠得手,乘船远遁。故而改为十五里一哨,三十里一堡,网罗既严,倭寇也没了可乘之机。”   “增加堡垒不失为一法。”朱元璋微微皱眉,“但如此一来,堡垒守军都要加倍,修堡垒、养兵员,费用可是不菲。这些钱又从何而来?”   朱允炆一愣,想了想,说道:“可向沿海的富户增加赋税。”朱元璋冷笑道:“增加赋税,必生民怨,民怨则为贼,你这就叫做前门驱寇、后门进贼,除一害,添一害,也不见得如何高明。”   朱允炆面红耳赤,说道:“向内陆各县征税如何?”朱元璋道:“沿海、内地都是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内陆各县未受倭人荼毒,无故缴税,怨气更重。”他想了想,忽又转向乐之扬,“小子,你怎么看?”   大殿上起了一阵骚动,皇孙们忍不住交头接耳,彼此打听乐之扬的来历。乐之扬存心跟这些皇族叫板,当下朗声答道:“以我之见,与其增设堡垒,不如多造船只。”   朱元璋拈须笑道:“有何道理?”   “堡垒是死的,船只是活的,活胜于死,这是其一;其二,造船之费,远比筑堡养兵便宜;其三,本朝海疆万里,倭寇乘船而来,见缝插针,堡垒中官兵赶到,若无船只,也只能望敌兴叹。不如以船制船,大造战舰,装设弩炮,将堡垒中的官兵练成水军,接到警讯,船先入海,截断倭人归路,而后水陆并进,前后夹击。倭寇一旦漏网,也可穷追猛打,使其殒命海上,不能返回老巢。久而久之,倭人必定不敢来犯。”   朱元璋微微一笑,说道:“这法子有点儿意思,较之前策,算是中策,至于上策么,朕还要仔细想想。”他言下之意,朱允炆的法子竟是下策。皇太孙面皮涨紫,瞪了乐之扬一眼,眼里满是怒气。   席应真见势不妙,又咳一声,说道:“陛下,贫道该告辞了。”   “慢来。”朱元璋又拿起一份奏章,“这件事更为棘手,元人进犯大同,允炆批复,谷、燕二王两路进兵,谷王正面应敌,燕王断其后路,小道士,你又以为如何?”   乐之扬随口答道:“小道不懂兵法,却知兵凶战危,莫如不战而胜。”朱元璋双目精光暴涨,沉声道:“怎么个不战而胜?”   乐之扬笑道:“给他唱一出空城计。”朱元璋奇道:“怎么个唱法?”   “燕王、谷王大可合兵一处、耀武扬威,同时对外宣称,陛下将要巡视北方。元人先见兵威,再听谣言,一定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乐之扬话没说完,黄子澄厉声喝道:“大胆,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身份?敢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污浊圣听。”   乐之扬一时忘形,听了这话,也不由面红心跳,朱元璋却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就是屎尿屁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当了皇帝,照样也要拉屎放屁。道灵,朕问你,为何你赞同攻打刀干孟,却不赞同征讨元人?”   乐之扬讪讪道:“小道只是感觉,元人比刀干孟厉害。”   这话颇出朱元璋意料,愣了一下,哈哈笑道:“厉害就不打了吗?真是孩子话!只不过,‘兵凶战危’这四个字确是至理名言,所谓‘大勇若怯’,为将之人,当有怯弱之时。老是猛冲猛打,总会马失前蹄。”说到这儿,他注目朱高煦,厉声道,“高煦,你听到了吗?”   朱高煦正在胡思乱想,应声一惊,忙道:“听到了,听到了。”朱元璋脸一沉:“听到什么?”   “这个,那个……”朱高煦头上冒出汗来,一边的微胖青年凑近他耳边小声咕哝,朱高煦面露喜色,忙说,“啊,对了,为将之人,当有切肉之时。爷爷你放心,孙儿刀法精熟,一刀下去,别说是肉,连骨头也一块儿切下来呢!”   一时间,殿上众人的模样好有一看,既想放声大笑,又怕遭到斥责,一个个鼓腮瞪眼,憋得万分辛苦。   朱元璋却不动声色,说道:“高炽啊,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当着寡人帮弟弟作弊。”   微胖青年正是朱高煦的兄长,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炽,闻言面红耳赤,低头作礼:“高炽大胆悖逆,还请陛下责罚。”   朱元璋看他时许,忽而点头说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老四的儿子。高煦得了老四之勇,但失之无赖,高炽得了老四之智,但稍嫌文弱。两个人合在一起,倒是跟老四一个模子。所以说,你们兄弟二人,须得相亲相爱、取长补短,老四倘若不在,你们要为寡人看守北方边境。”   两兄弟听了这话,齐声应道:“孙儿一定不负重托。”   朱元璋一挥手,又转向乐之扬:“道灵,你读书么?”乐之扬道:“粗略读过几本。”   “粗略也好。”朱元璋笑了笑,“你是道士,不是书生,读书得其大意就好,不用牵制于文义。这样么,我命你为东宫伴读,从今日起,三日一次,入东宫陪太孙读书。”   这话十分突兀,众人无不吃惊。席应真忍不住说:“陛下……”朱元璋一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多说了。允炆……”   朱允炆还没回过味儿来,应声道:“陛下有何吩咐?”朱元璋指了指席应真:“你也看到我和牛鼻子的交情。自从濠州一会,历经万死,至今不改。小道士见事通脱,正可弥补你的不足,你若能尽其所长,他就是你的席应真了。”   朱允炆还没说话,黄子澄首先按捺不住:“陛下,他只是一个道士,怎能做储君的伴读……”   “道士又如何?”朱元璋冷冷说道,“朕也当过和尚,不照样做了皇帝?和尚能当皇帝,道士怎么就不能陪伴太孙?”   黄子澄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朱元璋正眼也不瞧他,又向席应真说道:“宫中禁卫森严,不如宫外自在。你出宫休养几天也好。下个月是朕的生日,十七儿提了个奇特法子,办一个‘乐道大会’为朕庆生,届时诸王进京,天下乐师也要齐聚京城。故而你也不要走啦,留在京城,凑一凑热闹。”   席应真点头称是。朱元璋劳碌半日,不胜困倦,便命众人退下,自己摆驾回宫。   冯太监早已安排轿子,候在殿前,乐之扬扶老道上轿,正要入内,梅殷赶来,握住他手笑道:“道灵仙长,恭喜恭喜。”乐之扬回礼道:“不敢当,叫梅驸马见笑了。”   “何出此言?”梅殷笑道,“今日东宫伴读,明日就是帝王师友,出将入相,大有其份。”   乐之扬忙说:“驸马笑话了,小道出家之人,说什么出将入相。”梅殷欲言又止,握了握他手,压低嗓音说:“过几日,我请你来驸马府一叙。”说完告辞去了。   乐之扬上了轿子,但见席应真闭合双眼,仿佛入睡。轿子行了一程,不久到了阳明观。乐之扬心中有鬼,扶席应真进入云房,便要退出,忽听老道开口说道:“先别走,把门关上。”   乐之扬只好关门,席应真张眼说道:“小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你入宫。而今你越陷越深,不但抛不下与微儿的孽缘,更加陷入了皇权之争。方今天下,是非最多的地方无过于东宫,最难侍候无过于太子。”   “我有什么法子?”乐之扬苦着脸说,“若不回答,就要挨棍子。”   “换了是我,宁可挨一顿棍子。”席应真白他一眼,“总比进了东宫掉脑袋强。”   乐之扬说:“我看这个太孙不像是凶恶之人。”   “太孙倒没什么,朱元璋的官儿可不好当。这些年多少人抄家灭族,李善长、胡惟庸、蓝玉三大案,大小官吏死了数万。我谨守道家冲退之道,一不插足权位之争,二不交通贵戚勋臣,方能苟延残命,存活至今。你这孩子,聪明有余,谨慎不足,落到这是非场中,可又如何是好?”   乐之扬心想:席道长平时还算洒脱,怎么一遇上朱元璋,立刻变得畏畏缩缩,一点儿也不爽快。当下笑嘻嘻说道:“朱元璋不是慧眼识人吗?他让我做太孙的伴读,可见他很有眼光。”   席应真看着他,白眉连连挑动,冷笑说:“别当我不知道你的鬼心眼儿,你以为进了东宫,就有机会见到宝辉,对不对?”   乐之扬叫他揭穿心思,面皮微微发热。只听席应真又说:“朱元璋的眼光,足以看出你的聪明,但凭这点儿小聪明,你还做不了东宫的伴读。太孙信任儒生、柔弱不武,打仗用兵非其所长。朱元璋时日无多,求全责备,当众教训太孙,未免有失偏激。他的见识胜过太孙,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你卖弄聪明,对策压倒太孙,大大折损了太孙的皇威,其他皇孙见了,一定心生轻视。朱元璋连提三条奏章,本想你对答失策,借故严惩,好为太孙立威,但你运气太好,前后均无大错。事不过三,朱元璋再如纠缠,未免无趣,索性把你送到东宫,一旦成为太孙的臣属,你的聪明就成了太孙的聪明。哼,黄子澄迂腐书生,哪儿又明白这样的道理?”   乐之扬听出一身冷汗,老皇帝谈笑之间,竟有这么多心机,自己只顾胡说八道,压根儿不知道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到这儿,迟疑道:“我得罪了太孙,进了东宫,他会不会找我的麻烦?”   “太孙有容人之量,纵然留难,也不要命。”席应真顿了顿,“怕只怕朱元璋有了成见,借故向你发难,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乐之扬听得心惊,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想也无用,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朱元璋纵有恶意,自己也不会坐以待毙。   想到这儿,乐之扬面露笑意。席应真见他全无忧惧之色,心知他少年轻狂,听不进自己的规谏,只好摇头说道:“这些事先不说,你真气逆行,大大不妙,想来想去,或许只有‘转阴易阳术’才能化解。你和‘地母’秋涛有交情,不妨透过她求见梁思禽。”说着又取出一串白玉数珠,“这数珠是当年梁思禽所赠,你见到他时,如有不顺,可以数珠相示。此人性子古怪,但甚重情义,睹物思人,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乐之扬收下数珠,辞别席应真,回到房里,取出真刚剑、空碧笛,又到后山吹起《周天灵飞曲》。入宫之前,他将飞雪留在蒋山,多日来,白隼遨游山中,搏兔猎狐,养得油光水滑、神采逼人,听到笛声召唤,穿林而出,歇在主人肩上,欢喜不尽,须臾不肯离开。   乐之扬又到秦淮河边,找了一间成衣铺子,脱去道装,换上一身青绸水纹织锦袍,踏一双黑缎白底履云靴,背负越王断玉真刚剑,头戴北斗抱月乌纱帽,腰缠一条墨绿纹蟒嵌玉带,左挂乐韶凤留下的白玉玦,右插朱微所赠的翡翠笛,穿戴完毕,对镜照影,当真风摇玉树、云掩冰轮,翩翩佳公子,逍遥世上仙。   当下携鹰入城,他华服古剑,鹰隼雄奇,走在长街之上,格外惹人注目。不多时来到玄武湖边,问明“千秋阁”的所在。走了数百步,遥见一座酒楼,上下两层,掩映湖光,看上去很是通透轩敞。   正要入阁,忽听远处传来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哀怨悱恻,断人肝肠。乐之扬是知音之人,但觉琴声精妙,曲调陌生,不觉为之留步。谁知听了几声,忽然想起了许多往事,回想自幼无父无母,饱尝人间冷暖,好容易年纪稍长,义父又横遭横祸。但因无家可归,只好流落江湖,现如今,心爱的女子又要嫁给他人,自己身为七尺男儿,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所作为。   他越想越是难过,心酸眼热、悲不可抑,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长街之上,洒然走来一个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惊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两眼朝天,旁若无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只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过之处,无论商贾士人,还是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妈一样,神色凄惨,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听得入神,不由心想:“义父常说,音乐之妙,哀感顽艳,但我生平所见,唯有这个老者当得起‘哀感顽艳’这四个字。”   老者走到千秋阁前,停下步子,面对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来回,琴声越发凄切。乐之扬一边听着,竟然忘了自身的来意。   突然间,两个伙计从阁中冲了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老者大骂:“兀那老狗,滚一边儿去,拉这样的哭丧调子,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一边叫骂,一边捋起袖子想要动粗。   乐之扬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这了俗人的欺辱,当下拦住伙计,厉声道:“你骂谁?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   伙计见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赔笑:“公子见谅,老头儿琴声太苦,惹得阁上的主顾不高兴。”   这时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来,望着湖水呆呆出神。乐之扬趁势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赏脸,上楼喝一杯薄酒?”   老者扫乐之扬一眼,点头说:“却之不恭。”乐之扬见他气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绝,一听这话,喜不自胜。   上了千秋阁,两人临湖迎风、倚窗而坐。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乐之扬笑道:“敢问一句,贵楼的掌柜姓什么?”   伙计一愣,答道:“姓方。”乐之扬又问:“可在阁里么?”伙计连声说:“在,在!”乐之扬伸手入袖,取出秋涛所赠的白泥猫儿,轻轻放在桌上。   伙计看见泥猫,脸色登时一变,转身蹬蹬蹬下楼。不过片刻,一个中年男子快步上楼,便服小帽,满脸是笑,看见泥猫,含笑说道:“鄙人方少杰,乃是此间掌柜,但不知这只泥猫公子从何得来?”   “一位老太太送的。”乐之扬笑了笑,“她说若要找她,可凭此物来见方掌柜。”   “好说,好说。”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这就派人去请。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会儿。”   “有劳了。”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什么拿手好菜、陈年佳酿,尽管将上来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伙计将来肥鸡卤鹅,另有几样时鲜佳肴,一壶陈年女儿红。   乐之扬含笑举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干,也不推辞,他衣衫破旧,形容枯朽,可是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俨然孤高遗世,偌大酒楼只他一人。   乐之扬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问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乐之扬心中纳闷:这名字当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脱毛的意思么?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看这老者的气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贵人,而今穷愁潦倒,只能拉琴为生?想到这儿,微微感慨,又问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极妙,但这一支曲子,区区从未听过,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谱?”   “贻笑大方。”落羽生一脸淡漠,“曲子并无出处,老朽无聊之余,自个儿胡编的。”   乐之扬惊讶道:“可有名号么?”   “有一个。”落羽生漫不经意地说,“叫做《终成灰土之曲》。”   “终成灰土之曲?”乐之扬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却丧气得很。”   “千秋功业,终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动弓弦,长声吟唱起来,“倾城倾国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老者的嗓音苍凉沙哑,唱腔更是哀婉绝伦,乐之扬一边听着,仿佛看见倾国美人变成一抔黄土,琼楼玉宇化为了残垣冷湖,沧海桑田,过眼云烟,一挥一送,全在老者弓弦之间。   落羽生唱罢,楼中一阵寂然,乐之扬心有所感,忍不住横起玉笛,吹起那一支《终成灰土之曲》。   这曲子他只听了一次,但过耳不忘,吹得一丝不差,尽管悲苦不及胡琴,柔和婉转却犹有过之。落羽生听了,目透讶色,忽也拉起胡琴,慨然与之应和。   笛声清婉,胡琴喑哑,缠缠绵绵,绕梁飘飞。待到一曲奏完,乐之扬忽觉面颊冰凉,伸手一抹,全是泪水。他放下笛子,微感羞赧,说道:“老先生,晚生失态了。”落羽生瞥他一眼,点头说:“你小小年纪,竟有许多解不开的心事。情深不寿,愁多难久。”   他一语道破乐之扬的心病,乐之扬不觉气闷,随口反驳:“老先生又何尝没有心事?哀恸山河,杞人忧天。”   “好一个杞人忧天。”落羽生注视杯中酒水,木然呆了片刻,忽地举杯道,“来,凭这四字断语,老朽敬你一杯。”   乐之扬大笑,举杯一饮而尽,拈起一块鸡肉,反手丢给飞雪。白隼一口吞下,蹙眉昂首,顾盼生威。落羽生看着白隼,若有所思,忽道:“奇怪了,女真天隼,还在孑遗留在人间么?”   “女真天隼?”乐之扬怪道,“你说这只海东青?”   落羽生漫不经意地说:“这只海东青不是凡鸟,体魄之壮,气势之雄,仿佛当年大金国的镇国之隼。金人因此鸟立国,金亡之时,女真天隼也随之灭绝了。”   乐之扬一直好奇“飞雪”的来历,忙问:“敢问详细。”   “自古海东青分为五品,第一品玉爪,第二品火羽,第三品青眼,第四品芦花,第五品十三黄。但有一种海东青,不入这五品之中,那就是女真天隼。若说海东青是‘万鹰之神’,天隼就是‘神中之王’,女真人传说,天隼起源北海(按,今之贝加尔湖),乃是异种白雕与一品玉爪杂交所生,体格比海东青为大,神速猛锐却远远过之,能击大雕,可毙虎豹,纵横林莽,所向无敌。   “天隼出现以后,女真人秘而不宣,百余年间少有人知。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辽国天祚帝听到消息,派出使臣向女真酋长完颜阿骨打讨要。阿骨打为了保住天隼,先提出进贡人参万支,但为使者拒绝;又提出进贡骏马千匹,使者还是不肯;阿骨打不得已,请求奉献美女百名,其中包括他的新婚妻子。   “使臣不敢自专,回禀天祚帝,天祚帝却说,一万个女真妇女也不抵不上一只天隼。阿骨打一听,勃然大怒,杀掉使臣,起兵抗辽,结果屡战屡胜,竟以一千铁骑,先灭辽国,再亡汴宋,若非遇上岳武穆天纵神武,临安半壁江山也要落入其手。自此以后,女真人认为大金的气运由天隼而来,为了纪念金太祖阿骨打,此鹰也被称为‘阿骨打隼’。大金立国以后,天隼不离皇家,有如汉人的传国玉玺,若非皇族中人,绝难见其真容。后来蒙古大兴,成吉思汗攻破金国中都,金宣宗带着天隼逃到开封,开封沦陷,金哀宗又将天隼带到蔡州,后来宋、蒙两国攻蔡,金哀宗穷途末路,先将天隼杀光,而后在幽兰轩上吊自尽。这一战,宋军比蒙军先入蔡州,蒙古窝阔台汗怀疑天隼落入宋人之手,故而怀恨在心,借故攻宋,发动了端平之役。”   说到这儿,落羽生长叹了一口气。乐之扬听得入神,看了飞雪一眼,迟疑道:“老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落羽生漫不经意地道,“天隼也好,地隼也好,再过十年,还不是一堆白骨。”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说,“承蒙款待,就此别过。”   乐之扬忍不住问:“老先生,你也要参加‘乐道大会’么?”   落羽生也不回答,拉着胡琴,飘然下楼,人已走出老远,《终成灰土之曲》仍是悠悠传来。   老者忽然而去,乐之扬有些失落。再看白隼,心想它若是女真天隼,为何流落到无双岛上?释印神去世之时,女真还没有立国,天隼到底是女真得自释家,还是释家后人取自大金,其中秘辛,不可稽考。但若落羽生所言是实,天隼种族荡尽,飞雪再无同类,无双岛上无双鸟,想一想,当真凄凉得很。   想到这儿,乐之扬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飞雪的羽毛。白隼低头敛翅、乖顺异常,乐之扬瞧在眼里,更生怜惜:“飞雪若无同类,它又如何繁衍后代,难道真要孤独终老么?唉,倘若朱微嫁人,我也不会再娶。孤鹰鳏夫,倒也是一对,可惜鹰隼寿命不过十年,十年之后,又有谁来陪伴我呢?”一念及此,自怜自伤,眼前佳肴美酒,全都失去了滋味。   正想着,湖上飘来一叶扁舟,船家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双桨起落,划过一湖碧水,箭也似向千秋阁驶来。   不一会儿,方掌柜匆匆上楼,笑道:“道爷,人来了。”乐之扬起身下楼,随方掌柜走到湖边,但见扁舟抵岸,船家低头。他正觉纳闷,忽听方掌柜又说:“还请上船。”   乐之扬纵身上船,船家回篙一撑,船离岸边,跟着桨叶划水,向前驶去。乐之扬忍不住问道:“船家,这是去哪儿?”   “蘅筕水榭。”船家嗓音娇嫩,竟是女声。乐之扬吃惊,定眼望去,那船家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圆脸,眉如弦月,眼似流星,朱红小嘴翘起,透出一股子娇憨。   乐之扬惊讶道:“呀,你是女的。”女子笑道:“你眼光不坏。”乐之扬听出她语中讥讽,笑道:“姑娘这一身装束,让我想到端午节的一件事儿。”   “划龙船么?”女子笑问。   “不对。”乐之扬大笑道,“是吃粽子,外面瞧着难看,剥开粽叶,里面却是白玉生香……”话没说完,忽见少女怒目相向,喝道:“你说什么?谁是粽子?你敢剥我的衣服试试?”   乐之扬自觉失言,忙说:“我打个比方,姑娘误会了。”   少女瞪他一眼,说道:“你这人油腔滑调的,一点儿也不像好人。哼,要不是看地母娘娘的面子,我劈头一桨,把你打到湖里去喂鱼。”   “好,好。”乐之扬苦笑说,“我现在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   少女轻哼一声,一面划桨,一面瞧着飞雪,忽又忍不住问道:“这只鹰是你的?生得好俊。”乐之扬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少女按捺不住,叫道:“喂,我问你话呢!”   乐之扬指了指嘴巴,连连摇头,少女又好气又好笑,说道:“好了,我许你说话。”乐之扬这才开口笑道:“那你还拿不拿我喂鱼?”少女脸一红,白他一眼说:“你这张嘴下了水连鱼也臭死了,所以留在船上也好,不要祸害了鱼。”   乐之扬大笑,少女又问:“先别笑,这只鹰真是你的?”   “是啊。”乐之扬摸了摸飞雪的毛羽,“它是我的亲亲好兄弟。”少女看得羡慕:“我也能摸一摸吗?”   “你有胆来摸摸看。”乐之扬盯着少女,似笑非笑,女子受他目光所逼,好胜心起,丢开船桨,伸手摸来,乐之扬悄悄做个手势,女子还没摸到,飞雪闪电探头,狠狠一嘴啄下,少女仓皇缩手,已是不及,但觉鹰嘴从手背上轻轻划过,一时汗毛倒竖,浑身僵直,一张俏脸血色也无。她呆了一下,忽见乐之扬一脸笑意,登时又气又急,抡起木桨要打,忽见乐之扬笑嘻嘻不闪不避,顿又自觉失态,悻悻收起木桨,低头只生闷气。   不久望见一座水榭,水中白莲红菱,榭间精舍俨然。少女停舟靠岸,锐声喝道:“到了,还不滚下船去?”   乐之扬笑道:“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敢问姑娘芳名?”少女冷冷道:“我干吗说给你听?”乐之扬道:“不说么?唉,那我只好叫你粽子姑娘了。”   “谁是粽子?”少女又气又急,冲口而出,“我叫莲航。”说到这儿,猛可悟及中了乐之扬的激将法,气得鼓起两腮,恨不得一桨把这小子打落湖里。   “莲航?”乐之扬笑道,“莲渡慈航,真是好名儿。”莲航听他说出自己名字的含义,心中微微一乱,不及回答,乐之扬纵身一跳,飘然上了水榭。   绕过水榭,忽见一个园圃,其中花木繁盛、蜂蝶纷飞,园中一个青衣少女,左手挽着紫竹篮,右手拎着鹤嘴锄,正在园中锄草。乐之扬当下招呼:“姑娘请了,敢问地母娘娘何在?”   少女转过身来,肌肤白腻,眉眼清秀,小嘴巧如红菱,微微一笑,绽露贝齿,问道:“你是谁啊?”乐之扬笑道:“区区乐之扬,方掌柜引荐我来的。”   少女“唔”了一声,起身说道:“是你么,跟我来。”说着荷锄在肩,手提竹篮,袅袅绕绕,走在前面。乐之扬跟随其后,笑道:“敢问姑娘芳名?”   “不敢当。”青衣少女说道,“我是这儿的婢女,名叫岚耘,岚霭之岚,耕耘之耘。”   “雾耕岚耘,好意境。”乐之扬口中说笑,心中却很纳闷:“莲航、岚耘,倒像是一对儿,莫非莲航也是秋涛的婢女?老太婆有精舍不居住,有丫头不使唤,偏偏去卖泥人,真是大大的古怪。”   岚耘走了一段,忽到水榭尽头,但见莲航后发先至,脱了箬笠蓑衣,露出一身藕色衣裙,看见乐之扬,眉间透出怒气。在她左边不远,一个女子斜倚朱栏,正向湖中投食,水中游鳞往来、百鱼争食,惹得粉莲摇曳、碧荷荡漾。   岚耘走上前去,行了一礼,柔声说:“小姐,这位乐之扬,是方掌柜引荐来的。”   女子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均是吃了一惊。这女子并非他人,正是乐韶凤坟前见过的柔弱小姐。上一次相见是夜间,灯火依稀,面目模糊,而今云白天青,湖光潋滟,女子名花倚栏,肤若嫩玉,面如凝脂,身段天然婀娜,眉眼流盼动人,不但娇弱堪怜,更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慵懒。   “是你?”女子皱眉看来。乐之扬与她目光一对,登时心如湖水、荡漾生波,慌忙避开那目光,欠身说:“敢问秋老前辈何在?”   “你问地母?”女子亭亭站起,“她不在这儿。”   乐之扬大失所望,又问:“她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女子摇头说,“家师昨晚出去,至今未回。”   “家师?”乐之扬打量女子,心中惊讶,“你是秋前辈的弟子?”女子微微一笑:“忝为劣徒,有辱师门。”   乐之扬心中嘀咕,这女子柔弱至斯,丝毫不像习武之人。相比起来,若说莲航是地母的徒弟,倒是更加可信一些,一边寻思,一边问道:“不知地母何时回来?”   “那可说不准。”女子漫不经意地说,“家师一向行踪不定,要么片刻就回,要么三五天也说不定。”乐之扬大感泄气,可是事关重大,关系他和席应真的生死,只好说道:“既如此,我在这儿等她回来。”   “你找家师有事么?”女子问道。   乐之扬对她一无所知,自然不肯直言相告,随口答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小姐只管喂鱼,不用理睬区区。”   女子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你姓乐,叫乐之扬?”乐之扬点头。女子道:“我姓水,名怜影,也算是此间主人。留你在此,不是待客之道,还请随我入室,一奉香茗。”   乐之扬见水榭中都是女子,正想婉拒,忽听飞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跟着拍翅而起,窜到半空。乐之扬转眼看去,远处朱栏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白色的波斯猫儿,蓝眼幽幽,如珠如宝。乐之扬不及转念,飞雪一收翅膀,向白猫猛扑下去。   乐之扬大吃一惊,喝止不及,这时间,白猫忽地失去踪迹,飞雪一扑落空,转眼看去,白猫不知如何,已经钻入了水怜影怀里。   白隼向来百发百中,忽然失手,登时大怒,转身又向水怜影冲去。乐之扬阻拦不及,跳到水怜影身前,张臂护住少女。白隼见状,闪身飞起,乐之扬忙发“鹰语”,飞雪盘旋两圈,不情不愿地落在他的肩上,鹰目兀自盯着白猫。那一只波斯猫儿仍是懒洋洋的,呆在主人怀里若无其事。乐之扬几乎不敢相信,这样一只懒猫儿,竟然躲开了天隼雷霆电发的一击。   “北落师门!”水怜影抚摸波斯猫的颈毛,微笑叹气道,“你又拧淘气了,若叫大鸟儿抓去,我可不管你呢。”猫儿闭着两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样。   这一边乐之扬也教训飞雪:“说了多少次,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乱抓猎物。哼,长了这么大,一点儿志气也没有,这猫儿有什么好抓的,抓老虎豹子才算本事。”飞雪挨了一顿呵斥,耷拉脑袋,灰心丧气,偶尔偷瞟一眼,那样子就像是刚犯了错的孩子。三个女子看得有趣,莲航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水怜影也是莞尔,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这猫儿也有不是之处。”乐之扬怪道:“什么不是之处?”水怜影笑而未答,莲航嘴快,抢先说:“老虎豹子算什么?我们这只猫儿,比起老虎豹子厉害多了。”   水怜影轻皱眉头,低喝道:“莲航,又说大话。”莲航撅起小嘴,不服道:“怎么说大话了?北落师门它……”   “你还说?”水怜影柳眉高挑,眼凝寒霜,陡然一扫柔弱,仿佛变了一人。莲航花容失色,住口不语。水怜影也恢复了柔弱神气,回头笑道,“乐公子,请!”   乐之扬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她来到一座水厅,厅堂窗开八面,微风徐来,窗外柳影绰约,随风飘来幽幽的荷花香气。   水怜影抱着猫儿相陪,不多久,莲航、岚耘奉上茶点,茶是太湖碧螺春,杯子是宋定窑的白瓷,剔透如羊脂白玉,杯中茶水青碧,宛如嵌在杯中的一块翡翠。点心是千层桂花糕,用水晶莲花盘盛放,咬上一口,每一层的滋味都有不同。另有天青色汝窑瓷盘,盛放若干果子,黄橙绿橘,石榴胜火,岚耘用小银刀剖开一只西域胡瓜,其间黄白糅杂,俨然藏金纳玉。   如此美食美器,皇宫大内也不多见,乐之扬赞不绝口,吃了半只胡瓜,又将一盘桂花糕一扫而光。莲航在一边掩口直笑,说道:“贪吃鬼,一辈子没吃过桂花糕么?”乐之扬笑道:“桂花糕吃过,这种滋味的却没吃过。”   水怜影笑道:“若是喜欢,再取一些来。”乐之扬忙说:“饱了,饱了。”水怜影笑了笑,又说:“镇日长闲,不如奏乐消遣。”   乐之扬笑道:“再好不过了,如今美食美器,还有三位美人,若是再有美乐相伴,正如古人所说,‘四美兼得,夫复何求’了。”   “尽胡说!”莲航啐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才算是四美,你这又算哪门子四美?”   “莲航。”水怜影轻声呵斥,“我说了多少遍,对客人礼貌一点。”   “对别人我有礼貌,对他么?”莲航撅起小嘴,白了乐之扬一眼,“小姐,你不知道他多可恶?说我是粽子姑娘,又让他的臭鸟来啄我。”   水怜影笑着摇头:“乐公子,我这小鬟性子顽劣,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哪儿话?”乐之扬摆手笑道,“莲航姑娘快人快语,好比三伏天里吃冰,冷中有热,热中有冷,冷热交煎,却叫人打心眼里痛快。”   三个女子都笑了起来,莲航笑骂:“真真贱骨头,挨了骂还这么高兴。”水怜影却说:“莲航,你不懂的,乐公子这是天生的潇洒,学也学不来的。”顿了顿又说,“岚耘,拿我的琵琶来。”   岚耘取来一面琵琶,水怜影笑道:“让公子见笑了。”把弦轮指,弹起一支《十面埋伏》,音繁弦急,大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之势,窗外柳枝上的鸟儿也为琵琶所惊,扑簌簌飞上天去。   乐之扬一手捧茶,默默听完,水怜影放下琵琶,笑道:“乐公子是雅人,但不知小女子这曲子还过得去么?”   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恕在下冒昧,小姐的手法是极好的,可听来听去,却似乎少了一点儿东西。”   水怜影“哦”了一声,说道:“还请指教。”   “照我看来,琴声中少了一个‘情’字。白乐天《琵琶行》里曾说:‘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无论何种乐器,奏乐之前,先要有情,倘若无情,技巧再高妙,也如镜中摘花、水中捞月,空洞虚幻得很。”   水怜影微微一笑,漫不经意地说:“可刘禹锡也说过:‘天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情在方寸之间,但为自身所有,无情有情,谁又说得明白?或许我之有情便如你之无情,你之有情又如我之无情。”   “是呀,是呀。”莲航一边帮腔,“你大言炎炎,不知所谓,哼,你带了这么长一支笛子,一定很会吹笛了,你吹来听听,我倒要看看,你有情还是无情。”   乐之扬笑道:“姑娘有命,岂敢不从……”摘下笛子,凑到嘴边,眼角余光所及,忽见水怜影凝目望来,神情颇为急切,眼底深处,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乐之扬一愣,只觉这女子神气古怪,犹豫之际,忽听窗外传来一个粗莽的男子声音:“他妈的,屋里的人,全给老子滚出来。”   乐之扬应声吃惊,凑近窗户一瞧,还没看清,疾风飚来,他急忙缩头,笃的一声,一支箭颤巍巍钉在窗棂上面。   乐之扬又惊又怒,抓起一张椅子挡在身前,探头再瞧,嗖嗖嗖又飞来三箭。他一扬手,羽箭全都钉在椅子上面。乐之扬一面提防来箭,一面偷眼看去,水榭之外多了七八只小船,船上人面透煞气,纷纷弃舟登岸,提着刀枪向水厅奔来。   乐之扬放下椅子,刚刚拔剑在手,对头已经蜂拥而进,密匝匝有四十多人,个个形容剽悍,神完气足,一看就是内外兼修的好手。   “什么人?”莲航锐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擅闯民宅?”乐之扬回头看去,莲航手持一支八尺来长,青碧如玉的竹篙,扬眉瞪眼,拦在水怜影身前;岚耘也将紫竹篮、鹤嘴锄提在手里,站在二人身边,神情颇为紧张。   闯入者面面相对,其中一人叫道:“怎么只见几个雏儿?秋涛那贼婆娘呢?”   乐之扬猜到对方来历,不待三女答话,抢先说:“谁是秋涛?这儿是私家水榭,品茶赏湖的地方,你们擅自闯入,作何道理?”   对方一听这话,均是面露迟疑,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别听小畜生鬼话,老子早就探听明白了。这座‘蘅筕水榭’是西城在京师的老巢之一,秋涛那贼婆娘常年龟缩在此。绑架钱长老她也有份儿,闹得不好,钱长老就被关在这儿,秋涛那贼婆娘……”   乐之扬听得眉头,细看说话之人,却是一个四旬男子,手持一柄鱼叉,面皮枣红,头顶半秃,正说得带劲,忽地惨哼一声,伸手捂嘴,指缝间流出血来。旁人大吃一惊,均叫:“濮阳兄,怎么了?”   那人放开手,扑地吐出一口鲜血,血水中躺着两颗牙齿,还有一颗亮晶晶的圆珠,仔细一瞧,竟是一颗精钢锻造的莲子。群豪一时哗然,冲着岚耘怒目而视,为首一个高大老者厉声说道:“小丫头,你暗器伤人?”   岚耘冷笑说:“谁叫他血口喷人?”红脸秃顶汉子怒不可遏,高叫:“臭丫头,我濮阳钊跟你拼了。”手中鱼叉一抖,大踏步奔向岚耘。莲航冷笑一声,青竹篙伸出,拦住他的去路。濮阳钊挺叉便刺,鱼叉与竹篙相接,嗡的一声,濮阳钊只觉一股奇劲顺着竹篙涌来,登时双臂发麻,蹬蹬蹬连退三步。   其他人一片哗然,呼啦一下向前涌来。莲航一声娇叱,竹篙呜地抖圆,篙影重重,化为斗大一团。两个汉子奔得太急,首当其冲,但见满目青碧,慌忙止步后退,冷不防膝盖一痛,腿脚乏力,竹篙乘虚而入,刷刷两声,将两人挑得横飞出去,落入人群之中,响起一片痛呼怒叫。   “慢着!”高大老者厉声发令,“全都退下!”   众人应声后撤,定眼看去,地上两颗铁莲子滴溜溜乱转,登时恍然大悟,方才那两人必是先遭莲子打中,再被竹篙挑飞,两个小丫头远攻近守,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念及此,众人心中凛然,轻敌的念头烟消云散,各自手握兵刃,流露肃然之色。   高大老者踏上一步,沉声道:“你们这儿,谁在管事?”   “我!”水怜影冉冉起身,笑吟吟说道,“足下虎面燕颔,又是江浙口音,想是盐帮应天分堂的赵见淮堂主吧。”   老者一愣,点头道:“你认得我?”   “略有耳闻。”水怜影淡淡说道。   赵见淮盯着女子,沉声说道:“我看你是个千金小姐,怎么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   “你说他么?”水怜影指了指濮阳钊,“这位濮阳先生,乃是浙江分堂的副堂主,一把‘降龙叉’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为何说起话来粗俗不堪,连下三流的痞子也不如?”   “你骂谁?”濮阳钊跺脚大怒,“你要不是个娘儿们,我这把叉子,从你嘴巴里进去,后脑勺出来……”话没说完,忽见岚耘左手微动,跟着锐风袭来,慌忙竖起钢叉,只听当的一声,铁莲子正中叉身,震得濮阳钊虎口发麻。   “姓濮阳的,”莲航冷笑说,“你牙齿长得太多了吧?这儿可是蘅筕水榭,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濮阳钊大怒,正要回骂,赵见淮一摆手,向水怜影说道:“地母秋涛是你什么人?”   “那是家师。”水怜影淡淡说道。   来人应声一惊,呼啦一下,纷纷后退数尺,面上透出惊惧神气。赵见淮微微皱眉,忽又笑道:“好,好,我正担心你们关系不深,既是师徒之分,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水怜影笑道:“此话怎讲?”赵见淮哼了一声,森然说:“昨天晚上,西城拦道偷袭,劫走了本帮的井长老。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天我也拿下地母秋涛的徒弟,一个换一个,看谁熬得过谁?”   乐之扬一边听着,暗暗心惊,不想一过十天,盐帮和西城不但冤仇未消,而且越结越深。盐帮众人听了赵见淮的话,纷纷大声起哄:   “没错,抓住这个小娘儿们,用她来换钱长老!”“不止是她,这儿四个人一个都别想走!”“我说,这油头粉面的男人是哪儿的?”“呸,这还不明白吗?这几个小淫妇儿耐不住寂寞,这是她们豢养的面首。”“呵,这小子一看就是个银样镴枪头,要找汉子,还得找爷爷我这样的。”“你可别说,西城的娘儿们长得还真俊,待会儿落到手里,老子定要好好地服侍她们!”……   盐帮弟子多是市井出身,良莠不齐,口无遮拦,渐渐疯言疯语,越说越是不堪。莲航、岚耘何曾受过这种羞辱,气得面红耳赤,倒是水怜影不动声色,待到对方闹完,方才徐徐说道:“盐帮首脑,不离三大长老、五大盐使、十五分堂之主。三大长老里面,海长老孙正芳掌管东南五堂,五省海盐由此而出;土长老高奇掌管北方五堂,除了私盐流通,西北的土盐也由他经手;井长老钱思掌管南方五堂,西南的井盐都在他手中流通。三大长老天南地北各领一方,井长老常在成都,何时又跑到京城来了?”   “你西城欺人太甚。”赵见淮洪声说道,“五盐使者发出‘十方水精锋’,天下盐帮精锐,都向京城赶来。钱长老五天跑死六匹快马,就是为了赶到京城,为齐帮主报仇雪恨。”   乐之扬听得心惊,水怜影却是笑笑,漫不经意地说:“赵堂主,恕我斗胆直言。贵帮帮主未立,群龙无首,各方首领齐集京城,只怕祸起萧墙,还没打败我西城,先为帮主之位大打出手。”   “胡说八道。”赵见淮冷笑道,“我盐帮的家事不用你管。小丫头,你是自己束手就擒,还是逼老爷们动手?”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叫道:“赵堂主,跟她们啰嗦什么?管他女人男人,先拿下再说。”   众人齐声称是,纷纷冲上前来。莲航见状,抖动竹篙,正要向前挑刺,忽听一声大喝,一个虬髯壮汉手提双锤冲上前来,铁锤挟风而落,撞入篙影之中。   嗡的一声,莲航虎口大震,竹篙几乎脱手。岚耘见势不妙,抖手射出三枚铁莲子,分打壮汉上下三路,那汉子也甚了得,收回铁锤,遮拦不定,叮叮叮挡开三枚莲子。冷不防第四枚铁莲子飞来,笃地打中他腿上“跳环穴”。汉子一瘸一拐,狼狈后退,莲航却不容他退走,挽起竹篙,直刺他的心口。   这时一个褐衣男子空手跳出,右手一招,接下一枚铁莲子,左手突出,将竹篙一把攥住。莲航大吃一惊,正想夺回,男子发声大喝,左手尽力一抖,莲航如受雷击,四肢百骸几乎散架,禁不住放开竹篙,连连后退。   岚耘见状,扣住一把铁莲子,正想救援莲航,不料嗖嗖连声,数枚冷箭破空射来。她不及多想,素手一挥,莲子撞上箭矢,双双落了一地,箭镞蓝汪汪的,分明淬有剧毒。岚耘心中大凛,扫眼看去,一个黄衫青年举起连弩,扬手射来。她不敢怠慢,从竹篮中抓起铁莲子奋力掷出,只听嗤嗤连声,弩箭准头顿失,一支箭穿过胡瓜,将果盘射得四分五裂。   莲航丢了竹篙,赤手空拳,褐衣男子一篙在手,更不迟疑,大喝一声,反篙疾刺,势如奔雷掣电,直奔少女小腹。   《灵飞经V》   卷伍 龙生九子   第二十一章 危机四伏   莲航后退两步,左手扫中竹篙。呜的一声,青竹篙荡开数尺,莲航却觉掌骨剧痛,俏脸上染了一抹血红。   还没缓过劲儿来,一声大吼,使锤的汉子大步赶到,全无怜香惜玉之心,抡起铁锤劈面砸来。   莲航躲闪不及,仰身向后,褐衣汉子挺篙而上,嗖地刺向她的腰际。乐之扬看得心惊,正要上前,忽见岚耘赶到,鹤嘴锄闪电挥出,勾住了竹篙的尖端。   褐衣人沉喝一声,竹篙尽力一抖,岚耘虎口剧痛,鹤嘴锄几乎脱手,她不由后退一步,冷不防濮阳钊趁机偷袭,挺起钢叉,直取她的后心。   “住手……”赵见淮、水怜影同声大喝,不料濮阳钊心怀断齿之恨,挺叉直进,充耳不闻。   叮,光亮一闪,百炼钢叉齐柄而断。濮阳钊吃了一惊,纵身跳开,转眼看去,乐之扬手挽古剑,笑吟吟站在岚耘身边。濮阳钊惊疑不定,抖着光秃秃的铁杆,厉声叫道:“好一对狗男女。”   岚耘涨红了脸,娇声骂道:“你、你才是狗、狗男呢……”话没说完,褐衣人挺篙又来,慌忙挥锄招架。两人兵刃未交,忽听水怜影锐声叫道:“大家先住手。”   赵见淮也怕刀剑无眼,误伤了人质,失去了要挟西城的资本,当下也说道:“先退下,看她使什么花招?”   群豪应声后退,水怜影飘然上前,微微一笑:“赵堂主,你来蘅筕水榭,到底所为何来?”   这一笑春风融雪、秋水生晕,眉梢眼角均是透出一丝柔弱。群豪见了,不知为何,心中无不暗生惭愧:“作孽,这女子娇滴滴的,当真伤了她,倒也不是好汉子的所为。”   赵见淮望着女子,捉摸不透,随口答道:“当然是为了救钱长老。”水怜影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好啊,那么,我跟你走,放了其他三人如何?”   莲航发乱钗横,一听这话,急得跳了起来:“小姐,那怎么行?”岚耘也说:“小姐,不可,不可……”乐之扬本见水怜影柔弱不胜,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忽见她舍己救人、挺身而出,一时望着女子,心底涌出一股热气,搅得他胸怀激荡,端端难以自己。   赵见淮也觉惊疑,打量女子,忽而笑道:“老夫冒昧,敢问姑娘芳名?”水怜影笑道:“我姓水!”赵见淮道:“水姑娘,恕老夫直言,而今我方占优,老夫为什么要听你的?”   这话傲慢已极,莲航怒道:“不听就不听,大不了鱼死网破。”水怜影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叹道:“赵堂主,也恕我直言,捉了他们三个,对于贵帮全无好处。”赵见淮奇道:“那是为何?”   水怜影伸出纤手,指点身后三人:“莲航、岚耘是我的丫鬟,远远比不上钱长老的分量。这一位乐公子,不过是此间访客,压根儿就不是西城中人。只有小女子,勉强算是地母传人,若要交换贵帮长老,舍我之外,还能有谁?”   赵见淮眉头微皱,沉吟不决,濮阳钊按捺不住,大声叫道:“赵堂主,少听这小娘皮胡说。大伙儿都见过秋涛的妖术,她是地母传人,妖术一定了得,如果放了其他三人,她孤身一个,岂不更好脱身?”   众人一听,纷纷叫嚷:“濮阳兄高见,若不是你,几乎中了这婆娘的奸计。”赵见淮也说:“濮阳老弟说的是,水姑娘,我放了他们三个,你又跑了怎么办?”   “赵堂主过虑了。”水怜影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我是地母传人,但却不会武功。”   众人均是一愣,濮阳钊叫道:“你骗鬼么?”赵见淮也是不信,说道:“水姑娘,你若不会武功,又何来地母传人?”   “家师的能耐,不止于武功。”水怜影漫不经意,娓娓说来,“莳花弄草、救死扶伤、弹琴鼓瑟、捏弄泥人,哪一样都是本事。我随家师多年,学的不过这些。至于地部神通么,那是半点儿也不会的。”   群豪将信将疑,仔细打量女子,见她容貌秀美、体格柔嫩,当真风吹得走、日晒得化,仿若大家千金,丝毫不像是习武之人。乐之扬也忍不住悄悄问道:“莲航,她的话都是真的么?”莲航紧咬嘴唇,一言不发,望着主人,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躁。   赵见淮想了想,忽而笑道:“也罢,作为人质,须得受些委屈,濮阳老弟,你拿一条绳子过来。”   濮阳钊找来一根牛皮绳索,赵见淮接过笑道:“水姑娘,你若有诚意,还请上前两步,让我捆住双手。”   水怜影迟疑一下,点头道:“好。”怀抱白猫,姗姗而前。莲航、岚耘急红了眼,齐齐拦住她道:“小姐,别去。”   水怜影扫了二人一眼,摇头说道:“莲航、岚耘,你们都退下吧!”   “我不退。”莲航大声说,“他们要抓你,除非我死了……”   “好啊。”水怜影两眼望天,冷冷说道,“那你去死好了。”   莲航一愣,呆若木鸡,水怜影忽地伸出手来,推了她一下。莲航应手退了两步,蹲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岚耘想要安慰,可是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水怜影视如不见,越过二人,走到赵见淮面前。老者与她目光一接,忽觉有些心虚,咳嗽一声,说道:“濮阳老弟,你来动手。”   濮阳钊性子粗莽,全无怜香惜玉之心,应声接过绳索,右手五指成爪,狠狠抓向水怜影的肩头。   手到半途,忽觉寒气逼人,一口斑斓长剑,横在濮阳钊的爪子前面。濮阳钊急急缩手,定眼一看,乐之扬横剑于胸,笑吟吟说道,“赵堂主,小可有个不情之请。”   赵见淮脸色铁青,盯着他一言不发。乐之扬不待他回答,抢着说道:“我代水姑娘做人质如何?”   这一句话大是出奇,水怜影面露惊讶,赵见淮也是一愣,皱眉道:“你不是西城的人,老爷不感兴趣。”   “谁说我不是西城的人?”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不瞒赵堂主,我不但是西城的人,地位也比水姑娘高得多。”   赵见淮大感迷惑,掉头看向水怜影,女子皱眉道:“乐公子,你不要胡闹。”乐之扬笑道,“一分钱,一分货,西城抓的是盐帮长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要换他,少说也得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才行。”   水怜影秀眉微蹙,赵见淮却冷笑说:“小子,难道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哼,大言不惭,八部之主我个个认得,其中没有你这一号人物。”乐之扬笑了笑,淡淡说道:“八部之主又算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赵见淮怒极反笑:“好小子,你比八部之主的地位还高?”   “是呀!”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你说八部之主地位高呢,还是西城少主地位高呢?”   赵见淮越发糊涂,瞪了乐之扬道:“你、你……”乐之扬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家师隐退已久,天下人都快把他忘了。”   “什么?”赵见淮猛地转过念头,冲口而出,“你是梁思禽的徒弟!”   这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震得群豪无不变色,三个女子听他胡编乱造,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莲航忍不住叫道:“你胡说什么呀?城主哪儿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乐之扬扫她一眼,笑眯眯地说:“莲航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为了活命,就连爹也不认了吗?”莲航气得跺脚:“你胡说,谁是你爹啊……”   赵见淮望着二人,惊疑不定,沉吟道:“小子,梁城主天下无敌,你是他的传人,武功想也不差,为何一招不发,就甘愿做我的人质?”   “谁说我一招不发?”乐之扬笑了笑,蓦地声音一扬,“要我做人质么,先得胜过我才行。”   群豪一听,方觉上当,一时无不恼怒,骂声四起。濮阳钊厉声道:“好啊,说来说去,还是要打。”捋起袖子要上,乐之扬摆手笑道:“慢来。”濮阳钊道:“怎么?怕了?”   “怕?”乐之扬哈哈一笑,晃身而出,濮阳钊不及转念,便觉剑光满眼,他钢叉已断,只剩下一截铁杆,当下举起一拦,叮的一声,手柄断成两截,真刚剑趁势而入,抵住他的心口。   濮阳钊一招受制,面如死灰,群豪拔出兵刃,将乐之扬团团围住。乐之扬也不理睬,转头笑道:“赵堂主,咱们打一个赌如何?”   赵见淮怒道:“赌个屁!”乐之扬笑道:“你若不赌,濮阳兄必死无疑,他死了,你们为他报仇,一定将我杀死,我若死了,谁又去换钱长老呢?”   赵见淮一时默然,濮阳钊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但若乐之扬真是西城少主,将他生擒,不失为一件对付西城的利器,当下按捺怒气,耐着性子问道:“好啊,你要赌什么?”   乐之扬说道:“你们任推一人,跟我单打独斗,你们胜了,我任由处置,我胜了,还请打道回府。”   他口出狂言,众人无不惊疑,赵见淮沉吟未决,忽听有人说道:“赵堂主,我盐帮堂堂大帮,若不应战,岂不叫人小看了本帮的好汉。”   赵见淮回头看去,说话的正是使锤的大汉。他挺身而出,洪声叫道:“爷爷‘破浪锤’龚强,前来领教高招。”   赵见淮势成骑虎,只好说道:“小子,打赌可以,但你不能用剑,这口宝剑削铁如泥,太占便宜。”   乐之扬说道:“好啊!”还剑入鞘,取出玉笛把玩道,“不用剑,用笛子如何?”   众人无不动容,玉笛并非坚牢之物,一磕一碰,就会粉碎,龚强也觉受了轻视,环眼怒睁,厉声说道:“臭小子,我看你这破笛子值几个钱,撞上了我的铁锤可别后悔。”   “好说,好说。”乐之扬笑笑嘻嘻,学着对方的口气,“臭铁匠,我看你这大屁股也值几个钱,撞上了我的笛子可别后悔。”   龚强大怒,双锤向内一撞,当啷巨响,火星四溅。莲航花容失色,挺身要上,岚耘一把扯住她道:“别急,这小子胆敢出头,或许真有本事。”莲航盯着乐之扬,暗暗发急:“他有什么本事?这个公子哥儿,只会胡吹牛皮。”   乐之扬把玩玉笛,一派悠闲,龚强越看越气,大喝一声,抡锤向前扫出。这一扫势大力沉,平地卷起一阵狂风。   乐之扬脚下一动,飘然后退,进退之间,铁锤离他不过数寸,乐之扬仿佛变成了一个纸人,受了锤上劲风吹送,足不点地一般向后飘飞。   众人见这情形,各各惊奇。但见乐之扬越退越远,忽到水厅尽头,背倚墙角,退无可退,龚强心中一喜,大喝一声,左锤一横,砸向乐之扬的腰部,右锤高高抡起,呼地落向乐之扬的顶门。   双锤齐下,乐之扬必无生理。莲航禁不住脱口惊呼,叫声刚刚出口,忽见乐之扬举起玉笛,斜斜送出,柔似蚕丝,软如春柳,极尽文弱之势,轻飘飘搭上了右边的铁锤。   这一招出自“奕星剑”中的“文曲式”,柔中带刚,劲力巧妙。龚强只觉虎口一热,铁锤半空中变了方向,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弧,绕过乐之扬的身子,当啷一声,撞上了左手的铁锤。   二锤相击,龚强的双臂一阵酸麻,耳听乐之扬轻轻发笑,玉笛化为绿光,直取他的左眼。   这一招由文入武,又变成了“武曲式”的杀招。龚强慌忙举起右锤格挡,玉笛忽又向下点他心口。龚强横起左锤遮拦,冷不防乐之扬使一招“北斗式”,玉笛向上一挑,铁锤托地跳起,俨然化为了一件活物,当啷一声,撞上了横在眉间的右锤。   这一下,龚强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兼之撞击迫在眉睫,真如雷霆轰至,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龚强心中莫名其妙,他天生神力,舞铁锤如拈灯草。可是方才两下,乐之扬玉笛一拨,手中的铁锤就把握不住。还未思想明白,乐之扬绕到他的身后,一招“天元式”点向“肾俞穴”。   龚强怒喝一声,挥舞右锤,反身砸出。乐之扬看准来势,变一招“天机式”,玉笛向前一探,搭上铁锤边缘,尽力一撩一拨,右锤斜逸而出,当的一声,两只铁锤第三次撞在了一起。这一下,龚强只觉喉头发甜,逆血上冲,一张阔脸涨成了紫色。   众人见状,茫然不解,龚强更是暴跳如雷,恨不得一顿乱锤将乐之扬砸成肉饼。他绰号“破浪锤”,一见其猛,二见其快,此时全力施为,双锤联翩飞舞,真如乌云压顶一般。   乐之扬的内力不能外放,掌腿拳爪一无所施,可是真气行走体内,举手投足无不轻盈,起灵舞,转斗步,飘忽来去,一一避开来锤。   龚强越发焦躁,出锤更加猛烈,不料乐之扬“灵感”在身,早已看破了他的节奏。这对铁锤在他眼里,好比一对铃铛,上摇下晃,节奏分明,故而玉笛所指,全是锤法中的间隙,寥寥几下,就搅得铁锤节奏大乱。玉笛来来去去,引其右而撞其左,带其左而击其右,两个铁锤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上磕下碰,来回撞击,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比起铁匠铺里的打铁声还要急促。这声音旁人听来,不过金铁交鸣,但在乐之扬听来,处处应节,宛如音乐,受了玉笛的指挥,再由铁锤演奏出来。   铁锤每撞一次,龚强便受到莫大的冲击,久而久之,双臂麻木,胸闷欲呕,自信心大受挫折,但觉不是他在挥舞铁锤,而是铁锤拖着他进退,只是为了面子,硬着头皮苦苦支撑。   翻翻滚滚,又斗数合,龚强越来越觉难受,胸中血气沸腾,喉头阵阵发甜,忽然间,只听乐之扬一声大喝:“撒手!”玉笛尽力一拨,挑中左边铁锤。铁锤滴溜溜一转,狠狠撞上了右边的铁锤。   这一下,声如闷雷,屋瓦皆震,龚强虎口流血,铁锤双双脱手,左锤穿窗而过,哗啦掉进湖里,右锤冲天而上,卡啦啦撞破屋顶,再也不知去向。   龚强倒退数步、一跤坐倒,两眼直勾勾望着对手,忽地浑身一抖,吐出了一口淤血,接着委顿在地,一张脸有如白纸。   厅中一时寂然,赵见淮面露迟疑,正要出头,身边的褐衣人咳嗽一声,握着竹篙徐徐出列,沉声说道:“在下樊重,领教足下高招。”   莲航眼看乐之扬离奇胜出,莫名其妙之余,也觉喜出望外,忽见褐衣人出战,心中一凛,叫道:“公子当心,他是河北‘梨花枪’的传人。”   乐之扬回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莲航面红耳热,狠狠白他一眼。樊重眼看二人眉来眼去,只觉机不可失,呜地一抖竹篙,刺向乐之扬的小腹。   这一下近于偷袭,换了他人,难免穿胸洞腹。可是“灵感”功在双耳,乐之扬眼睛望着莲航,耳朵却没闲着,樊重一篙刺出,他已有所知觉,头也不回,反手挥笛,嗒的一声,挑中了竹篙的篙尖。   樊重这一刺力道十足,不料碰到玉笛,忽地大大泄气,竹篙歪歪斜斜,贴着乐之扬的左胁掠过,嗤的一声,衣破血流。   群豪压抑已久,陡然见红,登时震天价地叫好。樊重却是眉头大皱,收回竹篙,盯着乐之扬呆呆出神。   莲航见乐之扬流血,心惊肉跳,大声叫道:“喂,你没事么?”乐之扬回头笑道:“没事,没事,皮肉之伤……”   “笨蛋。”莲航跌足大嗔,“打架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   “东张西望算什么?”乐之扬吐了吐舌头,“不张不望才算本事。”   “不张不望?”莲航还没会意过来,乐之扬解下腰带,蒙住双眼,笑嘻嘻说道:“你信不信,我不用眼睛,照样躲开他的竹篙。”   他孩童心性,不知天高地厚,莲航却是又惊又怕,急声说道:“大蠢材,别乱来,你、你……”情急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   樊重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饶是他一贯沉着,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小子,你他娘的不要瞧不起人!”   “瞧不起人?”乐之扬哈哈大笑,“你还算是人么?”   樊重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胸中无名火越烧越旺,蓦地双目圆睁,大吼道:“你找死……”挺篙一抖,篙尖刷地抡圆,势如一条青色大蟒,摇头晃脑,狠狠咬来。   他是花枪高手,使的是竹篙,用的却是枪法,之前与两个婢女交手,乐之扬一边观战,早已听出了枪法中的节奏,故而蒙眼应战,一来激怒对手,二来也想试一试新近悟出的心法。   竹篙抖动生风,呜呜作响。乐之扬功聚双耳,听得一清二楚,蓦地后退一步,身子向左拧转。这一转十足巧妙,樊重一篙刺空,气势由此宣泄。他吃了一惊,方要变招,乐之扬玉笛点出,压住篙尖。樊重奋力一挑,想要摆脱玉笛,冷不防空碧顺势一拨,竹篙有如一条活蛇,呜呜呜大摇大摆,势要从他手里急窜而出。   樊重大喝一声,马步陡沉,握紧竹篙,向右横扫而出,卷起一阵狂风。   乐之扬使出“灵舞”,身子如柳随风,脚下用上了“紫微斗步”,手中玉笛飞舞,顷刻之间,在那竹篙上连敲了三下,哒哒哒节奏明快,伴随着一股奇妙的颤音。   旁人看来,乐之扬出手软弱,根本撼动不了樊重横扫千军的气势。唯独樊重身在局中,有苦自知。乐之扬每一次敲打,都落在了竹篙劲力的断续之处,将他的内劲硬生生敲断。   年刀月棍一辈子枪,花枪修炼之难,不在于招式,而在于枪上的一股内劲。劲力贯穿枪身,故能如臂使指,大可刺落飞鹰,小可刺穿蚊蝇。如今内劲断绝、人枪两分,樊重空有一身枪法,三次鼓起内劲,三次都被玉笛敲断,竹篙就像是一道青蒙蒙的影子,跟着乐之扬抡了一个大大的圆弧,忽然间,乐之扬足下一顿,竹篙也跟着停下,二者相隔一尺,均是一动不动。   两人动极而静,俨然光阴停滞,水厅中人莫名其妙,均是屏住了呼吸。   豆大的汗珠从樊重的脸上滚落下来,他的心里一半是恼怒,一半是迷惑,旁人看来,他只要再进一尺,就能扫中对手。可是到此地步,樊重枪势用尽,虽只一尺之遥,却如天渊之隔。   扑,一只翠鸟掠过湖面,樊重如梦方醒,疾声大喝,竹篙抖出重重幻影。盐帮众人见他出手,如释重负,齐齐发出一阵欢呼。   乐之扬纵身后退,玉笛搭上竹篙,忽左忽右,随之进退。竹篙长大,玉笛短小,颜色相若,灵动仿佛,俨如一大一小两条青蛇凌空搏斗。   樊重枪枪受制、有力难施,对手却是蒙着双眼,但与盲人无异,如果这样还不能取胜,传到江湖上去,再也无脸见人。他越想越急,奋力抖动竹篙,一时碧影重重,有如千花怒放、北风吹雪。   乐之扬正要拆解,忽觉对方节奏有异,当下收起玉笛,后退两步。说时迟,那时快,樊重一转身,竹篙交到右手,左手抖出一条银链软枪,穿过青碧篙影,直奔乐之扬的咽喉。   这一下出其不意,众人还没看清,就听叮的一声,一道银色弧光闪电转回,刷地扫向樊重的面门。   这一招“春雪乱梨花”是樊家枪的绝技,软硬齐出,防不胜防。不料乐之扬听出节奏变化,早已有了防备,玉笛反手一挑,将软枪挑了回来。樊重只觉银光入眼,匆忙低头躲闪,软枪擦面而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   乐之扬纵身上前,挥笛敲打竹篙。竹管中空,敲打之声分外悠长,樊重的内劲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凝聚在一处,他挥舞软枪来救,不料玉笛左一挑、右一拨,只听刷刷连声,软枪反而缠住了竹篙。   樊重阵脚大乱,耳边敲击之声连绵不断,时而敲打竹篙,时而敲打软枪,叮叮叮、咣咣咣,交替起落,忽长忽短,起初混乱无章,渐渐连贯起来。   “咦!”水怜影轻轻地叫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丝惊讶,“这是《阳关三叠》?”   “姑娘好耳力!”乐之扬笑着回答,“正是《阳关三叠》。”   他在激斗中还能开口说话,盐帮群雄无不骇然,濮阳钊怒道:“什么狗屁三叠,这是打架,又不是演奏曲子。”   水怜影摇头说:“打架没错,但这敲竹子的声音,分明就是一支曲子。”说着拢起鬓发,应和敲竹之声,扬声唱了起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歌声清扬,一字一句,无不暗合敲竹之声。这一来,众人恍惚大悟:樊重不但落了下风,手中的竹篙还成了对方的乐器,随着玉笛敲打,演奏出了一支乐曲。   比武较量,间不容发,乐之扬却将比武变成了奏乐。盐帮群豪震惊无比,只当乐之扬的武功高出樊重太多,游刃有余,有如戏弄,却不知樊重落入了他的节奏,乐之扬按照《阳关三叠》的节拍出手,樊重就得折柳送别,若是换上一支《货郎儿》,樊重照样也要挑担曳步,摆出沿街叫卖的架势。   一旦明白此理,樊重羞得无地自容,又斗数招,忽地向后一跳,大叫一声“罢了”,丢下竹篙,转身就走,一阵风冲出水厅,头也不回,转眼消失。   乐之扬扯下蒙眼布,笑道:“还有谁来?”赵见淮左看右看,其他人都不动弹,心知这手下们已经丧胆,当下硬起头皮,慢慢说道:“赵某不才,向足下讨教几招掌法。”   樊重之枪、龚强之锤,帮中都颇有名气,遇上这根玉笛,均是一败涂地。赵见淮一心认为乐之扬的兵刃厉害,若要胜他,须得舍短用长,不和他较量兵刃。   乐之扬心想:老小子跟我打车轮战,胜了赵见淮,还有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根本没完没了,须得显露甚高武力,逼得他们知难而退。当下收起笛子,笑笑说道:“你来我往,忒也麻烦。这样好了,赵堂主,我站着不动,任你打我三掌,我若接得下,就算你输了,我若接不下,那也不用说了。”   此话出口,满堂皆惊,赵见淮只觉怒气满胸,恨声道:“小子,拳脚无眼,我打死了你怎么办?”   “我死了活该。”乐之扬笑了笑,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如果侥幸不死,赵堂主又当如何?”   赵见淮气得脸色发青,厉声叫道:“你若接下三掌,赵某立马退出水榭。”   “好!”乐之扬拍手道,“赵堂主是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见淮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但看乐之扬的神情,又觉怒不可遏,当下马步微沉,长吸一口气,整个人含胸拔背,陡然涨大了一半。   乐之扬见他气势古怪,不由暗暗吃惊,忽听水怜影说道:“乐公子小心,这是栖霞派的‘伏虎功’!”   语声清柔婉转,透出一丝关切,乐之扬转眼看去,女子俏脸发白,眼中含愁,天光洒在身上,茕茕孑立、宛若透明,有如一缕烟云,随时都会散去。   乐之扬胸口一热,胸中腾起一股傲气,暗想:“当年戏园之中,若非地母相救,我乐之扬早就死了。知恩图报,男儿本色,我堂堂七尺之躯,岂能看着地母之徒受辱于人?”   想到这儿,他双手按腰,纵声长笑,赵见淮听见笑声,怒气更甚,蓦地身子一矮,左掌闪电拍出,扑的一声,击中乐之扬的胸口。   乐之扬如受重锤,横着飞了出去,撞上身后茶几,“咔啦”一声,茶几支离破碎,他却滚了一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厅中顿时安静,忽然间,盐帮众人嘻嘻呵呵笑成一团。水怜影望着乐之扬,眸子里浮起一抹雾气。莲航性子最急,冲了上去,忽地劲风袭来,逼得她后退两步,抬头怒道:“赵见淮,你胜也胜了,还要怎样?”   赵见淮笑道:“既然老夫胜了,这个人就要归我处置。”反手一招,“濮阳老弟,将这小子捆起来。”濮阳钊应声向前,正要动手,忽听一声长笑,乐之扬弹身跳起,一张脸笑笑嘻嘻,几乎撞上了濮阳钊的鼻子。   濮阳钊吓了一跳,瞪着少年,如见活鬼,赵见淮也变了脸色,冲口道:“你、你没事?”   “你说呢?”乐之扬摊开双手,面露讥笑。赵见淮满心惊疑,盯着他上下打量,暗想方才一掌,就算击中大树的树干,也会留下痕迹,此人安然无恙,根本全无道理。   他冥思苦想,不得要领,却不知乐之扬逆练神通,真气与众不同,常人中掌以后,血气反冲,伤及五脏。乐之扬真气逆行,血气反冲,逆逆为正,反而变成了顺势。他中掌之初,颇为难受,一旦变逆为顺,却又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畅快,大大减轻了中掌的痛苦。   因此缘故,乐之扬恨不得多挨几掌才好,眼看赵见淮发呆,笑道:“赵堂主,还等什么,早打早完,大伙儿也好回家吃饭。”   赵见淮听他中气充足,越发惊疑,他老奸巨猾,心里迷惑,脸上却不动声色,想了想,迈开大步,绕着乐之扬转起圈子。   他一步一顿,乐之扬却觉背脊发冷,心中暗骂老头儿奸猾。原来,赵见淮如此转圈,可从任何方向出掌,乐之扬揣摩不透,自也无法聚集真气,抵挡他的掌力。   赵见淮越转越快,乐之扬莫知所出,索性闭上双眼,听风辨位。说也奇怪,风声过耳,他的心里有如一面镜子,历历映照出赵见淮的行踪。   转到第七圈,赵见淮脚下一顿,双掌齐出,砰地打中乐之扬的后背。后背命门所系,纵有逆气护体,仍是痛彻心肺。乐之扬喉头一甜,人已腾空而起,眨眼之间,到了濮阳钊头顶。   “呔!”濮阳钊趁乱出拳,击向乐之扬的左胁。拳头着肉,他还来不及高兴,忽觉一股大力反激而回,濮阳钊一声惨叫,向后飞出,撞倒了一个盐帮弟子,落地之时,哇地吐出一口血水。   他又痛又怒,抬眼望去,乐之扬稳稳站定,面皮涨红、双目紧闭,在他身后不远,赵见淮双手发抖,面色涨紫,望着少年不胜紧张。   乐之扬一动不动,数十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忽然间,乐之扬张开双眼,转身笑道:“赵堂主,还有一掌,你打不打?”   赵见淮心往下沉,方才一掌,他的“伏虎功”运到十足,开碑裂石,不在话下,谁知乐之扬不但无恙,体内生出一股反击之力,震得他五内翻腾,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沉默时许,涩声说道:“赵某两掌无功,本该知难而退,事关钱长老的安危,我也只好硬撑到底了。”   “好说。”乐之扬笑着招手,“你来。”他连挨两掌,对手掌力越强,气血顺行的时间也越长,中掌固然难受,顺行却是大有乐趣,苦乐兼于一身,好比冰炭同炉,其中的滋味难以言喻。   赵见淮一咬牙,纵身向前,右掌作势劈向乐之扬的胸膛。乐之扬一挺身,气贯胸腹,冷不防赵见淮变掌为指,嗤嗤嗤连出三指,点中了他的“膻中”、“神阙”、“气海”三处大穴。   这三处穴道乃是精气所聚,一经点中,轻则内力全失,重则当场暴毙。乐之扬但觉中指处剧痛钻心,不由后退数步,身子摇晃不定。   赵见淮一击得手,纵身跳开,拍手大笑:“倒也,倒也……”话才出口,忽又张口结舌,只见乐之扬摇晃数下,忽又稳稳站住,扬声笑道:“赵堂主,你这是干什么?给老爷挠痒么?”   赵见淮面如死灰,蓦地掉头就走。其他人也是垂头丧气,鱼贯跟出。一眨眼的工夫,来人鸟兽散尽,水厅中又空旷起来。   三个女子如在梦里,莲航转眼看去,乐之扬双手按腰,兀自站立不动。她惊喜欲狂,忍不住跳上前去,拍他肩膀,大声叫道:“好哇,你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也不早说……”   乐之扬随她拍打,身子摇来晃来,莲航话没说完,乐之扬左膝一软,忽地跪倒在地,喉间咯咯咯响了几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三女均是骇然,岚耘慌忙扶起乐之扬,瞪着莲航怒道:“你要害死他么?”   “谁害他了?”莲航不胜委屈,“我、我……”说到这儿,眼泪忽地流了下来。岚耘还要斥责,乐之扬缓过气来,摆手说:“不关她的事……”话没说完,体内逆气乱窜,一口鲜血夺口而出,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两个小婢又惊又急,齐声叫道:“乐公子……”水怜影一言不发,放下白猫,上前把脉。这一瞧,但觉乐之扬体内气机旺盛,势如洪涛,只是逆流汹涌、不依常道。水怜影想尽生平所学,也想不出这古怪脉象从何而来,按照内经医理,拥有如此脉象,此人早该殒命,但时下乐之扬虽然受伤,但却元气洪劲,并无衰亡之兆。   水怜影想一想,取出一枚金针,扎入乐之扬的“关元穴”。金针刚一入体,便遇莫大阻碍,忽觉指尖一热,金针簌地弹回,其后带出一股血水,溅落衣袖上面,艳如三春桃花。   水怜影拈着金针,低眉不语。莲航不胜愧疚,轻声问道:“小姐,他、他怎么啦?”水怜影回过神来,淡淡说道:“岚耘,你去我房间,将床头的玉匣子取过来。”   不多时,岚耘取来一只羊脂玉匣。水怜影打开匣子,拿出一个水晶小瓶,瓶中盛着血红液体。岚耘看见小瓶,冲口而出:“凤泣血露!”   水怜影扶起乐之扬,将他抱在怀里,一手拧开小瓶,空气中登时弥漫一股奇香。   “不成!”莲航看出她的心思,急得连连跺脚,“小姐,这血露是城主给你的灵药,不能随便送人吃的。”   “既然是药,就是给人吃的。”水怜影撬开乐之扬的牙关,将一瓶血露全都倒了进去。   乐之扬昏昏沉沉,神志却未泯灭,灵液所过,清凉一片,到了小腹深处,悠悠一转,忽又化为一团热气,循着气脉流走,四通八达,所过淤塞顿开,阳亢逆气也慢慢地平复下来。气机一平,乐之扬神志回转,但觉馨香萦绕,张眼望去,一张俏脸跃入眼帘,眸子凝如秋水,透出一丝关切。   水怜影见他苏醒,猛地想起他还在怀里,慌忙放开少年,红着脸站了起来。乐之扬但觉异香满口,忍不住问道:“我吃了什么?”   “凤泣血露!”莲航没好气说道,“这是城主采集千山灵药,运转周流八劲,日夜淬炼而成。花了十年之功,也不过炼成三瓶,哼,你倒好,一个人就吃了一瓶,你知不知道,这血露是小姐……”   “莲航!”水怜影锐声喝道,“还不扶乐公子起来。”   “小姐。”莲航撅起小嘴,还要再说,忽见水怜影脸色变冷,只好咽下话语。   乐之扬何等机灵,一听便知根底,当下拱手说道:“水姑娘,承蒙馈赠灵药,实在感激不尽。”   水怜影默不作声,伸手把他脉门,忽地皱眉说道:“奇怪,你的血气怎么还是如此混乱?”   乐之扬凝神内视,中掌之处隐隐作痛,回想方才的所为,颇有几分凶险。他硬接“伏虎功”,逆气化解了若干掌力,加上气血逆行、穴位不定,赵见淮连环三指也是无功。饶是如此,血肉之躯连受重击、大大受损,内伤牵动逆气,几乎惨遭大劫。   意想及此,乐之扬问道:“水姑娘,你有什么打算?”水怜影叹道:“这儿是待不了啦,为今之计,只好去找家师。”   “秋前辈在哪儿?”乐之扬想起来意,忍不住发问。   水怜影目光闪动,答非所问:“乐公子,你找家师,到底所为何事?”乐之扬叹道:“我有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须找秋前辈,托她引荐梁城主。”   水怜影微露讶色,莲航忍不住讥讽:“你不是西城少主么?自己的师父还要别人引荐?”   乐之扬讪讪挠头,水怜影却说:“莲航,城主之事,岂可玩笑。乐公子先前所说,不过权宜之计,此间说,此间了,日后也不要再提了。”   莲航吐一吐舌头,笑道:“我不说就是了。”水怜影又说:“家师行踪飘忽,现在何处,我也不知,但本派之间,常以暗记联络。只要家师留下暗记,顺藤摸瓜,就能找到。”   乐之扬大喜过望,忙说:“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出发。”三女面面相对,岚耘问道:“乐公子,你的伤没事了么?”   “好得很。”乐之扬伸手伸脚,“上山打得老虎,下海踢得王八,姑娘要是不信,我背着你到紫禁城走一遭?”   岚耘脸皮子薄,闻言红透耳根,莲航却说:“大言不惭,你去紫禁城干什么?”乐之扬笑道:“种莲花啊。”莲航怪道:“干吗在紫禁城种莲花?”   “紫禁城里风水好啊!”乐之扬一本正经地说,“开花的时候,莲心里长出个小女娃娃,因莲而生,故叫莲航,牙尖嘴利的不是好人。”   “你才不是好人!”莲航挥拳要打,拳到半途,忽又想起乐之扬的伤势,一时高举粉拳,拿不定主意是否落下。乐之扬见状,哈哈大笑。莲航恨得牙痒,正想大声呵斥,忽听水怜影说道:“莲航,大敌当前,不要胡闹。”抱起猫儿径自出门,其他三人慌忙跟上。   水厅之外,盐帮的船只三三两两,看见四人,纷纷聚拢。莲航忍不住骂道:“这些讨厌鬼,真真阴魂不散。”   岚耘也发愁说:“这下糟了,水路走不了啦。”水怜影想了想,说道:“水路不通,就走陆路,马厩里不是有马么?”   四人前往马厩,路上经过花圃,水怜影忽地停下,找到一株半人来高的灌木。叶子细小如星,茎干上长满了密密层层的尖刺,枝条向下垂挂,长满了金黄色的果子,大小有如金橘,甚是光亮悦目。   水怜影用手帕裹住右手,深入刺丛,摘下几个果子。岚耘忍不住问道:“小姐,你采‘姻缘果’干吗?”水怜影走出花圃,笑道:“此间如果被毁,也好留些种子。”岚耘闻言,神色微微一黯。乐之扬小声问莲航:“这是什么果子?”   “这是金玉果。”莲航低声说道,“除了这儿和西城,天下再无第三个地方生长。你别看果皮金黄,里面的种子却是莹白如玉,古诗里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玉果金皮玉瓤,正合诗中意境,故而也叫‘姻缘果’。”   说话间,走近马厩,众人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岚耘叫声“不好”,赶到马厩,但见马匹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均是头开脑裂、一击毙命。   众人无不心惊,岚耘素日养马,见状流下泪来。水怜影叹一口气,抚摸她的秀发,柔声说:“别难过了,马儿走得快,也没受多少痛苦。”   莲航愤然道:“这些盐贩子真可恶,连马儿也不放过。”乐之扬叹道:“他们封堵水路、杀死马匹,无非画地为牢,要将我们困在这里。”   “没那么容易。”水怜影目透怒意:“没有马匹,那就步行。”众人精神一振,乐之扬拍手笑道:“正该如此。”   步行出门,走了百步,忽见前方林子中有人探头探脑,看见四人,忙又缩回头去。   乐之扬心生警觉,一扬手,飞雪扑啦啦窜上天去,到了林子上方,不住盘旋绕圈儿,乐之扬辨识鹰语,说道:“不好,前边林子里有……”   话没说完,林中“咻”地飞出一支羽箭,飞雪略略一闪,让过羽箭,忽地收起翅膀,闪电般冲进林子。   忽然间,林中响起一声长长的惨叫,白影连连闪动,飞雪冲天而起,身后跟着数支羽箭。   白隼十分了得,俨然浑身是眼,竟在乱箭暗器中任意穿梭,一口气飞到百尺高处,羽箭、暗器纷纷下落,它却悠悠闲闲地绕了一个大圈,稳稳落在乐之扬的手背,众人定眼一看,飞雪右爪之间,攥着一只血淋淋的人耳。   “好鸟儿。”莲航欢喜道,“岚耘姐,它可为你的马儿报了仇啦。”这时林中鼓噪起来,冲出一百多人,均是提刀弄枪。有人高叫:“直娘贼,鸟畜生抓掉了郑老弟的耳朵,快,拿住这些狗男女,一个也别放过。”一边叫,一边追赶过来。   四人转身就走,刚到水榭前方,赵见淮又带人冲了出来。乐之扬左右看看,大声说:“跟我来。”说着奔向湖岸,这时几个盐帮弟子奔近,岚耘抓起铁莲子反手掷出。那几人惨哼摔倒,后方追兵大怒,张弓布弩,正要发箭,赵见淮一步赶到,挥掌打落弓弩,骂道:“射你娘么?射死了他们,谁去换钱长老?”   趁着对方投鼠忌器,四人沿着湖岸飞奔,不久人烟繁盛,到了湖畔长街。乐之扬回头望去,盐帮弟子纷纷停步,犹豫不前。莲航怪道:“他们怎么不追了?”乐之扬笑道:“这儿可是京城,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不敢胡来。”莲航大喜,回头扮个鬼脸,气得对方暴跳如雷。   湖边游人甚多,走了一百余步,莲航回头又瞧,忽道:“奇怪,盐贩子不见了。”   乐之扬应声回头,果然不见了敌人,心中不由大为纳闷:盐帮宗旨“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知难而退,不似他们的作为。   正想着,心头一动,忽生警觉。长街上人烟稠密,声响纷纭,但他“灵感”在身,洪声异响均能知觉,一应脚步杂沓、衣袂拂动,均是一丝不落,传入他的耳朵。   乐之扬侧耳聆听,忽地拉扯岚耘,低声说:“小心那个磨刀的……”岚耘顺着他手指看去,一个磨刀匠挑着担子迎面走来,年过四旬,土里土气,担子左边挑着竹筐,右边捆着一方磨刀的砂石。   岚耘不解其意,待要询问,莲航抢先说:“不就是磨刀的么?有什么好担心的?”乐之扬道:“他的步子不对。”岚耘问道:“怎么不对?”   “节奏不对。”乐之扬顿了顿,“常人走路,大多随意,这人每走一步,都是深思熟虑。”   莲航“嗤”的一笑,说道:“又胡说了,从脚步声也能听出心事么?那你听一听我的,看我心里想些什么……”正说着,磨刀匠穿过人群,走到近前,忽然身子一偏,扁担打横,俨然站立不稳,直直撞向莲航的肩头。   这一下来势突兀,又在稠人广众之间,莲航猝不及防,竟而忘了躲闪。乐之扬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臂,大力一拽,横拖半尺,扁担擦过肩头,火辣辣一阵疼痛。莲航不及细想,扁担左边的竹筐凌空一甩,流星赶月一般撞向岚耘。   岚耘向后一跳,躲开竹筐撞击,抓起花锄啄向磨刀匠。磨刀匠右手一翻,多了一把菜刀,当啷挡住铁锄。这时莲航赶来,挥掌拍向他的左胁。磨刀匠左手一挥,又多了一把剪刀,一开一合,铰向少女白生生的手掌。   莲航急急缩手,飞脚便踢。磨刀匠不慌不忙,磨刀石向前一甩,莲航踢中石块,脚趾传来一阵剧痛。   二女左右夹击,磨刀匠左刀右剪,应付自如,肩上的担子忽而在左,忽而在右,左右盘旋,上下翻飞,势如两面盾牌,在拦住对手。二女使尽解数,也难以占到上风。   乐之扬一边掠阵,但见磨刀匠招式繁杂,节奏却很清楚,当下拔出玉笛,正想上前,忽听轱辘声响,冲出一个男子,上身赤裸,手推双轮小车,头也不抬,直愣愣撞了过来。   乐之扬心中暗骂,拉着水怜影退到一边,不料推车人大喝一声,双手举起小车,向着二人横扫过来。岚耘回眼看见,丢下磨刀匠,攻向推车人身后。那人哈哈一笑,抡起车子迎上锄头,砰的一声,小车破碎,木屑横飞,一根木刺扎入岚耘的手臂,血如泉涌,顿时染红衣袖。   岚耘咬牙忍痛,挥锄猛攻。推车人抓起两只车轮,舞得呼呼生风,锄头撞上车轮,发出叮当之声,原来,两只车轮竟是铁铸。   铁轮劈头盖脑,岚耘招架不住,正惊慌,光亮一闪,真刚剑从旁挑来,叮的一声,竟削断了铁轮的车辐。   推车人忌惮剑锋,闪身后退。乐之扬趁势而进,左手玉笛一挥,拨中一只铁轮。推车人虎口发热,车轮向右甩出,撞向磨刀匠的扁担。磨刀匠吃了一惊,甩起担子,想要挡住铁轮,冷不防剑光闪过,挑担的绳子断成两截,磨刀石嗖地飞出,直奔推车人的胸膛。   推车人破口大骂,举起铁轮,砸碎石块。磨刀匠丢了石头,担子失去平衡,只好丢下扁担,瞪着乐之扬一脸怒气。   乐之扬面朝二人,大声叫道:“莲航、岚耘,你们带小姐先走……”水怜影一怔,不及多说,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着她向前飞奔。才跑数步,身后呼喝声起,水怜影回头望去,刀光轮影,将乐之扬笼罩在内。   忽听岚耘发出一声惨哼,水怜影转眼看去,岚耘肩头染血,对面多了一个卖宫扇的妇人。妇人年约四旬,眉眼生春,双手挥舞宫扇,势如野云飘飞。莲航纵身欲上,妇人咯咯一笑,双手一扬,两把宫扇脱手飞出,飘云闪电,快不可言。   莲航只恐有诈,拧身躲开。宫扇势如飞鸟,滴溜溜转了一圈,又回到妇人手里,齐齐向前一挥,掀起一股香风。   岚耘正当风头,嗅到香气,忽觉头昏,她心中咯噔一下,叫声“有毒”,人已瘫软下去。   莲航看得发呆,忽觉身后狂风大作,她不及回头,反手一掌扫出,手掌所及,碰到了一个软绵绵、滑腻腻的东西,转眼一瞧,竟是一条花斑大蟒,蛇口怒张,冲着她咝咝吐芯。   莲航武功再高,也是女子,乍见蛇虫,魂飞魄散,一时脑中空空,什么武功也想不起来。   弄蛇的是个老者,打一声唿哨,大蟒疾如狂风,将莲航缠绕几圈。少女神魂归窍,用力挣扎,可是无济于事,老者一指点中了她的“五枢穴”,莲航摔倒在地,尖声大叫:“小姐,快逃……”   水怜影怀抱白猫,如痴如怔,弄蛇人呷呷怪笑,反手入袖,又抓出一条殷红如血的赤链蛇,蛇头向前一送,凑到女子眼前。   水怜影仍是不动,瞪大双目,凝注蛇眼。说也奇怪,赤链蛇对上她的目光,忽地凶焰大减,收牙吐舌,意似困惑。   弄蛇老者莫名所以,心中焦躁起来,发出咝咝啸声,激起毒蛇凶性。毒蛇应声昂头,方要出击,忽地血光迸闪,蛇头掉在地上,真刚剑斩断毒蛇,顺势而下,削去了老者一根手指。   老者凄声惨叫,退入人群。水怜影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去,乐之扬脸色苍白,大口喘气,水怜影心头一沉,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乐之扬微微摇头,转眼望去,一个男子抓着莲航正向后退。他纵身上前,举剑便刺,不意微风吹来,异香扑鼻,乐之扬脑子一空,手脚发软,当即反手挥剑,嗤的一声,剖开一把宫扇,扇后的妇人不意迷香无功,神气不胜愕然,乐之扬左脚突起,正中她的小腹,妇人坐倒在地,脸上一片血红。   乐之扬头昏脑涨,扫眼望去,四周人影憧憧,莲航早已不知去向。他心往下沉,忽又想起水怜影,回头看去,一个屠夫越众而出,右手握着尖刀,左手抓向水怜影的衣襟。   乐之扬救援不及,正觉焦急,忽听一声猫叫,水怜影的怀里蹿起一团白影,闪电般扑在屠夫脸上。那人惨叫一声,左手缩回,拼命抓向脸上的白猫。   惨叫声中,白猫忽地跳开,屠夫满脸爪痕、深可见骨,一只眼珠脱出眼眶,血淋淋挂在脸上。他不胜其苦,丢了尖刀,倒在地上痛苦翻滚。   北落师门一击得手,回到主人肩上,身如弯弓,颈毛如箭,蓝汪汪的眼珠迸射凶光。   乐之扬望着白猫,不胜惊喜,这时人影晃动,推车人和磨刀匠双双赶来,扑向女子。乐之扬大喝一声,使一招“天元式”,平平一剑,刺向磨刀匠的腰腹。   磨刀匠识得厉害,正要向后跳开,不意狂风压顶,飞雪扑了下来。磨刀匠慌忙举刀护头,这么顾此失彼,真刚剑乘虚而入,刺中了他的小腹,剑尖顺势而下,又在大腿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磨刀匠失声惨叫,推车人听的心慌,仓皇后退,不意轮子一沉,多了个白花花的东西,定眼看去,正是北落师门。推车人见过屠夫惨状,慌忙摇晃车轮,想要甩掉白猫,这一来章法大乱,玉笛长驱直入,点中他的心口,推车人“咕咚”一声,也摔倒在地。   紧要关头,一隼一猫成了助力。乐之扬正想夸赞两句,忽然乌光一闪,飞来一只秤砣。乐之扬挥剑挑开,忽间一个掌柜模样的男子拎着秤杆冲了上来。秤杆熟铜打造,挑刺间暗合枪法,秤盘上下翻飞,使的却是流星锤的招式。   乐之扬使一招“天冲式”削断秤杆,又使一招“飞影神剑”里的“浮光掠影”,玉笛架开秤盘,长剑乘虚而入。掌柜惨哼一声,倒退数步,站定之时,绸衫裂成两半,肌肤上多了一道血痕。   这一剑再进数分,势必开膛破肚,掌柜心有余悸,双腿一阵发软。这时狂风大作,一个妇人举着纺锤扑来,乐之扬闪身让过,尚未还击,忽听刷的一声,飞雪纵身扑下,利爪所过,女子右手迸血,纺锤掉在地上。   掌柜如梦方醒,扯着妇人退入人群。乐之扬也收起笛子,挽着水怜影大步向前。可是无论到哪儿,总是有人拦路:有厨子右手持锅,左手拿铲,能攻善守,有模有样;有老者挥舞两串草鞋,势如两条长鞭;另有采桑女子,挽竹篮,提桑枝,左刺右击,凌厉无比;更有算命先生,一手舞动长幡,右手摇动卦筒,筒里的竹签如有灵性,箭矢一般跳将出来。   乐之扬寸步难行,但觉满街都是敌人。危殆之间,他的心神越发专注,灵感好比蜘蛛之丝、章鱼之足,四通八达、延伸不尽,觉出敌人节奏,立马奋力反击。飞雪、白猫一天一地,也是全力护主。三方合作无间,一路向前,眼看突出重围,乐之扬忽觉左脚一痛,低头看去,足踝上赫然蟠了一条小蛇。   乐之扬又惊又怒,长剑一挥,斩断毒蛇,转眼看去,弄蛇老者站在不远,脸上挂着狞笑。   蛇毒发作极快,乐之扬脚下踉跄,眼前一阵昏黑。敌人一拥而上,弄蛇老者忽地大声叫道:“且慢!”众人应声看来,老者笑道:“困兽犹斗,大家先别动手,等他蛇毒发作。”众人心觉有理,停下脚步,将二人团团围住。   乐之扬心中冰冷,回头望去,水怜影俏脸惨白,越发柔弱堪怜。乐之扬不由叹一口气,伸出手来,握住女子之手,但觉纤巧柔软、凉腻如玉,水怜影似要缩手,但终究叹一口气,纤指收拢,也将乐之扬的手紧紧握住。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缕胡琴声,凄凄切切,哀怨断肠。众人一听,都觉鼻酸眼热,平生悲惨之事纷纷涌上心头,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泪闸一开,悲苦更甚,但随琴声低回,有人渐渐哭出声来。哭声有如瘟疫,风一般四处蔓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玄武湖边哭成一片。哭相各式各样:有的抽抽噎噎,有的向天哀号,有人捂脸悲泣,更有甚者,趴在地上,哭得直不起身来。   这支曲子正是《终成灰土之曲》,比起千秋阁上,调子更加凄凉。乐之扬听了一段,便觉五内酸楚、七情失驭,眼泪滚滚而出,只想大放悲声。迷乱间,忽听一个声音在耳边说道:“哭什么?还不走么?”   乐之扬应声惊觉,左右看看,却不见人,当即撕下衣角堵住双耳,可那琴声有如钢丝,曲曲折折,仍是不断钻入。   乐之扬捂住双耳,转眼望去,水怜影已经陷入曲子,哭得伤心伤意;其他人更是癫狂,手舞足蹈,哭声震天,兵器丢在一边,更无一人留意自己。   乐之扬挣扎起来,回头去扶女子。谁知道,水怜影神志昏乱,只顾挣扎。乐之扬情急之下,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喝一声,将她抱了起来。   敌人看在眼里,伸手来抓二人,但为琴声所制,哭得浑身发软,出手也无气力。乐之扬一口气冲开人群,跑了两百多步,拐入一条小巷,但觉无人追来,这才放下女子。   此时远离湖畔,胡琴声隐约不闻。水怜影清醒过来,回想方才,不胜羞惭,转眼看去,乐之扬紧皱眉头,若有所思,忍不住问道:“乐公子,你想什么?”   “奇怪。”乐之扬撩起裤脚,蛇咬的伤口流出淡红色的血水,肿胀之势,竟也平复下来。   “不奇怪!”水怜影注目伤口,轻声叹道,“‘凤泣血露’百药之精,疗伤化毒,无所不能,蛇毒一入身体,就被血露化去了。”   乐之扬呆了呆,回想先前吸入迷香,也未昏迷倒下,当时只觉奇怪,如今想来,也是“凤泣血露”的功劳。意想及此,他松了一口气,问道:“水姑娘,街上那些人也是盐帮的么?”   水怜影点了点头:“他们是盐帮的‘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   “三十六行客,出身三十六行,多在市井、码头出没,专为盐帮刺杀仇敌、清除异己。”   乐之扬想了想,又问:“三十六行,共有三十六个人么?”   “不是。”水怜影摇头苦笑,“天下哪一行只有一个人呢?”   乐之扬眼珠一转,忽而笑道:“说起来,天下有一行,当真只有一人。”水怜影奇道:“哪一行?”乐之扬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紫禁城的皇帝不就是一个人吗?”   两人才脱险境,他又故态复萌。水怜影好笑之余,也觉佩服,点头道:“受教了,原来还有一个皇帝行。这么说,该叫做三十七行才对……”说到这儿,忽又闷闷不乐,“也不知莲航和岚耘怎么样了。”   乐之扬道:“我方才急着脱身,不曾看见她们,但只要井长老还在西城手里,盐帮一定不敢为难她们。”   水怜影点了点头,含笑道,“无论如何,公子舍命相救,水怜影没齿不忘。”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乐之扬说到这儿,忽地脸色一变,“不好,胡琴声停了。”当下腾身站起,拉着水怜影快步向前。   “那胡琴是什么来路?”女子不胜疑惑,“为何听来如此悲伤?”   “那是一位前辈。”乐之扬边走边说,“他自号‘落羽生’,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水姑娘,你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号么?”   “落羽生?”水怜影想了想,摇头说,“恕我孤陋寡闻,从未听过这个名号。”   两人出了巷子,又到三岔路口,忽听脚步声响,回头一瞧,“三十六行客”追赶上来。乐之扬加快步子,转过街角,扫眼一看,一迭声叫起苦来,原来赵见淮带领多人,堵在前方街口。   一愣神的工夫,行客赶了上来,三三两两,围住两人。乐之扬拔剑在手,极力思索脱身之法。这时忽听有人叫道:“道灵仙长!”乐之扬回头望去,远处奔来十余人马,为首之人,正是朱高炽、朱高煦兄弟。   两个皇孙鲜衣怒马,身后一干侍从也是龙虎精神,其中一个僧人格外扎眼,他缁衣白马,年约五旬,脸色焦黄枯槁,好似久病之人,然而不怒自威,目光锐利逼人。   乐之扬喜出望外,高叫道:“二位殿下安好,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朱高炽翻身下马,笑道:“我和二弟去魏国公府上赴宴……”方要上前,缁衣僧一伸手,忽地将他拦住。   朱高炽一愣,问道:“大师干什么?”缁衣僧抬眼望天,忽而笑道:“奇怪了,深秋季节,怎么还有苍蝇?”朱高炽左右瞧瞧:“哪儿有苍蝇?”   “近在眼前!”缁衣僧一步跨出丈许,闯入行客之间,出手如电,抓向弄蛇老者的心口。   老者本是“三十六行客”中的“弄蛇客”,一扬手,袖里窜出一条黑蛇,长约三尺,粗约酒杯,露出尖锐毒牙,咬向和尚面门。   缁衣僧不躲不闪,信手一挥,弄蛇客发出一声惨叫,咕咚倒在地上。众人定眼一瞧,黑蛇有如一条绳索,七缠八绕,反将他的双手牢牢困住。毒蛇受惊,反噬其主,死死咬住了弄蛇客的手腕,老头儿面如死灰,吐着白沫又抖又颤。   和尚出手奇快,众行客均未看清他的手法,忽见同伙受伤,纷纷一拥而上。缁衣僧哈哈大笑,闯入人群,双手起落,行客们的兵器纷纷脱手。和尚抓到一件,立刻转手奉还,剪刀插进“磨刀客”的肩窝,铁车轮卡住了“搬运客”的脖子,竹签扎穿了“算命客”的手心,鱼叉钉住了“捕鱼客”的脚掌。   只听惨叫连连,和尚转了一圈,伤了七八个行客。“宫扇客”见状不妙,挥扇送出一股迷香,不意缁衣僧转过头来,鼓起胸膛,尽力一吸,迷香一丝不落,全都进了他的鼻子。   “宫扇客”正觉惊疑,忽见和尚口唇微张,喷出一口长气。女子躲闪不及,只觉异香扑鼻,登时头晕眼黑,扑通摔倒在地。原来,缁衣僧吸入迷香之后,再用内力逼出,“宫扇客”迷人不成,反而中了迷香。   赵见淮见势不妙,赶了上来。众护卫见状,纷纷挺身而上,两方剑拔弩张,一股杀气充溢街头。   朱高煦最爱斗殴,一看有架可打,心中乐不可支,挽起袖子大叫:“反了,反了,你们这些刁民,知道你爷爷是谁吗?”赵见淮也不理他,盯着缁衣僧问道:“敢问足下大号?”   缁衣僧合十笑道:“贫僧道衍。”   “病虎和尚。”赵见淮脸色大变,忽一挥手,叫道,“扯呼!”盐帮弟子扶起伤者,转身就走。道衍袖手微笑,也不阻拦。水怜影咬一咬嘴唇,忽地大声说道:“赵见淮,我的丫鬟呢?”赵见淮冷冷不答,转入巷道,消失不见。   水怜影望他背影,俏脸发白,冷不防朱高煦凑上前来,笑嘻嘻问道:“怎么?姑娘的丫鬟叫他们抢走啦?”水怜影点头。朱高煦“嘿”了一声,慨然说道:“怕什么,抢回来就是了。”水怜影瞥他一眼,微笑道:“那就有劳了。”   她这一笑,恰如幽兰绽放、秋月镜开,朱高煦瞧得两眼发直,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转向护卫大喝:“去,把姑娘的丫鬟抢回来。”   众护卫应声上马,道衍冷不丁说道:“二殿下不要莽撞,对方不乏能人,这些王府侍卫,只怕不是对手。”   朱高煦啐了一口,骂道:“狗屁能人。”又冲着护卫喝道,“呆什么?还不快追!”众护卫拍马便走,追赶上去。   道衍目送护卫去远,沉吟一下,回头说道:“道灵师弟,幸会幸会!”   乐之扬久闻道衍之名,此人绰号“病虎”,既是席应真的高足,也是燕王府的谋主,俗家姓姚名广孝,为人特立独行,拜了席应真为师,却不入玄门,只以和尚自居。乐之扬不意此时遇见此人,只好说道:“小弟久闻师兄风采,今日一见,名下无虚。”   水怜影听了这话,回头看来,一脸惊讶,乐之扬不待她发问,捉住她手,轻轻捏了一下。   女子只觉被捏之处酥麻入骨,双颊染上一抹红晕,她只怕失态,匆匆转过脸去,谁知这一回头,忽见朱高煦色眯眯望着自己。水怜影大为不快,转过目光,冷冷看向别处。   忽听道衍笑道:“我刚从阳明观出来,听师父说,师弟你在办一件大事,却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乐之扬微微苦笑,“如非师兄援手,别说办事,小命儿也保不住。”道衍沉吟道:“这件事和盐帮有关么?”乐之扬道:“多少有点儿关系。”道衍“唔”了一声,皱眉不语。   朱高炽一边听见,奇道:“张士诚死后,天底下还有盐帮么?”   “盐帮自古有之。”道衍慢悠悠说道,“贩卖私盐,本是干犯国法,取利于生死之间,若非胆识过人,决计难以成功。故而盐帮子弟,太平时贩卖私盐,遭逢乱世,就是窃国大盗。近代有名的如张士诚,更远一些,唐末之时,黄巢、朱温都是盐帮弟子,二人祸乱天下,竟然灭亡大唐。”   朱高炽听得动容,朱高煦却大剌剌说道:“黄巢我知道,这个朱温却没听过。朱温,猪瘟,这名儿真他娘的大逆不道,猪遭了瘟,那不是诅咒我老朱家么?”   朱高炽脸色发青,怒道:“二弟你少说两句,圣上听见了,仔细你的皮。”朱高煦笑道:“怕什么?老头子又没长顺风耳。”   朱高炽正要斥责,忽听马蹄声响,护卫们空着手回来。朱高煦勃然大怒,问道:“人呢?”   “殿下恕罪。”众护卫跪在地上,一人苦着脸道,“那些人鬼得很,转个弯儿就不见了。”   “放屁。”朱高煦举起马鞭,抽在那人肩上。那人哆嗦一下,不敢动弹。朱高煦还要抽打,乐之扬举手挡住,笑道:“殿下息怒,盐贩子都是老鼠,偷偷摸摸地见不得光,令属下却是猛虎,老虎捉老鼠,大材小用,捉不住大伤虎威,捉住了也无光彩。”   朱高煦听了这话,神色稍缓,点头说:“不错,我燕王府的虎卫,不能跟鼠辈一般见识。”一挥手,叫道,“都起来吧!”   众护卫方才起身,朱高炽笑道:“道灵仙长,拣日不如撞日,你随我们一同赴宴如何?”乐之扬摇头说:“魏国公又没请我。”朱高炽笑道:“不打紧,魏国公是我的舅舅,外甥带朋友去舅舅家吃饭,本来就是极平常的事儿。仙长又是老神仙的徒弟、皇太孙的伴读,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想结识你呢。”   “世子说的是。”道衍也笑道,“你我师兄弟见面,怎么也得喝上两杯。”   乐之扬想了想,凑近水怜影耳边说道:“盐帮死缠烂打,唯独害怕官府。而今之计,混入官府,才能避开他们的纠缠。”朱高煦见他二人举动亲密,油然生出一股妒意,当下背起双手,重重咳嗽两声。   两人应声分开,水怜影扫视众人,神色疑惑,勉强点头道:“怜影落难之人,全凭乐公子主张。”   乐之扬笑了笑,拱手说道:“世子盛情难却,我就老着脸皮蹭一顿饭吃。”朱高炽大喜过望,说道:“好,好,舅舅见了你一定高兴。”   朱高煦得与佳人同行,也是两眼放光,忙叫护卫腾出两匹骏马。水怜影说道:“我不会骑马,一匹就够了。”朱高煦涎着脸笑道:“姑娘若不嫌弃,跟我同乘一骑如何?”   他出言无状,水怜影默然不答,冷冷望着远处。朱高炽忙说:“二弟,男女有别,还是另找一辆马车为好。”   朱高煦大怒,回头瞪视兄长。朱高炽知道他的性子,故作不见,找来一乘马车供水怜影乘坐。   一行人前往魏国府,朱高煦不时偷窥车内,可惜布帘严密,不见女子容颜,一时心痒难禁,挨到乐之扬身边,笑嘻嘻问道:“小道士,你跟那姑娘如何称呼?”   乐之扬随口答道:“萍水相逢。”朱高煦又问:“她贵姓?”乐之扬道:“姓水。”朱高煦一拍大腿,笑道:“人如其姓,果然长得水灵。”忽地凑近乐之扬,笑眯眯说道,“仙长跟她说说,做我的姬妾如何?”   朱高炽、道衍一边听见,均是大皱眉头,不过朱高煦一贯荒淫,就连朱元璋也很头痛,两人纵使劝说,他也未必肯听。   忽听乐之扬“啊”的一声,大声说道:“水姑娘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又会做什么鸡呢?说到做鸡,小道最拿手了。殿下要吃什么鸡?清蒸鸡、红烧鸡、贵妃鸡、叫花鸡,还是人参鹿茸乌骨鸡?”   朱高煦听得一呆一愣,耐着性子说道:“不是鸡,我说的是姬妾。”   “切过的鸡,那就是白斩鸡了。”   朱高煦气得两眼直翻,怒道:“不是鸡,是女人。”   “什么?”乐之扬大惊失色,“殿下不做鸡,要做女人?这可大大的难办了,区区只是道士,不是神仙,男人变女人,我可没这个本事。”   朱高煦贵为皇孙,美女金帛,予取予求,本想此时出口,乐之扬万无不允,谁知这小子东拉西扯、缠夹不清,不由得性子发作,破口大骂:“狗道士,你他娘的是聋子么?”   “不敢。”乐之扬笑道,“二殿下才是龙子。”朱高煦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说差了!”乐之扬一拍后脑,“殿下不是龙子,而是龙孙,聋子龙孙,哈哈,好一个聋子龙孙。”道衍听出他一语双关,不由得哈哈大笑,朱高煦一张脸涨红发紫,鼓起一双牛眼,鼻孔里大喘粗气。   魏国公徐达功高盖世,儿尚公主,女嫁诸王,风光一时无两。他死之后,儿子徐辉祖承其余荫,富贵不衰,一座魏国府轩敞气派,壮丽不凡。   众人抵达徐府,已是华灯初上。刚到府门,就听有人大笑,一个躯干魁伟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拉住朱高炽的手笑道:“贤侄可来晚了,就不怕我罚酒么?”   来人正是徐辉祖,朱高炽寒暄两句,指着乐之扬笑道:“舅舅休怪,我途中巧遇道灵仙长,耽搁了一些时候。”   “道灵仙长?”徐辉祖面露讶色,“莫不是老神仙的高徒,新晋的东宫伴读?”乐之扬笑道:“小道见过徐公爷。”   “可巧,可巧。”徐辉祖抚掌大笑,“梅驸马刚才说到你呢,说你年纪轻轻进入东宫,少年得志,前途不可限量。”   乐之扬想起伴读一事,便觉大大的头痛,当下说道:“徐公爷,我有一位女伴,不知府上可有去处?”   徐辉祖打量水怜影,也惊讶其明艳动人,当下召来一个婢女,说道:“你带这位姑娘去后堂。”水怜影看向乐之扬,星眸含光,欲言又止,乐之扬看出她的心思,小声说:“待一会儿我来接你。”水怜影略一沉默,跟着婢女去了。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一间花厅。厅中宾客凑集,一个华服男子高居上首,白面短须,年约四旬,梅殷坐在他的身边说话。看见众人,华服男子笑道:“二位贤侄来了么?”   朱高炽上前行礼:“侄儿见过王叔。”朱高煦也随之行礼。道衍一面合十,一面向乐之扬低声说道:“这一位是蜀王殿下。”   乐之扬听席应真说过皇族人物。朱元璋子孙昌盛,共有二十余人,蜀王排行十一,单名一个椿字,此人渊博洽闻、性好文学,治理蜀中多有善政。只见他站起身来,扶起两个侄儿,问道:“四哥还没来么?”   朱高炽笑道:“父亲尚有边事,下月方能进京。”   “看我糊涂。”蜀王一拍额头,哈哈大笑,“前几日蒙元举兵入犯,三哥、四哥一定都在调兵遣将,唉,相比起来,蜀中太平无事,真真叫人惭愧。”   “太平无事才是天下之幸。”道衍微微一笑,“殿下理应高兴才对。”蜀王看他一眼,说道:“道衍大师说的是,太平难得,确是大幸。听说老神仙法体违和,不知可有此事?”道衍道:“确有不适,好在并无大碍。”   梅殷上前笑道:“道衍大师,你不引荐一下令师弟么?”道衍笑道:“驸马爷金口已开,一事不烦二主。”梅殷笑了笑,说明乐之扬身份,蜀王讶然道:“足下如此年轻,着实让人想象不到。”   乐之扬随口敷衍两句。梅殷又指蜀王身边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我为仙长引荐一下,这一位是方孝孺方大人,蜀王世子的老师,当今天下的大儒。”方孝孺拱了拱手,神情十分倨傲。梅殷又指一个相貌威严的老者:“这一位是长兴侯耿炳文耿大人。”   乐之扬心头一跳,凝目注视,但见耿炳文个子不高,体格健硕,一部浓须已然花白。耿炳文也不起身,略略点头。梅殷又指他身边一个都雅公子,笑道:“这一位是耿大人的公子耿璇,宝辉公主未来的夫婿。道灵仙长,你们年纪相仿,不妨亲近亲近。”   乐之扬只觉一股无名火直蹿头顶,烧得面红耳热。他打量耿璇,此人身段颀长、肤色白皙,剑眉朗目,不失英武之气。耿璇听了梅殷之言,站起身来,冲着乐之扬拱手笑道:“久仰久仰。”   乐之扬心里有气,绷着脸皮,也不还礼。梅殷见他失态,大皱眉头,耿家父子自觉受了轻慢,脸上均有不快之色。   乐之扬正觉气恼,忽觉有人注视,转眼一瞧,蜀王身后站着一个老者,须发斑白,皱纹甚深,左脸长了一粒黑痣,两眼死死盯着自己。乐之扬心中讶异,循他目光一瞧,发现老者目光所向,正是乐韶凤留下的半月形玉玦。   猛可间,乐之扬想起乐韶凤的遗书,心子顿时一阵狂跳。遗书上说,有人认出玉玦,必是乐韶凤的挚友。意想及此,他忘了身在何处,指着老者问道:“梅驸马,这一位老先生是谁?”   老者正冲玉玦发呆,忽然见问,仓皇收回目光。乐之扬不向耿家父子回礼,却问一个无名老者的来历,耿炳文老谋深算,尚还沉得住气,耿璇却是变了脸色,鼻子里冷哼一声。   梅殷也是一愣,苦笑道:“惭愧,惭愧,这位老先生来了许久,我还没问过他的名号!”   老者一脸惶恐,连连打躬作揖,没口子说:“不敢,不敢……”蜀王看他一眼,笑道:“二姐夫你没问,我也没说。这位先生姓郭,大号尔汝,是我王府里的乐师,琵琶之妙,冠绝岷峨。”   郭尔汝忽为众人瞩目,低头袖手,不胜惶恐。梅殷笑道:“郭先生可是来参加乐道大会的么?”蜀王笑道:“我可没说。”梅殷指着他说道:“好殿下,跟我也打马虎眼?”他顿了一顿,又说,“论音乐,道灵仙长也是一把好手,当日御书房里,他和宝辉公主琴笛合奏,就连陛下也赞不绝口!”   众人一听,无不动容,耿璇望着乐之扬,眼中大有疑惑,蜀王的目光却落在空碧笛上,眉头微微皱起,流露深思神气。乐之扬见他眼神,只觉心头发毛,暗悔带了玉笛出来,蜀王和朱微骨肉同胞,或许见过这一支玉笛。   正惶恐,忽听方孝孺咳嗽一声,高声说道:“仙长才艺广博,不知治何经典?”   乐之扬一愣,他生平不爱读书,当然也没有治过什么“经典”,情急之下,冲口说道:“我治的是《灵飞经》。”   “灵飞经?”方孝孺一脸茫然,“那是什么书?”耿璇一边插嘴:“好像是一部道经。”   方孝孺“哼”了一声,粗声粗气地道:“恕我冒昧,方某问的是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内,仙长专精哪一部?”   “这个么?”乐之扬硬着头皮说道,“粗略看过两本,专精却说不上。”   耿璇呵呵直笑,面露轻蔑。方孝孺却是脸色阴沉,扬声说道:“这就是仙长的不对了,所谓东宫伴读,应是饱学之士,不通儒家典籍,如何能够陪伴储君?”   梅殷深知此人迂腐,听他口风不善,忙说:“方大人说差了,仙长是道士,当然治道经,大人是儒士,当然治儒经。”   “此话不然。”方孝孺连连摇头,“道家谈虚论玄,不切实际,想要天下大治,还得尊我儒学。两汉尊儒学而昌,魏晋好玄学而亡,太孙国之储君、天下至重,身边需有正人扶持,尊孔孟,秉仁义,正道直行。倘若身边尽是和尚道士,岂不坏了我大明的江山。”   乐之扬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抢白,心中老大不快,“和尚道士”四字,包括席应真不说,就连道衍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乐之扬扫眼一看,蜀王手拈长须、若无其事,不由心想:“方老头当面挑衅,莫非出自蜀王的唆使?我跟这王爷初次见面,他为何当面叫我难堪?”   正自不得要领,忽听道衍笑道:“方大人所言差矣。和尚道士又如何?道衍不敢说专精儒学,倒也读过四书五经,但不知,方大人饱学通儒,却又读过几本佛经?”   方孝孺正眼也不瞧他,淡淡说道:“佛经胡人妄语,方某不屑一顾。”道衍笑道:“和尚能通儒学,儒生却不通佛经,这么说起来,儒生反而不如和尚高明了?”   乐之扬拍手笑道:“说得好。”方孝孺又惊又气,指着道衍说道:“你、你……”他性情方正,不善诡辩。耿璇眼珠一转,忽地笑嘻嘻说道:“和尚此话不通,好比人吃肉,狗也吃肉,狗吃屎,人却不会吃屎,以此推论,难道说狗比人还要高明?”   这一番话极其刻薄,道衍低头垂目、脸色阴沉,朱高煦却是按捺不住,厉声叫道:“耿璇,你为何出口伤人?”   “殿下息怒。”耿璇微微一笑,“我不过说个笑话儿。”他和朱微婚期在望,一旦成亲,就是朱高煦的姑丈,辈分高了一等,自然不用怕他。   蜀王也打圆场,笑道:“不错,说个笑话儿,道衍大师不要放在心上。”道衍只好笑道:“贫僧学识浅薄,叫王爷取笑了。”   “哪儿话?”蜀王连连摆手,“今儿游宴聚会,大家但图一乐,不拘什么见识,说得有趣,就是好的。大师若有俏皮话儿,本王照样洗耳恭听。”   “不敢……”道衍话没说完,忽听乐之扬笑道:“方大人,我有一事请教。”方孝孺扬起脸来,冷冷说道:“请说。”乐之扬笑道:“方大人姓名里这个‘孝’字,是否就是儒家的宗旨?”   “不错。”方孝孺傲然道,“百善孝为先,儒教以孝道治天下。”   “好!”乐之扬将手一拍,“这么说,方大人也好,耿公子也好,统统都是我道家的门徒了。”   众人无不奇怪,方孝孺问道:“仙长此话怎讲?”   “这还不明白么?”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敢问方今世上,是儿子孝敬老子呢,还是老子孝敬儿子?”   “岂有此理?”方孝孺大吹胡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然是儿子孝敬老子了。”   “好。”乐之扬拍手笑道,“老子是道家之祖,方大人孝敬老子,当然也就是我道家的门徒了。”   方孝孺一时语塞,耿璇却冷笑道:“这话说得不对,此老子非彼老子,两个老子不是一回事……”   “此老子,彼老子?”乐之扬望着耿璇,一脸惊奇,“闹来闹去,耿兄竟有两个老子?”   朱高煦听到这儿,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笑,其他人也笑了起来。耿璇面皮涨紫,有如酱爆猪肝,耿炳文更是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厉声喝道:“大胆、放肆,岂有此理……”   徐辉祖见势不对,忙说:“时候不早,诸位还请入席。”蜀王笑了笑,反身入座,其他人也各自入席。蜀王性好文学,众人投其所好,纷纷谈诗论词。乐之扬听了一会儿,老大无味,转眼看去,忽见朱高煦站了起来,鬼鬼祟祟地溜出门外。   第二十二章 河咸海淡   乐之扬心头一动,也站起身来,借口如厕,跟在朱高煦后面。果见那小子出了前厅,直奔后堂。乐之扬心中暗骂,快步跟上,到了一扇大门前,忽被两个家丁拦住去路,一人说:“后面是内堂,男子不能进去。”乐之扬没好气道:“刚才进去的不是男子吗?”   “那不一样。”家丁说道,“高煦殿下是公爷的侄儿,他是去后堂拜见舅母、表妹。”   乐之扬无法,只好说:“相烦告诉后堂的水怜影水小姐,我在此间等她出来。”   家丁应声入内,过了半晌,也无动静。乐之扬寻思朱高煦色中饿鬼、胆大妄为,水怜影和他遭遇,大有可虑之处。想到这儿,心生焦躁,转身打量围墙,想要设法潜入后堂。   正瞧着,忽觉有人靠近,紧跟着,一只手掌向他肩头拍来。乐之扬想也不想,反手扣住来人脉门,回头看去,但见郭尔汝张口结舌,怔怔望了过来。   乐之扬急忙放手,说道:“郭先生怎么在这儿?”郭尔汝定一定神,低声说道:“借一步说话。”说完转身就走。   乐之扬心中疑惑,跟了上去,到了僻静之处,郭尔汝看看四周无人,方才回头说道:“敢问仙长,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   “残月珏?”乐之扬一转念,拈起半月形玉玦,“你问这个?”   郭尔汝盯着玉玦看了一会儿,忽地伸手入怀,也摸出一枚玉玦,形如半月,玲珑剔透。两枚玉玦并排陈列,一时难分彼此。   乐之扬吃惊道:“郭先生,你怎么也有玉玦?”郭尔汝收起玉玦,正色说道:“你先说,你的残月珏哪儿来的?”乐之扬只好说:“义父给的。”   “义父?”郭尔汝沉吟道,“他姓什么?”乐之扬道:“姓乐!”   “乐韶凤?”郭尔汝神色数变,冲口而出,“他在哪儿?”乐之扬黯然道:“他去世了。”   “死了?”郭尔汝一愣,“他、他怎么死的?”乐之扬咬牙道:“被人害死的。”   “什么?”郭尔汝浑身一震,老脸忽地皱成一团,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杀的?”乐之扬见他神气古怪,心下大为惊疑,问道:“郭先生,你没事么……”   郭尔汝身子发抖,脸上流露恐惧神气,蓦地咽了一口唾沫,颤声道:“来了,真的来了。”   “什么来了?”乐之扬望着郭尔汝,忽地心头一动,冲口问道,“郭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谁么?”   郭尔汝激灵一下,直勾勾望着少年,神色凄惨,似哭似笑。两人四目相对,四周沉寂如丝,忽然一阵风来,树摇影动,沙沙作响,一股诡秘气氛,悄然弥漫开来。   郭尔汝久不说话,乐之扬焦躁起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凶手到底是谁?”   郭尔汝哆嗦一下,眼里忽地流下泪来。乐之扬本想追问,见他模样,又觉不忍。犹豫间,忽听有人说道:“郭先生在这儿么?”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一个家丁,站在暗处,面目模糊。   郭尔汝抖索索问道:“什、什么事?”家丁说:“蜀王有请。”郭尔汝抹去老泪,正了正衣冠,说道:“好,我马上就来。”乐之扬扯住他道:“你还没说完呢。”郭尔汝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宴会之后,我来找你,找个清净地方,咱们从长计议。”   乐之扬当着家丁,也不便多说,只好放开老者,眼看他转过回廊,向着前厅去了。   乐之扬呆在当地,心神恍惚,万不料此时此地遇上了义父的故知,听其口风,郭尔汝似乎知道凶手是谁,只等宴会一完,便可水落石出。   一时间,乐之扬脑子里尽是乐韶凤死后的惨状,他越想越气,蓦地握紧右拳,狠狠砸在一堵墙上。   指骨剧痛传来,乐之扬稍稍清醒,忽又想到水怜影,急忙转回月门。忽见那家丁已经回来,乐之扬不见水怜影,心头一沉,忙问:“水小姐呢?”   家丁躬身说道:“水小姐不在后堂,听夫人说,她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   “走了?”乐之扬大吃一惊,“去哪儿了?”家丁道:“出府去了。”   乐之扬不胜愕然,既惊讶于女子自作主张,又庆幸她先走一步,避开了朱高煦的魔掌。但她孤身一人,又无武功,遇上盐帮弟子,仍是难逃一劫。想着赶到大门,举目望去,长街漫漫,人迹悄然,远处湖水幽沉,闪烁粼粼微光。   乐之扬询问门吏,那人说道:“人来人往,也没看清。似乎有个女子从侧门出去,去了何处,却未留意。”又问其他家丁,也是一般言辞。   乐之扬待要追赶,又怕断了义父遇害的线索。犹豫间,忽听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道衍。和尚笑道:“师弟如何在此?累得为兄好找。”   乐之扬悻悻道:“水姑娘走了。”道衍忙问详情,沉吟道:“她急着离开,或有要事,再说,她走了也好。”乐之扬道:“为何?”道衍叹道:“朱高煦胆大包天,你要护着那女子,不免跟他生出嫌隙。这些龙子龙孙,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招惹他们。”   乐之扬心中有气,说道:“朱元璋就不管管他们……”道衍不待他说完,扯着他离开府门,穿过一个花园,来到假山脚下,看看四周无人,方才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怎能直呼皇帝的名讳?圣上百般皆好,唯独宠溺子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非如此,也不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什么地步?”乐之扬好奇问道。   道衍笑了笑,反问:“你可知道,方孝孺和耿璇为何对我不留情面?”   乐之扬连连摇头,道衍笑道:“不为别的,只因他们是太孙党,我却是燕王党。”   “燕王党,太孙党?”乐之扬大皱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道衍看他一眼,摇头叹气:“你在朝廷为官,竟然不知此事,真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将来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乐之扬笑道:“小弟孤陋寡闻,还请师兄指点。”   道衍说道:“圣上子嗣甚多,大小二十余人,但真正有权势的却不过九个,分别是晋王、燕王、周王、宁王、辽王、谷王、蜀王、齐王、代王。九王各镇一方,戍边卫国,真可谓磐石之宗。圣上的本意,本是指望诸王齐心扞卫社稷,但在太孙而言,诸王势力太大,足以威胁自身。   “前太子去世以后,晋王年纪最大,燕王次之。两人的封地临近北疆,为了抗击蒙古,坐拥强兵,势力最大,太孙对他们也最为忌惮,二王为求自保,各自树立党羽。至于其他七王,资历较浅、势力不足,要么依附太子,要么依附晋、燕二王。好比辽王、谷王、蜀王依附太孙,周王、齐王勾结晋王,宁王、代王和燕王交好。故此九大藩王分为三党,犬牙交错,彼此牵制。”   乐之扬听得入神,问道:“朱元璋也知道这三党么?”   “圣上何等精明,岂有不知之理?前些年他大杀功臣,先杀了晋王党的宋国公冯胜、颖国公傅友德;又借蓝玉一案,诛杀了不少燕王党的大臣。这两轮杀下来,二王的势力大大削弱。接下来,只要废黜二王,禁锢其身,太孙自然稳如泰山。但圣上为人,外紧内宽,臣子犯禁,格杀勿论,子孙再是不肖,他也百般容忍。晋、燕二王一时削弱,根基仍在,只要圣上不再追究,立马又能恢复元气。”   道衍说到这儿,露出莫测笑意。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师兄的意思,要我加入其中一党么?”   “而今朝廷上下,若非三党中人,决计无法立足。”道衍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东宫伴读,本应是太孙一党,可你身为太昊谷的弟子,又是燕、宁二王的同门,今晚之后,太孙党必然将你视为异类,师弟处境,实在堪忧。”   乐之扬沉吟道:“以师兄之见,应当如何?”道衍笑道:“常言道‘响鼓不用重槌’,师弟聪明了得,还用为兄点透么?”   乐之扬心中暗骂。道衍这一番话,分明是为燕王游说,今晚赴宴之举,更是一个大大的陷阱,朱高炽明知太孙猜疑自己,却故意邀约自己同行,纵不遇上蜀王,此事传将出去,“燕王党”的大帽子也要落在他的头上。   乐之扬心中雪亮,口中却笑道:“无怪方孝孺一见我就出言不逊。”   “他出言不逊,倒也不是因为党争。方孝孺自许当世儒宗,早些年,有人荐他进入东宫,不知何故,圣上没有答允。方孝孺耿耿于怀,见你伴读东宫,心中自然不服。”   乐之扬笑道:“他们当我是‘燕王党’,这个东宫伴读只怕也要泡汤。”   “那倒不会。”道衍连连摇头,“你进东宫是圣上的意思,不论什么党,都抵不过圣上一句话。太孙纵有千般的不愿,也只有忍气吞声。”他顿了一顿,笑嘻嘻说道,“师弟放心,你若受了刁难,为兄一定帮你出气。”   乐之扬口中称谢,心中寻思:“这和尚好不奸猾,听他的意思,分明是要让我潜入东宫,做他‘燕王党’的奸细。这主意臭不可闻,蠢猪才会上当。”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忽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呼叫,跟着脚步声急响,家丁们神气惊慌,举着火把跑来跑去。两人心中诧异,道衍抓住一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死、死……”那人咽一口唾沫,“死人了……”   “死人了?”两人对望一眼,快步跟在仆人身后,绕过前厅,忽见前方亮如白昼,众人围着一棵大树,举起火把,抬头观望。   乐之扬挤入人群,抬头看去,忽见树梢上高挂一具尸体,血肉模糊,摇来晃去。倏尔一阵风来,吹得尸体转了过来,乐之扬定眼一瞧,如受雷击,心子突突狂跳,脑子里一片空白。   死人正是郭尔汝。这时蜀王赶到,望着尸体,脸色铁青,两眼出火。徐辉祖也张大了嘴巴,郭尔汝是蜀王府的乐师,却死在了魏国公的府邸,一旦传将出去,势必轰动京师。   呆了一会儿,徐辉祖缓过神来,回头怒视家丁,低声吼道:“废物,还不放人下来?”   尸体离地一丈有余,仆人们搬来木梯,七手八脚地解下尸体。到了这时,乐之扬方才恢复神志,定定望着尸首,仿佛做梦一般。   郭尔汝体无完肤,伤口纵横交织、深可见骨,既有爪痕,亦有齿孔,人虽已死,双目兀自圆睁,面孔极尽扭曲,布满恐惧之意。   无论伤口神情,郭尔汝的死状都与乐韶凤一般无二。乐之扬努力回想前情,带走郭尔汝的是一个家丁。那人站在暗处,低头躬身,而今想来,此人不肯露面,十之八九就是凶手。   意想及此,乐之扬忍不住转眼四顾。府中奴仆众多,服饰相同,那人纵在其间,此时也休想找出。   乐之扬不胜沮丧,郭尔汝一死,线索再次断掉,如今之计,唯有弄清此人来历,从他身世之中找出蛛丝马迹。想到这儿,他看向蜀王,只见朱椿怒气冲冲,背着两手踱来踱去,当下上前问道:“蜀王殿下,郭先生前可有什么仇敌?”   蜀王怔了怔,摇头道:“本王不知,他是方大人所荐。”转身叫来方孝孺。方孝孺说道:“郭老沉默寡言,我与他也无深交。听他说,当年他在京城呆过,后来到川中投奔亲友,亲友死后,留在成都。我见他精通诸般乐器,琵琶尤其弹得精妙,为了‘乐道大会’,故而荐与殿下,谁知……”说到这儿,不觉黯然。   道衍说道:“郭老在京城呆过,以他的技艺,应非无名之辈,以我之见,不如找几个老乐户,前来辨认尸首。”   “此计大妙!”蜀王连连点头,“凶手胆大包天,若不将其正法,当真天理何存?”   经此变故,众人无心宴会,纷纷告辞。朱高炽问道:“仙长要回阳明观么?”乐之扬心神不定,随口答道:“我还有事,暂不回去。”   朱高炽不及说话,朱高煦冷笑说:“什么事?跟姓水的妞儿有约吧?月夜会佳人,真他娘的过瘾。”他不见了水怜影,一腔妒恨全都发泄在乐之扬身上。   朱高炽瞪了兄弟一眼,回头笑道:“可惜,本想请仙长去府上喝上两杯,今日有事,只好留待将来了。”   双方寒暄几句,出了徐府,道衍拉住乐之扬笑道:“师弟,为兄所言之事,你要仔细斟酌,官场险恶,一步错,步步错,功名前途,都在你一念之间。”   乐之扬心神不属,随口敷衍两句。道衍又牵来一匹马,交到他手里,殷切说道:“夜长路远,骑马代步为好。”   乐之扬无心上马,牵着缰绳,漫步向前。其时夜色深浓,他的心里却尽是郭尔汝的死状,乐韶凤的尸首也不时闪过。不知不觉,两具尸体合二为一,身上的伤痕有如一张张血盆大口,冲他发出无声的嘲笑。   “究竟是谁?”乐之扬苦恼已极,举起拳头狠敲脑门。敲了两下,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笑道:“脑袋又不是花岗石,敲破了可不好呢。”   乐之扬应声回头,忽见水怜影风姿楚楚,站在屋檐下方,肤光胜雪,梨涡隐现,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喜悦。   乐之扬怔了怔,冲口叫道:“是你?”水怜影笑道:“不是我,又是谁?”乐之扬忙说:“姑娘不要误会,我只当你走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水怜影深深地看他一眼,眸子浓黑,深不见底。乐之扬本想问她去了哪儿,见她目光奇特,忽又心神恍惚,不知从何说起。   忽听水怜影叹一口气,幽幽说道:“我本想走的,可是、可是心里害怕,不知不觉地又回来了。”   乐之扬听了这话,暗生怜意,点头说:“回来就好,省得我去找你!”   “是么?”水怜影看他时许,忽而粲然一笑,笑容清艳柔婉,冷夜长街之中,就如一朵含羞绽放的幽兰。   乐之扬望着女子,微微出神,过了半晌,方才问道:“水姑娘,你为何不辞而别?”水怜影低下头,轻声说:“我想去救人!”乐之扬一愣,问道:“莲航和岚耘么?”   “是呀!”水怜影不胜怅然,“也不知她们怎么样,是否受了他人的欺负。”   乐之扬眼珠一转,忽而笑道:“这个么,有一位老兄或许知道。”水怜影诧道:“谁?”话音未落,乐之扬横起笛子吹了两声,飞雪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肩头。乐之扬抚摸羽毛,笑问道:“好鸟儿,找到了么?”飞雪昂首挺胸,频频点头。   水怜影恍然大悟:“无怪不曾见它,原来跟踪盐帮去了?”乐之扬一扬手,飞雪冲天而起,只在上方盘旋。   水怜影望着白隼,佩服乐之扬先见之明,说道:“事不宜迟,快快出发。”乐之扬想了想,说道:“水姑娘,你留在京城,我去救人。”水怜影摇头道:“她们与我名为主仆,实为姊妹,妹妹正在受苦,做姐姐的怎能独善其身?”   乐之扬想到两个女子,胸中热血滚动,蓦地翻身上马,伸出手来。水怜影不解其意,冷不防乐之扬纵马冲来,一探身,将她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身前。   水怜影又羞又急,脸上似要燃烧起来。自她成年以来,从未如此接近男子,而今一马双乘,肌肤相亲,呼吸可闻,水怜影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雷,鬓发微微见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乐之扬倒是若无其事。只顾挽缰纵马,水怜影忐忑时许,也慢慢放下心来,心想:“人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想人世间真有这样的奇男子。”一念及此,心中释然,但觉快马驰骤、晚风劲吹,月光树影向后飞逝,胸臆之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情。   飞雪时高时低,忽远忽近,仿佛一只幽灵,在夜色中隐现不定。二人纵马跟随,跑了一个时辰,忽见前方出现一点灯火,凝目看去,却是一间四合小院。   到了院落上方,白隼盘旋不去。乐之扬心知到了地头,扶着水怜影下马,潜到小院门前,取出真刚剑,切断门闩。两人推门而入,走到光亮之处,忽听有人发出呻吟。   乐之扬点破窗纸,向内一瞧,“弄蛇客”躺在床上,浑身青肿,口中哼哼,床边一个小童正在煎药,房中水汽升腾,弥漫着刺鼻药味。   乐之扬只觉好笑,老头儿常年弄蛇,反被蛇咬,真是大大的报应。想到这儿,踹门而入。小童吓了一跳,作势扑来,却被他一脚踢翻,弄蛇客慌慌张张,挣扎欲起,乐之扬长剑一挥,指住他的咽喉,笑嘻嘻说道:“要活命的,乖乖躺下。”   弄蛇客愁眉苦脸地躺了下来,乐之扬向水怜影使个眼色:“你带这小家伙出去。”水怜影不解其意,皱一皱眉,带着小童退了出去。   乐之扬又问:“只有你一个人么?”弄蛇客悻悻点头。乐之扬又问:“其他人呢?”弄蛇客哼哼道:“走了。”   “那两个女子呢?”   弄蛇客抿嘴不答,忽觉咽喉刺痛,忙道:“她们、她们被紫盐使者带走了。”乐之扬奇道:“去哪儿了?”弄蛇客摇头说:“不知道。”乐之扬笑道:“老先生,你不肯说,我就去问你的童儿,他说了,你就没命了。”   弄蛇客神色数变,垂头丧气,悻悻说道:“王盐使带她们参加‘河咸海淡之会’。”乐之扬道:“河咸海淡,那是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弄蛇客说道,“那是本帮的大会,天下大小堂口都要派人参加,听说本次大会,要选出新一代帮主。”   “选帮主?”乐之扬吃了一惊,“苏乘光死了吗?”   “还没有。”弄蛇客微微冷笑,“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此话怎讲?”   “王盐使想了一个变通法儿,先选出帮主,再让新帮主杀了苏乘光为老帮主报仇,这么一来,既可选出帮主,又可不违老帮主的遗愿。”   乐之扬一时默然,他佩服苏乘光豪气过人,不忍见他送命,王子昆这一招釜底抽薪着实毒辣无比。想到这儿,他问道:“选帮主与那两个女子何干?”弄蛇客摇头说:“我也不知。”   乐之扬又问:“什么时候开会?”弄蛇客道:“后天晚上。”乐之扬道:“什么地方?”弄蛇客道:“崇明岛。”   乐之扬转身出门,又盘问一遍童儿,与弄蛇客所说一般无二。水怜影听完,面露愁容。两人出了院子,默默走了一程,乐之扬忽道:“水姑娘,你去过崇明岛么?”   水怜影轻轻摇头:“我没去过,但有耳闻,那是一座江心小岛,地处入海之处,此去约有两日路程。”说到这儿,看了乐之扬一眼,漫不经意地说,“乐公子,你若要去,可不能撇下我的。”   “水姑娘……”乐之扬还没说完,水怜影抢先说:“盐帮聚会,高手众多,你有几成把握救出她们?”乐之扬呆了呆,苦笑道:“一成也没有。”   “如此我非去不可。”水怜影决然道,“万不得已,还可用我换出她们。”   乐之扬大感头痛,可是水怜影心意已决,必要同行。两人沿江走了一程,到了天亮,乐之扬卖了马匹,换了一艘带篷的渔船。水怜影大为奇怪,乐之扬笑道:“盐帮耳目众多,骑马太过招摇,躲在船舱里面,倒可以隐藏行踪。”   水怜影摇头说:“掩耳盗铃,看看你和我,哪儿有渔夫渔妇的样子?”乐之扬想了想,笑道:“姑娘说的是。”买来两套粗布衣裳,与水怜影换在身上。   水怜影摘下簪环,打散宫髻,一如平常村妇,用一支荆钗束起秀发。她冰肌雪肤、眉目如画,布衣荆钗也掩不住天香国色,就好比石中琼瑶、雪里寒梅,粗陋之中更见奇美。   乐之扬一边瞧着,忍不住笑道:“无怪西施在溪边浣纱,也能成为吴王夫差的王妃,美人么,穿上什么都是美人。”   水怜影面颊微红,如染胭脂,小声咕哝道:“你这个人呀,少说两句,会死么?”乐之扬哈哈大笑,出舱摇橹去了。   如此顺流东下,乐之扬闲来无事,又想起郭尔汝之死,思来想去,全无头绪,想到烦恼之处,便到船头吹笛散心。   这一晚,月落波心,江水如练,乐之扬吹了一遍《周天灵飞曲》,望着江心明月,心境忽然空灵起来。蘅筕水榭一战历历在目,《灵飞经》的经文也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水榭一战,全凭灵感,如今印证《妙乐灵飞经》的经文,竟是丝丝入扣,处处合于文中精义。好比经文写道:“万物为我之节,野马入我之吹……流水无弦,听者有心,有心之人听无弦之水,漫如流水,自有天籁,无心之人听有弦之琴,纵如伯牙在世,也是对牛弹之……以我之心为心,天地可为我用,借雷霆为鼓,聚风水为弦,以地肺为管吹,变山岳为钟磬……”   乐之扬两相印证,如痴如醉。凭这一路心法,纵不能如经文中所说,变万物为音乐,但只要引导得法,天下任何兵器,均可变成乐器。   兵器变为乐器,便可演奏乐曲,天下乐曲甚多,但要曲尽其妙,又无过于《周天灵飞曲》。   “灵舞”的节奏来自“灵曲”,“灵曲”的节奏又源自气血。人体气血之变,又与天地相通,是以顺天应人,正合大道。   乐之扬越想越妙,回顾水榭一战,化繁就简,依照“灵曲”的节律,将心法一分为五:一是“听风”,聆听兵器风声;二是“破节”,看破对手节拍;三是“乱武”,扰乱对方的武功;四是“入律”,将对手纳入自身节奏;五是“同乐”,对方无法自主,任由摆布。如此先后五步,统称《止戈五律》,也有“止戈为武”之意。   乐之扬沉迷于武功之中,水怜影一边瞧着,但见他时而埋头苦思,时而眉飞色舞,一会儿如老僧枯坐,一会儿又站起身来,挥舞玉笛,比比划划。   水怜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乐公子,你做什么?”乐之扬还过神来,便将《止戈五律》的道理说了一遍。   水怜影听得莫名其妙,怔忡半晌,才笑道:“古人铸剑为犁,你化剑为笛,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天下的武器全都化为乐器,倒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她脸上带笑,眼里却有不信之色。这也难怪,《止戈五律》太过玄妙,修炼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想要明白,当真难如登天。乐之扬解释不清,只好笑笑,坐在船头,凝神默想。   水怜影走到他的身边,望着满江星月、两岸长林,忽地叹一口气,轻声说道:“比起十八年前,这儿变了好多。”   乐之扬本在思索武学,听了这话,惊讶问道:“你来过这儿么?”水怜影点头道:“那时我才三岁,家父入京为官,我和家母随他同行。”乐之扬不由笑道:“你都二十一了么?真是看不出来。”   水怜影苦笑道:“人生如寄,人死如蜕,这躯壳早晚也如蝉蜕一般脱去,老老少少,又有什么关系?”乐之扬道:“人生难得再少年,我倒是宁愿更年轻一些。”   水怜影望他一眼,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忽而笑道:“乐公子,你小时候一定无忧无虑,故而无论何时,总是高高兴兴。”   “无忧无虑也说不上。”乐之扬扳起指头说道,“好比大年夜没有饭吃,大雪天没有衣穿,上街卖艺,还要受泼皮的欺负。”   水怜影摇了摇头,淡然道:“这些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乐之扬不服道:“好啊,你又遇上什么烦心事?”水怜影沉默一下,忽道:“我爹爹对着我笑。”   “对你笑?”乐之扬失笑道,“这是好事啊。”水怜影道:“可他发笑的地方不对。”乐之扬笑道:“他在哪儿笑?”水怜影望着江水,幽幽说道:“京城的断头台上。”   乐之扬张口结舌,吃吃地说:“令尊,令尊……”水怜影木然点头:“是啊,他被砍了头。”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看见妈妈在笑……”   “这个……”乐之扬皱了皱眉,“她又在哪儿笑?”   “秦淮河的青楼里。”水怜影说这话时,语气平淡之极,乐之扬望着女子,心中却是一阵翻腾。   水怜影出了一会儿神,忽又轻声说道:“我还记得,三岁那个晚上,这儿的月光皎洁得很,照在人的身上,能把人变成一个影子。如今的月光却是暗沉沉的,十八年过去,一切都变了。”   乐之扬抬头望去,明月团团,光照长天,忍不住说道:“月亮自古都不会变的。”   “你不懂!”水怜影轻轻摇头,“天上的月亮,只是人心的影子,人心变了,月亮也变了。”   乐之扬听得莫名其妙,水怜影忽地转身,钻入舱中,自顾自地睡去了。   又过一个昼夜,驶入松江地界,再行半日,终于到了长江之尾。江水到此,东连大海,水势汪洋。乐之扬极目望去,波涛起伏之间,一座岛屿若隐若现,岛畔碧草如丝,岛上芦花飘雪,鸥鸟翔聚,起落成群,来如白虹饮波,去如江心飞云,几叶小舟环绕岛屿,载沉载浮,渔歌悠扬。   这座岛屿正是崇明岛,江海在此交融,水色两分,明白如画。乐之扬不由心想:无怪盐帮在此聚会,水流至此,江水变咸,海水变淡,不愧“河咸海淡”之名。河可咸,海可淡,这天下之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他冒险来此,并非没有恐惧,此时望见海天景象,忽然豪气大增,只觉天下再无难事。   天时尚早,两人停靠岸边,静待入夜。不久太阳沉西,夜幕降临,乐之扬举目望去,岛上星星点点,涌现出许多火光。左近的船只也多了起来,摇橹击水,驶向江心小岛。船家均是盐帮弟子,南腔北调,互报堂口。   乐之扬也划桨向前,被人问到,诈称应天分堂,盐帮弟子不疑有诈,甚或与他并船而行。   不久到了岸上,二人粗头乱服,果然无人留意。他们跟随人群,拥入一块平地,四面插满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乐之扬东张西望,不见莲、岚二女,却见盐帮弟子陆续赶到,挤满周围空地,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起初吵吵嚷嚷,过了一会儿,忽地安静下来。乐之扬正觉诧异,忽听轰隆巨响,凝目望去,岸边行来一只大船,船高一丈,两侧均有车轮,居然陆地行舟,由十多匹骏马拖拽而前。   乐之扬看得惊讶,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车还是船?”水怜影尚未答话,一个盐帮弟子笑道:“你新来的吧?这是‘宝轮车船’,上岸为车,入水为船。”   “帮主座驾?”乐之扬吃了一惊,“帮主选出来了?”那弟子看他一眼,面露疑惑:“这倒没有。”   乐之扬松一口气,极目望去,车船驶入人群,有如高台耸立,船头或站或坐,约有二十来人,紫、赤、青、绿四大盐使均在其中。四人各占一方,围着一根木桩,苏乘光被五花大绑,站在桩前。半个月不见,他满面胡须,容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兀自凛凛慑人。   乐之扬见他豪气不减,心中暗暗喝彩,又见五人身后放着一张酸枝交椅,上面端坐一个五旬老者,白袍大袖,玉面长须,双目微微闭合,仿佛正在入定。   乐之扬见他气度不俗,不由猜想:“这人穿着白衣,莫非是‘白盐使者’华亭?”   正想着,忽听锣鼓喧天,江上驶来一只龙舟,船上楼阁三层,张灯结彩,船头一支乐队吹吹打打,有人高声唱道:“富甲东南兮,唯我海盐,独占鳌头兮,谁与争先……”他唱一句,船上之人应和一句,乐之扬听得滑稽,拼命忍住笑意。   不久船到岸边,下来一个半百老者,身穿蛟龙袍,头戴飞鱼冠,手持一杆烟管,吞云吐雾,神情傲岸,到了车船之前,冲着盐使们略略点头。   水怜影凑近乐之扬耳边,悄声说道:“他是海长老孙正芳,盐帮三老之一,掌管东南五省……”   正说着,忽听一声炮响,漫天焰火绽放,火树银花,结成八个光彩夺目的大字:“天地八荒,玄武在北”。   发炮的是一艘花船,天上字迹刚刚变淡,船上又是一声炮响,焰火满天,结成八个大字:“三才五行,唯土是尊。”   乐之扬忍住笑,低声问道:“这是土长老吧?”水怜影点头说:“土长老高奇,北五省的土盐、岩盐、池盐,全都归他掌管。”乐之扬笑道:“看样子,他们都是来争帮主的。”   “这个自然。”水怜影娓娓说道,“盐帮弟子三十万,贩卖私盐余羡可观,不但人多势众,更是富可敌国,为争这帮主之位,必定打个头破血流。”   花船靠岸,下来一乘轿子,抬到车船之前,走出一个黑衣老者,五十出头,干瘪瘦小,看见孙正芳,登时怒目相向。   孙正芳放下烟斗,笑吟吟说道:“玄武在北,玄武不就是乌龟吗?无怪高兄爱坐轿子,好比乌龟出行,总要带着个乌龟壳子!”   高奇冷笑一声,大声说:“不敢,孙老弟独占鳌头,这个鳌是不是乌龟?无怪老弟说话不通,试想长了个乌龟脑袋,又能想出什么好话?”   孙正芳骂人不成,引火烧身,不由怒哼了一声,举起烟杆,闷头抽烟。高奇占了上风,得意洋洋,高声叫道:“井长老呢?听说他被西城捉了。他若不来,高某当了帮主,未免胜之不武。”   孙正芳呸了一声,说道:“天下的私盐,海盐占了一半,你那几颗土盐,吃了只会拉稀。”   高奇笑道:“海盐收入颇丰,但也不过占了地利,我若在你的位置,一半算什么?哈,天下私盐,少说要占四分之三。”孙正芳怒道:“胡吹大气,不知所谓。”高奇笑道:“我胡吹大气,也比你贪赃纳贿的强。”   孙正芳变了脸色,怒道:“你说什么?”高奇取出一本账簿,笑道:“这是你贪污的证据,这些年你做海长老,少说贪污了五十万两银子。”   “血口喷人!”孙正芳一晃身,忽地到了高奇身前,五指张开,抓向账簿。高奇向左一闪,却被孙正芳抓住账簿一角,两人同时用力,嗤的一声,账簿分成两半,孙正芳低头看去,忽地一呆,怒道:“什么狗屁账簿,根本就是一本皇历。”   高奇哈哈笑道:“我不过试一试你,你这么急着抢回账簿,足见心中有鬼,做贼心虚。”孙正芳气得连连跺脚,骂道:“放屁,放屁……”   两人正在争执,忽听有人哈哈大笑。两人抬头一瞧,笑的却是苏乘光。孙正芳脸色一沉,厉声道:“你笑什么?”苏乘光笑道:“我笑乌龟打架。”孙、高二人曾以“乌龟”相互嘲讽,孙正芳勃然大怒,跳上车船,手起掌落,给了苏乘光一个耳光。   苏乘光大怒,虎目睁圆,精光暴涨。孙正芳为他目光所逼,不觉后退半步,打人的手掌隐隐作痛,方才一掌,不似打中人身,倒像是打中了一块石头,他不由心想:“我若叫他吓住,岂不叫人耻笑。”想着毒念陡生,掣出一口尖刀,扎向苏乘光的心口。   忽听“当”的一声,尖刀刺中一支短戟,孙正芳只一愣,回头怒道:“淳于英,你敢拦我?”淳于英淡淡说道:“孙长老,你还不能杀他。”孙正芳怒道:“为什么?”淳于英道:“事先说好,只有新任帮主,方可杀他祭旗。”   孙正芳的脸色阵红阵白,忽地大声说道:“这帮主怎么选?比武功,比资历,还是比赚钱?若比赚钱,孙某掌管东南,富甲天下,理所当然,该由我当帮主。”   高奇“呸”了一声,说道:“一帮之主,以德为先,光比赚钱的本事,说起来就是一股铜臭气。”孙正芳瞥他一眼,冷笑道:“咱们入帮图什么,不就为一个‘钱’字吗?以德为先,怎么不去考八股、当状元?”   众弟子一听,大感入耳,纷纷叫道:“对啊,不能替大伙儿赚钱,又算哪门子帮主?”   高奇一时语塞,王子昆忽地上前一步,挥手笑道:“二位长老都是本帮的翘楚,才德资历都是旗鼓相当。至于赚钱的本事,东南富庶,北方贫瘠,要分高下,也不公平。”   高奇忙说:“对,对……”孙正芳大为不快,冷冷说:“王盐使,你说了半天,就跟放屁一样。”   王子昆干笑两声,说道:“孙长老别急,我有一个法子,既能选出帮主,又能叫落选者心服口服。”   孙、高二人齐声问道:“什么法子?”王子昆一拍手,大声说道:“将妖女押上来。”人群应声分开,押出两个女子。   乐、水二人心跳加快,这两个女子正是莲航、岚耘,二人蓬头垢面,手足被绑,望着四周人群,脸上均是惧色。   苏乘光看见二人,惊讶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莲航落泪道:“盐帮进攻了蘅筕水榭。”苏乘光皱眉道:“你们小姐呢?”岚耘道:“谢天谢地,来了一个救星,带着小姐逃了。”   王子昆咳嗽一声,打断两人,高声说道:“这两个小贱人,都是西城妖女。孙长老、高长老,我把她们放了,你们以一对一,谁先杀死妖女,谁就是下一任帮主。”   人群一片哗然,苏乘光怒道:“王子昆,你欺人太甚。”王子昆笑道:“我怎么欺人了?大家以一对一,再也公平不过。”   苏乘光怒喝一声,用力一挣,但他身上的绳索是生牛皮缠绕铁索,千钧之力也休想挣开。苏乘光无计可施,望着二女,心如刀割,怒道:“欺负女人算哪门子好汉?高奇、孙正芳,有本事一人接我十掌,谁接得下来,谁就当他娘的帮主。”   高、孙二人知道齐浩鼎的死因,自忖武功高不过齐浩鼎,硬接“雷音掌”无异送死,当下假装没有听见,高奇说道:“王盐使言之成理,谁先杀妖女,谁就当帮主。”孙正芳也默默点头。   高奇一扬手,大喝:“拿棒来。”两个弟子捧上来一支狼牙巨棒,九尺有余,通体精钢锻铸,少说也有八十来斤。   高奇人小棒大,原本滑稽,但他接过棒子,舞弄两下,当真呼呼生风,挥洒自如,众人看在眼里,无不齐声喝彩。   乐之扬望着棒上尖刺,只觉头皮发麻。这时胳膊刺痛,转眼一瞧,水怜影抓着他的手臂,直勾勾望着前方,但因太过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此时莲航、岚耘脱了束缚,两人对望一眼,目光不胜凄然。孟飞燕看得不忍,大声说道:“王盐使,何苦非要杀人?不如点到为止,谁先打倒对手,谁就胜出如何?”淳于英也说:“不错,堂堂盐帮三老,为难两个女子,传到江湖上,只怕不太好听。”   “这就心软了么?”王子昆微微冷笑,“孟盐使、淳于盐使,你们忘了老帮主怎么死的吗?盐帮西城,势不两立,杀这两个小妖女,也不过小小地出一口恶气。”   众弟子一听,纷纷叫嚷:“对啊,杀了她们,给老帮主报仇。”千人齐呼,声如炸雷,二女身处其间,不觉心颤神摇、面如死灰。孟飞燕眼看众意难违,只好摇头叹气。   孙正芳忽地放下烟管,向着二女问道:“你们两个用什么兵器?”岚耘道:“我用鹤嘴锄。”莲航说:“我用长枪。”三十六行客里的“莳花客”使一把短锄,闻言越众而出,交给岚耘。另有人取来一条长枪,送到莲航手上。   孙正芳斜睨了高奇一眼,忽道:“你挑哪个?”高奇打量二女,心想:“一寸长,一寸强,狼牙棒比锄头要长,竹篙又比烟杆要长。”想到这儿,含笑说道:“我挑锄头。”不待孙正芳回答,抡起狼牙巨棒,向岚耘当头打落。   岚耘正要抵挡,身边风声忽起,突然多了一人。那人抓住她手,向后跳开,高奇一棒落空,登时又惊又怒,定眼看去,岚耘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年男子,一副农夫装束,人才清俊不凡,手中拿着一支玉笛,脸上流露出嬉笑神气。   二女不胜惊喜,齐声叫道:“乐公子。”高奇惊疑不定,放下棒子,皱眉问道:“你是谁?”乐之扬不及回答,忽听赵见淮叫道:“他是西城少主。”   话一出口,人群哗然。乐之扬暗暗叫苦,当初自称“少主”,不过扯虎皮当大旗,吓唬一下盐帮弟子,到了这儿,反成拖累。杜酉阳打量乐之扬,忽地点头说:“我想起来了,上次西城八部擅闯‘有味庄’,其中就有他一个。”   众人群情汹涌,呼啦围将上来,苏乘光却是大皱眉头,忽地厉声叫道:“兀那小子,你捣什么鬼?西城少主又是谁?”   乐之扬眼珠一转,忽地笑道:“赵堂主一定听错了,我不是‘西城少主’,而是西城小卒。”赵见淮气得发昏,破口大骂:“嘴是两张皮,你一会儿少主,一会儿小卒,他妈的,根本就是谎话连篇!”   乐之扬脸也不红,笑嘻嘻道:“不瞒赵堂主,这一次我来,是为梁城主带个口信。他说了,盐帮如果识相,立马速速放人,如不然,城主一到,玉石俱焚。”   “放屁,放屁。”赵见淮怒道,“臭小子,鬼才信你……”还没骂完,忽听有人说道:“小子,你真是梁思禽的信使?”声音甚是沉静,乐之扬转眼一瞧,酸枝椅上的老者不知何时张开双眼,萧然站起,注目望来。   乐之扬见他仪表非俗,心头一动,笑嘻嘻说道:“是啊,我就是他的信使。”老者拈须道:“他自己为何不来?”乐之扬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来?”   老者脸色微变,转眼看向四周。苏乘光“呸”了一声,冷笑道:“楚空山,亏你一派宗主,居然相信这样的鬼话,我西城没他这一号人物,更没有什么城主的口信。”   老者沉吟未决,高奇冷笑道:“有口信又怎样,没口信又怎样,梁思禽号称天下无敌,照我来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盐帮弟子三十万,一人吐一泡唾沫,也能将他活活淹死。”孙正芳点头道:“高长老说得对,梁思禽当真天下无敌,又为何躲在昆仑山不敢露面?哼,他不来还罢,当真敢来,便让他看一看我盐帮弟子的手段。”   这几句说得豪气干云,大长众人志气,一时纷纷叫道:“对呀,天下无敌,笑死人了,天下那么多人,他一个个都比过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梁思禽一个老朽,还胡吹什么大气……”众人七嘴八舌,说得兴高采烈,仿佛人人都能胜过梁思禽,随便一个盐帮弟子,都比西城之主高明十倍。   苏乘光一边听着,先是愤怒,听到后来,忽觉不胜滑稽,哈哈大笑起来。王子昆怒道:“你笑什么?”苏乘光笑道:“我笑西城之主一钱不值,教出来的徒弟,居然打死了盐帮的帮主。不对,我这两下子,连蚂蚁也捏不死,怎么打得死齐浩鼎呢?他一定是被风吹死的,老子给他抵命,真他妈的冤枉透顶。”   说到这儿,四周鸦雀无声,众弟子均想:“苏乘光只是梁思禽的弟子,尚且三掌打死齐浩鼎,梁思禽身为师尊,当真天下无敌也说不定。”想到这儿,豪气顿失。   孙正芳眼看军心动摇,扬声道:“苏乘光,你别不服气,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梁思禽再厉害,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   “谁说我不服气?老子服气得很。”苏乘光笑道,“西城之主都不算什么,这小子自称西城小卒,更加入不了孙长老的法眼。来来来,高长老、孙长老,谁要杀了这小卒,谁就是盐帮之主,我苏乘光任杀任剐,决无怨言。”   此话一出,乐之扬哭笑不得,孙、高二人犹豫未决,苏乘光火上浇油,又说道:“堂堂盐帮长老,还怕我西城的小卒么?”   高奇骑虎难下,怒道:“我怕你个屁。”举起狼牙棒,吐了个架势,冲乐之扬喝道,“棍棒无眼,只怪你自己命歹。”   乐之扬笑而不语,只是把玩玉笛,高奇皱眉道:“你的兵器呢?”乐之扬扬起笛子,笑道:“这个不是?”   高奇一愣,大喝一声,挥棒就打,乐之扬使出“灵舞”,轻轻晃身让过。高奇见他身法灵动,暗暗吃惊,当即打起精神,使出一路“贪狼噬月棍”,八十斤重的巨棒舞得有如电光雷霆,来来去去,不离乐之扬头顶。   两人一进一退,来去如风,忽然嗤的一声,狼牙棒带走了一片乐之扬衣角。盐帮弟子喝彩之余,暗叫可惜,心想这一棒稍快一步,带走的可就是一块皮肉了。   十余招一过,乐之扬先“听风”,再“破节”,灵感所至,狼牙棒的节奏已是了然于心,又拆数招,忽然使出“乱武”,玉笛左挑右拨,击中精钢狼牙,发出叮叮之声。   每响一声,高奇便觉虎口一热,劲力传到棒上,忽地七断八续,狼牙棒仿佛撞入一张大网,阻碍重重,越来越慢。   棒法一慢,玉笛乘虚而入,好比薄刃剔肉,尽在节奏间隙游走,一来二去,好端端一路“贪狼噬月棍”七零八落,前招不接后式,来去不能自主,狼牙棒就像是一条活蛇,高奇使出吃奶的力气也驾驭不住。   苏乘光原本恼恨乐之扬冒充西城弟子,故而挑唆高奇教训此人。可是话一出口,又觉有些后悔,乐之扬谎话连篇,却是一番好意,倘若因此伤他,颇有一些过意不去。不料二人交手,乐之扬反占上风,苏乘光大为惊奇,凝目望去,却看不出其中的奥妙,忽听叮叮数声,高奇应声后退,摇摇晃晃,手舞足蹈,乐之扬抬手,他也抬手,乐之扬转身,他也转身,乐之扬举步向前,他便应节向后,二人不似交锋,倒像是相对起舞。   苏乘光啧啧称奇,高奇更是茫然失措,玉笛碧光流溢,有如一条绳索系在狼牙棒上,牵着他忽东忽西,陷入可笑境地。高奇极力想要挣脱,可是稍一动念,又被玉笛制住。   乐之扬见他“入律”已深,当下使出“同乐”,忽以左脚为轴,滴溜溜转了起来。二人节奏一同,乐之扬一转,高奇也只好照办,先是人随棒走,渐渐棒随人转,高奇稀里糊涂,只顾使出全力,将手中的棒子使得有如车轮一般。   玉笛轻巧,转起来无关紧要,狼牙棒八十余斤,转动间生出一股大力。高奇蓦地抓拿不住,掌心一痛,大棒脱手而出,画了一个弧线,冲入芦花荡里。高奇失去兵刃,兀自停身不住,连转了七八圈子,方才停了下来,只觉头晕目眩、胸闷欲呕,抬眼望去,忽见孙正芳挥舞烟杆,已和乐之扬斗在一处。   高奇敌忾同仇,忍不住嘎声叫道:“老孙当心,这小子会西城的妖术。”苏乘光听得微微冷笑,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但与我西城无关。西城妖术?哼,这一帮私盐贩子,哪儿见过真正的妖术?”   孙正芳的烟杆三尺来长,烟锅熟铜锻铸,重约三斤有余,挥舞起来,可如短棍点穴,可如铜锤伤人,一路“灵蛇八打”颇负盛名,出师以来,不知伤了多少好汉。他见乐之扬武功古怪,使出“追风打”和“掣电打”,招招抢攻,不让对方有还手之能。   乐之扬却不管不顾,一律听风、破节,拆解数招,冷不防孙正芳张开口唇,喷出一股浓烟,烟气随风弥漫,化为白茫茫一片。   吐烟之举,无关节奏,乐之扬不由一愣,只怕烟气有毒,慌忙闭住呼吸,孙正芳趁机隐入烟雾,猛吸狂吐,一时浓烟滚滚,乐之扬仿佛置身五里雾中,烟气灌入眼鼻,呛得他双泪齐流。   这是“灵蛇八打”的“兴雾打”,先用浓烟困住对手,而后藏身烟雾,趁乱出手。孙正芳一觉出乐之扬被困,急忙使出“穿云打”,听风辨位,上前猛攻。   换了他人,必为所趁,偏偏乐之扬耳力通玄,“听风辨位”的本事,只在对手之上,不在对手之下。孙正芳倘若不动,或许无奈他何,稍一动弹,乐之扬立刻知觉,“破节”转为“乱武”,孙正芳一击落空,烟杆陡然一沉,空碧笛搭了上来,哒哒哒连环数下,敲得他功消气散、后招尽软,欲要收回,那支笛子却如飞絮魅影,紧紧黏在烟杆上面。   孙正芳欲进不得,欲退也难,焦躁之际,节奏大乱。乐之扬趁势“入律”,玉笛轻轻一挑,烟杆反抽回去,啪的一声,狠狠抽中了孙正芳的左脸。   孙正芳禁不住后退两步,挨打处如中火烧,恼怒间想要反击,烟杆刚刚挥出,忽又遇上笛子,孙正芳只觉虎口一热,烟杆反跳而回,啪的一声又打中了他的右脸。   老头儿的面皮充气似的肿胀起来,心中又气又急,大力挥舞烟杆,想要挡住对手,可他一举一动,全在乐之扬掌握之中。后者伸出玉笛,向上一挑,烟杆托地挑起,凌空转了一个半圆,烟锅的火星一点不落,全都扣在了孙正芳的胡须上面。   只闻一股焦臭,胡须腾地燃烧起来。孙正芳哇哇大叫,举手想要灭火,不料烟杆反抽回来,正中他的额头,烟锅里的余烬落在他的头顶,嗤的一声,头发顿也燃烧起来。   孙正芳满头满脸均是火焰,烧得犹如一支火把,他再也忍耐不住,丢了烟杆,滚出浓烟,属下弟子看见,慌忙上前灭火。待到火焰熄灭,老头儿胡须溜光,头皮焦烂,脸上一团漆黑,狼狈得无法形容。   倏尔浓烟散尽,乐之扬一手挽着玉笛,一手擎着烟杆,吸了一口,徐徐吐出,那一副神气模样,只将孙正芳气得半死。苏乘光也不由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但会撒谎,打架的本事也不赖。”乐之扬笑道:“过奖,过奖。”   两大长老先后败落,盐帮上下一时气夺。众盐使自忖武功与两位长老只在伯仲之间,二人败得如此凄惨,自己纵然出战,谅也不是对手,一时面面相对,不知如何是好。   楚空山望着乐之扬,沉思半晌,忽地说道:“飞燕。”孟飞燕应声上前,神态恭谨。只听楚空山说道:“你去跟他走两招!”   孟飞燕吓了一跳,忙道:“可是……”楚空山不待她说完,冷冷说道:“你怕了么?”   “怕倒不怕。”孟飞燕迟疑一下,轻声说道,“只是万一输了,岂不有负师父的教诲?”   “有胜就有败,没什么大不了的。”楚空山顿了顿,又问,“‘探花手’你练得如何?”   孟飞燕恭声道:“练得尚可。”楚空山点头道:“很好,你就用这路手法跟他交手。”   孟飞燕变了脸色,犹豫不前,忽听苏乘光笑道:“楚空山,听说你生平有四好:好花、好酒、好音乐,好美人。前三样不说,最后这一个‘美人’嘛,可跟这位孟盐使全然无关,盐帮招她入帮,根本就是自毁前程。”   “胡说乱道。”楚空山口气冷淡,“人丑人美,又跟盐帮的前程何干?”苏乘光笑道:“形容女子貌丑,常说貌如无盐,盐帮无盐,还能干什么?”   孟飞燕怒道:“姓苏的,你死到临头,还乱嚼舌根。”楚空山沉吟一下,冷笑道:“我生平好名花,爱美人,却收了个貌如无盐的徒弟,天底下嘲笑我的人一定不止一个。”   苏乘光笑道:“这件事当真奇怪,其中必有典故。”楚空山道:“你要听?”苏乘光拍手笑道:“当然要听。”   楚空山“哼”了一声,眺望江面,冷冷说道:“二十年前,我受了仇家的暗算,身中奇毒,奄奄一息。凑巧飞燕经过,将我背回本派,老夫方能活到今日。事后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要拜我为师。我心中不愿,但也无法拒绝,只好立下一条规矩:入我剑派可以,但不得有求于我,如有一事相求,师徒情分就此断绝。”   “这不是刁难人么?”苏乘光大声嚷嚷,“哪儿有徒弟不求师父的。”   “说也奇怪。”楚空山顿了一下,漫不经意地说,“入门多年,无论多苦多累,飞燕也不曾求过我一句,后来闯荡江湖,也是靠她一己之力。不料十日之前,她忽然写信给我,说与西城结怨,求我助她一臂之力。”   众人听到这儿,心中百味杂陈,孟飞燕开口相求,无异于自绝于师门。苏乘光转眼一瞧,孟飞燕丑脸苍白,双目通红。苏乘光大为不平,高叫道:“楚空山,我当你是个高人,原来不过是个以貌取人、无情无义的匹夫。”   楚空山还未回答,孟飞燕忽地跳起,给了苏乘光一个耳光。苏乘光一愣,怪道:“你打我干吗?”孟飞燕怒道:“你再侮辱家师,我拧下你的脑袋。”苏乘光瞪了她一会儿,忽而笑笑说道:“也罢,我不跟榆木脑袋一般见识。”   孟飞燕深吸一口气,扫视众人,朗视说道:“除了父母,我生平只敬重两个人,一是家师,二是齐老帮主。老帮主不嫌我粗陋,委以重任,恩同再造。如能为他报仇,孟飞燕退出师门,也在所不惜。”   说完不顾楚空山的脸色,纵身而下,双手叉腰,冲乐之扬叫道:“赤盐使者孟飞燕,请教足下高招。”   乐之扬见她为人忠孝,心中佩服,拱手笑道:“孟盐使,大家点到即止,不用生死相拼。”   孟飞燕略一点头,错步挺身,双手捏成兰花形状。这姿态美人做来,自是妖娆动人。可是孟飞燕双腿粗如庭柱,腰身好比酱缸,十个指头绞在一起,就像是刚刚出锅的麻花,再配上那一副尊荣,乐之扬看在眼里,几乎笑出声来。   孟飞燕大怒,叫声“笑什么”,手出如风,挥洒过来。乐之扬闪身让过,举起笛子点她咽喉。孟飞燕右手一拦,封住玉笛来路,左手拇、食二指掠出,拈向那一支笛子。   乐之扬见她手法精奇,只好收回玉笛。孟飞燕的指尖掠过笛身,乐之扬虎口一热,玉笛几乎脱手,不由赞道:“这就是探花手么?但不知探的什么花?”   “菊花。”孟飞燕朗声叫道,“且看我的‘采菊式’。”双手左扬右抑,忽上忽下,有道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轮手法清逸潇洒、颇有隐士之风。   乐之扬叫一声“好”,后退数步,玉笛化为碧光,点向她的脉门。这一点时机巧妙,孟飞燕就像是把手送到玉笛下面。她吃了一惊,仓皇缩手,不料乐之扬先“听风”,后“破节”,对她的节奏了然于心,使出“乱武”心法,玉笛如影随形,不离她的心口要害。   孟飞燕双手齐出,来抓玉笛,可是节奏受制,每一抓都落在空处。她连连失手,不觉心慌意乱,乐之扬正要趁势逼她“入律”,忽听楚空山冷冷说道:“蠢材,你只会‘采菊式’么?”   孟飞燕心头一动,手法忽变,势如疾风骤雨,颇有癫狂之势。这一下节奏全变,乐之扬想好的招式统统无用,只好收回玉笛,一边躲避,一边笑道:“这又探的什么花?”   “柳花。”孟飞燕出手更快,身躯旋风狂舞,就像是一团冲天而上的云雾。乐之扬恍然有悟,心想:“这就是‘轻狂柳絮随风舞’么?”   这一路“扬絮式”,无论节奏变化、起承转合,都与“采菊式”大不相同。乐之扬只好从头再来,方有所得,忽听楚空山咳嗽一声,又说:“折梅式。”   孟飞燕应声变招,出手刁钻诡奇,抓拿玉笛之余,不时来拧乐之扬双手的关节。   这一来节奏又变,乐之扬无所适从,一时手忙脚乱。孟飞燕乘机使出“抉莲式”,手腕旋转,掌影变幻,恍若无数莲花从静水深处一涌而出。乐之扬稍不留神,左臂竟被扣住。孟飞燕心头一喜,气贯五指,扣住了他的“曲池穴”,不意乐之扬逆气涌动、穴道挪移,忽然用力一挣,顿时挣出了她的手底。   乐之扬后退两步,低头一看,手臂上多了五个指印,这时孟飞燕的“挽杏式”又飘忽而至,手法轻盈巧妙,逼得乐之扬节节后退。   “探花手”出自“怜香拳”,前后一十二路,采摘十二种花卉。依照花卉不同,手法风格也有变化,轻重缓急,各尽其妙。   楚空山眼力高明,看出乐之扬的取胜之道在于节奏,故而不断出声指点,让孟飞燕变换手法,手法一变,节奏也变,乐之扬别无他法,也只好随之变化。   《灵飞经》的心法,重在以我为主,自身如如不动,才能同化对手的节奏。孟飞燕时时生变,乐之扬随之变化,反而自乱阵脚,自身一乱,“止戈五律”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孟飞燕一口气变了九种手法,“攀李”、“分梨”、“袖桃”、“扶兰”,或轻或重,或巧或拙,使到第十路“摘菱式”,乐之扬脚步踉跄,忽生破绽,孟飞燕乘虚而入,三根又粗又长的指头拈向他的左腕。   乐之扬吃过苦头,急急缩手,不料孟飞燕声东击西,右手忽出,一把攥住玉笛。乐之扬只怕空碧折断,情急间,使一招“鲲鹏掌”,运足内力,向孟飞燕的胸口拍去。   内力一动,逆气登时翻腾,掌力向外一吐,忽又向后猛地一缩。乐之扬大叫一声,呼地向后飞出,落地时吐出一口鲜血,两眼紧闭,昏了过去。   忽听一声惊叫,一个人冲出人群,抢到乐之扬身前。众人定眼望去,来人村姑装扮,衣衫颇为简陋,然而体态妖娆、容貌娇艳,好比出水芙蓉,清丽得之天然。   岚耘、莲航看清女子,齐声叫道:“小姐。”水怜影并不理会,放下真刚剑,扶起乐之扬为他把脉。两个丫鬟见状,手持兵刃,挡在二人之前。   乐之扬忽然受伤,孟飞燕也是莫名其妙,再看手中玉笛,碧沉沉真是宝物,正要收起,忽觉虎口一紧,玉笛上传来一股大力,孟飞燕不及转念,便觉虎口一痛,玉笛脱手飞出。   孟飞燕吃了一惊,借着月光看去,只是笛子上缠着一缕细丝。她心头一沉,举目望去,忽见人群分开,飘然走出几人,为首之人右手一扬,玉笛登时落入他手。   苏乘光脸色一变,叫道:“万师兄……”目光一转,又看向万绳身边女子,叹气道,“秋师姐,你们都来啦?”   八部之主齐聚岛上,石穿长手长脚,拎着一个老者,盐帮弟子看见,纷纷叫道:“钱长老……”这老者正是三老之一的井长老钱思,听见叫喊,大是垂头丧气。   楚空山望着这边,忽地叫道:“梁思禽呢,他没来么?”万绳未答,沐含冰笑道:“区区一件小事,何足劳动城主大驾?”   楚空山脸色一沉,冷冷道:“你是谁?”沐含冰笑道:“不才沐含冰,忝为水部之主。”楚空山一点头,晃身之际,已到地上,反手抽出一柄黑沉沉的木剑,扬声说:“你们七个,一起上吧!”   石穿、卜留对望一眼,忽地哈哈大笑。楚空山皱眉道:“你们笑什么?”卜留笑道:“楚空山,我笑你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   楚空山“哼”了一声,挥剑欲上。万绳忽地摆手道:“慢着。”楚空山翻起眼珠,冷冷说道:“怎么?”   万绳说道:“楚空山,你和城主虽无深交,也无大仇,何苦与我西城为敌?刀剑无眼,今日你胜了还好,倘若败了,一世英名岂不付诸流水?”   楚空山摇头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我中毒将死,若非小徒相救,早就命丧黄泉。我答应过她,有求必应,办完所求之事,师徒之情也一笔勾销。二十年来,她不曾求过老夫,如今她既然求我,老夫自要信守承诺。贵派厉害,我不是不知,大不了,这条命还给她就是了。”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动容,孟飞燕心中感恸,扑通跪倒,流泪道:“徒儿不孝,使你身陷险地。”楚空山也不瞧她,冷冷道:“说这些废话干吗?哼,我弟子众多,说到武学上的成就,却无一人及得上你,我死以后,许你自立门户,传承本门武功。”   孟飞燕怔了怔,心中越发难过。楚空山以貌取人的癖好根深蒂固,宁可送命,也不愿她留在天香派中。   万绳想了想,说道:“楚空山,决胜之前,我要了结一事。”楚空山一派宗主,不好死缠烂打,只得说道:“好,随你所愿。”   万绳环顾四周,扬声说道:“如今盐帮,谁能做主?”盐帮首脑面面相对,两大长老一败如水,锐气大大受挫。四大盐使地位不够,也难以做主。正犹豫间,淳于英说道:“孟盐使力挫强敌,新立大功,可以代我们做主。”其他人也觉有理,纷纷点头。   万绳向孟飞燕说道:“苏师弟在贵帮手里,钱长老在我派手中,大家各让一步,以一换一如何?”   孟飞燕大感迟疑,王子昆满面溅朱,厉声说道:“岂有此理,苏乘光杀害帮主,倘若容他活命,帮主在天之灵,一定死不瞑目。”众人一听,纷纷称是。   万绳冷笑道:“这么说,你们不顾钱长老的死活了?”王子昆看了钱思一眼,淡淡说道:“钱长老受过齐帮主的大恩,为他送命,也是理所应当。”   钱思大为恼怒,瞪着王子昆眼里出火。万绳转动目光,又问道:“孟盐使怎么说?”   孟飞燕想了想,忽一点头,大声说道:“好,一个换一个。”王子昆应声暴怒,高声叫道:“孟飞燕,你口口声声说齐帮主对你有恩,怎么事到临头,竟然放过仇人?”   孟飞燕摇头说:“我放了苏乘光,并非忘了仇恨。而是先放人、再报仇,先救钱长老,再跟西城八部一决雌雄。”   这几句她随口道出,盐帮上下均是热血一沸,纷纷叫道:“不错,先放人,再报仇……决不让他们生离此地……”   钱思忽得活命,望着孟飞燕不胜感激,他对这丑女向来鄙夷,谁知危急关头,竟然得她出手相助,一时之间,心中百味杂陈。   孟飞燕又转向王子昆:“王盐使以为如何?”王子昆冷冷道:“众意难违,老夫无话可说。”   石穿拍开钱思穴道,淳于英也一挥短戟,斩断绳索。苏乘光耸一耸肩膀,朗声道:“万师兄,摘星楼上的女子找到了吗?”   万绳摇头叹道:“那女子不知使了什么法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苏乘光大皱眉头,转眼看向淳于英,后者说道:“华盐使也没有消息?”   苏乘光微感失望,跳下车船,走过乐之扬面前,问道:“他怎么样?”水怜影沉吟一下,站起身来,向秋涛说道:“师父,您看一看他的伤势。”   秋涛走上前来,把了把乐之扬的脉门,忽地脸色大变,冲口叫道:“这是阳亢绝脉,他居然还活着?”水怜影脸色发白,急切问道:“有法子治愈么?”   秋涛咬着嘴唇,思索半晌,叹气道:“能够治好他的人,天底下只有一个。”水怜影问道:“是谁?”秋涛冲她摆一摆手,忽地站起身来,神色严厉,沉声说道:“莲航、岚耘,护住怜影,不要离我左右。”   二女应声看去,只见盐帮弟子拔出兵刃,徐徐逼近,分明想要以多取胜。水怜影望着乐之扬,眼神微微恍惚,忽地喃喃问道:“师父,他呢?”秋涛扫她一眼,目有诧色,点头说:“将他也带上吧!”   忽听楚空山大声说道:“飞燕,你先让人退下,我来掂量掂量西城的人物。”孟飞燕迟疑一下,挥手拦住盐帮弟子。   楚空山一手按腰,望着八部之主说道:“你们一起上,还是车轮战?”石穿“呸”了一声,说道:“你也配我们一起上?”挺身欲出。万绳拦住他道:“帮主不在,听我号令。”转向楚空山,徐徐说道:“天部万绳,领教天香派的神剑。”   楚空山见过他夺走玉笛的手段,点头说:“你的兵器是蚕丝?”万绳道:“见笑了。”楚空山挽起黑木剑,屈指一弹,渊渊有金石之声,他朗声说道:“这口铁木剑,当年家祖以之与贵派祖师论剑,风流余香,至今犹传,一别百余年,天香剑法,再度领教西昆仑的神功。”   万绳点了点头,将空碧交给秋涛,说道:“还给那个孩子,他于我西城有恩,不可让他再有伤损。”秋涛接过玉笛,低声说:“对头厉害,万师兄千万小心。”   万绳漫步出列,冲楚空山拱手道:“得罪。”双袖一挥,袖口飞出两道白影。楚空山脚尖一点,飘然后退,身子凌空扭转,铁木剑向前一挥,嗤嗤数声,两束细丝被铁木剑切断。   万绳五指分开,挥洒之间,剩余的丝线忽变弯曲,绕过木剑,嗤地刺穿了楚空山的大袖。楚空山反手挥剑,丝线尚未深入,又被他一剑挥断。   铁木剑看似钝拙无锋,一旦注入“铁木神功”,切金斩玉,吹毛可断,万绳的蚕丝中也有内力贯注,可是“周流天劲”遇上“铁木神功”,便如冰雪向火,顷刻消融殆尽。   两人一个照面,万绳稍落下风,楚空山看了看袖子上的细孔,淡然说道:“足下蚕丝细柔,森森然却有一股剑气,莫非足下所用,竟是一路剑法?”万绳笑道:“楚先生好眼力,不才这一路功夫,叫做‘天罗绕指剑’。”   楚空山望着万绳指间细丝,心中不胜凛然:“这些细丝可刚可柔,可直可曲,倘若使出剑法,势必千变万化,今日若不当心,只怕阴沟里翻船,败给梁思禽的弟子。”   想到这儿,撮口长啸,左袖挥洒,右挽木剑,一刚一柔,势如飘云飞电。万绳一扬手,蚕丝破空,刷刷刷有如春夜细雨,丝线忽而笔直,忽而弯曲,忽而快,忽而慢,硬如钢丝,软如流水,变化繁复不尽,不愧“天罗”之名。   楚空山挥剑挑刺,木剑挽起朵朵剑花,大花套着小花,所过细丝节节寸断,他的大袖纵横狂舞,掀起一股罡风,飞沙走石,几不见人。万绳的剑丝遇上这一股袖劲,顿时分散卷回,孟飞燕看得舒服,不由赞道:“好一个雾里看花剑!”   楚空山占了上风,剑挥袖舞,步步进逼,万绳神色凝重,出手越来越快,双手上下翻飞,有如星驰电闪,足下舞之蹈之,步法玄奥莫测。楚空山也是识货之人,看出他举手投足,隐含一路极精妙的手法,包容宇宙之机,吞吐星斗之象,掌风所向,竟将他的袖劲逼出一丝缝隙,蚕丝乘虚而入,锐如钢针、密如荆棘,若非楚空山剑法绵密,势必叫他扎成筛子。   两人相距越近,出手越快,化为了一青一白两道影子,如鬼如魅,出没于夜色之间,一会儿青影没入乌云似的剑光,一会儿白影混入了一团柔丝织成的烟雾,双方分分合合,一时难分彼此。   楚空山自负剑法,久斗无功,再看西城众人,心中暗生烦乱:“刚才夸下了海口,若连天部都胜不了,又谈何以一敌八,压倒西城八部?”   想到这儿,身法转急,使出本派绝技“名花美人剑”,剑势清隽华美,时如千花怒放,时如杏花微雨,身法极尽变化,癫狂处如贵妃醉酒,拘谨处如西子捧心,一仰如小怜横陈,一坐如武瞾垂帘,时而刚健如许,时而妖娆多姿,剑来剑去,有如神人落笔。   万绳所用手法,乃“西昆仑”梁萧的“星罗散手”,精妙之处,不在“名花美人剑”之下。只是万绳半路出家,尽管修炼刻苦,功候终究不及祖师,好在柔丝绕指、无孔不入,剑法融入手法,大可弥补功力的不足。   双方各逞绝技,又斗一百余招。楚空山内力悠长,剑势铺张开来,万绳内息衰弱,出手不如初时迅疾。楚空山趁势一轮快剑,铁木剑化为一团乌光,遮蔽星月,翻翻滚滚,将蚕丝凝结的白光压迫到两尺方圆。到了这个地步,短兵相接,柔丝的威力无法发挥,全赖“星罗散手”,方可勉强支撑。   西城各部看得心惊,卜留眼珠一转,忽地跨出一步,到了二人左近。   两大高手相持之际,无论内功心志,均如绷紧之弦,忽遇外力,楚空山登时感知,瞥眼看见卜留,登时心头大震。卜留人未动,气先至,楚空山只恐遭袭,铁木剑如针向磁,丢下万绳,刷地刺向卜留。   他的初衷本是先惊退泽部之主,再回剑对付万绳。不料卜留不但不躲,反而挺身相迎。扑的一声,楚空山一剑刺入他的小腹,铁木剑好似陷入一片流沙,空荡荡无处着力。楚空山只觉不妙,欲要拔剑,卜留的体内生出一股吸力,将他的剑身牢牢钳住。   楚空山又惊又怒,锐喝一声,手腕一振,内劲势如狂龙,猛地冲入卜留体内。他忙于拔剑,却忘了眼前大敌。万绳趁势而上,数百道细丝有如潇潇灵雨,铺天盖地般向楚空山洒落。   楚空山无法可想,只得弃剑后退。其时银光满眼,蚕丝到处都是,楚空山无处躲藏,只好鼓起“铁木神功”,硬挡绵绵而至的细丝。   忽然间,银光消失,天地一清。楚空山倒退数步,凝目望去,万绳负手站立,若无其事,卜留跌出一丈开外,手握铁木剑,口角淌出一缕血丝。他冒险夺下铁木剑,却未能化解剑上的内力,终究受了不轻的内伤。   楚空山两手空空,脸色铁青,他一代剑客,被人夺走了祖传的宝剑,奇耻大辱,莫过于此。当然了,万绳胜得也不光彩,楚空山明是一对一,实是一对二,饶是如此,经此一战,楚空山锐气大挫,再也不敢小觑西城八部。   孟飞燕见势不对,锐声叫道:“神咸大阵!”盐帮弟子应声而动,各自散开,分成里外两层,里层又分三拨,依照三才之理,井长老钱思主持天阵、土长老高奇主持地阵、海长老主持人阵;外层则分为五部,依五行之道列阵,王子昆主持中央土阵,孟飞燕主持南方火阵、淳于英主持北方水阵、杜酉阳主持东方木阵,然而五行缺金,西方金位无人主持。   “师父。”孟飞燕大声叫道,“白盐使者不在,请你代为主持西方金阵。”   楚空山心生犹豫,心想铁木剑落入卜留手里,但凭一人之力,想要夺回,势如登天,想到这儿,徐徐退入人群。   万绳一眼扫去,只见人头耸动,杀气腾腾,不由沉声说道:“今日一战,事关存亡,但盐帮并无大恶,妄开杀戮,有违城主教诲。故而交战之时,大家自保为先,万不得已,不要杀人。”   众人默默点头,万绳又说:“岚耘、莲航,你们守住怜影和这个少年,随我进退,不得有误。”二女连连点头。苏乘光苦笑一下,叹气道:“万师兄,此事因我而起,连累诸位,当真惭愧。”   “说这些丧气的话干吗?”万绳漫不经意地道,“八部同生共死,岂止今日此时?当年风烟万里、铁骑千群,我八人尚无所惧,区区盐帮,何足道也?”   这几句话以内力发出,虎啸龙吟,振聋发聩,苏乘光脸色数变,长吸一口气,拱手说道:“师兄说的是,乘光受教了。”   万绳笑了笑,双眉一挑,眼中神光大盛,忽一扬手,高声叫道:“周流八极、左携右契。”八部之主应声而动,依照先天八卦各站一方,左手向内,右手向外,脚下不丁不八,围成一个圆阵。   脚步杂沓,盐帮阵势转动,三才为纲,五行为目,兵刃闪闪发亮,包围越收越紧。孙正芳忽地叫道:“吴盐胜雪。”百余名弟子手持刀剑,从阵内一涌而出,刀光胜雪,剑气茫茫,刀剑破空之声,萧萧如北风怒号。   “风雷相薄!”万绳一声疾喝,八部之主左掌虚引,真气涌出,八道真气凌空交织,阴阳相生、八卦相荡,真气结成一团,呼啸旋转,声如风雷。   八人衣发飘动,站立不动,体内无比大能,顺着右掌向外送出。霎时间,狂风大作,沙土乱飞,风沙围绕八人,有如狂龙升腾,其中夹杂蓝白火光,纵横交织,势如电蛇乱窜。   盐帮弟子收势不及,撞入其间,顿觉风沙扑面,有眼难睁,慌乱中哇哇怒叫,向着虚空乱砍乱刺,还没击中对手,又觉一股酥麻顺着刀剑冲来,登时筋骨酸软,连人带刀,滚作一地。   狂沙滚滚,电光耀眼,沙尘有如庞然怪兽,汹涌膨胀,大口怒张,将盐帮弟子一一吞没,后续之人望见如此奇景,均是目定口呆,无人胆敢向前。   高奇见势不妙,大声吼道:“六月飞霜。”众弟子如梦方醒,应声变化阵型,数百人拥到前方,扬手弯弓,暗器箭矢破空而出,雨点般射向那一团烟尘。   “山泽通气。”万绳声如龙吟,闻者无不心惊,暗器箭矢射入烟尘,叮叮当当,仿佛射中许多岩石。   盐帮弟子但听声音有异,禁不住停下手来。忽然间,烟尘散去,八条人影徐徐显露。众人定眼望去,无不心胆俱裂,只见八人身前散落许多箭矢,非但肌肤未伤,就连衣裳也未划破。   “妖术!妖术!”盐帮阵中,惊呼四起,几个首脑也是胆战心惊,倒是淳于英沉得住起气,大声说:“大伙儿别怕,这只是横练功夫,咱们人多势众,就不能挤死他们么?”   众人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井长老钱思高声叫道:“五岭腾烟!”阵势应声而动,三才变为五行,众弟子分为五股,四面八方,蜂拥而上。   “天罗地网!”万绳发出一声断喝,八人四周地面,应声沸腾起来。盐帮弟子还没冲近,脚下陡沉,陷入沙土之中,想要从中拔出,竟是无能为力,泥沙间蕴含一股沛然之力,有如活蛇怪蟒,将众人的腿脚死死缠住。   崇明岛本是江中泥沙冲积而成,地面松软,多以泥沙为主,此时贯注“周流土劲”,方圆十丈沙土,化为沼泽泥潭。前面的盐帮弟子泥足深陷、无法自拔,后来的不知究竟,兀自向前推挤,一时间你推我搡,骂声四起,回荡岛屿上空,当真惊心动魄。   杜酉阳见势不妙,叫道:“从上面过去。”纵身跳起,踩着被困弟子的身子,蜻蜓点水一般向前掠去,眼看逼近对手,忽然手脚一紧,似为绳索绊住,低头一看,手脚上缠了许多细丝。   杜酉阳知道厉害,急忙用力挣脱,但觉一股内力顺着丝线传来,洪涛怒潮一般灌入体内。杜酉阳浑身瘫软,重心顿失,一个跟斗向地面栽去。   这时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他的右臂,用力向上一拎。细丝节节寸断,一缕缕飘在空中,月光之下状如飞烟。杜酉阳脱出束缚,转眼望去,但见楚空山站在一边,目光生寒,一手抓着自己,另一手挥舞一口光闪闪的长剑,剑光所向,数缕细丝从中而断。   杜酉阳心叫惭愧,举目再看,凌空飞越者不乏其人,可是无一例外,均被丝线扯了下来,有如折翅的鸟儿,噼里啪啦,不断地掉入下方的泥潭。   “天罗地网”尽管厉害,威力不出十丈之外,盐帮人多势众,前仆后继,很快就将泥坑填满。万绳丝线虽多,也应付不了四方之敌,他见势不妙,大喝一声:“水火相济!”   八部之主应声挥掌,八道掌力冲天而起,盐帮众人只觉热浪扑来,身上衣服头发无火而燃,登时大叫后退,撞上其他弟子,立刻过火燃烧,一时火光熊熊,哀号声响成一片。   楚空山夷然不惧,运起“铁木神功”,扫开火焰,抢到近前,剑光一闪,刺向石穿。   石穿挺立不动,全无抵挡之意。楚空山正感诧异,忽觉数道寒气从旁涌来,落到身上,血为之冷,内力也是流转不畅。楚空山吃了一惊,收回长剑,运气化解那一股寒流。不料石穿抬起右手,一掌拍来,掌力炽热如火,冲入寒流之中。冷热纠缠,砰的一声,化为一股狂飙,落在楚空山身上,直如千钧重锤。饶是楚空山修为过人,也觉血气翻腾,无奈纵身后退,退出丈许之外,那一股狂飙方才减弱。   八部接连出掌,或冷或热,变化莫测,两种内劲融合,化为惊人大力,盐帮弟子逼近,无不应手而飞。   楚空山使出浑身解数,均为八人逼退,但觉八人联手,强了何止十倍,他冥思苦想,也猜不出其中的缘故,一时之间,生出智力俱穷之感。   第二十三章 力压须眉   原来,西城武学不同于天下任何武功,梁思禽打遍天下,凭借的本是一门“周流六虚功”。周流六虚,法用万物,借力于天地,伤人于无形。这门武功修炼极难,如果天资不够,练来必有性命之忧。因此缘故,梁思禽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化成八门内劲,分别传授给八部之主。   八劲合于先天八卦,特性迥然不同。万绳练的是“周流天劲”,秋涛练的是“周流土劲”、兰追是“周流风劲”、苏乘光是“周流电劲”、周烈是“周流火劲”、沐含冰是“周流水劲”、石穿是“周流石劲”、卜留是“周流泽劲”。   八种内功各有所长,可是威力分散,远远不及八劲合一的“周流六虚功”。八部之主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惜天资有限,无法身兼数劲。   梁思禽一生树敌甚多,只怕一旦去世,弟子无法应付,故而穷思竭虑,想出一门“周流八极阵”,以阵法融合八人之力。八人的内劲一旦融合,不但每人内力大增,还可同时使出八劲中的任何两种内劲。好比“风雷相薄”这一变化,八部之主使出了“风劲”和“电劲”。“山泽通气”又使出石、泽二劲,“天罗地网”与天、土二劲有关,“水火相济”则使出了平时决不相容的水、火二劲。   “周流八极阵”一旦转动,可攻可守,威力绝大。盐帮的“神咸大阵”不过乌合之众,起初还有章法,攻势一旦遇挫,立马乱成一团,虽有千人之众,却无一个能够逼近西城的阵势。   崇明岛上杀声震天,八部之主连连变阵、转斗而前,楚空山以下,盐帮拼力阻拦,可是无济于事,眼看着八人距离江边越来越近。   此来崇明岛上,全是盐帮精英,以千敌八,占尽优势,如让西城一行生离此岛,传到江湖之上,本帮声威必将扫地无余,一时间个个恼怒,人人心急。忽听王子昆高声叫道:“大伙儿不要怕,他们不会杀人。”他以内力发声,纵在喊杀之中,仍是清晰可闻。   众人应声望去,果如王子昆所说,虽说有人受伤,但无一个送命。盐帮多的是无赖之辈,见此情形,胆气大壮,不顾八部神通,没头没脑地向前猛冲。   八部之主听命于万绳,不愿多生杀戮,不料此时此刻,一腔好意反而成了拖累,对手失去畏惧之心,有如潮水一般拥来,退了又进,倒而复起,想尽法子也遏制不住。石穿忍不住吼道:“万师兄,还要留手么?”   万绳大为犹豫,西城此来京师,另有要事,苏乘光惹上盐帮,纯为旁生枝节。杀死齐浩鼎已非本意,再杀盐帮弟子,仇恨只会越结越深。   忽听王子昆又叫:“大伙儿糊涂了么?西城的人可不止八个。”众人一听,目光落向水怜影等人。岚耘扶着水怜影,莲航搀着乐之扬,跟在秋涛身边,随着“周流八极阵”挪动。楚空山自命清高,不肯避强凌弱,但他武功最强,众人为他马首是瞻,故而一味攻击八部之主,并未伤及其他人等,这时得了王子昆指点,纷纷掉转矛头,冲向乐之扬等人。   只见人潮汹涌,数十名盐帮好手冲到近前,万绳急忙转动阵法迎击,冷不防王子昆越众而出,赶到莲航身前,抡起铁拐劈头就打。   莲航一手扶着乐之扬,一手举起竹篙抵挡。二人兵器相交,咔嚓一声,竹篙断成两截。莲航虎口流血,身子撞向秋涛。秋涛无法可想,收起掌力,接住少女,不料莲航气血翻腾,左手一软,乐之扬登时脱手,骨碌碌向后滚出,经过秋涛身边,滚进了八部之主围成的圆阵。   此处是“周流八极阵”的阵眼,好比人的腹心,一旦阵眼被破,势必土崩瓦解。之前秋涛内力密布,结成一道屏障,此时为救莲航,撤去内力,屏障露出破绽,故而让乐之扬滚了进去。   秋涛大吃一惊,想要拽回少年,可是“周流八极阵”须得八人合力,方能发挥效用。秋涛内力一变,阵法顿受扰乱,盐帮好手乘虚而入,秋涛无法可想,只好放下莲航,连出数掌,逼退来敌,还未缓过气来,杜酉阳忽又掩至,秋涛无法可施,只好继续应敌。   乐之扬进入阵眼,其他部主均是知觉,只是外敌强盛,不敢分心,故也无人拉他出去。乐之扬内力失控,逆气翻江倒海,体内苦不堪言,此时闯入阵眼,俨然撞入一堆棉花,真气四面涌来,重重叠叠,密密层层,有如一只大茧,将他包裹起来。   这些真气出自“周流八劲”,柔的柔、刚的刚、冷的冷、热的热,有的沉凝、有的飘忽,有的行走如风、有的滞涩不流,势如许多大手,将他向内推挤,力量之大,若有千钧。   乐之扬筋脉收缩,骨骸交错,筋骨扭曲之间,发出噼啪异响,五脏六腑挤成一团,逆气有如笼中困兽,横冲直撞,想要破笼而出。   八部之主合力之下,寻常之人进入阵眼,必为“周流八劲”挤成一团肉饼。可是乐之扬一身逆气,遇强越强,一遇外力,顿生反击,仿佛一个皮球,拼命向外鼓胀,抵消外来压力。   万绳叫喊一声,八劲由合而分,忽又四面拉扯。乐之扬身子摊开,关节奇痛,有如遭受“八马分尸”之刑。好在逆气桀骜不驯,八劲向外拉扯,它就向内收缩,两股大力反复较量,乐之扬直如拉满的弓弦,绷紧之极,时刻都会断绝。   盐帮的攻势更急,万绳连连变阵,阵势一变,阵眼的真气也随之变化,故而拉伸不久,忽又向内挤压,这一次来势更猛,八劲如钻如凿,冲入经脉。体内的逆气奋起反击,两股劲力以经脉穴道为战场,你来我往,攻守无方。逆气虽强,比起“周流八劲”却是微不足道,一时雪崩瓦解,逐穴逐脉地向后退却。   如此内外交困,乐之扬痛苦已极,反而苏醒过来,但觉四面劲力流窜,有如龙卷飓风,将他托了起来。他倒悬半空,无从借力,一忽而热不可耐,一忽而奇寒彻骨,一忽而浑身发麻,一忽而酸痛难忍,活像是掉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各种痛苦纷至沓来,乐之扬忍无可忍,大声呻吟起来。   秋涛听到呻吟,不胜迟疑,转眼看向万绳,见他注目前方,脸色阴晴不定。其时盐帮重重围困,八部寸步难行,所以尚未败落,全赖阵法神威,阵法一停,必有死伤。故而八部之主陷入了两难,放了乐之扬,必要停下阵法,不放乐之扬,八劲周流之下,少年必死无疑。八人稍一分心,阵法气势减弱,盐帮趁机进逼,大呼酣战,万绳连连变阵,方才将其击退。   八劲气势浩荡,有如虎狼驱赶群羊,逼得逆气退入小腹丹田。到了这个当儿,逆气盘踞丹田,再也不肯后退。周流八劲仍是不断涌来,两股内气堵在丹田之中,乐之扬的小腹里似有一个皮球,吹气一般鼓胀起来。   如此下去,乐之扬一定丹田爆裂而死,就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当儿,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转阴交,走石门,上下来回,九转破关……”   乐之扬半昏半醒,听到声音,只当幻听幻觉,是以无动于衷,过了片刻,那个声音又说:“你聋了么,我让你‘转阴交,走石门,上下来回,九转破关’,想活命的,速速照办。”   这语声却是尖细如针,一字一句,仿佛刺在心上。乐之扬忽地醒悟:这声音并非幻觉,而是当真有人说话。他病急乱投医,就按那人所说,将丹田之气引入“阴交穴”。   丹田之气原本来回鼓荡、无处宣泄,乐之扬心意所至,忽如破堤之水,汹涌灌入“阴交”。可是到了“阴交”,真气忽又停顿不前,乐之扬又将真气导向“石门穴”,真气汹涌而上,到了“石门”,狂冲乱突,有如小刀剜割。乐之扬忍受不了,忙又导回“阴交穴”,这么上下九次,乐之扬忽觉“阴交穴”突地一跳,茅塞顿开,真气冲出,一股脑儿灌入了“关元穴”。   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出关元,走中极,入阳关,破命门……”乐之扬依言导引,真气应念而行,纵然稍有阻碍,也有“周流八劲”在后催逼,驱赶真气不断向前。   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每一句话都和乐之扬的真气运行相契合。依照那人的法子,真气并非正道直行,时而向前流注,时而向后倒灌,忽正忽逆,忽行忽止。若说“周流八劲”有如惊涛骇浪,说话的人就是一个极高明的渔夫,乐之扬本身的真气则是一叶小舟,渔夫驾驶小舟,借助浪涛之力,冲上落下,航行自如。   声音越说越快,乐之扬导引真气,汇合八劲,循脉而入,透穴而出,勾连内外,走遍周身百穴。如此走满了一个周天,真气陡然向下,经过“会阴穴”,冲破轱辘关,顺督脉一路而上,到了“玉枕穴”下方,有如大蛇般扭动数下,忽地向上一冲,嗡的一声,乐之扬眼前一黑,脑海一片空白,有耳不能听,有眼不能看,四周茫茫一片,俨然置身虚无。   圆阵之外,激战犹酣,忽然之间,长江之上传来一声长啸,有人高声叫道:“岛上各位兄弟,还请暂且住手!”   众人循声望去,江面上驶来一只小船,劈波斩浪,须臾近岸,月华有如雪霰,纷纷洒落船头,映照出一男一女两道人影。男子三十出头,白袍飘逸,相貌端正。女子也是一身白衣,迎风飘举,如烟似云,姿容秀美绝俗,仿佛凌波仙子,更如出水洛神。   秋涛认出白袍男子,说道:“这是‘白盐使者’华亭,这女子又是谁?”苏乘光叹一口气,苦笑道:“她就是我的债主。”众人变了脸色,万绳问道:“她就是摘星楼上的女子?”苏乘光默默点头。   华亭又叫两声“住手”,盐帮众人战斗犹酣,充耳不闻。白衣女秀眉一蹙,拔身而起,势如一朵白云飘过江面,落在芦苇丛中,芦苇略略一沉,竟未随之伏倒。少女纤腰一拧,脚下轻点芦苇,一半像是滑行,一半像是飞翔,几个起落,便到岛屿上方。   众人无不动容,兰追生平自负轻功,也不由吐出一个“好”字。只见白衣女飘然下落,足不点地,冲入人群,矫矫如龙蛇游走,抢到淳于英身前,手中光亮一闪,多出一口乌沉沉、冷幽幽的软剑,刷地一声,刺向青盐使者的咽喉。   淳于英忽然遭袭,慌忙举起短戟,还没看清剑路,忽听叮的一声,短戟脱手而出,化为银光冲天而去。淳于英不由倒退两步,左手空空,一脸愕然。   少女也不理他,白衣飘飘,疾驰向前,杜酉阳眼前一花,剑气已如北风扑面,他忙使身法,后退数步,忽觉头顶一凉,头巾分为两半,满头的花白头发披落下来。   方巾犹在剑尖,女子忽又冲入三才“地阵”,所过刀枪并举、拳脚齐至,白影忽隐忽现,势如狂涛骇浪中一条飞鱼。高奇大叫一声,挥棒扑出来,少女轻轻闪过,软剑搭上铁棒,稍一借力,纵身飞起,越过土长老的头顶,左脚向后一点,踢中他的后心。   高奇后心剧痛,向前扑倒,忙乱中狼牙棒向下一杵,方才稳住身形。“地阵”的弟子大多出自北方五省,眼看长老吃亏,纷纷吼叫扑来。少女脚下不停,恍若飞烟流注,奔向三才“人阵”,众弟子遮不了,拦不住,一时恼羞成怒,只顾穷追不舍。   孙正芳主持“人阵”,眼看白衣女奔向本阵,慌忙下令阻拦。“人阵”的弟子应声而动,舍了西城八部,纷纷扑向少女。地、人二阵反向而行,势如两堵人墙,一前一后地压向少女。这时间,忽听一声清啸,白衣女冲天而起,数百人收势不住,撞在一起,一时刀折剑折、人仰马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孙正芳看得发呆,尚未还过神来,少女踏着人头,一路奔来。孙正芳败给乐之扬之后,自信动摇,锐气尽消,又见少女神通,早已无心恋战,忙吸一口烟草,尽力向外吐出,本想借以遁形,谁知烟气还没散开,女子摇身赶到,反袖一扫,浓烟倒灌而回,凝成一个圆球,将他的头脸团团裹在。   烟气灌入眼鼻,孙正芳涕泪交流,忙乱间,脖子一凉,多了一口乌光闪闪的长剑。海长老魂飞魄散,呆若木鸡,忽听一声怒喝,孟飞燕从天而降,使一招“玉女散花”打出六拳。   白衣女头也不抬,左手扬起,纤纤玉手,对上了孟飞燕醋钵大小的拳头,左来左迎,右来右迎,手法灵巧变幻,恍如云烟一片。拳掌相接,扑扑有声,孟飞燕一连六拳均被挡下,一张丑脸涨红如血,但觉对手不止掌法幻奇,内力更有莫大古怪,她每接一掌,便觉气血翻腾,一招终了,忽见少女扬起脸来,冲她微微一笑。孟飞燕呆了一呆,只觉不妙,方要翻身后退,少女素手一翻,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孟飞燕忙使一招“破镜重圆”,飞脚踢向少女的心口。这一招是“惜玉步”里的杀手,惯能反败为胜、死中求活,不料脚势方动,白衣女一拧腰肢,将她甩了出去。   孟飞燕身高体壮,足有两百余斤,落到少女手里,却如稻草人一样轻巧,前脚刚刚踢出,身子早已撞上了两个盐帮弟子,那两人尖声惨叫,翻着跟斗掉入人群,又将数人砸翻在地。   白衣女右手长剑不离孙正芳的脖子,左手抓着孟飞燕指东打西,所过人仰马翻,倒下一片。孟飞燕又羞又怒,想要挣扎脱身,可是对方纤手如铁,任她使尽气力,也是挣脱不得。绝望之余,孟飞燕又觉不可思议,怎也想象不出,这个娇怯怯的少女,何以拥有如此神力。   孙正芳挺身站立,脖子上的剑锋掠来掠去,一忽而远,一忽而近,他心惊肉跳,嘴里苦涩已极,蓦地按捺不住,大吼一声:“全都住手。”   他威望素着,这一声好比平地惊雷,众人应声住手,回头望来。楚空山虽有不甘,可惜势单力薄,众人一退,他也只好退下,回头看着白衣少女,脸上闪过一丝疑惑。   少女微微一笑,忽地收回长剑,左手轻轻一挥,将孟飞燕放回地面。她一人一剑,闯入“神咸大阵”,连败五大高手,游龙飞凤,似入无人之境。众人望着少女,一时人人屏息,偌大岛屿,一片沉寂。   华亭弃船登岸,手提一个口袋,大声说道:“各位兄弟,请听我一言。”   孙正芳死里逃生、颜面尽失,一想到白衣女是他引来,登时恼羞成怒,厉声说道:“华亭,你弄什么鬼?放走了仇人,你又该当何罪?”   华亭看他一眼,问道:“谁是仇人?”孙正芳不耐道:“当然是西城八部。”华亭摇了摇头,说道:“不对。”孙正芳一愣,听出他话中有话,当下问道:“此话怎讲?”   华亭环顾众人,正色说道:“帮主的死和西城无关,杀人凶手,另有其人。”   话音未落,人群乱成一团,八部之主也是一脸惊讶。此时盐帮后退,八部撤去阵法,秋涛赶上一步,扶起乐之扬,探他鼻息脉象,但觉呼吸若有若无,脉象洪劲有力,不由心中暗暗称奇。她本想细加询问,然而大敌当前,不敢懈怠,乐之扬又闭目不醒,只好按下好奇之念,将其移出阵外,交给水怜影看视。   这时忽听孟飞燕说道:“华盐使,事关重大,你说凶手另有其人,可有什么凭据吗?”   “有!”华亭一指白衣少女,“这一位叶灵苏叶姑娘,当初在摘星楼困住苏乘光,就是出于她的巧计。”   这件事盐帮人人知道,见过叶灵苏的却是寥寥无几。孟飞燕呆了呆,点头道:“这位姑娘我也认识,这与凶手有何关系?”   华亭说道:“这半个多月,我一直在找叶姑娘的踪迹。直到昨日,方才将她找到,叶姑娘本不愿前来,经我苦苦劝说,她才答应走这一遭。我们乘船东下,赶到松江府时,忽见江上有人行走……”   “什么?”孙正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华盐使,你说在哪儿行走?”   “江上行走。”华亭神色肃然,全无戏谑之意。孙正芳一呆,忽听万绳说道:“华盐使,当真有人在江上行走?”   华亭默默点头。王子昆怒哼一声,冷冷说道:“万绳,你是天部之主,当是明理之人,难道说,你也相信这样的鬼话?”   万绳默然不答,回头看向秋涛,两人四目相对,神气都很古怪。苏乘光呵呵一笑,高声叫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真有奇人,能在水上走路。”   王子昆“呸”了一声,说道:“一派胡言!什么奇人?我看是活见鬼。”   “不是鬼,是人。”叶灵苏冷不丁开口,“他在水上行走,还能发出踏水之声。”岛上一片哗然,许多人的脸上流露出不信之色。   没有外力加身,乐之扬渐渐醒来,但觉身子空透如竹,其中真气奔流,无内无外,顺着经脉流走,再无逆行之患。   这一变化突兀一场,乐之扬当真大吃一惊,可是仓促之间,却又想不出发生了何事。正纳闷间,忽听女子说话,娇嫩爽脆,分外耳熟。他忍不住张开双眼,看见白衣少女,心子猛地一跳,几乎叫出声来。   当日一别,叶灵苏说过永不相见的狠话,如今贸然相认,只怕将她惊走。乐之扬犹豫之际,忽听有人叫唤,回头看去,水怜影注目望来,眼中透出关切之意。   乐之扬急忙挺身站起,说道:“水姑娘。”水怜影见他举止如常,不由松一口气,问道:“你还好么?”乐之扬笑道:“再好不过了!”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看向叶灵苏,但觉半月不见,少女越发美丽,站在江边月下,恍若水仙凌波、嫦娥落尘,通身光彩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忽听王子昆说道:“好啊!你说是人,那我问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叶灵苏摇头说:“我只看见背影,应该是个男子。”王子昆冷笑道:“你连他的脸都没看见,又说什么是人是鬼?”   叶灵苏微微皱眉,忽听华亭大声说道:“各位,我华亭一生行事,可曾打过诳语?”众人面面相对,杜酉阳沉吟道:“华盐使为人正直,老夫记忆所及,的确未曾说谎。”   华亭点头道:“看见那人踏水而行,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催促船家紧紧追赶。行驶不远,忽见前方出现了许多船只,打着旗帜,灯火通明。我一看旗号,不胜吃惊,原来这些船只都是朝廷的水师。”   岛上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看向江面,江水漆黑,不知究竟。孟飞燕忍不住问道:“这些船是往东边来的么?”   “是啊。”华亭微微苦笑,“我怕水师对本帮不利,正感焦急,忽见走在水上的那人跳上了一艘大船。这时间,我忽然明白,这人必定有所图谋,故意将我们引来此处。叶姑娘当机立断,让我守在船上,她却施展轻功,也上了那一艘大船。”   众人听了这话,齐齐看向叶灵苏,孟飞燕问道:“叶姑娘,你找到水上那人了么?”叶灵苏轻轻摇头,说道:“船上本有许多守卫,我上船之时,守卫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不过船舱之内,有人正在说话。我一时好奇,听了几句。原来,里面的人正在议论贵帮……”   王子昆怒道:“岂有此理,哪儿有这样的巧事?”叶灵苏瞧他一眼,微微笑道:“阁下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王子昆怒哼一声,冷笑道:“妄言妄听,不说也罢。”   叶灵苏目光闪动,含笑道:“王盐使不让我说话,莫非心中有鬼?”王子昆铁杖一顿,怒道:“谁有鬼了?”叶灵苏道:“足下心中没鬼,我说几句话,又有什么关系?”   王子昆还没说话,孟飞燕插嘴道:“事关重大,叶姑娘,你但说无妨。”叶灵苏笑了笑,说道:“船舱里的人一个姓常,是水军统帅,一个姓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他们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这支官军的确是往崇明岛而来,要将盐帮精英一网打尽。”   众人一片哗然,心中将信将疑。只听叶灵苏又说:“第二件事,正与齐帮主有关,听他们说,齐帮主是被帮里的奸细毒死的。”   这几句话惊天动地,人群登时沸腾起来。王子昆怒道:“小丫头胡说八道,齐帮主是苏乘光打死的,何来毒死一说?”   “是啊!”叶灵苏轻轻点头,“谨慎起见,我将两个狗官捉了,逼他们办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孟飞燕急切问道。   “第一件事,逼他们下令水师返航。”   众人喜不自胜,纷纷拍手叫好。叶灵苏又说:“第二件事么,逼他们说出了帮中的奸细……”说到这儿,她略略一顿,冲着王子昆笑道,“王盐使,你脸色不好,莫非受了风寒?”   王子昆冷哼一声,说道:“我好得很。唔,那奸细是谁?”叶灵苏笑道:“我说了,你也未必肯信,还是让狗官和奸细当面对质为好。”   王子昆一愣,冲口而出:“狗官在哪儿?”叶灵苏一指华亭手中的口袋:“那里不是?”众人定眼望去,口袋鼓鼓囊囊,中有活物拱来拱去。   华亭解开口袋,袋子里钻出两个中年汉子,一个紫袍长须,另一个身披短甲。两人掉头四顾,眼里均有惧色。华亭踢开二人穴道,喝道:“你们两个,将先前的话再说一遍。”   披甲的汉子“呸”了一声,骂道:“你们这群挨千刀的盐贩子,朝廷水师一到,把你们一个个碎尸万段……”话没说完,华亭拳脚齐下,打得他口鼻流血,倒在一边哼哼不已。   紫袍汉子神气惊慌,低下头去。华亭瞪着他说:“说话还是挨揍,你任选其一。”   “说话,我说话……”紫袍汉子抖索索地道,“我姓刘,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奉了上命剿灭盐帮……”华亭不耐道:“谁问你这个,奸细是谁?”   “是、是。”刘指挥转向人群,口中说道,“他是……”话音未落,王子昆拐杖一顿,忽然纵出,抢到了高奇身后。土长老全无防范,后心一痛,已被制住,王子昆左手一翻,多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咽喉。   众人无不变色,杜酉阳怒道:“王盐使,你干什么?”王子昆咬牙瞪眼,一声不吭。   “还用说么?”叶灵苏微微冷笑,“这个老头儿,就是毒死齐帮主的奸细。”   岛上群情喧哗,盐帮首领无不动容。淳于英双眉倒立,厉声叫道:“王盐使,此话当真?”   王子昆脸色铁青,沉默半晌,徐徐说道:“是又如何?”此话一出,众人悲愤莫名,纷纷抓起兵器。王子昆忙将匕首来回比划,厉声叫道:“谁敢上来?我跟这姓高的同归于尽。”   众人应声止步,钱思怒道:“王子昆,你刚入本帮之时,犯了命案,又为官府追捕,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多亏齐帮主庇护,方才逃脱一劫。齐帮主对你恩重如山,你为何要下毒害他?”   王子昆板着面孔,冷冷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哼,齐浩鼎这厮,一辈子无法无天,人到老年,偏偏假装仁义,为了一个臭婆娘,连赌馆、妓院也不要了。哼,他也不想一想,为了这些赌馆妓院,老子费了多少心血,凭他一句话,我半生经营,岂不化为流水?”   众人听了这话,怒气更盛,淳于英大吼一声,举起短戟。王子昆后退一步,冷笑道:“淳于英,你不管姓高的死活了吗?”淳于英双戟一碰,大声说道:“五盐使者以守护帮主为己任,淳于英不管别的,只为老帮主报仇雪恨。”   众人一听,个个点头,王子昆眼里闪过一丝绝望,蓦地惨笑道:“好,好,黄泉道上,也有伴儿。”高奇脸色惨变,嘶声尖叫:“老王,有话好说……”王子昆怒哼一声,举起匕首,便要刺下,不意小臂刺痛,五指气力全消,当啷一声,匕首跌落在地。   王子昆又惊又怒,定眼一瞧,但见“外关穴”上钉了一枚金针,针尾余劲未消,兀自微微颤抖。   一愣神的工夫,青螭剑奔雷掣电,直奔高奇胸口。土长老望着剑尖,面无血色,王子昆望着来剑,也是莫名所以。一愣神的当儿,软剑忽地凌空扭曲,弯折成一个大大的弧形,绕过高奇身子,嗖地刺中了王子昆。   王子昆只觉腋下一凉,登时气力全无。高奇趁机一肘向后顶出,王子昆飞出一丈多远,摔在地上,再不动弹。有人上前一瞧,剑伤直透心肺,高奇出肘之先,老头儿就已一命呜呼了。   崇明岛上一阵寂静,众人望着少女,惊喜不胜。喜的是奸细送命,高奇得救,惊的是王子昆身为五盐之首,武功颇有独到之处,不料紧要关头,却挡不住叶灵苏轻轻一击。   淳于英挥舞短戟,大声说道:“奸细已死,这两个狗官也不能活命。”那两人脸色大变,缩成一团。淳于英正要上前,叶灵苏挥剑将他拦住,淳于英皱眉道:“姑娘这是为何?”   叶灵苏说道:“淳于先生见谅,我答应了这两人,只要乖乖听话,就饶他们不死。”   “听话?”淳于英一愣,“听什么话?”叶灵苏笑而不答,华亭却拍手笑道:“淳于兄,其实他们二人,并不知道奸细是谁。”   淳于英又是一愣,冲口道:“不知奸细,又何来指认?”华亭笑道:“朱元璋何等人物,岂会轻易泄露王子昆的身份?两个狗官职位不高,自也不甚了然,我们拷问不出,叶姑娘见这两个狗官贪生怕死,逼迫他们假意指认凶手,骗得王子昆狗急跳墙、自投死路。”   众人听得啧啧连声,淳于英笑道:“好家伙,别说王子昆,我也被你们骗过了。”孟飞燕也觉佩服,冲着叶灵苏抱拳道:“姑娘真是智勇双全,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叶灵苏淡然说道:“姐姐过奖了,灵苏不过胆大罢了,倘若这奸细沉得住气,我这法子也不管用。想来是齐帮主英灵不灭,冥冥之中庇佑我等找出真凶。”   孟飞燕见她全不居功,心中越发相敬,又想起齐浩鼎的大恩,眉眼发红,目有泪光。正伤感,忽听华亭笑道:“孟盐使,你还记得老帮主的遗嘱么?”   “记得。”孟飞燕抹泪说道,“老帮主说过,谁能为他报仇,谁就是一帮之主。”   “好。”华亭双手一拍,“叶姑娘手刃王子昆,算不算为齐帮主报了仇?”   人群一时寂然,盐帮弟子面面相对。孙正芳忽地咳嗽一声,徐徐说道:“华盐使,你这话有欠思量。王子昆固然是叶姑娘杀的,齐帮主也的确留下了遗嘱,只不过,我盐帮三十万弟子,大多都是男儿好汉,要他们服从一个女子,只怕有点儿为难。”   钱思也连连点头:“孙长老说的是,叶姑娘貌似天仙,武功也高,但要镇服群雄,却少了几分威严。”   孟飞燕听得不平,冷笑道:“说来说去,你们都是瞧不起女子?我也是女子,女子能做盐使,为何就不能当帮主?”她为人忠直,叶灵苏为齐浩鼎报了仇,孟飞燕感激之余,心底里已将她视为帮主人选。孙、钱二人以男女为托辞,她心中气恼,忍不住出头反驳。   孙正芳看她一眼,嘿嘿笑道:“孟盐使不一样,你在老夫心中,比起男子还要威严呢。”   孟飞燕气得脸色发白,孙正芳话中之意,分明是讥讽她容貌丑陋赛过男子。孟飞燕一跺脚,正要反驳,忽听高奇冷冷说道:“孙正芳,谁做帮主,你说了不算。”孙正芳两眼上翻,说道:“好哇,那你说说,谁说了才算?”   “齐帮主说了算!”高奇昂起头来,声如洪钟,“我盐帮行走江湖,全凭‘信义’二字,若连前代帮主的遗嘱都完成不了,传到江湖之上,还有什么信义可言?盐帮弟子三十万,倘若个个言而无信,试问谁又当得了这个帮主?”   三大长老各领一方,向来彼此不服。高奇自忖武功、势力都不及孙、钱二人,争夺帮主大半无望。再者,叶灵苏杀死王子昆,对他颇有救命之恩。高奇权衡再三,直觉与其便宜了两个老对头,不如将叶灵苏捧上帮主之位,一来报恩,二来立功,有了拥立之功,必定能够成为新帮主的心腹重臣。   他这番话冠冕堂皇,孙、钱二人反驳不得,心中老大气闷。高奇也不顾他们的脸色,掉过头来,厉声问道:“杜酉阳、淳于英,你们意下如何?”   杜酉阳入帮已久,与钱思颇有交情,看了井长老一眼,故作沉吟道:“孙、钱二位长老所言不无道理,她一个女子,实在难以服众。”   高奇冷哼一声,又看淳于英,后者说道:“杜盐使说差了,老帮主只说报仇者继承帮主之位,可没说报仇之人是男是女。”   “说得好。”高奇拍手大笑,“杜盐使、孙、钱二位算一方,我和孟盐使、淳于盐使、华盐使算一方,三个反对,四个赞同。我宣布,从今日起,叶姑娘就是盐帮第十三代帮主。”   孙、钱二人又气又急,转眼望去,叶灵苏站在远处,皱眉不语。孙正芳心头一动,扬声说道:“高奇,你不要自说自话,叶姑娘还没说做不做这个帮主,以她冰清玉洁之身,岂肯与我浊臭男儿为伍?”   高奇应声愕然,仔细想来,叶灵苏从始至终也没有答应过要做帮主,一时间,他心头发紧,慌忙上前笑道:“叶姑娘,帮主一职,不知你意下如何?”   叶灵苏抬起头来,眸子清如水晶,盈盈扫过众人,忽地微微一笑,漫不经意地说:“孙长老,我若做了这个帮主,就一定不能服众么?”   孙正芳一愣,欠身笑道:“自古男尊女卑,本帮之人又多是男子,说好听些是盐帮,说不好听,就是一帮盐枭。枭雄之性,桀骜不驯,孙某虽也佩服姑娘,可是人多心乱,下面的弟子未必买账。”   叶灵苏瞥他一眼,点头说:“贵帮之事,我本无意插手,只是华盐使说了,苏乘光因我被擒,西城为了救人,必然要和盐帮决一死战。我心想,此事因我而起,西城如来,我责无旁贷。本想真凶查明,立马袖手而去,可你偏又说什么男尊女卑。哼,我倒不信了,男子能当帮主,女子为何不能?好啊,我就做一回这个劳什子帮主,看一看这些尊贵男儿,到底服不服我管束。”   盐帮之中,女弟子屈指可数,众男子听了这话,一个个神气古怪。孟飞燕却是眉飞色舞,不待孙正芳回应,快步走到叶灵苏身前,取出一支青玉令牌,恭声说道:“这枚‘青帝令牌’,出自第一代帮主黄巢公之手,乃是历代帮主的信物。四海之内,盐帮弟子见令如见人,听令驱驰,不得违抗。齐帮主临终前托我看管,天可怜见,今日终于有了主人。”说完郑重地双手奉上。   叶灵苏接过一瞧,令牌正面镌刻一行金字:“青帝秋风、百花肃杀”,背面镶嵌一朵九瓣金菊,花瓣绽放舒展,透出一股凛冽之气。她审视片刻,环顾四周,高高举起令牌,岛上静了一下,忽然之间,发出一片欢呼。   孙、钱二人听见欢呼,无不一脸诧异,不明白一群桀骜男儿,为何推崇一名外来的女子。原来,叶灵苏只身闯阵、锄奸救人,武功之高,早已震慑群雄。自古尊崇强者,也是人之本性,众弟子又不比长老、盐使,对于帮主之位并无私心,但觉这少女美貌惊人、武功又高,做这一帮之主,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淳于英上前一步,朗声说道:“百花皆杀,千盐归一,帮主之位已定,还请各位撒盐效忠。”   各省堂主取出一只海碗,传给本堂弟子,众弟子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锦囊,拈出一撮细盐,撒入海碗之中。如此传递一圈,各省堂主又将盐碗交给所属长老。长老合并碗中之盐,送到淳于英面前,淳于英将三碗盐粒倒入一只锦囊,恭恭敬敬,送给叶灵苏。   众人撒盐之时,神情肃穆,举止凝重,分明就是一种仪式。少女大惑不解,微微皱眉,孟飞燕低声说:“本帮贩卖私盐为业,囊中的盐,均是各人私盐,合私为公,呈送帮主,以表忠心。”   叶灵苏接过锦囊,未及说话,忽听万绳说道:“姑娘新登帮主之位,委实可喜可贺。而今水落石出,齐浩鼎之死与苏师弟无关,贵我两派恩怨了了,时下夜长路远,本派暂且告辞。”   盐帮迭遭变故,忘了西城还在一边。听了这话,孟飞燕怒道:“齐帮主不是苏乘光所杀,却是因他而死,若不是他打伤了齐帮主,王子昆又岂有下毒的机会?”众弟子与八部一场大战,伤者众多,一听这话,纷纷随之起哄。   忽听淳于英说道:“孟盐使言重了,王子昆狼子野心,纵无苏乘光,也未必不会谋害帮主。他方才百般挑唆,正是想要盐帮、西城火并一场。那时两败俱伤,官兵一到,必将我们一网打尽。”   众弟子听他一说,仔细想来,王子昆的言语,句句心怀叵测,无一不是挑唆之词,一时个个默然,数千道目光,全都落在叶灵苏身上。   少女轻轻皱眉,注视八部之主,扬声问道:“你们都是西城的人?”万绳点头道:“不错,在下天部万绳。”叶灵苏轻哼一声,又问道:“梁思禽没来么?”万绳摇头说:“城主没来。”叶灵苏冲口问道:“他在哪儿?”   万绳见她急切神情,目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吟道:“若问帮主下落,万某无可奉告。”叶灵苏皱眉道:“那你们见到云虚岛王了么?”   万绳一愣,摇头说:“不曾见得。”叶灵苏俏脸发白,芳心一阵烦乱。云虚挑战梁思禽,也不知现在何处,西城八部是梁思禽的羽翼,云虚只人独剑,势单力薄,剑挑西城几无可能。叶灵苏对于云虚不无怨恨,可是血浓于水。十多年来,云虚与她名为师徒、实为父女,养育之恩未曾亏欠,叶灵苏纵有千般埋怨,也放不下这一段恩情,当下心想:我不能助他挑战梁思禽,但若斩断西城羽翼,也可稍稍报答养育之恩。   意想及此,她一咬银牙,说道:“万部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万绳道:“叶帮主请说。”叶灵苏沉默一下,徐徐说道:“我想请各位前往本帮总堂,住上一年半载。”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诧异,八部之主面面相对,盐帮首领也是莫名所以。秋涛打量叶灵苏,忽而笑道:“恕我冒昧,叶帮主这一番话,莫非想要软禁我等?”   叶灵苏淡然道:“你要说软禁,那就是软禁好了。”秋涛与万绳对望一眼,万绳笑道:“叶帮主,贵我两派还有梁子么?”叶灵苏摇头道:“没有。”万绳道:“既无梁子,为何要留下我们?”   叶灵苏瞥他一眼,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来历么?”万绳略一沉默,忽地叹道:“不错,你是东岛高足,今日所为,该是为了当年的旧怨吧?”   叶灵苏不置可否,忽地举起青帝令牌,锐声叫道,“盐帮弟子,围住西城之人,无我号令,不得放走一个。”   眼看恩怨消解,忽又剑拔弩张,盐帮弟子均是一阵愕然,但帮主有令,不敢不从,当下重振“神咸大阵”,将西城诸人团团围住。阵势已定,孟飞燕恭声说:“下一步如何,还请帮主示下。”   叶灵苏摇了摇头,说道:“就这样好了。”孟飞燕莫名所以,忽见叶灵苏跨上一步,朗声说道:“八部里面,谁能做主?”万绳面沉如水,负手说道:“老夫能够做主,叶帮主有何指教?”   叶灵苏道:“西城八部,名动江湖,但我盐帮胜在人多,倘若拼死一战,必定死伤无数。”万绳笑道:“叶帮主既有好生之德,何不化干戈为玉帛?”   叶灵苏轻哼一声,淡淡说道:“我有一个法子,既可减少死伤,又可决出胜负。”万绳心头一沉,盯着少女,只觉捉摸不透,当下笑道:“愿闻其详。”   “简单得很。”叶灵苏一手按腰,朗声说道,“你我一决胜负,你胜了,任由离开,我胜了,西城八部跟我去盐帮总堂。”   万绳大感意外,拈须沉吟:“叶帮主,刀剑无眼……”叶灵苏冷冷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孟飞燕忍不住说道:“帮主,你万金之躯,岂可轻易犯险……”华亭也说:“老帮主去世已久,帮中百废待兴……”叶灵苏不待他说完,摆手说:“华盐使,我意已决。倘若不幸败亡,你可接替帮主之位。”   华亭不由动容,盐帮之中也起了一阵骚动。万绳暗暗吃惊,寻思叶灵苏闯阵之时,神出鬼没,所向披靡,放在东岛之中,也是一流人物,别说自己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纵然能够胜他,也难保不会伤她。这女子一帮之主,或死或伤,都会激怒盐帮,惹来无穷后患。   霎时间,万绳心里转了百十个念头,忽地想出一条计策,大声说道:“叶帮主,八部地位相若,若是小事,万某还可做主,但事关各人自由,我也不能越庖代俎。”叶灵苏皱眉道:“这么说,非得大战一场了?”   “那也不用。”万绳摆手笑笑,“叶帮主方才闯入神咸大阵,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风采绝世,叫人佩服。这样吧,本派也有一个小小的‘周流八极阵’,叶帮主若不嫌弃,大可闯来一试,只要破了此阵,我等一行,任由处分。”   苏乘光变了脸色,冲口叫道:“万师兄,这个如何使得……”忽见万绳瞪眼望来,苏乘光迟疑一下,只好退了回去。   叶灵苏也不料万绳出此题目,愣了一下,未及回答,孟飞燕抢先说:“帮主不要上当,这个阵法古怪极多,四面围攻也无奈他何,帮主一人之力,万万不可入阵。”   叶灵苏一时默然,这些日子,她钻研《山河潜龙图》,日夜潜修,颇有所得,对敌八部之主,单打独斗均有胜算,但要以一敌八,仍是力有未逮。她新任帮主,根基不牢,此刻一旦示弱,威望必定受损。   她心思果决,转念之间,就有决断,蓦地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好,万部主,我就来闯一闯贵派的阵法。”   万绳脸色微变,叶灵苏武功再高,也万无挑战八部的道理,他出此难题,只想让她知难而退,不料这女子胆大包天,竟然一口应允。一时之间,万绳大大为难,可是话一出口,不能退让,只好说道:“好啊,叶帮主气魄之大压倒须眉,无论胜败如何,万某都很佩服。”   叶灵苏略一点头,正要举步,忽听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小丫头,我陪你走一趟如何?”   少女回头看去,楚空山襟袖潇洒,负手而出,目光转动之间,森森然有如利剑长戟。   西城众人也是一愣,卜留啐了一口,扯着嗓子大骂:“楚空山,你他娘的凑什么热闹?你连祖传的宝剑也保不住,还要出来丢人现眼么?”   楚空山脸色一变,双眉倒立,厉声说道:“死胖子,你用诡计夺剑,这笔账还没算完。有能耐的,咱们以一对一,看谁丢人现眼?”   卜留一面挥舞铁木剑,一面笑嘻嘻说道:“若说诡计,天下的上乘武功,又有几样不是诡计?呵,听说九华楚家,代代都出色鬼。楚空山,这妞儿长得不赖,你想必见色起意,故意跟人家套近乎吧。”   “胡说八道。”楚空山勃然大怒,“死胖子,仔细你的舌头。”   卜留哈哈一笑,待要反唇相讥,忽听秋涛说道:“卜师弟,楚先生一代宗主,又是城主的故交,你言辞之间,不要失了礼数。”卜留一愣,笑道:“秋师姐休怪,说了一人闯阵,楚老头强自出头,我看他不顺眼,取笑两句罢了。”   “无妨。”万绳淡淡说道,“两人就两人,楚先生,叶帮主,你们一起来好了。”   叶灵苏轻轻皱眉,回头说道:“楚先生,此事因我而起……”楚空山摆了摆手,冷冷说道:“我不是为你出头,而是为了洗雪前耻,万绳和死胖子耍弄诡计,夺走了我的铁木剑,唯有破了这个鸟阵,才能出我一口恶气。”   叶灵苏略一沉吟,含笑道:“家师提到过贵派的‘名花美人剑’,说这一路剑法空灵飘逸,精微莫测,今日良辰难得,小女子正好一睹楚先生的神技。”   楚空山微感得意,拈须说道:“令师是谁?”叶灵苏迟疑一下,轻声说道:“家师云虚。”楚空山动容道:“你是云岛王的嫡传,难怪,难怪。”他顿一顿又说,“盐帮、东岛也是有缘,当年张士诚出身东岛,啸傲三吴,可惜王运不终,到底败给了当今的皇帝。”   盐帮弟子也大多知道这一段往事,于是议论纷纷,发出长吁短叹。楚空山忽地举手弹剑,发出一声长啸,苍劲悠长,声震大江。叶灵苏与他并肩而立,俏脸映月,溶溶有光,青螭斜指下方,宛如一泓墨汁,注入茫茫夜色。   楚空山啸声不绝,势如峡江猿啼,又如雨打残花。啸声中,两道人影双双纵出,冲入“周流八极阵”,剑光一黑一白,有如双龙盘绕,矫矫划过长空。   八部之主神色肃然,左掌向内,右掌向外,按照先天易理,结成一个圆阵。楚、叶二人还未靠近,忽觉飞沙走石、电光闪耀,脚下地陷土涌,化为土蛇狂龙,两股劲风一冷一热,热风如烧,冷风如刀,交缠一处,卷起阵阵狂飙。   叶灵苏远在江上,也曾窥见过这一门阵法,此时深入其间,才知真正厉害。八劲交融变化,生生不息,势如惊涛骇浪冲决而来,其中风雷水火、天地山泽种种奇能使人应接不暇。叶灵苏身在其中,恍若狂风暴雨中一支蓬草,随风飞舞,难以自主。   楚空山见势不妙,挡在少女身前,身如流光掣电,快得不可思议,一口剑缠缠绵绵,有如秋夜细雨,无所不至,无孔不入,仿佛失去形质,只在气机缝隙中游走,几度逼近八部之主,又被八人发出的劲气逼退。   借他之力,叶灵苏稳住阵脚,定一定神,使出平生本事,左掌右剑,大开大合,剑气锋锐绝伦,匹练般扫开狂沙乱石,掌力势如惊蛟腾龙,在八劲漩涡之中左冲右突,所过之处,对手衣袍为之动、须发为之飞,矫如飞龙,余势悠长,纵以八劲之威,也难令其消灭。   八部之主无不诧异,但觉叶灵苏掌力了得,生平未见,一时各各警惕,应付楚空山的劲气也不知不觉地移向少女。   叶灵苏顿觉吃力,四周气劲如山,狂风怒号,水火交锋,雷霆纵横。她不觉气为之闭、神为之摇,如在牢笼之中,处处施展不开。以“周流八极阵”之强,如果全力施为,十个叶灵苏也未必能胜,可是万绳主持阵法,不愿欺人太甚,不过小小示以神通,只盼少女知难而退。谁知道,叶灵苏天性倔强,遇强愈强,重压之下,武功越出越妙,飞影神剑、水云掌、夜雨神针,不但东岛武学层出不穷,就连《山河潜龙图》的心法也渐渐显露出来。   盐帮众人看得连连咋舌,一干盐使、长老、堂主的心中愧喜交集。叶灵苏武功神妙,不但胜过齐浩鼎,历代盐帮之主怕也无人能及,如此高手担任帮主,诚为盐帮之幸。可是盐帮弟子多为男子,她一介女流,压倒须眉,众男子羞愧之余,又觉大为不平。   场上的情形越变越奇,楚空山剑光霍霍,柔而不媚,狂而不乱,直如春风飒来、百花怒放,狂沙急电之间,不失从容风采。众人看得久了,眼里生出错觉,楚空山失去男儿形态,化身绝代佳人,徜徉于一片剑花光海,错步拧身,采摘俯仰,楚楚风姿,妙绝人寰。   叶灵苏的剑法恰好相反,她以女儿之身,挥洒长剑,劲力雄奇,大有吞吐日月之机,笑傲山河之势,使到精妙之处,人是人,剑是剑,西边剑光未敛,东边人影已现,神出鬼没,似有七八个叶灵苏在场中游走,剑光人影连成一气,直如一条气势浩荡的长龙,在阵势之中翻江倒海。   众人看得入神,只觉楚空山身为男子,剑法柔婉却如女子,叶灵苏身为女子,剑法气魄之大,胜似奇伟男儿,以旁人看来,这一男一女,手里的剑法真该换过来才是。   八部之主身当其锋,别有一番感受。楚空山外柔而内刚,剑法柔婉至极,反而生出一股刚强之气,叶灵苏外刚而内柔,看似大开大合,实则心思坚圆,无机可乘。一个柔极而刚,一个刚中有柔,刚柔并济,生出莫大威力,黑白双剑并力一向,只在八部之主身边弄影,八人迭遇险招,阵脚不觉微微动摇。   万绳见势不妙,沉喝一声:“分开他们!”其他人应了一声,眼看楚、叶二人转到震、巽二位之间,阵中气机流转,注入苏乘光体内。苏乘光大喝一声,挥掌劈出,掌力如山,夹杂闪烁电光。   楚空山不敢硬接,闪身向右,阵中气机再转,又到兰追身上,兰追漫不经意,轻飘飘送出一掌。忽然罡气大作,天风飚来,叶灵苏抵挡不住,向左躲闪。就在这个当儿,阵法倏忽转动,插入二人之间,将两人生生隔断。   这一来,两人剑法再高,也只能各自为战,万绳又叫一声:“先男后女。”阵势转动,劲气铺天盖地一般涌向楚空山。老头儿连连后退,不意大力涌来,虎口一热,长剑竟被蚕丝拽住,他运劲想要夺回,一道掌力排空而至。楚空山避开大半劲力,左肩却被余劲扫中,当真筋骨剧痛,半身酸麻,稍不留神,脚下陷入一个泥坑,四周泥沙拱起,化为土龙沙蛇,楚空山上下受敌,一时间手忙脚乱,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进击之能。   困住楚空山,阵中气机再转,又向叶灵苏涌来。叶灵苏孤掌难鸣,步步后退,转眼之间,已到芦苇荡边,倘若再退,势必掉落水里。原来,万绳存心逼她落水,那时叶灵苏一身泥水,狼狈万分,纵然有心破阵,也是无脸见人。   少女双脚落水,罗袜尽湿,万绳正要开口逼她认输,忽然生出一丝异感。这时间,叶灵苏忽然消失了,再也感知不到她的气机。万绳心头一跳,凝目望去,白影翩翩,宛然不远,奇怪的是,女子明明可见,却又无法感知,叶灵苏的气机融入了那一片茫茫水泽。水光芦苇,含香弄影,一时间,众人眼里,女子即水,水即女子,叶灵苏与芦花荡,再也分不出彼此。   这感觉虽说微妙,其实不过一念之间。要知高手交锋,只因太过迅疾,往往手比眼快、心比手快,生死间无暇多看,多凭直觉感知气机。万绳为阵中枢纽,他心念一动,阵法气机也动,一股掌力从沐含冰手中呼啸而出,砰的一声,掠过叶灵苏身边,击中了一片空荡荡的水泽。   哗啦一声,水泽里升起一道高高水墙,这一刻,叶灵苏身影晃动,融入水花之间,顺水而逝,忽然到了卜留身前。   八部之主无不错愕,叶灵苏的身法并非极快,气机变化却很古怪,短短一瞬,以八人眼力之高,也没有发现她如何逼近。   高手交锋,最忌失去敌人,无论形影、气机,一旦无法感知,必有败亡之虞。《山河潜龙诀》本是释印神晚年大成之学,既是内功,也是心法,讲究“天人如一”,融于天地万物,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故能无所阻碍、无往不胜。   潜龙之道,由浅入深,分为水下土、掩陵谷、感震电、薄日月、伏光景、神变化。依次修炼,共日月齐辉、与万物同化。叶灵苏修为尚浅,“水下土”刚刚入门,只能让八部之主生出一丝错觉。只不过,这一念之差,足以改变战局。   叶灵苏逼近卜留,举剑就刺。卜留本要出手招架,忽见青螭剑清如水墨、皎如青虹,分明就是一口稀世宝剑。他惯于夺人兵刃,见猎心喜,改了主意,胸腹向外一挺,圆滚滚的肚皮迎上了剑尖。   叶灵苏本有许多后招,可也料不到对方以身试剑,愕然之间,软剑嗤地刺进了卜留的小腹。   剑尖方入,叶灵苏便觉受阻,她不及多想,一股内劲注入剑身。刹那间,卜留一张胖脸扭曲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一身“周流泽劲”出神入化,练得通身其软如绵,刀剑入内,泽劲重叠不尽,化解对方的内劲,对手无从使劲,自然被他夺走兵刃。不料叶灵苏的内劲却很奇特,看似温润如水,然而后势绵密,有如高山滚动巨石,泽劲与之一碰,登时土崩瓦解。   卜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时乖运蹇,遇上了释印神的“大勿用神功”,这门内功好比潜龙在渊,含而不露,浑若天成。叶灵苏初学乍练,修为不深,克制“周流泽劲”却是绰绰有余,一照面的工夫,就破了卜留的真气。   卜留惨哼一声,中剑处血如泉涌。西城八部同气连枝,万绳发觉不妙,大喝一声:“北斗归一。”除了卜留之外,七大部主想也不想,气机转动,七道内力合为一股,呼地一声击向叶灵苏。   七人全力出手,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叶灵苏躲闪不及,呆在当场。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大力忽地从旁冲来,间不容发之际,将她撞得飞了出去。“北斗归一”的掌力掠身而过,砰的一声,在地上击出一个大坑。   叶灵苏方才落地,撞她的人也堪堪落地,两人纠缠在一起,颠三倒四地滚了两圈。叶灵苏满身是泥,挣扎欲起,偏偏挨了这一撞,浑身上下似要散架。她用力推开来人,定眼一看,忽见乐之扬笑笑嘻嘻,冲她大做鬼脸。   叶灵苏两眼发黑,几乎昏了过去,当日她曾经发誓,宁可死了,也不愿再见这一张臭脸,这时气恨交迸,锐声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乐之扬应声一呆,回想之前情形:先是叶灵苏铲除奸细、登上帮主之位,跟着节外生枝,又向西城八部挑战。乐之扬见过卜留的手段,眼看少女出手,便知胖子要夺宝剑,当下按捺不住,冲了上去。谁知这一动之间,身子轻盈无比,冲到少女身边,正逢七大部主联手一击。他想也不想,合身扑上,硬生生将叶灵苏撞离了险境。   他此番出手,浑然忘我,并未感觉自身如何,可在旁人看来,他这一冲一撞,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   石穿扶起卜留,后者已经昏了过去,石穿悲愤难抑,瞪视乐、叶二人,脸上腾起一股煞气。秋涛把住卜留手腕,探一探脉息,松一口气,说道:“石师弟,不要乱来,卜师弟死不了的。”遂取出针药,叫来水怜影和两个小婢,内服外敷,救治卜留。石穿站在一边,搓手跺脚,不胜焦躁。   这时楚空山也挣脱出来,冷笑道:“万绳,八部去了一部,八极只剩七极,这个‘周流八极阵’算不算破了?”   万绳一时默然,倘若依法出手,万无破阵之理,偏偏卜留临时起意,想要夺取青螭,结果舍长用短,反为叶灵苏所趁,正如楚空山所说,八去其一,这个“周流八极阵”算是破了。   正烦恼,忽听周烈说道:“楚先生说的不对,若非这小子出手,叶帮主也不能全身而退。说好两人破阵,如今多出一人,又该作何解释?”万绳一听,连道:“不错,不错。”   楚空山微感迟疑,转眼看向乐之扬,后者眼珠一转,忽而笑道:“依我看,阵法固然破了,我们这一方也违了规矩,一来一去,大伙儿算作平手如何?”   “呸!”叶灵苏俏脸涨红,怒目相向,“谁跟你一方了?”   “好哇!”乐之扬两手一摊,“我不跟你一方,那就跟西城一方。西城的人救了你,你就欠了西城的恩惠,再向西城挑衅,就是忘恩负义,倘若忘恩负义,就是无耻小人。”   “你才是无耻小人。”叶灵苏又气又恨,忍不住反唇相讥。她向来遇事冷静,唯独见了这个小子,立马心浮气躁、阵脚大乱,俏脸如染胭脂,双眼直要喷出火来。   盐帮群豪见她流露出小女儿的神情,一时无不愕然。叶灵苏自觉失态,定一定神,低头想了一下,忽道:“好啊,撒谎精,哼,只要你答应一件事,我就不跟西城一般计较。”   乐之扬笑道:“什么事?”叶灵苏抬起头来,冷冷说道:“我要你做紫盐使者。”   此话一出,人群哗然,乐之扬也是一呆,挠头说:“叶姑娘,五盐使者不是你的跟班么?我做你的跟班,岂不大大的屈才?”   叶灵苏冷哼一声,说道:“这么说,你不肯答应了?”乐之扬看了看卜留,又看了看盐帮众人,忽地叹一口气,悻悻说道:“好,好,我做你的跟班就是了。”   叶灵苏占了上风,神气稍稍缓和,转过身来,扬声说道:“万绳,今日我武功未成,破不了你们的阵法,但以三年为期,我们再比一次如何?”   众人无不动容,万绳点头道:“定在什么地方?”叶灵苏冷冷道:“泰山五岳之宗,天子封禅之处。三年后的今日,我在泰山绝顶相候。”   “好啊!”万绳放声大笑,“一言为定。”苏乘光面露难色,小声说:“万师兄,这样只怕不妥。”万绳扫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不妥?你要我当缩头乌龟么?”苏乘光叹道:“事关重大,须得城主定夺。”   “老赌鬼,你何时婆婆妈妈了?”石穿大声嚷嚷,“死胖子这一剑白挨了么?哼,我就知道,你看这小姑娘长得俊,舍不得动她一根汗毛。”   “放屁。”苏乘光气得脸色涨紫,“苏某光棍儿一个,头掉了碗大个疤,打架就打架,三年之后,谁不上泰山,谁就是孙子。”   “不错,不错。”石穿拍手大笑,“这才是老赌鬼说的话。”   “慢着!”乐之扬按捺不住,转向叶灵苏说道,“叶姑娘,这件事还请三思。”   叶灵苏也不瞧他,冷冷说道:“你叫我什么?”乐之扬一愣,赔笑道:“是了,叶帮主,属下失礼了。”   “好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我是帮主,你是属下,你该不该听我的话?”乐之扬一呆,自觉落入圈套,只好硬着头皮说:“该、该的……”   叶灵苏扫他一眼,冷冷说道:“很好,我命你闭上嘴巴,无我号令,不得开口,如不然,按帮规处置。哼,孟盐使,违抗帮主之命,理应如何处置?”   孟飞燕说道:“轻则重责一百,重则割掉双耳。”乐之扬吓了一跳,慌忙闭上嘴巴,心里暗暗叫苦:“小丫头好狠,居然对我下封口令。可恨我一时不察,中了她的奸计,如今做了这个狗屁使者,将来一定没有翻身之日。哼,嘴是两张皮,怎说都有理。我不过口头答应,又没有签字画押,到时候找个借口,退出盐帮就是了。”   正想如何退帮,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炮响,他转眼望去,江上火光通明,现出了许多大船,孙正芳看清船上旗帜,忍不住叫道:“不好,这是朝廷的水师。”   原来,叶灵苏假传将令,水师奉命返航。不料官军并非一拨,水师退了一程,遇上后军,才知上当,更发现主帅失踪,当下合兵一处,匆匆赶了过来。   这么一来一回,耽搁了不少时候,赶到崇明岛,立马放炮合围。一时弩炮齐发,将岸边停泊的船只打得粉碎。   岛上的人乱成一团,心知船只一毁,必成瓮中之鳖,当下不顾号令,纷纷抢夺岸边船只。不料朱元璋存心一网打尽,此来战舰甚多,炮矢甚是密集,船只驶出不远,就被打得粉碎,船上的人掉入江里,只好游了回来,冲着官军破口大骂。   常将官眼看盐帮吃亏,不由得眉飞色舞,大声呼喝:“识相的,快快放了老爷,那边全是老爷的兵将,只要老爷一句话,管教你们保住小命儿。”刘指挥也说:“对啊,放了我们两个,也是大功一件,圣上一高兴,没准儿免了你们的死罪。”   方才一阵,盐帮群豪死伤惨重,望着官军战舰,正是满腹怨气,听到这话,好比火上浇油。龚强一个箭步窜上前来,呼呼两锤,打得两人脑浆迸溅。   他忽然动手,众人阻拦不及。高奇上前一瞧,两人均已毙命,一时又惊又气,跌足骂道:“龚强,你发什么颠?这两个人都是人质,你打死了他们,又用什么要挟官军?”   龚强满不在乎,大咧咧说道:“不就是两个狗官么?死就死了,难道说还要老子偿命……”   话音未落,乌光迸闪,龚强手脚四肢各中一剑,双锤落地,扑通跪倒在地,他瞪着叶灵苏,吃吃地问:“叶帮主,你干吗刺我?”   叶灵苏双颊绯红,柳眉斜飞,眼中如凝寒霜,盯着龚强,一字字说道:“我答应过这两个人,饶他们不死。”   龚强不服道:“他们是官兵,我们是盐枭,自古势不两立,老子杀的官兵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多这两个又算什么?”   叶灵苏摇头说:“你杀别人我不管,但这两人我已经饶了,你杀了他们,就是违抗命令,我是一帮之主,违我号令,定斩不赦。”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孙正芳忙说:“帮主,眼下正是用人之时,此人向来骁勇,还请高抬贵手。”叶灵苏冷冷道:“眼下形势危急,号令不行,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龚强性如烈火,听到这儿,登时暴跳如雷:“去他妈的臭花娘,老子入盐帮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呢,你有种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谁还给你卖命,去你娘的臭花……”   话没说完,忽觉心口一凉,龚强低下头,望着心口软剑,眼中流露不信之色。叶灵苏拔出剑来,龚强登时软倒,两眼兀自圆睁,分明死不瞑目。   乐之扬站望着龚强尸首,心中一片冰冷,转眼望去,叶灵苏站在那儿,有如千丈冰崖,涌出一股慑人寒气,乐之扬微微恍惚,望着这个女子,忽觉有些陌生。   岛上一阵寂静,叶灵苏抬起头来,扫视人群,众人跟她目光一碰,无不垂下眼皮。叶灵苏一指尸首,高声说道:“从今往后,违我号令者,这个人就是下场。”   盐帮弟子向来争强斗狠,不料叶灵苏手刃龚强,狠辣更胜一筹,一时噤若寒蝉,无人胆敢应声。   叶灵苏镇住群豪,举起青帝令牌,朗声说道:“各省堂主听令,率领本堂人马,抢夺残余船只,搬到岛上待命。”   众人听令,搬船上岸,盐帮人数尚多,官军不敢靠近,但在江上发炮,又不能打中岛上的船只。   叶灵苏眼看船只聚齐,回头又叫:“紫盐使者!”乐之扬拱手作礼。叶灵苏说道:“海东青何在?”乐之扬默然不答,叶灵苏不快道:“怎么不答我话?”乐之扬指了指嘴,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叶灵苏想起前事,没好气道:“罢了,让你说话就是。”   乐之扬松一口气,笑道:“属下遵命。”横笛吹了两声,飞雪从天落下,它认出叶灵苏,眼中透出一股敌意。   少女见它记恨,心中不悦,悻悻说道:“紫盐使者,你让海东青侦查四方,看看哪一方船只最少。”   乐之扬发出号令,飞雪蹿到天上,巡视一周,停在西南上空,不住盘旋转圈。   这时官军连发号炮,百船竞发,进逼上来,看意思,似乎想要登岸捉人。叶灵苏一挥手,大声叫道:“三大长老,你们各领本部,向西南方突围。”   孙正芳发愁道:“船只恐怕不够。”叶灵苏道:“官军的船不是船么?”孙正芳吃了一惊,叫道:“从官兵手中夺船?太过凶险,由谁来办?”   “我来办。”叶灵苏也不瞧他,“五盐使者,挑选精干人手,随我上去夺船。”她指挥若定,众人心下稍安。楚空山扬声笑道:“小丫头,夺船这样的妙事儿,可不能没有老夫。”叶灵苏说道:“楚先生若肯相助,叶灵苏求之不得。”楚空山拈须微笑,连连点头。   叶灵苏号令已毕,率领楚空山、五盐使者,带着百余帮众,开动“宝轮车船”,辅以数只快船,一马当先,驶入江中。此时水师也逼近海岛,看见有人突围,立刻炮矢齐发,众人冒着矢石,向前猛冲,双方相对而进,转眼工夫,相距不过十丈。   叶灵苏拔出剑来,斩断一根桅杆,用力掷入江中,纵身跳上,踏着桅杆直奔一艘敌船。倏忽到了船下,少女一声锐啸,使出“飞燕惊龙”,飘然冲上船头,一阵快剑刺倒多人,剩下的官军都被踢到水里。   楚空山师徒紧随其后,也夺下了一艘官船,乐之扬和淳于英、杜酉阳和华亭,也各领一部,连夺二船。这一群人武功高强,远非平常官兵所比,一时纵横驰骋,所过惨叫连连,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有十余艘官船易主。   盐帮众人本在观望,忽见女帮主身先士卒、勇夺敌船,均是羞惭发奋、士气大振,鼓噪着放舟入江,浩浩荡荡地冲向西南,一阵厮杀下来,竟将包围冲开了一个缺口。   水师将领连发号令,各方船只掉转船头,围追堵截,杀声震天。叶灵苏指挥帮众且战且走,官军远远发炮,帮众多有死伤。   叶灵苏一边指挥,一边暗暗发愁,倘若官兵从后掩杀,盐帮尚未入海,就会全军覆没,但要反身逆战,却又势单力薄。   正犹豫,忽听砰砰两声巨响,官军阵中起了一阵骚乱,转眼间,两只战船歪斜翻转,咕嘟嘟沉入江中。   叶灵苏微感惊讶,极目望去,官军水师之后,驶来一艘大船,船上大石磊磊、堆积如山。石穿站在石堆之前,挺身而立,状如天神,他一手拎着一块大石,忽地发出一声暴喝,右手一抡,一枚大石呼啸而出,击中一艘官船的尾部。船尾出现一个大洞,江水汹涌灌入,登时歪斜起来,船上人哇哇大叫,纷纷跳水求生。忽听石穿大笑一声,左手大石忽出,轰隆一声,又将一艘战船拦腰击穿。   无论官军、盐帮,见状无不骇然,石穿血肉之躯,掷出大石,威力丝毫不弱于投石机关。只见他双手不停,左起右落,不断掷出石块,所过船破舰毁,官船接连沉没。官军放箭反击,箭矢落在石穿身上,纷纷折断下落。众官军哪儿知道“周流石劲”的奥妙,望着石穿身影,真如做梦一般。   忽听一声清啸,一团白影腾空而起,兰追踏水如飞,冲上一艘官船。官军们何曾见过徒步过江的神技,还没交手,魂魄先丢了一半。白伞左一转、右一扫,船上的官军纷纷落水。不一阵的工夫,兵将扫荡一空,兰追踏水而过,又上其他舰船,这么如法炮制,不多一时,江面上便多了不少空船。   周烈也跳上一艘战船,口吐烈焰,所过火光如流,四处燃烧起来。船上水手惊慌,驾着船只到处乱撞。周烈忽东忽西,到处放火,官军阵中很快烧成一片,火光冲天,照得江上一片通明。   苏乘光、万绳、沐含冰也趁着混乱,各逞其能,冲得官军阵脚大乱。叶灵苏心中大喜,下令盐帮反击。盐帮弟子都是剽悍凶猛之徒,惨遭穷追猛打,心中十足憋闷,一听号令,无不争先,官军首尾难顾,顿被冲得七零八落,残余船只,纷纷四面逃窜。   官军一散,西城、盐帮会师一处,万绳说道:“叶帮主,穷寇莫追,早早脱身为是。”乐之扬也说:“万部主说得对,官军人多,一旦稳住阵脚,仍是不易对付,此时不走,后悔莫及。”   叶灵苏心以为然,集合船只,出江入海,沿着海岸向北行驶,不见官船跟来,方才弃船登岸。   乐之扬眼看西城众人要走,慌忙赶了上去,叫道:“地母娘娘,还请留步。”秋涛回过头来,冷冷道:“紫盐使者有何指教?”   乐之扬见她神色不善,微微一愣,苦笑道:“地母见谅,叶姑娘是我的故交,我不帮她,就是忘恩负义。”   秋涛神色稍缓,叹道:“西城、盐帮结下梁子,你是紫盐使者,对我如此恭敬,就不怕叶帮主猜疑么?”乐之扬回头看去,叶灵苏望着这方,秀眉微蹙,神色疑惑,当下笑道:“地母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将她说服。”他顿了一顿,又说,“实不相瞒,我找前辈,乃是为了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秋涛奇道:“什么大事?”乐之扬说道:“我有一位师友,中了东岛的‘逆阳指’。”   秋涛吃了一惊,回头看向万绳,后者也是一脸诧异。秋涛问道:“谁用的‘逆阳指’?”乐之扬道:“云虚。”西城各部越发吃惊,万绳说道:“叶帮主不是云虚的弟子吗?你为何舍近求远?不去求她,却来求我们。”   乐之扬苦笑道:“云虚不肯相救,叶姑娘又没有练成‘转阴易阳术’,梁城主是‘西昆仑’的传人,想也精通此术。还望各位大施仁德,为我引见城主。”   西城众人一时默然,万绳忽地徐徐说道:“这件事,我们爱莫能助。”乐之扬大吃一惊,忙说:“万部主,事关生死,先前若有得罪,还请见谅则个。”   万绳摇头说:“这件事跟你无关……”话没说完,忽听水怜影说道:“万师伯,盐帮进攻蘅筕水榭,若非乐公子仗义出手,怜影早已生死不知。莲航、岚耘被擒,乐公子为救她们,不顾生死,勇闯‘河咸海淡之会’,力斗盐帮群雄,几乎重伤送命。城主一向看重恩义,乐公子义薄云天,我们若不帮他,岂不违背了城主的教诲?”   莲航、岚耘也双双跪倒,齐声说:“小姐句句是真,还请万部主成全。”   万绳神气尴尬,呆呆不语,秋涛轻叹一口气,扶起两个婢女道:“万部主有难言的苦衷。乐公子的大恩,我们铭感于心,可是面见城主之事,实在有些难办。”   万绳也点了点头,向乐之扬说道:“见到城主,我自会代为转达此事。”乐之扬越听越觉灰心,叹道:“那位师友伤势沉重,只怕拖延不了多久。”   万绳欲言又止,忽地一挥衣袖,匆匆转身而去。其他部主默默跟随其后,水怜影望着乐之扬,见他失魂落魄,不由说道:“乐公子,你放心,万师伯一言九鼎,必定设法相助。”   乐之扬一言不发,水怜影幽幽叹一口气,瞥了叶灵苏一眼,领着两个小婢去了。   乐之扬望着女子背影,心中一团乱麻。西城见死不救,大大出乎意料,但看万绳、秋涛的神气,这件事似乎又有隐情,至于何种隐情,乐之扬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再想到席应真的伤势,心中更添烦恼。   王子昆叛出盐帮,帮中机密泄露,各省堂口都有危机。叶灵苏召集帮众,决定三大长老和各省堂主化妆潜行,返回各自堂口,转移帮中弟子。五盐使者随叶灵苏留在东南,继续经营总堂。只不过,京师待不住了,有味庄也不能再回,只能先去扬州暂避风头。   商议已定,众人各自散去。乐之扬向叶灵苏说道:“我还有事,不能前往扬州。”叶灵苏冷笑道:“你这是公然抗命么?”乐之扬叹道:“你不用消遣我,叶帮主,还请借一步说话。”   叶灵苏见他一脸颓唐,不忍继续为难,冷哼一声,走到一个僻静之处。乐之扬将多日来的遭遇说了一遍。叶灵苏默默听完,忽道:“这个朱微是皇帝的女儿?”   乐之扬默默点头,叶灵苏微微冷笑,又说:“你说她许配给他人了么?”乐之扬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叶灵苏瞥他一眼,看向远处,轻轻叹一口气,说道:“乐之扬,你真的喜欢她么?”   “喜欢又有什么用?”乐之扬苦笑道,“她终归要嫁人的。”叶灵苏忽地注目往来,眼里涌出怒气,大声说道:“你真是一个蠢货!”   乐之扬一愣:“我怎么蠢了?”叶灵苏俏脸涨红,锐声说道:“你还不蠢么?既然喜欢她,又怎能让她嫁给别人?换了是我,就该把她从紫禁城里抢出来,带着她远走高飞。”   乐之扬垂头丧气,摇头说:“我问过,她不肯的。”   “她不肯?”叶灵苏冷笑一声,“那她就肯嫁给别人,窝窝囊囊过一辈子?”乐之扬呆了呆,叹道:“她情愿如此,那有什么法子?”   “你呢?”叶灵苏盯着乐之扬,“你就甘心看着她嫁人?哼,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无情无义。”   “我,我……”乐之扬张口结舌,过了半晌,苦笑道,“叶姑娘,先不说此事,西城不肯救人,我要回京师照看席道长,不能陪你去扬州了。”   叶灵苏怒气未消,面色潮红,心口起伏,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她望着乐之扬,不知不觉,神色渐渐凄楚起来,过了一会儿,忽地问道:“你在京城,住在哪儿?”   乐之扬一愣,答道:“阳明观。”叶灵苏木然道:“也好,你留在京城,做我盐帮的眼线,不过,你是紫盐使者,我若有令,你得听从。”   她的语气尽力平淡,却掩不住其中的苦涩。看着她的样子,乐之扬忽然生出一丝愧意。他借口照顾席应真,内心深处,仍是不想离开朱微。   霎时间,乐之扬的胸中涌起一股悲凉,蓦地转身,快步向西走去,丢下叶灵苏一个,呆呆站在那儿,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四章 九王朝阙   乐之扬一口气走出二十多里,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不知为何,一看见叶灵苏的眼神,他就心中刺痛,只想走得越远越好。   自从出了“周流八极阵”,乐之扬脱胎换骨,内息绵长,奔走已久,真气不弱反强。他体内气机鼓荡,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冲天而起,远近数里都能听到。   如此奔走长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乐之扬只觉真气如流,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我的真气为何变逆为正?”   他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先是“周流八劲”涌入,将逆气逼到丹田,正难受的当儿,忽又听到一个声音,指点他导引真气,冲开周身百穴,进入玄妙境界,待到醒来之时,一身真气已然变为顺势。   “说话的那人是谁?”乐之扬只觉蹊跷,但觉真气变化,一定和那内功心法有关,他回想心法,又将真气运转一遍,但觉真气鼓荡、畅行无阻,真气逆行时的种种不快,至此扫荡一空,一去不回了。   乐之扬满心疑惑,思索不透,只好继续向前。奔行一日一夜,到了京城郊外,他换过道袍,返回阳明观,却听说席应真奉召入宫,不在观里。道清听说他回来,赶到云房,连声道喜。   乐之扬怪道:“喜从何来?”道清笑道:“太孙召你去东宫呢,这算不算大喜?”   “太孙?”乐之扬一愣,“他召了我了?”   “是啊。”道清眉开眼笑,“前两天太孙派人请你入宫,老神仙说你有事出行,把那公公挡了回去。好师弟,你如今回来,还是早早前往东宫,太孙可是未来的皇上,万万怠慢不得啊。”   乐之扬想到伴读差使,便觉十分头痛,只好说:“东宫在哪儿,我去求见。”道清摆手笑道:“东宫哪儿是想去就去的,先得写好折子,太孙看了,自会召你入宫。”   乐之扬无法,只好写了一封折子,说明因事远出,至今方回,太孙如果有暇,还请赐见云云。写完派小道士送到东宫。   不久小道士回来,随行还有一个太监,手持一封手谕,乐之扬展开一看,正是朱允炆所写,令其明日一早,前往东宫陪侍。   一夜无话,次日乐之扬起一个大早,漱洗穿衣,吃过早饭,便有东宫的马车来门外迎接。东宫地处紫禁城东面,与皇帝所住的宫城仅有一墙之隔,到了宫外,换乘小轿,从侧门入宫,到了一面照壁之前,方才下轿行走。   走了百十步,忽然听见笑声,太监指引之下,乐之扬进入一间书房,但见朱允炆坐在上首,正和三人说笑。其中一个是黄子澄,另有两个文官,一个年过五旬,国字脸膛,须髯丰茂,另一个四十出头,面如冠玉,风采都雅。   朱允炆看见乐之扬,站起身来,拍手笑道:“道灵仙长来了。”乐之扬上前一步,合十行礼。   “放肆。”黄子澄面露不快,“见了太孙,怎么不行大礼?”乐之扬笑道:“黄大人是俗家人,行的是俗家之礼,小道方外之人,行的自然是方外之礼。”   黄子澄正要反驳,朱允炆摆手说:“罢了,老神仙见了圣上,照样稽首而已。”黄子澄冷笑道:“他小小年纪,无功无德,怎能和老神仙相比?”   朱允炆笑笑,指那国字脸的官儿说:“这一位是齐泰齐大人,现在兵部任职。”又指那都雅官儿,“这一位卓敬卓大人,官居户部侍郎,这二位虽说不是伴读,可是学识精深,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乐之扬向二人施礼。卓敬打量他一眼,忽而笑道:“太孙殿下,看见道灵仙长,我忽然想到一件怪事。”   朱允炆笑道:“什么怪事,说来听听?”卓敬道:“下官乡里有一户农家,去年猪栏里多了一只刚出生的小狗。乡亲们都很奇怪,议论说:‘道是狗养的,又是猪的种,道是猪生的,又是狗的种’。”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黄子澄故意问道:“此事十分有趣,但不知跟道灵仙长有何关系?”卓敬笑道:“‘道是’不就是‘道士’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原来,朱允炆恼恨乐之扬当日压过自己的风头,授意三个心腹,设法羞辱于他,殿中的道士只有一个,卓敬说的这个笑话,暗示乐之扬不过是猪狗之徒。   乐之扬心中气恼,脸上却不动声色:“这么说起来,小道这两日也遇上了一件怪事。”三个官儿对望一眼,均是微微冷笑。乐之扬视若无睹,接着说道:“我住一家客栈,忽听一个客人和店主人吵闹,上去一瞧,却见马圈里多了一头毛驴。”   “何足为奇。”黄子澄冷笑道,“马圈里就不能养驴么?”乐之扬笑道:“驴是能养的。可是客人说了,他关在马圈里的明明是一匹马,一夜之间,怎么就变成驴了?”卓敬接口笑道:“必是店主人偷梁换柱,用驴换了马。”   乐之扬笑道:“客人也这么说,店主人却自有道理,他说:‘客官有所不知,你看这个驴字,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户,你这马所以变成了驴,一定是去户部当了官儿的。’”   殿中一时寂然,卓敬脸色铁青,冷笑道:“照仙长的说法,我户部官儿都是驴么?”乐之扬笑道:“不敢,这话又不是小道说的,而是那一位店主人说的。”   卓敬发作不得,心中好不气闷。朱允炆见他失利,也觉不快,向齐泰使个眼色。后者手拈胡须,微微笑道:“下官昨日想到一个上联,冥思苦想,始终没有下联,仙长学问了得,还请为下官想一想这个下联。”   乐之扬心中大骂:老子又不是书生,有个狗屁学问,对个狗屁对联?可齐泰指名道姓,若不接招,更惹耻笑。当下只好硬起头皮说:“小道才疏学浅,只怕对不上来。”   “不妨,你先听上联。”齐泰笑了笑,大声说道,“上联是:‘二猿断木深山中,小猴子也敢对锯。’”   众人大笑,卓敬挑起大拇指,啧啧赞道:“齐大人好上联。”   乐之扬心中大怒,“对锯”即“对句”,这个上联分明骂自己是猴子,若是对对子,甘拜下风也无不可,既然是骂人,那可万万不能输给这老畜生。一念及此,忽然想起先前说过的笑话,脑中灵光一闪,笑嘻嘻说道:“齐大人,我下联有了,只是多有冒犯。”   齐泰心中惊疑,强笑道:“无妨,下官必不见怪。”乐之扬微微一笑,朗声说道:“一驴陷足淤泥里,老畜生如何出蹄?”   众人呆了呆,忽地齐声叫“好”,唯独齐泰一张脸涨红发紫,勉强挤出笑脸,却比哭还难看。朱允炆瞅他一眼,笑道:“齐大人不要生气,这上下二联真是绝配,出蹄、对锯,当真妙极,无怪圣上另眼相看,仙长果然才智不凡。”   “不敢,不敢。”乐之扬笑道,“不过运气罢了。”   三个文官连折两阵,锐气尽扫,朱允炆也知三人不是对手,再斗下去,更添羞辱,当下掉转话头,论起学问。   黄子澄三人都是当今大儒,若论读书多寡,乐之扬及不上他们一个零头,可他颇有几分歪才,又没有礼教约束,对于任何学问,总有独到见解。三个儒生听他邪说外道,均是怒气冲脑,可是辩驳起来,乐之扬诡辩不穷,往往三言两句,堵得三人哑口无言。   朱允炆虽觉这小子离经叛道,可是言论新奇,颇能消愁解闷,故也任其发挥,并不加阻拦。起初两人只论学问,过了几日,稍稍涉及政事。说到四书五经,乐之扬不过一个草包,可是处理政务,颇有些天分,任何疑难到他手里,总能想出妥善法子。朱允炆按他说的批复奏章,朱元璋鲜有改动,若是黄子澄等人的主意,往往被老皇帝骂得狗血淋头。久而久之,朱允炆对乐之扬观感大变,甚至于生出依赖之心。   黄子澄等人妒恨交迸,东宫里的太傅、伴读,均是八股出身的大儒,酸味相投、串通一气,将皇太孙视为禁脔,决计不容他人染指。更何况乐之扬一个道士,不通儒术,少年得志。众儒生小考大考,熬得须发斑白,方才到此地位,一个小小道士,无功无德,焉能一步登天。   因此缘故,儒生们百般刁难,处处跟乐之扬作对。徐府赴宴之事,早已传遍朝野,黄子澄逮住此事,大做文章,在朱允炆面前加油添醋,将乐之扬说成是燕王府的奸细。   诸王之中,朱允炆最忌晋王、燕王和宁王,三王镇守北方,手握大明朝一半的精兵强将。而在三王之中,燕王英武绝伦,更是朱允炆的眼中钉、心头刺,故而听了儒生们的挑拨,朱允炆心生忧虑,又和乐之扬疏远起来。   乐之扬明白皇太孙的心思,乐得清闲,得过且过。朱允炆不问,他也决不多说,儒生们若是挑衅,他也毫不客气,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说到冷嘲热讽的本事,十个大明朝的状元也不是他的对手。   十余日一晃即过,席应真留在禁城,始终不出。乐之扬百无聊赖,便以练功为乐。修炼已久,他发现,一身真气虽说变正为逆,可只要反吹《周天灵飞曲》,仍可使得真气逆转。每次逆行之际,真气奔流如火,灼热难当。这时,只要修炼神秘人所传的心法,真气又会转为顺势,漫如凉水,侵润百穴。   如此忽正忽逆、时冷时热,乐之扬只觉有趣,反复导引真气,直到顺逆、冷热随心所欲。这么朝夕苦炼,体内的真气越积越厚,似乎每日都有精进,乐之扬大受鼓舞,于是修炼更勤。   这一日夜里,他吹起《周天灵飞曲》,正吹了一遍,又反吹了一遍,等到真气逆行了一个周天,忽又放下笛子,练起神秘人所传心法。真气顺势而行,走到“百会穴”时,头顶突地一跳,真气忽然变快,钻入小腹丹田,乐之扬尚未还过神来,那股真气转了一转,忽又分为两股,从丹田之中流了出来。   两股真气一冷一热,一柔一刚,穿过会阴,直抵脚心。在涌泉穴盘旋时许,直到冷者变热、热者变冷,才又双双流回,在“命门穴”汇合,顺着背脊直冲后颈。过了“玉枕穴”,忽又一分为二,热气冲上头顶,冷气顺着舌尖流入咽喉,那感觉就像是三伏天喝下一杯冰雪水,畅快之极,难以言喻。   真气忽集忽分,忽冷忽热,乐之扬惊奇之余,又觉十分不解,浑不知无意之中突破瓶颈、修为精进,时下水火相济、龙虎交媾,一身之中造化阴阳,正是自古练气士梦寐以求的秘境。   久而久之,乐之扬只觉身轻意爽,飘飘欲举,四面至幽至寂,眼前大放光明。寂静中,他的知觉变得异常敏锐,尤其一双耳朵,数十丈之外,花落鸟飞,无不清晰可闻。   霎时间,乐之扬的心里涌起一股喜悦,活泼泼,亮堂堂,正如佛经里所说:“见大光明、得大欢喜”,这一股欢喜满足,绝非语言所能形容。   又过良久,乐之扬收功起身,凝神内照,只觉神满气足,阴柔、阳刚两股真气有如两股泉水,随他心意,分合自如。   乐之扬察看一阵,忽又想起《剑胆录》里的《夜雨神针谱》,寻思道:“针谱里说,若要发出神针,必须‘刚劲为弓背,柔劲为弓弦’,我如今有了阳刚、阴柔两股真气,何不试试这个法子?”   他走出云房,来到一棵松树下方,一掌拍中树干,松针零落如雨。乐之扬袖袍一拂,收起松针,取了一枚,依照针谱上的法子发出,嗤的一声,松针飞出一丈多远,钉在墙壁之上。   乐之扬又惊又喜,试想松针何等轻飘,若非这个法子,飞出三尺也难,如果换了金针,岂不一发伤人?   庭中草木茂盛、蚊虫甚多,乐之扬耳力精进,听其声,知其形,纵在暗夜之中,也能听出飞虫的方位。他取了一枚松针,射向一只飞蛾,谁知用力过猛,松针落空,与蛾子掠身而过。   乐之扬并不气馁,听声辨位,接着试针。起初屡射屡空,试了一百余次,忽地开窍,把握住轻重缓急,一扬手,松针电射而出,将一只飞蛾钉在树上。   从此之后,乐之扬一发不可收拾,嗤嗤嗤接连发针,起初二十针方能射中一只蛾子,到了后来,七八针就能射中一只蚊子。   这么忘我苦练,不知不觉,天已大亮,阳光照入庭院,乐之扬定眼一瞧,地上密密麻麻尽是飞蛾蚊虫,均被松针刺穿,统统僵伏在地。   乐之扬小睡了一会儿,兴致不减,又到阳明观后的树林里射杀苍蝇。不过两日工夫,林中的苍蝇几乎绝迹。这么昼夜苦练,手法越见精妙,松针一旦发出,十只飞虫之中,不过两三只能够脱身。乐之扬望着满地虫尸,心中大为得意,暗想:“比起金针,松针更好,金针稍一不慎便会伤人,松针固然能射杀虫子,射中人体,顶多不过刺入寸许,即可制住穴道,又不会伤人性命。”   意想及此,他断了打造“夜雨神针”的念头,采集一袋松针随身携带。殊不知,“夜雨神针”出自“穷儒”公羊羽的“碧微箭”,当年公羊羽用的正是松针。后来云殊为了征战杀敌,将松针变为金针。金针杀人固然厉害,可是比起“碧微箭”来,却少了几分潇洒写意,乐之扬舍金就木,返璞归真,一扫“夜雨神针”的戾气,大合“碧微箭”的法意。   这一日,朱允炆派人传召。乐之扬进了东宫,未到书房,忽听一阵琴声,弹的是一支《月儿高》。乐之扬凝神细听,但觉指法尚可,意境却是平平,若与朱微相比,远不及小公主一个零头。   乐之扬边听边走,进入书房,但见抚琴的是一个中年乐师,黄子澄等人站在一边,见他进来,头也不抬。朱允炆坐在书桌之后,望着抚琴男子微微皱眉。   乐师一曲奏罢,站起身来,抖索索退到一边。朱允炆沉默片刻,忽道:“黄先生,你听这曲子如何?”   “听来甚好。”黄子澄恭声答道,“中正平和、不怨不伤,正如孔子闻韶,听此一曲,三月不知肉味。”   朱允炆将信将疑,乐之扬却忍不住笑出声来,黄子澄不悦道:“你笑什么?”乐之扬笑道:“我笑这孔夫子当真可怜。”   “大胆。”黄子澄怒道,“孔圣先师,也是你随便污蔑的么?”乐之扬笑道:“我说他可怜就是污蔑,黄大人害他老人家一辈子吃素,却又算是什么?”   黄子澄一愣:“你胡说什么?”乐之扬笑道:“这支琴曲平常得很,别说琴中无心、曲中无魂,一头一尾还弹错了调子,‘黄钟’弹成了‘林钟’,‘南吕’弹成了‘姑洗’。这样的曲子,孔夫子也能三月不知肉味,那么听了真正的好曲子,那还不吃一辈子素么?”   黄子澄面皮涨紫,好比酱爆猪肝。齐泰厉声喝道:“小道士大言不惭,你倒说说,什么样的曲子才是好曲子?”乐之扬笑了笑,淡淡说道:“宝辉公主就弹得很好。”   一群官儿面面相对,一时说不出话来。朱允炆叹一口气,说道:“十三姑的琴技自然是好的,但她身为公主,不能参加‘乐道大会’。”   乐之扬一愣,看那乐师,暗暗纳闷:这样的货色也要参加乐道大会?转眼一瞧,忽见黄子澄神色局促,心中忽地敞亮:“是了,这个乐师,一定是他举荐给太孙的。老小子不懂装懂,明明一窍不通,偏又喜欢卖弄。若派他的人选,非得输掉裤子不可。”   忽听朱允炆又说:“道灵,听说你的笛技精妙,曾与十三姑合奏过?”乐之扬道:“精妙不敢,粗通罢了。”朱允炆说道:“此次乐道大会,皇亲国戚均要派出乐师,我身为太孙,自也不能落人之后。近日挑选的几个乐师,均是不合圣上之意。你说得对,乐道大会第一轮,要比六种乐器,若连古琴也弹不好,其他的就不用提了。”   黄子澄垂头丧气,挥一挥手,那个乐师默默退了出去。朱允炆又问:“道灵,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么?”乐之扬一愣,摇头说:“没有。”朱允炆叹一口气,脸上流露失望之色。   乐之扬见他神情,不由心想:“这皇太孙为人不坏,可惜性情懦弱,偏听偏信,加上身边一群儒生,天天之乎者也,故而软弱之外,又多了几分迂腐,他若当了皇帝,只怕有点儿不妙。”   朱允炆沉默一时,又说:“道灵,今日召你前来,实是圣上要来东宫巡视,你身为东宫伴读,可不要出什么纰漏。”   他说得含蓄,乐之扬却明白话中深意,所谓不出纰漏,正是要他谨言慎行、不得多嘴多舌,当下笑道:“太孙放心,小道决不妄言。”   朱允炆见他识趣,稍稍心安。这时一个太监入内,报道:“圣驾到了。”朱允炆应声起立,正了正衣冠,率领僚属前往迎接。   到了宫门,一队人马迤逦而入。朱元璋高高在上,坐着一乘步辇,朱微在他身边服侍。她目光转动,看见乐之扬,雪白的双颊染上一抹红霞。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小公主有意无意地转过目光,呆呆望着远处的飞檐。   乐之扬心冷如冰,明知朱微有意避嫌,仍觉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这时,朱元璋将手一扬,队伍停了下来,步辇四周,有如众星拱月,围着若干男子,个个鲜衣怒马、气势轩昂,其中几个乐之扬也认识,一是燕王朱棣,二是宁王朱权,蜀王朱椿也在其列。   朱棣身边,一个胖大男子与他并辔同行,年纪已然不轻,生得细眉长须、笑脸团团,从头到脚一团和气。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四旬男子,黑须长脸,目光冷峻,只看相貌,倒与朱元璋十分相似。而在蜀王之后、宁王之前,又有四个年轻男子,挽缰勒马,一团傲气,看其袍服,也是藩王一流。   乐之扬粗粗一数,着藩王服饰的约有九个,不由心想:“道衍说朱元璋儿子众多,势力最大的共有九个。看这数目,莫非就是九大藩王,这帮王爷齐聚东宫,朱元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但乐之扬迷惑,朱允炆也感意外,愣了一下,上前拜倒,说道:“孙儿恭迎圣驾,拜见各位王叔……”正要磕头,朱元璋一摆手,冷冷道:“免礼了,起来吧!”   朱允炆应声站起,忽听朱元璋又说:“你是朕的太孙,将来的皇帝,按理说,你的叔父们改向你磕头才对。”   九大藩王均是一愣,胖大男子呵呵一笑,当先跳下马来,扑通跪倒,笑嘻嘻说道:“晋王朱棡,拜见太孙殿下……”朱允炆慌忙上前,连声说:“三叔请起,三叔请起……”正要搀扶,忽听朱元璋说道:“扶什么?让他跪,将来你是君,他是臣,臣子跪皇帝,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一边说,一边看向诸王,目光森冷,凛凛逼人。   老皇帝目光所及,藩王们纷纷下马,一字排开,齐整整跪在朱允炆的面前。这一下来得突然,朱允炆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阵狂喜,望着眼前一排人头,莫名地激动起来,双拳紧握,浑身发抖。要知道,这些藩王一向自大,常以叔父自居,除了少数几人,其他人见了太孙多无礼数,如此齐齐跪拜,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东宫门前一片寂静,只有风吹旗帜,发出猎猎之声。跪了一盏茶工夫,朱元璋方才说道:“起来吧。”   九王这才站起身来,一个个低眉顺眼、神气狼狈,活似一群打败了的公鸡。朱元璋扫过众人,冷笑说道:“我知道,你们九个,一向对太孙十分无礼。以前的,朕过往不究,从今往后,藩王就是藩王,皇上就是皇上。朕归天以后,你们对待太孙,就如对朕一样,有人胆敢作乱,天下之人,当可鸣鼓而击之。”   诸王随驾前来,万不料朱元璋会来这一手,一时人人发呆,不知如何回答。朱元璋面露不快,厉声喝问:“听见了么?”   诸王应声一惊,纷纷答道:“听见了。”声音有先有后,有高有低,乐之扬只从声音里面,就能听出这九个人各怀主意。朱元璋比他精明十倍,自也听出不对,脸色一沉,冷冷道:“你们不用骑马,随我步行入宫。”   诸王无可奈何,弃马步行。乐之扬正要跟上,忽听有人叫喊,回头一看,只见席应真从一乘小轿中探出头来,慌忙迎了上去。   大半月不见,老道士的面容越发枯槁。乐之扬看出他油尽灯枯,心中不胜难过,席应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唔,这些日子,你还好么?”   乐之扬小声说:“我遇上一些奇事,正要跟你商量。”席应真看了看四周,笑道:“过了今日,我要回阳明观住上几天,那时再说不迟。”乐之扬默默点头,跟在小轿后面。   到了东宫正殿,朱元璋斜倚步辇,随口说道:“允炆,你近来学问精进,奏章也批得不错,从今往后,除了生杀赏罚,其他的奏章不用给朕看了。”   他口中夸赞孙子,双眼却扫过九个儿子。那九人都是一方诸侯,面对老皇帝的目光,却一个个缩头缩脑、噤若寒蝉。晋王为诸王之首,忙笑道:“太孙天生仁孝、聪明过人,父皇把江山交给他,那是万万错不了的。”   朱元璋扫他一眼,冷冷道:“但愿你心口如一。”晋王脸色一僵,强笑道:“父皇如是不信,孩儿把心掏出来也行。”   “那也不用。”朱元璋淡淡说道,“你心里的念头,朕是一清二楚。太子在位的时候,你就偷偷摸摸干了不少蠢事。太孙年少识浅,你更觉有机可乘了对不对?”晋王面皮发白,头上、背上冷汗直流,连声说:“罪过,罪过,儿臣几个脑袋,敢有非分之想?”   “谅你也不敢。”朱元璋冷哼一声,目光一转,“老四,你呢?”   朱棣微微一笑,从容说道:“父皇高看我了,儿臣一介莽夫,砍杀几个鞑子,勉强还能胜任。至于当皇帝、坐江山,儿臣一无心,二无胆,三无本事。儿臣生平所愿,不过是守疆戍边,老死在北平城里。父皇放心,谁敢对太孙不利,老四我第一个出兵勤王,杀他个落花流水。”   这一番豪言壮语,朱元璋听得连连点头,拈须说:“果然是老四,颇有自知之明,说到打仗么,其他八个兄弟,怕也没人打得过你。”朱棣呵呵一笑,说道:“父皇过奖了,老四再会打仗,也是太孙手下的一条猎犬,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朱元璋笑了笑,又向酷似自己的冷面男子道:“老五,你有何高见?”这男子正是周王朱橚,排行第五,闻言一脸木然,不咸不淡地回答:“儿臣醉心医术,从来无意于权势。”   朱元璋皱起眉头,将他打量一番,忽道:“那么你说说,大元为何会亡?”周王一怔,随口答道:“大元灭亡,全赖父皇英明神武,一战定陕西,二战破大都,算无遗策,最终克定中原。”   朱元璋啐了一口,骂道:“胡说八道,乱拍马屁。”周王面皮涨紫,小声说:“儿臣愚昧,还请父皇指教。”朱元璋也不理会,转向晋王:“老三,你说呢?”   晋王胖脸堆笑,躬身说道:“大元治国如纵马,视苍生如粪土,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蒙人为上,色目人次之,北方汉人第三,而将我南方汉人视为末等,肆意欺压,草菅人命,结果大河以南,百姓不堪压迫,揭竿而起,父皇以天纵之资,顺天应人,故能势如破竹,一举灭亡大元。”   朱元璋不置可否,又看朱棣,后者忙说:“我跟三哥想的一样。”   朱元璋冷哼一声,两眼朝天,说道:“你们三个,就只这点儿见识么?”三王对望一眼,齐声说道:“还请父皇指点。”   朱元璋沉默一时,徐徐说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大元之亡,实在亡于皇位的传承。元成宗死后,朝廷纲纪大乱,兄终弟及,叔侄相传,哥哥传给弟弟,叔叔传给侄子。人人觊觎神器、争做皇帝,五年之间,换了五个皇帝。皇族间自相残杀,大都也被攻破了两次。结果皇权削弱、权臣得势,君臣内斗,根本无心政事。正所谓‘天作孽,还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朝廷如此混账,天下又岂有不乱之理?”   说到这儿,他的目光扫过诸王,沉声说道:“皇位传承,实乃天下之根本,一旦乱了次序,大元的下场,就是你们的榜样。”   朱元璋痼疾在身,一口气说了许多,牵动肺腑,禁不住剧声咳嗽,一个太监上前奉上痰盂,被他一掌打翻。朱微慌忙上前,叫来茶水,服侍朱元璋喝下,喝了几口热茶,老皇帝方才止住咳嗽,闭上双眼,坐在步辇之上大口喘气。   殿上一片寂静,朱允炆望着祖父,心中又酸又热,几乎落下泪来。自从进入东宫,朱元璋就未曾离开步辇,不是他不肯下辇,而是根本有心无力。老皇帝身子虚弱,来日无多,今日强撑病体,实为镇服诸王,树立太孙威信,在他归西之前,了却一件心事。   朱允炆由衷感动,扑通跪倒在地,说道:“圣上贵体违和,还请准允孙儿入宫,亲身侍奉圣上。”   朱元璋喘息一阵,张眼笑道:“区区小病,何足挂齿,朕的病自有微儿照顾,你只要治理好国家,爷爷我就十分高兴。”   朱允炆还要恳请,忽见黄子澄连使眼色,迟疑一下,起身退到一边。朱元璋又喝了一口茶,笑道:“骂也骂完了,接下来做点儿有趣的。”一招手,一个太监走上前来,捧出一张大纸,纸上从左到右画了三幅图画。第一幅画,一个光头和尚戴着一个道冠;第二幅画,却是一个道士头上戴着十个道冠;第三幅画,则是一座断桥,断桥一头空空如也,另一头却站满了人。   众人望着图画,大惑不解,忽听朱元璋说道:“这张图画,乃是昨晚有人贴在城隍庙的门上的,你们谁来说说,上面的三幅画是什么意思?”   太孙和诸王望着图画,均是冥思苦想。朱元璋等待时许,无人回答,心中不悦,冷冷说道:“老三,你来说说。”晋王肥脸见汗,躬身笑道:“儿臣愚笨,猜不出来。”朱元璋冷哼一声,又问朱棣:“老四?”朱棣苦着脸说:“父皇又不是不知道,儿臣是个直性子,最不会干这些弯弯曲曲的事情。”   朱元璋看他时许,冷笑道:“口是心非。”朱棣一愣,面皮泛红,讪讪低下头去,朱元璋又看其他藩王,扬声说:“有谁猜出来的?”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忽地目光一转,落到席应真身边,锐声说道:“道灵,你来说说,这三幅图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点将,满堂皆惊,乐之扬更觉意外,但看老皇帝一脸眼里,全无戏谑之意,当下只好说道:“画里的意思我猜到若干,只是说出来,颇有冒犯朝廷的意思。”   朱元璋面露笑容,点头道:“无妨,只管畅所欲言。”乐之扬定一定神,说道:“和尚戴道冠,意思是有官无法,讽刺官吏行事不依法律;一个道士戴十个道冠,意思是官多法少,朝廷所定的法令,管不住这些当官的老爷;第三幅图,众人堵在断桥一边,欲过不能,意思是‘过不得’,只因官吏无法无天,老百姓实在过不下去。”   “放肆!”周王厉声呵斥,“这些妖言妄语,你也敢在父皇面前胡说?”   “无妨!”朱元璋摆手笑道,“这些话是朕让他说的,画中之意虽然夸张,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方今天下,冗官甚多,法网渐疏,鱼肉百姓,民不聊生,老百姓不平则鸣,才会画出这三幅图来。”说到这儿,顿了一顿,朗声说:“齐泰、黄子澄。”   二人应声出列,朱元璋说道:“从今日起,由你二人淘汰天下冗官,违法乱禁者,可以先斩后奏。”   二人又惊又喜,拜伏领命。一干藩王站在一边,脸色无不难看。朱元璋派太孙的心腹淘汰官吏,整顿纲纪,首先淘汰整顿的一定是亲近诸王的官吏。这些官吏好比水土,众藩王有如树木,水土一去,再好的树木也很难长大。   朱元璋望着诸王,不无嘲弄之意:“你们自诩精明厉害,到头来还不如东宫里的一个伴读,可见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切非分之想,不过自取灭亡。”   诸王低头不语,朱元璋自觉这场戏做下来,太孙的权威已然树立,几个儿子受了敲打,必然也会消停一阵,当下缓和脸色,转向朱允炆道:“乐道大会将近,参赛的乐师你挑选好了吗?”   朱允炆一愣,这件事尚无着落,但若直言回答,朱元璋必然怪他办事不力。正自忐忑,忽听黄子澄说道:“禀圣上,乐师的人选已经有了。”   朱允炆一愣,瞪着黄子澄,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听朱元璋问道:“乐师在哪儿?让朕瞧瞧。”朱允炆的心里一阵翻腾,黄子澄却是若无其事,恭声答道:“乐师不是别人,就是道灵仙长。”   乐之扬好似挨了劈头一棍,不及反驳,朱元璋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只听黄子澄接着说道:“道灵仙长精通音律,诸般乐器无所不通,他和宝辉公主琴笛合奏,也曾得到过陛下的赞许,由他参会,再也合适不过。”   他说得又快又急,不容乐之扬插嘴。乐之扬一边听着,气得七窍生烟。黄子澄这一招阴毒无比,朱元璋刚刚夸过乐之扬,他若拒绝参会,一来扫了东宫的面子,二来朱元璋也脸上无光。老皇帝心狠手辣,一旦作恼,后果难料。   乐之扬权衡形势,除了默认,别无他法。平日插科打诨,黄子澄不是对手,当真玩弄权术,乐之扬还是差了一截。紧要关头,黄子澄轻轻一击,就把他逼到了墙角。   朱元璋不知二人的过节,但他听过乐之扬吹笛,知道这小子擅长音律,黄子澄所言一定不虚,当下拈须点头:“如此说来,小道士真是绝好人选,不过太孙乃天下储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许胜,不许败,若是输了,朕可不好看。”   他说这话时,盯着乐之扬,不无威胁之意。这意思十分明白,乐之扬代表东宫参会,只能胜,不能败,如果不能夺魁,损伤太孙的威望,事后追究起来,乐之扬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乐之扬心叫“晦气”,可又不得不答,只好说:“陛下放心,道灵一定尽力而为。”说话之时,忽见朱微定定望来,眼里大有忧虑之意。乐之扬见她目光,只觉心中清凉、烦闷全消,忽又欢喜起来:“好啊,你虽然要嫁别人,心里却是在意我的。我输了乐道大会,一定会被砍头,我若死了,你一定会哭,让你痛哭一场,那也是好的。”想到这儿,不觉自怜自伤,心中渐渐酸楚起来。   朱元璋闹了一阵,困倦起来,当下摆驾回宫,诸王仍是不许骑马,一律步行游街。朱允炆将祖父送入禁城,方才返回东宫,到了书房,关上房门,忽地厉声喝道:“黄子澄,你打的什么主意?”   黄子澄笑道:“殿下说什么?”朱允炆看了看乐之扬,冷哼道:“当然是乐道大会的事,你为何不跟我商量,贸贸然就推举道灵?”   黄子澄笑道:“殿下可有别的人选么?”朱允炆摇头,黄子澄说道:“殿下若说没有,陛下一定不快,我推举仙长,也是为了太孙不受责怪。”   朱允炆神色稍缓,说道:“仙长若是输了大会,又当如何是好?听陛下的意思,我东宫的乐师,非得夺魁不可。”   黄子澄笑道:“这可要看仙长的本事了。”他转眼看向乐之扬,笑嘻嘻说道:“大会还有十天,仙长须得朝夕苦练,千万不可懈怠。”   乐之扬心中大骂,嘴上却不作声。朱允炆面有忧色,说道:“此次大会,共有三轮比试,第一轮是五乐,比试古琴、洞箫、编钟、琵琶、羯鼓,优胜者十人,方可进入第二轮玄音,挑选拿手乐器,演奏规定曲目。优胜者三人,又可进入第三轮钧天,这一轮由陛下亲自考较,从三人之中挑选胜者。”   黄子澄接口道:“只要能到第三轮,陛下爱屋及乌,一定让我东宫夺魁。”   “那也未必。”朱允炆沉着脸说,“若是差距太大,陛下一心偏袒,必定落人口实。”他见乐之扬一言不发,心生不耐,问道:“道灵,你怎么不说话?”   乐之扬叹道:“小道无话可说。”朱允炆听出不妙,忍不住瞪着黄子澄,大有责怪之意,可是话已出口,不能临阵换将,无论输赢,也只能让乐之扬一试。   黄子澄低头垂目,心中却是窃喜,乐之扬参会,一定会输,只要输了,朱元璋必然怪罪,到那时,乐之扬是死是活,可就难说得很了。   他算盘打得如意,乐之扬却也并未绝望,乐韶凤身为祭酒,掌管朝廷乐坊,各种乐器均有涉猎。乐之扬身为他的义子,虽然不及义父,但也差不到哪儿去。而今还有十日,温习数遍,未必会输,只要挺过第一轮,二、三两轮任选器乐,他笛子在手,大有胜算。   正盘算,忽有太监来报:“谷王求见。”朱允炆一听,忙叫:“快快请进!”   过不多久,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正是九王之中的谷王朱橞,他二十出头,肩宽臂长,瘦削挺拔,一双眼又黑又亮,不时闪烁诡谲光芒。   乐之扬听道衍说过,谷王属于太孙一党。只不过,道衍和尚十分狡猾,他的话未必可信。不过朱允炆前脚送走朱元璋,谷王后脚便来东宫,两人的交情应该不浅。   朱允炆见了谷王,含笑上前,两人把臂寒暄,意甚亲密。谷王说话之时,不时左顾右盼,突然间,他凑近太孙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朱允炆脸色微变,挥手说道:“你们几个都出去吧。”   黄子澄说道:“我还有事禀告……”朱允炆不耐道:“待会儿再说,先去外面等候。”   众人只好退出书房,站在滴水屋檐下待命。黄子澄向来参与机密,忽被排斥在外,心中老大不快,当下便在乐之扬身上撒气,笑嘻嘻说道:“仙长今日真是大出风头,先解了图画之谜,盖过九大藩王,不过你要小心,诸王心高气傲,未必不会怀恨在心。至于乐道大会,你若胜出,就是我东宫的大功臣,太孙一定亏待不了你。照黄某的意思,仙长不如还俗,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守着清规戒律,哪儿比得上妻妾成群,哈哈哈……”   他一味冷嘲热讽,乐之扬随口敷衍,心中却猜测朱允炆和谷王商议何事。看谷王的神气,事情非同小可,如不然,为何连黄子澄也要回避?   一念及此,忍不住侧耳向内,忽然间,两个声音钻入耳朵,说话的正是太孙和谷王。乐之扬吃了一惊,继而有所领悟。他内功精进之后,耳力变得异常敏锐,一旦功聚双耳,二十丈之内,风吹草动、蚊虫飞鸣都能听见。书房距此不过十丈,两人一字一句,均是听得清清楚楚。   乐之扬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凝听,只听谷王说道:“……此事一旦属实,燕王死无葬身之地。”   乐之扬微感诧异,听起来,房中二人正在商议对付燕王,谷王似乎抓到了燕王的把柄,特意赶来向皇太孙禀告。   房中沉默时许,朱允炆徐徐说道:“这件事陛下知道吗?”谷王说道:“父皇知不知道,我也不敢断定,但我查访宫中老人,那妃子确是七月产子,父皇因此缘故,将她幽禁赐死。”   朱允炆又是默然,房中传来踱步之声,过了良久,方才说道:“果真如你所说,燕王不是陛下的血脉,陛下又为何将他留在人间?”   这两句话有如雷霆天降,震得乐之扬叫出声来。黄子澄见他神气,疑心大起,忍不住问道:“仙长叫什么?”乐之扬也不理他,专注耳力,继续偷听。   只听谷王说道:“……那妃子狐媚工谗,父皇对她极为宠爱,乃至于荒废朝政。父皇杀她,也是一时之气,事后甚是悔恨。况且七月产子,民间并非没有先例,万一燕王真是父皇血脉,岂非误杀亲子?孝慈皇后看出父皇为难,毅然收养燕王,对外宣称是自己所生,许多知情的宫女太监,均被处死灭口,深宫隐秘,这件事就被掩盖了下来。”   朱允炆叹了一口气,说道:“孝慈皇后贤良淑德,古今少有,怎会做出这样的糊涂事?唔,也许燕王真是她亲生,王叔所言,只是谬传。”   谷王冷笑一声,说道:“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发作起来,神佛退散。孝慈皇后再贤德,大事上也要看陛下的脸色。孝慈皇后和陛下所生的儿子,除了先太子,名义上只有三人:晋王、燕王和周王。晋王像皇后,周王像父皇,唯独燕王,谁也不像。”   朱允炆沉默半晌,幽幽叹道:“王叔说的是,燕王不但不像父母,其他的藩王,也没有一个跟他相像的。”   “太孙明鉴。”谷王说道,“燕王野心勃勃,一直觊觎皇位,他真是我朱家的人也罢了,如果不是,一旦窃取皇位,可又如何是好?”   朱允炆冷哼一声,沉声说道:“你又听到什么风声了?”   谷王压低嗓音:“听宫里人讲,父皇和席应真下棋之时,说到殿下,颇有不满。说你优柔寡断,才干不及燕王。之所以不传位燕王,还是因为前朝的教训,皇位兄弟相传,容易扰乱国家。”   朱允炆呼吸粗浊,喘息一阵,涩声说:“燕王的事,你从哪儿听来的?”   “有个老宫女,当年侍奉孝慈皇后,皇后去世之后,她被打发出宫。我明察暗访,好容易才找到此人,老婆子的日子过得困窘,也想借此捞几个子儿花花。”   朱允炆冷冷道:“你看好她,这是重要人证。”谷王道:“太孙要向父皇说起此事么?”   “谈何容易。”朱允炆叹一口气,“陛下性情固执,如果他认定燕王是亲子,但凭一面之词,很难让他回心转意。你要继续搜集证据,一旦铁证确凿,我自会设法废黜燕王。”   “那时北平……”谷王小声说道。   “北平由你镇守。”朱允炆顿了一顿,“陛下和燕王耳目众多,你不要在东宫呆得太久。”   谷王笑道:“怕什么,我这次入宫,只是来送土产的,至于别的,一概不知。”说完哈哈大笑,不一会儿,两人把臂出门。   送走谷王,朱允炆满面春风,谈兴大发,一会儿议论政事,一会儿谈经论道,当真口若悬河,字字珠玑。黄子澄见他兴致高涨,心中莫名其妙,几次试探口风,均被朱允炆岔开。乐之扬却知朱允炆为何高兴,但他如此忌惮燕王,倒是出乎乐之扬的意料。   申酉时分,差使了结,乐之扬骑马返回道观。刚到观门,就见小道童在门外张望,看见他来,笑嘻嘻迎上来说道:“师叔祖,你可回来了,今日观里来了贵客。”   乐之扬笑道:“是吗?”小道童笑道:“观主不让我说,你去了老神仙的云房就知道了。”乐之扬喜道:“老神仙回来了?”小道童笑道:“回来好久了。”   乐之扬将马丢给道童,快步赶到云房。门外守着两个甲士,见了他作势要拦,小道童忙说:“这是道灵师叔祖。”甲士一听,慌忙让到两旁。   乐之扬推门而入,扫眼望去,微微一惊。席应真坐在榻上,面露笑容,他的左边坐着燕王朱棣,右边坐着宁王朱权,两人便服小帽,正自谈笑风生。道衍坐在朱棣下首,略略侧身,聆听三人说话,道清拿一把拂尘,站在席应真身后,装模作样地驱赶蚊蝇。   乐之扬入内,房中人一时住口,道衍笑道:“可巧,刚说到道灵师弟,他就来了。”乐之扬硬着头皮,上前说道:“小道见过燕王、宁王。”朱棣打量他一眼,笑道:“道灵,不知怎的,我在东宫见你,便觉有些眼熟。”朱权也说:“不错,我也大有同感。”   乐之扬心子狂跳,当日紫禁城中,他和燕、宁二王见过一面,二人认出他来,那也不足为怪。惶恐中,忽听道衍笑道:“佛门讲究轮回,二位殿下和道灵师弟一定前世有缘,故而今世都做了老神仙的弟子。”   “有道理!”朱棣笑道,“老神仙一向慧眼识人。道灵小小年纪,已是不凡,今天是东宫的伴读,来日是朝廷的重臣,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乐之扬忙说:“道灵出家之人,不敢贪图富贵。”朱权笑道:“君不图富贵,富贵逼人来,你又何必谦虚?”   乐之扬连道“惭愧”,席应真笑道:“二位王爷还是少夸两句,他一个小小人儿,哪儿担得起这样的赞誉?”说罢指着一张圆凳,“道灵,你坐下来说话。”   乐之扬落座,想起谷王所言,仔细打量朱棣,见他相貌粗犷,体格修伟,无论眼耳口鼻,没有一处与朱元璋相似;再看宁王,朱权容貌清俊,可是下巴稍长,眉宇凌厉,仔细看来,大有老皇帝的影子。   他看得入神,朱棣有所知觉,拈须笑道:“道灵,你看我做什么?本王的脸上长了花儿么?”乐之扬应声惊觉,笑道:“燕王气宇不凡,小道生平少见,不觉得多看了几眼。”朱棣笑道:“你还会看相么?那你说说,本王长得如何?”   乐之扬笑道:“燕王英气勃发,真是大英雄、大豪杰。”朱棣目光闪动,淡淡说道:“这话说过头了,我算哪门子英雄豪杰,不过是北平城的看门狗罢了。”朱权笑道:“四哥何必谦虚,父皇说过,若论英毅果决,诸王之中,只有四哥和他最像。”   朱棣大皱眉头,沉声道:“十七弟,这样的话不可乱说。”朱权只觉失言,忙道:“这是父皇亲口所说,并非小弟杜撰编造。”   云房中略略沉寂,席应真忽地开口道:“二位殿下,你们如何看待太孙?”朱棣笑道:“太孙仁孝之主,继承大宝,正当其人。”朱权也说:“四哥所言甚是。”   席应真摇头道:“你们嘴上不说,贫道心里也明白。太孙虽是储君,你们这些王叔,没几个真正服他。只不过,世上有一些事,只可天授,不能力取,一旦闹过了头,只会两败俱伤。”   燕、宁二王都是低头不语,道衍忽而笑道:“老神仙这话也不尽然,天意难测,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它的意思?更何况,树欲静而风不止,据我所知,东宫有人一直鼓动太孙削藩……”   “够了!”朱棣挺身而起,盯着道衍,面有怒气,“此话大逆不道,倘若传了出去,老神仙和我都保不了你。”   道衍笑了笑,淡淡说道:“不劳王爷关心,倘若太孙削藩,王爷连自己都保不住,哪儿还能保得住我么?”   朱棣的脸色阵红阵白,席应真盯着和尚,皱眉说道:“道衍,削藩的消息从何而来?”道衍笑道:“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   席应真摇头说:“分封诸王,乃是陛下钦定的大政。陛下有言在先,后世帝王,不得更变他定下的祖制。如若削藩,就是变更祖制,太孙一向孝顺,谅也不至于此。”   道衍笑道:“如此最好,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他口中如此说,脸上却是一副嘲弄神气。   席应真深深看他一眼,忽地闭目叹道:“贫道有些困了,各位如不介意,还请来日再聚。”二王对望一眼,起身告辞。乐之扬和道清将三人送到观外,道衍拉住乐之扬的手,笑嘻嘻说道:“为兄住在燕王府,师弟若有闲暇,不防前来一会。”   乐之扬默然不答,他在东宫受尽冷眼,全拜道衍所赐,再去燕王府一趟,只怕连小命儿也要不保。道衍察言观色,忽地凑近他的耳边,悄声说道:“你在东宫受的委屈,我全都一清二楚,良禽择木而栖,英才择主而侍。你我都是出家人,太孙只信儒生,如你一般永无出头之日。”说完大笑上马,跟在燕王后面,一道烟去得远了。   乐之扬心中惊疑,看样子道衍已在东宫布下暗探。照他的算盘,经他一番挑拨,乐之扬不受太孙重用,必然心生怨恨,道衍再加诱导,便可成为他布在东宫的一枚棋子。朱棣此人,看似自嘲自损,其实雄心壮志,根本遮掩不住,无怪太孙对他忌惮异常,想方设法找他的把柄。   乐之扬只觉头痛,返回云房,但见席应真坐在那儿,两眼望天,愁眉不展,当下问道:“老神仙为何发愁?”席应真叹了一口气,苦笑说道:“我犯了大错,当初就不该收下道衍,他和燕王搅在一起,这天下必定要出大事。”   乐之扬心以为然,说道:“可有法子拆开二人?”   “迟了。”席应真连连摇头,“燕王果决善断,道衍谋略深长,活脱脱就是当年的朱元璋和刘伯温,不,比起朱元璋,燕王勇猛尤胜,比起刘伯温,道衍更加阴狠。这两人珠联璧合,太孙手下那一帮儒生,给他们提鞋也不配。”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道:“太孙也不是全无胜算,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席应真怪道:“什么事?说来听听。”乐之扬吸一口气,轻声说道:“燕王真的是朱元璋的儿子么?”   席应真一愣:“何出此言?”乐之扬压低嗓音,将太孙、谷王的对话述说一遍。席应真面沉如水,默默听完,忽道:“乐之扬,这件事你要烂在心里,除我之外,不可跟第二个人提起。”   乐之扬见他神情,心头猛地一跳,冲口而出:“谷王说的都是真的?”   “不。”席应真徐徐摇头,“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乐之扬听得满心糊涂,忍不住又问:“那个妃子,道长见过么?”   席应真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那天你一去不回,可曾找到秋涛了么?”   乐之扬一听这话,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将那几日的经历说了一遍。席应真听得白眉轩动,不时流露出讶色,等到乐之扬说完,老道士伸出手来,把他脉门,探查时许,忽地哈哈笑道:“好家伙,阳亢之气果然没了。”   乐之扬喜道:“这么说,那个神秘人的内功心法,当真能够逆转阴阳……”席应真忽又默然,皱眉不答。   乐之扬见他神气古怪,不由问道:“席道长,你想什么?”席应真叹道:“我有少许疑惑,一时想不明白。”   “什么疑惑?”乐之扬问道。   “不说也罢。”席应真摇了摇头,“叶灵苏做了盐帮之主,真真叫人意想不到,盐帮三教九流,极难管束,她一个韶龄女子,如何驾驭得了这些盐枭?”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生惭愧,方才述说之时,他隐瞒了担任“紫盐使者”的事。如今想来,叶灵苏也知盐帮不好管束,让他担任盐使,大有求助之意。乐之扬决然离开,叶灵苏一定失望极了,而今盐帮内忧外患,不知她又如何应付。   意想及此,乐之扬愁肠百结,恨不得立马赶到少女身边,为她出谋划策,共度难关。   忽听席应真又说:“神秘人的心法,你还记得么?”乐之扬道:“记得。”当下一字不落,念诵了一遍。   席应真听完,闭目内视,导引真气,过了一个时辰,枯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血色。又过片刻,他张开双目,一双眸子灿然有神,乐之扬见他精神好转,喜不自胜,忙问:“席道长,心法有用么?”   “有用。”席应真点了点头,目光奇特,“如我所料不差,这个心法不是别的,正是《转阴易阳术》!”   “什么?”乐之扬跳了起来,失声叫道,“那个神秘人,难道、难道是梁……”   “那也未必。”席应真打断他道,“西城八部都是他的弟子,学会《转阴易阳术》也不奇怪。你那时不是身在阵眼么?布阵之人就在身边,在你耳边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乐之扬也觉有理,可是仍然难耐激动:“如果真是梁思禽呢?”席应真沉默良久,忽地长吐一口气,苦笑道:“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席应真说道:“朱元璋病入膏肓,寿命不久,太孙羽翼未丰,诸王虎视眈眈,稍一不慎,便会天下大乱。皇位传承,关系大明气运,而今到了紧要关头,西城之主忽然东来,无端添了不少变数。”   乐之扬动容道:“他要谋朝篡位?”   “那也不会。”席应真摇了摇头,“梁思禽这个人,生平藐视帝王,不爱权位。只不过,他和朱元璋势同水火,难保不会出手搅局。他若存心想杀掉某人,那是谁也挡不住的。”   乐之扬听得心惊,沉吟道:“他会杀掉谁呢?”席应真苦笑道:“别想了,你若想得出来,你就是梁思禽了。”   乐之扬呆了呆,又问:“席道长,有了《转阴易阳术》,‘逆阳指’何时能够解开?”   席应真掐指一算:“少则七八日,多则十天半月。”   “这么久?”乐之扬大皱眉头,“我化解阳亢逆气,不过用了一个晚上……”   “那不一样。”席应真拈须笑道,“传你心法的那人十分高明,以《转阴易阳术》导引‘周流八劲’。如此一来,好比八部之主同心协力,助你转阴易阳,化解阳亢逆气。这八人都是当世一流好手,合力施为,非同小可。化解逆气不过其次,更要紧的是,经过这一番磨炼,你水火相济、龙虎交媾,身具阴阳二气,已然抵达我玄门秘境。”   乐之扬恍然有悟,席应真看他一眼,又说:“你的内功已经入门,内功为武学根基,根基一变,其他的武学也要变化,你以前的武功太杂,也到了舍短用长、自成一家的时候了。”   乐之扬忙道:“还请道长指点。”席应真摇头说:“内功好比本钱,拳脚招式只是把这些钱财花销出去。钱是你自己的,怎么花用,也是你自己的事情。”说到这儿,老道士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乐之扬,从今往后,成龙成蛇,都在你一念之间。”   乐之扬听出他言外之意,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靠自身”,他的修为已到某种境界,从今往后,武学之道要靠自己求索。乐之扬回想席应真传艺之恩,心中悲喜交集,蓦地跪倒在地,大声说道:“道长大恩大德,乐之扬没齿不忘。”   席应真挥一挥手,说道:“你去吧,我要入定。”乐之扬只好退出,出门之时,忽见席应真白眉紧蹙,脸上密布愁云。   乐之扬返回住所,回想这几日的经历,当真头大如斗。无怪席应真不爱进京,这京城就像是一个大染缸,纵是玄门高士,一入其间,也难得干净。一想到朝廷里的各种麻烦,乐之扬恨不得离开此地,远走高飞。   这念头刚刚冒出,朱微的影子忽又出现。一想到小公主,乐之扬心底刺痛,只觉茫然。他呆在京师,到底为了什么?难道说,只为看着朱微嫁入耿家,看着她为人妻、为人母?而自己呢?唯有孤孤单单,忍受无尽的痛苦。   他越想越难过,鼻酸眼热,恨不得大哭一场,他明知留在京城,痛苦只会与日俱增,可只要朱微活着,他就无法离开京城一步,一条无形的绳索绑住了二人,留在这儿,他还能见到朱微,如果远走高飞,伤心之外,又会多出许多思念之苦。   乐之扬心情郁结,无法自拔,当下走到庭院里面,拳打脚踢,发泄胸中闷气。他将“灵鳌七绝”练了一通,又将“灵舞”使了一遍,汗透重衣,气喘吁吁,苦闷之感也稍稍消散。他呆呆站了一会儿,忽地想起席应真的话,说他内功精进,到了舍短用长、自成一家的时候了。   如何自成一家?为了转移思绪,乐之扬撇开朱微的影子,一门心思钻研武功。自从遇见席应真,于今为止,他所学甚杂,徒手有“灵鳌七绝”,暗器有“碧微箭”,兵器有“飞影神剑”和“奕星剑”。   崇明岛一行,他悟出了“止戈五律”,“飞影神剑”也好,“奕星剑”也罢,均可纳入这门心法。只不过,兵器能用“止戈五律”,徒手功夫又为何不可?   “止戈五律”与节奏相关,“灵舞”的节奏来自“周天灵飞曲”,“灵鳌七绝”却是七门武学,节奏迥然不同,好比七支不同调门的曲子,合在一起演奏,颇是杂乱无章。施展“鲲鹏掌”的时候,用不了“千芒指”,用了“千芒指”,又很难使出“忘忧拳”。因此缘故,“灵鳌七绝”单一使出,极易受人克制,但要融会贯通,却也颇有不能。   乐之扬想来想去,心中灵光一闪,生出一个奇妙念头:“‘止戈五律’能够改变他人的节奏,为何就不能改变‘灵鳌七绝’的节奏?若用一种节奏,使出‘灵鳌七绝’,岂不自然而然地融会贯通?”   意想及此,乐之扬不由雀跃而起。按照这个道理,只要用《灵曲》的节奏使出“灵鳌七绝”,就可融会这七种武学。   想到就做,乐之扬先用《灵曲》的节奏打出“鲲鹏掌”。这一试大出意料,乐之扬举手投足,一扫“鲲鹏掌”的影子,竟与“灵舞”十分相似。   打完“鲲鹏掌”,又使“无定脚”,使了数招,又隐隐现出“灵舞”的功夫。乐之扬心中惊讶,一路施展下去,忽然发现,只要按照《灵曲》的节奏出手,“灵鳌七绝”中的何种招式,灵舞之中,均可找到相应的变化。   乐之扬明白此节,大感震惊,丢开“灵鳌七绝”,全力钻研《灵舞》。越是钻研,越觉“灵舞”博大精深,以前所学所用,只是皮毛而已。这一路武舞好比汪洋大海,可以吸纳百川,天下任何武学,只要改变节奏,都能融入其间,变化出前所未有的招式。   原来,“灵道人”一生武学,大多化入“灵曲”、“灵舞”,前者是内功节奏,后者囊括了许多拳脚招式,如果习练者的用意不在武功,“灵舞”始终只是舞蹈,但如当成武学钻研,则可变化出无数奇招妙着。“灵舞”之妙,不在一招一式,而是一种法意,任何武功合于法意,均可脱胎换骨,变为灵舞之一。   此后数日,乐之扬夜里苦练武功,将“灵鳌七绝”化入“灵舞”,白天则前往东宫,练习古琴、洞箫、编钟、羯鼓、琵琶五种乐器。这些乐器,乐之扬幼时曾经涉猎,钟情长笛以后,统统弃之不顾,此时重新练起,本以为一定生涩艰难,不想一试之下,居然得心应手,丝毫不乱。   乐之扬起初也觉惊奇,仔细一想,修炼《灵飞经》之后,他灵感精进、体察入微,不再拘泥于技艺,而是浸淫于乐道。大道如水、随物赋形,任何乐器到他手里,均可显露出乐道之美。何况乐之扬习武之后,深谙劲力变化,轻重缓急,均得其妙,他将武学融入演奏之法,乐道之中加入武道,精进之速,十分惊人。   黄子澄等人奉命淘汰冗官,连日不在东宫,少了这几个对头,乐之扬耳根清净,演奏诸般乐器,颇是自得其乐。朱允炆也来乐坊听过几次,但觉小道士器乐精熟,日胜一日,惊讶之余,大为欢喜。   这一日傍晚,乐之扬练完器乐,正要出宫,朱允炆忽然派人来请。到了书房,只见皇太孙手持请柬,愁眉不展。黄子澄站立一边,垂手肃立,看见乐之扬入内,脸上露出嫌恶之色。   朱允炆放下请柬,说道:“宁国公主邀我赴宴,你们有何高见?”乐之扬笑道:“吃饭还不好么?”朱允炆苦笑不语,黄子澄看了乐之扬一眼,冷笑道:“你懂什么?宁国公主不但请了太孙,还请了九大藩王,这几位王爷,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席面之上,一定想方设法地让人下不了台。”   乐之扬道:“那就推掉好了。”朱允炆摇头说:“不可,宁国公主的苦心我明白,她和晋、燕、周三王,都是孝慈皇后所生,老兄妹久不见面,若不设宴相会,未免说不过去。但只请三王,又有结交私党之嫌,同时请我,也为避嫌。我若不去,公主一定认为我心生嫌疑。更何况,梅驸马一向待我不薄,我若不去,也会伤他之意。”   黄子澄道:“虽说如此,诸王刁滑多诈,稍有不慎,就会损伤天威。”朱允炆听了这话,犹豫不决。乐之扬见他如此怯懦,心中老大鄙夷,当下笑道:“去了损伤天威,不去也要损伤天威。诸王当太孙怕了他们,更加嚣张难制。汉高祖赴鸿门宴,靠的是张良、樊哙,黄大人才高八斗,做张良正好合适。小道是个粗人,当一当樊哙就差不多了。”   黄子澄又惊又气,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朱允炆却被说动,点头说:“不错,不去未免示弱,他们更加不会服我。”当下下令备轿,前往梅府。黄子澄自忖劝说不了,只好悻悻随行,心里却将乐之扬恨入骨髓。   出宫之前,先有太监去公主府报信,车马未到,梅殷和宁国公主已在府前迎接。梅殷是旧识,宁国公主却是第一次见到,乐之扬仔细打量,公主年纪不轻,眼角已有鱼尾细纹,容貌虽然平常,可是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华贵之气。   夫妇二人拜过太孙,公主引朱允炆入府。梅殷走上前来,拉住乐之扬笑道:“早想请仙长来府上坐坐,可惜一直未得良机,今日可好,云从龙,风从虎,仙长随太孙前来,正是风云之会。”   乐之扬笑道:“驸马爷客气了,按理说,小道早该登门拜访。”他二人把手攀谈,黄子澄呆在一边,颇受冷落。他心有不快,也不招呼梅殷,怒冲冲进了公主府。刚到正堂之前,路边闪出一条黑影,伸出脚来一勾一绊,黄子澄向前扑倒,摔得鼻破血流。   黄子澄又痛又怒,正要骂人,忽听四周响起一阵哄笑,有人大声说:“哎呀呀,这不是东宫的黄大人吗?”   黄子澄抬头望去,顿时矮了半截,说话的那人体格壮硕,双眉又粗又黑,眼里透出一股乖戾。黄子澄忍气吞声,爬起身来,赔笑道:“黄子澄见过齐王殿下。”   朱元璋诸子之中,齐王朱榑最为凶暴。他是晋王一党,常与太子作对,故而黄子澄一见是他,便觉要糟。果然话没说完,齐王手起手落,一个耳光落在他左颊之上,打得黄子澄转了一个半圆,口中又腥又咸,吐出一口血沫。   黄子澄虽知对方来者不善,可也料不到齐王胆敢掌掴朝廷命官,一时惊怒交迸,指着齐王叫道:“你、你干吗打人?”   齐王啐了一口,骂道:“打你又如何,老子还要踢你呢。黄子澄,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我朱家的一条狗么?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张狗脸,也敢骑在本王脖子上拉屎?”   黄子澄含怒说道:“殿下说什么,我不太明白。”话没说完,面门又挨一拳,黄子澄鼻血迸溅,眼冒金光,口中咕咕噜噜,脚下还没摔倒,就被齐王的侍从一左一右地架在中间,那模样好比砧上鱼、案上肉,说不出的凄凉悲惨。   “狗东西,我让你死个明白。”齐王摩拳擦掌,面露狞笑,“济宁州的知府是谁?他是我小妾的老爹,你将他革职查办,不就是打本王的脸吗?”   黄子澄大声道:“裁革天下冗员,那是陛下的意思,别说是小妾之父,就是皇亲国戚……”齐王不待他说完,一脚踹中他的小腹,黄子澄痛得倒抽冷气,整个儿蜷缩起来。侍从们哈哈大笑。黄子澄只感绝望,大声哼哼道:“你殴打廷臣,陛下如果知道……”   “知道又怎样?”齐王大拇指一挑,“我是他儿子,他还会杀了我不成?你这样的狗东西,本王打死一百个也没关系,你呢,就算下辈子投胎,也伤不了我一根汗毛。”   他骂得兴起,举起拳头,又要送出,这当儿忽觉手腕一紧,叫人牢牢攥住。齐王一挣,未能挣开,那只手好似烧红的铁箍,痛得他面皮扭曲,回头一看,忽见一个年轻道士笑吟吟望着自己,他认得乐之扬,不由怒道:“狗道士,你作死……”说到这儿,挥拳要打,不意一股热流窜入体内、直达双腿,齐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几个侍从看见主子吃亏,纷纷冲了上来。乐之扬右手挥出,东一扫,西一拂,掌力所至,侍从们身不由己,原地疯转,活是几个陀螺,越转越近,忽而撞在一起,东倒西歪,躺了一地,手脚相互纠缠,软绵绵地爬不起来。   原来,乐之扬和梅殷寒暄以后,进入府中,忽见有人围在一起,上前一瞧,正看见齐王行凶。扮“张良”的挨了毒打,做“樊哙”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乐之扬一时心生不平,上前制住齐王。   齐王又惊又怒,破口要骂,那股热流忽又窜到喉间,立马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听乐之扬笑道:“哎呀,殿下怎么跪下来了?黄大人可承受不起。”齐王气得发疯,口唇一开一合,却无声音发出。乐之扬假意歪着脑袋,靠近齐王,连连点头,忽地冲着黄子澄笑道:“黄大人,王爷殿下说了,他大错特错,在此给你赔罪。”齐王听了这话,气得几乎昏了过来。   黄子澄此时还过神来,他受辱之际,忽得乐之扬相救,心中老大不是滋味。怔忡之际,一个人忽地大踏步走上前来,举起手来,在齐王的肩上轻轻一拍。乐之扬只觉一股大力猛窜过来,虎口剧震,竟尔脱手,那人轻轻一拽,便将齐王拎了过去。   乐之扬定眼一瞧,看清来人,心中咯噔一下,跌入千寻谷底。齐王终于能够出声,张嘴就骂:“狗道士,我把你碎尸万段……”忽一掉头,怒冲冲说道,“大和尚,呆着干吗,还不揍死这个狗道士。”   救他之人白袍光头,长身玉立,不是别人,正是乐之扬的死对头冲大师。和尚听了这话,笑而不答。齐王心中不快,正要呵斥,忽见朱允炆和宁国公主快步走来。原来此间喧哗,早已惊动堂上。皇太孙看见黄子澄一脸是血,惊怒交迸,厉声叫道:“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黄子澄看着齐王,犹豫未答,忽听齐王笑道:“天黑路滑,黄大人自个儿摔的。”黄子澄怒气冲脑,指着他浑身发抖:“你、你殴打朝廷命官,我、我……”齐王不待他说完,笑嘻嘻说道:“黄大人可不要诬赖好人,本王一向以理服人,打人这种事,那是万万不会做的,太孙如果不信,这里的人都能作证。”   他目光扫过人群,无不威胁之意,朱允炆明白他的把戏,冷冷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谁来给他作证?”   庭中人鸦雀无声,太孙也好,齐王也罢,全都是不能得罪的主儿。正寂静,忽听有人咳嗽一声,说道:“我来作证,七弟没有打人,黄大人那是自个儿摔的。”   朱允炆脸色一变,抬眼看去,只见人群分开,周王走了出来。他话音方落,又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没错,没错,我也看见了,黄大人自个儿摔跤,怨不得别人。”   说话间,晋王下了轿子,漫步而出。这两人睁眼说瞎话,气得朱允炆脸色发白,正要发作,忽听有人笑道:“太孙殿下,借一步说话。”朱允炆回头一看,却是朱棣,当下脸色一沉,冷冷道:“说什么?”   朱棣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老七打人,又能如何?普天下只有父皇可以罚他,父皇本就欠安,此事报入宫中,他一怒之下,岂不病势加剧?照我看,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朱允炆心中雪亮,黄子澄裁汰官员,得罪诸王,几个藩王串通一气,故意让他难堪。黄子澄挨了打,好比打了自己的嘴巴,朱棣一片虚情假意,说的话却句句在理,朱元璋纵然罚了齐王,也会气病身子,自己执意追究,反而成了不孝之举。   朱允炆发作不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宁国公主看着几位兄长,生气道:“三哥、四哥、五哥,今日小妹做东,只想大家欢欢喜喜。太孙是我请来的,你们也是我请来的,如果闹出岔子,小妹的脸上也过不去。”说到这儿,眉眼已是红了。   晋王摆手笑道:“二妹,你这是干什么呢?大家都是好兄弟、好兄妹,对于太孙,我一向尊重得不得了,谁敢闹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你说对不对啊,老四!”他斜眼瞅向燕王。朱棣若无其事,拈须笑道:“三哥问我干吗,我是来喝酒的。”晋王拍手笑道:“对,对,咱兄弟好久不见,今日定要喝上一杯。”   宁国公主心下稍安,命太监传唤太医。黄子澄自知奈何不了齐王,只好忍气吞声,跟随太医治伤去了。   这时诸王入席。冲大师向乐之扬微微一笑,亦步亦趋,跟在晋王后面。乐之扬望着他背影,心中不胜惊疑,不知这个和尚如何脱困,又为何在此现身?看样子,他和晋王、齐王颇有瓜葛。更要命的是,别人不知道乐之扬的底细,冲大师却是一清二楚,若是当众揭穿,可就大势去矣。   霎时间,他心乱如麻,几乎动了逃走的念头。这时忽听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道衍。乐之扬对他十分忌惮,打个招呼,匆匆进入大厅,站在朱允炆身后。冲大师站在晋王身边,见他进来,面露诡笑,笑得乐之扬心中发毛。   忽听晋王说道:“只是喝酒吃肉,忒也无味,本王手下有一位异人,变个戏法儿给各位助助兴。”回头使个眼色。冲大师含笑上前,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握住酒杯,倾转酒壶,注酒入杯,转眼斟满,他却注酒不绝,酒水一路越过杯沿,一分一厘地向上增长,堂上众人见状,忍不住纷纷惊呼起来。   冲大师笑容不变,注酒不绝,待到停下之时,酒杯上方多了五寸高一截酒柱,光亮剔透,恍若水晶。   乐之扬心中猜测,冲大师必是用“大金刚神力”裹住酒水,使其满而不溢,不过想来容易做来难,换了自己,断然无此能为。   忽听晋王笑了两声,扬声说道:“大和尚,这一杯酒,你代我敬给太孙。”冲大师答应一声,放下酒壶,双手捧杯,上前笑道:“太孙殿下,请接此酒。”   朱允炆盯着那酒,脸色苍白,他若不接酒,就是不给晋王面子,接过此酒,酒柱一塌,必定淋他一手。更何况,这和尚来路不明,酒中或许下毒,也未可知。   一时间,朱允炆接也不是,拒也不是,瞪着酒杯,尴尬无比。这时人影晃动,乐之扬抢到桌前,笑嘻嘻说道:“太孙不胜酒力,这杯酒我来代劳。”不由分说,举起手中竹笛,一头插入酒柱,一头含在嘴里,运足内力,狠狠一吸,酒柱化为一股,顺着笛管流入口中。   这一下好比长鲸吸水,眨眼之间,杯中酒液一空。乐之扬收起竹笛,舔了舔嘴唇,笑道:“好酒,好酒,晋王的美意,我代太孙谢过了。”   冲大师收起酒杯,面露讥讽,乐之扬和他目光一碰,只觉心头打鼓,低头退到一边。朱允炆得他解围,大大松一口气,看了看乐之扬,眼里大有赞许之意。   晋王咳嗽一声,忽又说道:“大和尚,好事成双,你再敬燕王一杯。”冲大师提起酒壶,又斟一杯,裹酒成柱,送到燕王桌前。   朱棣安然静坐,不动声色。道衍忽地闪身而出,左手拎着一个空杯,右手拿着一根象牙筷子,上前一步,呵呵笑道:“晋王说得对,好事成双,两杯胜过一杯。”右手牙筷一挥,将那酒柱齐杯切断,同时酒杯向前一送,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酒柱一滴不漏,全都流入空杯。   这一轮变化十分离奇,众人还没看清,一杯酒分成了两杯,道衍牙筷一挑,冲大师的酒杯飞向燕王。朱棣随手接过,仰天饮下,道衍又将手中之酒双手奉上,朱棣接过瞧了瞧,一气饮尽,搁杯笑道:“这位大和尚好本事,敢问尊号法名?”   冲大师合十笑道:“区区微名,不足挂齿。”道衍看他一眼,忽而笑道:“大和尚,你不说我也知道,‘大金刚神力’震古烁今,神渊镜止,太冲莫胜,渊头陀我见过,你如此年轻,应当是‘太冲莫胜’冲大师吧。”冲大师笑道:“道衍师兄百闻百知,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好说,好说。”道衍笑眯眯说道,“‘金刚门’禅宗巨擘,佛法精深,此间事了,我一定上门拜会。”冲大师笑道:“贫僧却之不恭,必当洒扫以待。”   两个和尚各怀鬼胎,相视而笑。乐之扬冷眼旁观,不由心想:“这两人都是巨奸大猾,偏偏都是佛门弟子,佛祖天上有知,一定气个半死。”   晋王本想刁难太孙、燕王,不想被人破坏,心中暗暗气恼。忽听道衍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殿下就不回敬晋王一杯么?”   朱棣笑道:“好啊,你替我敬一敬三哥。”道衍应了一声,左手携壶,右手拎杯,屈指一弹,酒杯嗖地飞出,滴溜溜落在晋王面前。道衍酒壶一扬,壶嘴里飞出一股酒液,去势如箭,刷刷刷落入酒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齐杯而止,满而不溢。冲大师见状,由衷赞道:“好手法。”晋王强笑一笑,只好举杯喝下。   朱棣笑了笑,又说:“敬过三哥,就不敬太孙么?”道衍笑道:“王爷不说,我倒是忘了。”袖袍一拂,一只酒杯平平飞出,落到太孙面前,滴溜溜旋转不休,竟将本来的酒杯挤到一边。朱允炆心中不快,大皱眉头。道衍一如先前,扬起酒壶,飞出一缕酒液,势如经天白虹,直直落向杯口。   忽然一阵风起,酒到半空,遇风转折,化为一道弧线,嗖地飞向晋王。道衍脸色一变,忽听乐之扬笑道:“借花献佛,太孙也敬晋王一杯。”他这一掌,用上了“碧微箭”的功夫,刚劲为背,柔劲为弦,将那一股酒水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向晋王的酒杯。   晋王变了脸色,忽觉大力涌来,裹住射来的“酒箭”,凌空一转,飞向道衍。晋王转眼看去,冲大师左掌竖起,袖袍鼓动,微微笑道:“此乃太孙之酒,晋王如何敢饮?”   道衍笑道:“说的是,太孙不喝,谁又敢喝?”大袖一拂,一股柔劲送出,酒液化为一团,有如飞星掷丸,呼地撞向乐之扬。   “敬出去的酒,泼出去的水。”乐之扬双掌齐出,左弓右弦,又将这“酒丸”弹向冲大师,“泼水难收,敬酒不回。”   冲大师微微一笑,不待“酒丸”射到,一掌扫出,将“酒丸”拨向道衍。道衍反手一掌,又将其拨向乐之扬。这一拨带有两人之力,乐之扬不敢怠慢,抢先出掌,酒水远在一丈,就被逼了回去。   一时间,三大高手出手如风,逼得那一团酒水旋转如飞、凌空不坠,越转越热,越转越小,倏忽之间,化为了一团袅袅的水烟。   三人同时收掌,退到主上之后,堂中鸦雀无声,一时静得古怪。忽然间,燕王拍手大笑,叫道:“精彩,精彩,三位都是奇才,梅驸马,我若是你,就该敬这三位一人一杯。”   梅殷笑道:“燕王说的是,梅殷白活一世,这样的本事却是第一次见到。”斟满三杯,分别敬给三人,三人无法,只好饮下。乐之扬力抗两大奇僧,丝毫不落下风,朱允炆始料不及,真有不胜之喜。   忽听周王说道:“这敬酒的把戏大大有趣,说起来,我也有个把戏,还请诸位品鉴品鉴。”宁国公主笑道:“五哥一向古板,居然也会把戏?”周王笑道:“二妹误会了,耍把戏的不是为兄。”说着拍了拍手,不消片刻,一名太监带入一个黄衣男子。   该人年约四旬,唇黑面白,眼窝凹陷,眸子转来转去,透出一股子邪气。宁国公主见他模样,先有几分嫌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男子答道:“古严。”嗓音咝咝作响,有如毒蛇吐芯。宁国公主皱眉道:“你是哪儿人?口音真怪。”古严嘎声道:“我是南疆人。”   宁国公主知道周王醉心药物,常与一些怪人厮混,当下问道:“古严,你会什么把戏?”   古严道:“我会弄蛇。”   “弄蛇?”宁国公主看他两手空空,不由奇道:“蛇在哪里?”   “这儿!”古严一挥手,从他袖管之中游出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蛇。   谷王笑道:“把蛇藏在身上?这样的把戏何足为奇……”说话间,古严的袖管、裤脚不断钻出蛇来,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谷王话没说完,已然钻出数十条之多。可是更骇人的还在后面,随着毒蛇涌出,古严的身子萎缩下去,手脚收缩,脑袋下沉。一片惊呼声中,古严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堆衣裤,其中大小毒蛇,仍是不断涌出,数以百计,遍地都是。   众人只觉头皮发炸,纷纷瞪着周王。周王神色淡然,举杯饮酒,若无其事。众人正觉惊疑,忽听厅堂之外,传来一缕尖细的哨声,群蛇应声而动,蜿蜒向前,化为一条浊流,直向上首的朱允炆冲去。   朱允炆面如土色,腾起站起身来,失声惊叫:“护驾,护驾!”乐之扬见势不妙,抓起两根牙筷,嗖嗖掷出,将两条毒蛇钉死在地上,又从囊袋之中抓了一把松针,正要发出,忽听哨声尖利起来,紧跟着,扑啦啦一阵响,从堂外冲出一群黑影,从天而落,扑向蛇群。乐之扬定眼一瞧,竟是许多蝙蝠,大如小鹰,疾如狂风,纷纷探出利爪,从地上抓起毒蛇,随着哨声盘旋一周,形如一片黑云,忽又冲出堂外。一时间,毒蛇、蝙蝠,全都消失一空,除了地上的死蛇,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朱允炆惊魂甫定,只觉双腿发软,扑通一声,又坐了下来。周王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望着朱允炆,眼里透出一丝嘲弄。其他人如梦方醒,也是纷纷大笑。朱允炆又羞又气,恨不得打个地缝钻将下去。   晋王挑起拇指,笑嘻嘻说道:“五弟好戏法,驯蛇不足为奇,驯养蝙蝠,本王倒是第一次见到。”宁国公主也笑道:“五哥,那个古严呢,不会当真变成蛇了吧?”周王将手一拍,古严应声走了进来,一身月白短衫,手中拿着一只铁哨。宁国公主怪道:“你方才怎么溜出去的?”古严默不作声,周王却笑道:“戏法儿戏法儿,就是骗人的法儿,一旦说破,可就不灵了。”   忽听朱允炆涩声说道:“五王叔,你放蛇来咬我,也是戏法儿么?”周王回头笑道:“开个玩笑,太孙何必当真?”   朱允炆怒哼一声,厉声说道:“我还有事,先回东宫,你们玩蛇也好,玩人也罢,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一甩袖子,冲出大堂,宁国公主连声招呼,他也全不理会。   乐之扬不敢怠慢,跟着出了梅府。黄子澄在外等候,见朱允炆怒气冲冲,忙问发生何事,朱允炆一言不发,上轿回宫。黄子澄询问随行太监,得知详情,冲着乐之扬怒道:“主辱臣死,太孙受辱,你为何不拼死相争?”   乐之扬道:“我怎么拼死相争?扯住周王,痛打一顿?”黄子澄道:“你不敢得罪周王,就不能对付那些蛇么?”乐之扬笑道:“说得好,算我失策了。下一次黄大人亲自陪着太孙,那些蛇儿见了黄大人,一定比见了亲爹还要温顺。”   “什么?”黄子澄面皮涨紫:“你骂我是蛇?”   乐之扬笑而不答,掉转马头,扬长而去。一路上,他的心里尽是蝙蝠乱飞的情形,乐韶凤和郭尔汝之死,身上既有齿孔,又有爪痕,尸体四周,更无野兽足迹,正如明斗所说,除了蝙蝠,再无第二种生灵能够做到。   “这个古严,就是杀死义父的凶手么?”这念头一闪而过,乐之扬的心里一阵翻腾,“古严是周王的属下,难道说,周王才是背后的主使?可他为何要害义父和郭先生呢?”   他停马沉思,越想越觉心乱,当下拍马赶到梅府。到了门前,却见十分冷清,一问家丁,才知太孙一走,诸王也各自散了。   乐之扬心想:“古严是周王的人,一定呆在王府,不如趁夜入府,探个究竟。”当下返回阳明观,换了一身短装,背上真刚剑,带上飞雪,一溜烟赶到周王府,已是明月西沉、过了三更。   乐之扬蒙住头脸,纵上围墙,举目望去,府中房舍高低、幽黑深沉,只有一处尚有光亮。他纵身上前,赶到光亮之处,却见一间雅舍,烛影透窗,绰约可见人物。   乐之扬功聚双耳,凝神听去,忽听有人笑道:“今日当真痛快,那小子吓了个半死,今晚回宫,一定要做噩梦。”   乐之扬听出是晋王的声音,心中暗暗吃惊,不知如此深夜,晋王为何呆在周王府中。正想着,忽又传来周王的声音:“虽说出了一口恶气,老头子的责骂却是少不了的。”   “怕什么?”晋王冷冷说道,“老头子病得厉害,骂人的力气也不多了。前几日他派人清剿盐帮,结果损兵折将、铩羽而归,锦衣卫的都指挥也死在了外面。老头子发了一顿脾气,但也无可奈何。嘿,老虎掉了牙,连狗都不如呢!”   乐之扬听得心惊,晋王言辞之间,对朱元璋颇有恨意,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仇敌。忽听周王又说:“老头子真糊涂,太子死后,无论如何也该由你继承大统。也不知他怎么想的,竟然传位给一个黄口孺子。论本事,我们兄弟九个,哪一个不胜过那小子十倍?老头子为了那小子,杀了多少功臣,费了多少心机,结果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换了三哥,压根儿不用这么费事。”   晋王叹气道:“老头子越老越糊涂,不瞒五弟,只要老头子归西,允炆那小子,我全不放在眼里。我真正担心的还是老四,他本事太大,老头子一死,谁也压不住他,须得趁老头子活着,将他彻底扳倒才行。”   周王笑了两声,说道:“说起来,三哥借刀杀人的计策真是厉害,允炆那小子,只怕已经中了圈套。”   晋王嘿嘿一笑,意甚自得:“这件事多亏了十九弟,你稍稍露点儿风声,他就立马咬住不放。他们或许以为,凭着这件事,就可以扳倒老四。却不知,这件事谁碰谁死,只要提出此事,老头子一定六亲不认。”   周王沉默时许,小声说道:“太孙报上此事,老头子真会废了他么?”晋王笑道:“十之八九,这件事对老头子而言,真是奇耻大辱。”   “妙极,妙极。”周王笑道,“太孙因此废黜,三哥一定继承大位。”晋王笑道:“承蒙五弟吉言,我若继位,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周王沉默一下,忽地小声说道:“三哥,老四的身世真有不对么?”   “对又如何,错又如何?”晋王嘿嘿一笑,“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就算他当真姓朱,谣言一多,也能叫他由真变假,当定了这个野种。”   周王啧啧连声,赞道:“还是三哥高见!”   听到这儿,乐之扬心头一动,远处隐隐传来踏瓦之声,来势极快,顷刻逼近十丈之内。乐之扬慌忙跳起,有如狸猫潜行,躬身疾走,躲避来人。不料那人轻功极高,非但没有摆脱,反而越来越近。乐之扬正要加快步子,忽又觉前方异动,乐之扬忙向左奔,左边也有人来,急向右奔,右边也有人来。   乐之扬左冲右突,不但未能摆脱,反而落入四人包围。他心知难以脱身,只好停了下来,来人见他停下,也是脚下一顿,停在两丈之外。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直起身来,凝目一望,忽地心往下沉。只见冲大师在前,竺因风在后,明斗站在左边,右边那人黄衣白脸,正是古严。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