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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呼啸,席卷苍茫天地。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问。   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的他,重新闭上眼,默然不语。   这是第十六度,在通明宫外跪到气空力尽,失去意识,醒来时已被送到山下的樵户中调养;七八年来,他连通明宫里的一个杂役都没见到过。   几乎是醒过来的第二天,他的家人派遣来的车马就会前来接他回去。   出身皇裔贵胄的他,家乡远在数百里之外,往返至少要十来天。但是,每一次都在他倒在通明宫山脚下的第二天,车马就已经停在门外等着接他。每次通明宫中的人总能算准时间,没有一次出差错。   这样的神通,只有使他更不想放弃拜师。   求拜仙师——通明真人司空无。   如果八年还是无法打消一个人的决心,那么就算八十年也无法改变了。   但是做法会产生调整。   三个月后,隆冬飞雪转变为初春新芽,冰寒的空气里,已隐约散出一阵花香。   崖顶的瑞雪也渐渐融为春江,夹带着冰块,发出清脆的冰裂声,流过万壑千山。   他又来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翩雅地乘着骏马而来。   不管他骑的是骏驹还是驽马,被他的俊美一映衬下,任何事物都变得似乎比较高贵,就连他走过的草地,也随之产生一种不凡的感觉。   腰已微弯的老樵夫正在撒米喂鸡,熟悉的马蹄声令他抬起头来。   他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樵夫,顺手抛了块银子在他手上,冷然道:   “这些东西,替我保管一阵子。”   马上多背负了一个箱子,约莫尺许见方,看来有些沉。   老樵夫接了缰绳,慢吞吞地将银子塞进腰内的暗袋,以老得颤抖的手熟练地将马系上,喃喃道:   “没有用的,王爷……您还是回家享福吧,这么多年,谁见过通明宫里走个鬼影子下来?您是白饶了……”   他连正眼也不看老樵夫一眼,便一整衣裳,再度朝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老樵夫蹲坐在镇门石上,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叹了口气,便轻吟着古调,点着旱烟抽了起来。   这次他撑了六天。   六天后,还是被初春的严寒冻昏,差点被刚刚度过冬眠期的野兽撕成碎片。   当他由痛苦的梦魇中脱逃,喘着气睁开一双俊目醒来时,见到眼前低矮的木梁,他明白:第十七次的求访也失败了。   他痛苦地咬着嘴唇,遍体冻伤的痛楚更是令他难堪。   不管他在山门下如何哀求、如何说明自己求道的真心,这总是唯一的结果。   数年以来,为了见到司空无,在他数度送礼及求见失败后,一生从未尝过挫败的他,好几次恨得动用了无数人力,放火攻烧整座灵虚山,却总是一放火便下起雷雨。   他也曾暗中动员官府,以查访为由,派出大批兵员进攻此山,但总是徒劳无功。通明宫在肉眼看得见的远方,但是没有人走得到,好像是云间的幻影。   他总算明白了司空无的神通,最后他才想到苦肉计。   这些年来,他跟司空无耗着,一生中呼风唤雨的他,所有的信心与尊严几乎要被彻底击垮,养尊处优的性子也几乎要被磨光耗尽。   求道之路,真的如此艰难吗?如果要历经重重考验,才有拜师的资格,那么也应该告诉他必须经历什么试炼。而不是像这样,连机会也不给他!   老人扶起他,喂他饮下伤药。   “真是何苦……回去吧,回去吧!”   向来根本不理会老樵夫的他,这回的神情不一样。   “我不会回去了。”   “是吗?王爷,您的家人明儿定来接您,扛也要将您扛回去……”   “他们不会来了。”   老人持着烟杆的手停住,叹了口气。   那一叹之中的同情与不忍,乍然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他确定老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家中发生何事!   他撑起身子,注视着老人: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掀翻破被,摇摇晃晃地滚下炕,随手抽起柴堆上的一枝粗柴当做拐杖。虚弱加上遍身冻伤、裂伤,让他几乎站不稳,在喘气声中,挣扎着走向堆放他的行李之处,拔出了宝剑。   老人一怔,望着他。   当的一声,宝剑出鞘,他摇晃不稳地握着剑,喘着气道:   “如果……我一剑杀了你,会怎样?”   老人握着烟杆的手在抖,混浊的眼珠子望着他,流露出悲哀。   那是深沉的怜悯。   他惨笑了起来:“哈……我杀不了你的,你……你一直深藏不露……这些年,是不是你……你去通知人来带我回去?是不是你从通明宫把我带来这里,逼我离开?说!”   老人表情木然,咳了一声,粗哑地说道:   “王爷病昏了,由贵府到此山,至少要十来天,老朽怎么有法子通风报信哪?”   “那我问你,是谁把我带来你这儿?”   “唉……这些年来,老朽说过几十次了,有时是猎户,有时是采药人家,山上就这些邻居走来走去么……”   “哈,哈哈……”他的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惨,宝剑猛然挥去!   老人眼前一花,喀的一声,那多出来的箱子已被锋锐无比的利剑切成两半!   大把的粗盐散了一地,滚出两个人头。   一颗是如花艳妇,一颗是略肥的中年富媪。   “一个……是我结褵二十载的妻子丹阳公主;一个,是自幼的乳母虢国夫人……她们死了……”他的呼吸更急促,危颤颤地将宝剑指向老人,“死在我的剑下……这回,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老人的脸抽动了一下。   “如果……你不是已经赶到我家去过,怎会知道……发生过这等惨事?”他踉跄前进了两步,剑尖已抵着老人的颈子,“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来回这数百里……?”   剑向前一抵,他头发散乱,状貌憔悴,眼神有如疯狂,布满血丝。   “说!”   老人抬起下垂的眼皮,瞅了他一眼,自鼻间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哼。   对于刺在颈上的利刃,也毫无感觉一般,只是吸吐烟雾,白色的迷烟在老人的周围缠绕、缠绕,有如白鹤的飞羽,又像云海翻腾,而稳坐如山的老人,便是烟海中潜伏的龙。   “你根本毫无道心,”老人终于开了口,低沉地望着那两颗头颅,“廿载恩情,一世哺育,你都可以毫不迟疑地举剑杀了,这样的人,学什么道?”   “是你们逼我的!”   他厉声叫道,一剑便猛地刺来,老人身子连动也没动,举起烟杆一挡,便将他格得踉跄退倒,乒乒乓乓地撞翻了陶皿瓦器。   “弃绝人伦,无情无义,不可能得道成仙,最多只会学得一身术法之后,成为乱世的妖魔,我师又岂能收你这等魔物!”   “你师……?你……”他悲苦地望着老人,“你是……真人的弟子?为什么你有机会,我却没有?我的决心并不比任何人少啊!”   老人冷冷地转过了脸,径自吸着烟:   “机会是自己给自己的。这些年来,我悉心照料你,你却对我蔑视有加,嘿嘿……连救命之恩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要机会?”   他心头一震,原来那就是试验?   老人喃喃自语着:   “我早劝师父杀了你这天性浇薄之人,师父一再给你机会,你还不知改过,反而更变本加厉!家累牵绊你,你便杀之;将来师门牵绊你,你也会断之。见微知著,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是什么逼我如此?我的苦衷你根本不懂!”   “苦衷?哼!你以为吾师不知你所闯下的大祸?自作者,自受之,何来苦衷?”   他瞠大了眼睛,发起抖来,被困苦忧虑所折磨的脸上,依然还是那么英雅端丽,只有妖魔才能俊美成如此程度。   老人眉间抽搐了一下,尚且凡胎,便已具妖形,若是让他有了机缘,将成为何等祸害!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   “唉。”老人深沉地长叹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炉火的光辉下,老人的影子如此庞大,完全覆盖了狼狈地扶壁站起的他。   他惊惧地望着老人,老人手上的烟杆缓缓升出的烟雾缠卷,抽动,闪电一般扑向他。   颈间一痛,已被白烟紧缠住。   老人的手往后一拉,随着一声闷重的惨呼,他被烟绳吊上了半空,痛苦得拼命踢动双脚。   “趁你羽翼未成,不杀何待!”   被勒在半空中的他,不管怎么抓都抓不到那条致命的绳索,只抓到空空的烟雾,但是由老人的烟杆中所吐出的烟却真的勒得他无法呼吸,脑中嗡嗡一片,眼前也开始发黑。   “住手!”   刺目的金光照了满室,轰的一响,烟绳登时消散,他也由半空摔落,昏了过去。   那团金光似云似水,隐隐约约地飘出幽香。   老人翻身跪下:“参见师尊!”   “唉,你险些酿了大错。”金光中的声音慈和地说道。   “师父,此人的魔性难除,将是道门之祸。杀他虽然逆乱天数,但是有任何灾殃,都让弟子承担吧!”   司空无攸然太息,“痴徒!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为师的劫数,你将他带上通明宫吧!”   “师尊……”   “吾将收他为徒,以应此劫。”   老人脸色大变,师意已决,他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着那清圣的光辉远去。   让这具有魔鬼禀性之人,修习道门精华?以他绝顶的聪明和偏执,将来会成为什么灾难?老人一咬牙,什么天数,就让自己应这天数,粉身碎骨,能及时阻止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那也值得。   他举起了手掌,只要一掌,击碎他的天灵……   那昏迷的脸孔,纯真若赤子。   而那两颗女子的人头就在脚边,发出刺鼻腥臭。   这个人仙佛般端雅的面孔底下,根本是个魔鬼!   魔鬼也可能被感化为圣徒,也许师父能感化他。   这一掌,应该击下去吗?老人的手掌数度举起又放下,火光照耀下,额间渗出了点点汗珠。   终于,老人颓然垂下了手,抱起昏迷不醒的他,脚下幻出清风,电光般奔入无边的夜幕之中。   第一章 朱门竞豪奢   清镪数响,两把快剑斗作一处,很快地便分开,持剑两人同时往后跃,倒转剑尖,重新起招。   呼叱一声,剑光挥划,瘦长汉子的剑有如连珠,一步快似一步地逼近中年青衫道士。道士衣袂翩连,镪镪镪地几声,虽连连倒退,却一一接下了剑招。   广阔无比的大厅之上,地面以紫梨木铺成,两旁各有三层座阶,均铺着锦垫,坐满各式衣着的宾客。宾客之中,有的富贵华丽,似乎是贵族显宦;有的儒雅风流,大有名士气概;有的戎装武靠,更有道教、佛教人等。乍看之下,任何人都很难说得出这是个什么样的聚会场所。   两行高阶的前方首座,明珠照壁,罗衣执扇,坐在貂皮铺成的数层华座中的,是个锦衣少年,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容貌端丽,眉宇间有股睥睨高傲的骄气,身边还侍立着几名穿着官袍的护卫。这少年正是安西将军、桂阳公刘义真,他虽然年龄尚幼,已身居显要,手握关中一带的所有兵马调度重权,也是在场最有权势之人。   坐在少年下首的中年人,面目清雅,身穿酱紫色蜀锦宽袍。他望着厅中的剑斗,不安地抬手缓缓抚着须髭,紧盯着面前的激斗。   道士的剑势往上轻挑,便将瘦长汉子直刺而来的势子化去,逼得他回转剑身,再作抢攻。而道士下盘稳固,不疾不徐地或挑或挥,封住了对方的数记快攻,汉子的剑越来越快,座中有些人却已经转过脸,不再看下去,拿起身边紫檀案上的酒盏,悠闲地饮着。   他们已经看出这名瘦长汉子输定了,失去了法度与攻略,剑法再快也不足惧。   刘义真眉间一扬,见瘦长汉子尽是进攻,而道士只是倒退,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更专心地看着厅中的斗剑,忍不住喝了声:   “好个剑骄鹄,英雄也!”   刘义真身边几名卫士装扮的汉子跟着喝了几声采,以呼应少年的叫好。   瘦长汉子的剑势虽极快,也自知败象环生,他早已察觉在场群雄态度间的冷淡,都等着看他落败,桂阳公刘义真的这声助威反倒令他脸上闪过一丝羞稔之色,他随即一咬牙,气贯手腕,嗤的一声,挥去的剑发出破空之声,带着白霜霜的剑气,疾刺道士。   道士挥袖迎去,猛烈的剑气刺穿了道士的袍子,而道士已借着迎上前的这一步,将剑逼近了他,点着他的咽喉。   “着!”   道士叱道,旋即收剑后跃,将剑尖朝下,双手抱着剑柄对汉子一揖。   瘦长汉子仍持着剑,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否要结束这一场比试。   刘义真一怔,显然没想到他所看好的剑骄鹄会一招落败,刘义真的神情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感到面上无光。那穿着蜀锦酱紫袍的中年人一见到刘义真的神情尴尬,立刻态度自然地笑道:   “呵呵……精彩!精彩!若非剑大侠手下留情,剑只刺穿了衣袖,炅玄子这一臂已经丢了。”   刘义真不悦地冷然问道:“那么是谁胜了?”   中年人抚须笑道:“剑大侠的剑先刺穿了炅玄子的衣袖,大家都看见了,自然是剑大侠技高一筹。”   刘义真立刻转怒为喜,道:“炅玄子这道士也有些门道,与剑骄鹄不相上下,只不过稍慢了一点,败得可惜。”   退回右边座阶的炅玄子脸上,微微露出一抹蔑视,也不争辩输赢。在场群雄皆知这只是主人给刘义真面子而缓颊的场面话,也都不以为意。   中年人微笑道:   “刺史说得是。这又是在下输了,来人啊!”   一声喝唤,堂外四名家僮,两人抬着一具平几,一共两具,其中一几上堆着几匹缎锦,另一几上则以锈垫衬置着一对玉碗,薄得几乎透明。家僮将两几放在左边座阶下,此地已陈列了七八个放满了财物的几案。   “愿赌服输,刺史,这对玉碗还过得去么?”   少年看都不看,傲人地一笑:“长安乃历朝首都,应是人才济济。还有什么高手,尽管请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老夫这回可要输个精光了,我看这些什物,不劳刺史带回,不如在下将府库钥匙,打造一副,送到刺史府上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你怕输光,就叫些厉害的高手出来,别暗藏实力。”   中年人脸上仍带着客套的笑容,但是不少人也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中绝不好受。   他不是爱惜这些财物,五世富豪的云萃,不管长安几度沦于异族,不管战争如何侵凌,他总是能以灵活的手腕居中获利,有如陶朱公般传奇。而他并不以赚钱为唯一的目的,世居长安的云萃总是定期开仓施舍难民,聘用了数十名医者四处免费为人民治病疗伤,与占领长安的朝廷官员疏通打点,好约束官兵不可劫掠某些已经经不起劫掠的地方。   他能做的有限,但已是长安人民所尊敬的富豪;也因此赢得了武林豪杰的交情。   义者不富,这项定律不适用在他身上。   赚取钱财之后,他最想买的东西,就是“义”,他尽量地赚钱好买更多的“义”,能以钱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他赚钱的目的。   今天这场盛会,也是他散了无数金钱、费了许多人面,才办得起来的一场宴会,本以为可以买到国家之义,却成为这样的场面,怎不教他悲哀。   自从晋怀帝永嘉以来将近百年,首都西京长安几度失陷于匈奴、羯、鲜卑等异族手里,关中百姓仍以汉人为多,在异族的统治下,不免有抑郁之悲,其中还有不少汉人被迫迁居陇上屯田,离乡背井。   盼了将近百年,越盼晋朝迁得越远,竟将首都东迁至建康,朝廷积弱不振,后来又有桓玄作乱,自顾不暇,眼看着更不可能收复长安,关中百姓几乎都已经放弃了回归的希望。   想不到京口出名将,小字寄奴的刘裕率师北伐,先平南燕,再平卢循之乱,更收复洛阳,乘胜挥师二渡北伐,竟将羌族所建立的秦给灭了,收复了长安。   关中百姓的振奋之情,可想而知。   晋军大胜的消息,令流亡陇上的居民们又冒死逃回关中,希望回归汉人天子的晋朝。刘裕班师返回建康,并遣派最疼爱的次子桂阳公刘义真,担任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领重兵守于此地。   桂阳公刘义真生性聪颖,文才华瞻,也交结武林高手、修道之士,可谓多才多艺,刘裕对他的疼爱冠于诸子。虽然他只不过十来岁,也让他掌理大权,负责镇守长安。然而,刘义真不知天高地厚,骄纵成性,担任刺史以来,对左右亲信的赏赐没有节制,放纵手下四出劫掠民间,十分教长安百姓失望。   云萃乃长安首富,也是中原世族,他办下盛宴的目的,便是让刘义真交结流散于关陇的汉人高手、武林豪杰,以期为晋室出力,一同击退异族,让长安不再沦陷。然而,刘义真与他所带来的亲信们却态度骄傲,目中无人,将云萃当成了投降之地的一名普通富翁,也将看在云萃分上而赴席的武林豪杰们当成斗犬斗鸡一般,起哄着要比武下注,令云萃十分为难。   幸好有些较达观的高手们愿意拉下脸,陪刘义真的亲信们比划比划。这样的比斗,自然不能认真,高手们也不计较输赢。耳中听着刘义真骄狂的夸口,人人暗笑有之,失望有之。若非刘义真的父亲,乃是宋王刘裕,收复了长安的大英雄,谁也不容这样的毛头小子在此胡言妄为。   云萃见在场群雄皆已神色懒嫚,对刘义真的比武提议,看样子已无人愿意曲意附和,便开口道:   “刺史府中高手如云,令人大开眼界,草民已备下薄酒,请刺史移驾就席……”   不料刘义真还是兴致勃勃,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听说关陇一带所有的高手,今天都在场了,不让他们大显身手,那可多无趣!再来比比!我手下除了剑骄鹄,还有更厉害的没下场呢!大家就来比划比划,热闹热闹!”   一听刘义真竟把这些一心报国而前来投效的高手当作取乐之辈,众人已纷纷露出怒容,云萃更是忧心不已,急着想转移刘义真的一头热,正想开口,刘义真已喊道:   “耶益孤勒!”   从左侧座阶中走出一名羯族勇士,手持两对奇形怪状的长钩,这对长钩的一端弯曲,尾端尖锐,在握把之处,做成四指可以穿过的护手,护手上倒镶着一把月镰状的弯刃。镰钩外仰,发出蓝惨惨的钢铁光辉。   刘义真笑道:“耶益孤勒是我爹平燕时,弃暗投明的高手,我养在公府中以来,罕有敌手,你们谁自愿跟他比试?胜者本公有赏!”   右侧座阶上的豪杰们意态阑珊,自顾或饮酒,或木然低声交谈,谁也不想出去耍宝。刘义真更是得意,笑道:   “没有人敢出来吗?嘿!本公赏锦缎五十匹,败亦赏三十匹!”   普通人家倾一月生活之资,也未必买得起半匹的锦缎,这三五十匹对刘义真而言,只不过有如丢只骨头喂狗。群侠虽未必富有,但也不屑去要这样的财物,自然没有人动上一动。   刘义真笑道:“这对钩镶样子凶猛,本公晓得你们见了丧胆。哈哈,我爹靠耶益孤勒这些高手,一战便灭了姚秦的天下;胡人统治此地近百年,才总算见到真正的武艺了!”   众人脸色已很难再维持着漠然,均感刘义真是有意羞辱他们屈顺于胡人,正有人要说话,云萃忙道:   “宋公武德彰扬,乃天下之幸!今日已尽兴,另日再比吧!”   “欸,你真的舍不得这些赌注?哈哈,本公不要你的,今日开心就好,叫人搬了回去,算大家做个朋友。”   云萃没想到这位刘公子说出这乱七八糟的话来,更是头痛,如果不收回,刘义真会不高兴;如果收回,刘义真的亲信武士们会不高兴。如果当场赏了这些亲信武士,又给了刘义真的心腹落下收买人心的话柄。   云萃堆笑道:“刺史厚意,在下岂有这老脸皮收回去?如今正是军库急需之时,刺史何不代在下捐予府库,以充兵资?”   刘义真漫应道:“很好,就这样办。”   抬手便命几名卫士将堆积如山的财宝扛了下去,扛下去之后也没有人会追问是不是真的送到兵库里去了,刘义真身边的武士亲信们都露出喜色。   “怎样?谁愿出战?不论胜负,本公赏一百匹!”   没想到他还是执意要比,云萃急得脸色微变,笑容僵硬。本来众高手看在云萃面上,还愿意下场玩玩,刘义真以财物相辱,却打死不会有人肯出场了。   众人神色懒嫚,刘义真再天真也看得出来,不由得转喜为怒,道:“没有人敢出战吗?才比过三场,中原就没有人了?”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道:“中原高手都死光了,哪还有人?宋王是靠羯族走狗克复长安,还是靠死光的长安人克复长安?”   刘义真一听,气得推几按剑,道:“大胆刁民,出来!”   刘义真如此生气,众人听见那人说的话,却更生气。事实上刘裕能灭秦,功劳最大的是龙骧将军王镇恶,他本是长安人,武功绝伦,性情豪迈。然而却在取下长安之后,被刘裕的心腹私下加罪杀之,死得莫名其妙。此事令长安居民都非常痛心。   一道灰衫从座中飘出,立于堂中,是名灰发老者,手持拐棍,脸色红润。刘义真见他身手飘逸,登时生出爱才之心,道:   “好俊的身手!你跟耶益孤勒比比,胜了,本公不计你的罪,还要重重赏你!”   云萃认出这是隐逸山林已久的孤拐翁,他心性高傲,出口尖酸,向来就是个孤僻之人,这次不知为何,听见自己广发武林帖,居然不请自来。云萃自是小心接待,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说出激怒刘义真的话语,令云萃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头。   其实,令云萃伤脑筋的不只这种状况外的人物,从刚才开始,长坐于云萃身后的少年就一直蠢蠢欲动,好几次被刘义真的话激得想跳出去大显身手,教训教训他。但总是他气息一不稳,开始有要动作的样子,云萃就反手一打,打得他的腿都快站不直了。这两人的皮里阳秋,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   这少年是云萃的独生爱子云拭松,虽不像刘义真那样尊贵,身为首富独生子的云拭松,自小也是一呼万诺,桀骜不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气。只是家教有方,他本性又爽朗正大,因此还算得上规矩。   听见孤拐翁放声讽刺宋王刘裕,云拭松只知暗爽在心,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历,便一心向着他,暗中希望孤拐翁大显身手,教训得这批显贵灰头土脸,好一出恶气,完全不懂父亲此时心里急成什么了。   孤拐翁却没有动手,长眉微轩,冷峻的目光往刘义真脸上一扫,冷然笑道:   “宋王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驻守长安,看样子长安也守不久,你这小鬼爱热闹,等夏国铁蹄攻破长安,把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抓去夏国军营里好好整治整治,就真是热闹了!哈哈哈!”   说完,孤拐翁拂袖便往外走去,连告辞都懒,刘义真更是火大,喝道:   “大逆不道的刁民,竟敢说出这等通敌谋反的獗词!给我拿下!”   云萃未及阻止,门边的众卫士已一拥而上,只见群卫一扑,接着砰的一声,尽是“哇”、“啊”痛呼,众卫士已被弹开,碰碰撞撞地倒了一地。   孤拐翁的身子连晃也没晃一下,依然笔直地朝外走。   倏的一声,一道锐气自孤拐翁耳边划过,孤拐翁侧头闪开,紧接着呼呼风响,尽是锐利的刺杀之声。耶益孤勒手中一对钩镶,快如闪电地封住了孤拐翁的退路,孤拐翁被逼退一步,上身后仰,高举木拐,格挡住疾挥下来的双钩。   他的拐杖上高低横出了两节握把,正好将一对钩镶扣住,耶益孤勒使劲要拉回,孤拐翁手上的木拐左牵右拖,令耶益孤勒怎样都抽不出自己的兵器。一股羯族的血气发作,放声大吼,吼声震天,屋梁上的灰尘沙沙掉落,令众人大吃一惊。云拭松急忙掩住双耳,被惊吓得张口结舌。   孤拐翁也被这如巨雷般的一吼,震得心口一麻,拐杖险些落手,暗道:“这羯狗有两下子!”连忙运起真气,握着拐杖的双手一拖,将耶益孤勒拉得踉跄前行几步,冷然道:“会叫的狗不咬人,今日叫你这走狗领教老夫的打狗棍!”   说着,掌间一震,蹦的一声,耶益孤勒居然往后倒飞,重重地摔在地上,宛如被高手打飞出去,而那一对钩镶也已握在他的手上。原来耶益孤勒一直用力地拉扯,想以蛮力扯回自己的双钩,孤拐翁运用柔力解开扣缚,再略施上一点内力,耶益孤勒便被弹飞。   耶益孤勒摔得极重,哇啦哇啦大叫着,马上就一跃而起,挥着双钩又杀了上来。孤拐翁哼的一声,并不出拐,身形如鬼似魅,在堂中飘忽游移,耶益孤勒东扑西扑,怎样也打不中他,更是愤怒,气得吼叫不已。突然间“啊!”地叫了一声,身子挺直一弹,原来是孤拐翁一杖打中了他的屁股。   “打你这狗屁股,叫你夹着尾巴!”孤拐翁说道,身子也已飘开。   耶益孤勒气得几欲发狂,追扑孤拐翁的动作也更大,却又是“哇!”地一叫,臀部再挨一拐。而孤拐翁身影飘忽,状甚悠然。   云拭松看得有趣,再也忍不住拊掌而笑,刘义真怒瞪了他一眼,暗中决定必要报复。刘义真这一眼,看在云萃眼里,知道已结下事端,不由得心下黯然。   自座中不知何方,闪出一道紫光。   孤拐翁左腿一痛,触电般一震,耶益孤勒正好回身一挥,钩镶的尖锥立刻击中孤拐翁,刺入他的胸间,一拔出便鲜血疾喷,孤拐翁连忙回杖相抗,格退耶益孤勒。   刘义真见耶益孤勒一击中的,兴奋地击案叫道:“好!杀了他!本公重重有赏!”   刘义真说着,开怀大笑了起来,但席中群侠已看出是刘义真身后的一名手下放暗器伤人,皆忿忿不平,一时众人哗然激动,再也忍耐不住,纷纷叫嚷着:“放暗器的小人!”“卑鄙无耻!”“比武能这样鬼祟的吗?”“用暗器伤人,胜之不武!”更有的豪侠嘴里已吐出不干不净的骂人之词,骂到了刘义真的父母祖宗。所幸刘义真正沾沾自喜,没把众人的叫骂听进耳里。   孤拐翁胸间被钩镶刺中虽深,只是皮肉之伤,他的左腿却渐渐酸麻,动作也不灵光,只能举杖捍格,与对手交缠。方才那道暗器刺中他的左腿,暗器显然喂了毒,才会使他全身渐渐麻痹,与耶益孤勒越是缠斗,麻痹的部分越形扩大,居然整个左半身都渐失知觉,握杖的手力道也少了大半。“噗”的一声,又被钩镶上的弯钩钩住,力道一带,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众人更是群情激愤地吵嚷着,云萃见场面一时无法收拾,急得满头大汗,束手无策。在群雄愤怒的嚷叫声中,孤拐翁再中一钩,踉跄而退,血珠大颗大颗地滴在地上,正要开口大骂,一道黑影倏地闪至眼前,疾点中孤拐翁的心口,孤拐翁一阵气闷,声音吐不出来,定眼一望,眼前的人居然是云萃。云萃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在座中一见孤拐翁的脸色,猜也猜得出他绝对要骂刘义真什么不雅的话,趁着他还没说出口,及时跳出去封住他的穴道,免得不可收拾。   云萃将孤拐翁往身旁一拉,有他挡在前面,耶益孤勒这一击当然不能打在他身上,只得停在半空。   云萃向上首道:“刺史手下,高人辈出,难怪王师所过披靡。胜负已分,不必再比了。”   刘义真冷笑道:“这老头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与反贼定是一党,云老爷,这已是国法,不是好玩了。”   云萃不与他辩解,了解对付少年心性,只要顺着他,过一阵子他也会忘了,便笑道:“刺史明察,这反贼且容老夫收押下去,另日再押入官中待审。”   刘义真得意地笑,手一伸,旁边的亲信便递上一个锦囊,刘义真掂了掂,便将锦囊往地上一抛,袋口散出一大把金子、明珠,照得众人眼前都花了。   “哈哈,本公说过,谁敢跟耶益孤勒比划的一律有赏,本公向来赏罚分明,老头,这是赏你的!”   孤拐翁“呸”的一声,骂道:“小杂种,谁要……”   下半句还来不及说,便被云萃的眼神挡住,向来不卖人情的孤拐翁见云萃的着急之色,也不忍心再让他为难了。   云萃拉着孤拐翁退至一旁,招手唤来两名家丁,扶他退出外面的阶下,由一名僮子小心地一一捡拾起地上的金珠收回袋中,呈与云萃。   刘义真自得地饮了口酒,笑道:“还有谁要出战?”   说着,又是一扬锦囊,想必囊中又是价值连城的金银。   捡拾金珠的僮仆脸色一动,再也掩不住心动之情,转头望向刘义真,正要开口,还是拼命忍耐住。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刘义真见了更是有趣,笑道:   “这小孩也想出战呢,哈哈,你若胜了,这就赏你!”   不料僮仆怯怯然说道:“大人……此话当真?”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这名少年看起来不过十来岁,浓眉大眼,肤色黧黑,似乎有几分鲜卑血统。   刘义真由调侃的样子变为惊异,但立时挑眉冷然道:   “云老爷子,贵府人家规矩可真是教本公大开眼界!”   云萃认出这是园里帮忙浇花种植的仆人,一向手脚干净,沉默老实,由于今日场面大,才临时将他调来使唤,不料他年幼不懂事,居然在此时说出不合身分的话来。   云萃脸色一沉,叱道:“柳衡,下去!”   那名唤做柳衡的少年难掩不服,嗫嚅着说道:“我练过剑……”   此言一出,刘义真和身边的卫士们同时哈哈大笑,指着柳衡,挤眉弄眼,嘲讽有加。   云萃气得指着门外叱道:“奴才,滚出去!”   柳衡似要抗辩,内心挣扎了几番,终于压抑住,向众人行了个揖,低着头便要退出堂外。   被押在廊下的孤拐翁扬声道:“嘿嘿,姓刘的小杂种,你说的话都是放屁!刚刚叫人放暗箭射我,害我失手,现在你又怕什么?怕人打断你这头羯狗的狗腿,就叫你手下放毒箭的人出来射死我徒弟,省得你自个儿丢人现眼!”   刘义真一听,大声道:“站住!”   柳衡立刻站定,看来果然十分想求战,若不是有万全的把握,一个小小孩童如何会有此举?在场众人均感诧异,座中高手们细细打量,只觉这名少年动作虽然灵活了点,但是什么根基也无,怎么看也不像习过武艺。   刘义真道:“哼,看不出你这个小鬼,是这名要犯的徒弟,都是一党的逆徒!”   柳衡一听要抓他入官,吓得脸都白了,扑通跪下道:“小人不是他的徒弟,小人不认识他,请刺史明查!”甚至用力叩了几下头,十分惶恐。   孤拐翁骂道:“别跟他求饶,没的堕你师父威名!”   柳衡急得叫道:“我不认识您老爷子,您别乱说害我。”   武林群侠更确定他不可能学过武,如果他真的拜师学艺过,那么多多少少会知道一点江湖规矩,孤拐翁故意出声给他机会,他若是真的有一点江湖道义,就算不便认他为师,也应该拍拍胸脯,与孤拐翁一同担罪。但是他马上求饶撇清,完全是个市井小民的做法。   他这诚惶诚恐的样子,颇投刘义真的脾性,刘义真扬声笑道:   “你想比武?”   跪在阶下的柳衡不安地点了点头。   云萃长叹了一声,实不解为何这小孩会这样不知好歹。   果然刘义真扬着手中锦囊,笑道:“不管输赢,这个都给你,可是万一你被打死了,那可就用不到了。”   柳衡叩头道:“小人知道,求刺史让小人试试。”   “你的剑呢?”   “小人……没有带剑来……”   刘义真一使眼色,对侍卫道:“借他一把!”   一名佩剑卫士立刻解剑递给他,柳衡双手一接,便差点将剑摔落地,像是没想到剑这么重。众人一看,更是万分惊异,他的架势,根本是连剑都没碰过的架势。   柳衡双手捧着剑,面露难色,道:“启禀刺史,小人用不惯这样的剑……”   刘义真冷冷地问:“要什么剑,自己去拿来!”   “是!”柳衡叩了个头,便奔了出去。   众人以为他要拔脚逃走,有的人还探着头朝外张望,看柳衡是不是真的跑了。   只见柳衡奔到园中,扯下一条垂柳,搓去叶片,便奔入堂中,将柳枝一横,道:“这是小人的剑。”   刘义真怒道:“不知死活的小子,你敢戏弄本公?”   柳衡又是跪倒,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连孤拐翁也觉有意思,纵声大笑:“哈哈哈……师父拿大棍子打狗,徒儿拿小棍子打狗,咱师门渊源,你还敢不认师父?”   柳衡急道:“老爷子,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不要牵连我!”   “呸!小子,你认了我这个师父以后,自有你的好处,怕什么?”   “我……我要奉养母亲,不能拜要犯为师!”   孤拐翁怒道:“要犯?嘿嘿,老夫最爱犯法,杀官兵!你不,我偏不容你不!”   说着便一跃而起,要往堂中冲来,几名家丁哪里是他对手?砰砰两响,已被震飞退开。孤拐翁冲进堂中,他一身鲜血淋漓,面目狰狞,吓得柳衡连滚带爬,叫爹喊妈,拼命退后。   见到这乱象,刘义真与侍卫们都哈哈大笑,开心地喧闹叫好,云萃虽然心急,但是如果这场胡闹能让刘义真忘了比武的事,不再为难众侠,那反要感谢这闹场的小僮了。   孤拐翁只是要强力抓住了他,逼他当众喊声师父,以出一口气罢了。以他孤僻暴躁的个性,绝不会收徒自找麻烦,况且柳衡并不讨他喜欢。   柳衡年纪尚幼,见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害怕得只懂要逃。孤拐翁伸手一抓,便拉住了柳衡的手,柳衡手中细枝一挥,噗地刺中孤拐翁的手腕,顺势一挑,击取双目,逼得老人往后一仰,也放开了手。   孤拐翁怔住,“咦”的一声,又扑上前揪他,柳衡手肘一屈,手势虽是收曲,手腕却略往下沉,使得柳枝向前挥抚,有如被轻风吹动一般,美妙轻逸,却不偏不倚地“啪”一声,又一剑拍在孤拐翁脸上。   以孤拐翁的武功身手,被一个称作“少年”都还嫌太大的小孩子给连中两击,而且两招皆中要害,如果少年手中之物不是柳枝,而是真正的宝剑,又会是什么情况?众人皆难掩异色,专心地看柳衡的动作。   柳衡往后大退了好几步,叫道:“老爷子,小人不是故意冒犯,您大人大量,恕小人一回吧……”   背后的卫士将他往前一推,笑道:“去!再露两手!”   柳衡被推得往前踉跄几步,孤拐翁又已伸出手擒拿,柳衡只好回手一击,柳枝有如摇摆的龙蛇般,轻轻地一转,便咬向孤拐翁的咽喉,孤拐翁举手要扯住柳枝,柳枝却已一溜,又“啪”地打中了他的老脸。孤拐翁连中三击,简直是不敢相信,不自觉地施展出内家的轻功,在柳衡身侧滴溜溜地转了起来,寻隙要抓住他。而每一出手,柳枝就不偏不倚地挥来。就算他在柳衡背后,柳枝也绕过他的肩,柔和地拍拂而至,势道虽柔,又隐藏着一股锐气,逼得孤拐翁抽手。   柳衡渐渐使得顺手,柳枝的挥洒也更加飘逸,或转或击,柔似鞭,利如剑,自在如意。柳衡的动作极少,几乎只有笨拙的闪躲,但是手中的柳枝却像是活的,自由地变化灵动,忽而缠绕着攻击孤拐翁,忽而转动为圈,护着柳衡周身,穿梭游移,咻咻划空之声,有如奔窜的飞狐嘶叫,使人眼光几乎无法转开。   座中一名蓝衣剑客眯起眼来,目露凶光,突然间纵身跃入堂中,一掌拍向孤拐翁。   孤拐翁反手便挡,剑客与孤拐翁双掌对上,发出轻响,双双被震得微退,剑客腰身一扭,已插入孤拐翁与柳衡之间,他并不转回身,笔直地倒退,反手要抓柳衡,柳衡一个不防,被他点住檀中穴,登时气息一闷,差点晕了过去。   剑客的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便揪住倒下的柳衡的颈后衣领,一把提起,便要往外奔出去。倏地一支木棍横在眼前,又被逼退。   孤拐翁横棍在前,冷笑道:   “你看出这小孩的门路,要抓他逼问剑术哪来的,是不是?”   蓝衣剑客斥道:“哪来的,总不是你老孤拐教他的!我看不惯你欺负一个小孩子!”   孤拐翁大笑,“哈哈……天要下红雨了,你赵一白,向来不分青红皂白,何时讲起道义?这小孩子的剑法高明,你岂有不眼红之理?”   蓝衣剑客被说破居心,却怎么也不肯放下柳衡,道:“哼,我倒奇怪你这个老孤拐,向来躲着不见人,今日怎么从泥巴里爬出来了?原来是早有预谋,为这小孩来的。”   孤拐翁怒道:“我根本不知他会剑法!”   赵一白冷笑道:“是么?不知道,何以一开口就要认人为徒,拐骗小孩?只是人家不领你的情!”   云萃上前道:“赵大侠,老尊翁,二位有话好说,这僮子是在下舍中使唤,若是二位有话问他,尽可在寒舍小住几天,慢慢地问,别伤了和气。”   赵一白却依然不放,道了声:“岂敢叨扰,后会有期!”便以轻功抓着柳衡跃出去。   座席中飞出一道寒光,倏然划断柳衡的衣领,柳衡砰的一声,落在地上,赵一白已跃出堂,只好又跃了回来,对着座中怒目而视。   只见前座中的一名中年文士意态安闲,宽袍长带,腰间也佩着剑,但他的气度却像个得道仙人般俊雅,只不过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忧郁之色,而使得他的神情看来有些迷蒙和心不在焉的样子。   一望见那人,赵一白本来气焰甚高,也顿时收敛,不安地望着他。   众人认出这是多年前弃道还俗的剑客封秋华。传闻中他修道有成,能排空御气,遨游于云海之间;但是多年前不知为何还了俗,不再修道,之后便没有他的消息。自从众人见到他也在座,都感到云萃的人面果真够广够重,居然连这等出尘高人都能请来。   此时他已出了手逼赵一白放下柳衡,不知他的打算是什么?众人都想看看传说中的封秋华展现身手,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屏息以对。   就在封秋华神情一动,好像正要开口时,刘义真已大声道:   “通通给本公住手!”   众人一愣,封秋华也微微一怔,旋即淡然以对,又不打算说话的样子。   好不容易可以见识一下传闻中的高手,却被刘义真打断,所有的人通通对他怒目而视。刘义真本来玩得高兴,直到后来众人自顾场中打斗,竟将他这个桂阳公、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完全不放在眼里,十分不悦。身后的长史马上上前道:   “大胆刁民,在桂阳公座前喧闹打斗,还有国法吗?通通退下!”   刘义真冷然道:“本公没许动手,就不许动手。小孩子,你的剑法哪里学的?”   原本想要干脆拂袖而去的赵一白一听刘义真问这话,马上打消主意,立在原地要听,被刘义真的卫士推到一旁,也不以为意。   柳衡发着抖,道:“我,我自己学的……”   “哦?你很聪明,剑法很好,要不要跟耶益孤勒比比?”   柳衡急忙用力点头,又跪下道:“请给小人机会,领大人的赏!”   众人一听,都有些失望。想不到这小小的剑道奇才,品色如此卑下,为了赏银而求宠于显贵。   “哈哈……拿去吧!”   刘义真将锦囊丢给他,柳衡连忙爬上去紧紧抓在手中,不停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你不必比了,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给我讲你这剑法。你跟着本公,富贵少不了你的!”   柳衡喜色难掩,既得意又欢喜,叩头叩得更用力,口中说着:   “多谢桂阳公,多谢桂阳公!”   见到少年如此趋炎附势,众人更是皱眉掩鼻,不愿再看这幕丑戏。   云萃连忙躬身道:“在下已备盛宴,请刺史公移驾!”   刘义真笑笑下座,左右替他披上貂裘,刘义真下巴一扬,道:“小孩子,你也来!”   柳衡巴巴地跟了上去,对刘义真而言,柳衡就如同一个新奇有趣的新玩具一般,因此刘义真身边亲信也都识相,自动让出地位,让柳衡能紧跟在刘义真身边。   云萃亲自护送着刘义真及一行随从前往开设筵席的大厅,酒菜齐备,歌舞声色之娱自不在话下,令刘义真及一行人皆十分尽兴。刘义真在比武中大出风头,还得到柳衡这个高手,更是满心欢喜,在酒宴里眉飞色舞得意非常。云萃始终小心应对,但眉间难掩忧色。   筵席直到深更半夜仍未散去,刘义真已有几分酒意,召手要柳衡过来,低声问:“小孩子,我问你,刚刚坐在云萃后头的小子,叫什么名字?”柳衡忙答道:“他是我们公子,叫云拭松!”刘义真呵呵冷笑一声,道:“云拭松?他刚刚竟敢耻笑本公,此辱不报,本公威名岂不如同儿戏?”   说着,刘义真神色间带着一抹不善的笑意,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第二章 凝霜殄异类   云萃忙着招呼刘义真等人,云拭松便负责在偏院款待群雄。他生性豪爽,和这些草莽英豪非常投缘。偏院的酒宴里没了刘义真的贵族派头,群雄更是放怀划拳喝酒,呼卢喝雉,叫嚷吵闹声喧腾了一晚,也毫无顾忌地大骂刘义真的臭架子和官威,人人皆骂得尽兴、喝得开怀。   直到将近天明,云府中的偏院所摆设的酒席也渐渐散去,云拭松已大醉,摇摇晃晃地送群侠至门口,和众人一一道别之后,才扶墙而归。云家管家要扶着他,云拭松摆了摆手,呵呵笑道:   “我……没醉!你……去歇着吧,我自个儿还能走……!”   管家还欲再扶,云拭松有几分火大地推开了他,喝道:   “老奴别多事!忙你的去!”   说着,云拭松便摇晃不稳地朝后院走去,管家知道少爷脾气强,也只好袖手由得他独自往院内走。   云拭松转入后堂,一时酒意难支,扶着树跌坐在地,口里喃喃说道:“刘义真……什么桂阳公……呵!那臭架子看了就讨厌……要不是爹怕事……我……早就给他两耳刮子,管他是不是宋王的兔崽子……”   云拭松醉言醉语,睡眼迷蒙,浑然没察觉眼前已悄悄被几人包围。   那几人正是刘义真的侍卫,他们互视了一眼,讪笑地踢了踢云拭松,云拭松睡意正浓,推开其中一人的脚,骂道:“叫你这奴才别扰我,你聋了吗?”   这时,只听耳边响起刘义真的笑声:   “云公子,你说谁是奴才?”   云拭松一愣,睁眼一看,这才看清眼前众人,除了刘义真,以及他身后的柳衡之外,几名护卫团团包围着他,有的持刀佩剑、有的带弓箭,或是其他各色武器,神情间皆带着不善的笑意。   云拭松酒意略醒,扶着树站了起来,冷看着刘义真,道:“我说谁是奴才,谁认了就是谁!”   刘义真冷笑道:“你们做了外族的顺民这么多年,早就奴性入骨了!今日你又和那个拿拐杖的老头,朋党为奸,私通外敌,这可是抄家灭门之罪!我爹克复长安,绝不能容许你们这种毫无节操的小人败坏汉风!”   云拭松听了顿时满腹怒火,叱喝道:“呸!谁败坏汉风了?收复长安的是长安人,你来这里坐收渔利耍威风,还谋害龙骧将军,当天下豪杰都是奴才!你凭什么?就凭你爹是宋王?”   刘义真笑道:“没错,我就凭我爹是宋王!不要说这长安,整个朝廷都是我刘家的,我爹说谁做仆射,谁就做仆射;我爹任谁当将军,谁就当将军,就连皇帝都不敢吭一声!你这小小的云府,就算我不高兴,也能一把抄了,到时候你家女眷都赏给我的侍卫取乐,叫你来给柳衡洗脚,你也得乖乖的洗!”   一旁的卫士们也跟着哄笑,云拭松气愤不过,大喝一声,就朝刘义真扑去,当胸打了他一拳。刘义真一时猝不及防,被云拭松这一拳打中心口,跌倒在地,云拭松扑了上去,踩住刘义真的脸,喝道:“看谁给谁洗脚!”   刘义真大惊,身边的护卫们也急忙怒吼着:“大胆狂徒!”“不要命了!”   护卫们扑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云拭松,刘义真的脸被踩得都是污泥,气得脸色铁青,跳了起来,吼道:“把这小子的脚给砍了!”   护卫们压住云拭松,拔出刀来就要往云拭松的脚砍去,云拭松大惊,慌急之中双臂一屈,使出柔劲甩脱护卫,拔脚便跑。刘义真怒吼道:“不中用的东西!把他给我抓回来,本公要亲自断他手脚,让他知道利害!”   众人齐应,朝着云拭松追了过去。   云拭松被激得酒意全消,边跑边想道:“糟了,我竟然踩了桂阳公的脸……万一他真的抄了咱们家,可怎么办?”   云拭松听见身后卫侍们的阵阵怒吼,有人喊着:“云家臭小子!再逃就抓你爹去牢里代你受罪!”“你这小鬼已经犯了抄家灭门的大罪,想逃哪里去!”   云拭松越听越害怕,脚下不由得跑得更快,他毕竟还是个少年,从未闯过如此大祸,边跑已不由得边哭了出来,满脸是泪,却不敢稍停。云家深苑范畴甚广,有几处废园是连云拭松自己都很少经过之处。此时他慌不择路,绕过几处水亭,竟转入云家旧祠。但见此处古木蔽天,荒草高逾腰际,阴暗不见五指。云拭松隐约记得这里有座祠堂,小时候他闯了祸,总是躲在那里,绝对没有人找得到他。慌乱之中,云拭松凭着记忆,果然找到旧时的那座祠堂。   但见黑暗之中,那座高祠巍然矗于枯木林间,虽已陈旧黯淡,却仍有股沉重庄严,宛如沉默的帝王陵寝一般。基石上爬满龙蛇之迹,老藤顺着墙面攀爬着,掩盖半边石墙,叶影枝桠中显露出的窗棂,透出古木的幽幽淡香,两旁矗立的翁仲石像也神情端凝,似乎正守护着这座废祠。   云拭松推开祠堂沉重的铁铸大门,铸铁上虽灰土斑斑,被云拭松的手抹过之处,尘土底下的铁铸乳丁竟仍散发出沉厚浑然的光泽。这时只听身后的卫士大叫着:“小鬼逃往那里去了!”   云拭松吓得忙奔入祠堂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却凭着隐约的记忆钻进后堂,躲在后墙的一处高龛底下。高处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只灰暗陈旧的巨大铁箱,上面蛛网遍布,已缠得铁箱外观上只显出一层白雾。   刘义真和柳衡以及卫士们追至废院,一见到古木参天,处处伸手不见五指,追进去也不见得找得到人,刘义真不由得大怒,喝道:   “姓云的小子躲在里头,以为本公就找不到他了吗?一把火给我烧了这个院子!”   柳衡一听,连忙唤道:“大人,千万不可!”   刘义真怒道:“谁说不可?本公烧了这里,还要抄了云家!把云家老小都押解到建康去生生世世为奴为婢!”   柳衡一缩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大人……小人的爹也是在云府干活的,我听我爹说……这里是龙虎重地,镇压着灾星,万一……万一不小心触犯了星神,是会引起天下大乱的……”   刘义真一愣,冷笑道:“什么星神?”   柳衡道:“小人也不清楚,这里一向严禁任何人出入,我爹说云家世代都守在长安,就是为了看守星神,所以不能离开……我看……还是不要再进去了,只要叫云老爷把公子交出来就行了!”   刘义真光火地一巴掌就朝柳衡扇去,喝道:“你这小奴才,倒指点起本公来了?我刘家受命于天,只有天地鬼神敬我的道理,我还怕起这些妖魔鬼怪了?”   说着,刘义真对手下喝道:“点火!”   卫士们点起火折,刘义真一声令下,纷纷将火折朝林木丢去,枯木古藤本来就十分干燥,一时之间便迅速地燃起,登时火光冲天,照得一片光明,也照得那座古祠金辉交映,在熊熊烈火中,宛如被镀上一层金光,灿丽非常。   刘义真和卫士们见到古木林中竟矗立着那座典雅高巍的古祠,一时都看呆了。   ※※※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云萃的书房里,还有烛光朦胧,款款低语。   榻上,云萃与眼前的俊雅文士各倚一侧,抵足长谈,不知天色将明。   原来他们是交情过命的结义兄弟,已有四、五年不见。   封秋华并未特意退隐,只是行事低调,不出头争胜,因此没有事迹流传江湖。他听说云萃发帖邀请了许多关、陇高手,便也来拜会义弟。   好不容易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两人一谈起话来,似有千言万语,说之不尽。   一直说到今日发生之事,封秋华道:“一叶知秋,观宋王之子,其余可知矣。我看,晋朝是不久了。”   云萃道:“大哥,你的意思是……”   “宋王恐非人臣,迟早要行出曹操之事来。这些年我观他的作为,虽权倾天下,却不脱奴隶性情,刻薄阴险,用兵也只普通,比起魏武,远远不如。这样的人因缘际会,得了名望兵权,恐怕百姓还有苦日子要过呢!”   “唉,遍地都是烽火,何时了局!”   封秋华道:“贤弟,你心地慈善,又是个聪明的人,富也富够了,何不看破尘世,修真习道,免得在战火中汲营呢?”   云萃苦笑了一下,道:“大哥,我云家世代定居长安,无非为了遵守祖先遗训,绝对不能离开……”   封秋华一摆手,又道:“那也罢了,既然是贤弟家训,倒是愚兄失言了!但有一事不能不慎!你的家僮柳衡,是什么来历?”   云萃道:“小弟实在不知。柳衡之父是我家长工,从我爹时就在我家做些杂事,从未听说他习过武功。后来他病逝,我也继续照看他的后人,柳衡这孩子向来安分守己,我从不知他的剑法如此高妙。”   封秋华沉吟着道:“他的剑法……我瞧着有几分像一个人。”   “像谁?”   “剑仙——眉间尺。”   云萃差点从榻上跳下来,失声道:“剑……剑仙……眉间尺?他不是……通明宫的仇敌吗?怎会……怎会……?”   封秋华神情凝重,道:“也许是我看走眼了,只是他的招式路数,有剑无人,有点儿眉间尺剑里无痕的意思。柳衡没有根基,招式翻来覆去,不出三招……”   “只有三招?”   “没错,使起来却变化自如,有如无穷,这也是眉间尺当年成名的特色。或许这三招是有人模仿了他的剑意,所创写的新剑法,学成这样,也算高明了。”   云萃听毕怔了半晌,才道:“柳衡那孩子,我见他平日守拙安分,没想到身怀绝学,习的还是那邪门不堪的剑仙门剑法……这……这真是奇怪了……!”   封秋华也沉吟道:“他的剑法如何来的,应略加留心为是。若是眉间尺有传人,绝不会默默无闻,为何这几十年来,绝无消息,此间必有玄机。”   “大哥说得对,我会查访此事。”   封秋华仰首望着窗外欲曙的天色,轻道:“这些年来,我也对人世厌烦了,今日见你一面,便要寻一处深山绝岭,永坐闭关……”   “大哥!”云萃欲言,被封秋华抬手止住,封秋华微笑道:“吾乃道门弃徒,这一生错得多,对得少,就让我绝足红尘,自得清静吧!”   云萃明白他为了年轻时的恨事,一直沉郁不欢。他本是疾风道长的入门爱徒,疾风道长出自通明真人司空无,为通明门下大弟子,乃道门嫡宗。算起来封秋华乃是通明宫第三代嫡长传人。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弟子有七人,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序,通明宫向来不问俗事,因此七子的传人之中,并未有成名之人。但封秋华卓然不群,又辈分最长、能力最为杰出,反而常被赋予重任。世人皆认为通明宫特意令封秋华成名,必是有意将掌门之责传予他,毕竟他也是疾风道长最得意的心血结晶。   疾风道长将道法真诀倾心传授,寄予厚望,不料封秋华竟不知为何落入情网,犯了道戒,而被逐出师门。   道门修习首重“降龙伏虎”,所谓“龙虎”便是指情欲爱念,封秋华无法通过这层试炼,当然没有办法完成期望,担任师父要他去做的那件重大任务。   封秋华痛悔莫及,与那名女子断绝往来,遁入深山苦修,经历两年非人的磨炼,依然无法降伏心魔。最后他终于看破,决定回到世俗红尘做个凡夫俗子。然而当他回来找他的爱人时,只找到一座新坟。才知道她早已抑郁而亡,死时腹中还有他的骨肉。   这带给封秋华的痛苦与后悔,绝不下于被逐出师门。他恨自己定性不够而辜负师门期许,更恨自己薄情寡义而害死至亲之人,这些谴责,多年以来难以解脱。   以他的丰采英俊,地位修为,为了这件恨事,后半生也只落得自我放逐,绝技沉埋。   这件隐私,除了道门的少数人之外,只有云萃知道。一想到此后永远无法再见到他的风采言语,云萃心中一痛,不禁落下泪来。   封秋华淡淡一笑,道:“堪破名利恩仇,是为小休歇;堪破生死爱憎,方为大休歇。贤弟,你应为我欢喜才是。”   云萃觉得兄长并未堪破,只是逃避,但是他也不便说出这样的想法,只好点了点头,怅叹不已。此时,封秋华突然见到远处火光冲天,照亮半边天空,不禁一呆。   云萃也见到天边烈焰,惊愕地跳下床榻,惊呼道:“那是龙虎重地!怎么会失火了?”   封秋华忙跟着下榻,望着火光,却隐然有种极为不祥之感。云萃急忙奔了出去,呼唤家仆灭火。封秋华也步出书房,越是看那火势,越感到不对劲。他修道多年,略通望气之道,眼见火光中隐隐有股幽幽的紫气,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不由得脸色大变。   ※※※   躲在神龛下的云拭松乍见窗外火光四起,不由得愣住了,连忙跳了起来,奔向窗边张望,只见外头火舌遮天蔽日地朝着古祠卷来,四面八方都没有退路,更是惊恐,想道:“刘义真竟然放火要烧死我!糟了,这可怎么办……”   云拭松慌乱地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见火焰越来越热,阵阵灰烟由窗中扑卷进来,呛得云拭松猛咳不已,踉跄地跌撞在神龛架上,高处的铁箱晃动了几下,一片片蛛丝灰网掉落,云拭松挥手拨开,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而蛛网底下,隐约露出一角黄符,年深岁久,黄符却艳色未退,就连上面的朱砂红印,也仍灿若鲜血,艳丽无比。   烈火带起阵阵热风,飘进祠堂内的火灰附着在铁箱上,渐渐地烧化了贴在铁箱上的黄符……   刘义真等人守在林外,看着火势渐盛,哈哈大笑,刘义真指着火林,笑道:   “姓云的小子,你要不就做只熟鬼,要不就给本公乖乖爬出来!”   这时云家大批仆人已提着水桶、拎着扑灭火势用的各种工具赶至,见到刘义真和卫士们都在场,便不敢再前进。云萃也慌张地奔来,一见到竟是刘义真放火,整个人都吓傻了,忙叫道:   “刺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为何要烧了云家古祠……?”   刘义真冷笑道:“你云家就快要抄家灭门了,还供什么家祠?”   云萃听了更是怔忡惊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间又见到古祠窗口,云拭松探出头大叫:“爹!爹!救命啊!爹……”   云萃一惊不小,叫道:“松儿!”   云萃万万没想到云拭松竟躲在里头,慌得急对仆人们叫道:“快,快灭火,救出拭松!”   刘义真喝道:“谁也不许救火!云拭松大逆不道,本公就是要活活烧死他!”   云萃只有这个独子,心中一急,再也顾不及什么君臣之分、抗旨之罪,便奔进火场,大叫:“松儿!爹来救你了!”   云萃不顾身边火焰灼热,硬是闯入火场,朝古祠奔去,他轻功功底不弱,竟让他冒着熊熊火焰冲入了古祠之中。云拭松一见到云萃,便朝父亲奔去,抱着父亲大哭:   “爹,我激怒了桂阳公,他要抄咱们家了!”   云萃流泪抱紧云拭松,叹道:“百年来多少异族侵凌长安,我云家虽不免饱受劫掠,也安然苟存至今……想不到……今日是毁于企望了多少年的王师之手!罢了,这也是云家的命运……”   只见火势越来越大,父子俩也渐感难支,意识渐渐模糊。但听得头顶一阵喀啦声响,云萃振起精神仰头望去,只见神龛上的沉重铁箱无人自动,正微微晃着。云拭松和云萃都是一愣,那铁箱晃得掉了下来,云拭松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娇嫩的惊呼声,下意识便扑上前去喊道:“小心!”   云拭松扑上前接住那铁箱,猛地铁箱中冲出一阵紫光,铁箱极为沉重,压得云拭松双臂剧痛,差点晕了过去。云萃只见紫光冲天,但他眼前晕眩,看得并不真切,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幻。   守在树林外的刘义真等人突然见到古祠内冒出阵阵紫光,夹带着一股极强的寒意,烈焰高温也登时降了不少,都是阵阵诧异。   柳衡惊叫道:“灾星现世了!一定是灾星现世了!”   众人尚不解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火焰中传出阵阵女孩娇笑,那声音稚嫩清脆无比,宛如仙音。众人更是惊愕张望着,不知哪来的小女孩笑声。   清雅的白光一闪,封秋华身影闪至,喝道:“何等妖魔,竟敢现世为乱!”   那笑声顿止,封秋华气沉丹田,将体内真元循窍而生,化作一股真气冲入火场之中。他的真元有辟阴得阳之效,邪魔遇之辟易。不料此时他竟惊觉火场中有一股更强烈的拉力,将他的真气给牵引了过去,使他真气散乱。封秋华大惊,这是他修道多年来从未遇过的处境。封秋华连忙抱元守一,将三宝沉汇丹田,敛收于内,但是那股拉力依然牵扯不已,使得封秋华的气息难以调稳,气流不通,额间也渗出了一些汗珠。   但听得火场中阵阵女孩娇笑声更是欢喜,叫道:“小龙,不要跑!不要跑啊……”   一旁众人更是毛骨悚然,四下张望,嚷着:“哪来的女孩子?”“什么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冷了……”   封秋华急忙定神,明白火焰中的妖力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大,万一他的真气被这股拉力给引去,恐怕将令自己真元四散,成为神智不清的废人!因此封秋华心无旁骛,竭力将心定了下来,令真气沿督脉而上,引至脾土,渐化为虚无,气若虚无,拉力也自然无所着力而消去了,封秋华尽量使气归虚,慢慢地收回。   就在封秋华收回真气之时,火焰中也传出一阵阵娇稚的哭声,喊道:“我的龙!我的龙不见了!呜……”   刘义真怒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的?来人啊,射箭!”   刘义真身边的弓箭卫士抽出箭来,就朝着火焰中一阵乱射。只听火场里传出一阵怒叱,寒气陡升,原本应该破曙的天色,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接着众人感到地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皆吓呆了!   只见翠绿草地上,已是冰冻成霜,冰气渐渐侵袭双足,令人动弹不得,刘义真惊得目瞪口呆,柳衡及时反应过来,一拉刘义真,叫道:“大人快逃!”   说着,柳衡拉着刘义真就跑,霜气有如鬼魅般迅速地朝外窜去,刘义真已吓得失了魂,被柳衡拉着只知道急跑,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转头一看,立在原地的卫士们竟都成了冰冻不动的人,接着突然爆裂,体内血肉喷出,落在冰地之上,迅速化为黑气。   封秋华急忙令体内真气散出,宏大的真气将云家仆人团团拢住,霜冷之气一逼近封秋华的纯阳真气,便自退去,有如寒冰遇太阳一般。   刘义真从未见过这妖异之景,惊恐得不敢多事逗留,在柳衡和几名及时奔逃的护卫保护下,落荒而逃。   渐渐地,霜气渐消,天边破曙,更增阳气。封秋华见那股霜冷又迅速消弭无形,更感错愕。他原本以为火场中的妖异非常强大,但又倏然说消失就消失,直令他百思不解。   火势已灭,只剩一片焦土,那被火舌吞噬过的古祠周围,满地黑烟余烬仍窜出一抹抹白烟,有如幽魂般绵缈。   封秋华一振衣袍,向古祠奔去,唤道:“云贤弟!云贤弟可安好?”   封秋华奔入古祠,推门四望,见到云萃父子已昏迷在地,一旁散着个古意盎然的铁箱。一名通体赤裸的稚龄弱女,紧紧倚靠着云拭松,正自沉睡着。   封秋华心中一突,在这烈火场中,何时冒出这稚女?   封秋华上前探试云家父子,只见两人气息平稳,竟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闯入火场后所受的内外伤,封秋华更感诡异,轻摇了一下云萃,唤道:   “贤弟!贤弟!”   云萃醒了过来,见到封秋华惊疑不定的神情,一时还未完全清醒,一会儿才恍然想起刚才发生之事,忙叫道:“大哥,拭松他……”   云萃说时转头一望,也见到云拭松昏睡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容貌有如粉妆玉琢,竟是美得不可方物,发若青黛,垂坠似瀑地包覆着她周身,乍看之下有如仙灵般出尘。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正要说什么,惊见自己怀里抱着那名稚女,一时也吓呆了。   云拭松的气息,似乎引动了那名稚女,只见她打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柔弱无骨的身体任何动作都仿佛罩着一层隐约的白光一般,她睁开双眼,一双水漾漾的眼睛流转着,光色照耀,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云拭松呆得说不出话来,惊道:“你……你是谁?”   稚女笑着看云拭松,也回问道:“我叫若紫,你是谁?”   云拭松再问道:“你是从哪来的?怎么会在这里?”   稚女指着铁箱,笑道:“我在里头睡觉,刚刚我跌了下来,是你接住我的!”   云萃大惊,和封秋华面面相觑。   云拭松惊道:“你……你在铁箱子里睡觉?那箱子很高,你怎么上去的?”   稚女笑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里面睡觉!”   封秋华细看那稚女,恍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变,竟拔出剑来朝那女孩挥去,女孩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云拭松,惊叫了一声。   云拭松也连忙护住她,惊道:“封伯伯!您做什么?”   封秋华沉声道:“此女是妖!方才的妖气萌而未长,已几乎要破我真元,将来若是长成,恐怕就连通明真人也不是对手!”   云萃和云拭松都惊呆了,想不到封秋华会说出这么严重的话。通明真人司空无的道行成仙,可以说是道门最高深的人物,竟然或许不敌眼前这小女娃,叫他如何能接受?   封秋华举剑道:“趁此妖物尚未茁壮,不灭何待!”   云拭松忙护住稚女,叫道:“封伯伯,她只是个小孩子,不是什么妖怪!”   那稚女也紧紧抱着云拭松,吓哭了起来,她哭得楚楚可怜,又一脸天真无辜,怎么看都只是个极美而极纯真的稚龄少女。封秋华不禁略为迟疑,而这一迟疑,正是仁心顿起,再也下不了杀手。   云萃略为回神,不安地说道:“大哥……这女孩来得奇怪,也未知是祸是福……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看……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别妄造杀业……”   封秋华神情间也显然十分矛盾难决,想了想,猛地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那女孩的头顶!云拭松惊恐大叫,喊道:   “封伯伯,别杀她!求求你别杀她……”   封秋华的手掌紧按着女孩的天灵不放,云拭松急得快哭了出来,只见那叫做若紫的少女全身一震,一股浓烟自顶窜出,滑动,又渐渐缩了回去,而她灵敏慧黠的气色不见了,面孔呆呆地望着前方。   云萃吓了一大跳,张口结舌,看着封秋华神情凝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云拭松以为少女已被封秋华震碎天灵,急得大哭,叫道:“她只是个小孩子,封伯伯!你怎么忍得下心要她的命……”   封秋华道:“我没要她的命,只是暂时封住了她的灵窍。”   云萃和云拭松都不解其意,更是慌张,封秋华又道:“此物妖气未萌,或许还有法子保元全躯!走吧,先出去再说!”   封秋华朝外走了出去,云拭松小心地脱下外衣,包住那少女,才将她抱起,和云萃一起走了出去。   当他们步出古祠,一见到古祠外的景象,不由得又全都傻愣住了!原本应是焦土遍地,短短的时间内,竟已生出绿草如茵,鲜花遍野,不知由何处飞来的群蝶及彩禽在鲜花与枯木间翩然翔舞歌鸣,宛如人间仙境。   云萃等人张口结舌,一旁的仆人们也全都傻愣着,人人都是尚未自惊愕中回神的模样。   云萃忙对其中一名老仆问道:“方才此地还是焦土,为何突然间变成这样?”   老仆颤声道:“我们也不知道啊!封爷进去之后,我们就闻到一阵阵花香,然后……然后跟变魔法似的,花呀草呀都长了出来……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古祠里的龙虎是不是被放出来了?”   封秋华神情更沉重,长叹了一声,若是平常的妖物,他自应该一剑杀了,以除后患。但是眼见此妖出自云家古祠,封秋华想起云萃家世代都奉命镇守此地,或许此女就是关键,若是妄杀,必会连累云萃一家。   几经思量,封秋华道:“机缘若此,我也无话可说了!兄弟,你速备真铅八两,真汞八两,丹砂八两,玫瑰、芙蓉、梅花各九千,在鼎炉中烧起深井之水。”   说完,封秋华对云拭松道:“把她带着,跟我来!”   封秋华径自离去,云拭松心里虽有万分不安,也只得跟上,未知此女命运如何。   封秋华来到后厢,静坐等候着,云萃吩咐家丁准备诸物,并备上鼎炉,一切依封秋华之言备齐。铅汞及丹砂都是易得之物,花虽非一季可成,但是眼前这片花海中,居然同时盛放着所需花朵,几十名家丁婢女很快便集全了这几万朵花,依封秋华之言,投入煮着沸水的鼎内。   封秋华屏退众人,解下冠帽,披散着头发,拔剑出鞘,将剑横放在前,便于榻上打坐,将若紫放在他的怀中,双掌抵着云若紫小小的背部,专心摧动真元,不久,封秋华鼻、耳、头顶渐渐冒出白烟,白烟缠绕,越来越浓,几乎要完全遮蔽了烟中的两人。   云萃和云拭松父子俩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站在旁边盯着。   白烟又逐渐淡去,原来烟雾被那少女吸入,气息由封秋华的体内灌入她的五窍,两人的心律、脉动都缓步合拍,达到一体之境。   横放在前的宝剑突然一动,灵光出鞘,冰般的剑气倏地贯穿了少女与封秋华,云萃差点惊呼出声,及时控制住了,免得扰乱他的术法。   封秋华双掌圆抱,呈乾天坤地之形,一股真气渐渐成形,大鼎中滚沸的水突然哗啦一声,倾盆飞出,像漩涡一般急转,花、水、丹砂等物的香气散布在空气中,笼罩着两人,被这股真气牵引着化为水圈,蒸气水烟迷蒙,化作光芒,自东璇右转,在子、午、卯、酉四个方位出现光点,光点激闪,汇入中心,化成一颗丹珠,渐渐地沉落了下来。   丹珠悄然落入封秋华手心里,原本刺目的光芒变得柔和,映着他的掌心。   接着,封秋华将丹珠往少女眉间捺去,最后的金光一闪而逝,少女的一双柳眉之间,有如画上的一般,多了一颗艳丽的红砂,原本就粉嫩的面庞,更是容色充盈,娇艳欲滴。   封秋华长吐了一口气,将她抱了下来,便专心地静坐调了一会气息。云萃见他端俊的面庞略显出憔悴,惊疑不定。   少女似已清醒,站在榻边,看着封秋华。云拭松见少女无恙,不由得喜出望外,上前想跟她说话,被云萃拉住了。   封秋华睁眼,望着云萃道:“我以我的八成内丹,暂时封住了她的妖气,若是没有遇上法力更强的妖魔,外力是揭不去这层封印的。”   云萃惊道:“八……八成的内丹?大哥,这……”   “吾已将闭关退隐,功力于我无用,不如发挥它最后的功能。也还好她的妖性尚未萌生,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了。”   云萃激动难忍,道:“大哥,你为小弟牺牲了毕生功力,这……”   “这是你我的缘法,不必多说了。”   封秋华下榻,正要佩上宝剑,转念一想,又将宝剑递与云萃,道:   “此剑名为斩情剑,已随我多年,方才斩去她的邪气,将来或许能发挥一些辟邪的作用,你将此剑挂在她的房中,不可轻易取下。”   云萃双手接着剑,感激得不知要说什么,拼命忍住泪水,道:“大哥,你此去坐关,何时方出?仙山何处?也告诉小弟,让我将来还有机会一睹音容……”   “千山万水,朝夕无夕,何处何时我不能知,总之随缘吧!”封秋华道,“还有,眉间尺是否真有传人,你最好切实查清楚,我总感到这里头事情不单纯。此后尘世的事我不管了,你若真的想报答我,就多做几件大的义事,将来……”他看了云若紫一眼,道:“也不会因妖生害,无福消解。”   “是,仅遵大哥教诲。”   封秋华对云萃一拱手,道:“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这、这便要走?”云萃颤声问,眼泪忍不住已滴落在地。   封秋华一笑,脚下泛出一股清烟,托起他的仙袂风飘,一眨眼便出了大门,消失在天际。   云拭松见到封秋华手下留情,对他极为感激,抱着少女,对云萃道:“爹,若紫她体内有封伯伯的八成真元,封伯伯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我们就好好的抚养若紫妹妹,好吗?”   云萃慨然长叹,点了点头。目送着已无踪迹的天边,许久许久,难解内心惆怅。此女究竟是福是祸,身为凡夫俗子,云萃也不敢妄论,只能顺天而行听凭自然了。   自从刘义真在云府大闹,和云拭松结下仇以来,云萃心中惴惴不安,只怕刘义真一声令下,云府马上是抄家灭门之祸。所幸刘义真一回刺史府,就收到急报,关中各郡的兵马都投效了夏国,夏国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连夜突袭长安,却未能攻克。但也吓得刘义真慌忙调度兵马闭门自守,无心对付云家了。   自从别了结义兄弟之后,云萃寻得一个空闲的日子,带了几名随从及独子云拭松,乘马往长安北郊,去寻柳衡的家。   事先他已命人调查过,知道柳衡家中只剩老母,会是何人传他剑法,更教云萃想不透。云萃等人行出长安市区,越往北行,虽然还在长安里,却已是人烟渐少,废墟处处,路上枯骨散布,树林间也偶尔可以见到溜窜的人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准备拦路打劫的盗匪。   想不到这几百年的首都,自汉末以来,已残破如此,仅只城中维持着繁华。看着这残败的景象,云萃一路上自是连连叹气。   前方领路的家丁突然止住了步子,回头道:“老爷,快到林间躲躲!”   说着,不等云萃下令,便急忙拉扯着将马牵入林中,云萃与云拭松也听见了远方一阵震耳的大笑与喧哗声,间夹着微弱的哭泣或呻吟。   躲入林间的密荫中,家丁将衔枚塞入马口,免得马匹发出嘶鸣,暴了行踪。   喧笑而来的队伍渐渐行过,竟是一队穿着皮毛的夏军,所骑的马匹上有的绑了妇女,有的驮着米粮财物,后面还以草绳牵拉一队汉人男子或老人、小孩,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垂头丧气,都绑成一串,像牵牲口一般。军士身上的刀或长矛上,没有一把不是血痕淋漓的。   云拭松气得一动,被云萃拉住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夏兵扬长而过,胡语的嘻笑交谈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   家丁探头探脑地先出去趴在地上附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才起身去牵出云萃与云拭松的马匹,道:   “老爷,那些夏兵走远了。”   云拭松道:“爹,他们抓老人和小孩子做什么?”   云萃没有回答,专替云拭松牵马的马僮道:   “少爷,您不知道夏人专拿活人练箭,射活靶子!他们的大王赫连勃勃,最爱射活人取乐!还爱挖人眼珠子和心肝下酒,性子一起来,不要说是汉人,就连他的妃子也顺手就杀了,剖心剜腹,许多人都见过的。”   云拭松咋舌,转头问道:“爹,真的吗?”   云萃眉心微聚,道:“长安境内的守备如此不严,竟容夏兵光天化日,招摇劫掠,看来……城里怕也守不久了。”   “夏国会打到城里?”云拭松惊问。   云萃道:“若是朝廷没召桂阳公回南方,就会再守一阵,再看看吧!”   云拭松道:“哼,那个桂阳公还是早滚回建康的好,关陇不稀罕朝廷来管。”   父子二人闲谈国事,已来到北郊的村庄里。荒地里零星地散布着几许破旧的竹篱茅舍,云萃等人在较偏冷之处找到柳衡的家,只是一栋几乎不能挡雨的木屋,屋外堆积着像是废物的不知什么东西,就算云萃家的柴房也比这还要体面几倍。   马僮正要敲门,才发现门只是闭着,并没有上锁,推开门看,空空的四壁内,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不知之前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在里面。   马僮奔到云萃马前,禀道:“老爷,里头没人住,都积了灰了。”   云萃皱眉道:“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马僮领了命,在附近问了几户人家,才又奔回来道:   “老爷,村里的人说,柳衡有个老娘,应该是被接到邻村竹林的陆家去了。”   云萃抬了抬手,让马僮在前面领路,往陆家而去。行出这个小村不过七八里,又见到前面慢慢地踱来一队骑在马上的官兵,皆是右衽衣冠。   云拭松道:“是晋兵,爹。”   云萃一喜,原来还是有骑兵在此巡境,不料两名挑着柴经过的村人一见,吓得脸色如土,柴也不要了,往地上一丢转头跑进树林,一溜烟便不见人影。   云萃愣了一下,几名家丁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也变得和村民一样恐惧,正要拉着云家父子的马躲进林中,那十来名晋兵已见到他们,皆露出惊喜之情,鞭马呼啸,喝道:   “围起来!”   十来名官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刀剑出鞘,竟是打劫的样子。   云拭松怒道:“你们是官兵,还是强盗?”   众官兵都哈哈大笑,以刀尖指着云萃父子,嘻嘻哈哈。   家丁们有的已跪了下去,叫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其中一名官兵拍马上前,笑道:“本将军是来剿贼的,你们几个聚党出没,绝非善类,快把赃物交了出来,本将军饶你们狗命!”   云拭松骂道:“我们是汉人百姓,你瞎了眼?方才夏兵才抓了一队人民过去,你们快去救人是正经!”   众兵脸色都是一沉,喝道:“刁贼!再废话连你也杀了!”“这一带给夏兵抢干了,你老子正愁没开销!”   云萃已然明白晋兵与夏国兵马干的是一样的勾当,只是夏兵更凶残暴戾,这一带的官兵不敢与他们争夺民膏民血,见到云萃这一行衣轻马肥,当然是格外欣喜,绝不会放他们了。   来不及待云萃阻止,云拭松怒气腾腾地斥道:“你可知我们是长安云家,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众兵愣了一下,长安云家乃是首富,官府里不少达官显贵都有交情,不同于一般百姓,若是被上面知道了,他们几个定要人头落地。这样一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有人呼叱道:“灭口!”便大力拍马奔腾,朝一名家丁身上踩踏,惨叫声中,其他众人挥刀抡枪,叱喝着大开杀戒,一时间鲜血哀鸣,遍地横尸。   云萃大惊,护着儿子,拔出剑左击右刺,砍退两名挥剑而来的官兵,叫道:“松儿,快跑!”   云拭松随手抽出宝剑便砍,迎面一刺,一名扑来的官兵居然被剑刺穿胸口,口喷鲜血,歪倒下马。云拭松尚未杀过人,这手中宝剑一刺死人,令他整个人呆住了,竟一时未来得及察觉背后有一刀砍来,云萃及时出手挡下这一刀,喊道:“快跑啊!松儿!”   云萃朝马身一刺,马匹吃痛撒足狂奔,云拭松惊恐地抱紧了马,回头叫道:“爹!爹!”   云萃见儿子的马奔远,再无顾忌,连刺几剑,逼退众兵,便鞭马追上儿子。   后面残活的兵士们拍马急追,不让他们活着逃走。   云萃很快追上云拭松,云拭松的马中了刀剑,血流不已,一跛一跛,口吐白沫,云萃将云拭松抓将到自己马上,父子俩拍马急奔,往密林间逃去。   林间翠竹郁郁,碧涛清幽,但父子俩当然没有这闲情逸致看风景,只顾逃命,突然见到前方有一所庄园,以青竹为篱,园旁河流湍急,河上架着水车,引一道水流,绕过屋后的园圃。   父子俩急忙奔往此庄,骏马撞进篱内,前园门内传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什么人?”   奔出来的是一名少年,与云拭松年龄相仿,容貌英挺清秀,身穿青布衫裤,本来怒气腾腾地,一见到云萃父子,似有些意外。   云萃喘息未定,道:“有官兵追杀我们,小兄弟,是否能让我们躲躲?”   少年立刻点了点头,道:“快下马,藏到柴房里。”   云萃和云拭松两人一下马,少年抽出柴棍,用力地往马臀打下,马嘶鸣着狂奔出去。云萃父子不知他为何如此,但也无暇多问,只好随着少年一同赶进柴房,少年挪开一个石墩,掀起板盖,底下竟有大洞,几层石阶通往下方,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躲进去。   云萃父子两人入了密洞,少年很快盖上,再将大石墩搬回原地。   云萃父子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会有什么遭遇,都是怔忡不安。   只听外面一阵鸡鸣鹅叫,粗重的脚步杂沓地奔了来,有人喝道:“小孩子,你把那两个钦犯藏哪里去了?”   接着便是一阵翻倒杂物之声,少年的声音似乎十分害怕,道:“大爷,我见他们掉到水里去了。”   “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水里?”   “我、我不知道,我见他们两个骑马奔来,马摔倒了,把他们摔得好远,然后……然后老的那个要犯,就拉着小的那个,跳到水里……”   “他妈的,小鬼,你讲的是实话?”   “真的,我不敢骗官爷,不信你们可以去找找看。”   “哼!如果你乱说话,我就连你一起捉到牢里!”   几名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本以为少年会移开石墩放两人出来,不料上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云拭松不安了起来,正要伸手捶打封住洞的门板,云萃似已知道他的想法,拉住云拭松,不让他乱动。   约莫一盏茶时分,杂乱的脚步声又奔了过来,少年也奔来,声音中满是莫名其妙:   “官爷你们掉了东西吗?”   “哼,果真没有。”   “会不会是泅水逃走了?”   “到下游找找,小子,算你运气好!”   军装的叮咚声及脚步声远离,又过了不知多久,顶上响起沉重的移动声,接着一道光亮洒入洞中,少年道:“两位,官兵走远了。”   云萃拉云拭松步出地洞,柴房内已被翻得一片凌乱,绝无藏身之处。   云萃感激地对少年深深一揖:“小兄弟,你是我父子的大贵人,我定会好好答谢你。”   少年笑道:“老爷别这么说,这些官兵老是干这样的勾当,大家不互相救命,这陆家庄有多少人也不够他们杀呀。”   “这里是陆家庄?”云萃问。   “是,我们这一带大都姓陆。”   “这……”云萃有些伤脑筋,问道:“你们这里姓陆的有多少人家?”   少年想了想,道:“总有好几十户,老爷您要找哪一家?”   “邻村有个叫柳衡的,你们这里有人认识他吗?”   少年睁大了眼睛,道:“止君是我拜把兄弟,老爷您找他做什么?他现在人在刺史府。”   “你就是柳衡的朋友?”云萃也有些惊喜。   少年点头,云萃这才发现这少年神色清朗,面目俊秀,十分令人喜欢,而且体态较为纤细,应该是纯正的汉人。   经过这近百年来的混血,不要说长安一带,就连洛阳也到处是五胡,混血的后裔满街都是,已很难见到纯正的汉人了。   云萃对他更生好感,道:“听说柳衡有位母亲,可在你这儿?”   少年迟疑不答,云萃忙道:“我是长安云萃,这是犬子云拭松。”   “原来是云老爷、云公子。”少年放了心,道:“晚辈陆寄风,请跟我来。”   这名叫做陆寄风的少年,领二人进入内堂,烹茶招待,动作十分灵活利落。   陆寄风道:“止君将母亲托我照看,她病重多年,我的老管家陆喜在替她煎药,不能来招呼两位。”   “不要紧,你是本地的陆姓?”   “不,是吴郡吴人。”   云萃心念一动:“难怪,我瞧着你的模样口音像是南方人。吴郡陆氏是世家呀!”   “祖上在吴朝曾经为将。”   云萃惊道:“是陆逊之后?”   “正是先祖。”   云萃抚着须,感叹不已,也明白了他为何只说在吴国为将的祖先,而不说本朝。陆氏在本朝晋朝也任官,就是赫赫有名的陆机、陆云,但是在政争中被诛杀,此后陆姓便不见于朝中,想来是避祸远迁。忠良流落,令人感慨。   云萃问道:“你的父母呢?”   陆寄风淡淡地说道:“都被胡人杀了。”   “你……你一个人生活?”   陆寄风微笑道:“我就是被止君所救,才结了兄弟的。止君为人至孝,我很敬佩他。”   云萃想起他为了赏银求宠显贵,有点不以为然,但没想到他也有救人活命的善行,对柳衡的印象登时改变了不少。云拭松却忍不住话,道:   “他有一身好功夫,却去投奔刘义真,还差点杀了我!”   陆寄风一愣,无奈道:“止君投奔贵人,也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他母亲的病,每日得以上参调养,就算富家也吃穷了,况且他家徒四壁。”   云萃一愣,道:“他是为了医治母亲?”   陆寄风点头,道:“止君骨鲠得很,不愿平白受人恩情。这回被桂阳公看中,他隔天就带母亲来我这里,还给了我一包金珠,说:『这是桂阳公的赏赐,桂阳公赏我不少东西,你替我收下,调理我娘的病。』他还把身上的刺史府令牌交给我,要我拓印贴在门上,这样官兵就不会来抢了。”   云萃抚着须,连连颔首叹息,原来那少年果真如此需要钱财,自己错怪了他。   “你知不知道柳衡的剑法,是谁教他的?”   陆寄风摇头道:“他没有师父。”   云萃有点失望,很想入后堂问柳衡之母,又不方便,只好先将问题存在心里。陆寄风已接着道:“那是他家传的柳枝剑法,他说是父传子,子传孙,不传妻女,不落文字的,还好他爹死前传给了他,否则就没有传人了。”   云萃一听,希望已灭了大半,看来更早以前的来历,已不会有人知道。   云拭松难掩好奇,问道:“你跟他那么要好,有没有跟他一块练过这套剑法?”   “那是他家传之术,我不方便学。就算见他练过几次,我也忘了。”陆寄风淡淡地笑道。   “真可惜……”云拭松道。   云萃笑骂:“什么可惜,你多跟人家学学知情达礼!”   “是。”云拭松偷偷扮了个鬼脸,陆寄风见了只是一笑以应。   天色渐暗,夜间山路崎岖,陆寄风留云氏父子住下一夜,天明再作打算。老家人陆喜送上晚膳,拜见过云萃,陆寄风问了一会柳衡母亲的情况,便交代一番药方及饮食,又要陆喜下去照顾她。   在陆寄风的带领下,云萃闲步这个小庄园,庭中日晷精密,水流引导机关巧妙,不禁大为佩服,道:“小兄弟,这院子虽小,大有丘壑。看来令尊精通阴阳之学,定是个饱学之士。”   陆寄风笑而不答,见他神色,云萃陡然明白了,惊问:“这是你整治的?”   陆寄风道:“我爹留下的帛册,有很多象数、阴阳、兵工、农稼之学,我胡乱读了一些,试着做的。”   “喔,喔,奇才,奇才。”云萃惊佩不已,想不到民间有如此聪慧的少年,又见他侍奉朋友之母,态度恭敬谨慎,言谈清隽大方,真是越看越喜爱,恨不得再有这样一个儿子。一时不便说出这想法,只准备将来结识得深了,再提出收为义子之计。   第三章 荣华难久居   次日,陆寄风取出两套父亲遗留的布衣,让云萃父子换了,不至于因为华服而成为劫匪的目标,并借了他们两匹驴子,让他们返回城内。   过了几日,云萃借着送还驴子为由,派了许多人护送着一批财物到陆家庄,酬谢陆寄风,陆寄风坚辞不受,只收了云拭松亲笔写的信,以及一把云拭松收藏心爱的宝剑,作为纪念。   云萃见礼物全被退回,心下怅然,灵机一动,命人问了全城的医者,果然有大夫医治过柳衡之母,一问之下,问出了所需的调养药材,都是十分珍贵的补品奇物,云萃重金买了许多,再差人送去,陆寄风这回果然没有再退。   陆寄风见到这些上好药材,感念云萃如此用心,虽然柳衡已留下巨款,但是在这时乱世荒的时节,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些稀罕药物,医者也不愿轻易出城行医,因此这批齐全的药物确是救命的恩惠。陆寄风沉吟想道:   “常听人说为富不仁,云老爷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平静的几日之间,官兵的来来去去比往常更为频繁,门口的令牌拓印虽能止住晋兵的抢劫,却无法抵挡夏兵。村民们有些已搬回陇上,投奔夏王赫连勃勃。究竟胡夏何时会大举入侵,陆寄风甚感不安,奈何柳衡之母的病况,不宜做长途跋涉,也只能守在家乡,听天由命。   夜里,一匹马嘶鸣着狂奔而入,陆喜与陆寄风两人连忙举灯出迎,只见柳衡一身华服,翻身下马,神色十分严肃,拉着陆寄风的手,问道:“我娘呢?”   “在里面。”   陆寄风带着柳衡进入后堂,柳母已经入睡,柳衡见母亲容色安详,放下了心,并没有吵醒母亲,悄悄拉着陆寄风走了出去。及至大厅,才压低声音道:   “兄弟,情况不好,桂阳公要逃回建康,长安失守了。”   “没有战过,怎么就失守了?”陆寄风问。   “桂阳公不敢跟匈奴作战,朝廷也下了密旨要他赶快把兵员都带回建康,别管长安。”   陆寄风叹了口气,问道:“朝廷的兵都收回去,怎么保护百姓?”   “保护?哼,抢得最凶的是谁?还不是朝廷的兵!他们打算把长安的宝物都抢到南方去,剩一座空城给胡人。现在连城里都整天烧杀掳掠,比城外还惨!”   “什么?那……云萃云老爷他们家呢?”   “你问他做什么?”柳衡奇怪地问。   “你有所不知,这些日子我们进不了城请大夫,伯母服的药,都是他送的。”   陆寄风将云萃来访之事简略说了一遍,柳衡不动声色地听完,才道:   “他得罪了桂阳公,还大逆不道,杀了不少王府官兵!本来桂阳公打算在撤军之前,去云府好好的打一次秋风,把云家的万贯家财扫个精光!”   陆寄风大惊,忙道:“万万使不得!云老爷是个善人,多亏了他的赠药之恩,伯母的病才渐渐好转,你既受桂阳公宠爱,千万别让他伤了云家……”   柳衡冷笑一声,道:“你当他平白无故送药给我娘吗?他这么好心,以前怎么对我不闻不问?现在我受桂阳公看重,他儿子又闯了祸,他才忙着巴结我娘呢!”   听柳衡这么说,陆寄风心中有几分难过,劝道:“不管云老爷居心为何,他总是伯母的救命恩人,你就劝劝桂阳公高抬贵手吧!伯母的病这几天好多了,嚷着想见你,难道你真的要去建康,不在伯母身边尽人子之道吗?”   柳衡沉吟了一会儿,道:“其实桂阳公性情暴躁,在他身边真是伴君如伴虎,我也不知何时会失宠,我有向他请辞的打算!这样吧,你先做好准备,两天之内,我就回来护送着你和我娘南逃。”   不料陆寄风摇头道:“我看桂阳公不会放你走。”   “怎么?”   “你武艺高强,桂阳公要南逃,就是要你这样的人保护他,他怎么可能放你离开?除非我们现在就走,不然你这一回头,要再出来就难了。”   “桂阳公赏赐了我不少珍宝,我得回去把东西都拿出来,总不能两手空空地逃难啊!”柳衡道,“我对桂阳公请了这一晚的假,他肯放行,我想他不会为难我。”   “那是因为你财物都没有带着,他料你定会回去!你正式跟他请辞,那又不一样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不为此时他养你做什么!”陆寄风着急地劝道。   柳衡执意道:“你多虑了,我要顾着娘亲,桂阳公也有亲娘,他不会不许我回来的。”   陆寄风知道劝不回他了,叹气跺足,急得不知怎样才好。   柳衡道:“既然你怕我回不来,那么我带着你们和我娘进刺史府,跟刺史的军队一块儿走……”   “不可,这比单独走还要危险。”   “为什么?”   “听你之言,桂阳公和手下们抢了不少东西,带着许许多多的财宝,这样绝对跑不快,而且目标明显,一定会被夏军或强盗们追上,不全军覆没就算万幸了。”   “桂阳公手下兵多,可以保护一阵。”   “这些兵保护自己的财物要紧,谁还管军纪?”   陆寄风的分析,句句入理,柳衡知道这个兄弟向来多谋足智,听他的一向没错,此刻却是左右为难。   柳衡终于下定决心,道:“不管桂阳公放不放人,我都会回来,咱们一起走。”   陆寄风叹道:“你真的要回去,那就记住:我们只等你到大后天卯时,你没赶回来,我和陆喜就带着伯母动身了。”   “你放心,我会回来的,杀人也要回来!”   柳衡跃上马背,对陆寄风一笑,鞭马奔入夜幕之中。   然而,他们怎会知道:这将是他们以朋友身分所见的最后一面,将来的相会,已成为彼此刀剑相向的敌人。   这就是乱世,一样的事,会发生在无数个类似的时代中。   ※※※   陆寄风吩咐陆喜准备离家诸物,打点完毕之后,便等着柳衡的消息。   不出陆寄风所料,过了约定的时间,柳衡依然没有出现。   虽然四面下仍十分平静,但是依柳衡之言,桂阳公的大队一开拔,北边的胡夏骑兵便会掩杀过来,届时将千里无孑遗,必是一场大屠。陆寄风果断地和陆喜一同来至后堂,将柳母扶上小车,柳母问道:“衡儿呢?衡儿怎么没来啊?”   陆寄风道:“止君与刺史在一起,他不会有事,咱们先上山避一避,止君会来与我们会合的。”   柳母放下心,坐上小车,陆喜与陆寄风将小车推至庭中,再将柳母搬上停在中庭的驴车里,外观简陋的车厢内铺满了软垫,让柳母能舒适地渡过这一程。   陆寄风坐在前面的御座上,挥鞭驶出大门院子,陆喜打算锁门之时,陆寄风道:“大门不必锁上,就让它开着。”   “少爷,咱避过这几天还要回来,门不锁紧不行啊……”   “放心,开着罢!开着胡兵会以为里面已经被洗空了,就不会再进去。你锁着,他反要破门而入。”   陆喜半信半疑,只好任门半开半掩,跳上坐车,与陆寄风一同离开。   陆寄风驾着驴车,往南边终南山的方向走,惯于逃难的人都知道,要逃就逃到山里,不可走大路,大路上都是携老扶幼准备迁移到别的市镇的队伍,车马交错推挤,趁火打劫,比在山上遇到盗匪还要危险得多。何况跟着难民队一起到了别的市镇,往往流落为丐为奴,最后横死异地,那还不如留在家乡。因此虽然陆寄风的父母都是在长安被匈奴所杀,他也从没有放弃家园的念头。   陆寄风与陆喜的小驴车赶路之时,也不知是否长安境内已经发生劫掠,只知道尽快逃入山中,过两个月再回来。   赶行了三天的路,总算来到终南山道,山路崎岖,一日不过行个十几里,天色一黑便得止住车行,升火露宿,免得遇上虎豹豺狼。   这天行至午时,将车停在树荫下,陆喜升起火准备煎药,陆寄风依着植物生长之态,去寻找水源。翠密繁茂的树荫之中,弥漫着花木幽香,陆寄风顺便摘了些可食用的植物,正低头寻觅之时,陡地见到树丛中伸出一双脚。   陆寄风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倒退几步,按着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想道:“会是谁死在此地?是全尸,还是只剩下了一双脚?”   本欲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又忍不住停了下来,想道:“曝尸荒野,也太可怜了,稍稍掩盖一下,也是举手之劳而已。”   正好附近有不少伸展的枝叶,陆寄风放下装着食物的木桶,拔出云拭松送他的宝剑,便要砍下一些枝叶好遮盖那双脚。   才要拔剑,背后“哗啦”一声,一道黑影子跳了出来,吼道:“你还不滚!”   “啊!”陆寄风吓得大叫一声,踉跄跌倒,眼前一花,几乎要被吓晕。   好不容易定神一看,立在树丛中的人身穿黑袍,只看见的上半身极胖,圆头圆脸,圆鼻子圆嘴,一张肉脸上五官几乎挤在一起,胖得连颈子都看不见了。   一见到这个球似的矮胖子,本来吓得目瞪口呆的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尤其是见到他发怒的神情,竖着眼睛,五官集中挤成一团,简直像是个肉包。陆寄风知道这样笑很不礼貌,正要收住笑声,那人却因为陆寄风无礼的笑而更生气,五官也挤得越集中,捏得越紧,一见到他的表情,陆寄风忍不住又放声大笑,越是想忍就笑得越忍不住。   那胖子喝道:“不要笑了!再笑老子打掉你的牙!”   陆寄风拼命忍住,好在他自制力向来过人,深吸了几口气,才不再笑,腹中已隐隐生疼。   “对……对不住,这位大叔……”   胖子怒道:“你鬼鬼祟祟的,在我身边磨磨蹭蹭,想干什么?”   陆寄风暗叫冤枉,他既知自己在此地迟疑了一会儿,可见对附近的风吹草动了然于心,是他躺在树丛中装尸体,鬼鬼祟祟这四字应该是说他才对。   陆寄风道:“我……我以为是曝尸,想替您掩盖一下,才……”   “放屁!我的脚像是死人的脚吗?嗯?你看!给我看清楚一点!”   胖子一面骂,一面往上一弹,跃了出来,将脚伸向陆寄风。   他不跳出树丛还好,一跳出来,见到他的整尊,陆寄风再也忍不住,“唉呦”一声,又是捧腹狂笑,笑得又是捶地又是唉叫。   原来此公上半身几乎和下半身等长,不满六尺,全身圆滚滚的,犹如一个大面团上面按着一个小面团,上下再刺上四根短棍便权充手脚了。   胖子怒道:“你笑什么?为什么见了我会笑成这样?你给我说清楚!”   陆寄风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一想到要说清楚他的尊容,正要开口,满脑子就是“肉球”、“包子”、“馒头”之类的句子,对照眼前人,未开口便已笑倒。   “他妈的,原来是个小疯子,只会笑,不会讲话!”   陆寄风千辛万苦地止住笑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是……我不是疯子……”   “那你说,为什么我好好的,却把我当尸体?又为什么我骂你,你反要笑?你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楚,挨骂也不知道,我看你不是疯子,也是笨蛋!”   “是,是晚生冒犯,请前辈宽谅。”   陆寄风暗中奇怪这个胖子竟连自己的尊容可笑都不自觉,恭敬行了个礼。   “我问你,我的脚哪里像是死的?”胖子边说,便把脚伸了出来。   他的圆身体下面,伸出一只瘦脚,宛如撑着鸡蛋的牙签,好像随时会重心不稳而往后跌倒,陆寄风拼命忍住又涌上来的笑意,更恭敬地道:   “前辈的脚不像死的,像活的。”   “是啊,明明就是像活的,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死的?那就是你说谎!”   “晚生不敢。”   那胖子兀自怒气不歇,道:“你这兔崽子莽莽撞撞,坏我大半天的功夫!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胖子话声方落,不知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陡地便伸手捉住了陆寄风。他的手脚又细又短,动作却快得令人看不清楚,陆寄风眼前黑影一闪,已被他拉到面前,由于胖子的手短,陆寄风被他一拉,就几乎整个人贴住了他。陆寄风还是小孩子,身高尚未长全,那胖子则天生就极矮,两人这样一贴身,差不多是等量齐高,也极近地脸对着脸。   这张怪异的圆脸,除了一颗肉鼻之外,完全没有眉毛,细长的眼睛与小得几乎看不见嘴唇的嘴巴,远观虽可笑,近看却可骇。   陆寄风不知道这个大肉球把自己抓紧了要做什么,吓得讲不出话来。那胖子道:“我知道了,原来你也是百寨联派来的!”   陆寄风一愣,惊道:“什么……什么百寨联?”   胖子喝道:“少跟我装蒜!既然百寨联敢来坏我的事,我就把你揉成一个人球,杀鸡儆猴!”   说着双手内劲一发,陆寄风痛入骨髓,叫道:“前辈,住手!住手啊!”   胖子狠狠地笑道:“你不用怕,揉成人球还是可以活的,本道长从不杀生。”   陆寄风既莫名其妙又害怕,颤声道:“怎……怎么揉成人、人球?”   “哈哈哈……把你的骨节寸寸绞碎,绞成灰,再以子午之法让它定形,就可以改变你的身体形状,痛是痛了点,但是很好玩的,你来试试!”   子午之法,是指将体内的真气搏为内丹,也是修道者修炼已至高深之境,才会的法门。看不出这怪胖子竟是道门高人。   陆寄风吓得叫道:“我不要试,你别胡来!”   “做人球有什么不好?给我闭嘴,我最恨听人求饶!”   胖道长喝道,手中真气摧动,陆寄风双臂痛得像被巨石击压住,就算双臂齐断,也不会有这样可怕的剧痛,痛得他眼泪已掉了下来,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   “我命休矣!”   强拉着他的胖子突然手一松,陆寄风马上软倒在地,痛得打滚,虽咬紧了牙关不叫出声,眼泪却不停地掉下。   远方传出呼喝之声,似有一批人围上附近,杂乱地高声道:“到上风处!”“这里也围上了!”   胖子道:“哼!狐子狼孙倒来了不少,小子,你的伙伴共有几个?”   陆寄风双臂仍是有如被绞断的痛楚,不知是否骨节已经被震碎,又气又悲,咬紧牙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哼,你这小子口风倒紧!本道长先整你立威!”胖道人一把捉起陆寄风的衣领,身子一弹,笔直地弹高数丈,跃向树枝,身如飞球,从这个高枝跳到远方另一处枝桠,东弹西跃,飞行无阻。陆寄风只感到耳畔风生,快速飞行的风阻令他几乎不能呼吸。   胖道长身子一纵,立在高起的石墩上,他身形方落,茂密的树林间,一下子便由四面八方,窜出了一大群汉子,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拿着引线,似乎要放火。   其中一人喝道:“疾风妖道,你也来了?”   被称作疾风的胖道士道:“我闻到你们的臭骚味儿,受不了啦!不乖乖待在窝里喝狐狸尿,跑来这里做什么?”   有人咧齿笑道:“臭道士也找到这里来了,那就表示天婴也在此地,寨主真是神机妙算。”“你一个孤毛老道,拦得住我们黑鹰寨吗?”“咱们一把火烧掉天婴,顺便烧了你这圆球!”   有几人才一动,疾风道长身子横窜直跃,有如一个圆点般几下疾拍,又已落回原地,只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边缘几个要动手的人都已被定住了身子,动弹不得。   中央几名汉子面面相觑,疾风道长大笑道:“通通不许乱动,想烧山,得过本道长这一关!”   “呸!这老道吃素的,他不能开杀,大家上!”   当当几响,能动的众人纷纷刀剑出鞘,疾风道长一把抓起陆寄风,道:   “本道专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先整理这只小鬼给你们瞧瞧!”   黑鹰寨众都愣了一下,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怒气冲冲。   “孤毛老道,你捉个小崽子做什么?”“你要怎么整理这小子?慢慢自便!”   疾风道长一愣,对陆寄风道:“你不是他们一伙的?”   陆寄风痛得眼泪不止,道:“我就要跟他们一伙了……你折断我的手,最好被他们烧死!我会帮着他们放火烧你!”   “你的手废了,如何放火烧我?”疾风道长冷冷地问。   “就算没有手,我也还有七八十种方法可以放火!”   见疾风道长与陆寄风说话,黑鹰寨其中一人提气一跃,大刀倏地当头砍来,疾风道长弹手抓住那人,脚一勾,便将他摔将出去,“砰”地重重落在地上,众人哇啦大叫着,提刀挥剑地杀来。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道:“等一会儿再治你这小鬼。”   疾风道长一手提着陆寄风,短短的双脚健步如飞,在人阵中东奔西窜,所过之处“哇”、“啊”叫声不绝,几下镪铛、哐啷,凌乱的兵器相格之声,陆寄风被他捉着冲锋陷阵,闭紧了眼睛不敢看,不时有人撞到他、有刀剑削过他身边,却都没有真正伤到他。   只听疾风道长哈哈大笑,边击退众人,边道:   “黑鹰寨凭你们几只没毛的鸟,就要烧本道爷,哈哈哈……萧冰是给狐骚熏呆了不成?”   黑鹰寨徒怒道:“妖道,嘴巴放干净点!”“你不配提到圣女老人家!”   “哼,狐狸还想装圣女,只合让你们这些强盗供起来拜,正是男盗女娼一家亲!”   疾风道长轻身一掠,另一手便抓起其中一名头头,一同立在高处石崖上,黑鹰寨众的功夫一时跳不上去,只好围在岩下,仰首怒瞪着疾风道长。   疾风道长放下陆寄风,两手抓着那名黑鹰头领,道:“让你们大开眼界!喝!”   一声粗喝,真气贯通那人全身,只听他惨厉长呼,岩下众人都被这声惨绝人寰的哀叫吓了一大跳,就连朗朗清天,也瞬间变得阴霾低沉,诡异不堪。   瘫坐在崖地上的陆寄风抬头一看,吓得差点软倒,疾风道长手中的人居然整个软陷得像团泥,有如被抽掉了骨头的人肉团,却还在发出干哑的“嗬、嗬”之声。   疾风道长再一声暴喝,那人软绵绵的全身一震,像是一团软泥的身体陡地鼓胀膨风,肿成一个大球,疾风道长大笑道:   “接住!让他摔着了就死定了!”   说着便将那团人球往下一砸,众人惊呼四散,沉闷的一声巨响,那人被砸在地上,当场血肉四溅,像是被砸碎的水球般四散,在地面上炸开一朵血肉模糊的红泥。   就算众人是杀人不眨眼的盗匪,也未曾见过如此惨怖的死法,全都脸色发青,上方却又传出疾风道长的怒骂:   “我叫你们接着,为何爪子都缩在背后?不受教的东西,再来一次!”   黑影一闪,电光似地扑将下来,马上便再弹上高崖。就这么一瞬间功夫,跃回高崖的疾风道长手中又多了个人,陆寄风看得骇然,从没想过有人武功可以如此神鬼难测。   底下的黑鹰寨众惊呼:“花老大被抓了!”   疾风道长抓着花老大,他挣扎惊呼了一下,马上也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陆寄风听见微不可闻的劈里啪啦声,像是爆栗,又像是炒豆在锅中跳动,接着那人便再度软绵绵地,成为一具没骨头的皮囊。   那阵劈里啪啦必是骨头折断之声,绵密细微,短短时间内使人全身骨节碎得有如灰粉,这份内劲,简直是不可思议。   接着那人全身鼓胀,像灌饱了气的球,原本正常的手脚像是陷在球里面一般,只露出一小截在外面。疾风道长举着第二颗人球,道:   “你们接牢了!”   便再度往下一抛,谁敢去接?自然是四下走避,唯恐不及,那人被摔到地面,依然是发出闷重之声,被砸成一团烂泥。   疾风道长气得跳得老高,骂道:“混账!叫你们接着,连接个人都不会?再来一次!”   众人心胆俱裂,才要一哄而散,黑影一窜,立刻倒弹回崖,这回竟是一手一个,捉了两人上崖。   那两人含糊地大叫,被吓得神智不清,底下众人只想溜,疾风道长喝道:“谁先跑我就抓谁!”   又纵身一闪,众人只见一道黑光掠过头顶,回头一看,跑在最前面的两人也被抓上了崖。   当下无人敢再跑,被抓上崖的四人拔刀往疾风道长身上砍去,疾风道长人虽圆,不知哪个方向打出的手硬是几下疾挥,衣袖挥闪,锵铛几声,便把他们手中的刀剑打落,掉下崖去。   “你,你先来当人球,叫底下的人接好你!”   疾风道长抓起其中一人,那人惨叫不已,喊道:“道爷,小的不敢了,道爷手下留情啊……”   “别哭爹叫娘的,本道爷从不杀人,做成人球不会死的,你叫他们接好,回去静躺着养三个月,还是可以活蹦乱跳,本道爷就是这样!”   虽然变成他那副怪样子,不是件好事,但总比死要好上一万倍,那人低头对下面的人哭叫道:“兄弟,要接好我啊!”   接着一声惨叫,化为无骨软泥,由软趴趴的身体变成大风球的过程,陆寄风虽已看了两遍,还是怵目惊心,目瞪口呆。一想到万一自己变成那副样子,陆寄风不禁胃部抽搐,隐隐作呕。而那另外三人则早已经脸色青白黑紫,有的趴在地上大吐特吐了起来。   “接着!”疾风道长奋力一掷,居然仍无人敢接,那人再被摔得血肉飞绽。   疾风道长气得哇哇大叫:“一群猪,听不懂人话的猪!你们为什么不接好?你们干脆改叫笨猪寨!”   疾风道长真气盈发,又接连丢了两颗人球,一地的血腥狼藉,使力砸出最后一人,一道蓝色身影倏地飞掠而过,轻巧地在半空中接住了那颗肉球。   众人叫道:“寨主!”“寨主来啦!”   更有原本吓得腿软的人高声道:“臭老道你完了!”“在寨主面前,谅你不敢招摇!”“你死定了!”   蓝影衣袂飘飘,身姿曼妙地轻点林梢。陆寄风这才看清:那颗人球被他手中羽扇盛住,羽扇的扇面不过几寸见方,竟能在半空中稳稳地接住一个巨大的圆球,还能速度不变凌空自如。只见他足尖点着树叶,真气一送,将扇上的人球轻轻推了出去,稳然落地,有如被好几双手小心地放在地上一般。   蓝衫人意态自若地立于高枝,轻摇羽扇。一张惨青泛蓝的长方瘦脸,鼻高如钩。虽然头戴方冠,缓带轻裘,也难掩邪戾之色。   众人待他一立定了,便高声欢呼,气势高涨。   “寨主大显神威,教训这妖道!”“寨主神通广大,武林至尊!”   疾风道长大喝:“狗屁,放狗屁!谁再鬼吼鬼叫,本道长就把他抓来揉人球!”他只有一人,声音却压过了众人。众人鼻中还闻得到血肉腥臭,眼前还可见同伴碎尸,听他讲出“人球”两字,所有的人都立刻噤了声。   蓝衫人打量了疾风道长一眼,冷然道:“想必阁下便是通明七子之首,疾风道长?”   疾风道长冷笑道:“没错,看来你就是黑鹰寨的头头萧冰了,身手不弱呀!”   萧冰羽扇缓摇,傲然道:“通明宫只派了你这个胖子出马,就想抢夺天婴,未免太天真了。除了司空无之外,道教七子,萧某还不放在眼中。”   疾风道长道:“口气不小,那就来会会吧!”   “好!你我就君子之争,单打独斗!”   萧冰将羽扇插在后领,双足一点,便往疾风道长袭来。   疾风道长连忙举臂挡住他的掌气,萧冰两掌势如连发,身在半空,交错快掌连珠而至,带起呼呼掌风。疾风道长左拍右点,一时之间已与他交手数招,萧冰掌气催发,一股冰寒之气登时笼罩四周,将疾风身上的汗珠冻成一片片白霜。   疾风道长两掌一面拆格着萧冰的攻势,一面笑道:“凉快!凉快!你这只黑鸟给老子打的好扇子!”   半空中的萧冰一个凌空旋转,倒跃回树梢间,反手拔出羽扇,冷峻地说道:   “只怕你消受不起!”   羽扇一挥,林间千千万万的树叶有如狂沙般扑袭而至!满空大片叶涛,沾云扑絮,满目凄迷!   疾风道长喝道:“风行草偃,喝——!”   一股排山倒海的掌气,轰然袭去!   漫天扑来的叶海,犹如被一个巨浪打退,激扬喷溅半天高,哗啦哗啦冲上树林,才缓缓洒落。叶片纷纷飘坠,散落似雨。   萧冰在叶雨纷飞之中,轻摇羽扇,吟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啊!”   疾风道长不等他吟完,双掌便往他所立之树轰去!树干剧然裂断,萧冰连忙飞跃至另一树,怒道:“疾风老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我是在打架,还是在弹琴?”   疾风道长纵身飞跃,改守为攻,一对重拳轰然袭去,萧冰举扇相抗,连连倒退,借着背后树干之力,壁虎般笔直地游行而上,怒喝一声,由高处俯冲,往疾风道长的天灵攻来。   疾风道长头一缩,身子以极快的速度滚动避开,萧冰一掌轰然袭地,大地剧震,瘫坐在崖上的陆寄风被震得弹了起来,又重摔在地,不禁骇然想道:“一掌能令大地震动,这是人所能为吗?”   萧冰一击不中,身子飞旋,又绕回树上,仔细盯着疾风道长滚动的方向。但是疾风道长居然让人分不清头尾,只见到一个圆球满地滚,萧冰眼花缭乱,怒火更盛。   疾风道长一跳而起,道:“萧冰,你怎么不吟诗了?刚刚的把它吟完啊!”   萧冰一愣,寨众都望着他,只见他呆了几秒,却已想不起刚刚吟的是哪两句,怒眉一竖,喝道:“妖道,咱们是打架还是弹琴?不必多说无益之言。”   “好!接招!”   疾风道长半空一弹,居然便往萧冰撞去,萧冰不辨头尾,不敢硬打,纵身跃至另一树,喝一声:“去!”隔空一掌拍去,打在圆球上,疾风道长被打飞数丈,撞在树干上,又弹了回来,笔直地朝萧冰撞来。   萧冰连忙低身闪避,人肉球掠过他身侧,撞中树干,又弹跃过来,速度快得让萧冰只来得及再侧身一闪,来不及蓄掌攻击。   一时之间,只见一个肉弹在树干间弹来弹去。疾风道长看似圆球在树林间弹撞,其实他是每跃至一树,便以双脚点中树干借力飞出,但是因为他双腿极短,藏在衣服下摆中根本看不见,冲撞的速度又快,看起来就像是皮球反弹一般。   萧冰左躲右闪,几次要发掌去打,却都来不及,或是看不清楚,而无法打出掌气。萧冰脸色更蓝,喝道:   “来人啊!张网!”   众人大声应是,由东、西、南三个方位奔散,哗啦一响,几道身影点跃上空,十个人拉开一张巨网,一下子便封住了三边,网上蓝光隐闪,似乎抹着剧毒。   疾风道长骂道:“是谁说要单打独斗,君子之争的?”   萧冰道:“为了天下百寨联存亡,我只好不计个人荣辱。”   “好,好一个天下百寨联黑鹰寨主,果然是当之无愧……”   萧冰面带微笑,疾风道长已接着道:“果然是当之无愧,鸟嘴只能吐出鸟话!”   萧冰傲然道:“匹夫安知壮士之志哉。天下百寨与你们通明一门,世代为仇,这恩恩怨怨,今日就此了结,前尘往事,历历如昨,思之令人感慨啊!”   疾风道长想了一想,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与你们天下百寨联有恩恩怨怨了?”   萧冰也想不出多少恩怨,用力摇了摇扇子道:“多言无益,你束手就擒吧!”   “讲个不停的是你!”   疾风道长往萧冰的方向弹过来,萧冰急忙身形电闪,却因闪避太猛,整个人撞上了毒网,中了剧毒,他头顶一晕,心下大骇,连忙翻滚在地,一跃跳起,喝道:   “笨蛋!为什么把我也网在阵中?”   镇守一角的头领连忙道:“寨主,您设计的毒网阵真是绝无生路,滴水不漏,连您也难以破阵。”   “快把解药给我!”萧冰怒道。   “是!”头领抛出玉瓶,不料疾风道长身形一晃,半空中拦下了解药,萧冰大喝:“东青龙,卯位,包抄!”   疾风道长一动,东南方位的毒网便应声接上,封住了疾风道长的退路,疾风道长一惊,发觉前后皆无可回身,不管往哪里弹,都会自己弹进网里,这个阵果然精密灵动。   一个迟疑,身后已被包住,寨众咻的一声,凌越飞纵,疾风道长的圆身子已捞入网内,被吊在半空中。   疾风道长大惊,萧冰走了过来,摇扇道:   “你败在我的手下,并不可耻。”   疾风道长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的强盗头……”   “稍等!”萧冰抬手暂止疾风道长的话,朗声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唉,萧瑟的战场,英雄的末路,可悲,可叹,为何总是冤冤相报的江湖啊!”   “你在发什么神经?”   “只是想起我刚刚想念的句子而已。你可以继续讲了。”   疾风道长继续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兼狗屁不通的强盗头……”   “稍等!”萧冰又抬手暂止疾风道长的话,轻摇羽扇,道:“在下人称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公子。”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封号了?”   寨众也东张西望,面面相觑,互相低声问:“你以前听过吗?”“没有耶……”“还是不要问他好了,别自找麻烦。”   疾风道长继续骂道:“就凭你这个卑鄙下流兼狗屁不通的强盗头,也想……”   “请叫我羽扇绝尘智无双!”   “放屁,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这样叫你!”   “有那么困难吗?”   “凭你,想烧天婴,作梦!”   萧冰冷笑道:“有圣女的旨意,就算得罪你,也无奈了。”   “口口声声的圣女,他妈的,你们是百寨联还是姑娘庙?”   萧冰傲然哼了一声,微仰着脸,道:“我羽扇绝尘智无双,岂在乎你这激将之法。”   疾风道长正要再破口大骂,萧冰以羽扇遥指远方,笑道:“时间刚好!你看那是什么?”   疾风道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茂林远方,窜出一缕黑烟。   疾风道长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萧冰已微笑道:   “欲建奇功,宜用火攻。看来这把火,可以烧得很彻底,天婴也死路一条了……”   话未说完,天空轰隆一声,响起巨雷霹雳。   众人均是一呆,这一怔,一道白影宛如飞鸿,闪电般几下疾点,抓住网角的黑鹰寨众一一被点中穴道,那人抓起包住疾风道长的巨网,纵身飞跳,几下兔起鹄落,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萧冰回过了神,喝道:“快追!”   “启禀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寨主,人不见了。”   “你们在发什么呆,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被救走?你们是黑鹰寨还是笨猪寨?!”   萧冰愤愤地一挥衣袖,旋即傲然轻笑,再度轻摇羽扇,道:“哼,是我失算,不过就算人被救走,中我黑鹰寨独门无尸奇毒,也绝对死路一条,回天乏术,枉费,枉费啊!”   “可是,可是……启禀寨主,他刚刚把解药一起拿走了……”   萧冰呆立在地,天边乌云四起,轰隆一声,下雨了,远方的火苗也熄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萧瑟的战场,英雄的末路,可悲,可叹,为何总是如此两光的江湖啊!   第四章 豺虎方构患   大雨倾盆,众人一一离去,复归于寂静的山林间,只有陆寄风一人被遗忘在高崖,不敢出声,默默让雨淋着。   他的双手一动,便痛得眼泪直流,根本无法抬起,肯定是被内力震断了骨骼。一想到后半生将成为没有双手的废人,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   陆寄风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高岩上痛哭失声,大雨轰然,雷电不断地闪过,陆寄风只希望干脆一个闪电打在身上,把自己殛毙,也胜过当个残废过一辈子。   雷电虽密,却都没有打到暴露于高处的他。   饥寒、恐惧、忧虑及重伤交煎之中,被大雨沉重地打击着的陆寄风昏迷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当他再度有了知觉,雨早已停了,他湿透的身上只觉冰寒侵骨,周遭已是一片漆黑。   陆寄风动也不想动,自己在这个明显的地方,很容易成为野兽猎食的对象。但是他心如死灰,也无动于衷。双手废了,不要说无法打火取暖,身上的火折也都被淋得湿透,根本只能待在这里等死。   荒野的寒冷令他无法睡着,全身都冻得不停发抖,耳边只有喧噪的虫鸣,隐约也能听见一两声狼嗥。   他脑中不由得想起日间所见的奇事,疾风道长将人抓来揉成人球的惨状,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陆寄风突然记起有五个人被他摔成肉泥,就在这片高崖之下。四面荒野凄凉,陆寄风激灵地打了个冷颤,想道:   “白日死的那五人,死状如此之惨,变成了鬼是什么模样?”   他听村人说过,人如果是冤死,灵气不散,会在死处徘徊。陆寄风越想越怕,张大了眼睛四面张望,漆黑一片之中,除了树影交错的缝隙中洒落微弱的星光,什么也看不清楚。   高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陆寄风紧张地抬头一看,登时魂飞天外,高处竟有两个绿色光点,幽幽地悬荡着。陆寄风吓得全身一软,坐身不住,便往后摔倒,这高崖有些坡度,陆寄风重心不稳,便摔滚了下去。   陆寄风惊叫着滚落,重重地摔坠在地,由于他的手不能动弹,摔落之际无法及时控制重心,只听“喀喀”两响,双膑一阵揪心的剧痛,竟尔再度晕迷过去。   他痛得晕迷过去,却又痛得醒了过来,自己背部朝上,面部朝下地倒在草上,胸腹被压迫得十分难受,陆寄风试着转动身体,一动弹,双足撕裂般的痛楚令他惨叫出声。陆寄风痛苦地大口喘着气,想不到脚也折了。想到这下子只能在这里活活等死,受尽零碎折磨,陆寄风更是悔恨:   “我为什么要多事去理那个臭道士?不然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陆寄风在心中不断地咒骂疾风道长,虽然他读书不少,却向来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家人陆喜陪伴,关于民间骂人的俚语所知极有限,翻来覆去也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陆寄风只能自怨自艾,涕泪纵横。   哭了一会,陆寄风本能地恢复思绪,双手被断是无奈,双脚也断却是因为自己太不小心,如果再这么惊慌失措,还不晓得会怎样凄惨。   这样一想,便渐冷静了下来,静静躺着,想想是否有什么法子可以脱身。   陆寄风放松颈部,让头自然地倒放在地上,脑后发髻撞到一样硬物,陆寄风奋力转头一望,又被眼前所见之物惊恐得差点叫出声,原来那是一只断手。   那五个被砸烂的尸体碎块散在地上,下午的大雨冲去了不少血肉泥浆,较大块的零散尸块则冲不去,半掩在泥地、草丛之中。   散落一地的尸块,必会招来野兽,届时自己也将活不了。陆寄风更加后悔,也觉得手断了并不要紧,自己把腿跌断了,弄得连逃跑也不能,才是自找死路。原本双手皆断,他心灰意懒只想一死;如今连腿也断,他却觉得无论如何要先想个活命之法。   正在焦急之间,身上到处都一阵阵麻痒,顺着裤管、衣领、袖口等处,爬进许多小虫子,咬啮叮螫,陆寄风既痛又痒,但不能举手搔抓,就连翻几个滚在地上磨擦也不行,这样的苦处比起在高崖上受雨淋,实在还要痛苦千万倍。在酷刑之中,有将人全身割出伤口,然后五花大绑抛于虫穴,任凭他被小虫子活生生咬死,这是比凌迟还要恶毒之刑,受刑者往往二三十天还无法死去。   陆寄风暗暗叫苦,不知何以一瞬间爬来如此多的虫群,而且叮咬之凶狠,毕生未遇。转头见到散了一地的尸块,才恍然大悟:   “定是尸体引来了虫子,这下糟了,食肉之虫可比野兽还难对付。”   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寸不被叮咬,陆寄风只能拼命蠕动身子,怎样也摆脱不了这些咬住了肉的虫,想到自己或许会活生生地葬身于虫吻,陆寄风忍不住放声叫道:   “救命啊!来人!我在这里……”   旷野深山,任凭他如何大叫,只有激起一树风涛与回音。   陆寄风叫得喉咙干哑,又急又悲,想着:“陆喜他们现在在哪儿?那老道究竟把我捉到多远了,怎么连陆喜都听不见我的叫声?”   这一番力竭声嘶的高呼,使他的喉咙有如火烧般痛苦,一阵咸味滑入口中,原来是嘴唇干得龟裂,伤口流出了血。   就算想放弃求生,全身的痛苦也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解脱的。身上被无数凶狠的虫子咬得奇痒难当,虽然挣扎的话会扯动断骨,痛也总比痒来得好。陆寄风把心一横,身驱使尽了力量大力翻滚了两圈,手脚被身子一压,痛得再度晕迷不醒。   似乎有什么温温热热之物,气息喷在他脸上。   痛醒的陆寄风睁眼一看,天边依然黑蒙蒙,转动眼睛一望,一张毛绒绒的脸与他的面孔相距不到一寸,湿湿的鼻头碰着他的脸。那是一头狼!   陆寄风大惊,才一张口,狼便咬住了他的颈子,陆寄风气息一闷,眼前一花,想起野兽会先咬断猎物的气管,再慢慢地撕食,自己这回是真的死定了。狼都是群体行动,想必是自己昏迷之时,一群狼找到这一地尸块,也把自己当成了死尸。   但是他无法看、无法想办法,狼牙刺入了他的颈子,脑中空白的陆寄风几乎完全失去意识。   迷迷糊糊间,他隐约听见低沉的吼声,杂乱的野兽喧叫声,狼似乎拖着他跑了几步,身体在地上被拖行的感觉格外清晰。接着喉间一松,陆寄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银铃般的笑声,像是梦境,一下子清楚,一下子寂然。   漆黑之中,干燥的奇异气味,有点像奶香,却更像皮毛的气味。有时会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摸着他的脸,但是陆寄风无法知道那是什么。   他记得自己因干渴而呻吟过,不知谁喂了自己水;伤口火烧般的疼痛却一刻比一刻教他难忍,不管他怎么呻吟,都无法自这样的昏沉与疼痛中醒来。   当他再度能视物,触目所及的石壁边,是一堆杂乱的干草。自己也躺在干草堆上,背后却抵着一个软绵绵之物,十分温暖。   呆了好半天,陆寄风才想道:“我没死。”   会是什么人救了自己?这个石洞虽干燥,却什么也没有,而且有股从未闻过的怪味,绝不会是人住的地方。   他转过身,手脚还是一动就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背后的东西动了一动,接着是一阵打呵欠之声,难道与自己背靠背而躺的是个人?   窸窣声中,背后之人坐了起来,一只雪白小手从背后伸过来,接着,那小身体几乎是抱着陆寄风,滚到陆寄风脸所朝的方向。   陆寄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物。   她微微一笑,和陆寄风并头躺着,抱着陆寄风,黑亮得闪着星子般光辉的眼珠,简直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两丸黑玉。   那是他一生中从未想象得到的可爱小女孩,白里透红,嫩得像会滴水的小脸上,眉间有一颗红艳的丹砂痣,颜色鲜丽,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陆寄风呆若木鸡,眼光无法由她身上移开,怎么也想不通:此地如何会有人?而且还是如此神仙般的女娃儿。她一定不是人类,只有仙子才会单独出现在这荒山野岭,而且这样悠闲地对着人笑。   陆寄风张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女娃儿坐了起来,头发有些凌乱,她伸手随便压了压乱发,动作极为可爱。陆寄风只知呆看着她,连身上的痛楚都忘了。   女孩低下身,撑着小脸,道:“你起来了,我抓小猫来跟你玩好不好?”   不等陆寄风回答,她已跳了起来,奔到陆寄风身后,不知在做什么。耳边听着她衣裳磨擦的声音和用力抱着什么所发出的喘息声,暗自奇怪此地如何会有猫?又为何要抱得如此吃力?   等她奋力抱着那团毛绒绒之物绕到陆寄风面前,陆寄风的嘴张得更大,那团毛绒绒的东西,几乎跟她差不多大小,根本不是猫,是出生不久的老虎!   她气喘吁吁地将幼虎放在陆寄风身前,幼虎睁着蓝色的眼珠,一面喵喵叫着,粗厚的前爪摇摇晃晃,胡乱摸索,不时地拍在陆寄风脸上。   女孩一面摸着幼虎的毛,一面不时把乱爬的幼虎拉回固定的地方,笑嘻嘻地说道:“是不是很可爱?你要不要摸摸它?”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我的手……”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喉咙都哑了,声音粗嘎难听,眼前见这美若天仙的小女孩,顿时自觉惭秽,便不再说话。   女孩自己抱着幼虎玩了起来,一下子拉幼虎的胡须,把幼虎激得哇哇大叫;一下子趴在地上跟老虎互打爪子,笑声清脆悦耳,完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一派天真。陆寄风看她看得忘了苦楚,就连自己如何会来到这个地方,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   女孩见陆寄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把幼虎往他的方向一推,“给你。”   陆寄风摇了摇头,女孩笑道:“还有两只,我都抓过来给你看。”   陆寄风这下子全明白了,这里是个虎穴,而且还是个刚刚生了小虎的母老虎的虎穴!   陆寄风顾不得喉间的刺痛,道:“别、别去动这些虎子……”   “没关系,你看,好不好玩?”   女孩高高兴兴地使尽全身力量,半拖半抱地将其他两只幼虎抓到前面来,三只小老虎全部放声大叫,咪咪呜呜,叫得非常用力,那副东摇西晃的样子,陆寄风见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女孩见他笑了,更加开心。   低沉的闷吼声传了过来,陆寄风一惊,道:“这是……这是什么声音?”   女娃抱着幼虎,转头望向洞外。洞口出现了一个逆光的影子,被日光长长地拉进洞中。那宏伟粗壮的姿态,赫然是一头巨虎。   陆寄风大骇,道:“你过来,快放下小虎子,到我背后!”   女孩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巨虎缓缓地步入,陆寄风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头,盯着巨虎渐接近女孩,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虎,一个头的宽度就差不多有女孩半个身体长短,一定已经生长在山间很久了。   巨虎前爪微屈,似乎是要扑上来的准备姿态,低沉地发出吼吼之声。陆寄风大气也不敢透,暗暗祈祷老虎不要扑到女孩身上,最好是先咬死已经四肢皆废的自己,让这个不知危险的女孩有时间逃走。   女孩抓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站了起来,陆寄风惊骇无比,叫道:“别……”   女孩用力挥动木棍,清脆的声音怒道:“乖乖的,不要凶!不许咬他!”   巨虎居然一面闷吼着,一面缓慢地趴下,最后干脆躺了下来,以白毛浓密的肚皮朝着女孩。   陆寄风呆看着这一幕奇景,幼虎闻到母虎的气味,摇摆不稳地爬了上去,母虎慈爱地舔舐幼虎,幼虎一一找到了乳头,女孩也挤在幼虎之间,一起吸着虎乳。   女娃只一会儿便吸饱了乳汁,转过头来笑问:“你饿不饿?过来喝啊!”   陆寄风这时已又饥又渴,但是全身动弹不得,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脚断了,没办法过去。”   女孩爬了过来,好奇地问:“你的脚断了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女孩的大眼睛转向陆寄风的腿,突然间用力地打了下去。   陆寄风惨叫了一声,眼泪直流,叫道:“别碰!”   “对不起,对不起,很痛吗?我帮你揉一揉,不痛。”   虽然女孩的手既软又小,一碰到陆寄风的腿,却还是痛不可言。   “不要碰,很痛的……”   女孩缩回了手,小心翼翼地问:“揉一揉还是会痛吗?”   陆寄风苦笑连连,这个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懂,此时他已经全身无力,万分难受,便闭上了眼睛,不再浪费体力。   不多久,突然间嘴唇一湿,一阵幽甜的香气沁鼻,陆寄风本能地张开了口,那女孩将口中的虎乳渡进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连忙吞了进去,入口香浓芳郁,就算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这是他一生中喝过最好喝的饮物。陆寄风讶异地睁开眼,女孩擦着嘴边的乳汁,笑了一下,灿靥如花。   只见她转身又趴在母虎怀中,吸了一大口虎乳,再爬到陆寄风身边,指了指自己鼓鼓的小嘴,便又趴了下来,含着陆寄风的嘴唇,再将虎乳渡进他口里。   如此喂了陆寄风许久,直到幼虎们都已喝饱了奶,依偎在母虎身上呼呼大睡,陆寄风也总算喝足了,感激万分地看着她。正想问她为何会在此地与虎相依为命,她已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抱着幼虎,昏昏欲睡。   “你是什么人?”陆寄风问道。   女孩含糊地睁眼看他,说道:“我叫若紫。”便闭着眼睡着了。   “若紫……若紫……”陆寄风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转头望去,那名叫做若紫的女娃已在幼虎堆中睡熟了,三只虎一个人,撑饱的肚子都圆滚滚的,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母虎舔了舔爪子,也歪着颈子,打起盹来。   洞外微风轻轻地吹进,带来一阵花草幽香。在这凉爽干燥的洞中,虽是身在虎穴,自己又已重伤残废,但是陆寄风却从没有感到如此放松,如此悠闲,似乎受伤或是世间烽火战祸,都无关紧要,恨不得就此摆脱尘世,在这山林之间,与虎为伴。   不知不觉间,陆寄风也放心地睡着了,这是他一生中睡得最舒服的一觉,就算在睡梦中就此死去,也是极大的福气。   等他醒来时,外面已是黄昏,洞中略有些阴暗,名叫若紫的女孩,和幼虎们爬在母虎身上,玩得不亦乐乎,母虎有时不耐烦地张爪轻拍开她,有时作势闷吼,或是换个方向躺,却不怎么反抗。   醒来的陆寄风笑着看她和幼虎嬉闹,母虎见到陆寄风醒了,懒懒地看他一眼,便不理他。   “若紫!”   陆寄风叫了一声,若紫从虎毛中抬起头来,笑着跳过来,躺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   “你起来好不好?不要老是躺着嘛,起来跟我玩!”   “我不能动。”陆寄风道。   “还会痛痛吗?”   “嗯。”   “什么时候才不会痛?”   “我也不知道。”   若紫失望地坐起身来,“我不喜欢你不动,起来啦!”   “我……”陆寄风本还想再提醒她自己的手脚俱断,转念一想,她或许对什么是断了手脚,一点概念也没有,便不再说,转移话题问道:“你的名字是谁起的?”   “我不知道,我就是叫做若紫。”   “那么你有家人吗?”   女孩笑道:“我爹爹叫云萃,我哥哥叫云拭松!”   陆寄风惊道:“你爹是云萃?你哥哥是云拭松?”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他以为是山神或是精灵的女娃,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当然陆寄风根本没想到云若紫的出身与来历,想当然耳以为她是云家的女儿。   陆寄风见到宝剑还佩在身边,笑道:“你看,这把宝剑是你哥哥送给我的呢!”   “我也有一把剑!”她高兴地说,“是封伯伯送给我的!”   陆寄风自然不知道“封伯伯”是什么人,两人相视而笑,都感到很开心。   陆寄风道:“你怎么不在家里?你爹和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爹带我出去,有好多好多车,突然有人跑来把我抱出车去,我不喜欢他们,他们好凶!他们抓着我跑走,爹在后面叫,可是他们都不理,我很生气,一直哭,这时猫妈妈跑来了,他们就跑走了!”   陆寄风听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她在讲什么,猜测着或许是云萃一家逃难之际,被强盗打劫,并抓了云若紫。贼众在山里撞上这头巨虎,吓得丢下人质便跑,这样的猜测应是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猫,是老虎。”陆寄风问道:“你不怕老虎吗?”   云若紫笑道:“猫儿很乖,我不怕!”   她起身跳到母老虎背后,摸着母老虎的头,将小脸依靠上去。母虎虽无动于衷,一双碧幽幽的眼睛却看着陆寄风,隐含一点敌意,自喉间发出威喝低吼。   云若紫抱紧了虎颈,娇嫩的声音斥道:“不许凶!”   母虎马上安静,却不悦地重重甩了一下尾巴。   这野虎竟会听她的话,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问道:“你为什么能管住老虎?”   云若紫理所当然地看着陆寄风,道:“我说过猫儿很乖,很听话!”   看样子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是奇事,陆寄风道:   “你知道老虎是吃人的吗?”   “它又没有吃你。”   “我记得我被狼咬了,为何会被带到这里,你知道吗?”   “是我叫猫妈妈把你带来的。”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讶。   “猫妈妈背着我,我见到一大群大野狗在咬你,就叫猫妈妈把那些坏狗都吓跑。”   云若紫笑道,跪在陆寄风身边,伸手去解开包在陆寄风颈上的一方丝帕。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自己颈上原来被围上这条雪白的丝帕。   她解了下来,在陆寄风面前一晃,道:“你看,你流了好多血,现在已经不流了。”   白巾子上血迹斑斑,云若紫又道:   “等一下我要去把手帕洗干净,再帮你擦擦脸,你的脸脏脏,羞羞!”   陆寄风一听有水,忙道:“你……你一会儿能不能替我取些水来?我口渴。”   “嗯,那你在这里等我!”   此时母虎懒懒地起了身,云若紫连忙跃上虎背,手持细枝,轻拍着虎腿,让母虎载着她步出这洞穴,云若紫一面拍虎,一面轻轻唱着歌儿: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清柔的歌声渐远,陆寄风只觉词义深古难解。父亲所留下的竹简与帛书,都是治世经济之学,诗文则只有一部诗经及楚辞,方才云若紫所唱的句子,他就从来没有读过。   陆寄风反复在心中吟诵着她所唱的词句,聊以打发时间。陆寄风所读古书虽然皆是难解经文,他也从不需别人教导,遇到看不懂的部分,只要专心想个几回便能解识。他以为凡是读书之人,都跟他一样,却不知自己过目不忘,理解力卓越于一般人甚多。   他只反复念了一两遍,便已记熟。看着身边的幼虎,回想起云若紫,心里万分感叹,怎料得到人间奇缘如此,先遇云萃父子,又在乱离之际,遇到他的爱女。云萃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必是疼爱入骨,她流落山野,云萃父子现在不知急成怎样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自己这彻底残废的处境,根本不能设法带云若紫回到人间,与父兄重逢。回想起陆喜与结义兄弟的母亲,更是忧心如焚,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正在为自己担心?只能暗自庆幸着隐逃山林所需之物都在他们车上,只要别遇上盗匪,料应不至于难以为生。陆寄风只知为别人担心,至于自己的生死,却没有想得太多。   他又想到那名叫做疾风的道士与那群黑鹰寨众人所争执的话,百思不解,暗想:“那老道要找『天婴』,天婴是什么?为何那群强盗又要放火烧了它?”   这许许多多的问题,任他如何想也解不透,但是一想起云若紫,心中便不知不觉涌现一种感激,暗暗觉得于心已足。   第五章 服食求神仙   太阳已隐去,洞内漆黑一片,陆寄风注视着洞外的星月光辉,眼睛逐渐能看清事物,就连飞绕在洞外的群蚊,也看得一清二楚。   云若紫骑着虎回来,身上似乎还披着星月的银辉,宛如仙童。   云若紫跃下虎背,道:“我没有东西盛水,你还是喝猫妈妈的奶好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见她平安回来,对口渴已浑不在意。   母虎哺育幼虎一会,也等云若紫以口渡乳,喂饱了陆寄风,才慢慢步出山洞。   不知母虎要到何处去,云若紫以洗净的丝帕,替陆寄风擦了擦脸,将拭过的手巾在陆寄风面前展开:“看,你的脸这样脏!”   已经洗净的巾子上又沾满泥土,陆寄风也没想到自己脸上有这么多泥巴,道:“我刚才是不是像个泥人?”   云若紫笑道:“像只泥猪!”   陆寄风忘情大笑,两人胡乱闲谈,嬉嬉闹闹,幼虎为伴,不知时光之既过。   夜已渐深,陆寄风渐感困倦,云若紫依偎着他,眼中流露出惊恐,一面以小手按着陆寄风的胸口摇晃着他,一面道:   “寄风哥哥,寄风哥哥,你不要睡,陪我!”   陆寄风打起精神,道:“你不睡吗?”   “我不敢睡,你跟我讲话,好不好?我们跟猫玩。”云若紫拼命哀求。   陆寄风的眼皮着实沉重,道:“你别怕,我在这里,你靠着我睡就成了。”   云若紫的眼中溢着泪光,依然用力地摇陆寄风,泫然欲泣:“我不敢睡,夜里那小孩会咬我,我怕!”   陆寄风被吓得睡意全消,道:“有小孩会咬你?”   云若紫点了点头,哀求道:“你别睡,帮我赶走那小孩子。”   “是什么样的小孩子?比你还小吗?他为什么要咬你?”陆寄风问道。   云若紫擦着眼泪,道:“我不知道他干嘛要咬我,他不咬你,我见过的。”   “那小孩有多大?”   “我看不清楚,不过只有这么小。”   云若紫在地上比了比高度,陆寄风更是一怔,她所比的高度大约只有半尺不到,再小的孩子也不可能这么小,难道是什么凶猛的夜行动物?   云若紫虎猫不辨,将狸、狐等物看成小孩,也有可能。但是这么小的肉食动物通常只会吃比它更小的动物,并不咬人,何况还是跑入虎穴来咬人,这是绝不可能的。   陆寄风左思右想想不通,道:“你怎知那是小孩?”   “他有手、有脚,有头,是小小人儿的样子。”   陆寄风顿觉毛骨悚然,难道是山间的鬼魈妖物?云若紫怕成这样,陆寄风也有点怕,睁着眼静静地注意周围动静。   两人紧靠在一起,寂然的黑暗中,隐隐有鸱枭咕咕低啭之声。   一道红影倏地飞过,陆寄风惊望,那影子一闪不见,云若紫更紧紧抓着陆寄风,道:“就在那里,就是他!”   陆寄风盯着那影子,红光跃至高处,隐匿了一会儿,陡然向云若紫扑来。   云若紫吓得尖叫,拼命挥打,陆寄风道:“躲在我背后,我挡着他!”   云若紫哭着翻身到陆寄风身后,道:“别咬我!别咬我!”   陆寄风转头去看,那怪异之物咻地一闪便不见了,陆寄风什么也没看清楚,动作快得像电一样。   背后的云若紫又尖叫起来,那怪物竟遁入土中,钻出去咬云若紫。陆寄风道:“拔剑刺他!”   云若紫一把扯下陆寄风的佩剑,拼命乱挥。那怪物东奔西跳,云若紫自是无法打中,陆寄风道:“把剑鞘退下,抽出剑!”   那怪物迎面直扑,云若紫吓得不知如何抽剑,只是不停大叫,陆寄风不顾断骨发炎及剧痛,奋力撑起身子挡在云若紫面前,云若紫已拔出了剑,正好在此时往前一刺,差点刺穿陆寄风。   陆寄风吓得冷汗直流,歪倒在云若紫腿上,那怪物跳上陆寄风的胸口,陆寄风定神一看,果然是个极小的人形,赤裸的身子通红,手脚细长,怪异莫名。   那怪人跳上陆寄风身上,又往云若紫扑去。云若紫大叫着,挥剑一砍,似有什么汁液喷到了陆寄风脸上,接着有东西落了下来,滚到地上。   云若紫哭哭啼啼着,陆寄风听她的哭声无恙,松了口气,道:“你把那怪物砍中了,它不会咬你了。”   “我刺中它了么……?”云若紫边擦眼泪边问。   “也差点顺便杀死我了。”陆寄风苦笑道。   云若紫连忙把剑放下,道:“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扶我靠着坐起来。”   陆寄风虽还是小孩,但是云若紫更小,好不容易费尽了力量,才把陆寄风的身子扶正,靠着壁坐起。   陆寄风道:“那是什么东西?为何它只要咬你?”   “我不知道。”   云若紫惧意未消,陆寄风低头望着落在一侧的怪物,不禁又是一愣,那哪里是什么小人,竟是一支约莫有小儿手臂粗的红色大参,被剑割开的地方,流出了一些汁液,散发出醇香,山洞内弥漫着这股又像檀麝,又像松竹的清气。   那红参被割裂之处,伤口慢慢地合了起来,又轻轻一动,陆寄风忙叫道:“快再砍它一剑,它要跑走了!”   云若紫跳起来,抓着剑再用力一砍,将那怪物当中砍成两半。   “你把这东西拿过来给我看看。”   云若紫不敢去碰,为难地摇头。陆寄风道:“你用剑把它戳起来。”   云若紫这才小心地串起这两段怪东西,拿到陆寄风眼前,让他看个仔细。   由此物的断口观之,只是流着汁液的块根,竟能化作小人行动自如,实在教陆寄风难解难信,若非亲眼见之,他是绝不会相信有这种事的。陆寄风突然想起,听人说千年老参或是灵芝,会化作人形,出没深山,远避人气,难道这竟是如此稀罕的东西?   陆寄风道:“你切下一片,我吃吃看。”   云若紫见到这东西完全不动,渐渐不怕了,依言取下,以剑削了一片,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只觉满口生香,嚼着也没有苦味,十分甘甜。   “这是奇物,你也吃吃看。”   云若紫摇着头:“我不要,我怕。”   陆寄风道:“没什么好怕的,你吃吧,真的很好吃呢!”   “不要!你喜欢,我就喂你吃好了。”   “不,留着吧。”陆寄风想起柳衡之母的重病,有了这样奇物,或许能大有助益,顿时感到高兴无比,如果能找到柳衡之母,定要将此物奉养于她。   “我不要留着它,你不吃,我现在就把它剁碎了,烧掉!”   “这种奇参天下罕见,你为何要把它毁了?”   云若紫怒道:“它会咬我,它是坏东西!”   说着便将两截都抛在地上,举剑欲切,陆寄风忙道:“别、别糟蹋了!”   云若紫道:“寄风哥哥,你把它吃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陆寄风见她如此痛恨此物,知道是留不住了,遂点了点头。   云若紫开怀一笑,以剑刃轻削了几片,一一放入陆寄风口中。   陆寄风吃了约有半根,心中十分不好意思,道:“好了,别再喂我了,你吃一点吧!”   云若紫还是用力地摇着头,道:“既然可以吃,你把它吃完好不好?”   “为什么一定要吃完?”   “我怕它又长出来,再咬我。”   “不会吧?”陆寄风道。   云若紫道:“会的,我刚刚一面削,就觉得它好像又长了一点。”   云若紫将另半截拿给陆寄风看,断口处果然正在慢慢地愈合,等断口完全收包好,不知会不会又活动起来。   云若紫当然绝不会容这怪物再长,马上又削下一块,道:“帮我吃掉它吧!来,嘴张开。”   陆寄风吃了下去,道:“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咬你吗?”   云若紫一面削,一面喂他,道:“我不知道,就算它不咬我,如果我长大了,也会打死它的。”   陆寄风更觉奇怪,云若紫与这怪参本能的敌对,倒像是天敌一般。   等云若紫把最后一片都塞在陆寄风口中,才放了心,像是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笑道:“它没有了!”   陆寄风笑道:“你不怕我吃了它以后,也会咬你?”   云若紫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好几步,差点哭了出来,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见她吓成那样,陆寄风马上后悔了自己的玩笑,忙道:“我骗你的。”   云若紫离他离得远远的,道:“你不会咬我?”   “我一定不会,你别怕,我是乱说的。”   “你如果咬我,那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陆寄风无奈地说道。   云若紫怯怯地靠上来,抱着剑,道:“不可以咬我。”   陆寄风笑了一笑,“如果我咬你,你就拿剑砍我好了。”   有此保证,云若紫才再度靠近,但也不敢像方才那样老是黏着他,拉过一只幼虎抱着,便与陆寄风隔着一些距离躺下。陆寄风更后悔自己的多嘴,只希望过两天她会忘了这些话。   两人又说了一会闲话,何时先后睡去,也不记得了。   折腾了这一夜,陆寄风睡得极熟,不知为何,身上的苦楚已不觉得怎样,迷迷糊糊间,陆寄风想到:就算再严重的伤残,也不会痛一辈子,也许自己的手脚都已麻木,不久就会完全失去知觉,再也不痛了。那可怖的痛感,是自己的手脚最后能给他的感觉,思之竟有些怀念。   成为废人的自己,此后该怎么办?无法照顾云若紫,反而还可能连累她,却是陆寄风连梦里都感到不安的。   天色大明,温热的光线洒入洞中,睡意仍浓的陆寄风感到幼虎从自己身上踩过,其中一头小虎干脆就躺在他身上,两只前爪收在身体下,压着他的胸口,令他难以呼吸。   陆寄风本能地翻了个身,将幼虎甩落。幼虎不屈不挠地又爬了上来,压着他的身侧。   陆寄风推开幼虎,打算再睡一会儿,脑中陡地变得清楚无比,猛然睁开眼睛,将手举到面前,那是自己的手没错。他连忙坐起,双腿竟也能动了。   陆寄风卷起裤管,用力打了打自己的腿、膑,并无不适。这难道是梦吗?他一跃而起,身子轻便,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一样。   陆寄风激动得几欲大叫,大步跑出洞外,高兴得翻滚跳跃,大声呼叫,以发泄心里狂喜。稍微冷静下来之后,陆寄风大大地吸了几口空气,伸展肢体,放眼望去,不禁大为赞叹!   这虎穴之外,竟是一片高崖,绵绵若织,漠漠如烟。远方低处翠峦树海,随着风抚而款款摇曳送涛;更远之处则是水田庄园,碧水如镜,屋舍零星。   但是几缕荒烟烽火,自庄林间窜起,幽幽荡荡,又显得有些凄凉。   陆寄风一览山野之美,村院之荒,红尘之念登时尽消,想道:   “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不断见到战争、杀戮,若紫妹妹虽生长于富贵之家,也难逃劫掠,流落到这里,为何还要回到苦难人间?不如就和若紫妹妹生活在山里,永远不要再进入红尘之中了。与老虎作伴,也胜过和人相处。老虎吃饱了就不咬人,官府强盗的刮掠,却永远都没有饱足的一天呢!”   这样一想,他越是不想再回村庄。终南自古出神仙,也许从很久以前,智识卓越的高人们就是因逃难入山,见到终南山景的清奇高雅,自然而然生出了隐逸之念,不愿再回到村庄市廛,才有那么多隐居得道的传说。陆寄风虽未读过神仙传,却已有神仙之想。   陆寄风这才想到:云若紫和母虎都不在洞里,母虎是绝不会抛下幼虎离开的,不知是去了哪里?   陆寄风回到洞穴中,自己的宝剑不在,应该是被云若紫拿走了。她会跑到什么地方?   “若紫妹妹回来之后,见到我的手脚都好了,一定很开心!”陆寄风这样一想,脸上不禁浮出笑意,暗道:“我先躲起来,等若紫妹妹回来了,就吓她一跳。”   陆寄风和幼虎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了一会儿,幼虎已熟悉了他的气味,把他当做是一家子,不再怕他,这本性的亲情,也是自幼没有亲人的陆寄风特别感到温暖快乐的。   窸窣之声自远方传了过来,陆寄风一直在注意外面的动静,听见这声音是脚步声,立刻跳了起来,躲在洞门边一个突起的岩板后方,忍着笑意,准备吓云若紫。   进来的影子果然是若紫的,陆寄风屏着气,突然听到云若紫叫道:“不要!不要这样!”   陆寄风一愣,想道:“难道若紫妹妹知道我要吓她?”   正要出去道歉,另一阵声音已哈哈大笑,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三只小虎子出生没几天,肉可嫩了,毛皮又值钱。”   一阵哈哈笑声嘈杂地响起,众人七嘴八舌,有的说要把三只小虎先剥了皮再吃肉;有的人说要先养个一阵子,大一点再剥皮较划算。   陆寄风吓了一跳,其中有些声音似乎十分耳熟,好像竟是曾经与疾风道长大打出手的那群黑鹰寨众。   云若紫哭着道:“你们坏人,我叫猫妈妈咬死你们!”   其中一人道:“嘿嘿,我看母老虎一定死了,不然怎会丢三只小虎子在这里?”   “它们的妈妈去找吃的,等一下就回来了,回来咬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哼的一声,道:“小丫头,你别骗人了,母老虎如果还会回来,你也早就被母老虎吃了,还能窝在里头?”   云若紫不知该如何争辩,只大声道:“真的,我没有骗你们!”接着云若紫尖叫了一声,陆寄风以为她怎么了,正要冲出去,只听幼虎死命咪呜咪呜大叫,云若紫叫道:“不要!不要抓小猫!它会痛!”   “哼!老子要剥虎皮,还怕它痛?”   说着,又听云若紫尖叫了一声,接着众人嘻嘻哈哈地大笑喧闹,接着便没有云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小心地探出头,只见其中一名黑鹰寨匪正抬起脚,将染了血的刀往鞋底一抹。地上的一头幼虎已倒在血中,而云若紫昏倒在一旁,似乎没有受伤。   这群恶匪竟下得了手杀死出生不久的老虎,陆寄风见到眼前景象,不禁气恼得咬牙切齿。   其中一人道:“这小丫头的剑上刻着云家的字样,这下可以好好地敲云萃一票。”另一人道:“咱们抓了云萃的女儿,又掳获了三只老虎,今儿个真是好日子!”“那老道不知钻到哪个地洞里,找了这几天,寨主的火气这下可以消一消了。”有人道:“可是云萃的女儿怎会在这深山里?”   众人胡猜了一番,陆寄风心急如焚,他们约莫有七八人,身上都佩着亮晃晃的刀,陆寄风根本不可能打得过他们,要救云若紫都很难,况且还要救其他两只未受刀锋的幼虎。如果这时母虎回来就好了!   一想到母虎,陆寄风也不知道母虎到底马上就回来,还是真的已经在外头遇到了险难,只好赌上一赌。陆寄风赌母虎会回来,眼前必要先将这群恶徒绊在这山洞中。   陆寄风拾起一块石头,偷偷地奋力一丢,丢入洞的深处,石块被抛得似乎很远,落地发出清脆的“喀”一声。   众匪都听见了,笑语煞时止住。   “那是什么声音?”“里头可能还有虎子。”“进去看看。”   众人都拔出了刀,小心警戒,其中三四个往洞穴深处走去,其他众人守在原地,探头张望。其中有一人突然道:“我好像还听见虎啸声……”马上有人道:“那是风声啦!”   远处果然有虎啸,陆寄风心中一喜,马上再奋力丢出一块石子,引开众人的注意,万一他们发现母虎就要回来,而抱着云若紫和幼虎溜之大吉,那就糟了。   陆寄风再使尽力气丢出的这块石子,砰地敲中其中一人的后脑,那人大叫了一声,回头骂道:“谁打我?”   云若紫这时自昏迷中醒来,听见盗匪的叫声,马上就想到是陆寄风,惊恐地叫道:“寄风哥哥,你快跑!”   盗匪一惊,抓着云若紫道:“这洞里还有人?”   云若紫泪眼汪汪,拼命尖叫,陆寄风不忍再看,从石板后跳了出来,喝道:“放开她!”   云若紫见到陆寄风,哭得更伤心,道:“他们杀死猫儿,他们杀死了我的猫儿!”   众盗一见是个小孩,全放了心,道:“是个小子!”“可能是这丫头的侍从,先杀了再说!”   陆寄风已拣了一衣兜的石子,抓起石子就往众盗脸上击丢。众盗虽然闪了几下,还是被打中,怒喝道:“这小鬼手劲他妈的强!”“抓来大卸八块!”   陆寄风每抓一石就打去,不知为何劲道竟重得教人无法逼近他,其中一人被打中口部,啊的一声,满口鲜血,跟着吐出的一口污血中,还带着两颗牙。   “他奶奶的!这小鬼凶得很!”众盗惊怒,不敢再靠近,其中一人陡地拉住云若紫,将刀按在云若紫脸旁,道:“臭小鬼,你再丢石头,老子就刻花这丫头的脸!”   陆寄风一愣,众人马上哈哈大笑,“李四,你真是足智多谋啊!”“把石头丢在地上,别动!”   陆寄风手上还抓着正要丢出去的石子,此时也只好颓然抛下,放下衣兜,让石子滚了一地,怒道:“你们真是卑鄙,对付两个小孩子,还要这么多个大人动刀!”   “少啰嗦,什么卑鄙不卑鄙的?没听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   不知谁说道:“张三,可是咱们是寇啊……”   其中一名寨匪大步上前抓住陆寄风,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仰,露出颈子,刀子一扬:“杀了这小子,就没人知道我们卑鄙了!”   白刀一闪,陆寄风只觉颈子一痛,鲜血瞬间淋了一身,想必是被割断了脖子。   陆寄风眼前一花,软倒在地,云若紫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呆然看着。   陆寄风的神智很清楚,但是颈部被割断的感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痛,这下虽可以痛快地死,却放不下云若紫,他只想到:我不能死,多喘一口气也好!   这样一想,陆寄风忍住一口气,猛扑上前,抱住那砍他的强盗的腿,那强盗被他抓得扑跌在地,吼道:“这小子还没死!老子再补一刀,看你命有多韧!”   陆寄风只想开口叫云若紫逃走,但是他喉咙被割穿,一开口便被血堵住咽管,只发得出含糊的声音。   那强盗一刀正要砍落,震耳的大吼声,吓得他手中的刀掉落在地。   黄影一扑,那强盗的半声惨叫未歇,巨虎已叼着他,跃至洞口,怒视众匪。   众匪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老虎,全部被震慑住,不敢动弹,云若紫挣脱了,奔到陆寄风身边,哭着摇他:“寄风哥哥,寄风哥哥……”   陆寄风强忍着喉头的血,反手抓住了云若紫的手,挣扎着微笑道:“我……没事……”又咯出一大口血,几乎无法呼吸。   母虎放下叼着的人,那人已然不动,浓浓的血流自虎口缓缓滴落,那人必是被咬断了颈脉,才会流这么多血,而且必死无疑。   母虎大吼一声,又扑上去,虎影疾闪,只闻恐怖的叫声,刀影挥砍,巨虎的前掌一拍,就有人被抓得头脸一片狼藉,眼珠子和鼻子都被刮碎掉落,有人被虎爪一掠,胸腹开出一大道口子,内脏流了一地,众人没想到这头巨虎如此凶猛,只能乱挥刀自卫,猛虎的黄影与刀刃光影交错,掠起一大片血瀑,尽是人血,溅满了巨虎身上皮毛,更显残暴。   事实上此虎已活了近一甲子,见识过终南山上得道的神仙,因此略通灵性,久已不食人,今日见幼虎横死,凶残之性才一发不可收拾,瞬间这洞中,虎啸、惊叫,震得人心恐恍惚。   众匪见到老虎所过之处,同伴开肠破肚,面目全非,一时还无法死去地挣扎着,吓得只知乱挥刀,护着自己身前,有时刀锋还会不小心砍到同伴,各种叫声、哀号、哭喊齐鸣:“张三,你怎么砍我!”“哇!别过来!”“救命啊!”   眼前只剩三个人贴墙站着,以刀护身。母虎粗颈一甩,一条连着内脏的大腿被摔到他们三人身上,众人又哇啦乱叫,哭号震天。   冰霜般的一道掌气,轰然击往巨虎。   巨虎怒吼,被震跳了一下,矫健地一跃,便已前爪微屈,上身低俯着闷吼,对洞外严阵以待。   残活的两三人带着哭音叫道:“寨主来啦!”“寨主您为何老是这么晚才来?”“母大虫你死定了!”   轻摇着羽扇,悠闲步入洞中的身影,长脸勾鼻,蓝衣儒袍,不是萧冰还会是谁?只见他款步入洞,见到这一地手下尸体狼藉,也不禁皱眉,道:“叫你们找天婴,怎会找到虎穴里来啦?”   “寨主,说来话长,请先打退猛虎吧……”其中一人发着抖道。   猛虎巨大的长尾正用力击地,每挥击一下,都发出惊心动魄的啪、啪之声,激起一地的沙土。   “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母虎吼叫,一扑而上。萧冰有如飞絮,轻轻便后跃出了洞,母虎一扑落空,正要回头咬死洞中几人,萧冰暴喝一声,双掌轰然击去!   这一掌将母虎几百斤的巨躯,硬生生击得飞撞上洞壁,砰然巨响,母虎一吃痛,凶性更甚,一落地马上弹起,跃出山洞,往萧冰疾扑。   萧冰轻身一纵,跃上虎穴外的高顶,追出洞的母虎在地面上弓身怒吼,准备又要再扑上去。   寨众见母虎出了洞,马上通通逃出去,缩在一旁,要找机会溜走。   高处的萧冰低头望着龇牙咧嘴的猛虎,万分感慨,道:“其为北宫黝之敌耶?其为子车氏之风耶?壮哉,爪牙虽猛,奈何其命不久……哇!”   母虎一扑便扑到他身上,萧冰真气倒转,以金蝉脱壳术滑出母虎爪间,一翻身便跃上虎背,正要蓄劲击去,母虎奋力一滚,将萧冰甩下背,一扑上去,萧冰却也身手极快,一被甩落便跃点上树,大力一拍树干,被真气震脱的树叶纷纷坠下,逼得母虎无法抬头注视萧冰的方向。   母虎闷吼退了几步,萧冰一发轻叱,当头一掌袭来!   砰的一声闷响,萧冰双掌击中巨虎天灵,巨虎猛然弹飞,庞大的身子在半空中一旋落地,步子摇晃了几下,一口鲜血自喘息的口中滑出,沾红了口边的白毛。巨虎一面喷气,一面慢慢地小心横行几步,血不停地往口边滴落。   萧冰也提高警觉,周身防守得十分严密,这头猛虎的劲力与攻击之重,不下于武林高手,幸而没有机智。若是以这猛虎的威力而还有智谋,萧冰就没有把握对付了。   萧冰随着猛虎的移动而缓缓转动身子,猛虎先扑了上来,萧冰倒地滚开,一按机栝,羽扇握柄下端倏地伸出一柄短刃,猛虎一扑不中,见萧冰倒地,马上再飞扑而至,萧冰刀尖奋然一举,正刺中虎心。   母虎吃痛,大吼倒退,身体一离开刀刃,鲜血立刻疾喷一地。   萧冰一跃而起,笑道:“此毒见血封喉,这威震终南的猛虎总算死在我……哇!”   巨虎居然马上再扑至,萧冰及时滚开数尺,叫道:“来人!快放暗器!”   一时之间,短刃、毒针、袖箭齐发,往巨虎射来,却也射向虎旁的萧冰,萧冰急忙几下飞点上树,避过数根毒针,骂道:“笨蛋!我还在,想射死我?”   又一根袖箭不偏不倚射断了他所立树枝,萧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来,他轻功绝伦,身子尚未落地,以手掌拒地,一撑便跳跃而起,伟然立在地面上。   残存的三名寨众大叫:“寨主轻功举世无双!”“寨主毒器见血封喉!”“连这大虫都已经僵毙倒地了,哈哈哈……”   萧冰举扇,不疾不徐地说道:“何谓英雄风采?当短衣搏虎,笑傲山林……”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见到自己的掌上,刺着一根蓝闪闪的毒针。   萧冰气得破口骂道:“快把解药给我!”   “是!”其中一人连忙将铁盒抛去,好在这回他稳稳地接了,正要打开快点服下解药,赫然发现盒上上了锁。   “快打开解药盒!”萧冰喝道。   “启……启禀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寨主,钥匙没带出来……”   毒性迅速发作,萧冰以最后的神智叫道:“快……快带我回去服解药!”   三人连忙奔上前去,扛起萧冰,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其为北宫黝之敌耶?其为子车氏之风耶?哀哉,爪牙虽猛,奈何没带钥匙。   第六章 童蒙时来会   那头母虎横倒在地,身子虽还在喘息起伏,却中了剧毒,心脏被毒刃刺穿,脑骨也被击裂,已经活不了了。   它拼命撑起身体,摇晃不稳地起了身,一面流血,一面拖着无法动弹的后腿,辛苦地步入洞中。洞内满目血腥,尸横一地。   母虎连步子都发着抖,轻吼着,拖行到了两只幼虎身前,缓缓趴下。幼虎咪呜咪呜叫着,趴挤上去,找寻着母虎的乳头。母虎低头轻舐幼虎,眼中流下一滴泪水,望着幼虎趴在它的腹部,用力地吸奶,才缓缓地将头低下。   云若紫将陆寄风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之后,便一直握着陆寄风的手,不愿放开。此时见母虎重伤而回,直觉到母虎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注视着母虎,直到母虎低垂的头歪倒一侧,再也不动。   云若紫茫茫然地看着幼虎吸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这种心情是什么呢?从未悲伤过的云若紫觉得心脏好像要被压扁了,无法呼吸,可是又不想大力吸气,只能呆坐着。   她一直呆坐到黄昏,幼虎早已喝饱,睡过一觉,又爬起来玩闹。母虎仍没有动一下,云若紫也没有动过。   她希望母虎能活过来,她也希望怀里的陆寄风能活过来,向来她的愿望都会实现,因此云若紫耐心地等着,不敢乱动,似乎最微小的动,也会震散了她的心愿。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落,星月灿然,玩得饿了的幼虎再去吸母虎的乳汁,然而吸了许久,母虎已经完全冷了的身体无法再制造出母乳,幼虎怎么吸都吸不到东西,还是不停地吸,不肯放弃。   云若紫很想抱走这些幼虎,不忍看它们死命地吸着死虎的乳头的样子,但是云若紫又一点都不想动,只希望自己快点醒过来,醒来时一切都还好好的。   怀里的陆寄风好像动了一下,云若紫低下头去,已经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的陆寄风,竟低低呻吟了一声,握着云若紫的手紧了一紧。   “寄风哥哥……”   云若紫轻轻一唤,想不到一开口,眼泪就断了线,大颗大颗地落在陆寄风脸上。   陆寄风慢慢睁开双眼,声音干哑地说道:“你没事吧?”   云若紫咬着唇,摇了摇头,头一摇,眼泪就有如花瓣上的露珠般,一颗一颗地坠落,碎散。   陆寄风不知自己的伤有多重,看着洞外是黑夜,一时之间脑子里也没有时间观念了,根本不能想大概已过了多久,他只知道要让云若紫不怕,让她安全,便强打起精神,道:“没事就好……我也没事,让我再睡一下……”   云若紫依然咬着唇点头,头一点,眼泪还是颗颗堕下。   陆寄风也不知道自己双眼一闭,是不是能再睁开,只清楚地感到云若紫冰冷柔软的小手,在他的鬓边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很小心,却有种莫名的沉重。   然而,知觉却渐渐清楚,脑子也慢慢动起来,被划断的喉咙已经不痛,除了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之外,并不怎么痛苦。陆寄风抬起无力的手,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触手处只是干掉的血片或血块,却怎么都摸不到伤口。   陆寄风难忍讶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道:“若紫,你看我的脖子伤口怎样了?”   云若紫瞪着被泪洗净的眼睛,将脸凑上去看,道:“没有受伤了,他们割开你的脖子,现在好了。”   陆寄风大惊,还没想通怎么回事,云若紫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抱紧陆寄风,泣不成声,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话,却哭得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就算云若紫不说,陆寄风环顾周围,也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头母虎浴血处处,僵硬的躺姿已说明了一切。   云若紫一日惊怕,哭了许久才抽噎止声,抱着陆寄风睡去。陆寄风却觉精神饱满,好几次试着要拉开云若紫,将她抱到草堆中躺好,但总是他一拉开她的小手,云若紫必会惊醒,更紧地抓着陆寄风的衣服。   陆寄风只好抱着她大半夜,一直到天快亮了,云若紫才真正睡熟,而不知道陆寄风的动静。   陆寄风将她放在草堆中与幼虎一起躺着取暖,动手将洞穴中的尸体一一拖到外面,抛下山崖,他很怕尸体又引来食尸虫或是猛兽。   本以为死的都是大人,每一个都是逾百斤的身体,拖动起来必定非常艰辛,想不到重是重了点,却没有想象中困难。   陆寄风一面拖尸体,一面难忍满腹狐疑:   “我的手脚明明断了,怎么会一夜就痊愈?我的颈子被割断,血还跑进气管里,怎么会醒来连伤口都找不到了……?陆喜以前常说我太瘦弱,怎会今儿一丢石子,就砸断了一个大人的牙?我是陆寄风吗?我没有这么健壮啊……”   将尸体一一抛下山谷之后,只剩下母虎和一头幼虎的尸体,他却无论如何狠不下心将虎尸也丢下去。   天已大明,陆寄风取过那几个强盗丢在原地的刀,开始扒土挖洞,准备好好葬了这头对自己有哺育之恩的老虎。一直挖到太阳高照,挖出一个七八尺长、五六尺宽的大洞,刀已挖断了两把。他口干舌燥,却也不怎么累。   洞中传出云若紫的一声尖叫,陆寄风丢了刀奔进去,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云若紫哭道:“你不见了,猫妈妈不见了……呜……”   陆寄风抱紧了她,道:“别哭,别哭,我陪着你。”   云若紫抽泣着,转头看见两虎的尸体,眼泪又落,她已经哭得两眼红肿,可怜万分,陆寄风很想替她拭泪,但自己两手都是泥土,只好柔声劝慰,道:   “猫妈妈和小猫儿都到天上了,你不要伤心,我的爹娘也在天上,会照顾它们,它们去找我爹娘了。”   云若紫哭道:“你骗我,猫妈妈和小猫都不动,都在流血,你去叫它们起来。”   陆寄风有点束手无策,道:“它们真的死了,每样东西都会死的。”   “死?”云若紫稍止哭声,“可以不死吗?”   陆寄风道:“天底下没有不死的。”   “死了去哪里?”   “去天上,天上跟我们这里一样,我爹我娘都在那里,那里也有很多猫儿、狗儿,而且那里的人都好得很。”   “比你好吗?”   “比我好多了,所以猫妈妈和小猫就不要回来了,他们去跟别人玩儿。”   云若紫半信半疑,怔怔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饿不饿?渴不渴?”   云若紫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知道有水的地方在哪里吗?”   云若紫还是点头。   “你认得路,就带我去,我们先找点吃的再回来。”   云若紫指着两头摸索母虎乳头的幼虎:“我们把它们也带去。”   这两头刚出生的虎,每头至少也有十斤重,走路都走不稳,两个小孩子如何抱得动?陆寄风道:“我们去去就回来,它们不会跑走的。”   云若紫转身奔到幼虎身边,抱着幼虎,用力摇头,看样子她是绝不肯再离开这两头虎子半步了,陆寄风没有法子,只好依她,道:“好吧,我们把它们也带着。”   陆寄风试着一抱,竟不觉重,想想早晨拖尸体的怪事,便试着一手挟一头幼虎,果然就只像携着两个装衣裳的包袱一般,没有多大的妨碍。   陆寄风灵机一动,蹲了下来,道:“来,你骑着我的肩膀,我载你。”   云若紫好奇地跨坐上去,两手抱着陆寄风的头,陆寄风掖下挟虎,肩上扛人,果然不觉有多吃力,玩心大起,笑道:“你抓紧我,我要跑喽!”   说完,朗声呼啸,狂奔而出,但闻耳畔呼呼风响,面前景物飞掠,竟与骑着快马飞奔不相上下,云若紫高兴地尖声大叫,忘情而笑。   “往哪里?要往哪里?”陆寄风一面飞奔,一面大声问。   云若紫尖叫、笑着叫:“往东!往东!”   陆寄风从没想过自己可以跑这么快,只顾拼命跑,发挥一切能力地跑。云若紫兴奋得什么都忘了,清脆的笑声响遍天边,突然叫道:“跑过头了!跑过头了!”   陆寄风紧急煞住脚步,喘着气,与云若紫两人又同声大笑,掖下的两头幼虎却叫得更大声更卖力。   云若紫指回西南方,道:“那里有泉水,好马儿,转头过去!”   陆寄风一笑,往西南边再跑,这回放慢了速度,云若紫指点小路,越过一片树丛垂藤,眼前赫然已是一潭幽泉,碧紫色的水光潋滟,倒映着蔚蓝天空与片片白云,日光洒在水面上,有如片片锦鳞光辉。   陆寄风放下幼虎和云若紫,两人两兽趴在水边,大口喝水。幼虎一整日未吸到母乳,虽然是连视力都还未长成的婴儿,也本能地学会了喝水。   陆寄风喝饱了水,揽泉洗面一番,水中映出自己的面孔,依然是他熟悉的旧容颜,只是气色不但没有因风尘而憔悴,反而红光满面,丰盈充润,令他颇感奇怪。   云若紫挹清波而濯足,一双雪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脚在水中更是照曜如玉。云若紫突然间起了身,一件一件脱去衣裳,跃入水中,放怀浸水。陆寄风提醒叫道:“小心水深,别滑了脚。”   云若紫整个人泡在水里,笑道:“水好冰!你要不要下来?”   陆寄风一想,也觉水清诱人,便也脱了衣裳跳进泉中,果然冰冷沁人,舒适难言。陆寄风一面留意着两头在草地上抓虫扑蝶的幼虎,一面留意云若紫,不让她离开太远。   洗过这一番冷浴,微风轻柔,两人坐在草地上,云若紫以怀中玉梳梳理过头发,也替陆寄风重新梳好发髻,用红绒线绑理整齐,笑道:“你现在不像一头泥猪了。”   两人相视一笑,陆寄风找了些可食的野果,两人填饱肚子,云若紫道:“小虎子吃果子吗?”   陆寄风这才想到两头尚未断奶的幼虎不能光喝水,皱眉道:“它们只能喝奶,我想想办法……”   云若紫站了起来,两手围在口边,发出长啸。   陆寄风吓了一跳,她的啸声竟似虎似狼,但高亢清远,不知这小小身体,如何能发出这样高远悠长的声音?   不久,树丛间沙沙声动,密草中钻出一头极大的狼,陆寄风惊望着云若紫走上前,将狼拉到两头小虎边,母狼的腹部重甸甸的,好像涨满了乳汁。   母狼躺了下来,云若紫把幼虎拉上去吸奶,幼虎不习惯狼的气味,本来还摇头晃脑地抗拒,闻到乳香,才渐渐安静,趴下来开始吸狼乳。   正看得发呆,林间沙嘶之声又传来,缓缓走出另一头虎,云若紫的手摆了摆,那虎便乖乖坐在一旁不动。陆寄风背后被什么撞了一下,转头看,是一头豹,旁若无人地躺在一边,接着又步出两头狼,几只山犬,树间拍翅之声大作,一群各色各样的鸟儿,都栖息在周围树上,悠闲地啄羽,或是翘足顾盼。   短短的时间,这一处深山幽泉,竟群兽毕集,众禽罗列,这些飞禽走兽未必都能和平相处,但是此时却都悠然自在,相对忘机,好像在天堂一般,绝不会有杀戮或掠食。   这幕奇景,比见她驯虎还要奇异,陆寄风脑子里反复地只想着:她到底是什么人?总之,绝不会是凡种。   陆寄风坐在云若紫身边,道:“若紫,你说你爹是云萃,对吗?”   “嗯。”   “你从小就在云家生活吗?”   “嗯。”   “更小以前呢?”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陆寄风,似不解其意。   陆寄风已有答案,又问道:“你想不想念你爹和你哥哥?”   云若紫想了一想,笑道:“也想,也不想。”   陆寄风道:“咱们埋了猫妈妈和小猫之后,你要回爹爹家里,还是要和我在山里?”   云若紫抱着他的手臂,道:“我要跟你还有猫儿在一块!”   陆寄风虽大感欣悦,却又想着:“和若紫妹妹一块在山中隐居,固是人生快事,但是云伯伯和云拭松一定很想念她,若紫妹妹是如此神奇的人物,我犹不舍,况且他们七年的亲情?”   他痛下决心,不管怎样,先护送云若紫回到她的家中,自己要怎样再做打算。经过了这几日的相依为命,云若紫已成了他生命中最亲近之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硬生生割断他的肝肠一般。   红尘人间也好,清逸云水间也好,他都觉得无足喜,无足厌,云若紫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才是他想要归属之地。   幼虎喝饱了奶,云若紫呼啸几声,众兽及飞禽渐渐散了,陆寄风再度挟起幼虎,背起云若紫,回到虎穴去。   陆寄风以宝剑割下一截虎爪,递给云若紫,轻道:“这是猫妈妈给你的,你留在身上记着她。”   云若紫拿了琥珀色的虎爪,小嘴一扁,似乎又忍不住想哭。   陆寄风狠下心不再理她,重新拾刀挖洞,他的体力似用之不尽,只是所需洞穴实在太大,他一直挖到将近黄昏,终于挖成了足够的大小,而众盗所丢的刀也都全部报销了。   陆寄风将母虎和死去的那只幼虎扛了出来,放进穴中,云若紫站在一旁看,默默不语。   陆寄风拉着她跪在穴边,对母虎三拜,陆寄风默祝道:“你于我们有哺育之恩,留宿之义,寄风聊筑此穴,以报区区。此恩此义,终生不敢或忘。”   祝毕,才与若紫一同将土推进穴中,掩盖尸体,填平墓穴。   忙完了这件大事,接着便是带云若紫回到家中,这两头小虎,谅想云家养得起,只是要怎么带这两头路都走不稳的幼虎,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陆寄风持着细枝,在土地上画起图稿,利用山上的树木设计推车。他只剩一把宝剑,绝不能作太精细的削木工作,以免损缺了剑刃,应付不了这一路上的危难。   他很快画好草图,便开始打量着附近的树木藤蔓,选定以后,以宝剑砍下为用。这把宝剑是云拭松珍藏爱物,虽不是绝世神器,却也算得上一流,因此砍起树木竟能如切芦草,十分顺手。   陆寄风制作推车之时,云若紫一直坐在虎穴边,她撕裂了自己的白色丝帕,一根一根抽着丝,不知道想做什么。   不一会儿,云若紫跑来道:“寄风哥哥,你帮我把这爪子剖成两半。”   陆寄风莫名其妙,还是取剑帮她将虎爪剖平为一样的两片,云若紫又跑回原地,继续忙她自己的。   等陆寄风做好了推车,试着将两头小虎放进去推着走了几圈,确定稳固无虞,才抱着幼虎进入洞穴中,与云若紫一同席地坐着,道:   “若紫妹妹,我们明天早上便离开这里,我带你回家。”   云若紫道:“我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这附近既有那些坏人出没,就不安全,还是早点避开为是。再说,你爹一定想你想得紧了。”   云若紫微噘着嘴,道:“我爹不会想我。”   陆寄风一愣:“是吗?他不疼你吗?”   云若紫道:“我爹怕我,每次和我说话,都好像我会吃他似的。”   陆寄风心下大奇,云若紫应该不会胡说,他看得出来云萃对云拭松极为疼爱,但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竟是恐惧恭敬?难道和她的奇异有关?   眼前晃出一条白链,陆寄风一怔,云若紫正提着两条白布,在他眼前晃动。陆寄风一看,原来是两条白色的锦绦,系着两片虎爪,虎爪顶部以钗子凿出洞,穿过了锦绦,再结着一颗美玉,做成了两条别致的绦链。   那两颗美玉,本镶在云若紫的耳珰上。   云若紫笑道:“我用手帕儿缠成了绳子,做这两条,一条给你,一条我的,你不许丢了。”   陆寄风接了过来,珍而重之地挂上,道:“我会戴一辈子,永远不拿下来。”   云若紫低下头来,让陆寄风替她也挂上虎爪链。云若紫靠在陆寄风怀里,道:   “寄风哥哥,我们回家之后,这两只小虎也跟我们一块回家。”   “嗯,它们是一胞手足,不能分开的。”   “它们不分开,我们也不分开。”   陆寄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云若紫渐感困倦,睡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不知这一路是否安宁,也不知是否找得到云萃父子,心中充满了忧思。对于云若紫的奇能,自己身上的变化,都使他困惑,是否有什么样的天命,赋予了自己这些遭遇?难道天命就是要他隐居于终南山吗?否则自己怎会在服过了那会化为人的红参之后,就产生这些变化?   浩渺的星空,什么也不能回答他。   次日,陆寄风将两虎放在推车上,佩着宝剑,与云若紫两人踏上了归途。   他不知自己当初被疾风道长抓到什么地方,只能以日出的方向分辨东西南北,朝西北乃是长安城,现在不知是否已经被胡兵占据,陆寄风几经考虑,决定往东北走,东北是往洛阳的方向,逃难队伍必会经过此地,较易打听长安的情况,云萃既是富贵之家,动向应该比较容易掌握。   这一路上,饿了便寻野菜果子,累了便找处干燥之地睡眠,丝毫不必担心有野兽攻击,甚至有时会见到树影间端坐着山犬野狼、兔子或是松鼠等动物,目送着他们经过。想来也是因为云若紫的关系。   行走了两三日,仍在终南山腰,两人坐在树荫下稍事歇息,待陆寄风要动身之时,云若紫却依然坐在草地上不动。   陆寄风欲将她拉起来,云若紫却摇了摇头,道:“寄风哥哥,我不想走了。”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陆寄风有点担心,道:“我扛着你走,当你的马儿,好不好?”   云若紫道:“我不想走,我要在这里等封伯伯。”   “这是荒山野地,不会有人来的,我们到城里找你伯伯。”   云若紫道:“我知道他会来,我知道他在这里!”   陆寄风大奇,道:“是吗?你为什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封伯伯是你什么人?”   云若紫笑道:“是我伯伯。”   陆寄风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向来云若紫决定的事,任何人都扭转不了她的心意,只好陪她等待,削木作笛,或是编草作篮,打发时间,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寄风道:“我去附近找些果子来,你别乱走。”   云若紫抱着虎玩,随便点了点头。有过上次的教训,陆寄风不敢走远,不时回头看看云若紫的方向。   突然间脚被一样突起之物绊住,陆寄风惊叫一声,趴倒在地。   爬起来回头一看,把他吓得魂飞天外,绊倒他的是一双脚,一双有点眼熟的脚。   陆寄风差点站不起身,张着口却不敢发出声音。那双脚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怎么回事?   疾风道长上次不知为何躺在草丛中装死,自己一时多事好心,反遭奇祸;这回又撞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命中注定。   呆呆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陆寄风不敢再乱动,等了一会儿,那双脚也没有动静。陆寄风越看越奇,想道:   “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否则我绊到了他的脚,他应该知道才对,为何没有跳起来捉我?”   陆寄风轻轻踢了一下那只脚,那只脚依然没有反应。陆寄风再也按捺不住好奇,正要再看个仔细,身子一低,突然间那只脚像是毒蛇扑咬,迅速得看不见如何踢来,“噗”一声便已反脚踢中陆寄风心口的穴道,陆寄风气一窒,登时瘫坐在地,动弹不得。   他见识过疾风道长不可思议的武功,能双眼不看,一脚就踢中他的穴道,也并不稀奇。陆寄风只恨自己居然二度中了他的手段,又气又急,不知这回会有什么灾祸。   正在着急间,草丛中窸窣着响起极轻微的声音。陆寄风抬眼一望,只见一个头和两只手,像是趴在地上的蜥蜴一般,滑行了过来。   陆寄风吓得差点叫出声,那人抬高头,右手的食指放在唇前,挤眉弄眼,示意陆寄风不要发出声音。陆寄风呆呆地点了点头,盯着那人,那人整个人趴在地上,却像蛇一般滑得极快,而且声音轻微得若非靠得极近,是绝对听不见的。   那人滑入草丛中,与疾风道长并行而躺。瘫坐在地的陆寄风这才发觉那人身形颇高,疾风道长的两只脚几乎只到他大腿部分,那人的两条腿倒有一大段横在陆寄风眼前。   接着便听见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声音实在太低,难以分辨是谁在说话。   “你来凑什么热闹?”   “师兄,你又为何躲在这儿扮面团?”   “哼,你要害我就趁早,打死我你就是掌门人啦!”   静了一会儿之后,第二个声音笑嘻嘻地道:“你说得对。”   陆寄风一惊,心扑扑乱跳,不知这两人为何并头躺着,却说出这样的话。   静了一会儿,疾风道长又道:“你快滚,别坏我大事!”   另一人道:“我是想帮你啊!”   疾风道长道:“你真要帮我,就别害我泄露行踪!”   另一人好奇笑问:“师兄,您到底在躲谁?”   疾风道长恨恨地说道:“我此生最大的克星,我见了他就恨不得先死给他看!”   以疾风道长的武功,居然有让他忌惮若此的人,陆寄风大为好奇。   突然间那双长腿收了回去,趴行如电之人一跃而起,大叫道:“封秋华,你师父老子在这里呀!”   疾风道长也跳了起来,叫道:“混账东西!你出卖我!”   接着远方传来一阵呼唤,呼唤声原本极远,却一眨眼便来到近前:   “师父!师父留步!”   接着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而至,扑一声跪倒在地,陆寄风仰首看去,只见那名汉子面若冠玉,清雅不群,跪在疾风道长脚前,神情激动。   那个大圆球居然有如此俊美的徒弟,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处境。   接着又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喊道:“封伯伯,封伯伯!”   那是若紫的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道要不要容许云若紫靠近,此刻眼前的这几个人,到底是善是恶,他都难以弄清。只不过就算要阻止云若紫接近,穴道被点的他也无能为力。   疾风道长和封秋华都露出奇色,见到云若紫气喘吁吁地奔来,封秋华大为诧异。   “若紫?你怎么在这儿?”   云若紫笑嘻嘻地道:“我来等封伯伯。”   “你爹呢?”   “我不知道,我跟寄风哥哥在一起。”   封秋华顺着云若紫所指的方向望去,疾风道长也看见了瘫坐在地的陆寄风,骂道:   “又是你这小子!一遇到你,老子就没好事!”   陆寄风心中暗道:“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才对!”   那高大道士弯下身,在陆寄风身上几下疾拍,解了他的穴,笑道:“师兄,是我通风报信,跟这小子没关系。”   封秋华双手抱拳为揖:“多谢灵木师叔。”   疾风道长狠狠地瞪了他们众人一眼,道:“你这大逆不道的东西,不许攀亲带戚,秽我师门!”   封秋华跪在地上,大气不敢透一口,道:“是,弟……晚生遵命。”   灵木道长冷然道:“说他秽乱师门,你有辱师门,又怎么说?”   疾风道长大翻白眼,道:“我何时有辱师门了?”   “知恩不报,算不算一条?”   “我怎么知恩不报?”   “你中了萧冰的道儿,是谁救了你?你却从救命恩人手中逃了出来,一声谢也没说,这不是知恩不报?”   疾风道长瞪了封秋华一眼,道:“好啊,恩公大人,你要我如何谢你?”   封秋华惶恐地说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不许自称弟子,我不认得你!”疾风道长又转头对灵木道长道:“你瞧见了,是这位恩公不要我谢他,不是我不谢他。”   陆寄风想起上回疾风与黑鹰寨众一战,被困在网中,有一道白影掠入阵中救走了疾风道长,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封秋华;而他竟与云若紫如此熟识。   云若紫拉着封秋华的衣袖,道:“封伯伯,咱们和寄风哥哥一起走,不要在这里。”   看她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欢灵木和疾风。封秋华无奈地说道:   “若紫,你乖乖的,伯伯过几天带你回家去,眼前伯伯不能走……”   疾风道长道:“去去去,你有什么事快点去办,别来烦我。”   封秋华道:“师……前辈为了寻找天婴,经历这几日奔波,请容许晚辈略尽绵力。”   疾风道长冷冷说道:“你是个尘世之人,一身的浊气,天婴不会现身在你面前的!你跟着我,只会连累我也找不到!”   封秋华面色颓丧,叹了一声,依然跪在地上。   疾风道长背对着他,似乎极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手在背后挥了一挥。   封秋华一愣,不知师父这个手势是何意。   疾风道长更不悦,手又是胡挥了两下,发出含糊的“唔唔啊啊”几声。   封秋华愣愣地看着,陆寄风猜测暗想:“这老道是不是叫封伯伯起来,别跪了的意思?”   只见灵木道长开口道:“果然是个呆子,你师父叫你起来,别跪了,他见了不舍得!”   疾风道长跳起来道:“第一,我不是他师父!第二,他跪着我怎么不舍?他怎么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起来!你越跪他越有得胡说!”   封秋华恭敬地说了声“是”,才敛袍而起。   疾风道长沉着脸道:“我问你,你这几年在鬼混些什么?为何在终南山爬来爬去?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封秋华双手垂在身侧,微低着头道:“启禀前辈,晚生这几年云游江海,反省前非,本欲寻山闭关清修,坐悟真道,但是见到师……前辈的灵气出现在山中,因此特来一见。”   “有什么好见的。”疾风道长又背转过身,冷漠的语气里有点怅然。   封秋华眼眶微红,陆寄风虽不知他们的关系,也感到这位封秋华的一片孺慕,出自至诚,不知疾风为何如此拒人千里。   封秋华道:“晚生至愚至浊,不敢怀非分之想,再辱圣门。多日相寻,只欲见前辈慈容,于心已足。”   疾风道长默默不语,灵木道长道:“你见也见过啦,可以走了。”   封秋华怅然道:“如此……”   “呸!没你烂木头的事!”疾风道长怒道,对封秋华道:“封居士,你要去闭关也好,悟真也好,我先问你一事,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讲!”   “是。”   “你这些年四处乱晃,功力应有长进才是,为何反而一退千里,比起从前大大不如了?”疾风道长厉声问,封秋华是他的得意弟子,内外丹修习之功,冠于诸生,自从他上次出手救了自己,由轻功及武艺出手的表现,疾风道长一看便知他的内力退步至不可收拾之境,几乎不敢相信,好几次想问他,却又拉不下脸问。如今反正话也说了这么多句,这个问题再不提出来,他会一辈子不得好睡。   “这……”封秋华为难地沉吟着。   疾风道长冷然道:“你不说就罢了!你本来没必要回我。”   事实上他心中所想,并非震怒,而是担忧。封秋华的内丹损耗太多,不像是疏懒于练功而退步,倒像是被废去了内真一般,不知是否遇上了可怕的强敌,或是中了什么术法。他只怕被人发觉自己的关怀之情,因此见封秋华迟疑不说,马上便表示自己不在乎。   灵木道长道:“道门第一人怎么内真变得如此萎靡?嗯,我看不是遇上了强敌,就是中了术法,封秋华,你是不是落难了?”   灵木问出了疾风心事,疾风道长心头扑扑乱跳,却故意“哼”了一声,道:“关你屁事!”   封秋华下定决心,道:“启禀前辈,晚生是自己化去了八成内丹,非是遇到外敌,不敢引前辈之忧。”   “你、你自己化去八成内丹?做什么?”疾风道长惊问。   灵木道长却突然间脸色大变,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旁观者清,感到灵木道长的头脑比疾风、封秋华似乎都好上一点,或许他心中有了答案。看他脸色,这答案也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之事。   封秋华万分犹疑,在说与不说之间挣扎半晌,终于道:   “二位前辈,此事实出于不得已……”说着,封秋华指向云若紫,说道:“这位小姑娘出自云家古祠,不知是何所化,似非人灵……云家世世镇守长安,似乎就是为了守护此女,既然此女已破封而出,晚辈见她妖气未萌,因此……”   疾风道长怔怔地看着云若紫,灵木道长已跺脚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恶,必是你多事,封住了她的妖气,对不对?唉!坏事,坏事……”   云若紫吓得抱住陆寄风,陆寄风一听他们说什么“妖气”,登时也明白了。   灵木道长暴跳如雷地叫道:“前一阵子长安突然冲出一股妖气,趁着妖气未长,我和师兄特地前来灭之!谁知突然之间,妖气又不见了,害我翻遍了长安,连老鼠蟋蟀洞也都搜个干净,就是找不到妖气,竟是你把它封了起来,你这混蛋小子,坏我大事!”   陆寄风连忙将云若紫挡在身后,封秋华也身形一窜,挡在两个小孩之前,扑通跪倒,仰首对着二道说道:   “前辈,此女年幼,从未造孽。弟子已经倾毕生道行封住她的邪妖本性,云家世代为善,云家守护此女已有五代,万一她被灭,不知云府是否将因此得祸!还乞二位前辈放她一条生路。”   灵木道长怒道:“放她一条生路?哼!凭你的小道行,封得住吗?她这股妖气之盛,你师父跟我都毕生未见,万一长大了,那邪气十个封秋华也挡不住!这股邪气甚至更强于千年狐妖舞玄姬,你说,你对付得了舞玄姬一根脚趾头吗?”   封秋华脸色苍白,不敢回答。   “我们通明七子,为了诛杀这个狐妖,何等用尽心机,何等筹划奔波?若不是真人指示天婴现世,出现一丝希望,恐怕只有眼睁睁看着正教绝灭。如今世乱时荒,邪气汇存,又出现一个更强的妖女,你不除之以断祸根,反倒浪费你的真元,去做那无益之事。你这种小仁小义的行事方法,果然不是个负起天下之责的人才!你教吾失望透顶!”   灵木道长每骂一句,封秋华的头就更低一点,可怕的沉重气氛在周遭弥漫着。   疾风道长总算讲话了:“灵木,你把我的话都抢走了。”   “我是为师兄代劳。”   “不必!”疾风道长怒道,转头对封秋华道:“你糊里糊涂浪费了真元,你高兴,我管不着。这妖女是你兄弟的女儿,不是我兄弟的女儿;你于她有情分,我于她没有情分。现在我要一掌杀了她,你不救她,就退到一旁;你要救她,就别跪了,起来,我们先分出生死。”   封秋华猛地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嘴唇颤抖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疾风道长双手负在背后,道:“灵木师弟,听令!吾与封秋华之战,你不得插手,若吾死于妖党封秋华之手,你就代吾诛杀此女,以除妖邪!”   “师弟得令。”灵木道长严肃地说道,退至一旁。   封秋华用力叩头,击地有声,泣道:“前辈,晚生怎敢与前辈动手?请前辈放过此女,她妖气未萌,杀之实为不仁啊!”   向来一言不合便跳脚的疾风道长,此时竟十分冷静,声音稳定得听不出情绪:   “你不必多言,叩了这么多个头,当年师徒之义也还完了,你又救过我一命,起来吧,你与我一战,是胜是败,没人会说你是个弑师的不义之人。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必诛妖党。你若轻易就死,这小妖女自然也不能活的。”   封秋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神情恍惚支离,要他与毕生恩师动手,比要他杀无辜之人还难,此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的剑呢?”疾风道长问。   封秋华神情茫然,陆寄风只希望他能杀了这两个道士,好保住云若紫,二话不说便将身上的宝剑递给他,道:“封前辈,此剑拿去用吧!”   封秋华随手接了,低头看着剑上的云氏徽记,心头一震,垂泪道:“兄弟,兄弟,吾对汝为德不卒,对师忠孝尽缺……人生若此,夫复何言!”   说着,褪下剑鞘,寒霜映照着秋色,映照着他的容颜。   第七章 人理固不终   此战已不可避免,封秋华作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有振作起心神,抛了剑鞘,将剑横在身前。   疾风鼻中哼了一声,道:“很好,你应该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还要做这无益之战吗?”   封秋华凄然道:“晚辈……实不愿与前辈动手,若有其他的方法可以解决,晚辈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疾风道长脸上肌肉一阵抽动,声音依然冷冷的:“有一个方法,你若肯依言而行,非但不必与我动手,还有可能重回本门,你愿意吗?”   封秋华没有想到师父会突然松口,连忙注视着疾风道长,眼神殷切。   疾风厉声道:“你若肯亲手杀了这个小妖女,将功折罪,为时不晚!”   封秋华一听,脸色更加苍白,紧紧咬着牙,道:“万万不能。”   疾风道:“很好,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休怪我手下无情!”   疾风道长突然间身子一闪,闪到云若紫面前,封秋华和陆寄风大惊,疾风道长已经一掌拍在云若紫头顶。   云若紫身子一颤,往后软软地倒下。陆寄风扶抱住了她,只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生气竟去了七八分,不由惊恐万分,说不出话来,不知云若紫是死是活。   “师……你,你……”封秋华骇然道。   疾风道长冷冷地说道:“你放心,我只是封住她的灵窍,以免她出什么诡怪。杀她,也要在清理门户之后!”   封秋华手中的剑微微颤抖着,这句“清理门户”,他一辈子也没有想到会加在他身上。   疾风道长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昂然负手而立。寒风吹动他破旧的道袍,那圆滚滚的身子竟出现一股渊渟岳峙的风范,泰山不动,一旁护着云若紫的陆寄风不由得惶恐了起来。   虽然封秋华风采过人,但是在这长相滑稽的疾风道长面前,竟有如碌碌之辈,毫不起眼。   气势,那才是高手的气势!   就算陆寄风不会半点武艺,也感受到了顶尖高人尚未出手之前,那弥天盖地的宏伟气势。   陆寄风暗想:“封伯伯有剑,那鬼道士没剑,封伯伯还是可能取胜的。”   就算如此安慰自己,他还是隐隐地知道自己太过天真了。对于突破了某种层次的武者而言,内力所过之处,飞花柳絮皆有破山之威,手上有没有武器根本就没有差别。   而且,封秋华的武艺皆疾风道长所传授,在并未学全之时,便已被逐出师门,两人对道门真诀的造诣深浅,实不可相提并论。再加上封秋华已废了八成的真元,在疾风道长眼中,更是不足为患的对手。   封秋华若是不立刻认错投降,只有死而已。难道封秋华已蓄死志?   疾风道长稀疏的眉毛一挑,阴恻恻地说道:“你若死了,这小妖女也会让我一掌打死。念在你是后辈,封秋华,我让你先出手。请!”   一旁的灵木不由得露出一丝无奈之色,疾风道长故意在这个节骨眼儿点明了,无非是要激起封秋华的斗志,以免他轻易死在自己手中。   自从封秋华被逐出师门,疾风道长心如死灰,一直没有再找传人。平时在通明宫里,诸位师弟都不敢在他面前提到关于封秋华的半个字。此刻相逢,竟是这样的场面,灵木道长心里百味杂陈,而疾风师兄又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就更不必说了。   封秋华捏了个剑诀,剑尖倒转,双手反握剑柄,左足微退,身子略矮,一剑刺出。   “嗤”的一声,此剑去势如箭,挟带着凌厉的真气的破空之声,端的是干净利落。   疾风道长轻微地“哼”了一声,身子根本动也不动,只是盯着对方。而封秋华刺到面前的剑却又回转,依然是双手抱剑而揖之势,十分恭敬,然后才放开了左手,以右手握剑,剑尖向着疾风道长,摆出了剑势。   陆寄风见他第一招差点刺中疾风道长,却自行回转,倒像只是虚晃一招,半点杀气也没有,不由得略惊,想道:“封伯伯是不是念在师徒之情,对师父下不了手?那么若紫妹妹可就危险了。”   只是陆寄风并不知道:这招“胡为而求”,本是道家弟子与前辈过招练习时,必先使出的起手招式,只有速度而无杀气,发出的剑气破空之声,更是一种提醒,表示自己将要出招了,请长辈指点。   封秋华习惯性的使出这式剑招,往昔道门教学之景,历历在目。疾风道长心头一痛,足尖轻点,身子有如被风吹动的一片落叶,便飘至封秋华面前。人至掌至,拍向封秋华的天灵。   谁也没想到疾风一出手便是杀招,封秋华连忙回剑一挡,阻住疾风道长的掌气,疾风道长却不收掌,推出去的手掌只微微一偏,封秋华腕间一麻,手中所持的剑已被疾风道长挟手夺了过去。   陆寄风一见,一颗心差点跳出了喉头,甫才过了一招,疾风道长随手便夺去封秋华手中之剑,那还有什么可战?   疾风道长身手飘然,随手取剑,并无奇特招式,但也正是如此,方显得功力深厚,鬼神难测。   封秋华发觉宝剑已失,不禁大惊。疾风道长却倒退一步,又将剑塞回封秋华手中。封秋华茫然顺手便接住,疾风道长突然抢步而上,五爪如钩,往封秋华咽喉抓去。   封秋华本能地横剑疾挥,护住上盘。疾风道长左拳右掌,接连击出,风声呼呼,一霎时便击出了七八掌,封秋华回剑挑劈,左闪右避,虽是辛苦地化去了疾风道长的攻势,却也不断倒退,毫无反击之力。   疾风道长喝道:“我这式『四面风』在巽宫,五行属木,你怎不使出『天心离大火』?”   封秋华应了声:“是。”便纵身由东南踩向北,足踏天火同人方位,剑尖倏地往横一扫,眼前幻出万点剑花,密密交织成一片剑气,有如燎原之火,一波一波地往疾风攻去。   他手中宝剑剑光,竟有如化身千万火焰光苗,挥舞伸展着;就连脚下的杂草都被强烈的真气劲风带得像被烈火烧了起来一般,不停地扯动飞舞着,在封秋华身边带起一片纷飞的草絮迷蒙。   凌厉的剑气甚至微扫到远处的陆寄风与云若紫,剑气闷热无比,令陆寄风有如身在大火场中。   若非亲眼所见,陆寄风决不相信武学可以有此境界,只见封秋华周身剑气笼罩,威严凛凛。封秋华总算使出了像样的剑招,陆寄风这时也才对他的武功有了一点信心。   而灵木却更是眉头紧锁,双眼露出不忍卒睹之色,看在陆寄风眼里,自是不解,暗自想道:“这位灵木道长不知是不是好人?他为何表情这么难看?倒像是七分伤心,三分惋惜……?”   灵木的想法,年幼的陆寄风再聪明,也无法理解。   在陆寄风眼中“像样的”剑法,其实已经是道门中高等的真诀,只有像封秋华这样资质和地位的弟子,才有可能在六十岁之前学到。   而这套剑法,也是疾风传给封秋华的最后一套剑法。   当初疾风只教完了剑诀,还没有传完心法,封秋华便犯了戒,而被逐走。这些年来,他自己私下揣摩,不知道进益如何?   想必疾风此时是有意验收成果。   封秋华的剑气挥划之处,皆带起一股热风,剑法以火焰燎原之势,压头盖顶地袭向疾风道长,剑网包围住疾风周身要害。疾风道长略退几步,冷冷地瞪着封秋华,他眼中有着旁人难以察觉的红丝。   封秋华果然揣摩出了心法,不愧是通明宫第三代的首座弟子。虽然他揣摩得有点不对头,剑法太快太主动了些,火势以天为阳,以我为阴,他应该先掌握住对手的真气走势,然后顺势而发,不争,不让,不进、不求,方得“天心离大火”之诀窍。如果这几年自己有提点他,那么他早就把这套剑法的真谛学对了,不止是武功,就连内力和修养也会提升许多。   可惜,可惜……疾风道长随步闪避着封秋华的剑势,内心却只回响着这两个字。   要不是那个女人……从前封秋华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背离道门;如今又为了义弟,与妖魔同路,难道封秋华真的不是块料,就这么禁不起俗世的牵绊?若是如此,不如亲手了结了他!   一思及此,疾风不由得怒气勃发,面对着猛烈的剑攻,疾风道长微侧了几下,轻易闪过惊涛骇浪般的攻势,双掌一拍,有如巨梁攻城,硬生生地打破封秋华的剑阵,一股猛烈内息往封秋华正面轰去!   封秋华叱喝一声,拔空而起,有如踩着看不见的梁木一般,在半空中疾奔着,剑随身送,一剑往前猛刺向疾风道长。疾风道长居然不避反迎,等封秋华的剑尖已几乎要刺入他的眉心,才猛然双掌挥出,夹住封秋华的手腕。   封秋华的手腕被这一式“虎钳夹”夹中,登时痛入心肺,轻微得旁人听不见的“喀、喀”声之中,封秋华右腕的骨节已断成数截,根本无法再握住剑,“铛”的一声,剑已落地。疾风道长手一松,封秋华踉跄倒退了好几步,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只见他面色惨白,大颗的汗珠自他额间滴下,右肩不住地轻轻跳颤,显然是痛得发抖。   疾风道长自鼻间发出“哼”的一声,脚尖一踢,将地面上的剑踢起,握在手中,指向云若紫,身子一闪,有如电光般影未到,人已到,剑尖居然已经到了云若紫面前。   陆寄风惊得僵住了,猛听见呼啸一声,黑影一晃,竟有人硬生生挡住了要刺入云若紫眉心的这一剑。   那正是封秋华,他及时闪身窜入云若紫与疾道长之间,“噗”的一声,剑尖已刺进他的右肩。   封秋华应声而倒,疾风道长拔出了剑,一股血瀑便由封秋华肩头喷了出来,溅在疾风道长脸上,更显狰狞。   陆寄风正要去扶他,封秋华连哼也没哼一声,已自行撑起身子,又昂然站在疾风面前。   他想也不想地以身受剑,保护云若紫的决心已明。疾风道长冷冷地说道:   “你右腕已残,秉风穴又中了一剑,还要战下去吗?”   封秋华脸如死灰,就连声音也已经发着颤:“……义……义无反顾。”   疾风道长脸上的肥肉跳动了一下,沉声道:“好,好一个义无反顾!你只顾朋友道义,却不顾正邪之分,可见我当初将你逐出师门,果然不冤!今日你是要与妖邪同死,自甘堕落了?”   封秋华咬了咬唇,道:“是,但在晚生死前,有一个心愿,求道长成全。”   疾风将剑一横,斥道:“我和妖党没什么好说!”   灵木连忙插嘴喝道:“封秋华,你把遗言交代清楚,再死不迟!”   封秋华看着疾风,颤声道:“晚生只希望……死后,以朽木为碑,上面写着『上疾下风真人之弃徒』几个字……”   “你休……”疾风道长才叱出半声,便硬生生地收住,喉间一阵抽紧哽咽,僵着脸,更严厉地瞪着他。   封秋华再愚蠢也知道师父要说的是“你休想”三个字,他明知无望地求道:   “木碑易朽,过得十几年,这碑就会朽烂不见,不会再有人知道晚生的身分,而届时,晚生的枯骨也已烂尽,人事不知,请道长……”   封秋华出气多,入气少,这几句话说得费尽了全身之力。疾风道长暴躁地打断他的话,喝道:“痴人作梦!你受死吧!”   疾风道长挥掌攻来,封秋华一个站身不住,倒地滚了开去,疾风道长的猛烈掌气一掌击中地面,轰然巨响,地面被这一掌打出了一个大凹洞。   封秋华滚了几滚,一跃而起,身上已遍是尘泥。疾风道长跟着又是接连着十数拳快速逼攻,风声呼呼,封秋华只能勉强地东闪西避,他的身法巧妙,轻功灵便,在疾风道长刚猛的掌气中,犹如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浮沉狂摆,却始终没有被淹没。   封秋华的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只以左掌应敌;疾风手中虽握着剑,却垂剑不用,以空着的左手对上封秋华,两人皆以左手拆招。   只见两人的拆解一式快过一式,身形渐渐看不清楚,两道灰白影子极快地或进或退,或攻或守,竟像是太极之两仪般生克自然,圆融无间。   在灵木道长眼中,过招的两人并不是在决斗。疾风道长大可以一招就取了封秋华的性命,现在这样拳来脚往,无非是拖一刻算一刻。但是能拖多久呢?灵木知道师兄性烈如火,最后还是会杀了封秋华。   一切又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从前封秋华为了修炼“天心离大火”,饱受煎熬,这式剑法的心诀,必要将全身奇经八脉一遍又一遍地以行小周天之功的方法升高温度,等温度提升到火焰的温度时,才再以引导之法,将之散出于几个重要穴位,要做到升高体内温度而不伤五脏六腑及全身筋脉,是最困难的初步。等练到极致,体温便不会再升高,随时可以发出高温,变化自如,出手之际才随着剑气发出灼温,刺中对方要穴,是之谓“天火”。   那时,疾风道长要他到山顶绝崖冰骨岩上打坐练功,只半年,封秋华就已能适应冰骨岩,在此地生存而不觉有异。这样的进境,就连不过问再传弟子之事的通明真人司空无听了,都忍不住点了点头,大有嘉许之意。   而那个坏了封秋华道行的女人,又是怎么上了冰骨岩?又是怎么让封秋华见到?封秋华说她当时将近冻毙,因此自己以真阳之火为她暖身,救了她的命,此后她便留在冰骨岩附近,封秋华驱赶过她,她是被赶走了,可是……为什么还会产生这段孽缘?   噗的一声,灵木道长脸上一热,原来是一滴血溅到了他脸上。   疾风道长喝道:“中!”一指刺中封秋华,指尖刺入肌肤,那是封秋华溅出的血。   灵木一凛,封秋华的身子晃了一下,继续以左手掌力攻向疾风,待封秋华一掌推到,疾风才举起左掌,反击回去。两掌相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封秋华身子仰头一晃,踉跄不稳地又倒退了几步。   疾风与封秋华所对上的这一掌,运上了真气,可以说是以硬功对硬功,再没半点转寰了。   疾风站在原地不动,冷峻地望着他。   疾风的硬掌所挟的真气,使封秋华五脏六腑受了重伤,原本已被剑和指气伤得全身鲜血淋漓,此刻封秋华好不容易站稳了,唇角却已忍不住滑出了一道殷浓的血流。   封秋华“哇”的一声,低首吐出一大口血。喘着气,抬袖擦去血渍,他体内倒流的血还是不停地滑出喉头,想忍也忍不住,只好吸着气,将血吞下腹中,勉强站稳。   见封秋华面色由惨白变为蜡黄,陆寄风也知不妙,唯恐封秋华会就这样丧了命。   疾风道长说道:“你的心脉已被我这掌击裂了,还要战吗?”   封秋华的呼吸浊重,已连话也说不出来,头发蓬乱,双眼突出,模样甚是可怕,他拼命忍着涌出喉头的血,重重地喘息。左手按着丹田,用力地吐纳行气,全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劈啪之声,沉稳地一步一步,向疾风道长走来。   疾风道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凄苦,突然仰首大笑:   “哈哈哈……你宁可死,也不认错;你宁可让我活活打死,也要保护你的兄弟家小,这结义之情,竟胜过了一切,哈哈哈……”   疾风道长愤怒的狂笑声里,微带哽咽。他两度在重创封秋华之后,便停下了手,只要封秋华认输放弃,就不必走到最后一步。他一再地给封秋华生机,可是封秋华竟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除了令疾风意外,更像割着他的心一般。他不解为何封秋华这样冥顽不灵,这样自找死路,就为了一个结义兄弟家突然冒出来的妖女。   封秋华走到疾风面前四五尺之处,双掌骤起,右拳击向疾风面门,左掌拍向疾风的腹部。   封秋华的右手右肩已经受创过重,击向疾风道长面前的这一拳,有若幼儿,疾风闪也不闪,随手一举,便格住了他的右拳,内力随着手劲吐去,封秋华立刻有如被重重一掌推开,飞跌出数丈,仰倒在地,一口血再也控制不住,狂喷了出来。   封秋华仰面而倒,挣扎着欲起身,一阵晕眩,身子也渐觉得冷。他知道自己已经奄奄一息,离死不远了,但仍拼命地要站起来,他了解师父,只要他还站着,师父就会守信,先与他决战。如果他就这样倒地不起,接着师父便可能先杀死云若紫,再慢慢地医治好他。   封秋华使尽了全身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子,肩、背、臂,都像支离破碎了一般,不管施了多少力,还是无法把这些部位连贯起来。模模糊糊间,他听见那少年的叫唤:   “别杀她!”   封秋华想发出声音阻止师父,但是溢满了血的喉间只发出“咯、咯”的含糊声音,眼前便是一黑,失去了一切的知觉。   疾风道长一剑刺向云若紫,但是没有刺中,陆寄风抱紧了她,剑刃划过了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惨叫了一声,登时鲜血长流,浸湿了半边身子。疾风及时收住剑势,厉声道:   “小子,你若不退,我便也一剑刺死了你!”   陆寄风发着抖,说不出话来,疾风道长眼中布满了血丝,脸泛油光,和着封秋华喷在他脸上的血,那凶狠和痛恨,竟燃着疯狂的火焰。   之前他或许还会放过陆寄风,但是为了这个妖女,他已被逼着打死他的爱徒,此刻任何与云若紫有关的人,在他眼里都是逼死封秋华的元凶,应该抵命。只要陆寄风再迟疑片刻,他手中的剑绝对不会容情。   见到师兄眼神骤变,灵木道长身子一闪便窜至陆寄风面前,迅速地一指点中陆寄风,一手抓过云若紫,陆寄风只全身一麻,眼前一花,云若紫已不在怀中,不由骇然。   灵木道长一手按在云若紫额上,只要真气一送,云若紫便要天灵尽碎。灵木道长对陆寄风厉声道:“小子休要插手坏事!”   灵木道长知道师兄现在神智已难以控制,只好抢走云若紫,点退陆寄风。他见这小孩不会武功,又生得一副善相,实不愿见他横死。   他本以为陆寄风见到疾风道长与封秋华的一战,会心生怯意,自动退却,不料陆寄风竟扑了上来,一面动手打着灵木,一面叫道:“你们两个恶妖道,已经杀了封伯伯,又要杀若紫妹妹,把若紫妹妹还我!”   灵木怕他激怒师兄,又怕出手过重伤了他,只好以轻功跃退了数十丈,以避陆寄风。想不到陆寄风快步跑着追了上来,口中还叫着:“放下若紫妹妹!”   陆寄风一眨眼便跑到灵木面前,灵木脚下急踩迷踪方位,突左突右,越跑离疾风越远,可是陆寄风却是不管灵木怎么闪,都追得上来,总是灵木一停下步子,陆寄风就已经赶到他面前。灵木大感困窘,不知不觉间使出了真正的轻功身法,一侧身便斜滑出数丈,再一倾又滑后了几丈,犹如闪电般无人能料得到下一步会在哪一个方位出现。陆寄风果然便愣住了,急要追上,又见灵木出现在他全然没料到的地方,甚至一下子就已立在他背后,等陆寄风连忙背转过身,灵木又已在原来的地方,而且闪得更远。   这套奇妙的轻功“天行步”,源自易经六十四卦的纵横生克,变化有千千万万种,只看出步时的方位在何方,整套的步法就不一样,而每一套都有六十四步,但是只要记熟了易数推演的程序规律,便能运用自如,变化出不同的灵活程度,是难学易精的轻功步法。   陆寄风对数理变化最是拿手,他慌张地乱追了几步,隐隐地便感到似乎能掌握灵木下一步的方向,却又不敢肯定,略一调稳气息,目光顺着灵木奔走的方向转去,稍稍回想他前面十步的步法,便往左方随位踩去,灵木道长的蛊位之错正是随位,居然笔直地往陆寄风撞来。   灵木大吃一惊,正要闪开,偏偏随位的纵步也是蛊位,左右都闪不过,“砰”的一声,两人撞成了一团。陆寄风闷哼了一声,身子弹飞了开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灵木惊呼:“哎呦,不妙!”他周身都是真气,被他这么一撞,有如被迎面打了一掌,凡夫俗子非要被撞得五脏俱碎而死不可,灵木急奔到陆寄风面前,探视他的生死。   不料倒地的陆寄风一跃而起,扯住灵木的衣袖,叫道:“放下若紫妹妹!放下若紫妹妹!”   灵木道长满腹疑心,陆寄风被这么一撞,鼻血长流,脸上也整个肿了起来,可见伤得真是不轻,可是居然还精神奕奕。   疾风道长一手挟着已经完全没有生气的封秋华,以轻功跃至二人面前,面色阴沉,提剑正要一剑往陆寄风背心刺去,灵木忙叫道:“师兄且慢!”   疾风道长怒道:“干什么?”   “这小孩邪门。”   灵木右手挟着云若紫,倏地出手,以左手抓住了陆寄风,陆寄风被这铁箍似的大手抓住,只觉灵木的手掌有如烧红的铁铐一般,传出一股滚烫的热气,烧得他手臂剧痛,自然而然便运起力气与这热力相抗。灵木手腕一震,陡地松手放开,陆寄风也退后了一大步,又气又急地看着这两个武功高强的道士,不知该如何是好。   灵木追上前一步,道:“你练过什么功夫?师出何门?”   陆寄风一愣,道:“我……?我什么功也没练过……”   灵木脸色更怪异:“你真的没练过什么功?什么也没有练过?”   “我没必要骗你!”陆寄风大声道。   灵木眼光一扫,陡然脸色变得极为震惊,颤声道:“师兄,他……你刚刚刺他的一剑……”   “怎么?”疾风问道,眼睛也顺势往陆寄风的手臂一扫,突然间也像是触了电一般,冲上前一把抓住陆寄风,拉起他的左臂细看。被剑划过的地方,周围还有风干了的血渍,但是应该裂开的长长伤口处,却只有一道褐色的长痕,一点伤也没有。   疾风神色怪异地看着陆寄风,突然间拉住了他,搭住了陆寄风的腕脉,察觉出他脉搏跳动迟缓之极,凝神搭脉,更觉得脉象奇异,振速竟似乎有两道,一道渐渐隐去的是普通的少年血脉,另一道渐渐成长的却是难考的异脉,迟而不绝,似存似亡,如枯木含生机,岩中蓄暗流。   疾风道长激动得声音沙哑:“你……你服食了什么异物没有?”   陆寄风不敢骤然回答,慌张地看了看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灵木叹了一口气,将云若紫放在地上,脸若死灰,竟几乎是要哭了出来的样子。   疾风抓着陆寄风的双肩,用力晃了一下:“你怎会服了天婴?你是个凡夫俗子,天婴怎会在你面前现身?是谁教你要服食天婴的?”   陆寄风被他抓住,无法挣脱,只好叫道:“我不知道什么天婴!那怪物要咬若紫,我们砍断了它,它便化为红色的大参,若紫妹妹要我吃了,我……我不知那是什么!”   疾风道长五官都挤在一起,流下了泪,仰首“哈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惨难听。   接着疾风一把抓住陆寄风,以手中的剑在他手指上刺出了一个洞,陆寄风一痛,硬是咬着牙不叫出声,他不知疾风想做什么,心中实是怕到了极点。   疾风用力拉着陆寄风,将他拉倒在封秋华身旁,一手撬开封秋华的口,将陆寄风流血的手指放了进去,挤出几滴血在封秋华口中,才放开陆寄风,将封秋华的身子扶起,自己坐在他背后,双掌抵着封秋华的背,专心地运起功来。   陆寄风看着疾风道长以自己的血喂封秋华,又替他运功,看样子是想救活必死无疑的封秋华。这下子陆寄风多日的疑惑瞬间全解开了,但是他却更加茫然,呆呆站在原地,心中乱作一团。   陆寄风想着:“原来我所服的就是天婴,我的身体不知变成什么了,受了伤马上就好,就连死,都可以再活过来……”   他举起手看了看被剑刺入的小伤口,果然只剩下一道疤痕,就连这疤痕也正在迅速地变淡,很快就会看不见了。   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怖,似乎自己不再是人类,而是某种怪物。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疾风道长盘膝打坐在封秋华背后,替他顺了一阵子气,果然察觉出一道生机迅速地流入了只剩一口气的封秋华体内,散向奇经八脉,只是三焦之位都是空荡荡的,生气流不进去。   疾风道长为他行了两遍气,才将依然死人一般的封秋华放在地上,站起了身,不知在想什么。   一会儿,他走向陆寄风,道:“你把服下天婴的过程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了。”   陆寄风本有些迟疑,转念一想:今日落在他们手中,隐瞒也没有意义,便略加回忆,将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口齿清晰,思绪有条有理,说得疾风与灵木都完全了解前因后果。   第八章 紫芝谁复采   疾风与灵木二人神情凝重地听毕,一听到那红色巨参竟夜夜要咬噬云若紫,云若紫也视之如敌,心中更加肯定被陆寄风误服之物,就是天婴。   天婴兼有至阴与纯阳,不管是遇见妖魔,或是仙圣,都会本能地接近以吸收其精华,却不出现在凡人面前,以免被凡俗的浊气所染。是以疾风与灵木在终南山找寻许久,只远远地见到了天婴的影子一闪,根本无法捕采得到。   天婴不顾陆寄风在场,硬要咬噬云若紫,也可见云若紫身上的至阴有多么纯粹。两道士沉默不语,好半晌,疾风才道:“师弟,你有什么主意?”   灵木说道:“天婴居然让他给服下,我们不能就这样断了希望。他的血能救人,或许他本身就能取代天婴,只是究竟对不对,还得请示师父。”   疾风问道:“你的意思是要带他上通明宫?”   灵木道:“否则我也无法可想了,总不能就放他走。”   疾风道:“万一得以他活活地炼药呢?”   灵木听了,只是不语。   疾风转头对陆寄风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陆寄风听他们的讨论,虽不明白得全,却知晓大要。他倒是不怕,道:“我叫陆寄风,吴郡吴人。我没有家人,只有一位老管家陆喜,和朋友柳衡的母亲要我照顾,此外无人了。”   听他说得如此干脆,疾风“唔”了一声,又是沉思。   陆寄风大着胆子道:“我……我服的天婴究竟是什么东西?道长就算要抓我炼药,也该让我明白吧!”   疾风冷然道:“小子,你不怕么?”   陆寄风道:“怕又怎样?我和若紫妹妹连强盗也遇着了,横竖不过是死罢啦!”   疾风道长双眉微竖,道:“你将我们比作了萧冰那妖道的贼伙?”   陆寄风不甘示弱地说道:“你们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我们,我不知道什么正道妖党,总之是你们都一样!”   疾风气得脸色一红,却忍了下来,道:“好!很好,你不知轻重,却在这里大言炎炎!你可知道拜畜牲、事妖姬的天下百寨联是什么玩意吗?你又听过『断三纲,弃五伦;道一贯,我为尊』的邪论吗?那便是和这小妖女同出一源的女魔头创立的邪教!”   这个邪教,陆寄风真的从未听过。只见疾风道长续道:   “创立『圣我教』的魔女舞玄姬,道行高深难测,据说本是条绝域狐狸,禀受异域外教的机缘,修成了这般高强,天下间无人可以制衡。她有多个分身化体,潜伏各处为乱,而她本尊躲藏于魏宫深处,世代受拓跋族人所供养,如今北魏拓跋族如此壮大,就是受她的妖力庇荫!而她更是借着权势与无所不能的神通,收服了天下不轨之徒,以四大护法统领百寨,处处为祸!世乱之际,天地精华交会而生天婴,只有以天婴炼丹,设法让那魔女服下,才有可能破坏她的至阴功体,也才有机会杀她。想不到……唉!”   陆寄风不服地说道:“你们说若紫妹妹是妖女,可她又没作恶害人,却要杀她,这有何道理?”   疾风道:“哼!你懂得什么?她如今还小,万一长大了,本性驱使,必会成为舞玄姬同党,难道要留她为祸?”   “你们只说别人是妖,我看你们比妖还坏得多!妖又没害人,你们却老是杀人!”   疾风冷笑三声,道:“说你无知,你便真的说出无知之言了!妖魔没害了你,可是你知道舞玄姬怎样增加她的功力?她为了得到至阴与纯阳,将整座城镇的男女尽皆化为活尸,吸取他们的真元,而这些城镇里的凡夫俗子便从此成为生不生、死不死、全无心智的活死人,受此祸害的城镇已非一处!”   陆寄风一怔,登时便无话可说。   灵木道长叹道:“小子,老实告诉你,这妖女的信众,多半都是自愿奉她为神,迟早有一天,正道会因她而绝。”   陆寄风更是愕然,道:“她若是那么可怕,为何大家还是要信她?”   灵木道:“信奉妖女者,几乎都可以完成自己的第一个世俗心愿。之后便看你的表现与忠心,再给你实现心愿的机会。”   实现任何心愿?陆寄风咋舌,天底下居然有人夸此海口,难道她是神仙吗?   陆寄风的神情看在灵木眼中,灵木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将她视作无所不能。会听凭她驱使之人,所想得到的心愿,往往也不过是些龌龊鄙俗、平凡无奇的念头。不外是财富、权力、武功、法术、美色等等。这样一批物欲横流之人聚而为群,可谓蛇鼠一窝!他们在舞玄姬的妖法下得了这些,便以她为至高无上的真人,听了正统的道门真理,总是不屑地嘲笑:『大道理能让我富有吗?修身养性能让我快意恩仇吗?』进而蔑祖欺师,背君违道,无所不为。唉!舞玄姬吸取真元,尚非极恶;最可怕的是腐蚀人心,使得这些活人比死人还像行尸走肉!”   陆寄风咬了咬唇,默想了一会儿,用力摇着头道:“不会的,若紫妹妹不会变成这样。”   疾风不以为然地斜睨着陆寄风,也懒得与他的幼稚之见争辩,道:“你既服了天婴,便不能放你走,得跟我们回通明宫,见过真人,再作议处!”   陆寄风抱住了云若紫,道:“那么若紫妹妹呢?”   疾风喝道:“自然是一剑杀了!”说着又提起剑来,便要刺去。   陆寄风叫道:“你们杀了她,我也不活!”   疾风和灵木都是一怔,灵木苦笑道:“陆小兄弟,你真是个大义人啊!只是你服了天婴之后,身体受了损伤,总能还原为初,除非是断了头,或是被挫骨扬灰,否则要死没这么容易。”   陆寄风发了狠,道:“我若死不了,见到断崖就跳,见到深谷就投,总要摔个不死不活,再不然找机会自焚,你们拦得住吗?”   陆寄风怀中的云若紫被封住的穴道已自行冲解开了,发出一声低吟,悄然醒转,正好听见陆寄风的话,惊得抱紧了陆寄风的颈子,“哇”地哭了起来,叫道:“你别死,你别死啊!”   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心中凄咽,柔声道:“别怕,我是说着玩的。”   疾风与灵木二人面面相觑,这小孩聪慧过人,居然能视破灵木的天行步,反应又这么快速,这一路上要看紧他,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灵木搓着手,喃喃道:“这可真麻烦……”   反倒是陆寄风有了主意,道:“两位道长,我随你们去就是。”   疾风闷哼,道:“怎有如此容易?你想怎样,直说了吧!”   陆寄风道:“我一时好心,反被道长你整个半死不活,如不是若紫妹妹,以及终南猛虎,这条命早已不在,若紫妹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用我的命换她的。”   疾风沉声道:“怎么个换法?”   陆寄风道:“她是你徒弟的结义之女,我必得护送着她回到家人身边,等她平安回家之后,我……我任凭道长处置就是。”   疾风嘿地一笑,道:“你随我们回通明宫,除去妖女的根本,还是在你身上。现在一时不杀这小妖女,将来金丹成功之后,我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陆寄风暗想:“等若紫妹妹回到家中,我对云老爷说出这层,请他藏匿起若紫,教这两名妖道找不到!大不了我半路上设法自杀,或跳入绝涧,教他们一生寻我不着,也就不会炼成害死若紫的丹药了。”   陆寄风将心一横,点了点头。   疾风依然不信,问道:“若要拿你的血肉之躯,活活地炼成丹药,你也肯吗?”   灵木道:“陆小兄弟,这鼎炉之功,确是有以活人为材的,你别以为我们在唬你。”   陆寄风不禁恼火,道:“我不答应,你们也还是要捉了我去,还是要拿我作药,又说这些做什么?难道我不肯,你们便罢手了吗?”   灵木心中有愧,长叹了一声,道:“师兄,咱们再逼他,可不成了,不如……不如完成他的遗愿吧。”   疾风脸色仍然十分难看,没说什么,一把抱起封秋华,负在肩上,道:“这妖女的家人在何方?”   灵木一喜,连忙对陆寄风道:“你带路。”   陆寄风微见迟疑,道:“云老爷一家避祸东行,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   疾风脸上又是一沉,正要发作,陆寄风续道:“我想云老爷会在洛阳暂避,我们到了洛阳,就容易打听了。”   疾风只好道:“走!”   陆寄风扶起云若紫,两人先走到停放着的小车边,那两头幼虎玩累了,正在打盹,云若紫钻进车中,二虎被云若紫这么一闹,稍稍醒来,便抢着搭在她身上,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疾风稀疏的双眉一挑,道:“这又是什么?”   陆寄风将猛虎如何舍身相救的事说了一遍,疾风与灵木都不禁动容,疾风却板起了脸,冷然道:“这小子好不婆婆妈妈!什么恩都要报,报得完吗?”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却已缓和了许多,也不时对陆寄风露出同情之色,想来是想到了他此行上通明宫,生死未卜,为他感到可惜。   有疾风和灵木这两名高手护送,陆寄风心里也感甚安,就算遇上了胡兵或是盗匪,有这两名道长在,根本就不足为虑。众人这一行甚是快速,疾风背负着封秋华一个百来斤的汉子,健步如飞,轻若无物,而陆寄风也是脚步轻捷,推着小车并不感怎么吃力。   行到夜里,竟已到了山脚下,黑黝黝的荒野中,隐约可见几处屋舍田地,零散坐落着,却没有半点人声。   疾风、灵木皆是身强体健的高手,露宿野外也只寻常,但云若紫年幼娇贵,几日的奔波已疲累不堪;封秋华身受重伤,这一夜无论如何都不宜赶路,疾风便领着众人,向一处农舍敲门求宿。   众人才步入农舍的前庭,便闻到一股极为恶心刺鼻的气味,几乎难以前进。此时夜黑无光,一时之间看不清这农舍何以臭成这样,只隐约可见原本应陈挂着庄稼诸物的前院,各种竹篓锄子等物却零乱地四处散着,冷风吹过,一个破旧的竹篮滚了几滚,天上飘飞着些鸡毛,更显杂乱肮脏。   荆门发出长长的“咿——呀——”之声,随着风动轻轻地开阖着。疾风脸色微变,随手拾起一根长木,使劲一劈,裂的一声,便劈成了长条,由怀中抽出火折,点燃木把,往前一照,陆寄风一看清农舍内的景况,不禁倒抽了口冷气。云若紫一见,更是吓得抱紧了陆寄风,不住地发抖。   屋舍内应该便是前厅,七零八落地倒着几具尸首,都已长出尸斑,身上血痕怵目惊心,有老有少,应该都是农家壮丁。   陆寄风与云若紫不敢再前进,疾风使了个眼色,灵木便点了点头,身形如电地奔了出去。   疾风道长仍背负着封秋华,也迅速地窜进了农家,不知要做什么。云若紫不敢说话,陆寄风只是更用力地揽着她,让她心里稍安。   没多久,疾风道长便空着手闪了出来,灵木也由外面奔了回来,道:   “附近几家也全死光了。”   疾风闷声问道:“多少尸首?”   “没有细算,总有百来人。”   疾风道:“里头还有些妇女,看来是胡狗干的。”   灵木脸色凝重,疾风道:“你把这里收拾收拾,我收里头的。”   灵木应了一声,疾风便再度入内。灵木将尸首拖了出去,堆在前院,又在厅中烧了些硫磺,以去尸毒。不久疾风也以布巾包着一大包尸体出来,只看见几缕虬结的污秽长发溢散在布包外,隐约可见发黑的脚踝。陆寄风心头猛跳,不敢多看。这几名妇女皆被先奸后杀,衣衫不整,是以疾风找了块布将她们全包在一起,免得让陆寄风等见了不雅。   二道长将所有的尸体堆在一起,不知在上面洒了什么粉,一点火,“轰”的一声,火焰冲上天际,火势竟烈得超乎想象。   灵木道:“师兄,火光万一把胡狗引来了……”   疾风沉声道:“我正要杀几个出气!”   陆寄风虽然痛恨疾风道长,这句话却说中得切入衷肠,见到这等惨状,陆寄风早已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手刃胡族。   灵木神色也十分沉重,却轻声道:“咱们此行任务重大,还是别惹出旁的,耽误正事。”   疾风凝重地望着尸首,口中喃喃念着不知什么,陆寄风细心倾听,似乎是咒语,又像是经文,只听得出几个片段句子:   “……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一者忧悲别离,二者长处盲愚,三者鳏寡孤独,四者横事缠缚,五者烦恼终日。而今尔皆远,天地汝齐寿,五岳十二河,任尔逍遥游……”   陆寄风沉吟玩味,只觉意境似远实近,难以言喻。   灵木拍了拍他的肩,将他引入屋内,带着他和云若紫进入侧房。这户山脚农家虽非赤贫,却也家无长物,一间土屋内只有一个可容数人的大炕,上头铺着几席破絮。封秋华已被安置在上,云若紫爬了上去,跪坐在封秋华身边,关心地伸手摸着封秋华的乱发,似乎想问什么,却只是转动着骨碌碌的大眼望了陆寄风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灵木指着那两头幼虎,道:“你们打算怎生处置这两头虎子?”   陆寄风尚未回答,云若紫已爬到炕边,伸手要陆寄风将二虎抱上炕来,揽抱着二虎,道:“寄风哥哥,咱们给小虎取名儿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你说起什么名儿好?”   云若紫指着幼虎,道:“这头是你的,叫小风,这头是我的,叫小紫,它们跟咱们一块儿玩。”   陆寄风心里一痛,强颜为笑,道:“好得很,就这么叫吧!”   云若紫喜上眉梢,亲了亲两头幼虎,笑道:“小风,小紫,你们有名字啦!”   灵木看着云若紫天真之态,实在无法想象她成为天下第一魔女的情况,然而她确实是身带妖气,只不过被封秋华暂时封住,说不准哪一日冲破封印,便将成为世上大患。   至于云若紫这样的妖物,为何会寄生在凡人之家?五世之前,又是谁赋予云家守护长安古祠的任务?个中缘由,灵木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必封秋华是知道的,但是封秋华面色蜡黄,双目微闭,呼吸微弱,已和个死人差不了多少,更不用提说个明白了。   疾风道长走了进来,扫视众人一眼,便跃至封秋华身边,搭了搭他的脉,眯着眼,眉心微皱,似有怅然之意。疾风将封秋华身子扶正,不禁看了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本不欲理他,但还是身不由主地爬上了炕,自己伸手在剑刃上一划,将流出血的手指伸给疾风。   疾风眼神一动,哑声道:“多谢。”   便撬开封秋华的口,将陆寄风的血滴进他口中,再度为他运功转动全身经脉,渐渐弱下来的脉动被这滴血一注入,又现生机,再度流动了起来,而还是无法将血气推入三焦之位。疾风心知这股血脉所行有限,究竟能延长封秋华多久的性命,他也没有把握。   疾风为封秋华行了两遍小周天,才再度将他平放,自己端坐在旁,打坐练功。灵木也据了一角打坐了起来。云若紫及二虎缩成一小团,很快便睡得深了。陆寄风躺在一旁,各种思绪翻涌,一会儿想到陆喜和柳母的下落,一会儿想到两年前父母去世之后,剩下自己苟延残生于世上,才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坚强起来,便又面临生死难卜的处境,实不知苍天弄人,何至于斯!   陆寄风不自禁地回想起疾风为那些村民们所念的安魂谶文,陆寄风低低沉吟着,想道:“生有五苦,忧悲别离,长处盲愚,鳏寡孤独,横事缠缚,烦恼终日……为何人世总有这么多苦?乐又有几分呢?”   陆寄风越是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地,生怕吵醒了云若紫,便悄悄起身,步出房外。   疾风与灵木修为深湛,数日一眠便已足够,平时打坐行功,更胜于眠养。就算他们正在专心打坐,也能察觉得出周遭的风吹草动。陆寄风起身下床,走出房舍,一举一动他们皆清清楚楚,但是陆寄风的呼吸平顺、并没有打坏主意时必会产生的呼吸急促或闭息等现象,他们料定陆寄风只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便不加管涉。再说,他们也判定了陆寄风不会抛下云若紫和二头幼虎。   陆寄风步至前厅,天上已经出了月亮,照耀得一地霜白,那些被火化后的骨灰被风吹散了一些,陆寄风见了那一堆白惨惨的骨灰,不禁心下恻然。   似乎有阵声音在他耳边道:“将这些尸骨给收了起来吧!”   陆寄风一怔,连忙转头望着身边,身边空荡荡地,不要说是人影,就连个鸡犬都已被搜掠尽净,只有轻风蝉鸣。   陆寄风顿觉寒气透骨,打了个冷颤,便想回到房间中。才一转身,却又自觉可笑,暗道:“我自己也快要成鬼了,还怕鬼吗?”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觉有什么可怕,反倒多回头看了看那堆骨灰,心想:“方才的声音,不知是我自己起的幻觉,还是这些屋主显的灵?不要说你们收容我们一夜,理当报答,就算是陌路之人,这举手之劳又算什么?”   陆寄风这么一想,便不迟疑,东张西望,见到墙角边有个瓦瓮,动手将那大瓮搬到庭中,以衣摆略擦了一擦,才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堆骨灰自言自语道:   “诸位乡亲父老,晚辈陆寄风为你们收拾骸骨,冒犯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陆寄风说话声音虽微,内房的灵木与疾风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暗笑这名少年不失至性,却未免近乎迂腐。   陆寄风默默地拾捡骨骸,突见灰堆中有一包物事,约莫三寸见方,以灰色似纸又似布的奇异材料包着,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陆寄风大感奇怪,本以为是死者之物,可是经过如此猛烈的火葬,为何丝毫无损?陆寄风忍不住好奇心起,就要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才要动手,又转念想到:这样东西被火烧过后丝毫无损,绝对是稀世奇珍,那么死者将它贴身藏于胡兵搜括不到之处,也属常理。自己随便打开,实违君子不欺室漏。   陆寄风不敢多想,正要将此物一同置入瓮中,那阵耳语般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   “将这火浣布收起,连同灵宝真经都是你的。”   陆寄风整个人僵住了,迅速地朝自己左右前后找寻细看,依然无影无踪,怎么看都只有自己一人。   那声音又道:“别慌,是我在对你说话。”   这语声平平板板,字字之间几乎没有音调的起伏,听来极为拗耳,更奇的是连发声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居然都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寄风忍不住便要开口问:“你是什么人?”那声音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便说道:“什么话也别说,让房内那两道士察觉了,前功尽弃。”   陆寄风惊奇地猛眨双眼,幻觉会这样真实吗?陆寄风再仔细侧耳听去,却不再有那平平稳稳的说话声。   陆寄风呆了片刻,才慢慢地拆开灰色的小包。这手掌大小的包裹,居然是这样轻薄的织物,包了好几层,而厚度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展开之后,陆寄风不禁吸了口气,包在当中的是一方通体洁白的美玉,雕满了极细小的文字,而玉额的部分,赫然刻着三个尾指甲大小的篆字:“灵宝真经”。虽然字体如此的小,却端雅严整,散发出一股气势。   若是自己的幻觉,绝对不可能说中包裹里的东西,那么定是鬼使神差在对他说话了。   那声音又响了起来,道:“我说是你的,便是你的,还不收了起来?”   陆寄风嘴唇一动,那声音便道:“噤声!疾风道长来了,继续收骨,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慌张之中,不及细想,连忙随便将东西纳入怀中,低头捡收骨骸。背后陡地响起一声轻咳,吓得陆寄风大叫一声,跌倒在地。   回头一望,疾风果然便站在自己身后,他一点脚步声也没有,陆寄风根本不知道他是何时起站在自己身后的。   见他惊吓之态,疾风冷冷地问道:“你还不睡?”   陆寄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一会儿再睡……”   疾风瞄了一眼收得差不多的骨灰,道:“你很有心,不错。”   陆寄风没说什么,拍了拍屁股的灰尘,低头继续收拾。他可不知道疾风道长不轻易赞人,这句“不错”,只怕通明宫的三代弟子们十年才听得见一次。   最后一把灰都捧进了瓮中,陆寄风才掸了掸两手的灰,道:“前辈,封伯伯的伤势好得起来吗?”   疾风道长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陆寄风想了想,道:“若是我的血有用,明儿我给他喂多些,只一滴两滴的或许不济事。”   疾风侧着眼看陆寄风,道:“你干嘛舍己救他?”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还有命,既能救封伯伯这样的好人,为何不救?”   疾风问道:“若是救活了他,我又把他打死呢?”   陆寄风一惊,道:“你,你……还要打死了他?”   疾风淡淡地说道:“他与妖党同列,本已是我教叛徒,人人得而诛之。”   陆寄风忍不住大声问道:“既是如此,那你为何还要救活他?”   疾风道:“我手下不杀重伤之人,自然要等他养好了,再作决斗!”   “那……封伯伯若是好不了呢?”   疾风道长没有回答,只是负手仰观天际,面无表情。   陆寄风愣愣地看着疾风,他并不了解疾风的想法,只隐约觉得,也许疾风道长并不希望封秋华好起来,就这样重伤瘫痪着,两人就永远不必再有决斗。   疾风道长突然道:“小子,安安分分随我们上通明宫,师父应该有别的法子,不必以你作药,你未必会死。”   陆寄风半信半疑,疾风又接着道:“除魔女的根由,总在你身上,你现在不懂得,将来便会知道:诛妖除魔,是不能有半点不忍的。”   陆寄风一听,心又沉了下去,疾风道长本可以不对他说这些,但他向来是非极为分明,一方面对这少年有愧,一方面也十分赏识陆寄风的资材,才在此时出言加以劝慰。   疾风道:“你早些去睡吧。”   便又步入房内,等到那圆滚滚的背影不见了。陆寄风心头却更是沉重,想道:   “不管是以我炼药,还是别的法子,将来我都会成为杀死若紫的利器。我……我该怎么办?”   那阵清晰却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又道:“你可以练好了灵宝真经,逃离他们手中。”   陆寄风心头一震,他已经完全确定有人在对他说话,此人不但似乎完全听见了陆寄风的心声,竟能闪过疾风和灵木的注意,想必是更为高深莫测之人。原本疾风出现之时,他以为是疾风在整他,但是讲了那么一会子话,又觉不可能。   陆寄风牢记着不可出声,便只呆坐在门槛上,专心地听着那人讲话。   那人又道:“很好,灵宝真经乃至极无上妙法,你只要先练成了其中的炼形化体之术,便大有用处。”   陆寄风只想问:“你为何要帮我?”却硬生生地忍住了,而那声音已在他耳边念了起来:   “一气分为玄元始三气,而理三宝。三宝皆三气之尊神,号生三气,三号合生九气,九气出乎太空之先,隐乎洞空之中,无光无象,无形无名……三气开光,气清高澄,积阳成天……心为天,肾为地,肝为阳,肺为阴。呼吸者,出入阴阳也……”   陆寄风专心闭目默记,乍听之下似是讲述三气的分合之道,以及对应人体的循环,其中含有许多道家术语,陆寄风完全不懂,不过也不暇多想,只能囫囵吞枣地死背了下来。他一面提防着不出现任何表情,一方面不敢动唇默诵,索性抱着头低伏在两膝之间,只微微动唇,却不发出声音,才勉强能记住这篇经文。   一篇大约千余字的经文,那平平板板的声音讲了一遍,陆寄风便已记住了绝大部分。念完一遍,那声音又从头念起,也不管陆寄风是不是还专心在听,直似个没有生命的发音木石一般。   等念完第二遍,陆寄风便已全部记熟,甚至经中大要也几乎都可以掌握。   那声音念完了第二遍,略做停顿,陆寄风稍微抬起头来,闭目微点了一下头。   那声音道:“你全记下了?”   陆寄风又点了一下头。   那声音静了片刻,道:“这篇经文都浮刻在玉上,你若是忘了便以指摸索。”言下之意,仍对陆寄风的记忆力持疑。接着又道:“我开始说经里的意义,只说一次,你记得多少算多少。”   陆寄风心头忐忑,还是点了点头,又抱着头,额抵着膝盖,静静地听着。   那声音便说起经中所象人身经脉诸位,陆寄风更加专心闭目默诵,“三气”、“三宝”等语换成了人身诸位,登时成了一篇行气导引之法,陆寄风一面默诵,过于专心,身体自然而然依言而动,外表看来依然是蹲坐在门槛,抱膝打盹的姿势,其实他体内的经脉,已随着心念走动,而将自然的气息引导向行走周天的方向,他一边默记,一边发觉身体似乎热了起来,轻飘飘地,居然感觉不到四肢百骸,也感觉不到夜露湿冷,通体舒畅,不由得面现微笑,轻松自如地依言运起功来。   待真气行遍,回到大交之初,声音溘然而止,陆寄风也神清气爽,全身有如新生一般舒服畅快。他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大明,阳光照耀。   陆寄风一怔,自己坐在门槛上一夜,不但不觉寒冷,反而周身清爽,这种感觉颇为诡异。回想起方才之事,直以为是一场梦。   伸手往怀中一摸,确实有样硬物,陆寄风不敢取出,急忙要奔入内房,好假装睡过。他大步跨出,突然间“砰”的一声撞上额头,跟着身子笔直地落了下来,跌得臀部大痛,额头更是撞得他眼泪长流。   陆寄风摸了摸额头,已撞出了一个大包。陆寄风大吃一惊,抬头一看,上方居然是通往内厅的廊道。自己才跨出一步,就横跨了整间厅,而且还高得撞上门楣。   没想到自己随便一脚跨出,就有这样高远。陆寄风满腹莫名其妙,一面摸着头,一面呆呆地看着门楣,越想越是不敢相信。   疾风与灵木走了出来,灵木笑道:   “你一早跳这么高做什么?”   陆寄风含糊应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进了侧房,看候云若紫。   云若紫方才醒转,揉着眼睛问道:“寄风哥哥,你昨晚跟谁讲话?吵得我睡不着。”   陆寄风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门口,怕被疾风与灵木听见。   陆寄风在云若紫耳边低声问道:“你听见什么?”   云若紫皱着眉道:“我听不懂,叽叽咕咕的,拼命捂着耳朵,还是听得见。”   陆寄风虽已见过了云若紫的奇异,却也没想到她听得见那神秘的声音,略一沉思,道:“那没什么,可是你千万别说出去。”   见他说得慎重,云若紫乖乖地点了点头,跳下榻来,道:“我去叫别的狼妈妈、虎妈妈来喂小风和小紫喝奶。”   陆寄风带着云若紫和二虎出去。前庭只有灵木一个人点起了火堆,不知要做什么。   云若紫依照平时的方法,长声呼啸,这回却经过良久,才钻出了一头有乳的母虎,想来是已在山脚村庄,野兽便少了。   灵木见云若紫这样的神通,眼神阴晴不定。陆寄风暗想:   “若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的神能,灵木道长将来更不会放过她了。”   而云若紫天真地看着幼虎吸乳,浑然不在意自己的险境。   不久,疾风道长手提着几株草木,以及一大段山薯而回,道:“怪事,怪事,方才林里禽兽骚动,好像要往山下冲来的样子,我想会有大乱,用定心法将这些畜牲的神灵给安住了,才安安分分地待在山上。”   陆寄风恍然大悟,若紫呼叫了这么半天才钻出一头大虎,原来是这么回事。灵木只看了云若紫一眼,疾风顺着望去,母虎已经哺乳毕,舔了舔二虎,便起身慢慢地甩着尾巴,往山上走去。   疾风这下子也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把草木与山薯往地上一抛,道:“这山薯拿去煮熟了,给陆小兄弟和小妖女充充饥。”   灵木道:“那这些药草呢?”   疾风道:“我要炼制三转仙丹和龙衫膏,先给封秋华治治。”   灵木道:“师兄,这制药熬膏的功夫,不如也让我来吧!”   疾风翻着白眼道:“你干什么抢着做?”   灵木道:“上回不小心,喝了一口师兄您熬制的玄黄辟邪汤,害我拉了三天。师弟武功不如您,可是这煮炼之法嘛,嘿嘿……要比师兄可怕,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疾风道:“我说是谁偷喝了我的玄黄辟邪汤,原来是你!”   灵木道:“若知道是师兄您的大作,把我倒吊着逼我喝,我也不喝!”   疾风道:“哼,你说只喝了一口,可是我看整碗都空了,你还嘴硬!”   灵木道:“为免荼毒生灵,我喝了一口之后,便把整碗都倒了。”   疾风勃然变色,斥道:“荒唐、糊涂、混蛋、糟蹋!你为何要作践我精心炮制的辟邪汤!”   灵木道:“这倒得一点也不冤枉,我将辟邪汤倒入水沟之后,立刻见到了天下奇景,是你一辈子也不可能见着的神奇景象。”   疾风奇问:“什么奇景?”   灵木道:“师弟还为了这奇景,作赋一篇,以记盛况也。其题为『水沟浩劫记』。其文曰:夫沟渠之间,固枕藉而至秽;两波之内,乃茂郁而生灵。也有孑孓,也有蚯蚓,蛙鼠比邻,蚊蚋并肩。玄黄辟邪之汤,浩浩湍湍,其天而降。顿见波扬万尺,哀号震天。孑孓惊呼辟易、蚊蚁大哭逃窜,蟑螂亡命而爬走,老鼠狂奔而逃难。哀鸿遍野兮,母蜗牛不能保小蜗牛;沟水沸汤兮,青蛙不能救蝌蚪。观者鼻酸,闻者掩耳,苍天何仁,乃罹此咎!灵木乃束手而垂涕,望南天而召魂曰:呜呼哀哉,一汤之效,乃至于此,疾风神威,小子知之!呜呼!哀哉!”   见灵木摇头晃脑地朗诵,陆寄风早已笑倒,疾风却是越听越是眉毛直竖,怒道:“哼!这是你不解玄黄辟邪汤的妙用,便宜你连拉三天,那臭屎不是就把妖魔鬼怪给吓得逃之夭夭吗?”   灵木笑道:“那所谓三转仙丹,是不是说封秋华服了之后,立刻白眼三转,当场尸解成仙?”   疾风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灵木道:“我说这就可惜了,师父浪费了师兄您的天赋,怕也不要天婴,有个现成法子,就可以杀死舞玄姬这魔女。那便是:设法引荐师兄上凤凰山,担任舞玄姬的御用大厨,吃了师兄您精心烹煮之物,保证不出三天,舞玄姬就要身中奇毒、功体散尽而死。最神奇者,乃在于师兄所制之物,端的是绝无破解之法……”   疾风怒道:“那么你去熬药,我来煮山薯。”   灵木笑道:“这小妖女道行还浅,师兄您煮的东西也足以毒死她了。”   陆寄风忙道:“不敢劳驾两位道长,晚辈自己动手。”   疾风道:“呸!我就不信,煮个山薯有什么难的?我偏要让你这个烂木头没话说!”   说着便冲入农户的厨房,找了个大镬,盛水煮粥。   陆寄风想想:只以水煮个山薯,最多是糊了,也没什么要紧,便不与他争。灵木找了两片石板,捣起药草来,陆寄风见到他们都忙,不好意思闲着,寻思替封秋华做个有轮子的担架或板车,这一路上也不必再让疾风负在肩上,于养伤大是妨碍。   陆寄风便佩着宝剑,找了株大树,削下不少粗大的树枝。   疾风问道:“小子,你在做什么?”   灵木道:“吃师兄您做的饭之前,总得先做好棺材……”   疾风瞪了他一眼,道:“我没问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一面削去枝叶,又想到不知封秋华的身长,便奔回屋内,以手比了比封秋华的身长,才再至前庭,拿了根木炭,在树干上记下尺寸及草图。   疾风又问道:“小子你在写些什么?”   不等陆寄风回答,灵木抢着道:“八成是遗嘱。”   疾风气得差点跳起来,愤愤道:“哼,随便你说吧,等一会儿叫你刮目相看!”   陆寄风虽听得好笑,却也觉得不好意思,暗想等一会儿就算煮得不好,也要赞个几声,好保住疾风道长的面子。   但是,人类的善良和道义,也是有限的。当食物拿到面前,陆寄风和云若紫见了,虽然一晚未进食的两人都已饥不堪言,还是看着镬中的东西良久,说不出话来。   云若紫首先发话:“寄风哥哥,我不要吃被嚼过再吐出来的东西!”   不顾疾风道长的脸色,云若紫甩头便走,陆寄风很努力地想说个几句可以缓和气氛的话,以他的聪明才智,实在也想不出来。   居然,只是以水煮薯,可以煮成……没错,云若紫果然不是凡种,“被嚼过再吐出来的东西”,这句形容,实在太传神、太贴切了!究竟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呢?这个问题此后足以令陆寄风想破脑袋,也找不出合理的解答。   如果将来他知道:不管什么东西,疾风道长烹煮过后,绝对比这个更可怕。那么或许他就算想了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到底是为什么。   第九章 形意相恍惚   既下了终南山,一行人往东北而行,打算先经弘农,弘农亦为大城,在此先作打听,再决定是不是前赴洛阳。   一路上依然晓行夜宿,有时为了赶路,夜间并不休息,疾风能单手持着担架健步如飞,而往往灵木也会帮忙推着小车。两位道长除了步伐较大之外,走路的速度看起来与常人无别,但是却常是一眨眼就已经人在极远之处。   陆寄风原本并未察觉出两道长以轻功赶路,只知紧跟在旁。一直到疾风对他始终不会落后,不禁地面露惊奇,陆寄风才猛地警醒:   “我练了灵宝真经里的行气之法,精神和步行似乎都与从前不同了,万一让疾风道长察觉,可能不妙。”   因此,陆寄风有时故意落后,或是显出吃力之色,疾风与灵木才不再怀疑。   陆寄风服了天婴之后,行动反应及体能虽已比平时敏捷将近十倍,但毕竟尚未经过任何的调教与训练,空有极佳的潜能而不知如何运用,有如未琢的璞玉,无法发出光芒来。那神秘的声音教授了他灵宝经中的内容,陆寄风悟性过人,依他的教法一步一步运行真气,便将这股得天独厚的潜能又增强了几倍,目前对他而言,跟上疾风与灵木两人赶路的速度,已经是轻而易举。   他有意藏贤,赶路时故意落后,正好分心想着灵宝真经中的内容,边走边暗自依照经文导气、行气,竟会不知不觉地突然间又快了起来,身形离奇,似乎已经远远地到了前方,越过了灵木与疾风,但却又似乎还在后面,以他的慢速行走。   这种好像灵魂出体的感觉,令陆寄风不寒而栗,总是一发觉有一个自己行走得超前了,就及时回神,让那种离体之感消失,再放慢速度,重新慢慢地赶路。   事实上灵木与疾风并非完全没疑心过陆寄风忽快忽慢的速度,但一来他们也不知天婴对人体真正的影响,二来根本没有想到:陆寄风正在默练着一套道法,故只是将疑惑存在心中,都没有问出来。   而陆寄风自己也完全陷入了灵宝真经的小成阶段,几乎是每想一遍,就浑身轻健,下田温暖,似有用之无穷的精力。这种境界,聪敏过人者也至少要持修一年,才能达到。但是陆寄风身上的天婴元素正在逐步遍布他的体、意、神,有了道门的行气之法,就像把一道狂奔的巨流导入了河道,在河道中以极快的速度奔流着,狂涛汹涌,沛然莫之能御。因此就算陆寄风并未刻意去引这道气,它也在体内找到了循环之道,而自行练起。所以陆寄风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修行的基础已经有入门一年的程度。   两道带着幼童及伤患而日行近百里,不过一两天,就到了弘农境内。   沿路的两三百里常见难民,一路上都有人在说不久前胡夏拦劫晋军之事,果然一如陆寄风事前预料:刺史刘义真的军队带了太多财宝美女,根本走不快,一日只能行走十里左右,很快便被胡军给拦劫住了,被胡夏的抚军大将军赫连璝袭击,面对骁勇善战的胡夏大军,晋兵立时溃不成军,被杀得几乎全灭,刘义真也下落不明。   陆寄风担心之事又多了一项,柳衡身在刘义真队中,是否全身而退了?   弘农城内虽有经过兵火的残破之迹,但弘农向来是个大城,来往人口仍多,只不过有一半以上是胡人,就连守兵巡卫,服色也属胡夏军队,可见弘农也沦陷了,那长安更不必说。   长安才收复不到一年,居然又落入匈奴手中,陆寄风心下凄恻,父母生前说起先人,总是不胜悲哀,感叹晋室日下,气数不久。如今看来,父母之言果然是真知灼见。   带着两头幼虎,一路上必会引人侧目,疾风与灵木先找了一处小客店,安置下二童及封秋华。二童经过这些日子的奔波风尘,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不堪,而疾风和灵木身为世外之人,也不怎么注意修饰,店家见他们这一行人衣衫褴褛,还带着一个死了七八分的汉子,本来不欲收的,疾风道长伸手一拍,将一锭金子硬生生地拍入了柜台内,金子软物竟能被打得深深嵌入木中,这一手柔劲吓着了店家,连忙清出上房,让他们住了进去。   疾风道:“小子,你们在此地别乱走,我们去打听云萃一家的下落。”   陆寄风点头应了一声,灵木和疾风两人便步出了房外,两人身子一纵,一前一后地跃出了院舍围墙,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唤来店内伙计送来水盆毛巾等物,又不客气地叫了许多菜肴,打算好好地休养调补一番。   待诸物送到,云若紫自己洗脸洗手,而陆寄风先拧巾为封秋华擦拭面孔手脚,这几日的污尘被抹净之后,见到封秋华原本端俊英秀的面孔变得如此憔悴变形,陆寄风不由得心头下沉,暗想道:“看来封伯伯好不起来了,恐怕一生就这样半死不活。”   云若紫也已懂事许多,见到陆寄风脸色凝重,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问道:“封伯伯怎么还不起来啊?他要睡多久?”   陆寄风强颜为笑,道:“你乖乖的,别吵封伯伯。”   云若紫睁着大眼睛,点着头,道:“我会乖乖的。”   眼见渐渐地黄昏了,二道出门探访,不知情况如何,陆寄风正好趁此时机,专心修炼灵宝经文。那玉片他藏在怀中数日,始终不敢拿出来,此时才有机会取出细看。在油灯下,那白玉更是通体莹亮,照手生辉,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绝不可能出现在那寻常农家之中。   以陆寄风的聪明才智,马上想道:“会是那对我说话的人故意放进尸灰里,让我发现的吗?他为何要这样隐秘?”   他一字一字细看刻在玉上的小字,这不足他手掌大小的玉片上,竟能将千字刻得笔笔清楚,端正悦目,实非寻常。   玉上经文与陆寄风所背诵的灵宝真经,一字不差。陆寄风不再细看,将玉又收回怀里,径自在榻上打坐行功。   陆寄风马上就进入定神定意的状态,一催动经文口诀,真气便止不住地自行奔流了起来。甚至他不怎么专心,也未曾影响到体内的运行。   陆寄风一面练功,一面想道:“若是打听到云老爷家人,那就是我和若紫妹妹分手的时候了……”这样一想,突然间头顶一虚,天旋地转,一口真气冲进胸口,差点无法呼吸。陆寄风连忙重新调匀气息,不再想这令他心伤的事情。   可是说要不想,又怎能真的不想?陆寄风还是禁不住地思绪翻涌,想跟在二道身后,看他们何时打听到消息,而不是在此地枯坐等候。   恍恍惚惚间,陆寄风觉得自己似乎到了街上,天色全暗了,街上的人都快步行走,要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免得被巡逻的胡兵逮住,不问情由就地正法。   陆寄风东张西望,想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会在哪儿?”   他极快地便发现自己身处城外,找寻一会,才想到应该到人多之处看看,倏忽之间身体果然又来到另一处热闹的街道,探头张望了半天,在街角边陡地望见灵木高大的身影,他急忙追了上去,却见灵木身影一闪,消失在角落。   陆寄风跟上几步,便见人群之中,有几名汉子互使着眼色,朝灵木消失的方向追去。   陆寄风一怔,更是奇怪,也小心地追随在后,看看那几名汉子跟踪灵木,究竟是敌是友。   灵木奔入的巷子十分狭小,那几名汉子穷追不舍,总是追不上灵木,或是只来得及见到灵木消失的方向,才不至于追丢。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寄风尾随在这些人身后,已隐约看出了不是他们跟得紧,而是灵木道长故意引着他们。这几人追踪了约莫一刻钟,居然还没醒悟出自己被牵着走。   越追越是深入窄巷,也越灯火稀少,这才完全找不着灵木的踪迹。   众汉子这时才一致出现了诡异的表情,陆寄风想:“他们知道自己被耍了吧?”可是众人还是纷纷快步奔入巷内。陆寄风跟上前去,穿过窄巷,突然间竟是灯火通明,眼前飞阁云轩,红灯高张,千门万户里,透出的笙歌笑语,在黑夜里几乎也燃亮了半边的天空。   陆寄风从未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瞠目结舌地看得呆了。   那几名汉子迟疑了一下,有人骂道:“妈的熊!老子就知道,什么通明宫,装什么鸟清高!”一人问道:“那妖道躲进去了,可怎么好?”另一名汉子哈哈大笑,道:“『可怎么好?』你的卵是给割了不成?他敢进窑子,咱们就不敢?”   问话的那人道:“黑鹰寨的情报说,疾风妖道恶毒得紧,上头叫咱们只管跟踪,别对上他。”另一人“呸”地吐了口痰,道:“黑鹰寨是你姑爷?你听他的?”   还有一人道:“这醉月楼,咱们要挣多少卖命钱才踏得进去?现今是为了跟踪人,才不得不闯他一闯,上头可没话说了吧?”   立刻有人应道:“咱们尽忠职守,就算醉月楼是龙潭虎穴,也得闯它一闯!”   这下子众人再无异议,一哄而入,才奔到大门口,几名也要进入的胡人富豪、公子们,见到向来只招待豪贵的此地涌进这么多走卒,立时皱着眉头,停步不前。   不料那些汉子一跨进大厅,便有位略肥的妇女,一身珠翠,摇摇晃晃地步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哎呦,好些个英雄,这样赏脸,踏进了醉月楼,久候,久候,来来来,上楼坐。”   众汉子没想到传言中最势利、最无情的关洛第一大妓院,会满脸堆笑地迎接他们,本打算打着组织名号在此立威的众人,马上全跟着笑开了,嘻嘻哈哈地跟着这名老鸨上了一座精致芳香的小楼,小楼内长几广座,铜灯罗列,早就置下了一桌酒菜,几个美貌小婢或小厮正忙着置放杯筷。   那几名汉子眉开眼笑,其中一人粗声道:“喂,你可知道咱们是哪一路的?”   老鸨道:“欸,大爷您说的什么,白鹇寨的英雄,这大洛阳方圆五百里,有谁不知啊?方才有人在外头见到几位爷,便跟翠姑我通风报信,说好像是白鹇寨里几位大角色来啦,翠姑我急得不得了,马上撂下了客,过来招呼各位。”   这番话说得众人晕陶陶,纷纷入座,翠姑一面劝酒,穿梭于众人之间,一刻没闲,这五六名壮汉由她一个老鸨掌握着,竟是谁也没想过:“怎么这时还没姑娘来?”更不要说是任务了。   一直跟到此地的陆寄风,发觉都没有人见到他,心中更感怪异,却只是默默地负手立在一旁,他稍微弄懂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也不甚了解。只是隐隐觉得:这似乎是疾风和灵木两人在搞什么鬼。   疾风暴躁直爽,自然不会耍这些把戏;可是灵木一点也不木,他满脑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几日平静无事,他还不忘时时想些话把疾风激得哇哇乱叫,好欣赏人肉皮球跳起来的奇景;如今被人跟踪,他当然更是非好好把握这天赐良机,大搞一番不可。   翠姑与众人高谈喧笑,光是用说的就把这些汉子说得个个酥到骨子里,他们平时在白鹇寨,不过是打手之流,有差事先卖命,有好处分不到,哪曾有过今天这样的福气?平日在寨里,寨主管教极严,百寨联势力遍布天下,各寨之间,固然互有心结,但是寨主们对付不忠的手下,却颇为同仇敌忾,一寨放出追杀令来,天下百寨立刻支援。因此手下们再多不满,也不敢造反。事实上,各寨的寨主也都确实是武功极为高强、手段极为毒辣的一世枭雄,就算没有百寨串连的声势,手下们也不敢乱打主意,只能认命地出力,以期立功或是拍马屁而受护法、干部的青睐,将来有机会学到上司的一点武功,或是晋升寨位。   翠姑说道:“各位英雄的领头将军,常对我们说起诸位……”   其中一名外号叫小翻浪的领队听了,奇道:“寨主说到了我们?怎么说?”   白鹇寨的寨主南宫碎玉,倒是醉月楼的常客,在此地有位“身居楚馆,心在闺阁”的红粉知己,不但淹通诗书,精研琴棋,还卖笑不卖身,端的是尘俗难觅的人物,乃弘农、陕县、洛阳三处醉月楼的第一美人——殷曲儿。   而南宫碎玉本身就是个翩翩佳公子,身长玉立,面貌俊美,肌肤白皙,发髻若是散了下来,那头几乎垂地的长发光鉴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他为人风流自赏,平时总是穿着淡紫衣衫,足不履尘。而他还性好澹静,爱洁成癖,对于寨里手下们的老粗作风,深感可畏,因此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有几位心腹护法能常常见到他,或听他的指令行事。   寨主竟会在此地提到他们,众人都大为意外,也有几分荣幸,被清高自爱、天人一般的寨主,在这豪奢之地提到,就算是被骂都很有光彩。翠姑道:   “南宫公子说啊,诸位皆是血性汉子,他很倚重诸位,像这位小翻浪大侠,您的事迹他便老是提说,说得我们殷姑娘都很想见见诸位……”   “殷姑娘听说过我们?”   众人简直是喜得不知身在何地,只听翠姑续道:“事实上殷姑娘今日特地谢绝了一切访客,她要各位移驾到她的扶金阁,亲自谢谢诸位这些年来,为南宫公子卖命。”   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只看着翠姑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此行不但被好好招待,甚至可以亲眼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实在已经太超过原来的期待了。   翠姑起身道:“请诸位随我来。”   众人哪还有什么说的,也不管酒菜只动了几口,立刻都离座,排成一排,跟着她往回廊走去。   陆寄风回头一看,他们才走出这小花厅,那几名小婢仆厮竟马上动手收去他们的杯盘,并将菜肴略事整理,弄得好像是新的一样,依然原盘放在原桌,好像在等下一批人。   陆寄风暗道:“这些人果真要着道儿!”便跟在后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回廊里走了没有多久,其中有几人陡地腹痛如绞,暗叫糟糕,肚子竟在此时作怪,好不容易有机会目睹寨主的姘头,不,红颜知己,这时说想找茅房,那就太失礼了,除了运气忍住之外,没别的法子。   假山流水之间,隐约可以望见前方一座大花园,时序已是深秋,花园里虽然没有什么花可绽放,却以彩带结在枝桠上作为装饰,鲜丽的绸缎随风曼舞,使得花园平添一股迷离之感。   众人神情敬穆地列队,看别人的表情那么慎重,肚子痛的就更不好意思开口,都默默忍着,一起进入这个好像脚步重一点,都会把它踩坍了的精致花园。翠姑带领下,众汉子穿过了花园内部,进入园里走道直通的那两扇雕门。   清风一送,这醉月楼第一美人的扶金阁飘出阵阵……异味。众汉子们一吸,人人都存了疑问在心里:怎么这里这么臭?   而这气味,竟和自己现在想去之地的味道颇为相似,更是人人皱眉,暗想此地风水不大对头,风竟会将茅房的气味吹进来。可是他们也没人敢说出口。   随着鹦鹉高声唱客,帘内步出一道袅娜的身影,衣衫轻滑光鉴,雪白的手腕上金钏玉链叮咚清响,众人见她容貌白腻,眼若秋水,都暗暗赞了一声:好粉头,不,好一位佳人。所有的人马上整整齐齐地对她打躬弯腰,小翻浪忙道:   “殷姑娘国色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有如传言……”   那美貌女子一怔,才笑道:“哎,你们干什么?”   翠姑笑道:“阿环,他们将你当成你家小姐啦!”   众人大惊,只见阿环嫣然一笑,道:“想见我们家小姐,可也没那么容易得见,各位英雄,哥哥,可得照规矩来。”   小翻浪道:“什么规矩?”心想若是有多少例费,总之都先算在寨主头上。   阿环手一招,便有几名一样穿着鹅黄衣衫的婢女捧着麻绳过来,阿环笑道:   “我家小姐太美啦,任何男人见了她,没有不丑态百出,饿虎扑羊的也有,毛手毛脚的也有。各位都是武林高手,可是我家小姐手无缚鸡之力,要是唐突了小姐,那可不成。别说惊动小姐不足为惜,让各位被南宫公子责骂,才叫小姐心里过意不去。为了不害小姐担上祸水之名,得先将各位的手绑上一绑。”   众人一愣,登时察觉不对,有人奇道:“真的美到这种程度?”也有人道:“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规矩!”   阿环也不勉强,淡淡说道:“不愿束手就缚的呢,请自便。”   众人一时之间,面面相觑,肚子痛的人也都更是心急,在茅厕与佳人之间,必得尽快做个选择。   没人出声先答腔,阿环道:“看来诸位与小姐无缘,翠嬷嬷,请带各位英雄离开吧。”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再疑心有计,小翻浪先伸出了手,豪气干云地说道:   “来!舍命陪佳人,绑个手算什么?”   立刻有人也伸出手来,道:“是啊,千万别唐突了殷小姐。”   人在江湖,所争何事?不就是个气魄?这下子众人都抢着伸出手去,让婢女们绑缚。小婢们嘻嘻哈哈地取绳绑人,动作倒是利落快速,可是绑的方法却有点奇异,众人都被同一条绳索捆在一起,一个捆完了再捆一个,环环相扣,除非是将麻绳砍断,否则要拆解便也得一个一个来,等到完全绑好,众人就像是一大串被串在一起的螃蟹一般。   其中一名腹部作怪得受不了的人忍不住问道:“能不能快请殷小姐?”   阿环牵起绳端,笑道:“哎呦,你急什么?”   那人脸上一红,讷讷地说道:“实……实不相瞒,我……嘿嘿,没事。”   他本想说出隐衷,但是一想到自己若上茅厕,必得先解开这一串绳索,已经被绑好的同伴们又得跟着他一起重绑一次,必会招来众怒,还是再忍一忍。   阿环总算款摆腰身,拉了拉绳端,道:“随我来吧,小姐久候了。”   众人就这样被阿环拉着,鱼贯而入,但见背影窈窕,风姿万千,被这样的美女当成牲口般拉着走,众人也颇感情趣。   阿环推开一扇厅门,此门一推,臭气简直是扑鼻而来,众人大骇,直以为是进了粪坑,突然间一道猛力将他们拽了进去,这一大串七八个汉子竟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么一拉,一串人都拉得踉跄跌入,砰然一声,门已在背后被重重闭了上。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诧异,便听有人叫道:“小……小翻浪,你们也来啦?”   小翻浪抬头一看,青花石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绑的都是臭烘烘的寨众,有以霹天一槌为首的,有以大霸子为首的、以青溜儿为首的,不但和他们的队员绑在一块儿,个个还都一样的狼狈不堪,愁眉苦脸。   小翻浪等人吃惊,上首之人喝道:“好贼囊,死到临头,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   众人往前方望去,只见绣床之上,端放了一颗硕大无比的肉球,身上撑着陈旧的黑色道袍,脸上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长在又大又圆的头脸中央,怪异莫名,天底下除了疾风道长,不可能再有人长成这副样子了。   众人身后闪出一名瘦长汉子,笑嘻嘻地道:“嘿嘿,南宫碎玉狡猾机灵,事先叫你们只跟踪,别动手,不这么着,怎么引你们入瓮啊?”   这瘦长汉子当然便是灵木道长,原来是阿环一推开门,便将绳端递给门后的灵木道长,让他将众人一扯而入,她再将门大力关上,里头就没她的事了。   小翻浪惊道:“你……你们……”   灵木道长道:“说!你们从终南山下,跟踪至今,究竟有什么目的?”   陆寄风闻言心惊,原来从下了终南山,就被盯上了。疾风和灵木不动声色,居然连陆寄风都没有发觉。   疾风和灵木两人默契深厚,他们早在发现有人跟踪,便想抓这些跟踪者来逼问目的。可是这些人始终离得远远的,一发现不对,马上四下散去,深得跟踪之三昧。   跟踪者人数极多,依照地缘推测,弘农一带是百寨联中的白鹇寨势力范围,灵木早知白鹇寨主南宫碎玉,在此地最大的妓院有个相好。凡是草莽之流,必是窑里佳客,往这方面将他们给引进来,万无一失。果然众人一见了醉月楼,就只想进来开开眼界,捞捞便宜,浑然不知危险所在。   同样的一桌酒席,已经招待过这么多组奉命追踪监视的寨众了。此时众人委顿在地,身上的绳索还是紧紧地绑着,虽然都没受伤,却精神不振,垂头丧气,兼以臭得可怕。   小翻浪等人惊疑不定地望着疾风,又看了看灵木。   疾风道:“说!别鬼鬼祟祟的!”   小翻浪一挺胸膛,道:“给你逮到了又怎样?有种的把老子一刀杀了!”   灵木见多了这样的好汉,冷冷地说道:“死你不怕,叫你吃屎你怕不怕?”   小翻浪脸色一青,偷偷瞄着被绑在地上的几堆弟兄,不知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如此刑过?   灵木数数地上的几串人,道:“一、二、三,连你们共第四组,还有多少人在跟踪?”   小翻浪沉着脸道:“哼,老子绝不会泄露半个字!”   灵木道:“话先别说得太早,快回答道爷的话,少受些苦!”   突然其中一人低声呻吟,对身边的人道:“老五,我……我肚子作怪,忍不住啦……”   另一人惊道:“什么?你……你也想拉屎?”   有人道:“我也是!那桌菜有鬼!”   小翻浪回头看看伙伴,七人之中有四个人内急,自己却没怎样,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张口结舌,而其他几堆已经受过苦头的人,都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反正有屎一起拉在裤子里,将来谁也别笑谁。   灵木拉着绳端,将他们背对背绑成一堆,有的人臀部被同伴们这么一挤,险险就要失禁,更是拼命地忍耐住。   灵木冷笑道:“快说,还有多少爪子在打探我们?”   小翻浪恨恨地望着其他人一眼,心想就是他们招了,灵木才会去引自己这一队入网,这种出卖弟兄的小人,固然可恨,但小翻浪感到最冤的是:这一组确实是最后一组了,他就算要出卖别人,也无人可以让他出卖。   小翻浪咬着牙道:“霹天一槌,大霸子,青溜儿,寨规第四条是什么?你们还记不记得?”   被绑在中央那一堆里的一名青脸瘦小汉子道:“小翻浪,你别逞英雄,若非你们水队是最后一队,你也会招了我们出来!”   “别废话!谁出卖谁还有什么好计较的?说!到底还有多少狗腿子!”疾风喝道。   小翻浪道:“臭道士,你没听懂吗?没啦!就四组!”   疾风与灵木就是不信,江湖人在刀口上生活,对这些口彩颇为迷信,再怎么样都不会派四组人去执行任务的。   灵木道:“四与死同音,南宫碎玉怎会料定了你们就是要送死?”   小翻浪恨恨地说道:“我说四就是四!就我们水、花、月、镜四队,信不信由你!”   灵木一时不解这四组为何还会有队名,又为何不取些祥庆或勇武的名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四字的正确排列是“镜、花、水、月”!   这些臭烘烘的土匪寨手下,离“镜花水月”的意境,八千里尚嫌近,十万里不为远,南宫碎玉替他们取这种队名,分明是存心灭绝斯文。   灵木察言鉴貌,确定只有这些人了,便不再问,免得再引出更令人作呕的队名典故。灵木道:“好啦,现在谁说了跟踪的目的,我就将他的绳子割开。你!说!”   被灵木指着的那人苦着脸道:“道爷,小的不知啊,寨主只要我们跟踪,将你们此行有几人、在做什么、往哪里去,一一回报就成了。”   灵木回头对疾风道:“他们说词都一样,师兄。”   疾风道:“咱们上白鹇寨,亲自问问南宫碎玉他想怎样!”   灵木笑道:“上山拜见,也不能两手空空的,正好拎着这几串臭鸟,给南宫寨主当见面礼!”   众人一听,脸色全变,有人大叫了起来,“道长千万不可啊!”“我们寨主若见了我们这样,后果不堪设想!”“上回不过有个人在他面前说到『屁』这个字,便被他封住穴道,一辈子不得放屁拉屎,腹胀毒发,好几个月才慢慢地拖死。”   还有一人哭丧着脸道:“你听的传言错了,谁敢在寨主面前讲到屁字?那人只是把寨主诗里的『必』字念快了,听起来像屁,寨主便生气了。”   被绑在小翻浪身后的一人呻吟了一声,这一堆人只觉腿上热热温温的,烘臭冲鼻,已经有人吓得拉了出来。这一下就好像连锁效应一样,其他三个还在忍的通通忍不住,就地狂泻。   小翻浪叫道:“混蛋!你们拉在我身上啦!”另一名手下也骂道:“妈的熊,老子翻身难了。”“单眼老四,你连忍个大便都不会?”单眼老四恼羞成怒,回嘴道:“老子喂你一桶巴豆,你忍着不大便试试!”   灵木拍手笑道:“哈哈哈……废话少说,全跟本道爷去见你们寨主吧!”   寨众脸色如土,有哀求的,有咒骂的,更有哭叫连天的。   疾风大喝一声:“闭嘴!”   这一喝声如雷,震得屋梁上的尘土飕飕落下,众人也瞬间全都静住。   疾风道:“要脱身的,却也不难,谁指了白鹇寨的路径,就先放了谁!”   灵木道:“你们别以为不说,就不必穿着这几泡屎去见南宫碎玉。本道长拉着你们,在弘农大街上招摇而过,替白鹇寨做个臭烘烘的活招牌,我就不信南宫碎玉隐忍得住。”   二十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说出山寨的藏匿之地,等于背叛,百寨联的追杀令一下来,立刻成为群盗追杀对象。但是不说,照这道士的做法,爱洁成癖、不能忍受一点点不雅的寨主知道了他们如此有辱门风,绝对会把他们整得更惨。   门外人影一闪,只有站在靠门的陆寄风见到了,室内众人乱得不可交加,陆寄风担心疾风和灵木二人没有察觉到外面这人,情不自禁叫了声:“小心……”   一开口,突然便身子一晃,像是晕了一下,猛地回神,自己还坐在客房内的榻边,云若紫正拿案上的肉汤喂二虎。   陆寄风怔怔地望向身边,恍恍惚惚想起: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此地,还和云若紫聊了些话,一直到方才。   可是他更记得自己出去找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还见到灵木如何骗了一大群的白鹇寨众,逼问他们许多问题。   陆寄风细细地沉吟回想,越是回想,两边的记忆都越鲜明,这是不可能的,怎么会同一时间有两种回忆呢?他也曾听过魂魄离体的民间说法,不由得全身发冷。可是若是自己莫名其妙离魂了,又怎会两边的事都记得?   陆寄风怔忡不安之际,门外有人叫道:“云小姐,云大小姐!”   陆寄风和云若紫都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他们。   接着是许多人的脚步声,店里的掌柜与小厮快步赶到这间客房外,在门外道:“长安云大小姐可在吗?”   云若紫看看陆寄风,由他拿主意。陆寄风不知对方为何突然这样问来,疾风与灵木又不在,若是贸然答了,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陆寄风在门内道:“店家有什么事,等两位道爷回来了再说,行吗?”   掌柜道:“长安云家来接云小姐了,请云小姐出面一见。”   陆寄风奇道:“是谁说长安云小姐在此的?”   掌柜道:“那些爷说,两位道长四处打听长安云家是否经这里,马上有人报给云老爷知了,云老爷派了八个人过来接小姐,要小姐赶到洛阳会合呢。”   陆寄风一听,心头疾跳了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八个要来接云若紫之人,必有问题。自己似真似梦地见到疾风、灵木两人整天就在设计那群白鹇寨的跟监,并未在弘农城里打听云家;再说,若紫说过云萃对她的小心恭敬,有了若紫的下落,亲自来接的可能性比较大。   掌柜等了半天,不敢敲门,还是恭敬有礼地说道:“这位小少爷,能不能请云小姐出来?别让那八位爷等得久了。”   陆寄风将食指比在唇前,示意云若紫别出声,才对外面道:“你去跟他们说,云小姐累了,正在休息,叫他们等着。”   掌柜有些为难,也没办法,便道:“是,我跟他们说说。”   掌柜吩咐了两名小厮守在门口,听任房内之人差遣,才又快步离去。   陆寄风小声对云若紫道:“那些人不是你爹派来的。”   云若紫抓紧了陆寄风的衣摆,道:“那怎么办呢?”   陆寄风道:“咱们得小心应付,能拖一时算一时。”   云若紫眼里露出些惧色,依然紧抓着陆寄风,不敢放开。   没一会儿,沉稳的步伐传近,两名守在外的小厮叫道:“大爷!”   陆寄风侧耳倾听,好几名大汉走了过来,通通停在房门外,其中一人道:“小子,云老爷急着要接小姐回去,你怎么不开门?小心老爷怪罪!”   言下是把陆寄风当成了云若紫的随身侍从。陆寄风眼看着她,手指指门外,意思是问云若紫:这人的声音你认得吗?   云若紫摇了摇头,意思自是未曾听过府上有这人。   陆寄风道:“你是谁?我在云家可没听过你的声音!”   那汉子一怔,忙道:“呃,我是云老爷在洛阳才买的护卫。”   陆寄风更肯定那人在说谎,否则怎会连云若紫是单独流落在外,身边并没有带着任何家人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我不识得你,不能随便让小姐见你们,你叫个在云家待久的人来说!”   如果云萃给云若紫身边安置了一名护卫,确是应该这么小心,那几人认定了陆寄风就是云若紫的侍从,要强力对付这两个小孩,并不是难事,但是他们却在一阵极低声的商议之后,原先那人又道:“小兄弟,你别为难我们,现在局面这样乱,云老爷身边的人不是说来就来,我们都是新的,你行行方便,让我们在云老爷面前好办事。”   如果他们真有恶意,这一扇木门也拦不了他们,他们却好言相诱,未免透着几分怪异。陆寄风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他们的目的。   陆寄风道:“不行,不行,云小姐身分贵重,我不可以随便把她交给你们,你们回去转告云老爷我的话,带个老家人来,我才带小姐出来。”   那人只好道:“好吧,唉,真麻烦!”   陆寄风听那人派其中两人回去报信,其他六人居然还不离开,四人身子一闪,窜至屋后、跃上屋顶,竟将这间客舍的顶瓦、后壁、前门,都守住了,不让他们有溜走的机会。陆寄风这下子真的是一筹莫展,只能以这缓兵之计,争取时间想个应对之法。   第十章 情多累美人   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正在醉月楼扶金阁内逼问白鹇寨众人,突然间似乎听见陆寄风的一声“小心”,两人一怔,同时以最快的速度闪至门边,却不见任何人。   疾风和灵木两人瞪着眼睛,疾风道:   “我好像听见……”   灵木接着道:“我也听见了,像是陆寄风那小子的声音。”   两人都感到奇怪,陆寄风一个小孩,不可能来到这种地方,再说如果他真的来了,两人也不可能始终没有发现。道门中是有一套术法,可以离神化体,出入自由,但是这得要地仙以上的修为,才能办到,就连灵木和疾风都还没学习此法,更不可能想到这方面去。   门外传出似檀似麝的香气,这股香气没头没脑地涌滚而出,疾风与灵木直觉来得蹊跷,都提高警觉,严阵以待。   不久,香气益发浓烈,有人道:“烧旺些,再添些火!”   灵木一听,道:“唉呦不妙,师兄,这些贼伙的同伴可能要放火烧楼。”   疾风推开木窗,往下望去,只见花园走道上,一些人围着一个大火炉,炉内火焰炙烈,大滚大滚的烟雾笔直地往上冒,香气浓得掩天盖地,直冲脑门。还有人不断地将香木香屑等昂贵之物,大把地抛入火炉之中。   在这些人后面,停着一辆湖绿的油壁车,锦帘华盖,在火光照耀下,车身处处所覆的织锦更是闪耀生辉。   几名婢女在车旁垂手而立,一人抱着一具以锦缎包裹的瑶琴,最靠近车帘之处的黄衫俏影,正是阿环。她似乎在对车内说着什么,疾风和灵木虽身在离地有数丈的高楼,凝神一听,还是能听见地面上的对话。   只听得车内传出幽幽轻叹,一女子道:“罢啦,都是我命苦。”   那女子音色柔婉,无限哀怨中,却天生的有股软糯娇媚。   接着车厢微微一动,阿环忙挥着衣袖,道:“焚香的烟气熏着小姐了,退后些。小姐快服些清肺散……”   阿环取出金钿小盒,趋前似要为车中人侍候服药。   车中传出轻微的娇喘,女子微带哽咽地说道:“不必,你和翠嬷嬷连手给我下套,分明是要逼我一死,还服什么药!呜……不如我就此死了干净,省得教你们零碎糟蹋!”   花园入口起了些骚动,几名老婆子护拥着翠姑,啰啰噪噪地闯了进来,翠姑尖声嚎道:“我的曲儿,好曲儿,你可别想不开,嬷嬷我钻心哪!”   车内的啜泣稍止,阿环连忙上前一步,旁边的婢女们掀了车帘,搀起一只雪白纤手,但见腕上只挂着一只通体晶莹的淡绿玉镯,却衬得手腕更加白如脂玉。   车中扶出了一道纤细的姿影,隔得远而看不见面孔,只见火光下,绿鬓上的珠钗微颤,投映在她莹白脸上的步摇影子,有如夜云微掩皓月。   那纤细的身影向翠姑微微屈身行礼,翠姑将她搀着,道:“好女儿,你莫生气,我定会叫人把你这扶金阁洗刷干净,重新大修一番。”   殷曲儿冷冷地道:“嬷嬷莫这么说,这么些脏男人闹进了此楼,今后女儿我还能住吗?”   翠姑道:“也对,嬷嬷定给你另起一座更大的楼。”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急,只是别留着这座扶金阁,免教将来人见了笑话我,我活着时落入火坑也就认了,死后可想干干净净的。”   阁上的疾风与灵木都不禁惊奇,白鹇寨主南宫碎玉的红颜知己,竟真的是这样高洁的人物,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他们为了引入这些寨贼,白日便在弘农的留守府里“拿”了二千两黄金,然后到这醉月楼来,手笔一出硬是借下了殷曲儿的扶金阁。二千两黄金便是重造两座扶金阁也够了,翠姑马上设计暂时调走殷曲儿,听便疾风与灵木把扶金阁弄得臭不可闻。   殷曲儿在外听到醉月楼心腹偷偷的报信,立刻赶了回来,果然自己居处已经臭如茅坑,只得命人先搬大鼎来,将醉月楼里能搜到的好几十斤香木香屑,通通拿来烧,以驱此臭。而翠姑一听殷曲儿回来了,也赶忙前来安抚。   翠姑道:“好女儿,你真教我心疼!嬷嬷也是不得已的,你别说气话……”   殷曲儿打断了翠姑,道:“谁说气话来着?今日白鹇寨在我之处折了面子,南宫碎玉那混账知道了,我能没事?若他以为是我串通外人设计他这些爪牙,我还能活吗?”   翠姑怔了怔,道:“这……这怎会?你又不识得江湖中人,没理由设计他。”   殷曲儿道:“嬷嬷好天真!身在欢场,说不识江湖中人,谁会相信?呜……也好,早了早好,与其让南宫碎玉来作践我,不如我自己了断!”   说着,一把夺了身边婢女所抱的瑶琴,快步往焚烧着香木的大炉走去,便一把将琴抛入炉中。翠姑见她认真了,事态不妙,急忙奔上前道:“好好的一具琴,做什么这样呢?”   殷曲儿垂泪道:“我一生孤苦,虽有长安的云老爷关怀过我,但时不我与,只恨我是个福薄的人,今日只有这琴陪葬!”   说完,纵身一跳,竟跳入大火炉之中。   众人惊呼乍起,一道影子划掠而过,什么也都还没看清,殷曲儿已经不在原地。   所有的人惊呼乱叫,有人似乎望见那黑影闪入了扶金阁中,但也看不真切,呆呆地仰着头看向高处窗口灯火透出的灯光。   花园内响起更大的骚动,众人叫道:“殷姑娘不见啦!”“怪事,殷姑娘呢?”“我好像见到……见到有个黑影子飞了上去……”   翠姑已经吓得软软地昏倒,及时被身旁的老婆子们扶住。一时间有叫殷姑娘的,有叫唤翠嬷嬷的,乱得不可开交。   扶金阁外的小花园一片混乱,阁内也不平静。   殷曲儿正要投炉自尽,便觉身子一紧,已经腾空高飞,当她一定心神,双足又已稳然落在地上,张眼瞧去,眼前赫然是一堆怪肉,两道修长的裂缝里长着两粒精光四射的小瞳子,中央按了颗小肉鼻,底下的一道小缝竟是薄得难以看清的两片唇,这五官就像被硬生生挤黏成一团,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恐怖。殷曲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疾风道长听任她倒在地上,殷曲儿身上的淡黄绸缎轻纱,被火星子烧出了一些焦痕,松松的发髻已经散了,逶迤在地,像一团夜雾般,微掩着她洁白粉嫩的脸,一双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卷长细密,就像两片羽翼一般,睫上、颊上都还挂着泪珠,有如花承晓露,璧缀明珠,万种的凄清,难描的艳丽。   被绑成一团的寨众见了这花仙似的女子,都双眼发直,浑然忘了身处险境,而且是臭气熏天之险境。这群土匪根基普通,自然没听见阁楼下的骚动,见疾风突然以轻功纵下楼去,眨眼就带上这名绝美女子,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引出这群土匪,灵木才想出这利用殷曲儿的扶金阁以引来跟踪寨众之计,但为了作弄白鹇寨徒,却连累了殷曲儿,他们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她投炉前之言,竟与长安云萃有了些牵连,更是非保她一命,问个清楚不可。   殷曲儿轻声低吟,醒了过来,缓缓微撑起身子,柔若无骨的姿态,简直像是一朵由水中升起的水仙。   寨众连呼吸都不敢,就怕呼吸一动,吹散了这细柔的动作。   好不容易殷曲儿才看清了周遭,一见到二三十个大老粗的臭汉子,挤满了自己的画楼,还瞪着她看,殷曲儿再度白眼一翻,又晕过去。   疾风的耐性到了极限,喝道:“灵木,拿水把她泼醒!”   灵木瞪了疾风一眼,道:“师兄,你要再害死她,刚刚就别出手救人!”   疾风怒道:“你发神经,我为何要害死她?我要问她话!”   “殷姑娘性烈,你拿水泼她,她还肯活吗?”   疾风一瞪眼,直想举脚去踹地上的殷曲儿,强自忍住了,咕哝道:“动不动就寻死,这娘皮居然能养活到这么大,也是奇事!”   灵木道:“不知她与长安云家是什么关系?”   疾风道:“管他长安云家、短安云家!你把她叫起来问她话!”   这可难住了灵木。男女授受不亲,通明宫里他们都是清修多年的修道人,要他主动去把殷曲儿叫醒,他可不知要由哪里下手;再说殷曲儿单薄的身子像是用力一摇就要散了,更不能用真气去打她。   好在这时殷曲儿又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似欲醒转。灵木忙将疾风往榻上一推,道:“师兄,劳烦你手脚缩一缩,滚到适合置放球的角落隐身,别再吓晕殷姑娘。”   疾风闷哼了一声,道:“婊子有这么娇贵。”却也依言背转身去。   殷曲儿慢慢地睁开了眼,再度看清眼前的场面,脸色苍白地环顾周遭,恐惧之后,继之以迷惘,最后却是痛不欲生,“哇”的一声,伏地痛哭了起来。   灵木愕然不知所对,疾风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回身骂道:“他妈的,你哭什么!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不问!他妈的,你们全哑啦?真正他妈的!”   殷曲儿悲从中来,叫道:“你们……你们把我的画楼弄成这样,呜……我不活了,呜……”   殷曲儿一跃而起,扭头便往外要跳,灵木抢先一步挡在窗前,道:“姑娘别再寻死了,要死不争现在。”   “你别拦我,呜……”殷曲儿跺足大哭,却不敢多跨上一步,就怕碰到了灵木的身体。   灵木乍然发觉对方也有这男女授受不亲之弱点,登时大喜,如有神助,守着窗口有恃无恐,道:“姑娘若执意要跳,小道也愿成人之美,可是有件要紧事,还请姑娘明说……”   “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灵木不理会,自顾问道:“姑娘可识长安云萃?他现在人在何处?”   殷曲儿哭道:“云老爷跟刘刺史回建康,呜……我讲完了,你让开!”   “他是何时经过弘农?离开几天了?”   “云老爷为了刺史逗留了几天,前日才走,呜……让我死,别拦我。”   灵木道:“前日才走?他们顺哪条路南下?”   殷曲儿陡地收住了哭声,抽噎地看着他,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为何……”   灵木道:“小道乃通明宫座下,道号灵木;那颗球是我师兄。”   殷曲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疾风,道:“你……那么这位是疾风道长?”   这青楼女子竟会知道疾风道长,疾风与灵木都吃了一惊,殷曲儿神情突然大变,急道:“二位道长,真是你们?太好了,糟糕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疾风当然听不懂,听在灵木耳中,却知其大略,应翻译为“见到你们太好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糟糕之事”。   果然,殷曲儿接着道:“南宫碎玉要设计围骗你们,你们千万小心!”   她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发颤,听起来带着极为关切的感觉。   疾风与灵木讶然,殷曲儿又急问:“云老爷的女公子呢?她怎么没与你们同行?”   灵木道:“她现在安全得很,你说南宫碎玉要设计我们,是何计?你怎么会知道?”   殷曲儿还有些儿抽噎,纤白莹透的手按着心口,一声一颤地说道:“他……他差人跟踪二位道长,已有几天啦,我听他说起,云老爷的女公子在二位道长手中,他……他要劫了去,事先用调虎离山之计,派人将二位道长引开……”   疾风与灵木都变了脸色,镜花水月这四组人,只是诱饵?那么云若紫和陆寄风现在不是已经落入南宫碎玉手里了?   殷曲儿一面说话,一面担心地偷望那些被绑的寨众,显然是说出秘密之后,在场的这些强盗向南宫碎玉报告,必定引来她的灾祸,因此心里害怕已极。   灵木道:“南宫碎玉既然什么都跟你说,你为何不替他守密?又为何特意要救云萃他女儿。”   殷曲儿正要开口,身子晃了一下,忙以手轻按着太阳穴,脸色发青,呻吟道:“这里好臭,我……我受不了这膻味……”   疾风张口似又要骂人,灵木只好道了声:“得罪!”一伸手抓住殷曲儿的衣领,往窗外跃去,殷曲儿吓得张口欲呼,却被逆风灌进口里,叫不出声。灵木在壁上几跃,窜至阁顶,将她放了下来。   殷曲儿足一下滑,尖叫着连忙矮身抱住屋脊,勉强慢慢地坐起。   夜风一吹,不但驱散了房内可怕的气道,还送来一阵焚麝燃香的烟味。   殷曲儿吸了口夜气,略压下作呕之感,脸色才自然了一些,手脚却还是软软的抖个不住。   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房内的疾风道长也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见灵木道:“姑娘好些了吧?”   殷曲儿虽未回应,灵木也听得出她呼吸已渐顺,便道:“方才小道所问,还请姑娘详说。”   殷曲儿低叹,幽幽说道:“向来白鹇寨就是干这样的勾当,掳人劫财,我已经尽量不去听,听了也快快忘记,以免沾惹江湖恩怨。这回居然是云老爷的女公子,我受过云老爷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可是我一个女流之辈,做得了什么?”   灵木道:“你受云萃救命之恩?”   殷曲儿道:“是,但是云老爷自己也许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有八岁,爹娘将我由浔阳卖到弘农,我随人贩子坐舟溯水而来,同船的还有许多个像我一样的小孩儿……”   房内疾风大声道:“说得快些,拣重要的说!”   或许是人在屋顶,见不到疾风和白鹇寨众人,殷曲儿的心渐渐定下,说道:“……我们小小的破船上,坐了许多人,江上大浪一打来,小舟就高高地被甩上半天,再重重地滑落,江水不停地灌进舟里,我全身都湿透了,又冷又怕……”   疾风又叫道:“别啰嗦了,快说完!”   灵木忍不住道:“师兄,别吵!”   疾风这个急性子,遇上了殷曲儿这么一个斯斯文文说故事的慢郎中,着实难受,除了耐下性子之外,也没别的法子逼她说重点。   殷曲儿叹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艘好大好大的船,靠了过来,放下缆绳,有人将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一个,抱上那艘大船。江上风雨交加,惊涛骇浪,可是在那艘大船上,却平稳得像在陆地一般,而且灯光通明,到处都暖暖的,香香的。”   “那时,我才见到云老爷,他问人贩子我们是要被卖到哪里的?人贩子骗他,说是洛阳的某富户买来,要作为公子小姐们的书僮婢女。云老爷便没再问,怫然说道:『杨家累世巨富,竟只派这样一驾破舟接这些孩子!』”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那时,云老爷还叫人替我们都换上干衣裳,给我们一顿好饭。我一生之中,从没穿过那样好的衣裳,吃过那样好的饭菜。那套衣衫,至今我仍留着。十年来每见到它,就提醒我想起云老爷的恩德。”   殷曲儿身在膏粱之中,却不忘贫困时的一宿一饭之恩,这样的节操颇令灵木动容,嘉许地点了点头。   殷曲儿道:“我这回听说云老爷一家避祸南迁,经过弘农,总是特意留意云老爷一家的动向。唉,这些年里,我无日不想见云老爷的慈容一面,亲自对他道出我的感激。可是……可是我在这卑贱的地方,怎敢贸然去见云老爷?再说他也不会记得我。虽然云老爷在弘农住了几天,可是还是离我那么远。”   “前几天,我听南宫碎玉和他的军师商议,要活捉云老爷的女公子,以及加害二位道长,我心里十分着急,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南宫碎玉的军师管子声诡计多端,就怕云老爷的女公子已经落入他们手中了!”   灵木和疾风所担心的,不是云若紫被劫,而是身有天婴的陆寄风落入白鹇寨,白鹇寨与黑鹰寨俱为效忠舞玄姬的天下百寨联之一,这下子后果不堪设想。   疾风道:“哼!他们抓两个半,咱们抓二十八个,拿去跟南宫碎玉换人!”   灵木道:“两个半?为什么是两个半?”   疾风凄然道:“有个死了一大半,只剩一小半活着的,凑合着算半个。”   灵木知他又想起了封秋华,却心头一沉,如果云若紫和陆寄风都落入歹徒手里,他们应该不会好好地带走重伤的封秋华拖累自己,或许早就一掌打死他了。枉费疾风这几天不断以自己的真气保住封秋华的一线生机。   灵木抓着殷曲儿,一跃下地,放下了殷曲儿,道:“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说完便再度跃上阁中,拉起两串匪众的绳端,道:“师兄,咱们先回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都还在,再去找南宫碎玉的晦气不迟。”   疾风颔首道:“是极。”伸手也拉起串着两串匪众的绳索,喝道:“起来!一会儿跑得不够快,就用滚的!”   言毕,与灵木两人再不答话,两人一手牵着一串,身行一纵,往窗口跃下。   小翻浪等人被拉飞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坠地,霎时惨叫惊呼,起此彼落。只见地面上鼎炉香烟袅袅,两个大大的倒人字形腾空而降,当真是“烟霞与逊匪齐飞,白鹇共屎尿一色”。为首的灵木与疾风固然轻功高明,姿势巧妙,但两人两手后面牵的一挂人,双手全被缚住,又前后都是同伴,就算会轻功也施展不开来,接着“砰砰砰砰”几声,尽是众匪摔落之声。   还来不及爬起站稳,众人又被拖曳而起,灵木与疾风狂奔而出,身后的四串匪众就像被拉在疾奔的马车后面一般,不要说跟上速度,一下子就全部被拉倒在地,以极快的高速拖行滑擦,耳边狂风呼啸,头脸手足都被地面上的砂石尘土,磨得鲜血淋漓,苦不堪言。就算想破口大骂,一张口不是被同伴的脚踢中,就是被路上的大石敲断了牙,更何况是说半句话?   身后殷曲儿大叫道:“道长!二位道长别丢下我啊!”   疾风与灵木一下子便已奔出了她的眼界所及,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这两人奔行的速度,比起骏马还要快上数倍,一人拖着十四个人,却像拖着纸扎的人偶一般,浑不觉速度有碍,大摇大摆地奔过弘农街市,不时长笑,朗声道:   “白鹇寨的大爷们过路,大家闪开啊!”   路人纷纷走避,通常闪到路边时,这两大队人串早已远远地消失在路的尽头了,只留下漫天烟尘,和地上的两行粪水渣。   路人指指点点,完全不知怎么回事。但是白鹇寨恶名已久,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视平民生命如草芥,路人们议论纷纷之外,皆拍手称快。   ※※※   奔至驿道大路之时,忽听得西北边有人低声呼啸几声,咕咕噜噜地一阵一阵送将出去,不久东北边跟着响起响亮的尖锐长呼,如鹰啸秋风,回响良久。   疾风与灵木猛地煞住步子,被拖在地的寨众全已鼻青眼肿,全身鲜血,奄奄一息。   西北边的树林里,火光乍盛,掩出了一堆人手;东北边也亮起火炬,出现一队黑压压的人。西北边的人皆穿白衣,而据东北而立者,则通身黑衣。两色人马挡住了疾风与灵木的去路。   疾风认出黑衣人群中,有不少黑鹰寨众,心里有些吃惊,奇怪黑鹰寨怎会越过势力范围,来到白鹇寨的势头?   远方一阵清高的笛声,划破夜色。笛声本是至阴,在黑夜之中,这阵笛声凄厉惨绝,鬼气森森,有如僵尸长嚎,令人毛骨悚然。   一眨眼,一道白影已飘到近前,笛音也杳然而歇。   疾风与灵木定神一望,只见眼前的男子身量中等,除了面色苍白得像个痨病鬼之外,五官倒是十分端正。只不过嘴唇太过艳红,衬着灰白的脸孔,教人更觉有如涂满了血一般恐怖。   他手中翡翠绿笛镶着几节金环,灿烂生光,笛子末端系着一串绛玉珠坠,贵则贵矣,却显得有些俗气。   西北的白衣人群倏地退向两边,分列二队。翠笛男子由两行人队中不疾不徐地慢慢步出,气度从容,向黑衣队略为抬手长揖,道:   “在下白鹇寨南宫寨主麾下,管子声,代南宫寨主问候贵寨萧寨主好。”   他的声音也软弱无力,要死不活的,与他的尊容颇为相符。   黑鹰寨里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回应。   管子声不以为意,望向疾风和灵木,彬彬有礼、死样活气地说道:“二位道长,这些不肖奴才,也给教训得够了,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又曰:『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您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   疾风道:“你们沿途跟踪,不就想好好地分个死活?哼,两寨一块儿上,正好!”   管子声道:“道长此言差矣,此间有件极大的误会,还请道长明察。”   “什么误会?”   “我们寻找云小姐与陆公子,绝非恶意,反之,乃是出自诚心诚意。”他的声音无力至极,这句话说得更是像吊死鬼索命一般。   灵木冷笑道:“这可奇了,你们与云萃也有交情?”   不料管子声道:“正是。”   疾风脸色陡沉,道:“嘿嘿,这云萃面子可真不小,处处都有他的朋友,就连你们这种货色也结交上了。”   管子声幽幽叹道:“在下虽曳尾于草泽之中,不足以与名门子弟相提并论,但交友不论贵贱,道长何必重彼轻此?”   他话里带出了封秋华,疾风更加不悦,喝道:“那孽畜已经让我亲手打死,你也一样!”   疾风跨前一步,被他拉在身后的两串人也跟着被拖前一步。   管子声软软地笑了一两声,道:“道长向来不杀生,这个在下略闻一二,因此才敢斗胆犯颜。道长的高足只是让道长教训了一场,何来打死之说呢?”   他们竟连封秋华是被疾风所伤都知道了,可是在两人决战之时,疾风与灵木很确定四周没有旁人,他们怎么会知道此事?疾风与灵木都心生不祥,最坏的打算,便是陆寄风等人已经落入管子声手里。   疾风道:“我打不打死他,与你无关!”   管子声笑眯眯地说道:“道长说得对,是在下多管闲事。此罪另日再亲自向道长负荆,今日有更要紧的事,得先弄个分明。先前小寨的友盟,为了天婴之争,得罪了道长,现在便是亲自来向道长谢罪的。”   疾风与灵木更是诧异,望向黑鹰寨,黑鹰寨众人脸色阴沉,双手是都安安分分地放在背后,全体肃立,虽然看不出什么道歉的诚意,也不像要动手的样子。   疾风问道:“有什么罪好谢?”   管子声道:“虽然圣我教与通明宫,信仰不同,百年来却也相安无事,实在不必动手结仇,多生事端……”不等他说完,疾风便不屑地翻着白眼道:“相安无事?哼!通明宫迟早要灭了你们这些邪教走狗,现在事端结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管子声道:“唉!若是如此,在下甚为遗憾。可是道长一路上照顾云公之女,依然是件大恩,能否暂时化去双方成见,欢晤一夕?在下已备盛筵,希望能向道长赔罪。”   “啰哩啰嗦,你打什么鬼主意,趁早说了!”   管子声叹道:“道长就是不相信在下的修好之意,真令人怅恨!如果在下意图不轨,早已动手杀了令徒、劫持二童,何必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呢?道长如果不信,在下可以让道长亲眼瞧瞧。”   说完,管子声双掌一击,自人群后方,缓缓地驾来一辆牛车,车厢宽大平稳,前面的驭座上,除了车夫之外,还坐了一名白发乌衣的老者,正是陆寄风的老家人陆喜。   车厢的帘子被掀起,陆寄风探出头来,对疾风和灵木苦笑了一下,道:   “二位道长好,大家都没事。”   疾风听他之意,封秋华或许也在车中,安然无恙。这下子疾风更搞不清楚管子声的用意,眼神阴晴不定地看着管子声等人。   疾风与灵木这下子肯定了被擒的这四队手下只是诱饵。管子声故意让疾风和灵木发现一部分跟踪的手下,然后利用他们的轻敌之心,诱开两人,轻易擒到云若紫与陆寄风。这样的手段,果然狡猾无比。   车厢之中,除了陆寄风之外,还平躺着伤势沉重的封秋华,云若紫和二虎也都在车内。但是疾风道长没想到的是:他们确实都是好好地被请来的,这一点管子声没有骗他。   原本在客店之中,陆寄风等人的房舍被六名大汉前后上下包围得密不透风,陆寄风察觉这批人有问题,在房间内踱步搓手,却想不出什么脱身良策,只暗暗祈祷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快点回来。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又有脚步声传来,几个大汉领着一名老者,进入店中,直赴客舍的前庭。   汉子将老人带至门口,道:“小兄弟,云小姐起来了罢?”   陆寄风听见脚步声和那些人的说话声,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疾跳着,道:“又有何事?”   汉子道:“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云老爷马上派了位老家人来,请公子开门。”   不等那汉子说完,老人嘶哑颤抖的声音已叫道:“公子,里头的是公子吗?”   陆寄风心头一震,那是陆喜的声音!陆寄风抢上一步,打开了门,被汉子们夹在中央的,果然是老家人陆喜!   两人竟在此地相逢,一见到陆寄风神清气裕,健康更胜往昔,陆喜欢喜得立刻老泪纵横,陆寄风也鼻头一酸,奔上去抱住了他,道:“你怎么在这儿?你没事吧?”   陆喜抱着陆寄风,哽咽着道:“太好了,公子您平安无恙,老爷在天之灵,不会责怪我这老没用了。”   那些汉子们一怔,听陆喜叫他“公子”,反而不怎么搭理云若紫,似乎有点乱了套。房内除了云若紫,还躺着一个男子,便一把推开门口的陆寄风及陆喜,大步跨入屋中。   陆寄风来不及与陆喜问明失散后之事,连忙奔至云若紫身边,道:   “你们……你们果真是云老爷派来的,嗯……那个,那很好,这位是云老爷的结义兄弟,封爷,他伤得很重,移动不便,得找辆大车送他。”   陆寄风知道已经逃不掉,那么还是与他们虚与委蛇,免得多吃无谓的苦头。   这几人应了一声,果真弄来了一辆大车,小心翼翼地将封秋华送上去。   一路之上,陆寄风直想问陆喜为何会被他们所擒,又怕被这些人听出不对,只好暂时忍住疑惑,在车中安抚云若紫,且看这群人作何打算。   方至树林,在车中的陆寄风听见疾风道长与管子声的对话,颇感诡异,云萃怎么可能会结交天下百寨联的土匪?他们明明可以轻易抓了自己,却这么迂回礼貌,想必还有别的目的。   由管子声的笛音,疾风知他内力修为不差,究竟有几分实力,没动手之前是判断不出来的。再加上黑鹰寨的萧冰不知是否在场,这匪头虽然老是使卑鄙手段,武功倒也难敌。眼前这个场面,疾风与灵木暗忖必是一场硬战。   再说,人质都在他们手中,疾风与灵木两人牵了二十八个,可是殷曲儿说得没错,这二十八人只是小喽啰,就算全被击毙,想必管子声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要战?要如何脱身?默默不语的灵木道长心念急转,最要紧的是抢回天婴之体的陆寄风,别的还在其次。   疾风道长与灵木想法相同,不等灵木发难,便纵声长啸,往大车跃去。   管子声喝道:“道长你做什么?”   声音未出,手中翠笛倒快了一步,往疾风道长胫部点去。这一手劲力笔直穿过,逼得身在半空之中的疾风道长骤变去势,弹向东侧的树干。疾风道长双足在树干上一点,马上又弹回了原地。   管子声长吐了一口气,道:“道长还是不信在下之言,必要大动干戈吗?”   灵木冷然说道:“不是我们不相信你,而是有人先了一步,把你们的诡计说破。”   管子声皱眉道:“我说为何二位道长如此动肝火,原来是听了谗言!唉,是谁先在道长面前说了我们的坏话?”   灵木道:“醉月楼殷姑娘说的话是真是假,小道还能分辨。以后你若是叫人为难她,损了她一根寒毛,可别怪小道不客气!”   管子声越听,脸色越怪,忍不住喃喃道:“那婊子别为难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谁还会去为难她!”   这句话又颇出疾风与灵木意料之外,不知是否又是管子声的故作哀兵。   灵木道:“你若是觉得被她冤枉,那也好说。咱们都把人交出来,各自带回各自家的,那么就本日公休,干戈也动不起来;不然者,就别洒狗血了,看本事下定论吧!”   管子声更是脸色阴沉,一会儿才道:“什么都好说,道长您还是先听听在下解释……”   话未说完,管子声足步一倾,便往大车闪去,竟要来个先下手为强。   疾风与灵木大吃一惊,疾风喝道:“住手!”同时灵木道长大手一挥,众人只见一大团臭烘烘的黑影扑了过来,连忙伏倒闪避。   灵木挥甩的正是被他拉在身后的那一串七人,两串人就像两把巨大无比的铁链一般,所挥之处,众人皆惊呼偃倒,抱头闪避。被巨大得可怕的臂力挥起的寨众哇啦乱叫,才脱屎境,又陷泥尘,如今却飞空凌云,真是水、火、风三劫,齐汇此夜。   疾风道长就地一弹,向管子声弹去,管子声身子正要闪入大车,陡觉身前巨物扑至,顺手一挥翠笛,“噗”的一声,笛内射出毒针。   疾风道长弹势看似猛烈,却仍属轻功,而非弹力,在半空中圆身一矮,闪过毒针,势道未有少减,还是笔直扑来。管子声大惊,没想到这团肉球轻功如此了得。   眼看管子声必要与疾风道长迎面撞上,管子声连忙举笛刺去,手中蓄满了真气,这一笛刺出,翠笛竟整支没入了疾风道长胸内。   管子声大骇,立刻要按笛上的暗器机栝,却怎么摸也摸不着机栝,原来是陷进了肉里,而疾风已一掌拍向他的脑门,除非是放手弃笛,否则管子声只怕避不过这一掌。   管子声头一侧,左手如爪,扣向疾风道长的手腕。疾风道长中途再变招,一式“风刀”横向削去,管子声两下疾点,指上真气扣着疾风手腕脉门,紧握着笛子的右手真气勃发,暴喝一声,欲震退疾风。   但是疾风只被震得往后滑退,管子声不愿撒手放笛,便被拉得一同滑去几步,远远观之,好像是管子声正在推着大球快跑一般。   管子声喝道:“取剑!”   一旁的手下连忙抛出一柄长剑,管子声扬手欲接,笛子刺不死疾风,如果连剑都会被他的一身肥肉夹住,那么管子声也认了。   疾风道长一个大翻身,管子声也跟着凌空翻转,便接不到剑,落下的长剑反而让疾风伸手抓住了,往管子声的方向刺去。管子声头一缩,左掌中指点中疾风手肘,疾风手一麻,长剑脱手,管子声垂臂捞住,却又被疾风猛地踢出的脚点中手腕,再度脱手。   疾风道长足尖点中管子声腕部,接着一挑,挑起剑身,总算再度握剑在手。   管子声左手如爪,抓向疾风道长,疾风道长长剑往两人当中一挥,逼得管子声收手,转瞬之间,近身肉搏的两人已又拆了七八招,招招皆是短兵相接,凶险之极。   疾风道长暗自惊忖:管子声武器被挟,若是他肯放手,实力当不止如此。   此笛虽固然华贵,但也不是世间难觅的奇物,只不过这把翠笛乃是南宫碎玉所赠,他视为毕生殊荣,爱不释手。此刻就算胜算大减,也要力拼一场,绝对不肯失去此笛。   管子声一面与疾风缠斗,对于周遭情景,倒是也还知其大要,灵木拉着两串人作武器,众人被他的怪武器打得落花流水,几十人辛苦地围战一人,而东边的黑鹰寨众,居然都还是动也不动,袖手旁观。   管子声满肚子火,大声道:“萧寨主,帮我!”   可是黑鹰寨根本就没有动静,竟是存心坐收渔利的样子,管子声更是气恼。圣我教中,黑鹰寨就是比白鹇寨讨上面欢喜,据说黑鹰寨主萧冰还算得上皇亲国戚,竟娶了魏国公主为妻。万一这次人是被黑鹰寨送去,功劳肯定都要算在他们头上。   管子声一想到此节,气愤填胸,脸上青光一闪,疾风登时感到夹住翠笛之处一阵阴寒,差点要打起冷颤。   管子声手中透出一阵阵的寒气,全身肌肤在一瞬间化作死尸之色,冰凉阴沉。   疾风一怵,不知这是什么邪门功夫,忙运起纯阳之体,与这股阴寒之气相抗。   管子声使出的,是他苦学多年的功夫,也是多年前他立下大功,舞玄姬座下护法才传予他的“万尸手”。   修炼此功,必与死去十年以上的僵尸同修,以大周天之法,将尸体的阴毒吸入自己体内,化作功力。直练到一具僵尸全被吸干了尸气,又得再找一具僵尸修炼。等练完了一两百具尸体,才算小成。若要发挥足够的威力,一两千具尸体也不为多。据舞玄姬座下传功护法所言:自古以来,最厉害之人据说也不过练完了八千多具僵尸,而成为一时的魔头,所向无敌。若非他起了异心,胆敢背叛舞玄姬,谋夺她的地位,因此被舞玄姬散尽功体而死,现在不知有多高的造诣了。   练此功者成功地吸收了尸气,在自己体内积蓄为内力后,这股尸气打入对方穴中,便化作尸毒,逐步腐蚀对方经脉骨血,功力轻者,能让对手一时之间动作迟缓,反应变慢,尸毒入体生根,往后再难驱除,纵使不是立刻身亡,日久也将成为重患,身上尸气遍布之时,非断魂绝命不可。若是练到了化境,则一出手必见尸。   这样阴毒的功夫,对人亦有伤害,借着练功使尸气渐渐深入骨髓,每进境一步,尸气就更强一分,管子声本是个美男子,为了练万尸手,弄得自己阴阳怪气,不人不鬼。但是万尸手的威力实在太强,叫他放弃不练,绝无可能。   管子声练到如今,已练完五百多具僵尸,算是小成,虽不能出招立刻见尸,这股尸气也已强得有如一根锐利的针,笔直刺入疾风道长右胁大包穴中,大包穴属脾经,疾风登时体内烦恶,腹部如绞,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   疾风道长知道管子声使出了绝招,不敢大意,至极纯阳之功在胸前汇聚,全身骨节有如炒豆般发出劈里啪啦的细响,真气笼罩。   喀的一声,管子声突然身子往后一跌,手中还紧握着那柄翠笛的小半截,翡翠本是坚硬之物,被至阴与纯阳两道真气相冲激,登时断裂。管子声大骇,惊道:   “你、你……这、这……”   疾风道长一声暴喝,身上发射出千万点绿色碎片,全朝管子声射去!   管子声急忙挥袖护住前户,身形如电,飞至树梢,噗噗几声,绿色暗器有的射入树干,有的落在地上,深深刺进地面。   管子声飘然落地,转头一见树干上密密麻麻插着的,都是翡翠碎片。管子声的心也气愤得几欲碎裂,颤声道:“你……你竟敢……”   管子声气得脸上阴气更盛,望了手上小半段残笛一眼,才将之收入怀中。   疾风道长昂然而立,身上的阳气在周遭转动,简直可以发出光辉。   管子声也迈出一步,挥袖之际,尸臭弥漫,就连明晃晃的许多火炬,也似乎一瞬间暗了下来。   灵木道长一跃到了疾风身后,道:“师兄,这寨匪有两下子,咱们一起上!”   灵木道长早已将白鹇寨众尽皆收拾完毕,有的被伤得爬不起来,有的被点了穴,就算伤得不怎么重的,也不会傻到充英雄,去跟灵木分出生死,索性装作也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地瘫在一边。   疾风却沉声道:“滚开!你得看着黑鹰寨,看住陆小子!”   可是管子声的武功邪诡,灵木也从未面识过这种阴惨的功夫,疾风道长有几分胜算,实在难以预料。   第十一章 揽辔命徒侣   此时,一座白色小轿由疾风等人背后的道路赶上,两名轿夫健步如飞,尚未靠近,灵木等人便已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   轿夫放下轿子后,掀开轿帘,轿中置放着一座琉璃香炉,炉中香烟袅袅,沉香木的气味渐渐随着白烟散向周围。众人皆为之一愣,那两名轿夫旁若无人,以白色绸缎织成的小绣垫隔着手,捧出香炉和木座,细心地放置此炉。   管子声哼了一声,双掌倏地击出,疾风只觉身前阴森风响,不假思索先一掌推开了灵木,接着双掌齐出,与管子声的掌势相对。   “砰”地巨响,两人四掌相接,发出震耳的激撞声。一股酸溜溜、冷飕飕的寒气,自他双掌劳宫穴钻入,疾风打了个冷颤,往后跃开,只觉气攻胸腹,烦恶难受。他迅速地真气流走一遍,驱除烦恶。管子声又已闪至面前,变掌作拳,飕飕几下快攻,疾风连连闪避,管子声无法得手,但是拳掌中散出的阴气,却已逼得疾风几乎难以喘息。   疾风被管子声两次击中,便传入一股邪恶的气息,疾风心知这股邪气必定已经对自己造成损伤,为了立于不败之地,疾风暂时不敢再接下他的拳掌,因此一味闪避,以觑其隙。   管子声连连进逼,疾风只能闪而不能反击,令他颇为得意,出手也更为大气,猛然扬手击往疾风天灵,屈身而闪的疾风骤然立身,一指点向他右下臂内侧的青灵穴,积蓄已久的真气随之吐出。   管子声手臂酸麻,右半身登时软弱无力,一股暖融热力注入他的心经,整只右臂像是融化了一般。   管子声大惊失色,这股暖洋洋的朝气,不知是否会化去他的万尸之功,连忙踉跄退了几步,暗自调整气息。这一调息之下,更是心悸惊恐,万尸阴气似乎稍减几分,这是他苦练多年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通明七子走的都是清修一路,纯阳之气浩然正大,管子声的万尸却是阴毒之末,遇上纯阳真气,当然立刻如春雪遇朝阳,黑夜遇日光,必定消失融解。   一阵清柔娇婉的声音乍然响起:“管子声,你还不住手?”   管子声一听见这阵声音,脸色骤变,缓缓放下手臂,立直了身子。   疾风道长转身望去,只见黄衣素淡,雪肌莹然,殷曲儿俏生生地立在不远之处,阿环提着小灯,搀着她步上前来。   灵木道长却不惊讶,他被推到一旁之后,除了注意疾风与管子声的大战,也注意到了殷曲儿。那白色小轿内的香炉被捧出后,轿夫还取出小帚,手脚快速地扫出了一条通路,将满地的落叶或脏秽之物都扫到道旁,然后在周围多洒了些香屑,才恭恭敬敬地退到路边。接着便有四名女子,扛着另一辆淡黄色小轿而至,阿环手提玉灯,跟着小轿而行。等放下小轿,掀开轿帘,搀出的便是殷曲儿。   殷曲儿一手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走上被扫干净了的走道,立在香炉前,这才出声喝止管子声。   就在她慢慢吞吞的出轿之前,管子声和疾风道长已经又多拆了好几招。   管子声见到她,更无善色,随便举手作了个揖。殷曲儿道:   “你给我退下,这些人我带走了。”   说着,对疾风与灵木弯身微揖,道:“道长,请。”   灵木步至牛车旁,守着车的白鹇寨众手中兵器一震,纷纷对准了灵木,一旁的黑鹰寨众还是袖手旁观,令管子声更是有气。   灵木冷哼了一声,他前进一步,寨匪便退后一步,想必也不敢真的和灵木对上。   灵木一跃至车边,牵着缰绳,将牛车拖住,疾风全身防备仍不敢稍懈,看着管子声要如何对付殷曲儿。   管子声面露难色,道:“殷姑娘,这是寨里之事,请姑娘莫插手。”   殷曲儿道:“哼,管子声,你这好一条声东击西的妙计啊!我不知你平日怎么教手下的,他们在醉月楼里怎么说我,翠嬷嬷全告诉我了。唉,这些话让南宫碎玉听了,只怕他要生气,我可为难了。”   管子声干笑了两声,这些手下们进了妓院,哪管是对公主还是婊子,被他们说出来都不会是什么高雅的言语,这些话让高洁不可一世的南宫碎玉知道,脾气是会发的,只不过为难的不是殷曲儿,而是管子声以下的寨众。   管子声装傻,道:“殷姑娘说什么,在下实在不知。这些人关系重大,寨主怎会请姑娘您来呢?”   “你的意思是奴家不配帮忙寨主?”   “岂敢,在下岂敢。”管子声道。   “还是你认为寨主的决定是错的?”   这可更不得了,管子声忙道:“不,绝对不可能,寨主是绝对不会错的。”   殷曲儿微笑道:“对啦,南宫寨主英明神武,怎有可能错?那么你说,你们寨主说人得交给我,是不是错了?”   管子声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个嘛……如果寨主这么说,那就……”   殷曲儿声音轻柔,却逼得甚紧:“那就怎样?”   管子声心一横,道:“姑娘恕罪,在下身为副座,责任重大,不敢随便将这个责任推到姑娘身上。”   殷曲儿冷笑道:“你的意思,还是不相信你们寨主的决定了。你这个副座,做得很有架势,真是不错。”   管子声不再去理她的挑拨,表面上恭敬有礼地说道:“在下只知道替寨主办事,把事情办好,不知道随机应变,还请姑娘包涵。究竟寨主有没有托姑娘前来,我得先问问寨主。”   殷曲儿眉尖一皱,身子又像站不住了,道:“唉呦,此地风紧,吹得我头疼。管军师,您要我立在这儿等多久啊?”   管子声更是起疑,暗自奇怪她怎会突然出现?她向来便不干涉江湖之事,只要南宫碎玉供给她宝物以讨她欢喜,便没事了。本来一个是寨主的姘头,一个是寨主的军师,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为有时殷曲儿说的话,南宫碎玉记在心里,回寨之后便要照本而行,很令管子声伤脑筋。   例如殷曲儿嫌南宫碎玉“村气”,南宫碎玉气得便劫烧了三座村庄。劫掠屠杀乡村,当然烧不去他的“村气”,殷曲儿还是对他爱理不理,南宫碎玉才讨教出所谓村气,是指不够文雅,南宫碎玉便学起了吟诗作对。   他们草莽中人,要烧杀容易,要学诗可就难如登天。管子声替他抓来二十几个书生隐士教诗,全因为教不好而惨遭肢解。一天教不会,断一只手或一只脚,五天还教不会,则削鼻剜目。在这样严厉的逼刑之下,这些气质出众的名士还是无法教会他什么是“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什么又是“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   当然这绝不是南宫碎玉资质问题,是这些书生隐士太过无能,没法子在五天之内,把南宫碎玉教成一个“文质并重”的大诗人,所以死有余辜。   二十几个文采斐然的读书人都被杀了,南宫碎玉作的诗还是全被殷曲儿视若敝屣,总得另想良策。殷曲儿又冒出一句“居移气,养移体”,嫌他身边都是大老粗,一辈子别想当文豪。南宫碎玉一听,不怒反喜,当场欣然受教,自己作不成好诗的原因总算水落石出,就是身边的人水准太差,影响了他的灵感。   这又再度让管子声只想杀死这个祸水,因为南宫碎玉下令全寨都得学作诗,由他亲自品评,作为升迁依据。   要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土匪作诗,那还不如把他们吊死算了,更何况还得定期交出作品。这下子为了不引起空前大叛逃,管子声只好与寨众串通一气,拿古人之诗来抄,每个人各抄一首千古佳句,交给南宫碎玉。   一时之间,寨众个个都成了张衡、曹植。到了定评之日,只见南宫碎玉手持缣帛,对着上面粗劣的书法吟道: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雨足(这个字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嗯,写得不错,这个是谁作的?王大目?很好,只要改改便成了,这个『居世多屯雨足』,多了一字,屯雨者,状落魄之形也,何必言足?把足字删了,升作十夫长。『……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哼!这是谁写的?陈富?这等烂诗,分明是胡乱应付!鲤鱼中若是有密函,那必是禀告敌情,如何会只问吃饭睡觉?饭桶一个,给我打五十板子,撵去挑水!”   这无疑又引起寨中混乱,运气不好抄到烂诗者,固然被罚得莫名其妙,运气好抄到好诗者也不轻松,往后恐怕还要多写几篇,让南宫碎玉欣赏欣赏。   管子声对于殷曲儿,痛恨入骨。现在她突然间出现,要干涉这件大事,更是教管子声意外而且摸不着头脑。   殷曲儿道:“唉!罢了,你要问你们寨主,就去问,反正人在我那儿,如果是我自作主张,你就叫南宫碎玉把我一掌打死,我也逃不掉。”   言毕,转身上轿,道:“二位道长,请跟我来。”   管子声身子一闪,挡在殷曲儿面前,眼中凶光乍露,道:“殷姑娘要回去,请自便,但是人绝不可让你带走。”   殷曲儿微笑道:“我若要带走,你怎样?”   “这……”管子声吸了一口气,打她?不成,以后她告了状,死的绝对是自己;杀了她?或许可行。   管子声心念才转至杀人灭口,殷曲儿已笑道:“管军师,您若杀了贱妾,也没什么,可是南宫寨主见了二位道长,道长说不说是你打死我的,我可管不住了。”   灵木道:“嘿嘿,管子声,你这样为难你们头儿的夫人,是什么道理?”   殷曲儿看了灵木一眼,道:“我不是他的夫人,只是个粉头罢了,唉,人微言轻,道长您见到了。”   灵木笑道:“那么在白鹇寨里,是粉头大呢,还是军师大?”   殷曲儿道:“当然是军师为尊。”   灵木道:“那么南宫碎玉只听军师的吗?还是听你的?”   殷曲儿道:“当然是听军师的,那些英雄事业,妇道人家是不懂的。不过,我说的话,南宫寨主偶尔也听上这么一听。”   灵木嗯了一声,道:“嗯,南宫碎玉果然是个侠骨柔情的英雄,嘿嘿,想必对手下也很宽大了?”   殷曲儿微笑道:“寨主的脾气,是再好没有的,他呀,任凭别人怎么评论,都无所谓,就是别骂他的……嗯,说是夫人也可以。”   没错,南宫碎玉向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恶行霸道,但是谁骂了他的姘头,他可是会发狂。   管子声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是殷曲儿硬要带走人,大家都看见了。就算这是殷曲儿自作主张,将来寨主追究起来,也尽可以推到她身上。管子声只好强忍气愤,退至一旁,道:   “殷姑娘,你为寨主分忧解劳,令在下颇觉自惭,还有什么说的。既是如此,就请姑娘把人带走。但是,这两名妖道恶毒刁钻,你是弱质纤纤,可能对付不了,可要我派几人保护你?”   殷曲儿望了东倒西歪的寨众几眼,道:“是啊,我真怕,你挑几个强手保护我吧!”   管子声回头望着东倒西歪的寨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道:“这个……这些人粗鲁得很,怕会惹姑娘生气,那还是算了吧。”   殷曲儿微微一笑,转身便走。疾风和灵木两人跃上大车,挥鞭启程,慢慢地跟在殷曲儿的轿后。   直到他们都已远去,管子声才大喝道:“通通给我起来!这么多个打一个,被打成这样,还要不要脸?”   寨众辛辛苦苦地互相搀扶而起,管子声负手望向黑鹰寨,朗声道:“黑鹰寨的朋友,天下百寨理应合作无间,今日你们总是不发一语,究竟是为什么?”   前排的几名黑鹰寨众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家还是负着手直挺挺地站着,谁也没有说半句话。   管子声怒火更盛,要不是怕得罪了黑鹰寨,将来不好办事,他早就不顾友谊,将这些人痛打一顿了。   管子声道:“诸位总该给在下一个解答,以解在下之惑吧!萧寨主胸藏万壑,气度过人,必定有充分的理由,让在下茅塞顿开。”   过了一会儿,黑鹰寨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才有一人道:“嗯,管军师,我们寨主他……他没来。”   管子声道:“萧寨主没来?”   “呃,他要我们转告你几句话:『以多围少,有失光明,羽扇绝尘智无双何等人物,岂能自居下流,损我英名?』”   管子声奇道:“羽扇绝尘智无双?那是谁?”   那名黑鹰寨徒道:“就是我们寨主。”   “他何时有了这个封号?”   寨众纷纷道:“我们也不知道。”“最好不要问他,别自找麻烦……”“反正就这样叫就对了!”   管子声冷笑道:“贵寨主不屑参与围攻,可是疾风与灵木武功高强,这次圣女吩咐要抓的人,又关系重大,这个责任,萧寨主倒是扛得起啊!”   黑鹰寨众道:“管军师,我们寨主只是没亲自来,他也派了人啦。”   管子声望去,好像有一两百人的样子,可是气息微弱,居然不如一大群幼童,心里陡觉奇怪,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黑鹰寨众又是你望我,我望你,露出那种诡笑。   管子声按捺不住,纵身一跃,便跃入了黑鹰寨队伍之中,突然间眼前被一样巨物挡住,他双掌齐发,怒喝一声,“喀喇”几声碎响,眼前之物已被他击碎。   管子声落在地上,夺过火把一照,简直是不敢相信。   那是一大块平整地贴在木板上的画,画的是许许多多的人头队伍。在黑夜里远远望去,照着火光,确实很像许多人列队肃立,无法分辨真假。   而回头一望,黑鹰寨派出的真人只有那么一排,约莫十几二十个人左右。他们一排真的人站在前面,后面就只竖立起这张假画,充作千军万马。   难怪他们怎样也不肯移动步子,只要他们离开了位置,后面撑起画的板架就要穿帮了。   管子声气得几乎要晕倒,真没想到萧冰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术。   那十几二十名黑鹰寨众见到管子声气得发抖,都嘿嘿干笑了几声,道:   “管军师武功也很高强啊!”   “眼力更是不弱。”   “笛子也吹得好!”   “在白鹇寨里又极有分量……”   对照方才的事,这些话简直是在讽刺管子声,管子声沉声道:   “我数到三,你们再不消失,休怪管某不顾两寨之谊!三!”   黑鹰寨众哄然四散,一下子就跑得没踪没影。   管子声仰头长叹,心中万分惆怅,感叹自己空有一身好功夫,空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时不我与,盟友寡义,手下无能,想好好地为南宫寨主打出一片天下,前途却难逆料。   管子声冷冷地睨视手下,道:“镜、花、水、月四队!给我过来!”   那二十八人之中,十四人除了被拖着跑时全身的擦伤看来颇为可怖之外,还算没有大碍,但是被当成武器甩了半天的十四人就没这么轻松了,全都摇摇晃晃,站身不住,狼狈不堪;所幸在挥打之中,绳索有些断了,就算还没断的,适才也都被同伴们解开了,只不过他们身上还是臭得可怕,寨众多不愿接近他们,因此自成一群,立在一角。   他们你推我挤,慢吞吞地蹭到管子声背后。   管子声皱紧了眉心,被臭气熏得受不了,又喝道:“给我滚远些!”   他们这回倒是动作极快,一下子便退出了许多步。   管子声暗自运起内功,以龟息大法放慢呼吸,以免再吸入那股屎尿之气。   “没用的东西,你们被拖着经过弘农大街,怎不当场自尽了,还有脸活着?”管子声阴阳怪气地问道。   众人面色讪讪,不敢作声。   管子声又道:“你们丢的不是自己的脸,是白鹇寨的面子!给寨主知道了,只是死而已吗?哼,你们会求他让你们死!”   众人打了个冷颤,南宫碎玉整起人来,确实会叫人生不如死。南宫碎玉生气时的作风恶毒,多年来都是管子声在一旁稍加劝阻,才不至于太过分。如今要活命,也只有求这个军师。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又是叩头又是哭叫的,道:“军师救救我们啊!”“这么多兄弟打不过一个妖道,我们怎对付得了两个?”“军师千万要保住我们的小命!”   管子声道:“别哭了!要活命,只有一个法子!”   众人连忙收住哭叫声,安安静静地听管子声的指示。   管子声道:“你们马上设法全部去投奔黑鹰寨!等到成为黑鹰寨的人之后,再去告诉别人:『我是在扶金阁拉屎的人,我是黑鹰寨的!』这样寨主就高兴了。”   这果然是一条天大的妙计,众人如见一线生机,大喜叩头称谢道:“军师英明!”“军师智谋无双!”   但也有些人迟疑道:“黑鹰寨会收我们吗?”“听说黑鹰寨的寨主更难搞……”   管子声道:“各凭本事去投奔,不然就听天由命了!除了镜花水月之外,其他的跟我回去!”   他用尽心思,才想出调虎离山,还真的去云家抓了老人来,要骗云若紫而回。本以为以礼骗来云若紫之后,还能拐动疾风与灵木,让他们相信自己真的与云萃有交情,再将他们引至陷阱中,一举擒之,在教主座下传令圣女面前,可是件天大的功劳。   想不到会功亏一篑,不但被识破机关,连云若紫都没到手,回去之后如何对寨主交代,才真正教他头痛。   殷曲儿这个装模作样的贱人,为何突然间管起事来了?   赶回白鹇寨的管子声,细细地想着这个问题。   ※※※   殷曲儿的轿子领着疾风与灵木的牛车,行了几里之后,殷曲儿便命轿夫止轿,被阿环搀扶着,下了轿,对疾风与灵木微微一揖。   疾风与灵木一路上都在揣摩她出手相救的用意,两人互望一眼,灵木便道:   “殷姑娘,你怎会赶来了?”   殷曲儿幽幽道:“二位道长好没良心,我对你们说破了管子声的诡计,现在南宫碎玉还不知道,等他知道前因后果,我是必死的了。你们把贱妾丢在醉月楼,不是要我等死吗?”   她这样说也对,疾风有些困扰,道:“但我们也不便与女子同行……”   殷曲儿道:“车中不是有位小姑娘?云老爷的女公子?”   “我们要护送她回家,此后就分道扬镳。”   殷曲儿道:“那么能否也护送贱妾一程?以免在半路上遭白鹇寨的毒手。”   这个要求倒是合理,灵木问道:“你要去哪里?你有地方去吗?”   殷曲儿道:“我有个干娘,在城南的阆台观中修道,投奔了她就安全啦。”   灵木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姑娘此后有何打算?”   殷曲儿垂着头,沉吟片刻,才低叹道:“这卖笑的生涯,我早就不想过了,等我投奔了干娘,干娘见多识广,或许能给我一条路走也未可知。”   灵木颔首道:“姑娘愿意洗净铅华,再好不过了。那么,请。”   殷曲儿喜道:“多谢道长。”   疾风道:“你依旧坐着轿子带路吧。”   殷曲儿一怔,道:“车中只有两位小朋友,何不让贱妾与他们同车,也好有个照应?”   疾风哼了一声,并不回答。灵木猜也猜得出他怕这个女子又勾引了封秋华,虽然封秋华重伤,神智不清,可是疾风总是认为他是给女人害了,离女人越远越好。就算现在昏迷着,万一殷曲儿在的时候,他突然醒了,那可不大妙。   见疾风道长脸色不善,殷曲儿也只好依言,回到自己的轿中。   车随轿行,再度启程,而车中的陆寄风,此刻也正与陆喜互说道别后的遭遇,无暇分心听别的事,只隐约知道是个女子救了他们。   在混战之时,车内的陆寄风便悄悄掀起车帘,招手要陆喜进来。陆喜急忙钻进车中,一见到车里那两头小虎,还是有点儿惊心,所幸车中空间甚大,云若紫好好地抱着两头虎,也不会扑到陆喜身上去。   陆寄风拉着陆喜,道:“我们失散了以后,你可遇上危险没有?伯母呢?”   陆喜悲喜交集,道:“少爷,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唉,柳夫人她……她撑不过去了。”   陆寄风惊道:“什……什么?”   “唉,那日在终南山上,我们等了公子一整天,天都黑了,不见您回来,我便知道不妙,辗转了一晚上,打算天一亮就去找公子……”   陆寄风急得插嘴道:“你可不该抛下伯母啊!”   陆喜道:“可是我只担心您哪。我安置好柳夫人,正要去找您时,便听见人声喧哗,我以为是强盗,吓得将车拖到林子里掩蔽一时,还没拖成,这些人就冲过来了,个个都是带刀带剑的大爷,见我们这车奇怪,扣住了要搜。”   陆寄风紧张地问:“他们伤了伯母?惊吓了伯母?”   陆喜道:“不,不,他们是有些急,可是还算客气。我拦不住,他们翻开车门,见到柳夫人,还说了声『得罪』,也没去为难她。不过他们搜到药包时,却十分惊讶,凶狠狠问我:『怎会有云家的东西?』上头都有云家账房的注记,他们认了出来。”   陆寄风“嗯”了一声,道:“这些人是奉命上山找云小姐的,是不是?”   陆喜道:“是呀,想不到……云小姐真的跟少爷您在一起。”   陆寄风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说,后来怎样?”   “我跟他们说了公子您救了云老爷和云少爷的事,他们半信半疑,便要我跟他们去见云老爷。云老爷就守在山下不远,他看样子非常着急,和和气气的样子都不见了,我看他不停在骂奴才。”   云若紫一笑,突然说道:“他急做甚?我和爹缘分总要完的。”   陆寄风知道她有妖力,或许能预知将来,见怪不怪,道:“你和你爹缘分能好好地尽了,那也是天理自然。不过到时候你要去哪里?”   云若紫笑道:“我说了,我要跟你,还有小风小紫在一起。”   陆寄风与她相视一笑,只是陆寄风在这一笑里,又想起自己误服天婴后,不知道未来是否真的会成为害死云若紫的关键,心头再度一沉,转头问道:   “你见了云老爷,云老爷怎么说?”   陆喜道:“云老爷真是个好人,他听了,便要我们与他同行,他说他避开了逃难的人群,要绕山路,迂回着走到商县,再坐船沿洛河上洛阳。”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这很好,他肯让你们与他同路,你们可安全了,但是为何又说伯母她……她没撑过去?”   陆喜道:“那几天云老爷都耽误在终南山下,派了许多人去找云小姐。这时候听说匈奴杀来了,我们才往山上避。有些晚了一阵子逃出来的,都说匈奴将军赫连璝杀起人来,绝无遗类。云老爷只好放弃找云小姐,继续赶路。”   “我们走了一两天,便迎面遇到晋朝的大军,是宋王派来接刘刺史的。领队的右司马叫做朱龄石,挡住了云老爷的队伍,硬逼着他带路去找刘刺史。云公子十分气恼,说晋军打不过夏人,先把长安烧了干净,也不是没有兵力,还派得出兵强马壮的军队,却不是去救长安,而是来护送刘义真逃回南边去,是什么道理?但是这些话他也只在老爷面前说,被老爷骂了一顿,以后就没有再说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这可危险得很哪,你们不是又得回头,身陷险区了吗?”   “是啊,但是也没有法子,当我们回头走到青泥时,才见到一路上都是晋兵的尸体。真是怪事,他们走了这么多天,才走到青泥?那不过出了长安几十里,刘刺史的军队怎会走得这样慢?”   陆寄风道:“想是抢的东西太多了,拿不动。你们找到刘义真了没有?”   陆喜道:“一路上残兵败将的,凄惨哪!朱龄石朱司马又唤又找,急得什么,一直到天色都黑了,才见到有个衣衫破败的男子,背着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见到火光,吓得又跌在路边。朱龄石命人捉来问话,不得了,居然就是刘义真!”   陆寄风道:“他命可真大。”   陆喜突然笑出声来,低声道:“公子,您的话和云公子差不多,不过他说的是:『小杂种命可真大。』嘻嘻!”   陆喜接着道:“原来是刘义真的大军被赫连璝涌杀,边战边退,一连好几天,晋兵被杀得半个活口也没有。刘义真在队伍最前面,先一步逃走,好不容易等到匈奴大军撤退,刘义真也躲在草丛中好久了。他不敢出来路上,又没有马,谁见了他的衣饰,都知道他必是桂阳公,抓了他可是件功劳。因此他还是躲在草堆里,不知该怎么办。”   陆寄风皱着眉,暗想这个桂阳公连随便找具尸体换了服饰,隐藏身分再逃命都不会,未免太过娇生惯养、不通世务。但是他心里挂念的,当然不是桂阳公刘义真,而是他的结拜兄弟柳衡。在这种混乱的时节,又有谁会注意一个小侍卫的下落?陆寄风心知希望渺茫,忧虑地暗暗叹气,不动声色地听下去。   “他运气真是不错,给中兵参军段宏找到了,段参军本已杀出重围,等胡人退了,他单人匹马又赶回头,一路叫唤桂阳公,找得声嘶力竭,刘义真听见他的声音,连滚带爬地出来相认……”   “你怎知是连滚带爬?”陆寄风笑问。   陆喜道:“呃,这是云公子形容的,我也没瞧见,既然不是连滚带爬,那就是抬头挺胸地走出来相认了。”   陆寄风笑着挥了一下手,道:“然后呢?”   “听说刘义真听见了段参军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走了出来,说:『段宏,咱们两人同行,是逃不了命啦,不如你把我的首级砍下来,带到建康,请我爹不再想我。』段参军哭着叩头谢罪,救驾来迟,连忙将刘义真扶上马,自己用走的。可是刘义真全身发软,竟连马都坐不住,段参军只好拿绳索将他绑在自己背上,两人共乘。走了没多远,却又遇上一大批强盗,他们鞭马狂奔,马也给强盗射中了,段参军武功高强,背着刘义真跟强盗们打,勉强逃出一命,但也受了重伤。”   陆寄风听这一路之事,虽轻描淡写,也想象得到刘义真吃了不少苦头,再听下去。   陆喜又道:“他们被朱龄石找到之后,桂阳公见到云老爷,便逼云老爷护送他回南边去,承诺封王封侯的,云老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陆寄风苦笑道:“难怪云公子这般气恼。”   陆喜道:“还没有完呢!桂阳公刘义真在云老爷之处,被奉得如神一般,他说起自己落难的过程,可与我说的不大一样……”   “你说的是云公子的口气,不是吗?”   陆喜笑道:“老头子我还是觉得云公子说得真些。桂阳公与云老爷谈话时,还是豪气干云地说:『大丈夫不经这场危难,怎知人世艰困!』嘿嘿,云公子来学这口吻才叫像!”   陆寄风忍不住问道:“柳兄弟怎样了?”   陆喜道:“公子,你以为云老爷没问么?桂阳公支支吾吾的,也没说清楚。柳夫人日日都问,云老爷也瞒她不住,拿了不少好话安慰柳夫人。可是柳夫人思念儿子,怕他也被胡人的兵给杀了,日日哭泣,汤药不进,唉……”   陆寄风心头沉重,道:“是吗?”   陆喜道:“柳夫人的病原本就沉重,云老爷府里的大夫已经尽力了,虽在逃难路上,云老爷还是差了十几个手下,好好地葬了柳夫人,云老爷做人真是没话说的。”   陆寄风看了封秋华一眼,暗想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难怪封秋华也会舍命保护云若紫。   陆喜道:“我随着云老爷南下,云老爷时常说到少爷你,也很担心你的生死。昨晚我和老爷说完话,要回自己车里时,便被几个会飞的汉子给抓了,他们逼我照着他们的话说,就说什么他们是云老爷派来接小姐的……”   陆寄风道:“嗯,他们见你和云老爷私下说话,可能猜想你是在云家地位不低的管家,云小姐认得。”   陆喜道:“可是我没想到少爷您也在,真是太好了,老天爷有眼睛。”   说着,又喜极而泣。   陆喜知道云萃现在大约在什么地方,那么便可以带路,让疾风与灵木护送她回去了。看来相聚的时光已经不多,陆寄风怅怅地看着云若紫,过了一会儿,才道:   “若紫妹妹,将来……你好好养着小风,让它跟小紫一块儿长大。”   云若紫笑道:“它们长大了,还要生好多小虎儿!”   陆寄风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车帘,透过车帘的隙缝,隐约也可以见到疾风与灵木驾车的背影。牛车在大路上慢慢行驶,规律地摇晃着,天上明星两三点,在渐渐欲晓的天空中淡去。陆寄风想道:   “我若被带上通明宫,不管要不要炼成丹药,都得逃走,永远不再出现在若紫妹妹面前……”   他回头多望云若紫几眼,只见她白嫩娇美的脸上,双目灿若流星,微笑之际娇媚婉娈,眼波流盼,还有种说不出的神韵,起初是越看越美,看得久一点,眼睛便拔不开了,只能定在她身上。   陆寄风不由得痴了。他年纪尚小,于情爱天性,半点也不懂,只是多年以来,他离群索居,从没像这样沿路保护着、爱护着一个人,对云若紫产生的感情,就像是自小相依为命的兄妹一般,万万舍不得、也不放心就此离开了她。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摸着云若紫的头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十二章 百里寄君命   行出二三十里,已经来到弘农城外,天色亦已破晓,树林小道蜿蜒连绵,远处水流潺潺,在晓辉均洒,露痕未干之际,更显清幽出尘。   树梢掩映间,似有一角白墙黑瓦露出,只听阿环喜道:   “葛仙姑的宝观到啦,姑娘。”   灵木与疾风均想送她到了观门口,便即告辞,也算完结了一事。   殷曲儿的小轿在前面领路,那粉墙渐渐显露得明白,只见黑色的观楼上,横挂一匾,匾上题着“阆台观”三个篆体,字体古隽斑驳,不知已有多少年了。   行到离阆台观还有几十尺之处,殷曲儿突然命轿夫停轿。   阿环道:“你们全走吧!这阆台观是不许男子靠近的。”   那几名轿夫应了一声,小心地放轿,让她下轿之后,殷曲儿又道:“你们把轿子带走吧,不必再回来了。”   众轿夫应了一声,正要回转,阿环忙道:“等等,诸位大哥先别走。”   轿夫们又停了下来,等着她的指示。阿环靠着殷曲儿的耳边,附耳低语。   她们的悄悄话,以疾风与灵木的修为,就算不特意去听,也能字字听得一清二楚。只听得阿环说的是:“若放了他们离去,只怕管子声要逼他们泄露小姐行踪。”   殷曲儿蛾眉微蹙,望了众轿夫一眼,疾风与灵木都暗想:“这丫鬟有些见识。”   阿环续道:“就算小姐求他们别说,你是知道南宫碎玉的手段的。”   殷曲儿幽幽长叹,道:“那怎么办?”   阿环觑了觑灵木与疾风,悄声道:“小姐,你去求两位道长杀了这些轿夫,不就结了?”   疾风与灵木不由得互望一眼,要他们动手杀了不会武功的无辜之人?这是绝不可能的。但是放他们回去,也不是了局,万一被南宫碎玉逼刑,只怕还要更惨。一思及此,灵木不由得望向立在一边的轿夫们,他们还不知自己的性命危在顷刻。   殷曲儿的容貌绝美,态度亲切,就连看着轿夫时,这些壮汉都被瞧得心花怒放,根本想不到她正在与婢女商议着杀死他们。疾风闷闷地想道:“女人果然全都阴邪歹毒!想要杀了你时,还能笑得如此娇媚!”他当然又是想到封秋华。   不料殷曲儿低声道:“别这样莽撞,你去请我干娘出来,由她示下吧!”   阿环道:“葛娘娘是不见男子的,只怕……还是杀了。”   殷曲儿道:“那么也无可奈何,总不是我叫杀的。”   疾风与灵木都倒抽了口冷气,虽不是她叫人杀的,却也是她故意引来的杀机,殷曲儿却说得好像没事一般。   阿环点了点头,道:“诸位大哥,我家小姐很感谢你们,请你们歇歇,我去请阆台观的道姑们替各位端些茶水点心来。”   众轿夫纷纷道谢。阿环飞快地步入观中,殷曲儿又微笑着步至牛车旁,道:“二位道长,也请歇歇,车里的小朋友想必饿了。”   疾风与灵木明知她在打主意杀人,却还能神情自若,温柔体贴,都感到十分诡异,疾风没好气地说道:“谢了。”   灵木见师兄还逗留在此,猜想他可能想见识见识这位“葛娘娘”的作风;若是个高手,能举手之际杀死这些轿夫,疾风想必会出手相救,因为若殷曲儿有了这个靠山,何必还怕南宫碎玉找上门来?   灵木突然心口一震,想到了这处矛盾:“若殷曲儿有了这个靠山,何必还怕南宫碎玉找上门来?”   这确是个大问题,先前她娇怯怯的样子,难道全是假的?她先对他们说了自己与云萃的前缘,也不知是真是假,管子声他们不也用的是同样手段?为什么不相信管子声,却相信了殷曲儿?双方都有可能在撒谎,只是殷曲儿快了一步。   灵木暗自小心,殷曲儿身上没有一点真气,什么武功、术法都真的没修炼过,因此疾风与灵木对她一点也没提防,根本不以为她有这样的胆识设计他们。然而,她能把武功罕有敌手的管子声制个动弹不得,管子声敢做的,她还会不敢吗?   不一会儿,观门咿呀而开,由内闪出一个灰衫道姑,众人都还没看清她的来势,飘然一欠身,已有如一道电闪,极快地在众人背后闪了一圈,又回到原地。   她一出现,疾风道长便喝道:“住手!”   但是当疾风“手”字未歇,那灰衫道姑已闪回原地,俏生生地立着,好像根本就没移动过一般。   那灰衫道姑约莫中年,容色极美,却双眉下垂,带着几分愁苦之色,轻道:“唉呦,怎么这些人全死了?可怜他们妻子儿女,从此零落无依,唉,还是出家了好,免去这些生离死别……”   灵木连忙望向那些轿夫,果然已经全僵仆倒地,脸上神色还是如常,似乎根本不知自己已经绝命。   疾风道长气得脸上肥肉抽动,喝道:“妖婆娘,你何以如此狠辣,一出手就杀了这些无辜之人?”   那道姑哀怨地望向疾风道长,轻声问道:“道长,你有妻子没有?”   “没有!幸好没有!”疾风怒道。   那道姑又问道:“你有情人没有?”   疾风更是火大,喝道:“通通没有!永远也不会有!”   那道姑这才露出含着惆怅的微笑,道:“那就好了,男人一招惹了女人,就该死之极,他们都是这样。”   疾风怒道:“胡说八道!女人招惹男人那又怎样?一样该死!”   道姑道:“不,不,是男人招惹女人,较为该死。”   “我说是女人招惹了男人,比较该死、非常该死、死不足惜!”   那道姑愁眉不展地说道:“是吗?是谁说的?”   疾风道长道:“是天理如此!”   那道姑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哀叹道:“唉,老天爷呀,玉皇大帝啊,你也是男人,是男人就必是负心汉,呜……所以你便规定了男人招惹女人不该死,你是个糊涂不公平的老天爷,该换个女老爷来做天,才有道理。”   她每说一句,疾风道长骂一句“放屁!”只听得一个哭,一个骂,闹得灵木哭笑不得,直到她说到最后几句“该换个女老爷来做天”,灵木才陡觉不对。会这样说的,只有圣我教的教众。   灵木一跃而下,喝道:“你是邪教的妖婆!”   那道姑“哎呦”一声惊呼,一挥衣袖,发出的醇厚真气便将殷曲儿卷至她身边,抱住了殷曲儿叫道:“这妖道要杀人啦,他们男人都是一气的!”   话声未落,已抱着殷曲儿疾转入内,真气过处,观门“砰”地闭上。疾风一听灵木喝出此言,也大为震惊,想不到会在此地遇上圣我教徒。两人正要并肩杀入,灵木又觉不妥,道:   “师兄且慢,事有蹊跷!”   “怎样?”   灵木道:“她们大费周章引了我们来此,必有图谋。”   疾风也提高了警觉,天际骤然阴沉,虽是清晨,却阴森惨重,冷氛弥漫。   那几名僵仆在地的轿夫,突然笔挺地站了起来,有如僵直的木人一般,倏地横列开去,围挡住了车后方的道路。   疾风与灵木背对而立,小心以对。   低沉微哑的女声,不知自何方传响而出,声音在众人头顶回旋:   “现在发觉,已经迟了,通明宫的走狗,死一个少一个!”   疾风怒道:“有什么妖法,尽管使出来!”   那女声呵呵一笑,一股极强的劲风砰地撞开观门,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风,便将牛车往观中疾推而入。   灵木与疾风同时喝道:“妖孽!”“休想擒人!”   两人同时跃上车顶,拖车的大牯牛早已被这股真气撞开,滚倒路旁,只剩一辆大车有如被矫龙拖着跑一般,迅速地冲入,在车顶上的两道长逆着狂风,真气齐出,两道纯阳剑气,往门内轰去!   轰然巨响,接着哗啦震天,门内的一座曲墙被两道长的掌气轰然击碎,烟尘弥漫,牛车也笔直冲进道观内。   疾风与灵木什么都没看清楚,又一道闷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轰然将二人推了出去,女声娇叱道:“阆台观里,男子止步!”   这道掌气,居然打得疾风与灵木二人身如飞絮,往外飞出。他们两人身在半空,无所着力,身子飞出观外,却眼见载着陆寄风的牛车滑入观中,距离一下子拉远。疾风又气又急,气沉腰际,一个千斤坠,身子沉沉地落在地面,几乎是双脚一沾地,便弹跃而起,往道观里弹去。   但听得女声怒喝,疾风才弹进门槛,千万道阴光闪闪,迎面扑来!   疾风道长双掌齐舞,护住前方,只听登登登几声,周围门墙树木,被射入了无数毒针,虽然都没刺到疾风身上,好歹是挡住了疾风的去势,又被逼得退至门槛之外。   灵木抢步上前,道:“师兄,你无恙吧?”   疾风喘了口气,扬声道:“何方妖婆?报出名号来!”   女声呵呵轻笑,接着又是那阵哭丧似的道姑声音:   “哎呦,老不修的疾风啊,硬要闯进女观,呜……死皮赖脸的,还自称什么修道之人,通明宫座下弟子,个个淫乱好色,通明宫就是座大淫宫……”   疾风气得胸口差点炸开了,叫道:“他妈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那道姑继续哭道:“通明无耻真人大弟子疾风,耽溺女色,毁了清修,呜……如今他又中了万尸阴毒,只剩下六个月性命,就要成了花下冤魂了……”   疾风虽暴怒,却心头暗惊,他与管子声对过掌后,心脉及脾经都感到沉甸甸地,真气难以顺畅地发出,只是怕灵木担心,所以一直强忍住不表现出来,打算过了这劫,再找时机慢慢自行疗养。这哭丧女道却说出他的隐衷,甚至连所中的是什么毒气都说了出来,怎不令他惊讶?   灵木喝道:“妖女!你怎知师兄中的是万尸阴毒?出来给我说清楚!”   灵木气贯双掌,两掌之间霜气凛凛,有如凭空出现一把气剑,在他双掌间发出浩浩灵光。怒喝一声,凌厉无比的剑气往观门内射去,却有如射入大海一般,无所着力地消失了。   灵木面如死灰,不敢置信地望着空荡荡的大门。   由外往内望去,被两人合力打碎的那扇曲墙已经完全坍塌,烟尘渐渐平息,在曲墙之后,只有平静的小院,小院又是一道矮矮的粉墙围着,这第三道的小墙更加精致,处处连着镂刻小窗,由镂花窗内,隐约可见一些雪白的布帘飞舞,不知是什么样的所在?   还没看清什么,背后阴气陡地袭来。   灵木与疾风不假思索,回身便是砰砰几下重击,击开那几道阴气的偷袭。   突然血肉扑面,疾风与灵木不约而同拉住对方往后倒跃,他们都怕对方被这莫名其妙喷来的东西打中,误中了什么毒,所以连忙先拉对方后退,反而忘了自己处境一样危险。   这么一拉一退,两人都明白了对方心意,互相感激地望了一眼,才望向暗招偷袭之处。一看之下,登时呆了。   眼前血肉肢体不全之人,还平平直直地朝他们走来,居然是那几个轿夫的尸体。   他们被疾风和灵木的猛烈掌气打得有的头炸开、有的手断了,有的缺了半边身体,有的胸腹被打穿,内脏流了出来,却还是僵直地围向二道。   二道吸了一大口气,这傀儡行尸之法,似乎是舞玄姬的四大护法之中,冷后葛长门的拿手绝活。   难道殷曲儿所说的葛娘娘,便是葛长门?   未及二道思索,众尸分由东、西、南三面攻来,出手虽僵硬,却带着一股血腥气息,与一般血气不同的是这股血气里隐含着一股甜甜的腐气,中人欲呕,疾风和灵木胸中烦恶,几乎难以发掌。东西两边的残尸突然同时发掌,疾风和灵木自然举掌相抗,后发先至,比起残尸还要快了一步,两声闷响,便将残尸击飞,但是南边残尸已趁此时机一拥上前,各自抱住了疾风和灵木。   两道大骇,尤其是疾风瞬间便有如被一张黑网罩住一般,又像是千万只蜈蚣钻入了体内百穴,头顶一晕,真气阻滞。   两人同时运起纯阳功体,暴喝一声,抱着他们的尸体登时被震得粉碎!   疾风身子一软,差点歪倒。灵木被残尸抓住之时,也感到有股奇怪而微弱的阴气钻入穴道,十分难受,可是震开尸体之后,稍加调息便已稳住,疾风竟已经面色青白,薄唇也抖个不住。   “师兄,你怎样了?”灵木急问。   疾风道长危危欲倒,全凭一腔愤怒支撑着,稳然而立。   低沉的女声道:“呵,疾风妖道,你很有两下子啊,万尸掌的毒气在你体内,被藏坤仙毒一激,你还站得住。”   灵木道长扶着疾风,厉声道:“你说什么?”   那女声淡淡说道:“这些尸首躺在地上,已吸聚了地底下的蜈蚣蝎子等毒物,经过行尸之法的催化,毒性加强百倍,而血为良媒,更引奇毒。你们两人好好地躺着等死吧!”   灵木又惊又惧,道:“你、你……”   那女声笑道:“圣我教迟早要灭了你们这些道门走狗,现在事端结得越多越好、越多越妙!”   她反过来学疾风道长怒斥管子声之言,可见从一开始,所有的动静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女声又道:“疾风早已中了万尸之毒,他的命没几刻了,呵,灵木,你还是把握时机,跟你师兄话别吧。”   灵木大叫道:“妖女,你休得意!这邪毒算什么?”   那女声笑道:“嗯,不算什么,只是要了两个牛鼻子的老命,呵……”   笑声渐悄,终至不见。   四周只有血腥一片,疾风倒在地上喘息,难以动弹。而灵木也身子一晃,连忙席地而坐,专心地调整气息,还本驱毒。   灵木打坐了一会儿,体内的蜈蚣毒气似隐似显,他也不知道是否能成功驱除这股毒气,心下不由着慌。   被打碎的观门内,四下寂然,一点声息都没有。倒在地上的疾风仰头望着“阆台观”的匾额,胸中怒火烧滚,想不到自己是死在这个女观下,窝囊至极。   疾风勉力开口,声音微弱:“师……师弟……”   此唤一出,灵木忍不住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哭什么……?”疾风更是气愤,有气无力地问道。   灵木道:“师兄你不是叫我烂木头,就是叫我名号,叫得越难听,你心情越好,上回叫我灵木师弟,就是要我看着你打死封秋华,这回只叫师弟,那可不妙啦!”   疾风叹了口气,道:“死便死,有什么好哭的?你,你移得动吗?”   灵木全身无力,道:“还可以。”   “我,我要死前,你把我拖开,拖得越远越好。我,我可不要死在这……臭地方……”   灵木哽咽道:“是,我也不要死在这臭地方。”   疾风双眼一瞪,“你……你不许死!”   灵木凄咽地垂头不语,疾风道:“扶我坐起……”   灵木道:“是。”恭敬地将疾风的身子扶坐而起。   疾风喘了口气,颤声道:“我……我不成了,你马上……破我天灵,取我真元……”   灵木大惊,道:“不,不,这……这万万不可!”   疾风道:“我……是唯一……将近修成元婴之人,你身中奇毒,唯有这……这半成的元婴,可助你驱毒,你……你得活着,抢回……陆小子……”   灵木道:“不,师兄,我不能这样做!”   疾风双眼血红,道:“快动手!我若……断气,元婴也……也会散了……别浪费我的道行!”   灵木双手发颤,满面泪痕,不知如何是好。   疾风喝道:“你若不肯奉命,我……我亡灵不安,从此永堕地狱!”   疾风发了这样的毒咒,灵木再无法推辞,只好一咬牙,深深吸着气,将所有真气蓄在双掌,摇摇晃晃地举起。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出了道观,叫道:“道长,道长!”   灵木与疾风都一怔,奔出的居然是陆寄风。   二道既惊且惑,陆寄风奔到他们身边,关切地问道:“你们怎样?受伤了吗?”   灵木道:“你怎么出来了?她们……她们肯放你?”   陆寄风道:“她们本要赶我出来……”   才说了这句,疾风与灵木更是吃惊,陆寄风服过天婴,他是将来杀舞玄姬的重要关键,舞玄姬座下护法葛长门怎会放他离开?   只听陆寄风接着道:“若紫妹妹不肯让我走,我说我得出来看二位道长的情况,若紫妹妹才让我暂时离开,一会儿还得进去……”   疾风喝道:“不行!你,你得跟灵木,上……上通明宫……”   陆寄风道:“先别说这个,道长你需要什么药物,我进去跟若紫妹妹说,让她叫那些女道士拿来医治你们。”   陆寄风越说,二道越是迷惘,灵木道:“你说什么?”   陆寄风道:“她们全听若紫妹妹的话,不然我和封伯伯这几个男子,早就被杀啦!”   灵木与疾风总算明白了,这一路之上,圣我教的人用尽了心机,要夺的人物是云若紫,而非有天婴的陆寄风。一想明白了这层,疾风心情陡地一阵放松,仰首大笑。   疾风笑了几声,便真气阻塞,难以呼吸,喘着气道:“陆小子,你……你千万答应我一件事……”   陆寄风想他又要说上通明宫的事,虽然已经答应了他,但是现在云若紫没有回云家,也不知当初之约,算不算数,可是见疾风如此惨状,陆寄风又不忍在此时谢绝了他。因此陆寄风为难地望着疾风,有点不知如何回答。   疾风道:“你……你回到……里头,杀了封秋华,把……把他的天灵打破。”   陆寄风骇然道:“为何要这么做?”   疾风凄然道:“谁叫……他落入的,是葛妖婆手里……她,她擅长行尸走气,我,我不愿封秋华身死之后,成为邪教的武器……”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灵木,灵木也点了一下头,道:“没错,陆小子,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别犹豫了。”   陆寄风只得含糊点了一下头,道:“你们要什么药材?我进去要。”   疾风冷笑一声,道:“呸!我……宁可死了,也不……不会领邪教的恩!”   那沙哑低沉的女声再度自天而降,笑道:“呵……疾风,只怕你想领,我也没这么大方,你的徒儿封秋华内息耗尽,早该死了;可是他筋骨强健,空有一具行尸走肉的好资质。我将他调教成圣女老人家的杀手,你说好不好?”   疾风全身发颤,道:“你……你……”   女子扬声长笑,阴沉沉的观门中,缓缓移出了一道人影,灵木与疾风一同看去,赫然便是面色阴沉,昂然横剑而立的封秋华。   第十三章 此身非我有   乍见封秋华步出观门,众人都是一惊。虽然他的外表和以前一样,但是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阴霾,邪气在俊挺的五官间流窜。   疾风道长本已奄奄一息,却突然间一跃而起,挟着一股猛烈的真气,双掌击向封秋华!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灵木惊呼一声,封秋华长剑往上一挑,倏地变幻剑路,由左至右一削,竟骤然封住疾风道长的去势,若是他再往前,非得被拦腰砍成两段不可!疾风道长去势一顿,重重地摔落在地,昏死过去。   灵木急得叫道:“师兄!”   疾风道长面色发黑,气若游丝。   灵木道长大骇,说不出话来。而这么一惊,内息一乱,藏坤仙毒登时气势凌驾他的真气,逼得他胸中一阵气闷,差点也要软倒。   灵木见得十分清楚,封秋华所使出的剑招,是极普通的通明宫入门“圆通剑法”,招式平平无奇,但封秋华这随手一挥,四方无碍,有如流水,确实将圆通剑法真谛发挥到了极限。   那阵低沉的女声笑道:“呵……不愧是道门的得意弟子,这一手剑法如何?”   灵木骇然不语,封秋华竟突然间将剑法发挥出这等威力,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怎么也想不透。疾风道长武功乃通明七子之首,被这入门的剑法逼得退后,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身上所中的两种毒性太厉害,另一方面,封秋华实力骤强,也是主因。   疾风道长本已守定根本,护着心脉,强忍着不死,以期用自己的元婴拯救灵木。可是见到封秋华将要成为葛长门的傀儡,他心中一急,以最后的一口气要击破封秋华的天灵。没想到一击失手,真气散乱,再也无法聚集,正中了葛长门的诡计。   葛长门的行尸走魂之术,绝非只是控制死者这么简单的术法。到底会让半死的封秋华变成什么,才是教灵木与疾风思之恐惧的。   灵木勉力站起,扬袖一挥,嗤的一响,一道剑气便往封秋华颈部划去。   封秋华随手举剑一抗,铮的一声,剑气与剑刃相格的清音未绝,陆寄风眼前一花,什么也没看清,封秋华身如鬼魅,人已立在灵木背后,长剑疾刺向灵木的背心。眼见灵木绝对来不及回身抵挡这一剑,不料“砰”的一响,一道掌力将封秋华的剑势击偏了,灵木这才来得及闪过此剑。   击出那一掌的正是原本倒在地上的疾风道长,他及时醒转,紧急中再度出招,打中了封秋华。这一掌虽能打偏他的剑势,却一点真气也没有,根本伤不了对方。封秋华不假思索,反手一刺,剑尖掠处,疾风道长的双腕已被划出两道深长的口子,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只要再砍得准些,疾风道长的双手非齐腕而断不可!   只见封秋华手上长剑血迹殷红,面带着邪诡的微笑,睨视疾风道长,那神态完全变了个人。待要举剑再刺,却被人拦腰抱住,叫道:   “住手!封伯伯,住手,他是你师父啊!”   抱着封秋华者,自然是陆寄风。陆寄风与疾风、灵木二道虽然敌对,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已渐然了解二道与自己为难,实非得已;再说,他并非善于记恨之人。   二道的言行光明正大,相较之下,阆台观不但惯用阴谋诡计,而且做法险恶阴损,明明已经让疾风和灵木中了邪毒,大可以让他们平静地死去,却故意藉封秋华之手了结他们,让疾风在死前还要受一次精神上的痛苦。这种可恶的作风果然是邪魔之属,大大令陆寄风反感。   封秋华面无表情,反掌一击,欲将陆寄风击退。不料这一掌打在陆寄风肩上,陆寄风体内自然生出一股真气反抗,震得封秋华手臂一软,左手登时动弹不得,软垂在身侧。   封秋华站身不稳,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左肩被疾风道长打成重伤过,这几日调养,已好了七八分,被陆寄风身上的真气一冲击,未愈之创又迸裂,若是一般人,早已被这剧创痛得动弹不得了。   可是行尸走肉的封秋华依然毫无所觉,身势如鬼地飘向陆寄风,举剑便刺。这一剑去势劲疾,虽是对着一个孩童,竟也使出了凌厉的招式,惊得陆寄风连忙放开手,抱头踉跄落荒而逃。   他慌乱之中,全忘了自己可以运用真气迈开步子,从容地逃开封秋华的剑招,眼见封秋华的剑已抵到他的背心,却陡地僵硬回剑,刺向疾风与灵木。   原来在被陆寄风这么一绊的短短时间里,灵木已扶起疾风,双掌贴住师兄的背,将真气送入疾风体内,两人真气川流不绝,很快合上了拍,交融演化,以大周天功法使内力相乘,在周遭散发出一股迷蒙真气。   封秋华原本刺向陆寄风的剑招未使尽,瞬间便再变幻剑法,刺向疾风与灵木。   牵引着封秋华剑势之人,自然不是他本身,而是暗处的控制者,只见封秋华的剑招迅疾绝伦,但是灵木与疾风居然不避反迎,陆寄风惊得叫了一声:   “道长小心!”   疾风双掌向前猛地拍去,剑刃刺穿了疾风手心、刺进疾风胸口的瞬间,疾风的双掌也重重地拍中封秋华的心口,砰的一声闷响,封秋华和疾风两人,一个被掌气打中,一个被剑刺入心口,竟是同归于尽。   封秋华被两名前辈的内力同时一击,肋骨全断,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尽喷在疾风头脸身上,长剑脱手,整个人往后飞跌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地。   但见疾风心口插着长剑,巍然屹立,满身都是鲜血,双目怒睁,望之凛然可怖。   疾风和封秋华同归于尽,陆寄风早已看得惊心动魄,灵木喘了几口气,唤道:“师兄?”   阴惨的寒风吹过,疾风依然动也不动地站着,灵木见了,身子一软,屈膝瘫坐在地,眼中堕下泪来。   陆寄风见疾风道长已然断气,心头也是阵阵酸楚。   灵木略定心神,喝道:“妖婆!你出来,别躲在里头装神弄鬼,出来与我好好一战!”   那女声隐约一笑,道:   “我叫我的徒儿封秋华出手,就足以令你们毫无还手之力,何必亲自出马?”   她故意把封秋华称作自己的徒弟,听在灵木耳里,更是刺耳。倒在地上的封秋华身子微微一动,突然笔直地一跃而起,姿势僵硬怪异,有如僵尸,灵木和陆寄风都倒吸了口冷气。   封秋华被打退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再度起身,无视尽断的心脉与伤重的身体。   葛长门行尸之法的可怕,就在于被操控的尸首不但没有痛感知觉,甚至像封秋华这样根基深厚而还未完全死去之人,只残剩一丝的神智正足以激发原有的潜能,把他所学的武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因为他所收到的命令只有胜利或是杀人,一心一意要执行操纵者的命令,潜意识里便只求胜利不问生死,而彻底地发挥出清醒时发挥不出的威力。   灵木见这样下去不是了局,葛长门的妖法高强难破,既然打不赢,眼前唯有尽快带着陆寄风逃离此地。   灵木道长一咬牙,拔出插在疾风道长心口的长剑,当即长剑一晃,向旁滑出五步,一招“五重天”,长剑往上斜刺,去势奇快,收势奇变,封住了封秋华的上盘。   这套剑法“五重天”,乃通明真人司空无年轻时所创的一套剑法,剑速极快,每一招出手之时,就包含了数十招变化,因此几乎一招就算是完整的一套剑法,每一出手都会封住对手的所有出路,困住对方全身要穴,教对方动弹不得。   这套剑法极为困难,不但招式繁复,且几乎没有破解之法。通明真人司空无年轻时,醉心剑道,笑傲天下,创出许多不世的剑法。后来他突然顿悟,从此弃剑修道,因此他所创的许多绝世剑法多半不传于世,只有通明宫的弟子们偶尔能得到几套他的真传。   封秋华身姿轻灵地闪着剑招,灵木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绕,越转越是急快。封秋华双目阴恻恻地注视着灵木,灵木的剑招越走越是顺手,而封秋华的闪避之势却越来越是迟缓不便,每当要走向哪个方位,剑势就正好封住那个方位。   这“五重天”,分为五重,二重快而紧,三重缓而弛,交替变化,忽快忽慢,回荡曲折,确实有如引人上天梯一般,难以预测。陆寄风见封秋华只能连连后退,而他每退一步,灵木便逼前一步,紧追不舍。   五重越逼越紧,剑气在封秋华的颈边不住挥划而过,封秋华被困得越来越无法施展,本来是双手难以招架,待到后来连双肩都被困在剑势之中,无法侧避。等到五重天的最后一式,必可将封秋华项上人头取下。   两人越斗越是紧密,身影几乎化作两道灰白光芒,难分彼此。   封秋华突然双眼一闪,惊呼道:“灵木师叔!你……你做什么?”   灵木一惊,封秋华眼神清明,竟与方才不同!灵木“嗤”的一剑,及时将要划断封秋华颈项的剑招略偏半寸,却在封秋华颈间划出了一道血痕!   封秋华闷哼一声,按住血流不已的颈子,错愕地看着灵木。   灵木尚未问他怎会突然间恢复神智,“砰”的一声重响,竟是心口被封秋华打了一掌!   灵木惊觉中计的同时,“五重天”的余招也噗地刺入封秋华心口。   灵木心头被这一掌击中,眼前一黑,强忍住五脏翻搅之感,拔出剑来,再度抢攻向封秋华。   封秋华连中数掌,心口又被灵木刺了一剑,却恍若未觉,再度纵身向前,双掌阴风飒飒,往灵木击去。   灵木陡地身势往旁一滑,抓住陆寄风的衣领,便迎向封秋华的掌气。   陆寄风隐约听见那女子“咦”的一声,还不及改变封秋华的掌势,灵木被封秋华这一掌打中。   “砰”的一声,灵木一中此掌,身子有如脱线飞鸢般飘然而去。   原来方才灵木发觉无法取胜,便行了一步险,将真气蓄在心口,故意迎上封秋华的掌力,借着这一打的劲道,帮助他逃离此地。   灵木这借势退出战圈之法,虽然凶险,却是唯一可以脱身的一招。道观内几声怒叱,已有数道灰色身影飘了出来,追赶灵木道长。   灵木道长头也不回,抓着陆寄风便拼命奔跑,真气汇聚双足,一口气不换,霎时飞奔出数百丈。被灵木抓着衣领的陆寄风在逆风中几乎无法呼吸,连双眼都睁不开,只觉不断有长草划在他脸上,应是跑到了长着极高野草的旷野。   不知跑了多久,才突然后领一松,整个人重重地摔落在地。   陆寄风爬了起来,转头一见,草丛中的灵木仰倒在地,昏迷不醒。   陆寄风才要去看灵木道长是死是活,已听得远方有女子娇叱道:“去那里找!”另一阵女声道:“灵木这牛鼻子毒患不浅,跑不远的!”   没想到阆台观的女道们眨眼便追了来,可见个个轻功都属不弱。陆寄风急忙和灵木就地趴着不动,暂时借着枯黄的芦草掩蔽两人的身子。   众人细搜了一会,剑还曾经扫过他们的头顶,却幸运地没有发现两人。众女道们总在有石头遮蔽之处细细拨开长草寻找,对于大片无遮无蔽的野草,反而随便一扫便走了过去。   过了许久,人声渐杳,陆寄风把耳朵贴在地上,已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了,才敢站起,一把抱起灵木道长,往城内的方向狂奔。这回不知不觉使出了真气,很快就跑近城郊,躲入一栋破屋之中。附近有不少坟墓,这破屋子应该是从前大户人家守灵或扫墓时休憩的小屋,现在已经荒废了。   陆寄风对着昏迷不醒的灵木道长,束手无策,见他脸色转青,出气多入气少,更是急得团团转。   心急之中,想道:“疾风道长以我的血喂封伯伯,好像保住了他一点生气;不知我的血给灵木道长饮用,有没有效?”   正想再试试以血救人,灵木闷哼了一声,醒了过来。   灵木看看周遭,见陆寄风在身边,一阵激动欣喜,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黑血。   陆寄风道:“道长,你怎样了?”   灵木喘着气,道:“我……一时还……死不了……”说完,突然放声大哭,悲不自胜,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拍,他双手酸软无力,只轻轻地拍到脸颊。   陆寄风看得莫名其妙:“道长,你做什么?”   灵木哭道:“你打我!快帮我打我!”   陆寄风道:“为何要打你?”   “我叫你打你就打!呜……我是个蠢蛋,竟中了人家的奸计,害死师兄!你打我,重重地打!”   陆寄风道:“打你也唤不活疾风道长,您还是设法驱毒,有命才能说别的。”   灵木道长好不容易收了眼泪,道:“没时间驱毒了,得先把你交给同门才是……”他打量了陆寄风几眼,道:“我和疾风师兄都完了,你怎么没趁机逃走?”   陆寄风也是一怔,道:“我忘了。”   灵木道:“我……我告诉你说……”灵木突然呕出了一口黑血,腥臭难当,陆寄风急忙扶着他道:“道长您先养伤,有话以后再说。”   灵木摆了摆手,断断续续地说道:“不,不要紧……他妈的,想不到,魔女的一个……一个护法就有这样高强!”   灵木勉强调了调息,才道:“原本……我和师兄争议过,要不要先把你交给……洛阳的师侄……疾风师兄担心看不住你……你答应随我们上通明宫时,心里已蓄死志,是也不是?”   陆寄风被说破了居心,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灵木道:“……我不知还……有没有命带你上通明宫?可是……我和师兄已经传书给平阳的支部,他们不久就会……来会合,咱们先往北走,跟他们碰头……”   陆寄风道:“平阳还有通明宫的支部?”   “这也是这近百年间,师父的意思。”不知为何,灵木竟长叹了一声,像是说到了什么令他心烦的事,不愿再说,只道:“总之你与我往北走就是。”   灵木略为调了调气息,又道:“……原本,应该我和师兄……亲自把你送上通明宫,交给师父。可是,我……不知身上的毒,能不能撑到那时候,所以……若是我撑不下去,你……你便带着我的手令,到平阳的平阳观,就谎称你是我……新收的徒弟……请观主……炘阳君,亲自送你上通明宫……炘阳君是我三师弟烈火师弟的徒儿,九阳子之首。可是你千万……千万别对任何人说你服过天婴。否则……怕要节外生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灵木道长这才松了口气,伸手入怀中,掏出一方黑色令牌,递给陆寄风:   “这便是我的手令,见令如见人,你拿去……”   陆寄风接了过来,乌木上浮刻着“法一子”三个籀体,灵木道:“我们通明七子,是通明宫第一辈,『一』字辈的。我们七人在谱系里的道号,以『取法天地炼纯真』为顺序,疾风师兄是『取一子』,我便是『法一子』。封秋华是第二代,阳字辈,他本是『绝阳君』,不过……唉!已经被删去了。接下来便是『之』字辈,若你真正是我徒儿,之字辈便要叫你师叔啦,呵……之字辈里,多的是比你大上好几十岁的人,你这个师叔做得很现成啊!”   陆寄风虽想笑,却笑不太出来,只道:“道长您先养养伤,再说别的吧……”   灵木叹道:“待我先蓄口气,才能把你送到平阳观。养伤是来不及了。”灵木端坐在榻上,默默调匀气息。陆寄风坐在一旁,心乱如麻。   灵木说得没错,他受了重伤,现在陆寄风逃跑的话,确实是无人可以再抓回他,更不会因为天婴之体,而成为杀死云若紫的关键。但是,要他放下重伤垂危的灵木道长不管,他却万万办不到。   更令他心悸的是:他已经完全相信,将来,云若紫真的会成为魔女,而且是他无法想象的魔女!   因此他不敢告诉灵木:在阆台观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与云若紫等人所在的大车被葛长门的真气拉入观门之内以后,他亲眼所见的事,已经令他心里产生了许多疑惑。   ※※※   当大车被真气拉进女观之时,一群灰衣女道早已等候在内,个个神情肃穆,排成两行,十分恭敬,齐声道:   “恭迎小姐圣驾。”   云若紫神情自若,拉着陆寄风的手下了车,陆寄风见到在队伍后方,有两名不同服色的女子,两人都身穿黄衣,姿容极美;其中一人娇丽清雅,望之有如新月皓然,便是殷曲儿,而她身边较为年少苗条的女子,想必是她的婢女阿环,两人都肃静小心地退在后方,神情端严。而前方高厅伟轩,虽是道观,却无神无像,陈设得十分华丽高雅。   在应该安置神尊的正面的高座前,张着紫色的巨大纱幔,金银丝锈,精致异常。在下首左侧,则垂覆着红色纱帘,帘后微动,那阵低沉女声说道:   “恭迎小姐回驾。本座有忌,恕不露面,请云小姐见谅。”   云若紫紧紧拉着陆寄风,什么话也不说。陆寄风问道:“你是什么人?”   帘后散出阵阵冷冽的幽香,女子冷冷不语。那哭丧女道凄然一笑,道:   “唉,这样的俊小子,将来不知要伤了多少女儿心,还是死了干净。”   身子一飘,已至他面前,就要一掌打死。云若紫突然叱道:   “住手!”   这一声娇叱,凛然有威,就连陆寄风都怔了一怔,更令陆寄风讶异的是,那女道真的缩回了手。   云若紫怒视她,道:“你想做什么?”   那女道愁眉苦脸地说道:“阆台观的规矩,便是进观的男子都不可活命。”   云若紫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杀的,我可没看清楚,你杀一个给我看看,就杀她!”   云若紫随手一指其中一名女道士,陆寄风大惊,忙道:“若紫,别……”   陆寄风话未说完,那哭丧女道“唉”的一声,道:“请小姐细看。”   身子一飘,一指戳向那女道士的心口,光影般一闪,人已至那女道士的背后,在她的颈后命门穴再一戳,那女道登时倒地不起,脸上神情僵硬,一望而知已经死去。   云若紫嫣然笑道:“很好,你再把她救活试试。”   哭丧女道幽然叹道:“救不活啦。”   云若紫怒道:“救不活?哼!你若杀了寄风哥哥,我要你救活你却救不活,那怎么办?”   女道叹道:“属下不知怎么办。”   云若紫道:“你用哪根手指戳死人?”   女道伸出纤纤右手的食指与中指,道:“便是此二指。”   云若紫道:“给我断了!省得你不小心杀了寄风哥哥,又救不活,又不知该怎么办!”   女道一怔,长叹了一口气,左手内力一聚,往右手大力一削,两根指头落在地上,鲜血淋漓。不只是陆寄风,就连殷曲儿也脸色大变。反倒是那女道面不改色,自己迅速地点了几个穴道止血,便拾起断指,道:   “属下已断二指,请小姐验收。”   云若紫这才释然一笑,道:“呸!你的断指有什么好看?我才不验呢!”   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云若紫一入阆台观,说笑之中便杀了一人、断了二指,恍然变了个人。   珠帘背后传出女子的冰冷声音,道:   “无泪,你还不多谢小姐不杀之恩。”   那哭丧女道欠身道:“多谢小姐不杀之恩。”便又飘然退回原位。   云若紫拉着陆寄风的手,径自走上前去,两行女道居然都躬身为礼,不敢直视地让她步上正前方的紫色纱幔。   云若紫回头对众人道:“随我来之人,你们一个也不许伤了。”   红帘下的声音有些为难,道:“这……是。”   “寄风哥哥问你的身分,你还不说?要我亲口问吗?”   女子忙道:“不敢,本座乃是圣尊座下二护法,冷后葛长门。”   云若紫道:“没听过,你找我做什么?快说了吧!”   葛长门道:“圣尊老人家有命,要在下寻找云小姐回凤凰山。”   “圣尊是什么东西?”   葛长门恭恭敬敬地说到:“圣尊老人家乃圣我教之元首,圣尊老人家的名讳,属下必须先焚香设坛,才敢宣之于口。”   葛长门每一说到“圣尊”两字,所有的女道便都低垂下头,像是连听了都太过不敬一般。云若紫冷笑道:“这么多规矩!她要找我,可是我还不知她找我做什么呢!”   葛长门更小心地说道:“这个属下也不知。总之圣尊老人家之命,属下尽力办成便是,不敢多问。属下根基浅薄,数月来寻不着小姐仙气,好不容易得知小姐落入通明宫妖道手里,救驾来迟,罪不容赦。”   云若紫道:“罢啦,你们要带我到哪儿都好,只要寄风哥哥都跟我一块儿就成了。”   葛长门道:“遵命。门外那两妖道应如何处置,请云小姐指示。”   云若紫柳眉一挑,道:“快快把他们杀了。”   葛长门应道:“是!”   一阵阴寒掌风自珠帘间飘了出去,陆寄风不知这阵邪风是作什么用的,只急道:“等一下!若紫,你说什么?”   云若紫微笑道:“我说杀了。”   陆寄风忙道:“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这几日照顾我们,你怎忍心……”   “他们本要杀我的,你不知吗?”   “他们说了不杀……”陆寄风话没说完,便发现云若紫委屈地望着他,大眼睛里已是泪花翻滚。   云若紫这才握紧了陆寄风的手,她的手竟冷得像冰,有点儿发抖,颤声道:   “寄风哥哥,你不知道,我却知道。他们这几日里,脑子想的便是怎么杀我!这几日我怕极了!”   陆寄风奇怪地望着她,见陆寄风一脸不信,云若紫道:“是真的,你不信么?”   “他们答应了我不杀你了。”陆寄风道。   云若紫的眼泪大颗地滑了下来,哽咽地说道:“他们虽然答应了你,心里却还想杀我。我听得见他们没讲出来的心思,你不相信我吗?他们一看见我就只想到『该杀』两个字,他们不死,我是不能安心睡觉吃饭的。”   陆寄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云若紫脸色苍白,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她的恐惧之态,令陆寄风既纳闷又不忍。难道真如她所言,她能读出疾风与灵木的心思?果真如此,那么这几日以来,她所承受的恐惧确实是难以想象的。   就在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云若紫已转头对葛长门,问道:   “他们死了没?”   帘内的葛长门道:“启禀小姐,属下以行尸之法伤了这两名妖道,他们毒气攻心,死定了。”   陆寄风连忙张望周围,所有的女道都安安静静地站在下首,怎么就已经出手了?   云若紫却怒道:“我要立刻见他们死,你给我马上杀了!”   葛长门忙道:“是。”周遭的阴寒之气更盛,过了一会儿,云若紫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似乎正在听着什么话。   事实上,此时葛长门以内力传音,正在嘲讽疾风与灵木,陆寄风听不见她的真气传音,却隐约猜得到葛长门以邪法正在对付二位道长。他怔忡不安地看了看云若紫,又看了看周围,终于忍不住一顿足,大声道:   “若紫,你叫她别杀道长!”   云若紫收起笑容,冷冷地瞄了他一眼,道:“才不!”   陆寄风怒道:“你再不住手,我……我便不睬你,我就要走了!”   云若紫一怔,道:“你要到哪里?”   陆寄风道:“哪儿都行,就是走得远远的,让你一生找不到我!”   云若紫双眉一攒,又是要哭的样子,既困惑又伤心地问道:“寄风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生气?”   “我……”陆寄风又气又急,与云若紫是无论如何说不清楚了,道:“总之你不住手,我就走!”   云若紫娇美的脸上挂着泪花,突然转头对众人道:“若是让他走了,你们就全部自尽,听见了没有!”   “这……这不关她们的事……”对这无可理喻的云若紫,陆寄风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云若紫却道:“怎么不关她们的事?她们不找我,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也不会这样生我的气了!都是她们不好。”   陆寄风怔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云若紫,天性确实与人类不同,自己以前所认识的她,只是很浅薄的一面。他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若紫,我求你一事。既然葛仙姑说二位道长必死无疑,你就且住手,让我见见他们,许不许?”   云若紫扁着小嘴,一脸不情愿。陆寄风也沉下了脸,道:“你连这样都不肯,我可真的不理你了。”   云若紫这才道:“只许看看他们,你得快些儿进来,否则我也不理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去去就进来!”   云若紫手一抬,周围的阴寒之气骤然中止。   陆寄风大步往外奔去,想看看二位道长是否还有活命的机会,也许可以慢慢说服云若紫手下留人。   当他奔出去之后,见疾风与灵木都重伤委顿,才说了没几句话,说到“你们要什么药材?我进去要。”而疾风冷笑拒绝之时,便听见葛长门朗声说:“呵……疾风,只怕你想领,我也没这么大方,你的徒儿封秋华内息耗尽,早该死了;可是他筋骨强健,空有一具行尸走肉的好资质。我将他调教成圣女老人家的杀手,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惊想:“若紫妹妹怎么又叫她们动手了?”   而这回更是恶毒,竟是以将死的封秋华,对付疾风和灵木,不知这是云若紫的意思,还是葛长门的主意?   第十四章 再喜见友于   危急之中,他被灵木带着逃至此地,眼见着灵木道长正在打坐调息,身上血污斑斑,陆寄风不能就这样丢下灵木道长而走。然而,如果自己不及时回去,一想到阆台观内会发生什么事,他就更是心慌意乱。   不知道云若紫会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为何云若紫一入那女观,整个人便变得如此诡异?   陆寄风虽然坐立难安,却无计可施。眼前也只好先打坐运功,慢慢地想个法子。   陆寄风端坐在灵木身边,暗自想起灵宝真经的真诀,专心调息。   真气在体内暖流奔动之时,陆寄风的思绪变得澄明平静,他突然想通了经中句子:“……三气混沌,无有所因,虚生自然,三阳一本,无所不临……”   体内的一道真气随着他的心思走动,突然间分成三股,打坐练功的陆寄风也恍然见到三个自己,正分体化出,都可以看见对方。陆寄风心里一毛,登时明白:自己在弘农客栈内,并不是灵魂出窍,而是练功时,真气分出了一道完整的体系,带有他整个人的思绪精神,因此意随念走,能想到哪儿,就轻易变化到哪儿。   陆寄风一想通这一层,不喜反惧,连忙收回这三道化体,专心一意地行完这遍周天之功,便一跃下榻。   陆寄风踱了一会儿步子,搓着手想道:“这……这到底是什么奇异的功夫?竟像是什么法术。这种精神离体的法术,是正是邪?我能控制自如吗?万一化出去的我收不回来,那怎么办?会怎样?”   一时之间,他想了许多种疑问,却没有人给他回答。   陆寄风看了看灵木道长,他脸色青白,头顶隐隐冒出一缕白气,似乎已经定神定意。陆寄风想道:“我以灵宝真经的功法,离神出体,看看若紫的情况,或许可行。”   这么一想,陆寄风便强抑着忐忑之心,再度气沉丹田,凝精聚神,一股真气暖融融地自神道穴上行,迅速地通过身柱、大府,分为两股,由督脉窜至任脉,恍然已离出一体,往城南疾步行去。   这回不知为何,并不像上次在弘农城内那般顺利,这股离体之魄似乎重甸甸地,得运起真气,才能奔行如电。陆寄风心想:   “灵宝真经看似简单,其实里头却不知有多少层含义,必是极为难练的功夫,日后得细细琢磨才是。”   陆寄风奔至近郊,便见到前方黑压压一大群人,护送着几辆大车往城南而行,这一行人大多服色整齐,或许是举家南迁的富户。陆寄风料想众人见不到自己,便不加理会,快步经过,继续往阆台观的方向而去。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惊叫,有人问道:“老李,你怎么了?”一名汉子道:“我……我方才见到一个影子闪过去……”那人道:“你眼花了吧?”却有另一个汉子颤声道:“我也瞧见了,是……是个少年的样子……”原先那叫老李的人道:“对对,我也见到是个小子……”   陆寄风心中大疑,暗自奇怪为何路人竟又似乎看得见他的形影了?陆寄风不敢多逗留,连忙快步奔走。   又奔出一两里,前方又赶来一队灰衣人马,则都是女子,个个身背长剑,奔行的速度极快,其中有一座八人扛着的软轿,紫纱飘摇,贵气无比。在队伍后方,则有一辆马车,紧紧地跟着队伍。   陆寄风认出是阆台观的女道们,急忙藏身道旁,不知她们扛着小轿欲往何方?   垂覆在轿边的紫纱微微飘动了起来,陆寄风一见轿内之人,便是一怔,竟然就是云若紫。她更换上华服,头戴珠冠,面无表情,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派。   陆寄风不知这些女道要带她往何方去,轿子突然间停了下来。   云若紫纤手一掀紫帘,往陆寄风的方向望来,脸上神情骤变,叫道:   “寄风哥哥!”   陆寄风大惊,正想说话,突然间心口一窒,感到全身像飘浮在半空中,耳边还含糊听见云若紫叫道:“寄风哥哥,你怎么了?哎呦,快,快追了上去……”   陆寄风神志模糊,隐约感到自己出了什么岔子,不敢多留在外,勉强护住一口真气,往原来的方向奔回。一奔回那小屋内,不禁倒吸了口冷气。   只见灵木道长立在他的本尊旁,冷冷地望着陆寄风的本尊。陆寄风待要回体,本尊却只是垂目打坐,有如泥塑木雕一般,没有反应。   陆寄风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灵木道长转身望向陆寄风,冷笑了一声,道:   “灵宝真经里的离形化体之功,你已练了一、二成啦,可不容易。”   陆寄风惊退了一步,想开口却总是说不出话来。   灵木道:“我封住了你的天灵五窍,你的本体没有反应了,是也不是?”   陆寄风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灵木又道:“只要再拖上半个时辰,你的本尊就要废了,哼,你这一分离体的元魄要再修成人形,可能得花上几百年,还未必成功。”   陆寄风既惊且惧,实不知为何灵木这么狠心,灵木见了形体隐约的陆寄风神情哀伤,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道:“老实告诉你,我早就疑心你了。我的毒伤没有我装出的那么严重,不假装殆欲毙然,你怎会露出真本事?你背着我逃到此处,用上了道门的行气之法,我便确定你练过功,但是起初见到你时,你又的的确确没半点功夫……为何短短数日之间,就有此功力?又为何要救我?陆小子,我真想不透你的居心!”   陆寄风的双手在胸前乱摇,想解释自己绝无不良居心,灵木视若不见,又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你不但练过功,而且还是灵宝真经!你离体而出时,我还真的给你吓了一大跳,差点穿了帮……”   原来自己练功出窍时,看似入定的灵木全都察觉得一清二楚,陆寄风暗怪自己大意。但是,武林险恶机变,本来就是年少的陆寄风防不胜防的。   灵木口气一变,声音严峻:“灵宝真经乃道门妙法,没有百年以上的根基,又没有元婴护体,练之不但危而且凶!你身上半点根基也没有,为何会有灵宝真经?又是谁叫你练的?快说!”   灵木语气虽然怒,关心之情却溢于言表,无奈陆寄风也不知道那叫自己练的人,是何方神圣,再说他此刻也说不出话来,教他从何回答起?   陆寄风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灵木道长转头看看那没有反应的本体,又看了看他着急的神情,知道他的难处,略一沉吟,一时之间,心里颇为犹豫。   如果不理会陆寄风,自己带着这个躯体上通明宫,他服过天婴的身体势必要被炼为丹药。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诛魔女的大事也成功了一半。   而眼前这个只有一分元魄的陆寄风,既非鬼又非人,永远不会死,但也不算活着,如此实在太过悲惨。   若是解开他所封住的天灵五窍,让陆寄风回体,又不知他会不会安分地上通明宫,更不知他的底细,这也太冒险。   几番犹豫,灵木终于道:“陆小子,我再信你一回,你回体之后,得把你练了灵宝真经的过程老老实实告诉我。”   陆寄风连忙点了点头,灵木道长再考虑了片刻,长叹一声,手指迅疾地几下起落,便解开他所封住的陆寄风身上几大要穴。陆寄风正要回体,却被一股猛烈的真气挡住了,不得近前。   他一愣,便见到端坐在榻上的“陆寄风”骤然间伸出双手,不过一霎眼的短促,左手已抓住灵木道长的右臂,而右手按住灵木的心房。   这一下变生突然,榻上的“陆寄风”的出手更是快得难以想象,好像顿时成为另一个武林高手般,身手比分灵的陆寄风还要快了数倍。灵木只觉右臂的天井穴一阵酸麻,手上半点劲也使不出,“陆寄风”右手重重一击,便打中灵木任脉的檀中穴。   灵木道长气息一闷,毒性再被催化,马上就倒地不起。   陆寄风大急,这时突然间又感到头顶一眩,睁眼一看,自己竟已元魄入体,连忙下榻扶住了灵木,唤道:“道长,您无恙吧……”不料灵木怒吼了一声,一掌拍向陆寄风的心口!   陆寄风被这一掌狠狠打中,整个人飞了出去,背部撞在木墙上,喀喇轰响,墙竟被硬生生地撞破,陆寄风飞跌而出,重落在地,忍不住喷出了一口血。   这幢木屋本已破败,被撞开了一个大洞,支点登时失去平衡,摇摇欲倒,几声恐怖的木裂之声中,烟尘四下飞散,终于轰然倒了下来。   陆寄风已无力站起,屋宇倒塌的小石块和木梁轰轰隆隆,飞打在他身上,他也无力闪避。   好不容易烟尘稍止,陆寄风才按着心口,千辛万苦地撑起身子,只见灰蒙蒙的眼前,灵木道长踉跄地赶至他面前,举掌又要拍去。   陆寄风惊叫道:“住手,道长!”   灵木口边还带着黑色的血丝,既悲且怒地瞪着陆寄风,喘着气道:“你……你是邪教的走狗,是不是?我实在不应该相信你!”   “我,我不是啊!”陆寄风急道。   灵木喝道:“我一解开你的封穴,你便偷袭,欲置我于死地,还说你不是邪教走狗?”   陆寄风万分着急,不知该如何辩解,就连他自己都亲眼见到自己的躯体在一被解开穴道之后,就以不可思议的手法制住了灵木,还重重地在他的要害打了一掌。要说自己没有伤他之意,没有人会相信的。可是要陆寄风解释为何那一瞬间自己无法回体,为何他的本尊会失控,好像受旁人操纵一般,以更高强的手段攻击灵木,他又解释不出所以然来。   灵木道长铁了心,一掌便往陆寄风身上击去。陆寄风感到热气扑面,被这股真气窒得全身动弹不得,只有闭目等死。   不料一阵阴寒之气倏地飞窜过来,陆寄风耳中听见云若紫的娇叱:   “你做什么!”   陆寄风睁眼一看,周围已满是阆台观的女道。云若紫掀开轿帘,正怒气冲冲地望着灵木道长,灵木道长的右臂已被一道朱色彩带缠住了,停在半空中,未能击下。彩带的末端连在另一辆红色轿中。他和灵木被数十名灰衣女道士团团围成了一个大圈子,众女道剑尖明灿冰寒,都指向圈内之人。   云若紫对陆寄风招手道:“寄风哥哥,快来,灵木要杀你呢!”   陆寄风怔怔地站了起来,若是以前,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奔向云若紫,但是他知道自己一走,灵木就会被杀,自己真正成了“邪教走狗”。一时之间,陆寄风不知留好还是走好,只能愣在原地。   灵木恨恨地望着陆寄风,一使内劲,本以为可以震断彩带,不料彩带不动分毫,灵木的左手迅疾地探向陆寄风心口,“咻”的一声,又一条彩带飞至,缠住灵木的左腕。   灵木双手被制,两股彩带突然间被猛烈拉扯,将灵木拉向轿子,灵木气沉下身,以千斤坠定住身形,却还是被拉近了轿,双足在地上扯出一道深深的土沟。   陆寄风知道灵木若是被拉近了,轿中之人一掌或许就可以杀了他,连忙奔上前,钻进两条彩带之间,挡在前面抱住了灵木。这下子轿中人若要伤灵木,必先杀死陆寄风。   灵木一怔,彩带拉势骤止,往上一抖,灵木整个人被带飞而起,灵木趁机身子一揉,便借势转向,稳然落在轿顶。   轿中发出一声娇喝:“下来!”缠住灵木双手的朱带登时松去,有如利鞭般,“啪”的一声,打中灵木的背心,登时划破衣裳,血痕殷殷。   一条柔软的彩带,竟能发挥出鞭子的威力,这份柔劲醇厚已极。   灵木一手抱紧陆寄风,在轿子上方纵跃闪躲,就是不下来。彩带软鞭几次要打中陆寄风,急得云若紫叫道:“你这臭道士,放下寄风哥哥!”   轿内之人,正是绝不在男子面前露面的冷后葛长门,她如何忍得两名男子在她头顶上?这前所未有的羞辱令她气得几乎发狂,彩带攻势也越见凌厉。   灵木闪了几步方位,葛长门在轿中听音辨位,竟似亲眼见到他的闪避方向一般,灵木往左闪,彩带便封住左边退路,灵木往右闪,彩带便封住右边退路,逼得灵木越来越是无路可躲。况且轿上小小方寸,更是难以周转。灵木只好纵身跃下,轿中的葛长门冷笑一声,彩带去势突变,像两尾赤蛇一般往灵木面上窜来。   灵木反应快捷,将陆寄风往前一推,彩带倏地收了回去,变幻方向,灵木却认准了彩带方位,拉着陆寄风滴溜一转,陆寄风的背心又迎着带子,一时之间只见红带飞舞,将灵木和陆寄风困在轿前数尺,不得脱身。但是带端要点中灵木时,总是被陆寄风挡住而不得不收回攻势。   灵木心知陆寄风是自己的护身符,虽然抓着一个人,闪身不便,却说什么也不敢放手,把这个护身符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云若紫又气又急,骂了好几声“臭道士、狗道士”,无奈葛长门的功夫都伤不到灵木了,何况云若紫的乱骂。   葛长门手上劲力一变,彩带往上笔直窜去,这一式极为诡异,只见两条彩带直若双柱擎天,前后困住灵木头部,便又笔直地低窜而下,两道彩带划出两个平整的直角,往灵木面上的迎香、承泣、地仓、夹车四穴袭去。   灵木情急之中,一个铁桥仰身,整个人平板一躺,彩带贴着他的脸拂划而过,勉强被他闪去。他知道葛长门若是彩带重击而下,自己还是得被打得肚破肠流,因此一平躺在地,同时便滑溜着窜出数尺,果然“啪”的一声,泥沙飞溅,是彩带打在土上溅起的大把土石。   灵木以奇招闪过葛长门的两下连环追击,令葛长门也有些出乎意料,灵木腰劲一使,稳然而立,被他抓着的陆寄风一脸茫然,方才数着奇变实在太快,他还搞不清怎么回事。   葛长门彩带一收,溜回轿中,灵木哈哈一笑,道:“妖婆,你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   轿中默然,灵木知道她一时无法取胜,会出的必是更强的招式,因此灵木表面上嘲笑,暗地里却更加小心地防备着,觑着周围的女道士个个不是对手,陡地身势一退,便闪至其中一人面前,本欲夺她手中之剑,不料他才逼近,北边方位的一名女道低声呼啸,带动正前方七八名女道动了起来,登时整个包围圈子阵势略变,灵木等人仍被困在阵子中央。   灵木这才知道这些女道士们摆出的是一个阵法,不管阵中是多高强之人,只要其中几人略动脚步,整个阵势就可以瞬间移位,与阵中的敌人维持固定的距离。   这个困住对手的阵法,不求胜只求困,有如罗网,倒是令灵木伤神。灵木一时无法接近任何一人,想道:“不知以暗气伤其中一角,能否破阵?”   他念转脚动,踢起几颗小石子,分为五个位置,攻向东北角。   突听见“铮铮铮铮铮”一连五声轻响,这些石子全被另一样事物给打了下来。   灵木一怔,只见轿中又飞出彩带,彩带前端已结上一个透明的坠子,在阳光下发出无比耀眼的光芒,光辉七彩流转,美得难以方物。   彩带末端结了坠子,力道更是灵活自如,往灵木扑来,灵木抓着陆寄风东闪西躲,陆寄风突然惊呼了一声,彩带前端的坠子笔直射来,打中陆寄风的左胫,陆寄风左半边身子登时软倒,痛彻骨髓。   云若紫惊呼道:“葛长门,你敢伤他!”   轿中的女声冰冷地说道:“本座方才领了圣尊老人家千里传音之旨,不留活口。”   云若紫急道:“你给我住手,我不许你杀寄风哥哥!”   葛长门道:“恕难从命。”   云若紫正要掀帘下轿,两旁的女道们已一拥上前,几把剑横住了轿门,不让云若紫离开,云若紫急得哇哇大哭,而面前的这场交战,却因已无顾忌而更加血腥。   灵木听了葛长门的话,完全不以陆寄风的安危为念,可见陆寄风确实并非同党,但他却又怕是计,不敢就这样推开陆寄风,这下子便滞手碍脚,几声利器破空之声,都是彩带坠子打中两人的声音,不时喷溅出几点鲜血,洒在枯黄草地上,更是触目惊心。   陡地一道霜白光芒刺来,灵木道长及时拉着陆寄风往旁一侧,陆寄风才没有被刺中。两人惊觉众女道的包围圈不知何时变小了,七人在中央包围着陆寄风与灵木,十几人在外圈,成为两重的罗网。   原来趁着他们全神对付葛长门之时,女道们的包围阵势渐紧,登时变成七人剑阵,只要剑阵略有不利,她们各人左脚后退一步,便又可以恢复为大包围圈。   七人剑阵刷刷几下快攻,忽左忽右,逼得灵木与陆寄风两人更增凶险,这七人剑阵已经毫无破绽,再加上葛长门的彩带来势飘忽,防不胜防,灵木与陆寄风几乎是无力招架,没有几招,都已经伤痕累累。   北边的女道长剑挺来,正刺向陆寄风的后心,灵木待要拉着陆寄风闪避,南、西两边却被剑给封住,东方下盘倏地刺出一剑,若是灵木往此闪避,非给砍断了脚不可。   眼见不是陆寄风被刺个一刀两洞,就是灵木双足俱断,突然间“铮”的一响,一样黄澄澄之物飞了过来,打偏东方的剑,那女道惊呼一声,往后一闪,旁边便有人抢上前去,补了她的位置。   而这么一个顿挫,也让灵木和陆寄风勉强闪过了这一剑。   众人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一道黑影不知从何方闪来,竟快得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体态,在外围大绕了一圈,外围十几个女道突然都动弹不得,被点住了双脚的穴道。   在中央的七名女道大惊,不知该回头对付那黑影,还是立在原地。那黑影已迅雷不及掩耳地点中了北边的一人,那女道被点中后,不知被什么外力“砰”地打飞出去,那黑衣人已占住了她的位置。   他举手连点十几人、打飞一人,都只在一眨眼的时间里,众人根本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陆寄风气都喘不过来,这才看清那人。   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色面罩,不露出半点容貌。体形似乎颇为高大,但是却弯着腰,两肩高耸夹着颈子,背上隆起一大块驼峰,前胸也重甸甸地,像是天生的畸形。   他双腿修长笔直,站立或奔动时轻灵优雅,真正是当得“玉树临风”四字,可是上身却如此诡异,根本与那双腿搭不起来,好像一个高大的伟丈夫,和一个畸形的残废各被拦腰砍成一半,然后连成一个人。   陆寄风看得心头扑通直跳,那人的眼神呆滞冰冷,看起来不知是生是死。   葛长门叱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插手本座之事?”   那黑衣人喉间发出混浊的几声干咳,像是有许多浓痰咳不出来一样,咳了半天,才含糊地说道:“我就是要插手。”   “不知死活之辈!”   葛长门手中彩带疾舞,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已夺了一把剑在手,举剑与葛长门的彩带相抗,他虽然体态怪异,老是伸不直的手却灵活至极,身随剑走,几声清脆的剑响,稳然接下几式葛长门的攻势,且占定了七人剑阵的北方,一步也不曾稍移。   葛长门的这个剑阵,主位就在北方,既然北方被占,外围又无法动弹,可以说剑阵已经破了,这个人居然能看出她的罗网阵一旦由外攻便可破去,又看得出主位在北,令葛长门暗暗心惊。她不敢轻敌,使出了七八分的实力,手中彩带更加灵活矫然。   葛长门的彩带威力更增,每一抽动,都会发出呼呼的破空之声,有如赤蛇吐信,那人却依然不疾不火,剑势虽然不快,却劲力沉重,处处后发先至,几度要拦腰砍断彩带。   葛长门手劲疾吐,彩带登时快了数倍,与剑法斗作一处,彩带如龙,铁剑似虎,龙吟虎啸间,每一势都发出醇厚的真气,逼得众人难以呼吸。彩带骤然当面打向黑衣剑客,剑客长剑一挑,一股真气打偏彩带,噗的一声,被引偏几寸的彩带,坠子竟穿透了其中一名女道的胸口!   葛长门手中彩带一收,彩带自那女道的胸口一被拉出,那女道的前胸与后背登时喷出大量血雨,倒地气绝。   那黑衣剑客手中长剑追刺,与葛长门的彩带又斗作一处,只见明晃晃的雪白剑光,闪烁不已的带坠,舞作一团,根本无法看清每一招每一式。   锵的一声,黑衣剑客手中长剑竟被带坠打断,半截剑刃横飞了过来,落在陆寄风面前。   那黑衣剑客身子一飘,夺过另一名女道手中之剑,再行斗去。   陆寄风一看,那半把断剑上竟横七竖八,有好几道划痕,剑刃也缺了好几角。   葛长门的带坠不知是什么宝物,竟如此坚硬!陆寄风抬眼望去,此时夕阳斜照,阳光照得地面上一物金光闪烁,陆寄风这才看清:那黑衣人最先打偏剑势的暗器,是一块雕琢精致的小黄金,隔得远而看不清样子。   耳中尽是剑与带坠相格的清音,黑衣剑客越逼越近,葛长门的彩带攻势也越是凌厉,但是隔得越近,她的彩带威力越难施展,因此每一式几乎都是杀招,毫不留余地了。   突然间金光一闪,葛长门惨呼了一声,彩带攻势略为一顿,那黑衣人长剑由下往上一撩,缠住彩带,往后一拉,葛长门的轿子也被拉前了几寸。   原来那黑衣剑客故意引得葛长门全神贯注于彩带上,右手的剑法不停,脚下逼近葛长门,趁着葛长门慌乱地防他近身时,左手便射出暗器,暗器射进轿内,如果他的方位所料不差,已经刺瞎了葛长门的右眼。   这是十分卑鄙的手段,但是没有人看得清他的出手,包括灵木在内,都以为他的剑气伤了葛长门,她才会发出那声惨叫。   没错,葛长门的右眼已被射瞎,还来不及惊怖,便发现彩带被对方拉住,就连她的座轿都被拉前几寸,胜负已不必再言。轿内的葛长门不敢妄然拔针,连忙锁住自己任督要穴,以防针上有毒而毒性蔓延。   以她的临敌经验,也立刻明白对方无意杀她,否则,暗器能刺中她的眼睛,要刺穿她的印堂还有何难?   葛长门颤声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那黑衣人还是含糊地咳着,声音不但沙哑,还上气不接下气,道:“放人,你滚蛋。否则,嘿……”   葛长门没想到对方不但没有逼自己下轿,甚至肯放了自己,已心生退意,只好放弃取灵木的性命,道:“众人都退下!”   护在云若紫身边的女道们正要扛轿,那黑衣剑客身子一飘,几下剑光一闪,黑衣剑客又立在原地,好像根本没移动过一般。   而那几名女道才同声惊呼,她们的双手俱已被剑刃挑断手筋,鲜血淋漓。   葛长门惊道:“你……”   黑衣剑客哑着声道:“放她。”   陆寄风与灵木这才明白,这名黑衣剑客也是冲着云若紫来的。   葛长门心中惊恐,若是无法带回云若紫,圣尊怪罪下来,自己也不知能否活命,这样一想,非得硬着头皮再打一场,以图侥幸不可了。   葛长门吸了口气,道:“恕难从命!”   那黑衣人阴沉地笑了一声,虽只是一声极低的冷笑,就连陆寄风都感毛骨悚然。   毫无预兆地,那黑衣人一掌便轰然击出!   葛长门的座轿爆裂,顿时天际整个暗了下来,最后一线夕阳余晖消尽,众人都见到在裂散的座轿锦垫中的,只有一个白色的手掌大小的布偶,布偶两手还牵着两条朱红彩带,而以黑笔画出的五官上,右眼插着一根小小银针,在黑暗中发出蓝惨惨的光辉。   陆寄风惊讶得张大了嘴,那布偶的面孔竟动了起来,惨叫道:   “你……你毁我功体,你毁了我两百年的功体!”   黑笔画出的五官十分简略粗糙,哀叫着的神情,更是令人看了不寒而栗。陆寄风想不到武功高强的冷后葛长门,竟是这副模样,只觉头皮发麻。   黑衣人含糊地冷笑道:“真要毁你功体,只是如此而已吗?”   布偶哀绝地长啸一声,纵身一跃,飞出数十尺,一眨眼便消失在黑夜的尽头。众女道们除了动不了的之外,还能跑的也全一下子便四散逃窜。   那黑衣人理也不理陆寄风,步向轿子,伸手要去抱起云若紫。云若紫却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突然间头一矮,往他胁下钻过,奔到陆寄风身边,抓紧了他。   灵木原本的毒伤,在与葛长门大斗一番之后,更显沉重,一直倒在地上,时昏时醒,见到云若紫就在身边,奋力一振,竟一掌向云若紫的心口拍去!   那黑衣人出手虽比灵木慢,却后发先至,一掌击向灵木的额头。   轻微的一声头骨碎裂声,灵木登时双眼突出,血丝慢慢地自眼珠子旁滑了下来,手也软垂了下去。   陆寄风叫道:“道长!”   灵木虽未断气,但已经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这名黑衣人举手便杀了灵木道长,陆寄风呆若木鸡,只知和云若紫两人紧紧握着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黑衣人正举起手要将陆寄风也杀了,云若紫忙叫道:“别杀他!”   黑衣人低沉地说道:“他不杀你?”   云若紫拼命摇着头,道:“他不杀我,他死了,我也不活!”   黑衣人这才放下手,道:“你跟我来。”   云若紫反而退了一步,躲在陆寄风身后,害怕地望着那黑衣人。陆寄风颇觉奇怪,在阆台观里颐指气使的云若紫,又变成那娇怯怯的无依女孩,可是,不只云若紫怕这名黑衣人,就连陆寄风都对他有股莫名的恐惧。也许是他杀了灵木道长,也许是他形貌诡异,总之陆寄风便是觉得此人可怕。   黑衣人立着想了一会儿,突然电光一闪,已在云若紫和陆寄风身上点住了穴道。   两童大惊,不知他要做什么,那黑衣人竟飘然远去,眨眼便不见人影,只留下两童在这旷野之中。   两童惊惑不已,张望着周围,只有一地的血迹尸首,动弹不得的女道士,和那已经快死的灵木道长。   云若紫望着陆寄风,哽咽着问道:“寄风哥哥,你为何要走?”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云若紫道:“我知道,是灵木抓了你走,不是你要走的。”   陆寄风摇头道:“也不是道长抓我,不是的。”   云若紫不解地看着他,道:“难道你要和他们一起杀我吗?”   “不,我不想杀你。”陆寄风心情万分复杂,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总之,我不喜欢你叫人杀人的样子。”   云若紫道:“若是他们要杀我,我也不能先杀他们吗?”   “这……”陆寄风也无话可答,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阆台观里的人听你的话?你以前见过她们?”   云若紫摇了摇头,“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可是我也不知怎么,就好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我知道她们都很怕我,我要怎样都可以。”   “那……方才那个黑衣人呢?”   云若紫眼中流露出恐惧,道:“我很怕他。”   陆寄风道:“我也是。”   两人总算又心意相通了,都不禁放下了心。   但是,那黑衣人将他们点在此地,又是何意?两个小孩胡乱猜了一会,都猜不出他的用意。其实他们也只是被遗弃在这荒郊,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随便说些话以驱散恐惧罢了。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远方地面震动,车马喧腾,大队的车马朝此地行来。   马蹄杂沓,几匹骏马率先奔在前面,其中一名骑在白马之上的少年大声叫道:   “若紫!紫妹!你在哪里啊?”   陆寄风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尚未记起是谁,那几匹快马已奔到面前来,那少年一跃下马,虽然十分黑暗,陆寄风还是看清了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大,便是云拭松。   云若紫道:“哥哥,我在这儿!”   云拭松大喜,正要过来,一见陆寄风,便是一怔,“铛”的一声拔剑出鞘,喝道:“你是什么人?”   陆寄风笑道:“云公子,是我。”   云拭松呆了一下,他也感到声音很熟悉,不过这么黑暗,他也看不清楚陆寄风,一时之间有些儿发愣。   后面赶上来的几匹马上,人人都持着火把,火光乍盛。其中几名侍卫持着火把上前一照,云拭松这才看清他们两人,脸上欢颜再难掩饰,扑了过来抱住陆寄风,叫道:“陆寄风!我可真想你!哈哈哈……”   陆寄风没想到他这么欢喜,心头一热,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一人走上前来,陆寄风抬头一看见他,又紧张了起来,居然是那黑衣剑客。   黑衣剑客伸手在陆寄风和云若紫身上各自一点,解开穴道,便飘然又退至一旁,负手不语。   几匹马随后赶来,陆寄风见到人群衣着眼熟,才想起刚刚见到的大队人马,原来就是云家的队伍。本来陆寄风猜想他们此时应该走得更南方才是,或许是队伍中有刘义真和大批军士,因此耽误行程,比预定的行速要慢。   云萃下了马,见到云若紫和陆寄风都在一起,又惊又喜,道:“你们都平安无事,这……这可太好了。”   说完,便对那名黑衣剑客深深地一揖到地,道:“支离大侠,云某实不知如何感谢您的大恩……”   在云萃身边,众人环伺,态度恭敬,唯有那黑衣人独自立于一旁,他只轻抬了一下手要云萃起来,他残疾胁肩,却散发出一股傲然不群的气度。   云萃张望了一眼周遭,不是死就是伤,有点儿惊骇莫名。黑衣人指了指地上的灵木,道:“这人,杀?不杀?”   云萃没想到几乎不说话的黑衣剑客,会突然间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一下,自是无法回答。陆寄风却忙道:   “不,云老爷,这人不能杀啊!这位灵木道长……”   不料才说了这一句,人群之中便有一人叫道:“灵木师叔祖?是灵木师叔祖吗?”   冲出了两名中年人,俱是道士服色,他们赶至人前,一见到灵木的样子,不禁神色诧异,悲不自胜,其中一人脸色狠戾,抓住陆寄风,大声问道:“是什么人伤了灵木师叔祖?”   陆寄风被他抓得肩头生疼,说不出话来,那黑衣剑客冷冷说道:“是我。”   那两道立刻拔出剑来,对着黑衣剑客,喝道:“你为何伤我师叔祖?”   黑衣剑客冷然不语,陆寄风却忙道:“不,不是他伤的!灵木道长先中了葛长门的藏坤仙毒,又受了不少伤,最后才……才成了这样的。”   那两名道士脸色俱变,其中一人颤声问另一人道:“冷后葛长门?师兄,你听说葛长门来到此地了吗?”   较年长的道士道号复真,他摇了摇头,叹道:“除了她,邪教里还有谁伤得了师叔祖?”   另一名道士道号复本,说道:“只见灵木师叔祖,不知长师叔祖下落如何?”   陆寄风凄然道:“疾风道长他……仙逝了。”   复真、复本俱是一愣,显然根本不信,长剑一指黑衣剑客,道:“也是你杀的?”   那黑衣剑客负手不语,一副懒得理人的样子。二道向来被尊敬惯了,见一名形貌怪异的武林浪人眼神轻蔑,都更加有气。云萃连忙上前道:   “复真、复本二位道长,这几日支离大侠皆在老朽身边,当然不可能前去伤了贵师长,想必另有他人!”   趁众人说话之时,陆寄风附在云若紫耳边,低声道:“若紫,你答应我一件事。”   云若紫疑惑地看着他,道:“你要我答应你什么?”   “等一会儿,你爹若要我说这几日之事,我……有些不告诉他们大家,就咱们两人知道。好不好?”   云若紫点头,道:“就我们两人知道,勾勾手。”   陆寄风和她勾了勾指头,道:“谁说出去的,就是小猫咪,脏兮兮,没人理,饿肚皮!”   云若紫听得有趣,嘻嘻一笑,道:“我是小老虎,不是小猫咪!”   见云若紫和陆寄风叽叽喳喳地小声私语,云拭松靠上去道:“你们在说什么?”   云若紫笑道:“不告诉你!”   果如陆寄风所料,云萃道:“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怎会有伤亡,此间必有极大的误会,还是慢慢说清楚为是。”   陆寄风站上前,道:“云老爷,二位道长,这几日若紫饱受惊吓,幸而无恙,此间说来话长,晚辈若有遗忘不全之处,还请原谅。”   云萃道:“是,请说。”   陆寄风技巧地避去自己服过天婴、练过奇功,以及云若紫的妖气等事,将过程大略说了一遍。云萃心思细密,听出几处含糊,但他一听见封秋华之事,便心神动摇,激动不已,也顾不得细想。反倒是那两名道士脸色冷漠,对“封秋华”这三字似十分不屑。   复真、复本俱是通明宫第四代弟子,通明宫的辈分,依口诀而立了五十六代,复真与复本正是:“一阳之复,至理本诚。”之中的复字辈,在平阳观内修道,平阳观由炘阳君主持,炘阳君乃“天一子”烈火道长九徒之首,武功虽不是最优秀,但办事能力卓越,很能交朋友,通明宫要发展宫务,自然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炘阳君之徒韩退之,武功却很好,复真与复本就是他调教出的剑者。   这次长安首富云家南迁,又带了宋王刘裕的爱子刘义真,炘阳子得知,立刻派出武功高强的复真与复本帮忙护送云萃,也算是结交朋友和尽地主道义。   陆寄风说完之后,众人虽知有些误会,复真、复本还是对那名黑衣剑客怒目相对,复真道:“灵木师叔祖绝不会无缘无故要杀云小姐,支离骸,你趁人之危,把灵木师叔祖伤成这样,通明宫绝不善罢甘休!”   支离骸冷笑一声,不知为何,他一笑,陆寄风就感到可怖,尤其他感觉出支离骸这一声冷笑,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他知道自己有些部分隐瞒了吗?   支离骸步至二道面前,二道连忙剑尖向他,喝道:“现在便要动手吗?”   支离骸轻轻一拨,以手拨开两人的剑刃,道:“我伤的,我治。”   说着,在灵木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起灵木的头,按在灵木的头维、下关、颊车等穴上,力透指尖,运起功法,以一手柔劲将破裂的头骨一一导回原位。   二道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只见灵木脸部整个肿成黑色,十分可怕,半闭的眼睛里眼球突出,七孔不断流出黑血,一股白烟隐隐自百会冒出。   足有一盏茶时分,支离骸才轻轻放下灵木的头,道:“以熊胆黑灵膏敷在头部,别动他,躺半年,头骨便可合起。至于仙毒和掌伤,嘿嘿,看司空无医不医得好。”   熊胆黑灵膏乃是通明宫的骨伤妙药,十分珍贵,此人竟然知道,复真、复本都有些意外,而他话里隐隐有看不起司空无的意思,令复真与复本甚是恚恨,但是光看他的柔劲,二道也心知根基差他太多,不会是他的对手,只有强忍愤怒。   复真对云萃道:“云老爷南行,小道本应随往,但是敝门出了这样的大事,必得先护送师叔祖回去调养,请恕未终之罪。”   云萃忙道:“道长说哪里话来,贵师长有难,自应先解。”立刻命人将安稳的担架送至面前,又派了十名家丁壮汉,小心翼翼地扶上担架,要他们一路扛送灵木,随复真与复本回去。   复真感动万分,道:“陆兄弟说还有不少人耽在阆台观,不知云老爷是否同往,看看情况?”   云萃一心要至阆台观看封秋华是否还活着,早就是一万个想赶去了,却有些犹豫,叹道:“待我请示桂阳公。”   云拭松嘴唇一撇,硬生生忍住了心里的话。   自从被逼着护送刘义真之后,行程变慢了不说,还事事得先请示他,刘义真乃朝廷大员,云萃只不过是个百姓,君臣尊卑之分必得遵守。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几辆大车行上前来,云萃恭恭敬敬地上前去,跪在其中一辆大车之前说了些话,不久便叩头谢恩,毕恭毕敬地退了下来。   直到众人面前,才道:“咱们往阆台观去吧!”   说着,亲自抱起云若紫,命人牵来骏马,由其中一名卫士与陆寄风共乘,在前方领着众人,往阆台观而去。   第十五章 遥遥至西荆   阆台观内已空荡寂然,葛长门的手下们全都不知撤退到何方。复真与复本在观外找到疾风道长的尸体,俱是伤心不已。云萃的家丁们入内搜查,很快便在后堂的禅室里找到陆喜,以及端坐的封秋华。   云萃一听家丁的禀报,连忙赶至禅室,只见封秋华端正地打坐着,伤痕累累,憔悴得可怕,云萃一见,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扑通跪倒,唤道:“大哥!小弟害苦了你。”   陆喜道:“云老爷,这位封爷只剩心口暖着,连呼吸都慢啦,不知是什么情形。”   云萃想到他是为了保护云若紫,才变成这样,更是泪流满面,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略为收泪,转身对复真、复本道:   “二位道长,封大哥的情况,祖师爷真人可救得?”   二道见云萃哭得如此伤心,也有些不忍,复本道:   “云老爷,封秋华已被逐出师门,就算祖师爷救得,也绝对不会出手的。”   云萃泣道:“兄长虽触犯道戒,但他舍身全义,纵有千万罪过,也不能赎其一么?”   复本道:“这……云老爷请宽心,小道回宫之后,必定请示师父,全力说项。”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玉瓶,双手递给云萃,道:“这是熊胆黑灵膏,若能有助封秋华之伤,便请云老爷收下吧!”   云萃感激地接过,道:“那么贵门灵木道长……”   复真道:“小道身上还有些黑灵膏,应够支撑到平阳观。云老爷,贫道得护送二位师叔祖回宫,告辞。”   云萃亲自送二道离去,陆寄风心事重重地想着自己对灵木的承诺,强自忍住了,始终没有开口对那两名道士说出自己的身分,怀里的灵木令牌格外坚硬地贴着他的心口。   云萃再度入内,悲恸地看了封秋华一眼,眼泪又落了几点。他长叹了一口气,拭去眼泪,才一手按在陆寄风肩上,慈言道:   “寄风,这也是机缘,你和若紫患难相逢,此后便留在云家吧!我待你绝不会次于拭松。”   陆寄风望着云萃,他心里千百个愿意和云萃同行,此后和若紫情同兄妹,朝夕相处。然而他却知道这绝对不行,拒绝的话锁在喉中,要说出来竟是如此困难。   见到陆寄风表情激动,欲言又止,云萃有些诧异,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陆寄风内心交战了一会儿,实不愿意隐瞒慈祥的云萃任何话语,终于道:“云伯伯,我有些话要说,不能给旁人听见。”   云萃也不多问,点了点头,握着陆寄风的手道:“咱们到别处去说。”   云萃领着陆寄风到了天井处,命侍卫们挡在前后通路,不让任何人靠近,才与陆寄风一同在柏树前的石墩并肩坐了下来,问道:   “你要说什么?”   陆寄风略一整理思绪,便将原本隐瞒的部分,完完全全说了出来,包括他的天婴之体,与灵木、疾风所说种种,还有自己学了灵宝真经、云若紫入了阆台观后的奇异言行,听得云萃怔然不已,万万没有想到陆寄风身上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遭遇。   陆寄风取出怀里的灵宝真经玉片,放在云萃面前,道:“我绝不会欺骗云伯伯,您看。”   云萃接过包着灵宝真经的物事,慢慢地展开那方薄薄的织物,越展开就越是惊异,吸了好几口气,才道:“这……这莫非是火浣布?”   陆寄风道:“对,那声音是这样说的,什么火浣布?”   云萃惊叹着反复欣赏了半天,道:“传说秦汉之际,昆仑仙山之外出此异宝,火浣布轻逾鸿羽,水火刀枪不伤,想不到真的有这样的东西。那片灵宝真经虽是美玉,却还是有价之物,这片火浣布可是无价之宝!你好好收了起来。”   陆寄风道:“我要这东西没什么用。”   云萃道:“收好吧,记得千万不要对旁人说你有这宝物,免得惹来灾祸。”   陆寄风苦笑道:“灾祸?我已经死不了了,还怕什么灾祸?”   云萃却不太相信这点,陆寄风一推佩剑,以手指在剑上一划,鲜血迸流,云萃吃了一惊,正要阻止,陆寄风已擦去血迹,将手指放在云萃面前。   云萃亲眼见到他的小伤迅速愈合,瞪大了眼睛,看看陆寄风漠然的神色,又看了看他的手,半句话也讲不出来了。   陆寄风道:“云伯伯,我没有随那两名道长上通明宫,可是……灵木道长没死,若他醒来,还是会寻我,我若是留在你家,万一……被通明宫抓走了,将来可就要害死若紫了……”   云萃怔怔问道:“那你打算如何?”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道,或许逃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便平平静静地过下去。”   云萃一怔,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说出如此凄苦的话来,登时怜惜之心大起,更不肯听凭他流落,喃喃道:“这怎么成?必定还有法子,让我慢慢想……”   云萃搓着手,眉宇紧皱,踱着方步。陆寄风见了,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自从他父母双亡之后,便没有一个长辈这样关怀过他,这样为了他而焦急。   一阵低沉含糊的声音,自两人上方响起:“随我而去,不就解决了?”   云萃和陆寄风举头一望,黑影跃了下来,赫然是支离骸。   云萃惊道:“支离大侠……”   话还没说完,支离骸已一抓陆寄风,纵身便跃上天井,云萃惊呼道:   “支离大侠,此事还容细商……”   支离骸不加理会,一揽住陆寄风的腰,抱着他轻轻跃下地面,便奔了出去。几名听见云萃叫声的卫士高手们连忙赶了过来,被迎面的支离骸伸手一挥,有的被点中,有的被击退,支离骸速度不减地往前直奔,很快地奔出了数十里,将后面的呼喊惊叫都甩得远远,完全听不见了。   陆寄风惊慌万分,可是不知为什么,全身手脚竟酸软难当,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不知是被他点住了什么穴。陆寄风乱中求静,想道:   “这个叫做支离骸的人,是不是把我和云伯伯说的话都听见了?唉呦,这可不妙!若他抓我的目的,也是因为天婴,那就糟了!”   支离骸脚下不停地狂奔,陆寄风虽然被他夹在胁下无法动弹说话,却也被狂风吹得困倦,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他隐约知道支离骸还带着自己在赶路,速度半点也没有慢下来。等陆寄风醒来时,还在奔走之中。   陆寄风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在这么快的奔驰中,只能抬眼看看天色,天空依然黑暗,半颗星也没有。   支离骸继续奔了不久,天色渐蓝,陆寄风才惊想道:“这人奔了一夜,没有停过,究竟已经到了何方?”   他抬眼找寻日出的方向,发觉支离骸是往北而去。一直奔到将近中午,两人到了一处小镇,支离骸才放下他,陆寄风被抱着狂奔了将近半天,一被放下来之后,双足酸软,倒在地上动弹不了,只觉心悸头晕,好不容易才调稳了呼吸。   支离骸将一块干粮丢到他手中,自己坐在道旁默默地等陆寄风吃完。陆寄风慢慢地啃着干粮,不住地觑眼打量他,暗想:“他不必吃东西吗?”   等陆寄风吃完了,支离骸才抓着他的手,态度自若地在小镇的街道上行走。他握住陆寄风的手时,指间按住了他腕上穴道,陆寄风每要开口说话,喉咙的肌肉便会抽紧,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连喘气都难。只有闭紧了嘴巴,才能好好地呼吸。陆寄风知道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便也不思逃跑,乖乖地被他拉着走。   支离骸买了些粮食衣物,交给陆寄风背着,这些衣服全都是给陆寄风穿的,衣裤鞋帽,无不俱全,陆寄风越是想越是怪,难道他真的要长久与此人生活在一起?   诸物购毕,两人一走出城,支离骸又抓起陆寄风,快步疾奔。   这一路走得比陆寄风想象得还要久,除了吃饭或略事休息之外,支离骸便一心一意地赶路,陆寄风几乎都是在他胁下睡着的,到后来已经习惯,他跑他的,陆寄风自己想自己的,两人在这漫漫长路上,竟然一句话也没说过。   这一路往北而行,地势渐高,沿途只见青松连绵,地上黑石布着点点苍苔,烟雾在树间徘徊笼罩,一片出尘之意。   支离骸总算放下陆寄风,也不抓他的手了,道:“来。”   便自己走在前面,径自往山上走去。陆寄风想了一想,既来之则安之,逃也逃不掉,不如跟着看看他有什么用意。   两人走了一段山路,古松高伟,松实清香布满空气之中,不时有松鼠溜窜而过,远方传来几声清唳,隐隐约约还有瀑布潺喧,幽静无比。陆寄风走得心旷神怡,毫不觉疲累,暗想:“若能在此地生活,倒是惬意得很。”   两人越走越入深山,地势渐渐崎岖难行,陆寄风咬着牙紧跟在后,支离骸也不怎么理他,只顾自己往前走。陆寄风回头看看来路,只看见身后一大片郁郁苍苍,枝繁叶茂,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好努力地跟着他,不敢拉开距离。   两人步至一处河水边,对岸是一片高耸的山壁,高入云端,壁上光秃秃地,有如被一把大刀削劈开来一般。   支离骸站在河边,等陆寄风气喘吁吁地赶上,才一把再抓住他,踏水点萍,两三下便跃过湍急的河面,一吸气,竟往山壁上奔去。   陆寄风吓出一身冷汗,紧闭着眼睛,不敢往下看,生怕这位高手一个中气不顺,无法排空御气地扶摇而上,反倒将两人都摔成肉酱。   但觉扑面冰风,两只脚不知何时已落在地上,身子一软,差点便站身不住。   陆寄风睁眼一看,眼前竟是一片广大的平台,周围树木扶疏,错落有致。在平台前方,高门伟轩,楼阁错落,白墙黑瓦,虽然朴素,却气势宏伟。而转身往后看,只见烟云渺渺,千山万壑尽在脚下,不时有一两只雪白大鹰长唳着,划破云空,在云层上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   陆寄风张大了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里若非天庭,就是仙乡。但是天庭怎有这样的冷清?仙乡又怎会如此地孤绝?   支离骸见陆寄风发怔的样子,倒是说了话:   “此处,无人寻得着你。”   陆寄风转头望向他,他也正低头斜睨着陆寄风,便往内走去。   这样高耸的地方,自是不必围墙以划分地界了,他拉着陆寄风的手往内走,两扇黑色铁铸大门咿呀开启,立在两人面前的是个老妇。   陆寄风又是一怔,这妇人垂垂老矣,比一般女子更为高大,一头黄发束在脑后,五官长得十分突出,脸上皮肤一点人色都没有,惨白如纸,松垮垮地垂挂着,眼睛很大,但眼珠子颜色浅淡,隐有碧玉之翠意,便显得有些可怕。   支离骸对那老妇叽哩呱啦地说了几句陆寄风听不懂的话,便负手往内走,陆寄风正要跟上,已被老妇一把抓住,往另一个方向拉去。她一伸出手抓陆寄风,陆寄风才看清她手臂上都是绒绒汗毛,简直像个大汉。   陆寄风惊道:“你,你做什么?”   那老妇充耳不闻,将陆寄风抓到一间石室,石室自壁上一角伸出一根翠竹,竹孔中不停地流出清水,流入下方的一个大水槽中。那老妇动作灵便地便去剥陆寄风身上的衣服,陆寄风虽欲反抗,却被老妇轻易闪过,两三下便把陆寄风脱个精光,丢入水槽中。   陆寄风有些气恼,还是乖乖让老妇替他洗个干净,换上衣裳。沐浴更衣后,风霜尽去,破烂的衣服也换上普通青衫,陆寄风神气清隽,俨然是个飘雅英俊的中原少年。   老妇人点起烛火,领着陆寄风往内走去,绕过一座小园,曲曲折折地,终于来到一幢小屋前,进入门中,老妇便自行退下。   陆寄风四下张望,干净的屋子内陈设简单,几案及书架上却有着不少简册竹卷。   正前方的粉壁上,挂着一大幅天象图,榻上的两边各立着一座比人还高的铜鹤灯架,灯光金灿,照得一对铜鹤栩栩欲飞。有一人背对着他,盘膝而坐,正在缣帛上写字。   那背影古怪,自然是支离骸了。支离骸连头也没有抬,淡然道:“过来。”   陆寄风脱屐上榻,透过支离骸的肩头望去,他写的字体挺拔潇洒,却有点儿眼熟,陆寄风定下神来,顺着笔迹一字一字地看下去,居然便是灵宝真经的内容。   陆寄风的呼吸略一有变,支离骸便知他的想法,放下了笔,顺手将面罩再套上,才道:“坐下。”   陆寄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难道……弘农郊外,就是前辈……?”   支离骸点了点头,“你的进境很快,我很惊讶。”   陆寄风不安地看着他,一会儿才道:“您为何总是蒙着脸?”   支离骸道:“你怕么?”   陆寄风不语,支离骸道:“我的身体畸形,容貌古怪,你见了更要怕的。”   陆寄风鼓起勇气道:“我不怕丑怪之人,我只怕心思邪恶的人。”   支离骸的声音里微有笑意,“你又见过多少真正的心思邪恶之人了?”   陆寄风无话可答,支离骸淡然道:“你这孩子,其实心思也挺复杂深沉。你明明想问我,为何要设计你学灵宝真经,还趁你离形化体时,操控了你的本尊打伤灵木?又为何要假装替云萃救女,其实目的是抓你,可是你一句也不问,就是想试探我的目的,看我是善是恶,我说得对不对?”   陆寄风的想法被他说得一清二楚,不禁愣在一旁,无言以对。   不料支离骸接着道:“我剑仙门,正要你这样的传人。”   “剑仙门?”   支离骸放下笔,取灯起身,道:“你随我来。”   只见他推开一面墙壁,后方俨然是条走道,走道只容一人行走,两边的石壁及地面倒是十分平整,顺着通道蜿蜒而下,尽头豁然开朗,是一间宽广的密室,此处透出一股奇异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支离骸手一举,点起最靠近自己的壁上油灯,霎时一整排灯火竟迅速地自右而左,一盏一盏地亮起,瞬间便照得满室光明。   密室内空空荡荡,中央只有一座可容两个大汉平躺的白色石台高有四尺,整座台上斑斑点点地散布着一些暗褐色的污渍,在石台下方则有一道凹沟,延伸出去。   除此之外,室内四面灰暗的墙上大多刻满了字与图,似乎都是武功图谱。但是,并没有刻满所有的石壁。   陆寄风东张西望,支离骸道:   “这是剑仙门的中心点,解功室。”   向来只听过传功,解功是何意,陆寄风就听不懂了。   支离骸道:“本门一代只传一人,你便是第八代弟子兼掌门。本门存在的第一个首要目的就是:杀司空无!”   陆寄风惊愕地看着他,冲口便问:“为什么?”   支离骸笑了一声,“要杀一个人,还有为什么吗?自然是仇,是恨。”   “可是我与他无冤无仇……”   “若是他杀你师父,是否就有冤有仇了?”   “可是……他并没有杀我师父啊!”   “你的师父是我,将来我死在他手中,他就是你的杀师仇人。”   陆寄风更是莫名其妙,道:“我没说要拜你为师。”   支离骸冷冷地说道:“你不拜我为师,我就把你交给通明宫,你去拜司空无为师好了。”   陆寄风更是不懂,道:“你既然要杀司空无,又为何要让我去拜他为师,帮他除去对手?”   “因为舞玄姬是本门第二个要杀的人。”   陆寄风一怔,支离骸道:“你绝对逃不过司空无这个世界第一无耻卑鄙之徒的手心。所以,若是你拒绝拜我为师,我就让你成为司空无的利器,将来你非杀舞玄姬和云若紫不可。”   陆寄风闻言不禁皱眉,这个人的手段也算卑鄙了,他心里已一万个不想拜他为师,道:“你这么高强,也未必会死在司空无手上。”   支离骸淡淡说道:“我如今的样子,便是拜他之赐。”   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你跟他打过了?”   “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胜他。”   “你明知如此,为何要与他决斗?你与他有仇吗?”   支离骸道:“有,他杀了我师父。”   陆寄风道:“他为何要杀你师父?”   “因为我师父去杀他,技不如人,被他杀了。”   “你师父又为何要去杀他?”   “报仇,杀师之仇。”   陆寄风还要问,一开口便知不必再问,想必又是一样的问题、一样的答案,只好改问:“第一个与司空无结仇的,为何会结成死仇?”   支离骸道:“剑仙门的祖师爷,叫做司空有。”   陆寄风一听,便知这个名号是故意取与司空无相反之意;而他直呼祖师爷的名号,一点都不避讳,更是蔑视礼节,透出一股桀骜的邪气,已隐约令陆寄风察觉这个“剑仙门”可能不是正当的门派。   “他原本与司空无是莫逆之交,两人剑术相当,惺惺相惜,结为剑契,立誓创下千古未有之剑境。他们两人合作创写了不少绝世的剑法,放眼天下,无任何一人在他们眼中了。”   “可是,有一天司空无竟杳然而去,不知所踪。”   “司空有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司空无,原来司空无独自跑到天山的绝岭,在一片冰雪连天中修道。司空有质问他:『你为何不留片语,离我而去?』司空无说:『我想通了,剑只是死物,万物都是尘埃,唯有灵长不灭。我决定在此修道,了悟生命。』司空有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俩的剑法天下无敌,已入于道,还要修什么道?』司空无叹道:『执著于剑,怎能谈得上入道呢?』司空有听出了点意思,便说:『那么我与你在此同修,你我总是一起的,如今你比我先一步悟了些东西,便引领着我吧!』。”   陆寄风听到此,不由得点点头,不管是不是学武之人,能自承不如别人,就已是极高的境界,更何况是向来不分伯仲的对手。   支离骸道:“没想到司空无说:『你走吧,我不但断了剑念,也断了俗念,你在此只会扰我清修。』司空有的心都寒了,叫道:『你这是在赶我走?』司空无没有理会他,司空有气愤地奔下天山,到民间大开杀戒……”   陆寄风惊道:“什么?”   支离骸道:“司空有不是乱杀无辜,而是专找剑客,他七天之内,狂杀了九百多名用剑者,终于停下了手,望着一滴鲜血也没沾上的宝剑,心痛、孤寂欲绝,他与司空无两人这么多年来,心无旁骛地竭尽思虑,钻研砥砺,没想过天下无敌之后,会有落单的一天。天下没有人可以挡他一剑,更没有人足以成为他的好友,或是敌人。是司空无害他登上天下无敌之境,他痛恨司空无这个卑鄙小人,难道没有道理?”   陆寄风无言以对,却也不便说什么,暗自觉得司空有的观念未免太过偏激,既然他恨司空无害自己天下无敌,为何不直接去找司空无决斗?   支离骸却已经说道:“司空有杀尽剑道高手之后,确信世上只剩下司空无是他的对手,便重登天山,要与司空无决斗。不料司空无已经离开了。”   “司空有不死心,到处去找司空无,也到处开杀,任何与剑有关的武者或是门派,几乎要被他挑尽,当时的人称他为『剑魔』,哼,真是世俗之见!司空有祖师爷的剑法天下无双,杀了比自己弱的不成材剑客,正是执行剑道,去芜存菁,应称为『剑仙』才是。”   陆寄风却暗暗想道:“司空有所为,果然是魔道之行,这儿真是该称为『剑魔门』。”   支离骸道:“当时中原剑者几乎已被杀尽,司空无还是龟缩不出,司空有杀到西域,西域大秦的剑法与中原不同,他揣摩了几年,没多久也揣摩尽了,融入他原来的剑法中,连西域剑客都不是他的对手。有一天,司空无竟出现在他面前。”   陆寄风想道:“早该出现,杀了这个妖怪啦!”   这么一想,他自己又觉得可笑,自己或许便要成为“剑魔门”(或者剑仙门)的弟子,却这样处处希望本门祖师爷多吃点亏、多受点教训,当真不肖之至。   “司空无老贼出现在司空有面前,叹了口气,说道:『贤妹,你还不罢手吗?』……”   陆寄风心头打了个突,道:“贤……贤妹?”   支离骸冷冷地瞄了他一眼,“谁规定祖师爷不可以是女的?”   陆寄风只好再听下去,支离骸道:“司空有说:『我就等着你出现!咱们一较高下!』司空无问道:『你的目的,就是胜过我?』司空有说:『对!』司空无说:『那么我自承不如你,你胜了,此后别再滥杀无辜了,再见。』司空有更是愤怒,司空无这老贼竟如此狡猾,想这样便打混了过去,实在卑劣之尤!”   陆寄风更是不服,想道:“人家不争不求,自愿认输,可是极大的度量!”   “司空无正要离去,司空有挡在他面前,道:『输了有输了的规矩!』司空无问:『什么规矩?』司空有冷笑着说:『我剑下不留活口,你既然输了,就该在我面前自刎。不过,看在你立刻认输的分上,我饶你不死,只要你自断双足!』司空无皱眉道:『你当真要这样逼我?』司空有望着他,说道:『你脚断了,就不会到处乱跑啦!今后我会照顾你,照顾得比从前还要温顺细心。咱们像从前一样,你说什么,我绝不违背。』司空无沉默了半晌,才道:『便是这样,当初我才要走。』司空有一怔,说道:『我不懂。』司空无道:『若舍了你,我便能轻易舍了这世俗。你在我身边,我是断不了俗念的。』司空有急道:『那就不要断了俗念,俗念有什么不好?』司空无道:『你不懂,此后莫再相见了。』司空有一剑刺出,挡在他面前道:『哼!两只脚给我留下!』……”   陆寄风听到此处,忍不住觉得这位祖师爷作风蛮横,逼人太甚,难怪司空无要逃离她身边,想必外貌也十分可怕。   “……司空无回身与祖师爷战了起来,随手取了路边的细枝为剑,从前他们两人剑术不分轩轾,这十年一别,司空有的剑术进步了,可是没想到……没想到司空无的进步更大,简直是鬼神之境,一根细细的树枝,打得祖师爷司空有难以招架,司空有骂道:『无耻!你原来是自己偷偷躲起来修剑,说什么悟道!』司空无手中剑招不停,徐徐道:『剑即是道,剑亦非道,我弃了剑念之后,已有七年未曾用剑,你若懂了这层道理,进步也会很快的。』司空有道:『你胡说什么!我日日苦练剑法,连睡着时都握着剑,你怎么可能七年没碰过剑?』司空无也不再回答,轻易便打败了司空有。”   陆寄风听得紧张,不知道司空无会怎样对付这个恶女?   “司空有虽败,这却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被打败,心里十分欢喜……”   陆寄风怎么也不懂败了反而欢喜的道理,支离骸续道:“司空无将枝尖抵着司空有的颈前,道:『你败了。』司空有嫣然一笑,嗔道:『哼,你自己认了输,又反悔,咱们算各败一场!』司空无微微一笑,道:『胜败都随你决定吧,输了有输的规矩,我的规矩便是要你不许再滥杀无辜。』司空有冷笑道:『你不守我的规矩,我干什么守你的规矩?』司空无这老贼怔了一怔,柔声道:『你……唉!我实不愿取你性命,贤妹,你答应了我,好否?』司空有哭了出来,道:『你别求我!我恨你这样求我!我偏要滥杀无辜,以后我不但只杀剑客,我连刀客都杀,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杀!』司空无脸上青气一闪,旋即压抑了下去,道:『你要怎样才肯不杀人,说吧!』司空有擦了眼泪,恶狠狠地说道:『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说了你自断双足,我就不滥杀无辜!』司空无默默不语,突然间手中细枝往自己双足一划,两只脚的脚筋都被真气划断了……”   陆寄风“啊”的一声,不敢相信。   支离骸语气一直十分冷淡,说道:“司空有愣了一下,正要抓住司空无,不料司空无身子一飘,便远离了十几丈,朗声道:『勿忘信诺!』司空有怔怔地看着绝尘而去的影子,原来他不但剑法高强了,连轻功都变得如此之好,自己是绝对困不住他的。”   陆寄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么司……祖师爷没有再滥杀无辜了吧?”   支离骸阴沉地一笑,道:“司空有答应不杀无辜,但若是有辜呢?”   “这……”   “这种信诺,根本就是放屁!大可不守。但是祖师爷司空有光明正大,说了便算,不像司空无那么狡猾,她便在此地建了这座剑仙门,专找才貌绝顶的年轻男子,传授剑法。加入本门,本门弟子除了一定要容姿端雅,更要天资过人,最重要的,是多情且醉心技艺。”   陆寄风更感到好奇,要求弟子天资过人,自属本然,但为何重视容貌?至于“多情、醉心技艺”,更是开千古之奇谈,古人有谓“玩物丧志”,尤其习武之人最看不起弟子们学习无用的技艺,此门却处处颠而倒之。   “司空有收了六名弟子,大弟子容玉皋,二弟子冷袖,三弟子秦嵩子,四弟子劲节君,五弟子刘瑛,六弟子朱长沙。本门就是朱长沙所创。”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剑仙门并非司空有所创,而她的弟子为何创立剑仙门,想必另有原因。   支离骸道:“司空有一面授徒,一面领悟与司空无的那一战,果然如司空无所言,她悟出『无剑是剑』的道理,剑术突飞猛进。当时大弟子容玉皋尽得她的真传,奉了师命去与司空无挑战。此时司空无已经是天下仰望的道门真人,汉帝还封他『通明真人』的道号,赐他灵虚山。自古以来让皇帝裂土封号之人,只有他一个。汉室气数尽了,群雄并起,纷纷乱世没有人敢占夺灵虚山,灵虚山也不问俗事,没有人知道山里的情形,只知道有位仙人般的通明真人司空无。”   “可是谁知道这个通明真人,也不过器小之辈。容玉皋取出祖师爷司空有的信物,才得以上山,当司空无见到司空有的弟子,是这么一个风度翩翩的美貌公子,当场便心头火起,不但打死了容玉皋,还把他打成骨骼畸异的怪人,尸体送上剑仙门示威。”   “祖师爷司空有问二弟子冷袖:『你怕不怕变成师兄这样子?』冷袖说:『为师父杀人,万死不惧。』司空有便剖开容玉皋的尸体,研究司空无的掌法……”说着,支离骸伸手指了指正前方的石台,道:“你记着,我死了之后,你也要把我的尸体放在此地,剖开来研究,并且把领悟出的掌法或武功刻在壁上,让你的弟子学全,本门绝不藏私,且学之于敌,如此才能一代比一代更强。”   陆寄风方才明白中央的大石台的作用,竟是解剖历代先师用的,所谓“解功”的用意在此。陆寄风顿觉毛骨悚然,而此地长年不散的血腥味,更不必说是来自何因了。   陆寄风问道:“然后呢?”   支离骸道:“过了几年,她的弟子们无一例外,都被司空无打成其丑无比的怪人而死,只剩最小的弟子朱长沙。司空有对朱长沙说:『我就要死了,你千万得执行我的心愿,杀死司空无。』朱长沙长跪领命,司空有便投下绝崖,从此消失世间。”   说到此地,支离骸略一停顿,微仰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再开了口说道:   “朱长沙失魂落魄,为师父悼念了五年,苦练着剑法,若有懈怠,想起司空有生前的容姿,便再度振作心神,努力地进修,二十年后去找司空无挑战,结果,依然败死。第三代起,便为了报第二代的杀师之仇而苦练。”   陆寄风道:“你们老是打不过他,这样有何意义?”   支离骸道:“总有一天会打得过他的。我为了练剑,耽误了找传人,我的武功比历代师父都高,很有把握地与司空无决斗,却也被打成这样,所幸没有死。可见本门确是一代强于一代,所吃亏者只在于寿命不够长。我们凡夫俗子寿命有限,每收一个弟子,就得由基础教起,十几年才能成为高手。司空无修道几百年,不断精进,两者进步的速度,怎能相比?我们能有今日成就,已经了不起啦!”   和一个不会死的对手对抗,陆寄风总算体会出支离骸的自负。自己服过天婴,已很不容易死,难道真的可以成为与司空无并驾齐驱的高手吗?   陆寄风小心地说道:“可是司空无门徒众多,我们却只有一个,不是势力差太远了吗?”   支离骸冷笑道:“没用的猪狗之辈,再多亦只是狮虎的粮食罢了!”   “他的弟子也有武功很高强的!”   支离骸道:“司空无的弟子们,只能学到他的三流功夫!”   “为什么?”   “因为,人只有在敌人面前,才会绝学尽展。本门是司空无最痛恨的对手,他对我们绝不手下留情,我们学的才是司空无真正的精华。”   一般来说,人人都是苦练本门的武功以杀敌,剑仙门却是学之于敌以杀敌,尽管方向相反,不过司空有与司空无原本就是一起修剑之人,也许一开始他们的武功就是一样的,那也没有什么本门不本门的差别。   支离骸道:“关于本门宗旨与起源,你还有什么问题?”   “有很多问题。”   支离骸微觉诧异地盯着他,陆寄风问道:“为什么本门又要杀舞玄姬?”   支离骸道:“等你有本事杀了司空无,再问这个问题。若不然,我死前也会告诉你。”   陆寄风笑问:“若是这两人都杀了,剑仙门是否就解散了?”   支离骸没有回答,一会儿才道:“还不会走,就想飞了?”   陆寄风一笑,道:“这就算了,我真要拜你为师不可吗?”   “你必得拜我为师。”支离骸肯定地说道,“因为你离开此地,就会落入司空无手中。”   “我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那你就去躲躲看,我会帮通明宫抓你。”   陆寄风愣了一愣,才苦笑道:“前辈,请恕晚生不敬,您这样逼我拜师,若有一天您老人家……嗯,不幸让司空无杀了,只怕晚生……嗯,那个,报仇的热情会有点儿不够……”   支离骸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既然您非要当我师父不可,总得再告诉我一事吧?”   “什么事?”   陆寄风望着他冰般的眼眸,道:“您的真实身分,究竟是谁?”   第十六章 起坐弄书琴   陆寄风此言一出,支离骸眼神微变,紧盯着他。   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与司空无既然打过,又是唯一一个没死在他掌下的剑仙门掌门,复真与复本二位道长听见你的名号,怎会丝毫不知?就算他们辈分太低,不知道好了,灵木道长是司空无的二弟子,见到你也没防备,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支离骸笑了起来,“哈哈哈……你心思如发,很好!”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支离骸道:“我被司空无打伤时,他们皆以为我死了,灵木当时绝想不到我会出现。我从前的名号太多人知晓,行走不便,因此才改为支离骸。我原本的名号,叫做眉间尺。”   “眉间尺?”   眉间尺的声音中听不出半点心情:“自从被司空无移骨错骸,眉间尺此人,算是死了……我此行下山,只为了寻觅传人。此后我不会再下剑仙崖半步,你要如何称我,都可以。”   眉间尺背对着他,道:“方才那间房子,就是你此后的居处,你随时可以进来参研解功壁上的功夫,有不懂的尽管问我,明晨我对你好好讲解灵宝真经。”   陆寄风忙道:“我还没答应……”   眉间尺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逼你无用,你何时心甘情愿,我何时收你为徒。”   短短数语中,已足音杳然,不知走得多远了。   陆寄风独自在此地,立着发了一会怔,信步踱至解功壁前,看着壁上的图文。   这片壁面果真是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所刻成的,种种不同的字迹都十分漂亮,有的飘逸,有的端整,有的浑厚,有如一整面书法名家的碑帖一般,赏心悦目。   这些字体配合着一旁的经脉图,或是简约的内脏示意图作出解释,有时会加入别的字体,对原先的解说加以批驳或是补充。   这些对先人的言论加以批评者,自然都是后辈,他们对本门先人的批评,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指其非,一针见血。   乍见如此反驳师承之风,原本有点瞠目结舌,但转念一想,却感到剑仙门如此风气很合道理,反而是通明宫那种对师承毕恭毕敬的态度,略嫌乡愿了些。陆寄风习于研读数理之书,讲的便是道理二字,伦理还在道理之后,剑仙门此点正合了他的脾胃。   陆寄风想道:“看来剑仙门是不讲什么尊卑大规矩的,难怪我处处顶撞眉间尺前辈,他也不以为忤。”   每一段落后方,都会刻上记载者的辈分名号,最新的刻字便是“第七代弟子眉间尺解录”。他的字体清瘦,翩然有飞升之势,就像个仙风道骨的名士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陆寄风专心地看着眉间尺所刻的这一段:   “六代掌门观其生亡于仇敌『裂变掌』,不肖弟子眉间尺裂尸谨录此掌行向……”后面一大段的经脉医方术语,陆寄风自然看不懂,胡乱想道:   “原来眉间尺的师父叫『观其生』,这是观卦的上九爻,象曰:『观其生,志未平也。』倒是吻合剑仙门的掌门下场,个个都是其志未平而死。”   一直浏览到最后,在壁角下端,有几个小字,刻得较浅,陆寄风好奇心起,取下壁上的手灯照去,低声念出这几行字:   “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陆寄风正想着这些句子是何意义,身后突然传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那声叹息虽轻,却带着深深的怅然,极为哀怨。   陆寄风连忙回头看,背后只有那巨大的石台,什么人也没有。陆寄风登时毛骨悚然,连忙背贴着冰冷的石壁,东张西望。   那阵叹息已经杳然不闻,冷清清的石室里空空荡荡,绝无处可以藏人,怎么可能会有那声叹息?   陆寄风不敢再独自待在此处,连忙持着灯快步奔了出去,好不容易奔出甬道,用力把石门推回原位,才躲到自己床榻上,包紧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渐渐不怕,想道:“刚刚的叹息声,会不会是在解功台上被裂尸的前代掌门的鬼魂发出来的?眉间尺前辈以前就躲起来传音教我练功夫,这八成是剑仙门的习惯,以后我若加入剑仙门,可不能这样吓人!”   不知胡思乱想了多久,才深深睡去。   次晨天方微亮,那名老妇便粗暴地把他摇醒,侍候着他洗脸用饭,带至另一处清雅的房舍,眉间尺已在此处,示意他坐下,什么废话也没多说,便开始传教他灵宝真经的真谛,解说至午,下午则教他入门的行气之法,及一套剑法,要他在七天之内练熟记会。   陆寄风虽比常人聪明数倍,这样的课程也算甚紧,陆寄风整天几乎没有余暇空闲,到了夜里,一沾枕就睡着了,睡眠里还满脑子剑诀与经脉走向。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陆寄风连翻翻房里其他简册的时间都没有,更不要说再度推开石壁,去解功室研究了。但陆寄风也知道:解功室里的记载,对他而言还太过深奥,以自己如今的程度,是不可能看懂的。索性不再去想解功室的事,专心地学剑练气。   几日下来,陆寄风渐知剑仙崖上除了他与眉间尺之外,还有那名老妇,两名仆役,以及一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两名仆役都既聋且哑,而且不识字,根本无法与他们谈话。   那名老妇虽会说话,但不通汉语,陆寄风试着对她说了些鲜卑话,她也听不懂。至于那名不知做什么的男子,陆寄风只见过他与眉间尺交谈一次,他对陆寄风根本不理睬,而且时常见不到他,不知消失在何处。   在此处也不知时光流逝,竟一眨眼便过了一个月,陆寄风已学了两套剑法,一肚子的口诀心法,若要依次修行,恐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   果如灵木道长所言,灵宝真经乃是深奥的内丹练法,可以将真气元神化一为三。所谓“无形为魂,有形为魄”,灵宝真经便能将所修成的元神寄在分凝而出的体魄中,达到一人三化之境。   不过若是根基不够,没有练成元神就修这套功夫,硬生生以真气三化,就是“离形化体”,虽能勉强练出一道体魄,行走出入自由,可是本尊若是被制,就无法回体,不是身体死去,就是成为无神无灵的活尸体,下场极为悲惨。   陆寄风知道这层缘由,不禁冷汗直冒,当初眉间尺传他灵宝真经,并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实在是不顾他的生死。   这几日传功以来,陆寄风迟迟不肯正式拜师,眉间尺也不逼迫。他是此地唯一能与陆寄风说话之人,可是除了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说什么,他都意兴冰冷,没三句就转到武功方面。不管陆寄风如何激怒眉间尺,或是以言语试探,眉间尺也都冷冷冰冰的,极为深沉,从不为他所激。   在此地既然只有一个话伴,又没别的事好干,陆寄风只好把目标锁定和眉间尺斗法,以免生活太过无趣。   陆寄风改变策略,不再积极学武功,爱练不练,反正自己也不急着成为绝世高手。   如此一来,眉间尺果然有些急了,见他进展慢了下来,试探性地问了陆寄风几次,陆寄风也不透半点退步的口风,让眉间尺什么都试探不出来,可谓深得本门“学之于敌以克敌”之精要。   眉间尺几经推敲,最后判断自己教得太快,陆寄风吸收不了,便放慢了速度,不再逼他逼得像刚开始那样紧。   陆寄风从此乐得闲暇。不过他还是不大敢再度进入解功室,宁愿四处闲步,看看剑仙崖的背后有什么风景。   陆寄风想道:“只有剑仙门传人可以进解功室学武功,我又没答应要加入剑仙门,还是别随便进去,冒犯了历代先师,那可不妙。”   虽是这样想,陆寄风也感到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眉间尺尽心传授武功,万一将来眉间尺被杀了,他不要求,以陆寄风的个性,也很可能去替他讨回公道。那时是否会和司空无结仇、和通明宫为敌,都是未知之事。   陆寄风索性不去想这些问题,让一切顺其自然。对于练武一事,倒是不怎么心急,何时可以成为高手,他完全不在乎。他的心底实在也不愿再下尘俗世间,不如就一生住在这人烟不到之处,徜徉山林,啸傲云海。   ※※※   一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恍惚感到有人进入自己房中,他这几个月来被眉间尺调教武功,内外功法都已有了可观的基础,一感到有人,便立刻惊醒。   陆寄风偷偷睁眼一看,那背影依旧一身黑衣,蒙住头脸,正是眉间尺,伸手取下壁上的一具焦尾琴。   陆寄风从未见过他除了练武之外,做别的事,就连写字也只看过一回,一看他取琴把玩,颇为好奇,更是小心地控制呼吸,让自己依然看似熟睡。   眉间尺细细看琴一会,便捧着琴飘然而出。陆寄风顽皮心起,听他身影急飘引动的风声远了,才急忙掀被而起,追了出去。   月光下,眉间尺的背影飘忽若鬼,一直奔入松林之中,陆寄风追入剑仙崖后方的这座树林,千重树影掩闭前路,已不见眉间尺。   待要寻找,陡闻琴音铮铮,自东方传了过来。   陆寄风循着琴声找去,走出松林,前方豁然开朗,是一片平地,尽头伸出一块大岩石,眉间尺坐在巨岩上拂琴。岩外万壑深山,云海翻腾,天边一月大如玉盘,霜白的光辉洒在岩上,照得岩上拂琴之人有如神仙。   陆寄风躲在松树后,聆听琴音。或许是临着千山万壑,声音被云烟水气所吸收,很难传得远,但觉琴声微哑,似断似续,带着无限的哀凉寂寞之意。   陆寄风被琴音牵动得心口微痛,闷气难以消散,又好像胸中被压着块垒,若不大声地长啸或是叹气,就喘不过气来。   琴声戛然而止,眉间尺悠悠长叹了一声,才道:“你还不出来么?”   自己果然躲不过他的明察,陆寄风笑笑地走了出来,道:“前辈,我不知你会弹琴。”   眉间尺淡然说道:“你忘了本门传人,个个要精通一艺?不是诗文,就是丹青,或者琴棋。”   “我对这些全没兴趣。”陆寄风道。   “是吗?你不爱琴?”眉间尺问道。   这么多日子以来,眉间尺从未与他说过这些话,陆寄风感到他今晚不同往常,眉间尺不等他回答,便低叹了一声,道:   “这焦尾琴是价值连城之物,你任凭它积尘不拂,可见真的不好此道。罢了,人各有志。”   陆寄风暗想:“你这么多日以来,也没提醒我要擦它啊!”口中只道:“你这么说,我以后日日把它擦干净就是。”   眉间尺微微一笑,道:“那也不必,平日里你只要以几旁的丝帚,轻轻为它拂去尘埃便行了。”   “几旁的丝帚?您是说白玉柄的那把小扫帚吗?”   眉间尺瞄了他一眼,道:“否则你以为那是做什么用的?”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难怪我想不透它是做什么的,说是笔又太粗,说是扫帚又太细。”   眉间尺道:“此琴十日得擦一遍,拭布与琴油,我放在屏风后的紫檀斗柜中,记得切勿沾水。”   陆寄风应了一声,道:“你说这具琴叫焦尾琴?”   眉间尺道:“这是俗称,正式的说法是『霹雳式』。”   “什么是霹雳式?”   眉间尺道:“琴的制作分为仲尼式、号钟式、子期式、列子式、凤舌式,连珠式、此君式等等,所谓霹雳式,典故最深。是指巨桐震余而为枯木,此枯桐生于千石上,有蛟龙伏于其窍,一夕突然天降霹雳,击裂枯桐,桐中蛟龙飞升太空,雷电引起的大火焚此桐木,火尽而桐仍在,仅焦其一端,取之而作琴,名为焦尾。像这样的焦尾琴,天下间只有三具。”   陆寄风奇道:“这是神话还是真的?”   眉间尺道:“不管神话还是真实,就以琴而言,最好的材料就是桐,又以暴于石上的枯桐为上品,若是经过极大的火烤过,那更是千古难觅的极品。”说着,他随手一拂,七弦泠泠,果然有股空灵悠邈之意,眉间尺道:“此琴吾题名为『万壑松风』,取其出尘之意也。如此良宵,若不取之一弄,人生还有何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他倒比较喜欢眉间尺如此表明好恶,而不是平常那样冷冷淡淡的,便道:“我刚才什么也没听清楚,你再弹一曲好不好?”   眉间尺“嗯”了一声,虽没说什么,但陆寄风听得出他十分高兴。   只见眉间尺手中拂弦擦滑,口中唱道:   “楚火秦灰兮,吴越楼台;汉家箫鼓兮,魏北山河。天荒地老兮,英雄消磨!龙争虎斗兮,又将奈何!不如归去!投吾簪;归去来,丹葩耀林,濯足自吟。”   陆寄风听得肺腑沉醉,击节合拍,直至曲终,才拍手笑道:“痛快!投簪濯足,忘弃尘世,才当得剑仙之致!”   眉间尺笑望着他,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出尘之想?你不恋花花世界?”   陆寄风道:“我父母双亡,就此一身,已习惯了。”   眉间尺道:“除了你父母,世上就没有想见之人吗?”   陆寄风一怔,登时想起云若紫。这几日里,他忙于习武,无暇多想,就算偶尔见到颈间的虎爪链,也逼自己不要想到云若紫。此时眉间尺一问,他的心口不知怎么,隐隐约约痛了起来。   眉间尺见他神情怪异,淡然一笑,道:“这几日里,你会了三套本门的剑法……”   一见他又提到武功,陆寄风马上愁眉苦脸:“前辈,能不能偶尔不提武功?”   眉间尺不理他,径自道:“……其中最基本的『游丝剑法』,你老是学得不大对头,便是没有用心之故。”   陆寄风道:“我把剑诀背得滚瓜烂熟,还不够用心吗?”   眉间尺道:“剑与琴,皆为有情之物,你只记剑诀而不知剑情,怎么算用心?”   陆寄风不服在心,想道:“是你叫我要严格记住法度,练剑时别胡思乱想的啊!”不过陆寄风也不反驳,问道:“什么是剑情?”当然他口中这么问,心里暗自决定改天自己练剑时,他再啰嗦自己不专心,便拿他今晚的说辞反驳他。   眉间尺道:“每套剑法,都有创写的原意,或者寓诛邪之心,或者寄黍离之悲……”   “什么是黍离之悲?”   “就是亡国之悲!”眉间尺道,“看你一副聪明相,怎么连诗经都没读过?”   “我向来不读诗赋骚辞的。”   眉间尺道:“是吗?”口气里十分失望,续道:“至于『游丝剑法』,是寄托欲断不断,若存若亡的相思之意。”   陆寄风皱眉道:“这……剑法是拿来杀人的,如何寄托相思之意?”   眉间尺大摇其头,道:“若剑法只是杀人,境界太低。你再说出这等俗不可耐之言,我就不认你为剑仙门传人,另给你辟个剑俗门!”   陆寄风想道:“向来是你求我入门,今日拿逐出师门来威胁我,我可不怕。”陆寄风笑道:“剑拿来杀人,就像笔拿来写字,有何不对?”   眉间尺道:“但是笔写的可以是账目,也可以是诗词;剑可以拿来杀人,也可以拿来舞剑招。这两者境界,不可道以里计。”   陆寄风虽隐约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却故意激他道:“可是若游丝剑法不拿来杀人,只是舞好看的,又有何用?”   眉间尺跺足长叹,道:“我剑仙门居然有你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活宝!劫数,真是劫数!”   他大叹陆寄风的朽木不可雕,陆寄风反而大乐,笑道:“是你求我入门的,怪得谁来?”   眉间尺道:“哼,一会儿你就要求我当你师父啦!”   眉间尺将琴递给他,道:“你捧好了,眼睛睁亮,看个清楚。”   陆寄风已见过他示范过无数次,本以为他会折枝作剑,不料眉间尺掌间蓄气,扬手一挥,一缕寒烟被这道真气拖曳飞来,竟在他双掌之间化作一线白霜,就像是一把无柄的剑刃。   陆寄风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他知道灵木道长可以发出气剑,不过气功发自于体内,收放自如并不奇怪,眉间尺却以云为剑,凝霜烟之物于不散,更是不可思议。   眉间尺衣袖一扬,云剑倏地刺出,身子一倾,有如将投下深渊般,正是剑诀第一句“危危乎,千屻溪”,接着左足一踏,长剑跟着在身子前方贴着自己的面孔由左至右划过,云烟断续,在他身边划出一道薄雾,登时陆寄风眼前,便有如见到一人凌空立于云烟之中,美妙异常。   眉间尺手中舞动云剑,吟道:“危危乎!千屻溪;我容憔悴,不敢临水!气如游丝,绵绵不绝……”   剑诀歌吟声中,他手中云剑时而凌厉万钧,时而随着真气而抽作细丝,恍惚无边,无法预测由何处发去,剑法的机变万千,比陆寄风原先所练更高出不知多少倍。   眉间尺手中的云剑飘洒,只在原地施展,脚步挪移而总是不离原地,就算没看见他的表情,也可以感觉出一股沉重之意。剑法越见沉滞,好像被这千丝万缕所缠,而难以施展,陡地往下一劈,端的是开石裂碑之威。   这一式正是剑法中的“排山倒海,中心若摧”。陆寄风听见眉间尺长叹一声,收势回剑,周围又被绵密的烟絮所缚,整个人形影恍惚,难以掌握动向,若是敌人此时欲攻,绝找不出破绽,这正是剑法里的“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整套剑法练毕,眉间尺衣袖一推,云剑散去,溘然而终,立在山崖边的身影,显出无边的寂寥之意。   陆寄风看得已是目眩神迷,这套游丝剑法就像在诉说一段相思不得之情,但式式余意不尽,似隐着无数的后着,令研习者更想一窥剑术之堂奥。   陆寄风长吁了口气,道:“原来游丝剑法这等美妙,简直像是仙子在舞云一般。”   眉间尺道:“本门既是剑仙门,就该处处有『仙』的样子。若是只求杀人,干脆叫剑霸门、剑豪门,岂不更威风?或许敌人一听就吓死了,更加省事。”   陆寄风道:“难怪世上少有人知道本门,世上能见仙者,也要机缘!”   眉间尺笑道:“你这句话说对了!”   两人相顾而笑,相处了这么久以来,陆寄风此时终于感到与他言语投契,有如知己,忍不住道:“若是你平时像现在这样,我老早拜你为师啦!”   眉间尺微笑道:“加入我剑仙门,已是你的福气,你还对师父挑三拣四?这弟子也做得太有架势了。”   陆寄风道:“前辈……”   “还叫前辈?”   陆寄风不好意思地一笑,改口叫了声“师父”,问道:“你为何平时总是冷冷淡淡?”   眉间尺望着云海,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晓不晓得有一种病?”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   “这种病呢,会让人日里和夜里成为截然不同之人。”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我不知道有这种病。”   眉间尺道:“我日里是天下第一混账,夜里便是世界第一好人。”   陆寄风道:“是吗?”又觉得眉间尺定是在与他玩笑,口气里已是不信的成分居多。   眉间尺突然语气一变,十分严肃地说道:“徒儿,你千万记得两件事。第一,不许白日里说到任何夜里之事,否则我便将你逐下剑仙崖,顺便叫通明宫的人来带走你!”   陆寄风道:“你老是拿这事要胁我,和白日里哪里有差别?哼!”   眉间尺微笑道:“世界第一好人,偶尔也得卑鄙一下。”   陆寄风道:“是了,我记住了。”   眉间尺道:“这可不是与你说笑,你得慎重谨记!”   他口气从未如此严厉,陆寄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眉间尺道:“每日得以丝帚轻拂一遍我这具『万壑松风』上的尘埃,忘了一次,我记着一次!”   说完,身影一纵,往云海间跃去,陆寄风惊呼了一声,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陆寄风抱着那具焦尾琴,怔怔地看着杳无人烟的云海,喃喃道:“你记着一次又怎样?记着一百次又怎样?话怎么不说完就走了?”   次日,陆寄风依平时惯例,到眉间尺面前练功学剑,几次想问问他“记着一次如何?记着一百次又如何?”总是正想开口,便及时想到他的叮咛,而不敢多问。   眉间尺发觉陆寄风欲言又止,道:“你有何处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不提夜里之事,就提日里之事,应该不算犯规,便道:“我在想我房里的琴,我今天替它拂去灰尘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想琴做什么?专心听诀!”   陆寄风暗想:“日里果然是天下第一混账。”嘻嘻一笑,道:“师父,我学得慢,你就不敢随便去找人挑战,免得死了之后,不肖徒儿没有能力替你报仇,这样不是反而救你一命吗?”   眉间尺听陆寄风叫他“师父”,笑了一声,道:“你肯拜师了?”   此时,那名老妇走了过来,立在窗外,开口低唤了一声。   原本传功之时,旁人皆不曾近前,她一出声,眉间尺便步了出去,老妇低低说了几句,脸上神色似带着惊恐。   眉间尺快步随老妇行去,陆寄风也连忙跟上,老妇带二人来到厨房,只见一片凌乱,食物及柴锅等物都被翻得七零八落。   眉间尺以一样的语言问了一句话,殊不知这些日子以来,陆寄风刻意去注意他与老妇的对话,已将他们所用的语言记住了几个,加以揣摩,猜出不少意义。陆寄风在此日子无聊,又不专心学武功,大半的心思倒花在破解眉间尺与老妇的“密语”上。   他听出眉间尺在问的是:“……遗失了没有?”   老妇答道:“全不见了。”   眉间尺低沉地扫视了一遍,道:“他……”后面的几个音便不解何意。   老妇一听,原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眉间尺一瞄到陆寄风立在后面,低低对老妇说了句话,老妇连忙闭口,微微偷瞄了陆寄风一眼。这一眼只是一瞬间之事,却被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   眉间尺转身离去,对厨房的乱局看也不再看一眼。老妇也迟缓地弯下腰来,开始收拾。陆寄风连忙追上,问道:“师父,厨灶怎会乱成这样?”   眉间尺道:“或许是山里的野兽觅食闯入。”便把话给带开,又问到武功进展上。   陆寄风口中和眉间尺应答,心里却觉得怪异,想道:“你明明是说『他』,可见是人弄的,为何要骗我是野兽?”   但是他并没有把疑问说出来,以免不小心泄露了偷学语言的秘密。   直到下午,眉间尺正在传陆寄风经脉之学,那名不知做什么的汉子扛着一头死狼,走了过来,将狼往地上一抛。   眉间尺步至狼尸前,翻起狼口及眼皮看了一眼,淡然道:“把山下狼群都杀了,尸体都烧去,别留下半头。”   那汉子点头,再度扛起狼尸,转身离去,眉间尺取出手巾大力擦着自己碰过狼尸的双手,然后便点起火折,将手巾烧去。   陆寄风忙问:“为何要把狼群都杀了?”   眉间尺不悦地说道:“你又问这无关之事!”过了一会儿才道:“剑仙崖下的这群狼都染了病,今日才会闯至人居之处觅食,方才那头便是病死的。”   陆寄风道:“为何染了病会闯至有人之处?”   眉间尺耐着性子道:“病入其脑,因此错乱行径。这种病是传染病,狼向来群居,一头得病,全族便可能都染上了,人若与之接触,也会得相同的病而死。你别再想这些无聊之事。”   陆寄风道:“可是若是有小狼没有染病,你也杀了,那不是可怜得很?”   眉间尺不再理会他,又自顾教了下去。   一夜无话,次日天色方明,依往常惯例,黎明练剑,陆寄风在眉间尺面前将三套剑法一一演练一遍,陆寄风经眉间尺提点“游丝剑法”之后,更加喜欢这套剑法,私自在脑中温习过许多回,此时一施展出来,威力自与当日不同。   眉间尺看了一会儿,“嗯”了一声,道:“你这套游丝剑法,进步不少。”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套剑法是寄托相思不得之意,你怎么不早点对我说?”   话一冲口而出,陆寄风就大为后悔,万一被认定这是在说那夜之事,此时眉间尺正在当“天下第一混账”,不知是否真的会把自己逐下山崖,丢给通明宫?   所幸,眉间尺略一沉默,只说道:“剑法就是剑法,别又胡思乱想。”   陆寄风本想再反驳,却硬生生忍下了。眉间尺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再练一遍游丝剑法。”   “是。”陆寄风立身回剑,重新舞起游丝剑法。   舞剑之际,陆寄风不经意地瞄到眉间尺,只见眉间尺正专心地看着自己,眼中精光大作,十分热切,竟不似验收成果,而是向自己学习此套剑法一般。   陆寄风心中大疑,手中剑势略慢,眉间尺便发觉了,眼神又与平日一样冷淡无神。陆寄风不动声色地练毕,才道:   “师父,弟子感到这套剑法还学得不怎么对,您再示范一次给我看好不好?”   眉间尺隐隐“哼”了一声,道:“你考起我来了?”   他取剑而起,便即将游丝剑法从头到尾,也舞了一遍,威力比陆寄风更加高超,技巧更娴熟,而式式里的情意也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只不过原本相思欲断不断的缠绵之意,竟荡然不存,化为一股怨怼狠戾。   陆寄风看得心中嫌恶,想道:“那夜你的剑法,若像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思慕情人,如今你的剑法就是性情暴躁蛮横的女子,要杀死负心人一般,哪有仙气?分明是鬼。”   不过他的威力是比陆寄风高出数倍,陆寄风也不再疑心,遂与平日一样,学剑修功。   那天夜里,陆寄风睡得正熟,又感到似乎有人轻飘飘地进入自己房内,陆寄风心里一喜,想道:“师父恢复天下第一好人的样子啦!”便立刻张开眼睛,要起身唤他。甫一张眼,赫然见到眉间尺原本举起的手立刻放下,眼神怪异。陆寄风正要开口,一道霜气打碎窗户,轰然向眉间尺击去。   眉间尺及时侧身一闪,闪过了这道气功,跃窗追向发出气功之处。陆寄风惊愕万分,掀被下榻,也追了出去。   追至那日眉间尺拂琴之处,只见月光下,眉间尺的黑衣身影与一名青衫客战得正激烈,两人过招快若神鬼,一点也看不清那名青衫客的相貌,只看得出他头戴书生巾,宽袍大袖,身手十分翩雅,而发鬓青青,年纪应该也不大。   两人势均力敌,手中虽然无剑,发出的掌气却凌厉无边,呼呼急扫,几度要挥至陆寄风身边,陆寄风连忙矮身避过,却也感觉得出掌气十分猛烈,刮面生疼,看来两人手中不留半点余地,都要置对方于死。   陆寄风急得叫道:“师父!”   不料两人手中过招不停,同时喝道:“你别过来!”“你离远些!”   砰的一声巨响,眉间尺一掌拍中那青衫客的胸口,将他击退数步,青衫客口吐鲜血,连忙往前力劈一掌,封住前关,眉间尺却不放松地再接连数掌,逼得青衫客连忙接掌。   那微一顿挫,陆寄风稍微看见青衫客的容貌,面如冠玉,似乎颇为俊逸。但他们又斗至一处,身子便像包裹在急速转动不已的霜气中一般,再也看不清样子,陆寄风连他们出的是什么掌都没看清楚,又听见一声碰响,青衫客又中一掌。不过青衫客身子骤然向前,也点中眉间尺。   眉间尺触电一般倒跃一大步,下盘微乱,似乎受伤不浅。   青衫客也喘息连连,又吐出一口鲜血。陆寄风想起疾风道长打伤封秋华的武功里,似乎有几式和眉间尺打青衫客的手法相同。剑仙门不少武功本来就是学自通明宫,因此会有一样的招式也不奇怪。   眉间尺立刻平稳气息,双掌再度袭去。青衫客连忙回掌相抵,却迟了一步,再中一掌,又喷了口鲜血,踉跄退了好几步。   两人过招至此,眉间尺只中一指,青衫客却已中了三掌,胜负几乎已明。青衫客退后一大步,有意退出战圈,眉间尺步步紧逼,攻势更加凌厉,青衫客纵声长啸,退入树林,眉间尺以轻功追去,两人一前一后,消失在树影之间。   陆寄风正要追上,眉间尺又已跃了回来,气息有些急促,身子一顿,几乎要站不稳。   陆寄风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师父,您怎样了?”   眉间尺喘着气,道:“无……无妨。”但是声音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恐惧,或是力气用尽。   陆寄风道:“我扶您回去。”   眉间尺轻轻推开陆寄风,道:“不必,我……受了点伤,将养两日便可……”   陆寄风道:“那人是谁?”   眉间尺反问道:“你不知他是谁吗?”   陆寄风莫名其妙地看着眉间尺,眉间尺长舒了一口气,勉强调匀真气,道:“他是通明宫的手下,中了我三掌,应该……是没命了,你……你这几日,要格外小心,或许……通明宫里的人会……趁我受伤,前来偷袭……”   陆寄风见他伤得不轻,还是扶住了他,道:“您别多说话了,快回去养伤。”   眉间尺“嗯”了一声,不再推辞,让陆寄风扶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侍候着躺下休养。   陆寄风安顿好眉间尺,告退欲离之时,却被眉间尺叫住了。   陆寄风回头问道:“师父还有什么吩咐?”   眉间尺淡然说道:“记得把琴擦干净。”   陆寄风笑道:“是,那日起我便记住了,一日也没忘。”   眉间尺仍盯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挥手道:“你去吧!”   陆寄风本想把心里那个疑问“我忘了一次,你记着一次,那便如何?”给问出来,可是见他伤得不轻,不敢打扰他养伤,便没有多问。   陆寄风回到房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有些怕通明宫的人真的趁这个机会杀上来,此时才后悔自己前几个月没有好好练武功。   次晨,陆寄风与平常一样被老妇唤醒,盥漱用餐,便快步至传功的课室,向来应该已在此等他的眉间尺并不在。陆寄风放心不下,前往眉间尺的居舍,只见门窗紧闭,一片静悄。   陆寄风唤道:“师父!您无恙吧?”   眉间尺的声音自内传了出来,还是有点真气不振:“我没事,你……你今儿自己练功,过两日……我要考你。”   陆寄风道:“是。”   “去吧。”眉间尺道。   陆寄风应了一声,慢慢地离开此地。向来师父停课,而弟子们还会认真自修的,可以说从来没有,陆寄风自然也不例外,乐得闲散一日,至于昨晚的恐惧之心也抛到九霄云外。师父打中那青衫客三掌,自己只中了一指,就算两人都受了伤,青衫客的伤一定比师父重,通明宫打来之前,也许眉间尺就已经养好了伤,可以对付他们了。   陆寄风不知不觉竟步至那片高岩前,见到地上几摊血,有些惊心,他学那夜眉间尺坐于危岩上,往下一看,只见层层云海,脚底一软,便想后退,略定了定神,不服之心便起,想道:“师父敢临深渊而无惧,做徒弟的可也不能太漏气!”   陆寄风坐了下来,克服了对高处的惧意,颇为得意。   陆寄风回想起昨夜的战事,越是想,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陆寄风闭上了眼睛,细细回想着那场战况前后,想道:“师父到我房里,见我睁开眼睛时,便放下了手,当时他这么举起掌,似乎要打在我身上……”   陆寄风一惊,怎会认为师父要打自己?也许不是,可是那一掌除了往他身上拍下之外,也不像会有别的方向。   陆寄风左思右想,这一点怎么也想不通,又想下去:“……师父和那青衫客激战之时,为何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名青衫客?……师父定也这么想,所以会反问我:『你不知他是谁?』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师父见过,也是我见过的呢?”   他的脑子里乱成一片,此时,背心突然一凉,整片背部发麻,动弹不得,接着一只手用力一推,竟将他推下了深谷!   陆寄风一惊,身子已在半空中往下急坠,他只来得及想到:“我命休矣!”便已失去了知觉。   第十七章 形骸久已化   不知过得多久,陆寄风才悠悠醒转,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想起自己坠下山崖。   他张眼四顾,眼前已是星光闪烁的夜晚,自己竟已昏迷了一整天。陆寄风慢慢起身,所幸手足筋骨都没有受伤,只有些瘀痕及擦破的皮肉小伤,衣服被勾破几处而已。   陆寄风仰首一看,眼前的山壁高耸,尽头云烟飞拂,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自己由这么高之处摔下,竟没有摔成一团烂泥,实在不可思议。   陆寄风叹了口气,靠着山壁坐下,一面行功,一面让自己冷静。真气在体内行了一遍小周天,陆寄风稍感精神奕奕,脑子也更加清楚。他渐渐平静,回想起自己坐在大石上的情景,确定是有人将他推下去的。他直接想起是那名青衫客,他一定是没被师父打死,又回到原地,杀自己出气。   他想起曾经见过眉间尺跃下这片绝崖。难道由那片大岩跃下,有法子安然无恙地抵达谷底吗?   陆寄风仰头仔细地看着高处,虽然不见尽头,还是决定一试,便将真气上提,发足往山壁奔去!   他一口气不换,笔直上奔了几百尺,便无以为继,只得抓住突出的山岩,身子攀在半空中,略事喘息。   陆寄风再度运功调息,又往上奔了百来尺,便无法再攀上去了,抬头看高处,依然没有尽头。   陆寄风只好放弃攀壁,慢慢地贴着壁面而下。经这么一攀壁,双手已伤痕累累,陆寄风环顾周围,石砾杂草,荒芜至极,不辨东西南北。   一阵微弱的青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陆寄风朝着光线传来的方向走去,走出没几步,脚下便踢到一样硬物。   借着月光一看,原来是白惨惨的骷髅。   陆寄风暗自奇怪:“此人为何死在此地?他也是摔死的吗?”   可是放眼四顾,遗骨残缺不全,不知其他的部分在何处?此时既是黑夜,他也无心寻查这个人的死因,只是更加快脚步朝光线的方向行去。   约莫走了两刻钟,他才来到一处山洞,幽暗的绿光是由此处传来的。越是走近,那光线更是摇曳模糊。等他走到山洞外,便已几乎不见。   只见山洞内一片黝黑,并无野兽的气味,陆寄风略一迟疑,便索性先入山洞休息一晚,明晨再看清这山崖底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所在。   山洞内颇为干燥,借着微光,隐约可见地面上似乎散了不少杂草,陆寄风举脚略为拨拢一些长草为垫,便打坐其上,居然十分柔软。陆寄风心下稍安,不久也渐渐睡着了。   睡梦迷糊之间,身上亦不觉寒冷,次晨,阳光明耀,照醒了他。陆寄风一觉醒来,精神奕奕,正欲起身,忽然发现身上披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   陆寄风大惊,抓着紫袍一跃而起,会是谁在他身上披了这件紫袍?陆寄风发了一会儿呆,细看手上的紫袍,紫袍虽然轻暖,但颇为陈旧,难道是从前有人遗留在此,自己昨夜不知不觉随手抓了盖上的吗?   陆寄风尚未想出头绪,一望此地,登时倒吸好几口气。   山洞内,白骨成堆,这是一座乱葬岗!   居然有这么多白骨,重重叠叠堆积在此!四周散落着不少刀剑武器,可见死在此地者,几乎都是武林中人。陆寄风只想到要拔脚而出,一个踉跄,却被一样坚硬之物绊倒,身子一倾,再勾到紫袍下端,重重地往前扑跌了出去。   陆寄风原本就满是擦伤的两手,被这么一磨,更是鲜血迸流,痛不可言。   眼前竟有一双穿着锦皂绣鞋的脚,半掩在玄色罗裙下。   陆寄风一怔小心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灰土,眼前赫然端坐着一副白骨。这具白骨略显纤细,端坐于高起的石座上,身上衣冠俨然,服色是汉朝宫廷深衣,头上也戴着繁丽灿然的金冠,金冠上缀着一圈透明的宝石,颗颗都有指甲大小。   陆寄风趋上前细看,那些透明的宝石似乎有些眼熟。陆寄风忽然想起:冷后葛长门的彩带末端,正缀着相同之物。   一想起冷后葛长门,陆寄风心有余悸,登时对这副完整的女性遗骨心生厌恶,看了看那堆积如山的白骨,想道:“为何这些遗骨乱七八糟,只有这副不但完整,而且衣冠整齐,倒像是好好地被收葬在此山洞里的?”   陆寄风一时好奇,靠上前去正欲细看,不料骨骸突然往前一倾,抱住了他!   陆寄风大惊,原来自己所立之处,地面下有活动的机栝,他一走动便踩动石板,掀斜了骨骸所坐的活动石阶,将骨骸往他的方向推来。   更为精妙的是他方才整个人趴倒,竟没有触动机关,必定要起身行动,才会启动机关。陆寄风被这副白骨紧紧抱住,全身如坠冰窟,自然伸手挣扎,他越是挣扎,一双瘦骨抱得更紧,陆寄风吓得全身冷汗淋淋,深深吸气缩骨,欲溜出去。不料这一缩骨,骨骸便也缩紧缠抱,陆寄风反倒无法吐气,上身被困锁得更是痛楚难受。   陆寄风不敢再乱动,以免被困得更紧,他想拖着白骨往外逃,可是白骨像是生长在石上一般,根本拉不动。欲奋力震碎这副白骨,他真气一发出,就像投入了无底大海一般,消失无踪。   陆寄风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完全无策,害怕得几乎要哭了出来。他大着胆子注视着与自己正面相对的骷髅,只见骷髅两个巨大的眼眶内,放出幽幽的光泽,正注视着他。   陆寄风右转过脸,骷髅中的眼珠子便转向他的方向;陆寄风这下子更是吓得全身发抖,闭紧了眼睛不敢再看。   过了好久,陆寄风才又慢慢睁开眼睛,反正都已经被抱住了,再恐怖也不会比现在更可怕,陆寄风苦笑道:   “前辈,你不知已经害死过多少人,也许我和在场其他的人一样都化作枯骨,你自肯松手,但是……但是晚生是不死之身,就要这样海枯石烂地和你缠在一起,未免太……太……”   说到后来,他已语带哽咽,一想到自己在未来无止尽的生命里,永远被困在此,陆寄风几乎要发狂,忍不住放声大叫,借着这不断的无意义嘶喊,略为发泄他的恐惧。   陆寄风叫到喉咙都哑了,眼泪也流了不少,直到筋疲力尽,声嘶力竭,才昏迷了过去。   陆寄风被困到夜里,已整整一天,被白骨紧锁的肩臂早已完全失去知觉,他想了不下百种脱身的可能,通通不可行。而他也想通了:这具白骨绝对不是真的人骨,人骨不可能这么坚硬,想必是有人巧设机关,做了一副人骨形状的锁扣,但这个机关是为了防护什么?   陆寄风转头东张西望,这个山洞里,必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才要这样防备他人。   他又悲从中来,想道:   “我被困着,就算让我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又有何用?”   但是想通了抱着自己的并不是真的白骨,而是机关,便敢细看它的样貌。骷髅的眼睛内幽光微闪,此时天暗,他应该看不清楚才对,但是陆寄风很早以前就发现:服过天婴之后,自己夜间的视力也比一般人好得多,因此他竟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骷髅的眼眶中,发光的黑色之物似是一片黑玉,黑玉上隐约刻有什么纹路。   原来制作机关之人,在骷髅内装了黑玉,看起来便像是眼光流转。月光透过骷髅的空隙,在黑玉上投射出几道交错的光线,陆寄风定神一瞧那光线交织的图纹,便忍不住再度大叫,这回的叫声中,却是充满了欢喜之意!   那是机关图!   光线在黑玉上投射的白光交错成一张极小的投影简图,一般人绝对看不懂,但陆寄风性喜机巧,平日便擅于制作巧器,一看见这简图的画法,顿感比什么都亲切。   简图上的线路应是布在白骨上的关节机要,陆寄风循线在脑中推测一番,便认定白骨背后应该有弹簧机栝,若要试开机关,得环抱住白骨。一想通这点,陆寄风忍不住笑了,自己只想要挣脱,根本没想过反要抱紧白骨,设计此机关之人果然聪明。   他努力伸长双臂去摸索白骨背后,陆寄风的脸便与骷髅靠得更近,忍不住又“咦”了一声,此时月光西移,骷髅空隙透进来的光线也出现微妙的移动,似乎要织成另一个图形。   陆寄风屏气凝神,专心地看着月光移动方向后改变的光线图。   此时约是子时,光线定在黑玉上本已有的浅浅刻槽上,又成了另一张机关图。   这个图似乎是地图,陆寄风将它牢牢记住;再等下去,果然,丑时投入骷髅内的月光,又交成另一图形。   寅时会有别的图吗?陆寄风好奇心被挑起,已不急着挣脱,眼睛紧盯着骷髅的眼眶,随着寅、卯时日升月落,日光也能透入新的图样,而且更加清晰。   整整十二个时辰里,骷髅内的黑玉上,共显示出十二张机关或地图。陆寄风一一记熟,才试着伸手抱住白骨,摸索脊椎自颈而下第七节,真气自指端少商穴射出,硬生生将此节捺下。   顿时,身上一松,整副白骨发出喀啦之声,垮散一地。陆寄风这才喘了口气,瘫坐在地。   一掀衣袖,身上被白骨紧抱之处竟已泛出黑色,毫无知觉了,换作一般人,必定早已被缠死。陆寄风略整心神,已不急着逃走,反倒拾起那散在一旁的骷髅,捧在手间仔细观察,越看越是佩服设计这片黑玉光图的前辈。白骨既散,已脱离了他原先安置的位置,不管日光怎么透过骷髅间隙,都只能映出无意义的线条。可见当初设此机关之人,只要让有智慧解开束缚者知道他的其他十一处机关。一旦脱身,机关图也从此消失世间。   而若是有智慧解脱之人,没有留心到还有其他十一图,那么这位前辈的苦心岂不是付诸流水了吗?   到底有什么苦衷,让他这样细心多虑,甚至宁可将自己的目的永远沉埋呢?   陆寄风依其中一图指示,踩出大有、同人方位,找到地上所布的一个机栝,将之掀起,再移动原先白骨所坐的石阶,轻易挪开,底下果然有狭窄的阶梯。   陆寄风随手拾起地面上遗落的一柄剑,带在身上,又到山洞外捡拾了一捆枯枝,点起火折,才小心地步下石阶。眼前似是向下延伸的漫长走道,十分潮湿,伸手所触及的石壁也冰冷至极。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陆寄风双脚突然踩着水滩,阶级尽处,竟是阴暗的地下水流。   陆寄风带下来的枯枝已烧去一大半,不跃下水便无出路,只好弃了火把,跃入冰冷的水流中,朝东游去。   所幸越游越是开阔明亮,陆寄风大为振奋,一阵幽香飘散在空气之中,片片梅花顺水而流,眼前豁然明媚,竟是一片粉白淡紫!   陆寄风爬上岸,看得目眩神迷,此地幽香隐隐,遍植着无数梅花,各种品种颜色交映争辉。   一般的花以盛开为美,梅花则以半残为美;一般的树以茂盛为美,梅树则以老枯为美,难得的是此地的梅树每一株皆古劲遒拔,姿态端雅,遍是古意。陆寄风赞叹不已,漫步其间,梅瓣片片飘落,早已铺满了地面上,连踩在上面都令人觉得不忍。   此地绝尘清幽,陆寄风完全忘了身处生死难料之境,只顾欣赏花海。   在其中一株梅树下,花瓣几乎要埋住一处高起的石碑,陆寄风轻轻拂却落花,只见一方粉色光滑的石碑,刻着“冷袖埋香”四字。   陆寄风喃喃念道:“冷袖埋香……冷袖?这个名字好熟悉……对了,师父说过的,剑仙门祖师爷司空有的二弟子便是叫做冷袖。”   不知这是巧合,还是此地真的与剑仙门有些渊源?陆寄风心知自己猜不出所以然,对着碑略一沉思,便起身随意漫走,以期发现些什么。走了许久,竟感到头晕了起来,连忙坐下,想道:“不妙,此地遍是花海,东西南北不辨方向,可能是个阵局!”   小事休息,再起身走了一会儿,赫然又来到“冷袖埋香”碑前。可见梅花树的安排果然是阵,而非随意生长。   确定是阵局之后,陆寄风不紧张反而高兴,设法破阵,正是他最爱的消遣之一。反正此时生死难料,不如专心想着破阵之法,也能打发时间。   陆寄风面带微笑,再度重走了两三遍,花了约莫三个时辰,便掌握了完整的阵势走动方向,哈哈一笑,直取生门,信心满满地走出梅花障。   陆寄风笑着暗想:“这位布阵的前辈,必定也是做那白骨机关之人,不知究竟是谁?若是我先遇上您,非苦求您收我为徒不可!”   自己入剑仙门时,可一点也没有这兴奋之情。步出阵局,前方小径半隐在松柏林间,尽处矮篱粉壁,竟是清幽绝俗的屋舍。   陆寄风快步奔去,亟欲知道是什么人住过此地,才奔了几步,一个踏空,居然整个人落下地穴!   陆寄风惊呼一声,及时攀住地面,身子悬挂在地穴的半空中,低头一看,脚底都凉了,地穴底部,竟插着密密麻麻的竹尖!万一自己落了下去,绝对已经被刺成蜂窝了。   陆寄风惊魂未定,还好自己没掉下去,正要使劲攀出去,眼前土壁上居然刻着两行斗大的字:   “尔智谋绝世,武亦有修,何苦自乱方寸,躁进突奔?宜步步为营,谦恭入室,勉之,勉之!”   陆寄风忍不住骂道:“我若是掉下陷阱,还看得见这些字吗?如何勉之?前辈您未免刁钻得过分!”   这一路走来,果真步步是险,陆寄风爬出陷阱,低头下望那遍地竹刺,不由得苦笑连连,这个陷阱反是一路之中,最算不了一回事的关。   陆寄风道:“算了,想是前辈您亦料定这个小陷阱杀不了一路闯至此之人,只是个下马威罢了。晚生受教。”   他想通做此陷阱之人的用意只是警告,要他谦恭地步入屋中,虽不明其意,还是依言而行,慢慢地顺着小径而走。   推开两扇翠竹所编的门,宽广的屋内垂覆着一层又一层的淡蓝轻帷,若隐若现,梅花隐约的香气飘荡周围,陆寄风一重又一重地拂开帷帐,他注意到地面上凌乱地散着几颗棋子,或是几张零散破碎的纸卷,拾起一看,似是残缺不全的画稿。   陆寄风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继续往前走,穿过了这间满是帷帐的厅堂,便进入一条走道。陆寄风觉得不对劲,这间屋子不大,绝不可能容得下这么长的走道。或许屋子只是一个入口,不知通到什么地方?   走道七拐八弯,眼前冷光莹莹,陆寄风快步进入,顿觉寒气透骨。   眼前的小室,尽是坚冰,陆寄风花了一会儿功夫才适应了此地的光线,定神瞧去,更是讶异得合不拢嘴。   在正前方,一大块方形的坚冰至少有十尺长宽,冰里赫然有人!   陆寄风连大气都不敢透,慢慢地走近,看清被困在冰中之人,是一名女子。女子一身雪白衣裳,平躺在冰中,双手交叠于胸前,好像睡着了一般,栩栩如生的容貌,美得不可方物。陆寄风从未想过女子之美,可以美至如此地步!   陆寄风登时呆了,细看着那纤细的手,雪白的手背上隐约透出青色血管,映着粉红色的指甲,那安安静静地歇在胸前的一双纤手,便令人极想一亲芳泽。而隐隐约约之中,陆寄风竟感到此女容貌有几分像云若紫,细看之下,不管是眉眼神态,更是越看越有云若紫的影子。   陆寄风怔然良久,心口突然间像被打了一拳,他想到这就是长大后的云若紫,竟然在风华正茂之时死去,寂寞地躺在冰中,陆寄风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登时滑落,最后索性放声大哭。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伤心,那有如沉睡的女子似有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牵惹起无端的愁思。   陆寄风哭得正伤心,背后传出一声长叹,有人哑着声道:“错了!错了!”   陆寄风吓了一跳,急转过身。   在他背后之人,须发皆白,高挑清瘦,苍老的脸上五官深刻清癯,年轻时必定十分英俊,只是他的神情之中,带着一股难以化去的忧郁。   陆寄风擦了擦泪,疑惑地看着他。老人也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寄风,露出疑色。   陆寄风道:“请问前辈,什么错了?”   老人白眉略一紧,声音干哑地说道:“哭错了。”   “哭错了?”   “号啕大哭,鼻涕眼泪,难看!”   他说话时的声音平板沙哑,咬字不甚清楚,似乎很不习惯说话。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道:“那要怎么哭才对?”   老人道:“要这样。”他望向冰棺,脸上神情凄然,眼神温柔,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果然是无限深情款款,旁观者亦为之心痛。   陆寄风见他伤心如此,不敢出声打扰他。老人抬手拭去眼泪,转头盯着陆寄风,问道:“是你杀了司空无?”   陆寄风一愣,道:“没有哇!”   老人眼睛一扫,陆寄风只觉眼前一花,佩在腰间的刀已被老人持在手中,他连老人如何取刀的手法都没看见!   老人瞄了刀一眼,更是奇怪,道:“玲珑刀?玉海玲珑门有传人?”   陆寄风忙道:“刀不是我的,是我捡到的。”   老人冷笑,脱下刀鞘,随手一劈,竟平平地削下壁上一片坚冰,道:“这宝物,捡到?”   陆寄风道:“我真的是捡到的!信不信由你!”   老人冷冷地睨视他一眼,道:“你是哪来的?”   老人问话极为无礼,陆寄风敬重他是长辈,忍耐着道:“晚生是剑仙门下第八代弟子。”   老人白眉微挑,道:“你师父是眉间尺?”   老人的语气更冷,但是语调已较为平顺,或许是开口说了一些话之后,渐渐习惯了。   陆寄风道:“是。”   老人脸色更加难看,倏地伸手按住陆寄风的头顶,只要内力一吐,就能震碎他的头颅。老人怒道:“眉间尺白费心机了!你未杀死司空无就闯入梅谷,我杀你便不违誓言!”   陆寄风要害被制,心头猛跳,还是笑嘻嘻地说道:“你打死我好了,杀我原本比杀司空无容易些。”   老人手中一震,怒道:“说什么?”   陆寄风道:“历代掌门都杀不死司空无,岂止是才加入几个月的晚辈我无能?”   老人怒气腾腾地说道:“只入门几个月?哼!难怪哭得这样难看!”然而他却放下了手,怀疑地看着他,道:“是不是眉间尺杀死司空无了?”   陆寄风道:“也没有。”他本想说师父还被打成畸形,但不知眼前老人的身分,他对剑仙门既有了解,也很有可能是敌人,便不对他说出师门虚实。   老人登时大疑:“难道……你自己走来?”   陆寄风不答,双手负在背后,悠悠哉哉地绕着冰棺走了半天,看了半天,才道:“嗯,此地机关重重,能活着来到此地,晚辈也有几分幸运。”   他装出自己对一切了然于胸的样子,老人脸色更是奇怪。   陆寄风看着冰中美女,不由得又发了一会儿怔,叹道:“唉,佳人不知为何长眠于此?”   老人一听他这么说,满面戾气登时尽消,恢复悲哀忧郁之色,步上前去,一手轻抚着坚冰,温柔地注视着棺中女子。   陆寄风猜到八九分,道:“她是你的情人?”   老人摇了摇头,道:“我一生不敢如此奢望。”   “那么她是何人?”   “废话!她自然是我师父。”   陆寄风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脑中迅速地将所有的事串连一遍,失声叫道:“她……她就是祖师爷?”   老人怒瞪了陆寄风一眼,又道:“废话!”似乎这是一点也不稀奇、人人都应知道的事实。   陆寄风脑中乱成一片,但有些事又似乎一下子豁然大明,当初眉间尺说司空有跃下山崖而死,又说她的弟子们,只有朱长沙活下来,定下剑仙门只传一徒的规矩(事实上也是剑仙门的入门条件太苛,想多收徒弟也不容易),眼前之人既然也是她的弟子,除了冷袖的名字合上了拍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陆寄风道:“冷袖老前辈,你一直在此陪伴祖师爷?”   冷袖哼了一声,还是说道:“错!是师父在此陪着我。”   陆寄风大为好奇,道:“这不是一样?”   冷袖大摇其头,道:“大大的不一样!师父青春美丽,而我是已死之人,自然是师父陪着我了。”   陆寄风道:“祖师爷年轻美丽,可是已死,但你虽老而……还活着。”   他及时想起“老而不死”下面是接“谓之贼”,硬生生改口。   冷袖哼了一声,淡淡说道:“谬论!生死之别,岂有如此简单?我虽身体还活着,可是抱定了我已死的想法,我便是死了;师父身体虽死,可是她的意思,还有后人执行,有如她活着,这样你懂了吗?”   陆寄风口中称是,心里却在想:冷袖以为眉间尺遣人来此地寻找他,似乎是有什么目的。这个目的也许便与设置机关的前辈所苦心掩藏的物事有关。遂试探着笑道:   “懂也罢,不懂也罢。晚生既已到此,岂能空手而回?”   冷袖一怔,脸又沉了下去,道:“哼,你果真有所求而来!咱们到外头去说!”   他便转身往外走,陆寄风更加有恃无恐地笑道:“祖师爷沉眠百余年,难得听人说话,想必无聊得很,我们就在此谈好啦,何必到别处去?”   冷袖回过头,望了陆寄风几眼,冷笑道:“很好,你也知道在祖师爷面前,我绝不说半字虚言,也就必须守信了。眉间尺本来就不要脸,又收了你这么个奸巧的弟子,剑仙门真是越来越不成材了!”   陆寄风微笑道:“你在她面前不说虚言伤她的心,离了她多远,才可以说虚言?一里?十里?你对她的忠诚只有这么一里十里吗?”   冷袖怒道:“胡说!我对她的忠诚爱慕,无远弗届!”   陆寄风道:“是啊!那么不管在何处,你都不能说虚言,欺瞒于她,何止限于此窟?”   冷袖又被逼得无话可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仰首放声长啸!长啸声真气宏沛,震得冰窟内冰柱纷纷折落,大地一片震动!   陆寄风惊骇得脸都白了,跌倒在地。冷袖的长啸声中,还带着无限悲苦,无限痛悔之意,惊涛骇浪般的长啸声中,冷袖狂奔而出,一眨眼便已不见人影,但是长啸声犹在冰窟内激旋回荡。   过了好久,那啸声才渐渐平息,陆寄风耳中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慢慢起了身,咋舌瞠目。   “好宏大的真气……冷前辈为何突然发狂?他一个人在此生活了这么久,难道已经疯了吗?”   可是想想冷袖的说话,又不觉得他神智错乱。他啸声的悲恸,令陆寄风心里也不好受,暗自希望他别伤心过度。   陆寄风想了一会,转头望着棺中的司空有许久,不禁神驰意荡,喃喃道:“若是杀死司空无,能让祖师爷活起来,对弟子笑上一笑,便是死也没有遗憾!”   一想起她被司空无背弃,独自孤苦地练剑授徒,又屡遭挫折,陆寄风忍不住再度鼻酸,哭了一会儿,才对着冰棺叩头,道:“弟子不敢多扰祖师爷清眠,暂且告退了。”   陆寄风往冷袖奔出的方向而去,一步一回头,极不舍得就此离开司空有,好不容易才狠狠地下定决心,大步奔离此处。   冷袖所奔出的方向,出口是一片树林,陆寄风边走边看,扬声唤道:“冷袖前辈!你在哪里啊?”   四周寂然,只有他的回音激荡来回着。突然间他脚踝一痛,像是被电流贯穿全身一般,连叫都来不及叫出声,登时倒地不起。   陆寄风眼前立刻白茫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便昏迷了过去。   第十八章 怀人在九冥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又渐渐醒转,全身酸痛难当。   勉强欲睁眼,居然连眼皮都酸痛得几乎睁不开,痛并不难受,可怕的是这种酸入骨子里的感觉,他想咬紧牙关忍耐,上下两行的牙齿一靠,牙龈便酸得令他整个脸都像被挤成碎片一般。陆寄风痛苦欲死,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只听一人冷冷地说道:“叫什么?是男子汉便别叫。”   陆寄风认出那是冷袖的声音,身上几处要穴突然被人以指力一刺,酸楚感更加厉害,陆寄风心下骇怕,不知冷袖要怎么整自己?不禁叫得更加大声。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闭嘴吗?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陆寄风颤声怒道:“我……我便是要叫,我不当男子汉,怎样!有本事你……你把我杀了……”   冷袖一声狞笑,道:“你不当男子汉,那也容易,把你阉了便成!”   陆寄风一惊,勉强抬眼看去,模模糊糊的眼前,只见一道依稀人影举起刀来,往他身上砍下!   陆寄风气息一紧,惊出一身冷汗,叫道:“住手!”   眼前似乎略为清楚了些,冷袖把刀往他面前虚劈一道,狞笑道:“你乱闯清圣之地,不把你阉了,难消我心头之气!”   陆寄风见他脸色狰狞,更是全身大汗淋漓,叫道:“住手!趁人之危非好汉!”   冷袖道:“是你自己不想当男子汉,想当娘们。”   冷袖居然真的把刀尖往他腰际劈下,陆寄风吓得奋力一撑,往冷袖身上扑去,冷袖“咦”的一声,身子一侧,便闪开陆寄风的攻击,奇道:“你怎么好得这样快?”   陆寄风又窘又怒,骂道:“你为老不尊!身为前辈,居然趁我无力反击时,要……这样对我!”   冷袖“哼”了一声,道:“你无力反击吗?你马上能跳,反应很快嘛!”   陆寄风顿时注意到自己果然已能站起,身上还有点儿酸疼,但已不像刚刚那么可怕了。陆寄风眨着眼睛,满心不解,心有余悸地怒道:   “我反应不快,岂不成了……成了……”   冷袖道:“不把你吓出一身冷汗,你现在还在地上哀号!”   陆寄风一愣,道:“此言何意?”   “最后一点毒性,藏在毛孔中,得流汗逼出。”冷袖道。   虽难置信,陆寄风犹记得那可怖的酸痛之感,怔怔地立在原地一会儿,正要倒头拜谢冷袖的救命之恩,想想又觉得不对,道:“要逼我流汗,点我中冲、劳宫、委中等穴就可以了,你明明要阉我!”   冷袖道:“你懂什么?中冲、劳宫这些穴道是专治热汗不出,热汗加速血气,岂能逼出毒来?我要激你流的是冷汗!”   这才说得陆寄风有点儿相信了,冷袖一脸惋惜懊恼,喃喃自语:“闪电蛫难得一见,竟被你踩死,哼!要救活你,又非得闪电蛫的皮骨血肉不可,唉,浪费之极!”   听他之意,闪电蛫似乎是十分贵重之物,拿来救陆寄风,很令他不舍。陆寄风暗想自己服过天婴之后,或许闪电蛫也杀不死自己,那么冷袖就白白浪费了闪电蛫了。陆寄风一笑,道:“谢前辈救命之恩。”   冷袖却更是恼怒,道:“你别谢我!你越谢我,我越生气!”他恨恨地打着自己的手背,骂道:“这双手看见毒就想解,无法控制,当真该死!迟早有一天把你剁了下来!”   陆寄风好奇地看着他,笑道:“那可不够,得连眼珠子也挖出来才行。眼珠子看不见毒,手就不会去解了。”   冷袖一怔,道:“不对,得先把脚剁下来,脚断了就不会走到有人中毒之处,自然也不会看见有人中毒。”   陆寄风笑道:“不对,不对,得先把脑袋砍下来,没了脑袋,就不会想到处去走,自然也不会见到有人中毒了。”   冷袖居然大点其头,道:“你说得没错。”   陆寄风暗想道:“这前辈难道是个傻子?”可是他医好了自己的毒,还在此布下重重机关,又似乎是个聪明之极的人。   冷袖取出一具骷髅头,色泽温润,正是山洞中害苦了陆寄风的那具白骨,他道:“白骨已毁,看来你真的破解了机关,眉间尺居然有你这种徒弟!唉!”   陆寄风不服输地说道:“那也不难。”   “那也不难?你说那也不难?”冷袖连声质问,满脸惊讶。   陆寄风道:“前辈你布下的这机关,害死许多无辜之人,还是毁了好。”   冷袖道:“机关不是我布下的,是我师弟秦嵩子。会被这些机关害死之人,通通是死有余辜,死了干净!”   冷袖叹了口气,把玩着骷髅头一会儿,不觉眼眶微湿,沉吟不语。   过了一会儿,冷袖才长叹一口气,道:“眉间尺,算你有本事!连我师弟都败给你了。”   陆寄风问道:“同为剑仙门人,不知我师父何处得罪了前辈?”   冷袖不悦地说道:“你们剑仙门是朱长沙之后,与我无关!朱长沙自己创立了剑仙门,召来这么多讨人厌的弟子,整天就想着闯进梅谷找我要东西,把梅谷圣地,当作什么了?”   陆寄风好奇地说道:“我师父从没对我说过此地,也没叫我来梅谷。”   冷袖瞄了陆寄风一眼:“小鬼,你这谎可说得不聪明,你师父没说这些,你怎么知道要进入梅谷找我?”   陆寄风老实说道:“师父真的没说,晚生是不小心闯入的。方才晚辈只是保留几分,非是有意欺骗前辈。”   冷袖站了起来,踱步沉吟,瞪了陆寄风几眼,露出嫌恶之色,似乎必须做一件他极不想为之事。   陆寄风顿感不悦,道:“晚生误闯,也非有意。至于前辈与剑仙门有什么约定,晚生一概不知,方才说不能空手而回什么的,只是与前辈抬杠,前辈不必为此苦恼。您救了我一命,什么约定都算扯平了。若是嫌晚生碍眼,指点出路让我离开便是。”   冷袖大怒,整个脸都红了,吼道:“你休想诱我违背约定,我对师父立过的誓,纵有千万里之遥也不违背!过来,我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你!”   陆寄风反倒吓了一跳:“毕……毕生功力?”   “我被朱长沙这臭小子骗了,当着师父的面立过重誓,谁闯得进梅谷,就能成为师父的嫡传弟子!如今我身上有三师弟秦嵩子,四师弟劲节君的功力,加上我自己的,一共有将近六百年的功力,通通便宜了你这小子!”   陆寄风不喜反惊,连连倒退,几乎不敢相信,拼命眨着眼,问道:“若是……传给了我,前辈您会怎样?”   “废话!当然一命呜呼。”他坦然无惧地说道,却又叹了一声:“可是以后就没有人整理谷里的松竹梅,师父住在此地,可委屈啦!”   陆寄风连忙双手乱摇,道:“那还是别给我吧,我不要您的六百年功力。”   “你要我违背誓约,休想!我是对师父最忠心的!”   话声未落,已一把抓住陆寄风的手腕,抓着他的手太阴经,欲将功力传去。   陆寄风挣扎不得,一阵涛涛真气,源源不绝地注入体内,他全身有如充满了气,痛苦难言。   冷袖突然间松了手,停止传功,陆寄风才得以喘息。只见冷袖一脸疑问,奇道:   “小鬼,你中了离魂散,为何不早告诉我?”   陆寄风喘着气,道:“什……什么离魂散?”   冷袖道:“还好我发现得早,否则反倒害你比我先死了!”   陆寄风被冷袖拉着走,直到一处山壁前才停下,冷袖右手拉着陆寄风,左手按在壁上凹槽,一大片看不出破绽的隐藏土门便往旁滑开,露出一间广阔幽深的密室,里面几案书册,无不整齐清雅。   冷袖在书柜前东翻西找,陆寄风负手在他身后四下张望,整面山壁的书柜中,上百卷的皮卷竹帛,下方贴着签条写着书名,陆寄风随意浏览,大略发现书分三类,医学、机关,以及书法绘画之道,书名皆闻所未闻。   陆寄风赞叹道:“前辈此处藏书,我全未读过。”   冷袖边翻找边说道:“这全是我们松竹梅三友的著作,你怎么可能读过?”   陆寄风惊道:“什么?全……全是三位前辈写的?”   “三师弟秦嵩子擅长机关,四师弟劲节君爱写写画画,我冷袖最爱解毒下毒,你师父竟然都没告诉你?”   “秦嵩子与劲节君两位前辈呢?”   “他们被我害死了。”冷袖声音哽咽。   陆寄风怔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冷袖已抽出一张皮卷,道:“找着啦!”   他的神情极为得意,笑道:“司空无绝对想不到有人可以解得离魂散,师父毕竟胜他一筹,哈哈哈……”   陆寄风道:“前辈,我不记得我中过什么毒啊!”   冷袖道:“你练过灵宝真经,是不是?”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又道:“目前你功力不足,练灵宝真经还不三不四,等你功力深了,毒性也积得深了,运起灵宝真经的离形化体,可就回不了本体了。”   陆寄风道:“可是……是师父要我练的。”   冷袖皱眉道:“眉间尺这小子虽然讨厌,还不至于如此糊涂,是不是你自己偷了真经练的?”   陆寄风听他诬自己偷经,气得大声道:“我没有!”   冷袖见他如此激动,也有些生疑,说道:“眉间尺是睡糊涂了吗?这也罢了,你又为何会连服了几个月的离魂散?”   陆寄风一脸茫然,道:“我……我真的都不知道,前辈,什么是离魂散?”   冷袖道:“离魂散是司空无炼出来的玩意。两百多年前,汉朝皇帝以帝室之力助他炼不死之药,他利用死囚试药,尸解丹没炼成,却炼出了离魂散。”   “尸解丹?”   “尸解乃凡人死而后永生之法,所谓:『尸解者仙者,不得御华盖,乘飞龙,登太极,游九宫;但不死而已。』他的尸解丹炼不成,却做出了会让人服之离魂的离魂散。此毒的毒性很慢,对一般人原本没有影响,可是若修过道门的飞升术,服之便有害,可说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毒药。司空无自称不让此毒散外传,结果还是拿来对付你!”   陆寄风道:“他既然没让此毒传出去,前辈怎知解法?”   冷袖自负地笑道:“其中几名服过离魂散的死囚被师父抓了来,让我破解。我花了三年多查出药性,可是没有离魂散给我看看,就算能解,我也只有九成把握。前一阵子我得到了一些离魂散,才更肯定了解法。你运气真是不错。”   “您如何得到离魂散?”   冷袖居然脸上腆然,含糊地说道:“这你不必管。”   陆寄风心中茫然,毫无头绪,实在想不通怎么会中毒,冷袖问道:“你真的不知谁要害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冷袖微低着头沉思道:“奇怪,真是奇怪之极!算了,这以后再说,我先把你医好,嘿嘿,将来你定要找出下毒者,当面告诉他:是司空有的二弟子冷袖化解了离魂散!记住要提起师父和我!”   陆寄风笑道:“是,我一定会提起有一位天下第一神医冷袖前辈,破解了天下第一无情之人司空无的毒!”   冷袖大喜,道:“你这孩子,很好!不过我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差不多是天下第三。”   陆寄风忙问道:“那么前面两人是谁?”   “第一自然是师父。”   陆寄风惊奇地说道:“祖师爷也精通医术?”   冷袖笑道:“嗯……师父虽然不辨岐黄,不会针灸,可是她只要笑上一笑,伤者可为之奋起,死者可为之复生,这不是天下间第一良医吗?比较之下,我还得遍寻药草,竭尽思虑,真是等而下之的医术了!”   陆寄风听了这番奇论,自是存疑,道:“那么天下第二呢?”   冷袖突然间脸色又变得难看,静默了一会儿,才道:“算是我好了。”   陆寄风道:“你方才说你是天下第三,什么时候变成第二了?”   冷袖沉着脸道:“就是现在!”   陆寄风道:“那么现在由第二降到第三的又是谁呢?”   冷袖为难地嘀咕着道:“司空无也有些本事。”   陆寄风道:“他的毒药,你只花了三年破解,过了一百多年,虽然还有一成没把握,可是毕竟有九成的把握了,嗯,果真司空无小小地有一点本事。”   冷袖怔怔地听着,突然间落下泪来,原本只是开他玩笑的陆寄风吓了一跳,连忙道:“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声音愤恨,却十分凄苦,道:“我医术是不如司空无,可是他让师父一生愁眉不展,他怎可在我之上?他不应处处都在师父的众弟子之上!天下间绝无此理!”   本来错愕的陆寄风,一想起冰棺中的司空有,又想起解功室中所见到的句子:“有绝谷之玉女兮,栖列缺而独怅;聆百岁之鸣驷兮,恨武皇之绝迹。舞宝剑而飞襟,啸清风而散发,留余影于水镜,惹千古之断肠。”   他恍惚见到绝世美女孤独地跳下山崖,了此残生。他心中一痛,也对司空无生出不服之心,深深认同冷袖的话,道:“对,祖师爷的众多弟子、徒孙,总有人胜过司空无,这才有理!”   冷袖道:“眉间尺的徒弟也有明理的,你说这话很对!”   陆寄风道:“剑仙门人才济济,祖师爷何必稀罕那微不足道的司空无!”   冷袖更是连声道:“对,没错!”   一老一小同仇敌忾,冷袖几乎是将陆寄风当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拿起几下的药铲竹篓,递给陆寄风,道:“拿着,咱们采药去。把你身上毒性都给驱走,让司空无惭愧无地!”   冷袖带着陆寄风,依皮卷上的记载到处寻药,足足找了两天两夜,才集全了所需的奇异药材。借着采药之便,陆寄风方知此地山谷无边,好似永远走不完一般。冷袖所找的草药之中,绝大多数是陆寄风闻所未闻的奇花异草,他一有疑惑便问,冷袖也有问必答,两人竟几乎未有一刻无话过。更兼以冷袖对药学见闻极广,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使陆寄风在两天之内,充实了一肚子医药知识。   ※※※   找齐了药材之后,冷袖便在密室前的空地上炼起药来。制丸需得花上三日夜不眠不休的功夫,两人轮班守炉,更是无话不谈。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隐居在此?又以重重险关止外人进入呢?”   冷袖道:“唉,当初我们并不是有意隐居的,而是自杀。”   “什么?”   冷袖低声道:“当年,我们六人……加上惨死的大师兄,都仰慕师父,只要她眼神有一分快乐,我们便万死都不足惜。有一日,师父竟……竟跳下了剑仙崖……我见了也跟着跳下去,师父死了,我还活着干嘛?”   陆寄风暗叹他的痴情,道:“祖师爷为何要跳下去?”   “我不知道,师父绝对是对的,她便是想死,也是对的。何必问为什么?”冷袖说道,“我跳了下来之后,可恨我武功太好,居然没死;我睁眼一看,三师弟、四师弟也都跳下来了。他们伤得很重,都快死了,我可不许他们比我先追上师父而死,因此救活了他们。他们好了,十分恼我,竟卑鄙地把内力传给我,让我功力增加而死不了。真是可恶极了!”   陆寄风想象这三个争着死的师兄弟互相救活对方的样子,颇感滑稽,但见冷袖伤心欲绝,他又不敢笑,只好望着他,听他说之后的事。   “我们找到师父的遗体,大家商量之后,决定先保存师父遗容,再争死的顺序。唉!我是师兄,自然应该我先死,我那两位师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敬长尊兄不好!”冷袖依然很不甘心,感慨了一会儿,又道:“我们三人决定以找地点来分出高下,找得越隐秘、越配得上师父的葬地,就越有资格先死。于是我们三人各自越找越深入,却同时找到了这里。”   陆寄风想到要进入此处的隐秘与危险,暗自佩服他们三人披荆斩棘的苦心,道:“真不容易,此地又正好有松竹梅,你们又不分轩轾了。”   冷袖道:“原本没有松竹梅,是我们后来种的。”   “哦?”   冷袖道:“看中此处,是因为有座千年冰湖,冰湖畔向来生长闪电蛫,这种至毒所在之处,也必有妙药。我们三人合力劈开冰湖,凿出一座秘窟,保存师父遗体不朽。此谷草木乱长,不配容纳师父,因此我们再度商量之后,决定挖出一条通路出谷,我们可不是要离开,而是要出去找些花木枝种,回来美化这里。可是一旦通路挖成,别人找了进来怎么办?秦嵩子便建议多挖几条迷路,在入口设下险关,暗示有能力进入之人走上死路,众多通路中只有一条是生路,让我们出入。等我们将一切布置好了之后,这条生路也要切断。”   陆寄风咋舌,问道:“请问……死路有几条?”   冷袖道:“十一条。”   陆寄风捏了把冷汗,暗想:“我还是快把那十一张光图给忘了,原来那全是陷阱。”   自己瞎摸到正确的路,他想来都觉好运得过分。   冷袖道:“十二条路挖好,已经过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我们三人行动坐卧都在一起,一起出了这座山谷,才知道六师弟朱长沙当年没有跳下来,反而在原地成立剑仙门,要栽培人才,替师父出气。”   陆寄风想了想,道:“还有一个五弟子,你怎么从来没说起他?”   冷袖道:“五师弟下落不明,朱长沙说他也跳了下去,可是我们没见到他的尸体,他绝对没有跳下去。总之,以后便没有他的下落了。”   陆寄风想起眉间尺告诉过他,五弟子叫做刘瑛,好奇地问道:“那五弟子又擅长什么?”   冷袖淡然道:“他叫刘瑛,是个王爷,擅长什么我倒没看出来,但是,师父会收他为徒,必有道理。”   陆寄风听不出这个五师弟刘瑛有任何事迹,身为皇室中人,却拜师学剑,也颇为特别。   冷袖道:“朱长沙在见到师父投崖之后,竟没有跟着跳下来,可见他对师父的爱慕,远远不及我们三人。他的功夫经过这十几年的苦修,进步了很多,他还有心情练剑,哪还有心想师父?他对师父有几分忠心亲爱,可就很值得怀疑了。他虽然苦求我们留下来,要让我当剑仙门掌门,我却看不起他,不愿与他同俦!”   陆寄风道:“我师父说,朱师祖也悼念了五年。”   冷袖不屑地说道:“只有五年?算得什么!孔丘死了之后,端木赐心丧三年。心丧三年不够,又守庐三年;守庐三年不够,还想找人扮成师父来侍奉。爱师之心至少要这样才勉强算!”   陆寄风道:“可是祖师爷一心想打败司空无,好证明他当初的修道之志都是狗屁。朱师祖继承遗愿,实际行动,也是爱慕她的表示。”   冷袖更加不屑地说道:“我没说他不爱慕师父,只是不够。”   陆寄风叹气道:“三位前辈都是绝世高人,若是剑仙门当初有你们在,或许早已杀了司空无了。”   冷袖沉思一会儿,摇头道:“未必。唉!其实我们也这么想过,因此瞒着朱长沙,三人一同上通明宫去,却……唉!”   陆寄风知他们败了,奇道:“他没把你们打成畸形吗?”   冷袖道:“他没这个本事。”   他皱眉遥思了一会儿,也许是想到当初三人合力与司空无的一战,终究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道:“我们退回之后,很怪自己无能,还是先把师父的墓修整好,再谈别的好了。”   陆寄风道:“你们修整此墓,修了多久?”   冷袖屈指一算,道:“大约三四十年。”   “三四十年!?”陆寄风惊道。   “三四十年,已是极赶了。为了让冰湖隐秘,得营造一座山来遮掩;为了让这座山不被发现,得改变地貌;为了改变地貌,得大改整座谷里的阴阳风水,这些便花了二十几年。”   “你……你们三人独力移山改谷?”   “怎么可能?我们找了一千多个武林高手来做这个工,完成之后,四师弟将他们全刺瞎刺聋,我以毒药让他们全都心智迷乱,从此疯癫,然后我们三人一起把这群人放逐边疆沙漠,这边疆来回又花了七年。”   陆寄风惊道:“你……你们这……太残忍了!”   “有何残忍?皇帝营建陵墓,比这残忍一万倍。”   “祖师爷又不是皇帝。”   “她比皇帝高贵得多,也比皇帝可爱得多,为她营墓的人是上辈子修来之福!”   冷袖之言,处处自认为理所当然,陆寄风知他不可理喻,只好问道:“边疆来回为何要花上七年之久?”   冷袖道:“这一千多个武林高手的门生、兄弟、家属乱七八糟一堆什么的,一路寻仇追杀,要逼问出他们的下落,很耽误了我们的归程。”   一千多人,背后或许就是一万多人,这三人居然能全身而退,陆寄风也不由得不佩服他们的机智及武功,为了一个司空有,如此狂热地株连无辜,也实是罕见。   陆寄风道:“你们回来之后呢?”   冷袖道:“地貌改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整理环境,我们首先到各处寻找佳种的松竹梅,在此培育。十年而树木成之,再营建居舍机关,空有居舍机关也不像样,我们又去觅来师父生前喜欢的古玩珍品,替她陪葬。这批东西都埋在梅谷某处。师父生前最爱剑术,因此我们再去挑各大剑派,夺了他们的镇门剑谱,烧给师父。并把师父的武功一一录下,将来若有人透过这份剑谱领悟剑道,便算是师父的第七弟子,再去打败司空无!”   总之他们七牵八拖的,原本争着死的却都没死,陆寄风苦笑道:“这样算来,你们也入谷五十几年啦!可以安心去了吧?”   “不,已经过了八十年了。”冷袖道:“最后我们清算功劳,谁为师父出的力多,争来争去,争不出高下,这时居然有人找到了此地。此地几十年来无人步入,竟有外人寻来!”   陆寄风忙问:“是什么人找来此地?”   冷袖道:“是那一千多个武林中人之一的儿子,他长大了,居然给他找到父亲,还千方百计问出了他父亲瞎聋疯的缘由,甚至破解机关,找到此地。这小子武功智慧都是不差的,可是要报仇,还有点不够。我们三人争着让他杀,他也杀不成,最后反被我们打得负伤而逃,真是无能之极!”   陆寄风实在想不透怎么会反而负伤而逃,冷袖接着道:“我们为了防止秘密外泄,便约定谁杀了他,谁就有资格先死。这小子却硬是逃得无影无踪。”   陆寄风道:“那可糟了,万一他把梅谷的秘密说出去,不就会引来许多人打扰祖师爷吗?”   冷袖道:“是啊!这时劲节君说,我们老是死不成,原因出在想错了方向,我们不该想着谁可以先死,应该想谁得活下来追杀那小子以及守墓。其他两人把内力都传给他,好让他完成任务。这样其他两人就可以先死,就简单多了。”   为什么这样就简单多了?陆寄风觉得根本还是一样,道:“最后为什么是你守墓?”   冷袖凄然道:“我们终于想出了一个公平而迅速的争顺序法。”   他们争了近百年,总算想出个一较高下的法子,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划拳。”   陆寄风一怔,“划……拳?”   “否则还有什么法子?比功劳讲不清,比武又绝对不行,谁都站着不动让对方杀,根本比不成。”   看来真的只有划拳可行了,冷袖道:“结果三师弟先死,然后是四师弟,我……我身体不能死,那我的心可以死吧?哼!第一轮决定我守墓时,本人就当场决定:我已经是个死人,还是胜了他们!”   陆寄风道:“你赖皮!明明说你得守墓的!”   冷袖恼羞成怒,道:“我哪有赖皮!我认定自己死了,谁说死人不可以守墓?”   说到此时,天色泛白,炉中解药已成,冷袖熄灭了火,将药膏取出,道:“把它服下!”   陆寄风为难地看着这小半碗的稠膏,有些胆怯。但见冷袖目露嘲笑,便将心一横,索性大口吞下,苦得差点吐了出来。   冷袖双掌迅速推出,封住他颈间的穴道,以防止他呕吐。这苦药实在太难服,陆寄风痛苦得脸色发青,几乎要昏倒,冷袖手指疾点,帮助药性行走,陆寄风万万没想到会有药如此之苦,全身无力,任凭摆布。   苦感渐去,冷袖坐在陆寄风背后,一手抵着他的背心,一手抓着他的手太阴肺经肩际的中府穴,催动内力,陆寄风又感到那股澎湃的内力传入自己体内,大为惊骇。想不到他还是执意要传内力,而且一解了毒马上就做。无奈陆寄风全身无力,有如婴儿受制于壮汉,连喊叫的力量都没有。   陆寄风又急又乱,只能任凭这股真气不断在自己体内奔流,一下子身体便像胀满了风,整个人几乎要炸开了。冷袖在背后喝道:“快运功行气,纳川入海,否则你要七孔流血而死!”   陆寄风迷迷糊糊,运功行气,这股绵绵不绝的真气便服帖地纳入奇经八脉,无比舒服。冷袖不断传功,陆寄风也无法停止运功纳受,数百年功力也不是一下子便传得完,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猛然清醒,想道:“不,我不能让冷前辈就这样散功而死!”   他心念一动,自然生出一股相抗之力,往冷袖震去!   冷袖有如触电般被震开,连退三步,喝道:“你干什么!”   陆寄风一震便震开了冷袖,不知他已传了多少功力在自己体内了,陆寄风喘了口气,道:“前辈别再把功力给我了,这样你会死……”   “胡说什么,我早就死了,给我乖乖坐下!”   冷袖一个箭步,便要抓住陆寄风,陆寄风连忙闪开,不料踉跄跌倒,原来是他自己闪避的身法太快,两脚无法配合,遂一跤摔倒。   冷袖扑上前再抓,陆寄风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蹬,便蹬出数十丈,一跃而起,全身似有无限能力,轻捷得让他自己觉得可怕。   冷袖大喝一声,自高空俯冲而下,要按住他,陆寄风连忙滚开数丈,冷袖扑了个空,气得喘息不已。   冷袖突然一呆,伸手拾起陆寄风滚开时落在地上之物,一见之下,脸色变得极为可怕。   陆寄风一见,也暗叫糟糕。   那是灵木道长的令牌。   冷袖声音骤变阴沉:“法一子?你……你怎有此通明宫令?”   “那……那不是我的……”   冷袖逼近了一步,道:“那是谁的?法一子是司空无的二弟子灵木,他的令牌只传给首席弟子,你是通明宫的?”   “不,我不是,我是剑仙门人……”   冷袖道:“剑仙门与通明宫誓不两立,你身上怎会有此物?你是卧底,是不是?”   “不,我绝对不是啊!”   冷袖狂吼一声,状若疯狂地扑了上来,下手已不容情,陆寄风大叫一声,便往密室内逃去。   冷袖叫道:“给我出来!出来领死!”   陆寄风冲进密室内,见有路便跑,冷袖在后面追,暴吼声回荡在七通八达的甬道之中,声音大得令陆寄风耳膜刺痛,更是不敢稍停,拼命乱跑。   密室之内不知有多少通路,陆寄风随处乱奔,背后冷袖的叫声时远时近,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陆寄风不敢稍停,一味继续乱跑,越深入就越阴暗,他视力虽好,却也因为太过紧张,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   突然间额头“砰”的一声撞中前面的岩壁,赫然已经无路。陆寄风心急如焚,用力敲了敲壁面,又用力去推,但是没路就是没路,除非是回头,否则是逃不掉的。   陆寄风隐约又听见冷袖在叫:“给我出来!小子!奸细!”   陆寄风有如瓮中之鳖,急得乱跺步,被冷袖抓到,他会不会冷静听完自己解释令牌在身的原因,可难说得很。   陆寄风四下张望,进退维谷,忍不住更用力推打着四面八方的石壁。   突然间,面前一片光亮,有人惊叫道:“你……你是谁?”   陆寄风吓了一跳,这阵声音由上方传出来,陆寄风尚未看清怎么回事,有人已一把将他拉住,扯了上去。   陆寄风终于可以适应光亮,拉他出来之人,身量高大,穿着道袍,是个中年汉子。   一阵动听得令人不敢置信的声音道:“麟阳君,快关上石盖!”   那道袍汉子连忙将一面沉厚至极的石板双手一推,推回原位。   一看见此地,陆寄风更是惊讶,这是解功室!自己是由解功台内被拉出来的。   而向来只有剑仙门人可以进入的解功室中,居然有别人。除了那名汉子,另一人打坐于蒲团上,煚煚双目,正柔和地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眼前一亮,此人容貌英俊无比,气度优雅,简直俊美得有如仙佛下凡。   “你……你是谁?”陆寄风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道:“通明宫座下七弟子,弱水。”   (第一卷《烽火长安》卷终)   第二卷 鼎炉还丹   第一章 登降千里余   陆寄风盯着弱水道长,只见他端坐蒲团之上,虽然面带温和的微笑,但是一双清澈如寒冰的眼瞳,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陆寄风一时之间眼睛竟移转不开,弱水的双眼里似有某种力量,让陆寄风难以思考和自主。   麟阳君依然拉着陆寄风的手臂,道:“师父,他……”   陆寄风心头一惊,想起了眼前之人是敌非友,自己摔下绝崖这么多天,不知剑仙崖上发生了什么事,解功室竟会有通明宫的人。通明宫找上了剑仙崖,却不见师父人影,恐怕他现在已凶多吉少。一思及此,陆寄风大急,就欲设法脱身好去寻找师父的下落。   谁知他心念甫动,眼前一花,竟已被点中了穴道,全身动弹不得,根本无法逃跑。陆寄风更是惊骇,连是谁点中自己穴道,他竟然都来不及看清楚。   只见弱水道长依旧好端端地坐在原地,像是连动也没动过一般。但陆寄风心下雪亮,一定是弱水道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住了他的穴道。陆寄风登时更加焦急恐惧,想不到弱水道长武功这么神鬼莫测,而通明宫的人突然间便已登占了剑仙崖,看弱水道长好整以暇的神态,更让陆寄风担忧,不知师父是不是已经遭到他们的毒手。   就在陆寄风心中乱成一片之时,耳中听得弱水道长问道:   “这位小道友,你怎么会被困在这石台底下?你是被眉间尺所囚吗?”   “我……”陆寄风才一开口,及时想起他是敌非友,便闭紧了嘴巴,不发一语。不知为何,弱水道长的态度虽然十分温和,却有种逼人不得不服从他的力量,让陆寄风差点就要回答他的话,告诉他地底下的事。   见陆寄风紧闭着嘴的样子,弱水道长奇道:“你怎么了?”   陆寄风只是摇了摇头。   弱水道长又问道:“你是剑仙门的什么人?”   陆寄风依然只是摇头。   麟阳君道:“师父,我看这小子贼头贼脑,八成是剑仙门的弟子!”   弱水道长道:“剑仙门向来只传一人,眉间尺未必这么快找到传人。”接着便柔声向陆寄风问道:“小道友,你是剑仙门的什么人?还是被抓上来服役的?”   陆寄风一味摇头,暗想:“若是我告诉他我是剑仙门的弟子,他不知会怎样对待我,我什么也不能说,就给他来个一问摇头三不知,让他莫名其妙!”   麟阳君喝道:“师父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他声如洪钟,手中劲道又大,震得陆寄风耳中生痛,手臂也被他捏得快要断了似的。   弱水道长道:“麟阳君,休惊吓这位小朋友,他不想说就别逼他。”   说着,便不理会陆寄风,径自转头望向解功室的石壁上的解剖图示及文字,神情凝重,许久,才叹了口气,道:“罪过,真是罪过。唉!咱们出去吧!”   “是。”   弱水道长飘然起身,一身深蓝色道袍有如幻影般闪了出去。   麟阳君突然一巴掌“啪”地打在陆寄风脸上,陆寄风被打得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只听见麟阳君恶狠狠地低声道:“贼小子,你以为装哑巴就没事了?师父太过慈祥,可是想用装聋作哑这一招对付我,还早!”   陆寄风愤怒地瞪着麟阳君,被这一巴掌打得头昏眼花的他,硬是连哼都不哼一声,想道:“打一个穴道被点的小孩子,你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师父也好不到哪里去!”   麟阳君拉着陆寄风的手臂,将他扯了出去。通道外就是陆寄风的房间,陆寄风见自己的房间整整齐齐,似乎没经过一场争战或是被翻找过什么,那么可见弱水道长在此如入无人之境,并未受到多少拦阻。这更让陆寄风忧心师父的安危。   麟阳君才拉了陆寄风要走出去,弱水道长俊挺的身形已经又飘然而入,脸上神情有些怪异,道:   “先别出来!”   麟阳君一怔,道:“怎么?”   弱水道长神情恻然,嘴唇一动,低声道:“眉间尺回来了!”   “什么?”麟阳君的口气里,满是困惑,却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   弱水道长道:“外头的人全死了。”   麟阳君瞪大了眼,弱水道长续道:“咱们只进了密室一会儿的时光,眉间尺便回来将此地所有的人都灭了口,可能是为了守住什么秘密。唉!这些人侍候了他这么长久,他怎忍得下心……”   陆寄风心头疾跳,满心不敢置信,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师父绝不会这样!”可是话到喉头,他又隐隐想到师父个性阴沉,也许真的亲自杀了所有的仆侍也说不定。   弱水突然望向陆寄风,道:“你的脸怎么了?”   陆寄风颊上火辣辣的,就算没看见也知道一定是红肿了,麟阳君一窘,拉着陆寄风的手暗自加了劲,陆寄风知道若是告状,绝对会多吃苦头,遂笑道:   “我刚刚在地洞里不小心撞着两只老鼠,一只肥肥壮壮的,一只瘦瘦长长的,那头瘦瘦长长的见到有人就先走了出去,那头肥肥壮壮的老鼠把地洞当成自己的地方,见我闯进来,便扑上来咬了我一口,我闪避不及,自己反倒撞到脸。”   弱水道长听他七缠八夹,约略猜到一些,瞪了麟阳君一眼,但也没说什么,伸手一点,陆寄风的两脚与双手登时恢复了知觉。   弱水道:“麟阳君,你跟我来。小道友,你暂且待在此地,不要乱走。”   麟阳君跟在弱水背后走了出去。陆寄风东张西望,云拭松送他的那把佩剑挂在床边,他急忙取了剑佩在身上。明知自己绝不会是弱水道长的对手,但有了剑护身,他还是略为感到安心。   没多久,麟阳君又入内,道:“过来!”   陆寄风跟着他走了出去,一到前厅的空地上,便吓了一跳。那名服侍过陆寄风的老妇以及其他两名男仆的尸体,一字排开,都是一剑毙命,个个都还睁着眼睛,尸体尚未僵硬,显然才死去不久。   陆寄风虽不喜欢这些人,但是一想到他们侍候了自己一场,眨眼间便都化成尸体,不由得心下惨然,难以置信。   弱水道长看了陆寄风一眼,见他眼神恻隐,弱水道长似乎察觉了什么,而垂目沉思。陆寄风连忙提起精神,暗自提醒自己:“这个叫做弱水的道长,眼光锐利,我千万不能让他发现我对这些人的死有何感觉。”遂板起了脸,望着地面。   弱水道长温言说道:“眉间尺怕这些人说出什么,而杀了他们,小道友,你逃过一劫,真是万幸。”   陆寄风打了个冷颤,只见弱水道长逐一为这些人合上眼皮,撒上化尸粉,点火烧去,闭目合掌地轻念着安魂谶文,声音里有着无限悲悯。   陆寄风耳中听他喃喃念着:“……吾患吾有身,生有生五苦……”不由得又是一阵鼻酸,想起疾风道长,再看着那熊熊烈火,思绪万端,不知道是不是师父真的杀了他们?这几天剑仙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抬眼,只见弱水道长剑眉微蹙,冠玉般的面孔被火光映得如笼上轻霞一般,俊美不可方物,登时又看傻了,暗想道:“天下间怎有人长得如此好看?虽是个男子,竟和祖师爷是不一样的好看。”   尸体焚毕,麟阳君才道:“师父,现在我们在明,眉间尺在暗,如何是好?”   弱水道:“再等下去,我不相信无法感化眉间尺。”   “他连近侍都杀光了,怎么可能放弃两门之间的深仇大恨?”   弱水道长不疾不徐地说道:“两门之间本无深仇大恨,真人也未曾杀死过任何一个剑仙门的掌门,总是打败了他们之后,留他们的命让他们回去。想不到这么多代以来,每一个拖命而回的剑仙掌门人,全都死于自己的单传弟子之手……”   陆寄风一愣,心头疾跳,几乎不敢相信。   弱水道长续道:“……就为了破解真人的功夫,剑仙门的弟子不救垂死的师父,反而亲手弑师,裂尸解功。唉!也许是他们自己命令弟子这样做的,如此愚行,何苦来哉!”   弱水道长的话,正触及陆寄风不欲杀生的仁心,弱水道长见陆寄风的表情阴晴不定,温言道:“你既怕我们,也是无妨。只是目前还不能放你离开,请你担待几日。”说完,伸手一点陆寄风的睡穴,陆寄风登时知觉全失,眼前变得黑暗一片。在失去意识之前,还清楚地听见弱水道长的声音,说道:   “我想眉间尺未必会放过这孩子,咱们得保护他……”   ※※※   陆寄风迷迷糊糊间,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交谈声中缓缓恢复了知觉,起初无法分辨说话的人是谁,等渐清醒之后,才听出了是两个人的声音:   “贫道好话说尽,道友还是不肯悔悟前非吗?”   另一人声音粗哑,道:“哼!通明宫全是假仁假义之辈!”   陆寄风听着这较粗的声音似觉耳熟,一会儿便认了出来,是师父的声音!   陆寄风睁开眼睛,自己躺在床上,透过屏风的间隙望去,背对着自己的黑衫身影,驼背蒙面,确实是师父,但是背上的衣服一片湿透,站立着的样子有点儿不稳,一手撑着剑,似乎是受了重伤。   而在师父对面之人,自然就是弱水道长了。与师父的气喘如牛、汗流浃背相较之下,弱水道长气定神闲,一派悠然。此时已是深夜,弱水道长一手持着象牙烛台,握着烛台的那只手,比象牙还要无瑕白皙。烛光温煦地照在他脸颊边,使得睫羽的影子更加长密,也使得他的脸孔透出一丝忧郁的气息。   弱水的眼光似乎向陆寄风的方向瞄了一下,陆寄风连忙再紧闭起眼睛,怕被他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弱水不知有没有看见,声音不变地轻道:“真仁真义也好,假仁假义也好,你不停止杀人与自杀,我是不会走的。”   眉间尺冷笑道:“你有本事就……咳咳,就杀了我!”   陆寄风听眉间尺的声音比平时沙哑,话语也都是断断续续,似乎是气空力尽,而尽量沉默保持精力。   弱水叹道:“比也比过了,胜负已现,你还不服吗?”   眉间尺哼了一声:“你……若能胜我,早已取我性命了……”   弱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取你性命?”   陆寄风禁不住好奇,又慢慢地睁开眼睛,偷看他们两人。弱水的眼角余光又扫了过来,这下子陆寄风确定他知道自己已经醒来,而且随时在注意自己的动静。只不过弱水的语气之中,一直不露半点意味,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陆寄风一般。   弱水续道:“你以为通明宫除了真人以外,无人是你的对手?”   眉间尺冷笑不语,弱水又道:“剑仙门虽然解破了几式真人的功夫,但是离一窥通明宫武学堂奥,还远得很,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看清楚点。”   陆寄风暗想:“他这句话好像是在对我说的。”   眉间尺倨傲地问了一声:“是吗?”话声未落,毫无预警之下,手中长剑已倏地向弱水的心口刺去!   陆寄风大惊,弱水身子动也不动,随手一挥,手中烛光只一闪,不知为何,眉间尺却像触电般缩回了手,有点惊疑不定。   陆寄风见弱水安然无恙,松了口气,自己竟在这一瞬间担心弱水会被师父偷袭而死。   弱水的声音依然温和:“你出手的是真人的五重天,可是有七个破绽,我刚刚也是用一样的招式破解的。五重天并不是太难的剑法,你都学不成,更遑论其他。”   眉间尺举剑一看,他手中雪白的剑刃,竟在一瞬间被点上了七点鲜红的蜡泪!   眉间尺吸了口气,似乎极为惊惧和不可置信。   弱水又道:“偷学的武功毕竟是旁门左道,如果剑仙门的人这么想学通明宫的功夫,你可以跟我上灵虚山,向师父学习正统的通明剑法。”   眉间尺厉声道:“休想骗我上灵虚山!”   “我不要你死,真人也绝无灭剑仙门之意。”弱水道,“小道只身上崖,别无目的,只求感化道友。”   眉间尺扬声大笑:“哈哈哈……感化?……咳咳……你……打什么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陆寄风想道:“难道……弱水道长也知道冷袖前辈的事?”   弱水低叹了一声,道:“没错,我是有所图谋。但我明知不可而为之,只要此生能稍减其万一,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眉间尺奇道:“你此话何意?”   弱水道:“我本是万死不赎之辈。当年,为了让真人收我为徒,我亲手杀妻女、弑乳母……往日罪恶,无时不鞭笞我心。现在我只能尽力消弭他人之恶,以补自己的罪愆。”   眉间尺不耐烦地说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的往事与我无关!”   “我只是希望你和我一样,受真人教化,弃恶从善。”   “作梦!剑仙门宁为碎玉,不为全瓦!”   眉间尺身子一闪,竟笔直地往后退,撞倒屏风,反手便是一剑刺向榻上的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尚未来得及眨眼,雪亮的剑刃在眼前一晃,已被一道劲风打偏,弱水道长纵身跃上了榻,以烛台格去眉间尺的剑,镪的一声,眉间尺被震退了一步,又挥剑而至!   剑刃与烛台在陆寄风上方挡格拆解,当当当地清音几响,极短的时间里已打了好几招,烛泪却一滴也没落下,而劲风过处,却扫得陆寄风面孔生疼,惊出一身冷汗,动弹不得。   好几度剑尖都要刺到陆寄风,却被弱水硬生生地拦下,弱水将眉间尺的剑气东引西拉,嗤嗤几响,已将门窗板壁刺得到处是窟窿。   眉间尺心急暴怒,大喝一声,左手一抬,掌风过处,竟要将整张床榻连同陆寄风一起轰碎。弱水惊呼一声,扬袖一抄,以真气将陆寄风抄起,迅速地跃退。轰然一响,整张榻已经被打烂了,弱水也抱着陆寄风飘出数丈。   不料同时眉间尺人到剑到,噗的一声,一滴温温的东西喷在陆寄风脸上,本以为是蜡滴,陆寄风勉强睁眼一看,竟是弱水道长右手抱着陆寄风,来不及拆解眉间尺这一剑,因而右臂被刺,中了一剑所溅出的鲜血。   弱水道长中剑,情急之下左手中指戳出,真气激射,正是五重天的剑法,这一道剑气居然直透过眉间尺的胸口!   眉间尺被这一道刚猛的真气射得整个人往后跌飞,鲜血狂喷。弱水道长惊呼道:“道友!道友无恙乎?”   便抱着陆寄风往眉间尺飞出去的方向奔去,眉间尺倒在地上,一手按着心口,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挣扎着要起身,却只能扭曲抽动着。   弱水放下陆寄风,奔到眉间尺身边,道:“你无恙吧?别动,让贫道救你……”   “你……你竟……”眉间尺才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喷出一大口血,尽喷在弱水脸上。弱水无暇拭去脸上血污,只顾着手指疾点眉间尺身上的几个要穴。此时,眉间尺奋力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下自己的面罩,却已经身子一挺,就此断气。   弱水一呆,探了探眉间尺的鼻息,才缓缓地放下他。   弱水道长发了好一会儿怔,颓然跪在眉间尺尸体边,十分悲恸。   陆寄风尚未自错愕惊慌中回过神,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了一下,才想清楚师父要杀自己,弱水为了救他,而失手杀死眉间尺。   弱水有些儿失神,低声喃喃自语道:“我……我的罪又多了一条,想不到……百年来,通明宫不杀剑仙门的规矩,坏在我的手中……”   陆寄风心里的感觉更是怪异,弱水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不小心误杀眉间尺。弱水道长虽是敌人,却也是救命恩人。恩仇到底要怎么算?一切都叫陆寄风一头雾水。   此时只有夜风不停地吹过,一点声息也没有,陆寄风忽然想到:万一弱水道长也知道自己服过天婴,要把自己抓上通明宫,那可不妙。   一想到这层,陆寄风心急有如火烧,偷偷打量了一下周围,不知为何竟不见麟阳君,弱水失魂落魄地跪在眉间尺的尸体边,好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不管什么恩什么仇,先逃走再说。陆寄风偷偷地挪动脚步后退,见弱水道长恍无所觉,陆寄风更大着胆子慢慢地往后蹭,直到退出了前庭,才发足狂奔,往山下的方向拼命地跑。   陆寄风狂奔了不知多远,才停下脚步喘了口气,便见到前方一道修长的人影,向自己走来,不是弱水道长还会是谁。   陆寄风吓得连忙转头,往另一个方向逃走。不料跑了几里,又见到弱水道长在前面的岔路上等着。   陆寄风呆了呆,弱水道长立在前方的树下,夜风吹拂着他的宽袍缓带,有如凌虚御空的神人一般。   他并没有再逼近,陆寄风这回却也没有掉头就跑,一个不跑,一个不追,两人就这样隔着数十尺的距离相对。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同时开口:“你为何……”“你怎么……”   两人又同时住了嘴,呆望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抬了一下手请他先说。   弱水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为何不逃了?”   “我武功差你太多,逃不掉。”陆寄风也反问道:“你怎么不来抓我?”   “我怕一不小心,把你逼急了,又出了意外。”弱水叹了口气,“我本来存心以赶羊的方式,引你自己往灵虚山的方向跑,可是你就此不动,我倒非动手不可了。”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自己说出原先的打算,那一招赶羊,果然是个奸诈却有用的法子,这一路要是这样见到他就转向而行,万一走的不是往灵虚山的方向,也会硬生生被他赶往正确的路,等自己发觉时已经来不及了。若是弱水道长不说出来,自己可能也想不到。   弱水竟如此坦白,反倒令陆寄风更是担心,因为弱水一定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将自己带上山去,才会说破原来的打算。陆寄风感到眼前这个人,看起来虽温温吞吞,但是十分深不可测。   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把我赶上灵虚山?”   弱水道长说出来的话令陆寄风胸口一震:“因为你是陆寄风,服过天婴之人。”   他果然知道了自己的身分,那么想瞒也瞒不过去了,陆寄风道:“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复真与复本,他们说起你曾和灵木师兄同行。我去暗访过云家,你不在其中,我想必是被支离骸带走了。复真与复本形容几式支离骸的功夫,虽然支离骸刻意变化一些招式特征,但我一瞧就知道是剑仙门的路子。”   弱水又道:“你由地下钻出来时,我还不确定你的身分,等点了你的睡穴,再细察你的脉搏,果然是剑仙门的行气之法,才肯定了你的身分。”   弱水道长轻描淡写,却条理分明地说出过程,陆寄风听得心下嗒然,弱水不但武功高强,判断又都非常正确,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这下子绝对逃不掉了。   陆寄风叹道:“你都说对了,你是来抓我的?”   “不是,但现在是了。”   陆寄风还没听懂这句话的深意,弱水又是微微一笑,道:“随我上通明宫吧,好否?”   弱水的语气竟是打商量的口气,任何人都难以拒绝,陆寄风对他心生好感,反正也逃不掉,不如先答应了他,再慢慢地想法子脱身。陆寄风便默默地点了点头。   弱水一笑,便径自往前走去,不时回头看看陆寄风,但是一点监视的意味也没有,只是看他是否跟得上。   陆寄风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跟着通明宫的人下了山,当初疾风、灵木百般防备,眉间尺不时威胁,陆寄风都抱定主意:绝不进通明宫。但是,弱水道长什么理由也没说,只说了句:“随我上通明宫。”便不由自主地跟了他走,连他杀了眉间尺之事,都难以令人生出恨意,陆寄风只感到不可思议。   陆寄风想道:“我千万不能上灵虚山,可是……我也逃不了,为何我一点都不想逃?”   他想了半天,顿时感到弱水道长很可怕,又停下了步子。   弱水回头看他,眼带询问。   陆寄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道:“我可不可以先去找一个人?”   “哦?你想找谁?”   陆寄风道:“我……我想去和一位朋友诀别。”   “诀别?你要死了吗?”弱水诧异地反问。   陆寄风气闷地说道:“我上通明宫被炼成丹药,当然会死!”   弱水俊雅的脸上出现一丝怜悯,笑道:“谁说真人会拿你炼丹?若是如此我就不带你上山了。”   陆寄风一怔,如果不是这样,弱水还专程上山来抓自己做什么?   弱水道:“你的肉体虽可毁去魔女元功,但是我看你资质过人,心地纯善,又有了这样不凡的机缘,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才。如果你成为真人的闭关传人,所发挥的功用会更大,除了除魔之外,更能够继承道统,扭转世风。”   弱水的见解与疾风、灵木等人全然不同,让陆寄风一时之间眼前豁然开朗,对通明宫的排斥感去了大半,但还是半信半疑,道:“这……真的吗?”   弱水道长面带忧国之意,道:“如今世局混乱,交战不已,真人以一己之力振兴道统,但是他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而我等通明七子又都不成材,四代之中,无一可任大事!我看你会是真人梦寐以求的继承者,相信我吧!”   陆寄风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我不管什么任不任大事,我只是不想害死一个人!”   “你不想害死谁?”弱水声音更温和地问。   陆寄风低声道:“云老爷的女公子……云若紫,疾风道长说她将是和舞玄姬一样的魔女……”   弱水道长道:“我明白了,我跟你去瞧瞧她。”   他拉着陆寄风的手便要走,陆寄风却吓得不肯移动脚步,道:“你也要杀她?”   弱水道长道:“不,只是瞧瞧。”   “你骗我,我不去找她了!”   弱水道:“傻小子,唉!若是魔物便要杀了,也没有如今的我。”   陆寄风不解地看着他,弱水低声叹道:“当年我也是被指为有魔性之人。”   “你?”陆寄风更加疑惑。   弱水面上郁色一闪,轻道:“当年我几乎要被杀,真人却亲自救了我,还收我为徒。陆小道友,真人并非好杀之徒,即使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也会尽力感化,导向正途。我想去见这个小魔女,无非是想看看当年的自己。”   陆寄风更感诧异:“你……为何你也是魔物?”   弱水点点头,道:“你不信吗?”   陆寄风看了半天,反倒对他更生出亲切之感,道:“我只不信什么天生的魔就该杀,若紫如果将来像你这样,就不是魔,而是神仙了。”   弱水笑了两声,道:“多谢你,我很高兴。”   他这一笑,满目生春,竟和云若紫有几分相似。陆寄风既欣喜,又奇怪,但也不便说出这个想法,两人便结伴而行。弱水携着陆寄风往东行走,弱水越走越快,下了山之后,更是迈步提气,顺着官道急趋而前。陆寄风见状,提起真气,也紧跟着他的肩旁,未曾落后半寸。   弱水转头望向他,微笑道:“咱们比比脚力。”   陆寄风点头,弱水一眨眼飘前数丈,陆寄风也连忙提气直追,使出灵木那儿学来的天行步,立刻追上弱水,甚至超前了几步。弱水哈哈一笑,道:“后生可畏!”又提气来跟在他身边。两人并肩快走,耳畔风声呼呼,景物飞快地倒退着。   两人奔出了许久,一直不分先后,陆寄风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只想求胜,丝毫没注意到弱水道长渐渐落后,望着陆寄风的背影,脸上神情颇为怪异。   陆寄风突然发现只有自己,“啊呦”一声,急忙停下步子,回头一看,弱水道长已赶了上来,微笑说道:   “好了,咱们别比了,先入城罢。”   陆寄风定神一看,前方官道宽阔,高城厚阙,应该是个大城,不知两人已走多远,便问道:“这是哪里?”   弱水道:“项城。”   陆寄风登时停下步子,显然是不敢置信。   弱水问道:“你怎么啦?”   “道长,你说……我们到了项城?”   弱水道长奇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寄风依然不敢相信,他由弘农被带到剑仙崖,是往北走,距离南方应该是更远了才对,当初眉间尺连赶数日的路,他只奔了几个时辰,便远远地超过了,甚至到了离弘农有千里之遥的项城!   两人行至城门,仰头一看,城门上果然写的是“项城”,此地军威甚严,街道上百姓虽多,却人人都透出一种军事地区特有的森严之感。   陆寄风不敢相信自己和弱水道长一日之中行逾千里,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他不相信。项城里店铺栉比鳞次,比弘农还热闹几分。陆寄风与弱水放慢了步子,走在街上,奇怪的是路人似乎都特意地在看他们。   陆寄风想道:“弱水道长容姿绝世,也难怪路人都回头看他。”   酒店饭铺飘出阵阵南方菜肴的香气,陆寄风奔了这么久,已是腹中甚饥,弱水带着他找了大酒铺,金色的招牌已被过往车马、长年风雨吹成了一片黑色,来往之客川流不息,里面跑堂吆喝,传杯递盏之声,响成一片。   弱水道长带着他大剌剌地便走进这最气派的酒楼,两人虽然都是布衣道袍,装束非常朴素,但也许是弱水道长天生有股贵人的气概,跑堂连忙奔至他们面前,百般殷勤地将他们迎上了楼。   见弱水吩咐茶饭等事的神情,陆寄风越看越觉得他仿佛出身非富即贵,为何一个清修的道门弟子会给他这种感觉,他也说不上来。   饭菜上了桌之后,弱水道长却几乎都没动口,只含了几口茶水,便默默地望着楼外的景色,坐着陪陆寄风用餐。陆寄风见了也不以为怪,他和疾风、灵木相处的几日里,便很少见他们用餐,或许是修为已将近辟谷,食用太多人间烟火反而有害。   弱水道长有意无意地望了陆寄风一眼,陆寄风觉察出他有话要说,便望定了他,道:“道长,有什么事吗?”   弱水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一事不明,若是你方便说,就说;若是不便,也别勉强。”   陆寄风忙道:“道长请问。”   弱水搭住了他的手腕,陆寄风忽觉腕上一麻,自然便生出一股真气相抗,将弱水道长的真气反震了出去。弱水有如触电般放开了手,表情更加怪异。   弱水道长沉吟道:“果然,你小小年纪,真气如此宏沛,实在令我惊异。这绝非苦修可致,再说我看你行气的法子,恕我直言,根基还粗浅得很。就算你服过天婴,也不可能一夕有这几百年的修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在剑仙崖下,冷袖不知传了多少真气给自己,陆寄风为此一直惴惴不安。由自己可以打退冷袖、让他追不上看来,冷袖可能已经传了一大半的真气给自己,那么绝对超过三百年了。   这一层要对弱水说出来吗?陆寄风犹豫不定,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弱水道长道:“唔,那真是奇怪得很。”   说完便没再追问了,陆寄风明知他看出自己有所隐瞒,却没再逼问自己,不由得对他颇为感激,却也有点愧疚。   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上了酒楼,引得陆寄风抬起头来。   弱水一见到他们,面现诧异,原来那是一名中年汉子,身材中等,神态精明干练,身后只带了两名随从,汉子走路时脚步平稳无声,武功底子应不弱,但是身后那两名随从就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那汉子还没走上前来便已躬着身,对弱水道长作了个长揖,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一望而知心里有鬼。   弱水的诧异之色一瞬间便消去,只淡淡地一应。   汉子声音极低,道:“师叔祖,晚辈三代末座俗家弟子,莫离之,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有什么事吗?”   莫离之道:“师叔祖来到项城,怎么不到项城观巡视,指导弟子们?”   弱水微笑道:“你们消息可真快。”   莫离之脸上神情尴尬,又是深深一拜,道:“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弱水抬了抬手道:“罢了,我也是临时起意才经过,不会久留。项城观想必事务杂多,你忙去吧!”   弱水以师叔祖的身分下了逐客令,莫离之却还立在原地,干笑了两声。陆寄风感觉其中必有什么事,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莫离之却已注意到陆寄风,满脸堆笑,道:“师叔祖还带了这位小道友?”   弱水道长脸色一沉,拍了一下桌面,声音虽不大,已令陆寄风和莫离之都吓了一跳。弱水沉声道:   “你想说什么,我知道,我们跟你去吧!”   说着,便先站了起来,拉着陆寄风的手带头走了出去,莫离之身边的随从连忙放下一大锭银子,紧跟在后面。   一出酒楼,陆寄风更是惊讶,竟有二十来名道家装扮或是武林打扮的男子守在门口,一见到弱水道长和陆寄风,连忙退开一大条路,放下了按在剑上的手,神情恭敬中带点紧张,齐声道:“拜见师叔祖。”   弱水道长回头瞪了莫离之一眼,冷笑道:“你将项城观的武道者都集中了来,要我在此地指点他们不成?”   莫离之大为紧张,笑得更是殷勤:“师叔祖说哪里话来!他们只是来迎接而已,绝无他意。”   这个理由就连陆寄风都无法被说服,他们个个身怀武功,呼吸之间有种紧张的气味,分明是大敌当前的态度。   弱水道长咬了咬唇,在他身边的陆寄风感觉出他呼吸有点急短,可见胸中十分愤怒,随即压抑了下去,气息又恢复为缓慢平畅,微笑道:“是矣,我倒误会你了。”   弱水道长跨前了一步,莫离之突然倒吸了一口气,陆寄风不禁回头一看,莫离之双眼都瞪得大大的,望着弱水走过的地上。   弱水方才立足之处,青石地面整个凹陷了下去,出现两个像是足模般的印痕。   陆寄风也不禁张着口,惊讶不已,震碎石块的内力,已经十分罕见,将坚硬的青石视若黏土般,无声无息地压出两个足印,却只能以不可思议来形容。   弱水道长这样的功夫不知是柔是刚?也不知是内是外?一时之间令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恭敬的神情又换上严阵以待。陆寄风偷望了弱水道长一眼,他完美的面孔上只有一点点的无奈,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了。   两人便这样步出了酒楼,莫离之亲自为他掀起车帘,弱水携着陆寄风的手上车之前,陆寄风更瞥见有人从酒楼后方闪了出去,以轻功离开现场。可见除了在前门的二十来名高手之外,莫离之连酒楼后都布下了不少人。   为何以这样的阵仗,对付他们的长辈?陆寄风只有将疑问存在心里,静观其变。   第二章 雷同共誉毁   一行人往项城东郊行去,出了城门不久,便可见到一座宏伟大观,矗然屹立,往来车马甚喧,看来是间十分兴盛的观堂。   马车并不是由正门进入,绕到后方的观员出入口,其间便有不少随同而行之人入报,一路上秩序井然,一下车便有人接迎引路,绝看不见半个闲散之人。引客者才将他们请下车,两名看似地位极高的道长便连忙迎上,双双向弱水躬身为礼,道:“见过师叔。”   弱水只抬了抬眼皮,道:“焰阳君,你也来啦?”   其中一名头发全白、脸孔却只有四五十岁模样的道长合掌说道:“是,焰阳君拜见师叔。”   另一名国字脸、红光满面的道长也合掌道:“烨阳君拜见师叔,请师叔入药堂稍歇。”   两名道长亲自在前带路,身后跟着尊卑不等的道士们,不知有多少人。   进得论药堂,只见堂内鼎炉药烟袅袅,在紫檀陈设里更添庄严。弱水径自坐上首座,道:“众人不必拘礼,坐立自便吧!”   众人应了一声,有的站有的坐,虽看似平常起居,但依然尊卑有序,安静祥和,处处显露出这是一个有教养、讲规矩的地方。陆寄风暗想:“这个道观信众兴盛,观内又处处有节,此地的观长真是个有才干的人物。弱水道长说焰阳君是别处来的,那么观长必是这个烨阳君了。”   他偷偷看了烨阳君一眼,烨阳君威严的脸虽然恭敬,但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弱水道:“焰阳君,你放下荥阳观的事不管,不远千里赶来此地,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焰阳君道:“回师叔,弟子是奉师父之命来的。师父与六师叔也已经由灵虚山启程,不日就要到了。”   弱水道长脸色一变:“烈火师兄和停云师兄也来了?”   焰阳君和烨阳君交换了一下眼光,道:“是。”接着便不再说什么。   弱水追问道:“难道项城出了什么事?”   烨阳君道:“师父没说,弟子不知,师父只交代弟子:千万让师叔在项城观内等待他们。”   弱水道长愣了一会儿,终于确定这一切是针对自己,道:“原来你们想软禁我。”   焰阳君连忙道:“弟子岂敢!弟子不知何处失礼冒犯了师叔,请师叔教诲。”   弱水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你们突然办了这么一个阵仗,处处冲着我来,方才酒楼外的弟子,不止是项城观的,也有不少荥阳观的,你们聚集了这些人,想造反了吗?到底在捣什么鬼,最好立刻说清楚!”   焰阳君支支吾吾,烨阳君依然不卑不亢,说道:“弟子是依照师父的命令,不让师叔离开此城,由师父亲自带陆寄风上山见师祖,如此而已,请师叔不必过于多心。”   弱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认为我会带陆寄风跑走?”   烨阳君和焰阳君没有回答,等于是默认。   打从在酒楼之上,就连陆寄风一个小孩子都感觉出莫离之等人神态有异,做法不善,必是出了重大的变故,否则不会这样对付自己的师叔祖。而陆寄风一听原因又是出在自己身上,不禁整个心情往下一沉。   弱水道长俊美的脸孔即使发怒,仍有种妖艳之感,他冰般的眸子扫视了一遍堂上众人,冷冷地说道:“真人传令众弟子找寻这个孩子,我找到了,自当将他带上通明宫,为何要与他偕逃?真是荒唐之极!”   见他动了怒,烨阳君不动声色地问道:“师叔,您上剑仙崖数日,与陆寄风一同下崖之后,便往灵虚山的反方向急行,请问欲往何方?”   弱水心底微惊,他们竟会将自己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难道自己老早就被监视了吗?他自知武功修为冠于七子,全通明宫除了通明真人之外,无人是他的对手,但是他一向谦让隐忍,暗忖绝不会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有多高。如果有人跟踪,一定瞒不过他。可是,他的行动又怎么会被众人察觉?   弱水道:“我和陆小道友欲往何方,你们何不问这孩子,让他亲口说?”   不等众人询问,陆寄风便开口道:“弱水道长确实是要带我上通明宫,但我想先去向一位故友道别,这位故友避难南迁,不知身在何处,是我求道长带我去找她的……”   烨阳君和焰阳君神情缓和了许多,烨阳君威严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微笑,似乎是他也不愿意对弱水道长有所怀疑。   烨阳君对陆寄风问道:“是吗?你这位故友是谁?小观有些人手,也许可以帮你找找。”   陆寄风一听,又哑口无言。云若紫与道门之人已成死敌,不要说通明宫的人要杀她,云若紫本身就极讨厌他们,到时一见面又会怎样,陆寄风不敢想象。   陆寄风困窘的样子看在焰阳君与烨阳君眼里,又是疑心大起,互望了一眼,都收起了笑容。   焰阳君道:“陆道友,你怎么不说你那位朋友是何人?不方便说吗?还是有其他隐衷?”   陆寄风支吾半日,才道:“其实我也不知见不见得着她……”   焰阳君与烨阳君都认定了陆寄风在胡说,替弱水道长圆谎,必定是在路上弱水事先教他的说辞,只是不知道为何陆寄风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弱水逃走,想必是弱水说了什么话套住了他。两名观长便都不再理会陆寄风,烨阳君转向对弱水道:   “师叔一路远来,想必累了,请师叔到上房养神。”   弱水道长略一沉思,晚辈像在防贼似的防他,又沿途监视他们的行踪,这其间必定还有内情。以他的身分,不便和低自己一辈之人争论,再说他们也不见得知道其中真正的原因,只好等师兄来了再细细理论。   弱水道长便携着陆寄风的手,离榻起身,道:“带路!”   烨阳君又道:“弟子替这位陆道友另备了禅室,以免干扰师叔坐修。”   弱水道长知道这又是隔离开他和陆寄风的手段,轻叹了一声,道:“随你们吧!陆小道友,你跟他们去吧!”   在整个通明宫上上下下,陆寄风只对弱水道长有完全的好感,实在不愿离开他,况且别人不见得有他的想法,不把自己当成活生生的丹药。离开了他,只身在这群道士之中,陆寄风极没有安全感。   陆寄风抓紧了他的袖子,道:“我不会吵你打坐静修的,我要和你在一块儿!”   弱水道长微微一笑,道:“你别怕,他们会待你客客气气的,你如果不放心,就叫他们告诉你我的丹室在哪儿,你可以来找我。”   陆寄风心中惴惴,弱水已拉开自己的袖子,靠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也看得出来,这些人在疑心我要抓走你,可能是去逼你教我剑仙门的功夫吧?为何要带你逃走,又为何光明正大地走官道?这些我可都不明白,更不明白这个不白之冤怎么来的。咱们既然有所勾结,那你也得委屈几日,假意跟他们周旋,好替我刺探他们的想法。”   陆寄风听他的讽刺嘲谑,不禁笑了出来。他这番叮咛声音虽轻,可是以在场所有人的内力修为,绝对听得见,弱水道长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众人也都不由得有些尴尬。   两名迎客道士入得堂来,将陆寄风带走。陆寄风不时回头望着他,只见弱水道长神情坦然,对烨阳君道:“如此你们信得过我了吗?”   烨阳君道:“这是师父之命,请师叔担待。我与师弟会在您的禅房外随时待命,听师叔吩咐。”   弱水道长道:“原来你师父还叫你们寸步不离地监视我,很好……”   陆寄风已走出甚远,可是因为内力修为深湛,这些话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陆寄风被带进一间雅洁的房舍,一床一几,香炉与经书在案,完全是道门的摆设。   两名道士分别是复字辈的复经、复纶,他们彬彬有礼地问了陆寄风有无饮食上的忌讳等琐事之后,又告诉了他项城观的一些特色,以及当地风俗异闻,两道惯于应对,言语并不令人生厌,陆寄风倒也与他们聊得津津有味。两名道士陪伴了他好半日,才留他独自在房中歇息。   陆寄风偷偷出房随便走了一遭,并没有人特意来警戒他,不由得奇怪:   “他们不怕我逃走吗?”   他要趁此时逃走,也许并不难。但是越想便越觉得蹊跷,又放不下弱水道长。   绕至花园附近,突然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陆寄风的内力雄厚,与对方隔得很远,他们说的话还是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陆寄风不欲偷听别人说话,正想离去,却听见其中一人道:   “……弱水师叔祖果然名不虚传,我从没见过男子有此容貌,他一瞪我,我整个人都酥了……”   一听是关于弱水道长的事,陆寄风不由得停步,暗想:“我只听一会儿就走。”   另一人笑道:“你还有心情想这个调调?他可是有百年根基的前辈了。”   原先之人也笑道:“可是我看观主的样子比他还要老。”   “那是因为通明七子都有返老还童的根基,老不了了。不过,我想观主就算修成了返老还童,还是跟如今一样威严凶恶。”   那两人正是刚才陪伴自己的复经、复纶两名道士。   复经说道:“你看弱水师叔祖带了陆寄风跑走,是为什么?难道……嘻嘻,老白脸看上了小白脸,根基都不要了?”   复纶笑骂道:“你脑子里只有这个?看师叔祖紧张得那样,我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师叔祖千交代万交代,要保护陆寄风这小子上通明宫,可是我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复纶道:“我也很纳闷,唉!我们和陆寄风说了半天,他也没吐露出一点内情,口风紧得很哪!”   陆寄风苦笑暗想:“原来你们不是和我聊天,而是想从我这里套话,可惜我无话可套,真是对不起了。”   复纶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弱水师叔祖的事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事?”   复纶道:“你别看弱水师叔祖容貌绝世,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般,他从前真是说有多邪气,就有多邪气,你最好别对他胡思乱想!”   复经道:“你说什么?我怎么都没听过?”   复纶道:“一百多年前,弱水师叔祖为了入门,屠尽了自己的家室,栽赃给五师叔祖,逼得五师叔祖弃门而走,你看这心机是不是可怕?”   复经道:“这事我听过一些,可是祖师爷通明真人难道不知吗?”   “唉,瞒上不瞒下嘛!若不是去年,烈火师祖与观主说这件事时,我端茶进去,正好听见,别人也不知道的。”   复经极有兴趣,催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给我听。”   复纶道:“我是听烈火师叔祖说,当年通明真人只想绝俗静修,收了六个徒弟,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弱水用尽了法子要加入,他财大势大,软硬兼施,通明真人便命令五弟子慈泽道长去打发他,慈泽道长发觉弱水心思不正,当然是不会给他机会的。可是,弱水竟派人杀光了自己全家百余口,哭告真人,说是慈泽杀的,真人十分愤怒歉疚,才收了弱水入门。”   复经咋舌道:“这……如果是这样大的冤情,烈火师祖怎会知道是弱水自己动手的?”   复纶道:“这原本是天衣无缝,真人不相信慈泽会干这样的事,也没怪他,可是不查出灭弱水全家的凶手是谁也不行。真人为此很伤脑筋,一查就得沾惹尘俗,不查的话,自己的五弟子又蒙上不白之冤。这时慈泽道长便自动离开了通明宫,亲自去调查真相,不让师父为难。”   复经点了点头,道:“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这……我也听得不是很清楚,烈火师叔祖的个性你也知道,名如其人,真是团烈火!他当时越说越气,一掌挥去,嚄!凌空就劈断了几案,道:『不能为五师弟雪此大冤,教我如何甘心!』那时观主见我还站在堂内,便命我离开,后面的话我就没听见了。”   复经点头连连,道:“这就难怪,你记不记得今天上午,荥阳观的焰阳君带人赶来……”   陆寄风想:“原来荥阳观的人是今天匆匆赶来这里的。”   他继续听下去,复经道:“……对观主说弱水道长带了陆小子逃往南方时,观主整个脸都绿了。”   复纶点头道:“嗯,我也紧张个半死,听说弱水武功很高强。”   “七子哪一个不是绝世高手?他们可是真人亲自传授的啊!那时观主把武功最强的师兄弟们都聚在一起,要去拦他,还好没点中我。”   复纶嘻嘻一笑:“武功弱也值得高兴?”   “呵,『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这可是本门的真诀要谛!”   复纶道:“万一弱水道长不肯回来,大开杀戒,那就惨了……可是,他怎么没反抗就跟陆小子一起回来?会不会真的是误会一场?”   两人猜测了一番,言不及义,陆寄风再也听不出什么,便悄悄转身,依循原路回到房间。   掩上门之后,陆寄风回想方才的话,心中颇不好受,那些闲言闲语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弱水道长曾经承认自己早年并非善类,如今应该已经痛改前非,可是似乎通明七子的其余六人都很排斥他。如果自己就此偷偷跑走,烈火道长来了之后,弱水道长如何向他交代?因此陆寄风反倒打定主意,不能弃他而去。   夜里,陆寄风打算就寝之际,门外却传出了一人的声音,轻声道:   “陆小道友,快出来。”   那是弱水道长的声音,陆寄风一怔,掀被而起,套上鞋推门而出。月光下,弱水道长周身有如笼上一层迷蒙的光晕一般,似幻似真,他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示意陆寄风别发出声音,便将头一侧,要陆寄风跟自己出去。   陆寄风惊奇地想:“难道弱水道长真要逃走?”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跟在弱水身后。弱水道长轻功过人,陆寄风凭着内力修为,也极为轻捷,轻易避过一路之上的所有巡更与守卫,很快便越出道观侧门,来到通衢大街,才放慢了脚步。   陆寄风边跟着疾行边问道:“道长,咱们上哪儿去?”   弱水微笑道:“你不是要去找你的朋友吗?云家现在应该刚出项城不久,以我们的速度,这一晚来得及赶去再赶回来。”   “赶回来?”陆寄风讶异地问道:“你只是专程带我去见云若紫,而不是要逃?”   弱水奇道:“我为何要逃?”   陆寄风道:“可是他们……”   他本想说出自己偷听见复经与复纶的话,可还是忍住了,心想这种闲话还是别再传出去的好。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闲话?那些话我也懒得去争辩。”   陆寄风甚感不平,道:“可是您原本就没有要带我逃走,往南是我要求的啊!他们却都不信。”   弱水道长说道:“这不打什么紧,总之你上通明宫之后,替我对师父说明白就好了。”   “嗯,我一定会说的,你不该给人冤枉。”   弱水微笑道:“谢谢你。”   两人才又奔出数里,已出了城门,突然间天边响起一声长啸,弱水道长停住脚步,脸色大骇,陆寄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两道身影,一红一蓝,已倏地落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陆寄风定神一看,面前的两人,一个是红衣汉子,衣衫有些破旧,腰边佩着的宝刀刀鞘却是精雕细琢,颇为名贵。他的身高中等,一身虬结的肌肉,非常魁梧,脸孔方正,浓眉大眼,隆鼻阔嘴,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看起来就像一头野生野长的雄狮一般,十分威猛。   与他相对的另一名灰蓝服色的人,却身体瘦瘦小小,头生得奇大无比,最特别的是这个大头偏又五官奇小,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短眉毛,眼梢上扬,宽宽大大的额头一叠一叠的长皱纹,长得万分滑稽,倒像只瘦皮猴。   一见到这两人,弱水面如死灰,道:“二位师兄……你们来了?”   原来这两人便是烈火与停云,烈火怒吼了一声,话声有如打雷:“弱水,你的野心终于暴露了!我这些年来从没相信过你!”   话没说完,竟然一道真气便往弱水身上袭来,弱水道长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连忙闪过,却已被真气劈落了一片头发。停云道长抢上前来,拦在弱水身前,道:“师兄,不忙动手,问清楚再说。”   烈火道长若是要发掌,一定会先打到停云道长身上,只好强忍住了,却脸色抽搐,激愤悲恸。   陆寄风暗叫糟糕,弱水本来就被误会要带自己跑走,现在又被逮个正着,这回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停云道长说道:“弱水,你为何要这样做?师父待你还不够好吗?”   他的声音尖尖细细,也好像猴子的叫声。   弱水连忙道:“不,师父待我恩深义重,若非师父,我今日不知成了什么魔物,弱水绝对没有野心,请师兄垂鉴!”   烈火道长怒道:“事已至此,你还想天花乱坠!你为何杀了烨阳君与焰阳君?你的居心不就是翦除你不相信的能人吗?”   陆寄风一怔,弱水也是全身震动了一下,道:“什么?”   烈火声音更悲愤:“烨阳和焰阳都死了!我的徒弟九阳君之中,以烨阳为首,你……就这样惨遭毒手,我非替烨阳君报仇不可!”   弱水道长叫道:“我没有杀他!师兄你听我说……”   烈火又要动手,停云连忙道:“师兄住手,让弱水说完,要杀也得让师父老人家来说啊!”   弱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三师兄,我绝对没有杀二位高徒!虽然他们奉命监视我,但是我只要点住他们穴道,便足以脱身,又何必杀人,惊动大家呢?就算我是个有野心的小人,也不会笨到杀了两个不足为敌的晚辈,与师兄结下深仇,制造敌人啊!”   停云道长道:“可是你私自由洛城渡河南下,行踪不明,然后又瞒着所有人,带麟阳君私自上剑仙崖,这段行踪如此诡秘,怎不令人生疑?”   弱水静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半晌才叹道:“……离开洛城的原因,我不能说。”   烈火喝道:“怎么不能说?”   弱水态度坚持:“就算要说,也只能先禀告真人。”   停云道:“好,你不说离开洛城的事,那么剑仙崖呢?真人要我们不可招惹剑仙门的人,你反而还上了剑仙崖,有什么原因?”   弱水道:“我是为了找陆寄风小道友。疾风师兄为护送陆寄风回通明宫而死,灵木师兄也成了半死不活之人,我怎能眼见他被剑仙门带走,而袖手旁观?”   停云问道:“那么麟阳君呢?为何不见他的踪影了?”   弱水道:“我叫他先我一步到平阳观,对炘阳君通报我的去处,好让师兄们放心。看样子麟阳君没有通知平阳观的炘阳君师侄,以至于有往后一连串的误会。”   烈火怒道:“我没有误会你,你一派胡言,麟阳君根本没去平阳观!”   弱水惊讶地说道:“那么麟阳君人呢?”   烈火更是盛怒:“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停云忙道:“先不提麟阳君,你为何不直接把陆寄风带上山,却一再地潜逃?这件事连真人都很讶异,才叫我们赶来问个明白。”   弱水道:“我若是要带陆寄风逃走,就不会先叫麟阳君上平阳观通报,也不会一路都走官道了。”   停云叹道:“可是麟阳君下落不明,再说,你走的虽是大道,可是以你的功夫,沿途诸观根本无力拦你,这回要不是……发现得早,现在你可能已经在建康,或者某个我们不知的地方了。”   弱水低头寻思,暗想:“六师兄说『要不是』,要不是什么?是谁通知他们我和陆寄风往南而行?”   他实在想不出有谁可以在他毫无感觉的情况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向通明宫告密的。一定也是这个人替自己制造了这些阻碍,难道会是失踪近百年的慈泽师兄吗?   一想到这层,弱水的背后不由得冷汗直流。   陆寄风已站上前道:“弱水道长绝对没有要带我走的意思,是我求他先带我去找个朋友,然后我就与他上通明宫,你们误会他了。”   烈火道长睨视了他一眼,道:“小孩子知道什么?弱水,先与我回项城观,跟烨阳君与焰阳君的尸首对质!”   烈火伸手便要抓起弱水,突然“啪”的一声,一样东西落在烈火的手臂上,震得烈火道长缩手,踉跄退了一大步。   那是一朵红花,飘然落在地面上,手掌大小的花朵瓣瓣柔软,竟能在烈火的手臂打出一个红印,足见力道十分沉重。   烈火与停云都吃了一惊,忽然间微风飘送,一阵香甜气味飘了过来。停云惊道:“小心有毒!”   烈火等人无不屏住呼吸,加强戒心。同时,远方隐隐传来动听的乐音,悠扬清脆,但是带着一种悲伤之意,又似乎缠绵无比,与中土音乐大异其趣。一顶巨大的帷帐飘了过来,空中红花缤纷,绕着帷帐周围飞舞,简直像是传说中的西方佛陀现世,又像壁画上的飞仙飘然而至。   帷帐中伸出彩带,卷住弱水道长与陆寄风,将两人拉上了半空中。陆寄风还没回过神来,耳中听见烈火大叫道:“什么邪物?把人留下!”   他只感到寒风扑面,被拉上软绵绵之处,什么都没看见,已经晕了过去。   ※※※   等陆寄风神智渐渐恢复,一阵阵的香风送入鼻端,令他清醒了过来。他睁眼细看,自己躺在厚绒绒的皮毛上,空气间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味,不知从何处传出音乐声,细致哀婉,却有种难以言传的妩媚淫靡,令人浑身发软,动弹不得。   陆寄风连小指头也动不了,也许是中了什么迷魂药。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远方半透明的帷帐中,隐约有两三个人影,一两声镯子碰触的轻微叮咚声,清脆地轻响着。   一阵腻得像要化了的声音,嗤地轻笑。这声嗤笑就令人心底一动,身体莫名地焦躁起来。   那声音笑道:“做了道士了?”   这声笑语,更是仿佛发自鼻间,慵慵懒懒,腻腻绵绵,便像整个人就要依偎上来,又像要把人的魂给化了一般,说不尽的狐媚,描不完的诱人。   陆寄风喉间干燥,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帷帐,只见帐下露出两双雪白的脚,其中一人脚踝上套着两三个精致的玛瑙珠链和金脚圈,映照着双踝如玉雕,足底如花瓣。另一人的足踝上只套着一圈宝石金链,每一颗宝石都发出璀璨的光辉,照得看不清肌肤的颜色。   弱水道长淡淡地“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陆寄风隐约看见弱水道长端端正正地打坐帐中,双手垂放在腿上,闭着眼不理睬那两名女子。   弱水道长面对着陆寄风,以陆寄风躺着的方向,只能见到那两名女子的背影,立在下首的女子身披薄纱,几层不均的轻纱根本掩不住她的雪肩及双腿,垂在身后的一大片黑发上,没有半点装饰,松松地束在背后。   另一名女子登上弱水道长打坐的榻上,她的衣衫更是薄得几乎掩不住身体,除了胸前穿着仅足以掩盖胸膛的白狐毛皮、腰间缠着一样的白狐皮短裙之外,其余便披着薄纱彩带,半遮半掩,长发盘拢成乌亮的发髻,更显露出修长滑腻的玉颈。   那穿着白狐小裘的女子笑道:“你这样苦苦清修,为的是什么?你想当神仙么?做神仙有什么好处?玉郎,你告诉我,好不好?”   弱水道长闭目打坐,不去理她。白裘女子靠了上去,腻声道:“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你怕我么?你这些年在修什么样的道,玩什么样的把戏,跟人家说说,又打什么紧?还是你不好意思说?”   弱水道长冷冷地说道:“我落到你手里,你要杀便杀,要折磨我,也请尊便,别说废话了。”   白裘女子笑道:“哎呦,你说这是折磨你,我的玉郎君,你可摸摸良心,天底下有这样的折磨?你往常嫌我心眼儿小,容不得别的女子和你好,现下我改了,让我花妹妹帮忙侍奉你,你又不高兴,唉,教人家可怎么办?花妹,你来。”   立在下首的黄纱女子应了一声,这一声应诺也是缠绵娇腻,就连陆寄风听了都呼吸急促,心也跳得几乎要蹦出胸口。   被称作花妹的女子道:“姐姐,姐夫不理我呢。”   白裘女子道:“你来,摸摸他的心是不是还跳?”   她拉起黄纱女子的手,放进弱水道长的衣襟里头抚摸着。黄纱女子微侧着头,一大片黑发垂在脸旁,遮住了她半边面孔,整个人软软地偎上弱水道长的怀里,手在他的衣服里摸索,微闭着眼说道:“啊,姐夫这俊俏的脸儿,身子竟如此结实,真想让他把我撕裂了……”   白裘女子嘻笑道:“来,姐夫的手给你,你自己玩儿。”   她抓着弱水道长的手,扯下黄纱女子身上的一层薄纱,嗤的一声,她整片玉璧般的背部便裸露了出来,上身几乎完全是赤裸的,紧紧按在弱水道长身上。   白裘女子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拉着弱水道长的手,将弱水的手掌整个覆在黄纱女子的乳房上。弱水道长脸色铁青,咬着唇不发一语,可是不知为何,弱水道长没有一点反抗的样子,或许是和陆寄风一样不知中了什么道儿。只见在白裘女子的操纵下,弱水道长的手在黄纱女子身上摸索游走,女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一双裸臂像白蛇般攀着弱水道长的颈子,身子微微地扭动,颈子也往后仰着,乌瀑般的长发随着身体的颤动而闪烁幽光。   陆寄风已经不敢再看,用力闭上了眼睛,可是声音还是一清二楚地传入耳中,只听见那黄纱女子轻细地喘着,夹着一声似有若无的呻吟。   白裘女子嗔道:“小蹄子,你整个人就化到玉郎身体里去好啦,这样风骚。”   黄纱女子含糊地说道:“怪你,姐姐,你……哎呦!”   陆寄风不知他们在捣什么鬼,实在不敢听、也不想听,无奈根本不能抬起手捂住耳朵,只好更专心地想着行气的口诀。   白裘女子低不可闻地笑道:“玉郎君,你受用不受用?花妹妹有个别名,叫花见羞,你看她的花容月貌,瞧她为你荡得这样不行,你睁眼瞧瞧。”   弱水道长森然道:“脓血骷髅,有何好看!”   白裘女子笑道:“那么你摸,这细滑的肌肤,这香汗淋漓,这滋味你忘得了?”她静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啦,是我太丑陋,你看不上,所以当初你骗得了我的身子之后,便不要我了,还把我关了起来,骂我、打我,还……还叫人杀我……”   她的话声越来越小,终至细不可闻。仿佛发自鼻间的声音虽然哀怨,但依然是妖媚风骚,任何人听了都会全身化了,回她一声:“谁忍心杀你?”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说道:   “小舞,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有资格报仇,动手吧,我死而无怨。”   陆寄风一怔,暗自奇怪这个“小舞”会是什么人?又与舞玄姬有何关系?   “小舞”道:“我怎忍心就此杀了你,我的好玉郎,我的亲玉郎,这些年来,我身在这漠野风霜之地,孤零零、冷清清地,朝暮就是想着我的亲亲玉郎君,想着他当年风流倜傥的模样,如何对我赔小心,如何对我万般撩拨,教我魂都飞了,只要你这一双手搂住了我,我便什么都满足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更甜腻,还带着轻微的笑意,似乎在说着极无好笑的事一般:“……可是谁知道我这个冤家啊,居然在我生产前夕,骗我服下司空无这个老混蛋做出来的离魂散,害得我几百年根基毁于一旦,差点连人形都保不住,还设下了重重恶毒的追杀,将刚产下他骨肉的我,追赶到炼妖阵里,只为了逼我说出修炼的法子……我的亲亲玉郎,你说,我会让你就这样死了吗?”   陆寄风大惊,不敢相信弱水道长做过这样的事,虽然他曾说过自己杀妻之事,可是这个“小舞”又是他的什么人?陆寄风于男女之间的事还懵然不懂,实在弄不清楚弱水与“小舞”是什么关系。他不由自主地偷偷张开了眼睛看去,花见羞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位置,躺靠在被叫做“小舞”的白裘女子身上,懒嫚地来回抚摸她修长的腿,那模样便像是一头慵懒的小猫依偎着主人。   “小舞”也伸手揽着花见羞,对弱水道长腻声道:“现今我回来啦,你瞧,我变丑了吗?”   弱水道长静了一会儿,才道:“你变得更美丽了。”   “小舞”笑道:“是么?你可别又是口头哄我,讨我开心,心里却在想着:『这个丑八怪不但变丑了,还变得这样凶悍讨厌。』。”   弱水道长苦笑道:“你恨我入骨,还在乎我视你是美是丑吗?”   “小舞”轻笑,说道:“只许我恨你,你不许有半点儿嫌我。”   弱水道长静了一会儿,才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当年追杀你的事,确实不是我亲手干的。”   “小舞”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不是你亲手干的,你叫你那混账老婆做也一样。”   弱水道长听了,不再言语,小舞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弱水道长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小舞,对吾过去罪行,我没什么好说。希望你的恨只及我一身,不要牵连到通明宫。”   小舞笑道:“我若不依呢?”   弱水叹道:“你何苦如此?当年我妻子丹阳公主是对不起你,但是她已经让我亲手杀了;你说我乳母虢国夫人出主意整你,你走之后,我也将她杀了,这还不够吗?”   小舞笑道:“我听说你亲手杀了那两个贱人,心里高兴得很;听你亲口说出来,更是高兴。”   而陆寄风却是大惑不解,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只好再听下去。   弱水道长又说道:“我对不起你,当初一切的错,都是我的执迷妄念所致,这几十年来,我痛改前非,可是我知道不能弥补于万一,你要凌迟我出气,我也甘心承受。”   小舞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自无虚假。”   小舞眼中精光骤盛,有如见到猎物的野兽,声音中微带兴奋的喘息,道:“你甘愿凌迟而死,可是现在你已经服下了大把的化功散,没法子运功止痛,万一痛极了,会生我的气么?”   弱水道长苦笑道:“就算我功力还在,既是惩罚,也不该运功止痛。你动手吧!”   小舞笑着一拍花见羞的臀,“啪”的一声极是清脆,道:“花妹,替我把他的肉给咬下一口来。”   花见羞攀住弱水道长的颈子,扯下他的衣服,弱水道长的肩头露了出来,花见羞伸出艳红的舌头,来回地舔着弱水道长的肩膀、胸口,眼角眉梢无不娇艳欲滴,突然弱水道长闷哼了一声,肩上已是鲜血淋漓,居然真的被花见羞咬下了一小块肉。   弱水道长痛得脸色苍白,花见羞的小嘴上都是鲜血,含笑转头面向小舞,小舞抱住了她,含吻住花见羞,让花见羞将弱水道长的肉渡到自己口中,细细地嚼着,咽了下去。   小舞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微笑道:“好玉郎,你痛不痛?”   弱水道长痛得冷汗直冒,吸了一口气,强笑道:“不痛怎能赎罪?不痛怎能让你消气?我痛得心甘情愿。”   小舞笑得更妩媚,道:“我的玉郎,我可真是爱死你了,你专会说话让我开心。你还记得吗?当年你要我的时候,我告诉你什么?”   弱水道长说道:“你说你不是人类,而是头白狐狸,会吃人的白狐狸。”   陆寄风一听,差点惊呼出声,原来这个小舞,果然就是狐妖舞玄姬!而她竟与弱水道长有这样牵扯不清的关系!   舞玄姬道:“那时,你说若是将来你负了心,甘愿让我吃下肚去,你也记得吗?”   弱水苦笑不语,舞玄姬又道:“我的玉郎,你只许是我一个人的,反正我是得不到你的心了,把你一口一口地吃进我腹中,也算是长久之计。花妹,再替我咬下玉郎一口肉来!”   花见羞又啃下弱水道长的一小块肉,弱水道长俊美的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整个右半边的身子都被血浸湿了,咬着嘴唇忍痛,已在唇上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陆寄风暗自心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弱水道长被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咬死?他心念急动,恨不得跃起身来救走弱水道长,只恨自己全身无力,难以动弹。就在着急之中,陆寄风的右手手指突然动了一下,他一怔,难道是自己的药性解了?可是舞玄姬所下的药,怎么可能这样不耐时?   陆寄风专心地试着动自己的手,整个右手五指居然都可以动,他不禁喜出望外,再过一会儿就可以起身了,得趁现在快想想如何救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突然道:“慢着!”   舞玄姬道:“怎么?玉郎,你痛得受不了了吗?那么我叫花妹咬轻一些。”   弱水道:“我有件事要说,你慢慢地听着。”   舞玄姬媚笑一声,道:“好啊,你说!”   弱水道:“你抓了我和那孩子,却一来就弄死了他……”   陆寄风一怔,想道:“弱水道长是在说我吗?我没有死啊!”他满心莫名其妙,只听弱水道长接着继续说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做?”   舞玄姬道:“他在弘农郊外,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怪人,以及通明宫的走狗灵木,联手害惨了我的手下葛长门,我本来就要杀他。怎么,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件事?别说啦,我不耐烦听。”   弱水道长又说道:“你的两手都能动了吗?”   舞玄姬奇道:“你问这做什么?”   这也是陆寄风心里的疑问,可是脑子一转,陆寄风的心又急跳起来,忖测着:“难道弱水道长刚刚有看见我的手在动,所以他……他是在对我说话?只是故意瞒着舞玄姬这狐妖?”   陆寄风屏着气,更细心地听弱水道长的弦外之音,说不定弱水道长是在拖延时间,转移那两个妖女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完全能动起来时,救他脱身。   弱水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你的手脚都能动了,就到我身边来。”   陆寄风揣摩这句话之意,确实是在吩咐自己。   舞玄姬嗔道:“你不是嫌弃我吗?我现在是吃你的妖怪,你巴不得我离你越远越好!”   弱水道长说道:“小舞,我虽被化功散止住了功力,不能以几百年的功力突然间打伤你,如果我以三百年的功力打了你,必定会使你们姐妹『中心若摧』。可是,我还是能走、能动,也能抱你。”   陆寄风想:“弱水道长是要我一起来之后,就马上发掌以内功打伤舞玄姬,然后用剑仙门的游丝剑法『中心若摧』这一招砍伤她身边的花见羞。”   陆寄风伸手一探,佩剑还在腰边。接着暗想:“他可以动,也就是说可以带我一起逃走……不过这很冒险啊,我一定要一掌就打中才行,绝对不可以失手。”   舞玄姬笑道:“你别唬我,你的功力顶多一两百年,除非是司空无把自己的功力传给你。可是,我试过你的内力,根本就没有三百年,你说这话是想吓我吗?”   弱水道长叹道:“唉,我还是瞒不过你。我老实说吧,我太晚加入通明宫,每一个师兄功力都比我高深许多,我请师父教我练功的速成法,他却不肯,分明是要眼看我被师兄们欺辱!”   舞玄姬娇嗔道:“你就是死性不改,凡事都想一下子超越过别人,这下碰了钉子,怎么就不设计围杀司空无?当年却来害我!”   弱水道长柔声道:“好啦,是我错了,小舞,我想念你的小嘴,你的小牙齿,用它来咬我,把我咬死吧!”   舞玄姬怦然心动,但是还存有戒心,生怕他有什么诡计,笑道:“你想我?哎呦,通明宫的规矩,第一条就是不近女色,你不听师父的话,不怕你师父恼你?”   弱水道长说道:“总之我是要死了,还守戒律做什么?小舞,我心甘情愿让你吞吃尽净,埋葬在你腹中,可以说……是我的好大福报。”   他此时面带微笑,语致轻柔,陆寄风偷瞧着弱水道长,他冰般俊美的面上泛着层淡淡红晕,眼神散发出恳切深情,还有几分痴心无辜,话语间吞吞吐吐,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着恋慕已久的情人一般,明知他在拖延时间的陆寄风都差点要信以为真,更何况是舞玄姬。   舞玄姬颤了一下,道:“玉郎,你……你是真心地和我好?”   弱水道:“我自然是真心的。小舞,在我死前,只剩下了这个心愿……”   舞玄姬问道:“什么心愿?”   弱水道长低声笑道:“让我替你上药,别损伤了你的肌肤。”   舞玄姬眼神欲滴,嘴角眉梢都是情欲。这句话是当年她与弱水初遇时,身上受了伤,被弱水所救,有一回弱水替她背上的伤口抹药时所说的。那时弱水轻轻地替她擦药,越擦越是不安分,弄得舞玄姬意乱情迷,两人的情欲一发不可收拾,遂成其好事。   舞玄姬靠了上去,头靠在弱水道长结实的肩上,颤声道:“你……还记得……?”   弱水抬起了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掀弄起一波波柔光,道:“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换成伤的是我。”   舞玄姬笑道:“你以为撩拨我,我就不杀你了?我还是会杀的,这样你才不会再逃走。”   弱水道:“我本来就不妄想活命,可是还妄想着你。”   他两手都抱着舞玄姬,拨开她颈边的头发,吻着她的颈子,轻咬着她的耳朵,舞玄姬全身发抖,脚趾也缩了起来,颤声道:   “玉郎,玉郎,你……你还是这么……嗯。”   弱水已吻住了舞玄姬的樱唇,舞玄姬身子扭动不已,花见羞笑出了声,攀抱着弱水,轻轻地替舞玄姬宽衣。   弱水吻过了舞玄姬,转过脸来也吻着花见羞,舞玄姬全身都软了,喘着气道:   “玉郎,你……你亲我花妹妹,不怕我生气?”   弱水充耳未闻,深吻着花见羞,含着花见羞的丁香舌,竟越吻越是缠绵,弄得花见羞不由得发出嗯嗯啊啊的销魂吟声。   舞玄姬听得妒火中烧,道:“你放开她,不许亲她了!”   弱水才一放开花见羞,舞玄姬便一耳光打在弱水脸上,弱水笑着在舞玄姬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舞玄姬又转怒为笑,一把按倒了弱水,爬在他身上,笑道:“你这个坏胚!原来修了一百多年,还是这德行!司空无知道了非气死不可。”   弱水笑道:“我的纯阳功体给你破了,就不算他弟子了。”   爬在弱水身上的舞玄姬解下发带,低笑道:“这样才好,你如今没杀人的力气,只有抱人的力气,可是你太诡计多端,不把你的手绑住,我不能安心。”   花见羞笑嘻嘻地拉高弱水的双手,让舞玄姬将他的双腕绑住了。弱水道长道:“这样你放心了?来吧!”   一声“来吧”,令舞玄姬低吟了一声,伸手解弱水的衣裳,坐在他身上的腰肢缓缓扭了起来,随之发出如泣如诉的呻吟。花见羞从背后抱住了她,不断地抚摸着舞玄姬,舞玄姬全身都往后弓,仰着脸与花见羞深吻,腰部也不停地动着。   陆寄风听得浑身发烫,实在不解为何舞玄姬会发出那样的声音,倒像是在哭,更不明白她是一个女子,为何会吻另一个女子。淫声浪吟听在耳中,更是心神大乱,只恨不得自己变成聋子,别听见这种奇异的声音。可是要他不听,也不可能,陆寄风尽力将所有的心思放在手、脚上,脚趾已经能动,关节也似乎渐渐灵活了起来,可是还是无法抬脚起身。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耳中浪吟不断,时间过得一秒比一刻还要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终于一跃而起,压抑了许久的真气尽汇双掌,袭向舞玄姬!   舞玄姬惊呼一声,口吐鲜血,身子有如败絮般跌出去,花见羞连忙起身欲斥,一式“中心若摧”劈了下来,半声也发不出便已喷出大量的鲜血,血瀑哗啦哗啦地喷洒满了整个帷帐。   陆寄风喘着气定神一看,魂飞天外,没想到这一招竟将花见羞由头到胯下活生生劈成两半!花见羞一时未死,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眨了两下才断气。   陆寄风魂不附体,没想到这一剑威力竟至如此!他的手臂已被拉住,弱水道长道:“快走!”   陆寄风不及思索,一手提着血淋淋的宝剑,一手抓住弱水道长便往外奔。   第三章 言笑难为因   两人奔出帘帷,外面是重重花园与回廊,弱水道长道:“往东!”   陆寄风立刻向东疾奔,前面的通道有一小队穿着铠甲的兵士荷着刀剑经过,弱水道长低声道:“气沉腰间、足底放虚,真气上提,跃至屋顶。”   陆寄风也照做,没想到两足一蹬,身子竟笔直地飞上半空,陆寄风吓了一大跳,叫出了声,这么一叫真气便散,又跌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极硬的廊瓦上,便往下滑,幸而及时伸臂扣住屋脊,才止住了下滑之势,已吓出一身冷汗。   不过他这么一声惊叫,又砰地撞在回廊顶端的瓦上,已惊动了卫士,马上脚步声大作,锵铛铠甲声中,有人以鲜卑话叫道:“什么人?”“刺客!快围住三面的门!”“别让刺客跑了!”   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慢慢蹭动背部,挪到高处,将弱水道长拉在怀中,以剑刃挑断绑在弱水道长手腕上的丝带。弱水道长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的功力全被毒性制住,无法帮你,你听我的口令而行。”   陆寄风点了点头,弱水道长道:“先往南走……”   陆寄风道:“可是现在我们在屋顶上,怎么走?”   弱水道长喘着气道:“以你的功力,飞檐走壁不是问题,你……别往下看,就当成是在陆地上走路就成了。”   陆寄风放眼望去,更是惊讶,此地一片黄色琉璃屋瓦连绵不尽,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他从出世以来,从没想象过有宅院可以大到这种程度!重重飞檐此起彼落,间夹着耸天的树木枝桠,处处是楼阁园林,掩映重叠,乍看之下壮观无比,再多看一眼便会发觉屋宇虽多却不杂乱,似乎是井然有序地顺次而建,气势庄严。   不知由何处涌来了一大群穿着制服的卫士们,在各个通道巡视检察,人声喧赫,到处是刀光剑影,就算是一头小兔子也跑不出去。   陆寄风心下着慌,想道:“这些人的服色,比官兵还要讲究,难道……这里竟是皇宫大内?”   果然有人喝道:“声音从仙后宫传来的,去看看有没有闲杂人等!”   另一人忙道:“等等,仙后宫是不能随便靠近的。”   “可是万一仙后有了差错……”   那群人议论之时,弱水道长低声道:“你……还不走?”说完便晕了过去。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不再往下面看,不管一切地往南奔。可是才奔出了没多久,屋檐已到了尽头,转向西方。   他不知要往何处去,只好不多想,就往西走。陆寄风一路上只顾往人较少的地方而奔,渐渐地人越来越少,他也放慢了脚步,略放下心。可是说要下去,他也不敢,只能待在琉璃瓦上,静听着下面的动静。   军甲与行进声已杳不可闻,陆寄风不辨东西南北,不知身在何方,不由得感到心焦。   他转头看着怀中的弱水道长,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抓着弱水,屏息静待他醒来。   突然间又听见大队人马往这个方向来,陆寄风叫苦不迭,暗想:“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他悄悄探头往下看,下面是个极大的花园,小池上飘着几片榆叶,也映出陆寄风,陆寄风连忙缩回头,以免被人从水下的影子看见了他。   他突然听见一声极低的惊呼,这声惊叫才一发出就自己收了回去,就算是在地面上也不见得听得见,但是陆寄风内力深厚,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这声低呼来自女子,而且是年轻的女子。   陆寄风又慢慢地探出一点头来,廊内立刻奔出了一个小小人影,诧异地往上看,吓得陆寄风再缩回去,心里怦怦直跳。   那是名小宫女,她本来是闲来无事,望着池面发呆,却猛然见到有个人头从瓦檐探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她以为自己眼花,惊叫了一声就连忙掩住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是陆寄风又探出头来,又被她瞧见,她才肯定屋顶上真的有人,而奔出回廊,想再确认一下,陆寄风这么一缩头,她看得并不真切,也已有八九分把握,并非眼花。   陆寄风心跳极快,行迹已露,如何是好?   远方那大队人马奔了过来,小宫女连忙退至道旁跪下,不敢抬头。   一人嗓子尖哑,道:“止驾。”众人便停住了。   陆寄风大气也不敢透,这批人就在他身子底下的廊道,他不敢起身移动,以免发出声音,或是又被映出身影。   那嗓音尖哑之人想必是名内侍,说道:“蕊仙,你过来。”   小宫女应了一声,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几步,轻道:“奴婢叩见万岁。”   一阵低沉的男声“嗯”了一声,便没说话。   传令内侍道:“蕊仙,你守在仙后宫外,有没有见到可疑人物经过?”   陆寄风身上冒着冷汗,紧张到极点,因为身上都是汗,在滑不唧溜的瓦上极难稳住,不知不觉间竟往下滑了寸许,吓得他急忙抓稳屋脊,手一滑,又差点没抓稳而摔下去。   叫做蕊仙的小宫女颤声道:“没……没有,什么人也没见到……”   内侍道:“禀万岁,宫女未见可疑人物经过。”   声音低沉的男子开口道:“朕要问仙后的安。”   他们都是说鲜卑话,陆寄风心知此地应是北魏的深宫大内,那么应该是在平城,而廊内之人既然自称朕,自然是此时北魏的皇帝拓跋嗣。   陆寄风听着他的声音虽然年轻,可是却干哑而真气不足,心想:“我以为魏国军力强盛,应该都是勇猛善战的武人,可是这皇帝似乎身子不太好。”   在历史上,拓跋嗣以三十二岁盛年病亡,明元帝拓跋嗣在十七岁便平定清河王之乱,被群臣拥立即位,也是以才干闻名于世,算得上是个英主。此时他只有二十八九岁,正当风华盛茂之年,没有人会想得到他寿命已不多了。此乃后话,暂不多表。   陆寄风实在不明白为何会身在此地?这也只有离开之后再细细地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   内侍领了旨意,上前道:“禀仙后娘娘,圣上向您老人家问安。”   殿内传出一声极低的应声,道:“皇上有什么旨意吗?”   那声音虽低,瓦上的陆寄风却被吓得差点又滑下几寸,那声音缠绵细柔,不是舞玄姬还会是谁?原来自己慌不择路,竟阴错阳差的又绕回原来的地方。   内侍道:“方才有些微骚动,可能是刺客闯入宫里,已四下防备了,恐惊扰仙后修行,皇上特地来探问娘娘的安。”   舞玄姬道:“我这里平静得很,请皇上勿念。”   陆寄风暗想:“这个皇帝绝对料不到骚动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也绝想不到方才仙后在和人干什么勾当。”   拓跋嗣亲自发话道:“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请仙后安歇,朕不敢多扰了。”   舞玄姬淡淡应了一声:“去吧!”   拓跋嗣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几步,出了小园,才转身而走。   见拓跋嗣那恭敬关心的样子,陆寄风实难想象舞玄姬何以有此地位?胡人风俗原本就重母轻父,但舞玄姬是个淫荡的妖怪,会有这样的身分真是奇怪极了。   底下的人群足音渐远,陆寄风并没有因此安心,反而更加害怕。刚刚人虽多,从他们的气息之中,陆寄风可以肯定没有对手。如今他们都走了,听舞玄姬声音自若,那么自己倾力打了她的那一掌,根本没有伤到她,万一她追了出来,自己和弱水道长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惴惴不安之时,那小宫女细碎的脚步声又小心地传了出来,陆寄风从高处望下,见她纤细的影子挪至廊外,好奇地仰首对着上面张望。方才她冒着欺君之罪,替陆寄风隐匿行踪,也算个救命恩人,因此陆寄风也探出了头,对她一笑。但自己一手要拉着弱水道长,一手要抓紧屋脊,也挪不出手向她作揖道谢,只能以笑示意。   蕊仙双眼睁得极大,好奇地看着陆寄风,并不害怕,回以微微一笑。   殿内又传出舞玄姬的声音,唤道:“蕊仙,你在做什么?”   蕊仙忙道:“奴婢来了。”   她急忙低头进了殿内,只听舞玄姬道:“蕊仙,你进来寝殿,给我捶捶腿。”   “是。”蕊仙应道。   殿内的声音,即使只是重一点的呼吸,屋顶上的陆寄风也听得一清二楚。正因如此,他以为舞玄姬和自己一样,也能什么都听得见,更加不敢乱动,想道:“她要捶腿,那大概是要休息了,等这妖女睡着了我才能离开。”   陆寄风凭着印象,隐约记得由方才的房间出到廊外,经过了不止一间隔间,舞玄姬的寝殿应该在更深处。此时突然听见蕊仙的一声惊叫,道:   “这……这……好多的血……啊!仙后,你……”   接着便没了声音,陆寄风大急,不知蕊仙出了什么事。   舞玄姬冷冷地说道:“小鬼,你在屋顶上,以为我不知道么?”   陆寄风一凛,还是不敢出声。   舞玄姬道:“你手上有我的玉郎,我手上也有这小婢子,她的命可在你的手上。”   陆寄风吸了口气,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舞玄姬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没死,可是现在我不要你的命,你把我的玉郎还我,我放了这小婢子。你若是不还,我便杀了她。”   她说了这几句,声音便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可见真的受伤不轻,只是刚刚一直强忍着,以平稳的声音对皇帝的侍从说话。   陆寄风拿不定主意,舞玄姬厉声道:“你再不决定,我先折断她的手,再折断她的腿!你就好好地听着救命恩人的惨叫吧!”   弱水道长稍微清醒过来,声音微颤地说道:“小舞,你要杀你的侍女,悉听尊便,也不关我们事。小道友,我们走!”   陆寄风绝不可能放着蕊仙不管,因此非常为难。却见到弱水道长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并不是真的要弃蕊仙而去,才稍微定了定神。   舞玄姬恨恨地说道:“玉郎,你以为我不敢吗?”   陆寄风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接着便是一声闷哼,一人呼吸急促地晕了过去。陆寄风大惊失色,舞玄姬真的硬生生扯下了蕊仙的手臂!猜也猜得出蕊仙被制住而无法叫出声音,但已经晕了过去。   断臂之痛是多么难以想象,何况蕊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如何禁受得住?陆寄风悲愤得眼泪汫流而出,浑身发抖,不敢想象舞玄姬狠毒若此!   其实舞玄姬平常对这些服侍自己的人并不坏,但是变生突然,自己居然又中了弱水的道儿,还被打了一掌,伤势沉重。这近百年来她从未如此受挫,野性与魔性遂难以克制,变得十分凶残。   弱水道长拉了拉陆寄风的衣袖,对舞玄姬道:“你还是住手的好。”   舞玄姬冷笑着腻声道:“玉郎,你舍不得吗?你怎么对别的女子都这样好,却独独对我这么狠心?”   这个节骨眼儿,舞玄姬还在说这些风情言语,听得陆寄风万分反感,怎知她天生媚骨,并不是刻意卖弄风骚。   弱水道长也柔声道:“不,我是关心你,才这样劝你。你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一呼万诺,要多有权势就多有权势。万一……皇帝发现你的秘密,只怕你的一切就化为乌有了。”   舞玄姬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别吓我,玉郎,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   弱水道:“我叫我这位小朋友轰碎你的琉璃屋顶,把宫中的侍卫都引来,万一宿卫们见到神圣的仙后、圣女,寝宫里有个对剖成两半的尸体,会怎么想呢?你折断小宫女的手臂,我管不着,可是你也不能就这样放了她。若是杀人灭口,她不见了,你又怎么对后宫的女官解释?说这小丫头逃走吗?谅她也没这本事。”   舞玄姬道:“瞧你说得头头是道,就是想救这小丫头,唉,我年老色衰,见了她这样年轻美貌的女子,实在讨厌极了。”   弱水道:“小舞,你比她美好几万倍,别说这傻话了,把人丢出来,我替你带走她,免得你还要处理尸体,多添麻烦。”   舞玄姬气恼万分,弱水道长口头上处处替她设想,但其实还是要把人救走,无奈自己也确实无力出去擒回他。最令舞玄姬惊恐不解的是:被她亲手震断了心脉的少年陆寄风,怎会居然死而复生?功力又怎会宏大到这种程度?这其间一定有什么关窍,在她弄清楚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这一回合自己是彻底败了,一切原因,都出在陆寄风身上。舞玄姬强忍气愤,嗔道:“我不依,玉郎,你这一走,我还要多久才见得着你啊?”   弱水笑道:“你知道我的性子,就是不爱别人比我强,你废了自己的根基,我就与你远走高飞,也不回通明宫了。”   舞玄姬心知他只是随便说说,开自己玩笑,气得娇喘连连,暗想下次见到他,不可再中他的奸计,一定要立刻砍断他双腿和双手,弄瞎他眼睛、割断他舌头,让他什么花样也使不出来,再慢慢地折磨死他。   舞玄姬娇喝道:“好,替我把这小贱婢的尸体给剁碎了喂狗吧!”   轰的一声,舞玄姬居然将蕊仙的尸体往上一击,将陆寄风脚前的屋瓦硬生生打出一个大洞,蕊仙的身体被撞了出来,陆寄风急忙伸手一抄,抓住蕊仙,可是这么一抓便重心不稳,又往下滑落。他急忙再度提起真气,一落地便又双足一蹬,借力跃上屋顶,不敢逗留地飞奔出去。   他一手抱着弱水道长,一手抱着蕊仙,耳中疾风呼啸,弱水道长说什么方向,他就往什么方向奔,果然没多久便绕出魏国皇城,陆寄风一口气不换,直奔出近百里,才敢稍停。   陆寄风放下弱水道长和蕊仙,一见到蕊仙的惨状,陆寄风不由得“哇”的一声,恸哭出声。蕊仙身上满是伤痕,大约是以身体撞破屋顶时所受的重伤,而左臂已断,肩上的断处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没料到一个好好的姑娘,只因为看见自己一眼,就落到这个下场,实在是悲恸到了极点。   蕊仙尚未断气,呼吸微弱,随时会死,陆寄风心念一闪,抽咽着以剑割开自己的手臂,将蕊仙的唇撬开,将自己的血灌入她口中,喂了许多鲜血之后,蕊仙的呼吸果然渐渐平稳。   陆寄风大喜过望,连忙将她身体扶正,双掌抵在她背后和胸前,替她导气引血,没有多久,蕊仙呻吟了一声,缓缓睁眼看着陆寄风,眼中惊恐万分,显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哽咽着,露出放心的微笑,道:“蕊仙姐姐,你没事了,别怕。”   蕊仙“嗯”了一声,软软地倒了下去,又昏晕不醒。陆寄风吓了一跳,弱水却道:   “别惊慌,她……只是受伤过重,精神不济,已经……活转了……”   弱水道长声音也出气多入气少,陆寄风道:“道长,你无恙吗?若是我的血有用……”   弱水道长道:“不必了,我是中了化功散,真人……能解之,你带我们进通明宫……虽然规定女子不得进入,可是……蕊仙是为了救我们,才这样,真人……没理由不收留她,你大可以放心……”   陆寄风道:“嗯,那现在怎么办?”   弱水道:“你……往东走,灵虚山离此不远……我会告诉你方向。”   陆寄风再度抱起弱水与蕊仙,依弱水的指令而行。他轻功本已高强,此时心中着急,更是加快了好几倍的速度,不停地赶路。   奔行了大约半日,已来到一处山林荒野,夜过日出,陆寄风也浑无知觉。   弱水道长忽然道:“好啦,到了。”   陆寄风停步,张望四周,道:“到了吗?”   此地山峦叠嶂,碧翠满目,但是并无道观,也不像有人烟的样子。   蕊仙呻吟着醒了过来,道:“……水,我……好渴……”   她失血过多,唇焦舌燥,万分难受,陆寄风由吹来的风向嗅到水气,便抱着两人,循水而去。   来到一条清溪之畔,陆寄风放下两人,亲自以手掬水,小心翼翼地端来给蕊仙喝下,蕊仙急切地喝毕,道:“还要……”   不等她吩咐,陆寄风就再度奔至水边,又掬了一捧水来喂她,蕊仙喝了好几口,才不再喝了,疲惫地闭眼休息。   陆寄风关怀地看着她,内疚万分,难过地想:“蕊仙姐姐现在伤得很重,她或许不记得自己手断了,脸上也……伤成这样,万一她醒过来,知道自己少了一只手,一定很难过。”   弱水道长说道:“陆小道友,好了吧?咱们上通明宫见真人,他或许没法子帮蕊仙姑娘再长出一只手来,不过医好她的其他伤势,却是可以的,拖久了对她不好。”   陆寄风点了点头,心情沉重地再度抱起蕊仙,弱水道长已不必他扶,在前面领路,他脚步虚浮,确实没有半点内力。   步至山林深处,远方夹道巨岩中凿出高得见不到尽头的层层石阶,隐约可在云烟浩渺中,看见几层宫观的影子。   突然间几道身影飞窜至面前,铛的一响,一对长剑同时出鞘,挡在前面,喝道:“来人止步!”   弱水道:“复澄,复虚,是我。”   那两名道士怔了一下,都大为吃惊,两人不禁同时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   弱水道长道:“你们怎么了?不认得我了吗?带路,我马上要见真人。”   两名道士都脸色凝重,阴晴不定地打量了他半天,欲言又止,看了看他身后的陆寄风和蕊仙,其中有一人说道:“这……师叔祖你带了个女子,这是不行的,请在宫下稍候,我回去请示。”   弱水道长一怔,感觉似乎出了什么事,只好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在山下的木屋里等你们消息。”   那道士又连忙道:“这……这也不用了,我上山请示,复虚在这里陪师叔祖,我马上下来……”   另一名道士脸色一变,瞪了复澄一眼,眼中又惊恐又愤怒,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如我上去通报……”   弱水道长察言鉴貌,便已明白了八九分,道:“你们在防我什么?复澄,你是不是要上山去叫人下来杀我?复虚,你是留下来监视我的,对不对?你想我会让你们活着离开吗?”   那两名道士越听越是脸色苍白,大叫一声,转身就往石阶狂奔而去。   弱水道长苦笑了一声,转头对陆寄风道:“上山吧!”   陆寄风知道弱水道长只是吓唬他们,弱水道长现在功力全失,就连一个普通的第四代弟子都打不过,那两人不察,还怕得拔脚就跑,令陆寄风也不禁失声一笑。   弱水道长率先步上石阶,陆寄风抱着蕊仙紧随在后,一层层的石阶边缘满是青苔绿藓,两边高耸的夹道岩壁上也零星布着几点绿苔,仰头一看,夹壁石阶蜿蜒伸展,并不是笔直而上,也多添了几分掩藏曲折。   石阶仅能勉强容纳两三人并肩而行,算得上十分狭窄,易守难攻。这几百年来无人能攻取灵虚山,其地势也是一大要素。   走了二三百阶,前方急步杂乱,好几个人奔了下来,纷纷喝道:   “叛徒弱水,你还敢来送死!”“你想带邪教魔徒上山吗?”   挡在石阶上的至少有十来个人,有道门装束,也有俗家弟子。几声呼啸,后面的几人拔地飞起,跃至陆寄风背后的石阶,一落地也立刻都长剑出鞘。   弱水与陆寄风等三人的前后都被长剑抵着,进退不得。   前面两人的剑尖指着弱水,其中一人身穿青色道袍,五官端严清俊,一脚跨了下来,面色凝重地问道:   “弱水师叔,你为何要这样做?”   弱水道长苦笑道:“青阳君,你看我这样像是叛徒吗?别说废话,带我入内见真人。”   青阳君背后的一名道士喝道:“本来就要抓你回来,替焰阳与烨阳师兄报仇!”   青阳君转头斥道:“玄阳君,休得无礼!”   玄阳君道:“大师兄,他……他杀了焰阳君和烨阳君!”   青阳君道:“弱水师叔既然主动回来,此事必定还有分说。师叔,真人等你很久了,请。”   弱水道长说道:“稍等,这里还有位蕊仙姑娘,为了救我们而身受重伤,要请真人施救。”   “可是……”青阳君面露难色。   弱水道:“她若是不能上山,我也不会上山。”   青阳君为难地又看了看蕊仙,她面上布满了伤,一日未得照料,伤口都红肿流汤,十分可憎,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还断了一臂,真是不人不鬼。青阳君目露怜悯,原有的一丝迟疑尽去,道:“罢了,一同上山吧!”   玄阳君道:“大师兄……”   青阳君道:“有事我担着!”反转剑刃,收剑回鞘,道:“师叔,请。”   弱水道长“嗯”了一声,堂而皇之地步步上阶,众道士之中除了青阳君之外,全都紧握长剑,不敢松懈地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才走了没几步,青阳君便发觉弱水道长呼吸不稳,脚底虚浮,大为吃惊,道:“师叔,可要师侄搀您老人家?”   弱水道长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便把手放在青阳君肩上,青阳君扶着弱水道长,一面暗暗将真气稍微传给他,好让他有力气再走完所有的路。通往通明宫之前的这条道路,体能再好的凡夫俗子也不可能走得完,若无人引领,在半路便虚弱而死,或是受幻影折磨而疯狂者已多不胜数。   众人又走了七八百级的石阶,弯弯曲曲的道路仿佛永远走不完,他们由通明宫赶下来时,皆以轻功疾奔,因此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此时上山却都一步一步走,无人敢以轻功直奔。陆寄风不明所以,只能跟着走。青阳君注意到陆寄风走了这近千阶,浑若无事,也感诧异,道:“这位小道友腿力不错。”   陆寄风对他颇有好感,笑了一笑。青阳君道:“你抱着这位姑娘走这么久,一点也不累,你练功很久了吧?”   他的问话口气纯粹出于善意,陆寄风便也坦白回答道:“我只练了不到三个月,我是剑仙门第八代弟子。”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都回头望着他,脸上万分惊愕。   陆寄不以为意,当成没看见,继续往前走。一行人终于走完了一千五百多阶,前方地势微见开阔,云烟浩渺,已无前路。   众人都停在平台上,青阳君对陆寄风道:“这里是一线谷,得有绝顶轻功才能越过。”   不等陆寄风回答,便转头对同伴道:“赵态之、胡象之,过来!”   两名俗家弟子上前,恭敬地行礼道:“师伯有何吩咐?”   青阳君道:“你们一人带着这小道友,一人带着这姑娘。”   陆寄风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得了。”   此言一出众人又尽皆讶然,这回已有些人露出不信的神色,偷偷交头接耳嘲笑。   青阳君道:“这一线谷,两岸有百丈之遥,只有一道细如发丝的丝线牵引,若无绝顶轻功,不要说在丝线上站不稳,更难以抵挡山谷间的劲风!万一落下千仞山谷,是连尸骨都找不到的。”   陆寄风坚持道:“我过得了。”   玄阳君嗤笑一声,道:“瞧不出剑仙门还有你这么高强的弟子。”   其余几人也都露出讪笑之意,青阳君待要斥责,玄阳君突然伸出手来,将右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比折了下去,众人皆摸不清他在干什么,只听玄阳君一根一根地数,数到第八,才笑道:“这是剑仙门第八个武功高强的掌门人来到通明宫啦!”   众人突然哄堂大笑,陆寄风只呆了一下,便想通了他们在笑什么,玄阳君之言是讥刺剑仙门一连七代,通通败于通明宫。   青阳君怒道:“玄阳,不可无礼于友帮!”   玄阳君笑道:“失礼、失礼,阁下贵为掌门,晚辈拜见掌门人。”   说完便深深一揖,众人见他拜向一个小孩子,都嘻嘻哈哈地取笑。陆寄风身子微闪,避过他这一揖,淡然道:“晚生不敢受此大礼。”   本以为陆寄风会手足无措,想不到他态度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玄阳君讨了个没趣,背后众师兄弟及晚辈零星的笑声,仿佛变成在笑自己一般,不由得脸上一红,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人的架势倒是十足啊!”   青阳君斥止:“好了,玄阳君!以大欺小,成何体统!”   这一斥凛然有威,众人都不敢再笑,弱水道长对众人目露嘲讽与不屑,但是也什么都没说。   而如此一来,这些人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带陆寄风与蕊仙过这一线谷,青阳君得护送功力全失的弱水道长过去,一人顾不得三人,有些为难。玄阳君明知师兄的难处,但他长久以来,十分嫉妒师长们偏爱青阳君,第三代里头也以他最有可能接任掌门之位,平时就爱处处挑青阳君的毛病,此刻更巴不得看他孤立无援,便笑道:   “这位掌门说自己过得去,咱们若是不信,又落得看不起友帮的名声,实在不便出手,只好劳驾您掌门老人家自己走了,来,我为您引路。”   说完径自纵身一跃,凌跃过众人,已立在前方的烟雾之中,身子摇晃了两下,便即站稳,双足底下踩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丝线,便是入山的通道。   陆寄风道:“多谢前辈带路!”便大步跨了出去,青阳君忙道:“别逞强!”   陆寄风大着胆子一脚跨进云烟,牢记着弱水道长教过他的轻身之法,颤巍巍地立在半空中。脚下的丝线比他想象中还要细,还要柔,几乎感觉不出有东西,身子自然也沉了一沉,好像要掉下去一般,急忙屏蓄真气,又提高了寸许。   众人鸦雀无声,他的身手步法,摇摇晃晃的样子,完全是最粗浅的轻功,可是居然能一提气便身轻如燕,这是内力过人的象征。   前方的玄阳君左足一蹬,丝线立刻大力摇晃了起来,陆寄风连忙稳住身形,几度要被甩下深谷,青阳君气得朗声道:“玄阳君,你在干什么?”   玄阳君哈哈一笑,道:“这丝线不是用踩的,是用点的!你懂不懂啊?”   陆寄风更加不服气,索性真气一提,跃过玄阳君头顶,一点到丝线便再提气疾飞,几下点跃,不多久已到了对岸。   陆寄风甚感得意,回头望着对面云烟漫漫,众人形貌都看不太清楚,不久众人一一飞跃而至,青阳君胁下搀着弱水道长,跃至陆寄风面前,一脸不敢置信,道:“小道友,你功夫很好!”   其余几人也纷纷登岸,脸上神情已肃重不少,不敢再看轻他。陆寄风并不想故意炫耀内力,但听他们一再拿剑仙门作文章,才生出敌忾之心。   玄阳君灰溜溜地站在人群之后,高傲地负手不语,青阳君故意道:   “世间之事真是难讲,未必长者强而幼者弱,修养也是一样。”   玄阳君装作没听见,青阳君也不再损他,便扶着弱水,在前面带路。   第四章 寒气激我怀   又走了几里,终于地势渐渐宽阔,出了树林,前面有片极宽广的草地,尽处就是绵延不尽的观堂大殿,飞烟云朵缭绕,有如天庭。   此山唯有通明宫,因此也不需围墙,青阳君领着众人登上白玉高阶,远方传出清脆钟声,悠悠长长地散了出去,更添仙气。   这阵钟声乃是传达消息之用,他们还未进入第一层的天尊殿,通明宫内所有的人便都知道青阳君、弱水等人回来了。   青阳君停在天尊殿前的露台上,回头对陆寄风道:“你带着女子,先勿进入,待我请示真人……”   此时,天尊殿内透出一层柔和之极的金光,众人一见,连忙同时向着殿内拜倒,齐声道:“恭迎真人圣驾。”   陆寄风心里扑通直跳,想道:“这位就是通明真人司空无?”   前方光芒似隐似显,缓缓出现一道人影,那人脚下似乎不沾任何尘俗,又像是会发出光芒。定神细看,其实他并未发出任何金光,但就是会给人视线朦胧之感,难以逼视。   陆寄风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前方站着的修道者周身都有一层朦胧光辉,散发出无比的清圣气息,陆寄风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渺小,不敢再看,低下头去,根本还不知道他是什么相貌,脑子里也什么都不敢想。   那人声音也有如由天上传下来一般,柔柔和和的,并无威气,道:   “青阳君,将这位女道友带至合药堂,好好疗伤。”   青阳君道:“遵真人圣旨。”陆寄风也不敢违抗,便将蕊仙交给青阳君,青阳君双手捧着蕊仙,弯着身子退下。   陆寄风大气不敢透一口,心想:师父和这人决斗?未免是蚍蜉撼树!   虽然他没看清楚司空无的样子,也没见识过他的功夫,他这样谦谦和和地说话,却令陆寄风自然而然生出这种想法,也难怪通明宫的人都自视甚高。   司空无转身入内,众人等了一会儿,才起身进入殿中,一路上都没有人讲话,恭敬肃穆,直到进入说法院,有些辈分较低之人不得进入,已自行退下。陆寄风紧跟着弱水道长,一直到进入说法院,院内除了两行侍立在一旁的道士们之外,烈火、停云,以及另一名道士立在上首之旁,首座上之人便是司空无。   弱水一进入说法院,立刻跪倒在地,哽咽着道:“师尊在上,真一子身犯道规,请师尊降罪警惩。”   司空无轻叹了一声,道:“你带陆寄风先去探望你二师兄,再来说话。”   弱水道:“是。”   弱水起身,与陆寄风退后而出,走到后堂,许多道士见到弱水还是恭敬有礼。弱水带着陆寄风来到一排厢房,推门而入,几名在房内服侍的小道士们都合掌为礼。   弱水问道:“灵木师兄呢?”   一名小道士道:“在里面,请。”   他带两人进到房里,掀开床上垂帘,陆寄风一见到躺在榻上的灵木道长,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眶中热泪滚涌。灵木道长双眼似闭非闭,整个脸罩着一层黑气,虽然还活着,可是与死已经差不多了。   弱水道长握着灵木的手,哽咽道:“二师兄,我把陆寄风带回来了,您听见了没有?你被圣我教邪徒害成这样,师父一定会灭除邪教,替你报仇。”   弱水道长又哭了一会,才收泪起身,慢慢地退出房间。   陆寄风心知灵木的伤,有一部分是眉间尺所为,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心情复杂无比。   弱水带陆寄风回到说法院,司空无正在与三名弟子说话,众人都脸色沉重。   弱水跪倒在地,道:“弟子已经探望过师兄了。”   司空无“嗯”了一声,伸手一挥,以真气将弱水托了起来,道:“起来吧。”   弱水道长被师父的真气托起身,知道司空无是试探他的体内为何没有半点内力,果然司空无一试便知,道:“你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啊!”   弱水听见师父慈爱的声音,不由得一颤,应了一声:“是。”   司空无道:“你内力全失,未必不是件好事,从头练起吧。”   弱水道长及其他七子都为之一怔,本以为司空无有法子解除化功散的药性,他竟不解,而要弱水重新修炼,这又是上百年的功夫,要练回来谈何容易?   弱水道长突然再度跪了下去,泣道:“师尊,弟子此行触犯戒规,拖命回宫,只是为了带回陆寄风,任务已成,死而无憾。”   司空无问道:“你触犯了什么戒规?”   “杀戒、色戒。”   杀戒并不令人意外,而“色戒”一出口,却人人动容。   司空无慈爱的声音中有些严峻:“你慢慢说来。”   “是。”弱水道,“自去年起,平城观诸事不宁,弟子的徒弟龙阳君、凤阳君、麟阳君对付圣我教,屡屡失利,弟子坐镇了几个月以来,发觉圣我教深入魏国朝廷,恐怕将祸延中土,因此也竭力交结魏国官府,期以道门正统教化此地……”   司空无“嗯”了一声。弱水道长又说道:“不久前弟子听说大师兄与二师兄秘密来到洛阳,似有重要任务,平城观也平顺无事,弟子便想帮忙二位师兄,于是带着麟阳君南下。弟子先与二师兄碰了头,二师兄与大师兄失散了,可是却不愿让弟子帮忙,对于任务内容,也不肯明说,弟子不敢妄加猜测,本想回平城,但是在路上遇到一些圣我教的手下——黑鹰寨的匪徒,由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一些。”   司空无点了点头,并没有任何反应。弱水道长继续说道:“弟子知道二位师兄的任务十分重要,无奈自己不便插手,只好回平城观,暗祝二位师兄平安。没有多久,便听说灵木二师兄出了事,弟子连忙赶至平阳观,向复真与复本问出事发的情况,才知道二师兄当时身边带着陆寄风,而陆寄风被带上了剑仙崖。”   司空无道:“因此你就上剑仙崖了吗?”   “是。”弱水道长说道:“弟子上剑仙崖讨人,因为弟子猜想:带陆小道友上灵虚山,必定也是师尊要二师兄办的事。想不到弟子一上剑仙崖,眉间尺见到我,不问情由,便要杀弟子……弟子不敢违犯师命,多处让手,眉间尺无法取胜,便逃走了。弟子在剑仙门找了许久,才在密室中找到陆小道友。可是没想到我与麟阳君进入密室搜寻的几个时辰之中,眉间尺竟悄悄回到剑仙崖,杀尽了崖上服侍他的众人……”   在场诸人一听,脸色尽变,司空无道:“怎会如此?眉间尺并非暴戾之辈啊!”   弱水道长说道:“弟子也很讶异,或许剑仙门有什么重大机密,因此眉间尺杀人灭口。弟子吩咐麟阳君先下剑仙崖,通知平阳观及其他分观,以最快的速度让师父知道弟子的行踪,便自己在崖上细察了一遍,确定没有别人之后,才要将陆小道友带下剑仙崖。这时,眉间尺却出现了,不让弟子带走他。”   “弟子好言与眉间尺相谈,希望化解两门间无谓的争端,眉间尺就是不肯接受,误解弟子一片好意,甚至……不惜亲手灭门……”   司空无又叹了一声,皱眉不语。   弱水道长说道:“弟子为了救陆小道友,出手失准,因此……误杀了眉间尺……”   司空无声音变了:“你杀了眉间尺?”   弱水道长跪伏在地,道:“弟子愚鲁,造此大恶,自知罪孽深重,此行回山就是要向师尊请罪。”   司空无静了一会儿,道:“你先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完。”   “是。”弱水道长接着便将一路之上的事情,细细说明,直说到他与陆寄风被舞玄姬所擒,事涉风月,不少处只得含糊带过,却已令在场根基不够深之人听得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等弱水道长说完,司空无才颔首道:“那也是情势使然,逼不得已,再说你也是为了回复功力,不算犯了色戒。”   烈火闷哼了一声,十分不服,道:“师父,弟子不懂,何谓为了回复功力?”   司空无道:“还丹容易,练己最难。弱水虽与舞玄姬交合,但并未动心,苦行忍辱,身心不动。己之性若不动,则彼之气自回,此乃采补还丹也。”   这番话听得陆寄风莫名其妙,完全不懂,可是其他的弟子简直是听得浑身火热,十分尴尬。   司空无说的是男女双修之道,这门功夫讲的是在交合之际,己心不动,己精不泄,一念不生,形交而神不交,绝非一般人所能为之。   司空无将弟子们神不守舍的样子都看在眼里,叹了口气,微笑道:“此门修炼之法极难,不但有损德行,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修到一半就放弃了,又成了凡夫俗子。最难提防者,是易生诽谤,视妓馆娼寮为修道之所,故正道不为。弱水从前身处极贵之位,见惯了人间诱惑的极限,积铅于市廛,和光同尘,因此才有此定力,你们是不成的。还不如清心寡欲,来得容易成功。”   众弟子只得听命称是,司空无道:“从前我将封秋华逐出道门,并非责备他犯了戒,而是他生性多情重义,不适合修道,应身处人间。可惜他落拓自苦,无法解脱,导致如此下场。唉!人各有命,非吾能运之也。诸君皆有善根,吾既为师,便只发扬善根,善若长则恶自消。若是有人又被我逐出了师门,不表示你有罪,而是此地不适合你,走的人可得高高兴兴的。谁若愁眉苦脸的,就是怀疑吾的英明了。”   众人不禁都笑出声来,陆寄风这才明白司空无并不是极端禁欲、不讲情理之人,倒是疾风道长太过于顽固和爱面子,误解了真人的本意。   司空无玩笑说过,声音又归严肃:“弱水,你色戒未犯,却犯了杀戒,剑仙门绝足俗世,历代掌门皆未犯任何杀业,你说眉间尺杀了服侍他之人,可有亲眼看见?”   弱水道长一怔,低声道:“弟子当时在密室之中,没有亲眼瞧见。”   “那么你如何肯定是他所为?”   弱水嘴唇一动,像是十分不服。司空无道:“你由尸身上的剑招,认定是眉间尺杀的,难道你师兄由焰阳君与烨阳君尸体上的痕迹,判断人是你杀的,你就服气吗?”   弱水道长连忙抬起头来,道:“弟子为了履行对陆小道友的承诺,而暂谋脱身,只点了二位师侄的穴,绝对没有杀他们。”   烈火一脸愤怒不信,可是师父在场,他也不敢造次,一双铜铃大眼怒瞪着弱水。   司空无严厉地说道:“若你犯下同门相残之举,吾岂容你活到现在?”   弱水道长伏得极低,背上的衣裳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嗫嚅道:“不知二位师侄……死于何招何式?”   司空无道:“焰阳君与烨阳君都是被点住穴之后,一剑毙命,无招无式。下手之人未留任何线索,十分聪明,因此众人猜测是你。”   弱水道长吸了口气,不敢作声。司空无叹道:“此事必定要查个明白。烨阳君是个大器,毁于一旦,令人惋惜。”   烈火道长神情悲愤,可是想到大师兄疾风也死了,二师兄灵木又半死不活,他们与师父相处最久,司空无虽是超然达观的近成仙者,哀乐之心仍在,连司空无都强忍悲恸,以公为先,烈火道长也只好按捺满心的愤恨之情,不敢发作。   司空无又道:“陆寄风,吾要你投入通明宫,你即日拜师吧。”   陆寄风一怔,道:“这个……我已经拜过师了……”   众人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自古以来只有求加入通明宫,没有人是被司空无亲自点名入门,更不可能还有人被点名之后,居然不要的。一时之间,众人全睁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   司空无道:“拜过了师,谁说不可拜第二个师?”   陆寄风道:“剑仙门被灭了,我是唯一的传人,剑仙门的门规是杀你,我既然答应了师父,就该办到!”   司空无淡淡一笑:“哦?你要杀我?”   陆寄风道:“我杀不了你,再说,我也不想杀你,可是……若就此弃了师门,拜你为师,也是不成的。”   司空无问道:“那么你要如何才肯拜我为师呢?”   “这……”陆寄风愣住了,其实他不能拜司空无为师,更重要的理由并不是为了眉间尺,而是为了梅谷里的司空有。   冷袖苦守梅谷,为了想替司空有出一口气,无所不为。或许梅谷的存在,就是眉间尺杀死所有的剑仙崖上之人,所要守住的秘密。   这个秘密,陆寄风自不会轻易说出去,尤其是对通明宫的人。   他被冷袖传授了一半以上的功力,不管是不是自愿的,总是已经有了冷袖的内力,若是就挟此而拜司空无为师,他会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为人。   可是这个原因,陆寄风绝不能说,只好随便编个理由,道:“这……至少要为师父尽点心意,或是……或是你与剑仙门化解了恩怨……”   “还有一个法子,你不妨听听看。”司空无道。   陆寄风呆了呆,司空无道:“弱水杀了你师父,就让他为你服役,听你驱策,直到你认为还完了这个仇为止,这也是惩罚他的莽撞,你说怎样?”   不只是陆寄风,弱水及其他众人都呆住了,没想到司空无会想得出这种惩罚与化解恩怨的法子,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陆寄风双手乱摇,道:“这……这不必了,弱水道长也救过我,我怎么能驱策他?他又是长辈……”   弱水道长抢着说道:“师尊,弟子将全心侍奉陆道友,以补罪愆。”   陆寄风道:“这、这不行……”   司空无不理他,道:“弱水,你的处罚还有一样,就是说服他加入通明宫。”   弱水道:“是。”   陆寄风道:“这不行,我……”   司空无续道:“弱水,你武功虽失了,口诀方法都还记得,就由你来传授给他。陆寄风,你身上的体质不同于人,练法也将更加苦辛,要委屈你藏身锻意炉,起初三年会很痛苦,你需多加忍耐。”   陆寄风叫道:“我又没答应当你弟子,您不要决定得这么快啊!”   司空无淡淡说道:“你答应拜师,我也传你功夫;你不答应拜师,我也照样传你功夫。”   陆寄风为之哑口,想起当初眉间尺也是这样,不管他肯不肯拜师,总之就是先教再说。这两门果然是出自同一源的!   还不等陆寄风再抗议,司空无已起身,进入隔屏之内,众人连忙起身恭送,陆寄风注意到他走动时,双腿并未动弹,竟是御气而行,衣袂风飘。看来当初他果然真的自断了双足。   弱水道长恭敬地对陆寄风道:“主人,请随我前往锻意炉。”   陆寄风连忙道:“您别叫我主人,千万不要!”   “师命难违。”弱水道。   陆寄风搔了搔头,道:“那……我第一件就命你不许叫我主人。”   弱水道:“弱水遵命。陆道友,请。”   “上哪儿?”   “寻真台上的锻意炉啊!”   陆寄风退后一步,道:“那是什么地方?”   弱水道长道:“炼化你全身尘俗之地,在场诸君想进炉而不可得,非唯功力不够,定性亦难以抵抗,这是你的机缘,请吧!”   陆寄风还想拒绝,停云已上前一把拉住陆寄风,道:“别啰嗦了,走!”   弱水笑道:“多谢六师兄。”   两人将陆寄风硬抓了出去,令陆寄风一点法子也没有,若是抗议,弱水道长便一味谦恭道歉,弄得陆寄风也不好意思,只好让他们将自己带至通明宫后,三人经过重重殿堂,又爬上一处极高的山路,终于登上寻真岭。此岭的顶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央架着一个白玉天坛,天坛中央安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巨炉。   陆寄风惊道:“这就是锻意炉?如何进去?如何出来?”   弱水道长道:“只能进去,出来的法子除了真人之外,我们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那……那我在里头如何活下去?”   弱水道长道:“我会守在炉外,教你引导真气之法,你很快就可以有辟谷、龟息、飞升等术,摆除血肉之躯的种种繁事,像师父一样成为仙人。”   停云这时也露出同情,道:“师弟,师父让这小子进锻意炉,会不会太冒险了?这样急功躁进……”   弱水道:“我想师父自有分寸,既然他老人家这样说,我们依言而行就是了。”   陆寄风急忙问道:“那我得进去多久?”   弱水道:“我们也不知道,少则十年,多则几百年也是可能的。”   陆寄风吓得叫道:“我不要进去,我不想成仙!”   弱水叹道:“由不得你。六师兄,请。”   停云道长伸手疾点几下陆寄风周身要穴,喝道:“璇玑悬珠还无端,迅牝金龠常完坚,载地悬天周乾坤,象以四时赤如丹。前仰后卑各异门,送以还丹与玄泉!”   一掌拍去,陆寄风眼前一黑,整个人有如化作虚空,不知身之所在。一会儿之后才又有了感觉,却已是身在一个黑暗冰冷的地方。   陆寄风什么也看不见,连忙伸手到处摸索,却也什么都摸不到,极为骇恐,叫道:“这是哪里?放我出去!”   弱水道长的声音传了过来:“陆道友!你身在锻意炉里,切勿惊慌,这对你只有好处的。”   陆寄风突然发觉这里极冷,寒气像千万根细针一样,钻进他的毛孔之中,连肌肤都为之疼痛,不禁抱紧了身子,颤声道:   “什……什么好处?我……我好冷,我冷得受不了啦……”   弱水道长说道:“此地积雪不化,炉里所蓄的寒气乃千年之寒,你应以三火暖身,否则全身血液都会冻成坚冰。”   陆寄风已冻得神智不清,道:“什……什么是三火?”   弱水道长道:“精为民火,气为臣火,心为君火,你要以此三火,辟阴得阳,现在依我之言运功,就会觉得好些了。”   弱水在炉外念起行气口诀,陆寄风本能地照着他所说的方法运气,果然寒冷稍去,所谓一气既调,百脉皆顺,陆寄风这样一阵行气之后,身体渐感舒畅,全神贯注地照这个方法运功。等他觉得完全不冷了,一停止运功,那阵可怕的寒意又侵袭而来,陆寄风只好再度打坐,专心地练下去。   可是,不管他练了多久,只要一停,马上就冷不可耐。陆寄风整整练了两三天的功,又饥又渴又累,实在受不了了,叫道:“弱水道长,弱水道长,你还在么?”   弱水的声音马上传来:“陆道友,有何吩咐?”   陆寄风一开口,真气便散,又冷得发抖:“我问你……这……我这样以三火取暖,要……要练多久,才不会冷……?”   弱水道:“得不停地练,绝不能停。”   陆寄风叫道:“什……什么?这怎……怎么可能?”   弱水道:“练气者本是逆天为之,一般人再怎么用功,一天也最多练一两个时辰,还要吃饭、睡觉,以及处理身旁的杂事,做这些事的时候,气血又依天性而行,化去了大半的功夫。因此,就算活了七十岁,真正有练功的时间,以一天两个时辰计,十岁开始修行,天天苦练不辍,直到死去,一生中有练功的时间加起来最多整整十年,这十年之功,被其他六十年相抵,还能剩下几成?因此若未得明师调教,再辛苦认真,也不会有小成的。”   陆寄风已经又再度练起,耳中听弱水道长续道:“现在你在炉中,这个天然环境会逼你随时随地专心行气,直到你身体已完全顺应着这套走气方法为止,那时你就无时无刻不在练功,如同呼吸一般,就算你没有想着呼吸的方法,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呼吸。到时候你不用去想练功,身体就自然在练了。这样有进而无退,才是得道的第一步。”   陆寄风道:“可是我不能吃不能睡,实在是受不了了……”   弱水道:“你得忍一阵子,等你内力积得更深,就不必吃与睡,现在初步是最痛苦的,你千万要撑下去。”   陆寄风叫苦不迭,道:“要苦多久?”   弱水为难地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没试过。”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强忍全身的痛苦,专心行气。炉中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以及冰冷,专心修炼反而是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法。   陆寄风才进入炉中第七天,便放弃了说服弱水让自己出去,把自己的心神封闭在修炼的世界里,以免感受到这种寂寞与恐怖,更重要的是忘记饥渴与想睡的本能。弱水没告诉他的是:这种弃绝知觉,也是道门修炼的主要内容。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陆寄风听出炉外的步伐声不大一样,顿感好奇,一面打坐运功御寒,一面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阵女子之声充满了怀疑,道:“这……这里没有人啊?”   这阵声音颇为耳熟,陆寄风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接着一阵男声道:“我没骗你,他真的在里面。”   女子道:“是吗?”   陆寄风听出那男声是青阳君,便道:“青阳君,您有何事?”   他一出声,女子吓了一跳,惊呼道:“你在里头吗?你真的在炉子里?陆公子,我是蕊仙哪!”   陆寄风喜道:“蕊仙姐姐,你的伤好了吗?”   蕊仙道:“我的伤已经好了,就要下山去了,特地来向陆公子话别。”   陆寄风道:“你没事就好了,你的救命之恩,我会感念在心的。”   蕊仙道:“陆公子,你为何在炉子里头?这里很冷,你衣裳穿得够暖吗?”   陆寄风苦笑连连,道:“我在练功,得吃些苦头。”   蕊仙道:“谁给你送饭来?”   陆寄风道:“没有人替我送饭,我已经忘了我多久没吃东西了。”   蕊仙惊奇地说道:“我记得你是个孩子,我十五,你呢?”   陆寄风道:“你大我三岁。”   蕊仙道:“啊呦,青阳君,你们怎么不给人吃饭的?陆公子还小,这可不行啊!”   青阳君有点尴尬,干笑了一声。   蕊仙道:“陆公子,你什么时候练完功?”   陆寄风暗想:“少则十年,多则百年!唉,这样说的话,她也不相信的。”陆寄风便道:“我也不知道,等练好了就出去。”   蕊仙笑道:“陆公子,你出来之后一定要来找我,我炖鸡汤给你喝。”   许久没有吃过东西的陆寄风,第一次听见食物的名称,脑中食物的香气、味道,登时栩栩如生,不禁咽了口馋涎。他心思一动,忘了练功,又感到冷得受不了,连忙再度专心运功。   蕊仙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的声音,关心地问道:“陆公子,你还在听吗?”   陆寄风道:“我……我还在,姐姐现在住在何处?”   蕊仙道:“我如今在灵虚山脚下结庐而居,青阳君和弱水道长帮了我很多忙,还在我屋子边替我辟了个菜园,里头养了许多小鸡、小鸭,我还种了一些花儿,现在都还没开,春天开了,那才叫好看呢!”   陆寄风听她生活得如此惬意,完全放了心,道:“我一定会去拜访你的。”   青阳君催促道:“可以走了吧?弱水师叔就要回来了。”   蕊仙叹了口气,道:“陆公子,我得走了,你多保重。”   陆寄风道:“你也保重。”   蕊仙与青阳君的足音渐远,还听见青阳君说道:“你的断臂还没全好,平时不可太过劳累。若有什么不便之处,需要帮忙,请樵夫上山来对宫里说就是了。”   蕊仙道:“我晓得。上回那件绒衣,我知道是你叫人送来的。”   青阳君冷冷地说道:“是师父要我拿出来的。”   蕊仙笑道:“那么我谢谢你师父了!”   青阳君道:“快走吧,以后别再给我惹麻烦啦!”   蕊仙道:“唉,偏偏你们就这么多规矩……”   两人离去之后,果然不多久,弱水道长便来了,他看了看地面上的痕迹,认出有人来过,大是狐疑,道:“陆道友,刚刚有谁来过?”   陆寄风道:“只是个朋友。”   “朋友?可方便告知吗?”弱水道长有些疑心。   陆寄风正要说出只是蕊仙,一张口马上想到:通明宫不许女子进入,更何况是深处的寻真台、锻意炉?青阳君一定是偷偷带蕊仙来与自己道别的,他在此地已有玄阳君这个对头,如果他犯了门规的事被人知道,必又是一场风波。   陆寄风对青阳君十分有好感,不想他受责备,便没有回答弱水。   弱水也没追问,自己看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是蕊仙姑娘,青阳君胆子不小。”   陆寄风吓了一跳,道:“你怎么知道?”   弱水道长说道:“否则此地还有谁是你的旧识?这样小的脚印和步子,必是个女子,她自己是绝无能力上来的,只有青阳君会帮她。”   弱水道长的心思缜密,果然凡事都逃不了他的法眼。陆寄风忙道:“道长,你千万别说出去,让青阳君受责备就不好了。”   弱水道:“主人要我不说,我就不说。”   陆寄风叹道:“可惜主人叫你放我出去,你还是不放。”   弱水道长微笑道:“我也无能为力。刚刚真人叫我下去,要我传你另一套真经的功夫,是上清含象真经,你的进展真快。”   陆寄风道:“我身上只能练三火之功,一分心就不行,如何练新的真经?”   弱水道:“你只要先把上清含象真经的内容记下来就行了。”   也不等陆寄风回答,弱水便在炉外念起一部新的经书。陆寄风没办法专心去记,偶尔被真经的内容引开注意力,便又被寒气侵得十分痛苦,而重新运功,便没听见下半段。   这样零零碎碎地听完这部上清含象真经,根本连内容在说什么都没搞清楚,弱水道长又重新念起。   陆寄风一连听了三四遍,依然无法听完,不由得心浮气躁,道:“你别念啦!我不想听!”   弱水道长停了下来,道:“是。那么我明天再念。”   陆寄风道:“你明天也别念、后天也别念,以后都别念!总之不要吵我了!”   弱水道长道:“嗯,也许是太急功了一些,你好好养气,我再去请示真人。”   陆寄风再度陷入练气的专注之中,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见弱水在炉外叫他,却懒得答理,弱水叫唤了好几声,陆寄风都来个充耳不闻。   近来他变得不爱理会外面的变化,将自己完全投入于练功的知觉中,完全放空,什么也不知道。以往会感到冷、感到怕,或是感到寂寞,种种情绪涌满心头,才造成不愉快的感觉。可是一旦专心练功,就无知无觉,也不痛苦了。   第五章 得知千载上   陆寄风不想理会炉外任何动静。就这样练了不知多么漫长的时光。   有一天,陆寄风又听见炉外的声音,是弱水道长在念诵经书,陆寄风近来已经不必管身上的真气怎么运行,也能自动走起,他无法再专心想这根本不用想的事,所以有时也改为练练灵宝真经,已经完全烂熟,无聊之感又再度出现。   陆寄风侧耳听着弱水道长念的经书内容,其中几句就是上回他所念的那一部上清含象真经,陆寄风索性把它听完,这次听了两三遍,就完全记住了。   陆寄风出声道:“我记着了,你不必再念了。”   声音一出,自己就吓了一跳,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十分低沉沙哑,好像不是自己的。   弱水道长的诵经声乍然停止,一会儿,弱水道长才惊呼道:“是你吗?陆道友?”   陆寄风用力咳了两声,道:“是我……”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奇怪。   弱水道长说道:“你……你声音不一样,啊,对啊,也该不一样了,这三年来……”   陆寄风道:“三年来?什么三年来?”   弱水道长说道:“你已经在炉里三年半了。从三年前起你就不说话,我以为你死了,十分担忧,可是真人说无妨,叫我每天依旧来这里传你真经。”   陆寄风大惊,自己已经在此三年半,可是感觉好像只有几天。这样的话,也许十年很快就会过去,百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陆寄风登时感到没什么难熬的,便说道:“这三年来,道长你天天来吗?”   “是的。”   “我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呢!”   弱水道长笑道:“神游物外,不为形累,你身在炉火尺寸之地,心灵已出于尘世之外,真是令人羡慕!”   陆寄风太久没说话,一时也想不出如何应答。弱水道长又道:“这三年,真人要我天天上寻真台教你上清含象真经,其实也是要我利用这里的天然苦寒之地,加强自己的内功修为,我的功力已复元了一成,真人真是用心良苦啊!”   陆寄风“嗯”了一声,依然不答,弱水道长笑道:“太久没与你说话,我就啰嗦了这么多,真是可笑!你把方才的经书内容都记住了,哪儿不懂?”   陆寄风想了想,道:“何谓三戒、五渐、七阶?”   弱水道:“这是序文里的内容,你可以直接跳过这个阶段了。”   陆寄风道:“可是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还是让我解惑吧!”   弱水道:“是。三戒为简缘、无欲、静心。这三戒一般人不容易练成,因此又有了五渐之法,以教人顺从三戒。这五渐分别是:斋戒、安处、存想、坐忘、神解。这五渐你也早就完成了,所以根本就不需要以七阶来实行它。这七阶是完成五戒的方法,分别为:信敬、断缘、收心、简事、真观、泰定、得道。”   陆寄风道:“我得道了吗?”   “还没有,可是你已经在朝着得道之路上修炼,所谓『神与道合,谓之得道。』等真人说你可以出来之后,也就是真正得道之时,那时你便能蹈水火而无害,对日月而无影,存亡在己,出入无间。”   陆寄风似懂非懂,而这部上清含象经,乃是司空无所创写,内容大幅超越了当时的道门修炼法门,就连弱水道长都在这三年的背诵中,进展飞速。从前道门只以清心寡欲、胎息为修炼之道,司空无却想出炼养“虚气”,融合儒家正心诚意,与佛家禅静、定慧的功夫,开创了新的境界。   可是举世之中,没有人能理解。就算陆寄风天生机缘,也只能依言而行,无法体会这其中的要义。这套理论,得经过整整三百多年后的盛唐,才有人能懂,而将之发扬光大。   司空无作为一代宗师,早已算出这层,就算当世并无知音,他也看开了。   陆寄风依照上清含象真经的内容练去,这部真经处处深奥之极,有时连弱水都难以回答,而要下寻真台去问司空无,来回解问之间,又过了两三年。   弱水道长自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近六年来修研上清含象真经,也只练不到第一层,这部真经一共有九层,自己花上五十年,或许可以练上三层,已足以睥睨天下,罕有敌手——除了陆寄风与司空无之外。   一天夜里,陆寄风正在修炼上清含象功,突然有人说道:“陆寄风,你练了多少了?”   陆寄风一听这声音,胸中一震,那是司空无!司空无居然亲自来到寻真台。而除了司空无以外,身边竟还有一人的气息,此人的气息修为虽逊于司空无,却也已根基甚深,不是凡夫俗子可以比拟。   陆寄风心中暗疑道:“跟在司空无身边的人是谁?难道是七子之一吗?”他很快地想了想,疾风道长已逝,灵木道长重伤未愈,烈火与惊雷道长的气息都较重,不似此人若即若离、似有似无,最接近之人便是停云道长。   陆寄风回应司空无道:“我练到第三章而已。”   “是吗?”司空无对身边之人道:“你为我护法,不得大意。”   那人应了一声,声音十分含糊,陆寄风听不出他究竟是谁,更感奇怪。   司空无道:“陆寄风,你暂且忘掉任何文字,无神归虚。”   “是。”   陆寄风不明何义,还是依言而行,突然间不知何处来的压力,弥天盖顶,将陆寄风全身压得痛苦不已,好像四面的铜墙铁壁都往自己身上压将下来,要把自己挤成肉酱一样。陆寄风痛苦得呻吟了一声,无法呼吸,正要运功与这股压力相抗,司空无喝道:   “不许运功,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若以己之力相抗,我们都会同归于尽!”   陆寄风十分害怕,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听从司空无的话,他猜是司空无在炉外将真气传进来,炉子里的有限空间充满了宏大的真气,才会挤迫得自己如此痛苦。万一自己傻傻的不运功相抗,会不会被活活挤死?   可是司空无又为何要害他?如果不听他的话,真的两人会同归于尽吗?   炉子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司空无闷哼一声,退后一大步。   这股挤压的内力渐渐散去,陆寄风中心烦恶欲呕,全身无力,慢慢地才又渐渐恢复正常。   炉外,司空无的声音显得有点干哑疲惫:   “今天……就这样吧,你一时之间也吸收不了这许多……”   接着,司空无又说道:“这几日你在此守护陆道友,勿生事端。”   司空无的声音消失了,陆寄风惊出一身冷汗,慢慢地恢复呼吸行气,这回真气好像比以前宏沛许多,第三章里一两处他怎么也冲不破的关节,一下子便畅通无阻。   原来司空无真的是来帮忙自己的,陆寄风再往下练,第四章也一越而过,非常痛快。究竟司空无是叫谁守护他,叫谁替他护法,陆寄风虽然好奇,却无心理会,沉溺在修炼之中。不知何时,又有人接近,接近者的对话,断续地传入耳中,是弱水与停云道长。弱水说道:   “六师兄,师父好像有点奇怪。”   停云忧虑地说道:“是啊!这两百年来,我没见过师父如此精神不济。”   弱水道:“会不会……会不会是……”   “怎么?”   弱水突然语带哽咽:“会不会是师父要化升了?”   停云惊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下原本就是盈则归虚,师父的道行有多高深,我们并不知道,可是他说过,他总有一天会离世,我怕这大限就要到了。”   停云道:“不会的!师父也说过他还有几个大劫,劫数没走完,他是不会死的。就算是劫数将至,他也会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弱水道:“啊,你说得对。我竟忘了。”   陆寄风听得心惊不已,本想开口告诉弱水道长:司空无是来传自己内功,才有了萎靡之态。但他转念一想:司空无既没告诉弟子们,意思就是他也不该多话。因此陆寄风便不言语,听弱水与停云说些什么。   停云道:“你要我来此地,就是与我说这个吗?”   弱水道:“是啊,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不肯听我讲话,我只能与六师兄商议。”   停云道:“唉,当年焰阳君与烨阳君之死,凶手至今没查出来,总是个疙瘩。不过师父既然没怪你,你就宽心以对吧!”   弱水突然道:“有五师兄的消息了吗?”   停云道:“你为何突然这么问?”   弱水支吾了一会儿,并不回答。   停云道长略一沉思,不悦地问道:“难道……你疑心是慈泽下的手?”   弱水忙道:“不,弱水怎敢?相信慈泽师兄不会为了嫁祸给我而杀害无辜……”   停云怒道:“你真的这么想就好!要是给烈火与惊雷二位师兄知悉你猜疑到慈泽身上,他们更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弱水恭敬地回道:“多谢师兄提醒。焰阳君与烨阳君的死,令本门失去两名可用之材,这件事弱水亦心中怏怏,难以释怀,只望能早日水落石出!”   停云道长道:“这件事师父要我调查,却一直毫无头绪,也实在是件奇案!唉,恐怕几年前开始,通明宫的劫数就渐渐来了!”   弱水道长也忧心地说道:“以师父的真知灼见,难道也不能避过劫数吗?”   停云道:“天命难违,你也别想太多了!”   “是。”   停云道长离开后,陆寄风便听见弱水道长长吁短叹,心事重重。   过了一会儿,弱水道长道:“陆道友,人是不是一旦有了污点,就终身无法去除呢?”   陆寄风一怔,没有回答。   弱水道长喃喃自语道:“我是个一身罪恶的人,这一百多年以来,洗心革面,可是师兄们却无法忘怀我以往之恶,唉!为什么无法接受一个改过向善的人?”   陆寄风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只道:“日久见人心,您别太过介意。”   弱水道长苦笑道:“有时我真后悔修道求真,索性当初彻底堕落,成为大魔头。不过……唉,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了。”   “我知道。”陆寄风道。   弱水道:“当初我太傻了,若非有师父引领我,我还在浑浑噩噩,了此一生。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而是想提醒你:你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别人没有的机缘,你都有,你应该善加珍惜这个福分,不要辜负了师尊的期许。”   陆寄风又应了一声,弱水道长说道:“还有,我最近有事要到平城观一趟,一年半载才会回来,你自己勤练上清含象功,我回来后再与你切磋。”   陆寄风不以为意,一年半载对他来说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罢了。而停云与弱水说话时,那名负责守护陆寄风之人仍留在附近,不出一声。陆寄风心中越来越是好奇,以停云道长的道行,竟也未察觉那人的存在,难道司空无另有弟子,功力更甚于七子?   陆寄风虽觉奇怪,但也不在意,想道:“你是什么人,与我无关;你有什么打算,也与我无关。”   他无碍无惧,专心修炼上清含象功,对方没有多久也就离开了。   这段期间,惊雷、停云、烈火几人偶尔会奉师命来探陆寄风,有时也念些道家的书籍典册与他解闷,陆寄风姑妄听之,倒是吸收了不少知识。某日起,陆寄风又察觉有人来到寻真台,却停步在数丈之遥,便不再前进。而那名被司空无交代守护陆寄风之人,果然十分尽责,也察觉了有人偷偷前来。   炉内的陆寄风好奇地想道:“司空无叫人守护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这个鬼鬼祟祟的人?”   那名守护者却没有任何动静,任由对方停步在原地,而身分不明者只停留了大约一两个时辰,就默默离开了。   陆寄风想:“司空无要他勿生事端,他也真尽责,他这么隐秘,难怪七子都不知道司空无还有这么一个护法!”   那名身分不明者又偷偷上了几回寻真台,陆寄风听了几次他的足音,认定是个年轻人,武功不弱,却故意装出老人的姿态,这是从他走路时故意慢慢挪动,所感觉出来的。而守护者也有如影子一般,绝对不动声色。但陆寄风知道,要是身分不明者敢有所妄动,那名守护者也不会坐视。   那名身分不明者有一回慢慢地走上前来,已十分靠近陆寄风,与陆寄风只有一壁之隔,呼吸一紧,正要说话,令陆寄风大为好奇,想道:“他知道炉子里有人,要跟我说什么吗?”那人正要开口,突然间又趴倒在地,放慢了呼吸,好像是垂死一般。   此时陆寄风已练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七层,远远地便听见烈火的足音,不禁好笑,想道:“你很机灵,知道有人靠近了,没地方躲,就躺着装死。可是你不知道,这阵子一直都有人在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你现在装死,瞒得过烈火道长,瞒不过司空无。”   烈火道长一上寻真台,便是一愣,奔了过来,道:“喂,老丈,老丈!”   “老丈”慢慢“醒”了过来,呻吟道:“道长……”   烈火迅速点通了他几个冻僵了的脉,道:“好多了吗?您怎会到这儿来了?”   “老丈”道:“我……我想替母牛生的小牛多找些嫩蕨,唉,这几年,仗打得凶,只有这山上还算平静……我一路找啊找,就迷路了……”   烈火道长道:“还好我发现得早,这里向来没人经过,万一您冻死在此,可怎么好!来吧,我带您下去。”   “老丈”道:“多谢道长,明儿我叫我儿子多挑几担柴上来,不收钱的。”   陆寄风暗暗好笑,想道:“这个老丈原来是山下樵夫,你这声音如此年轻,怎会有儿子?烈火道长与他对面相见,反倒没有我这个隔着一层铁壁的人对他了解!”   那人冒充为老人,这一段时间以来,就算是四下无人也不敢撤去伪装,可见此人的个性小心之极。他刻意接近锻意炉,像是要开口,可见不是偷偷窥视而已,必有所图。陆寄风也不心急,也不猜测,反正时间到了总会知道他的目的。   他此时上清含象功练到第七层,一直无法突破,不过他对时间并不在乎,因此气定神闲,练不下去就想想别的经书,或是想想往事,偶尔也会想到云若紫。   自己在这里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许自己出关之后,云若紫都已经做祖母了,这终归是一段回忆而已。只不过胸口会为之轻轻地痛一下,有几分惆怅。   某一天,陆寄风又听见司空无的声音,道:“陆寄风,你练到第几层了?”   陆寄风道:“第七。”   司空无“嗯”了一声,道:“你的进展快得令我惊讶。”   “请问真人,我在此多久了?”   司空无道:“十年而已。”   陆寄风想了一想,觉得是一瞬间之事,问道:“我还要多久才能练完上清含象功?”   司空无道:“原本我以为你至少要闭关一甲子,才能完全将天婴化入你的灵肉之中,可是依此看来,最多经过一纪,你就可以练到第八层,到时候我也无法教你什么。”   陆寄风道:“原来突破到第八层,还要十二年的工夫。”   司空无道:“上清含象功超越道门诸家,极顶之处就连我也尚在摸索之中。你练到第八层,我就会放你出去。”   陆寄风道:“不必等我修完九层吗?”   司空无道:“亢龙有悔,凡事不戒虚无,而戒盈满。第九层不能勉强为之,除非你找到更高的境界。”   陆寄风似懂非懂,第七层他就有许多不解的内容,要超越第九层更加难以想象。   司空无接着却说道:“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你了。”   陆寄风道:“真人此言何意?”   “我劫数将至,为了应付此劫,我苦心安排布局,可是这个劫数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我得立刻让你打通第七、八两层,即刻出关。”   “什么?”陆寄风惊道。同时,他也感觉到那名护法胸口一窒,显然心情也大受震动,难为的是他竟然还是一声不吭。陆寄风在炉内,虽对炉外的动静了如指掌,偏偏对此人仍是一点都不了解,不知他的底细、年龄、修为,就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一无所知。司空无要他守护陆寄风,果然此人的谨慎大有过人之处。   司空无道:“炼神还虚,勿用知觉!”   陆寄风正要阻止,司空无的真气再度弥天而至,陆寄风连忙依言放空真气,收容下司空无传来的内力,可是心中却十分焦急,他不知道司空无这样传过真气之后,会不会死,更不知道这个劫数是什么?他要如何面对?可是他绝不能在此时乱了精神,害司空无和自己同归于尽,强抑住心焦,努力与司空无配合。   司空无的真气越传越快,有如无边无际的大海,全往这个小小的炉子里面倒,陆寄风再怎么尽力收容,也纳之不尽,溢满了周围的铜墙铁壁,让陆寄风连呼吸都困难,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人就像要爆炸开一般,拼命往外扩张;但外围的真气又不断地挤压着他,让他不能伸展,内推外挤,陆寄风眼前各种光影闪烁,从未感到如此痛苦难当。   就在他万分难受之时,耳朵仍异常灵敏,他感觉到有两个人悄悄接近了寻真台,一个是从石阶的方向慢慢走来,另一个却是由从没有人走过的反方向靠近,令陆寄风很讶异。   这两人都以很慢的速度,缓缓掩靠而上。陆寄风发觉不妙,待要出声,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更加心急。司空无专心地传功,万一他和陆寄风两人其中之一停止吸收吐纳,不知会有什么后果?难怪司空无要叫人护法,看来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趁机前来寻衅!   那身分不明的两人之中,其中之一杀气陡升,陆寄风与司空无心意一致,都察觉这股杀气,司空无更加紧传功,陆寄风被压迫得也更加难受,五脏六腑翻滚,全身血气澎湃,有如山火将爆,却被强压着,在山腹里滚扰沸腾。   陆寄风再也忍不住,一声长啸,接着轰隆巨响,冲破了锻意炉,霍然飞冲而出!   锻意炉炸成千万碎片,爆出的宏大真气,熊熊热焰,瞬间融尽整片寻真台上的积雪,寻真台上飞滚起涛涛尘沙,漫扬天地!   烟尘飞舞间,陆寄风飘然落地,足下似乎幻出一片黄云,承载着他安然落地。   陆寄风落地之后,尘烟渐散,他瞥见远处倒着一个人影,白发皓然。陆寄风猜他便是司空无,急忙要奔至他身边看看情况,陡然听见一声叱喝:   “司空无!领死!”   一道黑衫身影快若鬼魅,手中霜刃刺向司空无,司空无竟来不及起身闪躲,连忙横滚出数步,“镪”的一声,黑衣人的一剑刺在地上,硬生生刺碎了司空无的玉佩。   一见那道黑衫身影,陆寄风全身发冷,有如被雷击中。   那是眉间尺!   眉间尺不是被弱水道长杀了吗?   陆寄风身子一跃便挡在司空无与眉间尺之间,道:“住手!”   眉间尺长剑嗤地刺来,陆寄风抱住司空无跃退一大步,眉间尺喝道:“陆寄风,杀了司空无!”   陆寄风道:“不行,师父,这……”   眉间尺道:“你忘了本门规条?你不肯替祖师爷报仇雪恨?”   陆寄风道:“不,我……”   一声冷笑传自陆寄风背后,陆寄风更是心惊,方才有两人偷偷靠近,自己只注意师父,却不知另一人是敌是友。   那声冷笑道:“冒牌货,不要脸!”   陆寄风一怔,转头一看,更是讶异得张大了嘴。   在自己背后还有一个眉间尺!   陆寄风惊呆得忘记如何反应,前面那名眉间尺斥道:“你为何要冒充我?”   后面的眉间尺冷冷地说道:“是你冒充我,我岂有这么容易被杀?”   话声甫毕,后面那名眉间尺已一剑刺去,喝道:“坏我清誉,斯可忍,孰不可忍!”   当的一声,前面那名眉间尺横剑一挡,化去剑招,跃后一大步,道:“卑鄙小人,竟偷学我剑仙门剑法!”   后面那名眉间尺剑光抖动,抢攻而至,道:“这才是正统的剑仙门剑法!”   一瞬间两人便激斗了起来,一样的服装打扮,一样的剑仙门剑法,在月光下就像两道一样的黑影子,纵跃飞跳,清镪剑击中,身影快得难以看清楚。陆寄风呆立当场,不知要帮谁?   司空无道:“先……先离开,这两人都要杀我……”   陆寄风不及多想,便往高崖上一跃,在半空中便将真气灌充于足底,幻出了一大片云光,乘载着他和司空无安然而落。   他已有了排空御气的功力,当世之中再无敌手。   远方传出杂乱的喧哗,有人叫道:“寻真台爆炸了,快去看看!”“快禀告真人!”   料想不久就会有大批人马奔上寻真台,陆寄风不敢再御气而行,免得发出光芒,被人发现。他和司空无藏身在乱草丛中,低头一看,司空无唇边滑下一道血流,皓白的头发蓬乱,清癯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十分憔悴,乍看之下,只是一个清瘦的老人,并无出奇之处。   也许是他猛然传了太多真气给自己,所以才老态毕现。陆寄风试了试他的气息,还算平稳,略微放下心。   司空无气息微弱,道:“先勿出声,躲一阵子。”   “是。”陆寄风对他早已万分敬爱,只想保护好这位不世的前辈,便静静地藏身在草丛里,等待风波稍止。不久,通明宫的道士们赶来的更多了,有几人由寻真台冲下来,道:“烈火师祖,锻意炉不见了,寻真台上不知出了什么事。”   烈火惊愕地说道:“我去看看!”   一队人与烈火一同再度赶上寻真台,陆寄风想道:“两个师父都不见了吧?他们到底谁是真的?搞不好两个都是假的!”   不久又有人奔来,道:“惊雷师祖,不好了……”   惊雷道:“什么不好了?”   那人道:“真人不见了!”   “什么?”惊雷又问了一遍:“真人不见了?”   “是,青阳君师伯已经整队在殿内待命,请师祖示下!”   惊雷急道:“这……这可糟了!”   草堆中的司空无摇着头,轻轻叹气,似对弟子这样手足无措感到很失望。   烈火道长由寻真台赶了下来,脸色凝重,道:“大事不好,先回殿请师父指示吧……”   惊雷道:“师父不见了。”   烈火一愣,道:“你说什么?”   惊雷苦笑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先回天尊殿再说。”   烈火点头同意,命几个人继续在此巡视搜查,才带众人离开。   足音渐杳,陆寄风望向司空无,道:“真人无恙乎?”   司空无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肯叫我师父?”   陆寄风咬了咬唇,道:“真人再造之恩,陆寄风终身不敢忘。可是既已入了剑仙门,便不能有亏于师道。”   司空无道:“就算是我最后遗愿,你也不肯?”   陆寄风惊道:“最后遗愿?”   司空无不答,道:“你先带我到一线谷。”   陆寄风强抑不安之情,心中虽有千万个疑惑,也来不及发问,抱起司空无,往山下赶去。   这一路御气疾行,有如在草面上凌空而飞,轻盈得令他自己颇为惊讶。   来到云烟滚滚的一线谷,陆寄风才放下司空无,担心地望着他。   司空无端正地打坐调息,脸色一阵红一阵紫,约一盏茶的时间,方收功而起,声音平稳,道:“天命有常,吾这几百年来的修行,或许便是为了这一刻。”   陆寄风不安地问:“为了什么?”   司空无道:“将真气全传给你。”   “传给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陆寄风惶恐不安地问。   司空无道:“寄风,这是天命所归。自从汉末以来,天地变化,道消魔长,至今二百余年。我观天象,能知未来,这片地上还要再乱两百年,其间虽然会有盛世,却都不长,且盛世之后,为乱更甚!”   陆寄风道:“真人您在灵虚山修道,不问俗事,为何要关心这些纷扰?”   司空无苦笑道:“我也曾这么想过,但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邪气早已侵入灵虚山,吾一味逃避,绝非化劫之道。”   陆寄风问道:“邪气侵入了灵虚山?是谁?”   司空无道:“我不能道破天机,此人之能,我亦防不胜防,再说我有几分实力,对方也已一清二楚,因此我必须将功力传授予你,由你来竟我未完之志。”   陆寄风道:“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司空无道:“你服过天婴、由我收入锻意炉中,学我极术,此事已经天下皆知,就算你不去寻魔,魔也会来寻你。你不必特意去知道什么。”   陆寄风茫无头绪,道:“我……我不能加入通明宫……”   司空无笑道:“为了除此魔物,就算是毁去通明宫也不足为惜。”   陆寄风一怔,司空无道:“我将羽化,但是不能让任何人找到我的尸体。邪魔不能肯定我的生死,才会有几分忌惮。此后,通明宫在明,而你在暗,你明白了吗?”   陆寄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司空无道:“此后你要记着: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   说完,司空无纵身一跃,跃下了无底的深谷之中!   陆寄风大叫一声,扑上前去,抓住司空无的衣袖一角,嗤的一声,只握住了一片碎布,司空无已经消失在云海之中了。   陆寄风呆呆地望着无边的云海,胸口空空荡荡地,不知是惊愕、是悲恸,还是沉重!   陆寄风望着手中的碎布,发了许久的呆,缓缓地起了身,天地如此宽阔辽远,大得让他无所适从。   这十年来,一只鼎炉便是他的整个世界,突然间破了关,他反倒不知何去何从了。   他想到了蕊仙。   自己承诺过,出了关就去拜访她,于是他收起司空无的衣角,真气一提,轻松地飞跃过百丈远的一线谷,来到了对岸,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第六章 直为亲旧故   陆寄风一路慢慢而行,仰头看着星空点点,嗅着周围草木芬芳,顿感恍如隔世,就连他从前只经过一次的路,现在重新看来,也倍觉可爱。   从前觉得很长远的路,现在却一点也不费劲,陆寄风暂且忘掉灵虚山上之事,让自己心情轻松地享受沿路景色。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司空无在自己面前跃下山谷,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十分难过,抢地痛哭。可是现在却不会,虽然当时心里痛了一下,但是要不以为意,却比自己想象中容易得多。   是自己变得无情无义了吗?陆寄风也不太了解。   事实上,他这十年动心忍性,已经将心境修炼得平静无波,虽有悲有喜,但能节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将心境控制在最平静的情况之中,已得修炼的要旨。   来到山脚下,远远地便嗅到阵阵桂花香气,陆寄风心中一喜,加快了脚步,在枝桠掩映中,前方的屋舍灯光温柔地摇曳着。   陆寄风放轻了脚步,只见几间小小的木屋,外面绕着低矮竹篱,两旁栽着几株桂花、玫瑰,此时正是初秋,夜风轻轻吹送着桂花幽香,沁人心脾。   陆寄风靠近竹篱往内瞧去,整洁的小厅中,一名纤纤女子右手持着针线,正在灯下刺绣,她的绣布绷在一个小圆几上,上面的花样是几行诗句,而非花鸟祥庆图样。她的侧面俊美,虽是粗布衣裳,浓密的黑发整齐地在脑后挽成髻,只斜插了一根玉钗,有如桂花一般,清雅淡泊。   陆寄风忍不住暗想:“原来蕊仙姐姐如此美丽!”想起当初她身受重伤,陆寄风根本就没记住她的真正相貌。   再细观便可以看见她雪白的脸蛋上,留下不少细细的疤痕,未免美中不足。只不过她面带微笑,虽无十分姿色,却有一片娇柔温婉,令人心动。   陆寄风正要出声,连忙止住,想道:自己已非当年那个小孩子,而是个男人,三更半夜找上门来,必定会惊扰到她,不如明天一早再来与她相认。   陆寄风正要退出,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子,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蕊仙在屋内抬起头来,脸上笑靥粲然,起身道:“是你吗?”   陆寄风只得站住了,蕊仙一把开了门,便是一愣,竹篱外是个不认识的男子,长发凌乱,脸孔被胡子遮住了一大片,衣服也破破烂烂,又窄又小,穿在他高大的身体上十分奇怪。   蕊仙吓得退回屋内,连忙关上门。陆寄风见到她怕成那样,甚感不好意思,忙道:   “我……抱歉,惊扰了姑娘……”   陆寄风转身离开,蕊仙却又开了门,道:“你……你饿了吗?”   陆寄风一怔,并没说话。   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蕊仙以为又是一个战乱中的乞丐,他虽然形貌肮脏,但是态度却十分有礼貌,不像坏人,登时心生同情,道:“你等等。”   她转身入内,不一会儿便拿出两个馒头,走了出来,递给陆寄风,道:“你拿去,不嫌弃的话,就在我的柴房避一夜吧!”   陆寄风万分感激,想道:“蕊仙姐姐果然是个善良的女子。”他顽皮心起,又想:“我暂且不说出身分,明天吓她一跳。”便含糊地说道:“多谢姑娘。”   蕊仙在前面领着他到了柴房,陆寄风在背后看见她身材苗条,风情万种,不禁心中一荡,但是马上又见她左臂的衣袖下空空荡荡,不由得转为怜惜。蕊仙安置好了陆寄风,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寄风随口道:“我叫阿喜。”   蕊仙道:“看你好手好脚的,怎么做了乞丐?”   陆寄风眼珠子一转,道:“我……我爹娘都死了,我没有家……”   蕊仙道:“我看你体魄很好,这山上有个通明宫,你不如去找份事儿做。”   陆寄风道:“我明天一早就去,多谢姑娘。”   蕊仙嫣然一笑,道:“你吃了馒头,好好睡一觉,我不吵你了。”   陆寄风强忍住笑,口齿不清地应了一声。眼睛定定地看着蕊仙起身离去,舍不得转开眼神,一直目送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陆寄风躺在柴堆上,伸展了一下身子,颇觉舒畅。他拿起馒头啃了一口,只觉口舌生甜,细细地含了很久才吞下去,想道:“蕊仙姐姐给我的馒头,可不能一下子就吃完了。”   陆寄风自幼便失去亲人,蕊仙温柔的神态令他回想起早逝的母亲,因此吃着她给的馒头时,心中更觉温暖。   远方又有脚步传来,陆寄风听得十分清楚,那是功力不浅之人的脚步声,快速地接近此地。   陆寄风提高了警觉,通明宫才出现剧变,万一有什么歹徒逃来此地,蕊仙一个弱女子,可就危险了。他也暗自庆幸自己留在这里,正好保护她。   那脚步声停在竹篱外,无声地推门而入,陆寄风一坐而起,加意留神。   屋内的蕊仙移动几案,起身道:“是你!”   声音中充满了欢喜,陆寄风一愣,屈指一算,蕊仙如今也二十五岁,是该有夫君家室了,否则她一个姑娘单独住在山脚下,岂不是太过于危险?   那人柔声道:“我见你灯还没熄,正好经过,来看看。”   那人一说话,陆寄风便再度怔住,那是青阳君的声音,而且由话中听来,他们也不是夫妻。   蕊仙轻笑了一声,道:“我在绣你画给我的花样子。进来坐一坐,我做了些桂花糕。”   青阳君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不了,我不能久留,宫里出了事。”   蕊仙有些失望,但更是担心:“是吗?要紧么?”   青阳君道:“你那小朋友陆寄风在锻意炉里修行,方才寻真台不知为何发生爆炸……”   蕊仙惊恐地急问道:“陆公子人呢?”   青阳君道:“没见到他,不知是生是死……”   蕊仙急得几乎哭了出来:“怎会这样?你师祖呢?他老人家好本事,一定知道怎么一回事的。”   青阳君凝重地说道:“真人他……”   “他怎样了?”   青阳君及时改口,没说出司空无不见了的重要秘密,道:“没什么,真人还没示下,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   蕊仙喃喃道:“老天爷保佑陆公子平安无事。”   陆寄风听她担心成这样,又是感动又是愧疚,有几分后悔,想道:“我真不该跟蕊仙姐姐开玩笑,明天得向她道歉才行。”   青阳君道:“你别太过担心,夜已深了,早些睡,我走了。”   蕊仙突然道:“等等!”   青阳君停步道:“有什么事吗?”   蕊仙道:“嗯……你上回给我画的样子,我绣完了,你再给我写一幅好不好?”   青阳君略微迟疑一会儿,才道:“嗯,写完我就走。”   蕊仙喜出望外,侧身让青阳君入内,替他磨了墨,摊开一幅白布。   蕊仙一面铺平了白布,一面说道:“你怎么从来不想给我画张符,好让我绣了挂在房中,晚上也较为不怕。”   青阳君笑道:“我们是丹鼎派,不是符箓派,不会画符。”   “道士不会画符,不是跟和尚不会念经一样么?”   青阳君笑了一声,不与她辩,道:“你也真奇怪,怎么从来不绣花样,要绣诗词?”   蕊仙道:“谁叫你不会画画,只会写字?”   青阳君捻笔微笑道:“真是对不起了,这回你要我写什么?”   蕊仙想了一想,道:“从前我在宫里,听过一首歌,好听极了,你帮我写下来。”   青阳君道:“好。”   蕊仙道:“我不知道歌词,可是我会唱。”   青阳君道:“你唱吧,我来猜字。”   “嗯,我唱了。”蕊仙咳了一声,启朱唇,发皓歌:“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未画成,哪能就郎抱……”   青阳君振笔疾书,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手腕一抖,脸微微一红。但是一灯茕独,并未让蕊仙看见。蕊仙继续唱道:“……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瞑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曲唱毕,缠绵的词义,就连柴房中的陆寄风听了都心思飘荡,难以自已。   蕊仙笑道:“好不好听?你没写错吧?”   青阳君干咳了一声,才道:“应是不会错的。”   蕊仙道:“谢谢你,我绣好了,替你做成衣裳。”   青阳君连忙道:“不,这不行。”   “为什么?”   “这……这样的词,我不能穿出去……这是女人家穿的。”   蕊仙叹道:“好吧,那我只好做成自己的衣裳了……”   “不,也千万不行!”   “为什么不行?”蕊仙不解地问。   青阳君道:“这词意太艳,女人家穿了给人看见不好。”   蕊仙道:“是吗?那我绣好了穿在里面……”   话一出口,蕊仙猛然想起这意指将青阳君写的字穿在贴身之处,登时面红耳赤,大羞失言,连忙背转过身,不敢看青阳君。青阳君也整个脸都红透了,说不出话来,一会儿才道:“我给你写别的,这个别用。”   说完便要将这幅布揉去,蕊仙连忙伸手抢,道:“别,我就要这幅!”   这一抢夺,两人的手一碰到,又触电似地分了开来,青阳君不好与她拉扯,只好由得她去,起身道:   “别绣得太晚,我得走了。”   蕊仙低着头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紧抓着那幅字按在胸前。此情此景,令青阳君的双脚像是生在地上一般,实在难以走得开。   青阳君又呆站了一会儿,才跨步离去。柴房里的陆寄风胸中万般滋味杂陈,他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就是觉得难以言传的孤寂难过。   青阳君才奔出没多远,另一阵脚步声又传了出来,陆寄风侧耳倾听,青阳君的脚步霎时停住,有点惊慌:“你……你怎么在此?”   对方笑道:“你又怎会在此?”   已隔十年,陆寄风还是一听就认了出来,那是玄阳君的声音。   青阳君沉声道:“别在此处说,走!”   玄阳君道:“哪里说都一样,不做亏心事,岂怕鬼敲门?”   青阳君“哼”了一声,径自离去,玄阳君紧跟在后。陆寄风越想越觉得不对,悄悄起身出房,不出声地跟在两人背后。他的武功比二阳君高出几百倍,两人根本就没有发觉。   直到僻静之处,青阳君才停步,森冷地说道:“你跟踪我?”   玄阳君“哈”的一声,道:“你做什么勾当,怕人跟踪?”   青阳君道:“我没什么好怕人跟踪的!”   玄阳君道:“是吗?你敢与我在师父面前对质?”   青阳君道:“对质什么?”   玄阳君道:“对质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从袖中抽出一幅习字用的粗布,在青阳君面前一晃,青阳君立刻脸色大变,那幅布上,歪歪斜斜地写满了“青阳君”、“蕊仙”,虽然大多是拙劣的字体,间夹着几个挺拔的字,任谁都一看就知道是青阳君的笔迹。   陆寄风略一猜测,已明白怎么回事。玄阳君得意洋洋地说道:“万一师父问起,这幅字怎么来的,你要如何说啊?”   青阳君气得声音发抖,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玄阳君笑眯眯地说道:“我胡说?你听听我是不是胡说。我就对师父说,那时蕊仙姑娘娇声道:『青阳君,你教我写字好不好啊?』我这青阳大师兄笑得见牙不见眼,说:『你要写什么?』那蕊仙姑娘说:『教我写我的名字,还有你的。』青阳大师兄便说:『我写给你看,你照着描。』蕊仙姑娘说:『哎呦,这笔怎么拿呀?』青阳大师兄说:『我帮你扶着。』就搭上了人家姑娘白嫩嫩的小手……”   青阳君喝道:“别说了!”   玄阳君冷笑道:“你敢跟姑娘这样摸来摸去,还怕人说?”   青阳君怒道:“我与蕊仙姑娘秋毫无犯,被你一说,却就变了样!”   玄阳君道:“你这么怕人说?呵,『我与蕊仙姑娘』,你说得这么顺口,谁相信你们没有一手?如果不是,你珍藏着这幅破布做什么?”   青阳君道:“随便你说,我只不过教蕊仙姑娘习字,并无逾矩,要对质就对质,将蕊仙姑娘一块儿请到师父面前对质。”   玄阳君道:“哼,你少说狠话,宫里出了这等大事,你偏偏就不见了,师父要我出来找你,谁知道……嘻嘻,原来你下山来会情人!你忘了疾风师伯的弟子封秋华的下场了吗?”   青阳君吸了口气,道:“你到底想怎样?”   玄阳君道:“我不想怎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青阳君眼中杀气一现,玄阳君有恃无恐,道:“你要杀人灭口?嘿,真是好笑,最好一掌就打死我,如果打不死,你就惨了。”   青阳君气愤地说道:“你……”他与玄阳君武功在伯仲之间,就算竭力相拼,也未必能杀他。再说,他生性稳重温和,也下不了这个手残害同门。玄阳君将他的性格底细掌握得一清二楚,一出手果然将他制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料青阳君突然一剑刺来,玄阳君连忙闪身避开,紧接着几声剑气划破空气之声,嗤嗤作响,尽往玄阳君身上攻去。玄阳君吃了一惊,脚踩七星,急促之间连闪了七八式剑招,喝道:“你真要动手?”   青阳君一剑快过一剑,而玄阳君也已拔出佩剑,当的一声,两剑相格,均被对方震退一大步,双双一落地便跃起,又攻向对方。   两人都是司空无的第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不但辈分极高,武功更算得上是顶尖,两把快剑在月光下不时发出镪铛相击之声,斗得颇为激烈。陆寄风立于暗处,负手旁观,将他们的招式看得一清二楚,更对他们的剑法走式了然于胸,暗自评估道:   “青阳君的剑气未尽,不是要取玄阳君的命,只是要夺回那幅笔迹;可是玄阳君以为他真的要杀人灭口,却全力对付,再过三四十招,青阳君会败。”   他才一动心念,脚底已经一踢,踢起七块小石子,射向玄阳君身上七个要穴,力量拿捏得刚刚好,都轻轻一碰在穴位上便失去力量,让玄阳君的右手、左肩、颈际、双膝、腰胁七个位置同时一麻。玄阳君周身同时被击中,只这么不到一秒的僵止,青阳君接着出手的一剑便已按在他颈边,同时左边膝头顶出,正好点中玄阳君胸口的檀中大穴,将他制住。   乍看之下,反而像是玄阳君故意迎上来吃他这一招似的。玄阳君胸口要穴被撞,眼冒金星,一个失神,青阳君一伸手就抢下那幅字,立刻跃后了数步。   玄阳君竟落败,自己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太过于粗心大意,才会败给师兄,忿然望向青阳君。   玄阳君道:“你以为抢回去就没事了?除非你再也不去见蕊仙姑娘,否则你早晚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青阳君细心收好那幅字,一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样子,道:“你乱说什么?师父要找咱们,快回宫里吧!”   玄阳君道:“我要告诉师父你跑去见……”   青阳君冷笑道:“见什么?随便你去胡说八道,看师父听谁的!”   说完便径自大步离去,再也不理他。见青阳君来个抵死不认,玄阳君气得咬牙切齿,就算他在师父惊雷道长面前告状,惊雷道长平常没有主见,也都还是处处听青阳君的话,若是手中没有有力的证据,自己绝占不了便宜。   玄阳君后悔这么快掀了底,不甘心地跟了上去,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陆寄风呆站在原地一会儿,才低着头慢慢地走回蕊仙家。他不知自己为何要暗助青阳君,此刻也有一点失落。   陆寄风回到柴房里,怔怔地发着呆,一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听见公鸡报晓,一阵阵咯咯的杂音,自院子里传出来,有鸡也有鸭,直到太阳升起了,蕊仙细细的脚步声传了出来。   陆寄风一骨碌起身,走了出去,只见早晨灿烂的阳光下,蕊仙捧着陶罐,头包粗布,口中发出咯咯叫声,正在洒米喂鸡,纤细的身姿袅娜,对陆寄风一笑,令陆寄风看得呆了。   陆寄风不好意思起来,道:“蕊仙姑娘……”   蕊仙吓了一跳,道:“你怎知我的名字?”   陆寄风忙道:“我……我昨晚好像听见有人这样叫姑娘,我不是故意听的。”   蕊仙嫣然一笑,道:“是吗?我屋子小,什么都听得见,我以为你睡着了。”   见到她俏脸飞红,喜悦甜蜜的样子,陆寄风更不好过,头一低就又转回柴房,蕊仙道:“哎,你怎么啦?”   陆寄风扬声道:“没什么,我替姑娘劈柴!”   蕊仙笑道:“多谢你啦,斧头在柴房里。”   陆寄风自己闷闷地找到了斧头,专心地劈起柴来,暗想:“我在生什么气?真是莫名其妙极了!唉,待会儿我就与蕊仙姐姐告别吧,待在这里也没有意思。”   他一面想,一面把怒火发泄在劈柴上,别的什么也没注意,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蕊仙的一声惊呼。   陆寄风抬头一看,蕊仙站在柴房门口,讶异地看着他。陆寄风心头一跳,想:“蕊仙姐姐认出我了吗?”   蕊仙指着他,道:“你……你劈了这么多?”   陆寄风转头看去,自己也哑然失笑,身边劈好的柴堆成了一座小山,倒比没劈的那堆还高。   蕊仙咋舌道:“原来你有这个才能,真是不可小看。”   陆寄风闷着想:“我是只有劈柴的才能,不像青阳君那样有本事。”便故意道:“我就是爱劈柴,别的都不会。”   蕊仙不疑有他,笑道:“去洗洗手脸,一会儿吃饭。”   陆寄风应了一声,步至水瓮边,取了葫芦正要舀水,由水面的倒影见到自己的模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自己披头散发,连胡子都长了整脸,厚厚的尘土堆得看不出肌肤的颜色,他现在是高大的青年,却还穿着十二岁时的那套布衫,到处是撑破勾破的大洞。   陆寄风呆呆地看着水面,又是心酸又觉滑稽,回想起青阳君威严英俊的模样,忍不住想:“我这个鬼样子,蕊仙姐姐还收容我,已经是对我够好啦!我……我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   他舀了一大盆水,用力地洗去脸上污垢,整盆水都洗成了黑色,才回到屋内。不料蕊仙一看见他,表情颇为怪异,突然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道:   “你……你……唉呦,原来你的……你的皮肤这么白,哈哈哈……”   陆寄风本来就是南方人,十年不见天日,皮肤比女子还要白皙,衬着蓬乱和破烂的衣服,极为突兀,也难怪蕊仙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蕊仙好不容易止住笑,拿了梳子剃刀等物,道:“你坐好,我替你把胡子刮了,看看你的长相。”   陆寄风觉得困窘,退后一步,道:“不用了,我长得很丑,会吓着姑娘。”   蕊仙笑道:“你见我断了一臂,都没吓着,我还会怕你吗?”   陆寄风只好乖乖坐下,蕊仙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平头发,陆寄风更不好意思,自己头发既长又纠结蓬乱,油垢积成了块,蕊仙不嫌污秽,轻轻地帮他梳下来,尽量没扯痛他。陆寄风闻到蕊仙身上的女子体香,差点把持不定,心跳得十分快。   蕊仙替他剪短了头发,整齐地绑扎在颈后,笑道:“现在要刮你胡子了,嗯,你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啊!”   陆寄风连忙闭上眼睛,蕊仙笑道:“你这个人真是!”   她只有一臂,无法托起陆寄风的脸,叫陆寄风仰起了头,由颈子开始小心地剃起,陆寄风只感到刺刺的胡须纷纷落在自己膝盖、手臂上,刀锋冰冰地擦过他的脸。   不久,蕊仙停了手,像是有些讶异,陆寄风睁开眼睛,只见蕊仙呆望着他,满是不敢置信。   陆寄风想:“她认出我了吗?”   蕊仙开口道:“阿喜,想不到你……你生得这么好看……”   陆寄风一呆,想:“阿喜是谁?啊,对了,我昨晚说的名字。蕊仙姐姐没认出我……处了这么大半天,她都没认出我是谁,当初我们也只见了一面,她那时又昏迷不醒,怎么可能记得我捧水给她喝?怎会记得我为她哭了一场?她心里从来都没有我的样子。”   陆寄风更感到心酸,眼眶一红,蕊仙柔声道:“你怎么啦?称赞你俊,你反倒哭了?”   陆寄风道:“我想起了我姐姐。”   蕊仙目露同情,这种时局下,家破人亡者所在多有,蕊仙安慰道:“别哭啦,活着就得好好过日子。”   此时,一阵脚步声接近门外,还有一段距离,蕊仙并未听见,陆寄风却提高了警觉。这阵脚步声,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再冒充老者,接近锻意炉的人!   这几年陆寄风不见其人,只闻足音,如果见到他,可能认不出来,可是只听足音却就像当面见到一样,绝对瞒不过他。再听一会儿,陆寄风更是惊诧,他走路时左腿总是会微微一震,应是腿上刚受了重伤。   昨夜那两名真假眉间尺激斗,不知结果如何,很有可能这就是其中一个!而更令陆寄风不解的是,负责在场守护司空无之人,在两名眉间尺激斗时竟一直未曾现身,后来也不知所踪。   他往蕊仙之处走来,难道是发现自己的行踪了吗?他一下子便接近门外,以苍老的声音道:   “蕊仙姑娘!你在么?”   蕊仙起身应道:“来啦!简老伯!”   陆寄风转头往门外望,想:“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只见一个弯着腰,拄着木拐的老头子,背上背着一捆柴,粗布衣裳外罩着一层厚厚的熊皮毛裘,遮掩住身材,脸上皱纹多得层层叠叠,一双被火熏红的眼睛迷迷蒙蒙,陆寄风心里赞了一声:“易容得真是高明!不过你的呼吸稳重,分明是个体魄健壮的高手。”   蕊仙笑道:“简老伯,你这么早就要上通明宫?”   简老伯道:“是啊,来看看姑娘。听说昨晚宫里出大事了。”   蕊仙道:“我听说……喔,出什么大事?”   陆寄风暗笑蕊仙心直口快,若是说破已经知道通明宫出事,不就等于承认了昨晚有宫中的人来告诉她吗?通明宫里都是男子,会三更半夜来对她说,任何人听了都会有所联想。虽然蕊仙及时改口,但料想绝瞒不过这个简老伯。   简老伯说道:“我也不大清楚,所以上山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他突然望见屋内有个男子,疑心大起,陆寄风察觉他呼吸一紧,暗笑:“你吓成这样,是把我当成另一个眉间尺了吧?”   简老伯说道:“唉,姑娘,你什么时候嫁了,怎么没通知我啊?”   蕊仙嗔道:“老伯,你胡说什么!那位是……我弟弟。”   说完自己嘻嘻一笑,回头招手道:“弟弟,你过来。”   简老伯根本不相信,苍老含糊地说道:“我怎不知你还有个弟弟?”   他表面上还是那副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全身真气陡升,充满防备,陆寄风更是好笑,加快了呼吸,故意走得很用力,听来像是个不会武功的青年,果然简老伯的防备便立刻卸去。   蕊仙道:“我这弟弟手脚利落,老伯,麻烦你替我将他引去通明宫谋个事儿,好不好?”   简老伯低垂着眼皮,陆寄风由他鱼尾的略动,猜出他眼珠子转了一下,笑道:“这当然没问题,小子,你就跟我上山去吧。”   陆寄风暗想:“你正好想混进去,待会儿必是要我自称是你儿子。反正你连我师父也假装了,再假装一次我爹,我也认了。”   陆寄风“嗯”了一声,蕊仙大喜,拉着陆寄风的手,对简老伯说道:“老伯,你自己去我院子里抓只鸡,算我给你的谢礼。我带我弟弟进去换套衣裳。”   简老伯道:“蕊仙姑娘别客气。”   蕊仙将陆寄风带回屋内,自己进房去,不久便捧出了一叠青衫,递给陆寄风,道:“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了,换上这一套吧,应该是刚好。”   陆寄风奇怪她怎有男子的衣服,一看都是全新的,不由得心里更加酸溜溜,猜出这是她自己私下缝给青阳君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不好意思拿给他,青阳君体格是和自己差不多。   陆寄风闷闷地收下,道:“我去换衣服了。”   他走到厨房,将这叠衣服抖起,一件件穿上,由内衣裤到外衫,无一不全,针脚细密整齐,花的心血实在不小。一想起她只有一臂,在灯下一针一线慢慢地织缝,心里想的却是别人,陆寄风心口上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陆寄风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蕊仙一见他风姿俊朗,又看呆了,笑道:“弟弟,你打扮起来完全不同了。”   她将几个烧饼放在他怀里,才拉着陆寄风走了出去,对简老伯说道:“我弟弟就劳烦你了。”   简老伯打量了陆寄风几眼,像是觉得眼熟,怀疑地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陆寄风暗自奇怪,想:“难道我闭关前,他见过我?”便不敢自称姓陆,道:“我叫伍喜。”   简老伯问道:“今年多大了?”   陆寄风故意多报两岁:“二十四了。”   简老伯喃喃道:“二十四?嗯,该成家了,老伯带你上通明宫去,你好好做,赚些钱娶房媳妇儿。”   陆寄风道:“我帮您背柴。”他抢过简老伯背后的那捆柴薪,自动背在背上,简老伯笑道:“说到娶媳妇儿,你就勤快啦!蕊仙姑娘,我们走了。”   陆寄风依依不舍地向蕊仙告别,跟着简老伯往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简老伯会不会就是冒牌眉间尺?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陆寄风一路上慢慢琢磨,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第七章 四座列群英   陆寄风与老樵夫往灵虚山的方向而行,回想到简老伯假冒老人的这段时间以来,就算四下无人也不撤去伪装,可见心极细,而且必定也疑心极重,自己的三言两语是骗不了他的。因此,他故意走在简老伯前面,心知这名假冒樵夫之人必定在他背后观察着自己的动作,推敲着自己的来历。   对陆寄风而言,只要控制真气的运行,不泄露武功就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了。   陆寄风暗想着:“你就慢慢猜我的身分吧!让你这一路想个够,也比较不会那么无聊。”   两人走了没多久,“简老伯”便咳了几声,道:“阿喜,先歇歇,老伯有话跟你说。”   陆寄风转过身来,道:“什么事?”   简老伯一停下步子,陆寄风便恭恭谨谨地站正了身子,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   简老伯狐疑地多看了他几眼,才道:“我知道你不是蕊仙的弟弟,你跟她一点儿也不像,别瞒老伯了,你是不是蕊仙的男人啊?”   陆寄风脸一红,道:“我……不,我是她弟弟,老伯你这样说……蕊仙姐姐要生气的……”   简老伯见陆寄风这张口结舌、反应迟钝的样子,戒心又去了几分,笑道:“呵呵,不是就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蕊仙是个美人,你也是个好汉子,这有什么好害臊?你何时来到这里的?”   陆寄风略为一想,抓了个他不在的时间:“我前两天经过这里,肚子饿得慌,是蕊仙姐姐给我饭吃,我便留下来帮她砍柴、打野狼。”   简老伯眯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还说你是她弟弟?”   陆寄风腼腆一笑,道:“蕊仙姐姐这么说,那便这么叫就成了。”   简老伯道:“别别别扭扭的了,你认了我做爹,我帮你办亲事,娶了蕊仙。你说好不好?”   陆寄风想道:“你绕了个大圈子,不露痕迹地说出目的,果然就是要我谎冒你儿子。”陆寄风故意露出大喜之色,搔着头道:“这……这样很好,多谢老伯。”   简老伯笑道:“叫我爹就成了。老爹我从前也有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儿子太笨,愣头愣脑,给坏人拐走之后,便从此没有回来,也不知是不是给放在锅子里煮了,真叫我担心!我四处找他,一直没找到。”   陆寄风暗觉他这番话似有弦外之音,略微一想,不禁心惊,他不是在暗指被弱水道长带上通明宫,囚在锻意炉中的自己吗?难道他老早就看出自己正是十年前的陆寄风?一想到当初眉间尺为了保住梅谷的秘密而杀了剑仙崖上的诸人,甚至要杀他灭口,陆寄风便心底发毛,不知道眉间尺是不是还像十年前那样冷酷嗜杀?   陆寄风装出难过的样子,道:“我亲眼见过难民杀了人吃,简老伯……”   “叫爹。”   “是,爹,你儿子多大了?”   简老伯上下打量着他,缓缓道:“若是好好地活到如今,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陆寄风笑了笑,表面上尽可能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道:“你很想念他吧?我也很想念我爹我娘。”   简老伯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总之见到了你,就跟见到了他一样。”   说完,便又起了身,道:“走吧。”   陆寄风惴惴不安地挑起柴薪,与简老伯并肩同行,这回不管他说什么,都再也套不出简老伯的底细。   若是真的被他看穿了身分,那么这个简老伯就可能是真正的眉间尺,毕竟真正的眉间尺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几个月,应该对陆寄风的样貌有更深刻的认识,而假眉间尺就不一定了。   两人经过了高伟古老的通明宫牌楼,缓缓地走上千里石阶,这一段漫长之极的路,一般人是怎么上得去?陆寄风一直深感怀疑。   两人走了半日,回头已经见不到来时石阶的尽头,却可以仰望远方云烟皑皑之中,缥缈的宫观层叠之影。   六名年轻迎宾道士从石阶高处拾级而下,其中一人道:“简老伯,您来了?”转头一见陆寄风,却有些惊奇。   简老伯道:“道长,这位是我儿子,叫他阿喜就行了。”   那两名道士道:“你有儿子?我们怎么不知道?”   “他以往只在村里做点事,现在我老了,没力气老是往返这深山,所以带他来熟悉这路,以后便是他代替我了。”简老伯道。   那道士点了点头,又问道:“老伯,你家中还有人没有?”   简老伯道:“没了,就我跟儿子。”   “好,你们上山去吧!复果,你带他们上去。”   陆寄风想:这六人是复字辈的,那该是第四代弟子,听说中原各地的分观内,已经收到第五代弟子,不过通明宫里最低的辈分还是第四代。   简老伯脸色一变,道:“这……道长,怎么?我和我儿子……可以上宫里去?”   那道士道:“真人愿意接见你们,别多问了,上山去吧!”   陆寄风这才领悟:一般村民果然无法上通明宫寸步,最多只能在千里石阶接触到最低辈的弟子。   不过,司空无跳崖失踪之后,通明宫突然间愿意接百姓上山去,必定大有问题。   “真人愿意见我们?这是真的吗?”简老伯又问。   “当然是真的。”年轻道士微笑着回答。   简老伯语音微颤,感激涕零地说道:“我送柴薪送了三十几年,终于可以见到真人,真人果然是大慈大悲,垂悯我的一片真诚!儿子,你真是个有福分之人,头一回上山便可以见真人啦!”   陆寄风脑中转了几千百回,司空无怎么可能在宫里呢?难道他跳崖未死,被救上来了?万一眉间尺趁这个机会动手杀了毫无内力的司空无,自己该怎么办?眉间尺是师父,司空无却是令他肃然起敬的长辈,届时还真是得随机应变才行。   复果带两人步上石阶,一直不发一语,直至一线谷,才一手抓着一人,凌度一线,来到对岸。简老伯惊道:   “道长,您这身手……真是惊世骇俗啊!您是宫里拔尖的吧?”   复果微笑,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是宫里最粗浅的功夫,我在宫外苦练了二十年,才能进宫门呢!”   简老伯装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样子。陆寄风却想:“你这近十年来,几乎天天进宫,还潜上寻真台,能不惊动这么多高手,你才叫深不可测呢!”   他以前所见的眉间尺,便是心机深重,令年幼的陆寄风深感不可亲之人,现在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为何,他又感到这名眉间尺冒充的简老伯,总是有哪里不对劲,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假的。   复果将简老伯与陆寄风带至通明宫后山,一处简单的房舍中,道:“二位道友,请你们在这儿休息片刻。”   简老伯应了一声,复果单手便提起陆寄风背的大捆柴薪,交代了一句:“千万别乱走。”便转身离去。   陆寄风奇道:“爹,咱们得在这儿住几天?”   简老伯的眼光有点不安,慢吞吞地摸出火折,点上水烟,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道:“这是很好的事,通明真人是个神一般的人物,想不到我一认你做儿子,马上有福气见到这个活神仙,可能你真的天生有几分仙缘!”   “是吗?”陆寄风口中应答,心里却十分清楚:到了晚上,这个身分不明的老伯一定会有些活动。   只见简老伯或随便漫步,或呆坐抽烟,与陆寄风聊些闲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午时有复字辈的道士送饭来,又交代了一次不许到处乱走,令陆寄风更感奇怪:这不是形同软禁了吗?   不料没过多久,复果等几名道士又引了一批男女村民上来,这群人都没带什么行李,个个欢天喜地的听凭复字辈道士分派房间住宿。这下子更是令陆寄风摸不着头脑。   不等陆寄风发问,简老伯便向其中一名村人问道:   “各位都上灵虚山来啦?”   其中一名已经连走都走不动的老太太,是由儿子媳妇扛上来的,她老态龙钟地双手合十,颤声道:“真人大慈大悲,要为大家祈福解灾,这百年首度的大事,我一定要见上一遭呀!”   她儿子道:“娘,真人定能为您治好病体,让您延年百岁!”   另一名壮汉也道:“是啊,只要上山来斋戒三天,就可以见到真人,这是多大的福气?灵虚山下的人没有不争先恐后上来的。”   陆寄风大为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眼见着被引上来的村民真的越来越多,整排的简陋客舍已经容纳不下,只有在庭外搭起简单的棚子,铺上草席,权充躺卧起坐之处,而屋舍就留给老弱妇孺使用。好在乱世之中,大家原本就过得苦,倒也习惯。没有多久,清幽的山林泉野之间,顿时处处喧闹,尽是谈论着通明真人司空无的传奇与神话。   一向绝俗清修的地方,竟然一夕之间宛若难民营,通明宫这样的举动,教陆寄风百思不解。他想了一整天,完全搞不清是谁做了这个决定,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既然山下的人家都上来了,那么蕊仙一定也会在人群中才是。陆寄风东张西望,一直等到黄昏时分,上来的人渐渐少了,都不见蕊仙的影子。见到陆寄风坐立不安的样子,简老伯刻意向一名村妇问道:   “这个媳妇,你有没有见到做针线的那位蕊仙姑娘?”   “断了一臂的那姑娘吗?没有哇!”妇人也看了半天,奇道:“是了,怎么没见到她哇?牛大妈,你见到蕊仙了吗?”   “没有,她跟谁上来了?”   几名邻居互相一问,竟然都没有人见到蕊仙。陆寄风微感奇怪,想道:“怎么会这样?连女子都让进宫了,她一定也会赶来,好见上青阳君一面的……”   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有些落寞,叹了口气,暗想:“或许她有事,来不及跟大家一起上山,深夜时我再下去把她给带上来。”   深夜里,和一群壮汉一同席地而眠的陆寄风,从周遭的呼吸中确定众人都已熟睡了,也以肘为枕,闭眼假作熟睡,暗地里留心简老伯的动静。   果不其然,一道黑影由其中一间屋舍中飞窜而出,身手有如鬼魅,一闪便跃过了临时搭起的草棚,往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看你在搞什么鬼!”   陆寄风一起身便提步直追,在那人身后数十尺紧紧尾随,由那人的身手看来,他的根基不弱,轻功身法比陆寄风高明不知几倍。陆寄风完全是凭借着内力跟踪的。   陆寄风一直在他背后紧盯着,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涌上一股极为奇异之感,惊愕地想道:“这个人……怎么好像是弱水道长?”   此时夜云散去,月光洒落在那驼背佝偻的身影上,令陆寄风不由自主地想起弱水,陆寄风并不擅长轻功身法,自然也无从分辨弱水道长与简老伯的轻功步法,只觉得两人的姿态似乎很像。   简老伯一路闪过无数重的宫观,虽然还有不少道士在巡视周围,却完全没有发现到简老伯与陆寄风。两人直到养气殿外,简老伯才放慢脚步,陆寄风也在三十尺之外停下步子,看他有何打算。   养气殿并不大,而且通常是在各观宇的深处,以求安静。养气殿外空寂寥落,没有多余的花草装饰,可以说完全没有藏身之处,大殿也只有一门一窗,窗口透出的光芒却很明亮,而且隐隐可以听见里面的交谈声,可见此时养气殿内,不只一个人在。   简老伯大着胆子靠近,藏身在殿外的窗下,陆寄风隔得虽远,却不禁替他捏了把冷汗,若是此时有道士巡经此地,必然可以一眼见到简老伯!   但是简老伯不这么冒险,便听不见殿内的话语,也是极不得已。   陆寄风专心凝神,虽然隔了几十尺,还是把殿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第一句便听见惊雷道长说道:   “……这步走得太险了!”   接着叹气的是停云道长,以尖细的声音说道:“这些百姓没见过真人,三天后这一关并不难过,难的是眼前强敌压境,却没有个应对之策!”   烈火道长哼了一声,道:“邪魔歪道,有何可惧?”   停云道长道:“话不能这么说,三师兄,十年前的事您忘了吗?”   烈火道长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重拍了一下石壁,咬牙道:“没忘,我没忘!这群妖邪敢在这时,大举围攻灵虚山,正好送上门来,让我为大师兄、二师兄报仇!”   陆寄风大惊,难道是天下百寨联在司空无一落崖之后,便大举围攻通明宫?他们怎么会有消息?又怎么敢有这么大的动作?   一时之间,殿内一片沉重的静默,陆寄风由气息的起伏差别中,可以感觉到殿内不只烈火、惊雷、停云三人,还有至少五六人,他们的内功修为最低的也有一甲子以上,可见都是通明宫最高层的一、二代门人。这些最高层的门人深夜还在议事,更是显示出不寻常的危机气氛。   过了一会儿,停云才道:“真一子,你有什么看法?”   真一子便是弱水道长,如果弱水道长在殿内,那么简老伯自然就不是弱水道长了。陆寄风不由得向简老伯望去,他的神情比刚才还要专注,侧耳听着弱水道长会说什么。   发话者果然是弱水道长本人,弱水道:“各位师兄,这次三寨一同围攻,必有个妖女身边的大将指挥,我想该由这人身上下手才是。只要抓到了头,百寨向来是勾心斗角,互不合作的,那时要各个击破,绝非难事。”   惊雷道长道:“青阳君,你说呢?”   青阳君道:“弟子的愚见,与弱水师叔相同。”   惊雷道长说道:“你若有别的看法,直说不妨,不必在意辈分。”   青阳君忙道:“师父、各位师叔,青阳确实与弱水师叔想法相同,并无别的看法。”   惊雷又道:“那么你说说,该如何退敌?”   青阳君有些为难,沉吟不语。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有话便说!就将我们当成任你驱使的棋子,该放哪儿,只管放去!”   青阳君忙道:“岂敢,弟子岂敢!”   弱水道长温温和和地说道:“这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时候,真人下落不明,我们几个做师叔的,只懂得练武功,修道法,对于兵机权谋,却形同白痴。当初真人便是见我等不济事,才又多收了你们这一辈,让你们学习统筹大事,青阳君,你既为其中佼佼者,这正是你发挥长才之时,通明宫威望的存亡,就看这一役了,你切勿辜负真人的栽培期许!”   青阳君道:“弟子……实难当此重任。”   弱水道长道:“难道要你师父把掌门令交给你,你才敢驱使我们吗?若是如此,三师兄,您意下如何?”   青阳君急忙道:“师叔切莫如此,青阳承当不起!”   惊雷道长道:“弱水,你真的愿意将掌门令交给青阳君?”   弱水道长道:“三位师兄的意思如何,弱水都无二话。”   惊雷又道:“若是让青阳君暂代掌门之职,你会帮忙他吗?”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不解:“师兄,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当然会尽力帮青阳君,这岂有疑问?”   惊雷道长说道:“你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也是能力卓越之辈,你难道不希望他们将来执掌大权?”   弱水道长道:“龙阳君与凤阳君掌管平城观,作为通明宫之辅,绰绰有余,何必定要入主本宫?”   惊雷道长“嗯”了一声,又道:“你的三代弟子中,有一个寇谦之,他也是个不错的人才,你怎么不让他进本宫来见习,将来得证仙道?”   弱水道长道:“寇谦之禀性难脱世俗,不宜在宫内苦修。”   惊雷道长没有再问了,道:“三师兄,您做个主吧!”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你不许推辞!”   只听得青阳君双膝一屈,连忙跪倒在地,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想必是烈火道长将掌门令要塞在青阳君手中,青阳君才如此惊恐。而陆寄风更察觉出殿内有大约三个人,都发出轻微的闷哼之声,对青阳及诸子的话十分不屑,看来是完全不希望青阳君执掌掌门之位,想也知道其中一定有玄阳君。   原来除了玄阳君之外,阳字辈的高层弟子也有不少反对青阳君的人,看来通明宫这十年以来,已经隐隐有了分裂之象。   停云道长说道:“青阳君,你这样拘于俗礼,岂是栋梁之材?接受掌门令吧!”   青阳君急道:“师父、师叔,弟子并非为了一己的名声而不敢分担宫务,而是此时此刻,弟子确实不该接令。”   “为何不该?你说个道理来!”惊雷道长道。   青阳君道:“请师叔们听弟子放言了。青阳名望,不足以服众,此乃小事,最主要的是:只怕弟子一公然暂代掌门,大家便知道真人下落不明,消息一传出去,妖女马上会加大动作,甚至可能亲自攻山,届时通明宫只怕……”   “那么你的意思是?”   “弟子敢陈献劣计,但掌门令万不能领!”   弱水道长道:“师兄,我有个想法。”   停云道长说道:“你说说看。”   弱水道长说道:“青阳君的顾忌极对,将掌门令公开传给了他,众人马上知道真人不在的事,魔女也会亲自来灭通明宫。可是不传给青阳,青阳又不敢驱使我们,所以只有一个做法,可以保住秘密,又让青阳能发挥才智。”   “哦?什么做法?”惊雷忙问道。   弱水道:“尸位之法。”   “尸位?”烈火道长疑道。   弱水道:“掌门令还是得交给青阳,但是青阳所有谋策,都透过三师兄之口公告,请三师兄屈任这尸位,如何?青阳,你也不必觉得责任太大,掌门令只是暂时交给你,此危渡过以后,你仍得将掌门令交还,我们四子会再讨论掌门的位置问题。”   青阳君松了一口气,等着师父的决定,惊雷还没说话,烈火道长已经笑道:“呵……由我来宣布计策,有人相信么?弱水,你不必故意谦虚了,有什么退敌之法,众人也只相信是你出的主意!不如就由青阳拿主意,你来宣布吧!”   停云道长道:“师兄说得对,就这样办!”   弱水愣了一下,道:“也罢,这只是细微枝节,不必琐琐议个不休了,先定下大事要紧。青阳君,就这样定了。此刻起你便是有实无名的掌门人,不可推卸重任!”   青阳君仍有些颤抖,却稳重地说道:“弟子领命。”   惊雷道长喜道:“很好!很好!”   青阳君是惊雷道长的得意弟子,在疾风道长的绝阳君封秋华、烈火道长的烨阳君双双折损之后,竟能脱颖而出,成为第三代的掌门弟子,就算只是暂时接任,还是令他欣慰之极。   陆寄风暗自寻思:烈火、惊雷等人也都知道其实弱水道长足智多谋,再怎么说,真的要传掌门令,也该先传给弱水才是,可是他们却宁可跳过自己师兄弟这一层,直接交给名望还不够的后生晚辈,可见他们一直不曾信任过弱水道长。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接令!”   室内响起一阵轻微的衣摆沙嘶之声,众人一齐跪地,呼吸也变得缓慢肃重。   烈火道长道:“青阳君,何谓受命?”   青阳君道:“行善得善曰受命。”   “你所受何命?”   “天命。”   “何谓天命?”   “天道煌煌,非一人之功;王者赫赫,非一家之常。顺命者存,逆命者亡。”   虽然只是简短的问答,陆寄风不禁回味再三,感到其中哲理深厚,值得存在心中常常思考。   烈火道长道:“你身为二代弟子,清心无过,如今已领悟真道,奉祖师爷之名,由你代掌通明宫,位列第二任掌门。”   “弟子从命。”青阳君道,从烈火手中接过掌门令。   掌门令一易手,烈火、惊雷、停云、弱水四人便退下座来,道:“恭请掌门人上座。”   此时,陆寄风陡地发现有人一跃而过,身手极为利落,同时一道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寒光一闪,竟是暗器破空之声!   简老伯连忙一闪,避过暗器,这么一动,养气殿内的众人便发现有人在外,玄阳君率先奔了出来,简老伯已紧追着那道偷袭者的方向而去。   玄阳君正要追出,眼珠子一转,便停步不动,对正要追去的师弟道:“白阳君,别莽撞,先请教掌门人,追好还是不追好?”   陆寄风暗想:“你这一耽误,还追得上吗?”   养气室内,青阳君却十分冷静,道:“不必追了。”   玄阳君冷笑道:“那刺探之人可能是百寨联的,他知道了本观一大秘密,若是泄露出去,岂不是祸害不浅?”   青阳君道:“他不是百寨联的人,百寨联没有手下胆识这般大,敢只身上崖,放他去无妨。”   “可是……”玄阳君完全不服,惊雷道长沉声道:   “你马上就要违反掌门之令吗?”   玄阳君忍着气,道:“弟子不敢。”   “好了,进来吧!”   “是。”玄阳君讪讪地应了一声,重新进入殿内。   陆寄风极想知道是谁以暗器逼简老伯暴露形踪,也紧跟了出去,由他们离去的方向追了一会儿,四下旷野无人,料想也是追不上了,只好放弃,慢慢地走下山找蕊仙。   隔着云烟漫漫,月光下依稀可以见到一线谷的对岸,有一大群人影窜动,陆寄风略一定神,看他们动作鬼祟,应该不是通明宫的人。   “果然是百寨联的手下?这群土匪真的来了。”陆寄风轻身一纵,便贴着一线桥滑去,仅以脚底抓着线,身子却在线下方,犹如蝙蝠般倒吊在一线桥下,缓缓地滑向对岸,而一线桥连动也没动一下。   越接近对岸,便越听得清楚那群人忙乱之声,敲敲打打,不知在做什么,却都没有人讲话,只有粗重的呼吸之声,和搬运木料,接榫敲打的声音。   陆寄风全身紧贴在岩壁上,一寸一寸地向旁滑开,直滑到较少人处,才轻身一跃上岸,混坐入寨众群中,有人顺手将一片木板递给他,他也顺手接了,以内力传音给旁边那人:“兄弟,你说这玩意儿得做多久?”   “不知道,快做就行了。”那寨匪也低声道。   “做好了有用吗?”   “不知道,反正通常是……总之装出有在做的样子,让寨主面子上好看就行了。”   “嘘!上面交代不许说话!”较远方有人小声提醒。   陆寄风套不出什么话,细细观察这一列长队正在加紧完工的东西,依然是满腹疑问,从前他便爱照着古书中的图谱或记载,制作奇器,可是眼前这样上百个人在拼凑的东西,却令他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像是浮桥,又像是某种长梯,但是却在各关节处接榫得十分脆弱。   陆寄风抬眼望去,远方树林掩蔽之中,隐约可见高大的黑影矗立,陆寄风一惊,想道:“这群土匪竟一夜之间做了这么大的怪物?”   陆寄风一闪,飞奔向树林中一探究竟。坐在他旁边的寨匪正要再递榫给他,一见陆寄风竟不见了,不禁一愣,对刚刚嘘他的人道:“喂,老五,你刚刚跟我说话吗?”   “鬼才跟你说话!”那寨匪低声道。   “方才有人跟我说话,你还嘘我……”   “见鬼啦,我只听见你自言自语。”   原先那名寨匪吓得手一松,木榫哐的一声落地,颤声道:“我……我真的见鬼了!”   “别乱嚷,这么多人哪来的鬼?你昏了头了!”同伴低声斥道。   陆寄风此时已轻身落在那庞然大物之前,黑暗中实在看不清是什么,但是才一接近,便感有异物飞射而至!   陆寄风急忙闪避,足尖一点,藏身在一株茂盛古树的枝桠间,往地面上看去。   原来差点打到自己的只是一片木板,可是不知木板是由哪儿落下的,倒是教人觉得诡异莫测。   但当他往那高耸的巨物望去时,不禁吸了口气,在这树枝高处,他总算可以看清眼前之物,竟是一座由木材拼成的城!这座城四面都有许多小小的窗口,每一个窗口还不到五寸见方大,若是由内射出箭,必定可以发挥强大的攻击力,而敌人却难以反击。   城的下方基座是一大片平台,陆寄风刚才曾特别瞄到平台下的转轮,只要几十个人就足以拉动这座攻城。而城腰的部分更是牵索缠绕,绳索若是被拉动,想必可以发射出暗器,陆寄风越看越是佩服。   “这个寨里竟有这样的工匠!更难的是能在一夜之间便完成这个大工程,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就在陆寄风惊叹不已之时,远方轻捷的步伐声正悄然接近。那人的前进虽快,但是步子却不疾不徐,即使隔得极远,也可以察觉出是一名高手。   只见穿着淡色衣衫的中年文士,宽袍大袖,轻摇麈尾,走向这庞然大物,仰起脸来看了一会,面上似带着一抹不屑的微笑。   接着他身手如电,在这巨大的攻城周围转了一圈,指间真气飕飕疾射,凌厉的指气穿透了几处木墙。   他这才面带笑意,轻哼了一声,愉快地转身欲走。   陆寄风惊愕地想:“他……他以指气射入城内,不是在破坏吗?他是什么人?为何要破坏百寨联的武器?”   不料又有人走近了,道:“寨主,这次的攻山首功,一定是咱们寨拿下了!”   接着“轰”的一声,又紧接着“轰”一声,大地竟随着那名壮汉的前进而发出令人心底颤抖的震动。   原先那名文士脸色一变,东张西望,无处可躲,只好足尖一点,也跃上高枝,不偏不倚正撞在已经藏在枝桠间的陆寄风身上。他一惊,差点要叫出声,陆寄风已伸手疾点,只在一瞬间便同时点住了他的几个要穴,让他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同时变指为爪,抓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拖到身边。   那文士睁大了眼睛,瞪着这名布衣的年轻人,不明白怎么会有人预先藏在此地?点穴手法又怎么这么快速?但是他眼珠子一转,似乎一下子就想通了,便对陆寄风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陆寄风低头望着前来的两人,那两人的其中一个高大魁梧,至少有十尺高,足以教人望之生畏,而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铁甲,前胸后背都衬得更加厚实,简直像是一座山。在宽厚的肩膀上,安着一颗比例似乎太小的头脸,五官有如石雕的鬼像,狰狞凶恶,厚唇紧闭着,神情凝重。   另一人却是个普通的瘦小老头,胁肩谄笑,道:“寨主,这座六合城里,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人,只要在里面射出毒箭,千军万马也无法接近!”   那高大得不大像人类的汉子,沉吟不语,仰头张望大城,声音含糊低沉:   “其他的暗器呢?”   小老头道:“只要拉动牵索,就能启动暗器及毒烟,保证让方圆十里,孑无遗类!”   汉子“嗯”了一声,突然眼中凶光一现,大喝一声,轰然一掌袭向巨木!   陆寄风大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急忙稳住身形,一手抓着那名文士的身子,气沉双脚,不动如山。大树被那怪人一掌打得剧烈摇晃不已,落叶纷飞,那巨无霸还不罢休,又连接着两三掌,拼命地轰向地面,每一掌皆有裂山之威,激溅起一大片的碎石飞射,接着一声地坼天崩的巨响,大地竟已被打出一道深长的裂缝!   陆寄风惊愕得屏住呼吸,实在不敢相信有人的蛮力如此可怖!   那小老头紧抱着一株大树,脸色苍白,而那巨人胸前起伏,缓缓举起蒲扇般的巨掌,道:   “不要命的小辈,竟敢在我面前猖狂!”   “寨、寨主,您……为何发火哪……?”小老头颤声问道。   巨大的怪人冷冷地说道:“我最恨毛虫!”   “喔……”小老头捏了把冷汗,缓缓放开树干,赔笑道:“是,寨主您的神功无敌,那头毛虫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陆寄风愕然,那惊天动地的几掌,打得大地裂开,就为了杀死一条毛虫?陆寄风万万不信,瞥见身旁又有一尾五彩斑斓的毛虫缓缓爬动,便举手一弹,不偏不倚,将它弹到那巨大的怪人脸上。   怪人一愣,突然间脸色惨白,整个人像是化作冰像,接着竟轰然一响,庞大的身躯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口中冒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白沫!   小老头大惊,叫道:“来人啊!来人啊!寨主昏倒了,快来啊!”   四面八方的寨众听见军师的大叫,急忙围了上来,陆寄风却看得瞠目结舌,而身旁的那名文士虽被点住了哑穴,无法笑出声来,脸上的五官却已经都挤在一起,笑得十分诡异。   一时涌上的寨匪们扛起巨无霸怪人的身躯,往扎营之处奔回去,那样子简直像是扛着食物的蚂蚁雄兵。   第八章 父老杂乱言   直到众人散去,陆寄风才拎着那文士的衣领,在枝叶间疾奔出数里,才将他放下,解了他的哑穴,道:   “你是百寨联的人?”   那文士虽然要穴被制,眉宇间却不慌不忙,并未直接回答陆寄风,反而就地打坐,道:“你往西移开两步。”   陆寄风一愣,道:“为什么要移开两步?”   那文士闭上双眼,沉声道:“不必多问,移开就是,我不会害你。”   “看你搞什么鬼。”陆寄风依言移开两步。   那文士微微仰起脸,道:“这样你看得见我的侧面了吗?”   “看见了。”   “我的侧面,是不是显得很高深莫测?”   一听见这句话,陆寄风得很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脚,才不至于往他身上踹下去,可是转念一想,实在没有忍的必要,便真的一脚往他身上踢去!   文士吃痛,怒道:“唔!你、你为何踢我?”   陆寄风说道:“听你这种说话的方式,一定是百寨联的寨主之一吧?”   文士一怔,又恢复冷冷的神情:“果然不简单,你竟看得出我的来历!”   “唉!你们这么多奇怪的寨主能凑在一块儿,才叫做不简单呢!”   文士轻哼了一声,道:“别把我跟青枭寨的周偃相提并论,那只是人类与水牛的混合生物罢了。”   “我看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文士扬声一笑,“年轻人,枉费你也是百寨联的一分子,竟然空生双目!难道你没听说过『铜雀鸣遍,东方日生』?”   陆寄风老实道:“第一,我不是百寨联的一分子;第二,我确实没听过。”   “唉,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年轻人,你的话里充满了破绽。第一:你怎么可能不是百寨联的?只有我们自己人会破坏自己人的功劳!第二:你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我铜雀鸣遍,东方日生?连我的名号都未曾听闻,也敢行走江湖,真是可笑,可笑啊!”   陆寄风道:“第一,我没有要破坏什么你们的功劳;第二,我只听过一个『羽扇绝尘智无双』,不过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又换了外号。”   文士一怔,“你没要破坏周偃的六合城?那你躲在树上干什么?”   “跟你无关。”   文士又问道:“羽扇绝尘智无双是谁?”   “这个外号叫了十年还没叫响,那我看跟你也差不多。他正是百寨联之一的黑鹰寨主萧冰,你呢?”   文士的表情马上变得很开心:“喔,你说的是老萧啊,那个怕老婆的家伙也敢自称什么羽扇绝尘……”   虽然很想听萧冰的八卦,但是陆寄风更担心通明宫的安危,又踢了他一下,道:“别说闲话,你是哪个寨的?叫什么名字?”   文士将脸一沉,冷然说道:“刚刚我的麈尾掉了。”   “我问你的名字!”   文士严肃地说道:“我写在麈尾上了。”   “不看你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吗?”陆寄风有点受不了。   文士浩叹道:“唉!若有人问吾名号时,我习惯轻摇麈尾……”   “嗯?”陆寄风忍耐着。   “然后对方便会看着麈尾上的提字,露出惊佩的表情说:『啊!你就是铜雀寨主,东方日生!』”   陆寄风又踢了一脚点中他的哑穴,好让他闭嘴:“那么你是叫东方日生?我问你,你们一共有几个寨攻上山来?共有多少人?”   接着便又一踢,解了他的哑穴。文士立刻开口道:   “吾乃东方星!星的拆字是日生……”   “随便你叫什么!我问你共有多少人围山?在什么地方驻营?你若是不说,我自有法子逼你说!”   东方星冷笑一声,道:“有什么手段,只管使来,但是你切勿作法自毙,后悔莫及……”   陆寄风不等他说完,便一点他胁下大包穴,东方星全身一震,立刻感到周身毛孔奇痒无比,扭动身子,脸色发红,道:   “你、你做什么?哎呦……我、我……”   “怎样?全身是不是像被万蚁叮咬?不想被折磨就说!”   东方星怒道:“哼!小辈,你、你……竟敢如此,难道没听过铜雀鸣遍,东方日……”   “听过啦、听过啦!拜托你讲正题好不好?”   “士可杀不可辱,你先、先解了我、我身上的穴……我才说!”   陆寄风道:“你真的很啰嗦,说不说随便你,我看你能撑多久。”   东方星忍不住大声呻吟起来,道:“想不到我、我铜雀鸣遍,东方日生会有这、这……唔,好痒、我、我受不了了……会有这一天,真是英雄末路、天地含悲……天、天地、为、为之凄怆……好痒、好痒……”   “你想太多了。”陆寄风道,“到底说不说?你真的很烦哪!”   东方星叫道:“你、你先解了我、我的穴,我把计划表拿给你……”   “不用,你放在什么地方,告诉我就成了。”   东方星呻吟得脸上五官扭曲,道:“在、在我、我胸前衣领内……”   陆寄风伸手一掏,突然指间一痛,急忙缩手,只见右手中指和食指出现两个小小的黑点,正泌出一点点黑色的液体。   陆寄风头顶一眩,退了两步,脚下一软,便跌坐在地,惊觉自己中毒了!   东方星却已一舒双臂,慢慢站了起来,浑若无事,冷笑道:“小子,现在你知道我铜雀鸣遍,东方日生了吧?”   陆寄风错愕地瞪着他,原来他竟已自解了穴道,却还装出动弹不得的样子,骗陆寄风触碰到他身上的机关,确实是个不简单的角色!百寨联的寨主虽然都有点怪异,武功却都是一世之选,当初萧冰就能与疾风道长战得不相上下,他们应该能敌得过通明七子才对,可惜陆寄风常会忘记这一点!   见陆寄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东方星习惯性地一举手要摇扇,却发现麈尾不在手中,只好背负双手,睨视着他,道:   “在你死前,我就让你明白为何而死!我已经劝过你,切勿作法自毙,你将我的忠告视若无物,难怪会有今天的下场……唉!哎!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所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武林处处是险,又曰:一步江湖无止期……喂!你到底死不死啊?”东方星已经有点抓狂了,“通常中了这个毒的人,听到『会有今天的下场』,就应该断气了,你怎么拖到现在?我后面的词没有准备,你叫我临时要想一篇铿锵有力的说辞,实在太强人所难了,虽然我是铜雀鸣遍,东方日生,可是我也有办不到的事啊!”   陆寄风苦笑道:“要我死,只怕没那么简单。”   东方星道:“是吗?好大的口气!再试试我的五绝散!”   东方星指尖一挥,嗤的一声,一道尖锐的寒风直透陆寄风胸口,陆寄风急忙移穴闭气,将这道毒气反震了出去。   “不妙!”东方星大惊,及时闪跃开,落在较远之处,道:“你、你……你中了阴尸之毒,竟还能运气自如,你到底是什么人?”   在东方星啰哩啰嗦的这段时间内,陆寄风身上的阴尸之毒已全散去了,喝道:“你瞧我是什么人?”身子拔空而起,顺手便使出剑仙门的游丝剑法,绵密的剑气完全封住了东方星的退路。   东方星但见他手中无剑,剑气却逼凌不断,急得东闪西避,道:“你,你难道是……是他?”   “你以为我是谁?”陆寄风一面问,手中进逼之势却也稍慢,欲知道东方星会不会与剑仙门有什么牵扯。   东方星狼狈地闪避剑招,道:“你……你不必,唉呦,不必隐藏身分了,你必定就是他!”   “你说,你到底把我当成谁?”   “他呀!”   陆寄风忍不住一收剑气,指尖却点住了东方星的咽喉,道:“给我好好说清楚!你把我当成了谁?”   东方星结结巴巴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可是你问我,我说不知道,就太丢脸了……”   “你难道看不出我的剑法路数?”   “我是学暗器和内家的,对剑是一窍不通、二窍不懂……”   真是够了!陆寄风已经受不了铜雀寨主东方星胡扯瞎缠的功夫,放弃从他身上问出任何话来,既然他会移穴解穴的功夫,那么再点他的穴也无用,陆寄风变掌作刀,喀喀两响,便折断了东方星的双腿。   “唔!”东方星闷哼了一声,身子一软,倒在地上。难为了他竟硬气地咬紧了牙,不吭一声。陆寄风又伸手一扯,轻微的“波”一响,东方星的双手自关节处被拉得脱臼,登时只能垂在身侧,连举起小指也不能。只在一眨眼间,他的四肢都被陆寄风或断或折,动弹不得。他没想到这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这么狠毒果断,也没想到他武功会这么高明,不知他要怎么整自己,心中有几分惴惴然。   陆寄风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说,我只好把你丢给通明宫,看他们怎么处置你。”   “小辈,你如此做法,未免有失光明正大……”   “还有,如果你再啰嗦个没完,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东方星急忙闭嘴,一脸不服地瞪着陆寄风。陆寄风胁下挟着东方星,提气往通明宫的方向奔去,东方星被他挟着,只感前进的风声呼啸,几乎无法呼吸,周围景物都看不清楚,不禁大骇,暗想:   “这、这小辈的轻功如此了得?”   眨眼就来到让百寨都很伤脑筋的一线谷,一线谷的丝桥,对百寨联的寨主级、候补寨主级人物来说,并非险关,可是百寨的寨匪,说真的,除了“人多、听话”之外,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也过不了一线谷。若不是因为这样,百寨早就攻上来了。   陆寄风几乎是一跃就过了一线谷,直奔通明宫前殿,撕破东方星的一大幅衣袖,扯成长索,将四肢已断的东方星绑在阶下。   只要将这个落难的铜雀寨主绑在这里,一会儿之后巡视的道士见到,就会禀告通明四子,以弱水道长的智慧必能问出百寨的底细,不像自己那样被耍得团团转。   陆寄风正要离去,想想又觉不妥,万一辈分低的道士也中了东方星的诡计,误触暗器机关,反而害了无辜之人。   陆寄风便搬来阶下的一方巨石,摆在东方星面前,以指为笔,在石上刻道:“小心……”   他这以手指在石上刻出字来的功夫,让东方星惊诧得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陆寄风刻了两个字,想了一下,喃喃自语:“写什么警语好呢……”   东方星道:“欸……我建议大侠你写『小心此人,名震平阳、百寨之首,人称铜雀鸣遍,东方日生,东方星也。器宇非凡,暗器绝世,诚一代之伟烈哉!』怎样?”   “谁要写这种东西,你想当你的墓志铭吗?”陆寄风白了他一眼,手指一挥,写道:“小心此人,废话很多,身上藏有剧毒暗器,别乱碰他。他是铜雀寨主东方星。又:不防给他两耳光,见者有份。”   东方星叫道:“你、你不能这样写,狗屁不通!狗屁不通!”   陆寄风笑道:“我的狗屁不通,你的狗屁很通,故而臭不可闻。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便轻松地再度下山,这回一定要快点儿找到蕊仙,暂且别再管百寨攻山之事了。   这次陆寄风头也不回地赶下山,直奔蕊仙居处。不料才一走近,便大惊失色。   早上他离开的时候,此地还处处花香,院里有鸡啄米而食,一片闲散景象。现在却是处处残破,短篱被推倒了,庭院中杂乱不堪,小院也空空荡荡,死寂无人。   “怎、怎么会这样?”陆寄风冲了进去,叫道:“蕊仙姐姐!蕊仙姐姐,你在哪里?”   小屋内没有半个人,陆寄风心中大乱,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前前后后都找遍了,最后才进蕊仙的闺房中,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那样子完全像是被盗匪劫掠过,若真是如此,那么蕊仙也凶多吉少了。   陆寄风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奔了出去,心里想道:“若是被盗匪劫去了,或许人还活着,只要蕊仙姐姐还活着就好了!”   他奔出数里,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找蕊仙,来到村中,东张西望的,竟也没有半点人声,家家户户都已被入侵过,残败杂乱,但是却不见半具尸体,空气中也没有血气,令陆寄风大感讶异。   “怎么会没有半个人……是了,村人都上山去朝拜真人了,他们并没说起有强盗劫村哪……”   陆寄风逼自己冷静下来,坐在路边的一方大石上,抱着头想:   “……村民不知有强盗来袭,可是村子怎会被破坏成这样?”   他心中灵光一闪,登时想通了:“百寨联!我怎么忘了这群人便是强盗?我知道了,就是因为百寨中数寨联合攻山,通明宫得到消息,才会将居民聚集到山上,集中保护,以免被这些土匪劫掠杀害!通明宫谎称真人要为大家祈福,就是怕惊动众人吧?可是,怎么独不见蕊仙姐姐?”   他又将问题想到了蕊仙身上,她一个弱女,不可能走得远,除非被掳走。   陆寄风一想通,便急急赶回通明宫中,想逼问东方星哪一寨最有可能劫走蕊仙,甚至搞不好就是被东方星掳走的。   陆寄风一眨眼便赶至他绑缚东方星之处,一到现场,便怔了一怔,东方星不在原地,看来是已经被发现了。   陆寄风轻身穿梭于通明宫内各处,但也只是一片寂然,并无特别的动静。陆寄风找了许久,徒劳无功,眼看天边已经蒙蒙泛出蓝光,道士们也已经起来做早修,行动的人越来越多。陆寄风虽然心急,可是再不回到客舍,必定会被简老伯发觉出不对,陆寄风只好赶紧回到众人所睡的通铺,插身倒在原先的地方,枕臂装睡。   直到简老伯以拐杖推了推他,道:“阿喜,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陆寄风才揉了揉眼睛,懒散地起身,伸了个大懒腰,一脸茫然。   但见简老伯看似神气清爽,可是呼吸却有些沉重,移动时的左腿更加不便,陆寄风心中暗想:   “昨晚他又遇上强敌了,不知道是谁,能把他伤得这么重。”   村民们有的已经起来健身或闲聊,有的还呼呼大睡,陆寄风一跃而起,道:“爹,我到山下给您挑水洗脸!”   简老伯道:“你倒孝顺,不必啦,这山你是下不去的。”   说着,眼睛一瞄所有的村民,言外之意,似乎怀疑通明宫带村民上山来,有软禁他们的意思。   村民们用过道士送来的早斋后不久,便有道士急急奔至,宣布道:   “各位道友,真人座下的烈火道长与弱水道长,仙驾亲临,请道友们肃坐静候!”   一听这话,村民们连忙抢着找位子席地而坐,专心地等着见这两名近仙的道长,几百个人的场地里,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远方的水流声与树梢的鸟鸣,安静至极。   陆寄风故意选坐在人群最后面,暗自担心,想道:“弱水道长是个精细人,我脸上的大胡子和乱发虽被蕊仙姐姐给剃梳干净,他一定认得出来!这可怎么办?”   陆寄风转眼一瞄,赫然发现简老伯也坐在附近,好像也怕被认出来一般。   前方道士排起香案,供上香炉朱砂等物,之字辈的俗家弟子们带剑列队护卫成阵,围在最外端。   这分明是在防止谁脱逃,陆寄风往简老伯的方向偷看,果然他神色沉重,眼神有几分不安。   烈火道长与弱水道长两人,在阳字辈弟子们的簇拥下,飘然而至。熏炉的香烟缭绕之中,但见两名道长一个伟岸高大,一个翩雅清逸,当真是有如神仙降世。   有的村民是连忙合十膜拜,有的却对着弱水道长皎洁俊美的脸孔,目瞪口呆。陆寄风也不禁暗想:“过了十年,他们可一点都没变。”   两名道长登上香坛之后,弱水道长的声音还是像从前那样温和轻致,却在这大场地上,一清二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道友长年居于灵虚山,为通明宫护法,可以说是带有仙缘。真人对此十分感念,因此不惜折损自身修为,分赐仙福予诸位道友们。为了不使凡俗的秽气侵害真人,真人命小道与师兄先行为诸位道友除祟熏香,三日后便可参拜真人了。”   众村民感激万分地纷纷称颂真人的大恩大惠,弱水道长又道:   “现在请各位一一上前,由小道与师兄举行拔祟。”   陆寄风想道:“不妙,得一个一个走到他面前,这下子更是非被认出来不可了!”   村民们都连忙起身,在之字辈与复字辈道长的引领下,列队等着被作法除秽。陆寄风和简老都亦列于队中,眼看到处都是排得整整齐齐的人,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   村民鱼贯上前,由弱水道长以朱笔在额前一点,就算已被道法所护,邪祟不能近身。这一次的点砂除祟仪式,经过后世的辗转流传,遂有红色可以化煞之说。   眼看即将点到陆寄风了,弱水道长突然间目露惊奇,盯着陆寄风,迟迟不下笔。   烈火道长道:“真一子,怎么?”   “没什么。”弱水道长微微一笑,在陆寄风额上一点,便若无其事。   陆寄风不明白他心中在想什么,先退到人群之中,他的下一个就是简老伯,这回却是烈火道长出声了:   “你是村里的老樵夫?”   简老伯道:“是的。”   烈火道长向弱水道长使了个眼色,弱水道长便点了点头,道:“老丈,等一会儿您请到前殿一趟。”   简老伯一愣,弱水道长又问道:“您是一个人上山的吗?”   简老伯还不知道该不该招出陆寄风,弱水道长已看了陆寄风一眼,回头对简老伯道:“我看他是您儿子吧?一会儿带他一同过来。”   简老伯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道:“这道长真是神仙,连我的家人是谁,都算得出来!”   弱水道长微微一笑,道:“只是你们有些像罢了,什么神不神的,我道行还浅。”   不过陆寄风却知道:弱水是一眼就看破自己冒充他人的儿子,混在人群中,可见弱水道长的机智不减当年。   简老伯道:“道长要我们父子到前殿去,做什么哪?”   “您是与通明宫有缘之人。”弱水道长说道。   一时之间,村民中响起羡慕的惊叹。   陆寄风只好搀着简老伯,道:“多谢道长。”   “随我来吧!”弱水道长说道,便退坛离去,陆寄风、简老伯在众道士的包围下,紧跟着烈火道长与弱水道长,朝前殿而去。   两人被带到一间小殿之后,屏退众道,殿中只余弱水、烈火等几人,青阳君也在。   烈火道长亲自请简老伯坐下,才道:   “老丈,特地请您移座,是有件要紧事相询。”   简老伯道:“什么事?我老人家孤陋寡闻,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烈火道长道:“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我记得以前,您曾经冻昏在寻真台上,是不是?”   简老伯假作痴呆,道:“什么寻真台哪?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烈火道长道:“您以前曾昏倒在一个高台上,那里除了一只大鼎之外,什么也没有,您记不记得?”   简老伯还是一脸茫然,道:“什么大鼎?通明宫里这么多道长,煮饭的鼎应该很大,是不是在说这个?”   简老伯佯痴假呆,让烈火道长有点不知所措,忙道:“老丈,那时还是我带您下山的,您忘了?那么你儿子该记得吧?这位道友,你爹是不是曾经在山间迷路,还挨了冻?”   陆寄风道:“我爹常迷路,我也去山里找过他好几回了。”   这么一说,便轻巧地将问题给闪了过去。   弱水道长凌厉的眼光轻扫过陆寄风的脸,陆寄风知道这样的说辞是瞒不过他的,就看他打算怎样。   简老伯喃喃道:“老啦,我老糊涂啦……”   弱水道长道:“师兄,这位老丈不记得,咱们是问不出什么的。”   烈火道长道:“但是,如果这灵虚山下果真有条通路可以直接抵达寻真台,百寨联的匪众由那条通路潜上,上下夹攻,岂不是危矣?”   弱水道长别有含义地说道:“宫中的人找了这么多天,不曾发现过那条路,我看那条路是没有了。”   烈火道长道:“连一位老人家都能上得来,那条路若是被发现,对通明宫来说是个大患啊!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   弱水道长道:“连住在山中已有百年的我们都找不到,百寨联怎么找得到呢?”   默默侍立在后的青阳君,不禁狐疑地看了简老伯一眼,陆寄风知道青阳君必然已对简老伯的身分起了疑心。如果他不是透过另一条众人不知的道路上寻真台,那么一定是像众人一样,经由一线谷而上山的,能通过一线谷,又不惊动通明宫的众人,绝对是绝顶的高手。   烈火道长还不放心,弱水道长微欠了欠身,道:   “老丈,辛苦您了,请用些茶汤吧!”   弱水只一动身子,青阳君便很有默契地靠上前,弱水道长在青阳君耳边交代了几句,青阳君颔首,步出殿外,交代复字辈的弟子送茶进来。   一会儿道士便捧着茶盘进入,清香四溢。弱水要道士径自端到简老伯面前,说道:   “这茶汤乃是真人药谱中的配方,益气延年,请老丈和公子多用。”   不知道弱水道长真正的用意何在,简老伯干笑了两声,道:“老伯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岁,也没什么气了,这珍贵的汤药让我喝了岂不糟蹋?”   弱水道长微笑道:“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是日常饮用的罢了。”   简老伯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和我儿子真是有福气啊,不知喝了之后,是不是就马上成仙了?我得多喝一些。”   陆寄风接过道士捧盘中的茶碗,但觉清香扑鼻,虽不知道弱水道长有什么诡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应该不会有“喝了马上成仙”的事发生,陆寄风仰首一饮而尽,简老伯慢吞吞地喝完,显然也十分不安。   弱水道长笑看他们,道:“再来一碗?”   “我老啦,喝不了啦!”简老伯苦笑道。   门外传出急促的奔跑声,一名之字辈的俗家道士在门外道:   “师叔祖!百寨联的匪众做了浮桥和巨城,要闯越一线谷了!”   弱水道:“有多少人?”   “匪众共有三营,大约五百人!”   陆寄风不禁暗自奇怪,“他们没向东方星问出什么吗?还是……东方星手脚都断了之后,竟然还逃得掉?”   烈火道长说道:“就依调度行事!走吧!”   “是。”弱水说道,交代两名道士招呼陆寄风二人之后,众人便起身步出大殿。   殿内只剩下两名复字辈道士,简老伯问道:“道长,什么百寨土匪啊?有土匪来了?”   其中一名复字辈道士道:“这年头,到处都有土匪,没什么大不了的。”   “唔,是吗?不过敢招惹通明宫的土匪,可就不常见了。”   道士故作轻松,道:“总有些不知死活之辈。”   话声方毕,突然间喀啦一响,一道黑影破窗而入,寒光两闪,两名道士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然自咽喉喷出血柱,倒地暴毙!   陆寄风和简老伯大惊,眼前的黑衣蒙面人剑刃破空直刺,竟直接攻往简老伯的左腿!   简老伯纵身一闪,避过攻势,同时当的一声,剑吟未绝,便已拔出死去道士的佩剑,与那黑衣蒙面人激斗起来。   陆寄风定定地看着简老伯与那黑衣人激斗,两人的剑法都极快,有如连珠的剑格之声,镪镪镪镪,不绝于耳,两把剑斗成一团剑花,穿梭着一黑一灰的两道身影。   让陆寄风目不转睛的主要原因是:两人都是用通明宫的剑法,而且是剑仙门解功室的石壁上所记载的剑法!   陆寄风对于解功室的功夫并未加以钻研,也分不清谁的剑法是真,谁的是假。突然间嗤一声,剑气转向陆寄风,陆寄风连忙翻身闪过,一点地面便已跃至屋梁,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冷冷不语,剑身一回,又攻向简老伯。不知为何原本拆招十分迅速的简老伯,突然间闷哼了一声,动作似变得慢了些,黑衣人的剑锋一带,在他的左腿又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创!   简老伯站身不住,跌倒在地,闭目等死,黑衣人却只以剑尖抵着他的咽喉,声音十分低哑,一听就知道是经过刻意地压沉了嗓子:   “陆寄风,你下来,否则他要没命。”   简老伯一震,竟不顾被剑尖抵着的喉咙,仰头看着陆寄风,他瞪大的眼睛过了好半晌,便露出一股欣然,看来是认出了他真的是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怎知我是陆寄风?”   黑衣人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眼见你师父死在我剑下吗?”   简老伯果然就是眉间尺,陆寄风哼了一声,道:“你怎么不冒充我师父了?在寻真台上,你不是还自称是眉间尺吗?”   黑衣人冷笑,剑尖向前抵了一寸,刺入简老伯咽喉的肉里,道:“你再不下来,世上就从此没有眉间尺了。”   简老伯哑着声音说道:“寄风,你下来,我有话告诉你。”   师父有命,陆寄风只好轻轻跃下,伺机要夺黑衣人手中之剑,黑衣人早已有所防备,左手虚劈,剑气逼退了陆寄风。   陆寄风正要以最快的速度再上前夺剑,真气一提,便突然感到小腹中一股寒锐至极的气流窜了上来,竟使不上平时的真气,不禁大吃一惊。   黑衣人冷笑道:“你腹中刺痛寒冷,无法运气,是不是?”   陆寄风大骇,黑衣人又道:“眉间尺,你则是腹中火气上升,暖洋洋的,一个不慎,便会泄精,因此你竭力控制这股热气,才会无法发挥剑法实力。”   简老伯的脸部被易容之物包覆着,看不出真正的面色,但是由他眼中出现红赤,已证实了黑衣人的说法。   简老伯道:“嘿嘿,这种下流的招数,只有你使得出来!现在四下无人,我也不必帮你隐瞒了,寄风,你听着,他便是……呜!”   黑衣人真的一剑刺入简老伯的喉中,简老伯声带被划破,血流如注,只能发出“嗬、嗬”之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黑衣人巧妙地不划断声带后面的气管,还留着他一命。   陆寄风大骇,冲上前去道:“住手!”   “手”字未落,黑衣人一剑已划破陆寄风胸口,本以为这一剑可以逼退陆寄风,只是没想到陆寄风会冒着被划破胸口的痛楚,硬是舒臂抓住简老伯,才及时跃后,胸前血流如注,但也将简老伯拖离黑衣人剑下。   陆寄风见简老伯咽喉破裂,喉中咽管外露,随着呼吸一张一阖,煞是可怖,不禁对黑衣人怒目而视,道:“你……你如此残忍!”   黑衣人笑了几声,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只是发出笑声,而一点笑意都没有,格外显得冰冷可怖:   “呵……我只是让他说不出话,比起你断人四肢,算得上残忍吗?”   “是你救走了东方星?”陆寄风马上想到。   黑衣人不回答,剑尖有如毒蛇般再度向陆寄风扑去!陆寄风急闪,黑衣人的攻势一招快过一招,陆寄风手中抱着简老伯,几乎没有还手余地,只能闪躲。若不是腹中寒刺难耐,陆寄风有把握击败这名黑衣人,但此时只有躲避的份。   陆寄风不敢恋战,纵身跃出破窗,发足狂奔。黑衣剑客紧追在后,两方的距离越拉越远,但随着提气运走,陆寄风腹中的寒刺之苦也越来越盛,渐渐布及他的周身,有如被万针穿刺着一般,终于两脚僵痹,而无法动弹,双手也冻如坚石,怀中的简老伯被他摔落在地,陆寄风自己也晕眩了过去。   陆寄风脑中空白一片,失去了意识。不知不觉中,体内的真气似乎被一道力量推移着,顺着小周天的方向运走,每走到一穴,寒气就有如坚冰遇上朝阳般,消融无踪。不多久陆寄风便自行运走真气,而缓缓苏醒了过来。   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时,周围只有他一个人,简老伯和黑衣人都已不在了。   陆寄风跃起身,叫道:“师父!”   眉间尺伤得十分沉重,他若是被黑衣人杀了,怎么会连尸体都不见了?陆寄风见到地上一大摊鲜血,尚未全干,可见自己并没有昏迷多久,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相信黑衣人可以动手杀了他,可是黑衣人竟好像没有补上几剑,这难免令陆寄风不解。   陆寄风想了一会儿,不禁暗惊:   “我和师父都中了什么毒,难道……弱水道长叫人送来的茶里下了毒?”   陆寄风快步往山下赶去,以寻找师父,一边暗自推敲:“不可能是弱水道长,他从头到尾都没碰到茶,而且还是透过青阳君之口,叫人备茶的,青阳君更不像会使这种手段之人。那名黑衣人对毒性了若指掌,是他下的毒无疑,难道……从前陷害弱水道长的种种事件,也是此人所为?他故意使用通明宫与剑仙门都会的剑法,也是为了栽赃给弱水?他是什么人?和弱水道长竟有深仇大恨一般,总在背后逼着他?”   陆寄风直觉想到可能是多年以前,被逼得离开通明宫的慈泽道长。可是他对此人一点认知也没有,根本无从猜起。   直奔到一线谷附近,便听见前方刀剑之声镪镪不绝,喊杀声震天。   陆寄风大惊,想道:“莫非是百寨联的人已经杀进一线谷了?”   陆寄风连忙提气往一线谷奔去,不久前方便出现几道互斗的人影,是一名玄衣道人提着剑,在激斗一名高大若山的壮汉。   那玄衣道人是玄阳君,只见他手中长剑连舞,剑光闪烁,身手极为灵巧。而那高大的汉子手持几乎有伞盖大的扁斧,呼呼斧声疾扫,几度要砍中玄阳君,却总是在紧贴近玄阳君之际,被他巧妙闪过。   在烈火、惊雷、弱水道长身后,青阳君等人关切地注视着战局。而在对面,最前方是东方星以及一名一身雪白衣裳、雪白云冠的男子,男子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青枭寨的周偃与玄阳君之战,他虽然衣服飘逸俊雅,但是却长得一张长长的麻皮马脸,脸上嵌着两颗极小的眼睛,长得滑稽丑怪,实在与他的华服十分不配。   而东方星拄着拐杖,有点灰头土脸,那把写着“铜雀鸣遍,东方日生”的麈尾倒是找回来了,只不过两手都拄着拐杖,无法持握,只好高高地插在后领,从脑后冒出来。正面看去,倒像是头顶发出一圈白毛来一样好笑。   在这两人背后,还立着大约十来个人,都静静观看战局。   陆寄风正在好奇方才听见的震天喊声是哪里传来的,突然听见对岸响起锣鼓鞭炮,有人大叫道:   “青枭寨棒、青枭寨好、青枭寨主天下无敌,第一棒!”   周偃哇啦大笑,呼的一声,扁斧往玄阳君胸前劈落!   青阳君等人惊呼了一声,玄阳君虽及时滚地躲过,却也十分惊险。对岸的青旗摇得更厉害,叫得更响亮:   “周寨主强、周寨主棒、周寨主力气最大,第一勇!”   陆寄风傻了,想道:“他们不是做了浮桥要过岸吗?怎么全都没过来?”   那名马脸的白衣汉子根本懒得看战局,对身边的东方星道:   “你被谁打断了手脚?”   东方星嘿然,道:“我自己折断的。”   马脸汉子道:“你自己折断的?这怎么可能?”   东方星道:“怎么不可能,你没听过『壮士断腕』吗?没自己断过腕的,就不叫壮士!”   马脸汉子道:“呸!听你胡扯,那你的双脚也断,又有什么名堂?”   “为了练轻功啦。”   “用这种法子练轻功?”   “这叫做破釜沉舟,你一定做不出来,对不对?哼,想成大事,就要做别人做不到的事,想别人想不出的计、使别人使不出来的手段!”   马脸汉子哼了一声,道:   “那我再问你,你是先断手,还是先断脚?”   “当然是先断脚,再断手。”   “我从刚刚一直想不通,如果是先断了左手,你怎么断右手?如果先断右手,又怎么断左手?”   东方星道:“当然是一起断!就是右手断左手、左手断右手不就结了?”   马脸汉子道:“这不可能,两手互拉也不会拉得断。”   “这就是力道的学问,只要同时气聚指尖,左手往右手、右手往左手的臂弯一切,一定可以同时双双而断。”   马脸汉子有点怀疑,道:“真的吗?”   东方星道:“当然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断的。”   对岸的喊叫声停了一会儿,又震天价地响起。马脸汉子忍不住皱着稀薄的两行淡眉,对着战局中的周偃喝道:“周偃,你叫那群奴才别叫了好不好?真是有辱百寨之风!”   周偃哈哈大笑,道:“你嫉妒我比你强,哈哈哈……”   马脸汉子由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取出两块小指大小的玉块,塞在耳中,来个耳不听为静。   东方星推了推他,示意有话对他说,马脸汉子拿下玉耳塞,问道:“什么事?”   “穆寨主,耳塞还有没有?借我一对。”   “没有!”姓穆的寨主说完,又塞上耳塞,由百寨不合的情况看来,就算有他也不会借。   周偃的一把扁斧,看似沉重笨拙,斧势却将玄阳君周身团团围住,玄阳君一身大汗,已斗得力气将尽,迭遇险招,嗤的一声,衣角被扁斧劈去一大幅,他急忙举剑以攻为守,长剑和扁斧一格,啪的一声,长剑竟被扁斧震得弯了过去,便成曲尺!   陆寄风内心暗道:“周偃不只有蛮力,内力也十分了得!”   因为若以蛮力运斧,玄阳君的剑会断,而两兵相交,竟是把百炼钢铁化为曲折,就非要有柔劲不可。   玄阳君吃了一惊,看着手上的弯剑,一时之间目瞪口呆,此剑是师父所赐,他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对岸又响起呐喊助阵声,竟是唱起歌来了:   “平阳有个青枭寨,和平善良又勇敢,美丽长江流不尽,有如寨主的乡愁,啦啦啦……乡愁啊男子汉的眼泪……”   陆寄风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还好场中战得激烈,没人听见这声微乎其微的笑。   呼的一响,扁斧又划了过来,玄阳君反应不及,眼看就要被砍下首级,陆寄风叫道:“有虫!”   声音以真气传得极远,周偃大惊,手提扁斧跳来跳去,叫道:“哪里?哪里?”   青阳君急忙趁机解下佩剑,朝玄阳君丢去,玄阳君惊魂未定,见一黑影飞来,下意识便接住,见到是一把剑,也顾不得师父赐的剑能不能丢,急忙弃了弯剑,改持青阳君丢来的剑,剑诀一捏,再度往周偃身上刺去。   周偃满地乱跳,玄阳君也刺他不着,见到战局逆转,那名马脸的穆寨主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取下耳塞,对东方星问道:   “刚刚周偃是听见了什么?”   东方星白了他一眼,道:“不知道!”   以百寨主的交情来说,当然是就算听见,也不会告诉他。   那名小老头在后面叫道:“寨主!方圆五里都喷过除虫液啦!您放心!”   周偃一被提醒,便回过神来,怒道:“可恶的小子,敢骗我!”   斧势更加凌厉,玄阳君又是左支右绌,险象百出,陆寄风又叫道:   “五里之外的虫爬过来了!”   周偃又收了斧,跳着脚道:“哪里?哪里?”   小老头气急败坏,叫道:“药效有十二时辰,爬过来也得死!”   周偃这才一斧扫向玄阳君的下盘,玄阳君急忙以轻功一闪,绕至周偃身后,一剑刺出。周偃回身一斧,竟将玄阳君震退数步,喷出大口鲜血。   周偃正要提斧补砍,陆寄风又叫道:“那条虫脚下穿着靴子,没中毒!”   周偃竟又吓得收斧乱跳,道:“哪里?哪里?”   此时对岸的呐喊助阵依然响个不绝,和眼前周偃满地乱跳的样子实在有点儿配合不上,可是对岸都是根基浅薄的匪众,根本不知道这一边的战局,只能在队长的指挥下不停地摇旗呐喊助阵。   那小老头忙道:“他骗你的,寨主!”   周偃还是十分害怕,一直在跳来跳去,每跳一下,地面就震动一下。玄阳君身受重伤,也无力再反击了,只能提着剑,喘着气,怒视周偃。他虽然眼带怒气,却只是为了隐藏落了下风的恐惧而已。   那小老头怒道:“通明宫,你们打不过就用心战,太卑鄙无耻了!”   弱水道长说道:“声音由对面传出,怎么会是我们喊的?再说本宫也无人料得到:堂堂青枭寨主,身长十尺,竟会怕不足一寸的虫儿!”   由于陆寄风是以内力将声音送到山壁,再以回音传过来,所以听起来还比较像对面岸上传过来的,没有人知道陆寄风就在附近。   小老头望向两名寨主,道:“二位寨主,圣女命我们攻山,理应相助,但二位寨主却袖手旁观,甚至破坏浮桥与六合城,这也就罢了,为何还胡说乱道,乱我寨主之心?”   穆寨主道:“我又没有破坏你们的东西,那桥是自己伸到一半就全垮了,关我屁事?”   东方星也道:“那六合城也是你们自己人一挤进去,就稀里哗啦,摧枯拉朽,又关我什么事?我也没偷偷去戳它几个洞!”   陆寄风暗想:这可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偃叫道:“虫在哪儿?在哪儿?我、我不打了,后会有期!”   说完便发出一声长啸,身子一点,竟有如凌空飞行般,一下子便奔过一线桥,同时那阵阵的呐喊助威,也登时停住了,想必是不知道又猛又强的寨主为何会半路折回。   那小老头又气又急,却也不敢单独待在此地,道:“好,二位寨主,咱们就看仙姑座前,要怎样分说!”说完便急忙也以轻功跃过一线谷。   第九章 老夫有所爱   望着青枭寨落荒而逃,通明宫的弟子们都脸带嘲笑之意,前方的两寨寨主及手下竟也一样。   穆寨主道:“我现在才知道周偃怕虫,呵呵!”   东方星感叹道:“真可谓『公无怕虫,公竟怕虫,怕虫而死,当奈公何』……”   眼见他又要长篇大论,惊雷道长喝道:“玄阳君,回来!”   玄阳君巴不得早有师父这句话,抱剑道:“是!”便按着心口,一步一颠地回到通明宫阵营,持剑要还抛剑给自己的人时,一见到竟是青阳君,不禁脸上一阵青白,双手将剑捧还给他,连谢也没说一声。   这时,穆寨主理了理衣袖衣领,才步上前,道:“让贵帮见笑了,本寨主可不像周偃这般易欺,今日就由我一会贵帮,谁是最强的就自动出来吧,让我杀了之后,其他的人或者要自刎,或者要投效,都听凭自便,通明宫也就此烟消瓦解,大家落得轻松愉快!”   通明宫众人脸上都带着讪笑之色,这位穆寨主口气未免太大,太狂妄了。   一名道士抱剑道:“师父,请允弟子会会这匪酋!”   惊雷道长点了点头,道:“你先用五重天的剑法,摸出他的底,再以天心离大火引他的势。”   “是。”那道士提剑上前,一握剑诀,道:“穆寨主,在下白阳君,领教你的高招!”   穆寨主瞄了他一眼:“凭你?叫你师父来!”   “你不够资格!请!”白阳君手腕一振,嗤的一声,长剑已往穆寨主身上刺去,不料穆寨主连动也没动一下,衣袖一挥,竟以右手食指中指,夹住了白阳君的剑。   白阳君一怔,欲抽回剑,穆寨主面带冷笑,真气一震,喝了一声:   “金针暗渡!”   白阳君身子一抖,胸口被剑身传过来的真气打中,一时胸腹中真气乱撞,竟自站身不住,痛得弯下了腰,若非极要面子而不肯屈膝,早就跪倒在地了,但也忍不住低声哼着,不停地发抖。   穆寨主这一露手,令众人都为之一怔,根本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功夫,就把白阳君打得全无招架之力,穆寨主一掌往白阳君天灵击去,青阳君连忙飞身而出,在背后以一招天心离大火,刺向穆寨主!   穆寨主觉背后火热,回身避去此招,道:“你也不够,哼!”   青阳君无心恋战,只为救人,他正要拉白阳君退回,穆寨主已喝道:“东门踟蹰!”   穆寨主的掌势封住了青阳君退路,逼得青阳君脚步微一偏侧,穆寨主接着便一掌往青阳君胸前拍落,青阳君毫无退路,眼看着就要中掌!   弱水道长已跃了上前,指尖轻点,点住穆寨主的手心,轻巧地化去穆寨主的掌势,并一手抓着青阳君、一手抓着白阳君,翩然退至通明宫阵营中。   穆寨主一愣,随即目露凶光,狠狠地瞪着弱水道长,道:“好,就你,你出来,叫什么名字?本寨主从刚刚就想把你打烂!”   弱水道长明知阳字辈根本无人是穆寨主的对手,却一脸并不在乎他的样子,径自对青阳君道:“你如今身分已非昔比,怎能小小不忍,便妄自上阵?”   青阳君愧道:“师叔教训得是。”   穆寨主大叫道:“你怎么不理我?喂!我在对你说话!”   弱水道长冷然道:“穆寨主,你们百寨围通明宫,到底有何目的?”   穆寨主正要说话,东方星已抢着道:“所谓正正之师,师出有名!这次的讨伐,当然也有着正大光明的理由!首先,有道是正邪不两立!你们是正,我们是邪,当然就是不两立了!第二,原本我们两边互不招惹,是你们突然处心积虑要灭除圣女,圣女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把你们给灭了!第三,你们通明宫偷学圣我教,这三十年来,也开始在各处放据点,我们有百寨,你们有百观,实在让人看了很不顺眼!第四,你们通明宫浪得虚名,除了司空无老贼一个之外,其他的都是软脚虾,通明七子现在剩四个,也都是无用之辈,不趁这个机会欺负一下弱小,不是太可惜了吗?哈哈哈……”   弱水道长问道:“还有吗?”   东方星道:“当然还有!第五……”   弱水道长道:“好了,不必数了,你们请回吧!通明宫不做这无益之战。”   东方星道:“你怎么知道这是无益之战,搞不好听我的理由听到后面,你会觉得有点意义……”   “这位道友言不及义,不听也罢!”   “你这是断章取义,听我说,第五个理由就是先由我们百寨之主杀尽通明四子,圣女座下护法再来对付司空无老贼,让通明宫彻底毁灭,岂不宜哉……”   “你闭嘴!他妈的断手断脚的家伙你啰嗦什么?”这回是连穆寨主都听不下去了:“死小白脸,接招!”   穆寨主喝道:“麻姑玉爪!”一爪往弱水道长头面抓至,手腕五指伸得笔直,爪势极为凌厉。   弱水道长身形一侧,轻巧地闪了过去,穆寨主一抓不中,第二抓更加快速狠厉,弱水道长又往右闪过,穆寨主第三爪、第四爪、第五六爪飕飕逼到,一瞬间整个人有如化作一道白霜寒流,身随爪走,白霜急舞,将弱水道长逼在圈中,无法脱身。   猛然“嗤”的一响,弱水道长左边衣袖已被扯在穆寨主手中,弱水道长跃退了一大步,左臂裸露,结实的臂膀上现出三道长长的爪痕,鲜血淋漓,他的肤色极白,更衬得血色艳红无比。   穆寨主身后的四名黑衣书僮纷纷大声喝彩叫好,但通明宫这边却响起阵阵低微的骚动或惊呼。   弱水道长中了一爪,依然气定神闲,道:“我不与你交手,你何苦逼人太甚?穆寨主逼战之举,未免有失身分!”   穆寨主见他中了爪,还是那么俊雅无比,甚至因为左臂流血,更衬托出肌肤白皙,妖艳端丽。穆寨主的妒恨更甚,道:   “今日要踩平灵虚山,谁跟你讲武林规矩!你若不服,叫其他三子一块儿上!”   烈火道长虽与弱水道长不睦,在此存亡关头,却同仇敌忾,站上前一步,道:“真一子,你下去。”   弱水道长道:“师兄……”   烈火道:“你下去!难道你真要以多击寡,让通明宫颜面尽失?”   穆寨主笑道:“呵呵……有你们这些迂腐顽固之辈,倒让我省事,一个一个收拾!好,你先领死!”   “慢着,”弱水道,“师兄,这十年来,真人传我上清含象功,虽然我愚昧迟钝,可是也不妨让我试试真经的威力,以扬真人之威!”   烈火和惊雷都微微一怔。   自从通明七子之中武功最好的疾风道长死去后,便以弱水道长最强,十年前他被舞玄姬废去武功,虽然天天苦练,但十年的辛苦再怎么修炼也不可能练回那一百多年的根基,因此,他徒有招式,却没有多少内功底子,与这姓穆的寨主对上,败面多而胜算少,可以说是送死而已。   当初弱水道长杀妻求师,身上还带着莫名其妙的灭门之冤,弄得通明宫一片乌烟瘴气,疾风、灵木等六子都十分猜忌他,总觉得他一定别有居心。现在真人失踪,通明宫马上面临敌人,烈火等人口头上不说,心里却都认为弱水道长会趁这个机会坐大,想不到他竟然自请对抗强手,不顾性命,难免大出烈火等人意料之外。   一向对待弱水道长较友善的停云道长在宫内主持事宜,不在此地,否则定会出言阻止。烈火道长及惊雷道长互换了一下眼色,烈火道长才道:   “你自己多加小心。”   便退至原位,负手而观。他想看弱水道长是不是真的使出全力抗敌,如果弱水真的有危险,他和惊雷道长也可以及时出手相救。   弱水道长抱拳上前一步,道:“请!”   穆寨主冷笑一声,纵身抢上,双掌有如急风骤雨,连环急抓,攻势排山倒海而至,弱水道长神定意闲,左斜右倾,手中并无反击招势,只是脚下连连后退,虽然穆寨主一爪也没抓中,但一个往前逼,一个往后退,已是险象迭生。   穆寨主连抓十三爪,爪爪落空,不禁心急,突然穆寨主一声呼啸,凌空飞起,跃至弱水道长背后,一爪往他的背心抓去,弱水道长仰身一翻,又翻至穆寨主身后,逃过此爪。   穆寨主回身再扑去一爪,弱水道长又是后退避去,穆寨主骂道:“死小白脸,你这是在逃命,不是在厮杀!”   阳字辈与之字辈的弟子们紧张地看着战局,觉得弱水道长只一味躲着,就和刚刚玄阳君战周偃一样,毫无招架之力,打到后来还是要气空力尽,一败涂地。   但惊雷及烈火,以及少数较有心机的弟子,却都不约而同地想道:“弱水是想看清穆寨主的爪路,然后一击得中。他的内力不如别人,只能寄望在这全力一击。”   弱水道长正是这个打算,他的悟性和记忆力,都超乎凡人甚多,脚下以本门的“天行步”迷踪游走,让穆寨主抓不到他,一面却目不转睛地看熟他的爪法。穆寨主这套“麻姑玉爪”总共只有十三抓,以狠厉见长,变化并不多,弱水道长却是越看越惊心,暗忖:   “这匪酋言语鄙俗,但武功确实不弱!这十三爪看似简单,却是大巧不工,返璞归真,极少破绽。”   穆寨主突然两爪齐出,麻姑玉爪中的“骚首顾盼”,往弱水道长两侧的发际太阳大穴抓下,弱水道长头部被包围在他的爪势中,根本无可避闪,众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太阳穴乃极脆弱的要穴,一旦被抓中,必当场暴毙。   弱水道长竟不避开,反倒迎上前去,右手食指及中指勾起为爪,抓向穆寨主的双眼!   穆寨主大惊,急忙收爪后退,惊道:“你……你怎会麻姑玉爪中的『小撷樱桃』?”   弱水道长只是依样画葫芦,意在吓退穆寨主,遂冷笑一声,道:“我还会别的呢!”   说着再度五指一张,往穆寨主面前直袭,甫至他胸前,才陡然变指为爪,往他胸口抓去,这是十三爪中的“仙女揪心”,穆寨主退了一大步,连接都不敢接招,呆然道:   “你……你这死小白脸,偷学我的功夫,将来还要偷我的娘子……”   陆寄风大奇,想道:“弱水道长是偷学了他的功夫,可是为何会偷他的娘子?难道……他们以前就认识?”   弱水道长一时没听懂穆寨主的话,重新立稳身形,伺机再攻。而穆寨主全身防守得法度谨严,一点破绽也没有,竟让弱水无机可乘。   东方星忍不住又笑道:   “穆少艾,你别乱作梦了,你那几个大脚麻子老婆,这位俊俏的兔儿道长爷还看不上眼呢!”   穆少艾叫道:“我是怕我娘子们见到他,就一拥而上,将他剥个精光,那时就算他看不上眼,也还是会不小心偷了我的娘子!”   弱水道长皱着眉,想道:“姓穆的胡说什么!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东方星却道:“嗯,是有可能,你那群丑老婆见到了你,就是饿虎扑羊,见到了他,那更是乖乖不得了!”   穆少艾急道:“那怎么办?万一我的娘子们见到了他,不就糟了?”   东方星笑道:“哈,此乃美道长之不幸,而穆寨主夫人们之幸也!古人有云:美女配丑夫,称作好花插在牛粪上。那么丑女配美夫,应该叫什么呢?唔,有了,就叫羊粪盛在玉盘里。那么依此类推:丑妇配丑夫,像你与尊夫人们这样,就该叫做羊粪堆在牛粪里!若嫌其文不雅驯,那就变个修辞,叫做牛羊溲之肆。久入牛羊溲之肆而不觉其臭,久入黄鹄寨而不知其丑,哈哈哈……”   穆少艾显然根本听不懂东方星在诌什么,大叫道:“他……他不该长得这么俊,又俊又会偷别人武功和老婆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穆少艾爪势一变,以掌推来,弱水道长想不到他又有新招,急忙以守为攻,再伺机而动。穆少艾喝道:“罗敷推髻!”双掌大张,往弱水道长包来。弱水道长见他胸前露出一个大破绽,突然拔剑,以一招通明宫最基本的入门剑法“胡为而求”,往穆少艾的胸前直刺!   穆少艾眼中狡光乍现,弱水道长右臂已陷入他的虚招中,当下双掌一回,扣住了弱水道长的手臂,弱水一惊,尚未来得及抽剑,穆少艾两手有如铁箍,陡然大转一圈,呼的一响,弱水道长及时身随臂转,整个人凌空飞转了一大圈,稳然落地,右臂才没有被硬生生扭下来!   但是弱水道长的右臂还在穆少艾的控制之中,只要穆少艾一使内劲,弱水的一只臂骨非要寸寸折为碎片不可!穆少艾背后的东方星也一弹手指,似将一道隐约的黄黑之气,弹向弱水道长。   这一切不到一秒的动作,陆寄风看得一清二楚,他及时踢出三石,一石先打偏了东方星的手指,接着两石则同时打中穆少艾两肩上的中府穴,穆少艾两肩像是被剑刃刺穿,吓了一跳,手一松,弱水道长急忙跃后一大步,也抽出了右臂。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见穆少艾抓着弱水道长转了一大圈,便突然松开手,而穆少艾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肩膀,竟无伤痕,只是一脸莫名其妙。   弱水道长也怔了一下,穆少艾放手的原因,他也想不透。但只心念一转,弱水道长便露出大喜之色,叫道:   “陆寄风,是你!”   陆寄风没想到弱水道长会马上想到是他,依然躲在暗处不敢作声,众人也都错愕地看着弱水道长,或是东张西望,不知道他在叫谁。   弱水道长的声音万分喜悦,道:“今后通明宫有望了!陆寄风,快出来!”   说完竟转身要找陆寄风,东方星和穆少艾趁他转身不提防,一个在他背后再度一掌打来,一个是再度弹指,欲弹毒气,陆寄风见两人竟同时背后出招,而通明宫众人都来不及阻止,急道:“危险!”同时忍不住一拍树干,疾射出大把树叶,飕的一声,树叶挟着猛烈的真气破空飞射,往穆少艾及东方星身上打去!   “暗器!”“小心!”二寨主后面的手下们叫道,纷纷以各自的绝学击落威力万钧的树叶。   陆寄风这么一动手,已无法藏身,只好走了出来,弱水道长奔至他面前,紧握着他的双肩,两手不住颤抖着,激动地说道:   “你……你长这么大了,你果然已经神功大成,破炉而出!”   陆寄风不知该说什么才是,弱水道长眼中热泪盈眶,道:“你冒充村民混了上来,我就知道你不会坐视通明宫之危。方才在众人面前,我欲试探你,你却半句口风也不露,让我好生着急,原来你是想在暗中相助!快,快随我过来。”   陆寄风被弱水道长硬拉到烈火与惊雷面前,烈火道长端详了一下他,道:“你便是陆寄风?难怪我刚才看你有些眼熟!”   当年烈火道长只见过陆寄风两面,都是匆匆一会,对于陆寄风的长相并无深刻印象,若非弱水道长指出,烈火也真的认不出来。   而一见到陆寄风,东方星吓得脸色大白,昨晚东方星困在通明宫大门外时,被一名黑衣人给救了,虽然他不知道那名黑衣人的身分,但也无意深究,只要对上陆寄风的事不要被知道就好了,没想到又会在这里遇见陆寄风。   弱水道长道:“师兄,陆寄风是真人的不传弟子,也是真人所属意之人。”   弱水的言下之意,是要陆寄风当掌门人,烈火道长一愣,道:“他?”   弱水道长道:“是的。”   惊雷道:“虽然真人传了他闭门绝学,可是……可是他不是本门之人啊!”   若非昨晚听见他们在推掌门人之事,陆寄风也不会听出三位道长的言外之意。可是陆寄风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一听便知晓他们的意思,急道:   “我是剑仙门的掌门,别的当不成了。”   穆少艾已道:“什么剑仙门?没听过,你要替通明宫出头,就接我一招!”   穆少艾一掌往陆寄风拍去,陆寄风道:“我并非通明宫的人……”同时穆少艾掌气已到,陆寄风随手一挡,穆少艾整个人竟然就这样被挥了出去,飞出老远,差点摔到一线谷下,接着陆寄风又道:“……当初也不是我自愿留在此地的。”   众人见陆寄风开口讲话而被穆少艾偷袭,都紧张了一下,怕他会被打中。谁知道陆寄风竟能在说话时,真气合该散了之际,还能像是随手拨开柳絮飞花般,击退穆少艾。   这样雄浑的内力令通明宫及百寨联的众人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百寨联的匪徒已自动退后了两步,万一陆寄风要打人,他们也好随时跃过一线谷,方便逃命。东方星早就领教过陆寄风的武功,当然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   烈火道长说道:“你的内力果然堪任通明宫的掌门……”   一阵雄浑的大笑声,突然自远方传了过来,宏亮震耳:   “哈哈哈……通明宫的掌门?老子专杀通明宫的掌门老贼!”   那声音起初还远在对岸,却一清二楚,震耳欲聋地传了过来,接着便听见对岸的黄鹄寨众匪叫道:“哎呦!”“妈啊!”“救命哇!”   那宏亮的声音喝道:“闪!别挡路!”   接着是穆少艾道:“你这老头做什……哇!”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道白影已飞上一线谷,在云雾之中疾速地奔来,一手拎着穆少艾,翩然而至。   他满头极长的白须白发被逆风吹向身后,衬着他高大的身材,更增飘逸清癯,苍老深刻的脸孔,睥睨地望向众人,将穆少艾丢在地上,啐道:   “好狗不挡路,这是哪家的?快拎走!”   穆少艾动也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不醒,而铜雀寨的一名手下连忙指着黄鹄寨的那四名书僮,道:   “是他们的人,跟我们无关!”   “去!”白发老者一踢,穆少艾庞大的身子被踢飞,落在那四名书僮面前,他们连忙缩头缩脑地把人搬走,退至一边,也搞不清楚这老头的来历,但听他说要杀通明宫的掌门,那也总算是友非敌,不如就袖手旁观。   陆寄风一眼便认出他正是梅谷中的冷袖,对他又怀念,又惧怕,不知道他为何会离开梅谷,亲自上通明宫?   烈火道长道:“冷前辈,您别来无恙。”   冷袖“哼”了一声,道:“司空无呢?叫他出来见我!”   烈火道:“师父闭关绝俗,冷前辈您来得不巧。”   冷袖道:“哼!闭什么关?叫他把陆寄风还来!陆寄风是我们剑仙门的,不是他的!若不是为了讨人,我可不想踏上你们这臭地方半步!”   这么一说,来不及惊雷道长掩饰,所有的阳字辈、之字辈弟子的眼睛,已经通通望向来不及躲的陆寄风。   冷袖随众人的眼光扫去,一见到陆寄风,便是一怔,像有些狐疑,一时不敢肯定是不是他。   陆寄风有点尴尬,冷袖喃喃道:“你是陆寄风?你是那小孩陆寄风?你长这么大了?”   烈火道长道:“冷前辈,这十年来,真人将陆道友置于锻意炉,传他闭门绝学,此后他便是通明宫所栽培出的大器。”   冷袖脸色一变,望向陆寄风:“你学了他们的功夫?”   陆寄风道:“嗯……那个,剑仙门和通明宫不是一脉相承吗……反正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学他们的功夫……”   冷袖气得声音微微颤抖:“是司空无老贼亲自教你的?”   陆寄风忙道:“不……也不完全是。”   他本想说是弱水道长,不过一张望四周,弱水道长不知何时已不在现场了。   冷袖紧接着问道:“他们说什么掌门,难道你要当他们的掌门?”   陆寄风忙双手乱摇:“不、不,这怎么可能?我正想回剑仙崖……”   惊雷道长开了口:“陆道友,你若就这样一走了之,岂非对不起真人?”   陆寄风顿时困窘不堪,自己一由锻意炉出关,司空无便失踪,通明七子当然一想就知道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什么关系,司空无的下落,也必定只有陆寄风清楚,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陆寄风走人。但是无法用武力逼他留下,只能动之以情。而司空无传了许多真气给他,又帮助他打通关窍,陆寄风的个性上,最弱的就是太容易动情,对司空无的情分自然是放不下的。   冷袖简直气得发抖,道:“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子!”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不然这样,陆寄风,你马上把在通明宫里得到的功力全散了,跟我回去,我就可以既往不咎。”   “这……”陆寄风好生为难,他并非舍不得功力,而是司空无将毕生的修为倾注在他身上,他若就这样散弃,岂不是太对不起司空无?   烈火道长道:“冷前辈,请问陆寄风是您的弟子吗?”   “不是!”   “那你有什么立场要他散功?他是本宫倾力栽培之人,绝不可能让你带走……”   冷袖突然长啸一声,身子一纵,只听得通明宫弟子们发出一声惊呼,只见白衣一闪,冷袖已又翩然跃回原地,手中却抓着青阳君。   惊雷道长叫道:“你做什么?”   冷袖道:“你们偷走我们剑仙门的陆寄风,我就抓一个来顶替,一个换一个!”   陆寄风哭笑不得,惊雷和烈火却十分着急,惊雷道:“你……你快放了他!”   青阳君要穴被制,无法动弹,冷袖喝道:“陆寄风,你散不散功?你若不散功,我就把青阳君带回去,把我的毕生功力都传给他,让他来对付你!”   惊雷道长一声怒叱,飞身上前,双掌击向冷袖,冷袖后退数步,一手抓着青阳君,一手迎向惊雷道长,两人掌气相格,轰然一响,震出一大片真气。   众弟子们被这股相格的真气震得歪歪倒倒,站身不住,陆寄风第一次看见惊雷道长出手,竟有这般惊天动地的气势,也吃了一惊。   惊雷道长稳然落地,手掌周围弥漫着一阵淡淡的真气氤氲,道:“放了青阳君!”   “陆寄风散了功,我就放!”   “欺人太甚!”   惊雷道长由东踩向西南,足踏坎震解卦,剑尖出鞘往前一抖,铮的一响,剑鸣有如春雷乍响,极为清亮,剑身幻出千万道闪电般的剑光,包围住冷袖周身要害!   冷袖左手衣袖拂出,轻巧地将这道剑气引走,惊雷道长的剑有如被一股和风托起一般,微微飘了一下,旋即再度手腕一振,喝道:“着!”回剑往冷袖眉心刺到。   冷袖身子一侧,闪至青阳君后,惊雷道长急忙半路收剑,转向左方斜刺,却又被冷袖滑闪而过,差点又一剑劈中青阳君。惊雷道长一连刺出几剑,冷袖皆以青阳君为盾,轻易避开,只见惊雷道长的剑总是贴着青阳君身侧掠过劈过,惊险万分。   冷袖极为得意,笑道:“哈哈哈……惊雷,你小心些,别将你徒儿劈成了两半。”   惊雷道长更是心急,他的剑法高妙,要不是处处顾及青阳君,或许早就得手了。旁观的陆寄风也不禁暗急,万一惊雷道长一个不小心,误杀青阳君,剑仙门与通明宫之间仇上加仇,更不可解。以前通明真人司空无还在,他豁达大度,不计较剑仙门百年来不断的挑衅,可是他的弟子们未必有这个修养。如果冷袖害死了青阳君,惊雷道长一定会追杀冷袖,绝对不会像司空无那样客气。   陆寄风大声叫道:“冷老前辈,惊雷道长,你们住手!”   他一跃上前,正好惊雷一剑刺来,冷袖也一掌拍至,陆寄风左手一挥,移开剑势;右手一拂,化去掌气,惊雷与冷袖双双被陆寄风的内力推得各自后退了一大步,都愣了一下。   惊雷道长和冷袖惊的都是:“陆寄风这十年来,怎么一下子进步这么多?内力何以如此浑厚?”   陆寄风道:“我有些话要说,惊雷道长,烈火道长,请你们让众人先离开。”   烈火道长在一旁看陆寄风出手轻巧自若,心中不知为何,隐隐生出不祥之感,寻思:“难道师父失踪之前,将真气都传给了陆寄风,陆寄风才能破炉而出?”但他不敢将此想法说出,只好喝道:“玄阳君,你和众人退下!”   玄阳君道:“师叔不可中陆寄风之计,他和这老头若是心生歹意……”   烈火喝道:“不知好歹!还要你教我吗?退出五十丈外!”   玄阳君只好道:“是。”便引着众弟子们整齐地退走。   陆寄风望向一旁半句话都不敢吭的东方星:“你们也一样,通通滚吧!”   东方星哪敢有意见?道:“是!我马上退下!”   他的两名得力手下各自扶着他一边胁下,迅速地跃上一线桥。陆寄风对穆少艾的四名黑衣书僮道:“你们寨主被我打乱了经脉,快带回去自废武功,还有活路,可别怪我没先对你们明言!滚!”   那四名书僮不知真假,但是见到无一人是陆寄风的对手,当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其中一人道:“好,你叫陆寄风,今后天下百寨以你为第一目标!走!”   四名书僮扛着穆少艾,也火速离开了。   瞬间一线谷边只剩下陆寄风、惊雷、烈火、青阳君以及冷袖五个人。   陆寄风道:“二位道长,真人对我的栽培教导,陆寄风不敢忘。但是当年我并非自愿进锻意炉,当然更不可能依你们的心愿,接掌通明宫。”   冷袖得意地说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烈火道长声音微颤,道:“你……你的内力修为,怎么会与师父不相上下,我问你,真人呢?”   陆寄风不知该不该说出真相,有些犹豫。   冷袖也奇道:“司空无老贼真的不见了?”   陆寄风道:“真人他……云隐去了。”   “什么?”惊雷和烈火道长惊讶万分,烈火追问道:“你最后见到真人,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陆寄风道:“前夜,在此地。”   “真人有没有交代什么?”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说。”   烈火道长十分激动,道:“为何不能说?真人无缘无故弃山而去,又把内力传给了你,一定有极重大的原因!陆寄风,你快告诉我们!”   冷袖笑道:“陆寄风,你别理他们,跟我回去,我帮你散了功,再慢慢教你师父的绝学……”   陆寄风道:“冷前辈,你先放了青阳君,我就随你回去。”   没想到陆寄风这句话才出口,惊雷道长和烈火道长同时长剑出鞘,两人身形一晃,据住东西两边,封住了冷袖的退路。   烈火道长道:“陆寄风,你绝不能离开灵虚山!”   惊雷道长也咬着牙道:“冷老前辈,你若是不嫌劣徒资质平庸,就把他带走吧,我们不能让你带走陆寄风!”   他说着话时,眼望着青阳君,目中布满了红丝,要做这个决定,对他而言十分痛苦,可是为了大局,他还是毅然决定放弃爱徒,如果这时冷袖再拿青阳君当护身之盾,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一剑杀了青阳君。   青阳君唤道:“师父!”   惊雷道长道:“你怕么?青阳君?”   青阳君咬了咬唇,道:“不,徒儿想说:请师父勿以青阳为念!”   “好,不枉我教导你一场。你若死了,师父一定会为你报仇,杀尽剑仙门!”   惊雷道长话已经说绝了,陆寄风最担心的事也必定会成真,陆寄风更是心急。   冷袖笑道:“嘿嘿……你叫青阳君?小子,有骨气,很好,老夫喜欢!我决定了:陆寄风、青阳君,你们两个我都要!陆寄风,快随我走!”   冷袖身子往后跃,惊雷道长喝道:“休走!”惊雷道长一剑封住冷袖后退之势,冷袖左足一屈,右足一伸,竟以不可思议的方向反倒向前了一大步,另一手便去拉住陆寄风的手腕。   烈火道长叱道:“看剑!”   一剑往陆寄风与冷袖的手腕劈下,陆寄风急忙举指一弹,镫的一响,烈火道长的剑刃被弹得跳开,惊雷道长却又是一剑横扫而至!   陆寄风连忙抓住冷袖的手臂,一跃便有七八尺高,避去这一剑,烈火与惊雷两人的剑,同时往陆寄风和冷袖前后刺到,陆寄风拉着冷袖和青阳君,身子急转,真气过处,烈火和惊雷两人的剑招竟同时被挥开,不料陆寄风与冷袖、青阳君才一落地,两人再度抢上,不屈不挠地再攻,剑法更加狠辣。   陆寄风一个人要对上两名当世高手,还要护着两个人,就算再高强,也有点手忙脚乱,想道:“这样打下去,没完没了,得先和冷老前辈脱身才是!”   陆寄风说了声:“得罪!”掌气一劈,将烈火与惊雷的两把剑震得微微一弯,两道长一惊,陆寄风已抓着冷袖要往一线谷奔去。   烈火道长大喝一声,掌气虚劈,“啪”的一声,竟将一线桥给劈断,本以为可以阻止陆寄风,谁知陆寄风竟还是往一线谷跳了下去!   烈火道长和惊雷道长同时大呼,冲至一线谷边,只见烟雾漫漫,陆寄风、冷袖、被冷袖抓住的青阳君,都已经落崖了!   “陆寄风!”   “青阳君!”   两道长大叫,却只有阵阵回音,在谷中回响不已。   第十章 谁云其人亡   冷袖也没想到陆寄风会拉着他跳下一线谷,但觉逆风扑面,身子不停往下坠,不禁哈哈大笑,只不过笑声被急速的气流和狂风冲散,而没有半点声音。   突然身子一顿,已停在半空中。   冷袖的身子惊出一身的冷汗,但心情却十分痛快,抬头一看,原来陆寄风一手攀着岩壁,一手拉着他,才止住了继续坠落的危险。冷袖怀里还抱着青阳君,三个人的重量,全靠陆寄风一手之力支撑着。   冷袖大笑道:“哈哈哈……小子,你敢跳,很好,很好!”   陆寄风道:“好什么?”   “有这个胆,就很好!老夫欣赏有胆量、有气概的年轻人,哈哈哈……”   陆寄风道:“有胆量、有气概的年轻人,很快要变成挂在山壁上的人干啦!我们这下子怎么办?难道一辈子挂在这里?”   冷袖道:“说得也是。”   “什么叫说得也是?快想个法子!”陆寄风道。   冷袖笑道:“出力的是你,又不是我,我急什么?”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我看我们慢慢下去好了,看看谷底有什么……”   “万一是岩浆呢?”   “那……我们慢慢攀上去……”   “那两个牛鼻子一定还守在上面,你上去了还是得再跳下来一遍。”   陆寄风不禁恼火,道:“上去也不是,下去也不是,你真的想挂在这里一辈子?”   冷袖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光生气有什么用?青阳君,你说是不是?”   青阳君苦笑道:“是。”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青阳君,对不起,我们剑仙门的老前辈胡作非为,连累你一起坠崖,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青阳君道:“陆道友,只要你肯回通明宫,一切好谈。”   这个节骨眼儿,还挂心宫务,真不愧是地下掌门。   陆寄风道:“青阳君,这一线谷有多深,你可知道?”   青阳君道:“我实在不知,从没有人跳下去过。”   冷袖道:“也不知会不会比剑仙崖还高?”   陆寄风道:“我曾被推下剑仙崖,结果没事,如果此崖与剑仙崖一样高,那就好了。”   冷袖一怔,道:“当年你是被推下剑仙崖的?你怎么没对我说?”   “我忘了说。”陆寄风老实道。   冷袖不知在想什么,一会儿才道:“寄风,我有些话要告诉你。青阳君,你自己捂着耳朵,这是本门秘密,你不能听。”   “是。”青阳君虽然没有服从冷袖的必要,可是也不便听别人门派的秘密,还是依言捂住双耳。   冷袖道:“当年你落崖之后,竟能破解机关,进入梅谷,我一身的内力理应传给你,可是我发现你带着法一子的令牌,误会了你……”   陆寄风道:“你怎么现在知道是误会了?”   “你师父告诉我的。”   “你见到我师父了?”陆寄风回想起自己逃出秘道之后,弱水道长和眉间尺的激战,以及眉间尺杀尽剑仙崖上之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冷袖道:“你师父什么都告诉我了,尤其是你有多笨这件事!”   “冷前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本来就是一个笨到极点的弟子,你难道不知道:教你武功的眉间尺,一直都是假的?”   陆寄风一愣,道:“什么?”   “什么什么?你真的相信那个白天和晚上会变成两个人的梦话?”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寄风问道。   冷袖道:“哼,笨徒弟,我就从头说好了。其实真正的眉间尺,根本没有去找过司空无,他的武功差司空无太多,才不会去送死,所以,他也没有被打成古怪的样子,也没有变成什么叫支离骸的,你懂吗?”   冷袖道:“那一阵子,真正的眉间尺一直在云游四海,他有个无聊之极的兴趣,就是弹琴,他为了找千年古桐,以及江南冰弦,整年就是到处跑。想不到有个不要脸的人,趁他不在之际,鸠占鹊巢,杀了剑仙门上的几个僮仆,带来自己的手下,并自称起眉间尺来了……”   陆寄风倒吸了口冷气,直接想到那名黑衣人。   冷袖道:“剑仙门从来都行事低调,武林中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地,这个冒牌货怎么知道剑仙崖的地点,而且还对剑仙门的历史了如指掌,让我和眉间尺怎么想都想不透!那一阵子,他在剑仙门里揣摩了不少本门的功夫,然后便以支离骸的身分去把你抓了来,并且传你功夫。直到有一天,真正的眉间尺回来了……”   陆寄风道:“就是夜里在高崖弹琴的那个?”   “没错,他回来后,见到景物全非,大为吃惊,无奈那个冒牌货的武功比他还要高强,他若是贸然现身,你想会怎样?”   “会被杀。”   “没错,所以他只敢暗中观察这个冒牌货的动机。那个冒牌货身负绝艺,为何还要来偷剑仙门的功夫?实在教人不懂!所以眉间尺便也穿着和那冒牌货一样的装束,在剑仙门里行动。他观察了几天,就被你发现了。你想你都发现了,那个假货会没发现吗?”   陆寄风不语,当初他万万没有想到: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原来竟是暗藏杀机,处处危险。   冷袖道:“那个冒牌货的城府实在太深了,他假装若无其事,暗中看真的眉间尺有何打算。真的眉间尺被你发觉之后,为了不打草惊蛇,便跟你瞎掰出什么白天夜晚的不同人格,你居然信了,哈哈哈……果然是剑仙崖一傻!”   陆寄风“哼”了一声,道:“大人骗小孩,有什么好得意?然后呢?”   冷袖道:“经过几天观察,眉间尺越看你越对眼,他决定将错就错,让你成为剑仙门的第八代弟子,一直想找个机会把你救出虎口。不过这时他已经被那个冒牌货盯上,有一个晚上,眉间尺在柴房外听见那冒牌货对他的走狗说:『事迹恐怕会泄露,如此一来,通明宫的老贼一定会先下手,不如放弃原来的计划,把陆寄风给杀了,炼成丹丸,毁去老贼的根基!』眉间尺这个剑仙崖二傻,竟信以为真,大为着急,要去保护你。当晚,冒牌货摸进你房间,装作要杀你的样子,眉间尺果然就跳出来和他对上了……”   陆寄风这才想起那一夜,“师父”与一名青衣剑客的月下之战,原来青衣剑客才是真正的眉间尺,也是为了保护他,明知不敌,还是激战冒牌眉间尺。一时之间,陆寄风内心百感交集,感动不已。   “唉,可是你这个笨徒儿,竟然不去帮师父,而在旁边穷紧张,还扶那个假货去养伤,真是吃里扒外……”   “我又不知道他是假的!再说,原先那冒牌货也真的传了我不少功夫啊……”   “就像人把猪养肥了,是为了杀来吃一样,他教你功夫,也是有目的的!你听过猪感谢人养它吗?你比猪还要蠢哪!”   陆寄风道:“好了好了,然后我师父怎么了?”   “那时,眉间尺被假货打成重伤,差点没命,他逃下崖去养伤,也顾不得你了。之后,你就落下崖来见到我。你既然说你是被推下的,那一定是被冒牌货推下来的。”   陆寄风想了一想,道:“他既然有目的的教我功夫,为何又要杀我?”   “说你比猪还蠢,真是侮辱了猪!他当然不是要杀你,而是要利用你逼出我!”   “什……什么?”   “剑仙崖的精华,就在梅谷里,当初师父她老人家与司空无老贼双修,以她的聪明才智,破解了不少司空无的功夫,自古至今,能与司空无老贼一较高下的,只有师父一个!若非师父红颜薄命……唉!”   陆寄风道:“所以,那黑衣人也是为了杀司空无,才去偷盗剑仙门的功夫?”   “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据我所知,除了圣我教的妖女舞玄姬之外,应该只有本门是司空无的对头,还有谁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我也不知道。哈哈哈……总之,那个老贼仇家这么多,可见他有多惹人嫌!”   青阳君忍不住道:“前辈,请勿在背后谩骂本门师祖!”   冷袖道:“我不是叫你把耳朵捂住了?你怎么偷听?”   青阳君道:“晚辈虽捂住双耳,还是听得见,非是故意偷听,实无意也。”   冷袖道:“算了,反正你早晚要成为剑仙门的人,就让你听了也不打紧。”   青阳君道:“我一日为通明宫之人,一世为通明宫之人,万万不可能改投别派!”   冷袖道:“你们自己不投别家,却抓了我们家的陆寄风,像灌肠似的在他身上乱灌一通武功,还要逼他当掌门!你们这又算什么道理?”   “这……”青阳君也回答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前辈,以人易人,不是个法子,只是徒增纠纷……”   “谁要跟你们以人易人?我说了:我就要你!我冷袖说要的人,就别想溜得走!”冷袖又道:“陆寄风,以后你就和青阳君师兄弟相称吧!”   陆寄风苦笑道:“青阳君,你多包涵,我们剑仙门这位前辈任性惯了,你别理他。冷前辈,我亲眼见到我师父被弱水道长杀了,又是怎么一回事?”   冷袖道:“那件事我不大清楚。你逃出梅谷时,我在那些走道中迷了路。等找到通往解功台的路时,已经不见半个人。而且,我曾立誓绝不离开梅谷,只好回头,很气你逃之夭夭。你师父的伤足足养了一个多月,才又潜回剑仙崖。所以,你见到被弱水杀了的人,应该不是你师父,而是那个冒牌货。那个冒牌货既然城府深沉,他会在弱水面前诈死,也不是难事。”   陆寄风道:“原来如此……”既然那黑衣人是个心机极重的假货,会亲手杀死所有知道自己身分的人,也毫不为怪了。   陆寄风道:“那你们又怎么会找到我的?”   冷袖道:“你师父回到剑仙崖,见半个人也没了,十分着急,不知道梅谷是否也被闯了,于是他也跃下剑仙崖,又见到机关已被破,更是心急,他顺着通路闯进梅谷,找了半天,见到了我,才对我说你的事,以及剑仙崖被假货所占之事。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弱水曾经上过剑仙崖,所以只猜你是被冒牌货给掳走了。眉间尺的伤完全康复之后,就四处找你,以及追查冒牌货的身分。可是,那个冒牌货却从此就消失于世间,没有半点他的消息。”   “哦?他半点形迹都不露?”   “也许是眉间尺自己无能,反而被那个冒牌货盯上了也说不定!”冷袖的口气虽然是奚落眉间尺,却透露出一份关怀之意,冷袖续道:“眉间尺易容改扮,来到灵虚山下,两三年来和居民混熟了,才得以扮成樵夫,接近通明宫。他的目的当然是打听是不是有人刺杀过司空无。没想到他却意外发现你被困在通明宫里……”   “嗯,原来是这样。”陆寄风道,“以后的事我都知道了,不过那个冒牌黑衣人,却在我师父一出面时,也就出现了,实在教人防不胜防!”   冷袖道:“你又见到他了?”   “嗯,我破关而出时,他就出现了,还和我师父打了一场,看样子我师父又被他打败了。”   冷袖喃喃道:“此人如影随形,完全不露痕迹,实在太可怕了!”   陆寄风问道:“冷前辈,那么你又是为何出了梅谷?”   冷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道:“梅谷……被封了。”   “什么?”陆寄风大惊。   冷袖道:“就在两天前的深夜里,我正在陪着师父时,突然听见一阵琴声,是眉间尺的那具宝贝万壑松风的弦音,我以为眉间尺有了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便走到崖下的山洞中,不料山洞却在我背后『轰』的一声,整个垮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怎么会这样?我转身大叫:『师父!』双手连忙拼命地挖着山一般高的沙石,还用掌气拼命轰打土石。但是,那崩垮下来的土石,却挖之不尽,我挖了一天一夜,直到昨晚才放弃了,仰躺在石堆中大哭了一场,只恨我不是孟姜女,哭不掉这万里的石堆!最后我只好对着崩下来的山洞三拜,说道:『师父,弟子无能,又让你一人被放在冷冰冰、静悄悄的墓中。弟子马上再去抓几百名武林高手来,挖开通路,再向师父请罪。』我首先便到灵虚山下,想找眉间尺……”   陆寄风道:“你想找他商量对策,是不是?”   “狗屁!我冷袖做事从不与人商量,我要痛骂他一顿,为何他那具狗屁之琴不收好,让别人拿去弹?还把我给骗出梅谷……”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自己笨,中了计,就别乱怪别人!”   “胡说,分明是眉间尺……”   此时,一阵真气送出的声音自崖顶传了过来,打断了冷袖的话:“陆寄风、冷前辈、青阳君!”   那是烈火道长的声音,自崖上往下喊道:“你们在吗?陆寄风、青阳君、冷前辈!”   青阳君忙以真气喊道:“师叔!我们听见了!”   过了一会儿,烈火道长又喊道:“陆寄风、青阳君!你们听见了吗?”   “师叔!我们在这里!”青阳君叫道。   陆寄风道:“青阳君,你的声音送不到崖上,你师叔没听见。”   青阳君急道:“那怎么办?”   陆寄风将声音以丹田之力缓缓送出,道:“烈火道长,我们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烈火道长才听见传出之音,喜道:“陆寄风,你们都还在吗?”   陆寄风道:“三人均安!”   “太好了,你们在崖下何处?”   陆寄风在心中默算了一会,由声音传送的速度来看,才令他心惊于此崖居然那么高:“我们与崖上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多丈!”   崖上沉默了一会儿,换作惊雷道长的声音:   “你们再等一会儿,我们拉你们上来!”   冷袖哼了一声,道:“五百多丈,嘿嘿,看怎么拉!”   青阳君道:“通明宫中人多,只要将五十条十丈长的绳索结在一起,众师兄弟合力,便可以将我们慢慢拉上去,这也不是难事。”   冷袖叫道:“让通明宫的牛鼻子们救我?呸!老夫宁死,也不受通明宫的恩惠!”   陆寄风道:“难道你要冒险往下摔?”   “有何不可!”   陆寄风一手拉着冷袖,一手攀在岩壁上,道:“青阳君,你的右手借我一下。”   “嗯,如何借?”   “你将你的右手举起到左肩之上两寸的高度,对,伸出中指和食指……”   冷袖已瞧出不对劲,道:“喂,这是在干什么?陆寄风,你反了……”   陆寄风不理,道:“用力点下去!”   青阳君奋力一点,冷袖的左胸岐骨间的屋翳穴已被点中,气息一窒,便晕了过去。   冷袖双手一松,青阳君及时反抱住冷袖,才没落下万丈深渊。   陆寄风道:“这下耳根子可以清静矣。”   青阳君笑道:“陆道友,十年不见,你变得如此高强,实乃正道之幸!”   陆寄风道:“青阳君,你不肯投剑仙门,我也不可能投通明宫,你应该能了解才是!”   青阳君道:“可是……”   “昨晚你受命为掌门,我也实不相瞒,真人他确实不会再回来了,他曾交代我一件事,为了感谢他的传授,真人交代之事,我会尽量完成。可是入门之请,万不可能。”   青阳君叹道:“那么陆道友有何打算?”   “等上了崖之后,你回通明宫,我带冷前辈离开,就算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不肯放人,我想他们也拦不住我的。”   青阳君道:“唉!还是请陆道友三思,你加入本宫,不正是化解两门心结的机会吗?”   “别提这件事了,还有件极为重要的事,我一直没机会告诉你。”   青阳君奇道:“什么事?”   “你可知上崖的村民中,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青阳君一怔,随即身子一震,道:“少了……谁?”   陆寄风道:“少了蕊仙姐姐。”   青阳君神情有异,难得的是声音中还是淡然自若,问道:“这……怎会如此?她为何没有随村民一同上山?”   陆寄风道:“我急着下山,也是为了找她。青阳君,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又无他人,你可以直接说出心中的话,好让我明白地告诉她是该死了心,还是该等你等下去!”   青阳君道:“你……你怎会知道我与她……”   “你不必管我如何知道,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打算怎样对蕊仙姐姐。”   青阳君道:“你为何关心此事?”   陆寄风微一迟疑,才道:“她对我有恩,我只是想报答她罢了。”   青阳君道:“是吗?唉,陆道友,你不必问这种问题,其实……蕊仙姑娘和我,早就已经都讲明白了。”   “什么?”陆寄风一愣。   青阳君道:“实不相瞒,七年前蕊仙已对我表明心意,当时我亦曾心动,然而几经天人交战,我依然决定舍弃男女之情,一心求道。当时蕊仙为此,曾数度寻死,都被我救了回来……”   “你……你既然不肯娶她,为何又要救她?”   青阳君道:“若换作是你,你会眼睁睁看一个好姑娘寻短吗?”   陆寄风默然,青阳君又道:“后来蕊仙答应我不再轻生,但是这七年来,她一直不肯婚嫁,我亦不忍,也劝过她几回,她既然执意不嫁,我也只好随她去了。”   陆寄风怒道:“你既然不肯与她相守,又为何老是去找她,让她无法死心?”   青阳君道:“她再三寻短的那一阵子,我担心她的安危,所以常去看她,以后便养成习惯了,其实……近来我也觉得不该再与她见面,唉!真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寄风道:“你可知我身上的衣裳,全是她亲手所缝,原本要给你的?”   青阳君叹了口气,没说什么。陆寄风又道:“你说什么一心求道,不就是为了自己的道行,而负蕊仙姐姐一片深情?你嫌弃蕊仙姐姐什么?为何就是不能与她相守?”   青阳君道:“陆道友,人各有志,你不要逼问我了!”   陆寄风道:“那么现在蕊仙姐姐下落不明,你打算怎么办?”   青阳君犹迟地说道:“我……”   “你会去找她吗?你会确定她平安无事吗?”   不料青阳君咬了咬牙,道:“如今我身负重任,不能顾到她了。”   陆寄风心中一寒,道:“你不想管她?”   “青阳无能为力。”   陆寄风道:“好,很好,很好!青阳君,你这样的绝情,难怪能平步青云,当上通明宫掌门!我会把你的话,一五一十告诉蕊仙姐姐!”   青阳君道:“蕊仙姑娘的下落,就有劳陆道友相寻了。”   陆寄风满腹的火,满心的冰,根本不想答理青阳君。这时一根粗大的绳索,缀着一大块沉重的磐石,荡到陆寄风面前。   烈火道长由崖上叫道:“陆寄风,你抓住了绳子!”   陆寄风真气全聚在臂上,攀住岩壁的手一松,稳稳地拉住手臂粗的巨索,道:   “我拉住了!”   等真气传上去之后,烈火道长的声音不久又传了下来:“现在我们将你们拉上来!”   陆寄风感到绳索被一股力量缓缓地往上拉,大约一个时辰之久,已经将三人拉了有四百多丈的高度,陆寄风陡然发现有一样黑色的东西,顺着绳索缓缓地滑下。   那是一尾通体黑亮的蛇,尖形的蛇头嘶嘶吐信,一寸一寸地接近陆寄风。   陆寄风一惊,手腕的真气一震,绳索震荡,将蛇给抖了下来,往无尽绝谷下坠落。   青阳君见到有蛇,也吓了一跳,道:“怎么会有蛇?”   崖上的烈火道长也发觉绳索震动,传音道:“怎么了?陆寄风?”   “没事,继续拉我们上去吧!”   不知为何,绳索却停止了拉动,陆寄风正感奇怪,突然又见到一尾黑色毒蛇顺着这手臂粗的巨索滑行而下!   陆寄风正要再将黑蛇抖落,赫然见到不只一尾,整条巨索上,竟已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扭动不已的黑蛇,看起来恐怖万分。   陆寄风大惊,道:“青阳君,小心些!”   说完,气汇掌心,大喝一声,巨索发出了一下激烈的抖动,瞬间千万条黑蛇飕飕而落,有的掉在陆寄风、冷袖、青阳君身上!   青阳君一手紧抓冷袖,一手拍开毒蛇,陆寄风却无手可以挥开毒蛇,肩头一痛,已经被咬了一口。   而许多还紧缠着绳索的毒蛇,却继续往下滑来,最前面的一尾毒蛇碰到人手,便一口咬住,毒牙刺入陆寄风的虎口中。   陆寄风手背剧痛,立刻整只手臂都麻了,死命抓紧绳索,脑中却已然完全明白了,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崖上……崖上之人,不是通明宫的……”   “什么?”青阳君也大吃了一惊,突然闷哼了一声。   陆寄风道:“青阳君,你怎么了?”   “我……唔,这是……灵虚山的黑灵蛇……”青阳君道:“此蛇其毒无比,我……”   “你也被咬中了?”   青阳君道:“是的,想不到……我会命丧此地!”   陆寄风忙道:“气守丹田,别让毒性攻心,我可以救你……”   说着,又一尾黑灵蛇咬中陆寄风,陆寄风忍不住痛得惨叫了一声。   青阳君颓然道:“此蛇根本无法可救!”   此时,崖上传出的幽幽冷笑,听来再耳熟不过:“陆寄风,你若坠下万丈深渊,支离破碎,不知是否还能活转?”   是那名黑衣人,那名鬼魅般缠住了所有人的黑衣人!   陆寄风忍着痛,道:“你……你究竟是谁?为何要……要这样对付剑仙门?”   黑衣人没有回应,只发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笑声随着黑蛇滑窜而下,令陆寄风打从心底冷起来。此人不但城府深,手段更是卑鄙阴狠,教人难以想象!他竟会在崖上冒充烈火与惊雷,然后确定了陆寄风等人的位置之后,在陆寄风毫无反击之力的时候以这种方法杀人。   陆寄风已经不记得自己被毒蛇咬了几口,依然拼命抓紧了粗索,不肯放手,可是此时手中却感到一凉,不知道粗索被浸了什么,有点湿湿的。   陡然间陆寄风的手开始溃烂,陆寄风大惊,手像是放在火上灼烧一般,痛入骨髓!陆寄风再也撑持不住,手一松,三个人登时全往下坠落,这一回,可是真的没命了!   陆寄风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陆寄风迷迷糊糊间,只觉身上轻飘飘的,好像飞在半空中,又好像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思绪渐渐清楚,全身依然酸痛不堪。   然而,他看见了平稳的蓝天。   蓝天周围,有树梢轻轻地晃动着。   陆寄风全身动弹不得,有一只粗糙的手,握起他的手腕,在他小臂上割了一刀。   陆寄风吃痛,望向那人。   原来那是一名干干瘦瘦的老者,面无表情,以金刀割开陆寄风的手臂,再将陆寄风的血装在一个小小的瓷瓶中,走到一旁,撬开青阳君的口,将陆寄风的血灌入他口中,并指尖几下疾点,帮助血气运行于青阳君的任督二脉。   陆寄风呻吟了一声,道:“你……你是谁?”   那老人充耳不闻,只顾着替青阳君行气。陆寄风转头望着身边,冷袖也已经醒了,却动弹不得,望着陆寄风,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陆寄风看向那老人,那老人已为青阳君解了毒,抱起青阳君便要走。陆寄风突然心中雪亮,忙叫道:“前辈!”   那老人停步,背对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多谢前辈相救……司空无前辈要您护法以来,就不见您的踪影,不知前辈高姓大名……?”   那老人回头望了陆寄风一眼,对于陆寄风已察觉他便是寻真台上护法之人,也不以为意。他拾起树枝,在地上画了几个字,便抱着青阳君飘然而去。   陆寄风身上中毒太重,身体极为疲惫,闭目暗忖:   “我已经败在那黑衣人手里好几回了,每一次都是非死不可,若非我体质异常,十个陆寄风也要死在那个黑衣人手里!可是,每次都好像是有人相救,难道全是这名老前辈?难道司空前辈早就派了他在暗中保护我?他是何人?为何要救我?”   陆寄风的身体渐渐能动,还是有些头晕目眩,勉强起了身,踉跄走到那老人以树枝写字之处,只见地上写着:   “处处是险,今后难再助君,小心、小心、小心。”   老人连嘱三次小心,令陆寄风沉吟了起来,隐隐可以感觉到老人的一片关怀,而由字面上的意义看来,老人救了陆寄风之后,便已暴露了行迹,故不能再暗中相助了,所以才希望他自己提高警觉。   陆寄风张望周围,不知身在何处,只好先上前解开冷袖的哑穴和双足之穴,道:   “冷前辈,您知不知道是谁将我们带到此地?”   冷袖沉着脸道:“没瞧见!”   “是那位老前辈点了您的穴?”   冷袖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陆寄风道:“唉!罢了,冷前辈,我还有件极重要的事情得去办,您自己回剑仙门吧!”   冷袖道:“你要去办什么事?”   “一点私事。”   冷袖不再多问,冷然道:“去吧!”   陆寄风道了声:“告辞。”正要离去,又觉不对,回头道:“冷前辈,你不会是真的要抓武林高手去挖梅谷吧?”   “我冷袖说的话,从不打折扣!”   陆寄风大伤脑筋,道:“这……这会让剑仙门得罪武林,成为公敌,恐怕不妥……”   冷袖道:“哼,公敌又如何?老夫从不怕树敌!”   “那么你要如何才会打消抓人的主意?”   冷袖笑道:“要我打消主意,根本不可能,哈哈哈……”   陆寄风搓了搓手,道:“那……你要抓人,就是为了打通梅谷,万一不小心让梅谷的存在泄露了出去……”   冷袖以白眼瞄了瞄他,道:“说你是剑仙崖一傻,还真是不愧此名!我不会把这些人全杀了?死人就不会泄露秘密。”   果然又是要用这个法子,陆寄风道:“冷前辈,你就算找到一大批人,他们不听你的,你还是得先杀几个立威,然后再训练他们做苦工,如此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这还是其次,最怕的是:他们这群武林好汉、须眉男子,一个比一个脏,一个比一个臭,若是他们大开黄腔,甚至随地便溺,把一个优美出尘的梅谷,弄成臭气熏天,岂不是亵渎了绝世清高的祖师爷婆婆?你说是不是?”   冷袖道:“哼!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别用话带我!”   陆寄风道:“不如我办好了事,就由我去挖开通路,并且制作新的机关,保证比劲节老前辈的机关更加难解,如何?”   陆寄风的条件,确实比冷袖的法子好,而机关已破,也十分让冷袖耿耿于怀,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你会做机关?”   陆寄风道:“我能破解劲节前辈的机关,你说我懂不懂机关?”   “嗯,你这小子,是有点本事。”冷袖道,“可是你得先回梅谷,完成这些事,才能去办你的私事!”   陆寄风道:“我的私事十分急切,耽误不得。”   “哼,那就拉倒。”   陆寄风没法,又道:“冷前辈,不如我们约个时间,今日是七月初二,我在八月初一之前,一定回去完成承诺,你说好不好?”   冷袖道:“我冷袖从不与人谈条件,看在你是本门的分上,才让你一尺,你不先与我走,我怎知你到时会不会回来?”   陆寄风道:“我说了八月初一会回去,就一定会回去!难道你是个言而无信之人?”   冷袖道:“明明是你的承诺,干什么问我是不是言而无信?”   “我便是要问你:你说过的话,是不是有如狗屁?”   “呸!老子的话绝非狗屁,说怎样就是怎样!”   “是了,那么我也一样,我的话绝非狗屁,说八月初一回去,就是八月初一回去!”   冷袖沉思了一下,道:“好,我相信你!你走吧。”   陆寄风总算放了心,正要去搀扶冷袖,冷袖一摆手道:“不必!”便自己慢慢地扶着树站起。   陆寄风这才注意到他双脚微跛,也许是由高处落下时摔伤了。   冷袖掌气虚劈,嗤的一声,已将两段树枝削落,冷袖拄着树枝为杖,挥手道:“你去吧!凡事自己小心些。”   陆寄风又有些不舍,想起当初冷袖为了熬药解他身上的化功之毒,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两人共论药理的情景,心中一暖,道:“您也自己一路小心。”   冷袖笑道:“哈哈哈……我可不像剑仙崖一傻与二傻,老是着人道儿!滚吧你!”   陆寄风笑道:“告辞!”   便以轻功奔了出去,他急着去找蕊仙,既然只有百寨联的人洗劫过村庄,遂决定往百寨联打听。   第十一章 羞贫友不成   陆寄风举头看着天空,但见日影西斜,他略为一想,便往东而行,只要先找到村庄,就可以问出这是在什么地方了。行出山谷不久,便见到前方几处零落的屋舍,但是也阗无人声,宛如死城。   陆寄风走向其中一所屋舍,正要敲门问路,已有一名身穿官服的军官大步而出,一见到陆寄风,手中的马鞭便劈头往他头脸打来,喝道:   “死小子,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说的是汉语,穿的也是南朝服色,以他的功夫,这名军官的鞭子本来是绝对打不到他身上,但是陆寄风不想招惹官府,便没有闪避,挨了两鞭子,还愣在当地。   那军官踢了他一脚,道:“快闪开!”一面双手挥着,将他赶到柴房墙角边。   陆寄风抬眼一看,老老少少几个农民缩在角落,眼中都有恐惧之色,其中一名老太太招手要陆寄风过来,陆寄风连忙凑上去,与这家人缩在一起,正要问话,又有一名农夫急忙举起右手食指放在唇前,要陆寄风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满腹疑心,只好静观其变。   只听外面有人急奔而至,道:“来了,来了,快!”   两名士兵将大把的稻草堆在村民身上,陆寄风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其中一名四五岁的幼童受不了稻草刺痛,“哇”的一声才哭了出来,立刻被他父亲捂住了嘴。   不久,便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随着马蹄踢踏,奔至小屋的前庭。   奇的是前庭的官爷不知跑哪里去了,竟只有那匹身上披挂着璎珞缀饰的骏马蹄声沓沓。   跃下马之人体态轻瘦,应该是名女子,她下了马,一面轻弹着鞭子,一面轻轻哼着长安的歌调,步入屋中。   不一会儿,另一匹骏马疾奔而至,也停在前院,下马的男子拍了拍衣裳,声音低沉悦耳,却有一丝不耐,道:   “贞妹!你在哪儿?”   那女子不知躲在何处,屏着气不出声。那男子又唤了一声,口气更是不悦:   “贞妹!你不在吗?那我走了!”   说完便大步往外走去,正要上马,那女子却又奔了出来,嗔道:   “刘大哥!我在这儿!你真没耐心,也不找一找我。”   男子道:“你想出来见我,就自己出来,有何好找?”   女子道:“万一我被坏人抓了呢?伤了呢?欺负了呢?”   男子道:“你别去欺负人就很好了,再说,谁敢招惹你富阳公主?”   陆寄风没想到堂堂的公主竟会只身在此,难怪那些军官把村民赶到角落藏起来,可是公主又为何专程到山野小屋?   女子笑道:“那些老百姓怎么能跟我比?还是,在你心里,那个小民女比我还要重要?”   男子道:“你特地约我到这种荒郊野地,到底有什么事?”   女子并不回答,问道:“刘大哥,你瞧这里好不好?”   男子哼了一声,冷淡地说道:“这里有什么好?”   女子笑道:“你瞧这荆扉柴门,一派质朴,我最喜欢这种田野之趣了……”   男子突然声音一变,极不悦地说道:“你敢讥刺于我?哼!”   说完便拂袖欲去,女子急道:“刘大哥,你别走,你别走啊!”   好不容易拉住了那男子,女子已急得快哭了:“刘大哥,你为何生气?”   男子冷冷地说道:“你司马家几百年的皇室,自然看不起我们这出身低微的农家!可是你别忘了,现在的天子姓刘不姓司马!”   陆寄风一怔,他被囚入锻意炉时,还是晋朝,天子是在位了二十几年的司马德文,他根本不知道:就在他进入锻意炉的次年,刘裕便篡了位,改元为宋,晋朝早已亡了九年了。   而刘裕只在位不到三年,便因病而逝,传位给长子刘义符。但是刘义符十分荒淫,除了在武帝刘裕的丧期中游乐如故之外,更在皇宫的华林园里,开设了一排商店,整天便是与宦官宫女们在这些商店中出入买卖,甚至讨价还价,玩得不亦乐乎,不理国事。朝中大臣徐羡之、谢晦、檀道济等人便发动政变,由云龙门闯入皇宫,将刘义符抓了,囚在金昌亭。刘义符当时只有十八岁,体魄十分强壮,并且怀有武艺,他逃出了金昌亭,只身杀至城西的昌门,被徐羡之等人追兵围攻,以城门的门闩活活打死。   原本接着继位的应该是刘裕生前最疼爱的次子刘义真,但是猜忌刘义真的刘义符早就已经将这个弟弟给废为庶人,众人便拥立了手握兵权的刘裕第三子刘义隆为帝,当时刘义隆是荆州刺史,四度推辞帝位,最后才不得不受位,是为文帝。   起初文帝刘义隆担心自己像兄长一样,被权臣所弑,因此前往京城建康即位的一路上,身边随时有大批贴身的心腹守卫,不许京城的任何官员接近他,夜里也从来不敢安枕而眠。等顺利即位之后,才将策动政变的谢晦、檀道济等人都任命到边远的地方去,担任荆州刺史、征北将军等职,以远离京城,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   文帝刘义隆战战兢兢,竟也熬过了八九年,威望已然巩固,不再是当年那个生命朝不保夕的傀儡皇帝。而文帝刘义隆也确实颇有心机作为,这些年来,与渐渐强盛的北魏分江对峙,互有胜败。   不管刘家皇朝坐得有多稳,也不过短短十年江山,与几百年的司马晋朝,在门第上还是有着天地般的差距。而刘裕早年曾经务农,更是令刘义隆等子孙感到羞耻。这名姓司马的富阳公主特地找了一处幽静的农家,与心上人谈心,不料却触动了这位刘姓贵人的痛处,弄巧反拙。   富阳公主司马贞却还是不懂,不服气地说道:“我哪有讥刺于你?”   男子冷淡地说道:“你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哼!我就是只配得上小民女,配不上你百年皇家的司马公主!”   司马贞恨恨地一跺足,哭道:“姓云的贱丫头有什么好?为何你整天在她身后转,跟条狗一样!”   陆寄风心头一震,姓云的民女?云是一个少见的姓,不知会不会这么巧,就是云若紫?   男子更怒,转身大步离去,司马贞追了上去,道:“你别走啊!”   由女子的声音微闷看来,她应该是一把抱住了男子,把脸紧贴在他身上。   司马贞泣道:“咱们自小生长在一块儿,你从前说的话,怎么都不算了?”   男子叹了口气,道:“贞妹,我虽贵为王公,但是,我的生命却有如风中之烛,不知道何时会被杀被弑,你……切勿受我连累。”   司马贞哭着道:“我不怕皇上,我谁也不怕!当初先帝在时,你权倾天下,我便这么爱你;如今你被贬到这里来,我还是这么爱你!”   男子听了,也不无几分感动,道:“贞妹!”   司马贞“嘤”的一声,吻住了男子,那男子起初微微一愣,却也没有推开她。   两人拥吻了片刻,司马贞娇喘连连,道:“刘大哥,我……我定要与你相守,你要娶谁当妾侍,我……我都忍得,你说这样好吗?”   男子道:“贞妹,你此言当真?”   司马贞道:“嗯,我就不信,我在你心里,比不过那贱丫头……”   男子微微一笑,司马贞突然娇呼了一声,接着便是几案被推动之声,司马贞道:   “刘大哥……嗯……”   只闻阵阵喘息低吟,不知两人在干什么好事,接着是一阵乒乒乓乓,酒壶等物被扫落的声音。这阵声音吓得草堆中的幼童“哇”地大哭出来。   司马贞和那名男子吓得连忙分开来,司马贞叱道:“怎么还有人?”   司马贞大步奔至屋外角落,气恼地挥动马鞭,将堆在众人身上的稻草堆挥打开了,草屑纷飞中,好几鞭都打到了这些平民身上,却没有人敢哼一声。   见到果然有人,司马贞俏脸飞红,却更是火大,马鞭也一再地往人身上打去。凌厉的鞭哨声啪啪不断。村民们抱在一起,妇女小孩只能哭泣,壮汉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一家老弱躲避不及,才……”   “呸!贱民,也敢跟我说话?”   司马贞好几鞭尽往那汉子头脸打下,陆寄风身上也吃了好几鞭,恼怒地伸手一抓,抓住了司马贞的鞭梢。   司马贞还要再挥鞭,却被扯住,微怔了一下。陆寄风这才看清这位公主的相貌,不过十八九岁,十分美丽,却一脸凶狠。   浅窄的屋内,好整以暇地坐着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隐约可见到他身上的华服丝缎光泽闪亮,却看不清相貌。   司马贞没想到一介平民敢抓住她的马鞭,更是恼火,叫道:“大胆!李卫、张业!”   原先那两名官兵带着四个兵员由外面冲了进来,见到村民被发现了,也有些紧张。   司马贞道:“把他们杀了,一个也别留!”   “是!”官兵们应了,抽出刀便往草堆中的人砍去。   陆寄风随手一挥,以真气将其中两人的刀势带往其他两人,锵铛两响,四刀相格,皆是一愣。尚未回过神来,陆寄风已两手挥动,看似在挡住刀刃,却暗中动上柔劲,将那六名官兵的刀引动,全自己往自己人的刀锋砍去,嗤的一声,其中一名士兵的刀往官爷背后劈下,那官爷中刀,叫道:“呜!你……你敢犯上?”   那名士兵莫名其妙,正要辩解,却见另一名官爷一刀往他颈部横劈而至,士兵叫道:“大人,我没有……啊!”原来又在此时,他身子一转,刀便往另一名同伴砍去。顷刻之间,已有一位军官、两名士兵被自己人砍伤,只见陆寄风手指挥动,手掌或偏或推,将那几名官兵的刀法甚至身行脚步,东引西拉,有如操偶,让他们挺刀互斗。司马贞虽然不懂,却也看出了是陆寄风从中捣鬼,跺足喝道:   “这小鬼会使妖法,刘大哥,你快来啊!”   那身材高挑的男子缓缓走了出来,仪态优美,只见他容貌英挺端丽,眉宇间虽然带着一抹忧色,眼神却高傲冷峻。事实上他就是从前被刘裕看重的次子桂阳公刘义真,如今他已改封为庐陵王。   自从刘裕驾崩之后,刘义符自知无能,很猜忌颇有野心的刘义真,便将他贬为庶人,并欲伺机杀他。后来刘义符被弑,因为刘义真平时十分贪婪,专门搜括聚敛,名声也不好,众臣才拥立他弟弟刘义隆为帝,刘义隆在位几年之后,将刘义真的王爵恢复了,却没有给他实权,并且将他遣送到边境,表面上是说监军,事实上等同于希望他死在北魏的攻势下。   刘义真的大哥、三弟都称了帝,反而是最被刘裕看好的他,不但一事无成,还有性命之忧,他心中的忧虑与忌恨,可想而知。但是这十年来,他也渐渐转变,心机更加深重,表面上看起来是没有任何不轨,事实上却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刘义真负手旁观,笑而不语。   那六名军官武功也不算差,因此司马贞才会将他们带在身边,贴身保护。司马贞生性活泼,不爱待在宫中,喜欢在民间四处玩逛,却自恃高贵,不喜欢见到平民百姓的穷酸样,所以每当她出门,沿路百姓不管是在做什么农忙田事,都要放下,被军官预先赶走藏起,免得让公主见了,心情不佳。可是有时司马贞一时兴起,随便乱走,这些地方上来不及藏身的百姓就苦了,若是被司马贞撞见,幸运的是吃一顿鞭子,倒霉的话可能就横尸当场。这种战乱的时候,死几个百姓根本不算什么。   刘义真旁观那几名官兵的刀法互格,自相残杀,只是笑眯眯的,不阻止也不生气。陆寄风想:   “要杀这几个狗官兵、狗男女容易,万一连累这些村民,害他们被指为杀官的凶手,搞不好全村都要被屠。”   这么一想,陆寄风便将真气倾力一送,砰的一声,那六名官兵全被弹了出去,“哎呦!”“妈啊!”大叫着摔落在地。   刘义真哈哈大笑,司马贞怒道:“刘大哥,你笑什么?帮我杀了这邪门的小鬼!”   刘义真到:“这位英雄,你的武功高强,令小王大开眼界!”   陆寄风不想理他,心中暗自想着:他若是个讲理的人,就放他们活着离去;他若和这个刁蛮公主一样残忍,不恤黎民,就将他们全灭了口,再劝村人举村逃走。   除了这两个方法之外,陆寄风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保住这些倒霉村民的命了。   刘义真道:“我乃庐陵王,英雄高姓大名?”   陆寄风瞪着他,正在考虑要说什么假名,司马贞抱着刘义真的手臂,道:“刘大哥,呵,我看他是个哑巴!”   既然司马贞都这么说,那么陆寄风也就不想报出真名或假名了。   刘义真疑道:“是吗?”   “否则谁敢不答刘王爷的话?他一定是听不见。哼!既然他是个聋哑之辈,就算了,别跟他打了,不过……”司马贞附耳对刘义真道:“深夜里再叫人来杀了这些讨厌的鄙俗百姓,他们听见了咱们的话,不知会到处传说得怎样难听!”   司马贞的话语声虽轻,陆寄风听得却是字字清楚。   刘义真看了看陆寄风,道:“嗯,贞妹顾虑的是,咱们先回吧!”   司马贞的建议,刘义真向来不理,这回居然会应和,令司马贞喜出望外,拉着刘义真的手走向驻马之处,两人双双跃上马,那六名官兵也连忙爬起,追赶而去。   躲在草堆中的这一家五人,慢慢爬了出来,妇幼惊魂未定,哭哭啼啼。原来是这家人有一位老母亲,双足不便于行,他们虽知富阳公主要来,却无法躲避,才会被军官以草堆暂掩。经过这么久的折腾,老人与幼童都已经是脸色苍白,奄奄一息。   壮汉道:“多谢英雄,多谢英雄,不知英雄大名。”   陆寄风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便以轻功一跃而去,眨眼就不见人影了。这家人没想到人会突然间不见,吓了一大跳,还以为遇见了天神,纷纷合掌拜个不停。   天色已经全黑,陆寄风以最快的速度,追赶司马贞与刘义真的行踪。他暗想既然这对狗男女要使阴的,暗中叫人屠杀那个小村落,自己也得先给他们一点警告才是。   陆寄风远远地跟着刘义真等人的队伍,直到进入一处高门大宅,只见处处警卫森严,灯火通明。一见到司马贞与刘义真,都恭敬地列队而迎。   陆寄风潜入院中,想看看刘义真和司马贞会怎么下令,再决定是默默离去,或给他一点教训,甚至取他性命。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虽然在王府内,刘义真却只与司马贞同席共进晚餐,让司马贞更是喜上眉梢。在华丽的小厅中,仆婢川流,只有贴身侍卫守在门口或刘义真身后,大约十几个人。陆寄风藏身在屋顶,注意着刘义真的行动,也观察出这些护卫的武功比白天那六人要高强许多,其中一人气息沉稳,尤其高明。   一道道珍贵名菜端上来又端了下去,多半没动几口,便整盘倾倒了,司马贞的心丝毫不在吃饭上,媚态横生地与刘义真说笑,刘义真也只动了几口酒,与司马贞调笑。   过了一会儿,司马贞道:“刘大哥,你叫你这些手下去办那事吧!”   刘义真道:“你说派谁去?”   司马贞笑道:“你府中高手如云,随便叫一个,也比我那六个脓包强!”   刘义真饮了一口酒,道:“嗯,那些贱民见到我的贞妹对我这么好,若将贞妹说成了不堪入耳的女子,可真教人生气。”   司马贞嗔道:“你还气我!快去杀了他们,我想到他们还活着,心情就不舒坦!”   刘义真突然摸了司马贞的脸一把,笑道:“怎样你才舒坦?”   司马贞俏脸飞红,反倒有些忸怩,道:“刘大哥……”   刘义真一把揽住了司马贞,道:“贞妹,你今日对我说的话,让我感动万分,我们门世相配,你又如此多情,我若再犹豫,岂不是天下第一愚笨之人?”   司马贞欢喜得微微颤抖,道:“你……你说的是真心话?”   刘义真道:“现在时局混乱,我们又是在这北地,不如一切从简,你就与我洞房花烛,你愿意吗?会不会委屈了你?”   司马贞声音哽咽,道:“我,只要能与你同进同退,我再怎样委屈,也是千百个愿意……”   “来吧。”刘义真揽着她,转身走出小厅,贴身护卫们也都尾随在后。陆寄风却感到有点奇怪,那名最强的高手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刘义真与司马贞进了一间华丽高轩,将两名整顿房间的婢女赶了出去,并对众卫道:“你们全到廊外,不许接近。”   众卫全都退下,刘义真亲手关了房门,回身对司马贞一笑。司马贞低下了头玩着衣角,咬唇不语。   刘义真吹灭了灯,抱住司马贞,屋顶的陆寄风听见两人登床上榻,想道:   “再不出手,等一会儿可就尴尬了。至少在他们衣服脱了之前,得先发出警告。”   陆寄风无声地跃了下来,悄然推窗,飞身纵入屋内,没发出半点声音。房内寂然,厚厚的纱帐垂覆在床,隐约可见床内人影。   陆寄风随手抽下刘义真放在桌边的剑,倏地一剑正欲刺入帐中,突然眼前青辉一闪,竟是一把剑横面刺到!   陆寄风一惊,随手举剑格去,帐中伸出的长剑横地挥去,像是活的一般,溜往陆寄风的手腕,顺势一挑,击取双目,逼得陆寄风往后退了一大步。   一道身影随着剑势闪出床帐,手肘一屈,手腕却略往下沉,手中青剑向前挥抚,有如被轻风吹动一般,教人完全看不清剑刃的方向,陆寄风东闪西避,又退了两步,突然脚下一虚,整个人笔直地往下落!   陆寄风暗叫中计,没想到刘义真会在床帐中藏了个高手,将自己逼至机关陷阱内。但是陆寄风身负绝艺,才一往下落,便真气一提,凌空拔高数尺!   刘义真没想到他落下之后,竟能不藉任何外力,凭空飞起,不由得惊呼了一声。一旁的守卫一掀机栝,启动网罩,噗的一声,兜天盖地的网子封住了陆寄风的去路,将陆寄风网在其中。   被网子套中的陆寄风,重重地摔落足有四五丈深的陷阱内。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刘义真聪明过人,看出自己的打算,所以故作不防,把他引到有机关的房间,同时暗藏高手,困住陆寄风。   陆寄风努力拉扯网子之时,刘义真走至陷阱边缘,微笑道:   “英雄好身手。”   陆寄风扯开了网子,对他怒目而视,司马贞也走到刘义真身边,道:   “可恶,这个小子竟然杀到王府中,还有没有王法……”   “你闭嘴,否则就滚出去!”刘义真冷冷地说道,态度和方才截然不同。   司马贞极为吃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刘义真。刘义真道:   “英雄,我知道你是担心小王会残害百姓,所以必会跟踪而来,幸好小王早有准备,否则这项上首级怕已不在了。以这种方法将英雄落我彀中,实不得已,请英雄见谅。”   陆寄风一方面猜他用意,一方面却觉得那名躲在帐中之人的剑法,似曾相识。   刘义真又道:“虽然小王不愿伤残百姓,可是为了顾及宗室颜面,可能也得不仁。不过,如果英雄你肯投在小王的麾下,小王便不去为难百姓。”   陆寄风冷眼看着刘义真,原来他说来说去,就是要以百姓生命为要胁,逼他投效。   陆寄风冷然道:“你以为这个小地洞困得住我?”   刘义真道:“就算困不住你,我府中高手总困得住你吧?呵呵……”   陆寄风道:“不妨试试看!”   他内力一提,竟然斜地窜高了两丈,足尖在壁上一点,又跃上了一两丈,眼看就要出洞,刘义真大惊,喝道:“柳衡!”   一剑斜地劈至,封住陆寄风跃出的方向。陆寄风一惊,胸间真气陡散,稳然又落在陷阱下,刘义真这才松了口气,以为是柳衡的剑逼退了陆寄风。   陆寄风在陷阱里仰头唤道:“柳衡!止君,是你吗?我是陆寄风啊!”   柳衡听见,也大吃一惊,上前两步,借着灯火往陷阱内看去,虽然已隔十年,两人容貌声音都已有变,还是很快认出旧时的容颜。   一时之间,惊喜交集,柳衡道:   “兄弟,是你?”   陆寄风道:“没错。”   刘义真笑道:“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柳衡,你这位朋友的武功比你还要好啊!他竟能凌空飞行,这个陷阱也困不住他!”   柳衡道:“呃……兄弟,你的身手怎么如此高明?你拜了师父?”   陆寄风道:“说来话长,止君,你可知你母亲已经亡故?”   柳衡道:“我知道。”   陆寄风道:“你母亲已经过世,你还需要钱奉养她吗?想不到你这十年来,还是在官府中做事,看来你是乐不思蜀了!”   柳衡道:“兄弟,你如今有了武功,又是个饱读诗书,极有学问见解的人,不如投在王爷麾下,保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陆寄风道:“止君,你以为你的剑法,以及这个陷阱困得住我吗?你自己要在这里担任贵人家奴,是你的事,可是休想叫我同流合污!”   两人十年不见,没想到一见面就话不投机,柳衡不悦地说道:“我是希望你与我共享富贵,你为何说得这么难听?”   陆寄风冷笑,道:“说得好听又如何?若是我不肯与你们共享富贵呢?你会顾着旧日情谊,忤逆刘王爷,放我离开吗?”   “这……”   柳衡无言以对,刘义真道:   “听你言下之意,你的武功比柳衡还高了?嘿嘿,你想不想出来与他决战一场?若是你胜了,小王也不去动那些村民。”   刘义真将他和柳衡当成斗鸡斗犬,果然还是旧习不改,陆寄风冷着脸道:“我不会与他决斗,可你也关不住我!”   说完便往上一跃,奔势极快,刘义真大惊,叫道:“关上!”   “喀”的一声,陆寄风正要窜至洞口,洞口的巨扉却也在一瞬间关上,陷阱下变作黑暗一片,陆寄风的头撞到顶上铁板,痛得眼冒金星,正要去推动,却听见几声轻微的“喀啦”之声及铁链震动。   只听上面的刘义真笑道:“这个铁牢有八条重铁交扣,铁链埋在地下,与八座塔的地基相连。除非你能拉动八座万斤宝塔,否则绝不可能翻动板盖!”   陆寄风道:“你将我囚在这里,我也不会效命于你,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刘义真道:“那么我便将你活活饿死,免得你去效命他人,成为我的祸患。少一个敌人就是一种好处。”   柳衡默然不语,陆寄风更感火大,道:“止君,你袖手旁观我被囚在铁牢中,不出手相救也就算了,连阻止也不略加阻止吗?”   柳衡道:“兄弟,我……”   “你还有脸叫我兄弟?”   柳衡道:“我……唉,我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你说的好听!当初你将母亲托付给我之后,你弃母自走,我就已经看清你的为人了!”   陆寄风的话,令柳衡脸上一热,却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为何不肯投效王爷?王爷礼贤下士,最是敬重有才能之人……”   “哈哈哈……他若敬重你,会要我们互斗吗?你只不过是他豢养的鸡狗,还沾沾自喜?”   柳衡恼羞成怒,道:“罢了,人各有志,你好好想一想,我会尽量设法救你。”   刘义真道:“柳衡,你的剑法高强,还是他的内力高强?”   边说声音边往外远去,只听柳衡尾随在后,道:“启禀王爷,在下的剑法乃家传绝学,而他的内力,却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况且根基不过十年,绝对不是正统的内功……”   脚步声已经听不见了,对于柳衡的话,陆寄风只能笑他敝帚自珍,有眼无珠。陆寄风也不期待柳衡对他伸出援手了,以他巴着刘义真的样子看来,其实是希望陆寄风不要来投效刘义真,以免抢过自己的地位。陆寄风对他的个性老早就一清二楚。   陆寄风摸索了一遍地牢周围,不禁心中一冷,想道:   “如果是我,我定会在外面以八条铁索扣住机关,让陷阱下的人再用力也顶不出去。这个陷阱的四壁及地面,都是以玄铁为之,光滑之极,没有半点着力处,实在是太厉害了。”   刘义真从小就努力地收募能人异士,作为食客,王府中确实有些高人,指点刘义真做了这么一个坚固的地牢陷阱,连陆寄风都束手无策。   陆寄风独自心急,在陷阱中搓手不知所措,想道:“我真是太大意了!十年来我几乎没有与人相处过,忘了人心是这么险恶!唉,以后我得更加小心。”   其实陆寄风从小机智世故,若不是十年未染俗尘,心智停留在十二岁的少年层次,他绝不会空有一身武功,却三番两次轻易中计。不过现在他既然提高了警觉,以后要骗他自然是较难了。   陆寄风在陷阱中细心地寸寸敲打,试着找出可能的破解之处,忙了大半天,徒劳无功,叹着气坐在地上,想道:   “陷阱地牢,是用来关敌人的,就算有开口之处,也不会笨到做在陷阱里头,我真是异想天开!”   他索性不去挣扎逃生,反正他已经有了辟谷的道行,不吃不喝也于修行无碍,而他被关过十年,对于练功时的时间飞逝,也习之久矣,用囚禁的方法对待他,根本就没有用。   陆寄风唯一担心的,还是蕊仙的下落。   他焦急了片刻,不禁长叹,凡人皆有其命,他也没法子事事皆顺己心,只好听凭上天安排。   陆寄风知道急也没用,索性就地打坐练功,静心等待刘义真放他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感觉上才过没多久,便有人接近地牢,一人说道:   “他已经七天未曾进食?不知是不是还活着?”   另一人说道:“死了就算了,若是没死呢?”   原先那人道:“小姐索要之人,王爷便给,不过可不管死的活的。”   陆寄风听了这些话,不禁暗想:“我已经在这里七天了?呵,等机关一打开,我就冲出去,把刘义真也抓去饿个七天!”   他打定了报仇的主意,便屏气小心,等着对方打开地牢。   纵横交扣的铁链被拉开了,一道明亮的光也顺着铁板的移动而透了进来,陆寄风气沉丹田,经过七天的调养用功,他的精神更见奕奕,绝对可以轻易跃出此牢,大打一场。   然而,当铁盖要被移开之前,其中一人所说的话,却陡地令陆寄风改变了主意,决定任由他们安排。   第十二章 猛兽咥骸骨   陆寄风听见其中一人说道:“云小姐专找南边的人,在这里有多少南边的少年可以抓?唉!”   另一人道:“有时王爷为了讨她高兴,就找个皮肤白一点的北边少年,冒充作南人,送去云府,真是造孽!”   原先那人道:“可是得要活着的,万一这个……”说着,铁板已整个打开了。   陆寄风想知道这位“云小姐”和长安的云若紫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便瘫在角落装作奄奄一息。   不料铁板一打开,那两人之一便奇道:“咦?好香,你闻到没有?”   “是啊,真怪,一般人被关了七天,发出来的应该是恶臭,这个人怎么是香的?”   陆寄风自己也莫名其妙,其实是因为他练功之后,体质至净,又有天婴血气,所以运功之际,周身毛孔散放出一股极淡的幽香,被封在小空间里七天,香气没散,才会特别明显。   其中一人探下头道:“喂!小子,你还活着吗?”   陆寄风装作动弹不得,那两人由上面坠下绳套,套住了陆寄风,将他给拉上来。陆寄风闭着眼睛,以内力将呼吸和心跳都给控制得慢了一点。   那两人看了看陆寄风,更觉奇怪,一人道:   “喂,小子,你气色不错,难道七天不吃也没事吗?”   陆寄风暗惊,想:“我的脸色不错?那可装得不像!”   便又暗中逆走血气,脸色登时惨白如纸,又缩肌入肉,一瞬间就瘦成枯骨。那两人吓了一大跳,吓得退后好几步,叫道:   “啥?这、这是什么情形?”   “怎会……刚刚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变成瘦鬼了……”   第一人道:“可是这、这才是……饿七天该有的样子……我们刚刚会不会看错了?”   “错不了,明明是个白嫩的小子,我们两个都看见了!”   两人吓得不停发抖,其中一人颤声道:“那……会不会是尸变哪?”   陆寄风这才微张双眼,故意以快死的声音道:“水……给我水……”   那两人还在交头接耳:“没死!那就不是尸变了。”   “可是刚才……难道我们一起眼花了?”   两人怎么都猜不出个究竟,一人道:“算了算了,先把他带去养肥了,再交给云小姐处置。”   两人将陆寄风放在竹担架上,扛了出去。   陆寄风被带出王府,扛上一辆牛车,晃荡着前进。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见到的会是哪一个云小姐?如果真的是若紫,她会不会也变了?还是和当年一样黏他,一样可爱呢?   牛车进入一所大宅的后门,绕了好几个弯,才停在院后,那两人又扛起陆寄风,带到一间小屋内,便将陆寄风放下,喂他喝了点酪浆。   酪浆极为营养,那扑鼻的香气令陆寄风张口便喝了一些,望着那两名带他出来的家丁。   其中一人道:“小子,你是南人?”   陆寄风点了点头。   “现在大约二十岁?”   陆寄风也点了点头。   “二十几?二十一、二十二……?”   那人一面问,一面比手势,他一比到二十二,陆寄风便点了点头。   那两人互看一眼,都露出笑容,松了口气,道:“十足合拍!这回可以好好交差啦!”   一人笑道:“改天得送个礼儿过去给柳爷,多亏他告诉我们王府里有个这样条件的死囚!”   陆寄风暗想:“是柳衡救我出虎口的?我误会他了?”   那两名家仆望向陆寄风时,目露同情,其中一人道:   “小子,你得快点恢复体力。这几天你想吃的就尽量吃,不要客气。”   “你脱出生天,是个有福之人,可别想太多啊!”   最后那句话,根本就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让陆寄风肯定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那两名仆人将陆寄风一个人放在小屋中,自己就走了。陆寄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便依然维持原样,躺着不动。   不久果然又有足音轻轻地移近,陆寄风想:会是若紫妹妹吗?   那足音中带着几声玉镯叮当,陆寄风稍微睁开一道眼缝,眯眼看去,那女子也正俯下脸来看他,一见到陆寄风的怪样,吓得手一抖,手中巾帕落地。   那是名瓜子脸儿的少女,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清丽娇美,被吓得花容失色,可是并非云若紫。   陆寄风有点失望,那少女惊魂未定,拾起巾帕,喃喃道:“这……这人的表情好奇怪……”   陆寄风装出要死不活的样子,道:“我……我要死了……”   少女叹了口气,柔柔地对他一笑,这一笑中带着亲切温柔的神情,令陆寄风心中一暖,也想起蕊仙。   她和蕊仙一样温温和和的,颇予陆寄风好感。陆寄风以衰弱的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笑了笑,并不回答。   “这……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女微笑地闭着口,摇了摇头,在水盆中拧了巾帕,替陆寄风擦脸擦手,又替他梳理头发。   陆寄风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少女都不出声,最多微微一笑,温柔地抬起眼来看一下陆寄风。陆寄风顽皮心起,让身体的真气运走自然,缓缓在她面前恢复为白皙健康的青年样子。少女张大了眼,差一点要叫出声来,陆寄风笑了笑,坐起身子。   少女道:“你、你……”   陆寄风道:“怎么了?”   “你、你方才那瘦干干的样子……一下子就……”   陆寄风总算诱她说了话,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人不过是层臭皮囊,吹了气人就涨满,漏了气人就消瘪。”   少女道:“可是我就不会一下子涨、一下子消!”   陆寄风道:“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你只是恰好不会罢了。”   “我没见过人会这样,你一定有什么法子。”少女道。   陆寄风笑道:“这就跟倒弯拇指、卷舌尖一样,有的人天生就会,有的人天生就不会。”   少女半信半疑,道:“真的吗?”说完便靠得极近地看着陆寄风,目露惊奇,道:“你……你长得真好!”   陆寄风一愣,不知少女突然间称赞他的长相,是何意义?由她口气听起来,似乎别有用心。   陆寄风道:“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少女道:“你长得这样,我就不必麻烦了,唉,我真是恨透了这差事……”   陆寄风道:“什么差事?恨就别做了。”   少女苦笑道:“事情岂有这么简单的?其实,我也很喜欢做这事……”   陆寄风道:“一下子说喜欢,一下子说不喜欢,你真是怪。”   少女道:“说喜欢是本来就喜欢,可是说恨,只恨小姐她……唉!罢了,别提了。”   “有人逼着以你喜欢的事,去做你不喜欢的任务?”   “嗯,你真聪明。”少女一面赞他,却禁不住露出愁容,“听说那人也很聪明,你或许可以代替得过去,不过,还是算了,终究是一样的下场。”   陆寄风听得出那少女虽被逼着不得不去做某件也许不对的事,但心中交战,足见她本性不坏。陆寄风便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笑道:“我叫千绿。”   “我叫……”陆寄风正要说自己的名字,千绿却连忙掩耳道:“你别说你的名字!”   “为什么?”   “我不想听,听了就记住了,有了名字,我便会记得你,想起来时便会难过!”说完,千绿急忙将她带来的一个藤篮抱起,往外便要走,回头道:“公子,你……你就永远装成瘪下去的样子,才能保命喔!”   “哦?为什么?”   千绿低声道:“等你养壮了,就要被送到紫风阁,那就惨了。”   陆寄风道:“紫风阁是什么地方?”   千绿紧闭着嘴,一会儿才道:“总之你记得:在别人面前装出干瘪的样子,永远别变肥,才能保命。”   说完便走了,陆寄风想:“难道这里养肥了人来吃?真是奇怪!”   在不明白究竟之前,陆寄风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便静待会有什么事发生。   几日以来,他依照那名叫做千绿的少女指示,有人来看望时,便收气隐肌,装出形销骨立的样子,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那两名家仆还请来大夫诊断,看看为什么陆寄风老是无法恢复体魄,但是大夫说了一堆,根本就说不出什么名堂。   陆寄风也曾趁着深更半夜,潜出去看这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却都没有发现。   有一天,其中一人看过陆寄风之后,皱着眉对另一人道:   “这小子会不会就天生是这样?”   另一人道:“那……那怎么行?这就绝对不符『玉树临风、文质彬彬,二十二岁、身高七至八尺的南方少年』这些条件啦!”   第一人道:“要放他走?”   “不成,现在那个已经差不多了,我看他熬不过今日!”   “若是他熬不过今日,又没人可以代替……”   另一人道:“我赶紧去找个差不多的,如果真的找不到,也只好让这小子上阵了,否则……唉!我真是不敢想象!”   “好,你快去,我给你掩着!”   那两人急忙离开,陆寄风才撤去伪装,坐了起来,寻思:这家人要那样条件的青年,不知有什么用意?还特别指名要南方人,更是令他莫名其妙。   当天傍晚,那两名家仆却是与千绿一同进来,还领来一名少年,完全符合“二十二岁、身高七至八尺的南方青年”的样子,但是容貌太过蠢了一些。   那两名家仆道:   “千绿姑娘,就劳烦你给他妆点妆点了。”   千绿道:“是。”   两人退下之后,千绿对那男子道:“你坐下。”   那男子惴惴不安地盘膝坐下,千绿道:“嗯,你的眼皮有些肿,脸也略肥了些,眉骨还要再突出些……”   千绿打开藤篮,取出一小盒褐色的粉,在那少年脸颊上打暗,只见她不时由篮中取出诸物,在少年脸上又抹又搽,过了一会儿,才道:“嗯,差不多了,可惜你双眼太懒了些,唉!我已经尽力帮你了,你看看。”   陆寄风总算明白:千绿是个化妆师,可是当那被上过妆的男子转过脸来,照着千绿手上的铜镜时,陆寄风却大吃了一惊!   那张脸,变得十分眼熟,简直和他相似至极!   千绿捧了件衣裳,细心地替那青年穿上,又替他束发结髻,最后才道:   “就是这样了,你的口音不大对,别说太多话。还有,现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陆寄风』。”   陆寄风完全愣住了,那少年不安地应了一声,耳中听千绿交代再三,不管是言行动作,都似乎是在模拟他。   直到晚上,隐约听见几声虎啸,由庭院深处传了出来,幽幽渺渺,令人胆寒。   千绿脸色微变,这时那两名家仆也来了,一见到少年,便笑道:   “千绿姑娘,你的巧手真是没话说,这回可以交代过去啦!”   千绿叹道:“我再教他一晚上好不好?他……他这样不行的,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了!”   那两名家仆东看西看,其中一人道:“不会啊!我看是一模一样。”   千绿道:“小姐一眼就会看出来,太过危险了,你让人家多过几天好日子也不许?”   家仆道:“千绿姑娘,你也听见了,方才出了什么事?唉!这也没法子!”   千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被两名家仆给带出去,忍不住便“哇”的一声,哭倒在床上。   陆寄风道:“绿姑娘,你为何叫那人自称陆寄风?”   千绿泣道:“每个人都是,送来的人都是,你也是陆寄风,也要没命!呜……”   陆寄风冷笑,心想:“是吗?”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何时树过大敌,让对方要找人扮成他,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杀了。   陆寄风拍了拍千绿的背,道:“是谁老是要杀陆寄风?”   千绿哭道:“你别问,你自己也会心甘情愿地被杀,你们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呜……”   陆寄风道:“你说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被杀的?”   “没错,活过了三天的,就更认真地问我怎样扮陆寄风,甚至打心里认为他自己真的是陆寄风!我想尽了办法,教他们逃,教他们走,他们都不听……呜……最后下场都一样,为什么会这样?”   陆寄风更是满心疑问,道:“千绿姑娘,我便是陆寄风……”   千绿哭得更悲切,道:“呜……你、你也一样,现在就自称是陆寄风了……呜……”   陆寄风道:“我真的是!你带我去看看那些假的陆寄风在干什么,好不好?”   千绿怒道:“不行、不行,这会害死你的!”   陆寄风道:“不会的,千绿姑娘,你相信我一回。”   千绿只是哭着摇头不允,陆寄风索性一把抱起她,足尖一点,便已经跃上了屋顶!   千绿惊呼,连哭也忘了哭,道:“你……你怎么会飞?”   陆寄风微笑道:“我既能像吹气一样肿起来,当然也会飞了。”   千绿呆了一呆,才咬着唇道:“你有这样的好本事,为何不早些儿逃走?你明明逃得走的!”   “我要知道你们搞些什么鬼,用我陆寄风的名义,胡作非为些什么!”   “唉!你还真的自以为是陆寄风吗?”千绿幽幽一叹,道:“不过你有这样本领,应该是……可以活很久。”   “我可以永远活下去!”陆寄风暗想,当然没说出来,道:“好了,该往哪儿走?”   千绿指着南边,道:“那里便是紫风阁。”   陆寄风抱着千绿,便往紫风阁的方向而去。   此处山水错落有致,虽有树木,却很少花卉,呈现出一片开阔气象。   在丛丛紫竹幽然的小院中,一泓池水映月潋滟,水池中央的白色水阁周围环以轻纱,隐隐约约可以见到水阁中有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头乌发并未有任何装饰,有如大把黑亮的瀑布般流泄而下,身形婀娜,慵懒地躺在织锦地毡上,抱着一头雪白的大老虎,衣裳有些凌乱,微露出洁白的玉腿纤腰,她也不甚在意。陆寄风心中打了个突,想不到有个纤纤女子可以拥虎而眠,而一点戒心都无。   另一头白老虎从她身边绕了过来,发出低沉的吼声,靠在她身上。   她伸手抚了抚第二头老虎,轻叹了一口气。   那头老虎又低吼了一声,女子轻叱道:“别吵!”   老虎便重重甩了甩尾,趴在锦毡上。   但听她即使是叱责老虎,声音中竟带着几分娇媚,令人听了便心中一荡。   这时,前方有个脚步声传了过来,女子翻身而起,喜道:“寄风哥哥!”   这声呼唤,令陆寄风全身一震,好像被电流穿过一般!   她果然是云若紫!   走来的男子听见虎啸,原本有些害怕,步至亭外,一见到云若紫,却整个人都傻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头长发垂散在身后,像是春江蜿蜒,而身上衣裳只是随意地披挂,隐约可见到处处半露的肌肤,那双修长白皙的腿横陈在织锦刺绣之上,更增暖意。   在她颈上,却还挂着剖成一半的虎爪链,垂在丰盈高耸的胸前,多了几分野性。   但是最令人心动的,却不是身体,而是她的容貌,她美丽得教人不敢直视的面孔,在艳丽欲滴中,还带有三分不似凡人的仙气,七分媚入骨髓的妖气。眼波流转,樱唇含笑,不言而自醉。   那男子呆若木鸡,但是云若紫一看清了他,却不禁皱起了眉,恼怒已极,道:“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谨记千绿的教导,道:“我、我是陆寄风……”   云若紫微微一笑,道:“你过来。”   那男子上前一步,两头白色猛虎立刻发出低沉的轻吼。   那男子有些怯步,云若紫又道:“怎么不过来?”   一见到云若紫面带微笑,清纯中却妩媚入骨,令他脑中轰的一声,背上发冷,手脚都在发抖,连忙红着脸,低着头,往前快走了几步。   云若紫道:“好,在那儿就行了。别再过来。”   那男子立在连接水阁与岸上的桥中央,满脸通红,迷恋地对着云若紫发呆。那两头老虎不停用力甩尾,虎视眈眈,喉间已经发出低沉的喑呜,随时可以扑上来。但是在那男子眼中,他只看见云若紫水汪汪的眼睛,远远似乎可以嗅到她身上的冷冷水香,他几乎整个人要飘上了天,根本什么都无法想。   云若紫道:“你是寄风哥哥吗?”   那男子忙道:“是,我是!”   云若紫叹道:“你真的是吗?那我问你,当初你为何不听我的话,跑走了?”   那男子声音有些干,道:“我……我不跑,我听你的话……”   云若紫道:“是吗?你说的是真的?”   那男子道:“句句实言!你教我做什么,我……我就做什么!”   他一生未见过这样的绝色女子,整个人早就不知身在何处,如果这时云若紫叫他跳下水池中,他一定也会跳下去。   云若紫慵懒地伸个腰,整段纤柔无骨的腰几乎全裸,在月下被池水的反光照耀生辉。那男子几乎站身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云若紫。   高处的陆寄风不知为什么,却打从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愤怒感,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这么生气。   他全身竟气得微微发抖,千绿见了,叹了口气,以为他跟别人一样,见了云若紫之后,连魂都飞了,才会这么激动。   云若紫道:“寄风哥哥,你怎么一去这么多年,也不回来见我?”   男子道:“我、我现在回来了……”   云若紫冷笑一声,道:“你这么久才回来,什么都忘光了,是不是?”   男子忙道:“我没忘了你!”   云若紫依然连看也不看他,道:“你口头上说说,我不相信。你若回答得出我问你的,我就放你走,你若回答不出来,我可要你的命。”   “啊……?”男子一怔,有几分惧怕,可是却也不想离开,定定地站在原地。   云若紫道:“我问你,这两头老虎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一怔,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他们叫……嗯……”   “叫什么?”   那男子道:“叫……镇威将军、镇北将军!”   云若紫的轻叹中,还是软媚轻匀,道:“不是的,你说错了。”   那男子笑道:“是吗,那我再猜……”   话未说完,白虎已发出低吼,扑上前去!   那男子吓了一大跳,急忙要闪,却失足噗通一声,落入水中,急忙挣扎叫道:   “救命,救命……啊!”   那男子竟然立刻没顶,不知道水池下有什么吃人之物,人会一下子就灭了顶,再也浮不上来了。   陆寄风更是怒气填胸,正要跃下,千绿急忙拉住他的衣裳,着急地摇了摇头。   云若紫柳眉微蹙,注视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神情漠然。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手臂,拭去脸上的一道泪痕,道:   “千绿,你别拉他,让我瞧瞧寄风哥哥。”   陆寄风一怔,原来云若紫已经知道他们藏身在什么地方了,千绿吓得发抖,陆寄风却气冲冲地跃了下来,大步走上桥,负手道:   “如何?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   云若紫惊讶地撑起身子,注视了陆寄风半晌,道:“寄风哥哥?你是寄风哥哥?”   陆寄风道:“没错,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几个陆寄风!”   云若紫脸上挂着两串泪珠,笑道:“若是最像的,便是第一个;若是不像,就谁也不是了。你真是太像了!寄风哥哥,你过来!”   她招手要陆寄风到水阁中,陆寄风却立在原地不动,打量着云若紫。她从前的轮廓依稀存在,眼睛更大,鼻梁更美,神韵中也多了好几分的娇媚,以前她是个玉质般的瓷娃娃,现在却像是红色琉璃玉制成的绝美玉像。算起来她已经十五、六岁,完全不是当初的稚女了。   陆寄风差一点就要上前走到她身边,这是他有生以来,初次感觉到不可抗拒的魔力与诱惑。   但毕竟他曾在锻意炉中苦修过不动心、不动念的功夫,总算是让自己立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   云若紫竟一骨碌地爬起来,自己步到陆寄风面前,嗔道:“你又不听我的,你不过去,那我过来好了。”   她一把拉住陆寄风的手,顿时陆寄风只感到手像是被柔软的雪团包住,连动也不敢用力动一下,以免扯坏了她的手。   云若紫仰望着陆寄风,欢笑道:“他们说你死了,可是我知道你没死!寄风哥哥,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   陆寄风道:“谁说我死了?”   云若紫低着头摇了摇,热泪滴溅在陆寄风手背上,轻道:   “我每日想着你,三千八百零九天了,这三千八百零九天之中,加上刚才见到你,我总共笑过五回,都是见到你的时候……寄风哥哥,你永远要这个样子,可别再变成了别人,好么?”   陆寄风呆住了,无法回应,一下子全明白了。云若紫竟然是听说他已经死去,所以才找人扮成他的样子,欺骗自己,直到那人再也装不像,云若紫便将他给杀了,再找下一个陆寄风。   一时之间,陆寄风天旋地转,不知该感激云若紫的深情,还是该痛恨她滥杀无辜!   陆寄风道:“你……你何苦如此?”   云若紫微笑道:“总比连见也见不着要好!”   当她面对陆寄风微笑时,陆寄风才察觉出她的双眼一点笑意都没有,冰冷如石。难道是她伤心已到极限,脸上的笑根本只是一种假象,从未发自心中笑过?   千绿远远地见到这个陆寄风态度冷淡,反倒让云若紫神魂颠倒,不禁暗自奇怪。她亲手装扮过好几十个陆寄风,都没有一个碰到云若紫的衣角,云若紫竟会主动握住他的手,她对这个小子如此垂青,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云若紫道:“寄风哥哥,你以后别走了,就待在我身边。”   陆寄风道:“如果我不是真的陆寄风呢?”   “不管真的假的,都不许走。”   “等我不再像陆寄风时呢?”   云若紫低下了头,粉颈微颤,道:“那么我便永远不要见到你。”   言下之意,还是杀了。   陆寄风道:“你一共杀了多少人了?”   云若紫道:“我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陆寄风心中微冷,想道:“这不是和刘义真他们一个调调?虽然她是若紫妹妹,但是,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单纯可爱的若紫了!”   云若紫靠了上来,道:“寄风哥哥,你这些年来去哪儿了?跟我说好不好?我们慢慢地说,把每一天、每一秒发生的事,都告诉我,说了十年之后,说完了,就再说十年,我们这样永远都说不完,永远都不要分开……”   陆寄风听着她凄怨中无限柔情的语气,心胸一荡,回手抱住了她,道:“若紫,我……我并没有死,你怎么会听说我死了?是谁说的?”   云若紫轻道:“你给支离骸抓走之后,我到处叫人找你,有人在一处荒野中,说找到你的衣服,可是我不相信你死了,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死呢?我一直在找你……”   陆寄风道:“万一陆寄风真的没死,回来了呢?”   云若紫困惑地看着陆寄风,道:“嗯……你说你不是吗?”   陆寄风几乎就要大声说:“我就是陆寄风!”可是他如果这么一说,云若紫就真的绝对不会放他走了。陆寄风只好狠下心,推开了云若紫,道:   “我不是,我要走了!”   云若紫急道:“你不能走!”   “如果我就是要走,你也拦不住。”   云若紫道:“我宁可你死在我面前,也不让你像烟一样不知散到天边,还是海角!”   说着,云若紫手一挥,那两头雪白的猛虎便缓缓地往陆寄风的方向走来。   陆寄风退了一步,看着这对已经长大的老虎,想道:   “这十年来,若紫以小风、小紫,杀了多少无辜之人?禽兽无知,若是再这样一再地造杀业,将来恐怕也不会有好结果!”   陆寄风打定主意,要将这对白虎一同带离云若紫身边。   陆寄风叫道:“小风、小紫!过来!”   云若紫全身一震,她从未在旁人面前唤过这对老虎的名字,眼前这个陆寄风竟能随口叫了出来。在云若紫呆若木鸡之时,那对猛虎听见叫唤,也颇为困惑,慢吞吞地步至陆寄风身边,一闻到陆寄风的体味,便认了出来,两只猛虎扑在他身上,舔个不停。   云若紫泪流满面,喜道:“你是真的寄风哥哥!”   陆寄风冷冷地看了云若紫一眼,一手抓着一头猛虎,身子一纵,便飞出数十尺!   云若紫叫道:“寄风哥哥!”   陆寄风却头也不回,左右胁下挟着双虎,头也不回地奔出了云家大宅,身后还响着云若紫哀切的呼唤。   第十三章 徘徊邱陇间   陆寄风领着双虎,疾奔如电,往荒野深山的方向而去。   不料才奔出一里,便听见呼叱:“贱人,哪里走?”   他还未弄清这声“贱人”指的是谁,一道气功自背后袭来。陆寄风随手抓去,握住鞭梢,将那人一把扯了过来,竟是黑衣蒙面人。   陆寄风心中一怵,蒙面的黑衣人另一手竟已握了把匕首,便往陆寄风腰腹刺去。   陆寄风比对方更快一步,抓住对方的手,施力一扭,“喀”的一声,那人的手已被扭断,闷哼了一声,昏了过去,倒在陆寄风怀里。   陆寄风反倒吃了一惊,他亲自见识过那黑衣蒙面人的奸诈凶狠,想不到会被自己轻易擒住。   陆寄风不曾在近处见过他,不知他的身材。此时他倒在陆寄风身上,竟然十分纤瘦单薄。陆寄风不知这其间是否有诈,因此他一朝陆寄风靠上来,陆寄风同时已蓄气在指,一指朝他天枢穴点去。如果他是装的,见陆寄风刺下这一指,必会运起真气相抗。   陆寄风贯上了一成的内力,往对方的天枢穴一点,他“噗”地喷出了一口血,竟然真的受了这一指!   此时云府内灯火大亮,人声呼喝,奔走及刀枪锵铛之声大作,有人喊着:   “小姐的风将军、紫将军被抓啦!”   “快追!”   “快找啊!”   云府各处的大门都涌出了民兵。   此时,另一批骑着马的官兵,也自树林中奔了出来,与云府的民兵显然是不同的两批人马,都冲着陆寄风。   陆寄风搞不清怎么会一瞬间就有千军万马,全都朝他包围,他只得一把抓住昏过去的黑衣人,朝树林内奔去,身后的两头猛虎疾奔如电,紧跟而上。   陆寄风迎着那批从树林中冒出的官兵,一面蓄气在掌,打算一接近众官兵,便以上清含象功中的柔和挪移法将众人给推得远远的,以免挡路。   不料尚未接近,那群官兵已自动让开,让陆寄风与双虎排挞直入,奔向黑夜的森林中。陆寄风差点一掌击空,脚下奔速不变,及时收气回身,化去将发的掌气。   身后又响起了官兵的叱叫:   “抓住那贼子!”   “放下公主!”   叫归叫,根本没人追上来。以陆寄风的轻功之速,也很快将所有的声音都远远地抛到身后了。   陆寄风直到奔至荒野,四下无人,才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两头猛虎虽还在后方远处,两团发出光泽的白点非常显眼,它们追了上来,停在陆寄风身边,咻咻吐着热气。   陆寄风放下了那名黑衣蒙面人,他已完全失去了知觉,气若游丝了。   “蒙面偷袭,看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陆寄风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在月光下看清了那人的脸孔之后,却差点说不出话来了。   那竟是个女子,五官端正美丽,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   那是司马贞。   陆寄风呆了好半晌,司马贞眼皮一动,微睁开眼,目露凶光,才一开口又“哇”地吐出了大口的黑血。   陆寄风讷讷地问:“怎么是你?”   司马贞喘着气,道:“你……不是云贱人?……可恶……”   陆寄风总算想通了,原来司马贞带了人埋伏在云府外,见到陆寄风带着两虎奔出云宅,误将他当成云若紫而攻击,才会失手受伤。   司马贞再度晕转过去,陆寄风猛然想到自己一指截伤了她的心脉,由她吐出的已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血看来,很可能心脉已断。   陆寄风连忙将她的身子扶正,双掌抵着她的后背,由血气的流动感觉出她体内的脉动。   陆寄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精神化出一缕,进入她的体内,搜索她的心脉,在杂乱无章的真气中,感应到一股强烈的酸楚与悲愤。   陆寄风暗自奇怪,司马贞这样蛮横凶恶的公主,应该是只有骄傲之气才是,为何充塞的竟然是悲伤、绝望?   陆寄风暂时不去注意她的心绪,一缕精神来到她的心脉所在之处,果然已被震断,真气在心槽中奔窜冲击,逆流的血液也自断处溢出,将整个心口塞得污乱不堪。   陆寄风的双掌掌心传出两道柔劲,将断裂的心脉管道一一接续起来,这是极费时的细功,好不容易才将她的心脉都接上了,陆寄风才收功而起,已是满头大汗。   陆寄风擦了擦汗,又顺便帮她把左手腕的碎骨一一挪推就位,以木条固定住。司马贞仍昏迷不醒,但生命已无大碍。   陆寄风暗想:   “原来她是会武功的?她守在若紫家外,想杀若紫?唉!还好被我拦住了。这个恶女子,我实在不该救她!”   一想到云若紫,陆寄风的心海阵阵起伏,他躺在司马贞身边,双手枕在后脑,望着天上的星星。   两虎磨蹭着他,不一会儿竟跑走了,陆寄风本想叫住,但转念又想:   “罢了,如果小风和小紫还是要跟着若紫,就让它们去吧!”   陆寄风心头沉痛,天上一轮明月当空,孤寂地悬挂在深蓝色天上,冷风萧飒,更增凄凉。   这么多年来,回想起云若紫,总是心头悸动不安,也许是他也隐隐预感出:云若紫是有些天生的邪气与魔性,并非自己所想象中的那样纯真。   陆寄风想道:“她是个天生的魔女,长大了便与舞玄姬同出一类,我不该再记挂着她!”   他伸手探向挂在颈上十年的虎爪链,正要用力扯落,低头望去,丝绳早已陈旧,但耳珰红玉还是灿美如新,与虎爪相映。陆寄风怔怔地望了许久,慢慢又松了手,让丝练留在胸前。   陆寄风闭上了眼睛,索性什么也不想,就这样倒头而睡。   迷糊中,那阵女子身上的香气又幽幽地传入鼻端,陆寄风明知是司马贞的女儿之香,却闭上了眼睛,仿佛又回到当年与若紫在虎穴中相拥而眠的时光,心中感到无比平静,很快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在一阵暖意中醒来。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小风窝在他身边而眠,十分温暖。   陆寄风摸了摸它,正奇怪小紫怎么不见了,突然一滴鲜血自空中滴了下来,陆寄风一怔,仰头便看见树上挂着鹿的残尸,小紫正躺在树干上守着。见陆寄风醒了,便叼起那半头鹿,丢了下来,自己也轻巧地跃下,走到小风身边轻轻蹭着。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虎夜里是去猎食,还替他带了回来。陆寄风忍不住莞尔一笑,自己有了辟谷的道行,不需饮食,却十分感激两虎的灵性。   “啊!”一声虚弱的惊呼在身边响起,陆寄风转头望去,原来是司马贞醒了,那半头鹿正好丢在她身边,把她吓得尖叫了出来。她正想撑起身,但内伤沉重,根本动弹不得。   陆寄风走了过去,伸出了手,司马贞尖叫得更大声:“你……你这贱民,你想怎么样?”   陆寄风问道:“你饿不饿?看,有鹿肉你吃不吃?”   司马贞铁青着脸道:“不必!平民吃的脏东西,我看了就恶心!”   陆寄风笑道:“你不吃我可要吃。”   司马贞“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   陆寄风割了一块鹿肉,道:“那,我要吃了。”   那肉还血淋淋的,司马贞中心欲呕,皱起眉头用力别过了脸。   陆寄风道:“好吃,好吃,鲜嫩多汁,真是人间美味!”   司马贞一呆,偷偷转过头,以眼角瞄见陆寄风口角带血,砸嘴砸舌的,好像真的在享受生肉。司马贞吓得连忙别过了脸,不敢看他茹毛饮血的样子。   陆寄风道:“你要不要吃吃看?来呀!”   他又割了一块,往司马贞口边递,司马贞尖叫道:“别过来!我不吃!你到底打算怎样?快放了我!否则本公主诛你九族!”   陆寄风笑道:“我们家九族合起来总共就我一个人,我还怕你吗?”   司马贞总算打心底怕了起来,自她被陆寄风撞见与刘义真的幽会,她就对陆寄风的武功感到很可怕,她作梦都没想过:有人武功可以高到这样的程度。   司马贞自幼活泼好动,执意要习武,在王府中也收了不少身负绝艺的高人,她东学一招,西拿一式,仗着天资不错,也给她学出了点样子。可是自从她知道刘义真不喜欢别人比他强之后,她便尽力装出不会武功,在他面前绝对不展现出任何身手。   而刘义真对云若紫讨好迁就,连云家的奴仆都被刘义真待若上宾,令司马贞万难忍受,因此,她不时会带着亲信的侍卫埋伏在云家外,打算一有机会就亲手杀了云若紫,铲除情敌。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只身落入陆寄风手中,向来身边都有大批护卫的她,认清了势单力孤的可怕,眼前的陆寄风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会怎样对她?而且此时她的左腕传出的阵阵剧痛,是连男子汉都很难忍得住的。她在醒来时便看见自己的左腕固定了木条,回想起昨夜被陆寄风硬生生扭碎手骨的情景,她不由得心悸,手腕的疼痛也更加剧烈了。   司马贞拼命咬着牙忍住,不发出呻吟声,反倒更加刚强:“你不要以为本公主不敢杀你!我会将你凌迟处死,将你活活丢到蝎子坑中,一口一口螫死!哼,你尝过那滋味没有?你会全身肿成黑色,哀叫好几天才死!”   陆寄风知道皇族间是有这种惨无人道的恶刑,想不到年纪轻轻的司马贞也会这一招。   陆寄风抓住她没断的右手,冷冷地说道:“你先示范凌迟处死的样子给我看,可能我就会害怕点了。”   司马贞尖叫道:“你想干什么?”   陆寄风道:“昨天捏碎了你的左腕,今天换右腕,明天再扭断你的左脚,后天扭断你的右脚,人有三百六十五块骨,我一天捏碎一块,让你成为全身都瘫了的废人,这样的凌迟怎样?放心,不会死的,我会留着你的神智,绝不让你昏过去。”   司马贞越听越害怕,骂道:“臭百姓,贱刁民!你有胆量就一刀杀了本公主,省得我零碎受苦!”   陆寄风厉声问道:“你一共乱杀了多少百姓?”   司马贞道:“我不知道!他们不过像蚂蚁一样,谁知道杀了几个?”   陆寄风怒道:“你太可恶了!”   他忍不住一掌举起,几乎就要击碎她的心口。   司马贞闭目待死,陆寄风及时醒悟她是故意激自己动手,一掌杀了她,省得受苦。   对这样视死如归的女子,陆寄风也不禁暗自佩服。他口头上说得狠毒,其实他心性仁慈,根本不可能那样对待一介女流。昨晚耗了不少内力接好司马贞的心脉之后,陆寄风本可放她不管,自己回剑仙崖去,可是陆寄风想到她现在若是乱动,刚接好的心脉可能又会断裂,那时还是要死。陆寄风只好硬着头皮照顾她,直到她复元为止。   这段时间里,陆寄风也不能再容她骑在头上,要驯服这匹目中无人的悍马,只有比她更凶恶才行。   陆寄风冷冷说道:“我可不会一次就把你杀了,我要慢慢折磨你,然后把变得不人不鬼的你交给刘义真,让他看看你变得多丑陋。”   司马贞性气刚烈,并不怕死,直到听见陆寄风说的最后一句,却魂不附体,惊道:“你……你敢?”   她的口气虽凶,却在发抖,陆寄风才知道这是制住她的不二罩门,更严肃地说道:“我为什么不敢?哼,你现在的样子就不怎么美,全身瘫痪那就更丑,或许你的刘大哥见了,反而会同情你,收留你也说不定……”   “不!你……你不会这么做的。”司马贞声音还在发抖,但是却说出让陆寄风惊讶的话来。   陆寄风故意仍装着凶恶的样子问道:“我为何不会这么做?嘿嘿,我最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来,让天下百姓看看你的下场。”   司马贞颤声道:“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否则你也不会替我接骨了。”   她果然聪明,想到了这一层。陆寄风冷笑道:“我救你就是不想让你死得太干脆,要让你清清醒醒地看着自己骨节尽碎,变得不人不鬼,然后看见刘义真见到你时的眼神……”   司马贞越听,脸色越是苍白。陆寄风对她十分讨厌,见她气成这样,心里不无几分幸灾乐祸。   司马贞突然“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陆寄风大惊,伸掌抵住她的心口,察觉她忧怒之火攻心,竟将昨晚才接起的心脉又震断了,连忙端坐在她身边,以内力将她胸中的怒火给引出。   这股燥气被内力渐渐化了出去,司马贞的气息总算复归平稳。陆寄风才放下心来,正要重新接好她的心脉之时,官兵的马蹄与交谈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陆寄风连忙抱起司马贞,脚下一点,便凌跃至树梢之上,挥手要小风与小虎藏身在草丛后。   小风、小虎像完全与陆寄风心意相通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连陆寄风都看不清它们藏身在何处。   那几名官兵的马越来越近,突然马匹全惊恐地人立起来,发出长嘶,差点把官兵蹶下马,那几名官兵拉缰稳住,喝道:   “怎么了?”   “畜牲!疯了么?”   那几匹马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住,但鼻间咻咻地喘着气,不肯前进半步,连几头原本在前面领路的獒犬都停了下来,东张西望,聚在一起,显得有些害怕。   其中一名官兵一面用力鞭打着马,一面怒道:“怎么了?走哇!畜牲!”   不管官兵们怎么鞭马,马及狗都不进反退,陆寄风认出了带队的就是从前他见过的李卫和张业,也是司马贞的贴身护卫队长。   陆寄风暗想:“定是马和狗都嗅到了小风、小紫的气味,才不敢乱动。”   张业拉住了鞭打马匹的李卫,道:“别打啦,人一定就在这儿。”   李卫一愣,道:“什……什么?你说……那两头老虎在这儿?”   张业道:“你瞧,这是什么?”   张业一鞭挥扫过去,削掉了一大片树丛的枝叶,露出了陆寄风随便踢藏在树丛底下的残余鹿尸。   见到那半截血淋淋的鹿尸,怵目惊心地摊在地上,獒犬们非但没有因见血而兴奋,反而连耳朵都往后竖,半蹲着往后退缩。   张业仔细查看那半截鹿尸,道:“这是利齿所咬,也有被刀子割下的痕迹,一定是那两头老虎和劫走公主的匪徒吃剩的,血还未干,他们一定没走远。”   “什么?还没走远?”李卫头一缩,不安地东张西望。   张业倒是处变不惊,道:“我们就在这里找找!你们十人往东,你们十人往西去找!你们五人回去通报王爷,请他围山,我们救出了公主就放火烧山!”   李卫忙道:“我带队!我带这五人回去报告王爷!”   张业点了点头,由得他去。   众兵领了命,散去找人,大声叫着:   “富阳公主!你在哪里?”   “公主殿下,我们找到你啦……!”   他们边叫边找,一面不时挥着剑鞘扫着草丛,但是陆寄风和司马贞都在高处,十分隐蔽,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人飞得上那么高的地方。   司马贞的唇边又滑下一道血流,陆寄风暗叫糟糕,在高处树枝上,转寰不便,陆寄风只好将司马贞抱在臂弯里,一手按着她的乳下胸侧的心口部位,继续传送真气,护住她的一口残息。   这道纯阳真气暖暖地送进司马贞心口,令她缓然苏醒,精神也复元了,赫然发现陆寄风的手掌紧贴着自己的身体紧要处,脸色大变,抬手便一掌击向陆寄风,喝道:“淫贼,放开!”   陆寄风头一偏闪过了司马贞这一掌,手掌仍紧贴着她的乳下,继续传送真气,若是他的掌心松开,真气断绝,司马贞恐怕会断气身亡。   司马贞羞愤欲绝,紧接着又是一拳用力打向陆寄风的心头,陆寄风连忙抽手,挡住她的拳,道:“你误会了……”   这一骚动,底下的众官兵已听见了,纷纷奔至树下,张业仰头唤道:   “殿下?殿下!”   司马贞听见侍卫的叫唤,大喜过望,叫道:“我在这……呜!”   话未说完,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陆寄风急忙再按住她的心口传送真气,司马贞登时醒转,叫道:“张业!我在这里,快救我……”   陆寄风忙捂住她的口,这一放开手,不必陆寄风捂口,司马贞已再度失去了神智。   众官兵都围了上来,张业听出司马贞受人挟持,无奈树荫茂密,他根本看不清高处的情况,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往下看去,至少有三名官兵正沿着树爬上来,张业则指挥手下砍木为梯,几名弓箭手也就定位,瞄准了高处。   陆寄风暗叫无奈,气沉丹田,发出一声长啸。   由远处也传出阵阵虎啸,震得树叶片片飞落,陆寄风身子一点,飞跃至另一树端,底下的众官兵立刻叫道:   “在那里!”   “放箭!”   矢箭飕飕,朝陆寄风射来,陆寄风听音辨位,足尖点着箭杆,借力又脱出数十丈,身后虎啸震天,一对白虎飞扑而上,吓得众兵哇哇大叫,四散逃命。   两虎朝陆寄风的去向而奔,张业叫道:“射箭!快射!”   零星的几箭射过,强弩之末,也追不到陆寄风等人了。   陆寄风在树梢间朝深山奔去,张业重新集结众兵,也往深山追去,只留两人在此接应刘义真的援军。   越追入深山,路就越是崎岖难行,处处是茂密的杂树丛与嶙峋乱石,路又陡峭,很快就连再前进一步都难了。   张业下了马,和其他的侍卫一样牵马而行,路越来越陡,连马都牵不上去。   张业道:“这山路马走不上去,你们两个,在此顾着马匹,有事放烟为号。”   那两名被指定在此顾马的士兵,好像听见免死令一般,喜出望外。   张业率领其他十六个人继续深入追捕陆寄风,起初还能勉强登上陡坡,地势却越走却越是陡峭,众人无不是手脚并用地爬行,好不容易爬到地势稍缓之处,众人个个武器在手,一面挥砍着茂密杂乱的树枝,一面前进。   不知胡乱走了多久,到处是横生遮眼的树叶,张业已经挥砍到头脑不清,突然听见前面的人说道:   “参军,你们回来了?”   “公主呢?找到了没有?”   张业定神一看,不禁大惊,对他说话的,就是那两名守在这里顾马的侍卫,马也还好好地牵在其中一人手上。   张业身后的十几名官兵面面相觑,一群人走了半天,竟回到原地,这山林的路不知是怎么回事。   一人有点心虚地开口问道:“我们……怎么会绕回来了?”   另一人道:“这是不是鬼挡墙?撞邪了?”   张业道:“什么撞邪?别胡说,一定是不知不觉绕回了原路,咱们再回头找!”   他率先要再入山,但十八名卫兵却都立着不动,有人道:   “张参军,我看……我们还是退回去,请示王爷吧?”   “是啊,那个劫持公主的匪犯,武功高强,还会邪术……”   张业斥道:“胡说!劫匪哪里会什么邪术?他只是武功不错而已!”   一名手下道:“如果不是他会迷神的邪术,怎么云家的两头猛虎肯听他的,跟他走?”   “是啊,听说那两头老虎已经有两百多岁,是有根基的,普通人怎么牵得走?那个姓陆的一定有妖法……”   “或许我们就是被他施法迷了眼,才绕回来的!”   张业怒道:“别乱说!咱们受国家俸禄,就该保护好公主,快随我上山找去!”   显然众人都不大服,一人道:“我们退回去,等王爷的援军,一块儿杀上去,不是更妥当?”   “对,咱们只有十几个人,怎么搜一整座山?”   众人纷纷附和,张业长叹了一声,道:“各位兄弟,别发梦了,王爷他……不会派人来救公主的,要派早就派来啦!”   这句话一说出口,众人都安静了。张业沉重地续道:“你们瞧,从昨晚公主被抓走到今天,太阳都偏西了,庐陵王派了人没有?只回说叫我们有事通知他,根本就没有救公主的意思!”   众人沉默,他们早就清楚这个事实,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   张业道:“咱们再找找,找不到再说吧!”   他也不等众人跟上,便转身再往方才走过的路走去。身后的十八名卫士,有的跟着,有的却还停留在原地。   张业与跟上来的十人攀爬险路,这回刻意避开了上次走过的路,虽然仍处处都有茂密杂乱的树挡路,但都没有被砍伐过的痕迹,可见确实是别的路。   天色渐渐黑了,张业等人视物不清,心下更加虚惶。   突然间又听见几声惊呼,道:“你们……你们又回来了?”   张业定神一看,竟又回到了原地。那几名不肯跟上的兄弟们还在原处,见他们依旧绕了回来,也更加惊慌。   这下子张业不得不承认是有些邪门,慎重考虑之后,道:“好吧,天色已黑了,我们还是先退下山再说!”   大家当然全无异议,便循着原路撤退,虽是来时之路,但众人越走越是奇怪,总感到哪里不对劲。   有人大叫了一声:“我们又回来啦!”   他们果然又绕回了方才牵马等候的斜坡。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恐怖的气氛登时笼罩,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这怎么办?”   “我们会不会困死在这里?”   张业强作镇定,道:“我们一定是迷了路,放烟!山腰的弟兄见了也会放烟相应,我们就知道方向了。”   魏晋之际丹鼎之学十分兴盛,王府中养了些精于炼制药物的方士,他们所研制的通讯烟火不但颜色鲜明,而且凝聚力特强,就算有强风也很难被吹散。   此地靠近虎牢关,也是刘宋与北魏的未明之界,一点起信号烟火,很可能引来北魏敌军的注意,但是此时他们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士兵们精神一振,立刻点起信号烟火。   灰烟衮衮冲天,许久方散,但是过了许久,不管是四面八方哪一边,都没有同样的烟升起。   “怪了,怎么没回应啊……?”   张业一咬牙,道:“总不能困在这里,我们一定可以闯回去!走!”   众兵只好又跟着张业再找找路。连续三次走不同的路都绕到同样的地方,已令众兵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只能听命而行。但是人人心里都在想:万一大家是被鬼魅所困,一生一世都走不出树林,那不就完了?   一直乱走到午夜,他们最后总是会回到原地,就是走不出去。   众人都已经累得无法再动,倚着剑随地坐倒,垂头丧气。   张业突然道:“怪了……”   “张参军,又怎么了?”一名卫士问道。   张业道:“这山怪怪的。”   一人没好气地问道:“这里是嵩山,哪里会怪?”   另一人又饿又渴,又累又气,道:“什么节骨眼了,你还想在这里说志怪吗?”   张业神情凝重地侧耳倾听,道:“难道你们都没发现不对劲?你们听……”   所有的人都闭住气,专心地听着。茂密的山林里,静得像个死城。   “什么声音都没有哇!”   张业道:“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可就是说不出来!现在我明白了,这山上没有虫叫,没有鸟叫,咱们走了半天,连蛇都没见到一条,不是太奇怪了?”   话一说出口,所有的人都懔了懔,确实,荒野中不可能静到这种程度,这种死寂,倒像是在坟墓堆里一样。   就在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时,张业突然眼前一亮,道:“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黑幽幽的前方,竟有一两盏灯火,发出蒙蒙光亮。   “有人家!”“快去问问路!”   众人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毫不迟疑地往前奔去。   但是,不管他们怎么追,那两盏灯火的距离都是那么远,众人追了半天,终于发现不对劲,都有些犹豫起来。   “这……怎么走不到那盏灯?”   “好像有点怪怪的……”   就在众人犹豫迟疑之时,那光芒也像停住了一样,而且还渐渐变得微弱。   张业道:“或许不是人家,而是山里的人提了灯在走,我们走他也走,当然走不到,别傻了,大家走快些!”   仗着人多,众人胆子也大了,便同时发足追去,果然很快便看见了前方的提灯人影。   一见之下,众人全都呆了。   由背影看来,那竟是三个妙龄女子,两名绑着角髻的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各自提着灯,身后则是一位身材修长,服饰华贵的妇人,背影曲线玲珑,充满了诱惑力。   就在众兵追上来时,两盏灯也巧合地熄灭了。   “啊呀,夫人,灯灭了!”其中一名丫鬟惊呼,声音十分娇甜。   那身材婀娜的贵妇声音沉稳高雅,道:“灭了再点就成了。”   另一名丫鬟道:“没有火折子,没法子点火啊!”   贵妇道:“这……这可怎么好呢?”   丫鬟道:“唉,找不着路,回去晚了可就糟啦!”   张业大着胆子,发话道:“夫人勿忧!”   “啊!”   那夫人惊呼,三女都转过了头望向他们,果然是艳的艳,娇的娇,三个全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美女。   众兵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荒山野岭,会遇上这三个大美人,由那夫人的衣饰气度看来,很可能是富贵人家,张业等人倒也不敢造次,趋前道:   “夫人,我等不是坏人,乃富阳公主府中侍卫。”   那贵妇脸上难掩惊慌,道:“富阳公主?妾身没听过。”   张业等人都有点吃惊,司马贞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居民提到她比提起胡夏的虏骑还怕,这名贵妇竟说不知?   张业道:“敢问夫人是何府人氏,为何以千金之体,深夜在山野跋涉?”   贵妇容色愁惨,幽幽叹气,道:“各位军爷,我本是将军之妾独孤氏,因陋质见弃,流落民间,在此山隐居,等死而已,怎配称什么千金之体?”   张业和兵士们互望了一眼,才道:“独孤夫人既然住在此山,是否知道下山之路?”   自称独孤氏的贵妇道:“军爷此言差矣,妾身不能离山半步,又怎知下山之路呢?”   “这……?”   众人都不大相信她不知道路,就在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时,那贵妇竟微微一笑,道:“各位军爷似乎都累了,不如到寒舍歇歇,再做打算。”   张业等人喜出望外,道:“不知是否叨扰?”   独孤氏道:“只恐寒舍简陋,怠慢了各位。霞儿,霁儿,带路。”   丫鬟们笑着应了一声,提灯对张业等人一揖,道:“各位军爷请。”   张业突然一愣,道:“咦,你们的灯又亮了?”   霞儿道:“唉呦,真的又亮了,真是托大爷们的福,请。”   二女俏生生地笑着带路,张业虽觉奇怪,但心想或许方才只是火花微弱,她们站了一会儿不动,快灭的火花又稳定地烧起,才会不知不觉灯又亮了。但是他还是心里有块疙瘩,总是感到不对劲。而越看那两盏灯,就越觉得透着点绿惨,一点也没有火光的温暖之感。   除了他之外,众人都有如吃了定心丸,放心地跟着三女走,两名俏丫鬟不时回过头对众侍卫微笑,美目流盼,笑靥嫣然,望之令人倦意全消,大家也跟得更紧,生怕落后。但张业却不禁想着:   “这两个丫鬟好像故意在勾着人?”   在三女的带路下,果真很快就走出密林,来到旷野。只不过天上无星无月,张业还是分不出东西南北。   走了没多久,前方赫然有扇宏伟的大门,虽已陈旧,朱漆烂然,微有些斑驳的铜虎门环还发着沉稳的光芒。   张业暗暗诧异,这户人家围墙连绵,墙内花木扶疏,黑暗的楼影飞檐此起彼落,应是大户人家,他从不知嵩山里有这样一户隐居的巨户。   霞儿敲了敲门环,道:“老孺,老孺,夫人回来啦,还不快开门?”   大门发出“咿”声被推开,门缝里竟没有人,张业心里打了个突。声音却从低处发了出来:   “喔,是夫人。”   张业低头一看,十分讶异,门内的老头大约只有普通人的一半高,衰老的白发头颅比一般人大了些,腿和身体却出奇的短,因此乍看之下,简直像个大头怪。   独孤氏道:“是这些军爷护送我回来的,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老孺看了一下,才拉开门,道:“是,夫人,请进;军爷,请进。”   霞儿与霁儿先走入门内,道:“各位小心,门后的阶梯是往下的,可别跌了。”   众人一愣,进了门后才发现果然就是往下的石梯,墙内的整个大宅,地面比外头低了许多,好像是故意挖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坑,然后在坑里建屋造园。   这样的建筑法前所未见,张业一面走下阶梯,心里一面暗自嘀咕:“这不就像是走进陵墓里一样吗?”   大门又在背后关起,仰头看去,更感到十分诡异。   独孤氏回头,对众军官欠了欠身,道:“有什么需要,请交代家人奴才,妾身不便久陪了。”   望着独孤氏与二婢袅婷生姿的身影远去,众人都留恋地看着,直到消失在黑暗中。   老孺道:“各位军爷,这里请。”   老孺将众人带至一所广大舒适的厢房,里面以白玉为地,紫檀设榻,华丽得让人瞠目。好几名白衣仆婢捧着灯具几案,川流而入,不久便摆出酒席,山珍海味,美酒佳酿,殷勤地招侍众人。众侍卫又惊又喜,没想到在荒野迷路之后,会遇上这样的好事,很快便抛开拘束,喧哗作乐,大吃大喝了起来。   只有张业总是感到十分不对劲,因此酒菜也一口都吃不下,不管手下兵士们怎么鼓动取笑,都不为所动。   天色一直阴暗沉重,众人也不管几更了,酒足饭饱,都东倒西歪地呼呼大睡。张业也在角落躺下,身上盖着轻暖的丝被,不知不觉间,睡意渐生,也迷糊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张业被轻微的声音给吵醒了。   他睁眼一看,还是在客房中,众兵们也都仍睡得鼾声如雷,却不是原先的东倒西歪,而是一个个都整齐地一字排开,身上也都盖了被子,不知是何时被排好的。   窗纸上映出老孺的身影,轻声说道:“夫人的花种都排好啦,姥姥可以去洒水了。”   霞儿道:“姥姥,今天这些花种,是夫人亲自找回来的,你可得细心洒水。”   张业听他们的对话只是园艺杂事,没什么特别。但又觉得奇怪,怎有人三更半夜的特别交代园丁给花洒水?   苍老颤抖的老妇语声,宛如由地面传出来的,说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唉,花种就快集完了,老身也可以轻松了。”   霞儿忽然有些奇怪地问道:“咦?姥姥,你的拐杖呢?”   那老妇道:“叫得匆忙,我没带来。”   霞儿笑道:“姥姥不知偷吃了多少好东西,人变苗条了,拐杖也不用拿了,看来马上要回春了呢!”   被称作姥姥的妇人啐道:“小蹄子,就会说些风话!”   霞儿道:“不跟你说了,你可得快些,夫人还有事找你。”   姥姥问道:“出了什么事?”   霞儿道:“夫人说小主人带了两个外地的人,还有两头圣兽进来,可能要闹事。”   张业不由得竖直了耳朵,两个外地的人和两头动物,那除了劫走司马贞的陆寄风之外,不可能是别人了。原来他们也寄宿在此,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张业暗想:“天亮再强要搜这宅子,未免太过无礼,也不知那刁民和这里的少主是什么关系,若是主人袒护刁民,难道公主便不救了?不成,我得趁夜搜索。”   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喝酒,否则只能呼呼大睡,不会听见这么重要的对话。   张业一面无声地掀被起身,蹑手蹑脚地藏身在柱子后,打算等外面的人走了之后,再摸出去。   窗外,那老妇说道:“唉,少主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怎么得了哇?”   霞儿道:“别啰嗦了,天快亮了,天亮就来不及啦。”   老妇道:“好,好,你们先回去吧。”   老孺和霞儿的足音远去之后,张业正想偷偷出去,房门竟慢慢地打了开来。   张业一怔,连忙又藏身在柱子后。   进来的是个肥胖矮小的老妇,脸上皱纹层层叠叠,双眼火红,松垮下垂的眼睑像两块腐烂的皮一样,望之极令人生厌。   她边走还边由鼻中沉重地呼吸着,好像一口气随时会喘不过来似的,摇摇颤颤地走了进来。   张业屏住了气,看她要干什么。只见她蓄着长长指甲的手上,拎着一个铜水壶,她站在躺得最靠门的那名士兵身边,看了看他,露出狰狞的微笑,喃喃道:   “好,好。”   接着她含了一口水,然后“噗”地喷在那名沉睡的士兵脸上,便又走了进来,再打量着下一人。   张业满腹莫名其妙,看不出这是什么名堂。   姥姥含了口水,又“噗”地喷在下一人脸上,然后再慢慢地走向下一个。   张业想:“这是下药夺财的新法?”   姥姥一个一个喷过去,张业突然看见第一个士兵的脸色,已经变得灰死,胸口虽还在起伏呼吸,但是却比平时缓慢了很多。   张业大惊,姥姥一个一个地喷水,被她喷过水的人,都很快生气退去,变得像是活死人一样。   眼前这个邪门的老太婆浑身都诡异莫名,令张业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牙关抖个不已,上下两排牙齿得得撞击,他拼命用力咬住牙,才没有发出声音。   眼看着老太婆已走到原先躺在张业身边的那人之旁,一口水往他脸上喷,张业一清二楚地看见那人的脸变成一张死人的面孔,可是身体还在微微的呼吸。   老太婆再往下一个走去,张业的铺是空铺,老太婆见无人在被中,有些奇怪,摸了摸被子,喃喃道:“没有了吗?”   她缓缓地伸指数着整齐排好的众人,道:“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夫人说是二十个,还有一个呢?……嗯,还有一个呢?嗯……我看看还有一个在哪里……”   老妇佝偻的身子像仰起上半身的蚕一样,鼻头抖动,一面找寻着,一面喃喃道:“还有一个在哪里……?施了肥,该入土好好儿长啦……”   张业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停了,冷汗也沁湿了衣服,那老妇喃喃自语,找了一会儿,朝向张业所在的方向缓缓走来,露出笑容,道:“还有一个在这里。”   张业吓得腿都软了,跪倒在地,还暗自祈祷不会被发现。那老太婆又含了口水,笔直地走过来,张业清楚地听见自己两排牙齿打战的声音,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才两手着地,想拖命爬开,一抬眼,那老妇赫然已蹲在地上和他眼对眼而望。   张业吓得眼前一黑,那老太婆“噗”的一口水喷到他脸上,他便昏了过去,人事不知。   第十四章 少年罕人事   话分两头,陆寄风带着司马贞远离了那群官兵,为了安心起见,索性再往更高处走去,直到周围已到隐约可见些微雪点,应该已近山巅了,才找了处僻静之地,专心替司马贞接回断脉。   断而复续,比原先还要更困难,陆寄风全神贯注地接续她的心脉,进入了无我之境,真气源源流转,将两人周遭地面的霜气全都蒸散,发出缕缕白烟。   两虎在旁看守护法,不让任何野兽靠近。约莫有一顿饭时分,陆寄风收功而起,司马贞脸上血气充盈,这条命又被救了回来。   陆寄风打横抱起司马贞,四处寻找,好不容易见到前方的一片山壁,高处有一块怪石突起,正好成为遮蔽。陆寄风抱着司马贞走到山壁下,席地而坐。此处十分寒冷,陆寄风和两虎都不畏寒,但是司马贞却抵受不住,陆寄风只好把她抱在怀中,以真气暖她的身体。   陆寄风低头仔细看着怀里昏昏沉沉的司马贞,长睫郁密,鼻挺肌白,实在是个清丽至极的美女,为何会那样骄纵狠毒,实在令人想不透。   陆寄风不禁想到蕊仙、千绿,同样是女子,她们是那样的温柔和善,却偏偏身处卑贱,可见天不与善人,未必良善者就有好的处境。   陆寄风暗暗叹了口气,想道:“蕊仙姐姐不知怎样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天色渐暗,陆寄风发觉司马贞体温比平时更高,这是重伤引起的高烧,再加上她体内的忧愁之火作乱,病况很快转剧,司马贞额上不断地沁汗,低声呻吟了起来。   陆寄风也束手无策,风寒固然是小病,若没有适当的医疗,却最能拖成大病。从前陆寄风在梅谷里受冷袖的教导,也学了些药理,但是一时之间是不可能找到合适的药草医治她的,陆寄风心中有点发急,一面替她擦汗,一面问道:“司马姑娘,你怎么样了?”   司马贞不断呻吟着,喃喃道:“别……别杀我……呜……别杀我……”   陆寄风道:“我不会杀你,你别怕。”   司马贞似乎没听见陆寄风的话,双眼紧闭,眼泪流了下来,叫道:“爹!爹!你别去……呜……娘!我要娘!呜呜……”   她叫起了爹娘,不知是梦见了什么,陆寄风只能抱着她,一面抚着她的脸和发,柔声道:“别怕,别怕。”   司马贞在陆寄风的安抚下,似乎平静了些,依偎在陆寄风怀里,不断啜泣,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谁知过了半刻钟,她又惊醒,哭叫道:   “别杀我!别杀我娘……呜……娘,我帮你把头接起来,你不要死……呜……”   陆寄风吃了一惊,难道司马贞亲眼见过母亲身首分离地死在她面前?若真的是如此,也实在太惨了,陆寄风同情之心顿起,想不到她会有那样痛苦的回忆,难怪胸中满是忧火。   陆寄风更温柔地抱住了她,男性的气息令司马贞略微平静,泪水有如珠串似地掉下来,哽咽着说道:“刘大哥……你……你为何不理我?”   她将陆寄风的怀抱当成了刘义真,除了因为神智不清之外,更主要的是她这一生中,只被刘义真这样亲密地抱过,因此也不知道在别的男人怀里有什么不同。   此时她半昏半醒之际,感觉又被男性的强壮手臂环绕着,朦胧中的声音十分温柔,就像刘义真哄她时的语气,因此她认定了抱着自己的人,一定是刘义真。   “刘义真”更温柔地说:“我没有不理你,你放心,好好睡一觉。”   司马贞心中万般酸楚,柔丝缱绻,道:“刘大哥,你爱不爱我?会不会抛弃我?”   这个刘义真没有回答,司马贞紧紧地抓住了他,凄楚地泣道:“你说,你说……你不要我吗?”   刘义真轻叹了一声,道:“我不会抛弃你的,我这一生中只喜欢你,你放心吧!”   司马贞听了,心情略宽,轻道:“你亲亲我。”   “这……”刘义真有些迟疑。   司马贞又害怕了,流泪道:“你不肯么?你……你果然并不爱我……”   “不,不是的……”   司马贞悲伤得全身都酸软无力,只恨不得死了,不必再面对失去爱情的人生。这时,一阵阳刚之气靠了上来,那是她所熟悉的刘义真的气息。她心情一宽,那人的嘴唇轻轻地按在她唇上,司马贞有如死里重生,抱紧了他,主动靠上去,紧紧地亲吻着,那人起初有些犹豫生涩,后来胆子渐大,便温柔地回吻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司马贞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依偎在他怀抱中,似乎有冷风不断地吹着她,但是她心情稳定,身体也暖暖的,像陷进了柔软无比的棉堆中……   陆寄风凝望着安然睡去的她,虽然是不得已而假装刘义真,可是亲了她,还是让陆寄风心里微觉愧疚,暗自说了好几声“抱歉”。   夜风渐紧,但司马贞的呼吸渐缓,陆寄风不由得大惊,摇了摇她,道:“司马姑娘,司马姑娘……”   司马贞身体滚烫,病势更加沉重,再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陆寄风抱起了她,往山下奔去,只要找到人家,就有可能求到解风寒的药。   陆寄风抱着司马贞,深夜与两虎在山野奔驰,陆寄风感觉出怀里的司马贞气息渐弱,无法再承受任何自己渡给她的真元,心里更是焦急。   就在他茫无头绪地往山下疾奔之时,小风与小紫突然发出低沉的虎啸,令陆寄风一怔,停步道:“怎么了?你们见到什么了?”   小风与小紫一声狂啸,朝一堆木丛飞扑而上!   陆寄风连忙上前,拨开粗枝大叶,赫然见到小风巨大的肉掌下,压着一头白兔,那头白兔像是死了一般,倒着不动,而小紫则一面低吼着,徘徊在旁边,若非听见陆寄风的斥止,或许早就一口将那头兔子吃下口中了。   陆寄风又气又急,认为是小风与小紫野性难驯,被路边猎物吸引,分神去扑抓。   陆寄风斥道:“放了它,走吧!”   不料小紫跃上前去,挡住了陆寄风,竟不让他走。   陆寄风抱着司马贞,道:“你们别胡闹了,再闹就不许跟来!”   陆寄风才跨出一步,小紫便纵身轻跃,挡住陆寄风,甚至人立起来,往陆寄风扑去。陆寄风侧闪而过,怒道:“干什么?”   背后的小风发出威胁的低吼,令陆寄风更感奇怪,回头一看,却整个人呆住了。   被压在小风脚下的,竟不是兔子,而是一名白衣少年。   陆寄风眨了眨眼睛,那确实是一名少年,不是方才所见的白兔。   陆寄风惊讶不已,想道:“难道方才是我看错了……?”   那少年动也不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迷。   陆寄风喝道:“把他放开!”   小风低吼着,凶猛地回过头看了陆寄风一眼,一面用力甩着尾巴,十分不情愿,甚至还低下头去,张口要咬那少年的咽喉。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正要纵身上去阻止,又被小紫咬住了脚,动弹不得。   陆寄风急得叫道:“不许吃人!”   那少年动也不动,眼看只能成为小风虎爪下的食物,陆寄风一掌打去,雄厚的真气硬生生将小风百余斤的沉重身子击退,小风才被击退,虎爪一松,那少年便即跃起,发足欲逃。   陆寄风一怔,小紫显然早已料到对方会有这一步,早就守在少年奔去的方向,一扑便再度把少年压倒。   “啊!”少年惊叫,又像死了一般不动。   被这两虎夹抄,不要说一个少年,就算是矫健的鹿也逃不掉。但是陆寄风却大感讶异,在小风张口作势欲咬之际,他还忍耐得住装死不动,这份胆识实在惊人,也让人感到这少年的来历并不简单。   陆寄风放下司马贞,上前摇了摇他,道:“喂,你还好吧?你醒醒。”   在小紫的爪下,那少年依然不动。陆寄风轻推了推小紫,小紫才放开了,那少年这才缓缓睁开一道眼缝,偷看了看陆寄风。   陆寄风松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怎样?”   那少年张眼一看,两头老虎又准备要扑上去,他吓得一把抓住陆寄风,叫道:   “你……你叫那两头老虎别咬我,别过来!”   陆寄风道:“你放心,它们不会咬你了。”   少年死命抓紧陆寄风,不停地发着抖,他的一双眼眸明灿如星,俊美得像个姑娘。   陆寄风一面说:“你没事就好了。”一面站了起来,不料原本坐在地上的少年还是两手紧紧巴着陆寄风的右手手臂,陆寄风这么一站,就把他整个人给拉了起来。   少年的身体很轻,陆寄风道:“你别把我抓这么紧。”   少年颤声道:“我……我不能放了你,我一松手,它们就会扑过来咬我……”   陆寄风道:“那我叫它们走远些,小风,小紫,过去!”   陆寄风一挥左手,一对白虎却依然微低前身,眈眈地虎视着那少年,不肯移动半步。   陆寄风又命令了几声,两虎说不理就不理,还不时发出低吼,让陆寄风有点儿尴尬,道:“奇怪,它们平时很听话的……”   少年发着抖问:“是吗?你养它们……多久了?”   陆寄风道:“……差不多两天吧……?”   少年原本已经有点放开陆寄风,这下子却又抓得更紧了。陆寄风抓了抓头,道:“你放开我,它们不会咬你的。”   少年死命摇头:“不成,我一放手就没命了。”   陆寄风更清楚地看见了那少年的容貌,他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头乌黑的头发束髻,弁簪上的红玉光润无比,似乎是贵重之物。而他身上衣裳雪白光泽,衣领处翻出一片白貂皮毛,更烘托得他的脸孔白里透红,竟是个面若敷粉,脸似团玉的美少年。这样的贵公子会在这荒郊野地,实在奇怪之极。   “你总不能抓着我一辈子啊!”陆寄风道。   少年轻盈的身子一纵,竟直接跳到陆寄风背上,两手紧缠着他的颈子,道:“那你背着我好了。”   一见到他扑到陆寄风身上,双虎立刻发出示威的吼声,要不是顾忌着陆寄风,恐怕真的会扑上来咬死少年。   陆寄风道:“欸,你真不客气耶!我为何要背你?”   少年道:“因为我被老虎咬伤了,走不动。”   陆寄风不相信,道:“你这么灵活,才没伤着呢!”   说着,陆寄风真气一震,便将少年震落,少年惊呼了一声,摔跌在地。   陆寄风抱起倒地的司马贞,道:“这位兄弟,请问这附近有人家吗?这位姑娘病得很重,得快点服退烧的药才行。”   少年一脸不悦,道:“这附近只有死人堆,没有活人家!”   陆寄风道:“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少年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见少年那无礼的样子,两虎的喉间都发出轻吼,令那少年有些畏惧,道:   “你……你能左右这两头圣兽,怎么可能医不好一个病人?分……分明是骗我……”   “圣兽?”陆寄风有点奇怪他的说法,道:“我不知道什么圣不圣的,请你带我到有大夫的地方,这位姑娘快死了,不能再拖。”   少年道:“可是这山里真的没有大夫。”   “你家呢?你家一定有些治病的药吧?”   少年用力摇头,道:“不,我不能带你去我家……”   “为什么?你怕这两头老虎,我可以叫他们不要进去。”   少年道:“不是的……我们见了圣兽,恭迎都来不及,可是我……我……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少年被逼得没有办法,又不能脱身,只好可怜兮兮地望着陆寄风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逃?你为什么要逃家?”   少年咬着唇不语,陆寄风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还是你父母对你不好?”   少年摇了摇头,不肯说话,陆寄风再三逼问,少年才道:“我要去找我爹。”   “找你爹?”   少年凄楚地说道:“嗯,我要找他,问他为什么不要我。”   “你知道你爹在哪里吗?”   少年摇着头,陆寄风道:“你年纪这么小,茫茫人海,怎么找得到他?你还是回去,跟你娘认错,别抛下她。”   少年轻叹了一声,道:“可是我怕。”   “怕?怕你娘打你?”   少年声音发着抖,道:“不是的……自从我爹不要我娘之后,就剩下了我和娘两个人,她整天哭,任我怎么劝她还有我在身边,她就是不理我……昨天,她叫仆人抓住了我,要杀我,说:『咱们命苦,不如一起成鬼吧。』我很害怕,就逃了出来……我自己到处乱跑,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了,我想我只能去找爹,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们……”   陆寄风听得呆若木鸡,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人间惨剧。   少年抓紧了陆寄风,哀求地说道:“其实……我很担心我娘,但是我又害怕她会杀我,你跟我一块儿回去,好不好?”   陆寄风道:“当然可以,你慢慢地劝你娘,我会在旁边护着你的。”   少年大喜,还挂着泪珠的脸上绽出笑容,道:“你真好,你能管住圣兽,娘一定会听你的话。”   “走吧。”陆寄风说道。   少年危危欲倒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上前,他的身高只到陆寄风的胸口,又瘦又单薄,简直是风一吹就会倒的样子。   陆寄风抱着司马贞,让少年在前面带路,问道:“你家离这儿有多远?”   少年道:“应该不远吧?直直走就对了。”   少年又看了看昏沉的司马贞,道:“这姑娘很美啊,是你情人?”   “不是。”   “是你妹妹?”   “不是。”   “那她是你什么人?”   陆寄风道:“说来话长,总之没什么。”   少年道:“我看你这么急,应该跟她关系不浅,才不想让她死。”   陆寄风道:“难道不是亲人,就可以见死不救?”   少年道:“总不会没来由随便救人,天下有多少人,救得完吗?”   陆寄风道:“她是被我误伤的,我有责任救她。”   少年嘻嘻一笑,道:“我就说,还是要有点关系,否则谁会没来由的救人?这姑娘这么美,你怎么打得下手?”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少年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陆寄风正要说,想起司马贞横行霸道,也许民间非常恨她,一旦知道垂死的人是司马贞,很可能便不肯救了。陆寄风含糊地说道:“她姓马,对了,你家里就你跟你娘亲两个人吗?”   少年道:“你见了就知道,人嘛,是有不少,只不过……嘻嘻!”   陆寄风不知他笑什么,问道:“只不过什么?”   少年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陆寄风,你呢?”   少年靠在他耳边道:“你可千万别对他人说我的名字,我只跟你说。”   “不过是名字,这么神秘?”   少年道:“这是我娘交代的,她说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我的名字,否则她留不住我。我从没对人说过我的名字。”   陆寄风道:“那就不要说了。”   少年却道:“不,我想跟你说,你只要答应我别告诉别人。”   陆寄风道:“嗯,我答应你。”   少年这才放心地一笑,道:“我叫迦逻。”   陆寄风好奇地问道:“迦逻,这是什么意思?”   迦逻道:“这是西域的一种香料。”   陆寄风道:“那你姓什么?”   迦逻叹道:“我爹不要我,所以我也没有姓。”   陆寄风不再触动他的伤心事,便说了些别的话岔开了,随着迦逻的指点路径,陆寄风很快便见到前方大路平坦,通往高门大院。远远地就见到围墙连绵数里,围墙内的花木掩映着几重亭台,竟是一所气派的豪门。   陆寄风大感意外,道:“这是你家?”   迦逻道:“请进吧。”   陆寄风心中起疑,迦逻握着他的手,笑意盈盈地将他带进大屋内,两虎紧跟在陆寄风脚边,意态昂藏。   那两扇门看似十分沉重,不料迦逻伸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迦逻先走入门内,道:“小心,这里的阶梯是往下的。”   陆寄风一愣,随他进门,果然门内就是往下的石梯,而所有的屋宇花木,都是建在比外面低了好几尺的地面上。   才走进园子,前方便有一个矮小至极的身影连滚带跑地赶了过来,道:“小主人,小祖宗,你总算回来了……啊!”   他看见两头老虎,登时不敢再前进,呆立着不动。   迦逻道:“老孺,我带了朋友回来,你呆站着做什么?”   老孺道:“小主人……这……这两头圣兽,是……是哪儿来的……?”   迦逻道:“是我朋友的,不许多问了,你快去!”   老孺眼中十分怀疑,上下打量着陆寄风。   迦逻拉着陆寄风的手往内走,两头猛虎跟在身后,经过老孺身边时,他恭恭敬敬地退至一旁,并没有说什么。   迦逻拉着陆寄风往内直走,穿过天井,直到第三进才往东边上楼,推开房门,一阵花香扑鼻而来。   陆寄风眼前一花,但见房内铜灯照得满室金光,绕过外间的翠玉屏风,里面是个小室,一张大榻垂覆着锦缎珠帘,榻上罗被整整齐齐地铺着,靠墙陈放的古玩架上摆着陶偶小鼎等玩物,墙上几处高挂着锦帛,以工笔画着宫中仕女图,南边的窗架边供养着一盆菊花,大如人头,金瓣万重,华贵非常。   陆寄风道:“你房间好香!”   迦逻噗嗤一笑,道:“这不是我房间,是我丫头的睡处。我房间在里面。”   迦逻一指大榻后的木格墙,原来这面精工雕琢的墙只是隔间,推开其中一扇,便是个门。门内似乎更为宽广,更为华丽。   迦逻道:“你在这里等一下,先把马小姐给我。”   陆寄风将司马贞递给迦逻,看他抱着司马贞进入隔间,透过雕饰的镂隙中看去,迦逻将司马贞放在床上安置好,便走了出来。   迦逻在陆寄风耳边低声道:   “一会儿老孺或是任何人要你吃东西,你千万不能吃,也不能喝。”   陆寄风道:“为什么?”   迦逻微微一笑,没有回答,陆寄风道:“能不能先治她的病?她恐怕不能再拖了……”   迦逻道:“我们这儿什么药都没有,可是你不用担心,我带你去偷姥姥的回生精,救马姑娘。”   “偷?”   迦逻道:“我家不可能把人给救活的,除了偷以外没有别法子。”   陆寄风对于不肯救人的作风觉得十分反感,只是碍于迦逻,不好多说什么。   迦逻道:“你请这对圣兽照看着马小姐,他们就不敢对她怎么样了,趁我娘还没回来,我们得快去偷药才行。”   陆寄风点了点头,小风与小紫绕过隔屏进入内室,躺在床榻边。   迦逻拉着陆寄风的手走了出去,在堂外的回廊东转西走,奇怪的是到处都黑漆漆的,没点半盏灯火,也完全没有人声,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   两人走出了回廊,绕过后苑,所到之处是个十分荒僻的废园,只有一间简陋的巨大石室,连门都没有,入口处看起来只是个黑洞,从里面微微吐出些寒气。   这和印象中的丹房实在相差太多,陆寄风正想问,迦逻低声道:“跟我来,小心别踩了花种。”   “花种?”陆寄风问。   陆寄风跟着迦逻往内走,石室内空空荡荡,但地面挖出一格一格的长洞,这些长洞都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有多深,乍看之下也不知有多少格,整齐地纵横排开,尽头处有个微微突起的高台,上面陈列了几个瓶罐,不知是否就是所谓的回生精?   可以进去的路,只有格子与格子之间,不到一寸的宽度。   迦逻紧紧拉着陆寄风,步步为营地走在前面,见他走得这么战战兢兢的,陆寄风索性一把将他抱起,道:“是不是要往里面走?”   迦逻指着尽头的台子,道:“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陆寄风足尖一点,便已跃至此地,迦逻喜道:“你轻功这么强,太好了。”   陆寄风回头看看,并没见到什么花,也不追问,放下了他,问道:“是哪一瓶?”   迦逻笑了笑,转身伸手去握台上的一个蓝色陶罐,轻轻转动了一下,接着又转动另一个铜瓶,原来这台上的瓶罐都是机关。   此地比外面更加寒冷,壁上都结着一层薄薄霜气。   陆寄风越看这个地方,越感觉到一股浓厚的死气,身旁的迦逻笑道:“成了!”   那台子整个向旁滑开,露出后面的一层浅柜。迦逻拿了其中一个玉匣,收在怀里,便很快地再转动机关,将一切恢复原状。   “好了,快走吧!”   陆寄风背起迦逻,迦逻笑道:“你还是背我了。”   陆寄风一笑,欲再以轻功跃出石室,一抬头,却见前方的格子路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道人影,两手拄着拐杖,阴沉沉地看着他们。   “啊!”迦逻惊呼了一声,陆寄风一看清那人的样子,心里不由打了个突。   那是和老孺一样矮小的妇女,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上前,她脸上满是皱纹,一双小眼睛被松垂的眼皮遮得几乎睁不开,摇摇颤颤地说道:   “小主人,你回来了?”   迦逻“嗯”了一声,就没有回答了,手却更紧地攀着陆寄风的颈子,微微发抖,对这老妇似乎有点畏惧。   那老妇叹了口气,道:“唉!小主人大了,什么都不怕了,还回来做什么?”   迦逻道:“这里是我家,我难道不该回来?”   那老妇说道:“你弃了你娘而走,不就是不想回来了吗?”   迦逻道:“我……我……只是去外头走走……”   老妇道:“夫人无依无靠,就指望你陪她,你却这样伤她的心,唉……”   迦逻道:“老家伙别絮絮叨叨的啦,我累了,我们要走了!”   老妇依然不让开,道:“小主人还带了朋友回来,到花房来做什么?”   迦逻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我来看看还有没有空地方,娘要我通知你一会儿又有新的花种要下啦!”   老妇道:“是吗?”她疑心地抬眼看了看陆寄风,诡异地一笑,道:“你这位朋友也看了吗?”   迦逻道:“他是跟我一起的,姥姥,我们先走了!”   姥姥说道:“小主人,您忘了把回生精放回去。”   迦逻道:“什么回生精?你再不让开,我可要生气了。”   姥姥说道:“这是要紧之物,丢了,老身也要糟,只好得罪小主人一回了!”   她话声方落,手中之杖却是朝陆寄风挥去,陆寄风轻易闪过,那姥姥拐杖中喷出了一股黑烟,迦逻忙道:“屏住呼吸!”   陆寄风匆促中吸进了一点,眼前一花,暗惊什么毒气那么厉害?他背紧了迦逻,便欲以轻功向外奔出。   姥姥喝道:“还走?”   回身一杖,钩住陆寄风的脚踝,硬生生将陆寄风给扯了下来。   陆寄风倒跃回来,差一点踩空,在细不逾寸的走道上稳住了身子,姥姥杖中又喷出不明的黑烟,陆寄风已知道厉害,先屏住了呼吸,迦逻也忍得满脸通红。   陆寄风一掌往那姥姥击去。她虽然矮肥,竟是身轻如燕地跳开了,又飞扑过来,一杖袭到,陆寄风两手抱着迦逻,气聚双足,东闪西躲。以他的身手,要摆脱这老妇的纠缠实在太容易了,但是这诡异的格子走道却十分难以稳住重心,一不留神就会往下滑,而掉入格子下的黑洞里。   姥姥在此如履平地,攻势格外猛烈灵活,又专打陆寄风怀中的迦逻,令陆寄风大惑不解,纵使迦逻较弱,他毕竟身为少主,为何底下的奴才并不把他当一回事?   迦逻叫道:“住手,我把回生精还给你!”   他拿出怀中的玉匣,姥姥这才退后住手,阴沉地笑道:“早这样不就成了?”   在陆寄风背上的迦逻,把手伸了出去,果然拿着那个玉匣,手一松,竟是往空格下抛。   姥姥大惊,急忙飞扑上去,以围裙兜住了那玉匣。陆寄风注意到玉匣被拿出时,已微微地开了,此时一抛,里面的白色小丸便蹦了出来,有几颗落下无边的黑暗中。   “快走!”迦逻说道。   陆寄风往外疾奔,又被姥姥给钩住了,道:“他不能走!”   陆寄风正欲抽腿,拐杖的曲头已自动绕成一圈,扣住了他的小腿。陆寄风回头一看,姥姥两手展着围裙兜住药匣,自腰间却又伸出两手,握着拐杖的另一端,钩着陆寄风的小腿。   陆寄风大惊,那姥姥身有四手,必是妖怪无疑。   “嘿嘿……几百年来没有见过这上佳的花种,你跑不掉了……”   那老妇力大无穷,四手齐出,就算陆寄风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还是被她拖得微微往前滑了几寸。   “嘿……尸虫可以拖动比自身重百倍的腐尸,你这千斤坠没用的。”   迦逻急叫道:“姥姥,求求你别抓他,他是我朋友!”   陆寄风又被拖前了几寸,那姥姥喘着气,道:“小子,吸了腐气还这么活蹦乱跳的……哼!”   她握在拐杖上的手按下了机关,嗤地又喷出那可怖的黑烟,往陆寄风脸上喷去,那股黑烟腥臭无比,就算不呼吸,还是冲得人头昏脑胀,陆寄风一分心,居然又被拖前了几寸。陆寄风往前一滑,整个人便被她拉至身边。这一重心不稳,迦逻也被甩落,及时抱住陆寄风,才没有被甩向黑洞里去。   老妇拖着陆寄风的脚,迦逻抱着陆寄风的头,身子已陷在黑洞里,三人就这样扯成了一挂。   姥姥笑道:“还跑?”   陆寄风两手拉住迦逻,虽然他不知黑洞底下是什么,但迦逻怕成那样,他也不敢松手,硬生生地把迦逻拖了起来,姥姥已趁此机会将拐杖的锁扣嵌入地上的机关,陆寄风的脚便被紧紧扣住,接着姥姥的一手反伸向后,手一直延长伸至罗列着瓶罐的石台,转动了其中一个铜瓶,喀的一声,陆寄风连腰都被扣住了。   这老妇不但有四手,而且还能伸得比平时长好几倍,处处令陆寄风目瞪口呆。就这么一呆,连两手都被扣住,全身动弹不得。   迦逻辛苦地爬上窄道,急叫道:“姥姥,放开他!求求你放开他!”   姥姥充耳不闻,弯下身,爬向陆寄风,陆寄风大骇,那种感觉就像被一条巨大的蛆爬上了身一般,那老妇的脸正对着陆寄风的脸,臭气更是中人欲呕。   一直所向无敌的陆寄风总算尝到了惊骇莫名的滋味,被她的腐臭之气熏得全身无力,姥姥的整个脸贴近陆寄风,红而潮湿的眼皮发出的幽光,空如黑洞的口中喷出的浊气,简直是人间酷刑。   迦逻叫道:“姥姥,你看,那是什么?”   姥姥嘿嘿而笑,道:“小主人,有什么姥姥晚点看,先让姥姥尝尝这精气。”   迦逻道:“你敢监守自盗?我非告诉娘不可!”   姥姥笑道:“有这样上好的料,让姥姥尝一口又怎么了?嘿嘿……”   迦逻急得举脚便往姥姥的头踢去,喝道:“放开!快放开他!”   姥姥一把就抓住了迦逻的脚,将迦逻整个人往一旁摔去,厉声道:“闪开!”   “啊!”迦逻被抛至半空,落下时及时攀住窄道,才没摔下黑洞。   迦逻颤声道:“你……你反了么?”   姥姥笑道:“小主人,是你离家在先,又带了外人来偷东西,就算夫人保你,圣女老人家也不会容许的,老身只好大义灭亲了。”   陆寄风一听“圣女”,惊道:“你们是圣我教的妖徒?”   姥姥一怔,厉声喝问:“你怎知本教?你是什么门派的?”   陆寄风道:“我是剑仙门的陆寄风!”   姥姥喃喃道:“剑仙门,剑仙门?没听过!你不是通明宫的?”   陆寄风不回答她,怒道:“原来你们所说的花种是人?哼,果真是邪魔歪道!”   姥姥冷笑道:“小子再逞凶也逞不久了,嘿嘿……”   她一把扯开陆寄风的衣领,正要低头咬下,又停住了,转头一看,自黑洞里竟伸出一只黑色的手,抓住她的脚。   姥姥叱道:“滚开!”   她一脚踢落那手,又张口欲咬陆寄风,那黑色的手又攀住她的衣裙,姥姥大怒,硬是死命抓着陆寄风,一口咬下陆寄风的胸口,痛得陆寄风闷哼了一声,胸前鲜血长流。   姥姥满足地舔了舔横溢的鲜血,才抬手用力扳起那黑色的手,骂道:“必是回生精给你叼住了,哼,还不安分!”   她正要张口再咬,突然间脸色一变,脸色发青,急忙一跃而起,发出痛苦的叫声,掐着自己的喉咙,倒弹了好几尺,在格子间又滚又叫,样子十分凄惨。   陆寄风和迦逻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觉上姥姥肥肿的身体似乎消瘦了一些,身上分泌出腐臭的液体,整件衣服都沾得臭不可当。   此时,那只黑色的手已伸了出来,摸索着按住拐杖,解开陆寄风脚上的束缚,陆寄风大喜,足尖使力,自脚趾至阴穴发出真气,朝姥姥方才转动机关的瓶子击去,他所发出的是柔劲,竟隔空转动了瓶子,困住腰、手的机扣也解开了。   陆寄风飞身跃至迦逻身边,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才奔至姥姥面前,以她的拐杖杖尖抵住了她。   姥姥挣扎着叫道:“小……小主人,快……快给我腐气……”   迦逻看了看陆寄风,眼中难掩惊讶,道:“你……你是纯阳之体?”   姥姥乃是腐尸虫所化之妖,吸男子的生血虽可以养精,但若是误触纯阳之体,就有如被暴露在烈阳下一般,非渐融而死不可。   她所知道的纯阳之体,世间只有一人,那就是通明真人司空无,因此她根本没有想到会栽在陆寄风身上。   姥姥边呻吟边叫道:“我……我有眼不识泰山……通明真人,小妖不敢了……快给我腐气……”   迦逻一听,吓得退了好几步,又差点摔落黑洞,颤声道:“什么?你……你是……通明真人?”   他浑身发抖,真的十分害怕,陆寄风知他也是圣我教徒,对他充满了戒备,厉声道:“你们这是何地?为何以妖法害人?”   迦逻不敢言语,姥姥喘着气道:“真人……小妖只是奉命行事……夫人她就要回来了,请真人给小妖一个机会,将功……将功赎罪……”   陆寄风将拐杖拿在手中把玩一番,以他对机关的领悟,立刻就分辨出施放腐气的按钮,他将杖头对准了姥姥,喷出少量腐气,姥姥果然立刻停止了呻吟,颤抖着爬了起来,跪着向陆寄风叩头,道:   “真人……小妖一心悔过,这全是夫人要我们做的,请真人明查……”   迦逻怒道:“你说什么?明明是……”   陆寄风对他一瞪,他便不敢再开口,但眼神却很忧虑,对于姥姥把一切都推给他娘,显然感到很是不服。   姥姥说道:“请真人听小妖道来,独孤夫人乃圣女老人家手下四大护法之一,她受命在此建造百花池,要以九百九十九个壮年男子的灵气骨肉,作为池之气与池之基,现在已养了九百多个花种,只等着全了之后,就要开始炼了。老身只是奉命看顾花种,没有害人。”   陆寄风喝道:“建了池之后,又要做什么坏事?”   姥姥说道:“这就不是小妖所能知道的机密了,所有的人,都是夫人去诱骗来的,夫人还在山腰设了死阵,闯进去的就跑不掉了,论用心之毒,没有毒过夫人的……”   迦逻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你说这话,当初明明就是你这头尸虫逼她入教的……”   姥姥连忙道:“小主人此言差矣,夫人她连你都想杀,居心恶不恶毒?小主人你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弃暗投明,追随司空老人家……”   这立刻出卖主人的作风,果然很像圣我教最末端的百寨联众匪徒的作风。陆寄风正想该杀她还是该伺机而动时,一阵凄楚的胡笳声悠悠响起,由远方隐隐传了过来。   姥姥道:“真人……这是夫人叫我了,我若不去,夫人会发现您的行踪的……”   陆寄风略为一想,已有了对策,道:“你去吧!你若敢泄露出我的行踪,我便将你这拐杖打断。”   姥姥惊慌莫名,道:“小妖不敢,小妖不敢……”   “回生精拿来!”   “是,是……”   她恭恭敬敬地将那玉匣再交给陆寄风,陆寄风挥手道:“走吧!”   她逃也似地跃了出去,见她那令人作呕的身影不见了,陆寄风才指着那一格格的黑洞,冷着脸问道:“你说的花种,就是这底下的人?”   迦逻点了点头,陆寄风问道:“若是我掉了下去呢?会变成怎样?”   迦逻可怜兮兮地看了陆寄风一眼,才道:“我已叫你别吃这里的任何东西了,掉下去也不会怎样的;可是……若中了姥姥的尸水或腐气,也会变成活死人……”   陆寄风冷笑道:“我倒要谢谢你的好心了?”   迦逻恼羞成怒,道:“我又没要你谢我!我也没骗你来,是你自己三求四请,我才带你来的!你现在却又怪我?”   陆寄风被他这一说,想起司马贞的病况沉重,便一把拉住迦逻的手腕,道:“我们先回你房里去。”   他这一拉扯,动作已非常粗暴,痛得迦逻脸色扭曲,咬着牙不语,默默让陆寄风将他带出石室。   第十五章 炎火屡焚如   陆寄风挟持着迦逻奔回他的住房时,原本漆黑的大宅已处处都亮了灯,映得朱楼如画,花木如织。原本空寂处处,现在也不时可以看见婢女仆人川流不息。   陆寄风高来高去,在屋顶奔过,比流星还要迅速,身子一溜便由窗口闪入迦逻的房间,一路过来都没有惊动任何人。   进入迦逻房间后,他径自绕入内,拿出回生精,对迦逻道:“你过来。”   迦逻一怔,道:“干什么?”   陆寄风拿了一颗回生精,道:“你先吃吃看!”   迦逻一听,又气又悲,颤声道:“你怕我骗你?对,我是骗你,那是毒药,一颗毒不死我,你全给我吧!”   陆寄风冷笑道:“你不要怪我防你,圣我教的无不是奸恶反复之辈。”   迦逻道:“我诚心待你,没对你说过半字谎言,你防我什么?倒是我该防你!原来你利用我混进来的,你才是奸恶反复!你明明是司空老贼,却编了个假名字骗我!你收拾了云小姐,又要来杀死我们,你道行高深,我们独孤冢没人对付得了你,你快动手吧!”   陆寄风被他一番抢白,虽有几分怒气,但想想,他说得却也是理直气壮,令陆寄风哑口无言。   迦逻一个箭步上前,夺了药,说道:“你要我先吃给你看,我就吃给你看!”   来不及陆寄风阻止,迦逻转头一仰,喉间咕嘟一声,药匣已然空了。   陆寄风大惊,道:“你……你何必……”   迦逻傲然道:“若是回生救命的仙丹,我服了是便宜了我;若是毒药,不正好可以省省你的力气,不必劳您诛杀?真是一举两得!”   陆寄风道:“不,我……迦逻,我不该疑心于你……其实我不是通明真人。”   迦逻冷笑不信,陆寄风道:“我真的叫陆寄风,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迦逻道:“你怎会有纯阳之体?这是司空老贼的根基!”   陆寄风道:“我以前曾经误服天婴,或许你们误会了。”   迦逻面现惊奇,道:“你服过天婴?……这是真的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方才我小人之心,度你君子之腹,真是对不起。”   见陆寄风诚心道歉,迦逻这才微微一笑,手一摊,手心上满是一颗颗白色小丸,原来他只是作势吞药,其实根本没有吞下去。   陆寄风一愣,迦逻道:“还不快救马小姐?”   迦逻既未吞药,那么这是不是毒药也很难说,陆寄风却感觉迦逻不会欺骗自己,便不再犹豫,取了一颗回生精,塞入司马贞口中,捏着她的颊让她咽下。   迦逻将其余回生精再收回匣中,递给陆寄风,笑道:“这珍贵之物,让我一口气都服了,未免太浪费,你可得留着,可以救好多人呢。”   陆寄风收了回生精,道:“你真的是圣我教徒?”   迦逻点了点头,反问:“你真的不是通明宫弟子?”   陆寄风摇头,并非存心欺骗。   迦逻道:“我不信!你能把云小姐身边的两头圣兽带走,不是通明宫的高人不会有这样的灵力!”   陆寄风道:“我不是说过本门是剑仙门吗?”   迦逻皱眉道:“我根本没听过这个门派!”   陆寄风笑道:“你当然不会听过,本门现在还在世上的人,统共两个半。”   迦逻奇道:“两个半?这怎么说的?”   陆寄风道:“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我。那半个就是不承认自己是剑仙门,不过也是同出一源的老前辈。”   说到此时,陆寄风忍不住想到:师父下落不明,不知是不是死了?心头微微一沉。   迦逻道:“你不是通明宫的就好,若是,我便把你赶出去!我最讨厌通明宫的人!”   “为什么?”陆寄风问。   迦逻道:“通明宫的弟子,只会始乱终弃,虚伪作假,通通是无耻懦弱之辈!”   陆寄风想起通明宫将山下村人集中保护,免于受百寨屠掠,便忍不住道:“我虽不是通明宫弟子,不过我知道他们讲的是正气,做的是善事。”   “是吗?你怎知他们不是伪善?”   陆寄风只当他是从小被灌输仇恨,不可理喻,也不急着改变他的想法,脑子一转,突然笑了,道:“我们剑仙门的那半个,也是最讨厌通明宫,你和他倒是一个鼻孔出气,我真想带你去见见他,做个伴!”   迦逻半信半疑,道:“你们剑仙门有人讨厌通明宫?真的?”   陆寄风道:“我骗你做什么?你不信可以跟我回去看他。”   迦逻笑道:“好啊!你一定要带我去你们那儿!”   陆寄风尚不知他邪性有几分,是否可以信任,便没有回答。迦逻却跳到陆寄风身边,伸出手笑道:“你快答应了我!来,咱们勾个手!”   迦逻伸出手指,要和陆寄风勾小指为誓,陆寄风见他忽而精明机智,忽而童心未泯,实在难以捉摸,却还是伸出了手,与他勾了勾。   他忽然想起幼年时也曾与云若紫勾手为誓,不由得胸口一痛。   此时,门外传出年轻的女子之声,道:“小主人,你回来了?”   迦逻连忙道:“霜儿,你别进来……”   那女子推门而入,道:“小主人,夫人她……啊!”   她一见到那两头白虎,登时僵立在原地,化作一片薄纸,倒了下去。   陆寄风一见,十年前的回忆鲜明地浮上心头,他见过舞玄姬的手下葛长门使用过纸人妖法,此时重见并不感稀奇,只是脸上更增鄙夷之色。   迦逻叹了口气,轻轻拾起那女婢的人形纸,落了几点眼泪,道:“她侍候了我这么些年……”   陆寄风道:“方才这些人为何全不出现?”   迦逻垂下了头,道:“这处并不是阳宅,你知道吗?”   陆寄风道:“嗯,一般人的住处不会比地面还要低。”   迦逻道:“不知道的人以为这是个夫人墓,其实它是个断肠冢,唉!”   迦逻沉思了一会儿,才道:“罢了,我索性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要杀要赦,都由你了。”   陆寄风听出他话中似乎另有隐情,便道:“你说。”   迦逻道:“当年我娘本是大魏独孤将军最宠爱的爱妾,当年随将军出征,却因战事不利,大军惨败,她也在乱中和将军失散了,被困在一处叫做冰骨岩的地方,眼看就要被冻死,却遇上一名在此修道之人,救了我娘的命。”   迦逻顿了一下,叹气继续说道:“虽然我娘被救活了,但是那名修道人在那里练内家功法,不能离开冰骨岩,我娘是凡人肉体,禁不住冰骨岩的酷寒,再待下去还是死路一条。那名修道人不得已,只好带我娘离开那个地方……谁知因为他擅自离开,被他的师父责怪,他想追去向师父谢罪,我娘却不让他走,还说……已不想离开他,愿和他共度余生。那名修道人便和我娘在一起了……可是没想到隔天,那名汉族修道人还是逃走了,回去找他师父!……我娘作梦也没想到他是个这么薄幸的人,她万念俱灰,对将军表明了失节的事,留书出走,在此地隐居,没多久便抑郁身亡了。”   陆寄风一怔,道:“你娘已经身亡了?那你为何说她……?”   迦逻道:“你听我说完。我娘死时我还在她肚子里,是个只有六七个月的胎儿。她举目无亲,是山上的村人见她可怜,草草帮她下葬的。过了一阵子,独孤将军找到了我娘的坟,他非常悲伤,将我娘重新安葬,还建了这处夫人墓,这阴宅里的一切,就是独孤将军建的,这些纸人仆婢,也都是将军给我娘陪葬的。”   “这墓花了将近十年才建好,之后,独孤将军没多久也战死沙场了,这是我听人说的。”   陆寄风点了点头,问道:“然后呢?”   迦逻叹道:“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没有死,也许因为我的亲生爹爹,是道行很高的修道人吧?我禀了他的精气,所以,竟能在一个死了好久的女人腹中生存,虽然只是一口元气,但是就是死不了,你知道那有多苦吗?”   “也许是我娘太恨了,又觉得自己太对不起独孤将军的深情,阴魂不散,常在夜里哀哭,吓得这里的居民不敢再住,一个一个搬走,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荒郊野地。”   “在一个夜里,有位美得让人害怕的女子来到夫人墓,她身边还跟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妖怪,可是她实在太美了,美得难以形容,就算月亮洒在水面上的光芒都没有她的一半美!她脸庞的神韵,就像水里的月亮一样干净圣洁。”   “她在我娘长眠的地方画了符咒,逼出我娘的形体,死了这十多年,再美的人都狼狈不堪了,我娘自惭形秽地缩在暗处,不敢现身。那绝世美女温柔地问她:『你想不想恢复美貌?想不想再度拥有青春?』”   “我娘哭着说:『纵有一切,也无法弥补对将军的失身之憾,我生前六根不净,现在只希望快快落入十八层地狱,受苦受难,以弥补罪过。』”   “那绝世美女笑了,说:『你信的佛是骗你的,就算你落入地狱,就能弥补将军了吗?而你死后无法超脱,不就证明了佛是不能安慰你的吗?你信的佛只是个向信徒骗取供品的恶棍罢了。』”   早期的北魏贵族信佛甚虔,迦逻之母自不例外,那女子说的这番话,在当世无异是惊世骇俗之极的。   陆寄风已想到了那绝世美女是谁,但没有说什么,听迦逻说下去。   迦逻道:“我娘惊恐得说不出话来,那绝色美女继续说:『你一生虔诚,结果却遇人不淑,死于荒野,若是你去问高僧这是为什么,他们一定会告诉你这是宿世果报,是你活该。呵!那么你又为什么要信佛?不如信我吧!』”   “我娘问道:『为什么要信你?』她说:『不受吾惠,不成吾徒,我可以完成你的任何心愿。』”   “我娘问道:『那……我能像昔日那般貌美吗?』话才说完,她眼前已亮了起来,她的肌肤再度充盈,将军为她穿上的那套金缕宫服也变得像新的一样,衬托得她更加雍容华贵。”   “那法力高强的美女将两名手下留在我娘身边,便消失无踪了。那两名手下便是姥姥和老孺,他们极力劝说我娘投入圣我教,效忠圣女老人家,也就是那绝世美女。而且,想不到她还是……身分贵重之人,独孤将军在世也是要听她的话的。”   陆寄风幼时曾与弱水道长一同落入舞玄姬手里,那时便亲眼见到魏帝对舞玄姬的尊敬。舞玄姬贵为仙后,在大魏受皇族供养膜拜,独孤将军自然得听命于她。   陆寄风默默听着,确定迦逻没有骗他。   迦逻续道:“不久我娘生下了我,我和她不一样,是禀有我爹道行的修道种子,冲了圣女老人家。姥姥本来要杀我,我娘为了救我,只好投入圣我教,圣女老人家传了她许多法力,成为圣女老人家座下的四大护法之一,负起建造百花池的责任,百花池得以千男的元气汇成,这里又没有人烟,我娘在山腰设了阵,困住猎物,过一阵子就会去验收成果,骗人来这里,若是吃喝了这墓里的东西,身子便会成为这里的一部分,再也出不去,等姥姥以尸水或腐气去喷,消去他们的活气,然后便丢入花房里,成为专供吐出元气的花种了。”   迦逻容色愁苦,叹道:“我知道那不是好事,可是,我也没办法阻止……总为着我的血缘,姥姥和老孺处处防着我,我整天担心害怕,不知何日会死在他们手上。前日,我娘狠下心来,想杀了我之后,让我阴魂重生,变得像她一样,圣女老人家就不会疑心于我,甚至会提拔我,因为圣女最喜欢俊男美女为伴,她肯定会喜欢我的。我娘是为我好,但是……但是,我真的很怕……”   迦逻落下泪来,抬手拭去,望向陆寄风,道:“若是找到我爹,跟着他,也许我就不必死了。”   陆寄风同情地问道:“这么多年了,也许你爹已不在人世。”   迦逻道:“他不会死的,我娘说他是个道行高深的修道人,现在的容貌应该还跟当年一样。”   陆寄风道:“你不知你爹的姓名,那你知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修道人?”   迦逻摇头道:“我娘也不说。她几乎从不说我爹的事,只有在心情很坏时,才会哭着一面打我,一面咒骂他,我知道的都是我娘那时说出来的。”   见到陆寄风同情的眼神,迦逻却微笑道:“你不必可怜我,其实我知道我娘还是很爱我爹的,若是我把我爹找了回来,也许今后她就疼我了。”   陆寄风见他瘦瘦小小的身子,处境如此艰难,怜惜之心顿起,微笑道:“我帮你找他,好不好?”   迦逻喜出望外,问道:“真的?”   陆寄风点了点头,迦逻握着他的手笑道:“你真好,如果你是我爹就好了!”   陆寄风失笑,道:“你这话说得真是无礼!”   迦逻也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说道:“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我大哥就好了。”   陆寄风笑道:“那我们便做兄弟,又有何不可?”   迦逻高兴得又蹦又跳,道:“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人类,又是我大哥,我真高兴!我一直好想真正地当个人,跟真正的人生活、说笑,那可有多好!”   此时,一阵阴风吹了过来,迦逻脸色大变,而房里的灯火也瞬间熄灭了,陷入一片漆黑。   窗外月色明亮,将树影照在窗纸上,劲风呼撼着窗棂,竟有股凄厉之意。那两虎都站了起来,身子微微低伏着,发出阵阵低吼。   一道人影投映在窗上,危髻上的发钗步摇轻轻晃动着,幽幽道:   “你要去过人间的日子,不要娘了?”   迦逻道:“不是的……娘!”   独孤夫人凄然叹道:“娘无依无靠,就只有你,你偏偏不听我的话,还带了个外人进来,你认识了外边的人,就跟他去好了,何必回来?”   迦逻又几乎要哭了出来,道:“我……我……我怕啊!”   独孤夫人长叹了一声,道:“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你这想不透的孩子!”   陆寄风拍了拍迦逻背,迦逻抬起脸来,望着陆寄风,心中安定了不少,擦去眼泪,道:   “娘,陆大哥说要替我找爹回来,你说好不好?”   凄风突然吹紧,剧烈地撼动着门户,似乎充满了愤怒。   “住口!你这孽种!”独孤夫人严厉地喝道,“你受谁所生?受谁所养?你不忠于圣女,在世何益?”   “飕”的一阵疾风袭至,陆寄风及时伸手一抄,拦下了射往迦逻眉心的发钗。   迦逻怔得脸色苍白,呆立在地,陆寄风道:   “夫人,虎毒不食子,圣我教要你杀死亲生之子,岂不是逼人太甚了?”   “哼!不忠于圣女者,便是该死!”   迦逻只不过说想找回亲爹,这是人情之常,怎么就会被视为不忠于舞玄姬?陆寄风还没搞清楚,便只听见一阵飕飕飕飕急风袭来,密雨般的尖针四面八方射至,陆寄风将迦逻往司马贞身边一推,道:“小心!”   陆寄风双臂大张,两掌相对,缓缓地自左向右转动,以自身功力挪移外界大气,那密如雨的牛毛细针被硬生生转变方向,顺着陆寄风运功方向,自左向右而行,像是被卷入漩涡而顺着水流的方向转动,无一根射到身上。   陆寄风汇足外气,双掌猛然向上一推,大喝一声,所有的牛毛细针全射入天花板上,整根没入,只看得见一点一点发出银光的针头。那气势万钧的一击,全是借外界自然之力,没用到半点陆寄风的自身内力。   “这是……这是上清含象功!”独孤夫人惊呼,聚在她周围的一股氲朦之气陡盛,而陆寄风与迦逻所在的地面也剧烈地震动起来。   迦逻抱紧了陆寄风,惊骇不已,只见床几、屏风、铜灯等等摆饰都延伸扭动了起来,竟是怪物所化!榻上的四角灯柱变作铜手,抓住司马贞,那两虎咆哮不已,但这房间的法力竟高强到不惧白虎之威。   鹤形铜灯也发出尖啸,朝陆寄风与迦逻飞扑而来,陆寄风挥掌击退一对铜鹤的扑攻,手掌被金羽划过,鲜血长流,那是以铜所铸之怪,刀枪掌气不伤,被陆寄风击退之后,又飞扑而至。   迦逻抱着头缩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一手护着他,一手以掌气击退铜鹤,而雕镂屏风上的许多花木纹路都窜了出来,千藤万蔓,攀住陆寄风与迦逻的脚,往上攀来,两人的下半身动弹不得,困得陆寄风叫苦连天,眼看着藤蔓已攀至胸口,陆寄风将真阳之火聚于手掌,柔劲拂过之处,妖藤虽退了一退,但铜鹤又飞攻过来,啄向他和迦逻,陆寄风挥掌击鹤,妖藤便再攀上来。   独孤夫人喝道:“地狱之火!”   困锁住陆寄风与迦逻的妖藤登时起火,陆寄风大惊,想不到她狠得下心烧死亲生子!陆寄风抱住了迦逻,此火烧在身上并不炙痛,但却让陆寄风浑身发抖,阴邪之气窜进了他的身体,几乎让他功体抵受不住。   陆寄风勉强镇定,他最早学习的一套术法灵宝真经也自然而然运体而出,化出了分身,破火而出,直扑独孤夫人!   独孤夫人大惊,陆寄风的分身凌空飞出,双掌挟着雄厚真气,破窗直击向外头的独孤夫人。   “砰”的一掌,却被独孤夫人身旁的一道黑影硬生生接住了,那人身高只有独孤夫人的一半,又一直没有出声,因此陆寄风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此人自然就是老孺。   双虎也飞扑上前,按住了独孤夫人。老孺被一掌击中,踉跄而退,仰面跌倒,却浑身无伤。陆寄风击在他身上的感觉硬邦邦的,倒像打在厚甲之上。老孺辛苦万分,好不容易才爬了起来,一溜烟钻地不见。   陆寄风浑身不对劲,也顾不得他了,急忙以掌气削断妖藤,抱着迦逻倒地,滚了几滚,灭去身上的火。   同时,分身已回本体,而陆寄风的衣服也处处被烧出焦痕。   他望向怀中的迦逻,虽昏死了过去,但因为被陆寄风全力护着,并没有烧得太严重。陆寄风浑身虚脱无力,不知道是因为使用分身的关系,还是被地狱之火所烧的关系。   圣我教最敬白虎,独孤夫人万不敢伤两虎,只能乖乖受制,房间也恢复了原状,除了那屏风上焦痕累累之外,都恢复为普通器物。   独孤夫人颤抖地问道:   “你……你能分身化体,你是……你是谁?”   其实自从以前被冷袖警告过,并化去离魂散的毒性后,陆寄风已几乎要忘了分身之术了,要不是刚才逼命无常,他也不会下意识地使用出来。此时他全身无力,五脏六腑好像七颠八倒的,非常痛苦,看来这种术法真的不能再使用了,否则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陆寄风调稳了气息,道:“你好狠毒,竟连亲生子都能烧!”   独孤夫人喘着气笑道:“他……终是祸害……呵呵……老孺和姥姥都已去通报圣女,你生期不远了!”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枉视伦常的妖党!你作为舞玄姬这妖女的爪牙,连亲子之情都不顾,留你在世,才是人间之祸!”   陆寄风举掌便要击去,迦逻及时醒转,扑了上前护住母亲,叫道:“陆大哥,别毁了她的阴魄!”   陆寄风道:“她本已是亡者,现在只是回到她原来之处,你让开。”   迦逻哭着道:“不,你毁我娘的阴魄,就是我的杀母仇人!你放过她吧!”   陆寄风道:“击散她的阴魄,她才能安息,你何必想不开?”   独孤夫人笑了起来,道:“呵……天真的小子,你以为击碎我的阴魄,我就会死吗?”   她一把推开迦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虽然乌发微见凌乱,但更衬得秀气的脸庞楚楚可怜,娇艳无比,与迦逻十分相似。   迦逻被推开,见到落在一旁那把姥姥的拐杖,连忙拾了起来,紧握在手中,着急地望着傲然而立的独孤夫人,陆寄风也已蓄气在手,伺机而动。   陆寄风的纯阳真气在体内流转,脸上闪过一瞬红光,随时准备出掌。   望着立姿高傲的独孤夫人那有恃无恐的样子,却令陆寄风犹豫起来。上清含象功具有转化物性之力,能变阴为阳,化邪为正,这一掌击去,他有把握将独孤夫人的阴魄化作正气,散向天边,唯一令陆寄风感到忌惮的是:这是从根本上将她彻底毁去的方法,也就是说独孤夫人这一魄散了之后,再也无法转生了。   这完全归无的处分,是否太过?陆寄风一想到这一掌的后果是无法改变的,便不得不谨慎几分。   陆寄风道:“你不怕烟消云散?”   独孤夫人冷笑以对,迦逻又冲了上前,以拐杖对着陆寄风,道:“你要灭了我娘,就先杀我!”   陆寄风一愣,那拐杖喷出的腐气,就连他都很难抵受得住,迦逻护母心切,竟被逼着与陆寄风干戈相见。   独孤夫人脸上凄色一闪而过,陆寄风见她衣袖微动,竟是要出手袭击迦逻的前兆,抢先一步拉住迦逻,又退回原地。   独孤夫人的指尖死气尚未聚足,迦逻已被陆寄风拉至身边,陆寄风的眼睛之利、动作之快,更非独孤夫人能对付的。   迦逻不知道母亲方才在背后要暗击他,还以为陆寄风闪电似地出手把自己拉开,是为了对付母亲,急得就要出手,陆寄风一把制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按下机栝,喝道:“你别乱来!”   迦逻叫道:“你先杀我!别杀我娘,娘,你快逃!”   独孤夫人趁这个机会乘风飞了出去,逃之夭夭。   陆寄风一把推开了迦逻,怒道:“方才你娘要杀你,你知不知道?”   “我……”   陆寄风怒视了他一眼,抱起司马贞,对小风、小紫一使眼色,便往外追了出去。迦逻也紧追在后,生怕陆寄风追杀独孤夫人。   独孤夫人身轻无比,随风疾飞,陆寄风喝道:“妖孽!哪里走!”   独孤夫人一味逃奔,陆寄风紧追不舍,她闪入一楼中,陆寄风随之奔入,独孤夫人已不见踪影了。   陆寄风张望四周,这小楼之内空无一物,只有中央巨大的石椁,比陆寄风在剑仙门密室所见还要豪奢巨大,石椁上还覆着巨幅的帛画,这很可能就是独孤夫人的遗体长眠之处。   迦逻由窗内跃了进来,道:“快走吧,天要亮了。”   陆寄风见他还握着那把邪门的拐杖,心中不喜,冷冷反问:“天亮又如何?”   “天一亮此墓就封住了,那时我们都要活埋在地下。”迦逻说道。   陆寄风此时仍有满腹疑问,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独孤冢是不会消失的。陆寄风放弃再追究下去,与迦逻正要一同离开时,注意到地上一样小小物事,发出微微的光泽。   陆寄风拾了起来,也未细看,便与迦逻一同奔离此地。但陆寄风总感到怪怪的,天色依然是一片漆黑,怎么会说是天快亮了?   然而,当迦逻一推开大门,陆寄风赫然发现外面的天空果然已蒙蒙呈蓝,与门内的黑暗截然不同。   两人正要奔出去,又听见一声微弱的叫唤:   “救……救命……”   迦逻和陆寄风都听见了,迦逻找到声音传来之处,轻身一纵,再回来时手中已多提了一个人,身穿官兵装束,但脸色灰白,浑身脏污不堪,正是张业。   “走吧!”迦逻道,拎着那官兵,与陆寄风一同跨出大门,朱门一闭上之后,陆寄风回头一看,哪还有什么豪宅大户?只有一片高起的山丘,上面零星布着短草杂树,荒凉无比。   而此时,第一道晨曦也穿破云层,晕出云空的金边。   迦逻怅然望着那荒丘,默默不语。   陆寄风将所拾到之物放在掌心,递给迦逻,道:“这是墓中之物,你拿去吧!”   迦逻接过一看,是一方小小金印,迦逻惊道:“这……这是我娘心爱之物,她未曾有一天不佩戴它!这……这一定是她回棺前故意丢在棺外的……”   “哦?”陆寄风也有些诧异,独孤夫人将这金印抛在棺外,用意也不难解,无非是送给迦逻,也就是她默许了迦逻离开独孤冢,另寻人生。   迦逻悲从中来,握着那金印反复看着,眼泪滴在金印上,被朝阳一照,泪水也像金珠一般美丽。   迦逻抬起脸来,望着陆寄风,道:“陆大哥,谢谢你放过我娘。”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放过他,我老实说吧!这独孤冢,我还是会毁掉它的。”   迦逻惊道:“那……你……你是要与圣女为敌?”   陆寄风道:“那就是我的任务。”   “谁给了你这任务?”   事涉司空无的生死机密,他怎么可能说出来?因此陆寄风只说道:“纵使你会恨我,我也非完成这个任务不可。”   迦逻咬了咬唇,低声道:“不,其实我也希望娘能超生,而非永为阴魄,受圣女控制。但是……但是我不希望她被你所灭,烟消云散。”   陆寄风道:“那也无可奈何……”   迦逻急急摇头,道:“不,让娘的阴魄自散,得到解脱,还有别的法子!”   陆寄风问道:“什么法子?”   迦逻道:“娘是因为怨念不散,才让圣女有替她凝魄成形的基础,只要她这股怨念散了,圣女替她凝形的根基自然跟着消失了,如此一来,她一定可以超生的!”   陆寄风半信半疑,道:“是吗?你怎知这个法子?”   迦逻道:“我想的……不过我相信这个法子一定行得通!”   谁也不知迦逻所猜的方法对不对,陆寄风只能苦笑以对。   迦逻道:“也许找到我爹,让他对我娘道歉,我娘的怨气就会散了吧?”   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你说你爹是个薄幸之人,他会道歉吗?而你除了他是个修道人之外,对他的长相、出身、姓名,都一无所知,又从何找起呢?”   “我……”   迦逻咬着唇,眉宇微皱,无助地看着手中金印,忽然眼睛一亮,笑眯眯地说道:“我知道我爹的名字了!”   “什么?”陆寄风奇道。   迦逻将那金印的篆字朝向他,道:“你看!”   陆寄风凝神一看,那金印的反文乃是四个字“秋之白华”。   “秋之白华……这是何意?”   迦逻低声道:“我娘的小字是『之白』,这金印一定是她与我爹定情之证,另外两字,就是我爹的名字了!”   陆寄风失声叫道:“秋华?你爹叫秋华?”   迦逻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陆寄风为何那么惊讶。   陆寄风只知道一个人叫做“秋华”,那个人也曾因坠入情网而被逐出师门,当然就是封秋华!对他的事情,陆寄风所知不多,不知他是否真的始乱终弃,可是天下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陆寄风道:“我知道一个同名的修道人,犯过同样的清规戒律……”   迦逻一听,脸色登时激动了起来,“真的?你知道这个人?”   “他姓封,曾经是通明宫大弟子。”   “通明宫……”迦逻一愣,道:“我爹是……通明宫的人……?”   难怪独孤冢的姥姥与老孺都对他忌惮三分,视之如敌,原来自己是圣我教最大敌人的后代。   陆寄风道:“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他现在……下场不比你娘好多少,你真的要见他吗?”   迦逻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陆寄风道:“带我去见他。”   第十六章 知我故来意   死里逃生的张业清醒了过来,一时之间还有些迷惘,等见到那两头猛虎炯炯有神的眼睛时,才吓得跳了起来。及至见到陆寄风与迦逻,更是惊恐莫名。   “你怎会在此?”陆寄风问道。   张业翻身跪倒在陆寄风脚前,战战兢兢,官威全没了,道:“小的……小的是奉命……奉命找公主……职,职责在身,仙……仙人您大人大量,放了公主吧……”   陆寄风失笑,道:“什么仙人!不是我不放她走,要不是她受了重伤,得再休养个几天,我也巴不得快摆脱她。”   此时,司马贞发出阵阵呻吟,眼皮跳动,似乎是要醒过来了。   陆寄风按了按她的额头,热气已退,可见回生精确实有用。司马贞一睁眼,便发现陆寄风按着自己的额头,抬起无力的手挥开陆寄风,骂道:“淫贼,别乱碰我!”   司马贞见到张业也在,喜道:“张业!你总算来了,快,快帮我杀了这淫贼!”   见只有他一人,司马贞奇道:“你怎么啦?其他的人呢?怎么只有你?”   张业跪伏在她面前,道:“启禀公主,全队昨夜都……遇上妖怪,无一生还了……”   司马贞怒道:“什么妖怪,胡说八道!”   她挣扎着辛苦坐起身来,才一扶起身子,眼前又是一花,晕眩不支。   陆寄风只好再将她抱起来,转头问张业道:“你可知什么地方暂时栖身,可以让她养伤?”   张业道:“请仙人将公主还给小人,带回府里……”   陆寄风道:“她心脉才刚接好,现在就让你带回王府,再断了就回天乏术了。”   “这……这……”   司马贞有气无力地怒道:“张业!别听他胡说,快杀了他……”   “小的……小的……”张业不知如何是好。   司马贞更怒,道:“你敢抗命,等一会儿刘大哥的援军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就地正法!”   张业叩着头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迦逻已看不过去了,道:“你怎么开口闭口就是要杀人?陆大哥辛苦救你,你不感谢就罢了,还叫手下杀他!早知道就把你丢在山里不管!”   司马贞怒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本公主面前放肆!”   迦逻冷笑道:“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皇帝我都不看在眼里!”   司马贞气得要命,道:“张业,先杀了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张业依然不动,司马贞整张脸色气得忽白忽青,胸口喘着不住,道:“你反了吗?我的命令半句也不听?”   陆寄风道:“你再这么乱发脾气,心脉再震断,我可不管你!”   “谁要你管?总之你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迦逻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劈啪给了她两耳光,喝道:“贱丫头,闭嘴!”   “你……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本公主……”   迦逻举起拳头作势要揍她,司马贞怕再当着属下的面受辱,只得闭上了嘴,不言不语,脸色铁青。   张业道:“山下南边有个小村子,应该有地方让公主养伤。”   陆寄风道:“甚好,请带路吧!”   他主动弯身抱起司马贞,司马贞十分不情愿,可是张业脸色苍白,好像体力不济的样子,大概也抱不动她,司马贞只好咬牙忍住了。   然而,被陆寄风强壮的手臂抱在怀中时,司马贞突然心中一动,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觉。   随着张业在前面领路,让陆寄风抱着的司马贞渐渐回想起昨天自己神智恍惚之时,感到被刘义真抱着,甜言蜜语,还亲吻了她,感觉之真,一点也不像作梦。而陆寄风身上的气味,让她心头越是忐忑,难道那不是梦境?   “你脸又红了?又发烧了吗?”陆寄风问道。   司马贞突然扬起手来,一巴掌重重地打在陆寄风脸上。   迦逻听见清脆的耳光声,气得回过了头,不由分说便也举掌要打司马贞,陆寄风急忙闪了一闪,没让迦逻打着,道:“好了,好了,别打来打去的!”   司马贞举起拳头不停往陆寄风胸口又抡又敲,哭着叫道:“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你让我死吧!呜……”   迦逻怒道:“陆大哥,是她要死,不是你不救,把她丢在这里好了!”   陆寄风以为司马贞身子不适,所以乱发脾气,倒也不以为忤,苦笑道:“你别跟她计较,她打不死我的。”   陆寄风就算不刻意运起真气,胸口都自然而然运着功,这是从前在锻意炉里十年养成的习惯,因此司马贞的病拳根本就像风吹花拂,陆寄风可以完全不理会。   司马贞一路哭闹,惹得迦逻火冒三丈,若非陆寄风抱着司马贞,迦逻打不到她,恐怕已动手几百遍了。   四人两虎走了一整天,终于走出荒山,见到一些零星屋舍,但炊烟全无,十分荒凉。此地既是魏宋交界,两国的军队都不免拉人充当兵夫,民间十室九空,已是常见的事。   众人找了间空房,让司马贞躺在上面养伤,已两天未进食的司马贞早就饿得全身无力,脾气也更加地坏,但没力气发作,只能躺在榻上低泣。   张业道:“公主,属下去找些食物,请公主再忍耐片刻。”   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到每一间空屋去找存粮。司马贞还哭个不停,陆寄风也有点束手无策,叹道:“你的命好不容易救回来了,又哭什么?”   司马贞收住哭声,一瞪眼睛,指着迦逻道:“你出去!我有话和他说。”   迦逻道:“有什么话我不能听?”   陆寄风已料到司马贞要说什么,苦笑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吧!”   迦逻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司马贞,终于气得一跺脚,道:“你就这么没脾气?活该让这头母老虎咬死你!”   迦逻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司马贞撑起身子坐在炕上,咬着唇,幽幽地看了看陆寄风,吸了口气,才开口道:“我问你,你……你是否对我……对我……?”   她红透了脸,支支吾吾的难以启齿,陆寄风索性直说,道:“当时你发了高烧,伤得又重,一直在唤一个人,我想你是把我误认作他了,所以才……嗯,当时我绝非存心轻薄于你,请你海涵。”   司马贞一听,脸都白了,手一翻便已握了匕首在手,便往颈子抹去!   陆寄风快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喝道:“你干什么?这样就要死?”   陆寄风夺下她的刀,既惊讶又不解,实在弄不清楚司马贞是怎么回事。   司马贞眼神怨恨,道:“我岂能以宗室之尊,受辱于匹夫!”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被贱百姓侮辱,你活不下去;那么被士族侮辱,总稍微可以释怀了吧?”   司马贞看着他,陆寄风道:“我姓陆,是吴地的陆姓大族直裔,门第还列得进上品,这样你不用自杀了吧?”   司马贞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但已缓和了不少,道:“你……真的是东南陆家之后?”   陆寄风道:“信不信由你了。”   陆寄风一连报上三代的先祖名讳,司马贞越听脸色越是柔和,长叹了一声,道:“你早说就好了,也不用害我气得只想一死干净。你的门第还比刘大哥高呢!”   那也不是多光荣的事,陆寄风只有苦笑。   魏晋之代门第观念重于一切,几个大姓的后代就算身无官衔,地位也十分崇高,不下于王公贵族。而士族之间更是勤于撰写谱系,对各姓作出评等,所分的等级十分细密,当时通行于世的谱系纪录与评论就有千余卷。   约略说来,最为尊贵的大姓分别是“侨姓”王、谢、袁、萧;“吴姓”朱、张、顾、陆;山东“郡姓”王、崔、庐、李、郑,以及关中“郡姓”韦、裴、柳、薛、杨、杜等等。各等级的贵贱之分,是不可逾越的。   陆寄风的先人是吴国陆逊,那是再正统不过的东南陆姓。陆寄风从小受父母之训,并不把门第的尊卑放在心里,但他也知道“门第”是他可以通行各国的万灵丹。   司马贞知道了他的门第之后,就算对他有再多的痛恨,也得忍住,敬他几分。   看见陆寄风身边的两头白虎,司马贞问道:“陆寄风,这两头老虎怎么肯跟你走?我听说这两头畜牲,只听云贱人的话……”   陆寄风沉声道:“不许骂她。”   司马贞本要再骂出更难听的话,但话到口边,硬生生忍住了,道:“不叫就不叫,我听说她面首无数,专爱你这种样子的少年,哼!原来连你也被她迷得失了魂!”   陆寄风不答,只是长叹了一声。那声叹息里的沉重、缠绵、空寥之意,令司马贞心头微微一动。陆寄风转身走了出去,不再理会司马贞。   陆寄风一走出来,迦逻急忙转身装作经过的样子,陆寄风一把逮住他,拎到外堂,道:“偷听就偷听了,跑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没走?”   迦逻挣开了,瞪了陆寄风一眼,道:“你以为我爱听?我是怕司马贞那疯女人偷袭你!”   陆寄风不与他争论,带着两虎走至门外,望着远方,想到要带迦逻去见封秋华,那就非得再见云若紫不可,心里五味杂陈,竟不知是喜是忧。   迦逻站在他身边,道:“明明是姓司马的公主,什么马姑娘,遮遮掩掩的,怕我知道什么了?分明是心里有鬼!”   陆寄风道:“她在民间声名不好,我是怕你知道她的身分,不肯救她。”   迦逻道:“她又尊贵,生得又美,谁会不肯救她?你就救得殷勤!”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说话这般小心眼,跟个姑娘似的!”   迦逻怒道:“我便像个姑娘,也像个小心眼的姑娘,不像司马姑娘,还有那个云姑娘!”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怎么啦?说话颠三倒四!”   迦逻只闷着生气,静了一会儿,问道:“云姑娘……比司马姑娘还要美?”   陆寄风正想说,见迦逻那提心吊胆的脸色,又感到好笑,道:“到时候我带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   迦逻背转过身:“哼!我才不去看呢,是你想看吧?”   陆寄风道:“这与我有什么相干?要不是为你,我们也不必去见她。”   迦逻道:“你这是何意?”   陆寄风道:“你爹现在人在她家,要见你爹,当然得问她要人。”   迦逻一惊,道:“爹给她抓了?”   陆寄风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抓你爹做什么?”   “没什么,我以为……我爹怎么会认识她?”   陆寄风对于云家与封秋华的交情细节,也并不了解,只就当年所见,告诉了迦逻,迦逻听了也不言语,只默默地低头沉思着,不知在想什么。   当晚,众人各自找了地方作为睡处,司马贞躺在冷冰冰的炕上不停发抖,陆寄风见了,问道:“冷吗?”   司马贞点了点头,陆寄风一拍小紫,小紫便跃上床榻,吓了司马贞一跳。   陆寄风道:“你别怕,它们不会咬你的。”   让老虎依偎着,果然顿时浑身温暖,司马贞既害怕,又舒服,久之渐渐放松了,伸出手轻轻摸着虎毛,想道:“这样柔软巨大的白老虎皮,剥了下来可是件稀世之珍……”   念头才一动,小紫便发出低吼声,回头作势张口要咬她,吓得司马贞连忙缩手,不敢乱动。   陆寄风笑道:“哈哈……你又在动什么坏脑筋?”   司马贞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没有哇!”   陆寄风笑了笑,道:“安安分分睡着吧!我在门口守着。”   司马贞干笑了两声,陆寄风就在房外打坐练功,不久便听见别处传出张业如雷的鼾声,以及司马贞微弱规律的呼吸声。   天色大亮,陆寄风由司马贞的呼吸中确定她已经全醒了,才起身进入,道:“你的伤还痛吗?”   司马贞看着他,似有些不能置信,道:“你在外头守了一夜?”   “没什么,我不必睡。”陆寄风上前握住她的手,试了试脉,有些惊奇,道:“你的心脉全复元了?”   他拆开司马贞的左腕绷带,也已能活动如初,迦逻给他的回生精有此妙用,倒是始料未及。   司马贞感到全身神清气爽,总算露出笑容,道:“多谢你。”   陆寄风没想到她也懂得道谢,一时之间还有些不习惯,道:“不必了,是我伤的,本来就该负责。”   司马贞道:“也是我鲁莽,不过,谁叫你要救姓云的!”   陆寄风道:“既然你好了,就让张业带你回去吧!我和我兄弟有事情要办,不能久留了。”   陆寄风转身要走,司马贞连忙下榻道:“等一下!陆寄风。”   “什么事?”   司马贞道:“你能不能送我们回去?我担心这一路不平静……”   陆寄风笑了笑,道:“你武功不差,不必担心。”   他急于离开司马贞,也不管她叫唤,大步走了出去,四处找迦逻,不料竟不见人影。   张业也已起来了,见陆寄风东找西寻的样子,问道:“陆公子,您找什么?”   “我那位兄弟呢?”   “那位小相公?我没见到他呀!”   陆寄风心中微急,迦逻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会不会是心急,等不得陆寄风,先去找云若紫了?陆寄风这么一想,更不迟疑,道:“二位,我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了!”   司马贞追了出来,道:“陆寄风,你得带我下山,谁许你自己走啦?”   张业道:“启禀公主,属下知道路……”   司马贞怒道:“没你的事!”   陆寄风与二虎早已奔了出去,消失在山野之间,司马贞连从何处追起都不知道,气得司马贞直跳脚。   陆寄风以最快的速度下了山,眼见已近村庄,回头对小风、小紫道:“你们俩太过显眼了,留在山里吧!我会回来找你们的。”   二虎似懂人话,看了看陆寄风,便缓缓地转身往山上走去,还回头看了陆寄风几眼,才放足一奔,很快便不见了。   陆寄风快步赶至村中,随便问了几户人家,都没见到过迦逻,心里更着急,一会儿想他会不会被逃出独孤冢的老孺给发现,或是被舞玄姬的眼线给抓了?一会儿又担心他赌气离开,在山野间迷失路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几经考虑,还是先到云府看看再说。   陆寄风依着印象,回到云府,只见大门洞开,原先的守门民兵都聚在一角,低声交谈,不知在议论什么。   他们全没注意一道黑影闪入墙里,陆寄风很快奔入园中,依然井井有条的庭院里,不时也可以看见仆婢在路边或说笑,或发呆,似乎是无心做事的样子,也没有人去管,与之前的秩序森严完全不同。   陆寄风潜至后院,便听见几声吁叹,十分耳熟。   陆寄风拨开枝叶,便看见穿着湖绿衣裳的千绿走来走去,脸上愁容沉重。   见四下无人,陆寄风轻轻地一跃而下,落在千绿面前。   千绿吓得差点要叫出声来,陆寄风连忙把食指放在唇前,提醒她不要作声。   千绿点了点头,拉着陆寄风的手进了房间,一将门掩上,便又气又急地问道:“你把风将军和紫将军挟持到哪里去了?”   陆寄风道:“怎么啦?”   千绿道:“以往是有它们保护小姐,小姐才能在这儿安居,你一把它们抓走,小姐就……就……呜……”   千绿掩着脸哭了起来,陆寄风急问:“若紫怎么了?”   千绿道:“小姐她……她被庐陵王抓走了。”   陆寄风一怔,千绿哭哭啼啼地说道:“那天你前脚一走,庐陵王府的人后脚就来,抓走了小姐,以前庐陵王就缠着小姐,要不是怕风将军和紫将军……都怪你,都是你不好!呜……”   陆寄风拍了拍她的肩,道:“我会把你们小姐救回来的。”   千绿抬眼看了看他,道:“真的?”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庐陵王府我还不当一回事,你放心吧!”   千绿破涕为笑,陆寄风伸手拭去她的泪水,道:“我问你,云老爷和云公子呢?为何他们放着云小姐一个人住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千绿道:“听说当年云老爷和云公子护王驾有功,给封了官职,他们推辞不掉,高祖皇帝很看重公子的武力,留在身边不放人,高祖皇帝驾崩后,先帝不大喜欢救过庐陵王的云家,本来要贬老爷和公子的官位的,可还没贬成,先帝便又驾崩了,当今皇上重武,反而把公子留得更近身,更不放人,老爷前年好不容易辞成官了,有时过来,有时回京里,两边奔波。”   陆寄风道:“若紫为何不跟他们一起到建康定居?那儿不是比较太平吗?”   千绿道:“何止太平,听老爷说建康纸醉金迷,可安逸了!公子原本执意要带小姐到建康赴任,过好日子,但小姐也抵死不肯。”   “为什么?”   千绿道:“小姐说……她要在这里等一个人,若到了南边,一生都见不着那人了……”   说着,千绿幽幽地看着陆寄风,道:“这十年来,你知道小姐等你等得多苦吗?”   陆寄风说不出话来,千绿道:“你既然来了,我带你到小姐房里看看。”   不等陆寄风推辞,千绿已握着他的手走进隔间,绕过白玉隔屏,是一间简单至极的房间,只有一床一几,几卷诗书笔墨,床边还悬着那把封秋华所赠的佩剑,已积了不少灰尘。   这么简单的房间,几乎什么也没有,云若紫就这样万念俱无地等着他,令陆寄风心中更加沉重。他取下宝剑,拂去尘埃,不由得感触万千。转过头时,又见几上的缣帛写着几行清丽的字。   他拾起逐字细看,是首五言,陆寄风轻声念道:   “昔处山阿笑,今望朱门悲,君还旧聚处,为我一颦眉。十年守尘世,缘业相因回;宁肯不相逢,相逢大梦归。”   陆寄风喃喃道:“相逢大梦归?相逢大梦归?”他呆呆地望着那片缣帛,云若紫的诗里,似乎还有些不祥之意。   千绿柔声道:“陆公子,你知道小姐诗里的意思吗?”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千绿道:“小姐不是凡骨,她总是能先一步知道将来的事,她就知道得守在这儿才遇得见你,去年老爷回来时,她还特别交代老爷把封爷给护送过来……”   陆寄风心头一怵,道:“封爷?是封秋华封道爷吗?”   千绿道:“是啊!你也识得他?”   陆寄风道:“你们老爷多久会回来?”   千绿道:“算算日子,这几天也该到了。怎么?你要见封爷?”   陆寄风点了点头,千绿道:“封爷是个半死人,没有神智,您见他做什么?”   陆寄风道:“他一直没有恢复?”   千绿道:“小姐说,这回将封爷送过来,会有救他的机缘,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千绿道:“只不过未必是福。哎,我现在总算明白小姐为何特别要跟我说这些了,原来她知道有一天要由我来跟你说。”   云若紫既能预知吉凶,却还让刘义真所擒,这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陆寄风百思不解,不过既知她身陷险境,不管怎样陆寄风非把她救回不可。   陆寄风向千绿问清楚庐陵王府怎么走,便配上封秋华的剑以备不时之需,以轻功跃上围墙,奔出了云府。   庐陵王府离云宅并不甚远,但是当陆寄风潜入之后,前后都找遍了,不要说没见到云若紫,就连刘义真和柳衡都没见着。   陆寄风暗觉奇怪,隐藏在屋顶上,见到一名在后堂巡视的官兵,便跃了下去,瞬间点了他几大要穴,抓着他再跃上屋顶,问道:   “刘义真呢?”   那官兵不敢隐瞒,道:“王爷……王爷昨天就离开了……”   “去哪里?”   “小的不知,王爷很机密,他什么时候出去的,这府里没人知道……”   陆寄风问道:“他是否抓了云府的云小姐回来?”   那官兵噤若寒蝉,不大敢说,陆寄风按在他风门穴上的手一点,那官兵痛得大汗淋漓,却被点着穴不能发声,痛苦欲绝。   陆寄风再逼问了一次,那官兵痛得眼泪都掉下来了,道:“好像……好像是,但是小的真是不知啊!”   “什么叫好像是?”   那官兵道:“那……那位姑娘好好地跟着王爷,没人抓她,所以小的不知道是否是云府的大小姐……”   “她长相如何?”   “隔得远,小的没看见……”   陆寄风反复问了几次,都问不出要领,那官兵确实不知道刘义真的去处,陆寄风将他点昏,又抓了几人,所问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云若紫和刘义真果然都不在王府,没人知道去什么地方。   这下子线索又全断了,陆寄风只好先离开庐陵王府,再向民间打听是否见过刘义真的车行队伍。   奇怪的是:应该十分显眼的王爷出巡阵仗,竟没有人见到。难道刘义真是微服私行?他带了云若紫,这么机密行事,实在太不寻常了。   就在陆寄风苦思无着,不知该从何找起之时,突然一阵冷笑,自身后的树上响起。   陆寄风抬头一看,并没见到树上有任何人,背上又被拐杖敲了一下。   陆寄风急忙转头,迦逻站在他背后,一脸轻视地看着他。   “迦逻!”陆寄风又惊又喜,道:“你跑哪儿去了?”   迦逻道:“我去见见云小姐是多么美若天仙,能让你动不动就唉声叹气,心神不宁。”   “你胡说什么,我还担心你……”   迦逻道:“你担心我?那谢谢你啦,瞧你在街上像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我看你是担心云小姐吧?”   陆寄风问道:“你知道她人在哪里?快告诉我!”   一见陆寄风这么心急,迦逻脸色又是一变,道:“我问你,你担心我多些,还是担心她多些?”   陆寄风道:“这……这怎么能比呢?”   “这怎么不能比?喜欢谁多些,就担心谁多些!”   陆寄风道:“喜欢也不能比的,你是我朋友,她……”   迦逻看着陆寄风,双眼盯着不放,等着陆寄风说下去,陆寄风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实在不知道该说云若紫是自己的什么人,只好说道:“你知道她的下落,爱说就说吧!不说我自己去找。”   迦逻叹了口气,转身道:“跟我来。”   陆寄风连忙跟了上去,问道:“你昨晚什么时候离开的,怎么不说一声?”   迦逻道:“我高兴什么时候走,谁能管得?”   陆寄风只好苦笑不语,迦逻带着他又往山上去,陆寄风什么也没问,迦逻先按捺不住,道:“你不怕我胡乱带你乱走,让你找不到云小姐?”   陆寄风道:“我相信你。”   迦逻瞪了他一眼,道:“善信人易成人之工具。”   陆寄风只是一笑,迦逻口气缓和了不少,道:“我昨晚到村里去,听说云小姐被那个什么庐陵王给抓走了,我又找了好久,才找着他们的车队。”   陆寄风道:“你怎么找得到?”   迦逻道:“我自有法子。”   至于是什么法子,迦逻不说,陆寄风也不便多问。   迦逻忍不住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云小姐的身分?”   陆寄风道:“你指的是什么?”   迦逻道:“她是……唉!算了,你自己问她吧!”   迦逻带着陆寄风又重回山上,而且所行之路,仿佛就是以前走过的,不知道刘义真深入嵩山做什么?   直走到一处松林,两人藏身在草丛后,前方的空地上,已搭起临时军帐,密密地以丝帐围起,上百名剽健的汉子防守在外,不远处则停放了几辆大若屋舍的六马油壁华车,乍看之下,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皇帝出巡。   “这阵仗……?”   迦逻道:“庐陵王摆的,他在等人。”   “等人?”   迦逻道:“以他的身分,他不能再上山,会冒犯到我娘,他一定是在这儿等我娘派人来跟他碰头。”   陆寄风道:“等等,你的意思是……他也是圣我教的信徒?”   迦逻一指插在车边和帐边的旗子,道:“嗯,这一寨是紫鸾寨,那旗上的紫鸾还没开光,定是入教不久,还没建过功。不过,这一寨都是军人出身,跟别处的乌合之众大不相同,他们又抓到云小姐,这下子立的功可大了,看来不久以后,这一郡的十六个寨都要归紫鸾寨主管了。”   陆寄风万万没想到:刘义真竟也加入了圣我教,还将官兵全数投入为寨众!舞玄姬既是北魏的仙后,刘义真投在她的麾下,此举根本是不折不扣的叛国投敌。舞玄姬先完成人的私欲这一点,确实是凡人无法抵抗的诱惑。   军帐的一角被掀开了,刘义真和柳衡恭恭敬敬地倒退而出,说道:“请小姐安歇。”   军帐内没有人声,陆寄风的心跳个不停,云若紫真的在里面吗?这么多年来,刘义真用心讨好云若紫,原来并不是为了贪恋她的美色,而是别有用意。   陆寄风问道:“你说这一郡有十六个寨,一共有多少人?”   迦逻道:“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最大的一寨有一万多人,最小的也有三千人。”   如果每寨以五千人计,刘义真等于一下子得到八万大军,足以起兵对抗刘义隆了,难怪他要臣服于圣我教。   这时,其中一辆大车的车帘微卷,露出一张俏脸,道:“刘大哥!你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刘义真上前笑道:“贞妹,你不多歇一会儿?”   司马贞道:“我精神可好呢!”   看来司马贞和张业是在半路与刘义真遇上了,她虽然衣服还没得换,但是神采飞扬,又恢复了那无忧无虑的公主模样。   刘义真上前,捧着她的脸轻轻一吻,司马贞喜上眉梢,道:“刘大哥,你派人来找我也就罢了,怎么让他们全穿成这怪模怪样?”   刘义真道:“我是不想惊动民间,让人知道你堂堂富阳公主,被一介匹夫给抓了,会传成多难听的话。”   司马贞道:“原来如此……那帐里是什么人?”   刘义真道:“没人,我叫柳衡护送你先回去吧……”   “不,你回去我才要回去!你到底守在这儿做什么啊?”   刘义真道:“我借着找你之便,顺便教众人将此山的地势看仔细了,作为对抗魏国的前线,你再耐心等等,不用多久他们就能回报了。”   司马贞拉着他,撒娇地说道:“你进车里来,我有话跟你说。”   刘义真想了想,微微一笑,对柳衡使了个眼色,便登入车中,垂下厚帘,车内的事情再无外人可知了。   柳衡按着佩剑,尽责地观望着,陆寄风与迦逻仍隐藏在松树后,极欲进军帐中一窥云若紫是否在里面。   迦逻道:“再耗下去,到黄昏时独孤冢就会派人出来,那时就来不及了。”   日头早已西偏,距离黄昏时分只剩下不到一个时辰,陆寄风想了想,硬闯虽可打退群敌,不过如此一来,行踪便暴露了,若是惊动了舞玄姬,反为不妙。再说,帐中是否有人,也还是未知之数,在知道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   迦逻道:“我有个法子,你看看怎样。”   “什么法子?”   迦逻道:“我扮成我娘的手下,去引开那剑客的注意,你趁机进帐里找人,救走云小姐。”   陆寄风道:“可是你这样出面,太危险了,那个剑客叫做柳衡,他的剑法,一般人是对付不了的。”   迦逻笑了一笑,一挥拐杖,道:“他的剑法有我这拐杖厉害吗?”   “可是万一被司马贞看见了……”   “她和他的心上人在车里亲热,有脸出来吗?”   陆寄风仍觉不妥,道:“我看你还是别……”   不等陆寄风说完,迦逻已嫣然一笑,站直了身,拄杖走了出去,陆寄风待要阻止,众人已注意到迦逻,全都严阵以待,目送着他越走越近。   第十七章 恩爱若同生   柳衡见到这个子矮小的少年,拄着一根雕刻厚重的拐杖上前,不知他是什么来历,戒慎地看着他。   迦逻放粗了嗓子,道:“咳!还不叫你们寨主出来?”   他气度大方,柳衡不敢小觑,恭敬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您有何贵干?”   迦逻重重地一拄拐杖,道:“瞎了眼的奴才!你不够资格跟我说话!圣使前来,你们寨主还在胡天胡地,不想活了吗?”   柳衡既惊又疑,难道这个说话老态龙钟的美貌少年,就是独孤夫人派出来的手下?他记得最快也要到黄昏,独孤夫人才能接见他们,而且应该有不少人马,怎么这次会在白天就派人来?   看柳衡那半信半疑的样子,迦逻冷笑一声,随手将拐杖往其中一人喷去,那人顿时脸色变成土黄色,身子也像一摊泥似的,整个软瘫了下去。   “啊!您……您是……”   迦逻道:“我乃独孤夫人座下的老孺!再废话小心你的狗命!”   柳衡听说过独孤夫人两个代表之一,就叫老孺,他从未见过其面,依照字面上推敲,很可能是个去老返少的孺子,那就难怪他容貌幼小,而言行老成了。   柳衡连忙大声道:“不知圣使驾到,罪该万死!”   他这一大声请罪,车内的刘义真听见了,连忙拢着衣领滚下车来。他本以为最快也要到黄昏时独孤夫人才会派人前来,因此他好整以暇地和司马贞调情爱嬉,慢慢地将她剥个精光,正要大享其福,谁知人就来了,幸好他衣服还穿得好好的,否则可就糗大了。   一见到柳衡面前的是个俊丽少年,刘义真也有几分诧异。   迦逻扬着下巴道:“你是寨主?”   刘义真说道:“是,在下紫鸾寨主刘义真,圣使远道前来,真是辛苦了。”   迦逻道:“哼,立寨不久,就敢上见护法,你这个王爷做得很有架势啊?”   刘义真忙道:“不敢,不敢,属下效忠圣女,便将人间封号弃如敝屣,永世为圣女驱策。”   迦逻故意端着架子,一手拄杖,一手背在身后,道:“你是急着想建功,自我表现呢,还是真的对圣女老人家忠心不二?”   刘义真以官场的经验揣摩出了几分,看来独孤冢这一关并不好过。他找着舞玄姬找了十几年的云若紫,是四大护法都办不到的,若自己一下子太出风头,令四大护法猜忌起来,他是不会好过的。   刘义真小心地说道:“圣使明鉴,属下只想为圣女弘威效命,有何功可居?云小姐居住在虎牢关这么多年,无非是独孤夫人的法力锁着,云小姐才没得脱离,属下只不过是代独孤夫人看守云小姐罢了。”   迦逻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独孤夫人命我先来看看,晚间再领你们入山。”   刘义真道:“是,是,圣使要探望云小姐,这边请。”   刘义真亲自在前带路,带着迦逻走向军帐,掀起帐帘,道:“圣使请。”   迦逻先走了进去,帐内早就空无一人了。   迦逻故作惊怒,喝道:“紫鸾寨主!你这是何意?”   帐外的刘义真一怔,与柳衡两人连忙掀帐入内,一见到空空如也,也大为震惊,道:“这……这……?”   迦逻道:“这是什么?人呢?”   刘义真道:“刚刚……属下确实请来了云小姐……”   迦逻道:“哼,云小姐没学过术法,你说她变到哪里去了?”   刘义真说不出话来,这时,军帐又被掀起,闯入的正是司马贞。司马贞一见迦逻,便怒道:“好啊,是你这小鬼,在这儿招摇撞骗!”   迦逻故作严肃,道:“刘寨主,这位姑娘是何人?敢在本圣使面前大呼小叫?”   刘义真忙道:“圣使息怒,属下马上叫她退下。”   刘义真一使眼色,柳衡正要请司马贞出去,司马贞道:“刘大哥,你被他骗了,他哪里是什么圣使……”   迦逻一抬脸,道:“哼!刘寨主,你妄报假消息,还让你的粉头在本圣使面前叫嚣,很好,好得很!”   迦逻作势大步欲出,刘义真连忙道:“圣使,圣使请恕罪,属下马上缚人请罪!”   司马贞急道:“你说什么?刘大哥,你堂堂的庐陵王,怕这小子做什么?他是陆寄风的同党,不信我叫张业出来认他!”   刘义真半信半疑,迦逻嘻嘻一笑,道:“不必认啦,后会无期!”   迦逻身子一纵,便欲离去,柳衡及时一剑刺出,拦下迦逻的去向,喝道:“休走!”   迦逻身子一晃,闪至帐门口,柳衡一剑往他左臂削了下去,迦逻身子往右急侧,同时左足往后退一步,谁知柳衡的剑绕至背后,快得让迦逻连看都没看清楚,背部已中了一剑,鲜血长流。   迦逻吃痛,举杖欲喷出腐气,柳衡还是快了一步,剑尖回划,迦逻急忙缩腕,勉强逃过断腕之劫,转身欲逃,柳衡一箭步抓住了他的胸口。   迦逻一杖敲去,喝道:“放开!”   柳衡松手,迦逻转身一看,面前却已被数十人团团围住了。   柳衡夺过他的拐杖,恭敬地呈交给刘义真,刘义真看了看,那拐杖发出的腐气,确实是传说中独孤冢手下的杀人法子,也是因为这把拐杖,刘义真才会不疑有他。   刘义真转头对手下道:“叫张业过来。”   张业一被带来,见到迦逻,也有几分惊讶。   刘义真道:“张参军,这孩子是陆寄风的同党吗?”   张业道:“启禀王爷,这位公子确实与陆公子同行。”   刘义真道:“嗯,你说你带上山的人,全遇上妖怪,被妖法害死了,是不是那样的死状?”   他以拐杖一指被迦逻害死的卫士,张业一见,脸色发白,不断抽搐,道:“是……是那样没错……”   刘义真狐疑地看了看迦逻,道:“你这拐杖怎么弄来的?”   迦逻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刘义真道:“罢了,好好看守他,等圣使前来,再做发落!”   柳衡领命,将迦逻捆住,带了下去。司马贞又气又不解,道:   “刘大哥,你是堂堂的庐陵王,贵为皇兄,为何对人毕恭毕敬?还称做什么……什么寨主?你是怎么了?”   刘义真冷冷地说道:“你不懂,没你的事。”   司马贞道:“哼!你爱看别人脸色,我不爱,张业,咱们回去!”   刘义真却一把拉住了司马贞,道:“贞妹,你不陪我了?”   司马贞看出刘义真眼神阴险,与平常不同,有点害怕,道:“你抓着我做什么?”   刘义真一把将她扯入怀里,当众便吻,司马贞大惊,挣扎着推开他,道:“你别这样!”   刘义真微笑道:“你乖乖地待着,别坏了我的事,否则,哼!”   他一把掐住司马贞的颈子,司马贞道:“你……你怕我告诉别人什么?”   刘义真在她耳边道:“你不是说嫁鸡随鸡吗?我不想当有名无实的王爷,想当有权力有机会的寨主,你愿意就当寨主夫人,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   司马贞道:“什么寨主?你这是……这是作乱造反……”   刘义真笑道:“不造反就没得立国,我爹的大宋也是造反造来的,谁说不能造反?”   司马贞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义真笑着走出军帐。   话分两头,刘义真和柳衡都在对付迦逻之时,陆寄风便闪入军帐之中,身影快得就像幻影似的,就连覆在帐上的轻纱都没有被掀动一下。   铺满了织锦的华丽帐中,只有云若紫一人,望定了陆寄风,冰清的脸上虽没有表情,但是那对眼里,两泓秋水却像万丈波涛般,一波又一波地涌着各种心绪。   陆寄风一时之间竟没有勇气走上前去,耳中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云若紫眼中的海涛,淹没了他。   云若紫走了过来,投入他的怀抱中,像一团轻絮,又像一朵易碎的花朵。陆寄风甚至不敢用力抱住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臂,沉浸在她身上冰清的幽香中。   云若紫轻声道:“带我走。”   陆寄风抱住了她,足尖轻点,便笔直地跃上高处,直到数十丈外才落了地,往山上奔去。   陆寄风往山顶上奔,直到冰霜扑面,放眼望去一片白雪,才停了下来,搀抱着云若紫,找了处山洞,进入山洞中暂避风雪。   陆寄风生起了火,转头望向坐在他身后的云若紫,火光下,云若紫的眼眸是幽深的黑色,透着些紫光,在比粉白樱花还白里透红的肌肤映照,美得近乎玄秘,令人目眩。   但是陆寄风并没有感觉出她的容色之美,在他眼里,眼前的云若紫是自己朝思暮想,无时忘记的云若紫。   云若紫“嘤”的一声娇泣,投入他怀中,陆寄风忘情地抱住了她,深吻住那点红唇,山洞外飞过的雪花,似乎点点都被热情融化,丝毫不觉冰冷。   良久,陆寄风才放开了云若紫,云若紫全身无力地靠在他怀中,道:“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一直在等你……”   陆寄风轻轻替她拢上微乱的鬓发,注视着她,道:“你……唉!你真让我想不透!”   云若紫微微一笑,道:“你想不透什么?”   陆寄风也说不上来,只是望着她笑,谁知云若紫身子依偎了上来,又轻吻着他,一面伸手按住了陆寄风的胸膛,陆寄风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喉头,身子像被火烧着一般,握住了云若紫的手,看着她。   云若紫也是满脸通红,别开了脸,颤声轻道:“寄风哥哥,你抱我。”   陆寄风深吸着气,环抱住云若紫的纤腰,云若紫将他左手拉起,按在自己的酥胸上,轻道:“你若愿意,就将我带了去,今后我只是你的,你一个人的……”   陆寄风整个心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愿意想,任何事都变得不重要了。   他抱住了云若紫,从唇吻到颈子,从颈子吻到她百合一般的胸口,云若紫紧紧抱着他,细密的喘息像阵阵春风般吹过他的耳畔,柔软的身体陷溺了陆寄风所有的神智。   而陆寄风并不知道,这不只是结合而已,更牵系了未来云若紫和他的命运。   陆寄风的纯阳之体进入云若紫体内,在云若紫难以承受的婉转哀吟中,似有一股暖流在她体内疾奔,冲破了云若紫额前的封印,登时花香处处,满室馨氲。   而陆寄风更感到云若紫的体内一阵紧似一阵,令陆寄风的身体更加精力弥漫,有如青龙吸雨,矫健腾跳。   云若紫阵阵呻吟,身体绷紧地抓住陆寄风,全心迎合着,诱使陆寄风情不自禁地深吻着她的唇,玉液清凉地滑入陆寄风口内,二气相交,陆寄风的体内自然而然导气冲关,逆运督脉,浑身精力更盛。   云若紫手足冰冷地缠紧了陆寄风,哭泣呻吟着道:“唔……不,慢些……寄风哥哥,快停下来……嗯……放开我……”   陆寄风虽欲罢不能,还是强自收气回身,慢慢地放松开,暂离她的身体。云若紫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像化做了雪水,无力地躺在陆寄风怀中,娇喘不已。   陆寄风俯身吻去她的泪水,爱怜地轻抚着她的娇躯,她身上的汗水像是滑过花瓣的晨露,在火光中反射出美丽的光辉。   云若紫依偎着他,羞不能言。陆寄风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继续抱着她,此时无声胜有声。   直到陆寄风捧起她的脸,才发现与从前微妙的不同之处。陆寄风伸出手指触摸着她的额,惊道:“若紫,你……你眉心的朱砂痣不见了……?”   云若紫深情款款地望着他,道:“你……唉!你还说呢,方才,我……我天生的根基,都被你给占去了……”   陆寄风诧异难言,方才与云若紫结合,他感到真气充沛,有如汪洋,精力源源不绝,本以为是自己太过迷恋云若紫的身躯,才会这样再三登上高峰而不觉疲倦,原来竟是不知不觉行了采补之法,以至于他越来越有精力,而云若紫却难以承受,像是虚脱了一般。   陆寄风既惊讶又愧疚,道:“若紫,我……”   云若紫嗔笑道:“你什么?”   这轻嗔浅笑,令陆寄风意乱神迷,抱着她又吻了一下,在她耳边轻道:“等一下换我还你,让你采阳补阴吧!”   云若紫腻笑了一声,道:“就怕你这回连我的最后一口气都给摄了去。”   陆寄风抱紧了她,道:“今后我们隐居深山,再也不分开,朝朝暮暮由得你采我的真气,要多少都随你取。”   云若紫笑着轻打了一下他的胸口,眼泪却汫了出来。   陆寄风惊道:“怎么又哭了?”   云若紫咬着唇,望着他,道:“寄风哥哥,你忘了我写的句子吗?”   陆寄风正要问什么句子,脑中立刻浮现她所写的诗最后一句:“相逢大梦归”。   “相逢大梦归……?”陆寄风喃喃问道。   云若紫轻点了一下头,道:“你可知我等你等得多苦?我自小就常感到……有谁在召唤着我,封伯伯以八成的内丹封住了我的神通之后,我有一阵子没再被那阵召唤所困。但是,一年一年过去,我的根基越强,封伯伯的封印就越难挡住,那阵召唤一直在叫我,我也身不由己,好像我体内的根基逼着我去见那召唤我的人……我忍着不去,就是为了要等你……可是随着你的接近,我又感到我们一重会,就……我就得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寄风惊讶地说道:“为什么?”   云若紫苦笑着道:“很多事我都只知道会怎样,但是为什么会那样,我却不知道。”   陆寄风道:“不会的,我们不会见不到面的。你若是不想去,谁也不能逼你。若紫,我今后不再离开你,也不让别人带走你。”   云若紫落着泪,道:“你为何以前不这么说,现在才说?”   “我……”   陆寄风无言了,当年被冒牌的眉间尺给挟走,身不由己,但是那时若没被挟走,他也不一定会留在云若紫身边,不死之体让年幼的陆寄风感到慌乱,当时一下子发生太多变故,都不是幼年的他可以面对的。   陆寄风道:“以前是我不好,今后谁也为难不了我们了。”   云若紫含泪不语,依偎着他。   这时,远处传出一阵尖锐的声音,说道:“那里有个山洞,进去歇歇吧!”   那是停云道长的话声,接着却是俊朗动听的男声:“也好,师兄您先请。”   原来弱水也来了,陆寄风大吃一惊,连忙一掌打去,灭了火光,抱着云若紫退至山洞内部,低声道:“通明宫的。”   云若紫也有些惊慌,她小时候被疾风和灵木逼杀的记忆犹新,对通明宫依然十分恐惧,紧靠着陆寄风。   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进入山洞中,抖抖身上的霜雪,停云道长道:   “真一子,山腰的那阵仗,不去看看吗?”   弱水道长道:“不必理它,看那位紫鸾寨主灰头土脸的,八成是任务失败,妖女不会出面的。”   停云道长说道:“嵩山由狐妖的护法独孤夫人坐镇,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那狐狸窝,真是会躲!”   弱水道长说道:“妖女的四大护法基地隐秘,恐怕在进行什么阴谋。”   停云道长问道:“阴谋?”   弱水道长道:“那妖女心机过人,她在魏国皇廷已快失势,却那么老神在在的,咱们不能不防。”   停云道长说道:“偏偏师父失踪,陆寄风也逃了……唉!就连青阳君都阴阳怪气的,我实在不安!”   弱水道长道:“青阳君不肯说出谁救了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还是别逼他了。”   停云道长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师父下落不明,能撑起通明宫的,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可是三师兄和四师兄太过固执,非要青阳君不可。”   弱水道:“青阳君虽然年轻,可是既是四师兄的得意弟子,有惊雷师兄管束着,将来必能成器。”   停云道长哼了一声,道:“四师兄没半点主意,还不知他和青阳君两个,是谁管谁呢!”   弱水道:“那也还有烈火师兄。”   停云更是不平,道:“三师兄虽然刚直,可是计划是半点也没有!”   弱水道:“那不正好吗?三师兄和四师兄有青阳君相助,正好补其不足,通明宫在他们的合作下,应该能很快恢复秩序,只要通明宫声威不坠,我怎样都不要紧的。”   停云道长叹道:“唉!只是对你太不公平了。当初你执意要派之字辈的弟子去魏国结交皇室,还拿些末端的技法去讨好魏人,大家一面倒的反对,现在总算见到成效了。要不是你从根本上动摇了胡人的信仰,那妖女也不会被困得束手无策,你的眼光手段,七子没人及你一半。以你的辈分、智谋、武功,推你为掌门我还比较服气些!”   弱水道长道:“师兄过奖了,我也不知道为何三师兄和四师兄如此防我……”   停云道长说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认清楚的。”   “但愿如此。”   外面风雪稍停,弱水道长道:“师兄,咱们走吧!”   停云应了一声,两人出了山洞,灰衫远去。陆寄风和云若紫这时才松了口气,云若紫问道:“他们是通明宫的谁?”   陆寄风说道:“是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的师弟。”   云若紫道:“是吗?那个高个子的……我觉得很眼熟。”   “你是说弱水道长?你见过他?”   云若紫摇头,道:“没见过,只是感觉很眼熟,你在躲他们?”   陆寄风“嗯”了一声,便没再说下去。   云若紫靠在他怀里,静静不语,陆寄风拥抱着她,两人都不作声,沉浸在只有两人的世界里。   过了一会儿,云若紫才抬起头来,道:“寄风哥哥,你带我回家去。”   陆寄风道:“你怎么突然要回去?”   云若紫道:“我爹应该已经到了,我要向他问清楚我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   “他肯说吗?”   云若紫道:“他不说就算了,问过之后,我便跟你到天涯海角,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陆寄风满心欢喜,抱紧了她,道:“好,我们问过你爹之后,就永远一起,我到哪里都带着你。”   云若紫凄然一笑,也许是预知未来的不幸吧?陆寄风却下定了决心,要和云若紫相守终生。自己如今身负绝艺,当世再无人是他的对手,他不相信自己保不住云若紫。   陆寄风扶着云若紫走出山洞,云若紫娇弱无力,步步难行,陆寄风道:“来,我抱着你。”   陆寄风轻易将她打横抱起,云若紫攀着他的颈项,幸福地微笑着。   美人在怀,陆寄风感到身形格外轻盈,奔驰时好像腾云驾雾一般。阵阵清风拂面,吹得云若紫仙袂风飘,衣若云霞。   云若紫低头望见脚下树影纷纷倒退,身边彩云飞掠,笑道:   “你跑得这样快,将来我可追不上你。”   陆寄风笑道:“要不你就拜我为师,我教你轻功,让你随时抓得到我。”   云若紫道:“轻功可得有内力做底才行,等我练好,已经变成老太太了,只怕那时真的得费力去追你回来!”   陆寄风笑道:“怕什么?我这个师父还让你采阳补阴!”   云若紫羞红满脸,打了他胸口几拳,道:“坏种!”   陆寄风忍不住停步,低下头去,又亲了亲云若紫。一想到将来能朝暮与她相对,心里快意不过。   陆寄风放慢了脚步,悠然而行,道:“若紫,我这十年来遇到了许多事,拜了个师父,我们那里有个清幽的地方,我带你去那儿定居,好不好?”   云若紫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陆寄风道:“他叫眉间尺……”   云若紫道:“我听爹说过他,好像是个剑法绝世,独来独往的高人,他收了你为徒?”   “不,他是将错就错,接收我做徒弟,这说来话长,我以后对你慢慢的说。”   云若紫道:“他人好不好?会不会很怪僻?”   陆寄风笑道:“他呆头呆脑,人却不错,只是痴了点。”   当初若非他忍不住去弹他心爱的万壑松风琴,也不会身分暴露,被那黑衣蒙面人给打成重伤。陆寄风小时候不懂什么叫痴,现在回想起来,总算有几分了解那种琴痴是一辈子难改的了。   云若紫见此地地势平缓,已在山腰间了,道:“你怎么还不放我下来?我能走了。”   陆寄风摇头道:“我舍不得放下你,让我抱着你走吧。”   云若紫微笑着将头靠在陆寄风肩上,问道:“你会一世这样疼我吗?”   陆寄风道:“当然会,一世也疼你疼不够,几世都不够。”   云若紫叹道:“我看书里说色衰则爱弛,再多情的人,到老都会变得淡了。”   陆寄风道:“谁说的?我就知道好几位老前辈,爱慕一位女子百年不改。”   云若紫道:“真的吗?他是谁?”   陆寄风将冷袖、秦嵩子、劲节君等人为了司空有而卖命造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云若紫听得眉飞色舞,道:“你这个门派投得对,我喜欢你们剑仙门。”   陆寄风与她相视一笑,云若紫突然忧色又起,道:“你们祖师爷真的那么美?”   陆寄风略加回想,道:“她长得和你倒有七分相似。”   云若紫轻道:“万一我比你早死,你也要那样护着我的尸体,好吗?”   “不好。”   陆寄风这个回答令云若紫一怔,陆寄风柔声道:“我们要一起活到最后一天,一块儿死,谁也不必为谁伤心。”   云若紫感动地抱紧了他,道:“嗯,将来若是我们之中谁要死了,活着的就要把对方带到无人之处,一块儿葬身,连尸骨都不要分开。”   陆寄风颔首,但心里却觉得一重逢就讨论将来怎么死,实在太不吉祥,连忙转移了话题,道:   “咱们进了梅谷以后,我就设个机关,不让剑仙门以外的人进来打扰我们,你说好不好?”   云若紫笑道:“好啊,我要跟你师父学琴,跟冷前辈学药草,咱们再养些鸡鸭猫狗,热热闹闹的。”   陆寄风道:“你少说了件事:要生多少娃儿,才够热热闹闹?”   云若紫低头微笑,陆寄风满心欢畅,恨不得这山路永远不要走完。   陆寄风与云若紫走下了山,陆寄风足下如飞,很快便到了云府外,一见到云若紫被陆寄风抱着回来,守在门口的卫士都十分惊诧,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云若紫和陆寄风走入府内,迎面见到的是大群的士兵与仆人,云若紫也有点吃惊,示意陆寄风放她下来。   云若紫的手扶在陆寄风臂上,娇柔之态与平时的冷若冰霜截然不同,众人连忙恭迎,管家上前道:   “小姐,您平安回来了?”   云若紫道:“我爹到了没有?”   管家道:“老爷刚到,他在里面招呼两位道爷……”   陆寄风一怔,云若紫也没想到弱水他们会到家中来,惊愕地回头看了看陆寄风,陆寄风道:“我们先避一避。”   云若紫百依百顺,便要和陆寄风一同走出去,不料一道灰影已闪了过来,挡住去路。   弱水道长微笑道:“我们可等到你了,陆寄风。”   陆寄风愕然,道:“道长……你怎知我会到云府……?”   弱水道长说道:“你当年执意要见上一面的朋友住在此地,你脱离了通明宫,当然还是会来见她,我和师兄就是专程来守株待兔的。”   弱水道长的聪明才智,让陆寄风无话可答,叹道:“你料对了,不过我不可能回通明宫的,您请回吧!”   背后的停云道长说道:“陆寄风!回不回去,由不得你!你有了师父的真传,怎能过河拆桥,置通明宫于何地?”   这时云萃也赶了出来,他才一回来,便听说两虎不见,云若紫也被刘义真抓走,急得要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这两名通明宫的道长便驾临了,告诉他不必心急,云若紫会自己好好地回来。云萃本来不相信,谁知话说到一半,弱水道长便以轻功飞至门口,停云道长也追出去,弄得云萃一头雾水。   云萃见到云若紫果然好好的在面前,依偎着一名高大俊秀、气宇轩昂的青年,既惊又喜,道:“陆寄风!你是陆寄风?”   陆寄风道:“云老爷,您好。”   云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欣慰地说道:“你长大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枉若紫等你至今,你们何时完婚?”   云若紫微微一笑,道:“爹,多谢你养育我这十年,寄风哥哥回来,我尘缘已了,要随他走了。”   云萃一怔,道:“这……”   停云道长说道:“通明宫掌门不可婚娶,云小姐,你放弃吧!”   陆寄风道:“道长,我不可能担任通明宫掌门的。”   停云道长怒道:“你说不当就不当?通明宫有百观分立,你躲到哪里,都有人可以抓到你!”   陆寄风想到弱水道长也知道剑仙崖的地点,以他的聪明,要破解梅谷的机关或许也有可能,不禁整颗心往下一沉,看来偕同云若紫归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云若紫靠紧了陆寄风,望着众人,道:“寄风哥哥说不当掌门,你们逼他也没用,抓他也没用,都是白费力气。”   “你这娃儿……”停云道长怒道,突然“咦”的一声,细看着云若紫,又看了看弱水道长。   他这么一瞧,众人也都发现了,云若紫和弱水道长生得十分相似,她相貌有几分像司空有,又有几分像弱水道长,似乎是兼有两者之长。只不过弱水道长身为男子,较为粗壮高大,眼神也较为内敛深沉。   云萃也愣了一愣,他从一见到弱水道长,就觉得有点眼熟,可就是说不上来,这时才一拍后脑,道:“道长!您……您的俗名是否单一个『瑛』字?”   弱水道长默然,沉默了半天,道:“云老爷,您怎么知道?”   云萃道:“舍下有一幅画卷,您就是画中之人,先祖遗训,若紫她……她就是您嘱咐云府守护的,不是吗?”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望向云若紫,道:“云老爷,这些年来,您费心抚养小女,弱水感激不尽。”   此话一出口,众人无不惊诧,云若紫自己也呆若木鸡,看着温柔地望着她的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伸出手欲触云若紫,谁知云若紫竟闪开了,躲在陆寄风怀里,戒意甚深地看着他。   陆寄风抱着云若紫,道:“怎么了?他是你亲生爹爹啊!”   云若紫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她见到弱水道长,不但未感觉到丝毫天生亲情,反而只有说不上来的恐怖。   停云道长道:“不对,不对,这小女娃只有十几岁的模样,真一子入门已有百多年了,她怎么会是弱水的女儿?”   弱水道长道:“云老爷,那幅画还在吗?”   云萃忙道:“那是家传之宝,当然保留着,我叫人去取。”   云萃对管家吩咐了几句,便道:“各位请入内慢慢说这缘由吧!”   弱水道长点了点头,双手背在身后,率先与云萃一同入内,停云道长及陆寄风、云若紫也同时跟上,不知弱水道长会说出怎么样的过去,云若紫又有着什么样的身世来历。   第十八章 来会在何年   众人入至后堂,来到池上凉亭,分别坐定。一轮明月照在水池上,虽是分外清幽,可是众人心里都不轻松。   管家呈上一只长形的木匣,木匣光可鉴人,肌理深厚,应是百年古物了。   云萃在众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打开木匣,慎重取出匣中帛画,展了开来。那幅上等丝帛十分沉重,由管家和云萃两人各持一端,才能整个展开。众人一见,都屏住了气息,大气也不敢透。   那幅帛画乃是细工刺绣,每一处都绣得细密工整,而帛上的青年身着汉代贵族深衣,身形修长,眉目俊美如画,只不过神色高傲,微微挑起的剑眉底下,那双神采不凡的杏目,透出令人敬畏的睥睨之色。   除了这神情气度不同之外,那相貌根本就是弱水道长,弱水道长温文儒雅,与画里的英气焕发截然不同,画里的男子更有气概,更能让人心折。   而画旁绣着一行字:“汉上党王讳瑛,字仲玉,河北琢县人也。高祖昭烈皇帝之曾孙,上党王之孙,洛州刺史之子。”   昭烈帝,那么是蜀汉,以时间算来,三十年为一代,离现今也有一百八十多年,该是蜀汉亡国之后了。   云萃道:“此画乃先祖所传,当时汉亡未久,先祖的心在汉室,所以虽然天下已是司马家的天下,但是还私下将汉室遗族视作君王。”   弱水道长将画取了过来,双掌内力逼出,将那幅锦帛片片裂为碎屑,飞散天边。   云萃吃了一惊,弱水道长道:“这生事的画儿还是毁了好。”   云萃道:“司马氏已经亡了,这犯禁的画也已不算什么,道长您何必……”   弱水道长道:“我没想到云弘将我绘了下来,那不是我当初交代他此女的用意。”   云萃的先人确实叫云弘,云萃道:“道长,先祖除了传这画像以外,还传了一个铁箱,铁箱长年以黄符所封……”   弱水道长道:“我正想问你,封住铁箱的符咒是如何被揭去的?”   云萃道:“我云家世代将铁箱供奉于古祠中,十年前庐陵王放火焚烧云家,古祠内的铁箱便应声而坠,还传出少女之声,便是若紫,若紫救了我和犬子,但老夫不知该如何照养若紫,幸遇着封兄,他指点我以平常心视之,又替我封了若紫的妖气,但若紫身世,我却还是一点都不知道。”   弱水道长看了看云若紫,欲言又止,道:“你在此时诞生,也许是我劫数到了!”   停云道长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啊!”   弱水道长道:“云老爷,你的先人是怎么告诉你们这肉胎的来历的?”   云萃道:“事已隔了很久,老夫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先人只说此箱是汉室的王爷所传,他还给了先人一大笔财产,作为供俸此箱之用,那笔富可敌国的财产,也就成了云家的基础。但是王爷并没有交代万一箱中之物出世,该怎么办。因此,到了老夫这一代,若紫诞生了,老夫只有尽力抚养,以待天机。”   弱水道长说道:“嗯,当初我是这样交代云弘,可是他隐藏了一件事不说,也许他是为我避讳吧!其实那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这肉胎的生母,就是……”   他正要说,守卫突然急奔上前,在曲桥上急道:“启禀老爷!”   云萃道:“何事?”   “庐陵王带人包围了府外,强行闯进来了……”   “什么?”   只听外面人声呼喝,刀枪相格之音铿锵不断,叱呼喝退之中,大批官兵杀了进来,团团列阵在庭。   云萃依然莫名其妙,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爷为何抄起云府来了?”   刘义真走了上前,道:“云老爷,并非是小王无礼,乃是有责在身,情非得已。”   弱水道长站了起来,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   刘义真没想到那位道长知道他的身分,微微吃了一惊,弱水道长道:“哼!你是宋朝的王爷,好好的王爷不做,要当土匪?”   这口气倒和司马贞一模一样,刘义真恼羞成怒,道:“不关你出家人的事。云老爷,请将云小姐送过来,阖府可以没事,不然只怕小王保不了你们。”   云萃问道:“王爷,小女身犯何罪?”   刘义真还要发威,身后传出轻微的咳声,他连忙弯着腰退至一边。是谁能令骄傲的他这样卑屈?云萃还没惊完,便见到半空中飞过一道彩带,飕的一声,攀结在高处的栏杆上。紧接着又射出一道彩带,交错勾住另一端栏杆,一连数带飞舞,登时便在高处结成了垂帘覆幔,雪白正黄的薄纱随风轻舞,煞是迷离美观。   刘义真及他的手下们都低头不敢观看,停云道长惊愕了一会儿,便怒叱道:   “弄什么玄虚!”   他右手中指和食指并出,嗤的一道指气往薄纱射去,却被另一道真气拦下,砰的一声,反击了回来。   停云道长闪身不及,竟被自己的指气射中右肩,他惊呼一声,踉跄退了几步,肩头鲜血长流。   “师兄!”弱水道长道。   停云道长连忙点穴止血,还好他这一指并未出半成真气,否则自己的右臂就坏了。   只见一道银光飞练破空飞过,阵阵幽香弥漫在天地之间。   那阵光辉聚成女子身影,长发披垂在身后,像是一道黑瀑般滑泄发光,蜿蜒在纱桥上,丝丝光鉴得像是宝石雕出来的。   她修长的身体,竟只在胸口和腰间各围着两方雪白毛皮,缠着毛皮的丝缎在纤细的腰上随意绑了个结,系着串串珠玉宝石,赤裸的脚踝,及裸裎的长腿上,都套着繁复的金环铃铛,随着她的莲步轻移,发出叮咚之声,清脆悦耳。   虽然在重重纱幕中,只能隐约看见她的身形,但那妖丽妩媚之态,却教云府的人看得眼都直了。   她慵懒地靠在丝缎交错而成的吊床中,刘义真等人连忙躬身齐声道:   “恭迎圣女法驾千秋!”   她微微一笑,身边丝缎突然飞射过来,朝陆寄风袭去!   那虽是柔软的丝带,却像一把利剑般刚猛,陆寄风急忙拔剑挥去,剑与丝带相格,丝带立时化刚为柔,啪的一声骤变攻势,朝陆寄风脚下一卷,陆寄风侧身微闪,游丝剑法以柔劲挑起丝带,缠住了丝带的势头。   舞玄姬手腕略晃,那丝带像一头蛇般灵活矫然,但游丝剑法更为轻灵缥缈,总是紧随着丝带的方向缠动飞闪,不让那丝带脱出掌握。   带上真气骤盛,与陆寄风的剑刃硬撞,锵的一声,震得陆寄风虎口疼痛,倒退了一大步,那把封秋华的宝剑已被丝带击成两截,剑尖落在地上,而丝带的末端也被斩断,轻轻地飘着,落在水面上。   陆寄风眼前一花,舞玄姬的丝带又紧跟着扑来,陆寄风急忙一闪,丝带骤变去势,竟往云若紫腰上卷去!陆寄风一惊,当即提气向前一扯,抓住了那丝带,丝带上真气绝盛,握在手里像触电一般,谁都握不住,可是陆寄风以上清含象功逆运真气,将那股丝带上传出的真气透过双脚,引入地下,散向水池,登时水面炸出一阵阵巨大水花,哗啦哗啦地冲上半天,众人无不惊骇。   陆寄风一声暴喝,反击回去,丝带嗤的一声,迅速地由他的方向裂起,像点了火的炸药引信,一眨眼便裂至舞玄姬手上,舞玄姬闷哼了一声,身子微微一晃,便又稳住,只有满天碎纱片片飞舞,像是三月的柳絮漫漫。   同时,刘义真手一挥,包围着凉亭的众手下,东西南北八个方向各自展开一方巨幅青布,弱水道长一见,立刻道:“屏住呼吸!”   八幅青布缓缓晃动,发出阵阵白烟,云府的下人及卫士们已全都抵受不住,软倒在地,云萃虽及时屏住呼吸,但凡人也不能屏得住多久,眼见他就快撑持不住,透了口气,也立刻软倒在一旁。   “以众击寡、下毒、来暗的”,可以说是百寨联的三大金科玉律,刘义真马上就学得齐全了。   陆寄风抱着云若紫,就要飞出重围,好让云若紫不至于吸入毒气,但才斜跨出两步,舞玄姬微微冷笑,两道丝带左右挡住了陆寄风的去路,两道白练寒气扑面,飘忽狠毒,只见白光闪闪,来势却完全看不清楚。   陆寄风急着护云若紫离开,正所谓关心则乱,他左臂一痛,已被练带划出一道口子,另一道直刺咽喉,幸好陆寄风及时侧头闪躲开了,脸颊却也被划出血痕,而白练猛劲不衰,往旁横扫,硬生生扫断了两三名寨众的人头!人头跌入池水中,发出噗通噗通之声,吓得众兵退了好大一步,那三人的颈子才喷出血柱,倒在地上。   弱水道长、停云道长双双拔剑上前,与练带缠斗,舞玄姬又是一声轻笑,丝带左右开弓,劈啪两声逼退两道长,另一道丝带俯射而来,将弱水道长双足打偏,弱水道长勉强稳住下盘,另一道丝带又朝他的玉枕穴击去,弱水道长但觉后脑风生,要避已无可避。   陆寄风回掌格去,啪的一声,击偏了那道丝带,但这么一分心,又一道丝带缠住云若紫,往上一扯,云若紫惊呼半声,已被拉至舞玄姬身边。   云若紫一落入她手中,陆寄风正欲攀丝练而上,丝练却像入穴之蛇一般,瞬间全被收了回去。   陆寄风和弱水道长同时道:“放下她!”“放了若紫!”   云若紫惊魂未定,转头望去,抱着她的女子容貌美艳得难以逼视,双眸翦翦,有如秋水。   她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摸着云若紫的鬓发,道:“女儿,你长得这么大了。”   云若紫怔怔地看着她,浑身动弹不得,她捧起云若紫的脸,原本笑盈盈的,突然脸色一沉,道:“你的根基呢?你一百八十年的根基呢?你怎么变成了凡人了?”   云若紫咬着唇不语,舞玄姬一掌举起,重重地打了她一耳光,怒道:“不成材的丫头!”   陆寄风在地上看得一清二楚,云若紫被舞玄姬打了一耳光,痛在他心,陆寄风大声道:“舞玄姬!你放了若紫,要寻衅就找我来!”   舞玄姬虽怒,说起话来却还是笑意融融,道:“这傻丫头的根基都教你夺去了,现在不过是个废人,你这小子得逞了,还管她的死活吗?”   陆寄风怒问:“你想对若紫怎样?”   舞玄姬道:“她会怎样,可得问你。”   陆寄风道:“此话何意?”   舞玄姬微笑道:“你这小淫贼,采了我女儿的至阴之体,若要还丹与她,也不是不行。你可以随我们母女一同离去,我这为娘的让你们完婚,给你们置个漂漂亮亮的洞房,让你们小两口一同双修,此后你的纯阳之体由她采补,让她有至高无上的修为,从此青春永驻,你愿意吗?”   弱水道长道:“行不得,陆寄风,如此一来你的功体就要毁了。”   舞玄姬手中丝练快若闪电,啪啪两声,打在弱水道长脸上,嗔道:“玉郎,你真坏,你薄幸无耻,也要教你女婿薄幸无耻?”   以她的功力,这两下突袭要取下弱水道长的头颅是易如反掌,但是她只想当众羞辱他,因此只赏了弱水道长两耳光,弱水道长俊美的脸颊登时红肿,却无怒色,道:   “舞玄姬!当年我有种种不是,你杀我就成了,不要牵连无辜!”   舞玄姬笑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不是?”   “我……”弱水道长难以启齿,道:“你放下若紫,陆寄风与我不同,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不会亏待了我们女儿。对我,你要杀要剐,我没有第二句话!”   舞玄姬道:“呵,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弱水道长道:“你说,你要如何才肯罢休?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只要你把若紫还给陆寄风!”   舞玄姬好整以暇地说道:“那也可以,你先自己散了功力。”   弱水道长一咬牙,竟真的举指往自己胸前刺去,停云道长喝道:“住手!”一掌打偏弱水道长自残的这一指。   停云道长道:“真一子,你疯了吗?妖女既要带走她女儿,就由她去!今日能杀便杀了她,不能杀她,也要全身而退,将来让这妖女死无全尸!”   舞玄姬笑道:“停云道长,你这猴儿真是聪明,好一个妙计啊!是啊,我带走女儿,关他什么事?你替我开导开导他。”   云若紫虽知舞玄姬狠毒,不知为何竟不怕她,反而比较怕弱水道长,她更怕舞玄姬对陆寄风不利,拉着舞玄姬的手道:“娘,女儿随你去,我们走吧,你不要为难寄风哥哥。”   舞玄姬道:“孩子,娘这些年不断唤你,你全不理会,让娘找得你好苦,你就为了那小子?”   “不,我是……我只是……”   云若紫结结巴巴,想不出遁词,舞玄姬道:“你认为这小子哪里好?他好怎么会夺了你的根基?他是不安好心的。”   云若紫道:“不,不是他硬采去,是我自己……我自己……”   云若紫满脸通红,羞得眼眶都涌出泪来,舞玄姬温柔亲吻她的脸,吻去她的眼泪,道:“是你自己在亲热之时,让他采补的?”   云若紫的脸红到脖子,嗫嚅道:“嗯……”   舞玄姬问道:“傻丫头,你们好了几次?怎么你就信了他?”   云若紫声音低不可闻:“只有……就一次……”   舞玄姬似是不信,道:“第一次你便把全身功力给了他?”   云若紫羞得闭上了眼睛转过脸,道:“寄风哥哥以前救过我,他舍了命救我,我是感念他……”   舞玄姬道:“从前也有个人舍命救我,他丢下了王爷的身分,跟我到深山绝岭厮守着,也不管我是个异族,我伤发作时乱了性,化作狐狸把他咬个半死,他还是留在我身边照顾我,你说美不美?”   云若紫道:“那好得很哪……”   舞玄姬道:“等你死心塌地,他的真面目就显出来了,他先装出孝顺的样子,骗我以人形跟他回到王府,让他爹娘宽心;然后又由着他的贱老婆丹阳公主虐待我,说什么他不能不听公主的,否则会被皇上斩了九族……女儿,若你是娘,你会怎么办?”   云若紫咬了咬唇,道:“我会要他杀光皇帝家!”   舞玄姬称许地看着她,道:“嗯,不愧是我的女儿,我就是这么教他的。但是,唉!我的玉郎是个又忠又孝,又情又义的圣人呢,他跟我说了一通国家之义啦,孝顺之道啦,我全听不下去,你知道他怎么让我屈服的吗?”   云若紫摇了摇头,舞玄姬道:“他说他可以爱身为异兽的我,但是不能爱不懂忠孝之道的我。还说什么我狐性未退,终不是人类,不识人心义理……现在想来,都是狗屁!偏偏我那时被他的大义凛然说得羞愧,便求他原谅我,愿意为了他容忍他那贱老婆的羞辱。”   舞玄姬面带嘲色,笑的应该是自己。   “那时我真是贤慧得笑掉人家大牙,还信了他的话,教他修炼,满以为等他爹娘百岁之后,他就责任了了,可以跟我远离尘世,双宿双飞了。”   云若紫心上一动,那正是她和陆寄风的计划,难道不对吗?有情人难道不能谁也不管,就两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吗?   舞玄姬道:“我全心全意教他术法,教他长生,他虽有慧根却没有基本,要学也不是一天两天学得起来的,他学得没耐心了,终于以小人之心,认定我不会全教他,他从皇宫大内弄来了司空无所炼的离魂散,骗我服了下去,逼问我真正的秘诀,我不说,他就翻脸要杀我了……哈……好一对神仙伴侣的结局啊!”   陆寄风听呆了,如果那真是弱水道长做的事,实在太卑鄙下流。   弱水道长的神情已经默认,道:“你恨了这快两百年,还没恨完吗?”   舞玄姬道:“呵,我当时怀了你的胎儿,你还能先骗我服下离魂散,让我功体消散,然后狠心追杀我,你可知我想了整整两年,才想清楚你的整个布局?才想通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你认为我恨得完吗?”   弱水道长道:“你也没有真的教我,倒怪我骗你?”   舞玄姬笑道:“这是狐狸防人的本性,我千年修行,最后却是天生本能救了我,要是我听你的话,把内力也传给你,不要说我已一命呜呼,就连这孩子也保不住了。”   舞玄姬捧着云若紫的脸,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从我被他剖开的肚腹中自己滚出来的?”   云若紫脸色苍白,她总算明白为何自己那么怕弱水道长了,在自己还没成形时,他确实狠狠地一剑刺入母亲腹中,几乎要置她于死。   舞玄姬道:“我被他赶进炼妖阵,逃脱不掉,他严刑逼问我最后的长生不死诀,我怎样也不说,他一剑刺入我腹中,要不是那一剑刺穿了你,你也不会百多年来只是个肉球,成不了形!”   云若紫心头一痛,低头不语,在舞玄姬和弱水道长对质之时,她的印象也都渐渐鲜明了。   舞玄姬道:“那时我肚破肠流,是刚出生的你引来了妖气汇聚,冲破炼妖阵,我才能逃出去。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生是死……他追杀得紧,还好我留了最后一手,聚精保元,留住元神,否则我真的连命都没有了。”   弱水道长道:“我让人照顾若紫的肉胎,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后悔?”   舞玄姬道:“玉郎,你这些话只好去骗小孩子,你让我逃了,心里害怕,所以留了这条退路,将来想以若紫制我,对不对?”   弱水道长道:“你猜忌得太过了!再怎么说,若紫也是我的骨肉……”   “骨肉?你真的将她当成骨肉,便不会刺她那一剑。”   这句话让弱水哑口无言,道:“是,你说得对,那时我邪心炽盛,一念之欲让我的心蒙蔽了,才会亲手杀我最心爱之人,但我心里也十分痛苦!小舞,你离开之后,我后悔莫及,才会投入通明宫,修道悟真。”   舞玄姬笑道:“你会突然变了性子,去做道士?呵!你在打什么主意,我还不清楚?你根本是怕我会找你报仇,才到处求爹告妈的,就是要找靠山……你前后找了多少人,你也心里有数!只可惜你的靠山都不牢靠,败在我的手下,最后你才苦苦哀求司空老贼收你为徒。司空老贼糊涂到家,把你收进门,结果怎样?司空老贼保得了你吗?”   云若紫拉着舞玄姬,道:“娘,您不要说了,我随你去,我们走吧!”   舞玄姬抚着云若紫的小脸,道:“乖女儿,今日娘先罚你那狠心的爹,给你瞧瞧。”   舞玄姬纤指一挥,彩带倏地俯刺向弱水道长,谁料弱水道长居然不闪不避,站着硬生生让那彩带透肩而过!   彩带被血染得红透,舞玄姬一怔,抽回彩带,彩带一抽出来,弱水道长的肩头立刻喷出血水;舞玄姬银牙一咬,再射出彩带,停云道长忙道:“小心!”   要推开弱水,却被弱水举掌一推,退了几步。弱水推开停云道长之时,彩带也同时射穿他另一边的肩头。   弱水道长闷哼一声,踉跄倒退,两臂已经抬不起来了。   舞玄姬彩带一抽,正要最后一击取下他的人头,低头看见他脸色苍白,仰望着自己,这两击他闪都不闪,身上都被血染湿,只能任人宰割。   “难道他真的改了吗?”   这个念头令舞玄姬手一软,便没有击出致命的一击,在她迟疑之际,陆寄风上前道:“道长,您退开,别为这妖女枉送了性命!”   唰的一声,陆寄风什么都没看清楚,便觉颊上一痛,原来已被舞玄姬的彩带挥了一巴掌。   舞玄姬道:“小子,泰山岳母说话,没你开口的份!”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这样的岳母要杀我岳父,又是什么体统?再说真要算我岳母的,也不是你这没名没分的狐狸精!而是弱水道长当年的正妻丹阳公主。”   陆寄风这句话果然把舞玄姬激怒了,舞玄姬当即手腕微振,彩带向陆寄风攻去,陆寄风凝神看去,双掌疾出,东拨西撩,以四两拨千斤的柔劲牵引彩带,反掌推去,将舞玄姬的攻势反震,舞玄姬惊觉真气倒转回来,手臂大挥,将攻势引向一旁,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一株巨松。   舞玄姬“咦”的一声,道:“你武功长进了不少,很好!”   “好什么?”陆寄风没好气地问道。   舞玄姬的口气说变就变,此时又是笑意盈盈,道:“你可以入圣我教,与若紫同掌天下,当然很好。”   陆寄风道:“你不要做梦了!我不会加入邪教的!”   舞玄姬道:“你把若紫弄成了废人,想一走了之?”   陆寄风道:“我也不会放弃若紫,你快放她自由,否则我不与你干休!”   舞玄姬媚笑道:“瞧他说得这样义正辞严,女儿,当年你爹演得比他还像一万倍,还感人一万倍,你被骗了。”   云若紫心中酸楚,道:“不,寄风哥哥不会骗我。”   “你要知道他是不是骗你,娘马上可以替你试出来的。”   云若紫半信半疑,舞玄姬道:“陆寄风,你是真的对若紫有情,还是口头说说?”   陆寄风道:“我心里只有若紫,就像若紫心里只有我一样,这十年来我们没见上一面,但没有一天忘了对方,我和若紫心里都明白,不必旁人来问!”   云若紫听了,心情激荡,对陆寄风更是感念,要为他死也心甘情愿。   舞玄姬道:“要是若紫会死,你也会救她吗?”   陆寄风道:“当然,你问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   舞玄姬突然一掌按在云若紫胸前,道:“这怎么是废话?若紫就要死了,你一句话就可以救她。”   陆寄风和弱水道长大惊,弱水道长伤重,血流不止,道:“你……你说什么?”   陆寄风道:“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要杀若紫?”   舞玄姬微笑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若紫死不死,看你一句话。”   “你……你想干什么?”   舞玄姬道:“我多年苦心找若紫,是为了她的至阴功体,她天生的根基比我还强,一出生就能聚集天地妖气,破炼妖阵,若好好调教,不出百年她就能超越我。可是,这傻姑娘竟把自己这一百八十年所聚的天地精华,传给了陆寄风,现在她不过是个凡人女子,我还要她干什么?”   陆寄风一怔,道:“你打算怎样?”   舞玄姬道:“她的根基给了你,你肯不肯以自己换她的命?你肯让我取走你的根基,我就让你与若紫终生相守,谁也不能拆散你们。”   停云道长道:“不行!你不能助纣为虐!”   弱水道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你要如何取我的根基?”   舞玄姬目露惊奇,道:“你真的肯交出来?呵!我自有方法,你是要受些苦,但是我保证苦过之后,你还是能好好地活着,和若紫两人享有凡人之寿,相守到老,过着平凡人的美满生活,你说好不好?”   云若紫怦然心动,她有了陆寄风,此生已无所求,若陆寄风交出所有根基,成为和自己一样的凡夫俗子,那么不管是通明宫也好,圣我教也好,都不关他们的事了。他们可以住在桃源仙境,与世无争,白头到老。   陆寄风心中,不无挣扎,他原本就不想要根基,原本就不想负起任何一派给他的责任,原本就想归隐山林,又能有云若紫为伴,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他的心意,和云若紫是相通的。   但是,陆寄风道:“我把几百年的根基给了你,你成为天下无敌的女魔头,那时有多少人会受苦?我和若紫又怎能过得心安?”   舞玄姬脸色微变,道:“你的意思,是不肯了?”   陆寄风道:“万万不可能!”   “很好,你看着吧!”   舞玄姬一把按住云若紫的心口,力劲一透,云若紫闷哼了一声,整个身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弱水道长叫道:“住手!”   舞玄姬冷冷地将怀里的云若紫一推,她有如一朵白云,坠了下来,陆寄风从头顶凉到脚底,下意识地奔上前,足尖一点,在半空中接住了云若紫。   等陆寄风落地站稳,低头一看怀里的云若紫,双目已闭,鼻间已无气息。   陆寄风脑中“轰”的一声,几乎整个世界都陷进了黑暗里,只能抱着云若紫的尸体,呆若木鸡。   弱水道长喝道:“你这毒妇……”   舞玄姬笑道:“呵……玉郎,你以为只有你狠得下心,杀自己女儿?我杀给你看!呵呵呵……”   舞玄姬双手一挥,衣袖飞扬,便欲离去,弱水道长不顾伤势沉重,拔剑喝道:“休走!今日我们同归于尽吧!”   舞玄姬鄙夷地回头一看他,衣袖一挥,弱水道长便被这股真气给掀跌退开,停云道长也拔剑上前,道:“妖女休走!”   陆寄风抱着身体仍温的云若紫,她的心跳停了,呼吸停了,就连他试着去接她的心脉,都发现她内脏寸寸碎裂,根本是救不回来了。   陆寄风一手抱着她,跪坐在地,她在瞬间就死去,是否死前那一刻,也和她母亲一样怀着怨恨,恨他薄幸?   陆寄风生念全消,一手轻抚着云若紫的脸,喃喃道:“你等等,你再等一等,我事情办好了就来找你。”   陆寄风温柔地将云若紫的尸体放在凉亭中,接着身如闪电,一蹿便跃至其中一名官兵面前,那名官兵还没看清,佩剑已在陆寄风手中,他一剑递出,穿透五人的咽喉。众人大惊,刘义真喝道:“杀了他!”   众兵纷纷拔剑,陆寄风回手一剑,又划穿三人胸口,往前一踏,剑锋一扫,七八人都印堂中剑,倒地而亡。   陆寄风随手便连毙十五六人,官兵虽有百人,怕也瞬间全都要灭尽,刘义真惊道:“快退!”   此时,舞玄姬双掌开弓,已将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打得节节败退,最后一掌翻去,两道长被她击退数十丈,舞玄姬发出清脆的笑声,绝尘而去。   陆寄风眼中精光骤盛,迅速攀住她的丝带,舞玄姬飞出云府,陆寄风竟被她带着飞了出去。   弱水道长道:“师兄,你守着云府,我去助陆寄风一阵!”   停云道:“还是我去……”   弱水道长道:“不,我知道那妖女真正的弱点。”   “可是……”   不等停云道长答复,弱水已提剑追赶而出。见到最强的两个都走了,刘义真又要回头带走云萃,以免他将自己投效圣我教的事传回建康,刘义真一使眼色,手下们便一拥而上,要抓云萃。   飕的一声,剑气划过,停云道长站在亭中,喝道:“不怕死的就过来!”   众官兵仗着人多,拔剑纷纷往停云道长攻去,停云道长的剑左一拨,右一挥,暴喝一声,众官兵全被震得往亭外踉跄跌退,还落在水里,大呼小叫。   刘义真又气又急,道:“快退!快走!”   他自己抢先奔了出去,手下们也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停云道长哈哈大笑,道:“乌合之众!”   但想想自己只能对付这群乌合之众,一对上舞玄姬,就老是吃鳖,实在不怎么好受。   停云道长看了看凉亭中昏迷过去的云萃,以及睡着了般的云若紫,走上前一探,也不禁惊心,云若紫是真的死了,舞玄姬真的亲自下手杀了她。   停云道长眺望着远方,不禁忧心:陆寄风能杀了舞玄姬吗?弱水道长说他知道舞玄姬的真正弱点,是安慰之词,还是真的有把握?   不管如何,那另一场决战,死的不是陆寄风和弱水,就是舞玄姬了。   (第二卷《鼎炉还丹》卷终)   第三卷 权谋江湖   第一章 念之中心焦   陆寄风提剑追了出去,半空中舞玄姬衣袂风飘,在黑暗里有如一片绚丽的晚霞,迅速地往夜空尽头消去。   陆寄风提气一点,凌空跃去,身子有如飞鹰似地紧追舞玄姬。   舞玄姬感到背后杀气逼来,随手一挥,纤腕上的金珠手链应声断散,往陆寄风直射过去。数点金光带着劲风,疾射向陆寄风周身要穴。陆寄风眼光锐利,真气更往上一提,凌空跃高了数十丈,闪过那金珠,金珠挟带的强劲内力,尽射穿了他身后的苍松巨树。   黄金本是柔软之物,但这一颗颗黄金小珠子却像是钢针一般,所射过之处,木石皆为之爆裂,陆寄风身后但听得阵阵裂石炸开之声,爆炸威力之强,几片碎木扫过陆寄风的衣摆,甚至是灼热的。   见陆寄风轻易闪过,追势不减,舞玄姬眼露不耐,轻哼了一声,彩带挥出,化作一道白剑,直刺陆寄风眉心。谁知陆寄风半空中身子一晃,竟牢牢地踩在彩带之上,将这绕指柔丝当成康庄大道,振剑疾奔过来。   舞玄姬一惊,一抽彩带,“啪”的一声,彩带连翻快攻,快得像是千万道天罗地网般的白色剑辉,这千万式看似凌厉的攻势,其实只是虚招,意欲混乱陆寄风的视线。剑辉快得像是一团流转的白雾一般,整个缠住了陆寄风。   本以为这千万式的急攻,任何人都会眼花缭乱,谁料到陆寄风丝毫不为所动,足下不停,手中长剑竟笔直地往舞玄姬刺去。彩带劈里啪啦地打中了陆寄风许多次,但都只是轻拂而过,力道被陆寄风顺力转力,化向虚空,打在他身上也没有半点攻击性,令舞玄姬大为吃惊,暗想:“这是什么护身功法?”   眼见长剑就要刺至,舞玄姬轻笑一声,竟不移闪。陆寄风这一剑登时刺穿舞玄姬。   但觉香风扑面而过,陆寄风身随剑至,长剑穿过之时,竟未感觉到刺中任何物事!陆寄风回头一看,舞玄姬好好的在他背后,再度轻倚在半空的丝带之中,好整以暇地微笑着。   方才舞玄姬竟能以他看不清的速度移身换影,陆寄风更知要杀她不是易事,眼下这场决战,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苦得多。   舞玄姬笑道:“小子,干什么这么狠巴巴地追杀岳母?你恼我拆散你们小俩口么?”   陆寄风不发一语,握着剑,剑尖对着舞玄姬,没有任何一招的起势,但那拙朴的身影立在松树上,反而更形沉稳。   舞玄姬在他眼里看不见怒火,看不见哀伤,更看不出下一式的来路,不禁收起轻佻的眼神,凝神以对。   陆寄风足尖在树上一点,往舞玄姬刺来。舞玄姬一惊,这一式直刺,气势万钧,没有变化,没有招式,却弥天盖地!就像一片天突然整个压将下来,宏伟的真气整个罩住了她,她躲无可躲!   突然陆寄风眼前一花,竟看见云若紫目露惊慌,闪身欲逃的可怜之态。   “啊!”陆寄风连忙收剑,半空中身子一个急回,正欲攀住树梢,白练晃至,啪的一声弹向陆寄风右手腕的神门穴,这一下轻拂寒气透骨凌厉,陆寄风的手一阵酸麻,要不是缩得快,已被打穿手腕了。但是接着彩带的末端却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在长剑上一弹,将陆寄风手上的长剑给弹飞了出去。   陆寄风以左手去击这方向不定的彩带,不料彩带更快了一步,飕的一声,只见白光一闪,已缠捆住了陆寄风的双手。   陆寄风的长剑被弹、双手被捆,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动作而已。他根本还未从看见云若紫的惊愕中回过神,双手就已经被捆住了。舞玄姬在危急之时,以粗浅的化体幻影,闪过一劫,果然是狡猾奸诈至极的狐狸本能。   舞玄姬一手拉着彩带的另一端,含笑慢慢地将陆寄风拉过来,陆寄风欲以真气震碎彩带,身上所发出的阳刚之气,却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劲道给挪化无形,根本无所施力。   陆寄风双手被舞玄姬捆着,慢慢吊近,舞玄姬见陆寄风胸腹运气,不由得呵呵娇笑,道:   “别白费力气了,这刀蚕之丝,你越挣扎,它绑得越紧,甚至还会把你的手给活活束断,斩下你的手腕来。”   不管陆寄风怎么以自身阳刚真气去震那彩带,彩带就是不断,甚至双手的捆绑更加紧固,而他在以真气震断彩带之时,也同时使出缩骨之法企图挣脱,不料手腕缩细了,丝带却也跟着捆得更紧,而且一束紧就不再松开半点,看来舞玄姬说的会活活束断人手,并不是信口开河。   陆寄风全身奋力弓起,双脚往上蹬,真气自足尖大敦穴射去,舞玄姬的手一麻,差点丝带落手,不怒反笑,衣袖一挥,另一道丝带又嘶地窜出,捆住了陆寄风双脚。   舞玄姬扯起彩带往上一抛,陆寄风被极大的力量拉飞。接着舞玄姬两手一挥,两道彩带迅速捆住了东西两边的巨木,将陆寄风整个人胸腹向上,扯平在半空中。   舞玄姬身子轻轻一飘,便已骑在陆寄风身上,低下头微笑着看陆寄风,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道:“女婿,你给丈母娘逮着啦,我可得好好整你。”   她身上的衣裳只是两片包住重要部位的白色兽皮,浑身幽香泠泠,沁人心骨,她俯身笑望陆寄风时,曲线一览无余,但陆寄风对她满心厌恶,根本就不为所动。   跨在陆寄风身上的舞玄姬,有如一头小兽般轻盈,纤指一勾,陆寄风胸前的衣领便被她挑开了,她笑意盈盈地伸手抚摸着陆寄风的胸膛,动作挑逗至极。   陆寄风虽对她没有好感,身体还是本能地燥热起来,怒道:“你干什么?”   舞玄姬手腕一挥,已多了一把手指大小的刀刃在手,冰凉的刀刃在陆寄风身上轻轻回划,道:   “不乖的女婿,你说为娘的该怎么罚你?”   陆寄风喝道:“要杀就杀!你这淫妇,少在这里败德秽行!”   舞玄姬笑道:“呵……你还真是个小司空无啊,不像我那玉郎,他想学司空无那道貌岸然的臭样子,就是装不像。唉,当初我怎不是遇见你呢?”   陆寄风听她浪言浪语,竟勾到自己身上,几乎要气死,道:“快一刀杀了我!”   舞玄姬整个人几乎都压在陆寄风身上,微微扭动了一下,嗔道:“就这么杀了你,司空老贼不是太可怜了?他的道行都给你了,你怎能轻易就死?嗯?”   陆寄风听了,不禁暗自惊心,舞玄姬竟一眼就看破自己有司空无的根基,甚至很可能已猜出司空无打算以陆寄风对付她,她的智慧,只怕不下于司空无。而一想到为了云若紫之死,自己居然只想跟着一走了之,抛弃司空无的期许、枉顾眉间尺的安危,他愧意与伤痛之情登时压过了绝望,只恨不得仰天长啸,发泄胸中激撞的苦楚。   陆寄风神情激动,舞玄姬却是笑意嫣然,手中短刃一挥,陆寄风身上一阵刺痛,胸前已多了道血痕,血珠迸裂,滑了下来。   “你……”   舞玄姬的右手食指轻按在他唇前,示意他安静,便俯头舐去他的鲜血,她柔软的舌头舔在陆寄风肌肤上的感觉,竟让陆寄风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浑身全无力气。   舞玄姬抬起脸来,对他微微一笑,这笑里竟不含一丝邪气,甚至还有点无辜的天真顽皮。想不到她的神情变化如此之快,陆寄风这才领教到为何美女可以有倾国的神韵,任何男子见到那天真无辜的微笑,再暴戾的心都会软下来。   舞玄姬细细舔去陆寄风伤口的血,两手撑在他身上,看着伤口迅速愈合,道:“喔,原来你果然服过天婴,难怪十年前我打不死你。”   十年前那一次轻忽,让她受到前所未有的大挫,这并不是她功力及反应不如人,纯粹是因为变生突然,弱水道长又机智应变得宜,因此溜出了她的掌握。这件事让她十年来一想到就怒火中烧,引为奇耻。   舞玄姬媚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要服天婴?是谁教你的?”   陆寄风回想起云若紫亲手切天婴之片喂他,种种情貌犹如昨日,他心口更是阵阵酸楚,眼泪不禁从眼角边滑了下来。   舞玄姬大奇,道:“你怎么流泪了?”   陆寄风望着他,吸了口气,道:“魔女!你为何下得了手杀害若紫?”   舞玄姬道:“你是为她哭么?”   陆寄风闭口不语,尽量让精神集中,不再去想云若紫,眼泪也才被止住了。虽能以理智控制七情六欲,但是他胸口依然有如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陆寄风神情又转为冷漠,令舞玄姬也颇为佩服他压制悲痛的自制力,笑道:“好孩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陆寄风道:“别耍诡计!”   舞玄姬笑道:“你别跟你岳父说,其实……”   她眼波流转,又俯下身来,抱着陆寄风的脸,靠在他耳边,几乎要咬住了他的耳朵,道:“若紫还没死呢。”   陆寄风一怔,几乎不敢确定自己听见的话,他望定了舞玄姬,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舞玄姬道:“你随我回凤凰山,我再把若紫还你。”   陆寄风喝道:“胡说八道!”   舞玄姬笑道:“这怎么是胡说八道,你不知岳母本事,你随我回去,我让你看看本门如何不可思议,如何奇能通天。”   陆寄风有些无奈,道:“你为什么要我与你回去?你不杀了我?”   舞玄姬笑道:“我为何要杀你?你生得这般俊俏,根基又这么高强,跟我在一起,绝对比跟司空无这老头在一起好玩有趣。”   陆寄风打定主意不信,但心思混乱,也无法脱身,便闷闷地说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舞玄姬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悦耳,更有种纯真之意,她笑道:“呵……你杀不了我的,瞧你现在狼狈的。”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我宁死也不跟你同党,你少做梦。”   舞玄姬笑道:“别嘴硬,你早晚要爬着回来,抱着我的腿求我收留你。不如现在就跟我走,你还少受些苦楚。”   陆寄风不解其意,舞玄姬只是媚笑,似乎十分有把握。   这时,地面上传来了一阵叱喝,道:“妖女,快放了陆寄风!”   舞玄姬探头一看,弱水道长已追至,仰面看着半空中的舞玄姬和陆寄风。舞玄姬笑道:“有本事,你上来!”   弱水道长哼了一声,手在剑鞘上一拍,青剑立刻飞腾而出,冲向高处,弱水道长身如柳絮因风,笔直地凌虚御空,在半空中接住宝剑,挽住剑柄,朝舞玄姬刺去。   他身受重伤,这一手以内力激剑出鞘,半空接剑攻击,身姿依然潇洒无比,舞玄姬随手取下一只小小宝石耳环,往弱水的剑上弹去。   宝石当的一声,弹在剑尖上,弱水道长登时手臂一震,整个人往后跌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一株巨树的树干上,肩上的伤口也又喷出了血。   弱水道长撞击力量之大,令高处的陆寄风整个人也随之摇摇晃晃,这才想到:绑捆着自己手脚的刀蚕之丝另一端,捆在两株大树上,自己只想到要挣脱,却没想到就算不挣脱缚丝也可以解困。   弱水道长撞在巨木上的力道虽沉重,他却又很快一跃而起,还没站稳,舞玄姬又纤指一弹,一股无形之力将弱水道长紧紧压在树干之上,动弹不得。   舞玄姬冷冷地说道:“你还追来?不怕死么?”   弱水道长一改之前的屈从之态,道:“放了陆寄风!”   舞玄姬道:“就算要用你来换他,你倒说说,你凭什么值得我放弃既有天婴之体,又年轻俊俏的陆寄风?”   弱水道长似乎胸有成竹,道:“舞玄姬,我劝你既得陇,勿望蜀,否则你将得不偿失。”   舞玄姬脸色一变,微微笑着,手指玩着自己的一绺乌发,道:“你说什么,怎么我全听不懂?”   弱水道长正要开口,舞玄姬手一挥,弱水道长只觉寒气扑面,不知什么东西射了过来,弱水道长及时拔剑格去舞玄姬的攻势,锵的一声,剑刃竟被强烈的真气给震得晃动不已,弱水道长的一只右臂都像是差点要被扯了下来一般,震得麻木了,整只手动弹不得!   陆寄风清楚地看见舞玄姬方才是以一根头发射向弱水,竟能有此威力,不由得咋舌。   但舞玄姬显得比陆寄风还要惊愕,她以五罗压顶的邪气,将弱水道长固定在树上,本以为他只能站着不动,等着让她的发丝穿透印堂,毁其脑部,以落得不死不活的悲惨下场,怎知弱水道长居然还能抽出手来,拔剑相抗?   舞玄姬离开陆寄风的身上,轻飘飘地落下,婷婷地飘立在弱水道长面前,双足绝不沾尘。   舞玄姬道:“我真是拿你没有法子,玉郎,方才你若乖乖地让我打,或许我便不必取你的命了。”   弱水道长冷笑道:“若让你一发穿脑,我成了个白痴,那还不如死的好。”   舞玄姬道:“很好,你是选择死了?”   弱水道长道:“我从前恶行滔天,本就是该死的。唯有死在你手上,或是死在自己手上的差别罢了。”   “那你怎么不死给我看?净在这儿啰嗦?”舞玄姬微笑道,语气好像娇嗔着要他实现承诺,帮自己做件小事一般。   弱水道长道:“我保证:你放了陆寄风之后,我随你处置。”   舞玄姬道:“呵!你的命早就是我的了,还敢跟我谈条件?”   弱水道长道:“那要看看我有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你当然没有!”   舞玄姬话声未歇,地面上的松针登时跳起数丈,全往弱水道长射去。   这千万松针绵密无间,有如剑花万点,不管弱水道长剑法再快再周密,也未必能守住全身要害。只见弱水道长傲立不动,松针射向他之后,竟在他周身自行回绕,汇成急流往固定的方向急旋,而伤不到弱水!   这正是上清含象功最粗浅的借力挪移法,虽然弱水道长内力不济,但借力转力重的是四两拨千斤,正能补其不足。   “哼!”舞玄姬再催攻势,射去的另一波松针却有如遇上巨涡般,反射了出去,不但无法靠近弱水,反而射回舞玄姬身上。舞玄姬随手轻挥,反射回来的松针飕飕落下,舞玄姬冷笑道:   “原来你又留了一手?呵,有趣。”   弱水道长手中剑光一吐,长剑将周身的真气引为一道白虹,向舞玄姬直刺过去。这一招端严有度,虎虎生风,舞玄姬不敢小觑,身形微晃,本欲闪过,却惊觉这一剑内力并不强劲,剑气扫至她身前寸许,她只要轻轻一拨,便能将弱水道长的长剑震飞。舞玄姬心生轻蔑,举指便弹中了弱水道长的剑刃。   岂知弱水道长手心放虚,借着这一弹之力,骤变去向,身子笔直地冲上半空,长剑便往捆住陆寄风的刀蚕丝割去!   嗤的一声,被捆在陆寄风脚上的刀蚕丝应声而断,陆寄风整个人顺着晃荡之势,荡向捆住双手的丝带所系的巨树,稳然攀住了树身,大力一拔,整株巨木应声连根拔出,发出轰隆巨响,土地震动,树根延伸之处,牵连周遭草木跟着偃倒翻飞,轰然之声不绝于耳,满天树叶乱飘狂舞,尘土蔽天!   舞玄姬却借着这动乱的逆流飘然飞起,陆寄风甫一落地,双手虽仍被刀蚕丝所缚,但也足以握住了巨木,那数万斤的百年树木在陆寄风手中,有如巨大无比的武器。   烟尘散去,舞玄姬看清陆寄风竟拔树脱困,还掀得大地一片混乱,整片大地有如被整个翻了过来,不禁变色。   舞玄姬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衣袖一扬,便欲离去。陆寄风喝道:   “魔女,休走!”   他双臂间汇满了真气,无奈手腕紧紧被捆,真气无法顺畅地贯通,万川千流,只能发出十分之一的威力,手中巨树猛然往舞玄姬的方向投抛而去!   舞玄姬只欲尽速离去,背后这道排山倒海之力狂扑而来,舞玄姬不得不回身,气聚双掌,硬生生接挡住这往她身上撞来的巨木!   陆寄风的真气与舞玄姬的真气,在这百年古木的树干中相格,“砰”的一声,巨木整个被炸碎,木片枝叶才一爆开,便燃起千万点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火花窜烧,眼前一片光影凌乱,陆寄风慧眼穿云,见到舞玄姬正急速离去的身影,正要追上去,弱水道长一箭步赶上,道:   “且慢。”   弱水道长的长剑一挑,割断了陆寄风手上的丝带。陆寄风道了声谢,眼见舞玄姬趁着火光万点之时,已逃逸无踪,陆寄风正想该往何处追之时,突然见眼前的弱水道长身子一震!   陆寄风一怔,弱水道长的心口冒出一缕细细的黑烟,踉跄退了几步,摇摇晃晃。   “道长!”   陆寄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天边传出舞玄姬娇甜的声音,笑道:   “呵呵……玉郎,你也该恶贯满盈了!花影铭心,你看着办吧,呵呵呵……”   她的笑声渐渐消失在天际,陆寄风扶住弱水道长,这才看见他的心脏上,印入了一朵艳丽的花形,但已被他的鲜血给染透了,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缕黑色的臭烟及微弱的“滋滋”之声,格外怵目惊心。   陆寄风鼻间嗅到一股烧焦味,还来不及问是怎么回事,弱水道长举指疾点,封住了心口要穴,虽止住了那焦灼之声,但还不住地口吐鲜血。   陆寄风连忙道:“道长,我的血或许可以救你……”   陆寄风正要以他的剑在自己身上割血,弱水道长已道:“不……不必……”   “道长,您……”   弱水道长摇了摇头,道:“魔女的花影铭心绝招,已烙入我心……会很快……将我的心给燃为灰烬……救不活的……”   弱水道长胸前的衣服心口部分,果然已烧焦了一片,还正在冒出黑色的微烟,陆寄风举掌要拍灭火气,弱水道长道:   “这……不是火,是花影铭心之毒……引我的真气烧我自己的心,我……方才亲自断了几道心脉,以免……死得太快……”   陆寄风想到身上的回生精,忙道:“我有回生精,也许有效……”   弱水道长按住了他的手,吐了口血,道:“不……不必浪费时间,陆寄风,我忍着真火钻心之苦,忍着不死,非是怕死,而是为了……有要紧事交代,你……你要听好……”   陆寄风虽是万分心急,但还是勉强镇定,点了点头。   弱水道长抓紧了陆寄风的手,似乎十分痛苦,极力让声音平稳,道:“若紫……未死……”   他竟说出了和舞玄姬一样的话,陆寄风全身一震,望定了他。   弱水道长说道:“……魔女原本也想……诱你……为她所用,但还好……呜……”   见弱水道长痛苦万分的样子,陆寄风道:“您别说了,让我救您!”   “不……你的真气……送入我体内,反而会加速真火燃烧,我……死得更快……”   陆寄风呆了呆,连真气都无法助他,舞玄姬这样的杀人手段,着实阴狠。   弱水道长不断地冒着汗,颤声道:“她……急着离去,没将你……斩草除根,就是为了……为了及时将若紫的元灵……带回她的巢穴,重新修炼……”   “若紫的元灵……重新修炼?”陆寄风茫然反问。   “没错……”弱水道长道:“她谎称亲手杀了若紫,其实若紫的元灵……被她取走了……以前,若紫自己花了一百八十年,才凝聚成形,魔女……未必肯等这么久,她必有邪术……加速若紫重炼……”   陆寄风道:“她……她重炼若紫做什么?”   弱水道长道:“若是让她……养活了若紫的元灵,立刻能重聚天地妖气,她如虎添翼,谁也制不了她……”   陆寄风道:“难道若紫会听从于她?”   弱水道长叹了一声,道:“重生的若紫……是以邪气所炼,又自幼受她调教,不识义理人心……唉!不成邪魔,难矣!”   陆寄风一时之间,心绪混乱,隐约感觉出弱水道长言下之意。   弱水道长拉住了他,道:“你……你一定要找到舞玄姬的秘密巢穴,杀了她,毁了若紫之灵……”   陆寄风摇着头,答不出话来,弱水道长说道:“若你不答应我,我……我不会再告诉你舞玄姬致命秘密……这是我的弟子们……用尽心机才查出来的……绝不能轻易示人……”   陆寄风道:“我……我……”   弱水道长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道:“重生的若紫,已非原来的她……陆寄风,你切勿执迷色相……遗祸苍生!”   “不,我……”陆寄风实在难以答应亲手杀死重生的若紫,他已经失去了云若紫一次,怎能想象第二次?而且还是要亲手杀之!   弱水道长紧抓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的手臂都几乎要被掐出紫痕了,见陆寄风犹豫不决的样子,弱水道长恨恨地长叹了一声,道:   “师父……师父耗尽心血,竟调教出……这样一个优柔寡断、不成大器的小子……师父的百年心血……东流矣!”   弱水道长的眼中泛出悲恨的泪光,陆寄风想起司空无最后的交代,愧意顿生,遂点了点头,道:“若是若紫真的成了妖魔,我……定杀不赦!”   弱水道长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吗?唉!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陆寄风不语,弱水道长突然咬紧了牙,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寄风连忙按住他的心口,不敢传真气进他体内,只能勉强冷静下来,专心地搜寻弱水道长体内的乱象,却只感应到一团奇异的炎气正在将奇经八脉全吸向中心,弱水道长已自断了任脉,才能汇聚着一口气守在丹田。   陆寄风知道若是去断他另一脉,弱水道长还能再护住部分真气,但是,要他亲手击断弱水道长的经脉,却万万下不了手。   陆寄风眼见弱水道长昏迷的脸孔,似乎还带着万分的不甘,不禁暗想:   “我若是再妇人之仁,弱水道长或许死也不能瞑目。”   于是陆寄风狠下心来,气聚指间,迅速地点断了弱水道长的督脉,将残余真气再护于心。   这融融真气令弱水道长胸间滞气略散,一口气又接了上来,缓缓睁开眼,微喘着气,道:   “你……你……”   陆寄风道:“我断了您另一脉,道长,您可以继续交代了。”   弱水道长眼中露出感激之色,道:   “很好……很好……”   他吸了口气,才道:“你……你到平城……找寇谦之和……和丞相……”   “丞相?”一时之间,陆寄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弱水道长说道:“是,我有极重大的……秘密,藏在平城观……平城观的石室之中,只有……寇谦之知道开启之法,此事……能教舞玄姬在魏国地位全失,甚且……能动摇魏的国本……你见了之后,得与魏相商议……”   陆寄风道:“既能动摇魏国,为何还要与魏的丞相商议?”   弱水道长说道:“魏相……是汉人……”   “什么?”陆寄风更感惊愕。   弱水道长说道:“他叫崔浩……既已效忠虏廷,势不反魏,但是……他会帮你……”   “为什么?”陆寄风更是大惑不解。   “因为舞玄姬……才是动摇魏国的根本,她实力雄厚,若无魏帝相助,你要对付她,找出她的炼妖巢穴就……容易得多。”   陆寄风道:“那秘密让世人知道了,魏帝就不会再听信舞玄姬?”   弱水道长道:“正是,兹事体大,你千万要小心,不得……妄动。”   陆寄风道:“是。”   弱水道长的手颤巍巍地伸入怀中,取出一方细帛,道:“将……此书……交予停云师兄……”   陆寄风接了过来,弱水道长的手才垂了下去,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心愿,长长吁了口气,声音竟然听起来十分平稳,问道:   “你真的会杀成魔的若紫?”   陆寄风沉重地点着头,内心五味杂陈。   弱水道长微微一笑,望着远天,道:   “你未必下得了手杀若紫,就像我如今……也不敢说自己是否真的下得了手杀小舞……”   “什么?”陆寄风一怔。   弱水道长喃喃轻道:“我累了,陆寄风,为了一步之差,我一生都在修道赎过,未能说真心话,做真正想做的事,我已经累了……”   他最后这几句话,说得中气平畅,反而令陆寄风心生极大的不祥感。果然,弱水道长说完后,缓然呼了一口气,便闭上了双眼,整张脸出现安详之极的表情。   “道长!道长!”   陆寄风急唤,弱水道长却已不再动弹呼吸,溘然长逝。   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发了一会儿怔,才被一阵轻笑给唤回了现实:   “臭道士要死也不死得干脆些,啰哩啰嗦的,这回可真的死啦?”   迦逻以如此语气奚落弱水道长,令陆寄风心生不悦,默默抱起弱水道长的尸体,便欲走回云府。   迦逻跃了下来,道:“我从紫鸾寨手里平安逃回来了,你谢也不跟我说一声?”   陆寄风道:“多谢你。”   迦逻翘起了嘴唇,道:“你谢得没诚意!”   陆寄风道:“你别烦我!”   迦逻道:“死了个臭道士,你这么难过干什么?”   陆寄风打定主意不理他,抱着弱水道长的尸体,快步奔回云府。迦逻连忙提气直追,在背后大呼小叫,喊脚痛装跌倒的,陆寄风知道其实他也会武功,只是喜欢装可怜,这回连脚步放慢等他都不肯了,径自奔回了云府。   迦逻看陆寄风就是不回头,只好闭了嘴,专心地提气追赶陆寄风,以免跟不上他的脚步。   回到云府,内外都已恢复了原来的安静有序,陆寄风一抱着弱水道长回来,便有人奔入内通报,管家迎出来道:   “陆公子,老爷才刚醒,正在后堂,您跟我来。”   陆寄风面无表情地跟着管家走了进去,晚了一步的迦逻好不容易追上,也要跟进去,被门口的几名卫士挡住,道:   “这位公子,您是谁?”   迦逻不答理他们,陆寄风道:“他是跟我一路的!”   卫士们这才不加干预,迦逻拉着陆寄风的衣摆,亦步亦趋,不肯放手。   越到后堂,倒在两边的人就越多,但都只是看来精神不济,并没有生命危险的样子。直到一处大厅,两名仆从推开了大门请陆寄风进去。   堂内,停云道长亲自为云萃运功驱毒,正好行功已毕,收掌而起。   云萃脸上黑气尽消,精神也已恢复了,但眉宇间愁色却更重。   一见到陆寄风抱着弱水道长而回,停云道长惊愕地一跃而上,道:“真一子!”   陆寄风将弱水道长停放于榻,默然不语,停云道长颤声道:“真一子……真一子他……”   云萃见到此景,也怔在原地,停云道长走上前去,确认弱水道长已死,声音微颤,强抑悲伤,道:“他是死于何招何式?”   陆寄风道:“魔女的花影铭心。”   停云道长的唇角虽微微颤抖着,但是态度却出奇的冷静,道:“花影铭心,嗯。”   云萃道:“陆寄风,你呢?你有没有大碍?”   陆寄风摇了摇头,将弱水道长交付的那方缣帛递给停云道长,道:“这是弱水道长临终前,要我交给您的。”   停云道长接了过来,急促地展开来看,只见他越看,手越是止不住的抖颤,突然间“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令云萃等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方缣帛,乃是弱水道长的遗言,他在这回下山寻找陆寄风的途中,便已预先写好了遗嘱,希望自己死后能留葬灵虚山,以修来世。   这简单的遗言令停云道长内心悲痛万分,这一百多年以来,弱水道长虽有地位,却暗中受到排斥,在通明宫里完全被孤立,只有停云道长与他友善。若无停云道长的居中协调,弱水道长或许早已被几位师兄想尽办法逐了出去,他相信弱水已改邪归正,师父通明真人会肯收他为徒,不就是已经承认人性本善了吗?   而最后弱水道长为了表明心迹,还是在内力只修回一成的情况下,明知不敌而坚决与舞玄姬一战,落得惨死的下场。弱水道长一死,通明宫折了一个运筹帷幄之材,实为莫大损失,更可以说弱水道长是被烈火、惊雷等人逼死的。因此,停云道长心中悲哀、失望、气愤交煎之下,急火攻心,竟口吐鲜血。   喘了口气,强自抑下心中悲痛,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我要立即护送真一子之体回灵虚山,你随我回去。”   陆寄风道:“道长,弱水道长临终前,交代了我更重要之事。”   停云道长道:“是吗?”   陆寄风道:“除去魔女,捣其巢穴的路子,他都交代了。此事与晚辈执掌通明宫相较之下,道长您应该知道轻重才是。”   停云道长望了弱水的尸体一眼,悲恸地喃喃说道:“他为何不对师兄们说?唉……他便有经天纬地的方策,在通明宫里,也要被质疑再三,不得伸展!”   陆寄风道:“魔女与我之仇,已誓不两立,道长,我今后会以除去魔女为第一要务,您请安心回通明宫吧!”   停云道长想了一想,道:“陆寄风,我很想帮你,但我要先将真一子带回宫安葬,回去后我会禀明师兄,让通明宫鼎力助你。”   陆寄风道:“多谢道长。”   停云道长转头对云萃道:“云老爷,阖府兵丁所中毒烟,一时三刻便可消解无碍了。”   云萃道:“道长救命之恩……”   停云道长摆了摆手,不愿让他说下去,随手将弱水道长一卷,抱在袖中,发出一声哀凄的长啸,身子已奔出了数十丈,一眨眼就不见了,唯有那啸声还在欲曙的天色中回荡着。   第二章 忘彼千载忧   一夜之间,突生剧变,虽然天色正在渐渐明亮之中,陆寄风却浑然不觉,怅然而立。   云萃道:“陆寄风,你跟我来。”   云萃亲自在前面领着陆寄风,往后苑方向走去,迦逻也紧跟着,显然完全不肯离开陆寄风半步。   这个地方,越走越接近云若紫起居之处——紫风阁,陆寄风的心跳得越沉重,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会引起胸口一阵疼痛,他来从不知道心跳时也是会痛的。   红着眼眶的千绿为他们开了门,幽暗的堂内,只有已被换上一身白衣,静静躺在床榻中央的云若紫。   陆寄风走上前,长跪在云若紫身边,弯下身去轻抚着她已冰冷的脸颊。   迦逻也要跟进去,却被千绿挡住了,低声道:   “这位公子,小姐闺房,外人不能进去。”   迦逻不服地说道:“陆大哥为什么可以进去?!”   千绿道:“陆公子是小姐的夫婿,自然不同。”   迦逻一怔,道:“他……他是你们小姐的夫婿?”   云萃长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示意要千绿先把迦逻带走,迦逻却大声道:“陆大哥才不是你们小姐的夫婿,你们休想骗我!”   千绿弄不清楚迦逻的身分,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云萃也皱起了眉,正要问他身分,陆寄风已道:   “云老爷,那位是封伯伯的公子,请您带他歇下。”   云萃一听,惊愕地望向迦逻,迦逻咬着唇,倔强地看着室内的陆寄风,一时之间,云萃也看不出这粉装玉琢的少年有几分封秋华的影子,但陆寄风这么说,应该是不假的。   云萃道:“公子,令尊名讳,上秋下华吗?”   迦逻道:“我不知道!我没有爹。”   陆寄风冷冷地抬头看他一眼,身子不动,两扇门便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将众人关在门外。   迦逻气得大力敲门,叫道:“陆大哥,你开门!你为什么不理我?”   门内没半点声响,迦逻气得眼中泪光盈然,云萃道:   “这位小公子,你真的是封兄后人?你叫什么名字?”   迦逻擦了擦眼泪,仍用力去敲门擂门,根本不理云萃。   云萃没了法子,只好对千绿道:“一会儿你带这位小公子到客房歇歇,有事叫人传话。”   “是。”千绿应道。   云萃莫可奈何地先行离去,他本意是要让陆寄风看看云若紫的遗容的,但却闹出了个别人,身分这么特别,让云萃不知该待为上宾,还是当作家人。   陆寄风把自己和云若紫的遗体关在房间里,这也是云萃事先没想到的局面,但他能理解陆寄风不欲被打扰的心情。看来只能等陆寄风自己愿意出来,再处理云若紫的后事。   云萃先行离去之后,不管千绿怎么好言相劝,迦逻完全不理她,在门外又踢又打,无奈两扇门就是不开。   千绿柔声劝他离开,一直劝到午时,知他心意绝不动摇,只好坐在石墩上陪他。迦逻也累了,坐在门槛上,两手撑着脸颊,沉着脸呆望着苑中的花木,谁也不理。   一直到黄昏时分,那两扇门才被推开。   迦逻已经抱膝睡倒在门边,而千绿也倚着门外的石墩靠栏,以手支着额角打盹。   陆寄风转身入房,找到一件轻裘,再走出来将那件轻裘覆盖在千绿身上。   他足音无声,千绿浑然不觉,但是迦逻却立刻就醒了,看着陆寄风,一把跃上来抱住了陆寄风的手臂。   陆寄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一同在门槛坐下,道:   “不可如此任性了。”   迦逻道:“你也不可以再这样不理我!”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迦逻望着他,突然也不言语,道:   “你变了。”   “什么?”   迦逻盯着他看,然后闷闷地转过了头,道:“我说不上来,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讨厌你这样子。”   陆寄风默然,迦逻十分敏感高傲,又凡事都先为自己着想,这是因为他从未与人类相处过,生活在地宫时,随时可能被杀、却又被尊为小主人,这种怪异处境才造就出迦逻的个性。因此陆寄风只以平常心看待他的言语,不去怪他。   这一整天,他把自己关在云若紫房间,望着死去的云若紫,起初他什么也无法想,不知过了多久,在锻意炉里的训练,却让他的思维渐渐清明,自我超脱于情绪,眼前的尸体,也渐渐化作无情之物,和一片躺在泥土上的花瓣一样,已不能牵绊他什么了。   尸体就只是尸体,和他心中的云若紫,完全分离了出来,他真正达到了“不为形累”的境界。   他伸手解下自己颈上的虎爪链,挂在云若紫的尸身上,和原来那一条挂在一起,随着尸体永眠。   看了尸体最后一眼,他才推门而出,离开了他内心的炼狱,重新回到人世。   过了一会儿,迦逻又问道:   “你说的那位云小姐呢?我要看看她!”   正好醒来的千绿听见迦逻这一问,心中惊了一下,怕刺激到陆寄风。   云若紫乍死,陆寄风红着眼睛跃出水亭,随手夺剑,连毙十五六人的事,她已听说了。而陆寄风又把自己和云若紫的尸体关在房内一整天,更是让千绿担心不已。想不到迦逻才刚脱困,来不及知道云若紫死了,就这么大剌剌地问了出来,不知陆寄风会有何反应。   想不到陆寄风只是平静地说道:   “她死了。”   “她死了?她怎么死了?”   “被舞玄姬杀了。”   迦逻一怔,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圣女老人家铁面无情,原来她是爱云小姐的。”   陆寄风问道:“她杀了亲生女儿,怎是爱她?”   迦逻道:“就像我娘为了我好而要杀我一样,圣女老人家为了女儿好,所以杀了她,重新给她生命,让她成为和自己一样,法力高强,永生不老!我娘魄力远不如圣女老人家,一直对我下不了手,才会拖到今天。我说圣女老人家一定是一眨眼就让云小姐死了,半点痛苦都没有。”   陆寄风道:“别再跟我说你们这些邪魔的道理!全是些丧心病狂。”   迦逻道:“邪魔爱子女,怎是丧心病狂?”   陆寄风道:“亲手杀子女,将好好的人变成妖变成鬼,不是丧心病狂?”   迦逻不服气地说道:“变成妖变成鬼也是为了永远照顾啊!我娘是鬼,就一直照顾着我,不像我爹是个好好的人,他就不要我!他才是抛妻弃子的丧心病狂!”   被他这一番抢白,陆寄风倒是无言了。迦逻道:“他们说你是云小姐的夫婿,我不信,他们骗我的是不是?”   陆寄风道:“他们没骗你。”   迦逻道:“若不是他们骗你,便是你骗我!”   陆寄风道:“我没骗你……”   “那你们是何时成了夫妻的?”   “就昨天。”   迦逻还是不放过他,道:“你得告诉我,你和她昨天为何就成了夫妻?以前怎么就不是?”   陆寄风道:“有了夫妻之实,当然是夫妻……”   迦逻追问道:“什么是夫妻之实?为什么一天就可以从不实变成实的?”   一时之间陆寄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原来迦逻连这个都不知道,不过一想也难怪,独孤冢里没人可以告诉他,服侍他的婢女又都是纸人所化,更不可能知道人间风月之事。   千绿忙岔开道:“二位公子,我带你们去见老爷……”   “你快说!不说我不服气。”迦逻根本不理千绿,一直逼问陆寄风。   陆寄风有点哭笑不得,道:“这关你什么事?你管得也太多了些!”   迦逻道:“我当然要管,你是我大哥,我娘说一旦成为夫妻,就再也牵扯不清了,你和云小姐牵扯不清,那我……那我……”   “那你怎样?”陆寄风问道。   迦逻却只是别过了脸,不知是什么神情。   陆寄风已习惯了迦逻的莫名其妙,反正见怪不怪就行了,便不理会他,对千绿说道:“千绿姑娘,劳烦你带路,我想见云老爷。”   千绿道:“是,陆公子,二位请跟我来。”   千绿带他们走向前堂的一路之上,已有不少通报的仆侍先一步向云萃禀报,云萃已等在堂上了,见到陆寄风,便迎上来,握住了他的双臂,十分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长叹欷吁。   反倒是陆寄风安慰道:“云老爷,若紫早已知道自己天命将至,您不必难过。”   云萃问道:“是吗?”   陆寄风将云若紫事先写好的谶诗告诉了云萃,云萃这才释然,虽然这十年来,他将云若紫像个神仙似地尊敬供养,但是毕竟她也曾承欢膝下,也曾天真烂漫,云萃也确实对她寄予了父女之情,此时心中之悲,和一般的父亲失去爱女,并无二致。   云萃道:“你是若紫的夫君,她要葬在这里或是南边,就由你来全权决定。”   陆寄风道:“一切从简,就葬在这里吧。”   他转身轻轻将迦逻拉上前,道:“这位是封伯伯之子,他想见封伯伯。”   云萃道:“封兄缠绵病榻,已有十年,这……?”   迦逻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样子,时间实在搭不太上。虽然陆寄风这么说必有道理,但还是不由得云萃生疑。   陆寄风望了望迦逻,道:“你来说吧!”   迦逻也不对云萃解释,只是说道:“我要先见见他。”   云萃道:“是该见见,陆寄风,还有这位……”   云萃到现在还不知该如何称呼迦逻。陆寄风牢记着迦逻说过不能将他真名外传,就连老孺与姥姥都不知道迦逻的本名,因此便不答腔,等着迦逻自己说。   迦逻却不知云萃把话停下来的意思,见陆寄风看着他,也莫名其妙地回看陆寄风。   陆寄风道:“云老爷问你叫什么。”   迦逻道:“我不爱说!”   陆寄风道:“你想云老爷怎么称呼你,自己告诉他。”   云萃不知道迦逻全不懂人情世故,便笑道:“既是封兄之子,那么也是老朽的世侄了,封世侄……”   迦逻道:“我不姓封!他不要我,我不跟他姓!”   云萃一怔,迦逻这才闷闷地说道:“我叫迦逻。”   陆寄风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就这么直接地说出了名字?   陆寄风道:“云老爷,他生长在罕无人烟之处,不大通得世务,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请跟我来。”   云萃亲自带着陆寄风和迦逻来到丹房,此地十分安静,房外的小院里只有古松苍石,白屋黑瓦,一股淡淡沉香弥漫空气间,还有隐约的古琴之声,衬托着出尘雅意。   云萃轻轻推门而入,绕过隔屏黄帘,陆寄风与迦逻才看见那躺在榻上的男子,他双目闭着,瘦成了一副枯骨,脸颊整个凹陷了下去,除了胸间还有微弱的呼吸之外,完全是一副干尸的样子,十分可怕。   迦逻走上前去,对他看了一眼,才抬起头望向陆寄风,道:“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陆寄风道:“他从前不是这样,而是为了保护若紫,被舞玄姬的手下害的。”   云萃声音哽咽,道:“唉,这十年来,我找了无数的名医或武林高手,诊断封兄的情况,他断了的脉、毁了的内脏,都一一给治好了,但却总是不醒,只能进些汤水,毫无起色。”   陆寄风想起他从前的丰姿潇洒,不由得心中恻然。   云萃又道:“除了有十个人专门服侍他的起坐之外,我还让人天天为他操琴,以养其气,但愿兄长复元之时,灵性如初。”   陆寄风拾起封秋华细如枯柴的手臂,轻按了按他的经脉,果然像云萃说的那样,身体内所断的骨骼经脉都被细细地接好了,但是却生气全无,像是一尊活死人。   陆寄风沉吟了一会儿,想起在独孤冢中,曾有几颗回生精落入花房的地洞中,被当成花种的牺牲者给服下了,而伸出手抓住姥姥的脚,不知道回生精是不是有让人回复生气的功用。   陆寄风问迦逻道:“这样的身体,回生精能救得好吗?”   迦逻道:“回生精专门复人生气,应该可以的,你快试试。”   云萃一听,大喜过望,道:“有这样的妙药?太好了。”   陆寄风伸手正要取怀里的回生精,伸手一摸,却空无一物,脸上不由得出现奇怪的表情。   “怎么了?”迦逻问道。   陆寄风道:“回生精不见了!”   “什么?”迦逻一愣。   陆寄风翻遍了全身,就是找不到那小小玉匣,登时作不得声。   难道是掉在半路之上?或是被人所偷?如果是被人偷取,又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身上取走此物?   迦逻急问道:“怎么会不见了?”   “这……”陆寄风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是何时失落的,难道会是手脚被捆之时,舞玄姬顺手取回的?   陆寄风越想越有可能,除了舞玄姬之外,应该也没有别人知道此物妙用。   陆寄风道:“大概是与舞玄姬过招时,被拿去了。不过不要紧,我再试试别的法子。”   他取下挂在壁上的剑,在指上刺出了一点鲜血,撬开封秋华的口滴血入内,然后轻轻扶起他有若尸骸的身体,让他端坐起来。这十年中,云萃对他果然照顾的细心无比,随时有仆侍为封秋华翻动身体,或是为他动动手脚,伸展筋骨,因此他虽卧床多年,全身骨节都还十分柔软,并未僵化。   陆寄风将他身子扶坐之后,双掌抵着背后的风门、天宗等穴,将真气顺着足太阳经、手太阳经传入,推送自己的天婴血气,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和以往不同,似乎有些驳杂不纯,还带着一股寒气,陆寄风不禁一怔,放慢了推送真气的速度,这股突来的阴气,难道是因为自己接受过云若紫的元功,所以才会改变了体质?   但是他也察觉出自己的血气进入封秋华体内之后,死气沉沉的经脉都渐渐流转了起来,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太阳经游走,至足三阳经;足太阴经等诸经脉,一一贯通天柱、风门、肺俞、承山、风池、肩井、环跳等遍身穴道,所过之处,五脏六腑隐隐然出现微弱的一丝生气。   陆寄风专心一致地以自身功力为封秋华行气,真气在封秋华体内走了三遍,才收功而起,一旁的云萃和迦逻都关心地看着他,迦逻问道:   “陆大哥,你耗了这么多真气,你……还好吧?”   陆寄风道:“这没什么。”   他回头看封秋华的气色,青白的脸上果然有了一点点血气,令他大感欣慰。   他这样以自身真气传送到病人体内,得耗去一般人数年所修的内力,一直以来,看过封秋华的武林之人也不是没想过这种法子,但是谁肯牺牲内力救人?因此封秋华竟不见起色。   云萃见了,更是感激涕零,道:“陆寄风,你这样救他,牺牲也太大了……”   陆寄风道:“云老爷,您不必为我担心,我修炼的速度比一般人快得多,牺牲几年的功力给封伯伯,很快就可以练回来的。封伯伯体内太虚弱,不能承受太多我的血气,明日我再给他行一遍功,几日下来,应该可以改善。”   云萃喜出望外,不停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想不到兄长还有救,难怪若紫要我把他带来……唉!”   想起云若紫死得这么突然,而且还是在与陆寄风相逢后就死去,云萃又感到一阵悲痛。失去女儿之悲,与结义兄长重生之喜同时降临,一时之间倒令他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了。   夜里,陆寄风与迦逻独处时,才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名字不可以随便说出去吗?怎么今天你就说了?”   迦逻道:“我高兴说就说,要你管得?”   陆寄风道:“你以前说名字被知道了,你娘就保不住你,原来只是在骗我?”   迦逻望着陆寄风一会儿,眼中隐隐有一丝怨意,转过了脸道:“我是阴魄所生,不算是个完全的人,若是有法力高过我娘的妖或鬼,也会收魂大法,知道了我的本名,就能将我的魂给摄去,甚至给化了。”   陆寄风一听,大吃一惊,道:“那……那你还说出去……?”   迦逻道:“反正我也不怕了。”   陆寄风道:“唉!你这么任性可不行。我会告诉云老爷,请他千万不要将你的名字说出去。”   迦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陆寄风又问道:“这有没有办法可解?你娘有没有教你修炼的法子?或许你也修炼法术自保,就可以了。”   迦逻低声道:“我有修了一点点,但是功力还太低,不济事。”   陆寄风道:“不要紧,我会保护着你。”   迦逻道:“真的?你肯保护我?”   陆寄风道:“当然,我不保护你,谁保护你?”   迦逻笑道:“我看天下间,能与你一争高下的,除了司空无之外,就是圣女老人家了,若是你保护我,我就高枕无忧了。”   陆寄风道:“你爹是个修道人,等你爹清醒之后,他或许可以教你些正派的道法武功,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迦逻轻垂眼睫,有些忧愁地说道:“可是……我有些怕他醒来。”   陆寄风问道:“为什么?”   迦逻道:“他当年不要我娘,也不要我,我怕他见了我之后,不愿相认……”   陆寄风道:“不会的,他是个仁善的好人,见到你不会不认的,你的模样又生得这么好。”   迦逻脸上一红,道:“真的吗?”   陆寄风笑道:“只不过太女儿态了些,你得改改。”   迦逻怔了怔,故意扬起拳头,朝陆寄风脸边虚挥了过去,道:“这样是不是男子气概些?”   陆寄风微微一笑,迦逻也笑了出来,脸上丽色如绽。   陆寄风虽然很想尽快前去平城见弱水道长所说的寇谦之,但是在医治好封秋华之前,也不便离去,便和迦逻暂且在云府住下,每日晨间按时为封秋华行气。   云萃办起云若紫的丧事,陆寄风插不上手,也不愿多问,刻意封闭心绪,以免动心伤悲。   但他还是时常无法完全地静心打坐,往往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般能够专注。也许情感是真的无法以理智控制,就算陆寄风不去想,也总是毫无因由地在心底发出悲鸣。   那晚陆寄风勉强入定练功,他感到自己最近修养已不如前,退步甚速,他从未有这样不进反退的经验,自己感到有点可怕,因此便强逼自己专心重练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然而却依然心浮气躁,猛然间走岔了真气,登时血气乱窜,犹如毒蛇般逆冲而上。   陆寄风连忙止功,一拳用力地往自己的心口打下,喷出一大口鲜血,才令这股血气的奔势稍止,然后静心压制下冲势,才没有走火入魔,酿成大害。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不再强迫自己入定,起身信步踱至中庭,伸手一招,房内香炉的一缕白烟被他的真气拉了出来,化作一道烟剑,陆寄风一剑斜刺,使出游丝剑法中的起手式:“危危乎,千屻溪”,身随剑走,一路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将剑法流畅地演了一遍,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是“气如游丝,绵绵不绝”,什么是“排山倒海,中心若摧”,什么是“形销魂荡,不知所之”。   直到剑法演毕,陆寄风独立中夜,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般,失魂地站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向紫风阁。紫风阁外的一切都既熟悉又陌生,却像是还有云若紫在其中一般。   他似乎听见了云若紫悦耳的声音,一声轻笑荡过水面。陆寄风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推开了她房间的大门。   门内空空荡荡,一室幽寂。   陆寄风愣愣地站了好久,才慢慢地走进去,伸手摸着她的屏风,她的几案,信手取起她用过的笔砚,低头看着,突然滚热的眼泪一颗颗落在手背上,溅散了开来。   ※※※   经过陆寄风半个月以来的每日行功,封秋华的身体已经渐渐充盈,可以看出往日英俊的轮廓了,但却还是全无神智,只能呼吸,对于外界全无反应,依然是活死人一个。   陆寄风和云萃为此也讨论过了几天,都漫无头绪,陆寄风问道:   “封伯伯心神全失的原因出在哪里,看过他的大夫可有谁说过?”   云萃道:“原因说过了千百种,但是没一种有把握的,最后都说只能等他自己醒过来。”   陆寄风想了想,道:“我知道一位老前辈,医术极精,只不过他的脾气暴躁古怪,所以隐居在深山里,难得露面……”   云萃道:“只要他肯出山,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他人在何处?”   陆寄风道:“我若是透露他的所在之处,那就算您把天上的太阳月亮都摘给了他,只怕他也不肯救人。”   “这……”   陆寄风道:“此外,他又最讨厌通明宫的人,只沾上边也不成。”   云萃愣了一下,道:“那……兄长已与通明宫断绝关系了,应该是不要紧的。”   陆寄风道:“就算如此,他也是个讨厌管闲事之人,如果劝他出山救人,他出山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   云萃听陆寄风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希望的结论,不禁有些怅然,但陆寄风接着却微微一笑,道:   “要他医人,不能用请的,只能用骗的。”   “用骗的?”云萃望着他。   陆寄风道:“他的弱点就是好医成痴,让他看入眼的绝症,他就算再讨厌这个人,都会技痒而忍不住去救,若是把封伯伯放在他面前,略一煽惑,只怕不让他医都不行。”   云萃喜道:“妙哉!不过……他住在深山,要带兄长这病体前去,不会太勉强吧?”   陆寄风道:“我已想了几日,只有带封伯伯上山一途,前辈不欲让人知其云隐之地,因此也不能有闲杂人等护送,我亲自带封伯伯上山就成了。”   云萃道:“你一人怎么成?兄长病体沉重,每日至少要十人侍候……”   陆寄风道:“还有迦逻跟我一起去。”   云萃苦笑道:“加上封世侄同行,那么依老朽之见,那就算带上二十个人都不够侍候。”   陆寄风一听,也会意一叹,道:“您说得对。”   云萃道:“不如我派一群人与您同行,这些人到了山下,即行折返,就不会唐突那位前辈了。”   陆寄风道:“不必麻烦了,那位前辈住在西边,得穿过魏国边境,才到得了。如今时局太乱,带了许多人,目标明显,易遭官匪,我一个人反而轻便。”   云萃颔首道:“你说得也对,我看此事还容慢慢商议,你不急着走,慢慢想个两全其美之法。”   陆寄风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容再拖延时日了。”   “还有什么大事?你要急着走?”云萃忙问道,他本以为陆寄风可以从此住在此地,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此话来。   陆寄风道:“于公私两方面,我都非走不可。若紫和弱水道长都死于魔女之手,我必须杀了那魔女,为世上除去这妖魔祸害。此外……”   陆寄风停了一下,决定对云萃直说了:“若紫也还未死,我必须阻止魔女将若紫的元灵炼化为真正的魔物。”   “什么?”云萃一怔,道:“若紫她没死……?那我所安葬的……”   陆寄风道:“那只是若紫的一具躯壳而已,她的元灵没散,还能再炼化。我……得亲手去毁了她。”   云萃听得怔忡不定,陆寄风说时声音虽平静,却让云萃感到无比沉重,而作不得声。   陆寄风平静地对云萃说道:“找出魔女巢穴的法子,弱水道长临终前已经交代我了。此事充满了危险,相比之下,封伯伯的事,还算是容易的。”   云萃忧心地看着他,道:“陆寄风,你何苦担起这些?魔女存在这世上,已非一朝一夕,她有为祸的居心,也有克她的人在,通明宫,或是其他武林门派,都应站在你之前才是。”   陆寄风只是微笑了一下,淡然道:“别人怎样,我管不得。但若紫是我的妻子,我已失去了她,不能再看着她被魔女利用,成为祸害。”   “可是……唉!”   一想到陆寄风竟能平静地说出“要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这样的话,云萃既心痛又困惑,不知该说什么才是。他也明白这是逼不得已,但对陆寄风来说,却是何等残忍之事。   陆寄风话锋一转,道:“此事不必提了,倒是我离去之后,云府该多加留意庐陵王。”   云萃点点头,刘义真投效百寨联之事,虽然没有实证,但是已在云萃面前暴露了身分。刘义真一定会提防云萃父子在宋文帝刘义隆面前举发他的造反之实。   云拭松甚得文帝亲信,他一举发,只怕建康立刻要发旨拿人。因此,刘义真最先想到自己该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灭了云家,再谎报是被魏兵所屠。   这几日因为有陆寄风在,刘义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也早就知道刘义真一直有派人在云府外监视,随时准备行动。   其实云府里也养了不少高手,足有自保的能力,只不过柳衡的剑法厉害,陆寄风离去之后,别人不一定是对手。   陆寄风告退回房,一方面想着怎么带走封秋华,一方面也在心里琢磨着柳衡的剑法。   他在年幼时,曾经见柳衡练过几次剑,当时觉得非常神妙,但是如今回想起来,竟觉得十分熟悉,与剑仙门的游丝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陆寄风在脑中记忆着,以指为剑,随手边想边比,越是回忆,记忆越是清楚,手指也仿佛就是剑一般,比划之际,剑气如虹,在空气中裂出嗤嗤之声。   陡听得一声惊呼,陆寄风回过神来,千绿捧着拖盘呆立在门口,衣袖已被削出一道裂缝了。   陆寄风忙道:“千绿姑娘,你有没有怎样?”   千绿微笑道:“我没怎样,还好汤没洒出来。”   她的手有点儿发抖,脸上却强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参汤进来,道:“公子,您喝点参汤,养养精神,一会儿再练剑。”   陆寄风道了声谢,将参汤一饮而尽。他并不需要这些世俗滋补之物,但是他知道千绿每天都细心地亲自为他挑燕窝、熬参汤,事事不假他人。就算知道陆寄风不怎么睡,她还是会每天为他铺好床被,为他准备衣物。为了报答千绿的一番心意,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甘受如贻。   陆寄风问道:“方才真是抱歉,我没注意到你来了。”   千绿道:“不,是我不该在公子练剑时打扰。”   陆寄风道:“我不是在练剑,我是在想一套剑法。”   千绿望着他,这些事她并不懂,但是却感觉得出陆寄风说的是很重要的事。   陆寄风没再说下去,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   陆寄风双手负在身后,低着头继续揣摩柳衡的剑法,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果然见千绿依然在原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寄风问道:“怎么啦?”   千绿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方才……我听公子和老爷说,您要离开?”   陆寄风道:“嗯。”   千绿问:“您何时要走?很快吗?”   陆寄风道:“也不一定,越快越好。”   千绿极为难过,低声道:“我以为……公子您会在此陪伴小姐……”   陆寄风没说什么,千绿又问道:“公子这一去要多久?”   陆寄风道:“不一定,短则一年半载,长则难说了。”   “您就这样离开,这一路上谁给您铺床叠被、服侍您盥沐用饭?”   陆寄风笑道:“我野生野长的惯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   千绿脱口道:“让我去服侍您,好不好?陆公子?”   陆寄风忙道:“别这样,千绿姑娘,我要去的路上,危险得很,你是走不来的。”   千绿道:“我走得来,我以前也逃难过,走过很多地方,我吃得了苦的。”   陆寄风依然坚持道:“千绿姑娘,在云府里是锦衣玉食,跟我在江湖中却只能餐风露宿,你何必弃乐取苦?”   千绿急道:“婢子……婢子真的很想追随公子,在您身边伺候您,就心满意足了。”   陆寄风见她眼中急得泪花打转,脸颊羞红,更是大感意外。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我很感激你的一片好意,你有服侍我的心意,已经足够了。这一路真的太危险,我不知有没有法子保护你,若是连累你为我送命,我会永远过意不去,你还是待在云家,将来我会回来的。”   千绿眼中满是恳求,还想再说,一名婢女快步走来,道:“公子,老爷请您到前堂去,大少爷回来了。”   陆寄风道:“我就去。”   便放下千绿,快步而出,云萃早就叫人带云若紫的死讯到建康,没想到云拭松会这么快就赶回来。这半个月,人才刚刚下葬,云拭松是来不及见到妹妹一面了。   陆寄风尚未到前庭,便听见云萃的怒斥:“你别胡说!没有这样的事。”   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是不是我说的那样,我自己心里清楚!”   几名府中的清客都忙着劝解,人多口杂。陆寄风一走进堂中,众人便都安静下来了。   只见云萃面前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浓眉大眼,五官英挺,身上穿着灿然笔挺的卫尉军服,更衬托出仪表堂堂。   陆寄风一眼便认了出来,道:“云公子……”   云拭松转过脸,看了看他,冷冷地问道:“陆寄风?”   陆寄风听他语气有异,只以为是他还不太肯定自己是谁,倒也不以为意,正要走上前去,云拭松竟“铛”的一声拔出剑来,说道:   “你见死不救,害死了若紫,我要杀你为若紫报仇!”   第三章 弱子戏我侧   云拭松已一剑挥了过来,陆寄风身子一晃闪过,略有些吃惊,道:   “云公子,您这是……”   “不必废话,负心薄幸的禽兽,看剑!”   云拭松挺剑向陆寄风刺去,众人纷纷惊呼,云萃忙道:“不可!住手!”   云拭松的剑已像狂风暴雨般,尽往陆寄风身上劈刺挑划,陆寄风只闪避而不还手,两脚都定在原地,没有移开半步,云拭松接连着刺出二三十剑,陆寄风闪了二三十招,云拭松的剑不是从他耳边画过,就是在他肩旁虚劈,根本刺他不着。看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倒觉得云拭松好像故意声东击西似的。众人都发出了“咦?”“喔?”等等惊愕之声,不知杀气腾腾的云拭松怎会只是虚张声势。   云拭松却心里更急更怒,攻势也越见凌厉。但陆寄风故意站定,只要身子轻轻一动或是肩膀一晃、腰身微闪,就可以避去云拭松的剑法,还不必移开一步。对他来说,云拭松的剑快虽快,招式也很刚猛,但是驳杂不纯,又不够沉稳,要破他的剑是很容易的,故也不必特别去对付。   陆寄风一面闪避,一面观察,他的剑法凌乱,可能是因为云府收养了不少武林高手,他跟这些高手东学一招西学一式,兼各家之长,却不得各家深义,才会这么乱七八糟。但是他着实下过不少苦心练过,因此也算是个二流高手了。   云拭松一连几十招伤他不着,更加心浮气躁,嗤嗤嗤接连三剑,往陆寄风的脚部攻去,这三招奇快无比,整个封住了陆寄风的下盘,陆寄风赞了声:   “好剑法!”   右足一点,往后一踏,在云拭松一剑追刺而来时,陆寄风伸脚便踩住了他的剑刃。   云拭松一怔,用力拔剑,剑被陆寄风稳稳踩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云拭松完全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更用力拔剑,陆寄风脚一抬,正在拔剑的云拭松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就要跌倒,踉跄了几步才算稳住。   “啊!”   他看着手中的剑,又看了看陆寄风,张口结舌。   陆寄风没出半招就让云拭松自己退却,众食客看在眼里,虽都了然于胸,但也不便在面上表现出什么,毕竟云拭松还是少爷,一家之主,不能太让他没面子。因此,见云拭松退后了,便有人忙上前挡了一下,道:   “少爷您住了手,别为难陆公子了。”   也有人借着扶他,顺便把他给抓紧不放,道:“您体谅体谅老爷心绪悲痛,别再激老爷,收剑吧。”   云萃见没出事,松了口气,道:“快收了剑,跟陆寄风道歉!你这莽撞的小子,气死我也!”   云拭松被好几个食客拉着,无法再与陆寄风决斗,气恼得声音微微颤着,道:“你……你武功这么高强,竟眼睁睁看着若紫……”   陆寄风心口一痛,但也没说什么,明知云拭松一定是误会什么了,他却不知该从何解释起,或者是他也不想解释。自云若紫死后,陆寄风除非必要,根本绝口不提“云若紫”三个字。   云萃命人去传消息给他时,早就料到这个莽撞的独生爱子会惹事,所以考虑了好几天之后,才让人送信去给他,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当初陆寄风被支离骸带走,下落不明,云若紫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哭着要等陆寄风回来,云拭松便也陪她不吃不喝。云萃为了让云若紫死心,只好谎称找到了陆寄风的衣物,可能是被野兽吃了。   云若紫悲恸欲绝地过了好几年,这几年之中,云拭松已渐渐成长,对云若紫爱慕渐生,言听计从。虽然他有了官位之后,娶了不少姬妾,已有几个儿女,但是在他心目中,云若紫才是唯一完美的化身,他虚置正妻一位,就是等着有朝一日,云若紫肯嫁给他。就算云若紫终生不允,他也就永远不娶正室。   想不到突然之间,会接到虎牢传来的消息,而且还是云若紫的死讯,云拭松再三逼问送信来的家人,家人将当日的情景略述了一遍,一听到舞玄姬以云若紫的生命逼陆寄风,而陆寄风竟不相救,云拭松就认定了是陆寄风害死云若紫。他立刻上禀文帝,要求以驿马赶路。   为了妹丧而要动用到官府驿马,虽有些夸张,但是魏晋时代并不特别讲究这些礼法规范,他又得文帝刘义隆的宠爱,此举明明是特权,在京里也被说成了率性任真。刘义隆特地下旨,让他以驿马星夜赶回。只花了不到三天,他一路换马不换人,追奔驰速,以最快的速度只身赶来,已是风尘仆仆,唯一的念头就是:杀陆寄风,替云若紫报仇。   陆寄风的武功却高得令他惊愕,让他败得灰头土脸,他更加痛恨陆寄风了。   云拭松收了剑,怒道:“陆寄风,你对若紫见死不救,还有脸以她夫君的身分住在此地?真是不知羞耻!我绝不承认你与她有任何关系!”   云萃怒道:“你给我住口……”   话没说完,一道白色身影快若闪电奔入堂中,劈啪两声,云拭松脸上已被打了两耳光。   “不许你骂陆大哥!”迦逻怒气冲冲地望着云拭松,他连公主都敢打,一个云拭松自然更不放在眼里。   众人见云拭松被打,都吃了一惊,气氛尴尬。   云拭松被打得倒不痛,但是一看清楚竟是个美丽的少年,更是火大,道:“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萃道:“不许无礼!这位是你封伯伯的公子。”   云拭松怔了怔,上上下下打量迦逻好几眼,才道:“怎么……这么小?”   迦逻仍然横眉怒目地反问:“小什么?你说我什么小?”   云拭松道:“当然是年纪!这么小不龙咚的……”   迦逻冷笑道:“你以为我多大了?”   “最多不过十五岁,毛都还没长齐!”   迦逻道:“有眼无珠的东西,我已经六十二岁了!”   当然,他是连在母亲腹中没生出来的时间都算进去。   云拭松听了,反而大笑:“哈哈哈……好笑,你六十二岁?倒过来看再除去一半,还差不多!你不要以为封伯伯不会说话,戳不了你,就在这里胡乱吹牛,和陆寄风两个一起招摇撞骗!”   “你……”   迦逻气得又要动手,被陆寄风抓住了,道:“好了!你安分些,这是乱打人的地方吗?跟云公子请罪!”   云萃忙道:“不,是拭松不知好歹,该打。”   云拭松不服地看着云萃,但见到父亲已经被自己气得脸色铁青,只好强忍住不服,硬是把话吞进肚子里。   云萃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云萃把云拭松带往后堂封秋华的丹房内,云拭松已闻到那股习惯的药香,径自长跪在榻边,恭敬地说道:“封伯伯,拭松向您请安……咦?”   他见到封秋华气色充盈,不禁发出疑声。   向来封秋华虽不能言语行动,但是云萃把他当作好好的人一般对待,云拭松远行或返家都一定得向他禀报问安,礼仪不得稍减。由于封秋华救过云若紫,当初武功又十分高强,云拭松对他的敬意倒是出自真心。不过,从前十年来见到的他,都是枯槁的样子,今天竟大不相同,让云拭松吃了一惊。   云萃道:“看见了没有?是陆寄风每日为他运行血气,封伯伯才渐渐复元,你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真要气死我!”   云萃所指的“混账话”,自然是指云拭松说陆寄风以云若紫夫君的身分赖在此地,不知羞耻,招摇撞骗什么的。   云拭松呆了半晌,才道:“可是……他为什么不救若紫?为什么?!”   云萃长叹,道:“你这个浑人,当时怎救得了?罢了,我慢慢对你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云萃将当日发生之事,细细地对云拭松说明,云拭松听了也没说什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当晚,云府中摆下简单的小宴,为云拭松洗尘,平日养在府里的武林高手们及清客都知道云拭松虽然爱好热闹,但是他最钟爱的妹妹丧中,他自是心情低落,小宴里并无娱乐歌舞,只有这些食客相陪。   宴席才开始,当着众人之面,云萃举起酒杯,对陆寄风道:   “陆寄风,今天我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陆寄风道:“没什么,误会解开了就好……”   云拭松道:“不,你费心医治封伯伯,我并不知道,言语间羞辱了你,士可杀不可辱,我自罚这三碗酒!”   陆寄风举杯道:“却之不恭。”   云拭松仰首面不改色地饮干了三大碗,便重重地放下,沉声道:“然而我还是恨你没有救紫妹!我与害死若紫妹妹的人誓不两立!”   说完,他便往外大步而出,有人忙道:“少爷,您去哪?”   云拭松道:“别跟过来!”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疾奔,将众人都抛在身后了。   事实上他听了父亲的一番解释,心中还有一万分的不服气,但他是有话不说清楚不行的人,对陆寄风道过了歉之后,他就只想去云若紫坟上哀悼,不愿再看不相干的人了。   云拭松奔至云若紫所葬的小山里,离云府并不远,此处方圆五里很久以前就已被云萃购下,建成一所静谧端庄的花园,想不到后来却成为云若紫的坟林。   云拭松打发走看守及随时祭拜的庄丁们,看着墓碑上刻的“爱妻云氏之墓、夫吴郡陆寄风……”等字,眼前一黑,差点站身不稳,颓然跪坐在墓前,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滴在衣服上。   不知落了多少泪,云拭松才抓了一把土,用力地抛去,叫道:“你就这样跟了他!你就这样跟了他!他弃你不顾,让你苦等十年,你却就这么跟了他!”   他一面吼叫,一面随手抓起土或拔起花草来乱摔,叫得声音哑了,才伏地痛哭,久久不能自已。   云拭松痛哭了一会,终于收泪而起,仍郁郁不欢,取出怀里的一把金刀,道:   “紫妹,为兄插刀为誓,将来一定替你报仇,把负心的陆寄风给杀了,拿他的人头来祭你!”   这把金刀削铁如泥,乃天山铸刀名家玉海玲珑门不传之宝,云拭松向来珍爱。他握紧了刀,将之重重插入地中。   金刀深没入柄,云拭松说过了狠话,心情略为平抚了些,正欲转身离去,突然“波”的一声,那把金刀竟跳了出来,飞过云拭松的肩头,落在地上。   云拭松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墓前,金刀所插的土缝还在,刀怎会弹了出来?   云拭松拾起刀,再度插入土中。才一转身,刀子又弹了出来,落在他脚前。   云拭松满头雾水,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握着刀对云若紫的墓道:   “紫妹,你……你这是不要我为你报仇的意思吗?”   他胸中一阵凄苦,又道:“你若有灵,现身让我一见,好吗?紫妹。”   周遭寂然无声,云拭松大惑不解地想了半天,这回有点迟疑地把剑再插入原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正转身要走,金刀果然又弹了出来。   这下子云拭松也惊骇难言,眼前这绝对不合理的事,难道这是灵异事件?   云拭松颤声道:“紫妹,你……是死不瞑目吗?为兄只是……只是想替你报仇啊……”   盯着地上动也不动的金刀一眼,云拭松拾起了刀,默默想了一会儿,才将刀合在掌中,念道:“紫妹,你禀受天地钟灵而生,或许死后芳魂未灭,因此示警于兄,但是为兄愚昧,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是要我杀陆寄风,到地下与你相伴,你就让这把刀子落地时,刀尖插地;若是你不要我杀陆寄风,你就让金刀横躺;若是你要我与陆寄风化敌为友,暗中相助于他,那你就……就让金刀嵌入你的墓碑中!”   这个问法未免太过于强“鬼”所难了,金刀落地,怎么可能嵌入碑里?云拭松故意这么问,可见居心已定。   他将刀握在手中,定下心来,刀尖向下,用力地将刀往地上一掼!   照这样看来,绝对是金刀插地一途。   不料突然吹起一阵强风,风势强得连云拭松都往前踉跄移了一步。这急风一吹,竟硬生生地把刀吹向墓碑,“啪”的一声,金刀整个贴在碑上!   云拭松惊呼了一声,张大了口,瞪着那墓碑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   云拭松的嘴开得老大,好半天才慢慢阖上,抓了抓头,长叹了一声,认了命地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云拭松一走,隐藏在树上的迦逻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一点小小的法术,就可以把云拭松整得团团转,让他得意万分。   不过正常人一看见金刀弹出来的怪事,应该就已经会自动落荒而逃了,云拭松竟会一个人自言自语那么久,不禁让迦逻觉得:云拭松算是很能自得其乐的人吧?   这件以金刀问卜于鬼的事,不知为何流传了下来,演变成后世的掷筊之俗,又因为金刀难求且易伤人,经过历代的演变,遂以木片刻成金刀之状,做为问吉凶时的筊杯。如果发生了立筊或是黏在供桌上的情况,更是被视为鬼神有特别的某些启示。   此一说尚未经民俗专家证实过,故聊备于此,以待后世学者考证有据。   ※※※   云拭松满头雾水地回到府中,家宴的主人不在,因此早已匆匆散了席,云拭松独自回房,仍感闷闷不乐。但是,他又无法解释金刀镶在墓碑上的原因,只能说是天意。   家仆前来禀报,道:“少爷,老爷请您到兵器房一趟。”   云拭松随家仆前往练功的兵器房,里面早已坐了不少府中的高手,都专注地在听陆寄风和云萃的谈话。   云拭松进入房内,云萃便招手叫他过来,道:“松儿,你来看看。”   桌上铺着一卷薄纸,上面绘了简单的图像,竟是一套剑法。   “这是……?”   陆寄风道:“这套剑法,我在匆促中想就,或许不是那么周密,但是也还能有点用处。”   “用处?”云拭松不解地看着他。   事实上,在云拭松离开宴厅后不久,陆寄风便对云萃提出了一定要离开的事,云萃如何挽留也没有用。   陆寄风并私下告诉云萃,自己这几天揣摩柳衡的剑法,已得其意,所以另创了一套剑法以破柳衡的剑招,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云萃能让府中的高手学习这套剑法,以预防刘义真灭门。   陆寄风之所以不当众宣布此事,乃是顾虑到武林高手门各有师承,随便要别人来学自己的剑法,实为触犯武林大忌,所以他只对云萃说起。云萃听了,连声要他不必顾虑这么多,府中的群侠,多的是豁达之士。   因此,一下子就聚了这么多人在房中,听陆寄风解说这套剑法。在当日他追杀舞玄姬时,出手连毙十几人的快剑,令人羡慕不已,能得他几招传授,谁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说,柳衡的剑法就能上邀王宠,若能打败他,对自己来说也是一项优势。   而陆寄风的剑法也不完全是自己想的,他只是越想越发现柳衡的剑法是学得不三不四的游丝剑法,只要自己将游丝剑法的其中几式略加修饰,就足以打败他了。   云拭松一面听陆寄风解说,一面看他示范,不由得目眩神迷,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能学得如此精妙的功夫。   等陆寄风将这套剑法讲得每个人都大略能理解时,已是深夜了,众人各自回房就寝,只剩下云萃仍和陆寄风在室内谈话。   陆寄风道:“云老爷,我无法护着您回到南方,只能传这一套剑法让您防身,聊表心意,请您不要见怪。”   云萃道:“你千万别这么说。”   陆寄风道:“此地太过危险,不知会不会落入魏国的手中,您还是与拭松兄一同回建康吧!”   云萃道:“但是若紫之墓……”   陆寄风道:“躯体不过是具易朽之物,脓血骷髅,不值得为此耽误了活人,您不愿意回去,这云府中上上下下数百人,谁不想安居乐业?还是到南方吧!”   云萃叹道:“唉!想当年收复长安,是多么令人欣慰!想不到短短一年,长安又失陷在胡夏手里,这十年来没一日安宁过!退到洛阳,又退到建康,越退越到蛮夷之邦了。难道汉人的气数,真的就这么不济?将要让胡人践踏中原吗?”   陆寄风道:“难道今上也不足以挽救江山?”   云萃身在江南已久,接近朝廷,也略知些深宫之事,便道:“皇上并不糊涂,但是胆识勇略,还嫌不足。更何况魏国有位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胸罗万象,有经天纬地之才!有他在魏国,我看大宋想恢复天下,更艰难了。”   陆寄风奇道:“真有如此人物?”   云萃道:“绝无夸大,经他所推算过的局面,无不应验,有了他,魏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夏、秦、燕、柔然,都将他列为首敌。有人说如此聪明绝顶的人物,应该是寿命不长,他若是早逝,魏国也就完了。”   陆寄风失笑,道:“他是谁?竟被如此神话?”   云萃道:“他是个汉人,乃清河大姓,姓崔,名浩,字伯渊。”   陆寄风想起弱水道长的话,讶然道:“是他?”   “你也晓得此人?”   “不,只是听说过。”   云萃道:“我听说那位崔伯渊,不但胸有万兵,而且还貌若美女,不染尘俗,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也不知是否真实?”   陆寄风听了,更加好奇,暗暗想着:“若是见到了这位崔浩先生,便可知传说是真是假了。”   次晨,陆寄风便吩咐千绿去叫迦逻,准备动身,千绿知道陆寄风坚决不肯带她同行,十分伤心,但仍强打起精神侍候他梳洗,没多说什么。   陆寄风见她神情悲伤,也有些过意不去,道:“千绿,我走后,云老爷应该会举家迁回南方,你跟着去,我事情办完了就回来。”   千绿低声应道:“是。”   陆寄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了,便静静地等着她去请迦逻过来。等了半天,都不见迦逻的影子,他只好先将封秋华移入车中。车厢安稳轻软,配以两匹骏马,原本云萃还多派了两批马驮了无数财物,赠予陆寄风作为路资,被陆寄风推辞了大半。   等一切装束停当,迦逻也才走了过来。   陆寄风道:“你怎么这么慢哪?”   迦逻也不言语,自己上车坐了,默默地等着陆寄风。陆寄风早已习惯迦逻阴阳怪气的样子,遂不以为意。   动身之前,云萃等人又是执手相送,殷殷叮嘱了许久,送出了一大段路,陆寄风才得以挥手相别。   马车缓缓驶向城外,迦逻总算开口了,问道:“陆大哥,你要不要先到北门的墓上,对云小姐告别?”   陆寄风淡淡地问道:“有必要吗?”   迦逻叹了口气,道:“您这样是冷酷呢,还是豁达?云小姐已化作了一具脓血骷髅,固然没错,但毕竟……夫妻一场,就算是她亡灵无知吧!做个念想也好的。”   陆寄风诧异地看了看迦逻,有些奇怪他会说这样的话,但略一沉吟,还是将马车驶向北门。   陆寄风将马车慢慢地直驶向云府在郊外的园子,还在林外,便停了下来,道:“你在这里等等。”   陆寄风一个人进了墓园,望见那方孤坟的一瞬间,本以为不会触动的心,却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说不出任何话来,远远地看着墓地,甚至不愿意走近。他怕这几天的动心忍性,会在见到孤坟的那一刻前功尽弃。失去了云若紫之后,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练功会变得那么困难,反倒是什么也不想的时候,才觉得平静了一些。   难道那一刻起,自己就随着云若紫而死了吗?   他确实会有这样的念头,死也许轻松一点,这些日子以来,他只是在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木然地依照前辈们的叮咛而活下去而已。   如今他的心愿,也只是和舞玄姬决战后,同归于尽。舞玄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心已死去的敌人。   他就这样远远地站着,望着那远处的坟茔,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挪开步伐,转身离去。   这次回到马车上,迦逻便没有再说什么,望着陆寄风御车,驶出北门。   一路之上,迦逻都不发一语,陆寄风只顾驾车,也没说什么,两人无话地驶出了几里,眼看就要出虎牢城门了,陆寄风才回过头看着车后,脸上有些疑惑。   迦逻道:“陆……陆大哥,你在看些什么?”   “没什么。”陆寄风耸了一下肩,继续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   迦逻也回头看了老半天,看不出什么值得看的,暗觉得奇怪。   等马车一出城门,来到郊野,官道旁植着白杨,苍翠幽静,只闻马蹄。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亮,在官道的树边,立着一道人影,正是迦逻。   迦逻高兴地招手道:“你总算来了!怎么让我等这么久?”   陆寄风转过头,看着车厢内的迦逻,车厢内的“迦逻”对他微微一笑,陆寄风突然明白了,张大了口,作不得声。   车内的“迦逻”掀帘而出,站在官道边的迦逻一见,诧异地指着他,道:“你……你是谁?”   “迦逻”将头发解了下来,转身抹去脸上的脂粉,那张面孔,除了千绿还会有谁。   她不必解释,陆寄风也猜得出她一定是对迦逻谎称要迦逻在此等自己,然后便扮成了迦逻的样子,跟了过来。陆寄风万万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只得苦笑。   迦逻怒道:“果然是你!你竟然冒充我,陆大哥,把她赶走!”   陆寄风轻叹了一口气,道:“千绿,你何必……唉!”   千绿下了车,哀愁地说道:“陆公子,婢子是跟定了您,不得已出此下策,请公子见谅。”   迦逻怒道:“谁要你跟,你快走!”   他伸手便要去拉千绿,被陆寄风止住了,道:“你别动手动脚,千绿姑娘,我已说过千百遍……”   千绿道:“婢子知道前路艰难,可是我已背离了云家,若公子不许我追随,婢子也会在后面跟着,绝不回头。”   迦逻一跃上车,确认封秋华也在车上,才转头对陆寄风说道:“她爱跟就让她用走的!我就不信她会走多久,最后还是要乖乖回去,陆大哥,咱们走!”   陆寄风依然婉言劝道:“你回去吧,云老爷不会怪罪你的。”   “公子您不让婢子随行,婢子绝不起来。”千绿说着,便跪了下去。   陆寄风道:“这……”   眼见千绿长跪不起,陆寄风想了想,其实她是不会有危险的,因为他知道在不远之处,其实有人会保护着她。   陆寄风只好狠下心来,说道:“千绿姑娘,我们就此别过,你善自珍重。”   千绿脸色苍白,望着陆寄风真的扬起鞭子,轻轻一抽,马匹便往前而行,卷起一阵黄尘。   迦逻第一次见陆寄风对千绿这么绝情,高兴万分,道:“我不知你今天便要走,还以为你约我到这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陆寄风道:“我有什么话,用得着约你出来说?”   迦逻道:“随便什么话,总之,不要在云家就好。”   陆寄风道:“云老爷这十年来,照顾封伯伯,你半点恩都不懂得感谢?”   迦逻怔了一下,道:“感谢?为何我要感谢他?”   “人有恩于你,自然该感谢他。”   “那要怎么感谢?”   陆寄风正要解释,又忍不住回头往车后看。   迦逻拉着他,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你在担心那婢女,对不对?”   陆寄风道:“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她一个弱女子……”   迦逻不悦地说道:“我不许你担心她!”   陆寄风道:“你真是越来越蛮横,我得好好教你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坐在他身边的迦逻撑着脸,喃喃道:“为人处世还要学吗?我对喜欢的人好,不喜欢的我就不理,这不就够了吗?”   问题是你喜欢的人太少了!这样下去,早晚要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的。陆寄风把这些话放在心里,只是有些无奈地想着。   此时,突然隐约听见一声尖叫,似乎是千绿发出来的,虽然陆寄风已驶出一段距离,但是他内力深湛,就算隔得十分远,还是听得到惊叫声。   陆寄风拉住了马,道:“千绿姑娘出事了!”   迦逻也听见了,道:“她是装的,你别理她!”   “不行,我得回头看看。”   迦逻拉着他道:“不要去。”   陆寄风把缰绳递给迦逻,道:“你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说完,身子一拔,便飞空不见了,迦逻气得跳脚,叫道:“陆大哥!”   陆寄风几下凌虚御空,足点叶尖,便见到前方路面上两道人影斗得正激,几下刀剑相格之声,镪铛不绝。   千绿退在一旁,躲在树后,脸色发白地看着。那相斗的两人之一,正是云拭松,另一人则是一名青衣汉子,一张方脸,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看起来十分平凡。   云拭松长剑挺出,直取中宫,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了,云拭松的手腕一振,再度横剑劈去,那人却面露喜色,道:   “你会武功,好,很好!”   云拭松喝道:“光天化日,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吗?”   云拭松口中斥责,手上剑势不断,那人身若游龙,一连闪了数招,道:“公子,您误会了,我并未强抢民女……”   “当街拉扯,还说没有?!”   “公子,误会一场,我是请这位姑娘与我同走……”   “呸!那还不是强抢?”   “不,不,绝非如此,请和抢是两回事,在下要这位姑娘心甘情愿地跟我走,是姑娘不知为何叫了起来……”   云拭松越听越气,道:“没廉耻的东西!”   云拭松又是接连几剑,横劈直刺,剑法紧搠快速,那人竟然越闪躲越欢喜,全不作还击,道:   “请姑娘去过好日子,如何是没廉耻?公子您也可以与在下同去,保证您不会后悔……”   云拭松骂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那人被云拭松越来越凌厉的剑逼得没法子,才举刀一格,将云拭松震退一步,道:“公子,且慢动手,听我说来。”   千绿颤声叫道:“少爷!”便奔来躲在云拭松身后。   云拭松档在千绿面前,道:“你说!若不能交代清楚,本公子要你的命!”   那人一脸堆笑,道:“是这样的,二位,如此乱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红颜,明日便可能化作尸骨,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有话直说!”云拭松喝道。   那人笑道:“在下先自报名号,在下乃是一二五三员,王振明是也。”   “什么一二五三?”   那人道:“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乱世,人人生命朝不保夕,今朝红颜,明日便可能化作尸骨……”   千绿在云拭松背后小声道:“少爷,他刚刚也对婢子重念了好几遍一样的话,会不会……是个傻子?”   云拭松低声回道:“不会吧,他武功不差!”   千绿道:“那……是个会武功的傻子?”   云拭松转过头看着那名自称“一二五三员,王振明”的人,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别废话连篇!”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道:“你信教吗?”   “啥?”云拭松愣了。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从怀中抽出两张黄纸,塞在他们怀里,道:“公子,姑娘,你们知道未来的人生吗?知道该如何安身立命吗?在此乱世之际,人人生命朝不保夕……求求你们加入红鸽寨吧!”   “红……红鸽寨?”云拭松和千绿两个面面相觑,不知他在说什么东西。   树上的陆寄风差点没摔下来,敢情是百寨联在拉信徒?自从很久以前,那个到处自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教被灭了之后,居然还有人这样子拉信徒?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道:“是的,红鸽寨在繁华的金墉城里,里面有最完善的组织,有最高强的寨主,还有最伟大的圣女以及最温柔的托婴乳母。只要你加入了红鸽寨,我们保证你未来的人生丰富美满,充满了喜乐和平,而且每个月都有银两可领,也可以换成米粮,还有固定的娱乐表演可以欣赏,成亲时还会发送高额礼金……”   云拭松和千绿两个呆站了半天,同时将黄纸给抛了,道:“没兴趣,您请吧!”   同时便转身离去,那人身子一跃,挡在他们面前,道:“这位公子您听我说完,像您这样会武功的高手,加入之后立刻升为百人教头,可以领一倍的优惠……”   “不必啦!您另寻高明吧!”   云拭松有点火大,那人双臂大开,拦在前方,愁眉苦脸地说道:“求求你们,我已经找了七八天,都从金墉找到这里来了,你也可怜可怜我走了好几天的路,再找不到人加入,我就惨了,您如果很忙,那也不必现在就亲自前往寨里,只要画个押或盖个血印,让我回去交差就好了……”   “我说不要,你听不懂吗?”云拭松真的生气了,一手拳头握紧,准备那人再啰嗦,就给他颜色瞧瞧。当然弄清楚只是个不明门派在拉人之后,他也不会随便出剑伤人。   “一二五三员,王振明”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这么好的条件,您还不要?现在人怎么这么难找啊?我绝不能放两位回去。”   云拭松沉声道:“不放又怎样?别逼我打人!”   “当然,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那你就让开,还是你要再打一场,逼我们入寨?”   “不,不,您是未来的同志,在下怎么会对您用强的?我只能……只能……”他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用哭的,呜……老爷,夫人,求求你们加入红鸽寨吧!红鸽寨是个好地方,我们有山有水,还有寨歌,还有体恤手下的寨主……您不加入,寨主会扣我银饷啊!”   云拭松二话不说,手刀一劈,便往那人后颈劈了下去,他闷哼了一声,登时昏倒在地。   千绿惊呼道:“少爷……”   云拭松道:“让他睡一觉!哭哭啼啼的,烦死人了!”   千绿见他没死,才松了口气,道:“还好……”   高处的陆寄风见没什么事,也放心了,再度无声无息地以轻功赶了回去,轻飘飘地落在马车的座椅中。   迦逻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事。”   “我就说没事,走吧!”   迦逻欢喜地再把缰绳交给陆寄风,陆寄风鞭马缓行,一会儿才问道:“迦逻,百寨之中,有没有一个红鸽寨?”   迦逻一怔,道:“你……你怎知此寨?”   “没什么,只是问问。”   迦逻道:“是有这个寨,而且是最大的一寨。”   “哦?”   迦逻道:“我听娘说过,这个寨的势力遍布金墉,是很可怕的!”   “怎么个可怕法?”   “一般这种山寨都设在城外,有事才入城,但是红鸽寨的寨徒,却能在城里大摇大摆地走,不用害怕官府,势力已经深入了民间。此外,他们还能杀人于无形,化身千万,你绝对提防不到他们!”   “是吗?”陆寄风有点意兴阑珊。   迦逻道:“我没遇到过,但是娘说红鸽寨就厉害在这里,他们根本不会让你知道他们何时潜入你身边,当他们要害你时,就算是个三岁童子,也很可能是夺命的杀手!”   陆寄风本来一笑置之,但在驾车之时,却越想越是不对。他记得那个“一二五三员,王振明”闪避云拭松的剑法时,身手利落,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就被云拭松一掌劈昏?   就在他心中渐生不安之时,又听见半声惊呼,这次只隐约响了不到一声,声音便停住了。   陆寄风急忙拉住了马,道:“你再等等!”   迦逻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已再度以轻功飞奔,身影顿时就不见了。   第四章 一遇尽殷勤   陆寄风往原路回奔,不久便听见前方刀剑相格之声大作,几声掌气轰然,接着便是一阵冷笑,道:   “尊驾虽有护美之心,奈何不自量力!真是可悲,可叹啊!”   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云拭松的声音中气难继,或许是被打伤了,怒道:“你又是谁?”   那人好整以暇地说道:“呵!我的姓名不足挂齿,但是在这滔滔武林,当你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时,不妨想起在下,江湖上人称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萧冰是也。”   他……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哪?以往不是都先有大批手下壮了声势之后,才轮到他出场吗?   一听见这个大名(而且似乎他自己又多封了一句),陆寄风实在很不想出现,但是他知道萧冰的武功,云拭松是对付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赶至前头,果然见到萧冰抓着千绿,傲然而立,云拭松一手按着心口,唇边还有一道血痕,样子有些狼狈。   云拭松道:“呸!啰哩啰嗦的,谁记得住?放了千绿姑娘!”   萧冰微笑道:“恕难从命。”   “你抓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岂是大丈夫行径?”   萧冰笑道:“哈,你跟我讲大丈夫行径?何谓大丈夫?不拘小节谓之大丈夫,建功立业谓之大丈夫,本寨主奉命先杀了她,再杀了你,便是不拘小节,建立功劳的大丈夫。”   也就是说什么不杀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之类的武林规矩,他是不讲的。   云拭松一听,手中长剑便往萧冰刺去,这一剑使尽了全力,眼看就要将萧冰的前胸刺穿到后背,萧冰却只手指一弹,登的一声,剑刃便被打偏,同时萧冰一掌拍出,打在云拭松心口,云拭松整个人往后飞弹,砰的一声,背撞在大树上,撞得树枝哗啦哗啦直摇,足见力道多么沉重。   千绿急叫道:“少爷!”   云拭松颓然跌靠在树下,口吐鲜血,已站不起来了,不住地喘着气。   萧冰道:“你有什么遗言,说来听听,本寨主当然不会替你办到,只是让你说说,死得舒服点罢了!”   “你……”   云拭松气得声音发颤,可是他却知道眼前之人不像刚刚那位那么好对付,他是个真正的高手,而且还是个要杀他们的高手!   但是在高处的陆寄风,却十分纳闷,会是什么人下令要杀千绿和云拭松?刘义真吗?以百寨不合的情况看来,就算是紫鸾寨主刘义真这么下令,身为黑鹰寨主的萧冰也不见得会听话啊!   萧冰的行为,确实是令不知情的外人难以理解的。   萧冰在无意间听见红鸽寨的人在赶路,说是圣女座下的护法之一发出急报,要红鸽寨的寨主派人去杀死在北门外官道上的一名白衣少年,萧冰便先一步前来看看,如果能抢功劳,那当然再好不过。   但是,不知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他是没见到一名白衣少年,只见到一名白衣少女和一名锦衣少年,他想这样加起来应该也算吧?于是便出手攻击他们。当他动了手之后,发现一个不会武功,一个武功不是对手,这个功劳稳占,萧冰的心情有多得意就不必说了。   萧冰道:“你没有遗愿可说吗?既然如此,死不可怨。”   萧冰一掌便要往千绿头顶拍落,陆寄风及时一挥手,将一片树叶打向萧冰的手臂,萧冰的手一麻,被硬生生弹震开了,立刻警觉到有高手在附近。   萧冰将千绿抓在身前挡着,喝道:   “是谁?暗箭伤人非好汉,埋伏的小人,出来!”   陆寄风不想出面,身子隐在树枝之间,随手抓了几片残叶,接连七八片树叶都挟着强劲的力道射向萧冰,萧冰手中羽扇急挥,只听得劲风飕飕,一一将陆寄风所射来的叶片格去,也运足了力道,两人真气相格,所射出的力道四射,刮得云拭松肌肤生痛!   “哼!藏头缩尾的鼠辈!”   萧冰一掌击去,砰的一声,陆寄风藏身的树立时摇摇晃晃,抖落的大把大把的叶片,陆寄风却已身如飞絮,轻盈地攀住另一株树木,原先那株被萧冰打中之树依然晃荡不已。   陆寄风暗想:“这土匪头的武功,确实不弱。”   萧冰怒喝一声,迅速地点住千绿的穴道,将她与云拭松放在一起,云拭松正欲挺剑攻他,眼前一花,剑居然已经在萧冰手里。   萧冰以剑抵着云拭松,道:“藏头缩尾的鼠辈,你再不出来,我一剑杀了他!”   陆寄风不语,认准了位置,在萧冰要一剑刺出的瞬间,手中细木一弹,弹在剑刃之上,萧冰整只手臂登时被震得酸麻难当,长剑差点就要脱手,却已在同时认出陆寄风的位置,拧剑向上,足间一点,笔直地往陆寄风身上刺去!   陆寄风身在高处,急忙抽了一把细枝,与萧冰的长剑激斗,陆寄风手上的细枝尚带绿叶,十分柔软,力道透处,细枝有如软剑一般,发出劈啪之声,与萧冰的长剑斗作一处,两剑快速缠攻数十招,竟未发出半声剑响,犹如无声之战。   树下的云拭松趁这机会要扶千绿,千绿却摇了摇头,泫然欲泣,道:“我……我的脚动不了……”   云拭松想起方才萧冰点了她的穴,忙道:“不要紧,我帮你解开穴道。”   他伸手在千绿腰间、腿上点了几下,千绿红着脸咬着唇,强忍着刺痛酸痒之感,不敢叫出声来。   云拭松道:“可以走了吗?”   千绿还是咬着唇,红着脸摇了摇头。   “这……我再试试!”   云拭松又点了几下,千绿已忍得眼中泛泪,云拭松见了,只好住手,道:   “对不住……”   千绿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云拭松总算明白那个名号好长一串的人,点穴所用的功力极深,他是解不开的,只能仰头看着高处他与另一人的激斗,但是人影穿梭,快剑如扫,根本就看不清楚。   “是谁救了我们?”千绿颤声问道。   云拭松道:“看不大明白……”   两人在高处剑来剑往,横飞的剑气削得处处飞叶残枝,满天纷舞。蓦地白光一闪,萧冰长剑脱手,飞了出去,他大惊,及时身子翻跃,在半空中接下宝剑,又窜上前刺向陆寄风,陆寄风又急出数招,不久萧冰腕上又被一震,长剑再度被绞出手,弹飞出去。   激斗之时,他已看清对方只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居然能逼得他的剑两度脱手,令萧冰大感惊骇。他不欲恋战,翻身便跃下地面,准备先下手为强,一掌便击向云拭松和千绿两人,打算打中之后就跑。   陆寄风早料到他会来这个小人招数,掌气化刚为柔,往云拭松推去。   云拭松突觉手臂一阵暖流串过,竟像被一只温和的手给托了起来一般,与萧冰两掌相交,“砰”的一掌,竟将萧冰震退。   “啊!”   萧冰一怔,踉跄了两步便站稳,有点不敢置信。   之前他击中云拭松时,知道云拭松的内力有限,但是方才云拭松打他的这一掌,竟透出醇厚端正的内力,像是出自百年以上修为的内家高手。云拭松绝不可能有这样深厚的内力。   那么,就是方才在树上与自己斗剑的青年了?   萧冰不禁抬眼一样,郁茂密林枝叶重重叠叠,他根本看不清对方藏身何处,端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萧冰暗想:“杀不了两个,杀一个也算抵账!”便一掌往千绿击去,掌心尚未到千绿的头顶,云拭松又是一掌横地拦下,骤变腕力,横拍萧冰手腕,内力随之震出,又将萧冰震退了好几步!   萧冰总算知道此人高强,自己绝非对手。萧冰退后了一大步,勉强笑道:“呵……高手,高手,只可惜藏头缩尾,人品有缺,未免可惜啊可惜……”   高处的陆寄风可不管他的满口虚张声势,反正他已经习惯了百寨的作风,见到萧冰一面说话,一面往后退,便知他心生怯战之意,准备脚底抹油了。   陆寄风暗想:“这个匪头无恶不作,不该再留他生路。”   虽然身在武林,但是陆寄风极不欲杀人,如今他深知舞玄姬之恶,她的手下也只是暴虐的走狗,饶他们性命,便是害苦百姓。反正寨众都是乌合之众,寨主死了,也只有作鸟兽散一途。这么一想,陆寄风抱定了“只诛首恶”之心,趁着萧冰的手下都不在,先将萧冰除去。   陆寄风正打算一掌就取了萧冰的性命,便听见远方传出震天价响,众人叫道:   “寨主,您在哪里啊……?我们来啦……!”   陆寄风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黄尘滚滚,往这个方向奔来,萧冰听见手下都来了,大喜过望,连忙抽出怀里的竹管朝天一挥,管中喷出大把的绿烟,冲上天空。   萧冰有了帮手,声势顿时又壮,原本后退的步子又跨了回来,一跃上前,手中的长剑就往千绿身上刺去!   千绿惨呼一声,已中一剑。陆寄风暗叫不妙,指尖蓄气,往萧冰射去,噗的一声,萧冰也中了陆寄风的指气,贯穿了心口。   萧冰身上喷出血柱,他闷哼了一声,跌退两步,云拭松见了,奋不顾身地朝他一撞,要夺回剑,但是萧冰在重伤之际,武功仍比云拭松来得高,举手一挥,长剑横扫,差点要划开云拭松的胸膛。   陆寄风只得跃下树,闪电似地一手抓住了萧冰的后领,一手将萧冰的双手手腕抓住,往后反扭,萧冰登时动弹不得,长剑落在地上。   萧冰武功不弱,但是却被陆寄风一招成擒,连闪避都没机会,他毕生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不由得大骇。   千绿中了一剑,身上血流不止,昏倒在云拭松怀里,云拭松连忙以巾带替她止血,血却一下子就把整条巾带给浸湿了,急得云拭松不知如何是好。   陆寄风抓着萧冰问道:“他们两人与你无任何仇怨,是谁叫你杀他们的?”   萧冰问道:“你……你是谁?”   陆寄风将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扭,差点要将之扭断,喝道:“是我问你,轮不到你问我!”   萧冰痛得脸色苍白,但硬是没吭声,道:“你……你杀了我我也不说!”   “好,你就做个死好汉吧!”   陆寄风掌中蓄劲,喀啦几响,已经将萧冰的两手手骨全部揉断,萧冰头上冒出大颗的汗珠,几乎要晕死了过去,仍强自撑住,道:“你……住手,住手哇!……我说,我说啦!”   陆寄风道:“说!”   萧冰道:“你……得先放了我……”   陆寄风喝道:“别啰嗦,不说就算了!”   萧冰只想拖延时间,心中暗骂手下们怎么还不赶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个误会……吾乃黑鹰寨主,人称羽扇绝尘……”   “我没问你叫什么,你只要说是谁叫你杀他们就行了!”   萧冰这才道:“是护法传的急报,要杀一名……穿白衣的少年……”   陆寄风一听,心里不禁一凛,穿白衣的少年,那除了迦逻之外,应该不会有别人了。想不到独孤夫人还是坚持要杀死迦逻,让他入了鬼籍,好见容于舞玄姬。   陆寄风道:“他们两人并不是穿白衣的少年,你为何要对他们动手?”   “呃……我找了许久,不见穿白衣的少年,只见到他们,一个穿白衣,一个是少年,加起来应该也算……”   陆寄风更是火大,萧冰这个头脑有问题的家伙,居然能这样胡乱拼凑,差一点要妄杀无辜,可见他的可恶。   此时,云拭松发出一声惊呼,陆寄风转头一望,阵阵的绿烟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蔓延过来。   “这是……?”云拭松只来得及问了这两个字,便晕了过去,软倒在地。   也在同时,树林周围响起群呼,叫道:“寨主!我们来啦!”“寨主,您无恙乎?”   萧冰朗声道:“吾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岂在意这一点小小阵仗?纵然落于敌手,又怎能减吾半分的气魄……?”大话好不容易说完,见到抓着他的陆寄风还好好的,不由得又大骇:“你……你怎么还没倒?”   陆寄风道:“这是什么烟?”   萧冰道:“这是蠕蠕散!你最好放了我,否则……嘿嘿……”   “否则怎样?!”陆寄风怒道。   萧冰道:“否则等蠕蠕散走遍了全身筋脉,这两人便终生都要全身瘫痪,只能像虫似地在地上爬!哼,这是我夫人发明出来的毒烟,除了她之外,天下无人可解,你自己看着办吧!”   陆寄风逼问道:“解药呢?”   萧冰冷笑不语,陆寄风恨恨地抓住他的手臂,准备将他的手臂骨节也给捏碎,萧冰才道:“住手!你敢再动本寨主一根汗毛,这两人便终身没救了!”   “把解药拿出来!”   萧冰道:“你先放了我!”   陆寄风道:“你先拿解药!”   萧冰冷笑道:“好,咱们就这么耗着,再过半刻钟,这两人就算有解药也复元不了了,中了蠕蠕散,一刻钟内没服解药,终生没救。你看着办吧!”   陆寄风没法,只好道:“你叫人把解药拿来,喂这两人服下,我同时放开你。”   萧冰想了想,也只有这个法子,便道:“好,一言为定。”   萧冰叫了两名手下的名字,立刻就有人缩头缩脑地钻了出来,萧冰道:“把蠕蠕散的解药放在那两人身上。”   那两名手下道:“是。”   便有点害怕地绕了好大一圈,才走到云拭松与千绿身边,正要放下药瓶,萧冰又喝道:“慢着!我还没被放开,你们不要急着放药!”   “喔!是!”两人拿着药瓶,又不敢放开了。   陆寄风抓着萧冰,势不能去抢药,只好手一松,萧冰立刻跃出数丈,道:“走!”   那两名手下会意,揣着药瓶就要溜,陆寄风喝道:“留下解药!”   一个箭步上前,便挡在那两人面前,夺过药瓶,两人见到陆寄风逼近,吓得大叫一声,将那小瓶子往他身上一抛,便拔脚就跑。   萧冰当然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天边还响着他的朗吟:   “我羽扇绝尘智无双,蓝衣无瑕玉郎君,萧冰,再度智破难关,化险为夷,真是天意,天意啊……哈哈哈……”   落荒而逃还能这么得意,也真是不简单!   陆寄风急忙打开那小瓶子,冒出一股臭气,陆寄风倒了一点点在手上,才靠近云拭松的鼻端,还没让他服下,只闻到气味,云拭松便已能动。   陆寄风听冷袖说过毒烟的解药也常做成粉状,嗅其气味便可解毒,便也只让千绿嗅那味道,然后以最快的手法为他们推送药性,总算渐渐驱出了体内的积毒。   望着千绿身上一剑贯穿的重伤,陆寄风懊恼无比,要是他一开始就杀死萧冰,一切都不会发生。萧冰武功不如他,但是江湖历练出来的狠、毒,却远胜过他,因此若非陆寄风妇人之仁,狠不下手杀人,就不会总是迟了一步,而给予敌人可乘之机了。   云拭松醒了过来,辛苦地撑起身子,道:“你……你救了我们?”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伤得很重,你随我来。”   他一把抱起千绿,往迦逻的方向而去,云拭松犹豫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云拭松道:“你怎会回头?我以为你已经出城了……”   陆寄风道:“我听见千绿姑娘的叫声,回来看看。”   “喔。”   云拭松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路,又道:“见到我也在,你很吃惊吧?”   “我知道你一直跟着我们,所以才敢让千绿姑娘独行。”   “你……你知道我一直跟着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云拭松道:“你难道不好奇我跟踪你的目的?”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只要你没事就好了。”   三人终于到了马车暂停的地方,迦逻一看见不但千绿又回来了,还多了个云拭松,整张脸就拉了下来。   “怎么又多了两个人?”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受了伤,云公子中了毒,让他们上车歇歇吧!”   迦逻嘟着嘴,一脸不愿意,但也没表示什么。   千绿呻吟着,眼皮微颤,醒了过来。云拭松忙问:“你醒了?你还好吧?”   千绿虽然脸色苍白如纸,还是对陆寄风露出浅笑,道:“这样……奴婢总算……能追随公子了……”   陆寄风道:“别说话,先养好伤。”   他将千绿也放入车中,将千绿扶起,千绿浑身无力地依靠在他怀中,看着陆寄风自己割开自己的手臂,惊道:“公子,你……”   云拭松不知陆寄风的血是活命的妙药,见了也是大吃一惊。   陆寄风道:“喝我的血,你的伤很快就会好了。”   他将手臂靠向千绿,千绿迟疑了一下,转过脸道:“不,奴婢不敢……”   “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公子……您流了好多血,快……包扎起来……”   “我这是小伤,你被一剑穿过了身子,却是重伤,再不喝我的血,可能会死的!”   千绿眼泪流了下来,道:“让公子……为了奴婢而自残,奴婢……万死不赎,呜……”   千绿又几乎要晕过去,陆寄风见她执意不喝自己的血,有点心急。云拭松道:“陆兄,你别强人所难!”   迦逻抢进车中,取出手帕按在陆寄风手臂伤口上止血,关切地说道:“你别再这样伤自己身子。”   被这么一耽误,陆寄风手上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他将迦逻的巾帕递还与他,道:“不必了,弄脏了你的帕子。”   云拭松见了,惊道:“你的伤……?”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这没什么,走吧。”   云拭松本不想与他们同行,但是见千绿的伤那么重,又自责没有来得及保护她,便也跃上车来。   其实他自从在云若紫墓前卜得了那个怪卦之后,一直悬念不下,想了千百回,最后还是决定顺着云若紫之意,暗中相助陆寄风。既然要“暗中”,那就不能明跟,他就这样跟在陆寄风的车后,见机行事。谁知陆寄风根本一开始就知道他跟来了。   原本陆寄风猜云拭松是想杀自己,替云若紫报仇。但是他察觉云拭松没有半点杀气,而感到很奇怪,只不过陆寄风也并不是太在意他的想法,索性不去追究,他爱跟就让他跟,正好可以保护千绿。   四人晓行夜宿,一连数日下来,千绿伤势渐见起色,让陆寄风宽心不少。   这一日出了城,接近金墉城,官道宽阔,马车行驶得比平日更顺畅,陆寄风心情也随之开朗。   突然身后一阵马蹄声,约有十余骑,从后方赶了过来。云拭松转过头去看,脸色微微一变,那是一骑魏兵,云拭松穿的是宋的卫尉军服,撞见了未免不便。   那十来骑的骑兵拍马奔赶而过,经过陆寄风等人的马车时,突然其中一人“咦”的一声,拉住了马,好奇地看着他们。   那名骑兵样貌年轻,不过中等个子,身材壮硕,手臂肌肉结实,肩背宽厚,但十分矫健,一双眼睛精明威严之色外露,像是可以看穿人一般,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衬。   他一停下来,所有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他看的人倒不是云拭松,而是陆寄风。   身后一名少年拍马而上,道:“爷您瞧,一车都是宋人。”   迦逻冷然道:“宋人犯法么?”   那少年道:“怎么还有头官猴儿,嘻嘻!”   云拭松怒色骤现,按着剑道:“胡犬,你敢无礼?”   少年笑道:“呦,要杀人啦?大家来瞧猴儿使剑哪。”   汉子脸色一沉,眼睛往那少年身上一扫,少年立刻头一缩,道:“奴才失言。”不敢再胡说了。   少年脸上还是似笑非笑,年纪和迦逻差不多,容貌也十分美丽,但是眉宇更加纤秀,神情也有点邪媚。   那汉子对云拭松一拱手,道:“家奴无礼,壮士勿怪。”   云拭松哼了一声,并不说什么。   一名须已微白的人勒马上前,道:“不妥吗?”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没什么。这辆车豪奢得很,我好奇,瞧瞧罢了。”   那白须老者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云拭松,见云拭松的官服,脸色也变了,眼神中充满了防卫之意,转头对汉子道:“是有些不寻常。”   陆寄风由他说话的中气判断:此人身手并不好,他眼神和善,并带着点书卷气,应是个文人,假冒成武士。虽然他五官深刻,皱纹也显出了沧桑,不过胡人轮廓原本就比汉人深,也看不准他的年纪。   陆寄风道:“各位军爷,还有什么事吗?”   那汉子问道:“你们华车骏马,却无人护送,又不像是要迁户,为何在此时向北而行?北边战事吃紧,你们不怕吗?”   陆寄风佩服他眼光果然厉害,一眼看出自己这一行人的不大一样。   陆寄风道:“我们到北方找一位医生,给家人治病。”   “哦?”汉子根本不相信,陆寄风随手拨开车帘,让他看见车内的封秋华和千绿。   千绿重伤委顿的样子倒是不假,那汉子点了点头,手一招,便有另一名容貌端正的青年上前,道:“爷!”   汉子道:“给他们一些伤药。”   “是。”那青年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玉瓶,翻身下马,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陆寄风。   那青年虽穿着普通的军服,态度恭敬,但是眉宇间竟自然流露出一种威严之色。   陆寄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一面口中道:“不必了……”   汉子微笑道:“只是作为家奴冒犯的谢罪之物,这药不同一般伤药,你只管收下。”   陆寄风只好接过,道:“多谢。”   他一挥马鞭,马便再度发足前行,那少年对迦逻妒忌地多看了一眼,才拍马紧跟而上。没一会儿,一群骑兵全都绝尘而去,看不见踪影了。   云拭松道:“莫名其妙!”   虽然那年轻的汉子只是说说,却提醒了陆寄风:在这样的时节,驾着这样豪华的马车在路上公然行走,确实十分危险,连日来没有遇上盗匪,只因为云拭松的官阶不低,若是过了河,到了魏的地头,情况就不一样了。只不过带着两名病人,没有车是不行的。   陆寄风道:“我们到了城里,得将马车卖了,换成牛车,免得招摇。”   云拭松习惯了富贵,道:“牛车?那多不舒服?封伯伯的身体怕受不住,千绿姑娘也……”   陆寄风道:“没办法,还是别惹是非。”   云拭松道:“哼,那群魏犬也不敢动咱们,你怕什么?”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官兵。”   “什么?”   “他们是假扮的,否则见了我们,没有不动手抢劫,反而还赠药的道理。”陆寄风道。   云拭松道:“或许只是四镇的魏兵少,他们不敢乱来!再说,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陆寄风将玉瓶打开,放在鼻端一嗅,不由得惊讶。他曾跟冷袖学过一些药物辨识的要点,一闻就知道那确实是治伤的妙药,而且制作过程繁琐,用的也都是名贵药材。   陆寄风道:“这真的是上好的伤药,一会儿找个休息之地,为千绿姑娘敷上,她的伤会好得更快。”   云拭松惊讶地说道:“真的给我们伤药?这样的魏军……?”   陆寄风道:“所以说他们绝对不是。”   “那……他们会是什么人?”   陆寄风道:“我不知道,而且,还有人在跟踪他们。”   “什么?”云拭松东张西望,没看见什么异状。   陆寄风道:“跟踪他们的人身手不弱,你看不见的。”   “我看不见,你怎么看得见?”   “他们的气息瞒不过我。”陆寄风轻轻一甩缰绳,道:“但那也不关我们的事,走吧!”   云拭松半信半疑,越想越觉得处处奇怪,那群人扮成了魏兵,又有人在后面跟踪,应该是武林恩怨,就算是如此,要掩人耳目也该扮成宋军才对,毕竟四镇还是宋军较多。更难为的是他们的魏军制服还那么逼真,十几匹马也都是难得一见的骏马。云拭松身处富贵,深谙品评名驹,虽然识人眼光有待加强,那几匹骏马倒是难逃他的法眼。   迦逻一脸不在乎,好像认为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样,云拭松忍不住问道:“你不会也看出他们不是魏军了吧?”   如果连迦逻都看得出来,只有自己不知道,那实在太白痴了。   迦逻瞪着他道:“什么魏军?我不知道!”   就连云拭松是宫里的卫尉禁军,迦逻都还搞不大清楚卫尉禁军是什么东西,更不用说他这辈子没想过的魏军了。他也听不懂陆寄风讲的是什么,只知道别冒犯他们的就无关紧要,冒犯他们的就是敌人。   这事不关己,己不关心的态度,反而自在。   陆寄风等人继续前行,远远地看见路旁有间小屋竹篱,篱外扯出一个酒招子,就快到城门了,不免有些供应茶水饭食之处。   陆寄风正要将马车驶前,略做休息,便看见那十几匹骏马随意地套在店外的马桩上,不见一人。   迦逻道:“他们也在这里休息?”   陆寄风眉头一皱,道:“出事了。”   “什么?”云拭松又是一呆。   陆寄风一挥马鞭,疾驶向客店,云拭松连忙坐稳,道:“你不是说不关你事吗?你还要去?”   马车尚未驶至,便见到一人被摔飞出竹篱,倒地不动。   接着就连叱喝声都清楚了,刀枪相格,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砰的一声,大门整个被撞坏,又是一人被摔飞出来,跌在地上,唉呦呻吟个不停。   陆寄风将马勒住,身子一飘,奔入酒店中,一见到里面的战局,不禁愣住。只见数人手中持着刀剑钉耙,甚至斧头锅铲等物,正在围攻两名骑兵,地上倒了一地的魏军,那名须发微白、假冒武士的老者委顿在地,虽然神智清醒,但是腿上中了一斧,伤得很重,不能动弹,心急地看着那汉子和那青年两个,对付十来名刺客,那两人持剑左一挥右一劈,将众百姓打得落花流水。   一名挥舞着斧头的男子口中哇啦乱叫,攻向那壮硕的汉子,汉子举脚一踢,便将他踢了个筋斗,远远摔出大门,差点撞在陆寄风身上。   陆寄风傻了,这是什么局面?   那些围攻的人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百姓,应该是酒楼的客人罢了,这种情况,难道是这群假魏兵做了什么事,引起群众围攻,他们才在酒店行凶,打伤了这么多人?可是倒地的那十几名魏兵,又是怎么一回事?   两三下,一群乌合之众便被那汉子及青年打得全部倒地不起,哀叫呻吟此起彼落,青年抬脚踢了掌柜一记,喝道:“起来!是谁要害我们?”   掌柜颤声道:“大……大爷……小的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倒错了酒,您……您不必这么生气吧?”   “倒错了酒?全倒成了蒙汗药,也错得太准了吧?”   掌柜的道:“一瓶错,全部错,是很合理的嘛……”   青年又怒道:“那为何全店都是刺客所扮?到底是谁叫你们在此埋伏?”   掌柜的连忙道:“不关我事,全店里的人我都不认识的,谁知道他们要动手哇……”   “我分明听见你叫了一声『大伙儿上』!”   掌柜的一脸无辜,道:“有吗?我不记得我叫过,大爷你们误会了吧?”   青年揪着掌柜的衣领,被他这招赖皮到底,气得要死,道:“你还不说实话!我杀了你!”   他便要一剑往掌柜身上刺去,掌柜大叫了一声,竟吓得尿了出来,全身发软,昏了过去。   迦逻追了过来,拉住陆寄风,道:“啊呦?死了好多人。”   汉子转头望向他们,陆寄风道:“你怎么不好好地待在车上?”   迦逻道:“不要!我要跟着你。”   汉子有些奇怪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本来是以为他们出了事,而特地前来相助,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局面,只好道:“没事了就好,告辞。”   青年喝道:“站住!这是不是你布下的?你一路跟踪我们,有何目的?”   迦逻怒道:“谁跟踪你们?别乱说!”   汉子道:“跟踪我们的,不是他们。”   青年道:“可是……”   迦逻道:“说了不是就不是,你听不懂吗?陆大哥,我们走,别管闲事了。”   汉子道:“这位壮士姓陆?此地的居民见了魏兵,都是动手袭击的吗?”   陆寄风听出他十分困惑,有意问自己的意见,便道:“我不是本地人,但平民百姓应该不至于敢冒犯官兵吧……?”   突然间咻咻几声,冷箭射进店内,腿上中了一斧的老者忙道:“小心!”   青年立刻挡在汉子面前,为了保护那汉子,竟一点也不怕箭会射到自己身上。接着千万只火箭,像是雨一般密集地由四面八方射了过来,一瞬间就让客店陷入火海,陆寄风一手抱起迦逻,一个箭步要上前拉那汉子一同离去。   那青年见陆寄风动手抓人,下意识就拔剑刺向陆寄风,喝道:“放手!”陆寄风身子一闪,道:“快走!”   汉子点了点头,转头道:“长孙抗,你快起来,我扶你!”   被叫做长孙抗的白须老者一愣,有些感动,道:“不,您快出去,属下不要紧,您先出去!”   汉子依然上前,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肩膀,轻易扶起了他,转头对青年道:“能救几个是几个!”   青年一一拍或点昏迷在地的众军,浓烟熏呛,加上他的点穴刺激,倒地的官兵很快就有几人醒了,拼命地呛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大叫道:“快走!”   众人见失了火,虽然头昏脑胀,也都奋力挣扎着爬了出去,青年在后挥赶,自己最后一个才出来。   汉子扶持着长孙抗,守在门边,等那青年奔上前,两人才一同偕长孙抗奔出。陆寄风见了,更是佩服他们的勇气及对同伴的道义。   不过,这种围攻之法,倒是让陆寄风脑中马上反射似地想起“百寨联”三个字。   众人一奔出酒店,便纷纷发出“哇!”“啊!”叫声,接着一阵哗啦之声,陆寄风和那两名青年奔出一看,赫然发现店外早就被挖出了大坑,之前以草木盖着,一两个人走上去还不要紧,一群人狂奔而出,马上跌落陷阱之中。   陆寄风、那两名青年因为殿后,反而没跌入洞内,抬头一看,店外早已埋伏了大批的人手,都持着弓箭,包围住起火的酒店,连陆寄风的马车也被包围在中央。   “这……”青年大惊,汉子却十分冷静地环顾了一眼周围,没作什么声。   在车上顾着病人的云拭松亲眼见到众人奔出店后摔入陷阱,又看见火箭四射,早已目瞪口呆,众人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阵中气十足的洪亮笑声,自埋伏的人群中响起:   “哈哈哈……姓拓跋的,你们插翅也难飞了。”   那人朗声长笑,身子轻盈地飘然而落,立在人群之前。   他身形略矮,穿着光亮的锦缎衣裳,肥短的十指上套了五六只宝石戒指,金光灿烂,笑起来时倒像个油光满面的商人。   那名姓拓跋的汉子负着手,道:“你是何人,胆敢行刺朕?”   朕?   云拭松差点没从车上跌下来,没听错吧?   眼前这名魏兵打扮的汉子,居然是当今魏国的国主,太武帝拓跋焘!   第五章 君命安可违   拓跋焘镇定地看着群敌,果然有不可一世的霸气,陆寄风也觉得讶异,他知道这名汉子出身不凡,却没想到他会是皇帝,更没想到皇帝会打扮成军人,微服行动。   这正是拓跋焘的作风,他十六岁就即位,生性极为勇敢,只要是战争,他一定亲自到前线,不只督战,甚至是亲自在第一线上作战,完全无视至尊之身。他曾经在前线激战之时,跌落马背,夏兵一拥而上,差点将他生擒,是族弟拓跋齐以身护驾,杀退众人,才救拓跋焘脱出重围。拓跋焘立刻翻身上马,杀了出去,一槊刺死夏国尚书斛黎文,并斩杀十余人,冲出险关,最后奔回营地时,他身上已中了一箭,差点送命。   没想到他伤势一好,战事未歇,他又与拓跋齐两人扮成夏国小兵,混入统万城中,探查虚实!夏国守将发现魏帝居然只身潜入,立刻下令关闭统万的所有城门,全城擒拿他与其弟拓跋齐。   当时,拓跋焘与拓跋齐被追杀至无路可逃,竟胆大包天地逃入夏国的宫殿藏身。他们兄弟俩夺到一条妇人长裙,撕了作为绳索,以铁槊系之,才得以攀出城墙,全身而退。   身为皇帝而总是蹈敌之先,还只身深入敌营,可以说是千古未有,匪夷所思,但这些事实史书俱载,足见拓跋焘的大胆好战,超乎常人想象。   而那名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青年,自然就是他的族弟拓跋齐了。   迦逻不知道皇帝有多么了不起,因此却不怎么吃惊。   那肥胖的华服男子笑道:“是谁要行刺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要没命了。放箭!”   顿时点燃了火的万箭齐发,射向拓跋焘等人!陆寄风身子一晃挡在他们之前,双手一推,雄浑的真气推出,箭上轰的一声,火光大盛!   众人只觉热气扑面,火势反烧,箭势也被热气一阻,有的落了下来,射向陆寄风等人的剑,在几声锵铛相格之声后,也纷纷被剑给挥格落地。   那胖子脸色大变,大叫道:“放毒烟!萧寨主,快放毒烟!”   东南边传出一声叹气,道:“不听吾之妙计,遂有功败之时,哼,朱寨主,您此时后悔,又有何益?”   那果然是萧冰的声音,萧冰的两手骨轮都被陆寄风捏碎了,还敢出来吗?陆寄风凝神以待,若是这次他还敢现身,非杀了他不可。   红鸽寨的寨主朱迅说道:“快放毒啊,萧寨主!”   萧冰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若听我之言,让他们服下蠕蠕散,现在早就是待宰的鱼肉了!是你误事,萧某爱莫能助!”   “你……你……”朱迅气得说不出话来,道:“不要废话,叫你放毒,不是叫你放屁!”   萧冰传音似乎更远了,说道:“呵!朱寨主,萧某不必听你的,你等着去领罪吧!”   朱迅狼狈地叫道:“别……别走哇,萧寨主!朱某失言啦,我向您赔不是,您快回来啊!”   萧冰的声音好像近了一点:“哼!你为何不给他们服蠕蠕散,换成了蒙汗药?”   陆寄风暗想: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在酒店中的酒里下了蠕蠕散,照萧冰的说法,一刻钟就能让人全身瘫痪,终身没救,那么现在这些人确实只能等着被杀而已了。   朱迅愁眉苦脸地说道:“我是想……蠕蠕散珍贵难得,反正下了蒙汗药再放火,意思也是一样,就不用浪费蠕蠕散……谁知道烧不死他们……”   这么容易就烧得死,拓跋焘早就不知死多少遍了!   萧冰得意地说道:“朱寨主,萧某早就跟你说过,当寨主和当老板是两回事,汝营小利而忘大局,手下滥竽充数,号称第一大寨,全是些老弱妇孺,下至三岁,上至八十九岁的都有,当然不堪一击,唉,真是蝼蚁之见,可叹,可叹啊!”   萧冰把朱迅数落了一通,陆寄风一直要等萧冰现身,萧冰却始终以内力传音,不敢出面,果然十分乖觉。   朱迅怒道:“你懂什么?本寨有本寨的经营方向和理想,与你并不相关!”   萧冰道:“萧某只知道成功为第一方向,倒没听过以收容老弱妇孺为理想的。”   陆寄风大奇,难道百寨这些土匪里头,竟然有人抱持着“老有所终,幼有所长”的理想在经营?那真是太奇迹了。   朱迅道:“本寨主的理想,你是绝对不会懂的。”   萧冰道:“你说,也许我懂。”   朱迅道:“你给我听好!本寨主的理想,就是将寨众人数,集破万人!”   众人都是一愣,萧冰道:“万人大寨,嗯,听起来不错啊,然后呢?”   朱迅道:“然后就是第一大寨了!我现在只差一百六十七人,就可以有一万寨众,刚刚折损了二十五人,而且都是精锐,这全是你害的!”   就连萧冰都傻了一会儿,才以真气传出响亮的笑声,道:“哈哈哈……竟有这样微小的理想?大伙儿不觉得太好笑了吗?请跟我一起笑!哈、哈,哈……”   他一声令下,远处的山林里果然响起一致的笑声:“哈哈哈……”   那当然就是包围在周围更外一圈,准备要放毒烟的黑鹰寨众。   朱迅怒道:“萧寨主,你不要得意忘形,原本约定四天前就要在虎牢城外杀了魏主,是你迟迟不来,没来得及把蠕蠕散给我,计划才仓促生变!上头追究下来,你也有事!”   萧冰哼了一声,道:“本寨主又不是故意迟到的。”   事实上,萧冰真的不是故意的。   以往他总是迟迟才与手下会合,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个严重路痴,凡是出门必定迷路,就算身边带了大批正常的手下,走超过十里以上,他还是会变成了自己一个人,连他都不知道怎么搞的。然后他和手下们得花很多天的时间互找对方,会合之后重新再往正确的方向走。   所以,听见圣女护法传命要杀白衣少年,也是他落单时听见的,找了半天才找到人,幸好在与陆寄风战时,手下找到了他,否则他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次他受命交蠕蠕散给红鸽寨寨主朱迅,就硬是迷路了四天,浪费在和手下们互找对方的时间上,才见到朱迅。好在朱迅人多好办事,一下子就布置妥了这个小酒店,等着拓跋焘落网。   有没有让萧冰不迷路的法子?正确的答案是绝对没有。或许哪一天黑鹰寨会在雪山或是江南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就像现在,萧冰一面与朱迅说话,一面忽远忽近的,又在濒临迷路的边缘,埋伏在暗处等着要放毒烟的黑鹰寨手下们,个个都知道放完烟之后,马上要四处找寨主,否则下次见面,不知是何月何年。   他们的命运,就像是飞翔的黑鹰一般,永远的漂泊在无尽的天空……   言归正传,朱迅大声道:“不管怎样,反正您快放烟啦!”   萧冰道:“是你要我放蠕蠕散的吗?”   “对,你快放烟!”   “好,朱寨主,果然爽快,果然视死如归!你要我放烟,我就放烟,不过我已经没有解药了,解药被两个其笨如猪的手下都交给了敌人,你怨不得我!来人啊,放烟!”   朱迅脸色大变,叫道:“慢……慢着,萧寨主……你给我住手!”   来不及了,浓滚的绿烟已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一下子就包围得四周一片黑暗,陆寄风忙叫道:“屏住呼吸!”   腥臭的气味弥漫周遭,朱迅身后的人大叫了一声,全部弃了弓箭,往四面八方狂奔逃走,朱迅也拔脚就跑。陆寄风迅速奔入车厢取了一大片幛布,覆盖在那陷阱上,免得陷阱内的众人中毒。   除了陆寄风之外,拓跋焘等人一开始还闭着气,但是人不呼吸能撑得了多久?没过一会儿,众人都已经软倒在地,全身无力,更不要说还能憋住呼吸了。   不知过了多久,绿烟才渐渐散去,放眼望去,所有的人都是软倒在地,动弹不得。   陆寄风以那小瓶内的药粉让众人嗅过,轻易解除了毒性,然后拓跋齐和云拭松两人合力将陷阱中的众人一一拉了上来,总算都平安脱困。   拓跋焘道:“你怎会有解药?”   陆寄风道:“就是这药的主人其笨如猪的手下把解药都给了我们。”   拓跋焘转头对其他卫士道:“把他带过来。”   他所指的是跑出几步就倒在地上的朱迅,众卫士拖来朱迅肥胖的身子,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壮士,劳你救醒他。”   陆寄风知他是想问出主谋,便将解药瓶往朱迅鼻间一抹,朱迅连打了两个喷嚏,又能动弹了。此刻势单力孤,也只能乖乖跪在地上,听候发落。   那名容貌艳丽的少年也攸然醒转,和众人一样立在两旁,惊魂未定地回头看见身后的屋舍掀起熊熊烈火,又见到遍处死人,早就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拓跋焘翻身上马,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吧。”   众人都一一骑上了马,拓跋焘问道:“不知壮士大名?”   陆寄风道:“我叫陆寄风,吴郡人。”   拓跋焘微微一笑道:“吴郡人,嗯,是个大姓,汉人是有些意思。请随朕来!”   虽然拓跋焘说话都是命令的语气,但是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陆寄风上了车,云拭松道:“陆兄,咱们是汉人,不必听这胡人的!”   陆寄风道:“我自有主张。”   云拭松怒道:“我以为你不慕权势,怎么这胡酋的手一招,你就巴去!”   陆寄风也不辩解,道:“云兄,你身分多有不便,不如带千绿姑娘一同回去,不必与我们同行了。”   车中的千绿道:“少爷,奴婢愿追随陆公子,请您不必被婢子拖累,自己回家吧。”   “你……你……”云拭松气恼万分,只好跃入车中,道:“哼,我堂堂的卫尉禁军,还怕深入虏廷?”   拓跋焘不以为忤,笑了一笑,率先鞭马而行,众人跟在身后,秩序井然地列队行进。   驾着车的陆寄风,会同意与拓跋焘同行,当然不是惧于他的权势,而是另有打算。   舞玄姬身为魏朝的仙后,太宗拓跋嗣对她的尊敬,是陆寄风亲眼见过的。而舞玄姬所组的邪教末端组织百寨联,竟会合作围捕魏主,实在是太奇怪了。由朱迅和萧冰的对话听来,这是预谋,而且他们绝对知道被围杀的人是什么身分。   舞玄姬的手下为何要追杀魏主,这其中的玄机,陆寄风非一探究竟不可。再说,与拓跋焘同行,也正好可以轻易找到寇谦之,以明白弱水道长临死前要交代的,是什么秘密。   这番用心,云拭松当然想不到,而陆寄风也不便说出口,只能见机行事。   众人往西而行,进入金墉城内,金墉位于洛阳东北角,自古名都,东汉大史学家班固有“东都赋”以咏其地,其中“僻介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通达,万方辐辏,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泝洛”说明了此地位居要津,是防守北方南侵的关口。如今在魏宋对峙不下,弃守的城已不只一座,满街也都是胡汉错杂了。   行入东门一二十里,已入了城内,一行人直接步上平坦的大石路,这条道路都由白石铺成,笔直到底,看不见尽头,极为壮观。两边军队仪容肃穆,气氛也庄严了起来。一小队禁军驰来,见到前头的拓跋焘,便一同跃下马,跪伏在地。   拓跋焘手一扬,道:“不必了。”   众人这才起身,几人行了个礼,重又跃上马匹,当先开路,铁蹄声整齐地向大道前方奔去。其他的人牵马伴行,一会儿就由原来的十余骑,变作数不清的大批随从。   陆寄风见这阵仗,心想:“难道要进宫里了?”   魏国皇廷远在平城,但是这样肃穆的列队,又似乎是深宫大内之礼。   终于见到大石路的尽头,矗立着无数的黄瓦宫殿,在夕阳照耀下,光辉粲然,气势宏峻,然而却还带着一种雅韵。   马队停在一座大牌坊前,陆寄风仰头一看,牌坊上的四个大字“建文章武”,笔意浓厚沉稳,令人心折。陆寄风想道:“原来这是建章宫!”   步过牌坊之后,一行人又转过了许多大道通路,才来到大府之前,门口站满了禁军,许多身穿朱紫官袍的内侍臣早已列队相待,全跪在路边,齐声恭迎圣驾。   拓跋焘下了马,手中还握着马鞭,率先便跨入府内。   几名内侍上前,接过陆寄风手中的马缰,道:“请各位大人这里来。”   拓跋齐对陆寄风微微一笑,示意他照做就是,陆寄风便既来之则安之,由得那些内侍牵引着马,将他们带往另一个方向。   内侍们牵着马车,以小跑步的速度带着陆寄风等人往西走,来到另一处较小的厅堂,然后有的请众人入内,有的细心地搬下车中的封秋华、千绿,动作都非常细心迅速。   屋内当然又全是人,取了衣冠来让陆寄风等人换上,期间伺候茶水,无不周到。迦逻见捧茶水之人恭恭敬敬地举盘过顶,感到有趣,道:“你这样手不酸吗?”   那人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听见迦逻说话。云拭松时常伴驾,对这样的阵仗十分熟悉,倒是不感到怎样。   不久,众人梳洗停当,一名身穿红衣的内侍步入,众人便都站了起来,非常恭敬。   那名红衣的内侍声音沙哑,音色听起来怪怪的,说道:“皇上有旨,着陆寄风进见!”   陆寄风起身随那名红衣内侍走出去,迦逻也紧跟着,内侍道:“皇上未宣召见你,闲杂人等退下。”   迦逻冷然道:“他不见我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是去见他!”   那内侍怔了怔,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   陆寄风道:“不要紧,皇上不会怪他。”   内侍怪异地看了陆寄风一眼,才道:“若是冒犯了圣上,我可保不了你们!”   皇上拓跋焘的个性奇怪,会带来几个没有官位的百姓,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这群人之中居然会有一个宋廷的卫尉军官,就真的有些诡异,只不过他们已见多了拓跋焘突如其来的决定,所以尽可能见怪不怪,就这样让陆寄风带着迦逻一同上殿。   在内侍的领路之下,迦逻只觉得走过了不知多少走道、穿过了不知多少厅堂,一路所见不是立正的卫兵,就是跪在地上矮了半截的宫女太监,竟不闻半点人声,和他所住的独孤冢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气氛。   终于来到一间厅堂外,那内侍报道:“陆寄风及其家人,朝见皇上。”   家人并非特别指亲人之意,在魏晋时,可以泛指同一个地方的人。   陆寄风和迦逻脱了履,进入殿中。   拓跋焘坐在上首,厅内四壁挂着字和河图,众人都侍立在一旁,拓跋焘身后,立着那名清丽的少年,他已换上紫色官服,原来是个十来岁的太监,难怪看起来有种邪媚的妖气。   此处并不是殿堂,只是御书房,因此规矩倒不是那么讲究,拓跋焘手一抬,不要陆寄风向自己跪拜,微笑道:   “陆寄风,你救了朕,立了大功,朕封你做中领军,你以后便跟着朕。”   其实他与陆寄风同年,但口气老成,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   他一开口就给了陆寄风三品的官位,接着一般人该谢主隆恩,但是陆寄风却不动,面露为难之色。   拓跋焘身后的那名内侍以为陆寄风呆站着,是不懂礼节,便高声宣道:“陆寄风谢主隆眷,跪拜叩恩哪!”   拓跋焘等着陆寄风叩头谢恩,众人也都悄然无声,迦逻清脆的声音却宏亮地响起,笑道:“陆大哥不要当官,叩拜什么?”   拓跋焘一怔,道:“哦?陆寄风,你不要官职?为什么?”   陆寄风道:“山野之人,不堪世用,请您收回成命。”   拓跋焘道:“君无戏言,朕已任命了你,是不会收回的。你车内同伴的伤,朕自会命御医医治,你不必千里寻医了。”   陆寄风道:“谢皇上厚爱……”   他的但书正要开口,前方的拓跋齐拼命对陆寄风使眼色,似乎是要陆寄风别再多说,陆寄风微感到奇怪,但也只好入境随俗,不再多说,无奈地跪了下去,道:“谢恩。”   拓跋焘满意地笑了,身后那名少年便高声道:   “无召诸臣退殿!”   立在下首的内侍及几名臣子都面向着拓跋焘,禀报退下之后,弯着腰慢慢倒退,直到退去,门才闭上。   厅内只剩下了几个人而已,看来拓跋焘是有事要特别与他们商议。   拓跋焘着脸色一肃,道:“朕的行踪竟会泄露,是谁居心不轨,朕已知道了。”   陆寄风心想:“果然是有内应,但是舞玄姬为何要害皇帝?”   拓跋焘道:“长孙爱卿!”   在末端的人呼吸一紧,陆寄风转头望去,那人正是长孙抗,腿上已包扎妥当,拓跋焘体恤他重伤不能站立,还特别赐他坐垫,让他坐在下首。   长孙抗挣扎着要起身上前,拓跋焘道:“不必起来,长孙爱卿,你这一斧是替朕抵挡,朕知道。”   长孙抗却强忍着伤口的痛楚,硬是踉跄离座,到中央跪了下来,道:   “微臣泄露万岁的行踪,自知万死,不敢恃功。”   拓跋焘叹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长孙抗道:“启禀万岁,微臣家一连五代,受朝廷眷爱,虽无尺寸之功,但忠心于魏,唯天可表。”   拓跋焘点了点头,自他的祖先拓跋什翼犍还是代王的时代,长孙一家便是极力鼎护的重臣心腹,长孙家族现在就有两人位居三公,在魏国的地位,只能以权势熏天来形容,他们的忠心当然不必置疑。   长孙抗的伯公长孙嵩,名字就是太祖拓跋珪所赐。太宗拓跋嗣以三十二岁之龄早衰病重,储君未立,病榻之上也是长孙嵩极力坚持,才将拓跋焘拱上了皇帝之位。也因此当拓跋焘发现身边出现反意,而从一些证据里想到可能是位居少卿的近侍长孙抗时,自己都感到十分震惊。   他这次微服私访,也像以前那样只带了亲信,明知长孙抗有些不轨,他也照样带着他,而且行程绝不隐瞒。没想到还是被盯梢跟上,差点要死于荒野。这下子拓跋焘不能再沉默,他本来就是果决能断之人,一回到宫中,马上就开门见山地质问长孙抗。   长孙抗道:“微臣所忠者,不唯圣上,还有大魏的礼法,若是两忠不能相全,唯有一死全节!”   拓跋焘变色,道:“你讥朕违了大魏的礼法?”   长孙抗不语,拓跋焘说道:“此事慢慢再说,朕先问你,行刺于朕之人,是谁主使?”   长孙抗道:“微臣不知,微臣已犯了滔天之罪,求死而已!”   说完便往殿柱撞去,面圣之时一律不许带兵器,长孙抗只能触柱自杀。拓跋焘惊呼了一声,陆寄风已飞身一抓,擒住长孙抗的衣领,身手快得像是电闪一般。长孙抗竟被一把制住,动弹不得。   陆寄风想到他在野店时要拓跋焘自行逃走,宁愿死在火海中,那时的语气神态,绝对不是假装的。他不愿意见到这样忠诚的人横死,才会出手相救,让他有机会说出是怎么一回事,也许只是个误会。   拓跋焘松了口气,怒道:“好大胆!长孙抗,你竟宁死也要包庇大逆,置你家族数百条人命于何地?实在令朕痛心疾首!”   陆寄风看拓跋焘痛心的样子,突然直觉到其实拓跋焘早就知道背后的主使者是舞玄姬,但是刻意不说而已。   拓跋齐一步上前,道:“万岁,微臣有事启奏。”   拓跋焘默许,拓跋齐说道:“方才在野店之中,少卿大人为圣上抵挡了一斧,伤口深可见骨,可见少卿大人良知未泯,只是为奸人所惑,一时不察而予奸人可乘之机,罪不及死。”   拓跋焘道:“长孙抗,你也不知背后之人会刺杀朕,对不对?”   长孙抗虽不言语,神情的惨然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拓跋焘这些年来,多次在战场上最凶险的前线出生入死,每次都有长孙抗、拓跋齐伴驾,只要能替他脱罪,拓跋焘便愿意屈法宽容,但涉及弑君,就不是轻易可解的了。   拓跋焘心底盘算,料他是绝不会说的,也不再质问他,便说道:   “你不说是谁,那就罢了,朕识卿的忠心,朕革去你的官位,废为庶人,你回你爹那儿待罪去吧!”   陆寄风还抓着长孙抗,只感到他全身都在颤抖,但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他推开陆寄风,跪了下来,用力地叩了几个头,砰砰有声,仰起头时已是血流满面。   拓跋焘惊愕地说道:“你做什么?”   长孙抗说道:“万岁盛德昭天,微臣却无福承恩!微臣不忍见国统毁于汉族妖人之手,离间祖先之眷,乞圣上赐臣一死!”   一听见“汉族妖人”四字,拓跋焘脸色一沉,道:“这与崔侍中有什么相关?”   陆寄风暗想:“崔侍中?难道就是崔浩?”   果然,长孙抗悲愤地说道:“崔浩不过是个失宠于先帝的流民,狂悖自大,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与妖道寇谦之狼狈为奸,肆行邪诡厌胜之术,秽乱清圣,更辱蔑仙宫,离间圣上与仙后的母子之恩,居心叵测、包藏奸凶,诚罪大恶极!微臣临死不敢不陈此言,乞万岁垂鉴,则臣死亦感恩!”   陆寄风大吃了一惊,他只听说崔浩是令列国畏惧的奇才,所以太武帝拓跋焘对他信任有加,没想到在朝廷中有人如此恨他,宁愿冒犯龙颜也要痛骂崔浩。   拓跋焘知道他时常采用崔浩的意见,排斥众议,是已引起一些不满,但是崔浩所作的决定,事后都证明是明智的,反而更巩固了拓跋焘对他的信任。   长孙抗的激烈陈辞,拓跋焘并不生气,只是温言问道:   “那么你说,行刺朕的又是谁呢?”   长孙抗登时哑口,拓跋焘哼了一声,道:“你回去好好反省,朕不想再见到你这糊涂的家伙!”   长孙抗的嘴唇颤抖着,一会儿才跪地道:“谢万岁恩典。”   他跪伏着慢慢后退,额上的血滴在地上,一直退出门外。   拓跋焘道:“陆寄风、皇弟,你们留下,其他的人退下吧!”   众人一齐告退,殿内很快就只剩下几人而已。拓跋焘显得十分不悦,以鲜卑语说道:   “库哿思,长孙抗明知仙后不轨之意,难道他宁肯废了朕,也要听从仙后吗?”   库哿思是拓跋齐小时候的名字,私下时拓跋焘才会这么叫他。   拓跋齐也以鲜卑语回道:“禀万岁,长孙抗不喜欢汉人,他只是一时想不透,回家反省之后,应该不至于糊涂一生。”   拓跋焘烦闷地说道:“连长孙抗都受惑动摇,必定有人在暗中策划,朝中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拓跋齐也忧虑地皱起了眉,拓跋焘十六岁即位,至今六年,已快要统一北方,就连先帝都没有他的雄才大略,而且拓跋焘总是蹈阵之先,与士卒同甘共苦,拓跋齐一直认为这样的皇帝,是不可能有人会不肯为他卖命的。   但是自从他日益信任崔浩和寇谦之之后,不知为什么就与仙后发生冲突,也引起了朝臣间的恐慌。   在开国功臣世家的心目中,仙后是神圣不可动摇的,虽然魏国没有国史,但是祖先代代传说仙后是西方天神赐给鲜卑族的神,仙后能存活多久,魏国就能存在多久;万一仙后弃魏,魏国就会亡了。   而世世代代,仙后不死,更证实了她的神能。   历代皇帝无不敬畏她,将她视作神仙,先帝甚至在平城建了三十里的御园供养她。   虽然朝臣没有人见过她,但是他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仙后守卫着宫廷。   拓跋焘与历代先帝都不一样,历代先帝没人敢求见仙后,没人敢质疑于她,拓跋焘却曾企图一窥仙后真面目,因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活好几百年,更不相信她是魏国的生存之基。自己的才略仁德,才是国家生存的基础。   拓跋焘曾数度偷偷设法潜入仙后寝殿,但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不是突然间降起狂风暴雨阻挡圣驾,就是宫门突然倾坠倒塌。拓跋焘甚至曾经不死心地微服接近仙后宫殿,竟被一股奇异的狂风给吹出宫门,同时天降雷霆,差点劈中拓跋焘,警告的意味十分浓厚。这种种异象,使得他身边的近侍群臣更深信仙后的神力。但是一想到朝廷中供养着这不死又有神力的仙后,反让拓跋焘感到芒刺在背,自己的世间权势在她面前,显得渺小卑微,这是拓跋焘无法忍受的。   拓跋焘屡次冒犯仙后的行为,已引起世家大臣的不安,他们认为一定是崔浩这个汉人居中挑拨,要断了魏的命脉。毕竟他是汉人,不是同族。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若是拓跋焘再信任崔浩、再不敬仙后,甚且毁坏信仰,尊重汉人的道教,那么为了维护魏国国基,这些世家大老真的很可能发动政变,另立一名不会被汉人迷惑的皇帝。拓跋焘的忧心,并不是杞人忧天。   他以鲜卑话和拓跋齐谈论这些,就是不欲被陆寄风知道详情。但是陆寄风也精通鲜卑语,明白了原来舞玄姬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拓跋焘说道:“他们为何如此信任仙后,竟忠于仙后更甚忠于朕,置国君于何地!”说完,他望向陆寄风,以汉语道:“陆寄风,朕要你做一件事,你的武功高强,一定办得到。”   陆寄风道:“是。”   拓跋焘道:“你随我回京之后,便替我监视长孙少卿,他与谁接触、谈些什么,都按日向我报告。”   陆寄风一想,便明白了拓跋焘放过长孙抗的原因。   长孙抗不肯透露口风,拓跋焘便一方面施恩感化,一方面放他回去,引出更多有反意的臣子出洞。这一招果然高明。而朱迅不知被怎么处置了,大概也是囚禁起来,作为将来对付舞玄姬的人证之一。   陆寄风心里不无迟疑,暗中作探,并不合他的作风与个性,但是却可以藉以了解舞玄姬为何会有如此庞大的向心力、为何能不动声色地组织百寨。   陆寄风还没来得及回应,门外已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道:“启奏万岁!”   拓跋焘道:“何事?”   赶来的是一名黄门侍郎,跪在门外道:“启奏万岁,长孙少卿大人在宫外仰剑自杀了!”   众人都大吃了一惊,拓跋焘猛然疾站而起,张着口,过了一会儿才颓然倒坐了下去。   身后那名清丽的少年太监急忙扶住了他,唤道:“万岁保重!”   拓跋焘呆了一会儿,才流下泪来,转过了脸,哀伤地说道:“传朕旨意,厚葬长孙少卿,赐他长子袭爵上党王。”   第六章 气力渐衰损   众人心情沉重地退出御书房,拓跋齐亲自送陆寄风与迦逻回去,陆寄风问道:   “方才我想推辞官位,您为何再三阻止?”   拓跋齐说道:“万岁当众赐您官位,您若是推辞,便是违乱了国法,皇上保你不得了。你若执意不肯居官,过两日再上书辞去,这样才合礼数。”   陆寄风点头,原来朝廷的礼貌是这样,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   拓跋齐又道:“但是下官请陆公子您暂勿辞官,皇上很喜欢用汉人,您雍容大方,气度不凡,身手又这样好,万岁一眼见到您,便十分喜欢,您留在万岁身边,将来必定平步青云的……”   陆寄风淡然道:“我无意做官,但是我会暂时留下。”   反正自己要走,也没人拦得住。   拓跋齐喜道:“那太好了,这两日就要回到京城,下官会为您引见崔先生,崔先生见到汉人,尤其是大姓之人,必定格外欢喜!”   能这么轻易见到崔浩,倒是此行的意外收获。陆寄风与拓跋齐别过,便与迦逻一同进堂休息。   云拭松走了出来,道:“怎么?魏主跟你说了什么?”   陆寄风道:“没什么,千绿姑娘和封伯伯还好吧?”   “都歇下了,到底你被带去说了什么?”云拭松实在是非常好奇。   陆寄风道:“真的没什么。”   这时,几名内侍扛着漆箱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为首的那人笑道:“陆大人,这是您的官袍和印信,恭喜你得以效命朝廷。”   陆寄风虚应了几声,好不容易才把那几名内侍给送出去。   云拭松一等他亲自关好门,便跳起来道:“你当了魏的走狗?”   陆寄风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怎么不是?官印都送来了!”   云拭松翻开漆箱,除了衣服官印之外,还有赏赐的房子土地等文件,其中一笔在洛阳,居然是云家以前的土地,不过宋朝撤退后,洛阳的土地归谁,当然就改为魏国说了算。   “你……你……”云拭松大受打击,讲起话来都结结巴巴了:“我……我看错了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你别胡思乱想,总之我是不会做官的。”   云拭松道:“你不做官,魏主赐你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他可以赐我,我也可以不要。你把箱子封好,我不去动它,可以了吧?”   云拭松仍半信半疑,道:“真的吗?”   迦逻道:“陆大哥说怎样就是怎样,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再说,我瞧那皇帝人不错!”   云拭松道:“什么不错?他是敌人,是敌人耶!”   迦逻问道:“什么敌人?”   云拭松道:“国仇家恨的敌人!”   不过看起来好像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激动的样子,跟迦逻讲这些,完全没用。   云拭松望向陆寄风,道:“陆兄,为了若紫,我可以与你尽释前嫌,但你若是投效虏廷,我可是会大义灭亲,不惜与你反目成仇!”   迦逻打了个呵欠,道:“反正你跟陆大哥反目成仇,也不是他的对手,劝你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压力。”   云拭松气得道:“谁说我永远不是他的对手?陆寄风,我会成为你最大的对手!”   陆寄风除了苦笑之外,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了。   此后几日,陆寄风总是被安排在最靠近拓跋焘之处,拓跋焘原本就是大胆而不按常理,时常会破格拔擢名不见经传之人,众人都习惯了,少不了对陆寄风百般巴结奉承。这完全违背陆寄风的本性,很令他感到痛苦,能够退居独处,就绝对不出现在公开场合。他宁愿听云拭松和迦逻吵嘴,也懒得应付这些谄媚拍马之人。   然而他也间接知道那名总是随侍在侧的年轻阉侍,是拓跋焘宠幸的内小臣,名叫宗爱,不时有人言语间提醒陆寄风要关照宗爱,否则他枕边说的话,可是会影响皇上喜怒的。想不到拓跋焘这样的英主会癖好此道,大令陆寄风意外。不过陆寄风无心为官,对这种人物当然也不必怎么客气。   所幸不久拓跋焘便动身北返,以行军之速过河。过了黄河抵达北岸,陆寄风所见的城市繁华整齐,居民安乐,一行人沿路全未扰民,一般人根本不知道经过的乃是当今皇上的队伍,都以为是普通的军队。   陆寄风不禁想道:“此地的人都不怕官兵,为何南边的人见了官兵,却比见了盗匪还要害怕?”   众人行进了数日,抵达平城,远远就看见城郭外灿黄的旌旗招展,威仪罗列,原来是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圣驾,等候多时了。   拓跋焘拉着陆寄风的手,笑道:“朕为你引见崔先生。”   两人的马匹走上前去,城门下的众臣便都跪倒,高声迎驾。   拓跋焘道:“众卿免礼!崔先生,过来!”   前首的一名儒士走上前来,陆寄风一看,不觉吃了一惊,那人手持羽扇,只是走过来的动作,也优雅得像是仙子一般。看不出年龄的脸孔俊美端秀,竟不亚于弱水道长,但更加柔弱,也更文质彬彬。   他道:“微臣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   他正欲拜倒,便被拓跋焘伸手拉住了,献宝似地笑道:“免礼,爱卿瞧瞧,朕给你带回了一个高门大家的子弟。”   崔浩望向陆寄风,马上的陆寄风向他拱手为礼,道:“下官陆寄风。”   崔浩眼睛一亮,道:“是吴郡陆姓?二陆一代之绝,不知与尊君可是同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正是先祖。”   陆寄风的先人陆机、陆云兄弟当年文名盛极一时,号称“二陆”,被张华、葛洪称为“一代之绝”,陆寄风正是陆机的五代孙。他一向觉得这没有什么好说的,崔浩问了,也只好承认。   一听他报出家世,崔浩喜上眉梢,道:“望君尊仪,令下官发思古幽情!想不到今日有幸见到尊君,崔浩万幸,万幸!”   陆寄风心中颇不是味道,暗想:“他就是崔浩?怎么与传说中不大一样?”   这个时代是很重门第没错,但是崔浩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些,才会让陆寄风产生“他是不是头脑有点问题”的疑惑。   不过将来陆寄风就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是狂热的门第拥护者,甚至不久后的未来,就是他贯彻了九品官人法,引来魏国朝野的天怒人怨!   此乃后话,表过就算。   陆寄风在新赐的府宅暂且落脚,拓跋焘特别拨了好几名御医给他,又从大内赐药,让陆寄风能安心住在此地。但是这些御医对封秋华的情况,也都束手无策。陆寄风本来就不对他们抱什么希望,只是每日按时为他行气,维持他的身体状况。   这日陆寄风被请入宫议事,随内臣进入御书房时,崔浩、拓跋齐,以及几名文武官都已在场,除了崔浩被赐坐在拓跋焘身边之外,其他人都长跪在两边,陆寄风拜见过拓跋焘,便自居下首之位。   拓跋焘说道:“朕此次南巡,对南边的情况已经了然于胸,等冬季黄河冰封,便可以长驱直入,驱逐亡宋残兵。”   众人齐声道:“圣上武德千秋,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淡然一笑,看来志在必得,道:“朕将四镇及山东的守军,都撤回北岸,宋人还以为朕怯战,如今正在大肆庆祝收复司州、兖州了吧?”   众臣都大笑,纷纷陈言,嘲笑宋朝的无知,而事实上宋境的守将确实如同拓跋焘所预料的那样,还以为魏军撤退,是败战逃回北边了,殊不知这是拓跋焘的诱敌之计。   拓跋焘道:“冬季进攻各路的将领,诸位爱卿可有合宜之人?”   这回的入侵,就是要大定中原,众臣子都跃跃欲试,热烈发言。坐在下首的陆寄风心中大不是滋味,想道:“再怎么说,也不该坐视胡人侵凌中土,唉!只怪朝廷不争气……”   他心情颇为沉重,突然听见其中一名将领高声道:“洛阳的居民反反复复,诡计多端,不如在决战之前,先杀光黄河北边的汉人,杀鸡儆猴,免得他们串通南边的人,泄露了大军机密!”   陆寄风心里一惊,拓跋焘道:“北边的汉人尽是投奔的义民,杀了好吗?”   底下的众臣竟全都同意,拓跋焘微皱双眉,望向崔浩。   崔浩缓摇羽扇,道:“微臣期期以为不可。”   陆寄风心想:“还好他这么说。”   崔浩一说不可,一名将领便道:“微臣说的里应外合,正是此意!”   意思就是崔浩根本是帮汉人说话的内奸,崔浩听多了这样的指控,不加以辩解,道:“启禀万岁,微臣听过正正之师,只诛元凶,没听过义军讨伐之前,先杀国人示威于敌的道理。”   那将领道:“汉人算什么国人?不过是降虏罢了!”   崔浩冷冷地反问道:“奚将军,今上圣德遍照天下,难道汉人就不向往吗?您将汉人杀光了,圣上如何宣扬圣德呢?”   奚斤道:“我们北人,逐水草而居,根本不需要汉人!把他们杀光了,他们才不会反抗作乱!”   崔浩对拓跋焘道:“启禀万岁,奚将军的主张,不过是渡河抢劫,汉人当然不愿归附。而大军以劫掠为目的,兵力四散,无法统合,便容易一一被击破。绝不是因为汉人杀得不够多,才屡次无法拿回南岸的。”   拓跋焘点头道:“崔侍中所言甚是,众卿不可再妄杀汉人。汉室气数已尽,将由北人做天子,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应一视同仁。”   陆寄风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这才松了口气。   皇上已说了不杀光汉人,众将只好放弃大屠的念头,失望归失望,也不敢再争。接下来便讨论要派出哪些将领,人人都认为这次出兵,胜算极大,都抢着要当主帅以立破国之功。   陆寄风沉默地坐在下首,无心听他们争位,想道:“原来被歧视是这种滋味!向来我都以为汉人瞧不起胡人,是天经地义,却不知道胡人心里,汉人也是蝼蚁不如。唉!还好皇上将天下百姓一视同仁,崔侍中居功不小。”   耳边突然听见拓跋焘的声音,说道:“前来归降的汉人之中,有不少颇孚众望之人,朕打算让司马楚之、鲁轨、韩延之这些人担任元帅,引宋人归附,众卿以为如何?”   众将都大赞妙计,不料崔浩又道:“万万不可。”   拓跋焘奇道:“以汉人为将,招降汉人,有何不可?”   崔浩说道:“启禀万岁,晋亡不久,司马氏在刘宋的朝廷影响仍在,司马楚之乃是晋朝遗臣,由他率领精兵南下,刘宋必定以为大魏打算协助司马家恢复晋朝,消灭宋朝,这只会激他们全力反抗,反而难取。此外,司马楚之、鲁轨等人,都无统兵之能,怎能将大军交给这些庸才?”   拓跋焘本以为让司马楚之去收复南土,可以让汉人瓦解,这是他想出来的得意之计,却被崔浩批驳得一无是处,心中也有点不悦,悻悻道:“是吗?”   奚斤等将领纷纷抢着说话,反驳崔浩,无非是说他“不想见到南人望风归顺”、“存心破坏一统的契机”、“居心叵测”之类的。   当庭这样大吵,令陆寄风很吃惊,这是晋、宋的朝廷绝对不会出现的场面,想来大概是魏国汉化不深,朝廷气氛还保有许多原来的风气,才会出现喧哗争执的场面。   崔浩气度悠闲,在一片谩骂声中,更显得沉着潇洒,拓跋焘并非不能听取意见的君主,他知道崔浩会反对,必有原因,群臣喋喋不休地攻击崔浩,他反而觉得都是喧噪无用的废话,便道:“众卿!”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拓跋焘道:“朕已有定见,众卿可以退下。陆寄风,你留在这里。”   陆寄风还不解怎么回事,立在下首的他只听见几名要退下的将领不悦地说道:“哼!又是个汉人。”“万岁只听汉人的话,难怪灭不了汉人。”   等众人退下之后,拓跋焘命陆寄风上前,道:“等一会儿朕要你见一个人。”   陆寄风心中奇怪会是什么人,拓跋焘又对崔浩道:“朕觉得爱卿所言甚是,若是司马楚之会令宋人害怕,朕就让宋人去招降宋人,你说怎样?”   崔浩也脸现疑色,道:“万岁之意是……?”   拓跋焘笑道:“朕手中有张王牌,恐怕刘义隆那小子绝想不到。”   他对宗爱一使眼色,宗爱便退下,不久,从殿外引进之人,令陆寄风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刘义真步入殿内,跪伏在地,朗声道:“罪臣刘义真,拜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笑道:“平身!”   接着转头对崔浩说道:“这位是庐陵王刘义真,当初刘裕还活着时,就是派他掌管四镇,还让他当宰相,他才是刘裕认定的继位者,刘义隆不过是由乱臣们拥立的,不算正统。由他去收汉人之心,你说如何?”   崔浩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显然对刘义真全不信任。而陆寄风想不到刘义真索性投奔了北魏,更是惊讶难言。   退出宫之后,刘义真笑眯眯地对陆寄风说道:“陆兄,小弟投奔大义,皇上封我六品的散骑侍郎,今后一殿为臣,还请陆兄多多关照。”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是王爷,还是寨主,还是降臣?”   刘义真笑道:“良禽择木而栖,陆兄不也如此?”   陆寄风不想理会他,翻身上马就要离开,刘义真说道:“陆兄,不忙着走,小弟还有一事相告。”   陆寄风不耐烦地问道:“什么事?”   刘义真道:“陆兄近来练功之时,是否心口会微微刺痛?每当想专心入定,便会逆走血气,甚至走火入魔?”   陆寄风全身一凛,望向刘义真。刘义真见到他的表情,便知道说中了,笑道:“果然如此,哈哈!小弟说完了,告辞。”   “站住!这是谁告诉你的?”陆寄风厉声问道。   刘义真笑道:“小弟只是随便说说,您怎么当真起来了?”   眼看着他扬长而去,陆寄风却呆若木鸡,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他这一阵子的练功状况,可以说是一退千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无法收摄心情之故,但是最近却心口不时疼痛,最可怕的是他连打坐入定都不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哪一个阶段练错了?他自己已想遍了原因,但也没人可以回答他。   这种情况,就连迦逻都不知道,怎么刘义真会知道?   陆寄风心情沉重地回到府宅内,伤势早已痊愈的千绿便迎上前,道:“公子,您脸色好难看,快进来休息,奴婢给您端燕窝来。”   “不必了,我没什么。”   云拭松道:“脸都臭成了这样,还说没什么,你辞官了吗?”   陆寄风勉强笑了一下,道:“随时可以辞。”   说完便径自进入房中歇息,迦逻跟过来道:“你今日真的怪怪的,怎么了?说来听听。”   陆寄风道:“我见到了一个人。”   “谁?”   “刘义真。”   云拭松一听,愕然道:“你见到他?他来魏国做什么?”   陆寄风简短地说他投了魏的事,听得云拭松气愤难当,道:“堂堂的宗室竟然如此无耻!”   迦逻却知道一个小小的刘义真不会让陆寄风脸色这么难看,道:“他也碍不着你,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寄风望向眼前众人,都是他可以相信的,便也不隐瞒,说出自己最近的练功情况,以及刘义真居然知道的事。迦逻一听,急道: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陆寄风道:“我本来以为是我自己练时心神不专,可是,刘义真竟会知情,可见我是着了道儿,对方就等着我自己发作而已了。”   “可会是谁有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公子下手?”千绿忧心地看着他问。   陆寄风闭目略沉思,道:“舞玄姬。”   这也是众人心里的答案,迦逻道:   “难道是圣女老人家叫刘义真来投奔,好作为她的内应?”   这与陆寄风所想的一样,拓跋焘信任汉人,舞玄姬便投其所好,让刘义真来奔,成为她按在拓跋焘身边的一只棋子。   陆寄风屈指算了一算,自己与舞玄姬之战,已是一个月前,这个月以来状况渐进,逐步令自己功力衰退,而她就在暗处计算,等料到自己已不是对手时,舞玄姬就会现身收拾自己,以逸待劳。   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要在功力衰退之前,先找出舞玄姬的致命之处。   在魏国的几日之中,他还没有机会见到寇谦之,时间不能够再拖延了。那天深夜,陆寄风便只身离开中领军府,飞檐走壁,前往平城观,打算先找到寇谦之,表明来意。   更深夜静,陆寄风在平城的市道奔走了没多久,便感觉到有一道黑影从身边窜过去。陆寄风转头去看,身边空无一人。   陆寄风一怔,方才明明见到有人影奔过,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这么一顿,背后便被拍了一把,陆寄风立刻反手一掌,那人轻飘飘地借力后跃,笑道:   “乖儿子,把老子打死了,将来谁给你娶媳妇儿!”   陆寄风一愣,那人飘然落在他前方几尺,轻袍缓带,面若冠玉,微微笑着。   陆寄风只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却认不出他是谁,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叫道:   “你是……你是师父?你是师父!”   他走了过来,师徒名分确立了十来年,陆寄风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相貌,比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约莫只有三十来岁,温文儒雅,实在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他重重捶了陆寄的胸口一拳,笑道:“还没死啊?笨儿子。”   陆寄风也不跟他客气,两手便往他脸上一捏,眉间尺痛得掩脸退后,道:“你做什么?”   陆寄风道:“看你是不是又易容了,我哪知道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   眉间尺道:“我没事天天易容做什么?要不是为了你……罢了,你不相信,看这个,信了没有?”   眉间尺把头一仰,指着颈上一道红痕,被衣领遮掩着时看不见,他这么一指,陆寄风便看出是利刃割喉的重伤痕迹,那就是在通明宫被黑衣人所伤的痕迹,怵目惊心。   眉间尺笑嘻嘻地说道:“见到爹,你还不跪?”   陆寄风道:“原来你这么年轻,假冒我爹,哼!再等八百年吧!”   眉间尺道:“我的年纪当你的爹,绰绰有余,为师早已过了不惑之龄了,如何,驻颜有术吧?”   确实是看不出他有四十几岁,但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想到自己竟为了这个家伙,拒绝当司空无的徒弟,陆寄风不由得有几分悲从中来,再怎么说,当司空无的徒弟都比当眼前这个家伙的徒弟来得光荣啊!   但是见到他平安无恙,陆寄风依然满心欢喜,道:“我以为你遭了不测,很担心你……”   眉间尺回想起彼时的凶险,玩世不恭的脸上也出现一点惧色,微笑道:“我命大,要杀我不是那么简单,我是来带你回剑仙崖,我有事要对你说。”   陆寄风道:“我现在要到平城观去办点事……”   眉间尺道:“不必去了。”   “为什么?”   “你被人利用了,你知道吗?”   陆寄风一愣:“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有人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咱们不方便说话,先找处僻静之所,我再慢慢的对你说明原委。”   陆寄风一愣,“有人暗中跟着你?”   眉间尺笑笑不语,径自先奔了出去。陆寄风只好追上,两人才奔出数里,便听见一声呼喝,背后奔出数人,呼喝道:“包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接着几道身影,掠过他们的头顶,挡在前路。   陆寄风定神一看,那些人都是道士装束,个个都佩着剑,前面三人,后面两人,左边一人,右边两一人,一共八个挡住了陆寄风与眉间尺,八把剑或前指,或横在身前,都是蓄势待发的样子,而仔细一看,更会发现这八人所立的方位,看似随意,但其实结了稳固的剑阵,陆寄风和眉间尺想要脱出此阵,绝不是那么容易的。   陆寄风道:“你们是何人?”   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道:“停云道长座下弟子,贫道乾阳君。”   陆寄风一听是停云道长的弟子,心中略宽,问道:“为何阻拦我们?”   乾阳君道:“自然是为师父报仇!”   陆寄风不解,道:“停云道长怎么了?”   乾阳君悲愤地说道:“你少在这里装蒜!师父西归了,就是死在你们两个手中!”   陆寄风大惊,道:“什么?这……这不可能,停云道长他离开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其中必有误会……”   “人都死了,什么误会!”   乾阳君悲愤莫名,就要振剑,另一名道士发话道:“师兄,稍安勿躁,别忘了师伯的吩咐。”   那名道士转头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贫道坤阳君。”   他先自报了道号,态度较为客气,陆寄风对他点了一下头,等他说下去。   坤阳君说道:“你也算是本派的人,我们不会为难于你,只要你和眉掌门随我们回通明宫,诸位师伯自会听你们辩解。”   眉间尺哼了一声,道:“跟你们回通明宫,那还有活路吗?就算不死,被你们关了起来,十年八年的不放人,凭什么?”   乾阳君道:“你不敢吗?做贼心虚!”   眉间尺道:“在下就算作贼,也不心虚,况乎没做?你们说谁杀了停云那牛鼻子?你们谁见到了?”   背后的一名道士说道:“我见到了!我亲眼见到的,就是你杀了师父!虽然你蒙着脸,但是你的背影,你的声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眉间尺转过头去,望向那名高瘦的道士,怒道:“你胡说什么?你又是谁?”   那道士恨恨地说道:“我是巽阳君,你一定没料到那一剑没杀死我,因为我的心脏比别人生偏了一寸。”   他扯开衣领,瘦骨如柴的胸口上,在心脏的地方还包扎着,血迹透出了伤布,殷然可怖。   眉间尺诧异之色略现,剑眉一挑,道:“我没见过你,我也不知是谁伤了你。”   乾阳君道:“眉间尺,你以为你一问三不知,就能脱罪?别把我们都当傻子,如果你问心无愧,就跟我们上通明宫,对质清楚。”   眉间尺哈哈大笑,道:“我说没杀人,就是没杀,何必跟你们进通明宫对质?”   陆寄风心知停云道长武功不弱,应该不会轻易中袭,甚至被杀,再说眉间尺也才死里逃生,实在不必故意树敌。   陆寄风便说道:“各位道长,我师父没有道理杀停云道长,你们硬要咬定是他,总有个原因……”   乾阳君道:“很好!你要我们说原因,我们还要问你原因!你为何要杀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是死于妖女舞玄姬,并不是我……”   乾阳君眼带讥色,道:“他死于舞玄姬?呵!我倒问你,他死于舞玄姬的什么妖术武功?”   “他是死于舞玄姬的花影铭心,心脏被真火灼为灰烬而死……”   众人都面带冷笑,乾阳君道:“那么他的督脉,也是舞玄姬以截江手给断了?”   陆寄风没听说过什么叫“截江手”,因此有些困惑。截江手是通明宫的一路掌法,剑仙门的武功多与通明宫相通,陆寄风所学的内家心法虽是剑仙门为底,但还是十年来通明宫传授的多,他截断弱水道长的督脉时,顺手就断,并不知招名。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身受重伤,是我断了他的督脉,阻止真气攻心……”   乾阳君悲愤地冷笑道:“你断了弱水师叔的督脉,反倒是救他?哈!陆寄风,你的谎扯得可太好笑,把我们都当做三岁小儿!”   陆寄风听他这样说,仍镇定地说道:“难道弱水道长身上没有花影铭心的毒招?”   乾阳君道:“师叔的尸身之上,就只有你的毒手!”   陆寄风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会……?”   他亲眼见到弱水道长的心口被烧,也试过他的真气,怎么会尸体到了乾阳君等人面前,换了个死法?   眉间尺道:“徒儿,你见识到这群牛鼻子的莫名其妙了吧?别跟他们胡扯,咱们走!”   他拉着陆寄风,便往前跨出一步,乾阳君喝道:“哪里走!”   眉间尺只一动,前方三人的三把剑尖已同时招上眉尖尺的三处要害,眉间尺来不及出剑,闪过两剑,噗的一声,乾阳君的剑尖没入眉间尺肩头寸许。   眉间尺受伤,陆寄风忙道:“此间定有误会!”   他随手出剑,长剑一转,镪镪镪三声格去紧接而来的第二招,将乾阳君等三人逼退,来不及看清背后,风紧剑至,已刺向他的后心。在此危急之时,许多反应根本都是不暇细想的,陆寄风直觉地就判断出对方的剑位,反手一格,长剑划出,对方惨呼了一声,踉跄跃退开去。   陆寄风心中暗道:“糟了,真的伤了人。”   “离阳君!你怎样了?”坤阳君忙叫道。   那名受伤的道长掩着脸,血从指缝间不断汩汩流出,惨叫道:“眼睛……我的眼睛……”   乾阳君仇恨地望向陆寄风,道:“你分明是畏罪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陆寄风见已不能善了,道:“我一时失手,并非有意……”   “不必废话,看你们要活着上通明宫,还是死的上通明宫!”   嗤嗤风响,当头两剑刺到,陆寄风斜身窜出,一剑格退了前面两名道长的攻势,左右两边的剑者也同时抢上,三把剑由左右两边攻来,陆寄风身子一旋,长剑一转便挡去众剑,但尚未稳立,前后四剑已同时刺到,配合得绵密无间。陆寄风觑见破绽,身子扑倒,躲过那四剑,那前后四剑竟自己相击,而双双震退。   但这是因为其中一人被陆寄风刺瞎了双眼,退在一边,没有上前同战。若是方才陆寄风没有伤他,也不会露出了那个破绽。   他们的八卦剑阵已缺其一,威力自然大减,可还是凌厉之极,七把快剑忽进忽退,攻势不绝。陆寄风又要保护眉间尺,又要对上七人,也无暇分心,手中长剑快招翩连,清音不断,在八人剑阵中穿梭游移,瞬间便接下了百来剑,八卦剑阵走到了离阳君的方位,登时破绽大出。   陆寄风抓着眉剑尺,一剑直冲生门,便脱出了阵中,乾阳君自背后追攻,以轻功跃上,一剑刺至,眉间尺叫道:“小心背后!”   陆寄风连看也没看,反手便当当两声,击退乾阳君,乾阳君被震退之余,更兼心惊,他已算是当世的高手,虽然不是从未败过,但这样看都不看就能把他击退的,却是前所未有。   陆寄风转过身来,数剑急攻,七名道长各自连忙挥剑抵挡,陆寄风一把快剑,转瞬间就连攻了七七四十九招,那七名道长各自急挡了七招,竟完全无法还手,全惊得或冷汗,或热汗,汗流不止。   眉间尺看陆寄风一人反守为攻,一把剑将七人斗得全无还手之力,武功神妙,当世无匹,不由得又惊又喜,他看了一会儿,发现陆寄风全是以本门的武功还击,心头更是宽慰无比。   一旦攻守易位,胜败就分了,那七名道长习武已久,岂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们心知不是陆寄风的对手,但是还是奋力还击,剑法一丝不乱,果然是名家风范。陆寄风不愿与通明宫误会更深,他发出一声长啸,拉着眉间尺跃出数丈,道:   “各位道长,承让!”   乾阳君等人大汗淋漓,面面相觑,没想到陆寄风在完全占了上风之际,会自动退出战局,不再逼杀。   坤阳君喘了口气,摄定心神,道:“果然名不虚传,陆寄风,多谢你点到为止。但是师父和师叔的仇,依然不能就此罢手!除非你上山说清楚!”   陆寄风道:“我确实不知事由,还请道长明说。”   乾阳君怒道:“你要我们明说什么?”   陆寄风道:“弱水道长是死于魔女舞玄姬之手,此事在下亲眼所见……”   乾阳君又打断他:“你说你亲眼所见,还有没有别人见到?”   陆寄风道:“没有。”   乾阳君道:“哼,那就奇怪了,师父与师叔相偕下山找你,他们应该都一起行动的,为何魔女没杀师父,只杀了师叔?”   陆寄风道:“停云道长没有与我们一同战魔女。”   乾阳君道:“师父不可能让师叔一个人落单的!”   陆寄风道:“当时局面危急,我说不清,但是事情发生在虎牢云家大宅内,云家上上下下百余人,都可以作证。”   乾阳君道:“好,那我问你,你说师叔被魔女亲手杀死,师父为何没有将你带走,只带了师叔的尸体离去?”   陆寄风道:“这是弱水道长的遗嘱,他交代了我诛杀魔女的法子,并且要停云道长带他尸体回通明宫。”   乾阳君冷笑道:“你推得很干净,要是我问你师叔的遗嘱呢,你一定会推说不知,对不对?哼!你的话处处破绽,又何必假装无辜?”   陆寄风耐着性子,道:“我亲眼见到停云道长带着弱水道长的尸体离开云家,此后的事就不知道了,劳烦道长详细告知在下。”   乾阳君一指眉间尺,道:“你问他!”   眉间尺傲然道:“不知道!”   坤阳君道:“眉掌门既然坚持推说不知,巽阳君,就你来说吧!”   巽阳君吸了口气,道:“好,我说,我就说你怎么杀人之后,还将尸身送上通明宫,耀武扬威。”   眉间尺挑了挑眉毛,一时之间九个人都屏息无声,等着听巽阳君说出真相。   第七章 谁知非与是   在众人的注目下,巽阳君说道:“自从陆道友你失踪之后,宫里便通令各分观找寻你,前一阵子听说你出现在虎牢,师父和弱水师叔才奉真人之命,亲自下山,要带你回去……”   陆寄风心想:“原来他们还不知道真人云隐的事。”   这么重大的事,难为了烈火道长等人能瞒这么多日而不走漏风声,但是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通明七子还没有想出对策,才会继续隐瞒下去。司空无的消失,是无法永远隐瞒的,等到再也瞒不下去时,通明宫只怕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危机。   巽阳君道:“前几日,虎牢的分观收到传书,听说你出现在王府,师父和师叔就到处找你,到了云家又听说你往山上去了,官府派了不少人捉拿你,都没找着,师父和师叔也亲自上山找过。”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两位道长先我一步到了云家,可是那时舞玄姬也找上来了。”   巽阳君脸上大有不以为然之色,看来未必相信陆寄风的话,问道:“舞玄姬那狐妖亲自追到云府做什么?”   云若紫活生生死在舞玄姬手中的那一幕,弥天盖地地朝陆寄风脑海扑了过来。怀里依然有抱着云若紫冰冷尸体的感觉,那种极度绝望之感,似乎又要攫住陆寄风。   陆寄风怔忡不语,看在巽阳君等人眼中,还以为他是无法自圆其说。巽阳君道:“哼,你只管推给舞玄姬吧!云府我们会去问的。那日……”   巽阳君的神情开始激动了起来:“那日师兄弟们前往平城观议事,只剩下我,留在观里处理观中事务。突然负责传信的五代弟子至诚来报,说见到师父放的急烟,要我们去城外接他。我知道一定是有急事,可是诸位师兄弟都不在,我只好带了六名之字辈和复字辈的弟子,朝信烟的方向赶去。”   “我们赶到城外,延路见到师父留的记号,一面跟着记号走,一面担心师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只怕是和弱水师叔两人都受了重伤,不便出面,才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接触。我们跟着记号找了一天,竟找到棺材铺里……”   “棺材铺?”陆寄风心头打了个突。   巽阳君道:“对!当时我们都吃了一惊,我们在铺外张望时,棺材店的老板出来了,见到我们便招呼,问我们是不是通明宫的道长,又问怎么不是八位?我心中犯疑,通明宫这样的圣地,绝俗已久,除了灵虚山下百姓以及道门中人外,一般人并不知道。而这个老板还认定了我们是八个人该来,岂不是指着我们师兄弟八人吗?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有个书生样的男子买了两副棺材,要他交给通明宫的八位道长!”   陆寄风看了眉间尺一眼,眉间尺挑眉道:“这是摆明了说我了,很好,我买了两副棺材叫你们去领货,然后呢?”   巽阳君瞪了眉间尺一眼,道:“好,你自己认了最好!我觉得奇怪,仔细问了那老板订棺材之人的长相,老板所形容的,分明就是你的样子!我那时还以为是弱水师叔的弟子,便进入店中看是什么棺材,推开棺木一看,里面放了张短笺,要我们带着棺材到某间客栈找师父和师叔。”   “我们只好雇了车拖着棺材,前往那间城外的客栈,但这样实在太过显眼了,我便叫众人缓一个时辰再出发,我先一步去探路,看看是什么状况。”   任何人到了这个地步,都会发觉事态不妙,巽阳君会违背师命先行查看,也算是有决断力了。   巽阳君道:“还好我先一步去查看,否则师父与师叔就要死得不明不白,师叔的沉冤也更无法洗刷了!”   陆寄风问道:“究竟你看见了什么?”   巽阳君激动了起来,道:“当时我看见师父在客房中打坐,房里十分黑暗,但是看得出来师父无恙,我心里一放松,正想出面唤师父,一道人影跃了进来,一剑便往师父心口刺去!那人出手极快,但是师父最擅长轻功,跃开闪过了这记偷袭,那人穿着一袭黑衣,脸也蒙着,一连几剑紧攻,师父的身子在小小斗室间游走闪避,还从容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一路追杀于我?』”   陆寄风一怔,心头不断疾跳,那黑衣人又出现了,冷袖已说过他冒充眉间尺,现在想是故技重施,硬要栽赃给他。而陆寄风更想不到停云道长离开云府之后,就会被他盯上。   这名黑衣人一再陷害眉间尺与陆寄风,要逼着他们与通明宫为仇,到底他真正是与哪一边有仇?   这个人的出现,行事作风总是令陆寄风大惑不解,只得听巽阳君怎么说。   巽阳君道:“那人沉默地急攻紧搠,根本不回答师父的话。我躲在外头,想出面相助,但师父和那人过招来往十分快速,回旋周身,大开大合的过招,两人就将那间小小斗室每一处空间都占去了,我根本找不到插针之地,想跃入战圈也不知从何下手,深怕出手失准反而伤了师父,又怕出声害师父分了心,因此我只能握着剑,屏息观战,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很多次都企图闪身出房,只要到了空间较广之地,以师父的轻功,那人绝对追不上,也伤不了师父了。但是他似乎看穿了师父的用意,虽然攻势绵密,却牢牢守住了出口,不让师父有奔出房间的机会。久战之下,师父情况危矣。两人约莫过了十来招,嗤的一声,师父中了一剑,过不久又是嗤的一声,师父又中一剑,师父勉力提剑格了几招,又中一剑,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了。”   “师父退至榻边,已无力还手,我正要跃出去之时,听见师父叫了声:『且慢!』那人已提起了剑,竟没有朝师父身上刺去,一剑停在半空中。师父急促地说:『自从两天前我着了你的道儿,你一直紧跟在我背后,不杀我也不放过我,到底你有什么目的?』那人声音低沉地说:『当然是杀你。』师父说:『哼!你这几日总是一日伤我几剑,便立刻离开,为何不早早取我性命,要多等这两天?』那人笑得更阴沉了,说:『我等着你的伤势渐重,再慢慢地杀你。』。”   陆寄风听得心悸,这黑衣人的手法果然阴险。陆寄风心中揣摩了一番,实在难以断定那黑衣人的武功到什么样的境界、是否能胜过停云道长。   听他这样的做法,应该不是停云道长的对手,便采取消耗战术,偷袭成功就溜,等几次偷袭得手,停云道长伤上加伤而实力减弱,他再下手取命。   但是,也有可能那名狡猾的黑衣蒙面人是故布疑阵,隐藏实力。   巽阳君道:“师父说:『贫道与阁下素不相识,为何要以这阴险手段取我性命?』那人说了句:『你知不知道理由,都得死!』便一剑往师父的颈子划去,若是我再不出手,师父必会死在我面前,我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立即跃了进去,喝道:『住手!』那人骤变剑势,往旁一划,剑尖竟已抵着我的咽喉……”   巽阳君咽了口气,似乎仍心有余悸,道:“我立刻不能动弹,但他这一剑并没有刺进来,只是抵着我的颈子,冷笑着对师父说:『呵,你徒儿守了这么久,还是沉不住气。』”   “师父叹了口气,没说话。我才领悟原来师父和他早就知道我在外面,师父故意问他话,是要套出他的身分或动机,让我知道是谁追杀他,回去好有个追查的线索。但是我见到师父就要毙命在我面前,我又怎能袖手不管?”   任何人在那个关键都会出面阻止,确实巽阳君并没有选择。   陆寄风点了点头,再听下去。   巽阳君道:“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我,笑道:『你棺材带来了没有?』我一愣,张着口说不出话来!原来两副棺木是他订下的,用来装我和师父的尸体!”   众人都屏息不语,虽然早已料到棺木是黑衣人预先准备的,可还是让他们心惊胆跳,深感不安。   眉间尺突然“哈哈哈”笑了几声,把陆寄风吓了一跳,巽阳君等人更是同时一震,眼中露出几许惊慌。   “你笑什么?”坤阳君怒问道。   眉间尺笑道:“好、好、好!真是大快人心!此人不但有守株待兔的耐心,又有预备棺木的先见之明,从容游走于通明宫一堆废物之间,指挥若定,游刃有余,诚一时之智者也!”   坤阳君反诘道:“眉间尺,你这是幸灾乐祸,还是得意洋洋?”   眉间尺老实地说道:“幸灾乐祸。”   陆寄风道:“你自己还不是被他割断过喉咙、下过春药、打成过重伤?有什么好幸灾乐祸的?”   眉间尺道:“独受难不如众受难,看见这么多人吃过他的亏,总比只有我吃亏好,没听过要死也要找个垫背的吗?”   陆寄风唯有苦笑,认真地考虑起是不是值得为了这个师父,跟通明宫为敌……   乾阳君道:“你们师徒不必在那里套招,那个人是不是眉间尺还不一定呢!”   巽阳君也道:“眉间尺!反正你知道接下来自己的恶行,还要我来说吗?”   眉间尺意兴阑珊地说道:“是啊,我都知道,是没什么好说的,接下来就是你师父被杀了,你被砍了,完!”   “你那时果然在场,现在你已经自己说出来了,看你如何狡赖!”巽阳君道。   眉间尺道:“这位道长,这是连猪都猜得出来的!”   “你别多嘴,让巽阳君说完吧!”陆寄风道,“巽阳君,那人安排你们带两具棺木前来,应该不是为了装你,而是为了装载弱水道长和停云道长的尸体吧?”   巽阳君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眉间尺冷冷地说道:“我不是说这是连猪都猜得到的吗?”   陆寄风故意不接眉间尺的话,径自向巽阳君问道:“那名黑衣蒙面人后来怎么样了?”   巽阳君怒瞪了眉间尺一眼,才道:“他又转头对我师父说:『你想套问我的身分,就是告诉你也无妨,总之死人是不会说出秘密的。』师父便问:『你是谁?』那人说:『世仇。』师父说:『剑仙门?你们向来只针对师尊真人,并未乱杀无辜,为何今日一改常态?』那人阴森森地冷笑起来,说:『呵,现在有了非杀你不可的理由了,弱水的尸体伤口若被认了出来,岂不是坏了我的苦心?』师父一怔,问道:『此话何意?贫道不解!』那人道:『你知道的够多了,死人不需要知道更多!』”   “他话还没说完,抵着我颈子的剑尖力道已有微变,我知道他话一说完就会先杀我,再杀师父,我心想横竖是死,不如我用一命换师父逃走的机会,我便猛然往前迎去,抱住那人,叫道:『师父,你快走!』”   “他没想到我会迎上去,手微微一偏,剑刃划伤了我的颈子,他立刻一脚踢开我,同时剑就往师父身上攻去。师父虽重伤在身,仍勉力抵挡,我提剑跃上前与师父两边夹攻他,谁知他长剑一挥,就接下了我和师父两剑,他的剑竟这么快,快得让我连看都没看清楚。我剑刃贴身向上,向旁一击,以险招震退他的剑,他手腕一抖,我只看见青光飘摇,眼前剑光有如飘幻不定的柳枝,朝我的头颈要害扑来,他的剑法来势看似轻柔,一接招却完全无所着力,就逆着我的格拆之势滑去或扑来,令我的剑势总是落空滞塞,简直像是掉在泥淖里抓泥鳅一般……”   陆寄风插嘴问道:“道长,你还记得那人的剑法吗?”   巽阳君道:“印象深刻!”   “能否让在下看看?”   巽阳君冷笑道:“好,就让你无话可说。”他转头对身后一名道长说道:“师弟,请你以本门『伏魔剑法』跟我拆招。”   兑阳君抱剑一揖,便出剑往旁一横,摆出了起剑式。   巽阳君道:“我记得他有一招是这样直着挺剑攻来,我把剑刃横挡在前上下一振,这一式『风泉招来』本可保护颈部要害,但他的剑竟这样一滑,往我右手刺到!”   巽阳君边说,边与兑阳君比划,而旁观的其他六阳都微微动容,这一剑的走势奇诡,通常一剑被挡下来之后,就该换招再攻,那人却能顺势改变剑路,乱伤对手不是要害之处,好像是一尾乱钻乱咬的泥鳅一般,没有目的也没有章法,反而让人不胜其烦。   乾阳君忍不住低声啐道:   “果然是剑魔的余孽!”   司空有曾被武林中人封过“剑魔”之号,这当然不是什么赞美之词。剑仙门的来历,阳字辈的弟子也都还算清楚,难怪见到这样邪门的剑法,会勾起他们的感触。   陆寄风却更感不祥,那样的剑法走势,也是他揣摩出来的柳家剑法的正宗剑意。   陆寄风自从想过如何破解柳衡的剑法之后,对剑更有领悟。他体会出柳衡所学的剑法与游丝剑法,虽然原理都是四两拨千斤,可是游丝剑法轻灵,柳家剑法却是滞手碍脚,走沉重一路。   柳衡并未得其意,总是拼命求快,这套剑法如果由高手来发挥,就应该越沉越好,沉如泥淖沼泽,那更是困住敌人的不二法门。   他不由得望向眉间尺,眉间尺脸上依然是那玩世不恭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意。   眉间尺突然发话道:“你比划得不三不四的,真是教我看不下去!”   说着,他随手一挥,原本无剑的手中竟闪出一道清辉,直逼巽阳君,干、坤二阳双剑齐至,喝道:   “休想杀人灭口!”   但这清辉只一瞬,清镪两声,眉间尺手中又已空空,飘然退立在原地,带着嘲笑的眼神看着他们。乾阳君与坤阳君都是一怔,他们的剑尖被格去的力道震得抖动不已,但是眉间尺方才所出的剑怎么就不见了?   他出剑的一瞬间极快,众人都没看清他如何出剑收剑,陆寄风则一清二楚地看见他是从怀间抽出极软极薄的一片剑刃,以真气驾御它而硬生生接下两名道长的攻势。   原来眉间尺从不配剑,是因为他的剑与别人不同。他的怀中剑这么惊鸿一瞥,才会让陆寄风见到。   乾阳君惊魂未定,道:“你想杀巽阳君灭口吗?”   眉间尺笑道:“我不过想教教他正确的剑法,请他下次示范时不要再用这么烂的剑法,说出去多丢我剑仙门的脸!”   乾阳君怒道:“哼!我从没听说教敌人剑法的,你疯了吗?”   眉间尺道:“我也没听说在众目睽睽下杀一个人来灭口的,诸位的想法真是不同凡响。”   为了不让他们再度落入无意义的争吵,陆寄风忙道:“巽阳君,那人的剑法我已经知道了,接着呢?”   巽阳君道:“我一剑落空,眼前接着一黑,低头看见他的剑已刺在我胸口中了……”   “他这一剑怎么来的,我根本连看都没看见,他猛然拔出了剑,我的血喷得老高,那时我倒了下去,眼前虽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听觉和意志竟然还是十分清晰。我听见师父闷哼了一声,应该是也中剑了。他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冷酷,还说:『如今通明七子,已有两个死在本门剑下,终究是“无”不如“有”,哈哈哈……』”   众人都不由得望向眉间尺与陆寄风,是的,会说这种话的人,只有与通明宫结为世仇的剑仙门。   巽阳君喘了口气,道:“那时,我又听见一声惊呼,喊道:『师祖,师叔!』是运送棺木的弟子们来了,他们见到室内的景象,全都吃惊万分,都亮出了剑,包围着那黑衣人,对他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伤我师祖与师叔?』那人声音冷淡地说道:『可惜,你们再晚个半刻钟前来,狗命也不至于在此断送!』接着只听见惨叫惊呼、剑格之声,到处鲜血飞溅,刀光剑影,接着有人重重地跌在我身上,断了气。眉间尺他大开杀戒,杀了虎牢观的六名弟子!”   巽阳君指着眉间尺,激动地大声说道。   眉间尺依然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陆寄风总算知道为何八阳君出手这么不客气,他们认定了眉间尺是残杀通明子弟的丧心病狂,又怎么会对他容情?   眉间尺冷冷地问道:“你讲完了没有?”   巽阳君道:“怎样?你心虚了,是不是?”   为了不让他们再起争端,陆寄风道:“巽阳君,你说眉间尺大开杀戒,把所有送棺木的人都杀了,他让谁护送棺木?”   坤阳君接替巽阳君,开口道:“我们七人回到观中,听说师弟去接师父,也没多想什么,但是当天傍晚,便有脚夫送来两具棺木,棺木内赫然是师父与师叔的尸体!我们只见过弱水师叔一两次,不能确定是他,连忙请平城观的凤阳君来认,他一见到弱水师叔的尸体,当场就吐血昏迷了过去。弱水师叔甚得他弟子们的爱戴,见到他残缺凄惨的死状,凤阳君几乎要心裂肠断!”   说到此,乾阳君、震阳君等都咬牙切齿,恨不得奔上来杀了眉间尺和陆寄风,只是坤阳君挡在前面,有意阻止师兄弟们动手。   陆寄风皱着眉,照这样说法,刚才眉间尺阻止自己前往平城观,就是怕自己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见到凤阳君、龙阳君,会遭到攻击?   难道杀停云道长的人,真的是眉间尺?   陆寄风此时心中的疑惑源源不绝,为了怕自己分心,他尽量暂时不去想,专心地听着他们陈说。   坤阳君吸了口气,道:“我们追问脚夫是谁要他们送棺木来的,他们所形容的样子,分明就是你!但当时我们并不知剑仙门掌门的尊容,想了许久,想不出本门何时结下了那样一个仇人。只是,师父与师叔的尸体都已经被送到了,去接师父的巽阳君为何却下落不明?我们很担心他遇到不测,正要去找他,客栈的人便已经来通报我们,说有人在客店大开杀戒,杀了许多道长。我们赶去一看,果然……遍地都是本门弟子的尸首……”   坤阳君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激动,才继续说道:“客栈的店家正将巽阳君置放在烧炭的地坑之上,放血打背,我上前以内力逼出瘀塞在师弟胸膛中的血块,才保住了他一命。若非巽阳君的心脏略偏,天生与常人不同,他绝对只有死路一条,眉间尺说的那些话,也传不到我们耳里。”   眉间尺只是坚决地说道:“我没说过那些话!”   坤阳君道:“有没有说,你心中有数!”   眉间尺哈哈一笑,道:“只凭转述,如何就认定了是我?你亲眼见了?”   坤阳君冷静地说道:“是的,只凭转述,不能赖你,巽阳君被救回之后,他详述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们讨论再三,终于明白那时你对师父所说的话的意思,也明白了为何你要屠杀众人灭口!”   眉间尺道:“我倒很想听听你们讨论出了什么东西。”   坤阳君道:“你屠杀本门的动机,只是为了隐瞒弱水师叔的死因,怕师父将师叔的死因告诉众位师伯们,坏了你的计谋!”   眉间尺嗤之以鼻,道:“弱水的死因关我什么事?我为何要替他隐瞒?”   坤阳君道:“如果若水师叔的死因被说了出去,陆寄风就没有机会当上本门的掌门人了!因为弱水师叔身上的伤,是陆寄风的指气!”   陆寄风一怔,眉间尺道:“放屁!我本来就不可能让陆寄风去当你们的掌门人!如果陆寄风真的福至心灵,杀了弱水,那我还要大声叫好,到处宣扬,为何要隐瞒?”   乾阳君喝道:“是吗?哼,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剑仙门与本门世代为仇,你们对付不了师祖,就想出这种卑劣阴谋!”   “什么阴谋?”   乾阳君道:“当然是占夺通明宫的阴谋!”   在眉间尺又诧异又感荒谬的神情下,坤阳君冷静地说道:“眉间尺,我很佩服你,不是佩服你的武功,而是佩服你对陆寄风的调教。你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陆寄风调教得服从无比,然后再让他进通明宫,得到真人的真传,目的就是把通明宫占为己有!陆寄风不知为何杀了引他入门的弱水师叔,若是师父把这件事报告真人,只怕真人会亲自了结陆寄风的性命,所以你才要杀死师父灭口,而且还毁坏弱水师叔的尸体!”   眉间尺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真是太天才了,你们把通明宫当宝,就以为本门也一样觊觎那掌门之位?我倒问问你们,是陆寄风求司空无收他为徒,还是司空无求陆寄风当徒弟?”   坤阳君道:“陆寄风服过天婴,这样的体质才能受真人的传授,天下就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机会,真人也是逼不得已才将毕生绝学传授给他。不过,我们已经以最快的速度通报了灵虚山,真人才会要我们带你们上山说清楚,你们的阴谋绝无法得逞的!”   陆寄风心中暗叹,他本来就想都没想过要接下通明掌门一职,可是对灵虚山的弟子们来说,“真人将把位置传给剑仙门的人”这样的风声一传出去,却绝对会对通明宫百观造成无比的震撼,如今自己恐怕也成了所有通明宫弟子的假想敌了。   眉间尺道:“说来说去,通通都是你们的理由,那个黑衣人不是我就不是我!”   坤阳君道:“好,那你就说说你的理由,你有什么理由证明屠杀本观弟子的人不是你?”   眉间尺好整以暇地说道:“我的理由实在太充分了。第一:我的武功不是停云那瘦皮猴的对手,我虽想杀他,却没本事,不敢掠人之美!而停云这瘦皮猴与我无冤无仇,我也懒得杀他。第二:就算是我杀了通明宫的牛鼻子,也不会浪费钱买棺材给他!顶多附赠火种一包,随你烧去了事。第三:不是万不得已,本人绝不蒙面!我生得英俊儒雅,又不怕人看,蒙着做什么?”   这三个理由,说了跟没说一样,陆寄风忙道:“各位,这其间必定有误会,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尸体在什么地方?能否让我看一看?”   坤阳君道:“师父和师叔的法身已经送往灵虚山了,你们只要随我们前去,自然就能见着!”   眉间尺冷冷地说道:“不必去了,那尸体是假的!”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愕然,巽阳君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尸体是假的!”   陆寄风道:“谁的尸体是假的?”   眉间尺说出了就连陆寄风都无法置信的话:“弱水的尸体是假的!”   巽阳君道:“你在胡说什么?弱水师叔的尸体我们都见到了,你还在这里信口开河!”   眉间尺对巽阳君道:“你去见停云道长时,可见到了弱水在场?”   “师叔那时已遭毒手,当然不在场!我见到那时的客房中,有具以布缠裹住的尸身,当然就是弱水师叔!”   眉间尺道:“你根本没瞧见他,不是吗?弱水这妖道没死,是他冒充成我,把你们耍得团团转,其实都中了他的诡计,你们还是去找出他比较实在,缠着我们,一点意思也没有!”   坤阳君气得声音发着颤,道:“你的意思是……杀死师父和本门弟子的人,都是……?”   “对!”眉间尺说得斩钉截铁。   乾阳君再也忍无可忍,怒目圆睁,道:“你竟敢侮蔑师叔,可恶!”   巽阳君也悲愤地说道:“你信口雌黄!弱水师叔一生所受的冤屈还不够?你以为把什么都推给他就行了?”   “弱水师叔是个改邪归正的人,他为了除魔传道,做了多少盘算努力?现在他已经以死明志,本门不许任何人再任意侮蔑他!”   “眉间尺,你太卑鄙了!”   八人个个群情激动,叫骂不休;眉间尺却一脸轻蔑,像是在感叹他们受人蛊惑,但是看在八阳君眼里,却像是嘲弄与挑衅。   不要说众人根本不可能相信眉间尺此时所说的话,就连陆寄风都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弱水道长死在他面前,尸体还是他亲自带回云府的,他怎么可能没死?   一时之间,双方又是一触即发,陆寄风心知眉间尺这回引起的公愤更加严重,要众人平心静气听他说完,是不可能的,便道:   “各位,此事我会弄清楚,等查出来龙去脉之后,陆寄风一定亲自上通明宫说明真相!”   说着,他一把抓起眉间尺的后领,便要往外跃去。   “哪里走!”   众人喝道,除了双眼重伤失明的离阳君之外,其他七人都迅速展开剑阵,挡住陆寄风的四面八方去向,陆寄风单掌推出,众人只感到一股温和的力量将他们的身子举起,众人脚不着地,往旁滑过,让陆寄风带着眉间尺奔了出去,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眼前。   众人面面相觑,陆寄风的身手如此高强,他们八人根本就不是对手,又如何能擒他。   乾阳君气得脸都紫了,道:“可恶!陆寄风学了真人的功夫,拿来对付本门,真是忘恩负义!”   坤阳君叹道:“他若真的要对付我们,我们或许已经没命了。”   “但是他袒护着眉间尺,还侮蔑师叔!”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都是不平之色,巽阳君说道:“说不定陆寄风是暂时不想得罪我们,和眉间尺先谋脱身,再商议出自圆其说的说辞,来蛊惑真人!”   坤阳君心中忐忑,道:“真人的智慧当世无匹,应该不会被陆寄风蛊惑……”   乾阳君抢白道:“那么真人又为何只传他上清含象功,而不传给师伯们?”   “因为……陆寄风是唯一有天婴血气的人,听说我们凡人是练不来的……”   乾阳君道:“虽是如此,把陆寄风的血肉封在炼丹炉里,炼成大药,还可以分给七子们,让本门许多人都有这样的体质,甚至说不定可以治好灵木师伯!为何真人不炼化陆寄风,反而让他成为这样一条祸根?”   众人都有这样的想法,但因为事涉以活人炼丹的旁门左道而不敢宣之于口。司空无精研丹道,虽然举凡采补、活人炼药之法都懂得,但因为太过邪门及可恶,司空无从来不曾为之。   司空无坚守原则,然而,世俗之心未脱的弟子们之中,却有不少人暗暗觉得:“就算是邪术,如果能帮助更多人,倒也不妨做做。”   这种想法,尤以越后辈越强烈,辈分高的不好说出来,也只有乾阳君会说出口而已。   坤阳君心中很不是滋味,道:“罢了,赶紧通知灵虚山,等候真人示下吧!”   八人正要离去,前方却有一人缓缓走来。   一见到那人,八阳都有些意外,乾阳君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那人微微一笑,道:“有人想见各位,我来带各位前去见他。”   “见谁?”   “见你们师父,去阴司!”   话未说完,剑挥一闪,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血柱已喷得老高。   乾阳君被一剑劈断了头,血从颈部的断口像泉水般喷涌而出。   哗啦的喷血声中,乾阳君身边的众人已被他的血淋得满头满脸,众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根本没想通怎么回事,另一剑已刺入坎阳君的肚腹,剑尖一挑,坎阳君自胸至腹整个被剖开了,内脏顺着流出的脂肪滑曳而出,接着一剑横劈,坎阳君身边的艮阳君已被腰斩!   三人的血像是三具红色喷泉,一下子就将天地染成腥臭地狱。   五阳惊骇莫名,那三剑就杀了三名当世高手,速度之快难以想象,更可怕的是:   他们绝对没想到这个人会对他们动手!   五阳几乎被震慑得全身动弹不得,但已本能地拔出剑来,浑身血淋淋地正要对付面前的恶鬼,然而,手才碰到剑鞘的坤阳君,突然头顶一震,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那个景象却让四阳君永远难忘!   有一道黑影,自高处一闪而落,一剑,就将坤阳君由头顶至胯下劈成了两半。   坤阳君的身体往两个方向裂开了,出现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张没有沾到任何鲜血,皎洁如月的脸孔,带着那睥睨天下的眼神望着他们。   “你……”   就在四人浑身发冷的时候,杀了三阳的那人,手中之剑已如水练般嗤地划来,银光闪过,绝命只在一瞬间!   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杀戮,他的容颜,就像地狱中的阿修罗般,美得令人害怕。   那邪美的容貌,成了他们死前留在眼里最后的残像。而地上大片散染着的血肉,与漫漫升起的朝阳一样,是绚丽的红橙之色。   第八章 念之五情热   陆寄风带着眉间尺奔离了荒野,既然不能去平城观,那么他只好将眉间尺带往自己所住的府邸之中,以免再遇干扰。他有一肚子的疑问,想要与眉间尺商讨个明白。   陆寄风与眉间尺奔出了一段路,才放开了他,在前面领路,两人一前一后,以极快的身影闪身进入府邸书斋,陆寄风关上门,没让任何府中仆侍守卫知道他回来了。   眉间尺张望四壁,笑道:“你哪来这么大宅院?你当官啦?”   陆寄风满佩服他一下子就猜了出来,便点点头承认。眉间尺眼中微现惊异,道:“这可真是奇事一件。”   眉间尺虽然桀骜,却也是心思细腻之人,他见这处华宅的书房并无多少经书,不像一般附庸风雅的官员,就算不读书,也要把书房弄得到处是书,以表现自己的学问,就猜出这间华宅的主人生性自然淡泊,应该是陆寄风。只不过武林中人竟会受官衔,而且由宅第的外观看来,还是不低的官,那无论如何还是令他有几分意外。   至于陆寄风为何愿意接受官位,眉间尺也懒得问,他相信陆计寄风必有他的充分理由。   见陆寄风阴沉沉的样子,眉间尺也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便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说的?”   陆寄风大声道:“没错!弱水道长死在我面前,还是我亲手把尸体交给停云道长的,他如果没死,瞒不过我!”   眉间尺道:“哼,瞒不过你?他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瞒过你!”   陆寄风道:“你凭什么认定弱水道长没有死?你有证据吗?”   眉间尺会那么有把握道出这件耸人听闻的事,那一定是手上握有极有力的证据,谁知眉间尺道:“我有十成的把握,不需要什么证据。”   “你……”陆寄风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好,你就说说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   眉间尺正要开口,门外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和仆人在走廊急奔,管家着急地问道:“中领军大人怎么不在房里?谁知道大人去了哪里?”   仆人的回应声都是茫然不知,管家急得跳脚,叫道:“千绿姑娘呢?千绿姑娘也不知大人下落吗?这可怎么好……”   此府的管家与仆婢都是朝廷赐的,这几日以来陆寄风根本都还不大认识他们,不过他素知这位管家已服侍过好几名三品以上的官员,十分稳重能干,如今急成这样,必定是发生了大事。   陆寄风推开书房的门,道:“我在这儿。”   管家一见陆寄风居然就在书房,又惊又喜,惊的是他刚刚明明就已经找过书房,却没见到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不过反正人在就好,他也不去想那么多了。管家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他面前,屈身跪禀:   “大人,万岁圣驾亲临,请您到街门迎接。”   拓跋焘竟会突然间亲自到临,令陆寄风有些吃惊,回头一望身后的眉间尺,眉间尺挥了挥手要他先去,陆寄风只好先随管家出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管家指使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替陆寄风换上官服,又指派了几骑随从出府,到领军府外的街门等候皇帝的圣驾。到底在宫外面见皇帝的仪节是怎样,陆寄风也不大明了。   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竟会劳动御驾亲临?   虽然这有点让陆寄风感到意外,可是对魏的国人来说,却不是什么奇事。拓跋焘生性极为好动,精力充沛,平日几乎不需要多少睡眠,除了朝堂之外,想到什么就会突然间只带几名随从轻骑出宫,到臣子的家中讨论国事。有时御驾巡幸外地,回都之时,连皇宫都还没进,就先到臣子的府第谈论他的想法。朝中受重用的臣子都已经习惯了拓跋焘这样的作风。   陆寄风才至门外,拓跋焘的前行队伍已至,拓跋齐骑着骏马守着的华车,一定就是御驾了。   陆寄风下马步行上前,近侍宗爱以玉钩挂开御帘,车内的拓跋焘露出面,微笑道:   “陆寄风,你可起得早。”   陆寄风暗想:“知道皇帝要来,起得不早也得起,难道叫你明天再来吗?”   拓跋焘又道:“今日已是国师斋醮的第九日,你随朕同赴法会,一同为国祈福。”   陆寄风应了声是,便告退下去,他才一上马,内侍便牵着他的马将他引到御车旁随驾。   陆寄风这才知道来到平城的这几天都见不着寇谦之的原因,原来他在行祈福法会。自从寇谦之被奉为国师之后,便时常举行漫长浩大的祈祷仪式,每次参与者上千人,规模之大,世所未有。   仪驾行进之中,车中的拓跋焘不时转过脸与陆寄风说话,问他祖先之事,陆寄风自小时常听父母说起,便将所知告诉拓跋焘。   拓跋焘听得悠思不已,道:“原来你是贤人之后,难怪清拔不群,崔先生所说的中原门户品级,是有些意思。若是我大魏也有这等严密的品级之分,必能使人人重视家誉、激励风俗。”   陆寄风心里想:“那是你不知道门户等级的弊病才这么说!”但他也不置可否,拓跋焘又道:“我大魏国威纵横,但为何就是不出像崔先生、卢先生那样的人物?便是缺乏了门风熏陶,以致野性难脱,总不似个朝廷。如今的局面,北方有蠕蠕、燕夏等国,南边有宋,确实是应该以战略为先,但有朝一日朕统一了南北,光靠武力是不能让你们汉人服气的。”   没想到拓跋焘已经想到将来该如何统御汉人了,这份自信与伟略,令陆寄风不由得猜想着拓跋焘究竟是雄才大略,还是狂妄自大?   毕竟自古以来,胡人再强盛,对汉人来说都只视为一时的灾难,没有人会将之视为定局。就连胡人自身也没有统一南北的自信,以至于从前平定了整个北方的秦国符坚,在南征之前也饱受自己的族人质疑,他的溃败,更是坚定了“胡人不可能统治天下”的普遍想法。   拓跋焘这份自信是从何而来,令陆寄风很感到意外。   陆寄风道:“胡汉不同俗,再说中原三辅暂时被夏国所占,只要将夏国驱逐,收复长安,便等于是有了天下,这对万岁来说,有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万岁何必深入宋国那样的南边低湿之地,弃近取远?”   陆寄风说得很委婉,但是拓跋焘听多了臣僚的场面话,何尝听不出陆寄风的用意只是希望自己打消侵略南方的主意?拓跋焘笑道:   “陆寄风,你认为朕就像原始的胡人一般,攻城取国,只为一时劫掠吗?”   “微臣并无此意。”陆寄风道。   拓跋焘笑道:“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对朕而言,南方也是国土。朕想治理汉人,又有什么不对?”   陆寄风不便再说什么,只好应而不言。   拓跋焘道:“你们汉人所恃,不过是三皇五帝,三皇五帝难道全是中原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并非汉人居之,再说,我大魏立国已有百余年,始祖元皇帝征服百部,控弦二十余万,远近肃然,莫不震慑。我魏国的开基史传,并不逊色于赤帝之子!”   陆寄风并未听过魏国开国的历史,也有点好奇地望向拓跋焘,他想起拓跋焘曾以鲜卑话和拓跋齐谈到舞玄姬的事,不由得联想到:魏的国史,会不会和舞玄姬有什么关系?   只听拓跋焘感叹地说道:“朕自即位以来,便想修订国史,但是朝中文武不识朕意,总是敷衍了事,所编国史不是歌功颂德,便是向壁虚构,有朝一日,朕一定要亲眼见到国史修成,让天下万民知道我皇魏也是传承受命,源远流长的!”   陆寄风道:“万岁深思熟虑,修编国史确实是件大好的事。”   事实上陆寄风想的是让拓跋焘把心思放在修史上,总比只想到侵略战争来得好。而编修国史,让汉人也了解魏国的传承,确实也是减少胡汉差异的好法子,总不会再把魏人视为茹毛饮血的嗜杀之辈。   不料拓跋焘说道:“陆寄风,你先祖陆机、陆云,都是以文采扬名,想必你的词赋造诣也是家学渊源,若由你主修国史,于意云何?”   陆寄风吓了一跳,忙道:“微臣对文理一窍不通,就连诗书都未读过,可真是贻笑天下了。”   拓跋焘笑道:“是吗?”便不再提此事。   车驾往东南郊而行,远远地就看见起了一座高大耸天的五重巨坛,简直要与苍天相接一般,气势睥睨地矗立在平野远山之间。   陆寄风心中不禁暗叹,通明宫的第三代弟子在魏国会有这样的地位,难怪停云道长对弱水道长心折佩服。   车驾越近,便越看得见五重高坛外已经张出华幕,代表道家的青色帐幕绵延不见尽头,幕前兵马陈列,青旗招展,阵阵袅袅青烟笼罩着,只见更显得肃穆。   极目所见,除了朝中重臣之外,更有成千上百名道士成方矩排列,通明宫在平城有这么多的弟子吗?陆寄风不由得怀疑了起来。高坛之旁设立着许多眼花缭乱的乐器,但乐工们竟都穿着道服,不知道是乐工还是道士。最前首则有数十名捧着法器香炉等物的道士,面无表情,十分严肃。   拓跋焘下御驾,换登软轿,由近侍及中领军们护送上坛。登上五重高坛之后,所见到的天地更是宽阔无比,白云冷风吹拂衣襟。俯身下望,密压压的文武百官、道士俗众们变得十分渺小,如在脚下。   拓跋焘下软轿,此时身边除了内侍、崔浩等几名最亲近的臣子之外,就只剩下拓跋齐、陆寄风等近卫侍立在旁。这时便有两行道士持着青帷夹廊而来,走廊前端,四人扛着轻舆软轿走近,还有六名美貌道童前行,两个捧着琴与香炉,四人则洒法水开道去除邪秽。   陆寄风颇为好奇:拓跋焘都已经站着了,什么人还能坐着?   香烟袅袅中,舆轿停在一旁,一名鬓发青青的道士弯身下轿,步上前来,屈身向拓跋焘行了君臣之礼后,拓跋焘竟也对他回拜,道:“信众臣焘,见过国师。”   原来此人就是北魏的国师寇谦之,陆寄风仔细看着他,只见他身量中等,容色充盈,看不出有多少岁,手执麈尾,眼眸十分沉重有神,但透出的光彩却是权力者的威光,而不是修道人的清气。   寇谦之朝陆寄风看了一眼,便对拓跋焘道:“皇上,请。”   他虽是国师,但也还是名义上的君臣,亲自护送着拓跋焘坐定了尊位,才弯身退下,登上首座。   拓跋焘的身边立着崔浩和重臣们,依身分地位长列在下首。拓跋齐示意陆寄风和自己一起跟在拓跋焘身后,陆寄风却只是淡淡一笑,便自动往后退,列入武班之中。   拓跋齐见陆寄风退开了,只有苦笑。在国师的祈福典礼中,朝中文武无一期望能随驾登坛,随驾之后又无不希望能挤得越前面越好,但是陆寄风却故意躲到后面去,令拓跋齐更感无奈。   身为中领军的陆寄风虽有职衔,却而漠视军责,从不入军府执行他的职权。由于他有救驾之功,拓跋焘又是个爱才之人,便随陆寄风之意,不责怪也不勉强。身为皇弟的拓跋齐几度想借着一些政治上的小动作,宣示陆寄风在皇帝面前的重要性,却总是被陆寄风给闪开了。看来他无意为官,去意甚坚,当初的推辞并不是装装样子。   一阵清磬乍响,令人精神一振,而随着两旁香炉燃出的缕缕香烟,堂内登时气氛变得十分优雅缥缈,像是身在仙境一般,教人不由得肃穆起来。   清磬声中,只见寇谦之踩着禹步旋行,步罡踏斗,迹成离坎卦,口中念着召应神灵的祷文,接着步至坛前,道童及几名道士在他身后,奉上令牌符水等物,让他朝着坛下洒播符水。   陆寄风微感诧异,这好像与清修的通明宫礼法不大一致,反倒像是民间妖道,尤其是专以画符治病招募信徒的太平道。   通明宫的弟子怎会公然实行民间淫道的法术?陆寄风感到极不对劲。   寇谦之口中吟念着祷词,坛上坛下不时传出阵阵悠邈的笙簧,似断似续,如幻如真,每一声清响随着洒出的法水,以及空气中渐渐隐约的高雅幽香,都让坛下的众人静谧无声,气氛更加祥和。   寇谦之吟毕开祷之词,收了法水,才登上法坛,展开祷文,抑扬顿挫地吟念着,法坛下的百名道士都训练有素地跟着吟唱起来,上下同声合应,有高低之别,绕梁呼应,通达天际,整个京城几乎都可以传遍。   陆寄风在锻意炉内修炼之时,已听尽了成千卷道家经典,他记性过人,听过了几遍就已都烂熟于胸。他很快听出寇谦之和训练有素的众道士们所念唱的,并不是经典内的义理,而是一篇新的祷文,内容无非是告诉上天魏国的皇帝如何“神武应期,天经下治”,他所任用的崔浩如何“侔踪轩黄”,如此文成武治,教化大行,祈求天神让拓跋焘“统治下灵,去除伪法”等等。祷文中竟无一词提到修炼反省,或是为天下万民求和平,只有满篇对拓跋焘的歌功颂德。   陆寄风起初听得疑惑,听到后来心里竟起了反感,想道:“道法自然,清静无为,向来便是不管世俗权争的成败,一旦有了求功之心,便不能清静自然了。通明真人虽要我为他翦除妖孽,而不得不亲近权贵,但怎会让他的门生弟子如此招摇,公然做这种讨好帝王的无聊勾当?”   但是转念再想,舞玄姬既然身在魏国宫廷之内,那么想除去她的势力,确实也只能以同样的手段对付,或许这就是弱水道长用心良苦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当即释然,但他心里仍记惦着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之谜,总感到处处都是令他想不透之处,不由得望向吟唱祷文的寇谦之。寇谦之专注的神情里,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情。   陆寄风也不怎么注意斋醮的过程,不经意地眺望远方田野居户,但见城内千门万户,道路井然,规模不逊于洛阳。   在都城的屋宇之中,陆寄风突然感到其中一处大宅上空笼罩着一片似有若无的粉烟,模模糊糊的,不知是雾气还是尘烟。   陆寄风大感奇怪,不由得对那处宅院多看了几眼,心底莫名地生出一股烦躁感,突然想到:“难道那就是妖气?”   他从小听疾风道长和灵木道长说什么妖气冲天之类的话,实际上自己却从没望过气,自然不懂什么是妖气,此时见到那朵欲散不散的朦胧雾霭,竟本能地产生强烈的不自在之感,而很想一探究竟。   醮仪的繁文缛节进行着,陆寄风脱身不开,好不容易等到仪式行毕,已经是天色微暮的申时了。   这一日的斋肃祈祷终告一段落,接下来还有斋宴,拓跋焘的御宴就在高坛之上,而坛下的斋众至少也有上千人,十分壮观。   与拓跋齐等人同列御宴的陆寄风这时才知道:寇谦之所主持的斋醮规模比他原先所想象的还要盛大,这样的大典还要继续好几天,其中只有一两天需要皇帝亲自莅临,而举行这样盛大法会的目的,是为了年底的南征能够得到神佑。   陆寄风更是不解,以拓跋焘的精兵铁甲,雄才伟略,难道还会相信以这样的法术就可以保佑获胜?   行醮时寇谦之是帝王之师,宴时便恢复了臣子的身分,恭敬地与臣僚同列。   拓跋焘与众臣行酒三巡毕,才对寇谦之道:“国师,朕顺应天道,将兵出三路,取三辅,灭夏逆,如今猎期已近,天象所见如何?”   寇谦之肯定地奏道:“启禀万岁,天象已然昭昭,万岁此行必克,将兵定九州,席卷中原!”   拓跋焘龙心大悦,崔浩等重臣也纷纷庆贺。陆寄风却感到十分不以为然,天象虽能显示大地吉凶,但若是以天象来预言一时成败,未免近于妖妄。因此陆寄风默然不语,依旧坐在他的席次之中,若有所思。   寇谦之的眼神又望向了他。陆寄风心中一凛,这才想到:“他是弱水道长的弟子,他知道我是陆寄风了吗?虎牢观的乾阳君他们告诉了他弱水道长的死因了没?”   但是寇谦之的眼神并没有在陆寄风身上停留多久,便又转向它处,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与陆寄风视线交接一般,半点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绪。   拓跋焘只得意了一会儿,便又起忧色,道:“难道天象真能预言未来吗?虽然朕有精甲百万,但是胜败兵家常事,难道就不会有所逆转?”   寇谦之连忙道:“天象已应于万岁,若万岁心存犹豫,诚为大忌!”   崔浩也说道:“微臣也以为国师所言甚是,逆夏、蠕蠕皆气数已尽,请陛下切勿迟疑。”   拓跋焘笑道:“朕只是不允许有半点偏差,故思虑较多罢了。”   寇谦之又道:“微臣方才见万岁身边,将星初曜,想是万岁近来得了一名武功绝世之人,留作心腹了?”   拓跋焘又惊又喜,道:“国师果然神算无差!这位是陆卿,他形貌儒雅,想不到国师看得出他身怀绝艺。”   寇谦之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威猛现于外者,只是十夫不当之勇;沉潜不发者,方为万夫不当之豪杰。微臣敢断言:能得陆大人护驾,天下无人可图圣上矣!”   拓跋焘笑道:“当真?陆卿,此后你便与朕伴驾随行吧!”   陆寄风简单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心中着实揣摩不出寇谦之的用意。   斋宴已罢,众人随驾下了法坛,送走御驾。陆寄风急着回府去与眉间尺细谈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的死因,便快马驰向自己的府邸。   不料才奔出几里,便有数骑快马由后追了过来,唤道:   “陆大人,请留步!”   陆寄风回头一看,那数人都是道士打扮,正是方才在法坛上寇谦之的弟子们中的几人。   陆寄风心想:“寇谦之果然听说了弱水道长之事,我若再跑,反而显出心虚了!”便立即勒住了马,揽辔以待。   寇谦之的轻车由后方行来,立即下车,向陆寄风一拜,道:“弟子寇谦之拜见。”   陆寄风见他居然自称弟子,竟是把陆寄风也当成将来通明宫的掌门了,连忙下马,道:“哪里,我不过是俗众,当不起道长这一拜。”   寇谦之道:“师父有命,对陆大人要尊敬再三,视同真人,贫道不敢不从。”   寇谦之的师父不知是凤阳君还是龙阳君,他们都已知道弱水道长遭遇变故,看这个样子,是还没有通知寇谦之。   陆寄风便道:“我府里人口甚是清闲,不如到我处细谈。”   寇谦之笑道:“正是此意,陆大人,请。”   寇谦之转头接过其中一名随从的缰绳,道:“你们先回去,我要与陆大人按辔徐行。”   众弟子们领命,掉转马头离去。   陆寄风见寇谦之态度温和有礼,不愠不火,竟连弱水道长死后的哀伤之情也看不大出,令陆寄风更觉得不大对劲。看来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在虎牢城中发生的事,还有隐情。   两人并马疾行了不久,已入城内,陆寄风又感到某种怪异的气流,不由得转头望向远处,望去只见入夜的街道人家,行人稀少。   寇谦之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寄风道:“我在法坛上眺望城里,见到有一户人家,大约就在离此不到一里处,似乎有一层雾瘴,道长您日日在高坛上祈福,难道没见着吗?”   寇谦之顺着陆寄风的眼神望去,道:“是不是一户极大的宅院,上方有层粉白色的烟雾?”   陆寄风道:“正是。”   寇谦之笑道:“那是城中的大富人家,姓苏毗氏,据说是女国来的巨富。”   “女国?”   寇谦之道:“女国在西方万里之遥,葱岭之南,已近身毒国了。”   陆寄风闻之咋舌,道:“这么远?”   寇谦之笑道:“平城内有许多人,都来自千万里以外的重译之国,这也并不奇怪。女国以女王统治,国家极小,不到万户,但出产麝香、骏马、盐,所以他们的商人多半富可敌国。苏毗公子不知为何远离女国,来到平城定居,他似乎十分好女色,时常有人见到他的家仆从各国买来绝色美女,个个都是倾国倾城之姿。他也精于养植花木,你所见到的那层白色烟雾,只不过是他院子中盛放的花树罢了。”   陆寄风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是初秋,苏毗家的院子中还能长出那么茂盛的花海,也实在奇怪。”   寇谦之道:“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就连洛阳的牡丹,他都能在平城养出来,而且花朵大逾人头,简直是不可方物!仙后宫里的花,便是他进贡的极品。”   一听见仙后,陆寄风心中微微一悸,直觉想到苏毗公子会不会与舞玄姬有什么牵扯?   陆寄风便问道:“你见过苏毗公子吗?”   寇谦之道:“他是首富人家,多少见过几回。”   “他为人怎样?”   寇谦之哈哈笑了两声,道:“还能怎样?镇日买各国美女入府享用的人,当然是个身子被掏空的病鬼!苏毗公子病得连走路都走不大动。”   陆寄风一怔,也不禁莞尔,笑自己太过敏感,什么都想到舞玄姬的部署上头。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虽无官位,但与国族交往甚密,能结识他,对陆大人的前程很有助益。”   陆寄风随口漫应道:“寇大人跟他是朋友?”   寇谦之道:“苏毗公子眼里只有女人,没有朋友。贫道曾送了些助阳药物给他,他连谢也没说一声,呵……”   陆寄风表面上没表示什么,心中不由得鄙薄起寇谦之的作为,只是不便说什么而已。   不料寇谦之已坦然说道:“陆大人,您心中一定十分不以为然吧?”   陆寄风也不掩饰,直说道:“以道长的修行,何必以末技讨好一个鄙俗富人?”   寇谦之笑道:“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那难道不是末技?何谓末技?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陆寄风道:“道长已经位居国师,尊位无人可比,应该已经达到了你亲近皇室的目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万岁的信任是不够的。论信任宠爱,没有人比得上崔大人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但是陆大人您难道没感觉出来:朝中的贵族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   陆寄风点头承认。寇谦之又道:“崔大人自视甚高,以为身为清河大户,世代簪缨,不必去讨好这些野人、白户,可是他忘了:在魏人心中,崔大人不过是个奴隶。”   “奴隶?”陆寄风一怔。   寇谦之道:“没错,崔家门第显赫,为何不随朝廷南迁?是因为国土被魏国占领之后,崔大人一家来不及逃走,而成为魏的顺民,那不就是俘虏而已吗?再怎么能干,也只是一个能干的战俘,和以美色服侍万岁的内侍宗爱一样,根本没有任何地位。有朝一日万岁心意改变,天下还有谁帮崔大人说话?万岁可以将人高高地提拔起来,你被提拔得越高,万岁的手放开时,你就跌得越重。除非底下有许多人捧着你、衬着你,让你跌下来时,不会跌得粉身碎骨。捧着你的人越多,或许有一天还会将你再捧回高处去。”   陆寄风道:“我并不要皇上来提拔我。”   寇谦之看了他几眼,才道:“贫道知道,在万岁身边,众人皆有媚色,唯独陆大人高傲不群,目若寒星。你不说,贫道也知你无意仕宦。但是越亲近万岁,你越有机会接近凤凰山,甚至毁了整座凤凰山。”   陆寄风疾望向寇谦之,道:“那是妖女的什么地方?”   寇谦之道:“大本营。”   “你知道在何处?”   寇谦之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那据说也是国家根本,是拓跋氏的生命起源秘穴,虽然我是国师,毕竟还是汉人,他们是不会把国本轻易让我知道的。”   陆寄风想了想,确实除了深入魏的权力中心之外,没有别的法子知道舞玄姬的底细。   寇谦之突然长叹了一声,道:“陆大人或许鄙薄我的为人,位居显要,便不似出家人了。但权势不压过了妖女,又怎么灭除她呢?师祖不让我回山,也是为了让我能便宜行事,由他亲身去挡六子的质疑。唉!如今……恐怕吾将成为罪人矣!”   这声叹息里总算出现了一抹哀伤之情,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长他……”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师父对我说过了,为了不让妖女知道我的身分,贫道只能不动声色。但师祖死因还有不少疑心处,或许陆大人可为我解惑。”   陆寄风道:“道长临终,曾经要我找你取一文书,你可知内容为何?”   寇谦之望向陆寄风,道:“什么文书?”   陆寄风道:“石室之文。”   寇谦之转回头去,想了一会儿,道:“原来师祖告诉陆大人了……”   说着,他竟有些哽咽,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寇谦之叹道:“师祖在世时,曾说这份文书兹事体大,不能轻易宣诸他人,看来师祖也不知该不该公开……他一生不见容于宫中,临死却还记着除妖……以师祖的深谋远虑,竟中道崩殂,今后道门绝矣!”   陆寄风想起通明宫里,除了青阳君之外,似乎也没有能人了,不禁也长叹了一声。   寇谦之又道:“那份文书只有师祖一人看过,贫道不敢擅读,所以不知内容,天下也只有师祖与贫道二人知之。既然师祖交代过陆大人,那贫道会择日请陆大人前来一观,但须秘密为之。”   陆寄风道:“这当然。”   两人已来到陆府,正要进入,却见守门的卫士神色怪异,似乎有点紧张。   陆寄风问道:“怎么了?”   那卫士连忙退后长跪,禀道:“大人,小公子被抓走了。”   陆寄风大吃一惊,府中一向都称迦逻为小公子,难道独孤冢的人有本事找到这里?陆寄风问道:“谁抓走的?”   那卫士道:“属下不知,府中正等着大人定夺!”   陆寄风知道问一个小小卫士也没用,便和寇谦之一同快马奔入府中,管家立刻迎上来,道:“大人,小公子和封老爷他……”   陆寄风更震惊,道:“封爷也被抓走了?”   “是。”管家道。   “什么时候的事?”   “大人才出门不久,就有人抓了封爷和小公子往外去……”   云拭松和千绿也都赶过来,陆寄风正在问:“往哪里去了?”   云拭松愤愤地接下了话,说道:“是个文质彬彬的强盗!”   陆寄风错愕,道:“什么?”   千绿道:“少爷跟他对过招了,少爷使的是您教给他的那套剑法,将那人给牵制住了,他将封爷负在肩上,却闪避得很利落,一边退回去,还称赞了少爷一声『剑法不错』……那人被少爷的剑逼得走不了半步……”   其实那人说了“剑法不错”之后,还有一大串评语:“可惜练不到家,用功不够!没法子领悟本门精要,天资不够!最可怜的是搞不清楚状况,智力不够!”这一大串话,千绿全部帮云拭松隐瞒住了。   陆寄风急问:“既然如此,人怎么会被抓了?”   “那时是小公子在后头喊说:『别伤了我爹!』少爷有了顾忌,便挡不住那人了。”千绿泫然道:“他抓走封老爷和小公子,公子您又不在,奴婢没人可以商量,不知该怎么办……”   云拭松不悦地喃喃道:“我不是人吗?”   陆寄风见千绿说话时不断颤抖着,十分担忧害怕,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道:“可见到那人长什么样子?”   千绿道:“那时天已亮了,众人都看得十分清楚,他穿着宽袍大袖,样子很儒雅,倒像个读书人……”   眉间尺?陆寄风脑中只想到他。自己离开时眉间尺还在书房内,就算又是有人假冒他,那么真的眉间尺也不会无声无息,任凭仿冒。   管家这时开了口,道:“大人,就是早晨与大人在书房议事的那位啊!”   果然就是眉间尺,陆寄风心中直告诉自己:“师父这么做一定有理由,或许有什么内情……”毕竟他愿意相信眉间尺是好人,不会欺骗于他。   千绿又道:“他在书房留了字给公子。”   陆寄风道:“那信呢?”   千绿道:“他写在书房的墙壁上……”   陆寄风和众人快步赶至书房,一推开门,就见到雪白的粉墙上写着斗大的几行字,似篆似隶,字与字虽相连不断,却各自独立,字体奇古,清拔有神,每个字都像要破壁而出一般大张大合,堪称章草的绝佳妙构。   寇谦之一眼望去,便不由得喝了声彩:“好字!”   陆寄风对书画并无造诣,也没兴趣,只见那几行字写的是:“君识归途,三日未至,封君痼疾,恐难平复,小君移席作客,莫使久待也。”   话中之意无非是威胁陆寄风三日之内回到剑仙崖,否则不但封秋华将有生命危险,就连迦逻也会有所不测。   想不到眉间尺会以这种方式逼迫他回去,那么之前所发生的种种离奇事,到底祸首是谁,也就都指向眉间尺一个人装神弄鬼。一思及此,陆寄风又是气又是失望,虽然他与眉间尺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他心中并不认为眉间尺是奸恶之人,甚至对眉间尺有莫名的好感,而眉间尺竟会劫人胁迫于他,实在太令他伤心了。   陆寄风心念甫动,突然间眼前眩黑,心口像被千针钻刺一般,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血,接着便不省人事。   陆寄风突然昏倒,吓得千绿连忙扶住了他,眼泪就流了出来,惊叫道:“公子!公子!”   千绿力小,扶不稳陆寄风高大的身子,便抱着他坐下,让陆寄风躺在她怀里。寇谦之蹲下身来,探了探陆寄风的脉象,又摸了摸他的心口,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突然一把扯开陆寄风的衣领,只见胸膛的肌肤底下,浮出一条浅浅的殷红血痕。   千绿泪汪汪地急问道:“道长,公子怎么了?”   寇谦之道:“不妨,别去动他。”   寇谦之取出一丸丹药,正要喂陆寄风服下,千绿忙挡在陆寄风身上,不让寇谦之碰他,惊道:“你要给公子服下什么?”   寇谦之道:“陆大人是中了妖符,影响了他的修行,让我给他服下寒敛丹,以收摄七情,自可平复……”   云拭松拦着寇谦之的手,道:“谁知你这臭道士哪来的?满口胡说八道,万一害了陆寄风,可怎么办?”   寇谦之并不发火,平静地说道:“使君手中有剑,到时自可取贫道的命抵偿去。”   此时除了听寇谦之的话,似乎也别无他策了,云拭松考虑了一下,只得慢慢放开手,并轻轻把千绿推开,道:“看来这道士有点来头,谅他不敢对陆寄风怎样,他敢怎样,我会取他的命!”   千绿只好点了点头,温柔地撬开陆寄风的口,让寇谦之喂他服药。   侍立在后的管家却越看寇谦之,越觉得何止是“有点来头”,简直像极了国师!只不过堂堂国师,连万岁都不能轻易见到面,又怎么会单人匹马地和他们的陆大人回来?因此管家不敢乱说话,只能退在后面静观其变。   寇谦之喂陆寄风服下寒敛丹,以真气推送药性走入奇经八脉。寇谦之喂他服下的寒敛丹只是解热摄神的普通药物,既无大效,也杀不了人,对陆寄风的状况来说,也只不过略尽点辅助而已。   陆寄风果然缓缓醒转,见众人担忧的神色,自己浑身无力,也觉得奇怪,道:“我……我怎么了?”   寇谦之道:“陆大人一时气火攻心,原本以大人的修行,这一点小事是动不了分毫的,但是大人体内竟有一道阴躁之气,让怒火骤升,真气逆冲,才会一时气闷昏绝。”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   寇谦之道:“大人是何时被种下这道阴符?”   陆寄风见衣领已被扯开,自己低头望去,曾被舞玄姬以金刀轻划开的旧处隐约地浮现出红色血迹,便道:“不过是数日之前,被妖女所伤,或许是她那时下的手。”   寇谦之道:“这就是了,陆大人被妖女种下这道相思符,只要妖女以真气催咒,便能令陆大人心情浮躁,坐立难安。陆大人所练的内功是以三戒作本,最怕心神不宁,让功力一退千里!”   陆寄风听他都说中了,沉吟了片刻,道:“但我近日以来还没有感到多大的妨碍,又是为何?”   寇谦之道:“陆大人目前体内的浩浩纯阳,有如朗日,还可以本能地压制住这股邪气,但是大人似乎已有数日未曾行气大修,如此一来阴盛阳衰,舞玄姬传咒会越来越容易,日积月累,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总有一天会要了大人的命。”   陆寄风问道:“可有根除之法?”   寇谦之道:“符根握在舞玄姬手里,除了杀舞玄姬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千绿心惊,道:“公子功力退步,万一杀不了她,那公子岂不是……”   寇谦之道:“另一个方法也可以断绝相思符的威力,就是陆大人能做到无喜无悲,心若顽石。不过那是不可能的。再怎样少情寡欲的人,都会有一点点喜怒哀乐,只要有喜怒哀乐,即使再微小,都会成为相思符的引子。”   舞玄姬曾经夸口,预言陆寄风终究会爬回去求她,看来是依恃着这帖相思符。陆寄风本来就是冷静的人,既已确定病因,便不再担忧,道:   “我会勤练断缘七戒,谅那妖女短期内奈何不了我。我还是先赶回去看看封伯伯是否无恙,顺便问问师父为何不告而别!”   寇谦之道:“陆大人如今身衔重责,万岁怎容您说去就去?”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这回却是不得已了,若是万岁怪罪,那……就让他怪罪吧!”   云拭松喜道:“总算说句人话啦!早就叫你别当这个鸟官。”   千绿却忧道:“但是公子是有病之身,那人武功却好得很,万一他以封爷要胁公子,可怎么办?”   寇谦之再细细一想,道:“陆大人此行,不知凶险,贫道有五石丹,服之能暂时压制邪气,刺激功体,让内力完全发挥,应该可助大人一臂之力。这五石丹珍贵异常,贫道的门生弟子都不知藏处,请大人在此稍待,贫道立刻快马回去取来。”   陆寄风十分感谢他的好意,道:“不必劳烦道长往返了,我马上动身上崖,我随你去取。”   陆寄风带着云拭松、千绿等人,随寇谦之一同出府,四人快马加鞭,回到法坛。寇谦之进入丹房密室,取出玉瓶,亲手交给陆寄风,紧握着他的手道:   “贫道只给陆大人这五颗,非是贫道不舍得,而是五石丹药性极烈,虽能发挥内力,但不过是透支而已,千万不可多服。凡人根底极强者,服下纤毫就能伤身,陆大人根基绝世,又有天婴护体,所以或许能负担五颗。若服之而心烦气躁,情欲灼身,则已是过量了。”   千绿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云拭松更是直接问道:“是春药?”   寇谦之神色严肃,道:“五石丹能让男子竣精勃发,黄帝内经所谓『夫精者,身之本也』,真元内丹的来源就是男子之精,精气不绝,便能阳气不断,进而长生不死。以此作为春药,根本是暴殄天物,买椟还珠!”   云拭松好像听不大懂,只关心所有的男人都会关心的问题:“那……能不能也给我一颗?”   通明宫是丹鼎派,原本就精于炼药、养身,这五石丹更是源远流长,史不绝书。四百多年前的汉成帝曾服下方士进贡的春药,一夜精流不尽,精尽血出,气绝身亡,当时所服的春药,配方中就含有微量的五石丹。   虽说五石丹有春药的功效,但是道家养身的一大环节,便是龙虎之道,也就是男女双修,阴阳调和。只不过一般人缺乏定力,享受鱼水之欢时,很难收摄心神,做到不动心不动念,反而修不成,最后只能落得一事无成,只好走清修一途,虽然慢,但较为稳当。而真正的龙虎之道,并非采补,而是男女双方同得道谛,谓之大周天。当初陆寄风误采云若紫的根基,只因为他初尝云雨,还一时不得要领,不能收放自如之故。   司空无调制五石丹的用意,当然不是炼来作为春药,而是辅助修道之用。以陆寄风的根基,服下五石丹之后,自能不经思索就自然地将精气转化为内力,而使周身真气源源不断。如果他无法转换自如,竟感到欲念一发不可收拾,那表示已经超过了他能负担的药量,便十分危险了。   在此之后,也有许多皇帝是服了类似的丹药过量而亡,近两百年后,唐太宗于贞观二十三年,服方士那罗迩娑婆的“延年药”而驾崩,唐宪宗、唐穆宗、唐武宗……乃至于有明一代的英宗,无不是服下类似此药而死。可见此药用之不慎,为祸千百世。   此乃别话,不再多表。   寇谦之不去理云拭松的要求,对陆寄风道:“陆大人千万谨慎,不到逼命无常,不可使用。否则恐将泄尽真元,轻则成为废人,重则丧命。”   陆寄风也知猛药不可常用,便称谢收下了五石丹。   寇谦之又道:“陆大人此去,最好是尽快回来。万岁那边,贫道会请崔大人、拓跋大人代拟一番说词,虽然陆大人无意仕宦,但是为了大局……还是请陆大人屈身染尘吧!”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好吧,我会尽快回来。”   陆寄风与云拭松、千绿一同告别了寇谦之,三人快马往西而去,陆寄风记得剑仙崖的路,应是一两日就可以抵达,但他心中挂念着封秋华和迦逻,能早一刻回去也是好的。以迦逻的硬臭脾气,落入敌人手中,只怕讨不了好。   见陆寄风心事重重的样子,千绿道:“公子,您在担心小公子吗?”   陆寄风勉强一笑,道:“嗯,他从未离开过我,不知道此刻怎么样了?”   云拭松道:“凭他那狗眼看人低的德行,八成已经被痛打了好几顿。”   陆寄风脸色更沉,千绿嗔道:“少爷!您别乱说。陆公子,小公子聪明机灵,不会有事的。”   虽知道千绿只是好言安慰,陆寄风听了至少觉得好过些,道:“多谢你,千绿姑娘。”   此时突然马匹发出几声长嘶,人立起来,陆寄风和云拭松都是练过武的人,还能稳稳地拉住缰绳,腰板笔直不动。千绿却惊慌地大叫了一声,连忙本能地要去抱住马颈,身子一个不稳,便要往旁被甩了下去。陆寄风身子一点,已伸臂抓住千绿,跃回自己的马上。   千绿惊魂未定,在陆寄风怀里不住发抖,道:“多谢公子……那马怎会……怎会突然……?”   陆寄风也是大奇,蓦地,阵阵异香传了过来,细碎的铃声,像玉屑悄悄洒在珊瑚盘上,随着西边奔来一道银光,掠地轻舞的流萤般的身影而至。   那不是流萤,而是一个女人。   她的身上穿着曳地的幂褵长纱,整个人由头到脚都掩在幂褵下,根本就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但是那轻盈的跑姿却显示出她一定是个纤细的女性,疾奔时,随风往后掠去的幂褵更隐约衬出双腿十分修长。   她唯一露在外面的,就是那双白色的脚。她居然是打着赤足,粉红色的脚底,雪白色的脚背,颜色融得洁白中透着粉红,粉红中透着洁白。只有美女,才会连脚都有这么美好的肌肤。   在她细细的脚踝上,系着几道细细的金链和小小的铃铛,奔跑时带出阵阵清脆的叮当之声,在清夜中更增几分幽玄之意。   幂褵是富贵人家的妇女出门时的衣物,上方是宽边大帽,帽缘结下层层像是帷帐般的轻纱,以遮掩帽下之人的全身姿貌。她所戴的白色宽缘帽下,银白色的帽缘还垂下串串一样大小的珍珠流苏,银纱上则缀着珊瑚和红玉,这件幂褵就价值千万,因此,这是个极富贵人家的美女。   但极富贵人家的美女,怎会只身疾奔于黑夜荒郊?   那一定是个逃亡的美女。   第九章 此同既难常   那美女停在陆寄风等人面前,虽然她披着幂褵而不见她的表情,但是,陆寄风感觉得出她在注视着他们。   美女开了口,她说了一句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   那不是汉语、不是鲜卑话,甚至连夏语都不是。   就在陆寄风和云拭松面面相觑时,那美女轻笑了一声,改用汉语道:   “那匹马儿给我!”   她指的自然是原本千绿所乘的马,现在千绿和陆寄风共乘,就空出了一匹马来。   这样的装束谈吐,令陆寄风直觉地想到她是由巨富之家逃出的异国美女。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可能是由苏毗公子家逃出来的美女。   因此,陆寄风问都不问,便道:“请。”   美女轻轻一纵,跃上了马匹,居然手一翻便握出一把金刀,往马臀一刺,口中呼喝,要马儿奔跑。马被刺得鲜血长流,发足狂奔。   陆寄风吃了一惊,这三匹马皆是上选的骏马,轻轻一拍便知行动,实在不必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赶马。想来是这名美女急着要逃,手段便狠了起来。陆寄风连忙以真气丢出手中的马鞭,道:“这个给你!”   马鞭挟着真气发出呼啸之声,往美女的方向丢去。陆寄风算准了力道,只要那女子伸手一拦,必可接住马鞭。   不料那美女举手一挥,雪白的手上璨烂的金刀刀光一闪,竟将马鞭挥成了两段。她冷笑了一声,绝尘而去。   陆寄风怔了怔,云拭松出身首富,自幼就喜欢鹰犬狗马这些玩意儿,见那美女毫不怜惜地伤害骏马,气得脸都红了,道:“你干嘛给她那匹马?”   陆寄风道:“总要让她逃命……”   云拭松道:“万一她是个江洋大盗、杀人魔王呢?”   虽然陆寄风很想说“那怎么可能?”但是话到口边,硬是吞了下去,那美女确实是有几分怪异。   陆寄风只好苦笑道:“算了,赶咱们的路。”   云拭松心疼骏马,还在碎碎念个不停,好像陆寄风害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无辜的人一般。   三人才又行出不到一里,就听见前方传出阵阵奇言怪语,粗豪的男性声音大声喝叱着,但所用的语言,也完全是陆寄风没听过的语言。   旷野之中,那美女乘在骏马上,被好几名高得吓人的男子给包围住。那几名男子至少都身长九尺,赤足袒膊,头顶光秃,肤色黝黑,手中握着黑色的铁棒,棒端以木料作蕊,外包铁皮,上面还横张着密密的尖刺,在月下发出森然的光辉,这样的铁棒就连犀皮铠甲都打得穿。   但他们身上却几乎没穿什么衣服,而是自左肩向右脥披着黄红相间的布,那种布也不像衣裳,倒像袈裟,不过袈裟也没有那么简陋的。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都不是中原的人。   那六名番僧有如打雷一般的斥喝之声方绝,女子便轻轻接了几句话,她的声音虽轻柔,但是就算听不懂她的语言,也可以听得懂她口气中的淡漠。   或许正因为没有文字障,直接听声音语气,更能由声音中感觉出她的冷绝,孤绝。   那女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听了这些话之后,番僧们全都目光一转,望向陆寄风等人的方向,冷冷地投射在陆寄风、云拭松和千绿身上。   云拭松看出苗头不对,道:“他们看我们干什么?”   那女子以汉语道:“我说马是你们给我的。”   那就是“同党”的意思吧?   那几名番僧中的一人对陆寄风呼喝了几声,用力摆了摆手。陆寄风暗暗戒备着,但众番僧并没有攻击过来,而是突然齐声大喝,各自跃开,手结法印,袭向那名女子。奇的是六人的六道掌气似乎并不刚猛,也看不出什么杀气。   穿着幂褵的女子轻身飞起,那六僧同时身子往外一转,右足平抬而起,左腿微屈,手中铁棒一端挟在腋下,有尖刺的一端朝外伸出,有如一朵六瓣之花一般,包围着中央那匹马。   那女子翩然飞落在外围,发出轻轻的冷笑。千绿见那六僧动作古怪,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不料屈着单足而立的六僧,身子不动,却迅速地旋转起来,六人像站在一个大转轮上一般,迅速地由右向左急旋,越转越快,一下子就快得看不清面孔,只见一个橙色的圆圈急急滚动,接着圆圈竟笔直地立了起来,朝那女子滚来!   巨大法轮挟带着飞沙走石,阵阵厉风扑面,简直像刀刮着一般,那女子连忙拔身闪开,幂褵的一角却被辗转过来的巨大法轮所带出的气流给硬生生扯裂,嗤地裂衣巨响过后,那一大片幂褵已碎成数不清的碎片飞散空中!   巨轮眼看就要滚至陆寄风等人身上,陆寄风早已蓄气在手,身子一拔,跃上数尺,同时一掌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推力推开二匹马以及千绿和云拭松,道:   “避远些!”   巨轮嗤地滚过陆寄风等人方才驻马之地,所过地面留下一道尺许宽的痕迹,土地都被翻得稀烂,若是任何事物被这巨轮碾过,想必也会成为烂泥一团。   陆寄风一落地,双掌便送出一股阳刚真气,袭向巨轮!   掌气打在急转的巨轮上,竟被反弹回来,陆寄风及时闪过,自己的掌力轰然袭往他身后,好在这是旷野,真气散向身后的千里平原,竟尔化于无形。   陆寄风暗自诧异,那女子冷笑一声,又轻身飞上了马,她的幂褵下摆被扯碎了,露出一对修长浑圆的小腿,倚坐在马上,更是媚态横生。   她一坐定,那巨轮便转向她滚去,陆寄风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绞成肉酱,只得纵身以掌气推开女子及马匹,道:“你还不快走?”   那女子道:“我等你杀了他们再走。”   陆寄风一怔,巨轮已滚至面前,风刀沙剑逼得他睁不开眼,陆寄风听音辨位,便往巨轮中心纵身一跃,耳中听见千绿惊叫了一声,陆寄风这看似自杀的一举,穿过了那巨轮没有任何真气的中央,同时双掌疾推,两道掌力自巨轮中央往左右推挤。   陆寄风安然地滚出轮心,落在地面上之时,轰响骤绝,六道橙光一闪,六僧已分别立在地面上,脸色阴沉地望着陆寄风。   他们六人所结成的大法轮弱点正是中心,陆寄风自核心拉开他们的结力,法轮遂散开了。   陆寄风身上都是沙尘,不敢掉以轻心。这六僧结成轮阵伤人,以样的功夫他闻所未闻,绝不是中原的路数。要以人快奔的速度结成法轮,已是极为困难,这样的法轮还有那么快的速度、那么尖锐的刺杀力,更表示这六人的内功深不可测。   更令陆寄风伤脑筋的是:那女子根本是故意把陆寄风拖下水,借刀杀人。而语言不通的陆寄风,不但无法解释自己与那女子萍水相逢,就算他能与这些番僧沟通,要他不插手救一个被围攻的女子,也不大可能。   那六僧之一态度沉着,对陆寄风说了几句话,可惜陆寄风听不懂,只好依然挡在那女子身前,道:“他说什么?”   女子道:“他称赞你功夫好,胆子大。”   陆寄风道:“要我救你是应该的,但是你为何要我替你杀他们?”   那女子道:“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   “他们又为何要杀你?”   陆寄风才问,那女子还未回答,那名番僧又沉声说了几个音,女子冷然回答了几句,那番僧脸上露出鄙夷之色,不屑地看着陆寄风。   再怎么不懂语言,陆寄风也知道不妙,道:“你们说什么?”   女子道:“他问我你是谁,我说是爱我之人。”   陆寄风道:“你别胡说!我又不认识你,快跟他们解释清楚!”   女子又说了几句,这回更糟,那六僧脸色同时一变,又是杀气腾腾。   陆寄风忙问:“你到底乱说了什么?”   女子道:“我说你会为我杀人。”   陆寄风道:“我没有这么说!”   女子道:“你说要救我,那不就是要杀了他们?”   陆寄风简直气得要命,道:“但是我与你素无瓜葛,你为何要说那等无耻言语?还要我杀人?”   女子淡淡地说道:“你会为我杀人的。”   “不可能!”   女子竟靠了上来,她行走之际,空气中也像是有某种美妙的节奏,随着她优雅的步伐而舞动。   是的,光是为了那柔若无骨的体态,美到像是行云流水的走姿,就已经有很多人可能为她杀人。她走到陆寄风面前,淡若雪水的冷香便弥漫在她周遭。   她轻轻揭开幂褵的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孔,望着陆寄风。   她没有表情,冷得像石头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情感。   但是陆寄风整个人却像被雷打中一般,从头顶麻到脚底,眼前一片空白!   不是为了那绝世美貌,而是就在那一瞬间,陆寄风的心口根本是重重地被打了一拳一样!   她是云若紫!   那张脸根本是云若紫的脸,陆寄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反倒踉跄退了几步。   远处的千绿和云拭松没瞧见那女子跟陆寄风说了什么,但见陆寄风突然间步伐不稳地后退,都大吃了一惊,千绿急得就要奔上前,被云拭松拉住了,道:“你别去,你会害陆寄风分心!”   “可是公子他……”千绿忧急地望着陆寄风和那女子。   云拭松道:“要去也是我去。”   他拔剑出鞘,便拍马奔上前,道:“陆寄风,我来帮你了!”   陆寄风回过神来,还来不及阻止,那六僧见云拭松挺剑奔来,其中一人双手结印挥向云拭松,大喝一声,云拭松的马便惊骇地踢腾狂跳了起来,云拭松惊呼连连,手中的剑一个握不稳,竟差点砍中自己的马,急得云拭松叫道:“这马疯了吗?喂!马儿,别跳了,停下来啊……!”   他自幼就习马术,从未见过这种情形,被马硬生生给掀了下去,跌得眼冒金星。   在云拭松乱成一团时,那女子已高声对六僧又说了几句话,六僧同发一喝,纷纷以轻功飞纵,但竟是踩在同伴肩上,一个一个飞踩上去,成为六人叠罗汉,接着又是一声暴喝,周身真气四射,光影萋迷,等陆寄风能看清时,六人竟已化做一尊丈高的十二臂怒目明王,六双巨臂朝陆寄风和那女子袭来!   陆寄风根本没见过这种阵仗,气聚双掌,上清含象功的雄浑掌气往明王的胸前袭去!怒目明王双臂一推,与陆寄风的掌气硬碰硬,两道真气相接,俱感难以抵挡的威力,陆寄风双足牢牢定在地上,还是被震得硬生生往后推曳了数尺,两脚在地面拖出深深的土痕。   那六僧每个人的内力都深湛至极,六人合一,威力更加不可小觑。陆寄风沉着地重新立稳身形,以静制动。   那尊高伟巨大的怒目明王十二臂挥舞的六根铁棍,朝陆寄风袭来,呼啸拳风,封住了陆寄风浑身要害。陆寄风见招拆招,砰砰声中,接下了数十拳棒,或以掌包,或以指破,过招均快得不能思索。在云拭松眼中,只见一团灰黑之光罩着陆寄风,当中密集地发出震耳欲聋的重击,令人心惊胆跳。   当的一声,六棍高举,往六个方向朝陆寄风刺来。   陆寄风身形一拔,已跃上巨臂,足尖往铁棍上一点,借力跃至怒目明王头顶,气聚指尖,往明王的印堂捺去!一般来说,印堂必是最大破绽,功力再高之人也受不了印堂被真气所伤。   不料明王根本不为所动,六棍高举呈蟹螯之势,当的一响,便夹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大惊,腰腹腿三个部位被前后紧紧夹住,只要使力一压,难保陆寄风不会被活生生夹成五截断尸。陆寄风既惊又奇,不禁想到:“我的身体遇伤即愈,若是被夹成五段,不知会不会再各自长成五个人?”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毕竟现在情况也不容他分心,陆寄风真元护体,浑身上下充塞着源源不绝的真气,六棍夹之不入,施力更加重了。   这六僧远自罽宾国来到中原,办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他们都是释教顶尖的护法夜叉,六人如一人,所练的合体诸阵所向无敌,不要说罽宾国尚无敌手,就算是中原,也未必有人能与他们一较高下。但是他们才来到中原,第一个就遇到陆寄风,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遇强则更强,究竟有多少潜力,就连陆寄风自己也不大清楚,一时之间竟与他们相持不下。   陆寄风并不急着脱身,他定下心来,也不以外力硬推开铁夹,反而缓缓地将周身真气往左右推散,真气忽强忽弱,收放自如,就像两道滑膜一般,弄得铁棍难以施力,而渐渐往两边滑去。怒目明王吃了一惊,更用力去夹住陆寄风。   如此一来反而让滑力更顺势增强,六僧只感到陆寄风就像一尾滑溜的泥鳅一般,六人以铁棒夹他,犹如以筷子夹住活泥鳅,是极为困难的动作。   陆寄风轻喝一声,便已滑出,轻巧地后翻,稳立在怒目明王身后。   怒目明王发现人已脱身,不由得一惊,陆寄风甫一落地,便即轻身跃起,气聚足底,往明王后心重重踢去。   怒目明王身躯巨大,转动不便,被陆寄风这么一踢,往前一倾,只见六光分闪,怒目明王已又化回六僧,六僧同声一喝,已跃成圆阵包围住陆寄风,六根铁刺巨棒也都朝着中央。   六僧同时以铁棒击地,细碎地敲着地面时,铁棍蕊心内发出细细的呜嗡之声,声音像是一张网一般,将陆寄风困在中央。陆寄风本以为这样的阵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六棍一发,他就能见招拆招,化解攻势。但六僧竟不出棒,只是以铁蕊不断拍地,同时缓缓绕走着,呜嗡声在陆寄风耳中不知不觉化为梵呗,有如无形的网一般,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陆寄风周身渐感沉重,难以动弹,甚至自心底浮现出莫名的无力与困倦。   陆寄风心中明知自己并不会感到疲乏,但此刻却身如千斤重铅,就连小指头都难动一下,就连精神都像要离体而去。这种感觉就像幼时极为困倦,却还在父母的督促下念书习字,连自己何时打起盹都毫无所觉。   罽宾国的苦行僧人之中,有不少人都会借着自我催眠而在盘坐时身躯凌空,甚至在说法之际以神通幻化种种奇景。事实上能做出种种奇观的,除了极少数真正得道的神通者之外,大多僧人都是只透过大众催眠的力量,让不识字的俗众自以为见到了奇景,而对佛法心生崇敬。   这种术法在中原并未曾有过记载,饶是陆寄风定力过人,也一时不察而神智渐渐恍惚了起来。   但陆寄风很快便发现不对,他想抬手掩耳不听这些声音,但手根本举不起来。他索性静下心,不但不去抗拒这阵梵呗声,反而听了起来,分辨出这阵梵音里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便不觉有所威胁,然后想起道经中的句子,专心将上清含象功的道缔配合起梵呗的节奏在心中默念着。既不抗拒它,又不被它所牵引左右。   所谓道法自然,就是绝不逆势而动,凡事都顺着势,自然无可抗逆,无可生坏,全身保躯而与天地同造化。   那几名番僧见陆寄风屹立在中央,虽然周身不动,但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而像有一层看不见的什么罩护着他,都感到十分讶异。六僧心意相通,见慑神之咒竟然失效,便同时加重了敲击金刚杖的声音,并且吟经之声更加低沉,六人连声音高低抑扬都一致地加强持咒,以期打乱陆寄风的守护。随着持咒的能量越来越重,他们的身上也都冒出了冷汗。   谁知他们越是在金钢杵的节奏中持咒,陆寄风周身的道光就越加盛大,令周围的气流乱了起来。六僧大惊不妙,施咒者若无法控制对方的心神,反而自己被对方慑住的话,那么一切能量将反向到自己身上,恐怕六人都将神智错乱。只是他们所发出的咒已强至顶峰,正与陆寄风所发出的道光相持不下,也不容他们在此时收回,可谓骑虎难下。   六僧绕着陆寄风而行,全身是汗而且眼露惊慌,反观陆寄风,气定神闲,相貌庄严,胜败已不必分说。   陆寄风并非全然未感觉到外力的变化,他不抗不争,自身的道法被提高,多半还是那阵梵呗所助,只要番僧缓缓收回自己的施咒,陆寄风便也能随之平复到没有防备的状态。可惜那六僧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只想到要加强法力,没想到收回法力才能两全。   陆寄风道:“六位大师,请你们停止发功,别再自伤了!”   他被困在中央,不但浑若无事,还能开口说话,六僧更加惊恐,这一分神,六人登时全踉跄而退。   梵声乍止,陆寄风原本就只是借力转法,对他根本无伤,却见那六僧跌跌撞撞,有的摔倒在地,有的像喝醉了酒一般,连站都站不稳。   陆寄风忙道:“六位大师!你们怎么了?”   那女子轻轻一笑,伸手一挥,云拭松腰边的佩剑竟脱鞘而出,发出一声清悠长鸣,飞至那女子手中。   女子振剑便欲往其中一僧颈部砍落,陆寄风及时伸手拦住,抓住她的纤纤手腕,道:“住手!”   女子道:“他们被你弄成了疯子,杀了他们岂不省事?”   “什么?”   陆寄风一惊,转头望去,那六僧都是七歪八倒,摇摇晃晃,脸上肌肉松弛呆滞,全失去了精干之色。   陆寄风绝对无意将他们伤成疯癫,见到此状,既惊讶又难过,忙问道:“怎么会这样?这……”   那女子不语,握着剑的手还被陆寄风紧紧抓住,陆寄风道:“我不想害他们变成这样,有没有法子让他们回过神来?”   那女子道:“我没有法子。”   此话之意,或许是别人有法子,但是会是谁呢?   千绿奔了过来,道:“公子,您无恙乎?”   “我没什么……”陆寄风望向那六僧,六僧漫无目的地原地团团乱走,眼神涣散,面露傻笑的样子,更让陆寄风愧疚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看起来没事,脸上却忧色沉重,令千绿更是担心,道:“公子,您没受伤吧?要不要先服下国师的灵药?”   “不必了,我真的没事。”陆寄风见千绿眼中满是关怀,勉强对她一笑。   云拭松道:“他们怎会都疯了?”   此时,六僧都猛然抬起头来,望向西方,不知是看见了什么。他们原本有的坐有的站,突然间都立定了,狂呼着往西边奔去,差点撞上陆寄风和千绿等人。陆寄风急忙拉着千绿闪开,那六僧奔过他们身边,视若无睹,直往西边奔去,一瞬间便看不见人影了。   那女子道:“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   陆寄风的右手仍拉着她的手腕,转头对那女子道:“他们为何要追杀你?”   那女子道:“强盗追个弱女子,还有为什么吗?”   言下之意竟是六僧意图非礼于她,陆寄风当然不信,那六僧武功高强,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怎么会在荒野劫色?   陆寄风道:“他们不是中原人,更不像强盗,特地到这里来抓你?”   那女子道:“也许是哪一国的王公大人,派他们来抓我回去吧?”   说着,她抬手优雅地解下幂褵,拿在手中,当那张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之时,陆寄风方才已经见过,此时心口还是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一般,闷重而几乎不能呼吸。   云拭松更是呆若木鸡,张着口,完全无法反应。   望着那娉婷的身姿,雪白的肤色与精致的五官,虽然冰冷如死,却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柔媚之态。   云拭松流下了泪,大叫道:“紫妹!紫妹,原来你没有死,你……”   云拭松竟然忘情地便往她奔去,张臂要抱住她。不料那女子随手一抬,宝剑横划,意欲削断云拭松的双臂,云拭松及时闪身缩手,幸好避了过去,两臂上却都被划出了血痕。   云拭松吃痛,既心惊又错愕,看着她,道:“紫妹,你……你……”   血淋淋地由剑尖滴落在地,她只是漠然说道:“你认错人了。”   陆寄风吸了口气,左手取下她手中之剑,递还给云拭松,才道:“你是什么人?”   她道:“我叫无相。”   “无相?”陆寄风喃喃念着这样怪异的名字,一面打量着她,眼前一亮,发现她胸前所佩的项链坠着一颗晶亮透明,有无数奇光流转的宝石,大如掌心,简直像会从内部发出七彩的光芒来一般。这种瑰丽至极的宝石,与他幼年时所见到的冷后葛长门的武器一样。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由得产生防备之意。   她注意到陆寄风在看着她的胸颈之间,没有笑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看什么?”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的链坠是哪来的?”   无相道:“你识得此物?”   陆寄风摇了摇头,无相道:“我想你也不认得,这叫做金刚石,就算在天的尽头,也未必有人见过。”   “那么怎会在你身上?”   无相微笑道:“是宠爱我的一位大王从他祖先的神像上敲下来给我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陆寄风问的声音严厉了起来。   无相道:“我是舞伎,服侍过许多国王,大公,或是有钱的男人的舞伎。”   “舞伎?什么舞伎?什么服侍国王?紫妹你……你究竟怎么了?”云拭松又气又疑,连声追问。   无相淡淡地说道:“我是当过好几个王的宠妾,但那也不是我自愿的。”   陆寄风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被迫的?”   陆寄风虽知她必定不单纯,可是他竟还想到:若她是个被劫掠的良家女子,那么或许可以为她找回家人,重新过普通的日子。而浑然忘了自己现在身上诸事繁杂,不见得有余力再多揽外务。   无相想了想,道:“说是被迫……也许算吧!有的王和我欢好时,被嫉妒的臣子砍下了头、刺穿了身体。于是我只好成了下一个王的女人。也有冒充为阉官混入宫廷见我的王子,被他们亲爱的父亲当场杀了;许多个国家的巫师都视我为祸害,要将我杀死,我逃到民间,却又辗转落入好几个王公巨富手中。他们有的为了搏我一笑,烧尽所有财产;有的为了听我在床笫的喘息,不惜服方士之药而身亡;死在我身上的男人有多少,我已经算不清了。我说东方的皇帝是个真正的男人,不会被美色所惑,也不怕上天降下灾殃,征服过的范围是人类永远走不完的范围,臣民多如星星,所以我来服侍东方的皇帝,我要当真正男人的奴隶。”   看着云若紫清雅柔美的脸庞,毫不在乎地说出那样的话来,陆寄风的心口很难不升出阵阵怒火。但他总算竭力收慑定意,努力告诉自己她不是云若紫。   云拭松却已经将近发狂了,厉声道:“住口!你疯了么?紫妹,快随我回建康!”   云拭松竟大步上前,要抓住那名自称无相的女子,只见金光一闪,云拭松已按着肩,踉跄倒退好几步,按着肩的指缝中鲜血长流。原来无相随手以手中的小小金刀刺伤云拭松肩头。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好,用强的我也要逼你就范!”   云拭松怒喝着,竟像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一般,拔着剑又往无相挥去,胸前门户大开,无相绝对可以轻易地一刀刺入他的心口。陆寄风大惊,手臂一舒便抓住了云拭松,道:“你冷静些!”   云拭松转头道:“你放手!”   竟一剑往陆寄风的手腕削去,陆寄风手一收,手腕略屈转上,两指便夹住了他的剑刃,真气贯振,逼得云拭松宝剑脱手,同时陆寄风的手掌往云拭松胸口一推,便将他推跌了好几步。   云拭松又一跃而起,道:“陆寄风,我要带走紫妹,你不要管!”   他手无寸铁地朝那无相扑去,陆寄风快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同时指尖在他腰边几下疾点,云拭松登时双腿一软,噗地跌坐在地,两脚穴道被封住而动弹不得。而几乎在同时,当的一声,陆寄风另一手已将宝剑收入云拭松腰边剑鞘内。   云拭松又惊又气,道:“你想干什么?陆寄风,放了我!”   陆寄风大声喝道:“她不是若紫!你看清楚,她不是!”   “你是的,你是的……”   云拭松望着无相,像着了魔一般喃喃说着,眼泪不断地滑落,云若紫逝去以来的悲哀,在见到无相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让云拭松几乎崩溃了。   陆寄风对无相道:“对不起,你实在太像一位故人了。”   无相无动于衷地说道:“每个男人见到了我,都会看成他们心中最爱之人,但我谁也不是。”   “是吗……?”陆寄风狐疑地问着。   无相重新戴上了已被扯破了下摆的幂褵长纱,道:“是不是,带我回去不就知道了?”   “你要去哪里?”   “我的舞队在平城的太常坊中落脚,你们带我回队吧!”   陆寄风正想知道她所说的是真是假,便点了点头。   他怕云拭松再做出冲动之事,让他和千绿共乘一马,自己和无相各自分乘,往城里的方向而回。才一出城又要回去,还好时间尚多,陆寄风虽急着赶回剑仙崖,但此女的来历不弄清楚,他也不能安心。   月下只有四人三马,寂静地走着,云拭松不断转过头看着无相,眼中除了痴迷之外,更有深刻的疑惑。陆寄风虽然连看也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但是心里同样是思潮不断。   他很确定无相绝对不是云若紫,在无相身上,他感觉不到任何的喜怒哀乐,简直就像个没有心的人一般。但为什么会这么相似?而且相似的不只是容貌,就连声音体态,都如出一辙。   陆寄风忍不住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无相,实在不敢相信天下有人如此肖似。幂褵掩面下,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   无相问道:“你叫做陆寄风?”   方才云拭松叫过了他,无相记住了,陆寄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无相却突然说道:“你如果要我,可以不带我回太常坊。”   陆寄风一怔,就连云拭松也呆住了。   陆寄风道:“你在胡说什么?”   “我愿意跟你走。”   “为什么?”   无相道:“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面没有疯狂的欲念,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愿意做你的奴仆。”   陆寄风冷笑一声,道:“无福消受。”   无相又道:“那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是吗?”陆寄风意兴阑珊地反问。   “你要什么呢?”   陆寄风没有意义地笑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无相也不再追问,但是看着陆寄风的眼神中,却已不是岩石般的无意,而是多了点什么。   进入街市之后,深夜的街道上几乎无人,不时有巡卫及军队经过,陆寄风官服未换,巡卫见了都立刻让至道旁,恭敬有加地让陆寄风等人先行经过。   陆寄风随便问了一名巡卫道:“这几日有没有异域的舞团进入城里?”   那卫士连忙道:“有,在太常坊的后面有新来的舞队们,好像是这几日才来的。”   陆寄风道:“劳你带路。”   “是,大人请跟我来。”   那卫士连忙在前面带路,很快便绕至皇城外的巷道。深宫内苑的守卫自是十分严密,太常虽不在皇城内,但也离得很近,所以每几步就有守卫,四下肃然。御前歌舞的艺者住宿和排演都在此地,只见一重重墙门甬道内,还透着点点金色的灯火,隐约的箫,瑟,箜篌声,断续地传送着,在幽寂的夜里更显得凄凉。   巷道的守卫见到穿着中领军服的陆寄风,连忙趋前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陆寄风道:“这位舞伎脱了队,谁可以把她送回去?”   那守太常巷的卫士道:“请大人稍候,属下立刻通报。”   他很快进了小门,没多久便带出几名阉官,他们见到无相,不由得又惊又喜,道:“你总算回来啦,我们还以为你被劫走了。”   无相轻巧地跃身下马,云拭松心中激动,欲言又止地看着无相。   无相视若无睹,最后瞥了陆寄风一眼,便与那几名阉官一同离去,银白色的幂褵像飘舞的雾一般,在足踝铃声中,轻盈地消失在那扇黑暗的门后。   第十章 一生亦枯槁   望着无相消失的身影,陆寄风怅然若失,道:“走吧!”   千绿“嗯”了一声,轻拍了拍马背,马匹便掉头随陆寄风前去,柔声道:“少爷,您的伤很重,出城后婢子给您包扎伤口。”   云拭松恍若未闻,问道:“你说她是不是紫妹?”   千绿道:“陆公子说不是,那就不是。”   云拭松道:“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人?世上怎会再有一个紫妹……?”   这也是陆寄风心里的疑问,但除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为这种情况作出解释?   陆寄风心情极为低落,不发一语。他闷闷地赶路,猛然间想到云拭松受了伤,自己可以不眠不休,千绿和云拭松未必可以,连忙拉住了马,转头看去,果然千绿已有倦容,云拭松身子壮健,但方才流了不少血,此时脸色略呈苍白。   陆寄风过意不去,便道:“云兄伤得不轻,不如先找处地方养伤,别赶路了。”   云拭松逞强道:“这点小伤,要不了我的命!”   千绿道:“少爷,您的伤还是先治治吧,万一手臂废了可就糟了。”   云拭松犹要逞强不从,陆寄风便已下了马,停在道旁,等着千绿细心地替云拭松在伤口上敷药包扎。   陆寄风当初会将他们两人一同带出来,主要是担心云拭松的身分,单独留在领军府中会横生枝节。此行不知会发生什么状况,如果能将他们先行安顿,对他来说也较不会拖拖拉拉的增加许多负担。   见陆寄风神不守舍的样子,千绿包好了伤口,对云拭松道:“少爷,您的刀伤很深,我医不来,还是回城里找大夫好了,咱们别跟陆公子上剑仙崖了。”   云拭松少爷脾气发作,道:“医不来就别医,给紫妹伤了我也不愿医,我情愿她杀死我!”   陆寄风冷然道:“她不是若紫,若紫已经死了。”   “我没亲眼见到尸体,我不信!”云拭松跳了起来,揪住陆寄风的衣领,道:“你的绝情寡义,我总算见识到了!你能亲自把她送进宫里,让她去献媚,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你喜欢当乌龟?”   陆寄风不愿伤云拭松,因此默不作声,任他辱骂。云拭松却更是有气,放开了陆寄风的衣领,退后了一步,道:“你为何不还口?你武功比我好,你不屑跟我计较?”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云兄,我们还是先歇歇,有话明早再说吧……”   云拭松手按着剑道:“呸,我就恨你这种要死不活的臭样子,若紫你得来容易,丢了也不可惜,对不对?是男人就拔剑出来,别做乌龟做得这么足样!”   骂不还口的陆寄风真的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铮的一响,剑吟有如虎啸,久久不绝。   云拭松反倒一怔,道:“真的拔剑出来啦?要打?”   陆寄风道:“我能不打吗?”   云拭松豪气顿生,道:“好,这才是男人!咱们来打!”   云拭松宝剑出鞘,陡然抢攻,往陆寄风身上疾刺,千绿惊叫道:“少爷,你别……”   一剑甫到,陆寄风身子一矮,回剑挡开,手中长剑雪光翩连,连出三剑,嗤嗤有声,云拭松慌忙接下三招,只能守不能攻。但见陆寄风露个破绽,便半守半攻揉身抢上。   陆寄风退了两步,抬臂倒转长柄,一剑封住前关便挡了云拭松两剑,又往前一跨,剑身往前斜掠,逼得云拭松往后退了一大步,连忙立稳身形,再度振剑抢上前,招招都往陆寄风眼脸刺去,出手十分狠辣。   陆寄风身子一矮,闪过剑尖,由他臂下钻过,云拭松脥下一麻,差点握不牢剑,突感背后剑霜逼至,及忙往前一滚,陆寄风这一剑便刺了个空。   云拭松滚地后又即跃起,又攻向陆寄风,两人或进或退,转眼已拆了十来招。   千绿本来急得快哭了出来,但见陆寄风一点怒色和杀气也无,云拭松出手虽卯足了全力,但脸上的神情却越见缓和,又感到有点不解。   突然间云拭松一剑向陆寄风的咽喉直取,陆寄风长剑递出,也已点着云拭松的咽喉。   两人的剑都点着对方要害,但是谁也没有再往前刺出半寸。   云拭松收了剑,陆寄风也收了剑,道:“承让。”   云拭松大声喝道:“承你的狗屁让!你剑法比我好一万倍都不止,谦虚过度到让人想吐!”   陆寄风依然是那不愠不火的口气,道:“云兄的剑法真的进步了不少。”   云拭松这几天确实认真钻研过陆寄风教给云府护卫的那套剑法,他自己也知道大有精进,此时听陆寄风说出来,心中更感快意,笑道:“总有一天会赢过你!”   陆寄风笑道:“那时也请云兄假装与我打成平手。”   云拭松放声哈哈大笑,千绿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陆寄风,不明白怎么前一刻少爷还要杀陆寄风,下一刻就和他相对大笑?   云拭松的友伴多是江湖豪士,杀猪屠狗之辈,向来一言不和便是先打一架再说,陆寄风却稳重得非常,半点也不合云拭松脾胃。如今打了一架,他心情便舒坦了不少,但是这种心态,千绿是绝对无法明白的。   见他们之间像是没事了,千绿才松了口气。三人正要再行赶路,突然发现路的前方立着一名僧人,手持金刚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僧人的肤色和那六名番僧一样黝黑,五官也十分深刻,身形并不特别高大,而且非常的瘦,胸口上根根肋骨清晰可见,筋骨嶙峋,脸颊也瘦得凹了进去,使那高鼻深目的脸更显得愁苦。身上披着宽松的白麻布随风轻扬,不似生人,倒似一具僵尸。   陆寄风吃了一惊,这僧人站在这里多久了,他竟毫无所知。当世之中竟有人能够掩近他而不让他察觉,委实匪夷所思!   而他屹立在道路中央不动,瘦小的身子竟渊渟岳峙,像一堵铁壁横在路上,谁也无法跨越半步。   高手能够将自身的真气收放自如,可以放出令人震慑的气度,但也能收敛为卑微的凡人,隐于市井之中。那僧人方才竟能完全收敛自己的存在感,此时才散发了出来,更令陆寄风隐隐知道来者不善。   云拭松也感觉出那僧人有意挡路,见他瘦得像一折就会断,便道:“大和尚你让让路,我们要走啦!”   那僧人立定不动,眼睛定在陆寄风身上不住打量。   云拭松对陆寄风道:“欸,会不会又是一个听不懂汉语的?”   陆寄风也不知道,但转念一想,便知道一定与方才那六名番僧是同一路的,那六僧被自己所伤,看来这人是找上门了。   云拭松又道:“大和尚你深更半夜不在庙里念经,出来挡人路,怎么?想化缘去喝花酒包姑娘?哈哈!还是去姑娘楼找你家女眷哪……”   他还没笑完,那番僧已道:“是你打败了六大夜叉?”   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云拭松连忙收声,陆寄风道:“情非得已,请大师原谅。”   那僧人道:“请教尊姓大名?”   “陆寄风,请教大师法号?”   那僧人口气温和,道:“罽宾孤僧,贱号吉迦夜。”   他口气越是温和,陆寄风越是感到威胁,便说道:“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吉迦夜道:“六位护法夜叉被陆信士所伤,贫僧欲就教于信士,为何下此重手?”   陆寄风连忙道:“在下与六位夜叉素无仇怨,只是见到六人围攻一弱女,又兼语言隔绝,便动起了手,为了自保而难以两全,实非有意为敌。”   吉迦夜与六夜叉追至中原,找到无相之后,本以为以六夜叉的功夫,不要说六人一齐出动,就算任何一个单独出马都可以轻易杀死她,故吉迦夜没有现身,在附近等待。谁知等了许久,不见六夜叉带回无相的首级,心知不妙,便以真气传出梵音,召唤回六夜叉,可惜为时已晚。   吉迦夜道:“六位夜叉心神涣散,只怕终身痴呆了。”   “这……”一听他们的情况如此严重,陆寄风更知此事不能善了,见吉迦夜的样子慈和,或许能和他讲道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陆寄风呆了一会儿,才道:“在下并非有意伤害六位夜叉,若能补救,在下自当尽力。”   吉迦夜问道:“信士真有补救之心?”   陆寄风道:“是,请大师吩咐。”   吉迦夜露出微笑,道:“贫僧与护法夜叉由罽宾来到震旦之国,负有斩杀无相女的责任,现在夜叉已废,不能再护法了,只好请信士代我们执行这个任务,现在便去杀了无相女。”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这……她并不会什么武功,为何要取她的命?”   吉迦夜道:“她的美色,能杀人于千里,比绝世武功为祸更甚。”   云拭松听得火大了起来,道:“你这臭和尚,她美关你什么事?这样就要杀?你出家就见不得美女吗?那我们这位千绿姑娘也是个美人,是不是也要杀?”   吉迦夜的眼睛冷冷地扫过千绿一眼,千绿吓得躲在云拭松背后,不住发抖,吉迦夜的眼神中竟真的有股杀气,与他温和的样子十分不相衬。   云拭松惊道:“喂,和尚,你还当真啦?”   吉迦夜道:“此女妖气,远不如无相女。陆信士,无相女如今在何处?”   陆寄风不解,道:“大师,无相姑娘难道有什么恶行?只因她的美貌便要杀她,在下不能心服。”   吉迦夜道:“无相女能令人见到至爱之容,从此堕入欲念与忧怖之中。女所过之处,城中君王遂相染爱,舍离戒行,臣僚父子互相毒杀,以如是因缘,灭教危国,难道不该杀吗?”   云拭松听了更气,破口大骂:“西域那些王自己把持不定,关她什么事?她跟我们说过了,原来你就是要杀她的那个妖师!她逃到中原,你还追来?我看你根本是垂涎她的美色,她见你这瘦巴巴的穷衰样,不但不理你还放狗咬你,公开你狗屁不通错字连篇的情书,所以你这不要脸的死和尚才因爱生恨,挟怨报复!”   吉迦夜当然不会被这些话所激,再说他学问通天,精通数国语言,百家经典,就算要写情书,也不至于狗屁不通错字连篇。   吉迦夜只望着陆寄风,问道:“陆信士,你肯不肯现在就去杀了她?”   陆寄风道:“大师无法令在下信服,恐难从命。”   吉迦夜叹了口气,叹道:“贫僧方才观察信士动静,信士以不世武功,见辱于匹夫,犹能不瞋不恚,顺势息怨,真信士也。原来……贫僧看错人了。”   说着,他虽然仍握着金刚杖伫立不动,陡然间凝气如山,空气也变得沉重迫人,千绿紧紧抓着云拭松的手臂不敢放,感到好像被厚重的被子捂住口鼻,呼吸困难,而不由得细细地喘息了起来。云拭松也心跳变得十分沉重,只能专注地呼吸着,连话都不易说出口。   陆寄风眼睛紧盯着吉迦夜,右臂举起一挥,雄浑的真气便柔和地将云拭松等人都推出了数十丈远的道旁,以免伤到他们。   千绿和云拭松被推出掌风范围之内,顿时感到通体清明,压力顿消。两人不禁震惊于那罽宾僧人的内力之浑厚,到了不动即发、方圆尽纳的境界。他们虽担心陆寄风,可是看这种情况,他们靠近只会害陆寄风分心而已,更不要说帮忙了。   陆寄风露出这一手柔和挪移功,令吉迦夜眼中微现惊诧,感觉陆寄风的武功比他想象中高得多。他脸上不动声色,握着金刚杖的手微一施力,杖端已没入地下半尺,笔直矗立着。   他双掌放在丹田之前,掌心一朝外一朝内,缓缓地向陆寄风走过来。   陆寄风见他立杖空手,是要以硬功对付,便也气沉丹田,立稳身形,凝神站立,以硬对硬先判高下。   吉迦夜慢慢走了上前,浑身骨骼发出连绵细密的爆栗声,声音细醇,与一般练硬功的内家不同,在刚强中更有种厚道之意。陆寄风很快地将自身真气运转周天,蓄势以待。   吉迦夜与陆寄风之间只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他却接近得很缓慢,令云拭松大惑不解,不知为何陆寄风也不动手,静静地站着等他慢慢走过来?云拭松不解归不解,他还是感觉得出来两人一个慢、一个不动,一定是有原因的。   突然陆寄风脚边的石子蹦弹开了,飞射过处,一株树干竟被打穿。   云拭松惊愕得张大了嘴,那颗指头大小的石子怎么会自己弹了出去,还带着如斯可怕的威力?   石子当然不是自己弹开的,而是被吉迦夜的内力撞开的。   吉迦夜越走近,那股迫人的内力就越逼迫,此刻的压力就像是万丈深海之中一样,任何外物靠近,立时会被压扁而死。那石子正好在真气的外缘,被真气一弹,发出万钧之力,竟比高段的指气还要刚猛。   陆寄风周身真气流转,与吉迦夜发出的内力相抗。外人看来,只是吉迦夜缓缓地走近而已,却不知已经是惊世骇俗的内力之抗。   吉迦夜走至陆寄风身前,还不出掌,直到两人几乎面对面,相距不及五寸,呼吸都已相接,吉迦夜才双掌骤起,一掌击陆寄风的胸口,一拳击陆寄风的腹部。在这么近的距离短兵相接,拳掌皆至,不要说任何人都未必有相当的内力相抗,同时要化开拳与掌两种不同强度与张力的攻势,更是绝对不可能的。   陆寄风也是两手同出,与吉迦夜的掌对掌,掌包拳,内力一吐,吉迦夜只感到掌心的真气被铁墙困住,竟无法吐出,而拳也像打在棉絮之中,力道全失。吉迦夜大吃一惊,上下力道如此悬殊,他若不及时化解,只怕自己将真气震乱而受重伤。   吉迦夜身上的真气流转极快,两人的掌拳一交,他登时便将之化散至外,陆寄风也同时散气,两人同时往后一震,弹跃开了。   这一切只在交锋的瞬间发生而已,因此两人各自往后跃开,还感到对方庞大的内力撞击,陆寄风身子后跃,落地之时,双足在地面上轰然踢出一个深没脚背的深印!   吉迦夜也摇晃了一下,口中吐出一小口鲜血,立刻又凝神站稳。陆寄风虽没有吐血,但胸中烦恶,更为不妙。   硬碰硬的掌气相抗,力弱者伤,就算擅于四两拨千斤的陆寄风也很难取巧化力,这么一对上,陆寄风便明白了这个僧人的内力,不在自己之下。   陆寄风调匀气习,道:“大师好内力!”   吉迦夜的眼神更加凌厉和专注,由于陆寄风的内功中余意不尽,刚中亦柔,令他困惑,他竟测不出陆寄风的功力有多高深。面对如此强敌,他宁愿高估也不愿轻敌,因此竟不应答,变了一套拳法的起式,准备第二波攻势。   陆寄风每说一个字,心口都气闷不已,但竭力撑住,语气听起来仍十分顺畅,朗声道:“大师,你我相争,只怕将两败俱伤,你我并非死仇,何苦如此见逼?”   吉迦夜道:“你是无相女的同党,就是灭教死仇!”   陆寄风道:“那么,大师自忖杀得了我吗?”   吉迦夜脸色阴沉,没有回答。   陆寄风道:“在下亦没有把握杀了大师,若我们两败俱伤,大师又如何护教?”   吉迦夜默然,罽宾国远在万里之外,自古以来能安然来到震旦的人少之又少,而罽宾国又逢百年不绝的灭教大乱,释教能人凋零死尽。如今六大夜叉已废,他如果再死于陆寄风手中,实在不可能再有人有能力追杀无相了。   难道是天要灭佛,因此妖魔遍生,还让他遇上陆寄风这样不可思议的高手吗?多闻广识的吉迦夜一时之间,竟心中惶然,难以回答陆寄风的话。   吉迦夜道:“你说你无意伤六大夜叉,那么你与无相女不是同党了?”   陆寄风道:“不是。”   吉迦夜并不相信,但此时不相信也不行,因此吉迦夜道:“好,你只要告诉我无相女的下落,我便停手。”   这回换陆寄风默然难对了。吉迦夜是个连他都怕的对手,只要他追上无相,随手一拧便可扭断无相的头颅。陆寄风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无相的下落,以吉迦夜的功力,要闯进皇宫杀人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陆寄风道:“恕难从命。”   吉迦夜难掩失望之情,看来还是不能避免与陆寄风的死战了。吉迦夜道:“陆信士,你有大好法相,为何也会落入无相女的网缚里,甘愿成为她的杀手?”   陆寄风不作解释,就算无相不是绝色美女,而是个丑妇,他也不会将无辜之人送上死路。吉迦夜也不再多问了,不等陆寄风回答,反手一掌,便往陆寄风身上拍去。   他人还没到,掌气已至,几乎是到了发在意先的境界。陆寄风连忙错身移位,闪过几道凌厉的掌气,却见前后左右,分立了八名吉迦夜,陆寄风大吃一惊,啪的一声,背后已中一掌!   陆寄风往前一倾,拔剑反手递刺,背后的铮响清冽,悠悠不绝,原来是吉迦夜也同时飞身拔出金刚杖,格下陆寄风这一剑。   陆寄风藉剑与杖相隔之力,飘出数丈,胸口烦恶欲绝,一时大意而中了吉迦夜这一掌,令他难受万分,想呕出的血偏又哽在喉间,不知为何就是呕不出来。   不等陆寄风收神定意,吉迦夜的金刚杖当头击至,万点刚花挟着排山倒海之威,弥天弥地罩住陆寄风。陆寄风不假思索随手出剑,镫镫镫镫的剑杖相格之声,有如急磬狂敲,全无间隙。每一声尖锐的震响振敲都以内力传激而出,十分沉重,就连远处的云拭松和千绿都被震得耳膜疼痛,难以抵受,几乎要晕了过去。云拭松急忙撕下一片衣摆,扯成碎布,先帮千绿塞住了耳朵,自己也跟着塞住,总算稍微止住耳膜刺激的可怕疼痛。   吉迦夜的金刚杖攻势密如雨点,陆寄风一下也没漏接,封守个滴水不漏,但是这样硬对硬的接下金刚杖击,令陆寄风握剑的手被震得虎口剧痛,鲜血长流。陆寄风知道再以右手握剑的话,很可能右手的筋脉都会被金刚杖的沉重力道打得骨节尽碎。   陆寄风手中剑锵铛急格,已换成握在左手,何时换的,吉迦夜竟没有看清,只觉陆寄风手中劲道微屈,很快又复元如初,才发现他已经宝剑易手。轻哼了一声,手中快杖急抡,万点杖如巨浪般一波一波攻到。   陆寄风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他从小就左右手随便使用,父母也不逼他一定要用右手写字,因此使用起左手剑,与右手完全相同,只不过远处观战的千绿和云拭松担心陆寄风一手已伤,实力有别。   突然间剑杖相扞,竟无声息。   一物重重飞了过去,击断了好几株树,砰砰砰砰的树梢连锁倒撞声中,那物犹破空疾飞了老远,最后才稳稳地深插入一片大石之中,激起许多碎石屑。   吉迦夜往后跃退数丈,看着手中的金刚杖,脸色大变。   他手中的铁杖上处处是剑痕,方才飞出去的正是杖头,被陆寄风那把平凡的剑给硬生生斩断了。反观陆寄风手中的铁剑,却丝毫无损,锋利如初。   如果陆寄风手上的不是普通铁剑,而是一把绝顶的兵器,那么吉迦夜手中铁杖早就被断了无数次,他也可能早就死在剑下了。   陆寄风的内力不但与吉迦夜不相上下,又兼剑法出神入化,令吉迦夜不由得心生畏怖,突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昙无谶是你什么人?”   陆寄风这时才有余力调匀气息,但他一试着运气,胸口竟隐隐传出针刺般的痛苦,半点气力也提不起来。他暗惊不妙,千祈舞玄姬的相思符不要在此时发作。   不幸的是这正是相思符发作了,陆寄风与吉迦夜硬功对硬功,一时之间消耗太多真阳,阳气一衰阴气便长,再加上陆寄风的血气已很久没有这样激发过,一时之间相思符的毒威大作,再加上被吉迦夜打的背后那一掌,前胸后背一如针刺,一如火烧,令陆寄风苦不堪言,不断地沁出冷汗。   陆寄风仍勉力问道:“什么昙无谶?在下不识得他。”   这一开口,声音在旁人听来还是朗朗有神,但怎么瞒得过吉迦夜?吉迦夜听出陆寄风气力不继,大喜过望,想道:“原来这魔物并没有我想象中深不可测!”却不知陆寄风是带伤在身之故。   吉迦夜横握铁杖,几个箭步上前,横杖已迫着陆寄风,陆寄风以轻功灵巧地滴溜一转,绕至吉迦夜身侧,一掌袭去。   吉迦夜被拍了一掌,只微一踉跄,便稳住身形,铁杖横打,这一杖朝陆寄风当头打下,不偏不倚,无招无式,大巧若拙,却令陆寄风避无可避。这乃是佛教杖法中最有威力而古朴的一式,凡外道不答佛陀之询问时,护法的密迹金刚便以金刚杵临其头上,喝曰:“若不速答,碎汝头为七分”,常见于经典之中。   陆寄风眼见所有闪避方位全被杖威所封,情急之中竟双手朝上左右疾拍,硬生生夹住了铁杖!   陆寄风所使出的并不是招式,只是情急时的自然反应而已,但这样的掌式正好形同膜拜,而密迹金刚杖也只针对抗拒佛陀的外道,若是外道诚心归化,自然杖下留命,以全好生。这一式是唯一能破密迹金刚杖的一式,但一般人内力不足,伸手去拦时必定无效,还是被打破天灵,脑浆汫裂。陆寄风根基绝世,才能够接下此杖,死里逃生。   吉迦夜这从无虚发的密迹金刚杖竟被陆寄风挡下,惊骇之余更加重内力催发。陆寄风硬接下这一杖,双肩剧痛,胸口的刺痛撕裂之感更甚,再战下去死路一条。陆寄风柔劲一吐,吉迦夜杖势即偏,陆寄风也趁隙闪身跃开,云拭松和千绿眼前黑影闪过,陆寄风已在他们面前,道:“走!”   连陆寄风都不敢再恋战,那瘦小和尚到底强到什么程度?云拭松当然不会想试试看,连忙拉着千绿欲奔。陆寄风才跃出数步,差点便撞在吉迦夜身上。   “走得了吗?”吉迦夜冷然问道。   他的身法竟快速若斯,眨眼就挡住了陆寄风等人的去路。吉迦夜杖势再出,陆寄风情急之下连忙双臂往后疾推,推开千绿和云拭松,自己胸前却门户洞开,砰的一响,坛中穴受此一击,鲜血狂奔而出,身子也像败絮般飞跌出老远。   还好陆寄风本能地总是在胸口运攻护体,略为挡住了这一杖的威力,才会发出那么惊心动魄的轰然撞击声。这一杖若是受得实了,必然当场肋骨碎尽,内脏全裂而死。   但陆寄风此刻也已垂危,只要吉迦夜再补一杖,他就得横死当场。就算他不会死,过了许久之后再活过来,但云拭松和千绿又逃得掉吗?   陆寄风眼前一黑,暗道:“完了!我命休矣。”   却听见千绿急得叫道:“公子,快服五石丹续命!”   一语提醒了陆寄风,他根本没料到此行会横生枝节,因此寇谦之给他的五石丹他早就忘了,身子一重重落地,吉迦夜追魂索命的身影也已追至,一杖又当头打下,陆寄风身子急滚,仓皇避去数杖,被铁杖连敲所打碎的石砾射在他头脸身上,痛不可当。好几次杖风都已经刮在他的鬓边,凶险已极。   但陆寄风有了一丝胜算,便卯足了全力保命,一时之间吉迦夜竟伤他不着,但陆寄风也根本无暇服药。   云拭松突然叫道:“臭和尚,看我的毒烟!”   他身子急纵,闪至吉迦夜面前,右手一挥,一阵白色烟雾自云拭松袖间撒向吉迦夜。吉迦夜但闻花香幽沁,不知是什么毒气,急忙闭气挥袖,雄浑的真气便打散了扑向他的白色毒烟。   这么一停,陆寄风已取药吞了下去,只要撑到药性发作,或许就有机会逃离,不必再与吉迦夜缠战。   吉迦夜并没吸到半点毒烟,他手中钢杖倏地一划,便敲中了云拭松的腿,云拭松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右腿骨断,痛彻心腑。   吉迦夜正要一杖击碎云拭松的头颅,陆寄风的掌风已至,击偏吉迦夜的杖头,揉身攻上。   吉迦夜察觉他这一掌仍是力不从心,哼地冷笑一声,对云拭松道:“先诛首恶,让你多活片刻!”   他根本不在乎何时取云拭松的命,陆寄风才算对手。吉迦夜身子轻轻纵起,有如翔鹰,居高临下,一杖当头朝陆寄风刺到。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陆寄风自下丹田涌出一股融融暖意,窜升至奇经八脉,胸间的阴寒刺痛立刻消隐无踪。   陆寄风只感劲气罩顶,右手一举竟捉住了这万钧的一杖!   吉迦夜一怔,他身悬半空之中,头下脚上,握着杖端,陆寄风立于地上,握住铁杖的另一端,僵持不下,形成了一幅奇诡的形态。   陆寄风也没料到这么随手一挡,会硬是挡下了吉迦夜的杖头。但吉迦夜的真气一透过铁杖传过来,陆寄风便自然发出真气相抗,他并未刻意为之,丹田却像海涌千江一般,源源不绝的热力不断泉涌而出,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   吉迦夜万万料不到他在弹指之间功力不但复元如初,而且还像是更加精进,只能拼命以内力逼着要压下铁杖,敲穿陆寄风的头颅。陆寄风举臂握杖,虽然看起来高处的吉迦夜和铁杖的重量都担于陆寄风的一掌,事实上双足稳贴于地,才容易发挥内力,高处的吉迦夜身子虚悬,则难以取巧。   两人一在天一在地,两道真气在铁杖中激荡抗衡,铁杖竟渐渐地自中心透出红光,然后缓缓地往旁弯曲,这小儿臂粗的铁杖给炼得红炽弯软了,云拭松看得心惊胆跳,连腿折的剧痛都忘了,心中暗叫道:“陆寄风的内力多深啊?竟连铁都能镕弯!这……这太可怕了……”   以陆寄风一人之力,未必可以镕弯铁杖,但现在是两个内力不相上下的绝世高手,互以真气聚汇一点,在铁杖内奋力抵抗,才能有此雄威。吉迦夜暴喝一声,铁杖整个弯成对半,他也和陆寄风面对了面,另一手便一掌拍向陆寄风心口!   陆寄风早就蓄足了气在手,砰的一声,和吉迦夜一掌相碰,这回是吉迦夜被重重撞开数丈。   陆寄风不敢恋战,待吉迦夜一退,便抱起云拭松,鬼神般闪至千绿面前,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朝城内狂奔。   吉迦夜喝道:“休想你跑得了!”   陆寄风抱着两个人,飞奔如电,背后吉迦夜紧追不舍,两人就像两团流星似地前后紧跟,谁也不肯稍慢。   还好身上越来越是融暖,陆寄风奔得也越快,但他并不是慌不择路,而是朝皇城内跑。因为自己不肯告诉吉迦夜无相的下落,却逃至皇宫,那么吉迦夜便不会想到无相人在此地。   第十一章 客养千金躯   眼见前方就是皇宫的琉璃瓦,陆寄风身子一窜,越至屋顶,如履平地,奔入数不清的树影楼阁之中。吉迦夜也跃至,紧追在后。   陆寄风对皇宫地势熟悉,自然占了便宜,借着花木曲折掩映之便,吉迦夜一个没瞧见,陆寄风等人已经不见了。   吉迦夜找了一会,在大魏的皇宫屋顶来回疾奔,都不见陆寄风,又是气又是惊,想道:“那青年是什么人?内力何以如此深湛?”   不能亲手杀陆寄风,吉迦夜总感到不能安心,如果陆寄风也是拜倒在无相美色下的众生,任无相驱策,那么以他的武力,佛众安有醮类?   吉迦夜又想道:“他必定是昙无谶身边大员,甚至或许就是昙无谶本人!除了他之外,不可能还有人功力深湛若此!可是……那妖释身在北凉国,为何闯至魏来,还穿着魏官的服色?对了,近年来魏国征讨北凉,北凉屡败,或许他是奉了沮渠氏之命,混入宫中刺杀魏主。”   这么一想,吉迦夜不再迟疑,定神在宫瓦上奔驰寻找,打算找到拓跋焘,如果陆寄风对拓跋焘下手的话,那么他就可以逮住陆寄风了。   吉迦夜循着宦官或宫女的服色寻找,很快便在御书房内找到了拓跋焘。拓跋焘睡眠极少,体力过人,每日只要睡两个时辰就已足够。时已深夜,拓跋焘还在批阅奏章,精神奕奕。   更漏声响,侍宦宗爱道:“子时一刻了,万岁请爱惜龙体,回殿就寝。”   拓跋焘批过最后一本奏折,伸展双臂,起身道:“已经子时了吗?”   宗爱道:“万岁示下的乐舞,还在后殿等着呢。”   拓跋焘一怔,笑道:“朕倒忘了,叫他们散了吧!改日再与朕取乐。”   “领旨。”宗爱并没有马上出去传旨,立在原地不动。   拓跋焘顺口又道:“还有,传旨冯贵妃诣寝殿。”   宗爱看了拓跋焘一眼,才故意慢吞吞地说道:“万岁,冯贵妃身子不便,另传他人吧。”   拓跋焘并不特别坚持,遂道:“那叫李妃罢。”   这么一试,宗爱便试出拓跋焘心里没有人选,道:“启禀万岁,新有绝色入殿,万岁可愿一见?”   拓跋焘道:“你也有人选?好,唤来朕瞧瞧。”   宗爱道:“奴才该死,此姬已在寝殿迎驾了。”   拓跋焘一怔,笑道:“你这奴才,早给朕设了这局?你收了她多少好处?”   宗爱笑道:“奴才不敢,万岁若见了不满意,只管取下奴才的头去。”   拓跋焘笑道:“你还敢打包票?朕倒要瞧瞧,是她美还是宗卿美!”   说着顺手在宗爱脸上拂了一把,宗爱身子一扭,嬉笑着闪过。高处的吉迦夜见了,眉头略皱,想不到传闻中英明神武的魏主拓跋焘,与这貌美的小阉侍之间有这样一层。   宗爱出殿传驾,吉迦夜暗想:此时拓跋焘身边没有什么守卫,陆寄风不动手,那表示今晚是绝不会动手了,自己再守下去也无意义,看来只能改日再设法找到陆寄风了。   于是吉迦夜又轻巧地跃了出去,很快离开了皇宫。   拓跋焘乘着软轿,御驾进入寝殿,门外宿卫森严,一重一重的门内,卫士与宫女内臣越来越少。   拓跋焘夜夜易地而寝,就连皇后都不知道他的睡处,这间寝殿他自己也没来过,一进入内殿,只见重重薄帷之中,缭绕着水烟迷蒙,隐隐还可以听见水声哗哗。   原来这间殿中央,以白玉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水池,池内温水上撒满了花朵,而散发出若有似无的暖香。在池子周围悬张着层层轻纱,让池内景像若隐若现。   拓跋焘并不是沉溺于欢乐的君主,见了此景却也颇为惊喜,这自然是宗爱精心想出来的花样。   只见薄纱中,隐约有一道纤细的身影足尖轻点,轻盈地踏着水波,朝拓跋焘走来。   拓跋焘一怔,人怎么可能凌波点水?他一使眼色,要宗爱为他掀开薄纱,让他看个清楚。   纱帐中,那身影微微一旋,不再前进,发出一声极为清脆动人的轻笑:   “你怕我?”   拓跋焘愕然,此地只有他和宗爱,那女子所说的“你”,还会有谁?饶是英武威严的他,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向宗爱。   宗爱忙道:“万岁,此女是远国不知礼的女子,请万岁圣怀恕罪。”   不过宗爱这么说时,口气可不是紧张,而是促狭。   拓跋焘更惊奇了,看来宗爱真的非常有把握自己见到此女之后,不会降任何的罪,才敢这么对待他。   拓跋焘英雄性起,朗声笑道:“好!朕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三头六臂!”   他上前一步,亲自掀扯开纱帘,生性好奇的他先要解开的就是女子凌波之谜,因此一掀帐,他不看人先看水。   一见之下,不由得大笑三声,水里有莲花玉柱,那女子不过是立在玉柱之上,水漫过了她的雪足,看起来像是点水而立罢了。   拓跋焘笑过之后,眼睛严厉地由那女子的脚向上打量起,敢以这样挑衅的态度对待天子,除非她真的有神一般的美貌,否则就算只有一点点缺陷,再美拓跋焘都会立刻传旨将她拖下去斩了,也给宗爱一个下马威。   拓跋焘以严苛得不合理的眼光,打量那女子的足尖,脚背,脚踝,小腿,肌肤,膝盖,大腿,只挂着黄金片的腰与臀,细得令人想一把握住,然后捏断的腰……   他的眼光越来越疯狂,那是一个有资格对他呼叱的女子,那已经超越了绝色的范围,但她也不是神仙,在她的身体上传达出的讯息是:征服我吧!   能令拓跋焘疯狂的不是美丽,而是难以驾驭的野性,那女子就像荒野中不驯的嗜血生物。   在拓跋焘还没来得及见到她的脸,沉醉在那罪恶的胴体上之时,她背转过身,柔若无骨地缓缓扭动了起来。那像是舞又像是欲求般的扭动,在水波反射出的光芒里发出令人目眩的色香。   拓跋焘笑了,他大步上前,涉水入池,道:“让朕看看你的脸!”   水深及腰,那女子立在莲花玉柱上便高出了他半截,拓跋焘正要抓住那女子的脚,她竟轻盈一闪,已立在另一柱上,甚至发出了一声极为不屑的冷笑。   “哈哈哈……好,朕就不信抓不着你!”   拓跋焘身手矫健,在水中亲自动手扯碎外衣和内单,浑身小麦色结实的肌肉虬结突起,有如黑豹一般。他将皮带握在手中,重重一甩,激出一大片水花,朝那女子击去。那女子轻身一闪便躲开了,拓跋焘手中的皮带沾了水,再加上他膂力过人,谁被这样的鞭子打到都吃不消,更不用说是一名细皮嫩肉的女子。   但拓跋焘一直没打到她,并不是他怜香惜玉,这名女子的野性已令他无法记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了,他只想掳住她,以最原始的方法撕裂她。可是她一再闪过拓跋焘的皮带,闪身的动作依然优美如舞。   拓跋焘的欲念被那女子妖艳的舞姿挑逗得兴奋无比,终于一鞭缠住了那女子的头发,使劲一扯,将她拉入了水中。   女子惊呼了一声,拓跋焘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喘着气道:“让朕瞧瞧你的脸!”   拓跋焘用力地将她的头发往下一扯,逼得她仰起脸来,湿淋淋的几绺发丝还贴在脸上,贴在她赤裸的高耸双乳上。   染着水珠的脸,竟清雅如稚子,冰冷如顽石,拓跋焘的呼吸更急了,一手捏住那精致的下颚,吻住了她,肆意侵犯她的口舌深处,像是想把她吃入腹中一般。   当拓跋焘放开了她的口唇,望着她的面孔时,那双眼睛依然冰冷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拓跋焘粗暴地扯断她的黄金腰带,反扭她的手臂,残酷地玩弄着她纤柔的身体。她因疼痛而微皱起眉宇,咬着唇发出轻微的喘息与呻吟,在在都让拓跋焘的兴奋一波接一波冲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你要朕封你什么,赏你什么……你说吧!”   激烈的冲刺中,拓跋焘的手几乎要捏断了那女子的细腕,她紧紧缩起的双足缠在拓跋焘腰间,痛苦地扭动着。   “我什么也不要……”女子奋力挣开拓跋焘的手指紧扣,十指抓住了拓跋焘的头颈,咬嗫着他的耳朵,喘着息,露出邪媚的笑意,道:“现在……皇上你就叫我若紫吧!我喜欢这个名字。”   “若紫?呵……”拓跋焘笑了,他要征服这个眼神冰冷的女人,当她出现热情的那一天,她就会成为被玩腻、却依然对他崇拜、期待着他的临幸的冷宫弃物,这就是王者的爱的游戏。   殿外的天色蒙蒙泛出鱼肚白,看来今日是不上朝了。   ※※※   好不容易才潜出宫的陆寄风,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他带着因断腿而昏过去的云拭松,以及惊恐的千绿,就躲在水殿的横梁上。他见到无相赤裸着身体,在水池莲柱上作妖魔之舞,诱惑着拓跋焘;他见到无相扭腰仰颈之际,刻意伸展双臂,完全将自己的酥胸呈露在陆寄风面前;他甚至见到无相对他微微一笑,那笑里除了邪恶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是陆寄风都没有心动,他知道那不是若紫。   以云若紫的脸庞,做这样的事,能挑起他的绝不是情欲,而是怒火和悲恸!   当拓跋焘扯开纱帐涉水而入时,所有殿内外的宿卫都专注于保护皇上本身的安全,在这所有的人注意力都集中于一处时,陆寄风便挟着两人闪身出了殿,奔入市井之中了。   无相知道陆寄风在看她,她恶意的诱惑和挑衅,是为了什么?陆寄风根本不愿意去想,但是他的心更乱了,胸口间冲撞着种种苦涩和酸楚。为什么会有人带着那样的面孔,出现于他的面前?   在云若紫死去的那一晚,他独自望着尸体,直到完全地烙入脑海中,那时的他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于情了,但现在才知道自己离所谓的超脱,根本还远得很!   陆寄风阴沉的神情看在千绿眼里,也唯有黯然,装作没看见,免得再乱他的心。   千绿道:“公子,少爷还好吧?”   陆寄风回过神来,道:“他的腿被那和尚打断了,得找个地方让他静养。”   云拭松清醒了过来,呻吟一声,道:“臭和尚,下次我非报此仇不可……”   陆寄风道:“我先替你接好断骨,拖久了伤筋骨,大有妨害。”   云拭松的功夫当然远远不是吉迦夜的对手,却为了救陆寄风挺身而出。在危急之时,看似只会拖累他的云拭松和千绿帮了他几阵,令陆寄风心中甚是感激。   陆寄风问道:“云兄,你哪来的毒烟?”   云拭松道:“那他妈的是什么毒烟……是千绿的脂粉!”   陆寄风哑然失笑,千绿虽也笑了出来,见云拭松又痛晕过去,再次心急不已,道:“少爷!少爷!”   陆寄风道:“走吧,快找地方让他静养。”   千绿道:“万一咱们宿店,遇到那和尚,不就糟了?”   陆寄风倒没想到这一层,幸好千绿先想到了,陆寄风沉吟不语之时,远方传出细碎的金玉敲击之声,一名家仆鸣锣开道,后面紧跟着绕出一匹牛车,精壮的牛只身上披金戴玉,拖着四周密封住的油壁车,穿过大街。陆寄风虽穿官服,但被吉迦夜那么一困战,样子已是狼狈不堪,他退至道旁让这辆富人家的牛车先行,不料千绿像是想到了什么,拉了拉陆寄风的衣摆,朝着牛车努了努嘴。   陆寄风起初不解其意,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他也想到了。   出入乘坐这样的车的人,一定是个大富人家,大富之家的宅院深幽,必定可以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让云拭松养个一两天的伤。   他赞许地看了千绿一眼,目送那牛车经过,才一把挟着千绿,一手负着云拭松,轻轻一跃,已跃至车顶上,三人趴在车顶,随着牛只的颠摆前进。   牛车晃入了一户高大的门内,又往前走了许久,陆寄风趴在车顶上张望周围,但见园木扶疏,枝叶在道路顶端长成了拱形,成为一条绿色的树木甬道,美则美矣,但白天一定很阴暗吧?   车中人轻咳了几声,陆寄风听那咳声,想道:“此人中气衰微,咳声干哑却有秋意,命不久了。”   这富人是个快死的病人,他在车中不住轻咳低喘,过了一会儿终于止住了咳声,低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声轻叹中,似有无限忧愁,但还带着几分缠绵。陆寄风虽不识他,听了也中心恻然,想道:“富有之人却无福享受,天命短促,真是人间无奈之事。”   随着牛车前进,阵阵寒气不知由何处传了过来,越是往内走,花香就越是浓烈,水气与花香充塞在空气之中,熏得人头痛。   陆寄风想道:“此地怎么这么香,这么冷?”   牛车终于走完树木拱道,停在空旷的园子中。月墙边放了几盆盛开的菊花,每一盆中半人高的菊花朵朵都大如人头,万重金瓣美丽绝伦,就连花茎及叶片也粗壮油绿,乍看之下简直不像是植物,而像是矫健的动物。   前方还有一重小门,门内只点着几盏微弱的金灯,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   两名乌衣仆人将车帘掀起,道:“主人请下车。”   那富人又咳了一两声,颤巍巍地让旁边一名管家样的健壮男子将他扶下,由车辆的微晃,陆寄风也可以断出他身形颇为清瘦,果然是个久病之人。   他下了车,倚在那高大的壮男身上,咳得更厉害。那壮男轻拍了拍他的背,任他掩帕而咳,他呕出了一口血,才轻喘了一口气,将帕子递给那壮男。   那壮男道:“主人,安歇吧。”   那病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峰,我带了几位客人,帮我招呼他们。”   “客人……?”   那病男子道:“车顶君子,请下车一见吧。”   陆寄风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众人在此了,道了声:“失礼。”便抱着云拭松与千绿飘然而下。   被称作“峰”的男子戒备地望着他们,他相貌普通,身材壮硕,和靠在他身上的病男子正成对比。   那病重富人望着陆寄风,他身形修长,一头乌亮的长发并未结冠,而是随意绑束在脑后,形状优美的耳上,挂着灿然的紫蓝色宝石珥珰,珥珰轻摇时便发出阵阵细碎的彩光来,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孔。他虽然俊美优雅,剑眉杏目,但因病重而带着死气,好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也因死气而让他的气质更显诡异近妖。而且他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股忧郁之色,缠绕不去。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说话声音很轻,要很仔细听才听得清楚:“请入内奉茶吧。”   他自己先让峰扶了进去,陆寄风抱着云拭松,和千绿一同随之入内。   门内还有一重院落与天井,两边依然是栽培着一盆盆艳丽大方的奇卉,花朵之盛压过了绿叶翠意,看起来便无法予人放松之感,而会觉得像置身于华堂一般。   走过这重院落,进入堂中,堂中也只点了几盏烛光,光线仅足以分辨出人而已。   那病重的苍白富人被峰扶上首座,他道:“各位请坐,峰,去奉茶。”   峰不放心地看了主人一眼,才道:“是。”   峰退了下去,那富人被上首的烛光照着,更显得病容苍白,若非如此,还真是个英俊得近乎妖丽的男子。   他开口道:“这位朋友伤得不轻,请在此将养吧。”   陆寄风道:“多谢,在下陆寄风,这位是云公子云拭松。”   那富人看了千绿一眼,道:“这位姑娘是……?”   向来并无介绍婢女之习,陆寄风也自然没想到要介绍千绿,这才道:“她是千绿姑娘。”   “嗯,”那富人微微一笑,道:“千绿姑娘该是位婢女吧?她与二位一同历难,在陆公子眼中,她还是一名不值一提的婢女,是不是?”   陆寄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直接问难的话来,一时有点困窘,忙道:“万无此意……”   千绿连忙道:“婢子原本就是婢子,陆公子您别在意,这位公子您何必口出此言,折煞奴婢?”   那富人冷笑,道:“是吗?”   陆寄风见他五官与中原人不同,尤其是长密的睫毛与瘦窄的脸形,大概是远国来的人,想他或许只是国情不同,他们对仆婢特别礼重,便道:“公子您见教得是,千绿姑娘待我忠勤义重,在下自然不该将她忽视,是在下之过。”   那富人微笑道:“她爱当你的奴婢,是她自己愿意,你要忽视也怪不得你,谁叫她就爱你?”   陆寄风脸上一红,心中也升起不悦,想道:“这关你什么事!这人也太多管闲事!”   千绿又气又急,颤声道:“这位公子,您收留我们,诚为恩德,但您一再见辱,是何用意?要逐客也请明说!”   那富人脸色一变,随即道:“不,我并无逐客之意,陆公子,千绿姑娘,得罪了,在下复姓苏毗,幸会。”   陆寄风讶然,他就是寇谦之所说的“被美色掏空了身子”的苏毗公子?可是他一路前来,根本就没见到半个女子,就连端上茶来的都是男仆!   那几名男仆端上茶水,茶水中花香浓烈,但因为在这个宅第中待了这么久,已经习惯那么强烈的百花香气了,茶中的花香反而显得不怎么特别。   苏毗公子道:“这是寒舍自栽自烹的茶,名为『艳髓』,若不嫌陋慢,请诸位少饮些许。”   陆寄风道:“多谢公子。”   他举杯正欲饮,千绿突然道:“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她扑上至云拭松身上,不断地轻轻拍他,陆寄风放下茶,道:“怎么了?”   原本好好的云逝松颤抖了一下,脸色泛黑,陆寄风见了也惊心,一按他的心口,才一碰到他的肌肤,便感觉冰冷潮湿,不断地冒着冷汗。   这是中毒之征,陆寄风不暇多想,撑起云拭松的身子坐起,双掌抵在他背后,急催真气,将云拭松体内的毒气逼出。   云拭松体内的毒性竟然甚浅,陆寄风的纯阳真气一贯入,云拭松体内的毒性便被逼出,他呕出一口毒血,毒气就清干净了。   这下子换陆寄风莫名其妙,云拭松只被打断了腿而重伤,怎么会突然中毒?   但好在云拭松没事了,陆寄风转头对苏毗公子道:“失礼了,能否拨一处所,让云公子静养?”   苏毗公子呵呵一笑,道:“那位云公子怎会中毒了?这毒来得好突然。”   陆寄风也甚感奇怪,抓了抓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苏毗公子却自己回答道:“我这宅子,到处是花草,花木多了虫子也多,或许他是给蜈蚣或蝎子螫了。”   这个说法令陆寄风释然,张望了一下周围,十分干净,实在不像有毒虫出没,不过除了这个解释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陆寄风道:“或许吧?还好他已经没事了。”   转头一望,那盏茶不知何时已被翻倒,洒了一地,陆寄风歉然道:“糟蹋了公子的好茶,万般过意不去。”   苏毗公子不以为忤,道:“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在这里您要多少有多少。”他口气一转,又是那带着几分冷意的语气:“寒舍处处是毒虫,您敢住下吗?”   陆寄风道:“公子能暂时收容,已是万幸。”   苏毗公子淡淡一笑,击掌召来仆人,道:“带这几位到客房安歇吧!”   “多谢。”陆寄风抱起云拭松,苏毗公子也在峰的搀扶下起了身,道:“我身子不适,暂不久陪了。”   “不敢多劳公子。”陆寄风道,目送着苏毗公子和峰离去的背影。   仆人引陆寄风等人来到客房,此处花木虽少,但香气依然十分浓烈,而一路行来也都没见到人,幽暗漆黑一片,实在不像大户人家的样子。   陆寄风甚为不解,但也不便多问,进入客房后,仆人们细心殷勤地点灯铺被,张罗了半天,才各自离去。   千绿看着陆寄风帮云拭松接好断骨,在一旁忧心忡忡的样子。   陆寄风道:“云兄的腿只是骨断,并无大碍,你不必担心了。”   千绿道:“婢子不是担心这个,而是……这宅子好像怪怪的,公子,我实在害怕,咱们走吧!”   陆寄风道:“这宅子有什么怪怪的?”   千绿道:“我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陆寄风笑道:“你是听苏毗公子说这宅子里毒虫多,心里害怕吧?”   千绿道:“婢子不怕那些。”   陆寄风道:“那不就好了?你不要想太多了,云兄那样子也不能走哇。”   千绿道:“可是……”   陆寄风道:“你如果真的这么不放心,我就到处看看,看这里是龙潭还是虎穴,好不好?”   千绿拉着陆寄风的衣袖急道:“您别去!”   陆寄风一笑,道:“你好好照顾你家少爷。”   说着他已一闪而出,留下着急不安的千绿。   陆寄风并不是全没感到奇怪,有了在独孤冢的经验之后,一遇异样之感,他便会加意小心,还是先查查此处是否真有诡异,才能安心放云拭松与千绿在此。   陆寄风奔出院落,随着屋宇的走势来到主屋,却发现主屋内空荡无人,就连仆人都没见到几个。   陆寄风更感奇怪,他绕至后堂,如果传言是真,那么苏毗公子的后堂应该是姬妾成群,可是当陆寄风来到后堂时,却只见到两排空荡的房舍,并无人烟。   陆寄风不禁想道:“就算传言非真,苏毗公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好色,巨富人家也不至于半个女眷都没有!”   正当他满腹狐疑,却听见峰的声音,正在怒叱:“波斯国的商人怎么还没到?你跟我胡混些什么?”   陆寄风从屋顶上眺望,此处已是后堂的深处,人烟十分罕少,但也布置得花木扶疏,亭台俨然。峰独自立在凉亭之中,身穿锦袍的他看起来也颇有人主之威。而在凉亭外的阶下,却是一名中等身材,珠光宝气的男子。   那男子赔着笑道:“就快了,这年头不好,传说朝廷要往西边打,大家都不敢来呀……这回来了,下回还不知何时呢。”   峰冷然道:“是吗?好,那以后你别做生意了,我找别人去,请吧!”   那男子连忙道:“峰爷,您怎么这么说话的,公子要的人,小的就是怎样也会弄到手,您大人有大量,体谅我们些个……”   峰说道:“我不看面子不交朋友,你给我交女人过来就是了。”   那男子忙道:“这个当然,当然。这个……”   他从袖中掏出几方绢帕,道:“这些姑娘的相貌体态,已经绘真了,峰爷要不要先过目?”   峰道:“你拿这些干什么?我家公子只要见活人!拿回去!”   “是、是!”那人口贩子连忙又收了回去。   峰道:“总之你把人找来了之后,先不要卖,等公子挑剩了再随你处置。钱不是问题,你开多少就是一口价!”   那人笑道:“是,是,苏毗公子向来最是大方豪爽,那……”   “那你还不滚?”峰冷冷地起身,那人口贩子仍是一脸油笑,道:“是,是。”   他由后门退了出去,峰眉宇深锁,似乎十分忧心地负手沉思着。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了,看样子苏毗府中专买美女是事实,但看苏毗公子那样的身体,又怎么可能需索美女如此之急?   峰想了一想,便大步走出凉亭,往偏屋而去。陆寄风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遂不出声地跟了上去,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峰来到一处清雅的小院落,此处并无花朵,反倒处处都是枯木岩石,一道清清流水绕着中央的竹斋,水激湍石的声音,格外清幽。   小斋内似已有人,一抹含糊的微光自窗中透了出来。   峰只是远远地站着,并未前进,望着小竹斋。   不久,自屋内传出箫声,箫声如呜如咽,旋律哀婉得令人泪下。   陆寄风并不知那首曲子是什么,但却可以由缠绵的旋律中,感觉到那必是思念所爱,伤恸永诀之曲。陆寄风听了,也不禁心头阵阵凄楚,感到鼻酸。   箫声乍止,又是激烈的咳声,峰脸色一变,急忙快步跨上石桥,进入小竹斋中,道:“公子!您无恙乎?”   苏毗公子咳了一会儿,喘着气道:“没……我没事……”   峰说道:“公子身体欠安,还是安歇吧……”   苏毗公子道:“我……峰,我能活到那时候吗?你说我能活到那时候吗?”   峰道:“方才李富说过,两三天里人就送来了,公子不必担心。”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是吗……”   峰说道:“夜深了,夜气对公子不好,您安歇吧……”   苏毗公子却道:“我要去见越娘。”   峰道:“可是这么晚了……”   “带我去见她!”苏毗公子怒道。   峰只好叹道:“是。”   陆寄风忍不住大奇,想道:“越娘?苏毗公子病成这样,还要女人?”   可是全宅不见半个女子,到底藏在哪儿,实在令陆寄风好奇。苏毗公子被峰扶了出来,走向后院。   陆寄风紧跟在后,苏毗公子洁白的手上握着一柄白色的玉箫,箫上染着点点暗红,想是他所呕之血的残迹,在月下显得凄艳之极。   峰一打开后院的门,一股简直甜得令人窒息的花香扑鼻而来,就连陆寄风都头晕了一下,暗暗诧异。   门后的景色,简直让陆寄风讶异得张大了口,不敢置信。   第十二章 庭宇翳余木   那是一所后花园,万紫千红的后花园。   高高的石墙包围着绵绵不见尽头的花园,远处是茂密的花树所堆成的花海,雪白的梨花、樱花,像云朵一般织成了远方的雪氛,随着微风,片片轻柔的花瓣优美地飘落,像是带着幽沁的雪花一样,空中也因这点点白瓣的缤纷,而显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幽玄。   肥大的飞蛾拍着翅膀,停在水面上。那是一大泓荷花池,无数朵巨硕的荷花在水面上顾盼生姿,飞蛾斑斓的翅上洒下几点发光的鳞粉,使半透明的粉红色荷花瓣像是染上了星辉一般。突然间一只螳螂闪出双螯,抓住飞蛾,一把扯裂了翅膀,吸吮着蛾身肥美的体液。   荷花只被螳螂的扑动给震晃了一下,沙嘶声中,荷叶以高雅的姿态掩过了那血腥的杀戮。   陆寄风随着他们走入这所香气袭人的花园,直看得目不转睛。耳边此起彼落着虫鸣鸟语,或许是此地的花太肥硕美艳了,虫子所发出的鸣声也宏亮无比,鸟儿更是不分日夜,引吭长鸣,滴溜婉转。   脚边就算是一小丛杂草,草花都艳丽欲滴。更不要说树丛旁依偎着的兰花、荼蘼、杜鹃、玫瑰、紫薇……还有许多他根本没见过的奇花异卉,争奇斗艳地盛放着。   一道水流自荷花池引出,绕过假山水榭,蜿蜿蜒蜒地曲折回绕,或许是为了灌溉花朵,所以才引进来的流水,一大丛一大丛牡丹与芍药栽植在水边,与倒影争艳,每一朵牡丹都大得前所未见,绚丽怒放,落下的花瓣已在脚边铺成了绵厚的花毡,粉嫩细柔有如美人的肌肤;更有不少花瓣漂在水上,顺着水波载浮载沉。   漂流在水面上的除了大片的牡丹花片之外,更有点点残梅,或红或白地点缀其间。   初夏的牡丹和隆冬的寒梅怎么可能同时盛放呢?空谷的幽兰又怎会与平地的菊花同列?陆寄风除了诧异之外,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水流底下一片幽黑,看不见底,但隐隐透出点绿意,应该是连水底下都生长了许多水草绿藻之类的。   眺望着整片庭园,花海错落有致,人走在其间就像走在幻影里一般。   陆寄风拨开扑来的粉蝶,远望着苏毗公子俊美的病容,与修长身体移动的姿态,就像是其中的一朵花一般。   陆寄风紧跟着他,在外面虽已被这强得可怕的花香熏得头痛过,现在置身在这所花园里,更让他头痛欲裂,一面跟着苏毗公子,一面调气运息,点住鼻侧的穴道,让自己暂时什么也闻不到,才稍止住头痛。   苏毗公子和峰两人往前直走,终于走过了花园,绕过另一重石门,往假山上走去。   苏毗公子已喘息不已,力气难胜,峰一把抱起了他,苏毗公子的头靠在峰厚实的肩上,攀着他的颈项,轻道:“多谢你……”   峰不发一语,抱着苏毗公子走上假山,假山上几只驯养的鹿漫走着,见到人便跳走了。此处并没有花朵,只有一座极大的孤坟。   见到那坟,苏毗公子的神情虽平静,却在登时变得沉重至极。   陆寄风暗奇,想道:“越娘已经死了?”   可是墓碑上并没有字,是一具无字之碑。   峰放下苏毗公子,他扶着坟旁的围栏,缓缓去推墓碑,陆寄风颇为奇怪,以他病弱的身子,如何去推沉重的墓碑?   峰拉住了苏毗公子,道:“不能进去!”   陆寄风这才领悟:大概墓碑是活动的,里面别有洞天。   苏毗公子哀怨地看了峰一眼,道:“我……”   峰说道:“少夫人的身躯已在里面静养了这么久,不宜让外面的空气一再进去,伤她的身子。”   苏毗公子这才缓缓地放下了手,嗒然道:“你说得对……”   原来墓中的人还没死,不过在坟墓里面静养,实在是太诡异了些。   苏毗公子轻抚着石碑,柔声道:“越娘,越娘……我来看你了,你好些了没?”   墓中无人应答他,苏毗公子轻道:“我为你寻来无数药引,你一定会好的,但只怕那时……唉!”   他的手微微颤着,看样子是连要说完话都很吃力,他没说完“只怕那时”怎样,可是陆寄风也听得出来,只怕越娘痊愈,他却要死了。   峰面无表情地守在他身后,苏毗公子突然弯下身,捂着口,喷出了一口鲜血,峰大吃一惊,连忙揽住了他,急切悲伤地说道:“公子!切勿太过伤心,您经不起。”   苏毗公子喘着气,袖上血迹斑斑,淡然一笑,道:“泪尽而血出,是很自然之事,我已为越娘流尽了泪,无泪可泣,只好继之以血,难道你连血也不让我流吗?”   陆寄风中心恻然,泪尽血出,是多么沉重的悲恸才能如此?   峰突然愤恨地说道:“公子您根本不该救越娘夫人!”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峰恨恨地大声说道:“生死有命,夫人若是当初死了,或许公子不会悲恸至今,夫人的情况一拖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公子日夜忧思,再怎么样的人也要伤痛而亡!公子您虽有长生之术,也经不起这样摧残……”   “住口!”苏毗公子气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晕了过去,举起手中玉箫像是想打峰,但一举起,紧咬着唇的他手颤抖着,终究没有打下去,好一会儿才颓然放下,声音冷漠得像霜一般:“越娘若死,我有长生之术又有何用?那时我一样要随她同穴,你难道不懂吗?”   峰紧闭着唇,默不作声。   陆寄风想道:“不知苏毗公子的夫人是生什么病?我的血能不能治好她?若是当初有人能救若紫……”   他没再想下去,以免伤心太甚,若是有人能救若紫,他会何等欢欣?人生又会变得何等可爱?他完全能体会苏毗公子的哀痛与不放弃一丝希望的用心。   苏毗公子怅望着墓碑半晌,举起玉箫伸向墓碑,快速地疾划着,沙沙石屑纷坠之声不绝,陆寄风一惊,他能以玉箫在石碑上刻字,可见武功深湛,这倒是令陆寄风十分意外。而武功这么好的人,竟有一副病得快死的身子,更是匪夷所思。   苏毗公子一面刻字,一面轻轻吟道: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这是屈原诗赋“九章”中的悲回风片段,意思是:岁月忽忽像山崩一般地逝去,时光渐渐接近了尽头,薠蘅芳华枯萎,枝叶干枯凋零,花朵的香气也已散尽,哀伤之心已无药可治,从前的一言一语犹在耳际,但我宁愿生命随着流水而消逝,也无法再承受这样永恒的悲愁。   虽然陆寄风所读的骚赋聊胜于无,听了这样的辞意,犹心动神驰,胸口刺痛,想不到古人会有如此深情之语。   苏毗公子刻毕,伫立在墓前,默然沉想。峰见辞意不详,更觉得忐忑,道:“公子,过不久一定可以治好夫人的,您何必写这样的句子?”   苏毗公子绝望地看他一眼,道:“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也许我要失望了……”   峰道:“公子为何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您一直没有放弃过啊!”   苏毗公子喃喃道:“我等不了……我等不了了……峰!如果她无法痊愈怎么办?峰!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苏毗公子像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往峰的身上倒去,峰搀住了他,大声道:“不会的,公子,圣女答应过您救活她,圣女老人家所说的话一定会实现的!”   陆寄风胸口一震,苏毗公子也信服了舞玄姬?   那么,此宅也是舞玄姬的据点之一?但为何空旷无人?   苏毗公子颤声道:“但是……三十年了……我日复一日地遵照圣女老人家的指示去做,为什么越娘还是没有起色?”   峰道:“当初您向圣女老人家要求与夫人常保青春之容,永结同心之好,圣女老人家答应了,您看,您还是当初的模样,圣女老人家没骗您,等夫人清醒的那天,一定也是当初的姿容,那时你们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陆寄风心念电转,想道:苏毗公子为了一个情字,甘心受舞玄姬驱策,不知道舞玄姬要他做什么事?如果能救活越娘,是否苏毗公子就会叛弃舞玄姬?不知道越娘是生了什么病,如果治得好,舞玄姬早就治了,又怎会一拖三十年?   自己是不死之体,或许可以治好越娘,因为这是唯一陆寄风肯定可以与舞玄姬抗衡的能力。   这么一想,陆寄风遂打定了主意,先问清越娘是什么病再说。   陆寄风轻咳了一声,从花木后面站出身来,苏毗公子和峰没料到有人,都望向他,神情警戒。   陆寄风道:“在下无意间游园至此,误听公子之言,失礼之至,请公子见谅。”   苏毗公子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陆寄风道:“方才听见公子所说的话,甚感深情,在下虽不精于医术,但是或许能尽绵薄之力。”   苏毗公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出来,道:“你说什么?你想救越娘?”   陆寄风并不以他这奚落的口气为忤,道:“若是能略知夫人病况,倒不如请公子死马当活马医。就算在下不济事,也有一位精通医术的老前辈可以请教。”   苏毗公子冷然道:“多谢你的好意,这么多年来,我请过的大夫也已数不清了,每个人都见了她一眼,便行放弃,您说的那位前辈就不必了。”   言下之意,把陆寄风当成了多管闲事之人。好在陆寄风涵养甚佳,又同情他的一片痴情,只是无奈地抓了抓头发,道:“那么是我多事了,各人随缘随命吧,在下不多扰了,告辞。”   “慢着!”苏毗公子叫住了转身欲去的陆寄风,眼神有些阴沉闪烁不定,道:“你刚刚听见了什么?还知道了什么?”   他显然担心陆寄风听见他所说关于舞玄姬的话,若是自暴身分,或许会有危险,但陆寄风既存有助他向善之心,便不再顾忌,道:“在下是你们所说的圣女的死仇,你们何苦加入魔教,误入邪途?”   苏毗公子冷冷地以玉箫轻敲着手心,望着陆寄风,道:“你是来铲除此园的?”   陆寄风失笑,道:“在下并无此意,公子为了夫人之疾,屈身效命邪魔,若是我说我能救活夫人呢?”   苏毗公子仰首大笑,道:“哈哈哈……你医得好她?你医得好她?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说这样的大话!圣女老人家的法子一定可行,再过不久,越娘就可以复元,你休在此狂言妄语!不要想改移我的决心,不要再给我落空的希望!”   他说到后来,已是声音凄厉,十分酸楚,由此可见他已经一再地由希望到失望,由失望到绝望,终至于不敢再做任何别的尝试了。   陆寄风更是同情地看着他,道:“没错,在下不能给公子什么保证,但是在下的血却是能活人之物,你若不信,我也没法子。但是你若愿意,在下可以割血赠予公子,公子就当被骗了一次,让尊夫人饮下在下的血,又有何妨?”   苏毗公子怔忡不定地望着陆寄风,道:“你真的愿意给我你的血?”   陆寄风道:“只是不知夫人的病症,不敢贸然使用罢了,若是余气未绝,那八成是有救的。”   苏毗公子不知该信还是该疑,看了看陆寄风,又看了看峰,峰也显得有些狐疑。   过了一会儿,苏毗公子才问道:“你为何愿意舍血救一个与你无关之人?”   陆寄风道:“只要公子能不受舞玄姬掌握,在下亦乐得做顺水之人情,一点血又算什么?”   苏毗公子叹了口气,道:“真的吗?唉!陆公子已知在下身分,多言何益!请随我到竹斋吧!”   峰有些紧张,道:“公子,这……”   苏毗公子道:“你怕我背叛圣女?呵,对已经没有泪的我来说,还有什么好怕的?”   峰默然,只好长叹了一声,扶着苏毗公子步下高坟,走到陆寄风身边,道:“请。”   陆寄风与他们一同离开此地,要回到竹斋前又得经过那一处百花盛开的花园,陆寄风忍不住道:“公子此园真是人间绝景,四时的花木竟能任意生长。”   苏毗公子淡淡说道:“那是守园人的功劳。”   “哦?有这样的守园之人?”   苏毗公子停了下来,衣摆被牡丹的枝给勾住了,看起来就像是花朵牵着他的衣裳,不让他走一般。苏毗公子眼露嫌恶,扯回了衣摆。   陆寄风并未看出他的怪异神情,道:“公子的此园风光,名满平城,是为了尊夫人而造此园吗?”   苏毗公子“嗯”了一声,道:“是为了越娘而建,这里每一朵花都是为她而生长。”   陆寄风笑道:“那么尊夫人复元之后,见到这么美丽的花,一定非常快慰。”   苏毗公子道:“是吗?只怕她见不到。”   “哦?为何呢?”   苏毗公子道:“既已有人,何必还要这些花?”   这是什么道理?陆寄风没再多想,只当他是心情沉重,所以说话语无伦次。   三人回到竹斋,苏毗公子在峰的耳边交代了几句,峰便领命离开。   “陆公子,请。”苏毗公子有礼地让陆寄风先行,自己紧随着他,一起步入了那间竹斋。   小竹斋并不大,最特别的是除了书箧床榻之外,几案及器物都比一般的小许多,靠窗的几边置放着许多玩偶小弓之物,就连书箧中的书,也多半是些儿童启蒙习字之书,不知情由之人见了,会以为这是间富家年幼子女的起居之所。   唯一不是儿童之物的,便是一幅挂在墙上的帛画,画中之人神貌与苏毗公子肖似,但竟是穿着女装,手执翠柳,傍树而立,面带微笑,但微笑中又有几分腼腆天真,宛如稚子,见之令人怜惜心动。   在那幅画旁边提着几行小字,字体端正有力,应是男子所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世人多咏,一般人也都朗朗上口。   陆寄风看着图,在诗篇下方还有更小的字:“越妹宴居小像,兄以拙笔戏录古诗十九首之庭中有奇树篇以志也。”   陆寄风忍不住道:“这位是尊夫人?与公子如此肖似……?”   苏毗公子道:“她与我是一胞孪生,自然肖似。”   陆寄风一怔,道:“什……什么?”   苏毗公子步至画前,凝视着画中之人,眼中深情无限,完全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一般。   陆寄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夫人是他的双生姐妹,那么这岂不是违逆人伦?难道异国国俗真的和中原差这么多吗?   苏毗公子转头望向陆寄风,对他的反应也不以为奇,道:“你真的愿意救越娘?”   “自无虚言。”陆寄风道,“请公子取来贮血之匣,在下立刻割血以赠。”   苏毗公子由漆盒中取出一只指头大小的精美玉瓶,玉瓶作壶状,十分可爱,像是儿童扮家家酒的玩具一般,递给陆寄风,道:“请。”   陆寄风十分干脆地推出一小段剑刃,手指在上头一划,割出伤口,便将伤口对准了瓶口,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注入,不一会儿就把瓶子给注满了。   苏毗公子一直专心地看着陆寄风滴血,眼神先是发光,接着便发起抖来,强抑着内心的激动,看着陆寄风封好瓶口,递了过来。   苏毗公子接过玉瓶时,手十分冰凉,喃喃道:“真的有救?越娘真的有救?”   陆寄风道:“无论如何,请公子脱离圣我教,万勿助纣为虐了!”   苏毗公子看着陆寄风,紧紧地攒着那救命的玉瓶,激动地说道:“你明知她是我的胞妹,我与她违乱天伦,你还是愿意救她?你不鄙视于我?”   陆寄风有几分无奈,道:“这……也许女国的风俗与我国不同吧……?”   苏毗公子道:“是不同,我国传说,若一胞双生子是一男一女,那就是天降的天使与恶鬼,恶鬼将带来灭族之祸,因此必定要祝福天使,杀恶鬼祭阿修罗神,才能保国人安全。”   陆寄风奇道:“岂有此理?双胞赤子在出生之时,又如何分辨正邪善恶?杀错了岂不糟糕?”   苏毗公子道:“没错,这对双胞胎会被养到少年时,再由族人共同决定杀谁……”   陆寄风“呀”了一声,更感恻然,若是婴儿时就被杀也就罢了,毕竟婴儿无知,生命脆弱,死得容易。但是少年已有多少喜怒哀乐?那时再被处死,实在太残忍了。   苏毗公子望着越娘的画像,伸出手轻轻抚着,道:“我们自幼便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作相同的梦……我们连想法也相通,不必多说什么话,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可是我们还是爱与对方说话,说个不停。我们什么都要让对方知道,我们之中没有秘密,我们虽然有分开的两副身体,但是我们根本是同一个人……但有一天,一向没有秘密的她却对我隐瞒了,她的眼睛不敢看我,和我说话时总是不知在想什么,甚至还背着我偷偷地哭泣……”   苏毗公子长长的睫羽颤动着,道:“她有心事瞒我,我也不问她,我知道她一定会告诉我。她果真告诉了我,她哭着说族人决定杀我,她很害怕,不知为什么我该死……她不知,我又何尝知道?我们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不是害怕死,是害怕分离……她求我带她一起逃走,虽然国境外就是无边的沙漠,那里只有死亡和枯骨,可她愿意和我一起长眠在干净的沙漠里,让风把我们的骨头搅乱在一起,直到谁也分不出谁为止。”   陆寄风问道:“你们就这样逃出来的?”   苏毗公子笑了,道:“两个十岁的孩子,想横越沙漠,只是找死而已,如何能逃出来?”   “那……”   苏毗公子阴沉沉地冷笑着,道:“既然我是恶鬼,我就真的当个恶鬼,灭了他们!”   “什么……?”   苏毗公子说道:“我带着越娘,不是往沙漠去,而是往党项的军营去,党项与女国连年征战,他们的国王被我们杀了,剥皮碎骨,贮于铁器送回去,他们对女国恨之入骨,只是女国防卫森严,他们屡攻不胜。我带着越娘去投奔党项,告诉他们另一条入城的管道,他们在深夜杀入女国城中,几乎杀光了所有的族人……”   陆寄风吸了口气,看苏毗公子淡漠地说着这些话,实在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十岁少年做得出来之事。难道他果真是恶鬼转世,族人的传说就这么宿命地应验了?   陆寄风道:“你……你怎能引敌人进城?你这样的行为,太……”   苏毗公子挑了挑眉,道:“难道我该束手就擒,无罪被杀?”   “不,可是总该有别的法子……”   真要说什么法子,陆寄风也实在想不出来,逃也逃不了,那除了先下手为强之外,还能怎样?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会有此心机胆识,也实在让人感到恐怖。陆寄风心中已生出一丝后悔,想道:“他生性如此狠毒,难道我帮他帮错了?我不该指望他改邪归正?”   陆寄风对他的善根还抱着一丝希望,道:“苏毗公子,此事或者出于无奈,但是那么多族人因你而死,你总有些内疚吧?”   苏毗公子幽幽叹了一声,道:“我是后悔了……虽然党项王赐我城中十户巨富的财产,但是越娘却从此不再看我,不再跟我说话,甚至不愿意见我……她恨我是灭族仇人,她从此不梳妆也不穿绫罗绸缎,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生活在像坟墓一般的土室之中,过着心如死灰的日子……任我如何哀泣恳求,她都不闻不问,我们本来是同一个生命,我重生了,她却死了……”   陆寄风默然,越娘会有这样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她果然拥有天使的良知。苏毗公子轻道:“我想她只是见景伤情,于是我迁居到中原,想让她忘记女国城被屠杀的过去,她依然不说不笑,不理会我……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愿意和她靠得这么近,心却隔得那么远,我要恢复从前和她的亲爱之情……我强迫占有了她……”   陆寄风虽已料到会有这一层,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这根本是禽兽之行!陆寄风对不幸的越娘感到同情,对面前的苏毗公子,却说不上来是鄙视还是感到更加可怜!   陆寄风道:“你这么做没用的!”   苏毗公子却望着他,微笑道:“没用吗?你怎知没用?她成为我的夫人之后,起初两天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后来她却像醒了过来一般,说:『哥哥,我们逃出来了吗?』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对我说话,我高兴得哭了出来,抱着她说:『对,我们逃出来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陆寄风一怔,过了片刻便想到:难道是越娘受了太大的刺激,竟把八年来的事全忘了?   苏毗公子显然十分沉醉,喃喃说道:“她又恢复了从前那依恋我的模样,我为她置下此处,这些都是她心爱的娃娃与玩具,我们在这里消磨整天,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   陆寄风环顾周遭,这根本是儿童玩乐之所,两个十八岁的青年男女怎么可能爱这些玩物?看来越娘的心神真的回到了八年前,十岁的时候,刚刚知道苏毗会被杀,而想和兄长一起逃走的时候。   虽然此情此景,颇为怪异,但一切也只能说造化弄人,陆寄风叹了口气,道:“那么……后来怎样了?”   苏毗公子咬了咬唇,紧握着玉瓶,紧得指节都发白了,不知在想什么。   陆寄风见他这样,心里不无快意,看来是越娘不知怎样又想起了八年来的悲惨,而让苏毗公子再次由幸福的顶端坠落痛苦的地狱。   虽然苏毗公子也很可怜,一想到他是个为了自己而引敌灭族、强暴胞妹的邪恶之徒,陆寄风就感到应该给他狠狠的教训,三十年生不如死的折磨,应该是差不多够了。可见天道彰彰,还是有制衡之道的。   这时峰已经捧着茶水进入竹斋中,道:“主人,公子,请用茶。”   陆寄风看那茶水,与方才的“艳髓”相同,溢着殷然的红艳之色,幽芳扑鼻。苏毗公子将玉瓶摊在手中,道:“峰!这是陆公子的血,越娘有救了。”   峰的语气竟没有喜悦之意,平淡地说道:“恭喜主人。”   陆寄风道:“公子,请承诺脱离圣我教,不听舞玄姬的驱策。”   苏毗公子看了陆寄风一眼,道:“等越娘活了再说。”   陆寄风想他的说法也有道理,如果自己治不活越娘,他又何必听从自己的。但是,如果他还是执意要做圣我教的信徒,那么他未为恶还好,给陆寄风知道了他做什么更大的恶行,陆寄风也只好杀他灭邪了。   陆寄风道:“在下并不想与您交换条件,而是希望您能诚心弃离魔女蛊惑,如果尊夫人能导正公子的想法,倒不枉在下救她一命。”   苏毗公子举杯,微笑道:“陆公子,大恩不言谢,寒舍无酒,就以茶代酒,为君致意吧!”   陆寄风也举了杯,道:“请。”   他正要饮下那杯艳髓,杯缘还未碰到口边,便听见千绿传来的惊叫:   “公子!公子!您快走哇!”   接着就是云拭松的喝斥:“臭和尚,你放了我!光明正大地和我一决高下,是英雄就别这么拎着人!”   陆寄风飘然跃出竹斋,只听阵阵砰砰之声,两扇石墙被硬生生轰垮,巍然立于碎门之后的,赫然是一手拎着云拭松的吉迦夜!   吉迦夜追到此地,令陆寄风大吃一惊,吉迦夜望着陆寄风,森然道:“信士果然在此,与妖邪同列。”   云拭松又在他手中,只要他手上略施微力,云拭松便得立毙掌下了。   第十三章 幽室一已闭   吉迦夜手中抓着云拭松,立在碎裂的大门前,浑身散发出凛凛之威,令陆寄风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只略微一想,便想通了为何吉迦夜会这么快找到他们。自己当初就曾疑心苏毗府的上空聚满了妖气,吉迦夜必然也认定了此地有问题,而追赶过来。   陆寄风道:“大师,请先将云公子放下,有事细说。”   吉迦夜道:“贫僧与妖党没什么可说。”   陆寄风对于吉迦夜之言竟难以反驳。苏毗府确实是舞玄姬的手下所据之地,自己也确实在此与苏毗公子同列,其中缘由,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陆寄风将心一横,看来要解释清这其中过节,只能以非常手段。   陆寄风道:“在下绝对不是大师所想的妖党,一切都是误会。误伤六大夜叉之事,虽然出自万不得已,在下也难辞其咎。若大师非要解恨不可,那么在下愿站在原地,听凭大师连击六掌,绝不还手,以化解此仇!”   吉迦夜一怔,想不到陆寄风会说出如此的话来。吉迦夜苦修佛门身如意通,已练得身如铁壁,拳如山崩,陆寄风能受他六掌而不死,那也太匪夷所思了。   吉迦夜冷冷地说道:“你为了要我放过云公子,这样的牺牲未免太大。”   陆寄风道:“大师的目标既是在下,多杀旁人又有何用?”   吉迦夜默立了一会儿,提着云拭松的右手轻轻一挥,云拭松便感觉身子有如一叶,被拂向一旁,千绿急忙上前扶起云拭松。   陆寄风竟会说出自愿受吉迦夜六掌,令千绿几乎不敢相信,还以为只是骗吉迦夜放开云拭松的权宜说法。现在云拭松已经被放开了,她想陆寄风应该会找机会逃走才对,可是陆寄风还是立在原地,与吉迦夜对望,没半点退却之意。   千绿忍不住焦急地轻声唤道:“陆公子……”   吉迦夜道:“陆施主,你明明认为伤六大夜叉之罪,并非有意,为何又甘心受贫僧六掌制裁?”   陆寄风道:“我以误会伤人,人以误会伤我,一报还一报,自当甘心承受。”   吉迦夜目露赞许,道:“善哉!陆施主此念,深得轮回果报要谛。”   千绿见吉迦夜对陆寄风的敌意大减,正要放下心来,不料吉迦夜接着却说道:“贫僧此掌,曾经裂大象骨为三千六百段,陆施主小心了。”   说完,吉迦夜已一掌向陆寄风印堂拍去!   吉迦夜一击中便立刻退回原地,身如黑风般缥缈。众人根本什么也没看清楚,就连吉迦夜的手是否真的拍中了,都看不大真切。   见陆寄风依然屹立如初,吉迦夜倒也并不意外。他的裂象之掌打在陆寄风身上之时,陆寄风并未以真气相抗,果真受下了那一掌。   吉迦夜点了点头,道了声:“很好。”又快掌接连在陆寄风檀中、丹田、连击两掌,依然无声无息,如击棉絮,当吉迦夜退回原地时,见到陆寄风仍是浑若无事,忍不住更是惊异。   吉迦夜愣了一会儿,才道:“陆施主无恙乎?”   陆寄风道:“还有三掌,三掌之后,请大师将仇恨放下。”   吉迦夜双掌合十,犹豫着该不该接受陆寄风的条件,一方面也感到似乎自己受了骗。可是看在千绿和云拭松等人眼中,反倒奇怪吉迦夜怎么没有拿出绝招来,竟随便打陆寄风三掌了事。   殊不知这三掌货真价实,都是裂山之威,普通人受上一掌,马上要骨烂如泥,惨死当场,就算陆寄风功力过人,也该受到一些伤害才对,想不到对陆寄风完全失效。   吉迦夜既惊且惑,想道:“他用了什么法子,受我三掌而无事?难道我掌气衰退而不自知?不,我勤修苦练,不可能突然退步的!究竟他以什么法子化了我的三掌?究竟是什么法子?”   望着眼前的陆寄风,吉迦夜很快将心定下来,气沉双掌,蓄上了九成真气,往陆寄风身上击拍而去!   这一掌击至,陆寄风整个身子竟猛然被击飞,在半空中像片飞絮般翻旋。   千绿惊得差点叫出来,被打飞到半空中像败絮般摔滚的样子,半点生气也无,根本像是个无知觉的尸体。   想不到陆寄风落了下来时,身子轻轻一晃,有如危危的飞羽,自千仞坠落,犹然不伤。   见到陆寄风落地时的轻絮之态,吉迦夜先是一呆,脑中灵光闪过,突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总算知道了陆寄风为何连受四掌而无事,陆寄风不知道以什么法子,将自身完全开放,不去抵抗,反而接受,让吉迦夜的力量注入而化解无形。若是掌力太大,便全身随着掌力推去的方向而动。吉迦夜第四掌排山倒海的力量,本就存着要将陆寄风身子击穿的劲道,也被陆寄风顺着推力,全身御气而翻飞,至力消方落,因此无事。   吉迦夜忍不住笑道:“哈哈哈……佩服,佩服。中原武功奥妙,真是闻所未闻。”   陆寄风识过吉迦夜的深厚功力,再不敢与他硬碰硬,顺势而动虽不能得胜,却也可以立于不败。   陆寄风道:“在下已受四掌,还有两掌。”   吉迦夜道:“陆施主虽然神通高妙,机智绝人,可惜命不久了!”   说完,吉迦夜气随掌出,陆寄风凝神随势,不料吉迦夜中途骤变掌为指,单指点向陆寄风的丹田。   这一指有如尖针,陆寄风全身一震,顿时下半身酸麻,有如化作木石,动弹不得。   吉迦夜这一指,并非点穴,但陆寄风竟感到下半身整个失去了知觉,不由得大为惊骇。   吉迦夜所修的西域武功,路数及方法全与中原不同。他不懂中原的穴道经脉,因此不懂陆寄风的武功何以能忽柔忽刚;同样的陆寄风也不懂为何他能一指就将自己的下半身定住。吉迦夜所修炼的内容,以中原的说法虽是武功,但其实是所谓的“神变”。   以神变宣扬佛法者,称作“神变教授”,当初佛陀僧团之中,就有不少弟子习得神变,例如大迦叶、阿那律、迦旃延、舍利弗……等等,其中目犍连号称“神通第一”,曾与两名凶暴的龙王搏斗,降服龙王。但佛陀在传授神通的弟子上,挑选极严,就算传授了神通,也不许宣扬,若是滥用神通,佛陀更会严加惩罚,绝不宽贷。   因此,得授神通的弟子往往秘而不宣,到万不得已,甚至宁肯将劫数当作不可违抗的“业力”,而不以神通化解灾难。佛灭以后,凡人修习神通更是难如登天,遂不再出现当年世尊僧团的盛况。但也因为这样极度的谦退,导致神通渐渐失传。佛灭以后短短三四百年之间,天竺饱受异族侵凌,异族的恶王破坏塔寺,杀害众僧,僧人们竟无力抵抗,佛法到了濒临灭亡的程度。如今虽然那几百年的异族入侵已经被击退,残存的佛教又支派杂生,许多国王改信有神通的佛教支派邪派,以帮助自己拓展实力,战场得胜。   当初佛陀已预言过:“正法千年,佛法尽灭”,如今已接近千年的期限了,残存的僧人之中,吉迦夜便是痛定思痛者之一。他自幼眼见佛法沦亡,认为只有僧人自身能力强大,才能生存传法,遂苦修身如意通,希望能达到当初神变传法的效果。   他怀着这样的大愿,对身如意通钻研极深,陆寄风自然难窥其堂奥,故被定了身,竟不知是什么手法。   陆寄风怔立着,吉迦夜既封住了他的半身,陆寄风有如被定在陆地的大树,狂风若至,非折断不可。吉迦夜只要最后一掌,就能让陆寄风丧命。   陆寄风心念电转,若是自己发力相抗,虽然或许可以保命,但这就违背了“绝不还手”的承诺,所受的五掌也就如同虚设。但是不还手,非送命不可。   千绿和云拭松都屏息看着最后一掌,他们见陆寄风连受五击而无事,都认为最后一击也可以承受下来,殊不知现在局面完全不同,陆寄风原先的计划已整个被破,简直只能束手待毙。   苏毗公子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寄风与吉迦夜的对决,看到如今,竟弄不明白他们两人究竟有多少的底细。   吉迦夜缓缓地聚气于掌,当他手掌举起时,隐隐有雷霆之音,接着身如狂涛,袭向陆寄风。   原本立地不动的陆寄风,急忙举掌相接!   两人四掌相对,竟无声无息,但是地面却整个晃动了一下,水面上的竹斋也晃动了起来。绕着竹斋的水流被激起波澜,苏毗公子连忙扶住了门缘,以免被震落水中。   陆寄风与吉迦夜四掌相对之后,吉迦夜便是一怔,陆寄风往左侧身,吉迦夜也跟着侧身向右,两人的四掌始终黏在一起,不知是谁被谁所牵制。   吉迦夜手中真气催发更盛,但是不管他怎么催发真气,都发觉掌心似陷入了一片大海一般,无从着力。陆寄风依旧没有还手,却黏住了吉迦夜。   原来陆寄风无法再随势而动,便急忙借力转力,汇在双掌间的真气介于有与无之间,似有若无,似实若虚,吉迦夜的真气既无法击入陆寄风体内,又无法返退回去而伤自身,便顺着两人掌间的空处散了出去,让吉迦夜的双掌被这似有似无之间的内力所牵引,竟欲脱不得,欲进不能。   以无化有,却只是起牵制的作用,自己也无法脱身。现在他已受了六掌,没有还手,双方恩怨已经扯平了。接下来若是想击退吉迦夜,以解除困境,除非吉迦夜出现破绽。但陆寄风明知不能硬来,也只有以静制动,采取了守株待兔的战法,与吉迦夜僵持不下。   见两人只是四掌相抵,周围风平浪静,苏毗公子以玉箫轻击着掌心,专注地看着陆寄风和吉迦夜的对招,峰似乎要有所动作,却被苏毗公子的眼神阻止了。   峰道:“公子,他们二人……”   苏毗公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子有恩于我,可别轻举妄动。”   “是。”   两人对话声虽轻,以吉迦夜和陆寄风的根基,当然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千绿望向苏毗公子,道:“公子,求求您助陆公子一臂之力!”   苏毗公子瞄了千绿一眼,道:“你要我救他?”   千绿点头不迭,苏毗公子打量着千绿,竟然说道:“你若愿意长留此园,我就救他。”   云拭松一怔,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毗公子只是轻敲玉箫,冷笑不语。云拭松心头火起,道:“哪有你这种趁火打劫的要胁法!你这个无耻……”   千绿打断了云拭松,道:“奴婢愿意,请公子出手吧!”   “千绿!”云拭松诧异。   千绿道:“奴婢只是无用之身,留在府中服侍苏毗公子又有何妨?公子,请您快出手救陆公子!”   苏毗公子伸出了手,对千绿一笑,道:“你过来。”   千绿走了过去,苏毗公子一拉住千绿的手,玉箫内陡然伸出尖刺,刺破千绿手腕,千绿身子一麻,倒在苏毗公子的怀中。   云拭松大惊,千绿眼睛里充满了惊慌,显然神智仍然清楚,却浑身动弹不得,嘴唇打着哆嗦,眉宇紧皱,不断地沁出冷汗,似乎十分痛苦,那样子分明就是中了什么剧毒。   苏毗公子望着她,面带微笑,道:“千绿姑娘,最适合你的,应该是温柔的梨花吧?”   峰立即上前打横抱起身子软麻的千绿,云拭松惊道:“你们在干什么?!”   云拭松正要上前抢回千绿,身子才一动,便被峰举足一踢,身子飞了出去。峰的这一脚正踢在他心口的檀中穴上,云拭松摔飞跌出,登时闷绝。   苏毗公子冷漠地说道:“我答应千绿姑娘之事,自会办到。”   陆寄风此时虽专心引着吉迦夜的真气,却仍对周围的动静十分清楚,苏毗公子主仆的言动,摆明了不怀好意,陆寄风心中不由得有些着急。   苏毗公子好整以暇地坐在栏上,吹起玉箫,箫声幽幽咽咽地传了出去,一股奇异的香气自箫中飘散而出,很快地便弥漫了出去。   这香气一阵强过一阵,陆寄风竟然头顶一眩,几乎要分心。   也在同时,吉迦夜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青白之气,传向陆寄风的真气也略挫。陆寄风终于守候到这个时机,体内雄浑的内力,就在吉迦夜这片刻的失力之中,汹涌狂击出去。   吉迦夜没想到陆寄风突然之间会涌出如此庞大的内力,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被重重地摔了出去,一口鲜血随之喷出,跌在数丈之外。   陆寄风踉跄了几步,便即稳住身子。吉迦夜跌出之后,立刻趺坐在地,两手结印,闭目运气,唇边还挂着一道血丝,脸上青白之色游移不定。   陆寄风没想到吉迦夜会吐出那么多的鲜血,以吉迦夜的功力而言,应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是陆寄风自己也手脚发软,中心欲呕,警觉到可能这股浓香是什么剧毒,急忙聚精保元,以免毒气入体太深。   苏毗公子冷笑着,走向陆寄风。陆寄风见他神色阴险,更确定着了他的道儿,勉强一笑,道:“苏毗公子,这是什么香气?如此浓郁,令人不胜。”   苏毗公子道:“这可是名贵的香料,公子是否感到通体舒泰,心情平和?”   陆寄风越来越感到口干舌燥,奇怪的是心情果然十分平静,忍不住便闭上了眼,整个人立刻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倒在地上,急忙又睁开眼睛,才稳住了身子。只听得满庭微风吹拂着花叶的沙嘶声响,一波波地传进耳中,让他好像灵肉分离了一般,浑身轻飘飘地,不思反抗。   陆寄风明知这种诡异之态绝对不妙,却就是紧张不起来,有如待宰的俎上鱼肉。而耳中所听见的风响、叶飞,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连花朵柔柔绽放的轻微声音,都隐约听得见,而这种对外界的加倍敏感,正足以分散他对危险的专注力。   苏毗公子走了过来,笑道:“圣女老人家想擒拿你,就连独孤夫人都拿你没法子,我还以为陆寄风是什么三头六臂,呵,原来不过尔尔。”   陆寄风心头略为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思路敏捷的他此时却思绪散乱,无法集中精神,道:“你待要怎样?”   苏毗公子随手取下陆寄风的佩剑,轻抚了一下剑刃,道:“陆公子,念在你赠血之德,在下先杀了那番僧,让你多活片刻,如何?”   陆寄风抬眼见吉迦夜,他双目圆睁,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柔和,一点也看不出生命危在旦夕的紧张,看来此刻吉迦夜的情况和自己一样,被这奇异的气味熏得神志涣散,失去抵抗能力。   陆寄风沉声道:“苏毗公子,在下赠血虽是小事,但犹寄望人心本善,希望你能脱离妖党,再获新生。想不到公子背义如此之快,原来你果真泯灭了人心!”   他自忖站得起身,但就是四肢酸软,也不想振作。而且这样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现在他还勉能靠意志力维持着清醒,与苏毗公子对话,也许再过一会儿,就真的完全失去神志了。   陆寄风企图激苏毗公子尽快动手,趁他靠近时施予致命一击,拖久了恐怕自己会越来越不利,可是他又心神都十分松弛,实在想不出激烈的话。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异香实在是闻所未闻,居然连陆寄风都抵抗不了。   突听吉迦夜道:“拿这样的邪物对付于我,真是班门弄斧!”   苏毗公子脸色微变,笑道:“这位大和尚,难道你也知道这妙物?”   吉迦夜道:“不过是天竺王公贵人惯用的熏烟,有何可怪?”   说着,吉迦夜缓缓地站了起来,苏毗公子大惊,退了一步,没想到吉迦夜一站起身,便又摇摇晃晃地踉跄跌退。   苏毗公子笑道:“我还以为你已习惯此香,看你这穷样,料你没这等福气!”   苏毗公子举剑便朝吉迦夜刺下。吉迦夜手掌一翻,砰的一声,将苏毗公子打得倒跌数步,呕出了一大口血,峰急忙唤道:“公子!”   吉迦夜发出这掌,整个人便又软倒,仰躺在地,喘个不停,竟是怎样也动弹不得了。   陆寄风见了不由得大惊,原来吉迦夜打的主意和他一样,都是激苏毗公子近身时才动手,好一击中的。可是吉迦夜那一掌根本不到一成的功力,竟没打死苏毗公子,自己就气空力尽。吉迦夜这样仰躺着,只要苏毗公子再上前补上一剑,他非死不可。   苏毗公子好不容易止住跌退之势,靠着栏杆而立,又“哇”地吐了一大口血,勉强调匀气息,正要开口,又不断吐血。峰虽见多了他吐血的样子,此时竟是呕血不已,无法控制,就连陆寄风都知道:或许苏毗公子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被吉迦夜这一掌打下去,立刻有如摧枯拉朽,离死不远了。   陆寄风精神为之一振,站了起来,将所蓄已久的一掌,向苏毗公子拍去!   眼前黑影一闪,峰竟闪身出来,以怀中的千绿挡下了陆寄风这一掌!   陆寄风只听见“啪”的一声,收掌不及,这一掌已结结实实打在千绿身上。耳边也听见峰叫道:“公子,快走!”   他一手抱着千绿,一手扶搀着苏毗公子,便往花园内奔去,陆寄风浑身无力,追出两步便跌倒在地,根本无法起身。   千绿被自己打了一掌,不知生死,虽然陆寄风这一掌极轻,但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而言,已足以致命,陆寄风又是急,又是悲愤,却恨全身半点力也使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毗公子主仆逃入花园之中。   陆寄风身子越来越是无力,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鬓边。   陆寄风转过脸去,正温柔地看着他的,竟是云若紫。陆寄风发现自己正枕在云若紫柔软的腿上,她的体香沁入心脾,一切的感觉都那么真实,真实得令陆寄风心痛。   他张口欲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云若紫也只是低着头看他,透着紫光的华丽明眸中,隐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忧伤。   接着云若紫的眼泪滴了下来,滴在他脸颊边,却是冰冰冷冷的。陆寄风想起来了,云若紫已经死了,死人的眼泪当然是冰的。死了也没关系,陆寄风甚至不愿去想为什么云若紫会出现在这里,他安宁地闭上眼睛,心中充满平静的哀伤,就这样静静枕在云若紫怀里。   但是,突然间云若紫的怀中变得冷硬,轻轻抚摸他鬓发的手也变得粗糙至极,陆寄风睁眼一看,云若紫竟在眼前迅速地腐化着,那席地蜿蜒的长发依旧浓密,却是长在渐渐烂去干扁的头上,她的眼珠子掉了下来,她的手上肌肤一片一片剥落,整个人迅速化作一具腐尸!   陆寄风惊恐不已,张大了口拼命想叫,急得眼泪也落了下来,想伸手把云若紫的眼珠子再塞回去,把她剥落的皮肤再附贴回去,但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化作干尸,而化作干尸的云若紫还是幽幽地看着他,那两颗黑洞般的眼眶里,透出更深更深的无助。   陆寄风想狂叫,想伸手去抱住就连枯骨也迅速风化中的云若紫,却只抱到了满怀的飞灰与蛆虫,他跌倒在地,痛哭失声,再渐渐地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又感觉到冷风与土地的冰凉与身体的酸痛。   他睁开眼睛,吉迦夜坐立在他身边,一手捏着他的后颈,他枯枝般的手指紧捏着陆寄风的肩颈之交,很快地令陆寄风整个清醒了过来。   陆寄风转头看云拭松,云拭松像是也清醒了,用力甩了几下头,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迷烟的影响力居然不问内力深浅,实为奇物。   陆寄风胸口仍微微地刺痛着,说不出半句话。   吉迦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醒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   吉迦夜道:“梦醒了就该回到真实。”   陆寄风一怔,道:“……是梦?”   吉迦夜道:“非梦。”   “那么……是什么?”   “是比梦更低等的幻魇。”   “幻魇?难道是那香气……?”   吉迦夜道:“没错,天竺西域的王公贵人喜吸食此种幻药,以见其所欲,忘却苦恼。但是见到假的欲望之后,却往往更生忧怖。要不见忧怖,只有吸食更多幻烟迷雾,有如饮鸩止渴。吸食得越多,神智越是错乱,到最后往往猝亡暴死。你方才所见种种,就是此种幻药迷烟所造成的。”   陆寄风慢慢地爬起来,还是感到有些无力,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幻药迷烟?”   吉迦夜道:“汉语和胡语似乎并无此物之称,贫僧无以名之。”   其实这种迷烟的原料早已存在于中国,但是远古之世,百姓只由它的干部抽取纤维,用以制绳及网,并未拿来作为迷烟。天竺则发现了它的迷幻作用,而成为贵族的享乐圣品,神农本草经中称作火麻、胡麻,即后世俗称大麻。虽然古书中记载过它“多服令人见鬼狂走”,但是在魏晋之世,却极少人知。   苏毗公子藏在玉箫中的大麻烟,纯度极高,以内力催发,遇热更增威力,才会令陆寄风、吉迦夜短时间内双双不支软痹。   而在他们都受大麻烟的控制之时,苏毗公子欲杀众人,也已证实了陆寄风绝非妖党,其中或许真的有些误会,因此吉迦夜对陆寄风已全无杀意,反而助他清醒。   陆寄风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吉迦夜不答,弯身在地上一抚,举起微沾着血迹的手指,道:“这是那妖孽的血,血迹未干,还来得及追杀妖孽。”   想不到那么真实的感觉,竟只是片刻。陆寄风一点头,正欲与吉迦夜一同循血迹追去,云逝松声音干哑地说道:“可别忘了我的份!”   陆寄风道:“云兄,你受伤颇为沉重,那妖孽不是易与之辈,只怕会累你不测,不如……”   云拭松怒道:“你是嫌我拖累了你?”   说着,他一拄剑,便要跟上,但眼前一闪,似感到有人在他身上一点,吉迦夜已飘然回到原位,冷冷地说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云拭松什么都还没看清楚,便又跌坐在地,双腿动弹不得,拼命运起微弱的真气要去冲开穴道,却根本无法让双腿动弹半分,气得脸红脖子粗,道:“你这妖僧,快放开我!”   陆寄风过意不去,道:“云兄,我会设法救回千绿姑娘,就劳烦你在此稍歇。”   吉迦夜已循着血迹追索,陆寄风不便多说,也急忙跟了上去,背后云拭松勉强以剑为足,硬是撑起身体,叫道:“喂!你们给我站住!”   当然没人理他,吉迦夜和陆寄风循着血迹赶入花园,身影消失在门后。这两名绝世高手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令云拭松更是不服气,欲往前追,却重心失稳,整个人往前扑倒,跌了个大马爬,气得他用力捶地,不过就算他把地捶烂了,也是没用的。   云拭松就是生就一副拗劲儿,越是不许的事,他越要做,虽然双足被点,他硬是以手代足,挣扎着往前爬,一寸一寸地前进着,终于爬入了花园,一见到花园中的百花齐放,美得诡异难言的景象,也不禁张大了口,目瞪口呆。蓦地,蠕动的绒团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头爬过他身边的毛虫,居然长逾三寸,七彩斑斓,比普通的毛虫大了好几倍,凶恶之态看得他毛骨悚然。云拭松一想到此园不知有多少毒虫潜伏在花叶之中,就阵阵头皮发麻,有点后悔自己爬到这个地方来。但待要退出,一想到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虫给吓退,实在有点那个,只好一咬牙,继续匍匐前进。   “啊!”   突然云拭松的手一个扑空,惊呼了一声,身子便整个滑入水里,好在引流的河水不怎么深,他膂力又大,只靠着双手抓住河中长藻,便不至于没顶。   云拭松松了口气,但身在水中的他,却闻到了一股恶臭,花园中的浓烈花香掩过了水的臭味,身陷其中,才感到水不但臭,而且凝滞黏稠,令人作呕。他随手抓起缠住身子的丝状物,那满手黑亮的细细长丝,不但柔软坚韧,其中隐约夹杂着几缕金、红的丝,扯之不断,越看越像人的头发。   云拭松越想越是惊心,好不容易才爬上了水岸上,喘着气想道:   “什么水这么臭?黏乎乎的……”   他低头一看,被自己拉扯上来的长丝末端,果然连着一大块像是腐烂的头皮,中间还缠着一朵爬着蛆虫的珠花步摇。   乌云渐渐散去,月光洒落,将景物照得更清晰,趴在地上的云拭松看得更清楚了,水底下乱生蔓长的根本就不是水草,而是满满的女人的长发,随着凝滞的水而无力地漂动。这令人作呕的景象,悲惨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诡艳。一想到自己身子浸在烂泥般的尸水之中,就令云拭松胃部翻搅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见水里的长发正慢慢地钻出水面,向他伸了过来,云拭松浑身发软,动弹不得。艳丽的花木根部,也钻出一缕缕的长发,又像飘又像爬地,自四面八方朝他的方向接近,云拭松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话分两头,陆寄风与吉迦夜循着血迹追入园中,吉迦夜一奔入花园,就脸色微变,陆寄风问道:“大师,怎么了?”   吉迦夜没有回答,径自往前赶去,陆寄风突感脚上像被什么拉住,低头一看,竟有一绺发丝缠住了他的脚踝。   “啊!”陆寄风惊呼,那发丝由树根伸出,还不断轻柔地飘动着,看来格外诡异,陆寄风随手拔剑断发,却惊觉身边的花木根部,都钻出缕缕发丝,向他们两人袭来。   吉迦夜回身一把抓住陆寄风,以极快的身法往前奔去。这些妖发钻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拖延他们追苏毗公子的时间,因此吉迦夜和陆寄风并不恋战,只顾前进。发丝在他们周围伸展飘动,陆寄风的快剑所过即斩,竟无毫发可以缠住他们。   直到奔至后山,妖发便不再追来。陆寄风简直不敢相信方才所见,转过头望着那片美艳茂盛的花园,道:“那些发丝,难道……就是苏毗公子买入府中的女人……?”   吉迦夜并不知道苏毗公子不断地买美女入府的事,淡然说道:“诸法由心生,那只不过是妖术!”   陆寄风却感到不对劲,他想起独孤冢中也有类似之事,看来苏毗府也一样。舞玄姬到底要让手下以人炼养什么?他总觉得舞玄姬的计划,比他所能想的还要可怕及难以阻止。他心情沉重地随着吉迦夜继续追踪地上血迹,暗红色的血一直滴到越娘的墓前,在墓碑旁终止。   吉迦夜似感有些奇怪,喃喃自语道:“难道人躲进了墓中?”   陆寄风道:“我见过苏毗公子开墓,不如一试。”   吉迦夜皱眉沉吟,不太相信可以轻易地开启这座坟墓,但是试总比不试好,遂道:“请。”   陆寄风试着以方才所见的相同的方法,移动墓前的那方无字之碑,碑石果然应声移动了一下,就连陆寄风自己都十分意外。   墓碑虽是数百斤的巨石,但以陆寄风的根基,只略一使力便将墓碑缓缓地向旁挪去,露出了里面的通道。   能这么轻易就进入此墓,陆寄风和吉迦夜都感到怀疑,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就此进入。   陆寄风急于救出千绿,就算里面是龙潭虎穴,他也非闯闯不可。陆寄风瞥见通道内确实还有着几滴黑血,便道:“大师,我先进去探路,您不如就在这里把守,以免生变。”   吉迦夜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必了,一起进去。”   陆寄风率先进入通道内,两人一前一后地顺着墓道通行。   墓道起初仅容一人弯腰前进,越深入其中,也越宽越高。渐渐两人并肩而行都十分宽裕。这样的墓道,简直是王公贵族的坟墓才有的规模。   走了约莫十丈,前方豁然已是高大的甬道,壁面及上方都以巨石砌成。在通道的壁上以红黑等颜料绘着云彩及人物,十分考究。陆寄风在幽暗中,仍然清楚地看见墓道上所绘的图样,绘的虽是千万尊各种姿态的佛像,但个个都眉眼妖丽,体态媚惑,身披华艳的璎珞彩带,竟十分像舞玄姬。   陆寄风一愣,想道:“这所有的佛像,怎么面容都是舞玄姬那妖女?”   吉迦夜见陆寄风呆呆地看着佛像,还以为他因为太过年轻,血气方刚,被这些淫艳的画所迷惑,不禁摇头。   两人走了约莫十几丈,便听见前方传出微弱的呼吸声。道路的尽头矗立着两扇巨门,一人倚靠着铁门,颓坐在地,竟然就是峰。   见到陆寄风二人,峰无力地苦笑了一下,他唇边带着些血丝,面色苍白,受了重伤。   “怎么一回事?苏毗公子人呢?你们把千绿姑娘带到什么地方去了?”陆寄风喝问。   峰倔然不语,他身后的铁门紧闭,两扇门已被铁浆封死,但门下还有点点的血迹渗出,说明了苏毗公子已进了门后,到底是如何不解开封印而进入墓道内,教人猜想不透。   陆寄风一把揪起了峰,道:“快说!”   峰虽重伤在身,却态度冷淡地说道:“不过是一死……而已,你下手吧!”   杀死峰这个仆人,让苏毗公子逃之夭夭,根本没有用。陆寄风只好问道:“你如何受了重伤?”   峰眼中的惨然之色一闪,并不言语,但除了苏毗公子之外,也不可能还有第三者。陆寄风追问道:“苏毗公子为什么将你打伤?”   峰冷笑了一声,像是自嘲一般,道:“因为我对公子说的谎,已经非拆穿不可了。”   “谎?”陆寄风不解。   峰道:“我告诉他夫人在墓中养病,只要他依照圣女老人家的话去做,夫人就能痊愈……哈,其实夫人早就死了,她的头几乎要从颈子整个割下来,血喷洒满整片的墙,她根本不可能复活了!”   陆寄风一惊,道:“她被苏毗公子杀了?”   “不,她原本要杀公子,却没有成功。”峰道:“当年夫人像个十岁孩童一般,和公子过着无猜的日子,可是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夫人突然间又恢复了神智,想起了一切……那天,夫人暗藏了刀,趁着公子像平常一样去看她时,就突然双手握着匕首,刺向公子,公子轻易闪开了,公子震惊之后,居然说:『你要杀我,我就让你杀。方才是我不好,不该闪躲,现在我绝不会再躲开了。』说完,公子还拉开了衣领,露着心口,好让夫人能杀他……”   “但是夫人握着刀,只是站定了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冷酷地说:『我恨你,杀你不足以结束我的恨,只有让你永远痛苦,我才会解脱!』说完,夫人竟一刀割断了自己的喉咙,就在公子面前!”   陆寄风吃了一惊,峰笑道:“夫人自残的手段实在是太坚决了,我亲眼看见她整个脖子都翻露了出来,连骨头都看得见!公子不相信她死了,抱着她的尸体,不许人靠近,公子不知抱着尸体抱了几天,那时我守在公子身边,记得一清二楚,夫人的尸体都已经发了臭,流了蛆,公子还是不让人带走夫人……夫人下葬时早就面目全非,如何能活转?哈……可是公子大病一场之后,竟仍以为夫人活着,我为了侍候公子服药,就骗他夫人确实活着,只是在墓中养病。想不到这一骗就骗了三十年……”   吉迦夜道:“善哉,自欺者人欺,果不其然。”   峰厉声道:“等公子见到墓里的情况,就知道夫人绝对活不了,那时公子也是要死,你们杀了我吧!我已经不在乎了!”   吉迦夜道:“好,就成全你这妖党!”   他一掌正要拍下,却被陆寄风拦住,道:“慢着!”   吉迦夜望向陆寄风,陆寄风道:“大师切勿受他所激!苏毗府既是妖党的基地,此墓又十分离奇,若是杀了他,恐怕将断了线索。”   吉迦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你既不肯说出妖魔下落,贫僧只有打破铁门,毁墓破尸了!”   峰脸色微变,但仍故作冷淡,道:“悉听尊便。”   一见到那诡谲的神色,吉迦夜立刻肯定苏毗公子必定还在墓中,而且也未必如同峰所说的那样必死无疑。看来若是打破墓道入口,必定能够找到他。   吉迦夜冷笑一声,道:“很好,那你就看着吧!”   吉迦夜双掌聚气,一发叱喝,便往巨门拍去!   这一下轰然巨响,震得那扇巨门竟微微一晃,石顶也簌簌落下尘沙。这刚猛强横的掌气,才令峰难掩惊慌,道:“慢着!”   吉迦夜道:“如何?”   峰怔了一会儿,才道:“这道铁门若破,墓道上的石堆就将全部陷落,封死道口,你还是住手吧!”   吉迦夜道:“呵,墓道被封,我和陆施主正好被困在此,不是如你所愿?你何必多此一举,劝阻贫僧呢?”   峰显得更加狼狈,看来他不善于掩藏心机,并非狡诈之人,因此轻易被吉迦夜逼得全无招架之力。   峰只好一咬牙,道:“好,我带你们进去。”   陆寄风并不担心他乱带路,以自己和吉迦夜合力,必能毁去此墓,而苏毗公子和千绿既然还在墓中,峰绝对不敢乱来。   峰辛苦地扶墙欲起,但是伤得实在不轻,一欲起身就往前倾倒。陆寄风伸手将他扶住,道:“走吧!”   峰指着方才他所倚之处,道:“搬开这块石头。”   吉迦夜伸手插入石缝,果然发现底下的石板松动,缝隙内似有凉气透出,屈指一攫,便将那块几乎有半个人高的大石给挖了出来,里面果然另有通路。   可是要进入那条通道,非屈着身不可,吉迦夜道:“这是唯一的路?那墓门难道不能开?”   峰冷冷说道:“坟墓是造给死人住的,墓门一建好便封住了,当然不能开。”   一想到要弯身进入这窄小穴道,吉迦夜不由得有些为难,道:“老夫击破此门,又待如何?”   峰道:“我已警告过你们,此门一开会引动墓道封死,信不信由你。”   在吉迦夜的疑信参半中,峰道:“若是怕我害你们,我可以走前面。”   说完,他扶着墙,弯身欲率先进入了通道之中。陆寄风和吉迦夜提高了警觉,紧跟在他身后。通道不但低矮,而且狭窄,伸手能触的也只是泥土,好像是以简陋的人力挖出来的一般。   陆寄风身材高大,在这样窄小的通道里必须弯身屈膝而行,比起瘦小的吉迦夜以及中等身材的峰还要辛苦得多,只差一点就得匍匐前进了。但陆寄风越是在通道中前行,脑中越觉得怪异。这样的小小通道越是前进越是宽敞,怎么看怎么像是里面挖出来的。   难道是当初被葬在里面的人,自己挖洞出死墓以逃生吗?可是葬在里面的越娘已死,又有谁会从墓中挖出了这个通道?会不会是苏毗公子以奴婢殉葬爱妻,殉葬者却逃了?那又为何会留下这个通道而不封住?   陆寄风越想,越觉得此墓处处充满了谜,处处都不对劲。   前方依然黑暗一片,但是陆寄风却感到有股凉气,知道已经到了出口,但陷于墓的深处,外面的微光就完全透不进来了。陆寄风点起火折,亮光乍起,峰惊呼了一声,掩目而退,像是有些慌张。   陆寄风道:“你怎么了?”   峰勉强道:“没什么……只是吓了一跳。”   钻出了那小洞,墓道豁然开朗,但干燥窒闷的死气也比方才更重。而墓道也越来越曲折,七通八达,峰毫不迟疑地在墓道内行走,好像已走了无数遍。   陆寄风不禁有点担心峰胡乱带路,以拖延时间,对千绿不利。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唯有默默把路径记在心里,以防万一。   三人穿过其中一间宽广的石室,这间石室让陆寄风大开眼界。两旁有几层石台,台上整齐地堆积着名贵的冰鉴、华丽的漆器等,还有一叠叠的帛书,数不清的玉食器等等,无数比人世的用品还要豪华的殉葬品,说明了墓主出手的豪奢。   吉迦夜突然道:“慢着!”   峰和陆寄风都停了下来,原本走在最后面的吉迦夜身子一闪,挡在峰的前方,指着一方镌在金板上的文字,道:“这是怎么回事?”   峰漠然反问道:“什么?”   陆寄风也顺着吉迦夜所指的方向看去,那片金板上的文字像是图画,陆寄风不要说认得,就连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吉迦夜道:“这个墓根本不是女子之墓,是苏毗公子的墓!”   第十四章 得知千载上   陆寄风吃了一惊,吉迦夜道:“这上面镌着的是女国文字,说明了墓主的身分,载明了苏毗氏死于晋隆安年间!苏毗公子早就死了,方才那人是什么人?”   峰道:“是我家公子。”   “你家公子已经死了!”   峰说道:“公子死了,却又活了。”   一听峰这么说,陆寄风登时整个想通,就像迦逻的母亲死而复生一样,舞玄姬确实让苏毗公子复生了,可是苏毗公子的愿望是让越娘也能和自己一样,长葆青春盛年,为何舞玄姬没有完成他的愿望,还拖延了三十年之久?   这时,一声凄厉的哀叫,自远方传了过来,在石室中回音再三,听起来格外恐怖,那是苏毗公子的叫声。   峰竟不顾一切地欲推开吉迦夜,叫道:“公子!”   吉迦夜一把抓住了峰,道:“休想逃走!”   峰拼命挣扎,但怎么挣得脱吉迦夜铁箍一般的手?陆寄风循声追去,穿过了几间墓室,终于在最深处的主室中,见到苏毗公子,却没有看见千绿。   主室正前方,置放棺椁之处,那巨大得有如商船的巨椁和外棺都已被真气打烂,露出雕饰精美的内棺,高有丈许,着实壮观。   而内棺显然也被破坏了,原先垫在里面的大量丝帛刺绣,垂散在棺外,陪葬的珠宝奇珍也散了一地,凌乱诡丽得有如屠杀百花后,漫天飞舞的花瓣。   苏毗公子站在凌乱的丝帛上,呆呆地看着棺内,眼中除了惊慌、恐怖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寄风足尖一点,跃上了棺顶,抓住苏毗公子的衣领用力摇晃了他一下,喝道:“千绿姑娘人呢?”   苏毗公子掩住了脸,又发出了悲惨的嚎叫,那声音像是地底冤魂的呐喊,令人毛骨悚然。   陆寄风眼角一瞥,望见了被击出大洞的内棺,也不禁一怔。   那安躺在破碎锦垫之中的俊美尸体,宛然若生,似乎还带着微笑,安详地静止在梦中一般。   相比之下,苏毗公子竟比那尸体还要像死人。   “这是……这是谁?”陆寄风怔然。   苏毗公子颤声道:“那是我……但我又是谁……?”   主室的门前,峰唤道:“公子!”   峰的身子被吉迦夜制住,但是他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担心地看着苏毗公子。   苏毗公子跃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峰,道:“越娘呢?越娘的尸体呢?”   峰温柔地抚着苏毗公子的脸,接着竟靠了上去,在他脸边轻轻地一吻,说道:“夫人的尸体早就烧成了灰,散进花园里,什么也没留下了。”   苏毗公子呆呆地看着他,峰又说道:“公子你那时伤心太过,活生生地呆在原地,直到气绝,被盛大的葬礼给埋进了这个坟中……您生前最宠爱我,我是和公子一起殉葬的,您忘了吗?您被放在那个棺里,我进不去,只能不停地在棺外抓着、敲着,叫唤着您……然后圣女老人家出现了,她看见我,很惊讶地说没想到以那么强的愿力呼唤她的,只是一头狗……”   苏毗公子只是怔然,似乎被唤回了记忆。   峰说道:“我求圣女让您复活,圣女老人家答应了,她说只要我出得去,就能看见您。于是我往外爬了出去,我用自己的爪子挖出洞,拼命地挖,终于挖出了通道……公子您果然在墓外等着我,像以前一样抱住了我,像以往一样地唤着我……”   苏毗公子颤声道:“不!我已经死了,那尸体不就是我吗?”   峰说道:“我只知道一切都像从前一样,公子您别想太多……”   苏毗公子恍然,问道:“我是活着的吗……我若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峰道:“我们只要听从圣女老人家的旨意,依她的法子照养这个花园,炼成花魂,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原因。”   苏毗公子缓缓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炼花魂是为了救越娘……”   峰抱住了苏毗公子,微笑道:“公子,我怕您进入墓中会想起当初的痛苦,所以再三阻止您进来。现在您已经知道了,那就算了,我们出去吧!”   苏毗公子仰起脸来,看着峰。突然间峰闷哼了一声,一道浓稠的血自他唇边滑了出来。   陆寄风吃了一惊,只见苏毗公子退了一步,挣脱峰的怀抱。他手中的玉箫,已有一半没入了峰的腹侧。   吉迦夜没想到苏毗公子会如此冷血地杀了峰,也是一呆,放开了原本按住峰肩膀的手。   峰整个人倒了下去,一时却未断气,拼命地伸出手,想拉住苏毗公子的脚,却被苏毗公子厌恶地踢开了,苏毗公子怨毒地望着垂死的峰,恨恨地说道:“为何让我重生?为何让我痛苦三十年?既不是活着,又不能死?你这畜牲……我应该将你碎尸万段!”   峰睁着眼哀伤地看着苏毗公子,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尸体就在众人面前渐渐地化作一头黑色的巨犬。   陆寄风看得目瞪口呆,道:“原来……峰是犬妖所化的人……”   吉迦夜淡然道:“复观此身,与前无异。苏毗公子,你今日已证知你的生死爱嗔,毕竟虚空,还不放下吗?”   苏毗公子狂笑了起来,正欲朝外狂奔,吉迦夜一掌朝他后心击去,轰然一声,掌气却穿透了苏毗公子,击中他背后的石道,溅散的碎石细密地打得陆寄风脸边生痛。   苏毗公子一怔,看着自己安然的身体,喃喃道:“原来……我真的不是生人……哈!我到底是生?是死?我到底是生是死?告诉我!”   陆寄风道:“你只不过是一缕阴魄,早该消散归无了!”   苏毗公子笑道:“归无?那么我现在又为何在这里呢?哈哈哈……”   陆寄风喝道:“少废话,快告诉我你把千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苏毗公子冷笑着望向陆寄风,就是不说。陆寄风的怒意再也无法控制,苏毗公子只感气息一窒,陆寄风的掌气已然袭体,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拍中了他,将他整个人击退数丈。   不只苏毗公子吃了一惊,吉迦夜也大惑不解。苏毗公子知道自己并非活人之后,为何还会被陆寄风的真气所伤?   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本就是借转自然之力,变阴为阳,要将苏毗公子的阴魄击散,本非难事,但他心系千绿的下落,这一掌只用了不足一成之力。苏毗公子却藉力飞身绕过墓室殿柱,化作一道青练,往外奔去。   陆寄风提气急追,苏毗公子反掌拍去,强大的阴气直袭陆寄风,窄小的墓道之内,陆寄风无可闪避,只得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掌,将阴气化作刚猛的真阳之气,全数反击至苏毗公子身上。   苏毗公子的背后被这道纯阳之气击中,发出一声悲号,登时化作一阵白光,向四面八方散去,化归于无了。   陆寄风一掌击散了苏毗公子的阴魄,呆立在空荡的墓道之中,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猛然间,墓顶发出石块松动之声,细碎的砾石纷纷坠落。   吉迦夜道:“这震动来得突然,只怕墓要塌了,先出去再说!”   陆寄风道:“不,我的同伴生死不明……”   吉迦夜急道:“公子何必为一女子,而罔顾性命!”   陆寄风道:“千绿姑娘舍身救我,我不该就这样一走了之!”   巨响轰然,一方大石笔直地落下,陆寄风与吉迦夜及时闪开,才没被砸成肉酱。但接着又是接二连三的震耳巨响,一股股的土尘飞涌,地面与墓顶都剧烈地晃荡着,令人难以立身站稳。简直就像是整个墓要垮陷下来,将他们活活压死在乱石之中一般。   陆寄风靠着墙拼命稳住身子,闪避乱石,巨响和震动之中,顶上的大石虽未全都坠下,却也落了好几块,碰撞得激溅起许多碎石块。可是坠落的土石却越来越多,根本无可回避,吉迦夜以真气传出宏亮的声音,大声道:“内室是存棺之所,应该是不会塌的。”   “是!快走!”   陆寄风与吉迦夜两人同时以轻功闪身奔往内室,闪过无数击打下来的巨石,好在两人皆是功力极深的高手,有时陆寄风以内功挪动巨石,有时吉迦夜以单指碎石为屑,遇路开路,比凡人容易得多。壁上残缺的画,舞玄姬的面容邪媚地看着他,似乎在嘲笑他终究难逃过她的天罗地网。   可是要不被这可怕的乱石击死,也需要几分运气的,陆寄风根本无暇多想,只能拼命往内奔去,所奔过一间比一间华丽的墓室,殉葬的人兽枯骨已被震得全混在一起,明器也都东翻西滚,或被压在巨石之下。逃离乱石击坠之时,陆寄风只能一瞥所经过之处,完全不见千绿的踪影。原本还十分冷静的陆寄风也不禁急了,难道千绿已经被炼作花魂,也成了他方才所见到的妖发之一?   突然间一道光线闪过眼前,吉迦夜抬头一看,那洞口很小,但是透得进光,而且此时墓外天色早已大亮,才会有那么明显的阳光可以透得进来。如果还在深夜的话,只怕就算有洞口,纷乱之中他们也看不见。   只要打破这个小小的出口,两人就可以脱身了。但是陆寄风自一进此墓,就已在心中揣摩过这个深墓的结构。此墓正好就在整个苏毗府的下方,若是打破此洞,恐怕整座苏毗府邸的地都会陷落。就在陆寄风出声阻止之前,吉迦夜已快了一步,发掌往那亮处击去。   轰然一声,那亮处被击出更大的缺口,但同时落石、泥沙,也坠落得更快,陆寄风一仰头看,扑面洒下的沙土几乎闷得他睁不开眼,同时头身都被乱石打出无数的伤口。   果然如他的猜想,地层就要整个垮下来了。可是打已经打出洞来,现在只能争取时间逃命。虽然目不能视,陆寄风凭着印象一跃上前,上清含象功的雄浑威力,应掌击出!   那微小的洞口被这道澎湃的掌气击出大洞,陆寄风和吉迦夜冒着像井水大灌的土石,同时提气往上跃去。   两人只跃至高处的一半,便又往下坠。幸而两人轻功高强,及时攀住洞壁。   两人各自攀住危危欲倾的洞壁,再各自提气窜上,又窜高了几丈。可是还离洞口有一段距离。   突然间吉迦夜所攀住的洞壁碎石一松,吉迦夜惊呼了一声,便往下掉!   陆寄风及时伸手一抓,拉住吉迦夜的后领,吉迦夜身子在半空中一顿,衣领便被陆寄风拉住,才没有跌得粉身碎骨,一时惊得冷汗直冒。   “大师,您无恙吧?”   吉迦夜道:“陆施主,洞壁松动,你快放开我,否则我们都要再坠下墓中,同归于尽。”   他说得没错,松动得像摧枯拉朽般倾垮的墓洞,正在急速地垮落之中,陆寄风也知他所攀之处不能再撑,便低头对吉迦夜道:   “赌一回吧!咱们一同尽力跃上去!”   吉迦夜静心转气,轻声一喝,在陆寄风放开手的同时,翻身攀住了土壁。两人的放与动之间,完全不容半秒的误差,也实在冒险之极。   陆寄风道:“上去!”   吉迦夜身子再度往上一纵,突然感到一股推力将他又推高了几丈,竟是陆寄风在背后助了他一阵。   吉迦夜伸手触到了地面,一跃而上,已出了洞口,回头对洞内唤道:“施主快上来!”   陆寄风确信吉迦夜已经安全,才放开了手,也提气直窜而上,跃向洞口。吉迦夜伸手抓住陆寄风,将他拉了上来。   地面依然晃震不已,脚下的墓穴还在崩坠之中。被打出了洞口之后,更加速崩垮的力量。两人以轻功奔了出去,地面以那洞口为中心,迅速地窜延出一道道有如蛛网的龟裂之纹,看来地面也快陷了下去。   陆寄风一想到或许千绿已葬身墓中,心痛不已,正欲离开之时,突然瞥见远方的假山边露出一角绿衣。   陆寄风心头一动,急忙赶上前去,吉迦夜在身后急道:“陆施主,那儿危险,您做什么?”   陆寄风一奔至假山后,果然见到千绿昏倒在地。陆寄风喜出望外,连忙抱起了她,触手生温,可见她还活着,这更是让陆寄风喜上加喜,抱紧了千绿,朝苏毗府外奔去。   见到他竟在千钧一发之时,还要找人,吉迦夜只苦笑了一下,倒没多说什么,他们赶至花园,吉迦夜随手抓起昏迷不醒的云拭松,扛在肩上,一同朝外逃出去。   可是陆寄风却还是呆了一下,因为除了地面剧震,土地陷落之外,整座花园的花木,竟已全都化作了干枯焦色。原先繁茂得不可方物的百花,现在竟成了一片火烧过后般的干焦。但是地面无火,这无数花木怎会焦枯成那样?   两人一跃出苏毗府的巨墙,身后便是一声轰然,回头看去,已整个地面陷下了数尺之深,化作一个看不见边际的大坑了。   围墙外也是马嘶惊叫不断,纷纷沓沓,有如战乱。原来是听见地震之声而恐慌逃散的居民们乱成了一团,东奔西跑,不知该往何处避难。   陆寄风和吉迦夜互望一眼,便有默契地各自负着千绿和云拭松,朝城外疾奔。   两人一口气不换,奔出城郊,直至荒野,才停了下来。   陆寄风耳中还在嗡嗡作响,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土沙。他喘了口气,抹去脸上的尘沙,见到吉迦夜和自己一样灰头土脸,十分狼狈,不禁笑了出来。   吉迦夜也微微一笑,放下云拭松,拍了拍身上的灰土。   陆寄风将千绿放在地上,试了试她的脉象及气息,竟然只受了些被土石所打到的轻微擦伤。陆寄风又惊又喜,他明明记得有一掌打在她身上,为何会全然无恙?难道是自己那时麻烟未退,并没有打中她?   吉迦夜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方才施主托了贫僧一把,助贫僧脱出生天,此恩难以报答!”   陆寄风忙道:“别这么说,本来就该互相帮助。”   吉迦夜微微一笑,便也不再说了,大恩不言谢,将来该如何对待陆寄风,他自有分寸。   吉迦夜道:“陆施主,贫僧有一事相询,不知施主是否方便告知?”   “请说。”陆寄风道。   吉迦夜道:“施主年纪如此之轻,为何能有这等惊人的修为?”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不全是我练的,只能说我运气特别好,或是特别不好吧!”   吉迦夜一脸疑惑,陆寄风全不隐瞒地将自己误食天婴,以及先后被众多高人传了内力,最后在锻意炉中苦修的事叙述详尽,至于他与云若紫之事,倒是只字未提。毕竟儿女私情,不便在出家人面前多说。   吉迦夜越听越奇怪,道:“各人的修为可以传予他人?贫僧略知道家修行,却不知可以如此任意传功,若是如此,那么功力岂非累积不灭,一世还比一世深厚?”   陆寄风道:“那也未必……难道大师您无法传功予人吗?”   吉迦夜道:“我土所修炼的身如意通是无法给人的,他人要练,贫僧可教而不可给。”   陆寄风道:“在下也有一事想请教大师。您由罽宾来到中土,跋涉千里,又是为了什么?”   吉迦夜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陆寄风道:“无相不过是个弱女子,就算她有媚色惑人,又何至于其罪至死?就算其罪至死,又何必劳大师这样的高僧千里追杀?”   吉迦夜瞅了他一眼,道:“施主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陆寄风道:“大师似乎认定在下与无相有所瓜葛?”   吉迦夜略一思索,才道:“贫僧担忧的不是施主爱悦无相女,而是……”   “而是什么?”   吉迦夜望着陆寄风,道:“无相的主人潜伏中土已久,施主你又何必装作不知呢?”   陆寄风笑道:“在下不但与无相姑娘萍水相逢,更不知道她还有主人!她不是个普通的舞伎吗?”   吉迦夜仍不信,可是看陆寄风脸上全无半点作假,才道:“她当然不是普通的舞伎。无相女已活了两三百年,怎是普通舞伎?”   “两三百年?”陆寄风奇道:“那么她的主人,又是何方神圣?”   吉迦夜道:“是一头千年狐妖。”   陆寄风大惊,道:“狐妖?”   吉迦夜道:“陆施主您不会再说您不识得了吧?”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中原有个狐妖,难道她也在西域结过仇人?”   吉迦夜道:“贫僧也怀疑中原的狐妖或许就是贫僧要找的魔王。你见过她吗?”   陆寄风道:“见过,与苏毗公子的墓道壁画上之人十分相似。”   吉迦夜道:“没错,就是她。”   陆寄风道:“她叫做舞玄姬,她与大师有什么仇,大师竟称她为魔王?”   吉迦夜恨恨地说道:“舞玄姬……这是她在中土的化名?她是灭教的大凶,贫僧非将她诛灭不可。”   陆寄风连忙问道:“大师您知道她的来历?”   吉迦夜道:“你难道不知道吗?”   陆寄风道:“一知半解,我只知道她是头千年妖狐,但是为何会在这时才作起乱,又为何有那么高的道行,却半点也不知道!大师,我与此妖除了私仇之外,会有今日的根基,也是为了除去她,但是我看所有想诛杀她的人,都不明白她的来历!若是大师您知之甚详,还望大师指点,或许释道两教,能够联手灭了她!”   吉迦夜道:“那狐妖应是佛门之仇,怎会惹上你们道教?”   陆寄风道:“在下也奇怪她怎会惹上佛教?她的修炼之法,不是与道门渊源很深吗?”   吉迦夜哼了一声,道:“墓道外画的分明是她的容貌,她出身乃是正宗佛门!”   陆寄风更是疑惑难解,道:“愿闻其详。”   这本是佛门的禁忌,吉迦夜不便宣之于口,但是方才听苏毗公子所说的话,吉迦夜确定陆寄风是友非敌,便不加以隐瞒,长叹了一声,道:“你们道门有千年吗?虽说万法归一,不应有分别心,但是释教的渊源确实比道门长久得多,只是你们中原这两百多年才得窥堂奥,难怪不解那狐妖的出身!”   陆寄风问道:“佛门已有千年?”   吉迦夜道:“何止千年!”   一千年前,那岂不是可以远溯孔孟了?那时的绝域又是什么样子?实在教人无法想象。   吉迦夜道:“千年之前,世尊以无量智慧传永恒之法,所有诸王欢喜奉行,追随世尊修行者不计其数,世尊的地位与声望,天上与人间的仙人、国王,都比不上。追随世尊的贵族之中,却出了一位害佛、破僧的恶人。”   陆寄风道:“恶人?佛门也有妖邪吗?”   吉迦夜道:“他叫做提婆达多,是世尊最宠爱的弟子阿难的哥哥,本身也与世尊出身相同,乃释迦族的王子。”   这样出身高贵之人,竟会成为佛门的恶人,令陆寄风更感到好奇。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聪明过人,野心勃勃,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修遍经法,所诵经典六万,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无人能及。”   “他在佛陀座下苦修十二年之后,自认为佛陀的弟子们没有人比得上他对真理的领悟。可是很奇怪的是佛陀并不特别重视他,佛陀身边有许多弟子都学到了神通,都得到了罗汉果位,可是提婆达多依然只是一名普通弟子。”   陆寄风问道:“他学问如此之好,又专心苦修,为什么佛陀不重用他?”   他想起了弱水道长,似乎也是相同的处境。当初弱水道长被舞玄姬化去了功力,通明真人司空无也不救他,令陆寄风感到弱水道长有点可怜。看来与提婆达多的处境十分相似。   吉迦夜摇了摇头,道:“因为提婆达多是个有邪魔之心的人。”   陆寄风暗想:“凭什么认定谁是邪魔呢?”   但他没有问,只是专心地听下去。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忍耐不住了,他主动开口请求佛陀传授他各种神通。世尊的神通分为五种,其一是最粗浅的身如意通,可以神足千里,变化无穷,随心所欲。第二种叫天眼通,可以视破所有隔绝,甚至预见众生死后的去向;其三称为天耳通,能听见众生所听不见的话语,其四称为宿命通,能够洞悉众生的过去前世,以悟今生。最后第五种称作漏尽通,能去除所有烦恼,得证解脱,不再堕入轮回恶报。事实上,漏尽通才是佛门真谛,可是提婆达多梦想的并不是这无上的智慧,而是变化和法力。”   “自认为已经对经典完全了解的提婆达多向世尊提出了学习神通的要求,世尊拒绝。不管提婆达多怎么问世尊自己为何不能学习神通、为何不能得到罗汉果位,世尊都不回答他。不服气的提婆达多向许多有神通的人求教,仍然遭到一再的拒绝。最后,他向他的弟弟阿难求教,心地善良的阿难同情兄长苦修十二年无成,便老老实实地教了他种种神通。”   陆寄风心想:“若换作我是阿难,也许也会教他吧!”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花了比别人更多的心血,苦学了这些神通,以他的智慧和能力,不但将这些神通变化无穷,而且还有更强大的威力,从此,他果然成了佛门的灾祸!”   陆寄风道:“他有那样勤苦的学习之心,谦虚下人,为什么佛陀就是不信任他?若是当初世尊教了他,也许他不会这么不服。”   吉迦夜道:“拼命想学神通,就是堕入魔道,因此佛陀反而不能教他。”   陆寄风问道:“这是何意?”   吉迦夜道:“我等修行之人,是为了观照世间的苦、空、无常、无我,要神通有什么用?神通只是传法的辅助,若是执著于神通,是没有放下世俗竞争之心,是贪着利养,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智慧。”   陆寄风似乎觉得此言有理,便继续听吉迦夜说下去。   吉迦夜道:“学得了神通之后的提婆达多,认为佛陀受到天下崇敬的原因只是有神通,现在自己也有,为什么还要尊佛陀为师呢?于是他也去找国王支持他,与世尊分庭抗礼。当时有一个太子叫做阿阇世,提婆达多化为小童,与阿阇世王子嬉戏,当阿阇世将唾沫吐入提婆达多的口中时,提婆达多也甘受如饴,并作多种变化,令阿阇世惊奇万分。提婆达多因此得到阿阇世的支持供养。”   “接着提婆达多便向佛陀提出要求,希望自己继承世尊的地位,将来可以成为世尊的继承者。佛陀冷淡地回答他:『僧团中人才济济,像舍利弗具有大智慧,目犍连具有大神通。这两位卓越的胁侍,我都没将僧团领导权教给他们了,难道会交给你这个瞰唾痴人吗?』『瞰唾痴人』意思便是『吃口水的笨蛋』,可见佛陀早就知道他如何取到阿阇世支持的过程及手段。这件隐私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提婆达多愤然离开了世尊身边,成立新的教团;甚至煽动阿阇世王子发动政变篡位,将父王囚在后宫,并且致使父王因不堪酷刑而自杀。”   陆寄风惊愕地听着,教人杀父夺权,这果然是邪魔之行。   吉迦夜道:“当时受惑于提婆达多的权势者不计其数,他自命为『新佛』,认为佛陀不如他,归附他的僧团们对他的敬仰,更胜于世尊。虽然他的声望一度凌驾佛陀,但终究无法超越,最后,提婆达多想出了恶毒的方法谋害佛陀。”   陆寄风更专心地听着,吉迦夜道:“提婆达多前去面见世尊,表示要忏悔自己过去的错误。当他趋前顶礼,请求宽恕时,世尊默然不答。提婆达多突然伸出十爪,以预涂在指甲内的毒药要抓伤世尊,不料没抓到,反而划伤了自己,指甲内的毒渗入肌肤。提婆达多中了自己的毒之时,突然间地下升起大火,围绕着提婆达多,他痛苦惊慌地对他的亲弟弟阿难叫道:『阿难,我被火烧着了,我被火烧着了!』阿难不忍心见兄长被火焚烧,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叫道:『快点皈依佛陀,快点皈依佛陀!』生死之交的提婆达多或许真的发出悔意了,但是烈火焚身之下,他只来得及说出『南无』二字,便已被焚死而堕入地狱。”   陆寄风道:“他死了吗?”   吉迦夜道:“没错,但是他所造成的余孽,却留了下来。”   “余孽?”   吉迦夜道:“提婆达多死后,他的信众将他埋在秘密的塔中,他生前心爱的白狐徘徊塔边,不肯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再也没人见到这头白狐,不知它受了什么感应,进入塔中开始修行。”   陆寄风隐隐知道舞玄姬得到机缘的起头,却忍不住问道:“难道以佛陀的智慧,不知道有如此的余孽?”   吉迦夜道:“佛陀知道。在佛陀涅盘之前,就已经说过:未来将有三恶王毁灭佛法,杀害一切,欲向东方。而正法千年,将会佛法尽灭!”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佛法尽灭?”   现在已是佛陀离世千年了,佛教依然十分势力庞大。就算是魏国道教势力渐渐凌驾,也看不见半点佛法尽灭的征兆。这样严重的说法,只令陆寄风半信半疑。   吉迦夜沉重地说道:“佛陀的话慢慢地应验了。在佛灭后四百年,出现了上百个教派,本已分裂不安,突然间出现了一名妖女,就是遁入提婆达多塔中的白狐。她吞下了提婆达多的舍利,在塔中经过四百年的修行,练出了人身以及无上法力。她美丽绝世,神通高强,说法更盛于当初的提婆达多,又精通幻法,而且淫乱无比,很快地便吸引了许多分裂的僧团拥戴。她本是畜牲,以欲念主导她的行为,她的教派表面上信奉佛法,事实上却以种种卑贱淫乱的行为,破坏佛法清净。他们所行的所谓无上瑜珈,也就是双身法,欢喜法,就是淫乱之法!他们公然行淫,号称得到天人感应,欢喜无量,才是真正的佛法!结果是比丘们蓄养姬妾,占人妻女,酒醉狂欢,衣食无节,种种乱象尽生,有如末世!”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男女双修之法确实源远流长,原来佛门也有。”   男女大欲是无从禁绝的,毕竟凡人多不愿苦修,而宁可享受欢乐。舞玄姬的兽性正好唤醒了人类原始的欲望,会成为最大的教派,更是顺理成章。但万恶淫为首,放浪之后的种种,就是欲望的过度扩张与掠夺堕落。   但是,在西方佛国拥有无比权势的舞玄姬,又为何会转移阵地,到中原作乱?甚至被弱水道长整得差点灭亡?   这一切的因缘从何而来,只听得陆寄风疑问更多。   吉迦夜道:“当时所有的教派,几乎都要被她收服,信仰她的国王更是不计其数。而不服于她的教派,不是被灭就是被屠,掀起无数腥风血雨,令佛国衰弱,纷争不断,再加上西方的异族恶王入侵,将整个佛国陷入了内忧外患之中,几乎灭亡!后来有一位王子名唤难当,难当王起兵对抗外族,整整十二年,将入侵的外族逐走,接着便举行十二年的无遮大会,让所有的佛门教派自相辩论,以论出最正统的佛教。最后得胜的是持戒律的罗汉,以及多闻的三藏两派。这两派谁也不服谁,最后仍是自相斗争残杀而灭,终于天下无人可与妖女的双身派竞争。她有两大男女护法,最为有力,男称狮子,女称无相。”   陆寄风道:“无相是舞玄姬的护法,怎么半点武功也不会?”   吉迦夜道:“她的武器就是美貌与淫行,这一男一女乱尽佛国,受尽供养,他们就代表那狐妖。”   说到这里,吉迦夜停顿了一下,才道:“可是,就在大约两百年前,那狐妖突然失去了踪影。没有人知道狐妖的下落,以及她为什么就突然不见了。”   “哦?”   吉迦夜道:“当时她的淫教有狮子与无相主持,势力依然强大,因此有人传说她只是暂时闭关修炼,并没有影响到她的地位。可是几年过去,她依然下落不明,渐渐地谣传她死了,或是她已经衰亡了。当时正法佛教隐匿在罽宾国,一得知狐妖可能已经衰亡的消息,僧团大为振奋,重新振作,破恶法,立正法。狐妖的男护法狮子身为国师,在王宫中淫乱王妃,国王十分愤怒,只因为狮子神通高强,国王无计杀他,便求助于贫僧。贫僧力战狮子九天,终于斩了狮子的头,不料狮子断首之后竟然不死,首级飞至半空,狂笑着往东方飞遁了。贫僧接着展开了追杀无相女的行动。数十年来,无相女逃匿于王宫中或贵人家中,以美色求得保护。最近她往东而来,贫僧想起当初狮子比丘的断首也是往东,便来中土找寻。这一路间接查知狮子比丘已经重生,成为北凉国师,法号昙无谶。”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原来这就是大师追杀无相女的因由!”   千年以来的灭教大恨,何止十分难解,根本是万分不可解!比起来舞玄姬与道门之间实在不算有什么大怨恨了。   吉迦夜道:“贫僧见陆施主年轻而功力深厚,又袒护无相女,故误以为施主是昙无谶,多有得罪。”   陆寄风忙道:“好说。但是您怎么知道此地也是舞玄姬的巢穴之一呢?”   吉迦夜道:“原本贫僧也不知,只是见此宅邪氛深重,心感不祥,才追至此来。方才入墓见到壁画,竟与罽宾所见的狐妖相貌一样,也是吃惊不小!看来两百多年前,那狐妖是到中原来了。现在无相走投无路,逃至中原,便是投奔于她!”   陆寄风道:“难道大师完全不知她来到中原的目的吗?”   吉迦夜道:“这是无解之谜,或许只有无相和昙无谶知道她突然离开佛国的原因。”   两百年前,那是来到中原后不久就遇上了弱水道长,受了重创而无法回去。但是舞玄姬为什么会放下权势,只身前来中原,陆寄风怎么也猜不出来。   “啊……”   云拭松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见到陆寄风和吉迦夜两人灰头土脸,盘腿对坐谈话,又看见身在荒野,一时之间迷迷糊糊,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和吉迦夜都知他醒了,既无大碍,也不去特别看他。   吉迦夜继续说道:“对了,陆公子,您不觉得方才那墓塌得离奇吗?”   “是吗?”陆寄风倒没想到。   云拭松忙问道:“什么墓塌了?这里是哪里?”   吉迦夜续道:“苏毗公子已经烟消云散,峰也死了,墓道却自己陷落,会是何人毁墓?”   “这……”陆寄风抓了抓头,也感到有点奇怪。   “苏毗公子死了?被你们杀的?”云拭松又问。   陆寄风回头道:“苏毗公子许多年前就死了,我们所见的只是个阴魄。”   “阴魄?”云拭松一怔,猛然想起昏倒前所见到的恐怖景象,连忙叫道:“陆寄风!那花园……那花园……头发……”   陆寄风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没事了就好。”   吉迦夜却更好奇,道:“既然苏毗公子只是一缕亡灵,为何陆公子还能杀他呢?”   陆寄风道:“我所修习的上清含象功,能变阴为阳,将邪气化作无形,散向天地。通明真人创写此功,或许就是为了对付邪魔吧!”   吉迦夜道:“通明真人真的如此高深?唉!可惜,这样的绝顶智者竟不能识佛陀无上妙法……”   陆寄风道:“真人不慕名利,也不执着门派,是佛是道,并没有差别。”   吉迦夜摇头道:“天下有万法,但佛陀乃是一切法,佛陀哀悯众生,欲令众生解脱,试问道家有这样的大胸襟吗?”   陆寄风笑道:“真人以自己的毕生智力创写上清含象,并将功力尽传功予我,以灭邪魔,这样是不是可以救众生,我不知道,但我想真人不必去修佛法,已经有无上的智慧和悲悯的心胸了。”   吉迦夜道:“那也只能除一魔,天下还会有更多的邪魔,甚至人心的心魔。诸恶念及欲望、烦恼,都还不能灭除。”   陆寄风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跟吉迦夜说,一会儿才道:“在下不懂得佛法,可是道书里却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说:『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世间本来就是正邪共存,怎么可能有绝对的善恶能定于一?”   吉迦夜仍是大摇其头,道:“你认为不能定于一,是因为你不识佛陀。如果能了解佛陀所说的因缘法,你就会知道真正的究极真理,永远不必再承受生死轮回流转的痛苦。”   陆寄风笑道:“我们道家不教人脱离世间,而贵养生,贵知足,既然有生就有死,那不如好好地活,好好地死。”   吉迦夜叹了口气,道:“那是昏沉茫昧,不是真知真觉!”   陆寄风也不再跟他争辩,心里却在想着:“人间有多少人能放下世俗之心?既不能放下,那只能善加引导,你们强要教人看破,恐怕反为不吉。”   云拭松见两人论起道来,颇感不耐,道:“要信什么是各人的事,陆寄风,你们进了墓里见到什么?怎么杀了苏毗公子和他手下的?”   陆寄风没回答他,反而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云兄,你可有见到满园花木如何枯萎的?”   云拭松愣了,问道:“什么枯萎?”   吉迦夜道:“那庭园原本阴气绝盛,恐怕有人在我们落入墓中之时,收了满园女子亡灵所聚的阴气,才会突然间化作荒芜。”   陆寄风心头一沉,苏毗公子奉舞玄姬的命令,以女子肉体蓄养花木,汇聚阴灵,会取走所炼成的阴灵的人,除了舞玄姬之外也不会有别人。如此说来,舞玄姬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还差点将他们活埋在墓中。   一想到他们都跑不出舞玄姬的手掌心,陆寄风更感到要诛灭舞玄姬,绝不是靠武功就能杀她。还需要更多外力,掌握权力,才有机会将她的余孽彻底消灭。否则就算杀了她,她的爪牙及心腹们依然会成为下一个舞玄姬。就像提婆达多死了,依然有舞玄姬取代他一样。   吉迦夜也怀着同样的想法,长长地叹了一声,道:   “经中有宣示我等:佛陀涅盘以后,佛钵会东传,最后兴于汉境。想不到贫僧来到中原之后,又遇狐妖,更加壮大。这其中种种因缘业力,实在教贫僧参悟不透啊!”   陆寄风道:“那妖女是乱尽天下的妖魔,也是本教欲灭的对象。佛道自应合力诛魔才是。”   吉迦夜点头,道:“有施主相助,大事偕矣!”   陆寄风道:“在下还有急事,必须赶路,不知将来如何与大师联络?”   吉迦夜道:“贫僧暂时在中观寺落脚,还望陆施主再来相商除魔大事。告辞。”   吉迦夜双掌合十,向陆寄风行了个礼,便双足不动,御风而退,很快地身影便退出了百丈之外,完全看不见了。   第十五章 世俗久相欺   陆寄风目送吉迦夜翩然远去,云拭松道:“那秃驴净叫人跟着他出家!”   陆寄风笑了一下,道:“大师也是为了除灭舞玄姬而来的,有这样高强的帮手,还深知舞玄姬底细,岂不是大有帮助?”   他抱起千绿,又道:“已经过了一天了,要到剑仙崖的路还好远。咱们没有马,只好用走的,快赶路吧!”   半路上千绿便醒了,除了感到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什么大碍。被陆寄风抱着,她颇觉羞惭,好几度坚持要自己走。陆寄风担心她还有余恙,再说她行路的速度也不快,为了赶在三天之内抵达,陆寄风便不放她下来,就这样抱着她往剑仙崖赶路。   云拭松这一路上,当然是把苏毗府中的事问个不停,陆寄风随口回答,心里却只挂念着迦逻,想道:“迦逻的母亲与苏毗公子相同,也一样以活人炼些邪恶之物。但是独孤冢抓的是男人,苏毗府抓的是女人,舞玄姬要这些男女的精气施什么邪术,或许迦逻能知一二……但是,迦逻现在不知怎样了……师父为什么要抓他?为什么师父总是教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他?”   两人赶整整一天的路,云拭松也累了,三人在一处小酒铺内暂歇用食,饭罢,又马不停蹄地再度赶路,云拭松忍不住问道:   “喂!你那个师父有没有人性啊?这么远的路,要你三天之内赶到?到底还有多远?”   陆寄风凭着印象追溯,感到似乎仍十分遥远,苦笑道:   “我那个师父大概没什么人性吧?”   云拭松道:“那怎么办?他会不会我们晚到一天,就断那小子一根手指?”   这句话让陆寄风整个心又一下子提到喉头,千绿忙道:“少爷您别乱说!”   陆寄风其实也有点担心,虽然他还是觉得眉间尺应该不会这样丧心病狂才对,但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也真的不知道会出什么差错。   陆寄风突然间一把抱起千绿,一手抓住云拭松,以最快的轻功身法赶起路来,速度如电如光,快得让云拭松连讲话也不能了。   陆寄风所奔驰的速度,比当初支离骸抓他时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不到半日,便已来到幼时所见的高山绝崖。   他一停下来,云拭松便喘回了口气,叫道:“喂!你要突然间飞起来也先说一声吧!闷不吭声的拎了人就跑,你有没有先想想啊!”   陆寄风仰望着高壁险崖,道:“剑仙崖就在上面了,你们要不要我带你们上去?”   云拭松仰望着高耸入云的绝崖,咽了口口水,道:“该问的不问,不该问的废话倒是问了。”   陆寄风一笑,再度挟着两人,跃上高崖,几下凌跃藉力,便已登上崖顶。放眼看去,依旧是当初的绿木扶疏,粉墙高门,一派雅致。此地他远离了多年,再度重回,给他的感觉竟还是平静愉快。   陆寄风大步踏上前,推开铁门,便见到前面的庭院内有几只鸡啄着米,悠闲地走着。出尘高雅的回廊边放了斗筛等农家常见之物,一旁的靠栏上,还闲置着未绣完的彩线与布帛。   陆寄风一怔,剑仙门是习文习武,谈诗论琴之处,怎会出现这些东西?   一阵轻柔的歌声远远地传了出来: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双眉未画成,哪能就郎抱……”   一道倩影捧着小篮,自旁廊走了出来,一见到她,陆寄风忍不住大叫道:   “蕊仙姐姐!”   那断臂的清雅女子,正是蕊仙,她望向陆寄风,白皙的面孔上目若灿星,唇如点朱,依旧温柔地微笑着,好像已经在此等了他许久一般。   蕊仙见到陆寄风,半点也不惊讶,笑道:“你回来啦?”   一句“你回来啦?”让陆寄风整个心都定了下来,风霜尽去,好像回到了最温暖安全的休息之处。   陆寄风喜不自胜,高兴得连声音都微微发着抖,道:“你……你怎会在这个地方等我?蕊仙姐姐,我好担心你!”   蕊仙笑道:“担心我什么?你在外面闯,才教人担心!这么狼狈,你们都进来吧!快洗洗尘土,好好休息。”   蕊仙领着他们三人进了偏堂,送水送茶,对此地十分的熟。陆寄风道:“蕊仙姐姐,那天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就不见了?我找了你好久!”   蕊仙道:“你离开后,通明宫的道长们突然下山来,说真人要为大家祈福,大家都上了山,我也跟着上去,可是我突然想起有件东西忘了带,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我难得能上山,一定要交给他……”   见她脸上微红,带着几分羞赧,陆寄风心头一沉,想道:“原来蕊仙姐姐还念着青阳君!”   蕊仙续道:“我便回头去取,没想到村里竟来了强盗,好多的人哪!我吓得什么似的,他们抓了我,危急之时,还好有位侠士救了我。”   “侠士?”陆寄风一怔。   蕊仙道:“就是你师父,他本事好大!”   陆寄风道:“喔,你说的是简……”   “咳!简单易懂之事,说这些做什么?”眉间尺从里面晃了出来,及时打断陆寄风的话。   蕊仙欠身为礼,道:“恩公。”   眉间尺忙道:“别这样叫我,叫我名字就成了。”   蕊仙道:“这怎成礼数?您是小女子的救命恩人,又是陆公子的师父。”   见到眉间尺对蕊仙的神情,陆寄风登时明白过来了,原来不只自己注意到上山的人少了一个,眉间尺还比他快了一步下去看过究竟。想到眉间尺居然不告诉他蕊仙的下落,让自己担心一场,陆寄风就对这个师父更加有气。   陆寄风讪讪道:“反正他也没教我什么武功,随便叫就可以了,高兴的话叫他声简……”   眉间尺又急忙打断:“今天捡了多少鸡蛋?”   蕊仙捧起那小竹篮,笑道:“十几个呢,恩公您瞧,个个都这么雪白漂亮。”   眉间尺道:“真好,真好,你去做菜吧,我有点饿了。”   蕊仙笑问:“今天恩公想吃些什么菜?”   眉间尺道:“跟昨天一样就行了。”   蕊仙又问道:“陆公子,你难得回来,我得好好给你补补,你想吃什么?”   眉间尺道:“不用管他,你随便弄点什么就行,快去吧!”   蕊仙道:“你这师父待徒弟真是不好。陆公子,我给你炖鸡汤,你先歇歇。”   她转身离去,直到身影不见了,眉间尺才松了口气,一瞪陆寄风,道:“你少在蕊仙姑娘面前胡说八道!”   陆寄风道:“原来你在山下多年,就是为了偷看她……”   眉间尺道:“我是为了救你!为了救你这个叛教投敌的笨徒弟!”   陆寄风道:“是吗?我问你,人呢?”   眉间尺道:“什么人?”   陆寄风道:“你要我三天之内赶来,我问你!你到底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怎样了!”   眉间尺道:“你不是要冷前辈医治封秋华吗?我帮你带上来,你在生什么气?”   陆寄风道:“什么帮我带上来?你分明留字要胁我三天之内赶来,还说三天之内不来的话……”   眉间尺还是一脸无辜:“三天不来的话怎样?”   “三天不来就会对封伯伯和他的公子不利……”   眉间尺道:“我有这么说吗?”   云拭松怒道:“有!我可以斩钉截铁地作证!”   千绿已感到不对,道:“陆公子,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前辈的意思?”   眉间尺道:“我只是希望你三天之内赶来,可没说要怎样。你就算不来都没关系,反正这里也没你的事。”   陆寄风越听越是火大,道:“什么叫没我的事?你一声不响的就把封伯伯带走,又抓了个人质,你想怎样?不就是逼我回来?”   眉间尺道:“那小子是自己要跟上来的,又不是我抓的!”   “什么?”   眉间尺道:“我逼你干嘛?你想太多了吧?三天只是顺手写的一个期限,就算是四天五天,也不要紧,你看得这么认真做什么?”   陆寄风简直为之气绝,想到自己急得吐血,又一路飞奔而来,师父居然告诉他“三天”是随便写写的,怎不教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陆寄风道:“我要去告诉蕊仙姐姐你就是简老头!”   眉间尺一把抓住他,道:“你敢讲,师徒之情就算完了!”   陆寄风道:“反正本来就没有!”   眉间尺忙道:“那下次我写七天可以吧?”   陆寄风怒道:“还有下次?!”   眉间尺笑道:“不要这么紧张,你把凡事都想得太严重了。”   陆寄风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道:“罢了!人呢?带我去见他们。”   眉间尺大声朝内唤道:“迦逻!陆寄风回来啦!”   陆寄风又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掩住眉间尺的口,忙道:“你……你把他的名字这样喊了出来……”   眉间尺道:“他听不见,可是冷前辈听得见,会带他过来……”   “我不是说这个!你怎会知道他的名字?你不知他的名字就是保命的咒语?”陆寄风简直气急败坏。   眉间尺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不能对外人说,这我也知道,可是在剑仙崖上又没人会害他。我一日少说也叫过他十几二十回,还差这一次?”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自己早晚会被这个师父给整死。   不一会儿,迦逻快步奔了出来,欢喜地叫道:“大哥!你真的回来了……”   话未说完,一看见千绿和云拭松,脸顿时垮了下来,道:“你多带这两个没用的人来干什么?”   云拭松道:“喂,什么叫没用的人,你这个臭小子讲话不会客气点?”   迦逻道:“眉前辈又没请你们过来,你们快下山去。”   陆寄风见他果真无恙,还是气势凌人,说话全不留余地,心中虽放下大石,却有几分恼火,道:“我问你,你为何不说一声就离开府里?”   迦逻道:“我跟你师父在一块儿,又不会怎么样。”   陆寄风道:“他说他是我师父你就相信?万一他是个大骗子呢?”   眉间尺道:“你这做徒弟的怎么这样讲师父!我这么正气凛然,哪里像个骗子?”   “你才骗过一个姑娘十年。”陆寄风冷冷地说道。   一句话又堵死了眉间尺,眉间尺只好摸摸鼻子,退在一旁不语。   陆寄风道:“冷前辈呢?我有件事想请教他。”   迦逻一拉陆寄风的手,道:“冷前辈在梅谷外,我带你去!”   陆寄风道:“师父,请您也过来一同商议。”   迦逻拉着陆寄风就往外走,还回头对千绿及云拭松道:“你们不许跟来!冷前辈不爱见不相关的人,一不高兴,打死了你们我可不管!”   虽然迦逻说得难听,但是陆寄风也知是事实,便道:“云兄,千绿姑娘,请在此稍候片时,我要谈些本门之事,外人只怕不便听闻。”   云拭松“哼”了一声,脸色甚是难看,千绿倒是愠色道:“不要紧的,我们这儿待着休息也好。”   陆寄风尴尬地笑笑,便让迦逻拉着他往内快步行去,迦逻对此已经十分熟悉,竟带着陆寄风来到他以前所住的房舍。   而榻上之人,正是三天前被眉间尺给“劫”来的封秋华,好好地躺在榻上。陆寄风看了他一会,气息平稳,并无大碍,便对迦逻道:   “冷前辈看了你爹没有?”   迦逻摇了摇头,有些难过地说道:“他不肯医通明宫的人,他说除非……他好了之后,肯背弃通明宫。”   陆寄风道:“怎么背叛?封伯伯已被逐出师门了,难道冷前辈还要他去杀通明宫的人?”   迦逻道:“杀人倒是不用,前辈的条件是:他好了以后,要每天的子、辰、申时,各自大骂三声『司空无是个无耻的老贼』,合计九声,只许多不许少;声音要传得出一里之外,不得声音若蚊子叫;要至少有五个活人听见,死人不能算。若能办到,那么他就医。”   这果然是冷袖的标准作风,虽不要封秋华杀人,可是这种条件,也超过了封秋华可以接受的范围程度,他绝不可能答应的。   迦逻道:“我想他大概是不肯这么做的,就老实跟前辈说了,他也老实不肯医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罢了,总想得出法子让冷前辈点头。”   迦逻道:“那咱们快去找他。”   迦逻推开密室的暗门,陆寄风见他连这里都知道,可见眉间尺对他一点都不隐瞒,完全将他视作剑仙门的人。也许迦逻的个性与冷袖、眉间尺这些不通世俗的人比较契合吧?   三人进入解功室,满墙的刻痕尚在,眉间尺推开解功石,下面的通路倒是十分平整,像是近期时常有人走来走去,才会被踩得这么整齐。   地下甬道颇为漫长,三人走出了甬道,便直通冷袖藏书之所,阵阵药气弥漫在室内,满墙的书卷帛册,竟像又多了许多,几案上除了瓶瓶罐罐,还放置着不少药草花木等物。   一切都与从前相同,唯一不一样的是:在中央的地面上,刻了一道深深的直线,横贯过整间石室。横线前方还刻了几个大字“不许越线”。   陆寄风奇道:“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眉间尺道:“就是不许越线的意思。”   话果然还是废话,陆寄风正想叫唤冷袖,突然听见一阵可怕的狂叫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由外狂奔而来。   那大叫狂奔之人竟是冷袖,只见他双眼怒睁,口中哇啦乱叫,脸色十分苍白,脚步踉跄不稳,迦逻见状,急忙叫道:“前辈!”   冷袖简直像是逃一般地奔入石室中,脚步一个不稳,竟扑跌在地。迦逻急忙越过刻线,要去扶起冷袖,不料才一碰到他,冷袖神智未复,竟大叫一跃而起,双掌乱挥,向迦逻胸口拍去!   迦逻反应不及,眼看这雄浑无比的一掌就要拍碎他的肋骨,迦逻怔若木鸡,无可闪避。陆寄风及时一跃上前,手中真气托开冷袖的双掌,将他的掌气给推挪向一旁去,“乒乓”几声,打碎了许多瓦罐陶瓮,药气四散。   冷袖被陆寄风这股柔劲给推得下盘一滑,往后仰倒,“砰”的一声,整个人便重重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   众人都呆了,迦逻急得摇着他,叫道:“前辈!冷前辈,你怎么了?”   冷袖怎么会突然间像受到惊吓似地狂奔,又不问亲疏,见人就打?陆寄风大为奇怪,难道冷袖突然受了什么刺激,变得头脑不清楚了。但梅谷内就只有冷袖一人,又有谁会刺激到他?   冷袖按着后脑,呻吟着醒了过来。陆寄风突然发现自己越过了线,连忙不动声色地偷偷退回线后。在知道超过线的后果之前,还是别冒任何触怒冷袖的险。   冷袖睁开眼睛,看见迦逻,神情仍有些茫然。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竟真的像担心有人在他身后追过来。   陆寄风大为奇怪,迦逻担心地问道:“你怎么了?见到了什么?”   “我……”冷袖正要开口,看见陆寄风和眉间尺,脸色一变,怒道:“你们怎么在这里?陆寄风,你来做什么?”   迦逻道:“大哥说有事要跟你商议……”   冷袖杀气腾腾,阴沉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通通给我滚出去!”   陆寄风问道:“冷前辈,您方才是见到什么了?”   冷袖喝道:“我没见到什么!此处就只有我,还会见到什么!”   迦逻道:“你落荒而逃,大吼大叫的,跟疯子一样,还说没见到什么?”   冷袖坚持道:“我说没有就没有!你们还不滚!”   迦逻道:“那我在这里陪你……”   冷袖一把挥开了他,道:“不用了,你也出去!”对迦逻的口气倒是较温和,可是一望见陆寄风,又是横眉竖目。   他此时怒气如此之盛,果真是谁也不想见,惹了他只怕反为不妙,陆寄风按下心中之惑,抱拳道:“那么晚辈告退,等前辈愿意相谈之时……”   冷袖吼道:“叫你们滚就滚,还在啰哩啰嗦些什么!”   迦逻只好放开了他,与陆寄风等人又依原路退了出去。回头看见冷袖冷冷地瞪着他们,似乎防着他们不走。   冷袖奇异的举止,令陆寄风感到突兀,可是又没人敢问他。直到出了解功台,来到陆寄风房间,陆寄风才对眉间尺道:“冷前辈以前会这样吗?”   他担心的是冷袖若是有发狂的痼疾,而自己竟不知道。   眉间尺道:“我看他像是疯了。”   迦逻一撇嘴,道:“他没疯,他好得很!方才一定出了什么事,他不想让我们知道。哼,一会儿我偏要去瞧瞧。”   陆寄风忙告诫道:“不许胡来!若是触怒冷前辈,你吃不了兜着走!”   眉间尺问道:“你到底是想问他什么?”   陆寄风负手踱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师父,你说弱水道长没死,有何凭据?”   眉间尺道:“这事你该问我,为何去问他?”   陆寄风道:“因为我想先确信一事……不过冷前辈心情不佳,那就罢了。你前次未能说完,现在总可以好好说你的理由了吧?”   眉间尺道:“我的理由也简单得很,化身支离骸,冒充我,以及袭击我们的那黑衣人,全都是弱水!”   陆寄风一震,并不是因为难以置信,相反的,正是因为一切都太顺理成章,才让他更感到毛骨悚然!   当初自己被支离骸抓到此地,教了几个月的武功,那时弱水道长正在平城观处理观务,而许久不在通明宫。可见他对外声称身在平城是假,冒充支离骸是真。而暗中让自己服食离魂散的人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眉间尺说破了这一点,陆寄风便全想通了,那黑衣人能够如影随形,正是因为他始终在自己身边之故。   为了慎重起见,陆寄风还是问道:“我曾见到你与弱水道长决斗,你差点要杀了我,弱水道长为了救我,才一剑刺死了你,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眉间尺冷笑一声,道:“根本没有那件事,被刺死的人不是我,是跟着弱水上崖的那个人!”   陆寄风叫道:“是麟阳君?!”   眉间尺道:“什么君我不管,总之那时我还在养伤,根本没有上崖来跟他打。弱水把你点昏了之后,想必是和那个人商量好了,在你面前演这一出戏,好取信于你,他为了演得逼真,才亲手杀死了他门下之人。”   陆寄风踱开几步,绕至眉间尺背后,回想着十年前所见到的那个眉间尺的背影,果然比这个正牌眉间尺略为粗犷一些,而眉间尺一向多话,就算打不赢对方,也要口头上占几句便宜才甘心。但那名被弱水道长所杀的眉间尺,却极为沉默,只说了几句必要的应对,完全不像真正的眉间尺。想必也是匆促之中易容改扮,一方面声音学得不够逼真,一方面个性揣摩不精,所以便有此破绽。   陆寄风环顾着周围,回想起十年前之事,历历在目。被支离骸带上崖的仆妇男佣等等,全是被谁杀的,也不言自明了。   陆寄风想到自己被他下了那么久的离魂散,却因巧遇冷袖而化解,难道会是弱水的失算吗?但是细细一想,又感到弱水的计谋不会那么浅。一个心机深重得连师门都敢欺瞒一世的人,城府之深,一定远超过他的想象。   陆寄风道:“就算冒充你为非作歹的都是他,这也不能证明他没死。”   迦逻道:“眉前辈说他被圣女的花影铭心所杀,这虽是必杀绝招,但是如果圣女老人家那时下手有点儿保留,让弱水把火气给挡下,他就可以服回生精救命了。”   陆寄风道:“舞玄姬恨他至极,必欲置死,绝不可能有所保留……”   话未说完,陆寄风突然又发不出声来,迦逻奇道:“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陆寄风不答腔,径自转身到榻边,取出几下的一个漆箱,轻轻一拧便拧断封锁,打开箱子翻找了一会,才苦笑着道:“我知道他如何挡下花影铭心了……”   眉间尺连忙问道:“怎么挡?”   陆寄风抱着头道:“火浣布已经不在,他早就把火浣布拿回去了!”   眉间尺道:“火浣布?你有这种东西?”   陆寄风道:“是他包住灵宝法经,交给我的。我收了之后也没去多想,原来他早就拿回去了……”   有火浣布护住心口,他中了花影铭心,根本就不会死,大不了是伤及任督二脉,但是有回生精的救助,不要说起死回生,恐怕还能让他的功力完全恢复!   陆寄风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事实上只要想通了全是弱水一人的作为,便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原来他要自己亲手断脉,也是为了留个不利于他的证据。以停云道长对他的支持,他还狠得下心,千里追杀,可见他的城府、他的手段、居心,都不是凡人能想象的阴险!   陆寄风张口结舌地说道:“但是……他没死,送上灵虚山的尸体,难道通明宫的人认不出来?”   眉间尺道:“你忘了八阳君怎么说的?尸体面目全非!随便找个跟他相似的人装成尸体,还有什么难的?”   陆寄风道:“那也不一定瞒得过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   眉间尺道:“只要弱水的弟子龙阳君与凤阳君说是,还会有人怀疑吗?”   “可是他的弟子也……?”   “那个麟阳君会跟他合演杀死我的戏码,我看弱水早就有一票自己的爪牙,帮着他掩饰行迹了。”   陆寄风的每一句话,眉间尺都可以轻易回答,实因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不是陆寄风想不到,而是他迟迟不愿认为弱水道长恶性至此,更不相信通明真人会被弱水只手遮天,蒙在鼓里!   若是通明真人早已查知弱水道长居心不善,又为何不杀他,反倒留下这条祸根,甚至还故意让弱水道长在自己身边,一起修习上清含象功?   弱水道长虽只学到上清含象功的第三层,但是口诀心法他全会,更有回生精之助,将来更上层楼,练上更高层次,都是有可能的!   这样看来,通明真人竟是故意让弱水道长为所欲为,甚至助他强大?   这实在教陆寄风怎么也想不通!   陆寄风反复沉思再三,才道:“如果当初被弱水道长杀了的你,真的是麟阳君假冒的,尸体也已烧成了灰,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一阵苍老浑厚的声音说道:“我听见的!”   陆寄风等人转身一看,冷袖已站在身后,不知听了多少他们的谈话。   冷袖神情漠然,不过看样子已恢复了理智。他径自走到一旁坐下,瞄了陆寄风一眼,才道:   “我是为了追你这小子,才那么凑巧听见人家怎么设计你!”   当初冷袖在他身上搜出灵木道长的法一子令牌,气得就要杀陆寄风,陆寄风逃出解功台,冷袖没有追出去,陆寄风还以为他没找到通路,原来冷袖是知道解功台通往梅谷的。   陆寄风正想问他为何不出来阻止弱水的计划,冷袖已说道:“我立过重誓,不踏出梅谷,就算是为了诛杀你这小鬼也不行!只好在解功台内气得跳脚,却听见了那叫做弱水的牛鼻子,叫他的臭徒弟怎么装成眉间尺,怎么假装要杀你。我心里暗自高兴,你们自称剑仙门的这些小子,个个都自以为聪明,总有一天要吃人心机和苦头,这叫一报还一报。”   自己门派的徒子徒孙要被人恶整,还会那么幸灾乐祸的师祖辈,也真是少见。   陆寄风苦笑,道:“前辈教训得是。”   眉间尺却笑道:“冷前辈说得狠,在下偷了弱水从通明宫带下来喂陆寄风的离魂散,丢到谷下,您还是拿去研究一番,终于破解了离魂散。这也是为了一偿夙愿,绝对不是为了救本门的弟子。”   冷袖狠狠地白他一眼,道:“你说得很对!”   一听他这么说,陆寄风更鲜明地想起从前与支离骸练功之时,厨房被破坏一通,那时八成就是正牌眉间尺偷走了离魂散,丢到梅谷去给冷袖。不过,不是说无人知道进入梅谷的路径吗?   陆寄风脑子一转,就想通了:解功台通冷袖的藏书室,或许根本这条路就是冷袖自己弄出来的通道。他表面上隐居梅谷,其实三不五时地还会出剑仙崖看看,才会对剑仙门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搞不好就是眉间尺早看透了他有这个秘密通路,因此把离魂散放在那里,引他去拿,好研究出还魂散,以解救陆寄风。当冷袖终于想通了自己的弱点被眉间尺看透,他对眉间尺自然是更加气恼。   眉间尺得寸进尺,笑嘻嘻地说道:“在下被弱水割断喉咙,前辈伸手相救,也是为了把在下救活后好让您痛打一顿,并不是存有任何情谊。”   冷袖跳起来,叱道:“没错!要不是你的那具破琴不收好,我也不会离开师父的冰棺,也不会突然间山崩,我却无法及时回寒冰洞保护师父!我不把你碎尸万段,难平此恨!”   陆寄风问道:“梅谷是千百名高手穷毕生之力所凿,怎么会突然间就崩塌了?”   眉间尺皱着眉道:“梅谷崩塌,犹可挖掘;我的万壑松风遭窃,却是国宝流落,天大的灾难!到底是谁偷了我的万壑松风,我也要追究到底。”   冷袖道:“不过是一具破琴!给我找到了,我劈烂了它当柴烧!”   眉间尺一听,立刻脸色发青,不敢再乱说话激怒冷袖,免得冷袖恼羞成怒,毁了他的爱琴。   陆寄风连忙打断他们的话,道:“前辈,还有一事我想向您确定。您从前说过:祖师爷的弟子是哪几位?”   冷袖瞄着他道:“你问这做什么?”   陆寄风不答,问道:“是不是有一位叫做刘瑛?”   冷袖道:“没错,五师弟刘瑛,你问他做什么?”   陆寄风的心疾跳起来,又问道:“您说过他是个王爷,是不是上党王?”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好像是,谁他妈的记着他是什么王!反正他来投师,为人又聪明绝顶,师父便收了他,这有什么好问的?”   陆寄风更急迫地追问:“他那时会武功吗?武功比六弟子朱长沙好?”   冷袖道:“他的武功可以说是完全没有!只是年纪比朱长沙大,就做了师兄,怎样?你怎么净是问他?”   陆寄风望着众人,好半天才道:“弱水道长的俗家名讳……就叫刘瑛。”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全都像是当头响起了闷雷,面色僵住,作不得声。弱水道长居然会是司空有的弟子之一,不要说冷袖吃惊,就连迦逻都感到不可思议。一时之间,几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沉默了许久,冷袖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陆寄风吸着气,道:“这是千真万确之事,我见到弱水道长的绣像之时,只觉得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马上便忘了。但这阵子我越想越觉得我真的听过这个名字……可还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直到我回剑仙崖,才想到似乎是您对我说的,然后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冷袖道:“你确定?”   陆寄风肯定地点着头,道:“您没见过弱水道长的相貌吧?刘瑛生得剑眉杏目,俊美不可方物,是也不是?”   冷袖道:“他确实俊美得教人难忘,还带着几分邪气,虽然态度谦逊,可是我与他话不投机,师父也从没正眼看过他半眼。”   陆寄风忙道:“他是多久前来投师的,您记不记得?”   冷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努力回想着,道:“两百多年前了……大师兄、我、三师弟、四师弟都跟在师父身边许久了,有一回师父下山去,就带回了刘瑛。对了,我记起来了。”   一听果然有谱,眉间尺和陆寄风连忙专心地听冷袖说什么。   冷袖边想边说道:“那一回师父是到皇宫大内,去抓服过尸解丹的死囚,却被司空无给拦下,发生一场恶斗。师父一时无法脱身,正巧那刘瑛当时也在宫里,师父顺手抓了他当挡箭牌,才全身而退,逃出了皇宫。”   冷袖道:“听师父说,她离开皇宫,就放了刘瑛。可是刘瑛竟不肯回去当王爷,反有了求道之心,坚决要拜师,不知怎么才说动了师父,把这个不会武功的凡夫俗子给带上崖了。师父见他根基太差,没耐心从头教起,便叫当时只是个扫地小僮的朱长沙教他。”   一个万人之上的王爷,会来这里当个不受重视的小人物,连个扫地小僮都不如。是什么原因让刘瑛,也就是弱水道长,下这么大的决心?陆寄风满心疑问地听着冷袖说下去。   冷袖道:“我们都等着瞧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吃得了多久的苦。没想到他根基差归差,硬是熬下去,不但洒扫之事都做,对我们也十分谦恭有礼,对师父更是奉承得无微不至。他除了武功不好之外,其他的技能却懂得不少,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本来我们还愿与他切磋切磋,可是他总是在我们面前藏拙谦退,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不会的死样子。我和劲节君、秦嵩子看不惯他那伪君子的态度,后来也懒得理会他了。”   对冷袖这些性情中人来说,自然会讨厌刘瑛这种过度的谦虚,甚至看不起他,视为虚伪。   可是,人过度小心,必有所图,那时弱水道长应该还不认识舞玄姬才对,他对司空有那么百般屈事,所图的是什么?   冷袖声音一变,有些阴沉不乐地续道:“师父有时会突然就把刘瑛带到绝岭高山上谈话,不让人听见谈些什么,但每回师父和他下了崖,师父不是笑眯眯的,心情极好,就是眼睛红红的,竟像是大哭了一场。师父后来便把他收为弟子,朱长沙也跟着他一起名列弟子之中了。”   陆寄风心念一转,就猜到从前刘瑛对司空有说些什么话,以及司空有为何会把他带上崖来。   司空无既然受皇帝尊崇,出入大内,身为王爷的刘瑛也必然知道更多司空无的事。司空有会把他带到无人之处谈天,谈的也无非都是关于司空无之事。以弱水道长的机伶聪明,又深谙情爱之术,会把司空有这个道行高深的女魔头逗得又哭又笑,并非难事。   冷袖道:“他和朱长沙都入了门之后不久,有一天,师父给了我们五人一人一件任务,叫我们下崖去办,我们有的被派到山东,有的被派到南蛮,有的被派到南边……总之每个人都被派得远远的,那样要找的事物又都不是轻易可以找到的,我们五人各自去找,我大约十几天便办成了,最先赶回来,劲节君、秦嵩子同一天回来,过了两三天,朱长沙也回来了,只剩下刘瑛还没出现。师父也不追问,看了我们各自带回的东西,微微笑了一笑,说了句:『很好。』就没再说什么了。”   “那时我们便觉得师父像有心事,我们也跟着心神不宁,想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开心……”冷袖凄然道:“那天晚上,师父一个人走到崖边,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间就跳了下去……之后你也知道了,我跟着跳,劲节君、秦嵩子都跟着跳……结果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唉!”   陆寄风道:“之后一直没有刘瑛的下落吗?”   冷袖说道:“谁去管他!你说他去投了通明宫,还当了通明七子之中的弱水?呸!我绝不相信,本门绝对不会去投奔通明宫那肮脏地方的!”   陆寄风道:“如果弱水道长就是刘瑛,那么他知道剑仙崖的一切,甚至熟知本门的武功剑法,他扮作剑仙门的人能够扮得那么逼真,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冷袖不禁神色肃然,道:“如果弱水真的就是刘瑛,你们可得小心,加一万倍的小心!”   陆寄风问道:“前辈为何这么说?”   冷袖道:“他虽然没犯过什么错,但是我看见他时,总是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让我感到深不可测。我不想招惹他,可是如果他投了通明宫……哼……”   他瞥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封秋华,脸上阴沉之色略现,便不再说了。   冷袖起了身,便要走回解功室,回头突然又道:“我警告你们,谁也不许再下解功台!”   眉间尺一愣,道:“什么?前辈,以前您不是说不超过那道线就可以了?”   冷袖道:“规矩改了!现在谁进入解功台,我就杀!”   陆寄风道:“可是您不是要重新开通被封住的梅谷……?”   冷袖道:“不必了!等我想到什么时候要开,就什么时候开!”   说完,他闪身便进入解功室,“砰”的一声,解功台被重重地推开、盖上之声,似乎透露出冷袖心中的一股莫名怒火。   冷袖本来就脾气暴躁,可是这突然的拒人千里,总让人感到似乎别有隐情。   眉间尺怔忡不语,想不到弱水道长也出自祖师爷门下,又与舞玄姬瓜葛难断,看来弱水道长处心积虑的图谋,已布成了周密的网。他会在何时收起网,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诈死的弱水道长化明为暗,如今人在何方?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以什么样的姿态杀个他们措手不及?   一切的疑虑,有如沉重的阴霾,渐渐掩上了剑仙门。   第十六章 弱女虽非男   那晚,陆寄风再为封秋华行气练养,中止了三天以来,幸无大碍。可是总不能长久虚耗下去,尽快说服冷袖医治他,才是治本之法。   见到陆寄风收气下榻,迦逻便推门进来,笑道:“现在你可以陪我了吧?”   陆寄风见迦逻还是以往那样,不禁摇头,道:“你一直在外面?”   迦逻点了点头,脸上依然带着天真烂漫的笑意。陆寄风道:“你随随便便就跟着我师父离开,万一落入的是坏人手里,那可就糟了。”   迦逻笑道:“你会来救我的。”   陆寄风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赶不及呢?若是我受了伤呢?若是我被要事牵住,没法子脱身呢?”   迦逻道:“那我就在原地等着你,等到你赶来,等到你伤好,等到你脱了身。你总有一天会来救我的。”   他如此执拗,陆寄风也无法管教,只好不再责问他不告而别的事,道:“我还真是差一点赶不过来了,你可知我在城里又遇上了舞玄姬的爪牙?”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的势力遍布天下,到处都有她的信众啊。”   陆寄风皱眉道:“你说得没事样!你可知道那里跟独孤冢一样,也以活人炼化吗?”   陆寄风将苏毗公子的诡异花园,以及似有许多美女被祭养奇花异卉之事说了出来。迦逻等陆寄风说完,才见怪不怪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娘炼的是真铅,苏毗府中炼的是真汞。圣女老人家的信众很多都会做这个的。”   陆寄风大惊,道:“很多人都会?铅汞不过是凡物,何必要特别炼什么真铅真汞?还以人去炼?”   迦逻道:“你真的不知道啊?你自己不是也差点要被抓去炼丹了?这一招司空无也会啊!”   陆寄风道:“你说什么,怎么我听不懂?”   迦逻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司空无故意不说,怕通明宫的弟子们学会以人炼丹的。所谓的真铅为阳,真汞为阴,阴阳若能交融,则能炼成大丹,不但可以重获形体,更能与天地同寿。”   这一点陆寄风并非不知,铅汞固然是指丹砂及水银,可是真实的意思却是男女。男女双修本是道门正宗养生之道,可是一对男女再怎么修,也属有限。在高深的人手中,便懂得取千万青年男女的精华,炼作大丹。但这种方法已经脱离了道门的修身养命范围,而以人为药,罔顾性命,根本就是邪术。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长久以来,一直教门下的信众以男女炼化为真铅或是真汞,每百人才能炼成一方,炼好了就进贡给她,圣女老人家欢喜了便有赏赐。这些以男女炼成的真铅与真汞,可以让圣女老人家合为大丹,不但让她永远青春,法力渐深,而且也能让云小姐重得生命。”   一听见云若紫的事,陆寄风心中一怵。只听得迦逻道:“现在圣女老人家急着让小姐炼化成命,需要的真铅真汞更多,那苏毗府里的真汞,都是绝色美女所炼成,又以百花养护,更加珍贵,圣女老人家一定趁着墓塌的时候将这些百花真汞都给取走了。”   陆寄风默默不语,原来那些妖异,就是舞玄姬要炼养云若紫新生命的重要元素,不知舞玄姬已经得到多少真铅与真汞了?到时候重生的云若紫,会是什么样的人?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又陷入了沉思之中。迦逻拉着他说道:“大哥,我听你们说什么弱水道长,什么阴谋诡计,真是教人好生厌烦,你若是不想管,就全别管了,在这剑仙崖上生活,不是顶惬意的吗?”   陆寄风闷闷地推开他,道:“别说这等天真的话,不弄清弱水道长的底细,不诛杀舞玄姬,我是不能安闲的。”   迦逻道:“你总说什么责任责任,是司空无那老贼硬要收你为徒,把你扯进事里来,又不是你自己要的。你不管也可以,他怨不得你!”   陆寄风道:“但若紫是我的妻子,与我同命,舞玄姬要利用她成魔,这我能不管吗!”   迦逻脸色一变,气得退了一步,道:“你心里除了云小姐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对,那又如何?”   迦逻声音发着颤,道:“那我问你,你杀了圣女老人家,灭了云小姐的元灵之后,打算怎样?”   陆寄风不说话,见到他的神情,迦逻眼中泪光盈然,道:“你就不想活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要怎样是我的事,你管得着?”   迦逻放声哭了出来,道:“你全在骗我,你最好现在就去死!”   说着,他转身便跑,弄得陆寄风莫名其妙,叫道:“你要去哪里?别乱跑啊!”   迦逻根本不理他,没多久便跑得不见人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望着他气极的样子,陆寄风又是闷又是怒,想道:“我骗他什么了……这小鬼越来越任性,脾气越来越坏,有什么好哭的?”   想了一会儿,陆寄风本不欲管他,可是又怕他在剑仙崖上迷路,若是失足跌下谷里,可就糟了。陆寄风朝着迦逻离开的方向找,边找边叫道:   “喂!你别再闹别扭了,迦逻!是我不好,你出来吧!”   他绕着宅院周围找了一圈,完全没见到迦逻,只怕他真的跑远了,如果到从前眉间尺的弹琴之处,只怕真的会失足摔落。   陆寄风越想越是担心,正欲再找,突然见到院中的一株桂树下,蕊仙随手采着桂枝,嗅闻花香,面带着微笑,那柔美之态又令陆寄风怔了。   见到陆寄风,蕊仙轻笑道:“你瞧桂花开了,好香!”   陆寄风也一笑,道:“满树都是,越高的桂花越香,我帮你采。”   蕊仙笑道:“你师父已经帮我采了好大一篮,用不完啦!”   陆寄风道:“原来他……”   说着,更是感到莞尔,看来眉间尺现在一定很后悔当初选错扮相,如果换个帅一点的造型,或许早就已经得到佳人好感了。   蕊仙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道:“陆寄风,你知道很多通明宫里的事吗?”   一听她这么问,陆寄风心生不祥之感,只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蕊仙吞吞吐吐,脸泛红霞,道:“这样的话……”   陆寄风怕她问出自己不想说的事,便道:“夜深了,蕊仙姐姐,你回去安寝吧,我也要休息了。”   蕊仙连忙道:“等等,我有事要问你!”   陆寄风只好望着她,等着她问。蕊仙怕陆寄风不耐烦,只好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你还回过通明宫,可有见到道长们都好?”   陆寄风道:“都很好。”   蕊仙道:“你师父说真人为了传你功夫,自己耗尽了真气,可是却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可能真人失踪了,道长们拼命隐瞒住真相……”   听蕊仙这么说,陆寄风吓了一跳,原来眉间尺表面上轻佻随便,其实心思缜密,也推测出了司空无失踪之事。可是这种大事他居然不分轻重,顺口对蕊仙这个妇人家说,又实在教人怀疑他有没有大脑?有没有常识?   蕊仙续道:“……真人若出了事,通明宫怎么会安宁呢?只怕他们都有事罢……?”   陆寄风看她什么都知道了,只好说道:“你放心,通明宫还是平平安安的,有人指挥大局,跟真人还在时一样。”   蕊仙又道:“弱水道长和停云道长,一个正邪不辨,一个死了,只剩下惊雷和烈火道长,谁能指挥?”   眉间尺居然连这种事都跟蕊仙说!陆寄风大伤脑筋,将来有什么机密千万都不能告诉眉间尺,否则马上会所有的人都知道。   陆寄风道:“你不用烦恼,有青阳君在。通明宫出了大变,道长们公推青阳君暂代掌门,他稳重多智,真人从前便委交给他许多宫务,他足以承担重任。”   蕊仙道:“他当了代掌门?真的?”   陆寄风没再说什么,可是蕊仙却十分高兴,道:“青阳君是个好有本事的人,他总算完成心愿,能大大出头了。”   陆寄风道:“你很挂心青阳君?”   蕊仙俏脸飞红,道:“你那晚装成流浪汉,住在我家,不是什么都偷听去了?真是顽皮!”   言下之意,是承认心之所属。陆寄风也就不再隐瞒,道:“你可知通明宫出家修道之人,不能娶妻室?青阳君现在地位重要,更是不能有一丝世情在身。”   蕊仙低下了头,咬着唇,脸色有点儿发白,但还是露出平和的微笑,道:“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他也早就跟我这样说过了,我只是关心他,他来看我,也只是关心我而已,这样就够了。”   陆寄风道:“可是如今你们已经分得这样远,他以后不可能再来看你,你还是把他忘了吧!”   蕊仙道:“不,虽然他不能来看我,可是我眼睛闭上,就能看见他,也是一样的。”   陆寄风道:“这怎么一样?蕊仙姐姐,你总不能不为终生打算……”   蕊仙道:“我一个残废女子,命运这样已是太好,就算青阳君不是修道人,我也配不上他,他就算把我完全忘了,我也不怨。只要青阳君平平安安的,平步青云,那我就高兴了。”   陆寄风又不忍又不舍,道:“可是……可是……那你将来……”   蕊仙道:“你师父说,我可以一直住在剑仙崖,他真是好人!陆寄风,只要你不赶我下去,我便终生在这里服侍你们,难道不好吗?”   陆寄风本来还为蕊仙感到不值得,可是听她这么说,若长久生活在此,不再接触通明宫的种种,也许日子久了就会忘掉青阳君。看来她住在这里,确是最好的安排。   陆寄风笑了笑,道:“那太好了,以后我们就永远一块儿生活吧!”   蕊仙笑道:“我就知你与你师父都是好人。”   陆寄风正想趁机帮眉间尺说几句好话,蕊仙已然微笑道:“我这些心里话,都不知对谁说才好,你肯听我说,我心里真是舒坦。真的晚了,你去睡吧!”   陆寄风道:“我送你回房去。”   蕊仙点点头,让陆寄风送她回到房间,闭门灭灯就寝。   陆寄风转身要再找迦逻,便见到眉间尺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瞪着他。   陆寄风连忙道:“师父,你别误会,我只是送她回来而已……”   眉间尺“哼”了一声,道:“我误会什么?多谢你这个多事的人,让她说了一大堆的废话!”   陆寄风苦笑道:“原来你一直在偷听啊?”   眉间尺道:“我只是凑巧听见!为什么她要闷在心里,只跟你说?那些话我也会听啊!”   陆寄风道:“谁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讲这种心情?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当个偷听者吧!”   眉间尺大是不服,正要开口,突然间整个地面巨震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轰隆哗啦之声,震耳欲聋,像是整片大地都在翻搅一般。   陆寄风和眉间尺都连忙稳住身形,才没被震倒,过了几秒,震动便停了,只有阵阵的大石崩落之声,还零星地自绝崖远方响起。   震动和声响方绝,蕊仙、千绿以及云拭松都被震得惊醒,纷纷逃出了房室,来到庭院,问道:   “怎么了?”   “好吓人的声响!”   眉间尺道:“是梅谷传出来的!陆寄风,我们去看看。”   陆寄风道:“你们在这里别乱走,我们下去看出了什么事。”   陆寄风与眉间尺以最快的轻功奔入解功室,钻进解功台内的通道,也不管冷袖的禁令了。   出了通道,两人奔出藏书室,便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震耳的叫骂:   “你有本事就压死了我,你会崩塌,就了不起吗?你再崩塌,再落石,只管来!”   眉间尺和陆寄风都奇怪地想着:“他在骂谁?”   一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赶去,只见冷袖立在一处凌乱的山壁前面对着土石破口大骂,陆寄风大吃一惊,这里本应是一片美丽的草地,再往前数十丈就是祖师爷长眠之处。可是置放祖师爷冰棺的山洞,不要说早就不见,就连那个山洞所依的石山,也已经垮了一半,变成一座乱石丘,整个梅谷可以说毁了一大半了。   而冷袖就立在那乱石之前,头发凌散,叫骂不休。他头脸上还沾着些土沙,头破血流,伤口的血披满了整脸,看起来十分可怕。不过那伤只像是被乱石打中,并不像是被人所伤。   而迦逻就昏倒在冷袖脚边,陆寄风连忙奔上前,冷袖马上发觉有人近身,不由分说地正欲一掌击去,连手都还来不及举起,陆寄风早就已经抱着迦逻退出掌风所及之处。   冷袖大怒,喝道:“你们来做什么?”   陆寄风一探迦逻的气脉,竟似断似续,很像被高强的内力震得心气散失,只差一步就可能活活被震死。陆寄风不禁又气又急,道:“前辈,您在骂谁?”   冷袖瞪大了眼,一会儿竟发出一连串大笑声:“哈哈哈……我在骂谁?我在骂天不是好天,地不是好地,山不是好山!”   陆寄风道:“你骂归骂,为何要杀迦逻?”   冷袖喝道:“我没有杀迦逻!”   “他心气都快被震散了,你还说没有!”   原本神貌疯狂的冷袖“咦”的一声,收敛起狂态,走了过来。陆寄风暗自提防他出手伤人,可是冷袖的神情已恢复平时的样子,伸手在迦逻心口一按,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就别胡说,他不是被震散了气,是受了惊吓。他魂魄本来就不全,比常人易散,受惊吓才会身体停顿,给他聚魄就好了。”   冷袖一摸就知道迦逻的体质,可见神智清醒得很。冷袖一把抱起迦逻,走回藏书室,将迦逻放在榻上,自己在瓶罐中搜找着。   冷袖找出一个玉瓶,倒出一丸药,递给陆寄风,道:“这是还魂丹,你也服过的,先给他服下。”   “是。”陆寄风撬开迦逻之口,将药丸塞入他喉间,一顺咽喉便已让他吞下了药。   冷袖道:“陆寄风,你来助他通任督二脉。”   陆寄风问道:“如何把药性聚到任督二脉?”   冷袖道:“你把他抱起,放在你怀里,让他面靠着你,你们上衣都解开,肌肤贴着,手按着他背中身柱穴,一手按着他腰背下方三寸的长强穴,好通他的督脉。而你胸口也要贴着他的檀中穴、开元穴,才能通任脉,两脉要同时并通,这样才能同时帮他把魂魄聚回,就可以固命了。这要功力足够之人与他呈紧抱之势才能通的,我不便动手。你办得到吧?”   陆寄风听这行气之法有点怪,且医者医人,和方不方便也扯不上什么关系,再说这有什么不便的?或许是又得消耗内力救人,一般人不肯为之,冷袖才要他做,便也没说什么,道:“是。”   他抱起迦逻,将他紧紧地贴按在胸前,正要解衣,冷袖已对眉间尺道:“咱们出去,不要打扰陆寄风医人!”   陆寄风更感到奇怪,可是眉间尺也没说什么,就跟着冷袖出去了。   陆寄风急着先救迦逻再说,便动手解开迦逻的衣领,一看之下,不禁呆愣住了。   陆寄风愣了一会儿,想道:“她……她怎么不告诉我她是个姑娘?”   本欲掩衣,可是此时迦逻命危,陆寄风只好硬着头皮将她上衣解开,依着冷袖之言,抱住迦逻,双掌抵着她的背心及腰臀之间,胸口紧贴着檀中,腹部紧贴着开元穴,专心一致地将真气传送到迦逻体内,推助药性。   昏昏昧昧的迦逻原本心神涣散,感觉似真似梦,但渐渐感到暖流阵阵地通过自己的身体,神智也逐渐清楚,慢慢地发现自己被陆寄风抱在怀里,源源不绝的真气自她的背后及胸腹传了进来,有如融融春气,遍身舒畅,精神也越来越振作。   陆寄风感觉到迦逻的体内重获生机,才收了气,掩上了迦逻的衣服,道:“你没事了吧?”   迦逻点了点头,又投身到陆寄风怀里,紧抱着他,笑而不语。   陆寄风自己反倒有些尴尬,道:“好了,你没事就好了。”一面拉着她的手臂欲推开她。   迦逻却道:“不,你再抱着我一会儿!”   陆寄风道:“衣服穿好,这样实在不雅!”   迦逻道:“有什么关系,你看也看过了!”   陆寄风道:“那是为了救你,情况不一样。”   手中真气略吐,便把橡皮糖似的缠在他身上的迦逻给拉开,并顺手穿上了上衣,道:“冷前辈,师父!你们可以进来了。”   迦逻连忙掩上衣服,过了半晌,冷袖才慢吞吞地走进来,眉间尺跟在身后,道:“这样就好了?不多说点儿话?”   陆寄风瞪他一眼,冷袖挥了一下手,道:“人医好了就出去,别待在这儿烦我!”   陆寄风本想问他为何对着落石大骂,但是看冷袖神色不善,只好欠身道:“多谢前辈相救。”   他拉着迦逻,和眉间尺重出通道,闭上解功石,陆寄风才问道:“迦逻,你跑到梅谷做什么?”   迦逻道:“我想看看冷前辈为什么会突然间谁也不理,所以就下去找他。”   “那你又怎么会被震昏?”   迦逻道:“我也不知道,我下了梅谷之后,就听见冷前辈在乱石前叫骂,说什么就算山谷都塌了,他也不怕,还说他可以再移山倒海,总有一天会再挖出寒冰洞……我以为他是在骂人,可是眼前有只有他一个。这时冷前辈静了一静,像在听谁说话,然后就更生气,说就算整座山崩在他面前,他都不会移动半步。这时,我眼前一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寄风和眉间尺面面相觑,难道冷袖真的疯了?   整个梅谷是人力所凿,原本就会有个期限再归自然,都已一百多年了,出现坍坏也很自然的。但是哪里不坍,偏是寒冰洞坍了,恐怕冷袖很不能接受。有可能就是方才危危欲坠的高崖又崩了,冷袖怪天怪地,竟与自然赌起气来,大山崩落之时,巨震才震昏了迦逻。而冷袖血流披面,竟真的没有移开半步。   幸好这次落石不多,否则恐怕冷袖就要被活埋在土石下了。   陆寄风道:“是不是因为梅谷坍塌,冷前辈的神智急坏了?”   眉间尺道:“前几个月就塌了,那时他虽生气,可是也没有如今这样疯癫。再说他前几天也都好好的,是你回来了他才开始怪怪的。”   没错,要疯早就疯了,怎会在这一两天发作?陆寄风也想不出个道理。但一个这样失心的人,恐怕更是不能医治封秋华了,这不禁让陆寄风大为着急。   迦逻还是紧抱着陆寄风的手臂,陆寄风轻轻抽出手来,道:“你已经没事了,以后不许再闯到梅谷里!快回房去睡吧!”   迦逻摇着头道:“我知道你打坐不睡的,我要整夜陪着你。”   陆寄风道:“别胡闹!深更半夜,男女共处像什么话!”   迦逻道:“又不是现在才共处!你现在才别别扭扭的做什么?”   陆寄风为之口塞,一会儿才道:“你……你为何要骗我你是男子?”   迦逻瞪着他道:“我何时骗你了?是你老说我要改女儿态。”   “可是你明明就是女儿身,我误会了你也该说一说……”   眉间尺道:“你看看,她唇红齿白,眼秀眉长,肌肤滑腻又兼手脚纤细,哪里像个男孩子?我一开始也误会了,可是没几天就看了出来。冷前辈看她一眼也就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就你不知道?”   陆寄风道:“我是根本没想过!”   迦逻翘着嘴唇,极不高兴地说道:“他何时想过我了?只嫌我是个拖累他的人!”   说着,便大步跨出了房门,不再理陆寄风。眉间尺看了看陆寄风,道:“你怎么说?”   “说什么?”   “她很喜欢你,喜欢到你就是全世界。”   陆寄风道:“她还小,看的世界还不够多,以后再说吧。”   眉间尺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会这样说,我看你这个人恐怕骨子里无情得很。”   陆寄风并不介意眉间尺的说法,一知道迦逻是女孩,那么从前种种莫名其妙,就变得顺理成章,可是在陆寄风眼里,迦逻也只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等封秋华痊愈,便该把迦逻交给他这个父亲来管束,那时自己对迦逻的责任便已了了。   在剑仙崖上寝食不安地过了几天,陆寄风心系着梅谷下的冷袖,不知他现在情况如何。好几回迦逻又要偷偷下去看,总被陆寄风及时阻止。第一次迦逻被震散心魄,幸而来得及救,要是第二次第三次,不小心又出了什么事,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但在这里穷担心也非上策,封秋华之事一日不解决,他一日不能安心下山。   过了两日,梅谷下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声响,陆寄风隐隐感到不安,甚至不知冷袖是死是活,便趁着众人都在前堂,自己偷偷溜进解功台,无声无息地赶至梅谷,寻找冷袖。   一见到藏书室,陆寄风的不安更盛,原来还算整齐的藏书室中,已经乱七八糟,种种帛册散得满地都是,简直是经过一场大乱。   陆寄风心头一急,正想出去找人。便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跺了进来,还喃喃自语着:“『裂变掌』乃顺理而为?……不,将人身奇经八脉尽逆,怎是顺理而为……”   那人正是冷袖,可是一看见他,陆寄风更是大吃一惊。冷袖不但前两天的伤口血还没擦净,斑斑驳驳地像是一片一片暗红污漆,一头白发还变得更加凌乱稀疏,整个脸颊凹陷,憔悴了许多。   可是他足音稳重,也不像是失去心智,陆寄风只好躲在通道内,张望冷袖的举止。   冷袖随地盘腿而坐,沉思了一会儿,还举手比划,突然间跳了起来,道:“不对,这是在骗我,气逆则百脉闭,则生病变,怎么可能是顺气而为?老子不上当!”   冷袖又狂奔了出去,陆寄风再难压抑好奇,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冷袖奔至乱石断崖前,大声道:“不逆行则不裂变,若能顺气而为,反而是增长对方之力,我不相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陆寄风想道:“裂变掌……对了,是司空无前辈的功夫,刻在解功室里,不是已经被本门的前辈给破解了吗?冷前辈是不是头脑不清楚,自己又想起那招,还在想着怎么破?”   冷袖咆哮大吼,说了许多医理武道,竟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只有神智清楚的人才能说得这么完整。   他说过了之后,便静了下来,像是在倾听着什么,不久便发出大笑声,道:“哈哈哈……你答不出来了,对不对?你承认输了吧……没输?没输就拿出证据来,给我说清楚!”   这么一说,又让放心的陆寄风再度紧张:“冷前辈自言自语,恐怕还是不妙!”   冷袖突然间回头,还好陆寄风一发觉他气息有变,就马上闪身藏匿,没被冷袖瞧见。冷袖张望了一会儿,不见人影,有点儿狐疑。   陆寄风暗想:“冷前辈十分敏锐,可能感到有人在看他了。”   冷袖却只看了看,没有过来找,沉着脸哼了一声,独自坐了下来,仰望着凌乱的绝壁,不知思索着什么。   趁着他专心思考,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挪开步子,退出梅谷。   陆寄风出了解功台,实在弄不清冷袖是疯还是醒。抬头见到四壁的刻痕,陆寄风专心地找到许久已前的裂变掌记载。经过十年潜修,再看这些当初觉得深奥的武功,登时便能融汇贯通,完全掌握了此招的要义,可是再看剑仙门前辈的破解,也是有攻有守,若是依照这样的防守,裂变掌是打不到身上的,但是若打中了,还是无法可解。   陆寄风回想冷袖的疯言疯语,总感到哪里有破绽,静心潜思一会,笑道:“冷前辈果真错了,裂变掌确实是顺着生气而行,便顺手取了一旁的石刀,以内力在壁上刻下:   “顺物之性,与时推移;则沧海桑田,转朱成碧。欲裂与变,必先成立。不裂不变,柔弱无忌。敌攻我受,敌进我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则无从变裂矣。陆寄风补记。”   陆寄风刻过后,想道:“冷前辈如果偷偷再上来看见,大概就会明了了。”   他意犹未尽,看过此招,又看别招,满墙尽是攻与守,法与破,有的破法十分完美,有的却让他看出了不足之处,一边想着,一边顺手刻下更详细的解法。   陆寄风想一式,写一式,七代之中记载了好几十招,他想了十来招,已觉有些耗神,便放下石刀,看看自己写的痕迹,与剑仙门历代掌门的笔迹已然融合于壁,不禁好笑,想道:   “这下我可是不折不扣的剑仙门人了!可是司空无前辈传我功夫,我却破他的功夫,这岂不是有点儿没意思?”   他本欲伸手抹去自己所刻之痕,但又想道:“这些招式相较于上清含象功,只不过沧海一粟!武学之道浩瀚无边,若是我能够破这些凡招,司空无前辈不但不会介意,反而应该高兴才是。再说这些破法就算给师父学着,司空无前辈也早就跳崖死了,还找谁报师门之仇去?”   这样一想,他也就释然,不去动自己刻的字。望着满墙的武功,陆寄风百感交集。弱水道长假冒眉间尺时,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真正了解司空无的,恐怕不是通明宫的弟子们,而是剑仙门,因为只有剑仙门会花这样大的心力去分析司空无的招术,学习并破解司空无的武功,这是任何门派弟子都不敢对师门做的突破。   陆寄风喃喃道:“弱水道长……刘瑛王爷……你到底有什么图谋呢?唉!”   那满墙的武功,剖析尽了身体的运用之道,却仍无法看透人心。   第十七章 我欲观其人   又过一两日,陆寄风一有时间便到解功室中,研究剑仙门的武功,顺便躲着迦逻,免得再听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冷袖,因此又伺机下去,想看看冷袖是否真的疯了,是否还有可能医治封秋华。   这回当他来到藏书室,只见冷袖高大的背影又瘦了一圈,手持帛册沉思着,脚下手边的书卷更凌乱,而地上片片碎帛残锦,竟是他的著作被亲手撕毁的余迹,令陆寄风吃惊,暗想:   “冷老前辈竟将多年心血给撕毁,他精研医理,这些不出世之作就这样毁掉,实在可惜!”   但见冷袖摇头长叹,道:“放屁!真是放他妈的狗屁!”   冷袖手劲一吐,又将手中那卷著作给化作飞絮。   陆寄风待要阻止,冷袖已冷冷地说道:“陆寄风,你给我出来!”   陆寄风想不到自己潜息抑气,还是给他察觉了,只好小心地走出来,道:“前辈……您怎么把这些著作都给毁了?这不是您百年心血吗?”   冷袖看着手中的残帛,神情有点消沉,道:“都是些不通的狗屁,留着只是丢脸!若不是劲节君、秦嵩子不能说话,我也想帮他们毁了这些东西,免得遗世之羞!”   陆寄风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都是书海之珍,留着只能造福天下。”   冷袖道:“呸!机关、风雅,留着让人去玩玩也就罢了,医道是对就对,不对就不对,一错了就该毁去,这种错误满篇的东西,还是毁了干净,免得误人性命!”   陆寄风道:“您的见解应该不至于全盘都错吧?您不是医好了我的离魂散及闪电蛫毒吗?”   冷袖道:“那种雕虫小技,有什么好说的!”   看冷袖的脸色变得憔悴青白,但是双眼精光内敛,气裕神盈,陆寄风便放下心了,说道:“难道前辈有了更深的领悟?”   冷袖默然一会儿,脸色更臭,道:“没有!还有什么更深的领悟?我现在只觉得全天下都是放屁!”   他口中怒言,一伸手又要抓起一卷著作来撕毁,陆寄风连忙出手拦阻,道:“不可!”   他伸手一阻,冷袖的手臂已向上疾举,陆寄风举手欲抓,只见冷袖的手向下一滑,往左一偏,不但灵活地闪过了陆寄风的擒拿,还点到陆寄风手肘穴位,令陆寄风的手一麻,不禁退了一步。   这一下闪手、疾点,只在一瞬间,反把陆寄风吓了一跳,想道:“冷前辈的出手怎么比以往快了这么多?”   他点退陆寄风,自己也有点惊讶,随即得意地笑道:“怎样?你蹲在锅子里给人煮了十年,就这么点小本事?”   陆寄风道:“是前辈进步神速。”   冷袖不知为何狂气大发,笑道:“是吗?咱们来过两招!”   反正只是过招,陆寄风只好奉陪,但冷袖一拳打来,竟是虎虎生风,陆寄风连忙凝神以对,冷袖一击来,劈里啪啦地接连五六拳,迅疾无伦,陆寄风想也不想,随手拆招,耳边阵阵凌厉的拳风掌气,全是真刀实枪,何止是过招,根本就是拼命。   陆寄风觑隙斜出一掌,中途变掌为指,点向冷袖的双目,这式“惊鸿一瞥”也是解功室壁上的一套“飞仙掌”的其中一式,虽以掌为名,但是包含了拳、掌、指的灵活变化,张拳则有鸟翼之形,握拳则有鹰袭之势,变指又有爪牙侵凌之功,十分的刁钻,花样虽多,记熟了就十分好用。在解功室的壁上,已经被第三代的掌门给破解了。   冷袖不假思索,便身子一矮,双掌高举,格偏陆寄风这一击,出的果然是壁上的破法。陆寄风又变指为拳,左右开弓,冷袖却身如滑鳗般闪开了,反身一抓,直取手腕,又是破解此招的路数,但是这回却与壁上的招式不尽相同。   陆寄风与他连过数招,都是用司空无的功夫,冷袖随格虽拆,两人攻守早已易位,不过却对得顺手,根本就忘了谁是攻谁是守,反而像套好了招,演练一番而已。   冷袖身子一拔,跃出了战圈,道:“你别只用这些旧招式,换点新的,我要看司空无的弟子有多么了不起!”   陆寄风道:“这些旧招式你都还克不了,换什么新招?”   冷袖怒道:“谁说我克不了!你口气真大!”   冷袖这回不再容情,顺手取了几上宝剑,手上剑风阵阵,往陆寄风身上连刺了数剑,这几剑每一剑都是声声刺耳,直刺陆寄风的手臂、腹部、大腿等处。却只见陆寄风气定神闲,负手不动,任由这几剑在他身边挥刺,戳穿了衣裳贴肉滑过,而没伤到他半点。   冷袖住了手,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连动都不动,全身流转不已的真气就能把他的剑气给带开,根本伤不了他分毫,而更难得的是他还能够神情轻松,不愠不火。这等修养及眼神,他从前对付司空无时,便印象深刻。想不到陆寄风一代高手的风范,已宛如司空无再生。   冷袖怔怔地放下手中之剑,不发一语。陆寄风连忙道:“前辈,我也只有这些内力强过了人,其他的不足一哂。您还是……”   冷袖听了更是气闷,他一个几百岁的老前辈,败在一个他看不起的剑仙门第八代弟子手里,真是颜面无存。冷袖闷闷地说道:“你可以滚了吧?”   陆寄风想不到安慰他不成,反让他更消沉,便道:“这些内力也不是我自己修的,前辈的医术却是天分与苦学,所谓术业有专攻……”   冷袖跳起来道:“我就奇怪你为什么左右不离我的医术,我知道了,你要我去医治封秋华,对不对?”   其实陆寄风也没有一定存这样的心,但下意识里大概老是存着此念,所以才会再三提起,陆寄风干笑了两声,道:“封伯伯的沉疴无人可解,天下只有您老人家……”   冷袖道:“我条件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要医不医是看你们,不是看我!哼,那老贼有本事,怎不自己去医他徒孙?”   陆寄风也料得到他的回答,但还有点失望,叹道:“前辈,不医好封伯伯,我难以脱身灭舞玄姬,您难道就是不肯帮晚辈这一个忙?”   冷袖道:“你杀舞玄姬干什么?那狐妖作乱是她的事,与剑仙门无关!”   陆寄风奇道:“什么?剑仙门与舞玄姬没有过节?”   冷袖道:“本来就没有!好男不与女斗,人不与畜牲斗!舞玄姬不但是女的,还是个畜牲,好好的人要去信仰她,是自己鬼迷了心,我们没事担起诛魔的事干什么?”   冷袖的说法竟与冒充的眉间尺完全不同,可见弱水道长是有意误导自己,原来剑仙门与舞玄姬之间根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弱水道长在剑仙崖上,刻意要他诛舞玄姬,口吻又与在通明宫不同,或许这才是弱水道长行迹诡异的主因。   冷袖把手一摆,道:“你就一辈子待在剑仙崖好了,没必要再下山去。你身上有阴毒缠着,我本来想过几天心情好一点,就上去给你治好,可是现在为了不让你下山去招惹舞玄姬,我还是别治,这样你就不会去送死了。我说完了,你滚!”   陆寄风张着口,作不得声,哭笑不得。原来自己被舞玄姬种了相思符的事,冷袖也看出来了,而本来可以被医好的,却在自己无心说的一句话中又断了机会。   陆寄风道:“前辈,这……”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我说完了,还不滚!”   陆寄风只好摸摸鼻子,退了出去。冷袖个性如此执拗,根本就没法子说动他。难道真的要自己一辈子困在剑仙崖?   陆寄风出了解功台,独自走出庭中,想着该如何说动冷袖医治自己和封秋华,却百思不得其计。   那天傍晚,众人聚在一起用餐,陆寄风也陪着饮了些茶,漫不经心地听众人闲话,突然听得蕊仙的声音,惊愕地说道:“哎呦?你的衣裳怎么给剑刺破了?谁要杀你?”   此话一出,令迦逻和千绿都吓了一大跳,担忧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自己都忘了衣服被戳破之事,淡然道:“我跟冷前辈过了几招。”   眉间尺道:“你又下去看那疯子了?”   陆寄风笑笑,千绿道:“一会儿我给公子您缝补起来,正好这两天我和蕊仙姐姐给您裁制了一套衣裳,您可以先换下来。”   “多谢两位。”陆寄风顺口说着,脸色更难看的迦逻和眉间尺,两股杀气简直是同时对着二女以及陆寄风。   蕊仙与千绿个性相似,整天就是腻在一起谈女红烹饪,说些体己话。迦逻与她们格格不入,只能跟眉间尺或云拭松混在一起,偏偏这两个人嘴巴都不饶人,三个人除了斗就是吵。云拭松知道迦逻竟是女孩之后,损起她来更加厉害,两个人只差没打起来了。   状况外的云拭松追问道:“那疯子什么时候可以治封伯伯?”   陆寄风道:“冷前辈神智清醒得很。”   眉间尺道:“清醒怎么会对着山叫骂?又胡乱打人?”   陆寄风道:“冷前辈的武功似乎更精进了,也许他在悟新的功夫,所以有时想不透便心思混乱,胡言乱语。”   “是吗?”眉间尺半信半疑。   陆寄风叹道:“他话里的意思,是可以治好封伯伯,只是他不想出手,就连我身上的相思符,他也不医,就为了让我长留此地。”   眉间尺笑道:“那你就长留此地吧!”   千绿与蕊仙同声附和,陆寄风只能苦笑不语。   那天夜里,陆寄风在房内打坐行气,突然听见解功室内传出轻微的声响,想必是冷袖出来了。陆寄风侧耳倾听着里面的动静,一面暗暗收气,随时准备应付。   只听冷袖的脚步声绕着解功室慢慢走了一圈,不时发出轻微的“嗯”声,像是点头认同,应该是正在看着墙上的功夫。不久,冷袖走了出来,陆寄风假装仍在打坐,看冷袖想干什么。   冷袖却看也没看他一眼,就以极快的身法闪了出去,陆寄风想道:“冷前辈要去哪里?”   他也暗中跟在背后,冷袖竟是往迦逻所住的房间奔去,让陆寄风更是奇怪。   冷袖进了迦逻的房间,迦逻已经睡着,全然不知身边之事。冷袖伸手一点,便点住了迦逻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然后一把抱起迦逻,就要走出去。   陆寄风不知该不该阻止,却不料眼前黑影一闪,冷袖已出现在他面前,道:“要医封秋华,就跟我来!”   陆寄风一愣,冷袖不理会他,自己往前便走。陆寄风当然只能乖乖跟上去,冷袖抱着迦逻到了陆寄风的房间,将迦逻放在床榻之上,伸手一点,把迦逻给点醒。   迦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自己身在陆寄风房间,有些儿糊涂,看了看他们两人,道:“大哥,前辈……?”   冷袖道:“迦逻,你非陆寄风不嫁,对不?”   迦逻一听便醒了,小唇一扁,道:“他才不喜欢我,嫌我拖累他呢!”   陆寄风道:“你想太多了,我并无此意……”   冷袖道:“那很好,你们俩成亲吧!”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道:“什么?冷前辈,您在说什么?”   就连迦逻也愣了一下,无从反应。   冷袖道:“你不是要我医封秋华吗?现在条件改了,你娶迦逻,我就医他。”   “这……”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拒绝冷袖之议,已经不是自己的意愿问题,而是扯入了封秋华的生命。   冷袖竟会突然发此提议,实在教他措手不及。   陆寄风道:“前辈,你这根本是为难我!婚姻大事怎能说说就算?”   冷袖道:“那你要不要我医封秋华?”   “我……”这教陆寄风怎么回答,只好说道:“迦逻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如何成亲?”   冷袖道:“迦逻,你多大了?”   迦逻闷闷地说道:“六十二岁。”   冷袖道:“这就不是小孩子了,陆寄风,你说话可得凭良心。”   陆寄风道:“那是在她娘腹中的时间,怎能作数!”   迦逻气恼地跃下了床榻,道:“你就是不喜欢我,不跟我做夫妻!”   陆寄风道:“姑娘家别把这事放在口中说!”   迦逻道:“为什么以前都可以说,现在却姑娘家怎样,姑娘家怎样的?你还不是跟云小姐做了夫妻,为什么她可以,我就不行?”   陆寄风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夫妻是什么?”   迦逻道:“你全没告诉我,千绿也扭扭捏捏,云拭松那混蛋一听就大笑,你们全不告诉我!”   原来她已经到处请教过了,可是没人会讲这种事,也一点都不奇怪。   冷袖道:“陆寄风,你等一会儿就可以告诉她了。反正你要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说完,他一把负起床榻上的封秋华,道:“这床让给你们,我把迦逻的老子带下去,过两天我会上来看你们夫妻做得怎样!”   陆寄风道:“冷前辈,封伯伯他……”   冷袖根本不理会陆寄风的挣扎,闪身便往解功台去,跃入通道之时,还抬头对着追过来的陆寄风补了一句:“要医他不难,要杀他更加容易!”   这句话让陆寄风止步不前,只怕冷袖真的横无顾忌地杀了封秋华,造成遗憾。   陆寄风呆呆地站在解功台前,人落入冷袖手中,形同人质,可是真的要陆寄风因此娶迦逻,也太过强人所难。   陆寄风抓了抓头,慢慢地走回房里,坐在几边,看着迦逻。   迦逻也看着他,两人竟无一语。   过了许久,迦逻才起身道:“你那么为难,也就算了,我去跟冷前辈说叫他不要这样。”   陆寄风道:“迦逻,我为难决不是因为讨厌你,而是兹事体大,不能随便承诺。”   迦逻闷闷地说道:“我愿意跟你纠缠不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是你不想跟我纠缠不清,那我也不能逼你。”   她说着,眼中却是泪光盈然。陆寄风于心不忍,招了招手,迦逻便走了过来,陆寄风握着她纤细的肩膀,道:“做夫妻为什么会纠缠不清,你还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再说吧。”   迦逻投入陆寄风怀里,哽咽着说道:“那你就告诉我呀,我喜欢看着你,喜欢你的气味,喜欢让你抱着我,我觉得我已经和你纠缠不清了。这还不够吗?”   陆寄风听她说的还是孩子话,却又有着女人般的心思,更是感到再这样下去,只怕情丝难断,狠下了心放开她,道:“看来冷前辈是不会医封伯伯了,我会想法子把他从冷前辈手中救出来,把他再带回云府,迦逻,我真是对不起你。”   迦逻怔怔地看着陆寄风,眼泪不断地滑下来。陆寄风硬是狠着心不理睬她,背对着她打坐调息。   背后,迦逻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流泪,直到天明。   天色方明,迦逻才慢慢地起身离开陆寄风房间,什么话也没说。   陆寄风虽感万分不忍,可是情丝能斩就当斩,若是无意却又有情,才是最牵绊无奈的。   为了不让冷袖真的杀了封秋华,次日,陆寄风更加小心地潜入梅谷,封秋华并不在藏书室内,梅谷塌了一部分,还有不少地方,冷袖不知会把他藏在何处,找起来也不是易事。   陆寄风在梅谷东寻西找,突然听见远方传出呼喝之声,掌气轰隆。陆寄风连忙循声赶去,但见梅树间身影翩连,冷袖的身子穿梭于枝桠,轰然一掌震落了一大把的枝叶。   冷袖收掌,喝道:“再来呀!你有本事就再来!”   树间空寂无人,不知冷袖在对谁吼叫。只听冷袖喘着气,道:“才过了五招,你就不打了?老子还可以跟你交手五百招!”   半空中飘然落下一片梅叶,原本轻柔的落势,在半途忽然变了方向,朝冷袖击去!冷袖连忙发掌欲反击,可是一片落叶在冷袖汪洋般的猛烈掌气中,非但不沉,反而随掌而飘,“啪”的一声,稳稳地贴在冷袖的额前!   冷袖脸色苍白,呆立了一会儿,直到那片落叶自己掉落在地,他的额上出现一片淡淡的红痕,人却没怎样。   陆寄风也看呆了,那片落叶的方向,绝对不是自然掉落,而是有人以内力操控,要是打在冷袖额上的,不是一叶,而是任何暗器刀剑,冷袖早就死了。   陆寄风几日以来的猜测果然没错,梅谷内还另有其人,是他刺激冷袖新的习武方法,新的医理,才会让冷袖虽然饱受折磨,却在数日之内突飞猛进!天下间还有这样的神秘高手,委实超出了陆寄风的想像。   冷袖呆站着,良久,垂头丧气地一转身,便看见陆寄风,有点恼羞成怒,道:“你看见了?”   陆寄风道:“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冷袖吼道:“不知道!总之是只藏头缩尾的乌龟!”   陆寄风道:“前辈从没见过他的样子吗?”   冷袖道:“一只乌龟有什么好看的!我问你,你跟迦逻做夫妻了没有?”   一看陆寄风吞吞吐吐的样子,冷袖便知道了,怒道:“我答应了那只乌龟把你们送进洞房,你不做,分明是要让我背信!”   陆寄风惊道:“什么?你是答应了那位神秘的高手,所以才……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   冷袖道:“谁知道乌龟的想法?你不服气就自己去问他。”   陆寄风满头雾水,道:“要怎么问他?”   冷袖幸灾乐祸地看着陆寄风,道:“你问啊,你不是也身怀绝艺吗?有本事你就把他逼出龟壳,老子也想会会他本人!”   梅谷重峦叠翠,高天远山,斯人却在云深不知处,根本无从找起。那位神秘高人屡屡不现身地与冷袖过招,已经摆明了不愿见人,他自己不现身,陆寄风知道是无从找起的。   陆寄风说道:“那位高人就只要你逼我和迦逻成亲?”   冷袖沉着脸道:“呸,他有这么好打发?”   陆寄风忙问道:“他还要您做什么?”   冷袖闷闷地说道:“不能说。”   “不能说?为什么?”   冷袖怒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你快去跟迦逻成亲,不要害我失信!”   不知那人是正是邪,有何居心?他竟会做出这种奇怪的要求,只怕还有什么教人意想不到的指令,要透过冷袖去执行,所以才表面上与冷袖交手,实际上点拨于他,让冷袖成为自己的工具。   陆寄风道:“先让我看看封伯伯是否平安。”   冷袖眼睛一转,道:“好,你跟我来。”   冷袖在前面带路,将陆寄风带至另一间与藏书室相似的山洞,陆寄风道:“封伯伯在里面?”   冷袖道:“你看了就知道。”   他按了机关,打开石门,门内十分幽暗,但陆寄风一眼就看见里面的人,并不是封秋华,而是迦逻。迦逻闭眼躺在石榻上,脸色有点浮肿憔悴。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奔上前去,看看迦逻怎么了。不料他才一进入石室,背后的门就关了上,冷袖在外面道:“现在没人打扰你们了,快给我乖乖的成亲!”   陆寄风喝道:“你干什么?为何捉了迦逻?快把我们放出去!”   冷袖道:“我没抓她,是她自己下来要我放过你,哼,她说放过你我就放过?你是什么东西!”   陆寄风道:“可是你把一个小姑娘关在牢里……”   冷袖道:“她自己累了要找个地方睡,这么舒服的房间哪像个牢房?当洞房还差不多,你真是想太多了!”   陆寄风看了看周围,虽然没有光线,四壁空空,可是床榻清洁,倒是个安静的睡眠之所。迦逻听见他们的争吵,揉着眼睛醒了过来,一看见陆寄风,便掩着脸叫道:“你出去,别看我!”   陆寄风道:“怎么了,迦逻?”   迦逻仍掩着脸道:“我哭了一夜,眼睛肿得好丑,你别看我!”   陆寄风又好气又好笑,原来她真的是因此不想上去,待在这里休息。   陆寄风无奈地对着门口喊着:“冷前辈,你快把门给开了,别再胡闹了!”   冷袖道:“我看你这死脾气,也是要我硬掀着你的牛脖子喝水,反正你就给我娶了迦逻便是,少说废话。”   陆寄风道:“就为了你随便答应别人,我就得害了迦逻吗?冷前辈,你好不糊涂!”   冷袖道:“你跟她做夫妻怎是害了她?我告诉你,你们若成亲才能两全!”   陆寄风问道:“这是何意?”   冷袖道:“你身上的阴毒,也只能靠阴气来冲和;迦逻就是个半阴之体,你跟她成亲,不就可以有源源不绝的阴气?”   陆寄风道:“我不能为了救自己而害了无辜女子!”   冷袖道:“你听我说完,你与迦逻双修,以真气渡她,便能让她禀受人气,而成全人,就不必怕圣我教的人以妖法收她的魂魄了。你看你们两个一旦成亲,好处多多,又一举好几得,何乐而不为?”   让迦逻受男子阳气而成为真正的人体,这个方法陆寄风也知道,可是涉及女子名节,要他亲力为之是绝不可能的。   陆寄风道:“没有情爱而成夫妻,会伤了迦逻的心,害了她一生。冷前辈,您就放过我和迦逻吧!”   冷袖道:“情感是可以培养的,再说那小妖女死了之后,将来可能成为更厉害的妖女,你说要灭她,哼,如果你心里没别的女人,老是念着她,恐怕你到时也下不了手。”   陆寄风一愣,原来冷袖也知道云若紫的事。   “前辈,这是谁对你说的?”   冷袖道:“当然是那头乌龟说的,你这小子跟一个小妖女爱得死去活来,反正一样要爱妖女,迦逻也是妖女,你怎么不爱?”   陆寄风道:“前辈你这话颠三倒四,全不成理!”   冷袖道:“你才是头脑死板,自欺欺人!我说你到时候绝下不了手杀舞玄姬的女儿,与其那时给舞玄姬踩在脚下,大丢我们的脸,不如先给你另娶一房,好让你有家有室,你一有了家室,就不会只念着旧情了。”他说完,又对迦逻道:“迦逻,叫陆寄风快跟你生个娃娃,他有了孩子就会乖乖做人了。”   陆寄风气得跳脚,道:“别胡说八道!快把我们放出去!”   冷袖哈哈一笑,道:“要出来很简单,你就跟迦逻做夫妻!”   陆寄风怒道:“若我不从,难道你要关我们一生一世?”   冷袖冷然道:“就关你们一生一世!老子说得出做得到!反正你们不做夫妻,我失信于那头乌龟,也不想活了!等梅谷整个塌陷之后,咱们谁也出不去,也是一样!”   陆寄风又气又急,只见迦逻坐在床榻上,默然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安慰道:“你别怕,我会想办法出去……”   迦逻道:“不必想什么法子了,你宁肯被活埋在这个地方,也不肯娶我,那我……我……我宁肯跟你一起同穴长眠,总好过在外头天天见面,却总无法亲近你来得好!”   说着,迦逻又流下两行清泪,便抱着膝坐着,默默流泪不语。   陆寄风没想到她会说出如此凄凉的话来,心中登时又是怜惜,又是不忍。就算自己用尽办法逃出去,迦逻一定也宁死不肯离开。陆寄风虽能长生,但和迦逻一直关在这里,耽误了诛灭舞玄姬的任务,也不是办法。   陆寄风在石室中负手踱步沉思,眼下也只有自己娶了迦逻,才能脱困以及救封秋华一命。百般无奈之下,陆寄风只好长叹一声,道:“我娶你便是了。”   迦逻抬起泪眼汪汪的脸,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见陆寄风朝着洞口喊着:“冷前辈!我会娶迦逻,我答应你就是了。”   冷袖道:“我没求你答应,你不答应结果也是一样。”   陆寄风道:“我答应娶迦逻为妻,可是要依礼而为!”   冷袖道:“怎么依礼而为?”   陆寄风道:“至少要神智清醒,两厢情愿,禀过长辈,才成夫妻。”   冷袖道:“那你是不是还要择定良辰吉日,跟我拖着十年八年的?少跟我闹这些虚文!反正你老子娘都死光了,迦逻的老子也半死不活,你们不必报告长辈,我就是长辈,咱们也别管什么择日纳采的,你们现在就做了夫妻,做了夫妻我就放你们出来!”   陆寄风严正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逼人苟合,我万难从命!”   听得陆寄风这样说,冷袖不由得不重新打算。   冷袖只好说道:“你先得发下毒誓,出去后必娶迦逻,我就放你们出来。”   陆寄风道:“发什么毒誓都可以,我说过的话绝不会不算!”   门外静了一会儿,终于应声而开,阳光洒进室内,陆寄风带着迦逻,步出小室。   冷袖笑道:“你说话要算话!”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也要说话算话,医好封伯伯。”   冷袖道:“迦逻,你的陆寄风肯娶你了,你高不高兴?”   迦逻委屈地说道:“他又不是欢喜情愿的……”   冷袖笑道:“放心吧,他不久就欢喜情愿啦!”   迦逻道:“可是万一他不欢喜情愿,跟我爹一样,做了夫妻就甩了我,那怎么办?”   冷袖道:“陆寄风不是这样的人……”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大放心,对陆寄风道:“你敢逃我打断你的腿。”   迦逻居然大表赞成,道:“冷前辈,他若逃你就帮我斩断他的腿,让他没法子逃,好不好?”   冷袖道:“我凑成了你们,当然还要保证你们恩恩爱爱。陆寄风,你听见了没有?”   他们两个的想法,实在教陆寄风哑口无言,说了声:“不用你多事。”便带着迦逻离开梅谷,重回剑仙崖了。   第十八章 羽奏壮士惊   陆寄风与迦逻即将成亲的消息,令崖上众人又惊又喜。陆寄风老老实实说出被冷袖逼迫,又以封秋华性命要胁之事,迦逻听了倒也不难过,一直笑眯眯地紧抱着陆寄风的手不放。   蕊仙笑道:“这是天大的喜事,虽说有些儿……嗯,逼不得已,可是我想冷前辈立意是好的。”   眉间尺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寄风,你禀告过我就成了,我马上答应这门亲事。”   云拭松打量着迦逻,道:“这么瘦的我不喜欢,还是紫妹好。”   迦逻瞪着他道:“我也不喜欢你,你最好别喜欢我!”   只有千绿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晌,不发一语,眼泪突然间滴落绿裙之上,默默地起了身走出去。   蕊仙本来正高高兴兴地说着要怎样置办喜事,见到千绿含泪离去,倒是有些吃惊,也起身随她去。   千绿走到无人之处,悲伤地啜泣。蕊仙走了过来,以手绢擦了擦她的脸,道:“千绿妹妹,你怎么这么难过?难道你也喜欢陆公子?这有什么打紧,男人三妻四妾,平常之事,将来再让陆公子娶你,不就好了?”   千绿哭倒在蕊仙怀里,泣道:“我是个低下的命,怎敢为自己伤心?我是为我家小姐难过!她为陆公子,苦了一世,连命也没有了,陆公子却这么快就娶了别人,小姐真是不值得!呜……”   蕊仙道:“陆公子也是逼不得已的,再说人都死了,难道你要陆公子一世不娶?陆公子是念情的人,他一定还时时想着你家小姐,你这样哭,会让陆公子不安的。”   不管蕊仙如何相劝,千绿始终闷闷不乐,她身为奴婢已惯,虽然满心不愿,却还是乖乖地与蕊仙一同忙着筹办婚宴,将这场剑仙崖有史以来第一桩喜事给置办起来。   陆寄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娶迦逻为妻,心内一直千思百转,想着:“我身负之责,若是牵累了迦逻,那怎么办?她心思单纯,喜欢便不顾一切地要我,但是将来……唉!罢了,走一步是一步了。”   大婚之夜,除了迦逻自己之外,眉间尺、蕊仙、冷袖等人反倒比新人还开心,云拭松喝到半醉,还故意提醒迦逻别忘了若紫是正室,她只是偏房,把迦逻气得掀了袖子就要打他,及时被陆寄风给拉开。   迦逻气愤难平,两人被送进洞房之后,还追问着:“什么正室,什么偏房?是不是骂我的话?”   陆寄风无奈地说道:“你既然不知道,那还生什么气?”   迦逻道:“我看他说的不是好话就生气!”   陆寄风苦笑不语,关上房门,走至迦逻身边,抱着她坐在榻上。迦逻的头紧靠着他的胸膛,露出微笑,道:“现在咱们是夫妻了,你将来可不能像我爹抛弃我娘一样,抛弃了我。”   陆寄风道:“我不会的。”   迦逻笑道:“我也想你不会。”   陆寄风问道:“为什么?”   迦逻道:“因为那太可怕了,你不会让我那么伤心害怕的。”   她的信念如此单纯,令陆寄风也不由得感动,低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吻。   迦逻愣了愣,仰着脸对陆寄风道:“你在做什么?怎么我觉得如此舒服?寄风哥哥,我还要!”   陆寄风失笑,道:“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迦逻道:“什么事?”   陆寄风道:“凡是我们两个人独处的事,你不可对任何人说。”   迦逻道:“为什么不能说?”   陆寄风道:“你生长墓中,不知人间之事。夫妻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就是不该说、不能说,说了将会让人耻笑,这个道理你要记住。”   这件事不先声明,将来恐怕陆寄风也别想做人了。   迦逻问道:“跟你师父说也不行吗?跟云拭松说也不行吗?他问我的话怎么办?”   陆寄风道:“任何人都不行!云兄若欺负你不知世事,骗你说出来,你只管打得他半死。”   迦逻道:“嗯,我知道了。还有什么?”   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道:“没有了。”   迦逻喜道:“那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对不对?”   陆寄风道:“还不算。迦逻,你是半阴之体,尚未全凝人气,我给了你阳气之后,你依法修行,将来就算你名字被邪魔知道,也收不了你的魂魄了。”   迦逻道:“我就知你对我很好!”   她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反让陆寄风有点不知从何下手之感,索性抱着她深深地吻着,迦逻呆了一会儿,便专心地迎合着陆寄风的吻,越来越是神智混乱,感到浑身焦躁难耐。   耳边听着陆寄风说什么起尾闾、穿夹脊,透玉枕,上升泥丸,下归气海,身上自然而然便顺着陆寄风所说的经脉路径而行,可是意念都迷迷糊糊的。   阴阳采补之道,却必须在至少一方克制情欲的冷静之下为之。陆寄风已有十成定力,与迦逻交合之时,引肾间动气,上行至脑,又引心神补丹田,将自身阳气缓缓添入迦逻体内,这便是抽男子真铅,添女子之真汞,抽添之法也就是采补之道。   迦逻却早已意乱情迷,由他摆布,并不知行夫妻之道的同时,也渐受陆寄风的真气,而让自己产生变化了。   次日,迦逻清醒过来,陆寄风已不在房中,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面飞红霞,几乎不敢出房半步。迦逻掩面藏身在被褥之中,猛然间想道:“原来夫妻是这样……寄风哥哥他对云小姐也是这样……”   想着,心头一痛,竟不住地啜泣起来,心中千愁百转,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蕊仙敲门进来,将洗脸水放在床边,笑道:“新娘子可别赖床,好好梳洗打扮一番,起来给大家看看。”   迦逻闷闷地起身,问道:“寄风哥哥呢?”   蕊仙道:“他在别处练功夫,来,我给你打扮打扮,让你像个姑娘,陆公子见了一定喜欢。”   原本任性的迦逻也患得患失了起来,道:“寄风哥哥喜欢我像个姑娘的样子吗?”   蕊仙笑道:“这是当然。”   听她这样说,迦逻像在大海中抓住了浮木,安分地让蕊仙帮她细心打扮。   迦逻恢复女儿装扮,果然清丽动人,一被带着她出新房,云拭松便像见了鬼似地叫道:“你干什么变成这样?蕊仙姑娘,她这样我不习惯!”   迦逻浑身不自在,竟也不想跟云拭松顶嘴了,只默默坐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果然是一副小媳妇的样子,看得云拭松哈哈大笑,迦逻心里恨得牙痒,却就是没有脸跟他吵闹。   还好陆寄风进来了,道:“云兄,你欺负我娘子,便是瞧不起我。”   一见到陆寄风,迦逻便想迎上前,可是又没有勇气走过去,羞得不敢抬头,反倒更背对着众人。看她那副扭捏的样子,云拭松乐不可支。   陆寄风走了过去,轻拍着迦逻的肩,柔声道:“别理会他,迦逻,你真是个美人。”   迦逻喜道:“真的?你喜欢我这样?”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你怎样我都喜欢。”   迦逻放下了心,终于又恢复了精神。可是蕊仙却感到有些不对,在陆寄风身上,竟看不见真正的深情,和迦逻之间像是有道无形的墙隔着一般。   蕊仙心中暗觉不祥,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当是自己多心。   数日以来,陆寄风平时依照内丹炼养之法,与迦逻修行,更多的时间则僻室独处,多少让迦逻有些不安,陆寄风也只是温和地告诉她自己在修炼内力,并无疏远之意。他态度温柔体贴,让迦逻也无话可说,总感到心中憾憾,难以释怀。   那夜陆寄风牵着迦逻的手,闲步小庭,道:“迦逻,我今天下梅谷去见过冷前辈,他已经着手医治封伯伯,你爹应该痊愈有望了。”   迦逻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陆寄风道:“我也该下山回平城去了……”   迦逻忙道:“我要跟你一起下山!”   陆寄风道:“我回平城是为了查舞玄姬的底细,你跟我会有危险的,我想让你留在剑仙崖……”   迦逻拼命摇头,道:“我要跟你在一起,哪儿都一样!寄风哥哥,你不要离开我!”   陆寄风道:“这……你难道不想留在这里看着你爹痊愈?”   迦逻道:“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陆寄风叹了口气,便没说话。迦逻握着他的大手,仰看着他,心里不知为何竟升起了无边的寂寞之感。陆寄风对她好得没话说,可是她总是觉得比以前更少了什么,好像离陆寄风更远了。   陆寄风心中盘算着,迦逻是绝不肯放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可是下山之后吉凶未卜,他也不能带着家累。   深夜时分,陆寄风等迦逻睡熟了,才留书一封,写道:“迦逻吾妻如晤:拙夫不辞而别,不得已也,此乃小别而非生离,待冗事尽毕,自当来归。祈妻静心守候,切莫忧心,勿念万幸!”   他留书之后,便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下了剑仙崖,并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平城,就算是迦逻想追,也是追不上了。   他单独一人,行走自然更是轻便,不几日就回到平城。   才到城外,城门盘查的士兵似乎比平日多了不少,放人进出的速度都很慢,不管是出入的男女,总要盘问再三,行李被翻遍了,才肯放进放出。   陆寄风心中暗奇,随便问了个出城的西域客商,道:“平城内是出了什么事?怎么盘查比以往严密了?”   那客商道:“听说出了一桩灭门大案,官府到处抓人呢。”   陆寄风道:“天子脚下,出了什么灭门案?”   那客商道:“听说是女国来的巨富,苏毗府给全灭了,苏毗公子与权贵们多有往来,竟然被杀,听说皇上亲自降旨要都令严查,到处都贴了那嫌犯的画像……”他说到此,突然住口不说,狐疑地打量着陆寄风。   陆寄风听了,心中一悸,苏毗公子之事竟会闹大,实是他所料未及。当夜怎会有人知道自己进入此府,又怎会说动皇帝,甚至动用到圣谕,可见舞玄姬在朝中的势力比他所想的还要稳固。   那客商越看陆寄风,越肯定他就是画中之人,吓得脸色苍白,想逃又不敢逃,想叫又不敢叫。陆寄风对他一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多谢!”   那人一被陆寄风拍到,吓得差点就要叫出来,可是眼前一闪,陆寄风竟已不见了,他东张西望,看不见半个人,直以为自己遇了鬼。   陆寄风绕过关哨,飞身攀登城门而入,也不回他的府邸,直接往平城观奔去。一路上虽是远在郊区,却也看得见招贴拿人之榜,上面只绘了他的肖像,名字及身分倒是未提。陆寄风颇感奇怪,既然知道是他干的,为何不点明他的身分?   平城观人烟香火鼎盛,这四十九天的斋醮尚未结束,想必寇谦之还身在道场,陆寄风混入人群之中,果然看见寇谦之在高台上作法祈福,耳边还听着居民谈论将要发动的战事,大军都已集结出发,这几天万岁就要亲征了。   直到傍晚时分,陆寄风算准了寇谦之退坛,先他一步潜入平城观内,看着寇谦之车驾入观,被道僮服侍着进入禅房,更衣除袍,免冠就寝,终于四下无人。   寇谦之躺入榻中,尚未入睡,陆寄风自柱后走了出来,轻咳一声,寇谦之便惊醒,起身道:“是谁?”   陆寄风道:“道长,是我。”   寇谦之见陆寄风风尘仆仆,惊道:“陆大人,您总算现身了!”   他下了榻,急切地说道:“皇上震怒,只差没大索天下拿您!苏毗府究竟是怎么回事?您可详情说来!”   陆寄风道:“苏毗公子是舞玄姬的手下,哼!我虽杀了他,可是他买了多少女子,杀了多少人,恐怕也遮掩不过去吧?”   寇谦之道:“这不是万岁震怒的原因。苏毗府被灭门之时,引起京中地震,地面陷落,化作巨坑,这是个不祥之兆,地动主臣下叛变。就在万岁要出征的时候,弄出这个兆头,万岁才要办你。”   陆寄风哭笑不得,道:“无稽之谈!皇上这么相信这些妖妄?”   寇谦之道:“陆大人您信也罢,不信也罢,此事只怕不能善了。陆大人既然回来了,还望大人暂且委屈投牢,我和崔侍中会尽力营救。万岁十分宠爱您,应该会收回圣谕的。”   陆寄风道:“这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我要看那篇石室之文,先把它交给我,其余再说吧!”   寇谦之有几分迟疑,想了想才叹道:“好吧,陆大人这么不放心,就请跟我来。”   寇谦之掀开床板,下面原来是条通道。他持了手灯,在前面带着陆寄风通行于密道中。陆寄风会想先取石室之文,无非是想确定是否真的与舞玄姬的身分有关。寇谦之说过上面的文字无人能识,可是偏巧让他遇见吉迦夜,吉迦夜精通西域诸国文字,又知道舞玄姬的出身,或许他能够读出石室之文的内容。   地下密道越通越是幽深,直到尽头之处,四面是墙,空无一物。   寇谦之放下手灯,在其中一片石块上伸手轻推,那片石块便向内退去,露出一个洞口来,只见寇谦之将洞口上方的石块挪下,又挪了新洞口旁边的石块回空位,七推八移,这片石壁竟还是机关,不懂推移的顺序,根本就不可能进入。   终于石墙缓缓退出一道仅容一人的出入口,寇谦之和陆寄风相继进入,前面又是无尽的通路。   又经过几重一样的石门,陆寄风暗中注意寇谦之移石之法,每一重门都不一样,可见这个机关做得多么慎重。   终于来到最底层的密室,里面只有一具石柜,寇谦之慎重地开启,将一方细帛捧了出来,道:“就是这份文书,陆大人,请看。”   细帛比原先所想象得还要宽大,陆寄风细心地展了开来,上面每个图纹,都有如斗大,可是根本就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道:“这份文书是怎么来的?为何会落入弱水道长和您手中?”   寇谦之道:“如今四下无人,贫道也就直说了。其实这本来是历代皇帝相传之物,没有外人知晓。先帝以壮龄忽然驾崩,死得十分离奇,还好先帝驾崩前,密嘱了托孤之臣长孙大人收藏这份文书,说是事关魏国国统的秘密,一定要等万岁年长了再交给他。而舞玄姬竟发了旨要拿这份东西,当时皇上年幼,没有人知道这份文书是什么,长孙大人信奉仙后,若是舞玄姬要他交出来,他一定会交出来的。师祖先一步偷了出来,嘱咐我收藏,才藏匿至今。长孙大人不敢声张,而万岁也还被蒙在鼓里,到底上面写些什么,陆大人您能懂吗?”   陆寄风道:“我也全看不懂,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也许看得懂。”   寇谦之一听,简直吓坏了,道:“什么?您还要让人知道这篇文书的存在?”   陆寄风道:“既是要灭舞玄姬,我们都看不懂有什么用?那人是个可信之人,你不必担心。”   “这……”寇谦之为难之极,道:“非是贫僧不相信陆大人,而是这……兹事体大,未免……”   陆寄风见他急得抓耳挠腮,若自己要把这份文书带出去,恐怕也不可能,便道:“你这处密室十分隐蔽,不如我将那人请来,让他在此观览,秘密应不至于泄露。”   寇谦之勉强道:“只好如此了。”   陆寄风出了密室,向寇谦之打听中观寺的位置,才知中观寺竟是国寺,许多达官贵人信仰之处。一听陆寄风说的那人是佛教之士,寇谦之更是紧张,言下之意是完全不信任佛门中人。由于拓跋焘对寇谦之的宠信,佛教势力在魏国大不如前,有不少佛门中人痛恨寇谦之,视他为江湖术士,妖言惑众,双方之间关系颇为恶劣。   陆寄风道:“这位高僧只是在中观寺挂单,他远来自罽宾,对中原权力斗争并无用意,您不必紧张。”   寇谦之叹了一口气,道:“陆大人,您是真人的闭关弟子,贫道这条命就放在您手上了,请您拿捏着点。”   陆寄风笑道:“你放心吧!”   他告别了寇谦之,连夜赶往中观寺。中观寺既是百年国寺,各种结构俱全,山门内的指归阁重重深重,一望无尽,一层一层的围墙,一片一片的广场,映衬着雄伟的宝殿,结构严整,殿宇轩昂。   陆寄风跃上黄墙黑瓦,俯瞰着连绵的佛寺,想道:“中观寺这么大,要找吉迦夜,从何找起?”   他考虑了一会儿,正想再慢慢找起之时,一回过身,吉迦夜已经站在他身后,双掌合十,温和地望着他。   “啊!”陆寄风有点吃惊。   吉迦夜道:“陆施主夜访中观寺,想必是找贫僧了?”   陆寄风道:“是,大师好警觉。”   吉迦夜微笑,道:“客气,若是贫僧夜访陆府,陆施主也会察觉的。施主已办完要事了吗?”   陆寄风道:“我知悉了一份文书,上面的文字无人能懂,要请大师移驾一观。”   吉迦夜点头,身影飘然跃落殿瓦,和陆寄风一同赶到平城观。一仰头看见平城观的匾额,吉迦夜虽然没什么神情,可是陆寄风也感觉得出一股不屑之意。   寇谦之坐立不安地等着陆寄风,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果真带着一名瘦小黝黑的异国僧人,寇谦之本身倒无什么佛道的门户之见,客气地也合十顶礼,道:“贫道寇谦之,请教大师法号?”   吉迦夜冷淡地说道:“罽宾孤僧,贱号吉迦夜。”   寇谦之打开密道,道:“请,此处隐秘,还是下来谈吧。”   三人鱼贯进入密道,及至进入石室,寇谦之展开那片细帛,吉迦夜眼中疑色一闪,“咦”的一声,将那张帛布整片摊在地上,逐字一行一行地看着。   寇谦之紧张得鼻头冒汗,既期望这个黑不溜丢的和尚破解出了上面的文字,又怕上面的文字秘密太过重大,被外道获悉,不是件好事。   寇谦之问道:“如何?大师,您读出了上面的意思吗?”   吉迦夜道:“这不是人类的文字。”   “什么?”陆寄风和寇谦之都愣住了。   吉迦夜道:“这是狼文,在西北崇高之岭,曾有一族半狼半人,学作文字,可是旋即湮灭,怎会有如此巨大的壁刻留在世上?真是令人惊讶!”   陆寄风问道:“那么无人能懂了?”   吉迦夜道:“狼文仿效西域杂国文字,并无体系,只能靠解意法来译读。贫僧略通数国文字,静心思考推敲,或许可以看出一二。”   一听有了端倪,而且很可能是天下间只有这一个人能够解读,陆寄风和寇谦之都又惊又喜,寇谦之道:“请大师安心住在本观,贫道绝不让人打扰大师。”   吉迦夜道:“这处密室很好,我就在这里推敲这份狼文,想通了就会出去。”   寇谦之道:“可是总要有人送茶送饭给大师您……”   吉迦夜道:“几天不饮食,于贫僧并不算什么,你们去吧,不必担心我。只要别让人进来打扰就好了。”   陆寄风和寇谦之再三感谢,两人双双退出密道,陆寄风道:“我这几日就在此为大师护法,让吉迦夜大师安心译出帛文。”   寇谦之道:“是,此房还有复道可以通往禅室、丹房,绝不会被人发觉。至于皇上那里,贫道会再试探上意,将苏毗府之事给按下。”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这事就麻烦你了,还有,有件事不知是否方便告知?”   寇谦之道:“请说。”   陆寄风道:“我听说平城观是由龙阳君与凤阳君掌管,为何竟不见他们人影?”   寇谦之道:“师父及师叔已经回通明宫去处理师祖的事了,怕是不能回来。”   陆寄风听出一点蹊跷,试探着问寇谦之道:“你见过了弱水道长的尸体吗?”   寇谦之道:“没见过,陆大人为何这么问?”   陆寄风本想再问,转念一想,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静观时变,便没有说什么。   陆寄风藏身观中,匆匆又过数日,密道底下的吉迦夜丝毫没有动静,而寇谦之退坛回来之后,也总是如实报告城中之事,拓跋焘忙于准备出征,陆寄风的事变成了无足轻重之事,寇谦之根本找不到机会提说。   但那日寇谦之退坛之后,却匆匆赶入房中,对陆寄风道:“大人!事情不妙了。”   陆寄风问道:“出了什么事?”   寇谦之道:“今天我听朝中的人说,抓到了您的同党,还是个女眷……”   陆寄风大吃一惊,道:“你听谁说的?”   寇谦之道:“是刘侍郎,刘义真,皇上要他封您的中领军府,听说那天您的女眷自己回来,被认了出来,马上就被抓了。要是她不说出您的下落,只怕要糟。”   陆寄风又气又急,想道:“一定是迦逻跟了过来,她实在太任性了!”   寇谦之道:“这怎么办?大人?”   陆寄风吸了口气,道:“我会去设法救她,我问你,这密道除了你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寇谦之道:“不会有人知道了。”   陆寄风点头,道:“好,我去一趟,会尽快回来。”   寇谦之道:“大人千万小心。”   陆寄风就这样匆匆赶了出去。赶至中领军府,果然已是封条处处,警卫森严。   陆寄风当着门口一站,道:“我是陆寄风,叫刘义真出来见我!”   众卫兵一见陆寄风居然自己现身,全都惊慌失措,连忙严阵以待,各个刀剑出笼,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听说陆寄风武功高强,又会妖法,而现在单人出面,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都更是紧张。   卫队长大着胆子上前,道:“刘大人岂是你这要犯说见就见,给我押了下去!”   命令归命令,根本无人敢上前半步。陆寄风道:“我既然出来了,便不会逃走,刘义真奉命抓我,你们就把我带到他面前,看他要怎样!”   此时,一匹快马奔了过来,在陆寄风面前数尺,勒马长立。马上之人正是柳衡。   柳衡对陆寄风一笑,道:“昨日炙手可热,今日阶下之囚,陆兄,你的沉浮好快啊!”   陆寄风道:“总比攀附腐朽的蛆虫来得强。”   柳衡闷哼了一声,挥手一扬,手中长鞭便啪地向陆寄风当头打来,陆寄风随身一闪,便避开了,一把拉住鞭梢,往后一扯,差点要把柳衡拉下马。   柳衡脸色一变,不料陆寄风松了手,没让他当场出丑。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带我去见你主子!”   柳衡暗暗惊心,但他乖觉伶俐,揣摩陆寄风不敢对自己出手,可能是因为听说了他的女眷被抓,所以才这么忍让三分。柳衡这样一想,就放下了心,喝道:“把他带走!”   有柳衡压阵,众人都有如服下了颗定心丸,纷纷上前将陆寄风推上囚车,锁在车内,朝着诏狱而去。   不料才到狱府之外,刘义真便亲自迎了出来,笑眯眯地说道:“陆大人,您总算现身了,下官守候已久,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指挥着众人把陆寄风放出来,自己却不敢靠近,陆寄风心里暗自好笑,想道:“我如果要抓你做人质,你再退远些我也抓得到!不过用你一条烂命换迦逻,太不值得。”   陆寄风喝道:“你不必跟我皮笑肉不笑,我已就擒,快把迦逻放了!”   刘义真道:“大人何必为难小弟?女犯所囚之所,下官也不是说进去就进得的,大人您既然自动投案,皇上一欢喜,或许就赦你无罪,那时不就平安了吗?”   他说得固然滑头,但实情确是如此,或许正是因为拓跋焘对陆寄风青眼有加,因此他虽是阶下囚的身分,刘义真也不敢得罪他。   陆寄风道:“你要怎样,直说了吧!”   刘义真道:“陆大人,你我都是南人,在北为官,怎能不互相帮忙?委屈您在牢中待一待,待下官禀明了万岁,再放您和您的女眷出来。”   陆寄风一昂首,道:“带路!”   “是,大人请。”   刘义真和众卫士们押解着陆寄风进了地牢,陆寄风自己进入牢房之内,半点也不担心。这种地方,他要出入根本就是小事一件。   刘义真再三保证会帮他在拓跋焘面前美言,陆寄风爱理不理,他很清楚刘义真不要落井下石就很好了,更不要期望于他。他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就在牢中打坐入定,稳若泰山。   地牢里的灯光燃完,便成漆黑一片,陆寄风听得其他牢房内传出悲惨的叫声,想必是死囚面对黑暗的极度恐惧之下,才会不断地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与陆寄风的安稳心情,有如天地之别。   不久,通往地牢的石道又传出隐隐的亮光,一阵女子幽香,随着那阵亮光渐渐传近。陆寄风心中一奇,想道:   “难道刘义真竟然真的把迦逻放出来了?”   那阵灯光流出石道,当持灯之人,笑盈盈地立在陆寄风的牢房外时,陆寄风却呆住了,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度遇见她。   (第三卷《权谋江湖》卷终)   第四卷 九域一统   第一章 提壶接宾侣   黑暗的地牢里,微弱的灯光照着司马贞笑盈盈的俏脸,陆寄风见到是她,不禁愣住了。   司马贞一手持着铜灯,一手提着精美的漆篮,身边并没带任何侍从,单人匹马地进了地牢内,对着陆寄风一笑。   只见司马贞停在陆寄风的牢房外,将东西放在地上,抬起脸来,笑道:   “呦,好一个中领军大人,在这牢里真是委屈你啦?”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你来做什么?”   司马贞道:“看你呀,否则我来这又臭又暗的地方做什么?”   司马贞刁钻蛮横,陆寄风料想她突然来牢中看望自己,绝不会是什么好事,便转过了脸,不去理她。   司马贞嘲弄地笑道:“你的本事不是大得很吗?我还真没想到你会落到这个地步,嘻!”   陆寄风冷冷地以眼角瞄了她一眼,司马贞见他的睥睨之色,不改以往,便也一挑蛾眉,傲然道:“你在山上抓了我,欺负我,那时可多威风,现在怎么半句话也不敢吭,只敢用眼角瞄人?你记着,现在你可不是鲜卑皇帝捧在手上的宠臣,只是个阶下囚!”   陆寄风装作没听见她说话,停了一会儿,司马贞不耐烦地说道:“喂,怎么不说话?被这地牢吓傻了?你一日未曾吃喝,我带了些东西来给你。”   她将篮子打开,篮中食物的香气立刻就弥漫周遭,她府中的厨子是从南边带过来的大内御厨,果真不同凡响。背对着她的陆寄风只听地牢内此起彼落的呼吸声、垂涎声。   地牢里的这些人待在黑暗阴臭的地方这么久了,突然间闻到人间美食的气味,当然更加敏感,全部都趴在栏上朝这个地方看。   陆寄风听见身后一阵沙嘶之响,愣了一下,回头望去,原来自己所囚的这间牢房内还有别人。那人满脸的胡碴乱发,一双黄浊的眼睛晦暗失色,浑身又都是烂疮,因秽气感染,而发着高烧,一直躺在角落不动。牢里的人都当他快死了,竟连一天两碗的稀粥都不给他,因此他已有两日未进粒米,那样子与腐烂的枯草堆没什么差别,以致于陆寄风进来了半日,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   那死囚竟闻到食物之香,迷迷糊糊地半爬半扑地朝前而来,司马贞不等他靠近,随手一弹,指间弹出一小片石头,便将那死囚打得额上鲜血长流,那死囚痛呼了一声,抱着头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   司马贞斥道:“谁要你过来!滚远些,别弄脏了我的东西,否则本公主杀了你!”   或许是死囚已经饱尝狱吏的凌辱,变得卑微胆小无比,一被司马贞喝斥,便抱着头蹲了下来,果真不敢靠近。   他抱着头,缩着肩膀,偷偷地朝着司马贞看去,铜灯璀璨的光辉映照下,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司马贞,被衬得细腻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淡淡迷蒙的金光,端挺的五官优雅不可方物,那死囚不禁看呆了,也忘了病痛与伤痛。   他心中想着:“她好美!竟有女子这样地美,她一定是神仙,我快死了,所以见到神仙菩萨来接我了……”   他病得神智不清,只知呆看着司马贞,对于其他的却都迷迷糊糊,不知真幻。   司马贞倒了杯酒,递向陆寄风,笑道:“这是我特地从丹阳带来的曲阿酒,由练湖之水、丹阳之米所酿,是驰名天下的好酒,料你一辈子也没福分喝过,来,你尝尝看。”   她手中的酒一倒入杯中,立刻酒香四溢,一股醇气似隐似显,果然是罕见的好酒。但陆寄风仍旧相应不理,索性躺了下来,背对着司马贞。   司马贞见状,再也忍不住,气愤地说道:   “你是故意不理我吗?我好心帮你送东西来,你却这样待我!你这个人真是给脸不要脸!”   说着,她手中酒杯朝陆寄风身上甩去,将酒泼了一地,漆杯打在身上当然不会痛,陆寄风依然不去理她。   司马贞气得发抖,道:“陆寄风!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毫无反应,司马贞静了一会儿,拼命抑下怒气,温言道:“你怕我毒死你是不是?要不要我先吃给你看?”   陆寄风故意漠视了她半天,就是想激得她脾气发作,表露出她来此真正的用意。但一直到现在,司马贞竟完全没生气,反而对陆寄风极力隐忍,令陆寄风也不由得心中略奇,总算转过了身,看司马贞想干什么。   司马贞见到他端正的五官,不世的气慨,不由得心头阵阵喜悦,满腹的火都消了,微笑道:“酒杯拿过来,我再倒酒给你,很好喝的。”   陆寄风淡然道:“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东西你拿走吧,我不需要。”   司马贞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道:“你……你是不是嫌我的东西不好,你不希罕?”   陆寄风道:“你以千金之尊,到这种地方来,不是好事,你走吧。”   司马贞再也忍无可忍,一咬牙,突然间站了起来,举起篮子,整个就往墙上摔过去,登时佳肴美酒,溅散得满地狼籍,令陆寄风吃了一惊。   司马贞叫道:“你不屑我的东西,那就砸了省事,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就希罕你要?求你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少自以为是了!”   那篮中还有一件冬衣,随着杯盏飞抛而出,落在地上,司马贞拼命地用脚去踩,将残肴都踩得一团凌乱,一面哭道:“你了不起,坐了牢还这么了不起,我看你能威风多久!”   陆寄风一怔,司马贞不但准备了食物,连冬衣都带了过来,确实有些出他意料之外。陆寄风虽因根基深厚而感觉不太到气候寒冷,也知道已是深秋,司马贞准备衣食,可见她是诚心诚意来关心自己,并不是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只是她骄纵惯了,说话的口气太过于高高在上,竟让陆寄风误会了好意。   以前他原本不会想这么多,但是娶了迦逻之后,对女子的心思比以往更加了解。司马贞一反常态,屈尊前来,这是什么意思,陆寄风自然心中有数。   陆寄风见她哭得伤心,有些过意不去,放大了声音道:“司马姑娘!你别闹了,是我误会了你,我道歉就是。”   司马贞咄咄逼人,道:“你道什么歉?误什么会?你说呀!”   陆寄风一窘,道:“这……司马姑娘专程来看在下,一番好意……”接着的话他却不知该如何说才是,说得太明白,怕误会司马贞的心意;要说得含蓄,他也辞穷,只好结结巴巴的。   司马贞道:“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真是不要脸!”   陆寄风苦笑,默然不语。司马贞见陆寄风默然的样子,似乎把自己给看透了,更加恼羞成怒,抬眼一看,那和陆寄风同室的死囚虽然抱头缩在一旁,两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居然像是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司马贞满腔羞惭之火简直难以克制,喝道:“看什么?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死囚恍若未觉,还是定定地看着司马贞。司马贞隐隐听见别室传出嗤笑声,还有人低声交头接耳地说道:“仇复这小子临死还这么色眯眯的,嘻……”“这大姑娘哪来的?她情人竟糟蹋了好菜……”   司马贞更是羞愤欲死,但要她对这些死囚一一辩驳怒骂,也不可能。司马贞吸了口气,反倒面露微笑,走上前去,招手对那死囚道:“你过来!”   这么一招手,牢里登时四下无声,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那被叫做仇复的死囚本来已没力气动,司马贞这么一个灿若春花的微笑,让他大为振奋,立刻连滚带爬地赶上前去。   陆寄风马上知道不妙,喝道:“退……”   没说完,司马贞袖中寒光一闪,一把袖箭竟“嗤”地穿透了那人眉心!   仇复瞪大了眼,往后倒去,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司马贞猛下杀手,杀人立威,所有的死囚便知道她大有来头,再也不敢乱说话笑她,四下一片鸦雀无声。虽然死囚都性命不久,但正因如此,才更害怕死亡,更期望出现大赦或是奇迹,保住残余的生命。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连正眼都不敢再多瞄司马贞一眼了。   陆寄风怒道:“你为什么乱杀人?”   司马贞冷笑道:“这里都是死囚,我爱杀几个都可以!怎么,你不服?我就杀到你服!”   陆寄风怒气难忍,随手一伸,一股真气竟把司马贞给拉了过来,司马贞惊呼了一声,手已被陆寄风隔着铁栏抓住,扣住了脉,无法再乱射袖箭。   司马贞惊叫道:“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不然我叫了,我要叫官兵进来了!”   陆寄风手中柔劲略吐,便掐坏了她射袖箭的机关,放开了她的同时,快如闪电地劈啪打了她两耳光。   弄坏机关及打她耳光之间,间隔不到半秒,司马贞脸上火辣疼痛,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想到自己竟被陆寄风打了耳光。   司马贞又气又惊,踉跄倒退几步,泪如雨下,掩着脸道:“你……你……”   陆寄风道:“你闹也闹过了,杀人也杀过了,还不滚出去!”   司马贞哭着道:“你在嵩山欺我辱我还不够,又……又打我,此仇不报,我便不是司马贞!好,我听说你娶了云贱人,云贱人却旋即死了。她的墓离此不远,我倒想把她拖出来看看长得怎样千娇百媚,看我的狗吃不吃她的贱身子!”   陆寄风怒道:“司马贞,你不要太过分!”   司马贞道:“还有更过分的呢,你听不听?你可真风流,死了云贱人,马上就有了别人。她如今也在牢里,我要怎么整她,你想得到吗?”   陆寄风道:“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我要你后悔莫及!”   司马贞道:“你就看我敢不敢!”   司马贞说完,便往外冲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们见她笑盈盈地进去,却气冲冲地哭着出来,都感到奇怪,但是当然不会有人敢多问。   司马贞一跃上马,便疯狂地用力鞭着马匹,马匹四蹄如飞,朝女狱而去,侍从们也只有紧追在后。   一行人立刻赶至女狱,司马贞下了马,用力推开狱门便直入内所。侍从们全是男子,进不得半步,只能在外面面相觑,不知道司马贞脸色如此难看,又是在发什么神经。   司马贞闯入女狱,便对女监丢了块金子,问道:“罪臣陆寄风的家人囚在何处?”   女监知道她是侍郎府里的人,连忙引着司马贞,道:“这里,这里,请跟小的来。”   司马贞脸上泪痕未干,胸口还气得扑扑直跳,脑中想了几十几百种让陆寄风生不如死的法子,恨不得一下子全部用上。   一被引至拘囚之处,只见牢房里娴静地坐在一角的女子,虽然衣衫破烂,首如飞蓬,还是看得出原本的五官很秀丽,一股温柔之致,使她的五分姿色变成了十分,任何男子都会对这样的女子多看几眼,多生出几分爱怜之心。   司马贞见了,更是妒恨欲其死,对女监道:“她就是陆寄风的家眷?”   那女子一听“陆寄风”三字,连忙关心地转过头来。这样一来,不必女监回答,她的身分已明。   司马贞脸一扬,道:“你是陆寄风的侍妾?叫什么名字?”   她恭谨地欠了欠身为礼,轻道:“我只是陆公子的奴婢,我叫千绿。”   她轻声细气,动作优雅有礼,可见也是大户人家的出身,司马贞更是轻蔑,冷笑道:“我说什么奴婢这么不得了,陆寄风还巴巴地投案来救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千绿一听,连忙问道:“陆公子现在人呢?他无恙吧?”   看她这么关心陆寄风,浑然不以自身安危为虑,更是让司马贞心头火起,看不惯他们那副互相以对方生命为重的样子,司马贞道:“哼!他已经下了死牢,不久就要被杀啦!”   千绿大惊失色,道:“这……不会的,公子他怎么会……”   司马贞道:“把她抓出来!”   女监开了牢门,将千绿给拖了出来,双臂被反扭着跪在司马贞面前。   司马贞道:“哼,你这么担心陆寄风,怎么不先到地下去等他?”   千绿流下眼泪,道:“陆公子不会有事的,你是什么人?为何这样咒陆公子?”   司马贞啐道:“我是什么人,岂是你这贱人有资格问的?我看了你这样子就碍眼!”   她随手抓起铜灯,竟要把滚热的灯油往千绿的眼睛注去。   陡然间“镫”的一响,司马贞手中的铜灯被打偏,接着只见黑影闪过,司马贞定神一看,吓得脸色苍白,作声不得。   陆寄风竟不知何时已点倒了狱监,出现在她面前,一手掐住她的颈子,冷若寒冰的眼眸紧盯着她。   原来陆寄风见司马贞怒气冲天地奔了出去,知道她是去找因自己而被抓的人出气,只要跟着她就可以找到迦逻了。所以陆寄风反缩身骨,钻出了牢房,不出声地紧跟在后,司马贞大队人马竟都无从发现被跟踪了。   当陆寄风看见牢里之人,竟不是迦逻,而是千绿,也吓了一跳。他万万想不到不顾一切追下来找他的,会是柔弱的千绿。而司马贞竟要烫瞎她的眼睛,陆寄风自然不能坐视。   司马贞从没见陆寄风的神情这么阴沉过,吓得不敢乱动,只要陆寄风的手一捏,她的颈子被折断是轻而易举之事。   司马贞颤声道:“你……你……想怎样?”   陆寄风沉声道:“你也知道怕死?”   司马贞咬着唇望着陆寄风,她一时的惊恐过后,惧色已去,反倒抬头挺胸,道:“你杀了我可就罪加一等,终生别想再在虏廷里享受荣华富贵了!”   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司马贞不过是依附于刘义真的一个降臣,比当初晋朝被篡了之后,带兵投奔魏国的司马楚之、司马爱之等皇族地位更低,更何况只不过是个女子,拓跋焘想到的话或许还会利用她的晋族皇女身分去与远国通亲,除此之外,司马贞可以说是半点利用价值也没有,就算杀了她,拓跋焘也不会当一回事。   但正因为知道这一点,陆寄风对司马贞不无几分同情可怜,反倒放下了手,饶她不死。   司马贞得意地说道:“哼!我就不信你有那么大的狗胆!”   陆寄风拉着千绿便要离去,司马贞道:“站着!你真打算为了这奴婢,越狱潜逃?”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我会回牢里去的。”   他抱着千绿,便往外奔去。大牢的围墙上方都以木棍铁条交缠成网,以轻功也飞不出去,陆寄风排闼飞奔,极快地穿越过数重窄门,不要说是普通的守卫,就连司马贞带来的高手们也都只见到一道黑影窜了出去。   司马贞追了出来,叫道:“有人劫狱!你们快追啊!”   牢狱幽深,女监更是少有武装看守,她的叫声一时竟无人听见。司马贞气得奔出去,侍卫们还立在外头,不敢乱动。   司马贞喝道:“你们都聋了?瞎了?没见到有人逃出来?”   张业连忙道:“启禀公主,卑职的职责只是保护公主你的安全,所以……”   司马贞听得更火,翻身上马,道:“他往哪里去了?”   张业道:“往西边……”   司马贞大力一踢马腹,策马就往西追赶,侍从们自然是紧跟着她。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追不追得上,若是追上了,又该如何?   马匹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着,司马贞脑中思绪也飞腾不已。自从嵩山一别后,她偶尔会想起陆寄风,想起他故意拿生的鹿肉吓她,就不禁生出几分怒火,但想起被他抱在怀里时,那安稳的感觉竟让她又有点儿开心。从来没有人抱着她时,会让她感到这么放心,好像天塌下来了都有他保护着一般。她认为已经跟定了的刘义真,却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和惶然……   司马贞勒住了马,停了下来,四面的北地荒野只有冷风,一波一波地侵袭着她的肌骨。司马贞突然想到自己的一生从来没有开心过,从来没有被爱过,国破家亡,依附着当年救她的刘义真而活,自以为深爱着他,现在却感到恍如一梦,梦醒了又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不由得胸口阵阵酸痛,激动地啜泣了起来,一阵阵酸苦的抽泣声,和滴在枯草上的泪水,都被冷寂的夜给吞噬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飞奔至城外,才停了下来。   千绿定了定神,一见到陆寄风安然无恙,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抱着他放声大哭。   陆寄风拍了拍她,道:“好了,没事了。”   千绿仍抽抽噎噎,泣不成声,道:“公子……我还以为……以为你真的……被下了死牢……”   陆寄风本想说:“我确实被下了死牢。”但是为了避免让千绿多了不必要的忧虑,便没说出口。   他抚了抚千绿的乱发,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离开剑仙崖?我不是叫你们别下来吗?”   以千绿一介弱女的能耐,根本不可能下得了剑仙崖,这一点让陆寄风不得不疑心。千绿抬手擦着眼泪,道:“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下崖的……”说着又哭了出来,似乎有什么重大的隐情。   “什么?”陆寄风一愣。   千绿那惊魂未定的样子,或许也说不出条理。陆寄风便拉着她在道边坐下,千绿突然投入他怀中,陆寄风略一迟疑,感觉到千绿的身子不断地颤抖着,眼泪还默默地掉,陆寄风心生不忍,便伸臂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只是紧拥着,默然不语。   千绿终于不再发抖,眼泪也止住了,仰起脸来望着陆寄风,眼中柔情缱绻,整个人就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狠下心装作不解,始终带着像以往那样温柔但有分寸的微笑,放开了她,道:“不怕了吧?”   千绿有些失落,但还是坐正了身子,轻轻点了点头。   陆寄风握着千绿的手,让她心下更加安定,千绿才说道:“公子您不辞而别之后,崖上倒是平静无事……”   陆寄风问道:“迦逻可有为难你们?可有吵闹?”   千绿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小夫人并没说什么,时常与冷前辈在梅谷待上一整天,有时也认真地练起功夫了。”   陆寄风放下了心,道:“那就好。”   千绿道:“可是小夫人又穿回了男装。”   陆寄风笑道:“她爱穿什么就让她穿什么。”   千绿道:“可是……可是……”   她突然吞吞吐吐了起来,让陆寄风有点奇怪,道:“可是什么?”   千绿叹了口气,道:“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我睡不着,便走到公子练功的丹房去待着……突然间我背后被人拍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一惊,千绿道:“等我醒来时,已经在别处,我听见远处有歌谶和吟经的声音,那声音我再熟不过,就是城里行醮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已被带离了剑仙崖,回到城里了……”   陆寄风惊道:“你可看清楚是谁捉了你?”   千绿摇了摇头,道:“我浑身动弹不得,眼睛也被蒙上,我只听见有人在说话,是两名男子。他们其中一个说:『你怎知她一定是……陆寄风的……妻室……』”   她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陆寄风却一想便明白,看来是有人潜上剑仙崖,要抓他的妻子迦逻对付于他。可是他们找了半天,蕊仙年龄不符,迦逻既穿男装,又太过幼小,只剩下年纪和相貌都比较吻合的千绿。再加上千绿深夜在陆寄风的练功之处徘徊,谁都会把她误以为是陆寄风的妻子。   千绿道:“另一人说:『崖上也没有别人像的。』那人便道:『现在陆寄风还不知他的妻子落入我们手中,等过了几天,剑仙崖的人下来通知他,那就来不及了,我们得趁这两天把事给处理完!』原先之人说道:『怎么处理?你敢与他单打独斗吗?』另一人笑了几声,说道:『你我空负道门武功,却也对付不了他半招,能杀他的不是我们,而是另一个人。』”   陆寄风问道:“哦?他说是谁?”   千绿道:“那人说:『能杀陆寄风的,只有皇帝。』”   陆寄风沉默不语,虽然听起来他大可一笑置之,可是这句话的背后,却有更多更深刻的意思,意味着朝廷里暗藏的斗争。   千绿道:“我不懂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但心中很急,怕公子真的被皇上降什么罪,公子,您没有吧?”   陆寄风没说出实话,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千绿道:“那个出主意的人说:『皇帝因地面陷落之兆,要锁拿陆寄风,现在陆寄风藏身在观里,只要让他知道他的妻子被抓,他就会自投罗网,出面投案了。』公子,为什么皇上因地面陷落,而要捉拿你?”   陆寄风道:“那没什么,然后呢?你还听见了什么?”   千绿道:“当时我心中一急,拼命想张口叫喊,他们其中一人突然道:『这丫头醒了!』接着我身上又被一点,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被丢在路边……”   “什么?”陆寄风奇道,“他们把你放了?”   千绿道:“我也不知道,我发现自己身上好好的,只是有点儿疲倦,我想起他们说的话,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在作梦,可是我竟然被带下了剑仙崖,那么一定是真的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忙往府里奔去,想找公子,告诉你有人要对你不利,想不到我才赶到领军府,就看见大门被封着,还有好多官兵走来走去,静肃无声,一看就是出了事儿的样子……”   陆寄风叹了口气,千绿道:“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有守门的士兵要赶我走时,长史他看见了我,就叫道:『抓她!她是陆寄风的同伙!』我还没弄清楚,已经被抓到牢里去了。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千绿到现在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却十分清楚:能在剑仙崖来去自如的外人,只有弱水道长,弱水道长诈死之后,化明为暗,谁也防不了他。可是弱水道长未必会亲自上崖犯险,极有可能是他的爪牙上了剑仙崖,却抓错了人。   也只有弱水道长的爪牙会清楚陆寄风那时藏身在平城观,透过他人之口让陆寄风知道千绿被抓,这个他人,当然就是寇谦之。   陆寄风越想,越心中不安。自己早就知道被弱水道长倚重的寇谦之,很有可能是被布在魏国对付舞玄姬的一颗活棋,竟然还把吉迦夜安置在平城观中!   弱水道长利用自己去带来吉迦夜,译出狼文的内容之后,吉迦夜很可能就要面临杀身之祸!虽然吉迦夜的武功极为高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谁知道暗中的弱水道长会有什么手段对付他!一切端看那张拓文的内容,是否真的足以动摇魏的国本,甚至从根本上毁去舞玄姬的地位。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让吉迦夜在无人知晓之处译出那张拓文,才是上策,在平城观的危险深不可测。   陆寄风打定了主意,立刻要去将吉迦夜带离寇谦之的掌握。   可是他看了看身边的千绿,又不能就这样丢了千绿,自己一人行动。陆寄风略一沉吟,便有了主意,拉着千绿,道:“跟我来。”   陆寄风跃上城门,在平城的街坊上方高来高去的,千绿不知他想干什么,只是任他抱着奔窜,瞪大眼睛看着他。   陆寄风停在一间寺庙最高的阁楼上,这个地方在这时候绝不会有人接近。   陆寄风道:“千绿,我有要紧的事,暂时无法照顾你,你精于易容,不如这几天先扮成别人的样子,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事情处理好了,再与你会合,接你上崖去。”   千绿一听,便笑道:“那我扮成公子的卫士,岂不是更好?”   陆寄风道:“我得只身行动,不便多带着你。”   千绿难掩失望,但还是顺从地说道:“嗯,我就扮个谁也想不到的样子!”   陆寄风道:“越平凡越好。”   千绿细细地告诉了陆寄风自己所需的易容之物,陆寄风记在心里,便迅速地离去了。千绿所需之物,都十分易得,可是却有些教陆寄风摸不着头脑,居然连厨房中的葱油等物事也派得上用场,陆寄风实在想不通这与易容有什么关系,也猜不出她要扮成谁,想道:“她不会想扮个村妇吧?要厨子的旧衣一套,又是为什么?”   陆寄风不声不响地由民家窃取这些普通之物,想到自己沦为穿窬之徒,都觉得好笑。   不到半个时辰,陆寄风便挟着个大包袱,以轻功跃上了阁内,递给千绿,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千绿接了包袱,笑道:“我得更换衣裳,公子,请您回避回避。”   陆寄风点了点头,便步至阁外的阳台,关了身后的阁门。   陆寄风倚着靠栏,望着平城的街道住户,虽然是在北地,但是街道整齐,屋宇连绵,比他记忆中残破的长安还要繁荣。   魏国兴盛以来,也年年打仗,却接二连三克复了许多虏国,还能够建设他们的都城,使百姓安居。为什么这些没有教化的鲜卑臣子、不懂文明的拓跋帝王们办得到,晋朝、宋朝却无能为力?是因为魏国有仙后的神能相佑,还是汉人气数真的尽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他对治道并不想深究,只想道:“夏、凉诸国专务杀戮,终究要被皇上一统。不过,为何汉人却就是灭不了这些不堪一击的胡人,只能往南边逃命?难道是汉人更不堪一击吗?”   不久就要北征,陆寄风想道:“统一了北边,接下来皇上就是对付南边,若天下真的将归于胡,其实也不是坏事,皇上说得对,谁说三皇五帝都是汉人?”   如果拓跋焘是一个可以建立安稳天下的国君,陆寄风便愿意以己之力帮助他,抛弃汉人的身分,像崔浩一样尽心尽力地辅佐拓跋焘,甚至不惜帮他征讨汉人。可是身为汉人,总感到像是失去了天地一般,产生无边的茫然之感。   这时,身后传出一阵踉跄翻倒物事之声,陆寄风连忙转过身去,朝内道:“千绿,怎么了?”   乒乒乓乓之声停止,但千绿并没有回答,陆寄风侧耳再听,里面传出一阵粗浊的呼吸,接着便听见千绿低声着急地说道:“你……你是谁?走开!走开!”   那人像是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还含糊地以当地的土话说道:“乍么……有大姑娘在这?咦?这是……馁地衣服?”   千绿更是困窘,又不敢声张,发出了几声嘘声,要把那人赶跑。接着“砰”的一声,那人竟倒了下去,千绿急道:“喂,你……你……”   陆寄风道:“千绿,你没事吧?我要进去了!”   里面没了声音,陆寄风连忙推门而入,只见阁楼的铺木地上,仰躺着一名腹肚高隆,衣衫不整的醉汉,身上酒气熏天,四肢大开地呼呼大睡,身子下面还垫着千绿的衣裳。   陆寄风张望周围,见到一座古旧灯台背后,隐约露出了一片乌丝,像是千绿的头发,便猜知千绿大概换衣服换到一半,闯进了这个醉汉,千绿急忙藏身在灯台之后,不敢出来。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弯下腰抽出那汉子身子底下垫着的衣服,团成一团抛了过去,道:“千绿,接着。”   不料衣服丢了过去,千绿并没有探出手来捡取。   陆寄风一愣,便听见脚下传出一声嗤笑。清脆的笑声,竟是由那名坦腹的邋遢醉汉口中传出,委实骇人。陆寄风惊退了一步,看着他坐起身,笑道:“多谢公子传衣。”   陆寄风哑然,盯着那对浮肿的小眼,凹凹洞洞的酒糟鼻,腹大而手脚却细,完全是个令人正眼也不会多瞧一眼的鄙俗男子。   陆寄风不禁失笑,道:“你……你扮成这样……?怎么连酒臭都装得出来?”   千绿道:“那是醋、葱调和了香料,洒在身上的味道,不是真的酒气。”   陆寄风笑道:“我还奇怪你要我连葱都带来,是做什么用,你的易容装扮,真是巨细靡遗,完全没半点破绽。”   就连原本陆寄风带来的衣服,都被她略加改动反穿,因此他竟一时没认出来。千绿道:“装扮容易,揣摩却难,装的样子再像,言行不像马上就露馅了。我临时想不出要扮谁学谁才好,突然记起以前云府有个小掌厨就是这副德行,便学了他。”   陆寄风点头道:“嗯,你现在说话还是个姑娘的样子,我越看便越感到你还是千绿。”   千绿突然发出了当地人腔调,以混浊的鼻音说道:“你晋到千绿那女娃啦?她忍在哪?这女娃见俄就躲,俄会食人吗?邓要俄发了财,教那女娃爬着过来!”   一听她变成了当地的口音,陆寄风忍不住捧腹大笑:“哈哈哈……这样我可就放心了!”   陆寄风带着千绿跃下楼阁,来到街道上,才说道:“你找个地方安身,我事情办完了会去找你。”   千绿懒懒地摆了摆手,道:“公子你莫要记挂着那个女娃,去办你地事,相会格已间再说罢!俄走啦。”   陆寄风抱拳道:“后会有期!”   陆寄风离去时,还回头多看了她一眼,千绿弯腰驼背地站在原地,一副惫懒之态,揣摩之入神,委实教人惊叹。   陆寄风以最快的速度赶至平城观,天色格外地黑,这是即将要天亮之前最幽暗的时刻,观中已有不少弟子起来打扫观务,陆寄风得在最短的时间内入内点倒寇谦之,逼他领自己进入密道带出吉迦夜。   陆寄风潜至寇谦之的房间,推门进入,有如鬼魅般逼进床榻,伸手探去,竟发觉榻上无人。   陆寄风一惊,想道:“难道寇谦之已知我越狱,所以逃了?”   他迅速地扫视房间一眼,登时明白不是如此。寇谦之的冠帽等外出衣物都不放在榻边,镜台边也有些水迹,没有人逃走前会先换上正式的衣服,还先洗脸的。是自己来的时机太不凑巧,想必是寇谦之又被拓跋焘召见,所以连夜出观,正好没让陆寄风遇上。   陆寄风想道:“不在正好,入内的机关我已记住了,一样可以带出人来。”   陆寄风曾看寇谦之推移过石板机关两次,便把程序给牢牢记住,大可来去自如。他掀开床板,跃下地道,快步往前直行。   突然间陆寄风整个人愣住了。   那道挡路的石道,竟已大开!   陆寄风暗惊不妙,提高警觉往内赶去,这种情况,只给了他一个警告,那就是: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第二章 三趾显奇文   陆寄风在密道内直奔,一连穿过数道石门,都已大开,更让陆寄风惊心。若是吉迦夜已不在密室之内,或是已经被杀,拓文被盗,那会有什么后果,也是他难以预料的。   眼前已是最后一重石门,微弱的灯光透了出来,陆寄风更加倍小心,靠着墙缓缓滑近。   石室内,吉迦夜瘦小的背影依然趺坐在地,低着头,瘦骨嶙峋的背部随着微弱规律的呼吸起伏着。   陆寄风略一放心,踏上前道:“大师你……”   才一出声,吉迦夜便是一震,转过身道:“小心!”   陆寄风见到吉迦夜的样子,简直是触目惊心,但就在他还来不及想通怎么回事,眼前黑影一闪,一道阴冷的掌气已扑面袭来!   “啊!”陆寄风连忙闪身避过,那黑影顺势往外窜去,陆寄风紧追在后,竟看不清那人影的样子!   那人浑身像蒙着一层晦暗的黑气,陆寄风追着他时,感到胸口烦恶,想道:“看来此人的奔风有毒!”   就在他这么一想之际,那人竟陡然停步,陆寄风气息一窒,对方掌气袭体,对准了陆寄风的腹部要害,陆寄风变掌为指,往他的头顶百会穴疾点,他连忙收掌,又翻身便逃。   这样一有机会就打,发觉不妙就逃的作风,显然并非正人。陆寄风止步,双掌蓄气,将一道雄浑的真气袭向了他!   这一掌气功端的是开山裂碑之威,不料那人竟消失不见,这一道掌气整个打穿过去,轰隆之声,是入口的床板被击碎的声音,看来寇谦之的房间已经被陆寄风这一掌给打穿了。   陆寄风愣在原地,那人硬是消失不见,他并非像其他舞玄姬的手下那样,被击散阴魄而消失,而是突然间就不见了。   陆寄风不假思索,转身奔回密室之中,吉迦夜整个人倒卧在地,本来就干瘦的身体,变得更瘦更小,简直像所有的精气都被吸干了一般。   当吉迦夜回头叫陆寄风小心时,陆寄风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此时再看,仍感到十分可怕。吉迦夜的脸变得苍老无比,乍看之下有如僵尸,而黝黑的肤色在黑里却透出惨白来,更显得油尽灯枯。   陆寄风扶起倒在地上的吉迦夜,吉迦夜的嘴动了一动,像想讲话,陆寄风已将他负在背上,道:“出去再说!”   陆寄风奔出通道,许多听见声音的道士们已经赶了过来,见到陆寄风背着一个状若骷髅的老人窜出密道,都吃了一惊,连忙退开许多步。   陆寄风足底聚气,便往外奔了出去,身后才传出道士们的大呼小叫,不过也很快就被陆寄风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及至荒野,陆寄风放下了吉迦夜,担心地问道:“大师,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他背着吉迦夜奔驰时,已感觉到吉迦夜气息急短,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是虚弱之极。   吉迦夜的声音有点干哑,道:“我……我专心地想着拓文,终于想通了文义,可是因为太过专注,竟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我,将我的骨节都给定了,我被他的掌力断伤了全身筋骨、五脏,今后再也……无法施展神变……”   陆寄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再也无法施展神变,那不就是被废了武功之意吗?   陆寄风忙问道:“您可见到他是谁?为何能闯入密道之中?”   吉迦夜摇了摇头,道:“什么都没看见……那人从背后制住我,出手十分阴险,而且拓文也被他抢走了……”   陆寄风呆立着,作不得声。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虽保住吉迦夜一命,却让他成为废人,也遗失了珍贵的拓文。   如果入密道欲杀吉迦夜之人是弱水道长,虽然不无可能,但是本来拓文就是他亲自弄来的,他又看不懂,抢取了也没意思,弱水道长应该不会行此无谓之事。但是除了他之外,又还有谁会通晓进入密道的方法?   陆寄风问道:“大师已经译出拓文?”   吉迦夜虚弱地点了点头,指着脑袋,说道:“贫僧记在这里,拓文遗失了……也不要紧。”   但那篇文字终究是个重要的证据,既然被盗,除非陆寄风能找到刻下此文的地点,亲眼见到整篇原刻。   陆寄风此时心乱如麻,可是武功尽废的吉迦夜并无慌乱之色,陆寄风也不禁佩服他的定力。   陆寄风勉强镇定下来,道:“如今只有大师您知道拓文的内容,或许对方本想挟持您,却被我所阻而未能得逞。”   吉迦夜道:“背后伤我之人,武功绝非泛泛,贫僧已油尽灯枯,无力对付他了。不如贫僧将拓文之意先告诉陆施主,若是贫僧将来落入那人手中,也绝不会吐露半字。”   陆寄风道:“大师说哪里话来!陆某虽不才,也不会再让大师落入魔爪!”   话虽如此,他自己现在是个被通缉的囚犯,要保护一个虚弱的老人,谈何容易!陆寄风心中盘算一会,拿定了主意,道:   “有个地方可以暂保大师的安全,只不过要请大师委屈了。”   吉迦夜点头道:“一切听凭陆施主安排。”   陆寄风再度背起吉迦夜,这回却是赶回地牢之中,现在他的藏身之地,就属这里最为安全。在拓跋焘心意未明之前,是不会有人专程来地牢找陆寄风的。   陆寄风出牢时神不知鬼不觉,再度回去,依然轻易地闪过狱监的眼睛,伸手便扳弯了牢门,与吉迦夜两人一同进入,并重新把牢门再安置回原位,外表看来那门一点也没变,但只要以小儿之力随手一推,那门就可以被推倒。   吉迦夜也没想到陆寄风所说的地方,会是地牢,颇为惊奇地张望着,见到地上还躺着一具尸体,更感奇怪。   陆寄风的眼光扫到无辜被杀的仇复,计上心来,道:“此人与我同监一囚,大师您不妨暂且取代他。”   吉迦夜不置可否,陆寄风上前正想将仇复的尸体拖至暗处藏着,一动他微显冰凉的身体,赫然发现他并未死,还有呼吸。可是袖箭刺入眉心,八成也活不了了。   陆寄风感到有点难过,本想以己血救他,但是想到他不知犯了什么法,善恶不明,且最终依旧要被王法处死,若是以自己的血延长他的生命,只是增加他在此受苦受难的时间而已。   陆寄风低声道:“仇兄,请你安息吧。”便伸手拔出刺在眉心的银箭,血汩汩地流出,分划在仇复的脸上。   陆寄风以箭簇的利刃慢慢地刮下仇复脸上的胡髯、乱发,不久便刮下许多,再沾着血细心地黏在吉迦夜脸上,这细功费了他大半个时辰,等吉迦夜被改造成一个满脸乱发乱须的囚犯时,陆寄风也已累得满头大汗。   陆寄风将须发已被刮得差不多的仇复拖至角落,才发现他五官端正,原本应该长得颇为英俊,而且他年龄也很轻。这样的男子怎么会犯了死罪,毁在这里,实在教人想不通。   陆寄风剥下仇复的衣服,帮助吉迦夜套上,眼前的老人果然变成了狼狈的囚犯,此地灯光又暗,谁也不会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陆寄风低声道:“此人名叫仇复,以后晚辈就这么叫大师您,免得被察觉了。”   吉迦夜“嗯”地应了一声,虽然看起来可以应付一阵子,但狱中黑暗湿臭,吉迦夜现在又十分虚弱,这里也不宜久留,否则早晚要与仇复一样病重濒死。   吉迦夜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贫僧一时大意,竟会根基全失!百年苦修,都化作镜花水月,真是业力不可违,劫数不可逃啊!”   陆寄风听了也感到沉重,吉迦夜的下场,隐隐让陆寄风知道要对付舞玄姬,甚至意向不明的弱水道长,绝对比他所想象的要艰困危险。   为何吉迦夜的藏身之处会被知晓,为何一再落入陷阱?舞玄姬与弱水道长早年精心布下的罗网,已一步一步发挥了功用,让陆寄风总有着不知从何施展的感觉。在这样的气氛下,要维持着冷静去揣摩出舞玄姬或弱水道长的下一步棋,见招拆招,实在不易。   陆寄风虽不是急躁之人,对于自己能否头脑清晰、不为外力所动地做出正确的判断,踏出正确的每一步,他也完全没有把握。   看陆寄风凝重的神色,吉迦夜反而和蔼地说道:“陆施主不必心焦,通明真人会将任务交付予你,必是认为你有这份能耐。再说,贫僧已解狼文之意,对施主或许真的有所帮助。”   他的安慰令陆寄风精神略振,道:“石室狼文所书,是何深意?为何魏帝秘传不彰?”   吉迦夜看着陆寄风,道:“当然秘传不彰,石室之文若是让外人得知,恐怕魏国也难传下去了。”   陆寄风一怔,道:“这……却是为何?”   吉迦夜道:“那是魏帝的祖先书写的。”   “魏帝的祖先……?”   “并不是人类,而是被舞玄姬传了灵性与法力的畜牲,是狼!”   陆寄风张大了口,几乎不敢相信耳中听见的,拓跋皇族不是人类?而是狼的后代?   吉迦夜道:“这篇拓文,就是在狼穴里,由那匹受了机缘的狼所写的。文意大约是说:『我所居住之处,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完水之东,弱水之南,大鲜卑山之基。我所居之穴,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狐女为神,启我灵知,与我配育,使我同具人智。女神许我生子如人形,建立疆土,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世世为君长,建为大姓。生子诘汾,全人之躯。女神启我:此土荒遐,未足以建都邑,遂徙。此穴乃我族出生之地,至为神圣,子孙告祭之,则佑尔!』”   陆寄风目瞪口呆地听着吉迦夜冷静地背诵出石室之文的内容,那匹被舞玄姬传了修道机缘的狼,与舞玄姬生下人形的后代,取名诘汾,然后便听从舞玄姬的指示离开这个狼穴,往南迁徙。诘汾的子孙渐渐地结亲于大族,直到如今建立国土,几乎要统一北方,虎视南疆。   陆寄风对于魏的国史完全不知,可是这张石室之文被魏帝们珍重传嗣,岂不是因为它的讯息至为重要?石室之文末尾,嘱咐子孙要回到旧处祭拜,可是陆寄风并没有听说魏国有这样的习俗,可能是没有人能解读这篇拓文,所以魏帝们并不知道先祖要他们回去祭拜,好明了自己的出身血脉。但也有可能是先帝们都太过于短命,国事又沉重,因此都来不及完成此愿。   陆寄风又猛然想到:他所知道的魏国先帝,寿命都短得离奇,之前的明帝拓跋嗣,只活了三十二岁;再之前的道武帝拓跋珪,也只活了三十九岁;更之前的就不是陆寄风所能知道的了。难道是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人类,所以寿命比普通的狼长,但是却比人短?   舞玄姬赐予拓跋氏灵性,利用他们为自己建立了这个庞大的国度,称她一声仙后,并不为过。这么多皇族将她敬若神明,视为最高信仰,这种信仰是完全不可动摇的。   但是,许多信仰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魏国的贵族世代信仰舞玄姬,或许也不明白魏帝竟不是人类。如果这个秘密被揭穿,还有人愿意事奉畜牲吗?胡汉之隔已经令许多人不能接受,更何况人畜之隔?   这篇石室之文,何止能动摇舞玄姬,真的还能动摇魏的国本!   陆寄风深吸了一口气,道:“兹事体大……请大师善隐此秘,勿为第三者知。”   吉迦夜道:“贫僧理会得。”   然而,陆寄风与吉迦夜话才说毕,身边便传出了极低的一声冷笑。   那笑声贴壁传出,震动人心的低沉声音说道:   “两人知道,已经太多余了。”   陆寄风眼前的虚空之中,赫然出现高大剽健的身影,浑身隐约蒙着一层黑气,似幻似真,渐渐地形态趋定,整个人就像一座山一般,巍立在陆寄风面前。   他身长至少有九尺,威猛的身躯披着刺绣华丽精致的黑袍,光秃的头上,额间刺着有如狮影般的美丽青色纹路。脸孔线条深刻浑厚,有如雕像,右耳串着繁丽的黄金珥珰,垂至肩上。整个人在无比的贵气之中,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邪气。   一见到他,陆寄风便产生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感到就是这个人偷袭吉迦夜,并且夺走拓文。   吉迦夜见到他,声音几乎哑了,道:“你……你果然没死,狮子……?还是贫僧应该称你昙无谶?”   昙无谶发出低沉的笑声,道:“我乃圣女右护法,怎可能被你这一介凡夫所杀?我命如恒河之水,永远不绝。”   吉迦夜道:“哼!火炉中的残雪,也敢妄比恒河!狮子,你们这些妖党由佛国窜逃东方,还能再逃往何处?”   昙无谶深刻威严的脸上,只带着极为不屑的冷笑,微仰着脸睨视他们。吉迦夜已失去武功,不足为虑;陆寄风虽然高强,在未逢敌手的昙无谶眼里,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不值得当一回事。   陆寄风加强了戒备,道:“是你伤了大师,夺走石室之文?”   昙无谶的目光扫向陆寄风,道:“方才未及杀你,只是让你残喘片刻。”   “真是夸口!”   陆寄风不敢大意,话声方出,指间剑气已往昙无谶的眉心刺去!   他由吉迦夜口中知道昙无谶根基绝世,连吉迦夜都苦战了他九天,犹未能取他性命,自己若是不使出极招对付这魔物,是不可能有任何胜算的。   陆寄风的指剑甫至,昙无谶身子如光影一闪不见,剑气嗤的一声刺向虚空,而昙无谶已经赫然又留在原位,竟像根本就没有移动过一般。陆寄风接连数招气剑,便全包围住昙无谶的所有要害及出路。同时左掌拍出,暴喝一声,拍向昙无谶!   谁知昙无谶的身体,竟当中裂为两半,陆寄风掌力落空,身边已骤觉风紧,昙无谶的两半身体左右两掌,往不可思议的方位击向陆寄风的前后两面!   陆寄风一时竟无处可退,砰的一声,前后各中一掌,简直像被两座山压中前胸与后背,胸腔间几乎要被压碎!   陆寄风口中鲜血狂喷,溅洒在污墙之上,踉跄跌后数步,往后仰倒。昙无谶已回归原地,依然伟岸而立,鄙视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很快地调息运气,将逆乱的真气导回正途,与昙无谶隔着数尺对峙。昙无谶见他没被这两掌打扁,还好好地站着,眼里也露出一抹惊佩之色。   甫一交手,陆寄风就被昙无谶轻易击中,主要是因为当陆寄风看见他居然当中化作两半,一时之间太多震惊,来不及反应之故。   陆寄风不禁想:“这是什么妖术?”   但既然吉迦夜曾对付过他,那么就算再奇特的武功,也必然有破解之法。遇上这样的强手,陆寄风专心寻思对付他的法子,心无旁骛,凝神以对。   陆寄风与昙无谶的双眼对望,不敢稍微移开。虽然昙无谶的身形伟美,乍看之下有着令人心折的风采,但是眼眸却才是真实面目的呈现。陆寄风在他冰冷的眸子中,只看见轻视、狡狯,以及深刻的卑恶灵魂,令陆寄风感到极度的厌恶。   昙无谶道:“南人,你不是我的对手。”   陆寄风道:“你盗石室之文时,落荒而逃,是不是对手还很难说。”   昙无谶笑道:“多让你活片刻,你便小看了我?呵!真是幼稚可笑!”   昙无谶缓缓地走向陆寄风,陆寄风的眼睛仍紧盯着他,脚步缓然往后退却,昙无谶更生轻敌之心,暴喝一声,口中发出的雷霆震得地面一动,差点把陆寄风整个人往后掀倒!陆寄风身子一晃,便又立稳,昙无谶已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这一声叱咤之中并无伤人之威,他只是想威吓陆寄风而已,陆寄风自然不会被这虚张声势所震慑,反而对昙无谶的自大感到可笑。   陆寄风掌中暗自蓄气,算准了自己这一掌突出,昙无谶可能会闪避及还手的连续九个步骤,便双掌呈圆,身势略屈,双掌推出,包围住昙无谶的退闪方位,同时已绕至他身后,双掌汇圆,拍向昙无谶的背心!   谁知昙无谶竟又消失不见,陆寄风大惊,这一掌击至一半,连忙收回,他直觉想到昙无谶是以快到他看不见的身法溜开,便本能地转过身防备昙无谶的背后偷袭。谁知他一转身的同时,后颈已被猛然砍中!   陆寄风眼前一花,整个人在半空中被摔了两三圈,才重重地跌倒在地,颈部痛得他头昏眼花,好像脑袋被搬了家一般。幸而陆寄风尚未被击中之时便已有警觉,这一手刀砍下,他已顺势往前略倾,消去了不少力道,才没被打得脑浆汫裂。   饶是如此,陆寄风这下子也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无法想,整个人动弹不得了。   他听见昙无谶得意的大笑,却全身发软,连动根小指都难。   吉迦夜拖住陆寄风的手,将他拉至一旁,挡在自己身前,道:“狮子,你的黔驴之技,不过如此吗?”   昙无谶轻蔑地笑道:“如此已将他打平在地,你还要瞧他何等的死状?”   吉迦夜道:“贫僧对死状没什么兴趣,倒是你若想见识真正的高手,我可以让你开一开眼界。”   昙无谶忍不住发出一连串的大笑,道:“哈哈哈……真正的高手?就凭他?还是你?”   吉迦夜道:“贫僧说的真正高手就是他。贫僧的神变,与陆施主的绝世武功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甘拜下风。别忘了你曾是贫僧的手下败将。你如果能打败他,那么贫僧如今败在你手中,可以说是心服口服了。”   陆寄风迷糊之中,听见吉迦夜居然在帮自己大吹法螺,不由得苦笑连连。事实上自己与吉迦夜也总是打成平手,哪里谈得上什么微不足道、甘拜下风?不过吉迦夜会在他被打得动弹不得时,说出这样的话,必有他的主意,只是陆寄风现在还听不出来罢了。   然而,就在这时,陆寄风察觉出吉迦夜放在他背后的手指,正在轻划着他的背部肌肤。陆寄风一怔,渐渐感觉出吉迦夜的手指不是乱动,而是在写字。   原来他把自己拖到一旁,是为了以自己的身体掩饰他写字传话。吉迦夜聪敏过人,一心能够二用,甚至能双手同时以不同的两国文字写出两篇主题不同的文章来,此时一面与昙无谶应对,一面写字传话给陆寄风,对他来说只是小事一件。   吉迦夜写的是:“城外初战,汝曾取药而服,功力大增。”   陆寄风猛然想起:自己身上还有寇谦之所给的五石丹,虽然寇谦之敌友不明,可是五石丹的威力,他是领教过的,怎么现在忘了?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当初我并未败,是你侥幸!”   吉迦夜道:“侥幸也罢,打败了你也罢,你被贫僧斩首,是西域十六国尽知之事,除非你能在西域诸王面前杀了贫僧,否则『狮子比丘死于罽宾僧吉迦夜之手』,便是世所公认。”   昙无谶怒道:“我现在就扭断你的狗头,传送西域八表!”   吉迦夜道:“呵,贫僧已是这副老态,你以为将这颗老头颅传送天下,就能显示你的威望?只不过让人取笑,原来重生的狮子比丘,杀死了一个没有武功的老头,就得意非凡得大肆宣扬了!哈哈!你可真是宝刀未老,威风不减当年呀!”   昙无谶怒道:“你……你的武功也是被我废的,可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吉迦夜悠然道:“话是如此,那么你要对多少人解说一番?还是在贫僧的首级旁,附上详细的说明一份?为保证所有佛国之人都看得见,你最好再备上几名说唱之人,演成故事,见人就表演一遍,或许可略为雪耻,恢复你的武名。”   昙无谶脸色铁青,默然不语。他是十分要面子之人,当初因为舞玄姬不在,没有主人约束他,因此他纵情酒色,夜御百女,功力大为退步,才会败于吉迦夜之手。也因为当初脸丢得太大,他无颜重回西域,便待在凉国。以他的能力,当然很快便纵横一时。直到后来舞玄姬操纵拓跋氏建立了魏国,他见到旧主没死,又连忙回头找过舞玄姬,重输赤诚。舞玄姬对他的底细知之甚详,倒是并未怪罪,命他继续留在北凉,随时候命。   就在吉迦夜和昙无谶说了这么多话之时,已经在陆寄风背上写了不少字,陆寄风专心地每个字都辨了出来:   “狮子擅于幻象,蛊乱汝心。汝只管信己所觉,击其要害,勿惶恐而缩。若幻为无形,其动不离其影,可捉影而攻。”   陆寄风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消失是幻术,人还在原地,只要我盯着他的影子,就可以看出他的去向。”   而吉迦夜的话令昙无谶又气又急,沉声道:“老僧只会耍弄嘴皮,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了吗?”   吉迦夜道:“杀我不能增加你的威名,但也不能让我对你服气,除非你打败中原第一高手,我才相信当初我打败你只是侥幸。”   昙无谶冷笑道:“我听说中原第一高手,是通明真人司空无,不过……嘿嘿,他是否还在人世?恐怕是个问题。而他?”他瞧了倒地不起的陆寄风一眼,只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道:“他已经是待宰的鱼肉,你在说什么废话!”   吉迦夜道:“他是通明真人的闭关弟子,会像你所见这样肤浅吗?”   昙无谶道:“你眼睛睁亮,看看他怎么死在我手中!”   昙无谶举掌便要袭向陆寄风之躯,陆寄风顿觉胸口一窒,昙无谶这一掌打下来,自己应该会死吧?不过服了天婴之后的自己并不容易死。难道吉迦夜想激昙无谶杀了他,好让昙无谶离开此地,再等着陆寄风活转?这倒是个好计。   但吉迦夜怎么会知道自己不死的事呢?他并没有对吉迦夜说过这一点,因为那是陆寄风不愿意想的事情。他并不觉得不死是件好事,反而每当想起这样的体质,心中就感到沉重。   不料,昙无谶的掌气竟及时止住,又收了回去,冷冷地说道:“老贼秃,你想骗我中计?”   吉迦夜安然道:“我骗你什么?就如你所说,他现在完全无力反击,你怎么不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吉迦夜越这么说,昙无谶就越不相信陆寄风真的无法反击,或许陆寄风躺在地上,就是在等自己靠近,使出什么方法对付他。   昙无谶反往后一退,傲然道:“你把他的头割下来,我饶你不死。”   吉迦夜奇道:“这是为何?”   昙无谶道:“圣女老人家要他的头颅,你已经废在我手中,我杀不杀你都是一样!”   吉迦夜笑道:“哈……你说得没错。贫僧虽杀过不少邪魔外道,陆施主却是个仁人君子,贫僧不忍杀他,还是请你亲自杀掉中原第一高手。”   昙无谶道:“你竟宁愿与他一起死?”   吉迦夜叹道:“这是无计可施,你快动手吧!若你能杀了他,贫僧就相信你是真正的第一人,当初贫僧是侥幸胜了你。”   吉迦夜一再地激昙无谶出手,更让昙无谶认定了陆寄风绝对有什么诡计,遂双足微震,整个人便凌空浮起,趺坐于半空之中,双掌合十,一副安闲之态,道:   “哼,你不必激我,我想领教所谓的中原第一高手,有何能耐!你叫他起来,与我正面一决。”   吉迦夜道:“可是你……”   昙无谶喝道:“不必废话!”   吉迦夜只好拉着陆寄风,让他坐起。经过他们这番智斗,陆寄风已能动弹,被吉迦夜一拉就坐了起来,吉迦夜拉着他,看似只是拉他坐起,其实却是反扭陆寄风的手臂,同时以特殊的指法捏抓着他的腰、背,他所拉捏之处,都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疼痛,不知道吉迦夜这是在干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吉迦夜并不是随便乱捏他,吉迦夜的手指、腕部等地都用上了推揉之力,被硬扯及捏过之处,竟筋骨大畅,就连反扭后再放开的手臂,都像灵活了许多。   陆寄风暗自惊异,想道:“这又是什么通筋理气之法?”   天竺早在婆罗门教之时,苦行僧便已发明出瑜伽术,使受到极大苦楚的身体,立刻复元。虽然佛教兴而婆罗门教式微,瑜伽却还是文化的一部分,而留存了下来。吉迦夜拉起陆寄风之时,便以瑜伽的手法助他通畅经脉,这与中国的气功通畅经脉方法不同,而效果各有千秋。   陆寄风对吉迦夜反激昙无谶之计,心领神会,便故意不理会昙无谶,以虚弱的口吻道:“多谢大师相救。”   吉迦夜双手按着陆寄风的肩,道:“陆施主,此魔欲取你的首级,你可得加意小心了。”   陆寄风暗中取出一丸五石丹,说道:“我晓得。”   他正打算趁着背对昙无谶之时,将五石丹服下,昙无谶却已觑见陆寄风似有动作,喝道:“你在做什么?”   昙无谶一掌击去,陆寄风急忙回掌接下这一道气劲,两人的掌气相格,均被震退,而陆寄风手中的五石丹也飞散了出去,不知落在何处。   昙无谶叱道:“你们果然在搞鬼!”   只见昙无谶两掌如电,狂涛般的内力一波一波击向陆寄风,陆寄风身处掌气之中,不断地以自身真气运使推移昙无谶之功,牢房内的茅草等轻柔之物被这股内力牵动,在半空中旋转疾飞,顺着陆寄风周围的气流转出了漩涡。但这都是昙无谶之力,陆寄风只是中心的一个轴而已。   昙无谶的掌风越盛,绕着陆寄风转的气漩就转得越快,陡然陆寄风口发叱咋,身子往前倾去,便挟着巨大的气劲轰向昙无谶!   这宏阔之气,有如一堵巨墙般迎面倾去!昙无谶竟硬是双掌迎击,将这股力量又推回陆寄风身上!   陆寄风的身子在半空中轻飘一转,顺着气劲而动,有如狂风中的一片落花,优美地缓缓飘落,全然无伤。   陆寄风学习上清含象功以来,越来越体会顺势之要缔,总是藉对方的力量而行动,让对方反而找不到他的破绽。而这样的对打方式也正好符合他不爱动武的个性。   陆寄风一落地,反手便拆下一条围栏,握在手中为剑,身子剞立,便递剑刺去,游丝剑法的起势攻向昙无谶。   他以棍为剑,又让昙无谶吃了一惊,但是却不以为意,随手拆招。陆寄风手中是棍,但灵活飘然,矫矫灵动。吉迦夜只见到陆寄风手中光影翩连,千丝万缕的剑气在昙无谶周身游走,昙无谶有如被飞链困锁的巨兽,虽张牙舞爪,但始终脱不出剑气包围。   旁观的吉迦夜暗喜,想道:“陆施主的剑法果然高妙!”   不料昙无谶骤然间眼中精光一闪,抓起斗篷疾挥,陆寄风长棍刺至,与斗篷相格,斗篷下的刀刃力道透过,竟削去了一截木棍。   只见昙无谶灵活地挥动衣摆,陆寄风手中长棍扞格进退,有如黑鹰激斗巨蟒一般,或飞舞腾跃,或窜升疾扑,互有进退。然而斗篷底下的刀刃毕竟锋利无比,与木棍相触几下,陆寄风手中的木棍已经一寸一寸地削断,最后只剩下手中不到五寸的一小截了。   陆寄风手劲一透,残棍化作片片碎木挥向昙无谶,昙无谶斗篷一档,木屑纷纷打在斗篷上,落了下去,没伤到昙无谶分毫。   昙无谶缓缓地放下斗篷,冷笑着道:“想不到有人习得司空有的剑法,很好!很好!”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你怎知司空有的名号?”   昙无谶笑道:“我何止知道她?我还亲自打败了她,让她拜服在我的脚下!”   陆寄风道:“此话怎讲?”   昙无谶道:“你就亲自到地府去问她吧!”   说完,昙无谶身上金光一闪,化出无边巨光,陆寄风正欲掩目,吉迦夜已喝道:“别遮眼,这是幻觉!”   陆寄风警觉,若是闭目,不就等于束手待宰了?但是高手过招,只要一瞬间的失神,就代表死亡,陆寄风欲掩目的一瞬间,昙无谶的内力已经袭至,陆寄风目不转移,在大放光明、一片白茫之际,看见地上一团黑影,而知道那就是昙无谶所在的位置,却已被昙无谶一掌击中,整个人远远地飞了出去,以血肉之躯,一连撞穿了两道土墙,像是摧枯拉朽般,背部重重地撞在第三面墙上,第三面墙也被震得危危欲穿。   地牢中的死囚们打从陆寄风与昙无谶激斗之时,都吓得抱头缩在角落,没有人敢探出来多看,此时陆寄风被打得穿破两墙,更是让他们魂飞魄散,根本就不敢相信。   陆寄风听见自己的骨断之声,他也没时间再感觉疼痛了,趁着昙无谶追击而至的短暂时间,陆寄风已又取了颗五石丹,服了下去。   而地面上的黑影也已逼至,陆寄风急时扑地滚开,背后轰然一响,那道墙已被应声击破!   金光骤失,昙无谶立在被打出大洞的墙前,笑道:“吉迦夜老贼,你看清楚!天下第一的高手,就将死在我的手中!”   昙无谶发出虎啸,身子一弓,双掌成拳,往陆寄风身上扑去!   陆寄风丹田涌出源源不绝的真气,双掌拍向扑来的昙无谶。昙无谶巨大的铁拳整个迎上陆寄风的两掌。他本以为陆寄风的双掌会被他的拳头硬生生给打得双臂尽碎,然后全无招架之力地任由他凌虐至死。不料他的双拳“扑”的一声,打在陆寄风双掌之上,竟浑身一震,身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秒,接着便感到反扑回来的沉重真气,将他整个人撞摔出去。   昙无谶口吐鲜血,被击飞出数丈,陆寄风翻身反击,昙无谶眼睛一花,急忙隐身避拳,但隐了身的他,仍被结实地在胸、腹各被拍中两掌,口中更是血瀑狂喷。   他惊觉陆寄风似乎已经不被他的隐身幻术所骗,只好踉跄地现身,及时一挥斗篷,斗篷底下的利刃嗤地划破陆寄风胸前衣裳。陆寄风退跃一闪,趁此时昙无谶也重新立稳了身形,眼前一黑,陆寄风竟已逼至眼前,一掌已离他不足半寸,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腹上!   昙无谶只来得及运气相抗,却还是被击退十丈之远,好不容易站稳,已是神智有点恍惚,双腿也像失去了力量似的,再不逃走,恐怕就要死在陆寄风的下一掌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陆寄风受了他那么多掌,立刻就半点事也没有,还能发出如此威猛的掌气,几乎要取了他的命?   陆寄风立在十丈之远处,将上清含象功运转于周身,自身的真气将周边气流牵动变化,令陆寄风整个人像被罩在一层云雾里一般,身形飘渺,似有若无。但在一团浑沌之中,却又隐隐若雷霆将至。只见陆寄风身形一动,这股挟风带雷的巨大真气,以压天之势倾向昙无谶!昙无谶已受数掌,全身痛苦不堪,哪里敢再硬接这一掌?随手抓起两名死囚,抛向陆寄风!同时双掌画出方圆,封住了前关,并飘然往半空一跃,化身消失!   陆寄风惊见两道人影飞来,已经收势不及,那两名死囚一声也不吭地被陆寄风的上清含象功击中,重重地摔落在地,外表并没有什么异状,但是皮肤底下的肌骨五脏,已经全化作肉泥,落地后片刻才整个人消扁了下去,血水往七窍喷了出来,极为可布。   陆寄风大吃一惊,那两人皮下全化作血泥,根本就不可能救回,昙无谶竟会如此狡诈奸险,看来自己还是小觑了他,应该早一点料到他会使出这么卑劣的方法逃遁才是。   陆寄风喘着气,周身真气仍旺盛地流转不已,他连忙席地而坐,将真气在体内流转运行,渐渐导回正途。行过了一个小周天,他的根基又精进了不少。   陆寄风起身,环顾周遭,地牢内已经一片狼籍,囚房处处被击破,有如废墟,虽然是关不住死囚了,但是他们全部都吓得呆若木鸡,缩在角落,不要说逃,就连呼吸重一点也不敢。   见到陆寄风展现了这样威猛的功力,吉迦夜马上了解当初陆寄风与自己动手时,心里先存愧疚之念,总是欲进反让,实力并没有完全发挥,才打成了平手。若是陆寄风心存杀意,吉迦夜可能早已死在他的手里!   第三章 善恶苟不应   吉迦夜想起适才一场血战,兀自心有余悸,道:“陆施主,你无恙吗?”   陆寄风点头道:“多谢大师助我。”   吉迦夜道:“原来你的实力如此深厚,看来舞玄姬是要畏你三分!”   陆寄风张望着囚牢,有点伤脑筋,弄成这样,该如何处置?现在自己的罪除了灭苏毗府之外,又多了一条更加不赦的了。   陆寄风不发一语,将那两名死囚身躯用地上的茅草略加掩盖,对众人一抱拳,道:“诸位,我无意伤人,你们不必害怕。”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作声之时,只有一名虬髯魁梧的死囚胆气颇壮地起了身,以宏亮的声音道:“你神力这么大,不如杀了狱官,助我们逃出去!我们奉你做大哥,自起山寨,打一番天下,今后只管杀个痛快,抢个痛快,没人可以管我们!”   吉迦夜望向陆寄风,陆寄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心意,但他的心里,却十分不愿。这些死囚是犯了什么罪,他并不知道,其中或许有被冤枉的好人,但更可能大多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的恶徒,若自己一时任侠,放了他们,是否会因此造成是非不分,恶徒反而重见光明,再去伤害无辜之人?   陆寄风道:“你们看错人了,陆某并不是落草为寇之辈,你们是冤是辜,国法自有断决,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的死囚都十分失望,那人冷笑道:“什么国法?老子在统万城外打猎务农,国土归于夏国也好,秦国也好,都是老子自己养活父母妻儿,何必要守什么天外飞来的王法!”   陆寄风道:“你若是良善农民,又怎会被打入地牢问了死罪?难道你没有杀死无辜之人?未做亏心之事?”   那汉子仰头大笑,笑声十分悲愤,道:“老子是杀过人,只恨杀得不够多!”   陆寄风听了这话,心中不喜,不由得略皱起眉头。   那人见陆寄风的不以为然之色,索性连会不会得罪陆寄风也不管了,大声道:“虽然你也被下在死牢,但你可以来去自如,我还听人叫你什么大人的,谁都知道你来头不小,可是我不怕你!你是魏国的狗官,看来也不是好人!”   陆寄风自不会与他一般见识,便没说什么,那人显然是胸中的抑郁甚多,不吐不快,继续说道:   “你这狗官听好,我等全是统万良善居民,前年拓跋小儿打败了夏国,怕被柔然追击,便胁掳我们居民万户,强迫到平城定居。所有的居民空着双手,在隆冬飞雪之中,被刀枪押着走过百里的关河!一路上老弱妇孺相继死亡,尸积成道,河水为之不流!我的父母妻儿,没一个活下来,老子这条命也索性不要了,首发先义,呼吁众人逃亡,召集了这些不怕死的汉子们想一起逃离魏军的押解,只可惜力不如人,反而成为阶下囚,栽了个通敌反叛之罪!哼,老子本来就不是魏国人,反魏反得理直!守什么王法?拓跋小儿有兵,他的王法算数;等老子也有兵,那时就该老子的王法算数,也教拓跋小儿守老子的王法!”   陆寄风听了,也为之哑口无言。看他们的口音样貌,果然都不像是本地之人。若他们真是被迫迁徙,而被逼反的义民,对魏国来说却是该死的刁民反贼。陆寄风生出同情之心,可是又怎么可能因同情而与他们一起落草?   陆寄风望向吉迦夜,吉迦夜游历诸国,世情见得够多,他希望吉迦夜帮忙拿个主意。   吉迦夜冷静地问道:“陆施主,你打算与诸君一同起义吗?”   陆寄风道:“我还有更重要之事……”   吉迦夜望向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既然你们亡了国,成为流徙之户,这是你们的命运。各人都有命运业力,岂能尽如人意?当初你们起义,就是抱了必死之心,现在面临死亡,求仁得仁,有什么好怨的?也不能怪陆施主不救你们。”   吉迦夜竟说出这么狠的话来,不要说众死囚非常不服气,就连陆寄风都觉得这样太过冷酷了,忙道:   “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本,为何你口出此言?”   “那么你还有更好的打算吗?”吉迦夜反问。   陆寄风迟疑了一会儿,想出折衷之道,“反正地牢已经被我所毁,此地已不能再留,我们离开时也纵放出众人,听凭他们各自求生,也不失好生之德。”   吉迦夜道:“你放他们出去之后,肯照料他们,当他们的大哥吗?”   陆寄风道:“这当然不可能!”   吉迦夜道:“若是不能,贫僧劝你还是别管,否则只怕多生祸害。”   陆寄风笑道:“大师多虑了,他们既是义民,陆某岂能袖手呢?反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吉迦夜脸上神情颇不以为然,但还是说道:“陆施主毕竟年轻心慈,该劝的贫僧已劝过,该怎么做,就听凭施主之意吧。”   陆寄风转头向众人道:“我可以帮你们一起逃离此地,离开之后,各人生死全看天意,我管不得了。”   陆寄风此话一出,牢里的死囚们一听能够逃出生天,全都精神大振,纷纷叫道:“但愿壮士相救!”“多谢壮士!”   陆寄风道:“我会在前面领路,诸位请跟在我背后,出此牢狱的大门之后,便请诸位各自保重!”   这些死囚原本都对活命已不抱希望,竟会幸运地出现这样的局面,无人不振奋,齐声呼应,欢天喜地,病的伤的都振作了起来。   陆寄风扶起吉迦夜,道:“走吧,大师。”   吉迦夜让陆寄风搀着走出了地牢。所有的死囚全跟在身后,约莫有三四十人。   陆寄风带领众人步上石阶,出了地牢之外一看,竟没半个守卫。想必是方才地牢内的激战声震方圆里内,所有的官兵狱卒等吓得逃跑一空了。   陆寄风不禁微微一笑,既然早就没半个守卫,原本担心自己会开杀戒的他就放下了大半个心,看来事情十分顺利,把他们送出去就没事了。   不料才一步出大狱门之外,赫然是刀光剑影,罗列在面前!   陆寄风和吉迦夜一惊,眼前的军队大阵,千军万马根本就看不见尽头。当中的八名全副戎甲的将军所保护着的华盖仪仗下,坐在车内的拓跋焘身穿龙袍轩冕,两道目光如电,冷冷地扫向陆寄风。   几百名卫兵军士突然大步上前,摆出盾阵。阵后的弓箭手则箭在弦上,对准了陆寄风及他身后的那数十名死囚。   陆寄风连忙道:“住手……”   但是,另一名领军却已手一扬,顿时千百只箭齐发!陆寄风护住了吉迦夜,顿时只听飕飕箭响,身后的哀嚎、惨叫声,此起彼落,犹如身在地狱。   这一切的变化实在太突然了,让陆寄风根本无法反应,只知道先保护住吉迦夜,可是身后那群囚犯的惨叫,一波波地传进他耳里,他不想听,偏偏无法不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也许是片刻而已,终于,又归于寂静。   陆寄风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惨状,就是地狱。所有的囚犯身上,没有不穿插着箭的,箭有的穿过头颅,有的刺进眼睛,有的人身上简直像是靶子的中心一般,有的被横亘的箭穿透却还能动,还挣扎着想爬行……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这惨酷的屠杀,就发生在他面前,而他竟无法反应,无法阻止。   他和吉迦夜身上,连半点伤也没有。箭是刻意避开陆寄风的,而陆寄风又以全身去保护吉迦夜,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所有的死囚就在一瞬间全被屠杀了。   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茫然地望向拓跋焘。在拓跋焘雕像一般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心意。   拓跋焘身边的内侍宗爱上前一步,喝道:“罪臣陆寄风,跪下听旨!”   陆寄风望见不远处的寇谦之脸色十分苍白,两手垂在身边,手腕不动,只把手掌微微抬了起来,轻拍了数下,意思是要陆寄风快点跪下叩头。   而此时内心大乱的陆寄风,嘴唇一动,正要追问为什么,吉迦夜已轻踢了陆寄风的脚一下,低声道:“跪吧,什么也别说。”   陆寄风此时无法思考,吉迦夜先屈下膝,陆寄风下意识地也跟着他,跪在拓跋焘的仪驾前。   一片肃静之中,只听拓跋焘说道:“陆寄风,你眼里还有国法吗?”   拓跋焘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什么怒气。陆寄风伴驾这段时间以来,知道拓跋焘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口气中不生气,或许其实已决定要杀人了。   陆寄风正要开口,吉迦夜又轻敲了陆寄风的背一下,阻止他说出不可收拾的话来。事实上陆寄风就算张了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感到自己喉间紧紧哽着,心口也痛楚无比!拓跋焘怎会守在狱门外?若自己不带这些死囚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他见过杀人,但是,他没见过绝对的强势者这样无理地屠杀一群人!   陆寄风没有说话,拓跋焘一使眼色,内侍宗爱高声道:“宣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立刻由文官中出队,跪在圣驾前,道:“微臣在。”   拓跋焘道:“朕命汝等调查中领军的案子,办得怎样?详情说来,让他听听。”   陆寄风虽不出声,心里暗自叹气,罢了,自己的罪名已经不必说,谁都看得出来不是抄家就是灭门,还好自己并没什么家,而想深入魏国朝廷的计划,恐怕也已经功亏一篑了。   御史中丞恭恭敬敬地取出奏章,道:“启奏万岁,微臣已明察详录,中领军大人奉公守法,敬事天威,绝无涉及枉法情事,乃我朝之纯臣!”   陆寄风一愣,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中听见的,拓跋焘道:“这些死囚竟挟命臣为质,死有余辜!一个活口都不许留下!”   领军道:“遵命!”   立刻有许多卫士上前,在众死囚身上胡乱砍杀,原本还活着的就一刀杀死,死了的也多补上几刀,甚至令身首分离。   拓跋焘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屠杀,不要说皱眉,就连眼神都没有半丝闪烁。守卫们的刀挥向吉迦夜时,陆寄风才举掌格住了刀,喝道:“住手!”   拓跋焘道:“陆寄风,你胆敢回护囚犯?”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强忍着满心的怒火,沉声道:“他不是囚犯。”   陆寄风不敬的口气,令拓跋焘脸色略沉,但还是没有发作,只轻轻地哼了一声,道:“着中领军入殿候旨!回宫!”   宗爱高声道:“万岁起驾回宫!”   仪驾起动,众文臣都揖拜驱行,随着圣驾快步前进。而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的陆寄风,也被两名武卫给请了起来,好几名内侍恭恭敬敬地将他送上马,也紧随在拓跋焘的车后。   陆寄风被带入宫中宿卫的官署,身为中领军的他,原本就该在皇宫负责拓跋焘的安全,因此此处严格说来该是陆寄风的办公室才对,只不过他也没踏进过几次。   一名内侍道:“请大人在此稍候。”便退了下去。   陆寄风坐在榻上,一会儿便站起了身,在室中踱着步,心乱如麻。   吉迦夜道:“陆施主,你很不安吗?”   陆寄风停下步来,望向吉迦夜,道:“为什么……为什么皇上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那些囚徒?他真的是狐狼之性吗?”   吉迦夜道:“不,是你逼他杀那些囚犯的。”   陆寄风困惑地望着他,吉迦夜道:“你在众人面前纵囚,这无论如何是死罪难逃,他如果不说你是被死囚挟持,无法为你脱罪;如果不灭口,无法言之成理。”   陆寄风喃喃道:“可是……唉!是我害了他们,若我听大师之言,或许就不会……”   吉迦夜温和地说道:“追悔无益,若能让陆施主自此警觉,勿以慈悲生祸害,这个教训倒是值得。”   陆寄风有点茫然,问道:“那么,今后我究竟该如何自处?”   吉迦夜道:“更顺从皇帝。”   “什么?”   吉迦夜道:“你的目的是诛灭妖党,为了这个目的而做官,难道做了官,还能依你自己的意思要怎样便怎样?成大事者最大的牺牲,便是自觉与我执。陆施主,望你能明白贫僧之意。”   此时内侍们捧着新的衣冠进来,替他重新更换上中领军的官服,陆寄风叮咛宫卫照顾吉迦夜,便被带领着到议事殿见皇帝。   陆寄风进了大殿,殿中群臣几乎都在,崔浩赐坐在拓跋焘的左边,轻摇着羽扇,神情悠然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依礼拜见过之后,拓跋焘脸上总算出现一丝怒意,冷着声音道:   “你这中领军做得可真是清闲,朕还要亲自去请你回来!”   陆寄风无奈,只官样文章地回答:“微臣死罪。”   拓跋焘道:“哼!你也知道死罪?你的罪万死也不赎!弃官私走,将朕置于何地?”   陆寄风默然不语,崔浩欠身道:“禀万岁,中领军大人乃有不得已之情。苏毗府私通西域,刺探军情,在我军北征时将通应夏人,陆大人奉命将苏毗府夷灭,立功于未发之前,此功足以抵过。”   陆寄风又呆了一下,这是什么跟什么?他灭苏毗府是偶发事件,怎么扯到苏毗府是夏国的间谍了?再说也根本没这样的事。   拓跋焘立刻道:“司隶的奏章,朕看过了。想不到苏毗府竟暗中勾结夏人,朕听说苏毗府结交了很多官员,哼哼,难怪有这么多人要朕彻查到底。朕倒是很想瞧瞧是谁非为夏国反间报仇不可!”   此话一出,臣子们之中登时有好几人噤声不语。他们都与苏毗府有交往,奉仙后之命要皇上大办此案,可是现在帮苏毗公子说话,就等于私通夏国,谁也不敢再出声。   见到群臣的脸色,拓跋焘心中有数,便不再谈论此罪,道:“陆寄风虽不敬国职,但既有察觉奸邪之功,不敬之罪便暂置不论。出征在即,陆寄风,你即日起兼领左卫将军,领禁卫,为朕左骖!”   陆寄风惊愕得连谢恩都忘了,拓跋焘和崔浩两个一搭一唱,替自己编了个大大的下台阶,而且还将陆寄风的官职给升到心腹之位,此后陆寄风不管是坐车、行走,都得紧跟在拓跋焘身边。这是多少人艳羡的位置,通常都是魏的世家贵族、近亲之臣担任,陆寄风既是汉人,又出身南边,还是个任官不到三个月的素民,这样的破格拔擢,从来没有听说过。   在宗爱的提醒下,陆寄风才草草谢过了恩,退于武臣列中。   直到退了朝,陆寄风还是摸不清拓跋焘在玩什么把戏,只知道自己又升官了,怎么升的,却完全莫名其妙。或许真的如同吉迦夜所说的,拓跋焘是在屈意维护自己。   陆寄风回到他的中领军府,封条不但已经被清干净了,府中还多了许多人,比以往热闹。这些人都是朝廷中拨下的内务,专程来替陆寄风管理家业的。长史在陆寄风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带来一群拓跋焘赏赐的年轻侍妾,个个都有着不同的风韵,或美艳或清雅,争妍斗丽,唯一相同的一点是她们看起来都还是处子,也十分年轻,最大的似乎只不过十八九岁。   陆寄风一问之下,她竟然只有十五岁,或许是乌孙国来的女子,外表与汉人所习惯的年龄该有的样子颇有差距。   在吉迦夜面前接受这样的赏赐,让陆寄风感到十分不自在,长史介绍着她们的名字与身分之时,不时地暗示着陆寄风,希望陆寄风能先让他知道要由谁先侍寝,他好做安排。   陆寄风假装听不出长史话里的意思,便借口要整理新公务的细节,命长史领她们退下安置,自己与吉迦夜待在书房里,不许外人打扰。   看见陆寄风伤脑筋的样子,吉迦夜道:“陆施主,这些仆婢侍妾,恐怕都是皇帝放在你身边的眼线,你是疏远不得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但是……侍妾于我却是祸非福。我乃修道之人,若不想见疑于皇上,为了自保而假意召妾,恐有损阴骘。”   吉迦夜道:“这种小事就让陆施主为难?”   陆寄风苦笑,吉迦夜道:“我听说过,魏帝个性激烈,对人不是爱之入骨,就是恨之欲其死,你若不能在皇帝对你处处回护之时把握住你的优势,将来要办事就难了。为了让魏帝龙心大悦,你还是得扮一回宠臣,自污自辱才行。”   陆寄风毕竟还很年轻,要完全放下羞恶之心,横无顾忌,是不太容易的,吉迦夜见他面有难色,便不再说什么了,让他自己去慢慢想通应对之道。   当天晚上,宫里的夜宴,陆寄风被召入宫中在拓跋焘身边随侍。北魏的风俗未脱野性,在宴席之上,席次排列的尊卑之等虽严,但君臣间饮酒欢笑,喧哗呼喝,甚至拍桌挽袖,都无拘束,犹如家人手足。只有陆寄风神情严肃不苟地立在拓跋焘身后护驾,不与众人喧闹。   群臣竞相献上预贺出征大捷的祥瑞之辞时,陆寄风注意到阶下的一名华服贵人神色有点特别,虽然在笑,但总感到像是强颜欢笑。   就在陆寄风起疑时,拓跋焘正好对着那人道:“此次讨伐,有会稽公出面招抚,料想贼子不能再迷惑军民,为乱天下!”   那人连忙出列,道:“启禀万岁,万岁出兵讨伐罪臣赫连定,真是兴义师,灭贼党!臣昌自当为马前之卒,听凭驱策。”   陆寄风不由得诧然,那人是赫连昌,也就是赫连勃勃之子。陆寄风还记得当初自己举家逃难,就是为了躲避赫连昌的夏兵铁蹄。也因为逃难,才有了往后的命运。在年幼的他心目中,胡夏是强悍可怕的,心目中的夏王赫连昌,也应该是威猛残暴,令人震慑。不料只是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人,不管是体态、神情,都没有惊人之处。   就是他掌握了千军万马,杀得长安一片血腥?   陆寄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拓跋焘又道:   “会稽公,朕要为你引见一人。”   陆寄风一怔,拓跋焘接下来唤的却是:“刘卿!”   刘义真从殿末趋上前来,道:“微臣在。”   拓跋焘笑道:“这是会稽公,当初你在长安,当什么刺史时,与会稽公曾失之交臂,如今一殿为臣,应该见见面。”   刘义真一听胡人要入侵,马上劫掠长安而逃,却在半路被打得落花流水之事,已是天下皆知。陆寄风本以为刘义真会感到羞赧,谁知刘义真居然很大方地看着赫连昌,极为诚恳地说道:“圣上王师所过之处,天下皆服,百姓提浆挈壶而迎于道,南北罪臣相会于万岁脚下,正可谓天威披靡,无所不纳!”   这番无耻之言,令陆寄风倒尽胃口,可是拓跋焘却显然十分受用,道:“征代北,有会稽公引路;征河南,有刘卿前驱,朕何愁无功!哈哈哈……”   原来拓跋焘要让赫连昌去帮他征讨夏兵,要刘义真帮他征讨宋军,这两人竟肯做出这样的事,帮着外族攻打自己的父母之邦,更是让陆寄风大感作呕,忍不住道:   “启奏万岁,十余年前,刘侍郎为夏军所逐,失路于郊野,几乎性命不保,后来总算被参军寻获,已是骨战心惊,坐卧不宁。刘侍郎经过这样的颠沛后,曾发豪语,令微臣十分感动。”   拓跋焘好奇地说:“哦?刘侍郎当初说过什么话?”   陆寄风望着刘义真,道:“刘侍郎曾说:『大丈夫不历此危难,怎知世事艰难!』古人所谓『临难不苟』,刘侍郎庶几近之矣!”   坐在一旁的崔浩差点发笑,还好他仪态向来优雅,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若无其事。   拓跋焘道:“看不出刘侍郎说过如此豪语,不可轻忽。”   崔浩微微一笑,轻摇着羽扇道:“陆大人自谦不治经史,却颇有太史公的义法,一言褒之,一言贬之,温柔敦厚之人也。”   寇谦之倒是很懂他们暗中说的意思,只好苦笑不语。还好他们都是处在魏国,如果是在宋的朝廷,这些话谜两三下就被拆穿,非当场结仇不可。   拓跋焘笑道:“陆卿虽心地纯厚,却有不世武功,有陆卿护驾,朕今后高枕无忧!”   说完,亲自斟酒,道:“朕要赐卿三杯,以褒壮士。”   陆寄风抱拳道:“微臣职责在身,不便沾酒,请皇上恕罪。”   拓跋焘更加高兴,将赐酒亲手封于漆匣之中,笑道:“果然持身严谨,有国士之风!宗卿,立刻将此酒亲自送至陆府,以慰劳他的尽忠职守。”   宗爱小心翼翼地捧起御赐之酒,半滴也不敢溅洒出来地走下御阶,虽然酒是普通的东西,此时却是对陆寄风的当众表示宠信,巩固他的政治地位。陆寄风以前不大了解这些政治的小动作,现在却渐渐看懂了。   鲜卑族的贵戚们口头上恭贺着,但投向这个骤然成为亲信的汉人的眼神,却暴露出了强烈的嫉妒与猜疑。   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卿,宴后你到后殿,朕有事问你。”   陆寄风应了声遵命,宫中的宴会往往通宵达旦,等皇帝回寝殿时,才是真正热闹的好戏上场。过了午夜,拓跋焘便起驾返回后宫,陆寄风也领着宿卫,护驾到寝殿。   当陆寄风在殿外等候之时,崔浩、寇谦之、拓跋齐也都来了,一齐等着宣召。   宗爱将他们请进内殿,拓跋焘已换上便服,分别赐座。   拓跋焘说道:“现在殿里没有旁人,陆寄风,你给朕如实招来!你为何弃官逃走?难道你认为做朕的臣子辱没了你?”   拓跋焘单刀直入,让陆寄风也下决心坦白以对,道:“微臣绝无此意,只是有非办不可之事,故尔离职。皇上若要降罪,微臣也无怨言。”   拓跋焘道:“苏毗府的事,幸好崔侍中告诉了朕,才没有误杀你,但你事先怎知苏毗府大逆不道?”   陆寄风当然不可能未卜先知,因此无话可答。看崔浩那若无其事的样子,陆寄风也猜得出必是崔浩运用了他的急智,将自己的大罪硬是转成大功。这翻手云覆手雨的能力,令人佩服。   看陆寄风答不出话来,寇谦之出声道:“启禀万岁,陆大人曾发现苏毗府外妖气冲天,感到不祥,因此深入追查,才发觉了犯禁之事。”   拓跋焘道:“哦?你也会望气?”   陆寄风道:“微臣也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寇谦之道:“陆大人心地质朴,故有这天生的能力,非巫术之流苦学可致。”   拓跋焘道:“看来确是如此,苏毗府底下建了那么大的陵墓,终究是逆天之举,才会塌陷!陆寄风,你今后便忠心为朕,朕绝不负卿。”   陆寄风答道:“是。”   拓跋焘微微一笑,道:“你这刁民口里答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当官,阳奉阴违,朕难道不知道?”   陆寄风有点尴尬,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拓跋焘道:“为朕股肱难道真的丢了汉人的脸?”   陆寄风忙道:“微臣万万没有此意!”   拓跋焘仰了仰脸,睨视着陆寄风,道:“朕倒问你一件事:你老老实实地说!朕比起刘义隆那小儿,如何?”   陆寄风道:“宋王貌似忠厚而心怀猜忌,看似勇敢实则胆怯,无法与皇上相比。”   拓跋焘又道:“那么朕比起刘裕,如何?”   陆寄风道:“篡汉之臣,大节已亏;他不但生前多杀功臣,就连幽囚的司马氏都不放过,必毒杀而后快。如此惨刻无恩的做法,流风所及,诸子亦争权而自相残杀,血溅宫帷。如此短视刻薄的小人,近不能教养子嗣,远不能推恩臣民,怎能与皇上相比?”   拓跋焘十分满意,道:“你的想法与朕相同,那么你认为朕是个怎样的皇帝?”   陆寄风道:“雄才大略,虎视苍生之主。”   拓跋焘道:“你认为朕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朕重用你们这些个汉人,难道不足以表示治天下的心意?”   陆寄风道:“治天下虽要儒生,但儒生只是治世之术,真正的治世之道,在于仁心!”   拓跋焘问道:“你认为朕缺乏仁心?”   陆寄风迟疑片刻,才坦诚地说道:“不杀降军,不杀居民,是仁君必守之道,而臣听说国军所至,烧杀掳掠,寸草不遗!自古以来的仁君,未曾如此!”   拓跋焘登时大为光火,大力一拍几案,怒道:“战事方殷,你要朕赍粮于盗?真是书生之见!”   陆寄风心想:“是你要我老老实实地说,生什么气?”   拓跋焘停了一会儿,控制住脾气,道:“罢了!现在南北都有战事,朕不谈仁义!等朕一统天下,自会垂恩百姓,不兴兵火,让天下安居乐业,那时你便服气了。”   拓跋焘走下御榻,拍着陆寄风的肩膀,道:“你武功绝世,朕绝不会舍此良材。你不爱做官没关系,只要你永远像如今这般诚实忠恳,朕便保你一生富贵!为与爱卿永结亲好,朕立刻将武威公主许配予你!”   陆寄风吓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敢!”   拓跋焘笑道:“什么不敢?娶了武威公主,将来你便可封王封侯,独霸一方,与朕同享天下!那时也不用做这什么鸟官,挨朕的骂又不敢还嘴了。”   陆寄风道:“微臣无尺寸之功,怎敢裂土而封……”   拓跋焘道:“当然不是白白给你,你娶了武威公主,便是朕的手足,封你为一面之尊,又有什么不对了?武威公主是朕最疼爱的二妹,因此朕不轻易许她婚事,好不容易见到陆卿青年才俊,武威公主非靠你托以终身不可!”   “不,这……微臣……微臣已有家室,不敢辱公主!”   拓跋焘收回了笑,道:“那么你要朕诛杀你的妻室,还是你要自己将妻贬为妾?”   陆寄风一呆,提心吊胆地说道:“这……这是不义之行,微臣绝不能奉命……”   拓跋焘冷冷地哼了一声,道:“你少跟朕大义凛然,朕从没听说你娶了妻,你休想以此逃避!”   见到陆寄风拼命想推辞,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拓跋焘说道:“朕从没见过赐婚时,有人怕成这样子!你以为武威公主是个泼辣丑妇?”   陆寄风更是狼狈,道:“不……微臣不敢……”   “不敢猜,还是不敢承认?”   “呃……”陆寄风简直辞穷了,他困窘结巴的样子,竟惹得崔浩与寇谦之、拓跋齐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可是陆寄风心里却是急如热锅蚂蚁,要他正式娶拓跋焘的妹妹,那以后要脱身简直是不可能的!   拓跋焘道:“你这么怕娶公主,真是毫无道理!武威公主善良美丽,人见人爱。嗯……虽然不如崔侍中貌美,但至少与皇弟有点儿神似,你瞧瞧。”   拓跋焘指着拓跋齐笑道,拓跋齐眉目英朗,但与拓跋焘相比之下,较为细致端秀,看起来十分温和,确实若女子类似这样的容貌,也很可能是美女。但陆寄风还是满肚子气,觉得拓跋焘比拟不伦,一下子比作崔浩,一下子比作拓跋齐,哪有人这样子形容女子的?   见陆寄风还是那张愁眉苦脸,拓跋焘道:“你若是不信,朕立刻请她前来相见!”   陆寄风没想到拓跋焘会这么说,立刻把公主叫来,还让陆寄风先看,这更是汉人闻所未闻的无礼之事,可是魏帝说得这么自然,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似的。   拓跋焘立刻命宗爱下去传令,召武威公主入宫面圣。陆寄风头痛不已,难道为官之后,就非要有一堆女人不可吗?拓跋焘居然想得出把公主下嫁给他这一招,教陆寄风束手无策。   看陆寄风的样子,崔浩忍不住微笑道:“公主最慕中华文化,得此乘龙快婿,真是公主之幸!”   拓跋焘笑道:“朕有姊妹四人,长姊已许嫁西域,三位妹妹年幼,恐怕也将与异国通亲,可是朕实在舍不得武威公主!宁可让武威公主下嫁臣子,也不想让她远走他邦。但是要配得上武威公主的青年才俊,既要文武双全,相貌端丽,又要心地正大,最好还是汉人,并且忠心不贰。见到陆卿之时,朕便感到这真是上上之选。如此一来,武威公主便不必远嫁他国了!”   原来拓跋焘一开始就打这个主意,才对自己这么好。陆寄风感到自己真是上了贼船,可是现在要逃也逃不掉了,不知道哀求崔浩的话,他肯不肯出计帮自己脱身?   没多久,传令的内侍匆匆奔入殿前,跪道:“启禀万岁,公主府……公主府出事了。”   那名被派去公主府的内侍脸色苍白,声音发抖,令拓跋焘感到不妙,道:“怎么了?公主病了?还是伤了?出了什么事?”   内侍道:“武威公主……公主家令已在殿外候罪……”   拓跋焘喝道:“带上来!”   四名宿卫挟着一名乌衣贵人上殿,他已抖得连跪都跪不住,整个人几乎趴伏在地,颤声道:“罪……罪臣……叩见圣上……”   拓跋焘是个急性子,气急败坏地道:“公主怎么了!快说!”   公主家令道:“公主她……她不见了……”   “什么?”拓跋焘及陆寄风等人都吃了一惊。   拓跋焘道:“你说清楚,公主在府中好好的,怎么不见了?”   家令抖得整个人像是要散了,还得把话说清楚,在龙威之下全身不听使唤,道:“禀……禀……禀……”   一个禀字禀了半天,吐不出整句话,拓跋焘再怎么不敢想,也知道大事比自己想象得还要不妙,一股气直冲脑顶,拔出配剑,怒喝一声,便劈去了公主家令的半边头颅!   家令的半边头飞出老远,脑浆流了一地,人还未死,趴在地上挣扎,口中还含糊地发出“禀”声,这惨酷之状,令陆寄风隐隐反胃着。   拓跋焘吼道:“备驾!”   宗爱不是没见过拓跋焘震怒,可是气成这样,也很少见,连忙亲自出去传令备驾。拓跋焘按着血剑,道:“诸卿也随朕同行,替朕瞧瞧怎么回事。”   崔浩等人领命,车驾立刻赶至殿前,拓跋焘不悦地说道:“不要车!朕要策马微服而行!”   宗爱忙道:“是,奴才疏忽了。”   他亲自解马离车,牵至拓跋焘面前,拓跋焘一跃上马,谁也不等,便鞭马狂奔出殿。陆寄风、拓跋齐也连忙翻身上马,策马急追,赶在后面保护拓跋焘。   一行轻骑直奔城东,只有几名贴身侍卫随驾,谁也想不到深更半夜,这一骑呼啸而过的骏马会是皇帝的御驾。   直到来至一处灯火通明的朱门前,拓跋焘鞭马直入,乱糟糟奔来闯去的家仆们有几人赶了上来,道:“谁擅闯公主府?”   拓跋齐抢上前喝道:“奴才!不认得皇上?”   拓跋焘对武威公主的探望甚勤,公主府的奴婢多认得皇帝,一见到不但与公主神似的拓跋齐来了,连皇帝拓跋焘都亲自来临,吓得全跪倒在地,齐声道:“参见万岁,万岁万万岁。”   拓跋焘大力一挥马鞭,呼啸之声有如雷霆,沉声问道:“公主呢?朕召见公主,为何不见人来?”   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多喘口气,拓跋焘更是火大,一发怒叱,再度鞭着马匹朝内奔去。   拓跋焘的马疾赶至后殿,此处小园处处鲜花盛放,虽是深秋,也开满了各种寒花,树木更是透着一股清香,假山流水,映着远山,清幽已极。前方的河流上,伸展着弯曲的雪白石桥,桥的尽头又是庭院与楼阁。拓跋焘驱马上桥,陆寄风等人也跟着上桥,桥栏上雕刻十分精细,随着水波而展露出不同的色泽。些微结了冰的水流发出一阵阵清脆的裂冰声,在深幽的夜里格外动人。   若非此时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夜游这个花园,会是多么惬意之事?   陆寄风所猜不差,过了桥、通过内苑之后,就是武威公主的寝殿了,拓跋焘下马,弹着鞭子大步踏入寝殿中,陆寄风虽感不便,可是拓跋齐率先直入,陆寄风只好也跟着进去。   寝殿内,七八名侍女已急成一团,见到皇帝来了,立刻全都跪伏在地,不敢透一口气。陆寄风隐隐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知是怎么回事。   拓跋焘问道:“公主的贴身婢子贺兰、狸儿呢?”   一名老婢颤声泣道:“自知罪重,已……伏剑自裁了。”   陆寄风恍然大悟,自杀的婢女就是血腥气味的由来。   拓跋焘整张脸铁青着,道:“把事情说个明白。”   老婢道:“禀万岁,公主如常一般,夜里读了几篇书之后,便回房就寝。奴才们侍候公主上榻安歇,每刻都来一巡。在子时一刻的时候,来巡的婢子便发现……公主不在榻上了。”   拓跋焘道:“是谁巡见?”   一名较年轻但颇壮的婢女道:“是……是奴婢。”   拓跋焘道:“你怎知那时公主不在榻上?”   那婢女颤声道:“奴婢瞧见……公主……公主睡时穿的衣裳,被弃在榻上……奴婢感到奇怪,才发现榻上无人,房里找遍了,也没有……”   “什么?”拓跋焘惊愕,“她还换了衣服才不见的?”   那婢女哭着发着抖道:“公主的衣裳……全是典衣所管的,典衣那儿没少衣服……”   这意思更加可怕,武威公主是一丝不挂地消失的。   就连拓跋齐脸色都变了,陆寄风也摸不着头脑,拓跋焘又追问了几事,婢女泣不成声,反复也问不出更多的内容。只知道武威公主在重重戒备中,就这么消失了。   拓跋焘沉着脸起身,不发一语,转身走入围屏内,陆寄风等人不便更接近公主的寝卧之处,只能在围屏外等候。透过重重的屏纱雕镂,可以看见拓跋焘伟壮的背影,伸手轻抚着公主放在几上的首饰等物。   遇上了这样的怪事,失去最心爱的妹妹,不知拓跋焘此时是什么神情?   过了一会儿,拓跋焘才转身出来,一语不发地出了寝殿,上马朝前厅而去。   陆寄风等人随他来到前厅,崔浩和寇谦之以及宗爱也都赶到了,拓跋焘招手要他们前来,很快地轻声说了详情,道:“崔侍中,国师,你们有何见解?”   崔浩低眉沉思,寇谦之道:“公主十分柔弱,不可能轻易消失,必是被高手所掳。”   拓跋焘道:“朕也料到如此,但是谁如此大胆,又为何……留下公主的衣裳?”   寇谦之道:“此人十分细心,若让公主穿着大内的衣冠,公主便能借着衣裳的片缕泄露行踪。但是要带出公主,也不容易,此时公主一定还在城内。”   拓跋焘点了点头,道:“嗯,国师说得对,可是要搜索全城,怕对公主名声有损,此事绝不能张扬出去!”   “这……”要搜索又不能张扬,寇谦之也没主意了。   崔浩这时才道:“万岁,大军出发在即,也不能在此时搜索城中。恐怕得另行设想才是。”   拓跋焘道:“依卿之见,如何是好?”   崔浩道:“挟持公主之人若是奸细,欲制万岁,料也不敢对公主如何,请万岁依照原定之期,亲征平凉,那时奸细自会出面,万岁便能取回公主了。眼前最重要的是封锁公主府,不走漏半点风声。”   “这……”   要拓跋焘装作没事,实在万分困难,可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终究感到崔浩之言有理,便上马道:“拓跋齐,调五百宿卫,包围公主府,即刻起谁也不许踏出半步!”   拓跋齐道:“是!”   众人出了公主府,拓跋焘回头多望了一眼,眼中带着狠毒的恨意及杀机,让陆寄风十分不安,不由得想道:“只有死人绝对不会走漏风声,难道皇上他……”   陆寄风不愿多想,宁可视作自己多虑。   但是,他并没有多虑。就在数日之后,陆寄风随御驾亲征平凉的同一天,奉命屠杀公主府的宿卫军已进入封锁的府中,将所有的奴仆、婢女、家官,都杀尽了。虽然经过这一场屠杀,公主府还是很干净,因为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一个被叫来,在大坑前轮流斩首,集体掩埋的。甚至连尸臭,都没有传出高伟的公主府围墙外。   第四章 关河不可踰   大军就在阵阵血腥的风中,朝着西方前进了。   自从前年拓跋焘打败夏国,原本的首都统万,就成为魏国领土,夏国皇帝赫连昌都被拓跋焘俘虏,受封为会稽公。如今名义上统治着残余夏国领土的,是赫连昌之弟赫连定。   若是这次的西征,能将赫连定给杀了或是俘获,夏国便算是正式灭亡,将成为拓跋焘的功业之一。夏是此时西北最大的国家,夏国灭了,接下来的小国秦、凉就更加不足为虑。   半个月以来的行军,终于抵达统万。进入巨大得看不见顶端的耸天城门时,拓跋焘对陆寄风道:“陆卿,你抬头看看。”   陆寄风依言仰首望着城门上,赫然是三个大字“招魏门”。   拓跋焘笑道:“赫连勃勃在世时,将统万城的四座大门,东门命名『招魏门』,西门命名『服凉门』,南门命名『朝宋门』,北门命名『平朔门』,自以为这样便能一统天下,真是可笑!今日出入此门,却是谁来?”   陆寄风亲身经历过赫连勃勃的铁蹄,对于那样的暴君竟敢妄想一统天下,也觉得好笑。但是,猛然间他想起了死在自己身边的群囚。对他们而言,真正的暴君是拓跋焘。若是残杀他们家园的人能一统天下,对他们而言也是天理不明、上天无眼。   陆寄风的心情略为一沉,静默地骑在马上,紧随着御驾,进入御城。城墙的豪华程度,比起御城来更是小巫见大巫,高有七十尺的城楼,地基便有三十步之厚、十步之宽,连绵的宫墙高达三十五尺,而且平整坚硬得能够磨刀。御驾马行在上面前进,连晃都不晃一下,平稳至极,快捷非常。   陆寄风看得心惊,他在平城也没看过这么宏伟、这么气派、这么坚固的城池宫墙,这一切都超出凡人的想象,可是为什么有如此伟大防御工事的赫连勃勃败了,而年轻、缺乏战斗经验、以少量之兵深入敌境的拓跋焘胜了?   一想到这里,陆寄风更是对拓跋焘的功业有了不同的认知。   宫城内,亭台楼阁放眼不尽,雕刻繁丽,处处都是最名贵的锦缎,最精细的刻功,最精选的材料……整座由整片白玉雕成的大门,一望无际黄金镶嵌的地,构成了极度的奢华、难以想象的浪费,好像全世界的宝物都汇聚在此一般。   不只是陆寄风目不转睛,每个卫士臣僚,都看得喘不过气。   拓跋焘对陆寄风道:“与统万城的豪华相比之下,平城犹如农舍。当初朕拿下此城之时,已经将眼睛所见的财物都分赐将士了,想不到隔了年余再回来一看,还是这样华丽惊人!可见当初朕赏得不够。”   陆寄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夏国不过蕞尔土地,竟能如此搜括,焉能不亡!”   拓跋焘笑道:“陆卿此言,正合朕意!”   只不过不知道也随驾出征的赫连昌,做何感想?!他曾在此城中作威作福,拥有上万名妃妾与宫女,那时他曾经拥着其中几名绝色妃妾,从此城最高最华丽的窗口看出去,对着“招魏门”或“朝宋门”,幻想着能以他那三十万匹优秀的战马,征服天下。而不到一年,这座城就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他再度入城时,是以随从的身分进来,再也不是主人了。   拓跋焘暂时坐镇统万,指挥战事,每日都有南北两边的情报飞驿传来。几乎是御驾才坐镇了统万城没几天,征讨宋国的将领便传来捷报,说宋的守将接连望风而逃,连弃数城。   拓跋焘十分高兴,将捷报传予众臣看,笑道:“朕要同时兵出南北,诸君怕分散兵力,被宋追击。只有崔侍中算准了宋军懦弱胆小,缺乏纪律。哼,朕兵不血刃便取了洛阳、虎牢,这都是崔侍中之功!”   大臣们一面附和祝贺,心中不好受的人却也不少。   崔浩道:“启禀万岁,虽然连拔洛阳、虎牢,但是此地隐藏民间的宋军仍不在少数,而有能为的将领也尚未被派遣上来,与我军决斗。”   拓跋焘道:“你说的是檀道济?”   崔浩道:“檀道济颇见疑于刘家小子,可是危难之时,他确实是个大将,我军已败在他手中数次,先帝南征,也屡挫于他的防军,此人能扭转败势,我军应该在他赶到之前,先断他的援兵,让他势单力孤。”   拓跋焘果断地说道:“侍中所言甚是,卿即刻起草朕的手谕,命冠军将军将所有降兵全部坑杀,不留一人!”   崔浩领命,便在御座旁飞快地写好了圣谕,交给军驿带回。   侍立在拓跋焘身后的陆寄风,只能尽量地视若无睹,这不是他能干预的事,更不是他能左右的决定。战争就是如此,没有对错可言。   对拓跋焘,甚至夏国、秦国的人来说,宋国确实是一个除了运用政治策略之外,打起仗来就只会节节败退的软弱国家。以宋的土地、兵力,还望风而逃,相对的,就算只残余几万兵马,只剩往日不到一半的土地,赫连定还是虎视代北,难以攻克。   隐藏在荒山大漠之间的赫连定,何时会突然出现,决一死战,是没人敢预料的事情。在统万城中指挥的拓跋焘,虽然很确定自己的军队平顺地往西挺进,可是,一再传回顺利前进的报告,反而让拓跋焘坐立难安。赫连定怎样都不出面,若是采取持久消耗之战,他就未必有胜算了。   拓跋焘为了怎样引出赫连定,而苦思不得其计,屡次召见群臣商议之时,守卫又来报告有秦国的特使赶来朝见。   拓跋焘微觉奇怪,秦国与宋通好,怎会在魏和夏打仗之时派使前来?拓跋焘道:“宣!”   守卫便退了下去,不久引上来的两人,风尘仆仆,十分地落魄,跪倒在阶下,三呼万岁,态度非常谦卑。   拓跋焘冷冷地看着他们,道:“秦与南人结好,为何突然遣使前来?”   其中一人仰起了脸,道:“万岁天威普照,我主已知前非,因此诚心派遣微臣前来谢罪。”   拓跋焘道:“叫你们主子自己来!派你们两个,算什么输诚!”拓跋焘正要命令卫士将他们拖下去斩个手脚,再送回去秦国示威,其中一人已急忙道:   “万岁请恕罪,非是我主胆敢冒犯,而是北凉突然出兵围攻我国,兵临城下,将都城重重包围,我主无法脱身,故命我等深夜缒出城外,星夜急驰,赶来向万岁告急。只要万岁肯出兵击走北凉,我主便今世永为魏奴,凭万岁驱策!”   此话一出,所有的臣子们都大为吃惊,西秦突然间面临危难,国王打算献上国土,以求自保,能轻易得到一个国家,实在是极大的诱惑。   可是,现在要全力对付夏国,怎能分兵去攻击北凉?   拓跋焘道:“哼,朕焉知尔等不是夏的奸细,企图分散朕的兵力?来人呀,把他们拖出去斩了!”   那两人连忙叫道:“皇上勿疑,我主诚心诚意向万岁求援。为表赤心,已命臣带来国玺献上,请万岁查鉴!”   那人从怀中取出锦匣,两旁的卫士接过,呈给宗爱,宗爱打了开来,拓跋焘看了一眼,那方极美的翠玉上,刻着“大秦受命”四个秦文,果然是秦的国玺。   连国玺都送上来了,事情万万不假。拓跋焘命内侍那两名秦国臣子带下去安置,暂时没承诺出不出兵。   等秦国的臣子退了下去,拓跋焘才问道:“众卿有何高见?”   臣子们有的主张机不可失,要趁这个时候取下西秦的国土,也有人主张对夏的战事最重要,反正北凉必能拿下西秦,不如别去理它,将来再计划出兵灭凉;每一种意见都有道理,可是也都只说对了一半的道理,没有人能够让拓跋焘满意。   而崔浩还是自顾悠闲地看着群臣,好像事不关己一般。陆寄风不知他是不是又有了什么筹划,他的头脑里面,藏着多少的转寰,是没有人能够逆料的。   拓跋焘见崔浩没说什么话,更是心烦,眼前有西秦这块国土却咽不下去,这种心情比打败仗还要不好受。   退了朝之后,拓跋焘仍十分抑郁,便命人备驾,只带着赫连昌、拓跋齐、陆寄风几人,驰出统万城,到林间尽情奔马打猎。   轻骑很快地远远甩开了统万城,朝一望无际的荒野奔去。初冬之季,地面上尽是枯草,偶尔铺着层薄霜,在这季节打猎是最适宜的。   一行人直奔至荒野,地势渐陡,拓跋齐驱马拦在拓跋焘面前,道:“皇兄,前面是陡峭的山路,隐蔽处甚多,恐怕有不肖之徒藏在林间,皇兄请易道而行吧。”   拓跋焘环顾着前方高耸的山路,笑道:“你怎么胆怯了?前年你我独闯统万,我们的伤马在这样的山路中慌不择路,还有无数追兵在后,我们视千军万马蔑如也!何况现在此地已是朕的国土,难道有怕的道理?”   拓跋齐道:“当时敌在明我在暗,如今万岁是明,亡命之徒是暗,请万岁还是小心为上!”   拓跋焘就是铁齿,对赫连昌道:“赫连爱卿,你说,这座山有什么妖魔鬼怪?”   赫连昌道:“妖魔鬼怪倒是没有,只是路径陡峭,一般人很难上得去。”   拓跋焘笑道:“朕不是一般人!”   他话声未落,一夹马腹,马便撒蹄奔去,众人也连忙鞭马急追。拓跋焘的马术极精,顿时已脱出众人数十丈远,几乎看不见了。拓跋齐大急,拼命地策马想追上他,只见身边一骑黑驹迅速地超过了他,追上拓跋焘,正是赫连昌。   拓跋齐心头一惊,想道:“不妙!此地的路究竟通往何处,无人知晓。赫连昌回到故国,若是还有他的爪牙与他里应外合,将皇兄引至危险处围攻杀害,可就糟了!”   眼见拓跋焘与赫连昌的马匹都已经绝尘远去,看不见踪影,拓跋齐急得只知追赶。陆寄风的马术不像他们久习战事的鲜卑人一样高明,反而落在后面。他负有贴身保护拓跋焘的职责,也知道不能让拓跋焘落单,但马术硬是不如人,也只能拼命追赶。   陆寄风越是追赶,前面的路果然越是崎岖不平,陡峭之极,马速也放慢了,好几次陆寄风都想干脆自己下来扛马,以轻功追赶一定比较快,但是这毕竟有点不成体统,只好耐着性子,控运着缰绳让马踏上石层泥地,陡跃而行。   此时,前方竟传出一声悲惨的马嘶,陆寄风一怔,不知出了什么事,便翻身下马,以轻功赶去。只见前方的溪涧旁,拓跋齐痛苦地坐在地上紧按着左脚,而他的座骑倒在一旁抽搐着,不时发出悲惨的哀鸣,马匹的身子有一半浸在水中。   看来是他赶得太急,踏破了初结的冰,因此马滑倒断腿,他也被摔了下来受了伤。   陆寄风道:“将军无恙乎?”   拓跋齐道:“陆大人……唔!”   陆寄风见他痛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欲看他的伤势,但他们都穿着军甲,无法解开衣服看视伤口,拓跋齐忍痛道:“别管我,我方才还见到万岁与赫连昌朝前面小路去了,你快点赶上他们,免得万岁遭遇不测。”   陆寄风道:“可是你的伤也不轻。”   拓跋齐道:“我不要紧……”   他都已经痛得浑身冒汗,陆寄风不顾他的抗议,索性蹲在他身边,将拓跋齐的军靴解下,手上柔劲略贯,保护小腿的犀皮柔甲连坠的金丝应声碎断,陆寄风扯破他的裤管,果然膑部已经肿大如鼓,看来骨头可能被压碎了。   陆寄风背起拓跋齐,拓跋齐喝道:“放我下来,你应该立刻去保护万岁!”   陆寄风道:“若将军有所不测,甚至废了左足,只怕万岁也会内疚。”   “可是……”   他急成这样,陆寄风有几分无奈,道:“请将军勿忧,万岁朝何处去了?”   拓跋齐指着西边,道:“那里。”   陆寄风道:“下官马术不精,但跑起来倒还算快,这下正好不用骑马了。”   说完,他双足一点,便如脱兔似地飞奔而去,轻捷的身子犹如闪电,在崎岖山林间疾奔穿梭,被他背着的拓跋齐惊愕得连伤都忘了,已经瞬间穿过密林,眼前是更陡的高崖。陆寄风也毫不费力地纵身一跃,跃上陡崖。   “哈哈哈……”   才跃上平崖,便听见一阵浑厚的笑声,陆寄风和拓跋齐定神望去,前方已无道路,竟是一片极高的平台,高旷无边,四面垂云,俯瞰整个统万城,平原千里,洛水横画,一片壮阔的江山尽收眼底。   马上的拓跋焘与赫连昌,勒马俯视江山,难怪会发出那样豪爽的笑声。见到他们相安无事,陆寄风感觉到背后的拓跋齐松了口气。会稽公赫连昌没有趁独处时对拓跋焘不利,看来是他多虑了。   拓跋焘转过头看见他们狼狈之态,有点吃惊,道:“陆寄风,你的马呢?库哿思,你怎么受伤了?”   陆寄风放下拓跋齐,道:“将军担忧皇上安危,奋不顾身,因此受伤。”   拓跋焘看着拓跋齐的伤,摇着头叹道:“你何苦如此?朕难道手无缚鸡之力,那么轻易陷于危险的吗?”   拓跋齐不顾可能得罪会稽公赫连昌,道:“皇兄以万岁之躯,深入孤山,身边只有敌国之人,不能教微臣不忧!”   拓跋焘一笑置之,道:“朕有天命在身,有什么好担忧?”他转身对赫连昌道:“爱卿切勿在意,你将如此河山奉献予朕,朕自不辜负你!”   赫连昌感动万分,跪下谢恩,道:“罪臣自知死不足惜,万岁垂怜而赐臣残喘,微臣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天恩!”   拓跋焘哈哈一笑,扶起赫连昌,好言安慰一番。   陆寄风默默地观察着赫连昌,赫连昌根骨极佳,体态壮硕,甚至比拓跋焘还要雄壮,可是初次见到他,却感到他平凡无奇,也许那时他刻意胁肩缩背,看起来十分卑微。但在此时,衬着他的背景是壮丽的江山天地,他的气势便再也无法隐藏。他分明是个野心极大的霸主,并不是会被拓跋焘这样的推心置腹给感动的普通人。   方才赫连昌与拓跋焘独处,确实是有机会谋害拓跋焘。拓跋焘有那份胆识与他并肩策马,深入绝岭,到底是拓跋焘信心在握,还是赫连昌另有图谋?陆寄风留意起赫连昌,或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做出令人无法防范的事。   拓跋焘这番策马散心,心情稍解,众人才回转统万宫城。一回返城内,宗爱便禀报道:“崔侍郎已在殿内候旨了。”   拓跋焘道:“他总算来了!”   骑装也不换,便直入内殿,见到崔浩就拉住他的手,道:“方才大殿之上你不发一语,朕便知道你有良计,来,快说!秦国救是不救?”   崔浩道:“万岁且莫心急,秦国将亡而来求助,若是不救,难道让北凉坐大?”   拓跋焘道:“可是赫连定不知藏在何处,若朕分散了兵马,他在大漠中突击朕的军队,岂不是糟糕?”   崔浩微微一笑,道:“赫连定不会有这样的计虑,皇上不必忧心。”   拓跋焘道:“那么依卿之见,朕是引兵去救秦了?”   崔浩笑道:“万万不可,我军远行疲惫,对付赫连定已经十分困难,中途改变路径,只是消耗军力,犯了兵家大忌。”   拓跋焘道:“你这全是废话!不分兵力,如何救秦?”   崔浩慢吞吞地说道:“我军首要攻打赫连定,可是赫连定骁勇善战,胜算难料。而西秦若是不救,就会让北凉坐大。这三方各自分开,都是危机,但是合在一起,却大利我军,可一举而夺三国,乃千古难觅的良机!”   他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望定了他,根本不相信这叫什么良机。赫连昌更是极为专心地听着,不知这位一言兴邦的谋士,有何等惊人的韬略。   拓跋焘吸了口气,道:“如何一举而得三国?说来!”   崔浩还是那好像没什么事的平静口气,道:“我军若是与赫连定遭遇,恐怕也难以对抗他的精兵。除非是先藉他人之力消耗贼虏的兵力,然后王师再以计略取之。而可作前驱者,正在秦国。”   拓跋焘道:“他们被凉国包围,自保都难,怎么帮朕打前锋?”   崔浩道:“秦国兵力不足,打仗的能力没有,逃亡的能力还有吧?万岁请命令秦主坚壁清野,把国都烧尽毁尽,不留半点财物给凉国,然后教秦主前往平凉、安定两郡,将这两郡赐予秦国。秦主一定会立刻烧尽都城,赶往平凉、安定赴任。如此一来,北凉虽占领了秦国,也是无用,只是增加了荒地,不能增加国力。”   拓跋焘点头,道:“嗯,但是我军尚未从赫连定手中拿下平凉与安定这两郡,就封给秦王,又是何意?”   “秦主赶往平凉、安定,必是认为有皇上的大军在此帮他打入城中,但是请万岁暂时勿发,让秦主自己赶去,赫连定见到落魄的秦人竟敢入据他的国土,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大军杀出,劫掠秦王的财货妃妾,那时不就引出了赫连定?赫连定意在抢劫,不会有严整的军纪,万岁趁机袭击,胜算在握。”   他说到后来,赫连昌是已经目瞪口呆,这样的运用,果然立刻就不见血地毁了秦国、引出夏军,还让北凉一场空!再怎样的高墙深沟,也防御不住这样的计谋渗透,难怪自己会亡国,难怪他的精兵战马都没有用,就是因为他少了一个算无不胜的军师,一个如同诸葛亮复生的军师!   拓跋焘哈哈大笑,拉着崔浩的手拍着,道:“好计!好计!崔侍中,朕的江山,全在你的方寸之间!”   陆寄风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番筹划而亡三国,相比之下,他把自己的死罪变成功劳,真是微不足道了!   拓跋焘没有多耽误,即刻命他起草手谕,还让数名高手护送秦国派来的王恺、乌讷阗两人回去传达命令。   而一切的发展,全部都如同崔浩所计算的一般。秦王乞伏暮末一得到拓跋焘的回复,感激涕零,连夜纵火焚城,一夜间整座枹罕火光冲天,照得沙漠上金光漫如红霞。   秦王乞伏暮末烧了抱罕,还将居民所有财物能带的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捣毁破坏,然后以残军胁迫着城中百姓,杀出城去,让百姓在前面挡凉国的兵马刀枪。而秦王在后逃出防线,朝东赶去,急着到平凉与魏军会合。   北凉见皇室已经弃城逃走,无异是投降了,便也不追。大军驶入城内接收国土,才发现已是一所废墟般的亡城,极目所见,只有死尸与残瓦断垣,没有半点食粮或财物,没有半点生命存留下来。这一切,只因为崔浩的一句话。   亲手烧杀了自己国家的秦王,凄凄惶惶地赶至安南,离平凉已经不远了,迎面而来的大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黄门侍郎禀报道:“皇上,前方有大军无数,或许是魏军出城相迎了。”   乞伏暮末大喜,道:“快,为朕换上素衣,朕要出列以示赤诚!”   自古以来投降得这么高兴的,恐怕只此一君。乞伏暮末换上表示罪人的白衣,捧着国宝璧玉,赶至队伍前方,流亡朝廷也都恭恭敬敬地列队在郊野等候着。   前方黑压压的军队,看不出什么动静,过了片刻,才渐渐看得出他们朝西前来,整齐的队伍,令大地震动的铁蹄,渐渐地接近,乞伏暮末紧张得微微发着抖,虽然失去了旧地,但是拥有更富裕的平凉、安定两郡,却太值得了!他的发抖,除了紧张之外,更有兴奋与期待。   他听说与拓跋焘激战数年的赫连昌投降,还被封会稽王;自己连战都没战过,直接献出国土,荣华富贵一定更超过赫连昌……   满心的期待,在第一声“飕”的冷箭下被打碎。   乞伏暮末一呆,还在东张西望,第二只冷箭、第三只、第四只……接着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身边哀叫连连,中箭的将士臣子们惨呼着死去,有人叫道:   “夏军!是夏军,是夏军啊!”   乞伏暮末心胆俱裂,抱着头叫道:“护驾!护驾!”   文武百官乱成了一团,而前方的弓箭仍如雨下,马蹄已惊心动魄地追击上来,无数的黑衣夏兵持刀杀入阵中砍杀,柔弱的官员、内侍们除了抱头鼠窜之外,无法对抗。将领及时找到乞伏暮末,好几名士兵保护着他撤退,在混乱之中,根本也无法分清谁是谁,乞伏暮末被军士们拖着塞上御驾,往西逃去,他恐慌地抱紧了国宝玉璧,回头望着死神般的黑衣健旅屠杀他的臣子、抢夺他的妃妾,粗豪的笑声,在秦国臣、妾的惊叫中,交织成规模最庞大而华丽的屠杀劫掠。   远方的山丘上,有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乘坐着山一样的大汉。   他身上的明光铠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取下头盔,红色的长发随风飘扬,宛如在半空中燃烧的火焰。   他双目煚煚地注视着乞伏暮末远逃的方向。   不,他在看的是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失去的国土。   而同时,军驿也已传达到拓跋焘手中,赫连定的出现,使战事立刻有了明朗的变化。   拓跋焘大喜若狂,御驾立刻动身,以最快的行军速度,不到三天就赶到了平凉城外,召见诸军将领,分派节度,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让赫连定自投罗网。   魏国的御营来到平凉城外,赫连昌全副武装,带着轻骑奔出御营,朝城门奔去。   戒备森严的平凉城上,弓箭手从墙垛中露出已扣在弦上的箭簇,烈阳下闪烁着刺目的银辉。   一名披着繁丽铠甲的贵人在军士簇拥下登上城,喝道:“来者何人?”   赫连昌勒住马匹,抬起头对着城上道:“孤乃是夏国之主,尔等为何坚兵拒守,不开城门?”   城上的贵人乃是夏国上谷公爵赫连社干,他不屑地大笑道:“哈……原来是你这个背国投敌之人!你有脸自称夏主?先帝的大好江山,被你败尽,若非今上英明神武,保住国祚,恐怕你将成为亡国罪人!赫连昌,你无耻投敌,还想来招降?真是可笑!先帝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赫连昌道:“赫连社干,你不要忘了先帝是把国祚传予孤王,不是传予别人!赫连定残暴无智,先帝在时便已经说过:『亡我族者,必此子也!』难道尸骨未寒,你们就忘了遗训?你们追随赫连定,终究是反叛之徒!再说天命有归,大魏英主统一天下,势在必得,你们何必跟着赫连定这个小丑负隅顽抗?那时的下场,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赫连社干,大魏乃仁德之君,只要你顿悟昨日之非,诚心投靠,绝不会伤害一兵一卒,不伤害百姓一人,你也可以保全身家及富贵!”   赫连昌的话,引得赫连社干更加愤怒,道:“无耻贼子,杀你也算大义灭亲!”   他一扬手,箭雨立刻纷纷射向赫连昌,众卫士保护着赫连昌撤退,接着紧跟在招降的赫连昌背后的,便是拓跋焘的攻城兵马。   一霎时千军万马齐出,拓跋焘并没有亲自出发,他只是安闲地在远处御营观看攻城之斗,陆寄风、崔浩侍立在他身边,态度从容,这场攻城血战看起来激烈,但只是个前奏而已,真正的决斗还不是此时。   攻了半日,便鸣金收兵,将军队包围在坚守的平凉城外,魏军的包围令城内的赫连社干颇为忧心,今天攻不进来,明天还会再攻,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可以守多久。   夜里,一道火红的烟雾,自远方喷上天空,那鲜艳的血色,像是把天空砍出一道刀痕。   卫兵赶去报告赫连社干,枕戈待旦的赫连社干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道:“皇上来了!皇上引兵来救平凉了!”   “赫连定来了。”看见那道红光,赫连昌说道。   拓跋焘笑道:“这么快便出现了?果然是愚莽无智之辈,赫连爱卿,当初朕收服你,可比收服令弟难上十倍。”   赫连昌忙道:“万岁的天威,微臣怎敢争抗呢?”   拓跋焘志得意满地一笑,不禁想到寇谦之的预卜,一切如他所推算的,这次的战役会比想象中容易太多!   天色方明,破晓的那一刻,赫连定的精兵便与魏国安西将军古弼的大军遭遇上了。   地平线的彼端,赫连定率先冲了出去,揭开战火的序幕。他华丽的明光铠与飘扬的红发成为了显目的焦点,当他的骏马冲杀过处,无不偃倒死伤,杀人不眨眼的狰狞犹如地狱的阿修罗神,长矛连贯破数名兵士的胸口,还挟着余威冲破盾阵,直取古弼。   安西将军古弼的指挥营眼看就要被破,赫连定看见他急忙跃上马匹,拍马西逃,赫连定得意地大笑着,奋不顾身地追赶古弼将军。   他一直认为魏军虽然勇敢,但是比不上夏国健旅,若不是兄长赫连昌懦弱无能,也不会丧失了大半的国土!   见到古弼逃遁,所有的魏军也连忙止战,追赶将军。夏军在背后追击袭杀残兵老弱,浑然不知正在被古弼引向伏兵之处。   古弼一路向西逃亡,直到一片广袤的平原之时,古弼的军队才停止逃亡,回头与夏军对战。   古弼勒住了马,甚至回过身来,对着赫连定冷笑。   赫连定声如巨钟,响遍原野,道:“魏贼,今日是你的死期!”   古弼笑而不语,魏军全部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回去,重整队形。这时,另一阵声音由北边传来,道:   “赫连定,恐怕今日才是你的死期。”   赫连定一怔,举目张望,不禁惊诧地拉紧了马缰,不敢置信。   四面八方的高地上,是密密麻麻的魏军。自己已被引到了陷地,犹如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了。   第五章 慷慨独悲歌   北边的华丽伞盖与仪队包围的男子,逆着光而看不清面孔,但赫连定知道那一定就是魏太武帝,他竟然就在那高高在上的地方,冷笑着看自己的失败。   赫连定强镇定心神,拔出佩刀,道:“拓跋焘,看朕取下你的狗头祭拜先帝!”   赫连定拍马狂袭而来,登时密麻的箭雨都朝他射去,赫连定的座骑披着的当胸与马甲上弹去无数利箭,他竟亲冒矢刃,速度不减地逼近拓跋焘,满头红发威武无比。   拓跋焘道:“你不是第一个死于朕剑下的酋虏!”   他解下斗篷,跃上马匹,振剑杀入阵中,正面迎击赫连定。   副将与侍卫们都紧跟着双方的君主,一同杀入阵中,陆寄风知道无法阻止拓跋焘亲征的杀戮欲望,只能保护他不受敌人攻击而丧命。   在原地观战的崔浩,看着他们的座骑迅速逼近,心内倒是并不紧张,有陆寄风在,胜负根本就不用再猜。   崔浩款摇着羽扇,从容地观赏这难得的两皇决斗,在他深长的睫毛底下,漆黑的眸子里并没有半点情感,好像拓跋焘在他眼中,也只不过是几万个分辨不清面孔的兵士之一。若是拓跋焘看见了崔浩此时的眼神,或许会感到心寒吧?   两皇刀剑交锋,都被双方的膂力给震得手臂一麻,同时略退,盔甲底下的眼神同样霸气而嗜杀。赫连定的刀又劈了过来,拓跋焘振剑格挡,刀剑相撞,嗡嗡有声,赫连定手腕一沉,宝刀有如滑鳗溜了出来,斜劈拓跋焘的马膝,拓跋焘及时弯身一格,硬生生挡下这一刀,间不容发之间,两人已攻守数回,都是硬劈硬挡。   猛然间赫连定双手一齐握刀往右斜劈拓跋焘,在拓跋焘往左闪避之时,铁护腕上弹出匕首,直射拓跋焘的眉心。陆寄风眼力比赫连定的偷袭还要快,一伸猿臂,右手食指中指已夹截住匕首,喝道:“还你!”   陆寄风将匕首反射回去,劲风疾扫,赫连定挥刀格去,当的一声,匕首弹出甚远,拓跋焘的剑已当胸刺至,狂风骤雨般连续数剑,逼得赫连定步步败退,赫连定呼啸一声,跃离马鞍,竟落地时身子一矮,朝拓跋焘滚了过来!   拓跋焘吃了一惊,马已被赫连定斩断四足,哀嘶颠蹶,幸好拓跋焘马术精熟,及时跃下马背,踉跄退立,迎面便是赫连定的刀锋直取。   拓跋焘双手握剑迎击,但赫连定虚晃一招,竟往后跃去,重登战马,朝拓跋焘奔来。   拓跋焘硬生生接下赫连定马上的这一刀,这一刀除了带着他的膂力之外,还挟着马驰之威,锵的一声,拓跋焘双臂一震,感到双手如硬被扯了下来一般剧痛!而手中宝剑竟给劈断,剑尖飞弹了出去。   拓跋焘踉跄跌退数步,身子突然一轻,已经坐稳在马背上了。原来是陆寄风纵身跃下,将他抱住一托,推上马匹,拓跋焘正要再追,却发现赫连定已混入战圈之中,不见人影了。   拓跋焘怒喝道:“赫连定!你出来,朕与你一决!”   陆寄风道:“万岁请回御营,贼酋狡诈反复,现在藏身暗处,已非公平决斗。”   身边激战的刀箭,不时攻向陆寄风与拓跋焘,禁卫的盾牌也在最短的时间内包围住拓跋焘,陆寄风护着他,一路杀回后方。   见到拓跋焘全身而退,众臣都松了口气。   这场血战直战到黄昏,赫连定的兵马没有退路,全部有殊死的决心,因此拓跋焘以优势的地利与兵力,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兵马死伤惨重,连忙下令收兵。   拓跋焘收了兵,但并没有解除包围,所有的主力全包围在这片鹑觚原外,虽然树林遮掩了残余的赫连定兵马,只要包围的时间够久,赫连定无粮无水,还是要投降。   夜里,卫士入御营报告道:“启禀万岁,夏兵尸首有四千四百七十一具,我军有三千五百四十具。”   拓跋焘愤怒地击案,道:“赫连定竟有此能耐,折我三千兵士!”   崔浩道:“请万岁宽心,如今赫连定已成为瓮中之鳖,迟早要服罪。”   拓跋焘对于无法亲手取下赫连定的头,仍感到怏怏不乐,一对一的决斗,他相信自己也能取胜。现在却要用包围的方法,慢慢地等赫连定支持不下去,令拓跋焘未免感到遗憾。   崔浩告退之后,拓跋焘兀自沉吟,他没有说准许告退,陆寄风和赫连昌就都只能在旁边待命。   拓跋焘想了许久,才说道:“陆寄风,赫连定的武功绝人,他有可能突围吗?”   陆寄风在心里已评估这个问题一夜了,仍然没有答案。赫连定勇猛过人,又敢使小手段及奸计,逃出去的机会很大。可是这也只是看拓跋焘的防守有多么谨严而已。   赫连昌大着胆子道:“启禀万岁,微臣认为……恐怕崔侍中要失算一回了。”   拓跋焘道:“为何?”   赫连昌道:“罪臣弟勇猛倍于臣,又兼能让士卒效死,他一人之力无法逃出我军的铜墙铁壁,可是他还有一万多兵,这些人很可能全部不顾性命地保护他突围。此外,如此包围,能包围多久?崔侍中要截断水源,让夏兵饥渴难耐而投降。但是臣久处此地,知道夏人的韧性,要让他们因饥渴而投降,并不是那么容易。再说他们一万多人,先杀同伴为食,也可撑上数月,若是他们在这数月之中,发现我军包围的漏洞,还是逃得出去。”   拓跋焘也有此隐忧,道:“困住猛虎,必须速战速决,朕也感到崔侍中的计划未必妥当。”   赫连昌道:“崔侍中神算无差,可是对于夏兵实力,略有低估。微臣只是知无不言罢了。”   拓跋焘道:“那么你有什么见解,可以破此僵局?”   赫连昌道:“夏国能苟存孤城,只在一人,此人若死,则夏国无首,不劳陛下身犯矢刃,必可轻易取之。”   拓跋焘垂目沉思,赫连昌的意思很明显,只要赫连定死了,军心自然就散,根本不用再打仗,夏国就亡了。可是,要这样轻率地派人谋刺赫连定吗?   拓跋焘把这个意见记在心中,也没表示同不同意,便挥手让他们两人都退下。   赫连昌与陆寄风退出御帐,赫连昌对陆寄风道:“陆大人,下官这个建议,恐怕皇上要倚重大人了。”   陆寄风不想回答他,只淡淡地抱拳道:“哪里。”便告退返回自己的营帐。赫连昌能献计唆使拓跋焘杀害自己的亲兄弟,还有什么人是他不会出卖的?或许他投诚于拓跋焘,只是借拓跋焘之手杀死得军心的赫连定,等唯一的对手被除去之后,赫连昌很可能就会背叛,再回去建立夏国。   他是比赫连定难缠多了,拓跋焘对他的信任也不知道是权宜之计,或另有打算?   魏军包围在鹑觚原数日,赫连定的军队始终结成方阵,绝不散开,若魏军邀击,也从没占到便宜,互有死伤。不过魏国方面知道赫连定逃不出去,气氛倒是很轻松,不急着拿下他。   那天深夜,宗爱亲自前去陆寄风的营帐,将他召至御营。   四下无人,拓跋焘命宗爱取来一套衣裳,放在陆寄风面前,陆寄风一看,便明白了。   那是一套夏兵的制服。   拓跋焘道:“陆寄风,朕不愿再等,赫连定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安。”   陆寄风道:“万岁有令,微臣自当奉命。但是如今已经胜算在握,可有这个必要……?请皇上三思。”   拓跋焘道:“会稽公那日的建言,朕揣摩过,他只不过想借着朕,替他除去对手罢了,他以为朕不知道吗?但是料他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赫连定表面上看起来有勇无谋,朕与他交手,才知他也有狡猾的一面。为免夜长梦多,若能杀他,就杀了吧!”   拓跋焘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决斗的快感,以国家长远目标为重。陆寄风想他是心意已决,便领了命令,接过那套夏军制服。   拓跋焘命宗爱就在此地亲自替陆寄风更换衣裳,不让第四个人知道这项秘密行动。   拓跋焘本以为陆寄风外表瘦弱,只是内力过人,更换衣裳之时,脱下军服的陆寄风的肩背、手臂、腰身,竟无一不是骨肉停匀结实。流畅的每一寸肌肤,像年轻的豹一般,任何一个动作都有着隐隐的爆发力与自然的优雅。拓跋焘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了一声。奉命替他更换制服的宗爱更是难掩艳羡之色,令陆寄风感到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换好制服,拓跋焘摩拍着陆寄风的背,十分爱惜,接着便亲手解下自己随身带着的短刀,递给陆寄风,道:“这是朕的惯用宝刀,赐予爱卿。将赫连定的首级取下,灭国之功便是陆卿的,好自为之!”   “是。”陆寄风抱拳为礼,退出御帐,一身黑衣的他很快地便消失在夜色中,像幽灵一样,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他潜入敌营。   两军交战,固然少不了暗杀刺探,可是陆寄风想不到这种见不得光的任务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如此一来,他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鹰犬,这是他万万不愿意的。   但这样的局面下,愿不愿意,他都得做。   陆寄风无声无息地窜入密林之中,静心感觉风向,风带来人的气味,陆寄风朝着气息搜索前进,深入柏林。   前方已可以隐约看见刀剑的反光了。陆寄风跃上树梢,在枝桠间前进,透过叶缝看去,夏兵确实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们都依然紧守着方阵,没有人敢松懈。   为了不让人察觉确切的方位,夏兵甚至不敢升火,只有星月微弱地射在刀上的光辉,映出些许凄凉。   轻微的马甲锵铛声传了过来,陆寄风专注地看着,赫连定依旧神态昂扬,骑着马经过士兵阵前,眼光所扫之处,每一个士兵都与他目光交会过。   看似轻轻地一点头,他已给了士兵们更多撑下去的力量与勇气。   赫连定巡行防守着,高处的陆寄风宝刀握在手中,这时他只要轻身一跃,取了赫连定的首级之后,便能全身而退,这个任务实在是轻而易举。   但不知为什么,陆寄风没有动手,他只是将刀握得更紧了。   这个被重重围困的军营里,没有人说话,某种强烈的力量让陆寄风无法下手,或许就是那近乎肃穆的纪律,让人感到:他们是不可侮的民族,要打败他们,应该光明正大地决战,不能偷偷摸摸地暗杀。   “要杀他并不难。但是他如此受士卒爱戴,不如等他进入营帐之后,再取他首级,以免让他连死都曝尸在士卒面前。”   陆寄风打定了这个主意,等他巡完,独处时再杀他,应该不为过。树上的陆寄风随着赫连定移动的方向追踪,赫连定缓缓地巡过了一遍军营,所过之处士兵们虽然没说话,但是陆寄风感觉得出发自真心的尊敬与信任。   陆寄风注视着赫连定,军营已经巡完,他该回自己的帐中了吧?   但是赫连定并没有,他走到中央的空地,此地平整得不自然,可能是这几天都是在此地活动之故。   赫连定仰头看着黑夜的星空,不知在想什么,身边的侍臣道:“皇上,请就寝,明日再谋对策。”   赫连定沉思了一会儿,道:“魏兵还没退?”   侍臣们没人回答,这是个连答都不必答的问题。   赫连定笑了一下,跃下马,拍着马颈,道:“绝影,绝影,你伴朕东征西讨,负起复国重任,绝粮数日,你也已经到极限了吧?”   那黑色骏马温和地靠着赫连定的掌心,也许是错觉,高处的陆寄风疑心自己看见马的眼中有水光。   侍臣正要将他的爱马牵去休息,赫连定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侍臣惊疑地问道:“皇上……?”   赫连定怜惜地轻抚马的鬃毛,然后亲手解下马身上的鞍镫、面廉、鸡颈、当胸、身甲……   侍臣们都感到一股不祥,连忙道:“皇上,请三思!”“还有许多凡马,请万岁先勿伤绝影……”“绝影是罕有的千里马,立功无数,绝不能……绝不能……”   赫连定的神色坚毅得近乎残忍,举剑一挥,马头已被斩断,马血急喷,洒了赫连定一身。   侍臣们全跪了下来,哽咽着。   赫连定冷静地说道:“将马肉分予今晚守夜的士卒。”   侍臣们挥泪取刀割下马肉,捧到赫连定面前,道:“皇上,请用。”   赫连定怒道:“朕要你分予守夜的士卒!等所有士卒都分到了之后再给朕!”   侍臣们不敢违抗,只得告罪退下,传令厨侍前来,当场支解马匹硕大的身体。   赫连定默默坐在当中,拄着刀注视着。很快地,爱马在赫连定面前被支解,剜肉,不到半个时辰就连内脏都不剩,只剩下一具光溜溜的骨架。   赫连定的眼睛连移都没移开,一直坚毅地注视着爱马的残躯。   一匹马怎够万人分?就算只有守夜的几千人,最多也只是一人一口,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赫连定的爱马,这一口马肉的恩惠比得过千金。   侍臣回报道:“禀万岁,众人已都分到了。”   赫连定微笑道:“绝影一生随朕身先士卒,今后不得不杀马以饷众士,绝影也首作表率,死得其所!很好。”   侍臣们却哭了起来,数人跪伏在地,争着道:“万岁,奴才是无用之身,请杀奴才犒赏军士吧!”“请万岁赐臣一死,臣愿献全身皮肉。”   赫连定哑然,看了他们一会儿,才道:“你们的忠诚,朕总算知道了,朕很欣慰。只可惜今后……”   群臣一片呜咽,一直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哽咽,他站了起来,望着西方故城的方向,握紧了拳,咬着牙道:   “先帝若是早让朕继承大业,何至于有今天!”   赫连定拔刀猛力击砍着石座,似要发泄内心无限的悲愤,宝刀砍划得岩石上火光激溅,赫连定没有流半滴眼泪,但是那喷溅的火光,却像是泪一样,都是炽热的。   赫连定恨恨地说道:“拓跋焘夺我国土,占我城池,凭借的不过是卑鄙无耻的手段!只要是夏人还有一个活着,就不会服他这狐狼贱种的统治!”   陆寄风一怔,没想到赫连定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竟与石室拓文的内容不谋而合。   陆寄风守在树上,直到赫连定终于在侍臣的服侍之下,进入御帐内歇息。   赫连定坐着微靠刀鞘养神,他的警觉性极高,此时又处于随时待战的状态,更加不可能有人能靠近他。   但是,蓦地颈间一凉,竟有刀刃抵着他的颈子。   赫连定睁开了眼,刺客在他背后,他无法回过头看刺客的样子。但是看了也没有意义,不管是谁派来的,都代表拓跋焘。   赫连定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你总算来了,朕的首级你拿去,告诉拓跋小儿朕的遗言:朕躯由他鞭戮,勿伤我士卒一人!”   陆寄风不发一语,赫连定从容地等着最后一刀,但陆寄风并没有割下这一刀。   赫连定等了半晌,不见动静,奇道:“怎么?你是待价而沽的刺客,等着朕重金反收买你?”   陆寄风道:“不,我有话要问你。”   赫连定一怔,忍不住笑道:“哈,刺客竟有话问朕?天下真是反了!”   陆寄风竟收回刀,赫连定立刻拔刀反刺,谁知陆寄风人已在他面前,赫连定一刀落空,惊愕地望着像是鬼魂一样突然间出现的青年。他很快认了出来,是在他与拓跋焘激斗之时,拓跋焘身边的左卫。   陆寄风道:“暗杀行刺,君子不为,你若是愿意,可以与我正面决斗,我让你心服口服地死。”   赫连定从他闪身的速度,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但赫连定依旧自信地冷笑道:“拓跋小儿手下有你这种人才,令朕惊讶,好,死在你手中,朕也算不枉!来吧!”   赫连定虚劈一刀,横刃而立,君主的霸气令人不可小觑。   陆寄风道:“不,等我问过你话再说。”   赫连定笑道:“哈……你要问什么,朕一概不答,只等决斗!怎样,你怯战了吗?”   陆寄风一愣,赫连定明知不是自己的对手,却逼着求战,很明显地是掌握了陆寄风有所求,想以陆寄风的要求换取一命。陆寄风想通了他的这个谋略,感到赫连定果然非常狡猾,狡猾得超乎自己想象。   若不是如此,他怎会在兄长被俘后,不但不救他,反而立刻拥兵自重,登基即位?看来此人威猛的外表底下,也是天生的政治人物,陆寄风要与他斗心机,十分吃力。   见到陆寄风沉吟的样子,赫连定惊喜地发觉自己掌握得对,心中大为安定,便狡狯地笑而不语,等着陆寄风先提出条件。   陆寄风有点狼狈,只好说道:“只要解我之惑,我便放过你。”   赫连定冷笑道:“放过朕?呵,朕还有数万精兵,难道怕你一介匹夫?”   陆寄风道:“你以为你不和我合作,就可以扭转局面?赫连定,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只给你这次机会,你不好好把握,将得不偿失!”   赫连定望着他认真的神色,身为一方之主的他,很轻易地就能辨别出谁说的话是真诚的,谁是虚张声势。他若再要胁陆寄风,恐怕真的会得不偿失。   赫连定头一扬,道:“你要问什么?”   陆寄风道:“拓跋氏的狐狼血统,是谁告诉你的?你为何知道?”   赫连定眼珠一转,笑道:“你身为拓跋焘的宠臣,竟要追问这个?真是令朕意外!”   陆寄风道:“说!”   赫连定从容不迫地说道:“说,又有何难?只怕你视作荒唐,认为朕是敷衍戏言。拓跋焘的先祖拓跋力微,是由极东的地方迁移而来,那里有他们的起源故穴,这是先帝告诉朕,从前人尽皆知的传说。”   陆寄风暗想:赫连勃勃告诉子孙,那么赫连昌一定也知道了?他从未提起只字,可是心中有何打算,却很难说。   陆寄风追问道:“石室在什么地方?”   赫连定道:“一个你到不了的地方,从来没有人到达过,你问朕,朕也无法回答。”   陆寄风道:“既然从无人到达过,为何这个传说会流传下来?”   赫连定笑道:“哈,这真是可笑的疑问。最早的传说源起,渺茫难知,你问朕为何会流传下来,岂不是缘木求鱼?”   陆寄风知道那不是传说,而有真实的拓文为证。只要找到石室,就有可能见到原刻,甚至很可能追溯出舞玄姬的基地凤凰山!因为凤凰山也被传说是魏国的起源国基,或许就是同一个地方。   陆寄风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收回了刀,道:“我说话算话,留你一命。不管你要杀出去,还是困守在此,等着让人诛杀,那时再度相会,我便不会再放过你了,善自保重!”   陆寄风身子未动,整个人便飘然离远了数十丈,登时再也看不见踪迹。   赫连定仍怔立着,风吹了过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经一身冷汗。赫连定跌坐回榻上,想道:“此人是谁?为何有神鬼般的身手?他又为何要追问拓跋焘的出身?难道……拓跋焘真的不是人种,而是狐狼之子?”   若真是如此,自己以宗室之尊,岂能困于徒具人形的畜牲之手?只要逃出这一劫,将来再度卷土重来,难道还无法对抗卑贱的拓跋族吗?   想到这里,赫连定胸中的战火又炽热了起来,不禁仰头大笑,雄浑的笑声惊动了帐外的侍臣们,都不知道赫连定为何突然间发出那么响亮的笑声。   赫连定大步踏出帐外,天色已经微明,曙光乍现。臣子兵士们见到昨夜惨然的皇上,今晨自信满满,都感到惊讶。   赫连定下令道:“升火!”   侍臣们惊讶,连忙道:“陛下,若是烟被敌军看见……”   赫连定道:“别废话,立刻升火!”   侍臣只好依他的旨意,在中央升起大火。   火光熊熊,照耀着寒冷潮湿的鹑觚原。赫连定召集所有的兵士,朗声道:   “诸位随朕讨伐魏国丑类,是为了讨回国土,复我河山!如今困在此地,束手无策,实在可笑!难道魏国小丑,能敌得过我夏国精英?朕决定背水一战,杀出重围!”   此话一出,困守已久的军士们无不欢声雷动,大呼万岁。   赫连定指着前方的十匹好马,道:“这十匹马聊充作众卿今晨之食,大家饱餐一顿,便杀出去!宁肯作战死的英烈之鬼,不作苟且偷生之人!”   军士欢呼着,士气高昂,饿了几天的夏军,正处于奋亢的状态,已经被原始的生杀之欲给掌控了。十匹马正好可以让每个人半饱,也正是最能够发挥原始的战斗力的时候。   或许所有的人,天性中都多多少少藏着几分狐狼的本能吧?   陆寄风去了一夜,没有回来,御帐中的拓跋焘心中不无几分担忧。他担忧的不是陆寄风任务失败,而是他知道陆寄风的个性不愿做暗事,就怕陆寄风在关键之刻,给他出什么乱子。   天色快要亮的时候,陆寄风才出现在御帐中。   见到他的神色,拓跋焘便明白了。   陆寄风跪在阶下,双手捧刀过顶,道:“微臣辱命而归,请万岁降罪。”   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怒火,道:“你为何没有下手?给朕一个理由!”   陆寄风默然,拓跋焘用力击案,喝道:“说!”   陆寄风硬是半个字也不说,拓跋焘为之气结,抓过那柄短刀,几乎就要往陆寄风身上刺个几刀才能稍解怒火。   他紧抓着刀的手不住抖着,见陆寄风那坦然无畏的样子,气得将刀一丢,喝道:“滚出去!”   陆寄风默默地退了出去,拓跋焘气得全身发抖,他实在想不透!陆寄风为什么处处违逆于他?为什么完全不照他的心意去办事?自己给他的宠信,已经盖过群臣,甚至当初崔浩都没有这样的礼遇,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拓跋焘简直想赐陆寄风一死,免得他将来成为敌人,制造祸害。   但是,想到那不可思议的武功、令人欣赏的谈吐,拓跋焘又舍不得了。   对陆寄风既爱才,又痛恨,拓跋焘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处置陆寄风才是。   拓跋焘这个早晨的怒气,让侍臣们吃足了苦头,但是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   拓跋焘才换毕晨装,正要召见群臣商议军情,后军将军已连忙来报,道:“启禀万岁,鹑觚原内冒出炊烟,夏贼形迹已露了。”   拓跋焘自言自语道:“哼,那小子要突围了,陆寄风,你倒是帮了朕一个大忙!”   拓跋焘道:“传令下去,全军备战,见到夏人,格杀勿论!”   后军将军领命退下,拓跋焘也亲自换上戎装,整点禁军,准备迎战。   辰时,太阳已高高挂在天上,随着地面的震动,突围的夏军像是春天出山的猛虎般,杀了出来。   早已有准备的武卫将军丘眷的大军阻截,与夏兵正面交锋,高处观战的拓跋焘清楚地看见赫连定的身影,在千军万马里还是那么醒目。   烟尘滚滚之中,呐喊厮杀声卷成了满天的风云,挥砍的刀与一具具增加的尸体,使得烟尘被染成红色,夏兵虽然勇敢,可还是一面倒地惨败,几乎形同杀戮。   除了赫连定以外,他骑着凡马,但是所过之处,还是无人可挡,杀出血路越闯越远了。   拓跋焘对身后的陆寄风道:“陆卿,朕给你机会将功赎罪!”   说着,将那柄短刀又抛给了他。   陆寄风接住短刀,这回没有再迟疑,道:“遵旨!”   陆寄风以轻功御气,登时已闪至战场。赫连定抓起一名刺向自己的兵士,摔抛出去,摔得血肉模糊,数把长枪同时刺向他,赫连定大喝一声,宝刀挥过,众人长枪齐断,被他的马蹄踩过,骨骼碎裂之声清楚地响起。   突然他眼前一黑,陆寄风已挡在他的马前。   赫连定一踢马刺,马长嘶着朝陆寄风踩去,陆寄风身子拔空,在半空中一刀朝赫连定刺下!   赫连定急忙闪身下马,在地上几滚,避去陆寄风这一刀。但他连站都没站稳,陆寄风已快刀刺至,赫连定慌忙拔刀相格,狼狈地接连格了好几刀,“噗”的一声,臂上已中一刀,幸亏他闪得快,才没被刺到心口。陆寄风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手中的短刃有如索命符,刀刀紧搠,赫连定又惊呼一声,身上再中一刀。   赫连定连连退后,却接不了陆寄风几刀,便再受伤,不多久身上已处处是伤,刀刀见骨。   赫连定血流过多,面如死灰,终于两手都握不住刀了,“当”的一声,宝刀落地,颤抖着退后。   陆寄风可以轻易在一开始的第一招就要了他的命,但是陆寄风不愿意这样做,他不以内力,不以掌法对付赫连定。他只用刀法,在完全公平的立场下决斗,这样才不致于辱没了一个末路的君王。   而现在已经是绝对的胜败了,陆寄风这一刀正要刺去,赫连定叫道:“朕知道石室在何处!”   陆寄风半途收回刀势,道:“你说什么?”   赫连定喘着气,血淋淋的满身重伤,令他难以站稳,但还是望着陆寄风,说道:“我知道……石室在何处。”   陆寄风咬了咬唇,要不要逼他说出来?若是逼他说,自己就再欠他一回,这一刀是万万不能在他无力还击时刺下去的。   不等陆寄风追问,赫连定已笑道:“在……燕国之北……够远吧?”   燕国之北?若是在那里,确实极远,远得拓跋焘一连三代都无法前去祭拜,是很合理的。   陆寄风反手收刀,颓然一叹,挥手道:“你去吧!”   赫连定连忙跃上一匹无人之马,振作起最后的余力,杀出重围,消失在战尘中。   陆寄风仰首望去,远处的御座此时又是什么心情?“石室在燕国之北”,这个消息要付出多少代价,他已经放弃去追究了。   第六章 帝者慎用才   战局一如拓跋焘所计划,赫连定的残兵败将被杀了一万多人,尸体堆满整个鹑觚原。   赫连定成功地脱逃了,与残存的千名兵士向西逃散。   虽然他全身而退,不过精兵已几乎全部被摧毁。曾经骂降的赫连社干见大势已去,立刻就献投降,平凉、安定等城一一轻易地被攻取,让北魏长驱直入,接连攻下长安、临晋、武功等等大片土地,整个关中几乎全部成为魏的国土。   拓跋焘接收夏国的残余国土,宣布免除此地居民田赋税捐七年,整顿各项民生农事。本以为魏军会大肆烧杀的居民都放下了心,只要不杀他们、不逼他们离乡背井,谁做天子都是一样的。   而这一切,陆寄风都只是由他人口中听见,并没有亲自参与。   因为,他如今的身分又回复了囚犯之身,双手被沉重的铁链锁着,发配为厨役杂夫。   他在战场上当众放走赫连定,众目睽睽之下,御营的臣子将士们全部都看见了。要再枉法为他脱罪,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此,当陆寄风退出战场,还没接近御营,就已经被司隶们逮补,直接投下监所,接着便被铐上手脚,推到厨房当杂役了。   拓跋焘连见都不肯再见他一面,这也是当然的。陆寄风并不寄望他的原谅,自己有两次机会杀赫连定,却都放过了他,当然会被视为对拓跋焘的挑衅与背叛。   他的罪名就算抄家灭门都不为过,拓跋焘只将他投下厨室,意在羞辱他,但言外之意却是等拓跋焘气消了之后,还是会再重新重用他的。只不过他是汉人,所犯的错又不是普通的小错,就算拓跋焘气消了,群臣肯不肯让这个动机可疑的汉人复出,只怕没那么乐观。   但陆寄风也不心急或事先猜测什么,等拓跋焘招抚夏国的臣民,分配好了治理的事务,大军就会回到平城,那时他再与吉迦夜商议应该如何因应。现在他多想也没用,只要尽力当一个无风无浪的囚犯就好了。   对他来说,当囚犯比当宠臣容易得多。厨役大多是罪犯,到处是被链住或是黥面之人,也很容易起冲突而斗殴至死。在混乱的环境中,陆寄风逆来顺受,只要多做些事,多吃点亏,骂不还口,负担起每日挑水、劈柴、生火、搬运等等粗重的杂役,一切就非常好过。夜里只有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和一大堆人挤在简陋的草堆上略为休息,他也甘之如饴。   几日下来,相安无事。那日掌管御厨的膳部曹亲自莅临,所有的杂役宰士等都被叫出来列队听取命令。   膳部曹说道:“近日凉国将派谴大人及国师,向皇上进贡。万岁命我等备办盛宴,招待凉国使节,诸位现在起要开始注意细节,处处都不可遗漏……”   队伍之中的陆寄风听了,心头一动,寻思:“凉国的国师,不就是昙无谶?他奉命前来进贡,是巧合还是别有居心?”   夺走拓文的昙无谶不知将那张拓文如何处置,看来等凉国使节来的时候,有必要去刺探详情。   随着北凉使节抵达的日期逼近,厨房的工作也越显得庞杂。   内侍宫女之间的流言耳语,透露出前来的国师确实就是昙无谶,许多人都在谈论昙无谶的道行及法力。在一般人口中,昙无谶除了医术精深之外,还有各种术法及奇技,能长生不老,永保青春,而且懂得秘术,可使人多生子嗣。凉王沮渠蒙逊称他为“圣人”,对他敬奉有加,甚至听说连凉王的妃妾女儿,都与他有些苟且的污秽之行,暗中在臣民间议论。   就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凉国使节已经来了。从凉国使节来了之后,行宫里可以说是天天设宴,各种沉重的工作交相而至,不得休息。而厨房与大宴的种种工作相关至密,也是最快得到新情报之处。   陆寄风听说宴席之中,风采不凡的昙无谶时常语惊四座,并且展现出许多奇特的幻术,有时他能以鼎炉中的轻烟,化作云鹤竞祥、仙人步步下凡的奇景;还能百变如意,变作千种形貌,令拓跋焘龙颜大悦。   厨房内更清楚宴会以外的内情。拓跋焘还会在私下将昙无谶请入后宫,另设小宴促膝密谈,昙无谶对佛国的各种风土民情,知之甚详,他甚至见过大海,见过比身毒更远的国家。许多闻所未闻的奇事,都让拓跋焘惊叹不已。   陆寄风心知事有蹊跷,舞玄姬的势力与拓跋焘互有冲突,甚至到了双方互相猜忌暗杀的地步,代表仙后的世家贵族,与代表拓跋焘的汉人新贵,水火不容。舞玄姬的护法昙无谶刻意取得拓跋焘的欢心,背后一定有阴谋。   深夜里,陆寄风打听出今日宴后,拓跋焘又与昙无谶在后宫私宴,便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潜进后宫,弄清昙无谶是否别有居心。   陆寄风的手脚铁链颇为粗重,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出响亮的声响,非常显眼。可是他若要不发出声响,也不是什么难事。他提着链带,很快地就闪进了后宫。   他不认得平凉城的后宫路径,但藉由宫女及内侍的服色态度,要找到拓跋焘所在之处并不难。陆寄风在宫瓦间飞快地潜行,不少卫士都守在其中一所精美的殿外,还有一些凉国的随从侍立在外待命,那么拓跋焘和昙无谶在里面,自无疑问。   陆寄风小心地顺着屋脊潜滑入殿,他在高梁间匍匐前进,一面小心地调运着气息,尽量不暴露行踪。若是被昙无谶察觉,恐怕是杀身之祸。   陆寄风顺着屋梁深入内殿,隐约传出阵阵酒香与粉气,浓郁的花香熏得处处皆是。内殿的巨大隔屏内,逸出一阵笑声。   陆寄风停了下来,只听拓跋焘笑道:   “李先生教朕读佛经,朕见了什么苦空无常,便觉不喜。而大师今日教朕佛经,朕一夕便通晓真我之道,原来是以往不悟佛性,哈哈哈……”   昙无谶道:“万岁好慧根,佛性具『常、乐、我、净』四德,这也是一切众生心所本具,万岁可说是已经深明其要了。”   他们竟在谈佛经,这多多少少让陆寄风很是意外,但是他只奇怪了没有多久,疑惑便解了。   他听见一阵压抑的呻吟声,竟是女子所传出来的,仔细再听,竟不只一名女子发出紧闭着口的呻吟,似乎十分痛苦。陆寄风略为向前探视,一看清殿内的情况,不禁面红耳赤,大感羞惭。   殿内的御榻被重重红紫轻纱所掩,隐约可以看见三名女子以及宗爱,都赤裸着身子,与拓跋焘爱戏。   榻外的昙无谶也衣衫不整,黝黑雄壮的身躯抱着一名浑身雪白的宫女,宫女身泛潮红,不住地扭动着,情欲灼身。而旁边已横陈着好几名裸妇,身上或秽或净,卧在一旁娇喘连连,有的像是死去了一般无法动弹,仅只在缠绵的轻轻扭动身体时,可以看出她们方才经过了多么激烈的爱欲之事。   昙无谶不知连御了多少女子,依然威猛雄壮,一面玩弄着臂间的宫女,一面亲自示范,传授拓跋焘御妇之道。君臣便隔着遮不住什么的屏纱,裸裎相见,尽情嬉戏。   原来这便是拓跋焘亲信昙无谶的秘密,耳中听昙无谶详细地描述阴阳出入的方式,巨细靡遗,不堪入耳,陆寄风简直听不下去。但还是让他听出了昙无谶在教拓跋焘性爱的极高技巧的同时,一并传授了他采阴补阳的方式。让拓跋焘临幸妃子时达到长寿的功用,想必这也是拓跋焘把他如获至宝的原因。   陆寄风动心忍性,对眼前的淫乱冷漠视之。后宫的玩乐,持续了至少有两个时辰,才算暂时罢休,宫女及宗爱都已经瘫地不支,动弹不得了。拓跋焘和昙无谶还是神采奕奕,又对坐饮酒谈论着政事或传闻,直到未时,拓跋焘才放昙无谶退下。   陆寄风看拓跋焘安然无事,便无声地出了后殿,跟踪昙无谶的车驾。要跟踪昙无谶,风险比进入深宫大内还要难,因此陆寄风不敢跟得太近,保持一段颇远的距离,更要小心不能跟丢。   昙无谶的车驾出了平凉行宫,转入为外宾所准备的鸿胪馆,拓跋焘对昙无谶破格礼遇,因此他的馆舍十分宽广豪华,独立于其他使节的起居之处,若是屏退了仆人,便不会有人打扰他。   这也正好方便让陆寄风刺探监视,陆寄风目送着昙无谶进入寝间,仆人一一退下之后,才小心地慢慢接近,监看昙无谶是否有什么不轨之事的线索。   昙无谶脱下衣袍,在榻上打坐行功片刻。突然间,一阵轻微的“镪铛”声,令昙无谶睁开眼睛。   陆寄风屏着息,他确信自己没有让铁链发出任何声响,怎么会有铁链的声音?   昙无谶眼中睛光骤盛,下了榻走向成堆的巨箱前。昙无谶曾译出“大般涅盘经”、“大云”、“金光明经”、“地持论”等经典,这些箱子内号称都是装着他所译的佛经,要来分送给魏国君臣的。   他打开其中一个六尺见方的巨大箱子,陆寄风隔得远,看不见箱中之物,颇为好奇。只见昙无谶嘿嘿一笑,正要伸手取出箱中之物,空中陡然飘来一阵香气,女声自天而降,道:“狮子,你住手。”   昙无谶的手缩了回来,一团朦胧的青云由窗中飘入,在半空缠绕围聚,妖气十足。   昙无谶一愣过后,便冷笑道:“是你,你想怎样?”   那团苍云中的轻柔声音道:“我不想怎样,圣女老人家吩咐你的事,怕你弄坏了,因此教我看着你。”   昙无谶道:“哼!你这团稀巴糊的东西,若识相就少管我!”   苍云不愠不火,说道:“我的分灵是圣女老人家所赐的,你敢轻举妄动,我能同时报告圣女老人家,看她怎样处分你。”   昙无谶怒道:“无相,你少恃宠而骄,不要以为圣女老人家只听你的!”   那片苍云是无相的分灵,这让陆寄风始料未及,原来无相还有这样的本事。   无相的分灵又道:“你找着陆寄风了没有?”   昙无谶闷声道:“没有!你的情报根本是错的,拓跋小鬼并没有与他形影不离,我来这里这么多日,没半个人说他的下落!”   “难道他已经弃官离去了?”   昙无谶道:“他平白无故,弃官做什么?哼,无相,我看你独自被丢在平城,也深闺难耐了吧?”   苍云中闪出一道电光,将昙无谶打退一步,昙无谶的脸颊高肿,怒道:“你敢对我动手?”   苍云冷冷地说道:“我不会武功,你忘了吗?方才不是我打你,是圣女老人家要我教训你,故传了那一掌给我。”   昙无谶一听,吓得脸色如土,掩着脸不敢再吭声。舞玄姬透过无相的离体灵魂而将昙无谶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还能千里取他的命,他若是不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只怕下场不会多好。   苍云道:“圣女老人家要你看管的东西,没说要给你,若有什么差错,你可得把皮绷紧,等着领罪!你好自为之吧!”   说毕,那团朦胧的云彩渐渐散去,无影无踪。昙无谶恨恨地用力拍了一下巨箱,咬牙切齿。   这时箱子内又是“镪铛”几声,昙无谶深吸了口气,口中喃喃咒骂着,将几上的果饼随便捡了几个,打开箱子丢了进去,道:“给我安静!”   他一眼都不敢再看箱中之物,似乎是看了就会忍不住动手一般。陆寄风心中一震,想道:“难道箱中装的是人?”   这么一分心,虽然他的铁链没有发出声响,呼吸却让昙无谶警觉到不对劲。   昙无谶狐疑地张望,陆寄风龟息凝神,以免再暴形踪。   身边竟传出一声轻轻的冷笑,陆寄风尚未来得及转过头,一道火热的真气已从苍云中射了过来!   陆寄风整个人被击得飞撞出去,形踪暴光,昙无谶大惊,道:“是你!”   陆寄风才一疏忽就被无相的分灵发现,方才那一掌必也是舞玄姬的掌气,才会那么沉重,陆寄风在半空中气运腰间,稳然落地,昙无谶已扑了过来,道:   “你总算出现受死了!”   陆寄风双手一扯,铁链横艮,挡住昙无谶的掌气。昙无谶连忙凝力架招,陆寄风计上心来,表面上与他拆招,却故意示弱,让昙无谶总是差点就可以取他性命,接着便虚晃一招,飘然奔离鸿胪馆舍。   昙无谶自以为只差一点点就能杀陆寄风,喝道:“哪里走!”便急追了出去。   其实陆寄风根本没走,他往外一晃,便自不见,昙无谶顺着他往外晃的方向追去,殊不知陆寄风一闪后反而往内腾,在室内看着昙无谶远去。   陆寄风微微一笑,快步进入室中,扯下那巨箱的锁,打开一看,不由得一愣。   六尺见方的箱子,正好比轿略小,里面铺着锦缎丝垫,装着的少女浑身赤裸,手脚及颈子都被铐上铁链,垂地的长发只略微遮住她的紧要部位。   她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陆寄风,约莫十四五岁的容貌,清雅端丽,眼中却满是恐惧,两行眼泪不断地滑落。   陆寄风轻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他扯下一幅床帷,包住少女的身体,便将她抱出箱子,奔出鸿胪馆。   少女被包裹的身子十分轻,她安静地让陆寄风抱着逃奔,也不挣扎也不动,只是一直垂泪。陆寄风疾奔之时,她的眼泪还不时地飞溅在陆寄风脸上,让人感到楚楚可怜。   昙无谶发觉了调虎离山之计,已回头追来,在背后叫道:“陆寄风!把她放下!”   陆寄风当然不可能放下这名少女,让她再陷虎口。昙无谶自背后一掌打来,陆寄风头也不回,随手便化去此掌。陆寄风奔至松林,昙无谶边追边随手扯下松枝,挟着内力射向陆寄风。细枝上带着他的真气,每一只都像箭一般凌利,陆寄风随手反击,有的细枝飕地穿破衣服,透空飞去,可见力道有多么强劲。   背后紧追的昙无谶抓到什么就丢向陆寄风,但毕竟根基有差,追出数十里,陆寄风越逃越远,昙无谶一时也很难追上。陆寄风不敢放慢速度,看昙无谶拼命的样子,他是非夺回少女不可。   陆寄风奔出松林,有一条白石铺成的道路,不知通往何方,几匹马被拴在道旁,想道:“前面有客店?”   若前面有街市,那么就可以暂时藏身了,陆寄风将包着少女的床帷略为整理一下,包好她的身体,便顺着马匹被拴的方向快步前去。   这条路是战国时就铺成的井陉古道,原本作为官府急报的驿道,可是近千年来已经荒废,陆寄风沿道奔行,没见着村舍,却赫然看见古老的围墙,高窄的大门,门楣上的匾额提着“安定观”三字。   门口足印杂乱,可见有不少人进入此观,道旁的马匹也很可能都是进入观中之人的座骑。在这荒山野岭,这所古观突然间有那么多人齐聚,任谁都会猜想到事不寻常。   陆寄风不欲招惹更多是非,只想找一个避难之所,便绕至围墙后面,抱起少女跃入后园,找了一处破废的堆积杂物之所,抱她进入。   陆寄风关掩上柴门,将她小心地放了下来,黑暗之中,那少女依然不发一语,软弱地瘫坐在地,紧紧拉拢遮身布帷,低垂着头望着地面。   陆寄风道:“你是谁?怎会被囚禁在箱中?”   那少女只是低着头,不理睬他,她小小的身子紧缩在布里,翘起的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教人心生同情。   陆寄风才一靠近,她便惊恐万状地想退后,陆寄风忙道:“你别怕,我如果要害你,就不会救你了。”   她微拉起布帷遮脸,惊怯得有如一头小鹿,随着手部动作,铁链当的一声,发出清响。   陆寄风道:“我替你解开链子,好不好?”   那少女怯怯地看着他,眼中满是猜疑。陆寄风看了看自己,也是手脚都被铐上铁链,一副自顾不暇的样子,却要解开她的,难怪她不相信。   陆寄风笑道:“我的手脚是自愿铐上的,你呢?”   少女只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陆寄风不去逼她,耐心地站在离她几尺之远,温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儿,清脆的铁链敲击声中,少女从布帷下缓缓伸出一只雪白的足踝,踝上扣着宽大的黑铁环,已将她的小腿磨破了少许皮肤。   陆寄风慢慢地靠近,少女数度想缩回脚,终究鼓起勇气让陆寄风握住她的脚踝,不知为什么,陆寄风温热的大手一握住她冰冷的脚,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十分悲伤。   陆寄风柔声道:“别怕,看我变法术,你看着喔!只要这样轻轻一摸,铁环就会变成纸了。你看,破了!”   他的手柔劲拂过之处,铁环应声断散,果然像纸糊的一般。   少女脸上还挂着泪珠,不禁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陆寄风将束缚住她的铁环给解开。她呆了一会儿,又伸出另一只脚,陆寄风依旧慢慢地捧起她的脚,一面轻声安慰她,一面再将另一脚的脚环给毁了。   少女这才慢慢地伸出手来,让陆寄风一一解开她双手及颈子的环扣,陆寄风在为她解开颈子的铁环时,瞥见颈侧的几道红痕,那不是被抓的,而是被粗暴地吸吮所留下的痕迹。   少女茫然悲惨的眼睛,似乎藏着令陆寄风不敢深究的隐衷。   少女的囚链已被解尽,陆寄风便退了回去,与她保持距离坐着,道:“这样你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少女轻轻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咬着唇,轻摇了一下头,陆寄风道:“不想说没关系,可是我要怎么安顿你?你有地方去吗?”   少女惶然地看着他,又软弱地转开眼睛,显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少女怎么问也问不出东西来,还好陆寄风别的没有,耐心很够,便说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想告诉我,再告诉我。我们在这里避避难,别让那大和尚找到。”   一听陆寄风提起昙无谶,她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趴在地上不停抽泣着,她拼命忍住不发出哭声,因此背部的抽动也格外激烈。看见此景,陆寄风再怎么不愿猜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昙无谶好色无厌,这少女又有着倾国之色,赤身裸体地藏在昙无谶房中,怎么可能保得住清白?   陆寄风内心惨然,只好让那少女自己哭个够,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寒星,天空微微透出一抹霜色,也许不久就会下雪了。   陆寄风突然间像被雷打到一样,差点跳起来,他望向那少女。他一见到那少女,就感到有点眼熟,可是又确定自己没见过她。而她身上肌肤细嫩,出身必然极贵,又是一丝不挂地被别国之人藏匿起来……   陆寄风道:“你……你是武威公主?”   少女身子一震,止住哭声,惊愕地看着陆寄风。   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救出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武威公主!   陆寄风单膝跪在她面前,道:“参见公主。”   武威公主似乎已有一阵子没说过话,开了口时,声音十分生涩,道:“你怎知……我的身分?”   陆寄风道:“罪臣陆寄风,公主失踪时,罪臣曾与皇上一同入府察探。”   武威公主轻叹了一声,极低地说道:“阿哥知道了……?”   陆寄风道:“公主失踪大事,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皇上十分心急,幸好公主平安无事。”   武威公主含泪道:“我……我不想回宫去了……你替我找处古庵,让我出家吧……”   陆寄风道:“这……公主暂勿忧虑,既然平安就好了。”   武威公主却发起抖来,泣道:“你说什么?平安就好……你可知我生不如死?为什么要救我,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呜……”   她多日的恐惧绝望随着说话而全部涌解泄出来,突然间眼睛一翻,昏绝过去。陆寄风连忙抱住她,道:“公主!公主!”   她只是一口气透不过来,天气又十分寒冷,一件薄帷根本抵挡不了寒气,被陆寄风抱在怀里,暖意透心,她又苏醒过来。见到自己在陆寄风怀里,大惊失色,叫道:“放开我!不要碰我,放开我!”   陆寄风连忙放开她,她滚出好几步外,惊恐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正要说话,耳中已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里逼近,陆寄风怕她又因惊慌而叫出声来,身子一闪已掩至她面前,点住了她的穴道,低声道:“别怕。”   陆寄风抱着她退至黑暗之处,一会儿便有几人奔了过来,其中一人道:“方才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另一人道:“我说是风声,你听错了!”   又有一人道:“我听是女子的声音。”   第一人说道:“你疯了,别说安定观中没半个女子,就连今日来的英雄也没半个女子。”   那人坚持道:“我听见的确实是女子的叫声!”   原先那人道:“胡说八道!再到处找找!”   他们推开这破屋的门,只拿灯随便照了一照,第一人道:“进去看仔细些!”   认为是风声的那人颇不耐烦,道:“有什么好找的,这里不过是些灰尘破东西,真有高手也不会躲在这儿等我们找,你们全都紧张个什么劲!”   他说得固然有理,较为一丝不苟的那人却道:“师祖们交代过,今日的捕风大会关系重大,绝不能轻忽大意!”   另两人还是不满地喃喃自语,抱怨道:“不过就一个匹夫,有必要叫全天下的人都来杀他……?”   那人道:“一个匹夫,哼,你说什么匹夫有能耐杀害弱水师叔祖,还有停云师叔祖的八名弟子?”   陆寄风心头一怵,惊愕地想道:“莫不是在说我?”   其中一人道:“好了,别吵了,捕风大会至少也要是阳字辈的师祖才有资格讨论,我们理字辈算什么东西?”   “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不知道前厅的捕风大会开得怎样了……”   他们关上了门,边谈论边远去。陆寄风记得通明宫的辈分排行为“一阳之复,至理本诚”,他们是第六代理字辈,原来这安定观也是通明宫百观之一。但他以前没听说过此观的存在,也不知是归哪位道长管辖。   陆寄风想道:“捕风大会……是在说我吧?我陆某人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让通明宫召集武林英雄清算我的过错?”   无论如何,他必得要亲自去瞧瞧不可。   陆寄风望向怀中的武威公主,将她抛在此地,恐怕多生变数。但是要带着她潜至前厅,自己手脚铁链行动不便也就罢了,不知道此时聚在前厅的英雄们根基如何,恐怕略一托大就会暴露行藏。   陆寄风左右衡量一番,内心豪气骤升,想道:“我陆寄风岂是偷鸡摸狗之流?通明宫设下捕风大会,要围杀我,难道我就不能亲自赴会,当着他们的面请教:究竟陆某有何可杀之处?”   这样一想,陆寄风反其道而行,不打算偷听了。他抱起武威公主,奔出草茅,见到前厅灯火通明,便大步朝着前厅走去,旁若无人。   正厅里话声高亢,密密麻麻地坐着来自三教九流的武林人士,上首的汉子佩着宝刀,蓬首粗眉,沉静地听众人说话,他就是久违的烈火道长。烈火道长身边侍立着几名阳字辈的弟子,就连之字辈的俗家弟子们也都罗列在两旁候命。   其中一名比丘装束的大汉,正在高声说道:“通明宫收了陆寄风这样的败类,该是你们自己清理门户的事,旁人为何要帮你们卖命?”   另一人也穿着道袍,但却不是通明宫的,道:“这话差矣,陆寄风此人,有十大罪,这十大罪里,又有十二可杀、三可鄙、一可恨!不杀他,恐怕将成为乱世的魔头,武林祸害!”   陆寄风在门外听了,不禁仰首大笑三声,声音中的真气浑厚,震得厅内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他们转头看去,在门口的男子,衣衫褴褛,手脚均铐着铁链,还抱着一名女子,看上去不伦不类,但是眉宇间却有一股朗朗正气,发出慑人之威。   第七章 疑义相与析   这名装束有如囚犯的男子,伟然立在厅前,群侠都望定了他。满堂高手,竟无一人察觉他的靠近,可见他身手非凡,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大笑。   烈火道长与陆寄风虽只有数面之缘,也立刻认出了他,烈火道长倏地站了起来,道:“陆寄风?”   此话一问出口,众人发出一阵轻轻低呼,望着那青年。   他们只风闻陆寄风武功高强,不但是巨富云萃的爱婿,又是拓跋焘面前得意之人,想象中应该是衣冠楚楚,高傲剽悍的豪强模样。谁知道他竟是这么落魄,怀里还抱了个裹在床帏中的女子,任谁也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见被他抱着的那女子容貌清艳绝伦,赤裸的双足雪嫩可爱,不少年轻侠士及通明弟子偷偷地瞄她,无不怦然心动,想道:“传闻陆寄风好色,不知哪里掳来这名绝色少女!”甚至有人想道:“原来陆寄风真的如同传言一般,采补奼女增加功力,通明宫内不知有多少人也干了这样的勾当?”   陆寄风旁若无人地走入厅内,将武威公主放在一张几上坐着,张望着厅内众人,道:   “在下正是陆寄风。方才列位认为我有十大罪,陆寄风自问生平并无亏心之事,不得不向众位请教:这些可杀之罪从何而来?”   陆寄风一问出口,满堂之人皆出现讪讪之色,似对他十分不以为然,但这毕竟是通明宫的场面,群侠只等着烈火道长开口。   那名身穿着破烂比丘装束的虬髯和尚,却不怎么管这是谁的场面,大声道:   “陆寄风既然自投罗网,也不用捕风了!大伙儿把他捉了炼丹,去杀魔女就得了!”   陆寄风吃了一惊,向那和尚望去。只见他身长九尺,与昙无谶不相上下,掀鼻怒目,样貌丑陋。在这大雪天里,只穿着一袭薄薄的破烂僧袍,鹑衣百结,也不觉寒冷,可见根基不差。由破洞中露出来的肌肤,黝黑毛绒,整个人简直像头黑熊,那长相也不像汉人,不像胡人,不知道是何方的人氏。   令陆寄风惊心的倒不是他的模样,而是:自己曾经吞服天婴,而拥有纯阳之体的事,竟已人尽皆知!   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其实全在惊雷道长及烈火道长等人的意料之外。他们原本只想将陆寄风抓回通明宫,问清真人的处境及件件可疑之事,无意与陆寄风撕破脸。谁知陆寄风拥有天婴体质之事,不知道被谁给传了出去,一夕之间,竟人尽皆知。   陆寄风的不死体质,不但可以消灭舞玄姬,也可以毁灭司空无,凡人服之则能长生不死。就算是只得其中毫末,也足以令人回元长生,将阳寿延长百年以上。因此,一听说通明宫及圣我教都在捉拿陆寄风,武林中人较邪恶者便去与百寨套交情,较端正者便全都往通明宫的百观打听,想知道如何抓陆寄风,抓到了之后如何处置?   照理说舞玄姬不会轻易将陆寄风的体质之事泄露出去,通明宫之人更不可能,是谁到处宣扬,弄到人尽皆知?这根本无从查起。在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无计可施之时,青阳君认为与其逃避武林万教的追询,不如索性由本门主持大局,把所有对此事有兴趣的武林名人召集起来,以示公诚,而公开之后,方能让别有居心的高手多了几分顾忌,才有了这个捕风大会。   接到通明帖的名人耆老自是踊跃前来,在场者皆有一定的身分地位;而没接到的只能望门兴叹。经此会后,谁要硬套通明百观内情,谁就是违反了武林规矩,成了问题人物,敢冒这个险的人可并不多。   青阳君的处理方式,确实是唯一可行的完美方式。被青阳君摆这么一道,此时的百寨都早已伤透脑筋,此后他们要抓陆寄风,还得先通过名门正派这一关,任务真是比以往困难几百倍。   那名高大粗豪的和尚原本是天竺人,传播佛法而到北凉定居。没想到这十几年以来,北凉的信仰在昙无谶的掌握之下,朝野信奉欢喜双修之法,令他这门清修戒律的中观派遭到排挤。他难以忍受这样的淫秽风气,遂以双脚苦行到魏国。这一路上不知杀了多少盗贼、搏了多少苍鹰猛虎,竟边打边练,创就了一身朴拙威猛的拳脚棍棒功夫。   他抵达中原后,便在嵩山脚下搭了间小庙修行三宝,那间小庙里没神没殿,与其说是庙,不如说只是间遮风蔽雨的房子,但他严守戒律,无事时也教教山下的百姓功夫,助他们抵御盗匪,甚得居民敬爱,在嵩山一带,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就连通明宫在嵩山的中岳观都知道他,才会发帖请他。   烈火道长对那名僧人道:“跋陀大师,真人传陆寄风绝世武功,并非要以他的肉身炼丹,而是要他以武功伏妖。再说,以活人炼丹,有伤阴德,正人不为。”   跋陀大师哈哈笑道:“烈火道士,你师父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今天摆下这个大阵清算他,把他从小到大都骂过了,他既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杀了炼丹便是!杀坏蛋还讲道理的吗?”   烈火道长道:“陆寄风既然出面,便应让他对自己所做所为,有辩解的余地……”   跋陀道:“万一他辩得大家没话说,就怎么?放了他?”   烈火道长道:“若是陆寄风有所冤屈,自应带回通明宫再作分晓。”   跋陀冷哼了一声,道:“又变回了通明宫的家事,那你们下帖子广邀群侠,是什么意思?”   烈火道长沉着脸,道:“通明宫以除魔为务,决无私心,将来定会给众英雄一个交代。”   跋陀一步上前,喝道:“不必交代了!拖泥带水,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杀妖?既然只有这小子的体质可以除魔,就由和尚我杀了陆寄风,交给你们这些道士去炼!就算杀了好人,也是没法子,业障由贫僧一人来担!”   陆寄风暗想:“这和尚好鲁莽!”   不料他说到做到,话声方落,陆寄风眼前一黑,他竟整个人凌空扑了过来!   众人惊呼一声,原来跋陀说话时,双膝略屈,整个人便扑上半空,双掌如勾,居高往陆寄风身上扑去。这样整个人居高临下扑来的攻击起势,竟不是人,而是猛虎一般,各高手见所未见,他逾百斤的身子还能弹跃得这么轻盈迅猛,更是令众人目瞪口呆。   陆寄风身子一低,便闪过了他扑来之势。跋陀身子落地,竟不立起,而是双掌以指节叩地,双脚也以趾触地,弓着身子,绕着陆寄风微微侧行,双目紧盯着陆寄风。   他四肢触地,如兽绕行,陆寄风寻着脱身的方位,但见他绕行虽慢,却动如脱兔,陆寄风知道自己只要朝哪里略为一动,那个方位就必会被他封住,根本就无法跃出战围。陆寄风小心戒备,跋陀又猛地双足一蹬,身已飞至,双手五爪如钩地直扑陆寄风咽喉。陆寄风连忙低头矮身,趁着跋陀自他头顶飞扑过去的一瞬间,陆寄风翻掌击出!一掌差点击中半空中跋陀的身子,跋陀藉这一掌之力,身子硬生生地在半空中摆扭回腰,急转了一圈,整个人又翻回,几乎压罩住陆寄风!   陆寄风只来得及往后一仰,跋陀已双掌急搠张扑,朝陆寄风连攻数拳。   陆寄风见掌拆掌,两人硬拳相格,斥喝与掌风声声暴雷霹雳,震得人耳内生痛,两人身子不动,对掌却既快且乱,根本看不出路数。   座中不乏精于拳掌的高手,都细心地盯着这是哪一路的拳法。但是不要说揣摩不出路数,就连招式都看不出个所以然,乍看之下只是乱打,但那么刚猛而又敏捷的拳爪,却硬是将陆寄风缠得无隙可退。陆寄风身形飘逸,跋陀和尚壮猛如山,气势迫人,两人的对招,简直有如黑熊与人搏斗一般,野蛮猛烈。   旁观者琢摩着自己该如何应对跋陀的怪拳,也都看不出何处可破,何处可守,不由得暗暗心惊,若与他缠斗的不是陆寄风,而是自己,那么不是这一爪早就被他扯破肚腹,就是那一拳已被他击倒在地,任其宰割,绝不可能像陆寄风一样防守至今。没想到这名看似徒有蛮力的外来和尚,竟有如此精妙的拳爪。   座中有人低声道:“瞧那跋陀和尚,两膝弯曲,下盘不稳,他站不了多久。”另有一人道:“那是因为他两脚之力全凝在趾上,这样站自然极为费力,真是怪极!”   陆寄风全神挡拆他的快拳,但觉拳拳都沉重至极,挡得陆寄风双胁生痛。那几句话传入了他耳里,陆寄风登时领悟,原来跋陀是弯膝以趾站立,踮着脚打,身子便往前倾,将重量倾到拳上,难怪每一拳都比一般的拳力沉重十倍以上。但下盘不稳,便是一大破绽。   陆寄风身子一矮,抬足横扫,跋陀身子一晃,往旁弹去,又是四肢触地,仰着脸虎视陆寄风,准备再攻。   陆寄风也微屈着身子,两掌一前一后,挡在身前,对着跋陀和尚。   跋陀凶狠的眼睛紧盯着陆寄风,寻找攻击的方位;陆寄风也等着他进攻,好找破绽,两人对峙不动,群侠也鸦雀无声,紧看着谁会先出手。   突然清脆的一声“哈啾”,从人群中传出。   在这一触即发之时,竟有那样娇脆的喷嚏声,登时将整个气氛都给消除净尽。众人不约而同往武威公主看去,只见她屈腿坐在几上,身子缩在布帷之中,确实是已冷得发抖,“哈啾”一声,又打了个喷嚏,紧拉着遮身布帷,发紫的双唇不住颤着,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跋陀身子往后一腾,竟自立了起来,转头道:“等会儿再杀陆寄风,先给那姑娘穿件衣服,免得冻死了她!”   此时谁会有心去想替武威公主穿衣服?陆寄风自己也忘了她受不了这酷寒,而众人都是男子,更不好意思问她穿得是否够多。   被跋陀这么一说,烈火道长对一名之字辈的俗家弟子道:“去拿套衣服来!”   那名弟子道:“是!”便退下去。   跋陀道:“还有鞋袜!”   那弟子又急忙补应了一声:“是!”这才慌慌张张奔出了大厅,往内房去了。   陆寄风对烈火道长抱拳,表示感谢之意,烈火道长只淡然地摆一摆手,没说什么。   跋陀望向其中一人,道:“你功底极好,穿这件轻裘没啥用,脱了给她穿罢!”   那人容貌威严,五绺长须梳整得一丝不苟,垂在胸前,身上穿的白色狐裘更是考究,他乃是沙漠盐泉巨富们所供养的高手,人称白闪电岩隽,平时都有赖他保护盐泉的客商们,不受柔然掠夺。而他身家亿万,平时非常讲究仪容,这件白色狐裘以上万只狐狸的毛所缀成,价值连城,是他珍爱之物,若非这样大的场合,他也舍不得穿。要他脱下来给人,实在颇为为难。   可是当着群侠的面,方才大家都在说什么除魔责无旁贷、不计代价的话,如今要他脱件狐裘,他就不肯“不计代价”,又恐为万教所笑,白闪电岩隽脸色微沉,脱下了那件狐裘,慢吞吞地要递不递。跋陀一把拉了过来,步至武威公主面前,也不避男女之防,就替武威公主披上,道:“你穿吧!”   武威公主原本有些害怕,但还来不及缩脚,已经被跋陀套上了大衣。那件白裘果然是珍贵之物,武威公主一套上,便立刻全身暖烘烘的,极为舒服,不由得舒了口气,她还不到跋陀的胸口高,仰着头看着眼前山一般的大汉,羞然一笑,低不可闻地声了道:“多谢。”   她说完便又缩到陆寄风背后,像是说悄悄话般对陆寄风说道:“那位大叔身上的暖气还留着,真暖和。”   她声音甜脆如糖酥一般,群侠听了,不由得都莞尔一笑。白闪电岩隽脸一红,那丫头大剌剌地说自己的体温让她很暖,听在他这冷峻威严的武林名人耳中,虽感到不自在,却也生出爱怜之心,见她容貌可爱,只得想道:“罢了,那件白裘就给她吧!”   烈火道长怎么样都想不通陆寄风怎会带个赤裸的少女,出现在荒山野地,如此情状,教人不起淫秽联想也难。   烈火道长道:“姑娘,你是何方人氏?谁掳了你?”   武威公主原本苍白的脸,穿上白裘之后很快有了血色,微泛红晕,更增娇丽。但一听烈火道长的问话,她整个人又愣呆住了,脸庞一下子变得惨白,怔怔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身子也微微发着抖,头顶一眩,便要晕倒。   陆寄风及时扶住了她。武威公主才又醒了过来,便整个人躲在他怀中,不肯探出头来。   见了这样的情态,烈火道长叹了一声,要说她与陆寄风没任何关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烈火道长对跋陀道:“大师!陆寄风在武林中的风评,虽其来有自,但是其中是非,或许并未公允,您何不听其言、观其行,再作定论?再说陆寄风也未必不肯负起除魔之责!”   跋陀哼了一声,道:“你们说了,他的十大罪里头就有娶魔女一条!这样他会除魔吗?”   武威公主突然轻轻拉了一下陆寄风,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娶了魔女,所以才会魔法,解开了我的链子?”   没想到她突然插嘴问了件无关之事,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没错。”正要再对众人说话,武威公主又轻声道:“我想……”   陆寄风问道:“想什么?”   武威公主偷偷望了望跋陀,对陆寄风道:“想问他……问他……”   陆寄风道:“问他什么?”   武威公主在陆寄风耳边轻道:“问他怎么会老虎一样的武功?真好看!”   陆寄风淡然一笑,武威公主也看得出跋陀的身形招式如虎,感到好玩,但对于与他对招的陆寄风来说,可一点都不好玩。   陆寄风道:“请公主在此稍待,等此事处理完毕,下官会设法送你回去。”   他以此话搪住武威公主,正要再与众人说话,武威公主又拉着他,轻声求道:“你帮我问问他哪儿学的,好不好?”   她话声虽然很轻,但是以众人的根基,当然都听得很清楚。她从小就被拓跋焘当成掌上珠,要什么只要这样轻声软语地跟哥哥要求,就能如愿。如今她将陆寄风当成了拓跋焘一般,便也想到就问,并没有管身旁还有群侠环绕。   陆寄风那有点儿窘的样子,看在跋陀眼里,便答道:“我的武功便是跟老虎学的!”   武威公主吃了一惊,羞怯地偷看跋陀一眼,又对陆寄风道:“真的吗?你帮我问……为什么老虎会教他武功?我……我也好想养这样的老虎……”   跋陀哈哈一笑,道:“你问我便成了,问他做什么?”   武威公主红着脸偷看跋陀,不好意思再开口。   跋陀自己回答了,道:“我跟两头白老虎学的。”   武威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白老虎?有两头?”   陆寄风也吃了一惊,全天下的白色老虎已经罕见,更何况同时有两头一同出没,除了小风、小紫之外,不可能是其他的老虎。   陆寄风道:“那两头白虎是不是比一般老虎大了一倍,一公一母?”   跋陀道:“你也见过?”   白色老虎会教人武功,事情虽然希罕,可是陆寄风在此时也跟武威公主一样问起这些轶事,倒是让人感到有点突兀。他们怎想得到陆寄风与双虎渊源甚深?   武威公主好奇地追问道:“真的有白色的老虎吗?你怎么见到的?它们会说话吗?”   跋陀道:“老虎当然不会说话。”   武威公主问道:“不会说话怎么会教你功夫?”   跋陀道:“这个说也奇怪,不久前,贫僧初至嵩山……”   眼看着他就要讲起古来,座中一名瘦长的白衣汉子插嘴道:“谁管你功夫跟人学的还是跟狗学的?先拿下陆寄风要紧!”   跋陀怒目一横,黑影一闪,竟已闪至那人面前,一把握住他的颈子,将他往外甩出去,甩到陆寄风面前。   那人毕竟是位成名高手,竟会像个小儿般被他轻易擒住甩出,虽然落地时及时气沉腰间,立稳了步子,不致于出太大的丑,但也吃惊不小。   他喝道:“跋陀!你干什……”   跋陀道:“你也来赴这个会,你也可以拿下陆寄风,未必要我!我跟她一旁说话。”   他一愣,转头看陆寄风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微一缩头,暗自咽了口口水。跋陀与陆寄风打成了平手,自己还被跋陀一把擒住,要打败陆寄风,谈何容易?张望四周,群侠一下子都静了,看来是不会有人出面相帮,围剿陆寄风。而烈火道长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那人只好摸摸鼻子,偷偷退到一旁。   陆寄风关心小风、小紫的下落,便不理会他,听着跋陀对武威公主说道:“我初至嵩山时,便遇上一群莫名其妙的土匪,号称是什么百寨联黑鹰寨的,没理由便找我动手,说是练习打人……”   那群黑鹰寨的土匪,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会围攻一名落单的大汉作为练习,陆寄风也毫不感到意外。   跋陀道:“他们几个被我修理了一顿,哭爹叫妈时,突然来了一名蓝衣高鼻子的人,摇着撮鸟羽毛,讲话怪不拉机,原来是他们的寨主,名字好长一串,我也记不住,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之乎者也,便跟我打了起来。他怪是怪了点,武功倒是硬底!”   陆寄风喃喃道:“他叫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跋陀道:“好像就是这个!他的身手真是不差,只是手段低劣了点,交手不到十招,暗器、毒烟、陷阱,通通都出笼,我被他缠得心浮气躁,不小心便中了一掌,受了伤,而你说的那个谁……”   陆寄风道:“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对啦,他正要把我打死之时,竟传出一阵虎啸,扑出一对白色巨虎,凶狠地围攻你说的那个谁……”   陆寄风正要再开口说出萧冰的名号,但这个名号越念就越让人有心烦的感觉,陆寄风便没接话,问道:“你说那对老虎围攻那人?”   跋陀道:“没错,那对白色的大老虎不知与你说的那个谁有什么仇,见了他,狰狞怒目,龇牙裂嘴,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似的……”   陆寄风微感诧异,小风、小紫的母亲是死在萧冰手中,一定是畜牲有灵,能记得萧冰是它们的仇人,才会围攻他。   “……那对老虎合力堵住了那个谁,它们不管是追逐或围捕,都配合得天衣无缝。扑袭、攫抓时的技巧又灵活凶狠,我在一旁看着,好像在看两名配合完美的顶尖高手,与那个谁过招一般。那个谁的手下们使卑鄙手段,又撒毒针,刺伤了其中一虎的眼睛,另一虎发了怒,攻势露出破绽,被那个谁击中右耳,翻飞出去,落地时四脚虽稳,可是贫僧看它身子摇摇晃晃,大概是掌力震伤了脑,便奋力振作起来,与那两虎一同合力打退那个谁,那个谁被我们一人两虎打退了,还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堆……编了首什么『双虎行』,人才远去……”   武威公主问道:“什么双虎行?是诗吗?”   跋陀道:“应该是吧?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念的,『双虎之行,双虎之奔。其行也疾,其奔也速。其一无耳,其一无目。吁嗟奇乎,吁嗟奇乎!』……真怪,怎么我就记住了?”   此诗后世流传甚广,应归入乐府之属,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中不录,太平广记亦亡佚之,今难以考其原作,实乃黑鹰寨主萧冰之笔也。   陆寄风道:“那对老虎后来呢?”   跋陀道:“呵!我替眼睛受伤的拔出眼里的针,它们也就带贫僧到虎穴里去养伤,被打了一掌的那头老虎一回洞穴里,便倒着睡了好久,以后就时醒时昏,渐渐瘦下去。那头瞎了一眼的老虎紧依在它身边,不肯离开半步。那一阵子老夫伤好了,便常出外猎些东西喂它们,咱三个生灵,也算是相依为命啦!哈哈!”   陆寄风心中好生感激,微微一笑。   武威公主道:“你还没说它们怎么教你功夫?”   跋陀道:“有一天,那头瞎了一眼的老虎突然把我顶到洞穴外去,绕着我走,喉间发出低呜,我还不晓得怎样,它便扑了过来,差点把我给打下高崖。我以为它怎么疯了,它却及时叼住我的衣角,把我给拉了回来,等我站稳,它又扑过来……”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了,它教你功夫!”   跋陀道:“没错,那头猛虎与我搏击追扑,算是我的师父!后来我听说黑鹰寨那些个土匪还会在村落里横行,便常常下山去跟他们玩玩,久了也就在山腰上住了下来,有时到山里看看我的老虎师父,唉!”   他突然长叹了一声,武威公主道:“那头昏睡的老虎,还是没起色,对不对?”   跋陀道:“你真聪明,我想它被打了一掌,可能伤得不轻,可惜我不懂得医术,村里大夫听说要给老虎看病,也没人敢来,有一个胆子大一点的来了,还没碰到伤虎,便被咬得差点断了臂,连我都拦不住,此后更没人敢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说到此,摇了摇头,十分难过。   陆寄风道:“那两头老虎,一头叫小风,一头叫小紫,你这么叫它们,它们就听话了,不会再伤人。”   跋陀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苦笑不语,武威公主却望着陆寄风,道:“一定是你和另一个名字里有紫字的人一块儿养的。”   陆寄风惊奇地看着武威公主,虽然这不是什么难猜之事,可是她反应这么快,可见颇为聪慧。而一时没想到陆寄风怎么会知道的人,一听武威公主这么说,也恍然大悟。   跋陀愣了一会儿,一时并无人说话。座中的一名道士发话道:“故事也讲完了,可以谈正事了吧?”   他便是指称陆寄风有十二可杀、三可鄙、一可恨的道士,陆寄风不认识他,不知他的来历,但放眼堂中之人,他也几乎全不认识。   烈火道长咳了一声,正要发话,跋陀却突然大声道:“不对,这可就不对了!”   烈火道长问道:“大师,何事不对?”   跋陀道:“我的老虎师父灵性过人,能亲近照养它们的,绝不会是坏人,陆寄风若有你们说得那样坏,我的老虎师父不会与他亲近!”   那道士不耐烦地说道:“谁知那两头老虎叫阿猪还是阿狗?陆寄风随便说说,你就当真了?”   跋陀对那道士瞪去,道:“围不围杀陆寄风是一回事,你侮辱吾师,是什么道理?”   那道士一愣,才惊觉失言,连忙道:“贫道并无此意,请大师见谅。”   跋陀仍沉着脸,并不领情,道:“陆寄风说得出是两头结伴而行的白老虎,还说得出它们的敌人名字,谅他猜也不会猜得这么准,陆寄风,你可知它们与那个谁有什么仇?”   陆寄风道:“小风与小紫的母亲,十年前曾收容照顾我,但是死于萧冰之手,在下已经将它葬在虎穴之外了。”   跋陀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杀母仇人,我知道了。”   看来他是打算将来替师报仇,对付萧冰。   陆寄风突然撕下一片衣角,嗫破了指尖,染遍了那块布。   当陆寄风的血出现在群侠面前时,所有的人都紧盯着陆寄风,眼神有些诡异。   陆寄风将那块血布递给跋陀,道:“请大师将此布给重伤的老虎服下,在下的血是医伤灵药,应该会好的。”   跋陀一怔,也不跟他客气,接过了布,道:“吃了你可以长生不死,我想你的血应该是有用,我谢谢你。可是为了除魔,该杀你我还是会杀。”   陆寄风淡然一笑,道:“就凭大师您的武功,或许不够。”   方才他与跋陀对掌之时,其实对他的武功来历也存了几分疑问,因此故意见招拆招,好看得更仔细些,并没有全神去对付他。   武威公主关心的只是陆寄风的伤,看着他咬破手指时,武威公主吓得掩目,那表情好像她自己也和陆寄风一样痛似的,颤声问道:“陆寄风,你……很痛吧?”   陆寄风伸出手来给武威公主看,柔声道:“不痛,你瞧。”   他手指上的伤很快地消失无形,众人都深吸了一口气,陆寄风服过天婴,拥有不死体质之事,果然不是传言,而是事实!只要舔过他的血,就可以治伤,若是吃了他的肉,那么会有多大的功效?   跋陀珍重地将布收入怀中,所有的人紧盯着那片血布,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羡慕不已。更有不少人猜想跋陀绝不会那么老实,拿这块血布去喂虎,而不自己留着使用。   那道士突然道:“陆寄风,你以为施恩给跋陀大师,他就放过你了吗?跋陀大师德高望重,嫉恶如仇,不会被你的小恩小惠收买,就忘了你的罪行!”   陆寄风心里也有几分气恼,道:“在下只身前来,便已是自问无愧!有何罪名,请一一赐教,让在下明白!”   烈火道长仔细地看着陆寄风,道:“你这一段日子来的所做所为,已是人尽皆知。或许其中传言,不尽真实,如今当着武林万教之面,你理应做出个交代。”   陆寄风道:“多谢道长。”   那道士道:“陆寄风是个奸诈之徒,让他申辩,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跋陀伟然站在一旁,道:“是他做的就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就不是他做的!有什么好辩?陆寄风,你也不要废话,只要说你有或没有,就成了!”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就依大师之言。”   烈火道长看似肃杀冷峻,道:“十年前灵木师兄被剑仙门之人所伤,你既无法与剑仙门脱离关系,恐怕难以摆脱伤害本门弟子之名。”   重伤灵木的支离骸,是弱水道长的化身。陆寄风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阵阵心悸,当初弱水道长带自己回通明宫之后,在灵木的病榻前恸哭、立誓报仇之态,种种情貌,真挚得让人无法生疑。回想起来,不禁更感到可怕。   但是,说出伤灵木的人是弱水道长,他们会相信吗?恐怕只会立刻引来通明宫的激愤。   陆寄风默然,烈火道长及跋陀等人都望着陆寄风,等着他喊冤,但陆寄风什么也没说。   跋陀不耐烦地问道:“怎样?他们冤了你没有?”   陆寄风不答,问道:“那么第二呢?”   他竟不作申辩,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反倒是烈火道长道:“陆寄风,当年你还是孩童,或许作不得主,但是剑仙门此举,阴险毒辣,你执意与之为伍,恐怕对你自己不利。”   人群中的一名道士冷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他十年前是个孩子,十年后都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要人提醒?”   他的话声虽轻,众人却都听得一清二楚。烈火道长装作没听见,道:“剑仙门之人历代以来,窃取本门武功,你在受真人栽培后,却罔顾真人之义,难以见容于天下。”   陆寄风道:“晚辈受真人教诲,绝不会辜负真人的期许,但是未必要加入通明宫。”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哗然,烈火道长背后的弟子们更是个个眼露不以为然之色,认为陆寄风的话,只是推托含混之词。   那道士冷笑着又低声说道:“看来通明真人的期许,是要你断了弱水道长的经脉,好让他死于非命;还要你串通眉间尺谋害停云道长,甚至要你残杀八阳君?”   陆寄风心头一怵,道:“八阳君死了?”   那道士由鼻中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装傻也装太不像了。”   烈火道长沉声道:“陆寄风,此事天下皆知,八阳君个个肢离体散,被大卸数块,没有一个是完尸,场面之惨早已震撼武林!”   陆寄风几乎是无法置信,他以为剑仙门在被栽赃害死弱水道长与停云道长之后,已经够了,想不到那黑衣人竟又多杀了八阳君,而且手段还这么狠毒!若他是弱水道长,那么他也太阴狠,太不留余地了!   这样的行为,竟不像是刻意栽赃,而像是他恨透了通明宫,步步翦除着通明宫的羽翼。难道弱水道长真的是痛恨着通明宫,就像司空有所有的弟子一样?只不过弱水道长的做法更为阴险,不像其他人那样光明正大。他屈身进入通明宫,以诈死取得了信任,此时就藏身在暗处,看着他们与陆寄风决裂,然后慢慢地收拾他们。   烈火道长说道:“你不为八阳君之死作出解释?”   “这……”陆寄风确实难以解释。一直以来,他就感到弱水道长紧紧跟在他的背后,宛如附骨之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为什么弱水道长能这样准确地打击他?陆寄风越想越是毛骨悚然,几乎可以想见:此时的捕风大会,弱水道长必定也在暗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为他这动弹不得的处境暗自窃笑。   见了陆寄风那张口结舌的样子,烈火道长不由得怒火中烧,沉声道:   “你是认罪了?”   所有的通明弟子们都望着陆寄风,人人脸色凝重。从烈火道长问陆寄风件件大罪,他一直不作辩解,又敢单身前来,已有不少人暗自认定陆寄风存心耀武扬威,甚至大开杀戒,各人都越来越是心头忐忑,冷汗涔涔,只怕一言不合,陆寄风不知何时会突然间动手,那时势必是一场血战。   不料陆寄风却摇了摇头,道:“那些全非我所为。既然有心之人要全栽在我身上,除非将他成擒,否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那名道士冷笑道:“谁有这样的本事栽赃于你?莫非是下落不明的通明真人亲自现身?”   陆寄风一愣,真人失踪之事,竟然已经不再是秘密,看来他伴驾出征的这段时间里,弱水道长已不知进行了多少不利于他的阴谋。   烈火道长朝那道士望去,他的环眼狮鼻不怒自威,令那道士心头一怵,心中暗想:“瞧烈火的口气,竟还是护着陆寄风。这陆寄风真有这么得通明真人宠爱?看来我且勿穷追猛打,得罪了通明宫这些家伙,我也没好处。”他脸上带着微笑,讪讪道:   “玄静失礼了,只不过八阳君也非泛泛之辈,他们八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一举杀之?除非是天下还有武功比陆少侠更高的人,否则,要栽这个赃,只怕也不容易。”   他的话虽不中听,却也属实,烈火道长实在是想不出天下间有谁可以轻易残杀八阳君,除非是通明真人,或者是陆寄风。   陆寄风道:“既然要把所有的杀人罪名都算在剑仙门头上,想必当年焰、烨二阳君的账也一并算进去了?这是第七条?那么陆某其余三罪又是什么?”   不料烈火道长道:“停云、弱水以及八阳君之死,都有人证物证,摆明了是你们。但是吾徒之死尚未查明,因此虽然剑仙门嫌疑不小,但通明宫绝不会任意诬陷剑仙门。”   陆寄风问道:“那么陆某的其他四罪呢?”   烈火道长道:“你自己真的完全不知道:你有多少苟且之行,让人唾弃?”   陆寄风只以为通明宫记着的就是他身系的人命,竟会出现“苟且”这样的字眼,倒真的令他意想不到。   陆寄风道:“陆某问心无愧。”   玄静道长朝武威公主望了一眼,才道:“问心无愧四字,也轮得到你这好色无厌、钻营权贵之人来说,可真是让人不解,难道『问心无愧』四字,已经改成和『恬不知耻』同样意思了吗?”   陆寄风望着他,道:“陆某与阁下素昧平生,阁下对陆某如此痛恨,指我为可鄙可杀之徒,此话怎说?”   玄静道长一扬脸,说道:“你陆寄风武功、身分,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辈江湖浪人,当然入不了你的尊听。我听说通明宫的弟子,向来行三清戒律的,可是你先与云老爷的爱女,也就是舞玄姬两百年前的肉胎化女成了亲;她死后你立刻又再娶;更不用提领军府里的姬妾成群,这可真是还不够好色无厌?就连如今,你的出现还是教人大开眼界。”   他这话所说的,自是指身无寸缕的武威公主。他此话一出,群侠的眼光都不由得望向武威公主。   也在此时,那名出去寻衣的通明弟子抱着一袭道袍赶入堂中,道:“师伯!衣裳来了。”   众人都感到有些奇怪,怎么这名弟子去拿个衣服,拿了那么久?   烈火道长一抬脸,弟子便将衣服交给陆寄风。陆寄风道了声谢,径自接过,交给武威公主拿着。坐在几上的武威公主怯生生地仰起脸看着陆寄风,眼中透出的彷徨之意,令人可怜。   但是那弟子交了衣服,并没有就此退下,反而欲言又止地望着烈火道长。烈火道长见他平时并非木讷不知进退之人,不知为何现在还愣着,便一摆手要他退下。   那弟子骆观之鼓起勇气道:“师伯公,弟子方才见到……观中不少弟子都昏倒了……”   烈火道长一愣,道:“怎么了?”   骆观之道:“有好几名师兄弟原本在守炉或练功的,突然间就倒了下去,不知是怎么回事。”   烈火道长知有蹊跷,道:“烺阳君,你去看看,命各门严加把守。”   烺阳君领命退下,此事极不寻常,又恰巧发生在这个时机,群侠之中都响起低声的议论,自然是谈不出什么的。   玄静道长说道:“杂事休提了,陆寄风,你还没说明这位姑娘怎么来的。”   陆寄风看了看武威公主,若是当众说出她被昙无谶所劫,等于宣布了她所受的侮辱,对一名少女来说,这样的痛苦绝不下于被昙无谶的狼吻侵犯。因此陆寄风依然保持沉默,并未回应。   烈火道长森峻地说道:“你要如何无耻,无人管得,但云若紫乃是舞玄姬之女,听说你在剑仙崖上,又与舞玄姬的护法独孤夫人之女迦逻成亲。你一再受妖魔美色所惑,这样儇薄无耻之人竟习得上清含象功,岂能寄望你除魔灭邪?陆寄风!你实在是道门之羞!”   听了烈火道长之言,陆寄风才知道原来众人所担忧的是这一点。虽然他有灭除云若紫魂魄的决心,也尽量不让自己对迦逻产生感情,可是在旁人眼中,如何能信得过他?   陆寄风不作辩解,问道:“那么陆某的最后一罪是什么?”   烈火道长说道:“你以这样不世的武功,投奔权贵,成为魏主的鹰爪,让人对你最后的一点希望也都消散了。陆寄风,你还有一丝一毫对得起真人传功之恩吗?”   望着陆寄风哑口无言的样子,玄静道长冷笑道:“已经连杀如此多通明宫的要员,再跟他说什么传功之恩,简直笑话!”   陆寄风被这十项罪名堵得哑口无言,跋陀注视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任何一项有力的反驳,只可惜陆寄风有苦说不出,弱水道长的栽赃布局太过完密,根本是让陆寄风分辩不起的。除了一部分是机遇之外,其他就是弱水道长替他铺排的罪名,少说也花了十年成立这些,怎可能片刻间就还他清白?   玄静道:“事实就是你有十二可杀!伤灵木道长、停云道长、弱水道长,八阳君,以及为魏帝而广杀无辜之人;而你谋骗真人、与妖女苟且、广蓄妻妾这三可鄙之行,也昭然若揭;骗真人传你无上神功,使天下无人可以制你,更是一大可恨!你这样的人,也敢指天罚地、赌咒除魔?哼!你当天下英雄都是三岁小儿,任你欺瞒?”   陆寄风不作无谓解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陆某立誓诛杀魔女,以报真人传功之恩,此乃陆某平生所愿!诸位若是不信,陆某也无法自清,只能以时间为证。”   玄静说道:“你既有这么大的决心,要自清根本不难,事在人为。”   陆寄风冷冷地问道:“何谓事在人为?”   玄静道:“只要你自愿牺牲自己炼成大丹,谁敢说你居心不正?”   此话一出,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众人都纷纷点头同意,有人道:“没错,陆寄风,你只要愿意牺牲作丹,那些武林传言就不攻自破。”“你捐体炼丹,把这万恶魔女除去,将会名留千古!”“真人传你功体,就是为了要你顾全大局。”“你难道贪生怕死吗?”   众口咻咻,各种声音吵得大厅沸然,烈火道长以雄浑的真气,将声音传了出去,喝道:“以人作丹,邪魔之行,还侈谈什么除魔!”   他的威喝有如狮吼,震得屋子似乎还微微一晃,群侠也登时静了下来。   玄静道:“道友,为了除魔,也只得弄些手段,此乃成大事不拘小节。”   烈火道长坚持地说道:“真人传他毕生绝学,便是不将他视作药丹,本门必须恪遵真人旨意,此乃师门之命,恕本门不能违逆!”他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武林恩怨可以暂放一边,以除魔为要。你即刻回灵虚山便是。”   玄静脸一沉,对众人道:“各位听见了没有?弄了半天,通明宫还是扣着陆寄风不放,嘿嘿,这算什么公信?”   众人虽没有说话,但冷笑的冷笑,不屑的不屑,个个表情都十分明显,根本就不会放陆寄风回灵虚山。   跋陀想了想,道:“我方才倒是没想到,把陆寄风杀了炼丹之后,谁有武功去逼魔女服下药丹?我瞧此地也没人有他的功夫的一半!”   玄静笑道:“这还用得着担心吗?陆寄风炼成丹之后,未必要全给魔女服下,只要挑出几十名顶尖高手,也服下大丹,便有极强的体质与功力,这么多高手联合,还制不住魔女?”   此话一出,又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看来今日是绝不会让通明宫把陆寄风给带回去。   跋陀冷笑一声,道:“嘿,魔女横行百年,无人去管;一接了通明帖要捕风,却全来了,原来打的只是这个主意!”   陆寄风望着众人的眼神,也完全明白了。他们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着不死的仙丹,没有人会袖手看着不死的仙丹落到别人手里去的。指他罪名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还是要以他的肉身炼成丹药,表面上说是除去魔女,事实上在座的人九成以上都只是想分一杯羹,以保年寿。   第八章 但顾世间名   这样的局面,事前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也考虑过,并未商议出完美的解决之道,只希望能以通明宫的地位,说服众人。可是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通明真人不在,七子又极少在武林中行走,威望不够,最有名望的寇谦之偏又辈分低、与魏国勾得太紧,几乎已不被通明宫承认,再说他在武林上也没有影响力。通明宫所走的清修路线,本来就不是世俗中人,饶是七子们全都武功高强,人品清高卓绝,一涉入了武林争夺,便显得难以招架。此时烈火道长不禁想到:若是青阳君在此,或许局面不会这么僵持不下。   武威公主一直抱着衣服不动,她也知道大家在说话时,她该安静,这时见大家都不说话了,才开口怯怯地说道:“陆寄风……”   陆寄风望着她,道:“什么事?”   武威公主捧着衣服道:“这个……”   陆寄风苦笑,群侠环绕,自己像被困在一群饥犬中间的一块肉一样,这些人不知下一秒会不会全扑上来争食,自己的处境可以说是凶险至极,而这位不通世事的公主还在对着衣服束手无策。   跋陀道:“你们这些道士,谁带她去别房穿衣服!”   烈火道长摆了一下手,两名弟子忙上前道:“请随我们来……”   武威公主却摇了摇头,道:“陆寄风,你也过来。”   陆寄风以为她是害怕,柔声道:“跟他们去,他们不会伤害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可是我不要不相干的男子帮我穿衣服……”   陆寄风愣了一下,群侠也全怔了,不知这位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陆寄风道:“那你便自己穿,他们不会偷看的。”   武威公主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道:“我……我不会呀!”   陆寄风道:“你不会穿衣服?”   武威公主点点头,委屈可怜地看着他,道:“贺兰和狸儿都不在,没人帮我,我……我不会穿,你帮我好不好?”   陆寄风实在是无言了,竟有连衣服都不会穿的公主,看来她一定连怎么穿鞋也不会!放眼堂中,当然没人可以碰她的千金之躯,但要让陆寄风去别处帮她穿衣,众人又怎会放人?   跋陀道:“你就跟她去,快穿好了回来!”   有人发出不满的声音,道:“陆寄风,你别装模作样了,这根本是你与这丫头套好的脱身之词,实在是荒唐至极、可笑至极!”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只怕在下想破头,也想不出这种脱身之词。”   烈火道长道:“罢了!陆寄风若是跑得了,也不必想这种脱身的法子。若他跑不了,让他去帮这位姑娘穿件衣服,又有何妨?骆观之,你们师兄弟四人,带他们到东厢去。”   骆观之等四人连忙应声,请陆寄风及武威公主随他们而行。陆寄风见地上冰雪甚厚,便再打横抱起武威公主,与他们一同步出堂中。可是陆寄风等人一走出去,群侠竟也都纷纷起身,跟在陆寄风背后,一长串的人直跟到东厢。   烈火道长看了这架势,内心暗暗叹息。武林人心荒唐贪婪若此,当初师父的闭尘绝俗,果真是正确的选择。如今通明宫已踏入武林,管起俗事,看来通明宫将难以再恢复往日清圣,甚至连道心也将灭绝,成为争名夺利之场了。   骆观之开了东厢房门,让陆寄风抱着公主进入,门又应声关上。小小的房间外,包围着西北各地高手,都侧耳听着房内动静,以免让陆寄风脱逃。   武威公主一进了房间,关上房门,转过身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替她拿着衣服,也有些窘,两人对站了半天,武威公主才道:“你怎么还不动?”   陆寄风见她微仰着脸,意思好像是要他替自己先除下白裘,原来不要说穿,她连脱衣服都不会脱。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是,我这就动,请公主恕罪。”   他伸手解开武威公主颈上的束带,脱下白裘,公主雪白无瑕的玉体,整个呈露在陆寄风面前,散出一股幽幽花香,令人心醉。幸而陆寄风自制力甚高,面无表情地替她穿裤着衫,她冰凉的长发不时抚在陆寄风脸上身上,公主自己倒是落落大方。   陆寄风跪在她面前替她系上纤腰的带子,一仰脸就可以看见那对突起的柔美胸脯,不由得脸红耳赤,还是先替她套上了上衣,拢上衣矜穿了起来,遮住她大半个身子,眼不见心不乱。   陆寄风不禁想道:“替你解开镣铐时,连半片肌肤都怕被我碰着;怎么替你换衣服,裸裎相见你又一点也不羞?胡人的姑娘到底以什么为贞?”   武威公主自己竟先问了:“你抱着我时,力量何等的大,横冲直撞的;怎么现在帮我穿件衣服,手却发抖?”   屋外的群侠一听,有的沉着脸哼了一声,低声道:“无耻!”有的则嘿嘿窃笑,暗羡陆寄风艳福不浅。谁知道公主所说的“抱”,就真的只是“抱”而已,没有别的。   陆寄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没好气地说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武威公主道:“你是因为外面有很多人,才会发抖的吗?”   陆寄风道:“不是!下官也没有发抖。”   武威公主道:“明明就有,否则怎会在我腰上缠了这半天?唉呦!好痛,你轻点!”   陆寄风忙道:“是,公主请别乱动!”   屋外群侠听着里面的对话,感到怪异,难不成陆寄风真有这样大的色胆,让众人等在外头,自己就在里面与武威公主胡天胡地起来了?可是又觉得不像。   不一会儿竟听见公主细细的喘息声,惊叫道:“等等,这里太紧了,别塞进来……”   陆寄风也有点儿喘气,道:“是,下官鲁莽,一会儿就松了……”   几名根基浅的弟子血气上涌,把持不住,有的连鼻血都冒了出来。而耆老们个个脸色甚臭,没想到陆寄风竟如此蔑视世俗,做出这样伤风败俗之事。   陆寄风把原本塞入的上衣衣摆拉了出来,为了把束得太紧的腰带给解开,已经弄得焦头烂额,明明是普通的衣服,替一个大姑娘穿上,竟会变得扎手绑脚,自己都快不会穿了。殊不知屋外群侠听得个个莫名其妙,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打断他们的行为。   陆寄风越想解开反倒绑得越紧,想到群侠等在外面,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高声道:“诸位英雄请勿心急,在下立刻就好了!”   群侠一听此话,气得愣在当地,陆寄风此言实在是轻人太甚,难道是把他们当成皇帝散播龙种时,等在外头的内侍小臣了吗?等陆寄风出来之后,此辱非报不可。   武威公主叫道:“我……我受不了了,你快把它给弄掉,别再上上下下的啦!”   陆寄风道:“是,是……”接着武威公主闷哼一声,便无声息。   严隽终于受不了,大力踹破木门,喝道:“你们在搞些什么无耻勾当?”   但见武威公主昏厥在陆寄风怀里,陆寄风一手抱着她,一手还拉着她的裤头,武威公主满脸通红,一身是汗,头发凌乱,陆寄风神色慌张,与大厅中一夫当关的气概,不可同日而语。   陆寄风像得到了解救,放下公主,一步上前便取下严隽腰边的短刀,道:“多谢!”   他迅速割断缠紧的腰带,身子一闪,严隽的短刀竟已又放回原处,他取刀还刀的身手,快得根本无法看清,严隽这才回过神来,道:“你……”   腰带被割断,武威公主攸然醒转,喘了口气,怨道:“你怎么连穿件衣服都不会?”   陆寄风心里暗想:“这句话应该是我来说才对!”   但他也不跟这小女孩争辩对错,又转身关上门,将众人推了出去,道:“抱歉,再一会儿便穿好了。”   公主腰身甚小,腰带被割成了两半,还足以系住她的腰。一回生二回熟,陆寄风总算成功地帮她穿好下裳,武威公主喘了口气,微笑着安慰他道:   “谢谢你,第一回能穿成这样,也是不易了,你很认真,很好。”   听她口气,穿衣服还真是件困难的大事,陆寄风哭笑不得,只好道:“多谢公主。”   武威公主穿上了道袍,像个小道童一般,更加可爱,陆寄风以手指替她拢齐秀发,又拿那另半截的腰带作为发带,轻轻地束起她的一头乌丝。武威公主凝视着他,一会儿才道:“陆寄风,他们全要杀你,是不是?”   陆寄风点了点头,武威公主蛾眉轻蹙,道:“没人可以帮你吗?我看那位跟老虎学武功的和尚是好人,他或许会帮你。”   陆寄风道:“公主你不必忧心,就算下官有所不测,他们全是名重一方的英雄,也会平平安安地把你送回平城,不会伤害你的。”   武威公主眼里突然涌满了泪珠,道:“我没脸回平城,陆寄风,我本来很想死,可是见到大家都要你死,我反而不想死了。我们都别死,你保护我到大漠去,投奔我姑姑。”   陆寄风按着她的肩,温柔地说道:“公主有什么委屈,皇上会替公主讨回公道,别胡思乱想了。”   武威公主泣道:“阿哥一生气便杀人,我不想他再为我杀人,你别告诉他,不然他又要生气了。”   陆寄风哑然,拓跋焘发怒时,一刀劈了公主家令的头颅,那可怕的景象历历在目。若是让拓跋焘知道爱妹惨遭魔爪,恐怕后果更不堪设想。   陆寄风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与公主相对默然,一会儿才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道:“走吧,咱们出去把话说清楚,他们若不讲理,也动不了我的。”   武威公主点头,顺从地随陆寄风推门而出。陆寄风一推开门,本以为门外群侠包围,可是没想到一推开后,门外竟然空无一人,陆寄风愣了一下,武威公主也甚感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地面上雪痕凌乱,处处都是被拖行的痕迹,陆寄风示意武威公主勿出声,便抱起她,以轻功赶往雪痕拖行的方向。武威公主替陆寄风提着铁链,免得在地上留下痕迹。   身后骤然风紧,陆寄风感到有人靠近,连忙提气窜至屋顶,低头一看,两名獐头鼠目的汉子押着一名愁眉苦脸的年轻道士,应该是安定观内的六代弟子。陆寄风惊心,想道:“难不成……全观都被制住了?”   陆寄风尾随着那两人,赶至前厅,一路上所有的通道回廊果然都已净空,看不见半个人。   陆寄风才掩近前厅,便听见有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接着一人喝道:“他妈的,要杀就杀,问这些废话做什么?”   又有人道:“别在老子身上乱摸!”   厅外,守着不少方才没见过的人,也朝厅内探头探脑,不知这些人是何时冒出来的。厅内的景象,更是令陆寄风难以置信。群侠倒了一地,无人动弹,而他们还不是东倒西歪的躺,而是整整齐齐,被排成一列一列的躺。通明宫的弟子们则全被堆在最角落,动也不能动一下。   每一列都有一名穿着苍衣的人在群侠身上搜摸,并有一人立在那个搜摸的人身边,手持纸笔,不知在记什么。   将这些武林高手全制住之人,此刻高立于堂上,原本是烈火道长所站的地方。他红光盈面,身材高大魁梧,身上的衣冠整齐端严,浆洗得十分笔挺,衣袖的每一处折痕,都熨得工工整整,整个人好像会发亮似的,乍看之下,真是仪表堂堂,有不世之威。陆寄风在官场待了一阵子,直觉得此人不像名寨主,倒像个领军。   他面带微笑,捻着自己的长须,高雅地望着倒了一地的众人。在他的身前,还林立着数名锦衣汉子,个个看起来都十分威严,衣饰一致,只是颜色不同,容色严谨,将他衬托得威仪万方。一名文人样的男子立在阶下,气度俨然地看着众人。   两名寨匪押着那通明宫弟子进来,道:“报告寨主,这里还有一个!”   高坐堂上那人微微一笑,道:“很好,归放在弟子类,再去看看还有多少漏网之鱼。”   “是!”他们将人捆在角落,和众弟子同列,便又赶了出去。   看来又是圣我教的喽啰,天下百寨联的人。但是就在陆寄风与武威公主说话的短短时间之中,竟然就能将所有身手不凡的武林名人给擒住,也委实教陆寄风不敢置信。   其中一名搜身者搜完了倒在地上的人之身,持纸笔者便道:“你叫什么名字?”   被问的那人怒道:“问这做什么?”   那文人道:“让你说出名字,免得做个无名之鬼,这是为你好。”   一人被反绑着手,仰着脸骂道:“你们用卑鄙手段迷倒我们,早晚是杀,难道杀了我们,还要立碑安葬不成?”   那文人道:“文书工作就是这样的,多多少少得问个清楚。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请说吧!”   那人道:“大爷的名字,你还不够资格听!”   那文人皱着眉头,喃喃道:“又要我猜?唉!怎么搞的,每次都是这部分最难做……”他转过身,一脸为难地对林立在堂上的锦衣之人道:“报告寨主,此人又不肯登记……”   衣冠楚楚的寨主沉着脸,那名穿着黄衣的锦袍文士只微哼了一声,那文人连忙道:“呃……属下知道了。”回头看了看那汉子,便在纸卷上振笔疾书。   那人怒道:“你在写什么?”   那文人赔笑道:“这位好汉,请留点做事的空间给在下,你不说名号,在下只好帮你想一个,那你就叫做赵武扬,怎么样?”   那人道:“老子不姓他妈的什么赵!老子叫李云!”   那文人喜出望外,笑道:“叫李云吗?嗯,是不该姓赵。”   就在他笑嘻嘻地登记之时,其他行列的对话大抵如是。他们登记过了名字,就捧上去交给立在阶下之人。接着文人又步向严隽,问道:“阁下高姓大名?”   他一面问,一面以系在腰间的香盒在严隽鼻端一晃。但严隽只发出冷冷的轻哼,并不说话。   文人奇道:“我已解了你的锁喉烟,你还不能说话吗?”他转头道:“药烟组!药烟组,快过来换药盒。”   林立在堂前的黑色锦衣男子说道:“你得回寨登记才能取盒,先跟旁人借一借。”   “可是现在正是任务中,你通融通融……”   黑色锦衣男子态度冷漠,道:“我通融你,谁通融我?照规定来!”   “你……”那文人有点束手无策,步出队中,道:“报告参事,药烟组为难手下,扣药不发!”   黄色锦衣的男子长眉一轩,正要发话,那黑色锦衣男子已一个箭步上前扯下那文人腰间的香盒,道:“里头还有足够的药烟,不是本组品管出错,是你问话不力!这些人不说话,你就想法子让他们说话!”   说完,他用力在严隽腰间一踢,严隽闷哼了一声,发出声音。黑色锦衣男子道:“看!不要只用嘴巴问,要用手段问!知道了没有?”   那黄色锦衣士的脸色一变,坐在首座的寨主扫了他一眼,道:“文参事,你教出这样的饭桶手下,苍凫寨要你何用?将他斩了!你领导不力,也要处罚。”   文参事擦了擦冷汗,道:“是、是!属下知罪!来人啊,把他拖下去!”又指着另一人,道:“你,换你代替他!”   旁人上前将那名问话不力的文士给拖了出去,他吓得叫道:“寨主!寨主!我哪知道这药盒怎么用?他们没说清楚啊……冤枉啊寨主……”   那药烟组的黑色锦衣男子得意地看了文参事一眼,似乎自己获得了什么小小的胜利。   高处的陆寄风只感奇怪,他知道百寨联之人不是放迷药就是撒毒烟,才能够轻易制住群侠。可是为什么自己和武威公主一点事都没有?而且他们也没闻到什么怪味,不知道苍凫寨是用了什么奇特的法子制得群侠无法反抗。再说他们都根基不浅,普通的迷烟对他们就算有用,也早该以内力冲散了药性,却众人都倒地不起,难道真有这么厉害的迷药?再说,就算方才在屋外的人都中了招好了,其他的通明弟子们分散安定观内各处,又怎会也中了迷烟?种种疑问,充满了陆寄风的心中。   这时一名搜身的寨匪原本搜到跋陀身上,突然间发出惊呼,不知搜到什么东西,一搜出便将那物甩在地上,拼命地擦手,好像碰到了很脏的东西一样。   文参事道:“你搜到了什么?拿来看看!”   那手下为难地说道:“可是……这不大好……”   文参事怒道:“叫你拿来你就拿来!”   “这……是……”   他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那物,群侠一见,眼睛都直了,竟是陆寄风给跋陀的那块血布,只要服了它,再重的伤、病,都医得好,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但是苍凫寨的众人见了,却也都掩鼻不看,寨主更是脸色铁青,一击几案,道:“将此不雅之物拿出来做什么?文参事,这该治何罪?”   文参事忙道:“这是大不敬之罪,来人啊,把他拖下去斩了!”   那人叫道:“寨主!是文大参事叫我拿的啊,寨主,冤枉……”   不管他怎么喊冤,还是被拉了下去。   群侠莫名其妙,难道这寨主是不能见血的吗?   文参事对另一人道:“把那不雅之物给拿出去烧了!”   被指名之人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小心地捏住血布一角,提了出去,在门口点起火折,一把烧了干净。群侠又失望、又生气,眼巴巴地看着不死之人身上的血被这样毁去。   新递补上来的寨众气怒得在跋陀身上打了一拳,骂道:“他娘的,这和尚带着女人月布做什么?真他娘的触霉头!”   他旁边那一列的寨徒偷笑道:“你摸摸看,搞不好这和尚是个尼姑。”   跋陀气得脸色涨红,无奈全身不但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持香盒的文士以香盒在跋陀鼻间一晃,跋陀喉间一松,能发出声音,立刻破口大骂,道:   “和尚是不折不扣的和尚,不是什么尼姑!你们有眼无珠,不识奇宝!你们毁了我师父的药,我要把你们……”接着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的天竺语,虽然无人听得懂,也听得出他在骂些市井俚语,不会是什么好听话。   那文士急忙要掩住跋陀的嘴,方才是只怕问者不出声,如今是想教他住嘴却没办法,只好点住了跋陀的穴,道:“你先闭嘴,我问你话你才回答!听懂了没有?”   他确定跋陀听懂了,才再一点他的穴道,解开之后跋陀继续大骂,天竺话、北凉话,夹杂着汉语,骂得更起劲,那寨匪只好再将他点住。可是这样便无法问话,一时之间不知该点他穴,还是该解,有点手忙脚乱。   另一列的问话文士抢先问完,将报告呈了上去,文参事满意地审视了一会儿,突然道:“你过来!”   那名文士忙道:“是,大参事。”   文参事道:“这个人叫做铁钩月滴血,此人早已死了,你胡乱报告,是何用意?”   那名文士连忙道:“属下不敢!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文参事道:“哼!难道搜情组资料不对吗?铁钩月滴血上个月死在沙暴中,我的搜情组查得一清二楚!”   那文士拉着陪自己搜身的寨匪道:“他也听见了,那人自报名号,就是铁钩月滴血,属下绝不敢造假瞒上!”   群侠之中,有的知道此人确实刚死不久,也都狐疑地望向被指问的那人,方才人多,他又刻意立在不起眼处,根本就无人注意到他。烈火道长想道:“此人假冒铁钩月滴血,混了进来,有何用意?”   苍凫寨之人还要追问,门外突然传出兵器相格的战声,寨主眉头一聚,只见门外几名道士振剑杀入,寨众们一一被打退,飞出极远,根本无法招架。   那几名是烺阳君所领的安定观弟子,看似漫无章法地杀入,却各人严守方位,结了剑阵,才能一路势如破竹地闯回。原来烺阳君去探视倒地的弟子们,查不出头绪之时,正要回来向师父报告,惊见群侠已经被制。他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发觉这些匪徒竟在各处出入,而通明弟子不少都倒地不起,任人鱼肉。   他见了此景,惊骇莫名,急忙找到几个没出事的同伴或弟子,以七星剑阵破敌,想救出师父。   烺阳君喝道:“匪酋,受死!”   他率先一剑递出,直取寨主,那寨主冷笑着也不避开,身后倏地闪出三名白衣人,一人振剑挡去烺阳君的攻势,另一人长剑往横一刺,剑柄便点着身旁的通明弟子,将他点退了数步,原来剑招是虚,剑柄攻人是实。   这三人容貌一致,服色一致,剑也一致,立在寨主面前,俨然有如铜墙铁壁,保护住那名威严的寨主。   陆寄风见那寨主一直坐在高处,但指挥若定,喜怒不形于色,想道:“我所见过的百寨主里,就这个最有威仪,不知武功如何?”   烺阳君抽出长剑,剑上红光灼炽,带出一片热气,向那三人攻去。那三人动作一致地散开,分从左右两边围攻烺阳君,出招凌厉,烺阳君左右不能相救,但其他六人已抢上,有的直取寨主,有的攻那三人。那三人身形飘忽,剑法又快,虽身在阵中,但将外围七人给缠得无法分神去攻打寨主,一时之间,谁胜算大些,倒是看不出来。   寨主下巴一扬,穿着黑色锦衣的药烟组首席见了,大声道:“放烟!”   一阵白雾噗地射了过来,烺阳君等七人急忙闭气,攻势略顿,那三人却振剑急搠,趁机快攻。烺阳君眼观四面八方,发觉无人中毒,寨匪们脸上似笑非笑,像在嘲笑他们中了计一般,烺阳君惊想:“原来是乱敌之计!”   七星阵很快又困住那三名白衣剑士,药烟组之人又喊:“再放烟!”   烺阳君道:“那是假的,别理它!”   话声未落,一样的白烟又射了出来,通明弟子们不作防备,手中快剑翩连,突然间只听一声声闷哼,就有三四人中剑。那三名白衣剑士左攻右刺,招招得手,没两下子,烺阳君等人已和群侠一样,倒地僵躺,无法反抗或出声,剑创处血如泉涌。   那三名白衣剑士正要一剑刺死烺阳君,突然一声:“住手!”响起,令三人吃了一惊。   寨主也惊愕得望向发声之人,原来是烈火道长。   寨主缓缓地说道:“烈火道长,你竟能冲破锁喉烟的药性,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只可惜,光会说话是没有大用的。”   他震惊之时,依然从容高雅,似乎每一个动作的细节都经过精密的推敲演练一般,更是让陆寄风感到无比熟悉,过了一会儿才想到:“对了,这就是官架子,这个寨主难道是做官的?”   烈火道长一直在暗中聚气冲关,此时终于以体内的阳气化去锁喉烟,及时阻止他们杀死爱徒。   烈火道长的声音还有些干哑,道:“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与群侠为敌?”   寨主冷笑着,道:“这让我的参事来告诉你。”   立在阶下的文参事连忙道:“是!烈火道长,在下文秋生,乃苍凫寨首席参事。本寨在秦寨主讳上梦下楼的英明领导下,绝非一般不入流的匪寨组织,我们有最完整的资料管理,最细密的分层负责。每一次的行动,都经过干部再三推敲演练,彻底执行组织化、分工化,因此才能战无不胜,每次任务皆有完美的表现。”   原来这寨主叫秦梦楼,能一举拿下所有的武林高手,这果然非要有完美的计划不可。虽然官腔可笑,但是他们的效率却也表现不凡。   烈火道长道:“你们手段高明,让安定观全观束手就擒,也就罢了,还要追问群侠之名,又是为何?”   文秋生道:“这便是本寨不同之处,本寨绝不滥杀,就算你只是个没没无名的小卒,只要是死在本寨的手下,我们也都会登记起来。”   “登记?”   文秋生道:“有登记,将来才能做个凭证。”   烈火道长怒问:“什么凭证?”   文秋生道:“你死于本寨的凭证。”   “然后呢?”   文秋生说道:“然后本苍凫寨就有了完整的档案资料,这是其余的天下百寨都没有的完整记录,本寨和那些只知打打杀杀、杀了人就丢在路上的土匪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有军事化、人性化的管理,是百寨之中最有组织、最有效率的。”   烈火道长虽不以为然,却也不由他不佩服这些人能在短时间内将他们给全迷倒,然后一个一个拖进厅中。动作之迅速,效率之快,都十分惊人。   “你们是用了什么法子,使得众人同时都动弹不得?”烈火道长问道。   文秋生颇为得意地说道:“这个你一定没想到,本寨早就渗透进安定观,掌握着你们的生杀大权了!哈哈哈……”   烈火道长心惊,想道:“难道是出了内贼?”   文秋生正要说话,另一名青色锦衣男子却道:“咳!这是我们机关部的事,非是参事部的功劳,文参事。”   文秋生脸色微沉,寨主秦梦楼只扬了一下下巴,文秋生便只好又退回去,让那名身穿青色锦衣的男子来表现。   那男子道:“在下翟篁,号幽居客,烈火道长请指教。”   要不是想知道这些人用了什么法子制住烈火道长等人,陆寄风实在没有耐心听他们这些家伙啰嗦下去。   翟篁说道:“本门在安定观底下,早已挖通密道一百零八条,每一条底下都伏了机关部要员一人,随时注意你们的行动,今日便是知道你们全部齐聚一处,只要一放毒烟,立刻就将你们成擒,哈哈哈……寨主,属下多年以来,日夜辛苦,连家都回不得,就是为了筹划此事,如今一举奏功,眼见寨主大业得成,记功碑上又多这数十武林名人的名号,增加寨主功业,属下于愿已足矣。”   面色威重的秦梦楼,听了也微微一笑,抬手道:“办得很好。”   高处的陆寄风却觉得这样也未免太怪了,有人埋伏在地下,安定观的人怎么可能全未察觉?   身边的武威公主在陆寄风耳边轻道:“我跟你说,他骗人的。”   第九章 甘以辞华轩   她话声固然轻,却马上惊动了殿中之人,根基较深的众人都往屋顶看去,群侠惊觉陆寄风好好的没半点事,而他竟不趁机逃走,也令人意外。   秦梦楼一扬手,身后那三名白衣剑士便以轻功跃了出去,倏地欺至陆寄风面前,铮铮铮三响,长剑出鞘,全往陆寄风身上刺去。陆寄风一振铁链,格去长剑,左边一带右边一绕,竟将三把长剑都给扣在铁环之中,三人长剑被拉,用力拔也拔不出来,都惊愕万分。   陆寄风真气一振,大力一甩,铁链扣着三把剑往上甩飞,余势还往那三人挥去,将他们打落屋顶,跌得甚是狼狈。   他们连忙爬起,一面退一面叫道:“护驾!保护寨主!”   形踪已暴露,陆寄风也不急着下去,他接住三把落下的剑,握在手上,转头问武威公主:“你怎么知道他是骗人的?”   武威公主道:“我知道这个下毒的法子,他们一定是化作铺地的工人,把安定观的地面全铺了新的青石,这青石是混了七种不同的寒毒做的,只要一下雪,毒气就会散出来……”   她这么一说,烈火道长等群侠都十分意外,居然有借着寒气催发之毒,难怪在这大雪天里,让人防不胜防。   陆寄风低头一看,堂内、殿外的地面的青石果然十分崭新,就连走廊通道所铺的路面,也都有点怪怪的。   武威公主又道:“这种毒气,只要人在雪上立久了,便易出事,他们再顺着风向散出花粉,每个人就会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陆寄风道:“原来如此,方才那白烟不是毒,只是花粉?你怎么知道他们这下毒的法子?”   武威公主道:“我以前看过。”   陆寄风有些意外,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公主,从何处学这奇怪的下毒法门?   武威公主指着寨匪的鞋子道:“他们穿的鞋有隔铁板,毒气透不进来,所以这地面他们踩了没事,花粉闻再多,也不要紧。”   陆寄风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是冬天第一场初雪,时间可真是恰好。如果早几天下雪,这毒局不是提早拆穿了吗?”   武威公主道:“也许吧!”   武威公主不是坐在几上,就是被陆寄风抱着,双足从未沾尘,因此没受毒气所害。而陆寄风方才在厢房之中,没闻到花粉,药性也没有发挥,可见此局破绽甚多,才会还有人没中毒。而此时众人躺在地上,毒气入身更重,难怪一直无法动弹。烈火道长用尽毕生功力,也只能发出声音而已。   机关组的谎言被拆穿,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怎么辩解才是。陆寄风抱着武威公主,飘然跃了下来,脚一踏在跋陀身上,足尖一顿便解开他的穴道,道:“大师,恕在下冒犯。”   武威公主赤裸的脚踩在跋陀身上,十分不好意思,低头对他道:“这样踩你,很重吧?”   跋陀笑道:“你轻得跟只小鸟似的!嘿嘿,大伙儿在地上当你们的踏板,帮你隔开毒气,你都别客气!总之你别也中了毒,让他们来个通包就成啦!”   陆寄风心知这群寨匪全是乌合之众,只要制住寨主,自会散去,也不废话,将武威公主背在背上,道:“你抱紧了,我双手没空。”   武威公主紧抱着陆寄风的颈子,道:“嗯,我不会掉下去的。”   陆寄风双手握了三把剑,便往寨主秦梦楼袭去。秦梦楼脸色略沉,“哼”了一声,身子拔空飞起,闪过陆寄风手中三剑,身形飘逸,果然有高手的风范。   陆寄风身子略一退屈,露出个破绽,秦梦楼一掌袭至,陆寄风举剑刺去,本以为这一剑会刺中他的手臂,不料当的一声,长剑竟被剧烈震开,缺了一角。   陆寄风人被这一震之力弹退,气沉腰间,在半空中一翻,踩在那名叫做铁钩月滴血的人身上。武威公主还低下头去说道:“这位大哥哥,借我们踩一下,真是抱歉喔!”   铁钩月滴血面带苦笑,也拿他们没法子。   秦梦楼沉稳地落将下来,陆寄风由他的落势之沉,惊觉他有意踩死足下的人,急忙双剑递出往下盘横扫,欲逼得秦梦楼不能落地,秦梦楼身子略为一横,及时御气往后跃开,落在地上,才没有被双剑砍断双足。   秦梦楼稳然落地,依然气度不凡。陆寄风见他双手拢在背后,威仪可观,却猜不出方才他以什么武器挡下了那一剑。   秦梦楼打量着陆寄风,道:“嗯,很好。”   陆寄风冷然道:“好什么?你围攻安定观,有何目的?”   秦梦楼道:“文大参事,你告诉他。”   陆寄风简直拿这寨主没有法子,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官,凡事都交给属下去办,连回应一句话都要来这套官腔。   文秋生道:“你问此话也太可笑,通明宫百观原本就是圣我教的敌人,本寨设计灭安定观,已非一朝一夕,灭了他们,我们便少了敌人,这还需要理由吗?”   看来群侠落入他们的埋伏,也完全是巧合,他们并没有特意设计在捕风大会里将武林名人一举成擒。这样说来,苍凫寨的运气也真是太好了。   秦梦楼仰着脸,慢吞吞地说道:“你武功不差,是何方人氏?”   陆寄风一怔,这位寨主居然不认得他?他可是舞玄姬的头号敌人,身为百寨之主的秦梦楼却不知陆寄风是何人。   文秋生忙道:“报告寨主,根据搜情组的资料,此人就是陆寄风。”   秦梦楼道:“没听过,无名小卒,不值得本寨主与他动手,你们去负责吧。”   秦梦楼一拍衣袍,背负着双手,便要回到首座,吓得文秋生急忙道:“报告寨主!寨主请留步,此人十分重要,他身怀天婴之体,是圣女老人家要索拿之人!”   秦梦楼皱眉道:“你们把他抓了就是,我只负责向护法面禀成果。陆战组何在?”   包围在外的数名土色衣饰的寨众轻叱着振剑攻来,背后还列着好几名弓箭手。大队人马开入厅中,剑阵动作一致地向陆寄风攻去,动作一致漂亮,可惜没半点用处,陆寄风长剑一挥,真气贯处,一排利剑全部应声而断。那三名负责护驾的白衣剑士没想到自己的剑可以发挥出如此实力,都惊愕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随手连卸众人之剑,如入无人之境,陆战组的土色锦衣首席连忙一挥手,箭阵齐备,拉满了弓,准备朝殿内射来。   陆寄风怕伤着群侠,身子一拔,以极快的速度一脚往秦梦楼身上踹去,喝道:“滚开!”   陆寄风这一足势有万钧,秦梦楼急忙滚开,才没被踹中,否则他的脸可就丢得太大了。陆寄风将他赶开,得以立于几上,将剑插入几中,双手圆抱,上清含象功的真气充满周遭。同时,飕飕之声不断,千百只箭齐发,却被陆寄风的真气带开,射来的力道在半空中便被化解,顺着陆寄风真气的方向飞去,牢牢地射在壁上。   箭如雨下,全被陆寄风的劲气给带开射入壁中或是落下,看得秦梦楼的脸色也变了,喝道:“陆战组调教不力,把陆战首席给拿下!”   文秋生忙道:“启禀寨主,兵书有云:『阵前杀将,不祥!』请寨主三思!”   秦梦楼道:“如此无能,要他何用!”   陆寄风眼看着那名土色锦衣的首席被拖了下去,心里颇为怀疑这名寨主到底是用什么心情管理他的大寨?不过陆寄风也懒得追究了。   秦梦楼铁青着脸,缓缓跨出一步,道:“你方才竟敢踢向本寨主,你可知罪?”   陆寄风懒得回他,秦梦楼一挥手,道:“全都退下!哼,竟要本寨主亲自出手,你们这些无用的米虫!”   文秋生和寨众们全退到角落,颤声道:“寨……寨主武功高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天下无敌……”   秦梦楼冷笑一声,随着暴喝,刚猛之气已当头袭至,陆寄风举臂疾挡,双臂被他袭来之力打中,痛不可言。陆寄风跃开了,这才看清拿在秦梦楼手中的,是一方五彩印石,拳头大的印石不知是什么石材,坚硬至极,打在陆寄风的手臂上,便红肿了一大片,若是力道再大些,只怕他的臂骨也会折断。   陆寄风不假思索,双剑疾攻,当当数响,那方印石接下数剑,剑刃被打缺了好几角,破刃应声射出,有的打中寨众,有的落在群侠身上,伤了不少人。   陆寄风见快剑无法取功,身子翩然后跃,正要看清秦梦楼的攻势,秦梦楼紧赶上来,一印当头往陆寄风额上击至。   陆寄风偏头一闪,印石打中一名寨匪,印石上的文字利如刀片,整个嵌入他脑中,他登时脑浆汫裂,惨死当场。   陆寄风看着手上的剑都已缺刃,不堪再用,遂弃了剑,凝思如何对付秦梦楼这样的怪武器。   秦梦楼紧攻不舍,印石挟着重重内力,在陆寄风身前身后印至。陆寄风东闪西躲,觑着他长臂大张,露出极大破绽,便闪至他身侧,一指点向秦梦楼的手肘内侧。   不料陆寄风这一指点去,竟点着刚硬之物,差点把自己的手指给折断,急忙收手,跃后数步,手指痛不可言。   秦梦楼大步跨去,踩在跋陀身上,喀喀几响,跋陀闷哼了一声,口中鲜血狂喷,已被踩断了肋骨,肋骨若是插入内脏,跋陀恐怕非立刻死去不可。   陆寄风踩人是逼不得已,秦梦楼却纯是为了伤人,这一足之力,只怕已要了跋陀的命。   武威公主惊呼了一声,声音娇嫩地叫道:“你……你怎么可以踩得这么用力?”   秦梦楼笑道:“这满地都是人肉脚垫,踩他们还怕他们痛?”   武威公主气得眼中含泪,道:“你……你真坏心!”   秦梦楼冷笑道:“为了生存,谁跟你讲仁慈客套!”   武威公主道:“可是他们又不会伤你,就像我们吃牛吃羊,也是为了生存,但也没必要去故意伤害它们……”   秦梦楼自然不会理武威公主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在武威公主说话之间,秦梦楼已连攻数招,招招逼命。耳中还听在紧抱着陆寄风颈子的武威公主说道:“就好像你和陆寄风打架,就算你被打输了,我们也不会故意要断你的骨头,只要你以后别做坏事就好了……”   秦梦楼被她吵得心烦,喝道:“闭嘴!再啰嗦本寨主打断你满口的牙!”   他身子往前窜,手臂一伸,差点要一巴掌打在武威公主脸上。陆寄风急忙往后翻仰,身子一个鲤鱼打挺,翻了一圈才落地,闪过了秦梦楼这一巴掌。   武威公主吓了一大跳,更紧地抱着陆寄风,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怒视着秦梦楼。   陆寄风见秦梦楼还要再往其他人身上踩去,忍着手指剧痛,掌间真气汇齐,往秦梦楼身上拍去。秦梦楼居然不防守,陆寄风的掌气打在他胸前,他竟浑若无事,只略为往后一退,又挥印攻来。   陆寄风知他的石印难缠,只能一面闪躲,一面尽量把他引至无人躺着之处,免得他再故意踩杀群侠。   秦梦楼一面逼攻,一面冷笑道:“本寨主乃万金之躯,身上甲衣是一整块坚石凿成,没有半点接缝,你想伤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原来他全身都穿着重甲,还是以一块坚硬的巨石凿成的,才会如此刚硬,他的印石攻势只要守着头部,全身就算门户大开,都伤不了他。   陆寄风匆忙闪避着秦梦楼的急攻,心里有几分不屑,想道:“这种石甲穿在身上,不跟只乌龟似的……?”   这么一想,突然间计上心来,不再与秦梦楼正面对攻,反倒身子一转,凌空直上,一手攀住了屋梁。   秦梦楼身上这套石甲非常沉重,他轻功虽佳,也不能一蹬就跃上屋顶,见陆寄风突然窜了上去,自己无法追上去杀他,怒道:   “你给本寨主下来!”   陆寄风冷峻地回头说道:“一会儿就下来!”   陆寄风将武威公主放在屋梁上,道:“你怕不怕高?”   武威公主明明有点怕,手脚都冒着冷汗,眼中含着泪,却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关系,我会坐稳。你去教训那坏人,他……他真坏。”   陆寄风微笑道:“他会自食恶果的,请公主在此等我。”   陆寄风放好了武威公主,她紧抱屋梁,生怕跌下去。陆寄风这才轻叱一声,翻身跃下。   陆寄风居高临下,五爪如钩,往秦梦楼头顶抓至。秦梦楼的头顶是唯一破绽,他大吃一惊,已被陆寄风的五爪扣住头顶。   陆寄风头下脚上,重心全抓着秦梦楼头顶的那只手上,只要他略一施力,秦梦楼的头也不保。   秦梦楼手持石印,想打陆寄风的手,又不敢,毕竟陆寄风捏碎他的头比他打断陆寄风的手要快。   就在一迟疑之际,陆寄风腰身略沉,一个大翻身,双足落地,手还紧抓着秦梦楼的头,他一举起手,就变成秦梦楼头下脚上地被整着人直直举了起来。   秦梦楼身上的石甲虽有关节可动,但万一倒了过来,就全被扣死,因此他竟身子直挺挺的,无法弯身,十分滑稽。   所有苍凫寨众们从未见过如此奇景,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也没人趁机攻陆寄风。高处的武威公主见了,笑了出来,低声叫了声好,她声音极小,只有陆寄风听到了,陆寄风抬起头来对她微笑了一下,武威公主见他这一笑里的温柔,心头一暖,更关心地看着陆寄风。   秦梦楼身子笔直倒立,血气马上直直地逆流,满脸通红,叫道:“陆……战组,快杀他!”   陆战组首席已被拖下去斩了,虽然还有许多持盾的、拿枪的、拿刀的,却无人指挥,乱哄哄地朝陆寄风攻来。陆寄风哈哈一笑,两手抓着秦梦楼的头,东挥西甩,挡去无数刀剑,寨匪有的来得及收势,没打到寨主,有的收势不及,枪头刀刃整个往寨主身上招呼下去,还好他身上石甲坚硬非常,全没伤到他。   陆寄风举着全身硬邦邦的秦梦楼,就像持着一根大石棍一般,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气恼他踩死跋陀,手下自然不会留情,乱挥乱甩,众匪根本无法招架,被秦梦楼挥过来的身体一撞,连倒了十几个,沉重的力道打得寨匪们东飞西跌,狼狈不堪。秦梦楼又气又急,但头部被制,他的双手又只能紧抱着那石印不放,无法反抗。   文秋生着急地叫着:“药烟组,快放烟……”   黑色锦衣的药烟组首席东张西望,不知如何是好。寨主没有下令,他不敢乱放毒烟。再说,他也没准备大家的解药,万一放了毒烟,连寨主都毒死了,岂不糟糕?   陆寄风眼睛一扫,瞟见身上鲜血淋漓的跋陀大师,怒上心来,抓着秦梦楼,喝道:“谁再动一下,我就捏碎了他的头!”   秦梦楼要害被制,刚刚又被当武器甩来甩去,早就心胆俱裂,道:“通通……通通别动!”   众匪果然不敢乱动,陆寄风道:“把解药拿出来,放了众人!”   药烟组首席哭丧着脸道:“这……这没解药……”   “什么?”陆寄风一怔。   秦梦楼怒道:“药烟组首席,这药不是你研制的?怎么没解药?”   药烟组首席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是手下……向柔然军买的,预算不够买解药,是金计组首席说……不必浪费这个钱,所以……”   不要说秦梦楼气得七窍生烟,陆寄风也有点儿怒气上升,道:“什么柔然军?没有解药,你们打算如何?”   陆寄风的五爪略收,秦梦楼的头已被抓破,血顺着陆寄风的手臂流了下来,看来恐怖万分。秦梦楼急得叫道:“把药烟组首席给拖下去!拖下去!金计组首席也拖下去!”   文秋生急得道:“寨主请冷静,再杀就没有指挥人才了。”   秦梦楼叫道:“人才?你敢说你们是人才?累我事必躬亲,全是些蠢材!要你们这些蠢材何用?”   陆寄风喝道:“闭嘴!”   秦梦楼不敢再乱叫,但他脑门的血越涌越多,已经快承受不住,又气急攻心,突然间双眼一翻,身子便不动了。   陆寄风一愣,所有寨众们也傻了,不知寨主发生何事。   一阵死寂之中,突听见一声极轻的叫唤,道:“陆寄风!你别生气,我跟你说……”   陆寄风抬头看屋梁上的武威公主,她手脚都抱着屋梁,对陆寄风说道:“这个毒……很好解的。”   陆寄风道:“真的?”   武威公主道:“嗯,这不必解药,你叫他们全脱了鞋子,给你要救的人穿上,把地上的毒气隔绝,一会儿就好了。”   陆寄风半信半疑,可是此时除了试试看之外,也无计可施。好在自己手上有秦梦楼作人质,便道:“听见了没有?把鞋子脱下来,换他们穿上!”   寨众们连忙解鞋,这几十几百人同时脱下鞋子的气味,也堪称一毒了,屋顶上的武威公主直欲作呕,拼命忍耐住。   他们依陆寄风之言,替群侠穿鞋,又将群侠的身子一一扶起,靠墙直立着,不受地气所侵。   那些寨众都两脚赤裸地踩在冰冷的地上,十分难受。陆寄风这才慢慢放下秦梦楼,但见他口歪眼斜,面孔扭曲,八成是方才倒立太久,他又气得脑部充血,竟因此风痹了,但他双手还紧抱着石印不放。   陆寄风见他已成废人,算是替跋陀报了仇,也不取他性命,将秦梦楼往寨匪们的方向一抛,喝道:“接住!通通给我滚出安定观!”   寨匪们哪敢再樱此强敌?及时接住全身僵硬的秦梦楼,哗然往外逃窜出去。   陆寄风飘然上梁,抱下武威公主。武威公主扑到跋陀身上,哭了起来,道:“大和尚,你别死呀!呜……陆寄风!你看,他还救不救得活?”   陆寄风趋前一探,发觉跋陀还有气息,若他所受的只是些外伤,自己当然能帮他复元。陆寄风心中一喜,道:“公主勿忧,下官会救他的。”   武威公主脸上珠泪淋淋,惊喜地问道:“真的吗?”   陆寄风点了点头,武威公主破涕为笑,轻轻摸着跋陀,道:“那就好了,你不会死了。”   陆寄风见武威公主衣服是有得穿了,可是双脚赤裸,冻得通红,便找了双最小的鞋,替她套上,还是太大,又撕了些布衬在里头,让武威公主有鞋可穿。   一隔开地面,群侠便感到身子慢慢可动,感觉渐渐恢复。功力越深的,越早能够开口说话。   严隽道:“陆寄风,你放走那些匪徒,是何用意?”   陆寄风道:“乌合之众,将来也只能作鸟兽散,何必多造杀业?”   烈火道长望着陆寄风,道:“陆寄风,众人已知你不念旧恶,请你依真人之意留在通明宫……”   陆寄风道:“道长,陆某有自己的除魔之法,请相信在下。”   烈火道长叹道:“非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的作为,你身系的停云、弱水、八阳君等人命,如何教人放心?你究竟是友是敌?”   陆寄风道:“在下先入剑仙门,便不能再投他处。剑仙门虽与通明宫为敌,但从未杀半个通明宫的人,双方仇怨,止于真人一身。在下言尽于此,告辞!”   陆寄风离去之时,顺手托起跋陀沉重的身子,便往外奔去。   望着陆寄风消失在风雪之中,再环顾地上死伤,方才激战,有如一梦。   陆寄风带着武威公主与跋陀两人,排闼飞奔,直到荒野,才放下两人。   武威公主一立稳身子,便关心地问道:“陆寄风,你要怎么救他?你会医术吗?”   陆寄风道:“会一点。”   他触摸着跋陀身上的伤,专心地由真气散乱、脉象冲走之势,感觉出肌肤底下的断骨,接着便闭上眼睛,以上清含象功的柔和挪移之力,将断骨一一导回正位。   武威公主坐在一旁看着,不敢透一口气。   陆寄风将跋陀的断骨一一导正,幸而未刺伤内脏,陆寄风嗫破手指,将血滴在跋陀口中,让他服下,然后才将跋陀的身子扶正坐起,双掌抵住他背后,将真气缓缓传入跋陀体内,好催化血气,让他的断骨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元如初。   陆寄风的天婴血气,功用实在不凡,加上跋陀原本就筋骨强健,这股血气进入他体内,如鱼得水,推助跋陀奇经八脉内的真气迅速奔走运作,断骨之间很快连起气来,连合得更加紧密。   陆寄风至少传了一甲子的功力到跋陀体内,才缓缓收气而起,跋陀的脸上也已有了血色,与方才的委靡不同。   陆寄风睁眼看向武威公主,她漆黑的眸子里满是关心之意,陆寄风微笑道:“他好了,请公主不必忧心。”   话才说完,跋陀便慢慢睁开双眼,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武威公主扑上去拉着他的手,问道:“大和尚,你没事吧?”   跋陀方才中毒颇沉重,又被秦梦楼给踹昏,完全不知怎会醒来时已经离开安定观,身在野地。   跋陀伸展了一下拳脚,发觉比以往更加灵便,不禁讶然,道:“我……我怎么了?”   武威公主道:“陆寄风他喂你喝他的血,又帮你医治断骨头。”   众人企求的天婴血气,跋陀根本没想要得到过,谁知陆寄风就这样给了他。跋陀疑惑地看着陆寄风,道:“你为何要救我?”   陆寄风道:“那对白老虎会亲近的,不会是坏人。”   跋陀咧齿一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我倒问你,怎么大伙儿都要你死?你真的这么可恶?”   陆寄风笑而不语,跋陀道:“还是有人害你?是谁?”   陆寄风道:“是谁也很难说,他要害就让他害吧!反正我行我所当行就是了。”   跋陀笑道:“哈哈!好,这真是『自净其意,天下无敌』!”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大师在嵩山落脚,巧遇双虎,也是缘分。在下将来必会回嵩山看望它们,目前就有劳大师照料了。”   陆寄风再度嗫指染血,将血布递予跋陀,便拉着武威公主,往西而行。   跋陀望着陆寄风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想追问陆寄风与那对老虎有什么渊源,但是终究来不及问,此后便没有再见过陆寄风。   经陆寄风以血喂之,并以真气输之,跋陀此后身体一直异常强健,百病不侵,甚至在五十年后,依然貌若三十许人。而他经此役后,感到世间善恶难辨,自己终究不能看破人心,不如与禽兽为伴。他便僻处深山,终日与飞鸟禽兽为伍,或是面对山林,思悟佛法,不大过问世事。   一直到北魏孝文帝年间,嵩山的跋陀大师能与鸟兽共语,洞悉世情的传闻,才渐渐流传出去,当时不少有心向佛之人,如僧稠等人,诚心入山寻他拜师。经他点化者,皆成为当时的一代高僧。魏孝文帝多次请跋陀出山入世,跋陀皆不肯,魏孝文帝便在嵩山为他兴建庙堂,敬奉他为师。   孝文帝所建的寺庙,便是后世的佛教圣地——嵩山少林寺。   此乃后话,不再多表。   陆寄风与武威公主同行,随口道:“想不到公主你也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只看人家写过,没亲自见过,原来真有那东西,今天开了眼界,真好玩!”   陆寄风苦笑,那叫好玩,恐怕天下间没什么不好玩的了。   陆寄风还是感到好奇,道:“你是看谁写过的?”   武威公主道:“我的姑姑,西海公主。”   陆寄风奇道:“她懂得毒药?”   武威公主笑道:“她懂得可多了,那毒药便是她研制的。”   “什么?”陆寄风颇为惊奇,没想到魏国的公主竟会制毒。   武威公主向往地道:“我没见过我姑姑,可是我自小就好想见见她,我现在住的地方,以前就是她的公主府。我搬进去以后,在她从前的闺房里找到好多密室,和她的手札,里头有她写的千百种制毒法子,还有她见过的人,见过的事,都有趣极了!”   陆寄风道:“那她如今人呢?”   武威公主叹了口气,道:“她得罪了我阿哥,被我阿哥嫁到柔然去了。这些年阿哥与柔然打仗,万一柔然王生气,恐怕会杀了我姑姑……唉!”   拓跋焘纵横南北,就是从未打赢过柔然,才会使出通亲的汉人招数。可是看来也无法收服柔然王之心,远嫁到柔然的公主,无亲族可恃,会有什么命运,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不幸。   两人边走边聊,陆寄风却发觉有一道微弱的真气,不离不即,远远地跟踪着他们。陆寄风表面上若无其事,与武威公主走了大半天,天色渐暗,见她已经疲累了,找了处山洞,让武威公主暂作歇息。   武威公主一生中从没走过这么多路,一坐下来,没多久便昏昏欲睡,靠着陆寄风睡着了。   陆寄风等她熟睡,才步出山洞,冷冷地说道:“不必跟了,出来吧!”   对方竟也不隐瞒,黑影一闪,落在陆寄风面前,正是那名被指出假冒的“铁钩月滴血”。   陆寄风皱了皱眉,以为是想分自己之血的人,遂问道:“你还不死心?”   他连忙道:“陆寄风,你误会了,在下混入安定观,并无恶意。”   陆寄风道:“那你是何意?”   他取出怀中一方令牌,道:“这是吾师信物!”   古木令牌上写着“炼一子”三个籀文,古拙沉重。   陆寄风一愣,道:“炼一子……你是?”   他收回令牌,道:“弟子闇阳君,吾师道号慈泽,曾在一线谷下与你有一面之会!”   陆寄风想了起来,自己和冷袖、青阳君跌下一线谷,救了三人的老头,果然就是慈泽道长!   通明七子以“取法天地炼纯真”排行,行五的炼一子,就是慈泽道长。陆寄风从来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连他是否还活着都存疑,原来他不但活着,还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动静。停云曾说青阳君被救回之后,似乎心里藏了秘密,想必是他已经与慈泽道长相认了,但因其他苦衷,才刻意不说是谁救了自己。   当年为了洗刷冤情,下落不明的慈泽道长,竟在暗中为司空无护法,可见司空无并未怀疑过他的清白,只是顺着弱水道长之计,令慈泽隐于暗处,留做一只活棋。   闇阳君道:“今日安定观之会,吾师也知道陆君被栽赃嫁祸,我混入观中,无非想见机行事。但是观陆君武功身手,急智应变,我非但帮不了忙,反而还要劳你相救,真是愧煞!”   陆寄风道:“哪里!令师至今下落不明?通明宫危机重重,他也不回去?”   闇阳君道:“吾师当年奉命在灵虚山下,考验弱水师叔,也是当初的刘瑛王爷。他经过多年的守候观察,认为弱水师叔魔性不减,意欲杀之,谁知……真人竟说弱水师叔是为了应真人的劫数而出现的,杀之反而有害,而收了弱水师叔。”   陆寄风道:“这两百年来,弱水道长难道从没改邪归正?”   闇阳君苦涩地说道:“弱水师叔到底心里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吾师认为弱水师叔无情无义,杀妻杀母求师,不可能被感化,一直劝真人不要倾囊相授。直到不久后发生了刘府灭门之事,虽然没人说什么,可是也都知道:不是弱水师叔自己做的,就是师父。师父自请调查,带了我们离开灵虚山,没想到这一走便是百年!”   陆寄风道:“慈泽道长这么多年来,查到了什么?”   闇阳君道:“这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你的一切罪名,都是弱水师叔安排的。”   陆寄风心中一沉,叹道:“原来你们也知道了。”   闇阳君道:“怎么?你不恨他恼他?”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依然怀疑,他真的是邪魔之性吗?为何他要苦心设计,做这些事?”   闇阳君道:“起初他是为了躲避舞玄姬的追杀,所以藏身道门。但是,这样走投无路之人,应该不会有妄念才是,或许当初他为躲避舞玄姬追杀的理由,也只是个借口。”   这一点陆寄风不是没想过,观弱水道长与舞玄姬多次交手,陆寄风总感到舞玄姬未必杀得了弱水道长,舞玄姬对弱水的痛恨,其实正是难解的深爱,如果有机会制住弱水道长,舞玄姬未必狠得下心杀他。是因为制不了、留不住,只好杀。   陆寄风道:“那么弱水道长投通明宫,还有别的目的?”   闇阳君道:“或许吧!弱水师叔诈死后,人在何方,吾师也尚未找到。但是他现在人在安全的地方,只是要我再提醒你:小心、再小心!”   陆寄风道:“多谢慈泽道长。”   闇阳君道:“善自保重!”   他迅速地掩身消失在黑幕之中,其实,陆寄风已隐隐猜出慈泽道长现在可能的下落,或许他就是青阳君背后真正的支持者,否则青阳君受他救命之恩,守口如瓶,一定是有所约定或计划。   陆寄风心中大定,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专心对付舞玄姬,找寻玄圃,不必担心通明宫了。   第十章 劲气侵襟袖   陆寄风进入山洞,见到沉睡的武威公主,包拥在白裘中,睡得很暖,便静静在旁边打坐,不吵醒她。   武威公主沉沉睡着,一会儿突然发出一阵啜泣声。陆寄风望去,武威公主安静的脸上滑着泪水,不知是否被恶梦所缠。陆寄风见之不忍,伸手替她拭去脸上泪痕,武威公主惊醒过来,一把抓住陆寄风,眼神惊惧。   陆寄风柔声道:“不要怕,你作恶梦了。”   武威公主垂泪不语,样子楚楚可怜。陆寄风拍着她,让她重新入睡,武威公主紧紧抓着陆寄风的手,道:“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陆寄风点头,道:“这一路上,我都不会离开。”   武威公主道:“你要带我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有点为难,他自己要事缠身,怎么可能带着一个柔弱的公主深入西域?再说,柔然是游牧部落,出没无常,广阔无边的沙漠,都是他们的出没地点,根本无从找起。   “这……”陆寄风道:“公主何必想不开呢?柔然那么远,这一路太危险,还是回平城吧。”   武威公主又哭了,道:“不,我不要回平城,我要去柔然!我要去柔然找我姑姑。”   陆寄风道:“西海公主也不见得认得你,你也不见得找得到她。”   武威公主咬着唇,道:“她会认得我……我知道她的事,她会收留我的……我再也不要回宫里了……”   陆寄风道:“但是你不回平城,皇上震怒,又杀了好多人,那怎么办?”   武威公主一震,她心肠软,一想到拓跋焘真有可能为她而大开杀戒,先要倒霉的就是公主府内所有的侍从奴婢,她又不忍心了。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害怕的事,早就发生了……   武威公主静了一会儿,才可怜地说道:“那……你带我去大漠一趟,我们去一趟就回来,没找到我姑姑,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陆寄风见她求得十分诚恳,心也软了,便道:“好吧,我就带你到大漠走一趟。你若是找不到西海公主,也要回来,不可多作逗留,知道吗?”   武威公主点头,道:“嗯,多谢你。”   她安心了不少,望着洞外星空点点,叹道:“大漠不知有多远,我姑姑不知藏在何处?我真想见见她,问问她……”   陆寄风问道:“问什么?”   武威公主道:“问她为什么会抛弃那个人,他也没错呀……”   看来武威公主是由西海公主所留下的札记,得知西海公主的恋情,陆寄风对此并无什么探究之心,便没说话答腔。   武威公主自己说道:“以前我姑姑年轻时,曾遇见一名侠士闯入府中,他受了伤,给我姑姑医好了,此后他就带我姑姑离开大内深宫,到武林中四处云游,两人像天上的云一样,到处飘荡,这世上像是就只有他们两人,谁也管不着他们,你说,这样是不是很美好?”   陆寄风漫应了一声,武威公主道:“我姑姑学了好多制毒的法子,那侠士都不许她用来害人,可是毒做了就是要用的,不用怎么好玩呢?这武林中坏人那么多,那侠士每次都要以自己的法子做事除恶,不许我姑姑插手,常为此跟他吵架,后来便吵得分开了。”   陆寄风想道:“这样听来,西海公主应该是个个性很强的女子吧?”   武威公主悠然道:“我姑姑一直在深宫里,等着那侠士回来道歉,她等了一年又一年,那侠士真的都没有回来了,我姑姑等得死了心,我在她的手记里,看见好多泪痕,姑姑不知哭了多少年,等了多少年……”   陆寄风忍不住道:“她怎么不自己去找那侠士呢?”   武威公主道:“她有啊!她有一天就闯出宫,要去找那侠士,谁知没出到宫城,就被我阿哥给抓回来了……我阿哥非常生气,觉得这样的姑姑,丢了皇家的脸,就把她嫁得远远的,嫁到柔然。这些年全无她的消息,我也不敢跟阿哥问……”   陆寄风道:“她不认得你吗?”   武威公主道:“那时我还很小,她就算见过我,应该也忘了。”   陆寄风道:“这样的话,你若是去找她,她不认你,可怎么办?”   武威公主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她写的制毒法子,我都背熟了,她问我,我答得出来,她应该是不会把我当外人的。”   陆寄风想了想,道:“说得也是。”   武威公主茫然地说道:“我也不知见了她之后,要说什么?可是我总想见见她,问她跟一个心爱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甘心分开?分开后明知会后悔,为什么还要分开?我看着她的手札,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好想亲自问她这些话……”   武威公主竟只是想问西海公主这些无聊的话,就要跑大漠一趟,实在匪夷所思。或许少女之心总有些让人弄不懂的地方。   武威公主又慢慢地睡着了,陆寄风注视着她小小的身子,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拓跋焘要将武威公主许配自己,确实是用心极深的,这样美好纯真的公主,无法以宝石相比,她的单纯与朴质,就像无瑕透明的水珠一样,玲珑剔透。谁能得到她,便会永远不能离开她了。   但是,陆寄风只是苦苦地微笑了一下,转过脸不再看武威公主,他望着远方黑暗的天空,云若紫此时的元灵,是否也在无边的黑暗中等着他?自己亲手毁了云若紫的元灵后,又该何去何从?他的心已随云若紫而死,留在世上的身体,就尽责地守着迦逻,直到迦逻也老死了,才算是完成责任。那时,他的心,他的身体都不必再留存下来了。   但是,自己能死吗?这个问题渺茫难知,也总是让陆寄风在扪心自问时,感到无边的空虚。   陆寄风既然答应了武威公主,便依照承诺,带武威公主往西北方向行去。   他原本为了回到宫中时方便,而不解下镣铐,但既然十天半月无法回去,又要带武威公主深入沙漠,便自己以柔劲解下了手镣脚铐,好行走自如。   这几天以来,多半是陆寄风背着武威公主行走,武威公主根据所读的宫廷内的西域记载,告诉陆寄风该走的路。   连行数日,随着往北的移近,沿路所见的花草已渐渐减少,越来越多的刺木,干草,越来越多的黄沙,景象日渐单调。有时走了整整一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大地益显得荒凉。   两人有时整天只见到几丛刺木,或是新月形沙丘,排列得如链条一般,沙山连绵,美丽无比。   沙丘远观平缓,走到时才发现陡峭至极,很容易摔滑下来。若登上峰顶,双手拨动流沙下滑,即刻响起似阵阵低低轰鸣声,声音越来越洪大,有如春雷般由远而近,向人掩来。陆寄风初次差点滑跤后,发现往下滑的沙子发出雷霆之声,大感好奇。   反倒是武威公主见怪不怪,道:“宫里的图记上说,此处有五绝,分别是奇峰、鸣沙、湖泊、神泉、寺庙。我以前总奇怪:沙子怎么会鸣叫?原来是这样的。”   陆寄风道:“奇峰、鸣沙都见识过了,若再无湖泊与神泉,只怕咱们要渴死了,被送到寺庙里超渡。”   所幸走了半日,便闻到一阵水气,陆寄风喜出望外,由高处俯视下去,那不知名的湖好像一面圆镜,在骄阳下发出明灿的光辉。几个帐篷坐落在湖水边缘,就是村落了。   陆寄风带武威公主往湖泊的方向赶去,沙漠中的居民颇为好客,招待他们饮食,陆寄风与他们语言不通,也无法问西海公主、柔然阵营在何处。   两人夜里便在沙漠上席地躺下休息。夜里沙漠非常酷寒,但武威公主有那件极品的白裘保暖,倒也不怕。仰躺在沙漠上,迎面见着满天星星,星星大得好像会压下来似的,近得好像一伸手就抓得到。   突然间黑暗的天空闪出一道银光,那道银光像是一片布幕般展了开来,接着便幻出许许多多的色彩,灿烂瑰丽,陆寄风讶然注视着,接着那阵银光之中,隐约浮现出雄伟的楼阁,楼阁外林木扶疏,前方来来去去的人们,都穿着他初遇无相时,无相所穿的幂褵样的衣服,遮住了脸孔,只露出或蓝色或紫色的眼睛,还有许多比马还高大的奇异牲畜,走来走去。   陆寄风惊奇地看着,对武威公主道:“你看!那里有一座城!”   武威公主笑道:“那是幻影。”   陆寄风道:“幻影?”   武威公主道:“嗯,我阿哥跟我说过,沙漠里会有这样的幻影,他也见过,他猜不出那是天上还是人间,总之永远是走不到的。”   陆寄风见光影中的城池、人物,栩栩如生,直疑心天上是那样的景象,但那会是何处呢?难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城,这样的人吗?   那幻影渐渐消失了,陆寄风有点怅然,心里也说不上怎么一回事。   两人又在沙漠中走了好几天,不见半人,甚至不见半点绿意,陆寄风在上一个村落为武威公主收着的饮食已快用完,心里不无几分担忧。沙漠中的风裹着沙子,扑面而来,将两人的脸吹得十分干燥刺痛,两人早就全身都蒙上一层又一层的沙,耳朵、鼻孔里也全是沙。陆寄风倒还挺得下去,只怕武威公主承受不了。   那天夜里,风突然有些变急,远方西北角的湛蓝天空,像是突然间被割裂出一片伤口,暗红色渐渐渗开,渗成一大片血幕,接着整个天空都黑了,简直像是天空狂扑下来似的,一种沉重的气息压得陆寄风难以呼吸。   武威公主勉强道:“糟了,这……这是沙暴……”   “沙暴?”   陆寄风还要追问,狂风已袭卷而来,劲风扯得让陆寄风根本无法张开口说话。   陆寄风连忙抱住武威公主,还来得及往远处看,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见到像是有几道数百尺高的石柱,以奇特的样子急转旋空而来。   陆寄风讶异难言,那石柱的急转狂旋,带着阵阵不祥之意,一眨眼便欺至身前,陆寄风急忙抱紧了武威公主,抵抗这股急旋狂风。   他们所遇上的是沙漠暴风,连房子都吹得走,陆寄风感到身子像要被这巨大无比的力量给扯裂了,若是放开武威公主,她必会立刻被狂风卷走,陆寄风不敢放开,更紧地抱住了她,以全身之力对抗那袭人狂沙。   耳中除了轰隆隆的声响,什么都听不见,但所有的知觉却显得轻如鸿毛,似乎随时都会消失在风暴之中,他和武威公主的半个身子都已埋在沙中,天地间的沙还在狂袭过来,若是再不停止,只怕两人都要被活埋。武威公主紧抓着陆寄风,陆寄风将她的头脸包在自己怀里,免得她被狂沙窒息。   可是风沙非但不停,反而越来越是凄厉,将他们头脸都快盖住了,堆积在脸上的沙子飕飕落下,饶是见多风浪、身经百战的陆寄风,此刻也自觉渺小,紧张得不敢多想,只顾护着武威公主。   一大堆的巨沙涌了过来,推满他的头和背,像是无数地狱里的恶鬼要将他推向黑暗里去,陷在沙中的双足也像被无数鬼手拉着,用力被往下扯,不管陆寄风怎么藉力向上蹬,都无法摆脱那怒吼的狂啸与急乱的旋流,空负一身武功,在这宛如天崩地裂的沙漠风暴里,都无可施展。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像风暴里的一颗石头,就要被沙所埋了,陆寄风大声叫道:“公主……”   风沙益发狂烈,天地益发凄惨,陆寄风叫道:“现在只能龟息保命,公主恕我冒犯……”武威公主望着他,完全听不见陆寄风在叫什么,陆寄风已含住公主的口,紧抱着她,将自己的真气渡与她。   陆寄风就这样紧抱着公主,闭气龟息,一面源源不断地传导她的真气,让她和自己的真气成大周天之势,自行运转不息。   他一心救武威公主,便渐渐不感觉到狂沙呼啸,天地如洪炉,自己和武威公主便像埋藏在炉里的两片雪,融为一体。   陆寄风屏除知觉用意,心无杂念,也感觉不到任何动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光射了进来。   陆寄风隐隐听见有人的声音,听见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忽远忽近。   那阵铃声虽然单调,却迷离幽怨,带着某种节奏。   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便见到许多穿着异国服色之人,俯身望着他。   陆寄风的眼睛一张开,那几人大吃一惊,突然全弹开了,哇拉哇拉叫着,四散狂奔。   陆寄风不知发生何事,坐了起来,张望着平静的沙漠。风暴不知何时平息了,地面还是那么平整,天空还是那么低沉。   十几丈外,竟矗立着一个个的帐篷,许多比马高大的异兽,趴在沙地上,就是陆寄风以前见过的幻影中奇怪动物,皮色灰黑,脖子极长,背上突起两块耷拉的肉峰,瘦骨嶙峋,丑得惊人。   这些东西是何时出现的?陆寄风竟全然不知。   就在陆寄风怔怔望着那些不知是真是幻之物时,一道逆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面前,陆寄风仰脸看去,那人坐在那种奇怪丑陋的巨马身上,似乎也在低头看着自己。   那人开口了,道:“你又活了吗?”   陆寄风勉强想看清他的样子,却怎么也看不清楚,那人又问道:“你是何方人氏?”   陆寄风本想开口回答,但一张口,便咳出许多细沙,胸间非常难受,趴在沙地上干呕。那人“咦”的一声,突然挥鞭往陆寄头脸甩去,陆寄风一时闪避不及,被甩出了一道血痕。   那人奇道:“你还有血?”   陆寄风总算全然清醒了,怒喝一声,翻身便跃上那巨马,拉住那人的马鞭,正要问他为何攻击自己,却突然间愣了一下,只这一愣,那人口中发出“唆唆”细音,巨马整个往上一掀,将陆寄风摔落在沙地上。   那人呵呵笑道:“你被活埋不死,我看骆驼摔不摔得死你?踩不踩得死你?”   长鞭呼啸,一把缠住了陆寄风的双手,口中呼喝,骆驼发足狂奔,竟将陆寄风给拖在长长的四蹄下狂拉。而且还不是只有一匹,陆寄风发觉还有无数骆驼都跟在那匹拖着自己跑的后头,蹬蹬急蹄,千军万马的雷霆声就在耳边震响,但千军万马也没这么可怕,因为他不但要小心不被后面的骆驼踩中,还要闭着双眼和口,以免地上的沙土再涌入口中。   陆寄风没想到才脱离沙暴,又遇上这样的奇兵,方才他跃上骆驼,只因见到骑在上面的竟是位女子,因此一愣,也才会被偷袭成功。   陆寄风被牵在急奔的骆驼后面跑,心中怒想:“这姑娘是怎么回事?我可有得罪过了她吗?”   那姑娘口中呼喝大笑,用力一拍骆驼,她的骆驼以猛箭疾射般的速度,一下子便脱出了骆驼队,陆寄风几乎都要被拖得飞了起来,她沙漠中鞭驼绕圈,将陆寄风拖了许久,才口发号令,停下了骆驼,转过身看陆寄风变成什么样子。   陆寄风突然整个人跃上半空中,扑向那姑娘,她惊呼一声,手中长鞭挥甩,将陆寄风胸前甩出一道血痕,却阻不住陆寄风扑来之势。陆寄风扑到她身上,两人一同滚下骆驼,在沙漠中翻了几翻。   陆寄风骑在她身上,掐着她的颈子,喝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呢?跟我在一起的那女子呢?你说!是不是也被你这样整死了?”   陆寄风心中十分着急,抓着她的咽喉拼命晃,根本顾不了力道,她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陆寄风叫道:“你给我醒醒!快说!武威公主呢?武威公主在哪里?”   她攸然醒转,蛾眉怒竖,道:“什么公主?死啦!都死啦!”   陆寄风心底凉了半截,愤然一拳打在她脸上。这一拳虽没用上内力,却也着实沉重,她闷哼了一声,口角鲜血长流。   陆寄风感觉到地面震动,抬头看去,一骑烟尘正快速逼近,应是救她的骆驼队,陆寄风看她服色高贵,应该也不是凡人,便一把抱起她,跃上骆驼,拼命拍着,喝道:“快跑!”   谁知那骆驼非但不跑,反而屈膝跪了下来,泊在沙漠上。陆寄风怔了,那女子幽幽醒转,见了此景,哈哈大笑。   陆寄风更是怒火满腹,打了她一耳光,道:“笑什么?”   她笑道:“你这汉人,不会骑骆驼,就是跛的!”   那骑烟尘一面逼近,一面有人呼喝大叫,陆寄风虽听不懂,也知道是在叫这名女子,陆寄风索性抱了她,以轻功疾奔。那女子大是惊奇,这才惊觉不妙,拼命挣扎踢腾,叫道:“放我下来!你这活死人,放我下来!”   陆寄风充耳不闻,前方地势高峭险绝,半片黑色的岩壁陡立,高处还有点点白雪。黑岩、白雪、黄沙、蓝天,划分得景色分明,天地壮阔。   陆寄风提气往岩上奔去,那女子大惊,回过神来,已经身在高崖,底下骑着骆驼的手下们是绝追不上来了。   陆寄风道:“哼!我还是不是跛的?”   他一放下那女子,那女子便长鞭一拉,都朝陆寄风的头脸狂甩,陆寄风反应虽快,也被挥出几道血痕,急忙认准了方位,一把扯住她的长鞭,将她拉了过来,又狠狠地打了她几耳光,将她打昏了过去。   这时,陆寄风才能喘一口气,看看她的样貌。不过她已经被陆寄风打得脸都肿了,隐约只看得出长睫剑眉,鼻梁高挺,破皮流血的苍白嘴唇小巧精致。她的肌肤虽因为沙漠的历练而有些风霜,但乍看之下,确是个风韵犹存的女子,应该比陆寄风大上几岁。   陆寄风实在想不通,沙暴是何时结束的?那些人是何时来的?武威公主如今人呢?在沙堆下,是自己拼命护住公主的一口余息,如果她真的死在这荒凉的沙漠中,连半个心愿都无法完成,就这样孤死异乡,无人收尸,未免太可怜了。   但陆寄风更弄不懂的是:自己与这名女子素昧平生,她为何要这样恶整他?在她将陆寄风拖在骆驼后面急奔时,看起来竟颇为快乐。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会如此?   那女子呻吟了一声,攸然醒转。   陆寄风连忙趁她还没醒时,扯下一方她的长裙当作绳索捆住她的双手,免得她再挥鞭伤人。   那女子醒了,果然马上要拿马鞭,一动便发现自己被陆寄风绑住,又惊又怒,道:“你……你为何要绑着我?”   陆寄风道:“你又为何要把我拖在骆驼后面狂奔?”   她道:“因为你从地下被挖出来,本是尸体却又活了,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死!”   陆寄风喝道:“这是什么理由?我是好好的人,从没死过!”   那女子道:“你明明是从地下挖出来的!”   陆寄风道:“我是为了躲沙暴!”   那女子目露惊奇,道:“是吗?可是那里的沙暴是七天以前,你被活埋了七天,怎么可能不死呢?”   陆寄风自己也有点吃惊,原来自己竟龟息了七天,感觉上根本就是一眨眼而已。   陆寄风道:“就为了想看我会不会死,你这样对我?”   那女子笑嘻嘻地说道:“原来你不会死,这真奇怪了。”   “奇怪什么?”   那女子道:“我以为你跟埋在沙漠里不会烂的尸体一样,所以拖出来玩玩。谁知你竟动了,身上还有血,我想瞧你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竟只为了这样的好奇心,她就以残忍的手段整他,陆寄风大为忧心,那样的酷刑自己受得住,武威公主却绝对受不住的。万一武威公主也被人这样对待,他一想到就胸间作痛,一口气差点哽咽住。   陆寄风沉声道:“跟我在一起的还有个少女,她如今人呢?”   那女子眼珠子微微一转,笑道:“你说的是她呀。”   陆寄风揪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晃,道:“给我说清楚!”   那女子虽被陆寄风打过,半点也不怕,狡猾地笑道:“我们这一队,在此发现过的尸体又不只你,你可得让我想想……”   陆寄风放开了她,她起了身,陆寄风料她双手被绑着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便只是盯着她。   她仰头东张西望,又像是在找脱身之道,又像是在认真思考着陆寄风的问话,陆寄风也猜不出她的心思。随着她的眼光四望,两人已是身在较高之处,整片沙漠尽收眼底,远远的可以看见整片平沙上,点缀着零星的绿草丛。   好几个帐篷建在草丛边,坡上的骆驼群斑斑驳驳,一群一群,简直数不完。还有许多马匹也零散地圈成一批批,至少有上万。陆寄风没想到自己与武威公主所埋身之地不到几百尺处就有这么大的队伍与人群,原来沙漠里果真是出没无常,谁也不知下一步会见到什么。   那女子转过身笑道:“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姑娘是不是约十四五岁年纪,颇为可爱,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听话又甜蜜的?”   陆寄风点头道:“没错,就是她!”   那女子问道:“她的出身是不是颇为高贵,没人知道她跟你在一起?”   陆寄风点头道:“对。”   那女子道:“你会带着她,一生一世都听她的话,绝不跟她吵架,就算吵了架,也不放她离开吗?”   陆寄风没想到那女子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答不出来,道:“这与你无关。”   那女子道:“怎会与我无关?既是我的人手救了她,她的命就在我手里,我要让她见谁,不让她见谁,都由我来说,你老实回答就对了。”   陆寄风瞪了她一眼,她目前是被制住的状态,还这么盛气凌人,就更不用说平时的样子。武威公主在她手中,陆寄风倒也不敢造次,便道:“我跟她只是萍水相逢,说什么一生一世?”   那女子听了,低着头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要见她就随我来。”   陆寄风又心生警觉,一把提起了她,道:“你说地方,我带你走!”   她道:“也好,本王妃懒得走路,你带我往东边下去吧!”   陆寄风倒是没想到她是王妃,不知道是哪里有这么泼辣残忍的王妃?   陆寄风抱着她,以轻功往高岩下跃,在半空中御气,缓缓地安然落下。那泼辣王妃没想到他轻功如此高明,连攀住岩壁都不必,就能这样落下,微感惊奇,却叹了口气。   陆寄风没问她为何叹气,也没有兴趣问。落了地之后,才道:“往哪里走?”   王妃道:“你先往南边走百步,再往西边走二百步。”   陆寄风依言而行,此地乱岩堆积,景色荒凉,也没有人烟。   王妃道:“你把地上这片岩石掀开,底下有个洞穴,我们就将她埋在底下,你打开就看得见了。”   陆寄风心头一酸,想不到武威公主真的已经死在沙漠,手脚竟变得十分软弱无力,不知该怎么办,也没有勇气去掀开那黑岩,就怕真的看见武威公主的尸体。   王妃见陆寄风动也不动,道:“怎么?你怕我骗你?那我来掀好了,你解开我的手。”   陆寄风警觉,道:“不必!”   他鼓起勇气,弯身掀起石板,底下果然有个黑洞。   突然间背后被人一踢,喝道:“下去!”   陆寄风大吃一惊,整个人被踢下洞中,及时攀住洞壁才没摔下去。   陆寄风仰头看,王妃一脚踩着陆寄风的手,拼命踹着,骂道:“给我下去!竟敢挟持我,你不要命了!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寄风听见一阵奇异的沙嘶之声,这洞穴底下不知有什么?低头看去,密密黑黑的,一股腥气直透鼻端,突然间一物螫螫刺刺地爬上他的手臂,陆寄风一看,立刻由头顶麻到脚底,那居然是几只肥大的蝎子!   此处竟是蝎子穴,蝎子一爬近那王妃的脚底,就自动退了下去,想必她本身已做过种种防备,才不怕蝎子。陆寄风不敢乱动,仰头道:“你骗我!”   她咯咯笑道:“谁叫你这么好骗?蝎子可比沙暴更可怕,会螫得你要死不活!你别开口喔,否则蝎子爬进你口里,可会钻进你脑子吃光你的脑髓的!哈哈哈……”   她一面说,一面用力地踹着陆寄风,拼命要将他给踹下去,陆寄风冷笑一声,另一手拉住她的脚,道:“要下去,一起下去!”   陆寄风说到做到,将她一拉,扯了进来,她惊呼大叫,被拽入洞穴之中,陆寄风也紧抓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两人很快便落在洞底,只见一大堆的蝎子几乎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洞壁,腥臭难当,谁见了都要头顶发麻。   第十一章 何以称我情   陆寄风紧拉着她,身边上万只蝎子包围,但就是不敢靠近他们的尺许,这女子身上必定有什么对付毒蝎的法宝,若要避免被蝎子螫咬,非紧抓着她不可。   仰头看去,此洞幽深狭窄,竟看不见顶端的天空。   掉落洞底下时,陆寄风就已察觉这个地洞并不是笔直通下来,而是弯弯曲曲的。这样的洞壁宽度及弯曲的角度,根本不可能以轻功跃出,只能沿壁爬上去。而一碰到岩壁,必得摸到蝎子。   他的眼睛已渐渐能在黑暗中视物,转头见地面上散着不少骨骸,想必已有不少人死在这里,成为蝎子之食了。   她笑道:“好蝎子,几日不见,又长出这么多了?”   陆寄风问道:“你怎知此地有蝎子穴?”   那女子得意地说道:“这些全是我养的,我当然知道。”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原来你是故意引我来……”   她娇笑不已,得意地说道:“来当我这些乖蝎子的美食,它们平时不但吃肉,还吃我给它们的鸩药,毒性比普通的蝎子要强许多,你给它们咬一口就知道了。”   这女子养毒蝎,当然不可能只是养在这个洞里面没事,一定会拿出去害人。陆寄风又气又不解,道:“我与你有什么仇?你要这样害我?”   她笑道:“谁叫你说的话,让我听了不满意?若我满意了,或许还让你一刀痛快些。”   陆寄风心知仇家不少,说过要用毒蝎害他的,只有司马贞,司马贞也只是说说,不像这女子一声不吭的就做了。跟她比起来,司马贞还真是太善良单纯了。   陆寄风一把抱紧了她,一手掐着她的颈子,怒道:“这些人都是你推下来喂蝎子的?你的心实在太狠毒了!”   她道:“是又怎样?他们死有余辜!”   陆寄风道:“死有余辜?这是什么意思?”   她道:“他们全做了该死之事,跟你一样。”   陆寄风心中疑惑更生,想道:“难道她也接了通明宫发的帖子,所以也是要杀我的人之一?”但看她的样子又不像。   陆寄风沉思之际,一直紧紧抱着她,当作防蝎之物,她不耐烦地在陆寄风胸口打了两拳,怒道:“你干什么把我抱得这么紧?放开我,死淫贼!早知道我就不叫人把你挖出来,让你一辈子埋在沙子底下,埋成僵尸!”   她这两拳力道全无,应是没多少武功,更加不可能是接过通明帖的武林英雄,但陆寄风自己又想不起来何时得罪过这名女子。   回想起沙尘暴的可怕,心有余悸,陆寄风掐着她,道:“你给我听好!带我去见那位穿着道袍的姑娘,她若有三长两短,我要你抵命!”   不料那女子笑道:“她已经死啦,你杀了我抵她的命吧!来。”   她把玉颈一扬,有恃无恐。陆寄风咬牙切齿,正要一掌打下去,那女子又笑道:“我可告诉你,我日常服的药气,虽然可以制住这万头毒蝎,但我一死气就断了,我的气断了,这些蝎子便不怕我,到时候一拥而上,我反正已经死了,没什么感觉,你却要被蝎子活活螫死,那得花上好几天。哈哈,你还是比我痛苦!”   陆寄风的手举至一半,听她这么一说,也打不下去,她笑道:“怎么?你不是要杀我,替她报仇吗?怎么不动手?”   陆寄风道:“我不打你,反正你不怕死,我也不想活,那我们就在这里耗着,看你撑得了多久!”   她脸色微变,她全靠着服药发出药气,以抵挡蝎毒。若是一日不服药,药气就消失了,不必等饿死,药气散后毒蝎还是会咬她。   她很快换了张委屈调皮的笑脸,娇声道:“唉,你别这样嘛!我只是跟你开开玩笑……”   陆寄风怒道:“别废话!反正你就跟我待在这里,一起喂你这些蝎子!”   陆寄风确实打这样的主意,这个凶狠的女人如此横行霸道,非给她一点教训不可,等教训够了她,再忍住蝎螫之痛爬出此穴就可以了。   她气得银牙暗咬,拼命寻思脱身之法。被这年轻人紧抱住,他的双臂就如铁箍似,扣得她根本无法动弹,一股男子气息直涌鼻端,弄得她越来越是心浮气躁,恨不得不要呼吸,不要闻到那些气味。   她挣扎了几下,叫道:“放开我!死淫贼!你放开我呀!”   她挣扎踢腾都无效,索性一脸靠了上去,用力往陆寄风的耳朵咬下去。   陆寄风的耳朵被她咬得鲜血长流,剧痛难当,抽出一手打了她一耳光,道:“别咬我!”   她的口上满是陆寄风的鲜血,耳朵是血管甚多之处,就算伤不重,也会血如泉涌。陆寄风暗想:“算你运气好,也分了我的血,就算被蝎子螫到,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了。”   但陆寄风当然不会告诉她,陆寄风这回一手用力扣着她的颈子,她再也无法偷咬陆寄风,口中自是大骂不已。陆寄风任她叫骂,来个充耳不闻。她挣扎得累了,喘着气道:“其实,就算你……你不这样抱着我,我也……出不去的……”   陆寄风依然不理她,但觉怀中的她微微发着抖,过了一会儿突然哭了,道:“你欺负我!你男子欺负女人,呜……”   不管她是哭是闹,或是软语哀求,陆寄风就是不理她,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身边的蝎子包围得越来越近,竟有一只爬上了她的脚。她惊呼一声,陆寄风一脚踩死那只蝎子,但其他的蝎子也渐渐地爬了上来,她微微发着抖,全身不敢动弹,免得惊动蝎子螫咬。   陆寄风也知遇见毒虫爬上了身,绝不能乱动,便也拼命维持着木然之身,动都不动。   她哽咽地说道:“如今……我们都出不去啦!你高兴了吧?”   陆寄风道:“横竖是个死,有什么好怕?”   她静了一下,道:“你……真的为了那个姑娘死了,就愿意同死,才会这么视死如归吗?”   陆寄风道:“不关你事。”   她叹道:“唉!你早说愿为她死就好了,我就不会整你了。”   陆寄风道:“会说出口,谁说就是真心的?今日真心,谁说明日依然真心?”   她叹了口气道:“但女人就是爱听,你怎么就是不说?你说了,就算是假的,至少……我听时心里也快活些。”   她的口吻幽怨,似乎是把陆寄风当成了别人。两人的脚上已都爬了蝎子,她忍不住哭了出来,再过一会儿,蝎子慢慢越爬越多,她也越来越害怕,道:“快!快把它们打死呀!它们的毒性比普通的蝎子强十倍,别让它们咬了我!”   陆寄风道:“你也知道怕?”   她哭道:“我知道了,求求你放了我,我们再设法逃出去,呜……我不要跟你一起死在这里……”   任她哭闹,蝎子可不会理她,两人身上的蝎子越爬越多,几乎要把他们全身都包裹住了,她便不敢再开口骂人,免得惊动爬上脸的蝎子,可是蝎子爬到她口边时,她终于吓得昏了过去。   陆寄风心想:“整她也整够了。”   陆寄风体内真气微散,将两人身上的蝎子一一震落,才抱着她往洞口爬上去,虽然不免被蝎子咬了几口,但是对有天婴之体的陆寄风而言,无关痛痒。陆寄风边爬出洞,便发出微弱的真气推挪开蝎群,慢慢地爬了出去。   洞并不深,他们爬出洞时,已是黑夜,冰冷的沙漠上溜窜过几只沙蛇,月光照得平沙泛出银辉,美丽绝伦。陆寄风透了口气,重新关上蝎洞,躺在沙漠上,想道:“到底武威公主死了没有?唉!万一真的死了……我也得把她的尸体找到,带回去交给皇上。”   她悠悠醒转,发现已经安全了,一时还有些发愣。陆寄风道:“起来!”   便一把拉起了她,道:“带我去你们的部落,帮我找那位姑娘!”   她低着头拢了拢头发,道:“我分不清方向,我叫骆驼过来。”   说完,口中发出奇异的呼叫声,没多久果然有一匹巨大的黑影奔来,她又发出不一样的声音,骆驼便停在她面前,弯下四肢。   陆寄风拉住她,跃上骆驼,她将挂在骆驼身上的囊袋拉了起来,道:“把这鞭子拿去。”   陆寄风问道:“做什么?”   她道:“给你指挥呀,在沙漠中你一定要会使用骆驼,我教你。”   陆寄风想道:“她是不是知错了,所以态度改变?”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场对她的教训还算成功。   陆寄风依她之言,伸手去拿马鞭,不料一握住鞭柄,突然手上一阵剧痛。   鞭柄上赫然藏有尖刺,陆寄风一抓紧马鞭,手掌已鲜血长流,正要发怒,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便往下倒去,还听见她咯咯的娇笑声。   当陆寄风醒过来时,只觉一把一把的沙不停地往脸上喷来,浑身疼痛不已,不断地往前被拉着。原来自己已经双手被绑,被拖在骆驼后面慢慢地走着。   陆寄风仰头看,骆驼背上的她轻轻哼着歌,心情似十分好,一阵阵呼叫传了过来,许多脚步声、叫喊声,竟是已回到部落了。   那些人赶上来,与她交换了几句话,陆寄风也听不大懂。   可是,突然有阵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道:“姑姑!你终于回来了!”   陆寄风一惊,那是武威公主的声音!   骆驼上的那女子笑道:“你精神恢复得很好。”   武威公主急道:“你有没有找到陆寄风?”   骆驼上的女子原来就是西海公主,这一点陆寄风根本就没有想到!她这么阴险泼辣,难怪她的情人要逃之夭夭!看来情况跟武威公主说得不一样,搞不好当初那位侠客早就千方百计想逃离她身边了。   西海公主道:“我找到了陆寄风,不过是死的陆寄风。”   陆寄风暗想:“原来那马鞭上的毒是致命之毒!你一逃出生天,就要置我于死。哼,你的心思实在太可怕了!”   武威公主惊呼一声,道:“什……什么?”   西海公主道:“我找到他时,他就死了。”   武威公主颤声道:“不会的!陆寄风他不会死的!”   西海公主一扬下巴,笑道:“不信你瞧瞧。”   一看见拖在骆驼后面的陆寄风,武威公主扑了过来,抱住陆寄风,正要放声大哭,陆寄风偷偷对她眨了一下眼睛,满脸是泪的武威公主一怔,差点笑出声来。   还听见骆驼上的西海公主说道:“你不必太难过,陆寄风死了,你就留在柔然,姑姑再帮你找个好对象,别心念着这个薄情人……”   武威公主与陆寄风四目相望,脸上泛红,喃喃道:“不,他不薄情,我知道的。”   西海公主道:“男子跟你好的时候,都是多情的样子。可是他们的情是会用完的,总有一天会薄了。”   武威公主凝视着陆寄风,轻声问道:“是吗?真的会这样吗?”   她的话竟是问着陆寄风的,陆寄风愣了,武威公主带泪的眼中柔情似水,便倒入陆寄风怀里。西海公主一跃下骆驼,见到陆寄风竟好好的,惊呼了一声,连退好几步,几乎不敢相信。   武威公主笑着解开陆寄风手上的捆绑,对西海公主嗔道:“姑姑,你为何骗我他死了?害我……害我也不想活了!”   西海公主惊疑地看着浑然无事的陆寄风,不大敢靠近,又不太想后退,一会儿才勉强笑道:“我以为他死了。”   陆寄风拍拍身上的沙,对武威公主道:“你见到你姑姑了,要回平城,还是要留在这里?”   武威公主道:“我想留下来,跟姑姑学许多的事。”   让她跟西海公主在一起,早晚变成一个小毒妇,陆寄风心中不悦,道:“我还是带你回平城吧!沙漠危险,不适合你。”   武威公主道:“可是我不想回去!你跟我一起留在这里,陆寄风。”   这更加不可能,陆寄风坚决地说道:“我们当初约好了,在大漠走一遭便回去,公主,请勿让我为难。”   西海公主讪讪道:“现在你就不依她,将来就更难啦!小雪,你将来有苦日子受的。”   陆寄风看见她就满腹怒火,道:“没你的事!”   西海公主笑道:“哎呦,真的生气啦?我一路上不过跟你开开玩笑嘛,真没肚量。”   她整陆寄风的方式如果叫“开玩笑”,那天下间就没有什么叫做“拼命”了。   西海公主领着武威公主和陆寄风,进入她的帐篷。帐篷内虽然颇为宽敞,但并没有多少装饰,多是武器及地图。陆寄风注意到外面的行军站岗无一不严,看来这里平时军事管理,随时都能作战。   陆寄风本以为她既是柔然王妃,就该在柔然王的帐篷中享受富贵,没想到她身在沙漠,还带着这些精壮士兵及万匹战马骆驼,俨然是个将领,这位西海公主的来历,恐怕不单纯。   进入帐篷之后,餐食之间,武威公主问道:“阿哥把你嫁给了柔然王,怎么姑姑没在柔然军里?”   西海公主冷笑道:“哼,我一嫁给敕连可汗之后,新婚之夜,他想接近我,我就拿毒刺他,把他刺得又痛又痒,在地上滚了三天;以后他就不敢跟我随随便便,可是又不敢把我杀了,免得咱们魏国进攻。”   武威公主叹道:“其实柔然也很强的,阿哥常为他们不得不退兵。”   西海公主笑道:“强什么?我瞧敕连可汗就是个脓包!只不过你阿哥更加脓包没用!”   武威公主问道:“为什么呢?”   陆寄风不再让西海公主说下去,免得给武威公主不正确的思想,道:“你是逃出来了?”   西海公主道:“我初到柔然时也不知怎么逃出去,后来我就要求带支兵员到边境,防守北凉,也好过在柔然王庭里给人糟蹋。原本柔然人怕我带出他们的作息等机密处去给你哥哥,不许我离开,但是我一日里想得出几十种方法整敕连可汗,他很怕我,看见我就发抖,连忙给了我这些老弱残兵,算是把我赶出去了,我就一直守在这里,打算慢慢设法回中原去。”   陆寄风暗想:“难怪敕连可汗怕你,见了你就发抖。谁娶了你都会跟他一样。”   陆寄风讪然道:“你不会是想回中原,去找另一个倒霉的人吧?”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你还要去找他吗?”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一定要找到他。”   武威公主问道:“找到了他之后,怎么办?”   西海公主笑道:“当然是带回这里,让他跑不了!此后他就和我在沙漠中纵横,再也不必管什么皇宫大内,什么天下百寨。”   原本慢慢饮酒的陆寄风一听,差点哽到,咳了两声,道:“什么?他……他是天下百寨联的人?”   西海公主惊奇地问道:“你也知道天下百寨?”   武威公主问道:“那是什么?”   陆寄风道:“哪一位寨主这么倒霉……不,这么特别?”   西海公主笑道:“他可是百寨中最有实力的寨主,轻功很好,机智百出,为人又光明正大,坐怀不乱,当真称得上是个英雄……”   陆寄风想道:“天下百寨里绝无这样的人物。”   “……人称他『羽扇绝尘智无双』萧冰。”   陆寄风一拍几,见他的神色,西海公主不无惊喜,道:“你知道他?”   陆寄风道:“非常了解。”   武威公主喜道:“他真的这么有名?陆寄风,你见过他吗?”   陆寄风道:“见过。”   武威公主追问道:“他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威严,很好看?”   陆寄风道:“这个……说来话长了。请问公主,你与萧大侠是如何相识?”   西海公主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红晕,道:“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说嘛……”   恐怕是听的人比较难过吧?西海公主表面上扭捏,但还是说道:“十几年前,我在花园里布下陷阱,引诱有毒的虫子聚来,那时我去收毒虫,好几只毒蛾跑了出去,我拼命抓时,是他……是他突然间跳进围墙的,后来他说,他当时走投无路,没想到竟会在花丛中,见到一个如此清新脱俗的女子……”   但那名女子不是在扑蝶,是在抓虫。这句话自然是省略了。   西海公主道:“他怔怔望了我好久,我也愣愣地看着他,他才鼓起勇气问了我一句……『姑娘,南边在哪里?』”   看来萧冰又迷路了。   西海公主道:“我指了指南边,他道了声谢,便以轻功飞了出去,我从没见过人会飞,他离去的身影是那么萧瑟,那么江湖……”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然后他一定又回来了。”   西海公主惊喜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如果指一次路萧冰就走得出去,那陆寄风名字给他倒过来写。   西海公主回想着,道:“就在我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出神时,他果然又从我背后出现,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月下的影子一般飘渺……他的脸上泛出了一点红晕,还冒着汗,凝望着我,欲言又止,那一刻,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已经爱上了我……”   他是想问路又不好意思吧?   泼辣的西海公主说到此,自己也神色恍惚,似乎陷入了当初的相遇。武威公主更是心醉不已,道:“姑姑你这么美,又这么温柔,他一定是因此走不了的。”   西海公主道:“嗯……可是他拙于言辞,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又见面了?』我『嗯』地应了一声,他这回问我:『那……请教姑娘,东边在哪里?』我指了指东边,轻声问他:『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他却十分害羞,连忙说:『不用,不用了!』便很快地往西边走……”   武威公主问道:“他不是问东边吗?”   西海公主笑道:“那只是他接近我的借口嘛!”   根本就是真的走错,陆寄风叹了口气,看来这是一个萧冰因为迷路而陷入悲惨生涯的故事。   西海公主道:“我望着他再度离开的身影,心里很难过,像有什么断掉了一样……我心想:我再也不要让他走了,再也不要……正好我手上有鸩、七步毒、有铁锁,还有迷烟……”   陆寄风吓了一跳,西海公主留情郎的方式果真也与凡人不同。   西海公主道:“我就把这些都立刻准备好,想着:他何时会再来见我呢?万一他知道我是公主,打消了见我的念头,怎么办呢?我越想越难过,便对着我养的蜥蜴们倾诉心里的话,蜥蜴全都睁着圆滚滚的眼睛与我凝望,好像了解我的痛苦一般……”   正常的公主是对着花儿猫儿,诉说心曲才对。不过既然她是西海公主,那能跟蜥蜴有情感交流,外人也不能说什么。   “我不知说了多久,背后传出了一声轻咳,说道:『欸,这位姑娘……』我回头一见,真的是他!他不知听了多久,竟把我的心声都听进去了,他一身大汗,手足无措地看着我,其实……该羞的人是我呀!我一顿脚,说道:『你真坏!偷听人家讲话!』便把那笼毒蜥蜴往他身上打去,他叫了一声,及时闪过,笼子在半空中破了,蜥蜴都掉了出来,满空飞舞……我在飞舞的蜥蜴中见到他惊慌地望着我的脸,忍不住扑了上去,抱紧了他……”   陆寄风大叹了一声,如果改成花瓣,也许还有点意思。不过,她们俩高兴就行了。   武威公主问道:“毒蜥蜴如果咬到他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有解药。”西海公主道:“他的身子不停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以无关紧要的话,掩饰他的害羞,他说:『这虫……有毒……?』呵,这话问得真傻,我养的当然都有毒啊!”   陆寄风真的很想告诉他:萧冰不是想掩饰害羞,他是真的很害怕。   西海公主道:“我笑着说:『你又来找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他愣了一愣,说:『那就太好了,在下慌不择路,故尔失径,想有劳姑娘亲自指点,以免前途日远。』想带我走就说嘛,我了解他的心意,我完全了解……”   你不了解,你什么都不了解!观古知今,以敕连可汗为借镜,陆寄风已经可以预见萧冰的未来了。   “我点了点头,说:『你带我走吧!』他说了声冒犯,便抱起我,随我所指的路离开了公主府里,我们一离开公主府,就有许多人奔上来叫道:『寨主!』『寨主,你没事吧?』呵,原来他早就派人埋伏在外面接应,就怕我不跟他去,他真是有心。我问他:『你住在什么地方?』他想了想,说:『终南山,但是在下不常回去,今日多谢姑娘相助,来日必报此恩。』我愣了一下,他这是要赶我回宫吗?可是他又为何三番两次带我出来呢?还是他这一路上,心里想了太多,认为我是公主,他是一介平民,终究配不上我,所以才下了这样沉痛的决定?”   是你想太多了,陆寄风已经很懒得听,武威公主却完全投入,拉着西海公主的手,道:“姑姑,你一定要跟着他!别让他退缩了!”   西海公主道:“对!我们姑侄的想法是一样的,我当时假装生气,说:『你这样便要我回去?』他木讷地问道:『这……这不妥吗?』我说道:『我要跟你到天涯海角,闯荡江湖!』。”   萧冰,原来你也有悲惨的往事。陆寄风道:“以后你们就在一起啦?”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有点儿害羞,道:“起初他还想装成不懂的样子,唉,你们男人真是死要面子,明明就三番两次接近我,还要装成好像是无意的一样,反正我懂就够了。我们拜了堂,成了亲……”   陆寄风道:“等等,此处可疑,萧冰怎么会跟你拜堂成亲?”   西海公主说道:“想成夫妻,当然要拜堂呀!不过……他实在太害羞了,每次跟我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拜堂就临阵脱逃,说什么配不上我之类的话。唉!我虽贵为公主,但我真心爱他,他也真心爱我,那不就够了吗?他难道不知道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啊!”   不,更重要的是命。萧冰是在逃命。   西海公主道:“后来我只好先以软骨烟制住他,再以铁架将他身子架到堂上,才完成了拜堂,为了让他有勇气面对我,酒里自然是放了些东西……”   武威公主问道:“放什么东西?”   西海公主道:“会让男人胆子大的东西。”   武威公主道:“有这种东西吗?”   西海公主笑道:“当然有,以后你就知道了。”   武威公主道:“那太好了,姑姑你可以多做一些让男人胆子大的东西,这样魏军去打仗便不怕了。”   西海公主道:“这种胆子不是用在那种地方的。”   “那是用在哪种地方?”   武威公主追问不休,西海公主却是含笑不语,陆寄风心里难免为同是男人的萧冰一掬同情之泪,萧冰就这样失了身,从此背负着此辱苟且偷生。   西海公主道:“总之,我和他就成了亲,他带着我走遍了五湖四海,到处徜徉,像神仙眷属一般快乐……但我觉得最奇怪的是:为什么有时他说要去广陵,结果却到了苗疆呢?”   陆寄风道:“他想给你一点惊喜吧?”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嗯,我想是的。他和我常常远离他的那群部下们,可是那些部下老是要找到他,打断我们两人的世界,唉,他是个成大事的人,自然是无法完全属于我。”   陆寄风道:“嗯……请问一下,他的手下们没有想法子救萧冰吗?”   “救他?为何要救他?”   陆寄风道:“没什么。”   西海公主道:“其实他的手下们还比较听我的呢!”   陆寄风奇道:“是吗?”   西海公主道:“因为我对他们很好,给他们服了我的『无念丸』,可以增快功力修练,又能保身体长健,唯一的小小缺点是……若是不服我给的解药,三年内便会变白痴,可是反正我是他们的寨主夫人,怎么会不给他们解药嘛?所以这个小小缺点根本就没问题,大家也都很乐意我当寨主夫人,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   原来全黑鹰寨都有悲惨的往事!   西海公主道:“萧冰他对我很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好几次我睡着时,突然睁眼就看见他立在床边,拿刀帮我赶蚊子;我发呆时,也常会发现他已经出现在我背后,拿剑帮我照脸描眉毛。有一回他体贴我,做了补品给我吃,不过他没下过厨,不小心把绝命散当成盐巴放了进去,真是个傻子,这事我们还常谈笑时说起呢……”   陆寄风擦了擦冷汗,萧冰居然想暗杀她,真是不想活了,既然都已成了夫妻,就认命吧!何必作无谓的挣扎呢?   西海公主幽幽地说道:“他什么都好,就是从来不说贴心的话……我逼他说爱我,他却说:『男子汉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休想叫我说那等丧权辱国之语!』真是死要面子……心里想都想了,说说又有什么要紧?”   武威公主道:“姑姑,那么你怎会和他分手了?”   西海公主道:“我……唉,夫妻做久了,总会吵吵架,打打架,有一天我们吵了,我一气之下,说:『我要回宫里去,你可别留我!』他……他竟真的不留我,我哭回了宫,后来我的心也软了,又回想起往日种种恩爱,他一定会来找我,求我回去的……”   萧冰身陷险境陷得奇怪,解围解得更奇怪,人生真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呀!   武威公主道:“他一定在找你,姑姑,你应该留在公主府里等他回来的!他若是去找你,见不到你,可会多么伤心!”   西海公主道:“我去找过他,但是……都怪你哥哥不好!他不想想,本公主在宫里来来去去,承欢于太祖膝下时,他还是个小小的太平王!一当了皇帝,架子就出来了,还想管我?把我嫁到柔然,哼!”   武威公主道:“姑姑,你虽然身子嫁了,但是心没有嫁,他也一定和你一样,就算身不由己,心里还是只念着你。”   西海公主突然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他是个武林中人,生活最是凶险,只怕他……他已经……遭到什么不测了……”   陆寄风心念电转,突然道:“公主,在下认得萧大侠。”   西海公主道:“真的吗?”   陆寄风道:“萧大侠与在下也算有交情,他时常会因事来寻我。你愿意的话,在下可以带你回中原找他。”   西海公主喜出望外,道:“真的?原来你和他是朋友,你怎么不早说?你早点儿说我就不会……不会跟你开那些玩笑了。”   陆寄风苦笑,跟萧冰认识也没什么好讲的,只不过萧冰有这么一个克星,不带回去就太可惜了,这也算是制服萧冰的法子。   西海公主道:“我们即刻启程,回中原去找他!”   武威公主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西海公主立即呼喝手下们准备数匹骆驼、骏马、随从、粮水等等,只带了几名认得路的手下,一行人轻装便捷,朝南而行。   第十二章 吾生梦幻间   西海公主带领陆寄风一行人,往南边行去。如今陆寄风是萧冰的朋友,西海公主对他的态度当然与之前大大不同。有了这些惯常在沙漠出没的人为伴,这一路自然走得较为平顺,也不像当初只有两人那么辛苦了。   一行人在沙漠里走了两天,前方零星散布着几处树丛刺木,水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散而出,远远地就可以看见村落的炊烟和布毡飘扬。   西海公主道:“到村子里去歇歇,顺便问问那个有没有在这里出没。”   “是!”前导的侍从立刻扬鞭赶马,奔入村中,后面的队伍慢慢地跟在他的足迹后面行进。   武威公主和陆寄风共乘一匹骆驼,转头对另一匹骆驼上的西海公主问道:   “那个?这附近有猛兽吗?”   西海公主淡淡地说道:“比猛兽更可怕的东西。”   陆寄风自言自语道:“那一定是另一个西海公主。”   陆寄风的声音很小,只有武威公主听见,疑惑地看着陆寄风。   派去问路的侍从很快赶了回来,下马禀报道:“王妃,村人说……有看见黑灵……”   西海公主脸色微变,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先在村子外落脚,装满了水再说。”   手下们领命退下,不久便在村子边搭起帐篷,这个小小村子也全是柔然人,一听说王妃驾到,连忙举村出迎,帮忙搭篷,送水送食。他们身处在边境,这里正好是北凉与魏国争夺之地,时常被北凉攻打,敕连可汗只有在魏军北侵时,才会前来突袭魏军,以争夺一时之利。平时这里根本无人看管,最近几年由于西海公主驻扎在此,他们的生活才略见安宁,对西海公主颇为敬爱。   西海公主叫来耆老,问了些话,她说的都是柔然语,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听不大懂,只见西海公主的脸色越见沉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才挥手叫那耆老退下。   等到居民都退下之后,西海公主沉吟片时,才道:“咱们得在此住上半年。”此话一宣布,武威公主也吃了一惊,道:“半年?”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黑灵城出现了,没有半年是不会消失的。”   陆寄风问道:“什么是黑灵城?是和我们在沙漠见到的幻影一样的吗?”   西海公主轻蔑地看着陆寄风,道:“差远了。”   “那是什么?怎么我也没听过的?”武威公主问道。   西海公主道:“我也是嫁到这里之后才听说的,这里的人叫它『野极刹』,意思是黑灵城,里头什么鬼怪都有,根本没有人可以闯得过去。”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有些奇怪,陆寄风问道:“那座城会移动?”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没错,那座城是什么样子、何时出现、立在哪里,都没人知道,但是出现的话,至少要半年以上才会消失。”   陆寄风道:“若是没有人能知道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座城出现了?什么时候走了?”   西海公主道:“只要大家都见到死去的亲人,那么就是那座城回来了。”   “什么?”   “这座城住满了死灵,会不断移动,去接亡者。因此,当它停泊在何处时,城里的亡灵也会出来看看亲人,这个村落最近接二连三地有人见到死去的亲人,还因为太怀念他们,而跟着进了黑灵城,后来……全都没回来了。”   武威公主有点害怕,抓紧了陆寄风,道:“那……那是会行动的地狱吗?”   西海公主苦笑了一下,道:“或许是吧?我们运气不大好,黑灵城最近才出现,咱们至少要等上半年,甚至更久。”   陆寄风道:“等上半年是绝不可能的事!我有要紧的事要处理呀!”   想到剑仙崖的地点已经被弱水道长知道,随时有可能被灭,迦逻和蕊仙等人都未必安全,而石室在极远之地,他也要快一点找到,以对付舞玄姬;舞玄姬不知收集了多少真铅真汞,很可能那就是重炼云若紫的东西……种种不明的局势之下,要陆寄风在此地无所事事地等上半年,是不可能的。   西海公主笑道:“你有很多紧急的事,是吗?”   陆寄风道:“没错!”   西海公主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的紧急全都消失,让你能安心不去做事。”   陆寄风没好气地说道:“怎么可能有这种法子?”   西海公主笑道:“没听怎么知道行不通?就是这样:我给你下个剧毒,让你躺上一年半载!任何重要紧急的事都不必你费心啦!”   陆寄风苦笑不语,这种法子也只有西海公主想得到。   可是黑灵城那样可怕,就算胆大包天的西海公主肯,她的手下们也未必肯一起闯入黑灵城,陆寄风心情焦急烦闷,却偏偏无计可施。   那天夜里,村落里的居民大举开宴,点起高大的火炬,杀羊烤牛,欢迎西海公主,见她被居民们包围欢呼,实在没人能想得到她其实是个可怕的蛇蝎美人。   陆寄风闷闷地望篝火,胡笳的乐声响起,虽然舞蹈是快乐的,可是陆寄风听来,总感到一丝北地之愁。   武威公主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臂,道:“陆寄风,你的心里真的很急吗?”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并未回答。武威公主靠着他,道:“你真是奇怪的人。”   “我怎么奇怪?”   武威公主道:“有时看起来很好,有时又很让人害怕。”   “我?我让人害怕?”   武威公主点了点头,道:“嗯,有时我见你一个人在想事情,脸色都好难看,好像……阴沉沉的,那时我都不敢靠近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你想太多了。”   武威公主道:“你想去杀仙后?”   陆寄风没说话,舞玄姬是她们的先祖,武威公主也是狐与狼的后代,自己必须灭舞玄姬的事,也许对武威公主来说,是很残忍的。   不料武威公主说道:“你要杀她,我会帮你,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帮忙,我就会帮你!”   陆寄风意外地问道:“为什么?”   武威公主道:“因为……仙后她……她把我送给那个大和尚……”   武威公主眼泪又掉了下来,陆寄风拍了拍她,道:“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是舞玄姬把你送给昙无谶的?”   武威公主哽咽着道:“我听见的!那天晚上,我原本在房中睡觉,突然间便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我惊醒了,见到一个好美好美的女人,她真是美极了,我一生中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她抱起了我,身子软软的,香香的,我也不想动,就呆呆看着她。她摸着我的脸,轻声笑说:『好女孩,你哥哥最是疼你,对不对?』我点了点头,阿哥是很疼我的,但我正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她见我的脸在动,便又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摇了摇头,她说:『我是你们的仙后。』我大吃一惊,仙后宫是我们绝足之地,谁都不能冒犯的,她只对很少人现身,但是却能保佑我们魏国强盛。这五代以来,魏国地势越来越强,都是仙后之功……嗯,也不能这么说,阿哥最恨别人这么说。”   陆寄风追问道:“她又说了什么?”   武威公主道:“她说……『你的皇帝哥哥不听我的话,我要给他一点教训,可就委屈你啦!』接着,她便开始脱我的衣服……我很害怕,却硬是发不出声音,身子也不能动。仙后脱光了我的衣裳,便把我抱了出去,仙后好像会飞似的,我们一会儿就到了一个我全没见过的地方,见到了那个……那个大和尚。那时他跟好多女人在一起,好难看……”   陆寄风想也知道昙无谶在胡搞什么,问道:“你就被丢在那里了?”   武威公主红着脸,道:“嗯,但是仙后说了,叫他不许乱动我,还说什么这里是北凉国,可随他之意,到了魏国,可得守规矩,还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话,什么要接近阿哥,要如何教他御女之道,好亲近他,让他成为可用之人……”   原来舞玄姬亲自把武威公主带到北凉,难怪根本无人可以察觉。而她刻意要昙无谶接近拓跋焘,想必是自知朝政势力将被逐出收回,才会以昙无谶这个心腹接近君主,发挥影响力。   陆寄风道:“然后呢?”   武威公主道:“不久后我就被关了起来,那和尚对我……呜……”   陆寄风柔声道:“别去想那些事,将来我会帮你杀了昙无谶,帮你报仇。”   武威公主握着陆寄风的手,她的手十分冰冷,道:“我一想到那大和尚的脸,就夜里睡不好,老是作恶梦,如果再见到他,我一定会吓死的。”   陆寄风道:“我不会让你再见到他的。”   武威公主脸上珠泪未干,微笑了一下,道:“多谢你。以前我本来很尊敬仙后的,可是这件事情之后,我真是恨死她了。我想魏国一定是因为阿哥的统治,才会那么强,跟仙后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将来一定要除掉仙后,我恨她。”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你放心!”   武威公主一笑,这一笑里全心信任,好像陆寄风已经帮她完成报仇的心愿似的。   武威公主问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吧!”   武威公主道:“我在安定观里,听说你妻妾成群,是真的吗?”   陆寄风哈哈一笑,道:“是真的。”   武威公主脸色微变,道:“不,一定是他们栽赃给你的!你不像……不像不专一的人。”   陆寄风本想说“是你哥哥栽赃给我的”,但也没说出口,道:“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   武威公主脸色有点苍白,过了一会儿才又殷切地问道:“那……那你可有最爱之人?有了她就可以不要妻妻妾妾了?”   陆寄风一愣,看她急迫地想知道的样子,也不忍再给她软钉子碰,便点了点头。谁知武威公主并不欢喜,问道:   “那么……她是谁?现在人在哪儿?”   陆寄风没有说话,望着远方,静静地想了想,道:“将来我会去找她的。”   武威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是这样吗……?唉!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却不跟守着一生就好了?还要有那么多妻妾呢?”   陆寄风这才淡淡地说道:“她死了。”   武威公主怔住,道:“她死了,你怎么找她?”   陆寄风笑而不语,武威公主这时才想通,急忙一把抱住陆寄风,道:“不行!千万不可以!你千万不可以……”   陆寄风拍了拍她的背,笑道:“你别想到那个地方去,我是真的要找她,但不是要死。”   武威公主惊魂未定,抬起头来看着陆寄风,道:“真的?”   陆寄风点了点头,道:“我不会骗你。”   篝火照得村落的人们舞姿更加曼妙修长,所有的人们都大呼歌曲,拍着节奏,西海公主在高石上快乐地和柔然武士们舞蹈,不时朝陆寄风和武威公主这里望来,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陆寄风道:“我想……我不能在这里等半年,我多拖一天,舞玄姬就会多伤害她一点,我得快点去办我的事,快点找到她。”   武威公主道:“嗯,我跟你一起走!”   陆寄风道:“你不是要跟着你姑姑吗?他们都说黑灵城很危险,你还是待在这里好了,我一个人去就成了。”   武威公主道:“不,我不怕,你不在我才会害怕。那个黑灵城只是会带亲人离开人间,我没什么想念的亲人,再说这里是沙漠,不是平城,先帝或是母后不会出来的。”   她的想法是有些天真,但是陆寄风想想,自己也没什么非见不可的亲人,或许根本就不必害怕黑灵城。再说,沙漠里也许有很多传说,都是不真实的,若是为了这样的传说而耽误行程,岂不可笑?   陆寄风下定了决心,道:“好!我们一块儿走。”   武威公主喜出望外,陆寄风拉着她,两人越过人群,往系马之处而去。虽然这是公开的脱逃,但大家都在野宴的狂热之中,也无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去。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选了两匹骏马,便鞭马奔出了村落,依照记忆中的方向赶回去,只要快点脱离这个村落的游牧范围,就找不到他们了。   两骑奔出沙漠,很快地将村中篝火、音乐、喧闹都甩在身后,朝黑暗的前方奔去。两人奔了里许,都没见到异样,只有天上一月皎然,照着万里黄沙,宁静至极,半点都不像会有危险的地方。   陆寄风更加肯定那不过是个传说,不足采信,心中放下了大石,和武威公主放慢马速,缓缓前进。   武威公主突然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陆寄风,你看,那……那是什么?”   陆寄风一怔,前方竟有一名少女,呆立在旷野之中。   陆寄风也觉怪异,问道:“这……是你死去的亲人吗?”   武威公主颤声道:“我没见过她,你呢?”   那少女看见陆寄风和武威公主,反而脸色发青,急忙转身狂奔,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陆寄风失笑,道:“当然也没见过,我们都太紧张了,她也以为我们是黑灵城的亡魂吧!”   武威公主想通这一层,笑道:“原来是这样,哈!”   陆寄风道:“她的服装,不像是刚刚那村子的人,也许前方还有别的村落,我们去看看。”   武威公主道:“嗯!方才我们出来得太急,什么都没带,正好去前面的村子跟他们买水和粮食。”   两人放松了心情,正要并骑而去,突然听见背后传出西海公主的怒斥:“陆寄风!小雪!你们给我回来!”   西海公主竟这么快发现他们,武威公主惊慌地说:“糟了!快走!”   陆寄风一伸臂,将武威公主抓到自己马上,道:“这样较快!”   陆寄风近来骑术进步不少,一夹马腹,骏马如脱兔般撒腿飞奔,西海公主在背后叫道:“你们别跑!给我回来!前面是黑灵城,很危险!”   陆寄风也没空跟她解释一切不过是传说,只顾鞭马狂奔,武威公主紧紧抓着陆寄风,不敢睁眼,就怕不小心被颠下去。   陆寄风只知尽快地逃离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的叫骂声却越来越近,不久便赶了上来,和陆寄风并骑,一面挥着马鞭,喝道:“停下来!前面危险!”   陆寄风道:“你不敢去就不要去!”   西海公主一面鞭打陆寄风,跨下御马还是速度不减,骂道:“你不知道黑灵城的可怕,快回头!”   陆寄风一把拉住马鞭,正要将西海公主扯下马,西海公主却借着马鞭被拉之势,一扑而上!   陆寄风大惊,西海公主凌空扑来,将陆寄风给扑倒,马匹受惊,人立狂嘶,武威公主也被甩了下来。   陆寄风一落地,便又跃上半空中,接住武威公主,才不致于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陆寄风落在地上,喘着气,看着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西海公主已经跌得吐了口血,样子十分狼狈,武威公主倒是没什么大碍。   陆寄风喘了口气,看着他们两人,道:“你……你何必为了一个谣传,就这么拼命?”   西海公主道:“你没在沙漠中生活过,不知道……这些传说都是真的……绝不能看轻它,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陆寄风道:“但我们走这么远了,也没见到黑灵城,难道这不是假的吗?”   西海公主道:“总之你们不许过去!万一是真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西海公主又吐了口血,十分痛苦地按着胸口。陆寄风检查了一下她的胸口,发觉可能是被自己甩下马时,受了重伤,或许是胸口骨头断了。   陆寄风抱起她,道:“好了,现在你也不能走了,我们到前面的村子先歇歇吧!”   西海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抱起她,武威公主牵着马,三人往那少女失踪的方向而去。爬过了一座山坡,果然见到沙丘下有零星的石屋石城,西海公主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个村子……还是别去的好。”   陆寄风仔细张望一会儿,道:“这村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建起来的,瞧门户都旧了,就算是土匪窝,也不怕它。”   武威公主道:“是啊,姑姑,陆寄风武功很好呢!”   西海公主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随你们吧!”   三人下了沙丘,走向那些民居,村子口有一口水井,应该是因为有水,所以自然聚起了村落。西海公主至此才放了心,道:“你放我下来。”   陆寄风道:“可是你受伤了……咦?”   他抱着西海公主,顺便暗中查她的体内气息流动,意外地发现十分平顺,可是刚才明明是胸口骨头折了,她痛得连动都不能动。   西海公主道:“我根本就没受什么伤嘛!看你紧张的。”   陆寄风只好放下了她,想了一想,才想起她曾咬破自己的耳朵,那时一定吞了自己的血,体质有变,伤才会好得那么快。再细看西海公主,果然肤色柔软晶莹,比初见她时的风霜之色大有改变。   陆寄风怔怔地看着西海公主,西海公主笑道:“你瞪我做什么?怪我骗你呀?我又没有说我受重伤,是你自己就抱起了我。”   陆寄风道:“你有没有发现……最近样子变年轻了?”   西海公主喜道:“你也看出来啦?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萧冰见了,一定很高兴……”   西海公主完全不知道自己服过什么妙药,还以为是天然之效。陆寄风也不说破,就只笑了笑,随她去想好了。   西海公主突然惊呼了一声,道:“那是……那是……萧冰!你给我站住!”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都吃了一惊,武威公主问道:“萧冰?姑姑,你看见他了?在哪里?”   西海公主翻身跃上了马,道:“我看见他了!萧郎,你别走呀!萧郎!”   西海公主一挥马鞭,驰马急奔,便奔入村中,陆寄风没想到黑鹰寨的人会在此出现,那么舞玄姬必定也有基地在此,唯一的一匹马被西海公主骑去,陆寄风只得抱起武威公主,朝西海公主疾驰的方向追。   陆寄风和武威公主两人追入村中,地上是石子地板,与普通的沙地村落不同,西海公主鞭马狂奔的蹄声更显清楚,要追她并不困难。   西海公主边追边喝令萧冰站住,陆寄风暗想:“他见到你,当然会跑!你应该静静地捕捉他,这样大叫,是在逼他逃命!”   武威公主被陆寄风抱着,大声问道:“陆寄风,萧冰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我姑姑?”   陆寄风道:“大人的事是很复杂的。”   武威公主半信半疑,让陆寄风抱着她狂奔,陆寄风却越追越感到奇怪,他们几人在此追逐呼喊,这村子里,竟然没有人出来看看怎么回事,甚至窗中也没透出半点灯光,一点人气都没有。   陆寄风停了下来,缓缓放下武威公主,张望着周遭。   陷在一片黑暗里的住户,静得没有半点人声犬吠,简直是一座死城。   武威公主道:“好安静喔……”   陆寄风小心地慢慢前进,远方还有西海公主的呼声,过了不久,叫声渐近,西海公主叫道:“总算给我找到了吧?萧郎你……”   她陡然住口,愣愣地看着陆寄风。   她追了半天,绕了一大圈,回到原地。陆寄风无奈地对她一笑,道:“你找到人了吗?”   西海公主道:“没有,这城好奇怪,半个人也没有,或许是已经灭族了吧!”   武威公主道:“沙漠里常有这样的地方吗?”   西海公主点头道:“嗯,有时沙漠里的村子,全村都渐渐老了、死了,外面的人也不知道。不过我看这城花了不少心力,也很有钱,才能铺石头地、建石头屋,应该不是灭了,可能是全都搬走了。”   武威公主道:“他们房子建得这么好,外面的井也没干,为何要搬?”   西海公主下马,道:“要搬的原因很多,或许是有强盗出没,或许是有传染病,总之沙漠里的城就是这样。可恶!萧郎的轻功向来很好,我追不上,不过他在沙漠,就是在我掌握之中,我要叫柔然军封锁方圆百里,把他困住!”   陆寄风暗自兴灾乐祸,萧冰这下子逃不掉了。   武威公主道:“既然这样,还是先歇一会儿好了。”   武威公主已现疲态,今晚不能再赶路,陆寄风带着她们在街上慢慢地走,找个干净的房子休息。越是走在这寂静至极的路上,陆寄风心里越感到凄凉,总觉得这城里应该还有人才对。   武威公主突然道:“陆寄风,我们刚刚见到的那少女,会不会一个人住在这里呀?”   陆寄风道:“不会吧?这里怎么住人?她还是个小孩子,应该是没有办法独自生活的。”   西海公主问道:“什么少女?”   陆寄风不答,眼前闪过一道白影,陆寄风愣了一下,只见穿着白色轻纱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街角。   西海公主也看见了,道:“是她吗?”   武威公主道:“不,原来这里还有人住啊!”   陆寄风心中犯疑,提步快追,武威公主和西海公主也连忙跟在他身后,陆寄风追出街道,那街巷尽头很浅,只有一处小屋舍,窗中透出微弱的光。   陆寄风慢慢地走了上前,朝屋内看去。   一眼可以望尽的小屋内,坐着一名白衣女子,身形窈窕,一灯如豆,照得她长发泛出金光来,十分凄雅动人。   陆寄风慢慢地推开门,道:“失礼了,这位姑娘,在下……”   那女子缓缓地转过脸来,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幽幽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眼前一花,什么也无法想,全身都像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轻轻取下颈上的虎爪练,抚摸了一下,便放在几上,抬起脸来,望着陆寄风,道“你……唉!”   她别过了脸,咬着嘴唇,泪珠滴落在地,陆寄风的心随之一痛,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   那是若紫,绝不是相似,不是假扮,陆寄风清清楚楚地知道:   那是云若紫本人!   第十三章 鬼神茫昧然   云若紫望着陆寄风,眼中流下透明的泪水,顺着她的下颚滴落,被烛火照成金色的珠芒。   这会是真的吗?云若紫立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就像从前那样。   陆寄风简直没有勇气再踏前一步,他连呼吸都轻得近乎屏息,就怕连烛火的微晃,也会震碎了眼前这场幻梦。而前方的云若紫也确实就像一抹幻影一般,那身影,在黑夜里似乎可以透得过烛光。   陆寄风与云若紫无言相望,不知过了多久,都无一语。   良久,陆寄风才轻轻一动身子,踏出了一步,唤道:“若紫……?”   云若紫轻退了一步,道:“你别过来。”   陆寄风道:“为什么?若紫,我……”   他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心酸得难以再说下去,望着云若紫哀戚的面孔,心中仍是乱成一团。   云若紫幽然说道:“我已经死了,阴阳有隔,你别靠近我,否则……唉!我也不知会怎样……”   陆寄风发觉云若紫声音极轻,不像由她口中传出来的,倒像是被送入他耳中一般,让眼前的她更加显得模糊不真。   陆寄风心头一怵,道:“难道、难道……此城就是黑灵城?”   云若紫困惑地望着他,似不明白陆寄风的意思,陆寄风问道:“若紫,你……你怎会在这里?”   云若紫轻道:“我也不知道,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好像……好像自己一直待在冷冰冰的地方,不断地哭着……”   陆寄风想起云若紫冰冷的尸体,埋葬在孤寂的土下,心中一痛,后悔不该将她埋在土中,或是至少自己应与她同穴,不该弃她一人于九泉。   陆寄风急忙又跨前了一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若紫,让我把你带出来,我们别再分开了!”   云若紫身子往后一飘,又离了尺许,摇着头垂泪道:“……寄风哥哥,你快走吧,别留在这里。我一心想见你,没想到你真的出现了,可是……我知道这不对,我已成阴魄,和你是绝不该再重逢的,你快走,求求你快走!”   陆寄风怎走得开?他不但不退,反而上前道:“我绝不会再弃你不顾!”   说着,云若紫惊呼一声,已被陆寄风抱了满怀。   陆寄风惊喜交集,他本以为眼前的云若紫只是幻影,就像他见过的沙漠光幕一般,也许触及了就会消失不见。但是,没想到被他紧拥在双臂中的柔软身子,竟温香满怀,她微颤的背,胸前跳动的心,一切触感更似乎要证明这都是真的。   云若紫自己也怔住了,她也没想到陆寄风竟能触及她,竟能再度投入他坚实的怀抱,云若紫的心中一震,再也不可扼抑地紧拥着陆寄风,发出激动的啜泣。   陆寄风的眼泪也不断地滑落,只愿这样紧紧抱着云若紫,永远不必放开。   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相逢,陆寄风也根本不愿深思,无暇深思了。   云若紫哽咽地说道:“我一定是到了天上,才能够再遇见你……”   陆寄风抚着她的脸,道:“不,我们都在人间,这是人间。”   云若紫抬手拭着陆寄风脸上的泪痕,陆寄风也轻轻替她拭着仍不断滚出的泪珠,陆寄风俯下脸,轻吻着云若紫,这世界的一切都停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寄风仍记着自己身上的任务,但是,让一切多留片刻,也是对他的一种仁慈吧?   陆寄风再也无法放开怀中的她,也许苍天悯人,真的让云若紫再度回到他怀中;也许云若紫被舞玄姬炼化完成了之后,她自己逃了出来,和他相逢,所以不会成为为害更大的魔女?不,也或许云若紫根本就没有死,云府中的一切只是个恶梦,如今才是梦醒……   陆寄风以极快的速度飞奔不见之后,西海公主与武威公主也连忙追上。西海公主生怕武威公主落单,会遇不测,因此不敢追得太快,却一眨眼就看不见陆寄风,两人奔至街角,处处依旧寂然无声。   武威公主叫道:“陆寄风!你在哪儿?陆寄风!”   西海公主拉住武威公主,道:“安静。”   武威公主道:“怎么了?”   西海公主越想越不对,道:“咱们还是慢慢退出此村……”   “为什么?”武威公主才要追问,猛然间也想到了,道:“这里不会就是……?”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道:“快退出去,我方才见到萧郎,或许也不是真的。”   武威公主急道:“那么陆寄风他……”   西海公主不让武威公主再问下去,以免拖久了又生变故,拉着她便要往回程退去,武威公主不肯走,哀求道:“姑姑,别抛下陆寄风,他一定是被困住了,我们不能弃他不顾呀!”   西海公主道:“陆寄风的武功绝世,若连他都逃不出去,凭你我更不可能帮得了他,还是快退走自保吧!”   武威公主叫道:“那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   西海公主一怔,气得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喝道:“别傻了!不知好歹的丫头!”   武威公主按着疼烫的脸颊,怔怔看着西海公主,眼中两包泪花乱转,就欲挣脱西海公主。西海公主早料到她想怎样,反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紧,左手疾点,封住武威公主的穴,一把抱起她往驻马之处奔去。   武威公主哭着道:“放我下来,姑姑,你别抛下陆寄风呀!”   西海公主对武威公主的啜泣充耳不闻,抱着她跃上了马,挥鞭往回寻路。她静下心来,慢慢地依方才之径而行,虽然她已惯于在沙漠中出入,对于微妙的地形及环境变化,都能一眼了然,但是此城处处都十分相似,她要记住每一处的不同,也非常费心劳神。   她身经百战,千军万马中,危险的处境也遇过不少,但像如今这样,没有一兵一卒,觑无人声,根本不知会遇上何事,反倒更令她胆战心惊,冷汗不时地自背部滑落,不敢有一丝一毫大意。   眼前的屋舍都与平凡的房子街市没有差别,石道井然,马蹄沓沓之声,更显幽寂。   走了半天,西海公主感觉好像又回到原点。武威公主也已在马上哭得昏昏沉沉,迷糊地似将睡去,至少也走半个时辰以上了。   西海公主暗想:“若是被困在此,永远走不出去,必定只有饿死一途!”   但进入黑灵城之人,如果都是饿死而出不去,此地为何却又没有任何的尸骨呢?西海公主满心疑惑,勒马沉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冷寂的屋舍,想道:   “若是进入屋中稍歇,不知如何?”   她这么一动念头,便感到每一间幽暗的屋子都好像散发出某种诡密的吸引力,正在召唤着她进去一般。   西海公主正欲下马,心中陡地警醒,想道:   “不可大意!进入黑灵城之人从未有生还者,绝不似表面上这样平静,我绝不可误入陷阱!”   西海公主慢慢地下了马,仰着脸张望周围紧临的屋宇,若是登上屋顶,不知能否有更清楚的视野?她提气一跃,几下轻点,已登上了其中一所屋顶。放眼望去,阡陌街道都十分眼熟。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取出怀中一截作笔用的黑炭,将全城所能见及的道路绘在布卷之上,想道:“我便往东而行,总能将所有的道路一一认出的!”   她重新登马,依照路图寻着,直到感觉有些又分不清方向时,才再度登上高处,认出前方的路径。   就这样找了几回,料也应走了数里,却许久都只看得见相似的街道。武威公主本来已经睡着了,此时都已经醒了过来,迷糊地张望着周围,她的神情略微一变,眼中极为疑惑地张望着周围。   西海公主停下了马,取出已经绘不下的布卷,沉吟不语。   武威公主轻声道:“姑姑,咱们现在在哪儿?”   武威公主已睡醒,那么自己在此至少已经兜了两个时辰以上,沙漠中的村落都很小,绝不会有兜了两个时辰还走不出去的大城。   西海公主道:“这城的路很怪……”   她说话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微微颤抖着,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她已经打从心底害怕起来了。   武威公主一愣,道:“这城的路?”她张望了一会儿,西海公主察觉不对,问道:“怎么?你在看什么?”   武威公主忙道:“没有!我是想……怎么都走不出这些路?”   西海公主一咬牙,再度踢着马腹,让马缓缓寻路。但是她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模一样的街道,一模一样的屋舍。每过一刻,西海公主的心就更沉一些,因为她知道这一定是个迷宫,一个凡人走不出去的迷宫。   武威公主望见西海公主手中的道路图,问道:“姑姑,你拿着平城的京畿图做什么?”   西海公主浑身一震,道:“你说什么?”   武威公主道:“这不是平城吗?这是绕着宫城的街坊,巷子也是笔直的,先帝规划的坊里图我还见过呢……这儿是白楼,这而是宗庙……姑姑你还全都记得呀?”   西海公主收起图卷,道:“这是我方才在高处见到的街道图。”   武威公主一怔,道:“怎么……跟咱们京城这么相似?”   西海公主已离开平城许多年了,对于故乡街道或许有所遗忘,但她自小闭着眼睛也能在平城来去,不可能走了半天还走不出去。   西海公主沉着脸,不发一语,武威公主见她脸色甚是难看,也住了口,不敢再说。   西海公主继续耐心地找着与前不同的路。望着两旁宁静的屋舍,谁都会想进去休息,疲倦至极却过门不入,简直比在旷野中无处投宿更苦,更要忍受着不进去的煎熬。   再这样走下去,她迟早会累垮,终究会忍不住进入两旁看起来很舒服的房子中,那时,无异是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她更紧地握住马缰,不让武威公主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此刻,她只能竭力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能让慌张逼自己走上绝路。   陆寄风望着枕在他臂上的云若紫。   云若紫睁开眼睛,仰起头望着他,双颊酡红如霞,又把脸埋在他的怀中。   陆寄风轻抚着她细腻的背,手指轻勾着她冰鉴般的发丝,望着榻边几上的微弱烛光,笑而不语。   方才云若紫在他的怀中睡着了,而他只是低着头细看她的睡容,只那样专注地看着,便不觉时光流逝。   云若紫抬起手来抚着陆寄风的颈子,慢慢地抚摸到他的下颚、脸颊、嘴唇,陆寄风含吻住她的手指,云若紫的手便不动了,像停在他脸上的蝴蝶一样,任凭陆寄风轻轻吻着她的指尖。   她的指甲在他唇上轻划的触感,也能引起他全身一阵幸福的轻颤。   两人至少这样躺着抱在一起有一整天了吧?或许更久?或许只是一瞬间?时间过了多久?他不知道,也无心知道。   云若紫柔若无骨地起身,拢着衣裳坐了起来,对陆寄风一笑。   陆寄风撑起手肘坐了起来,道:“怎么起来了?”   云若紫微笑道:“躺久了,想起来走走。”   陆寄风笑道:“说得也是,我也想起来走走。”   云若紫抬起手欲重新拢起已散的长发,陆寄风道:“我来!”   云若紫放下手,斜倚着枕囊,让身后的陆寄风温柔地为她拢齐发丝。陆寄风望见几上的灯火,突然间心头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陆寄风的手一停顿,云若紫便心意相通似地略为回转过脸,望着他,道:“怎么了?”   陆寄风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方才为她拢齐发丝之时,陆寄风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到底自己想起的是什么,他又完全想不起来,这种怪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陆寄风便不欲再想下去。他的手触着云若紫修长优美的颈肩线条,忍不住又低头轻摩着她的脸侧,云若紫发出一阵腻笑,反手轻弹了一下陆寄风的脸颊。陆寄风也笑了,揽住她的腰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道:   “你想去哪儿走走?”   云若紫微笑道:“哪儿都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   陆寄风道:“若这里就是黑灵城,会有些什么?”   云若紫只是笑道:“人间处处是险,黑灵城暗藏的危险,别处就没有吗?”   云若紫推开门,陆寄风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幽寂无人的街道上,远方似乎隐隐地涌上一层迷雾。   陆寄风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云若紫道:“我也没去过,咱们慢慢走去瞧瞧。”   陆寄风点头道:“也好。”   两人携着手漫无目的地散步,有时相视一笑,这条路就算走不完,也无所谓了。   这座城中既无人声,就连风声都不闻,天空始终将明未明,说是黎明时分也可以,说是晦暗的午间也可以,那种模糊暧昧的天色,让人也无从分辨时日,好像身处在完全静止的时空。   西海公主与武威公主累了就在马背上睡着,始终不敢轻易进入任何一间屋中。好在西海公主惯战沙场,仍能撑持。   就在马蹄声单调无比的重复中,西海公主昏昏沉沉,将欲睡去,眼前突然间一亮,看见空旷的道路尽头已无房舍。西海公主心中一喜,就要挥鞭策马奔去,猛地一脚踩空,差点便要摔落马背。   西海公主猛然间惊醒,自己仍好端端地坐在马上,她深吸了口气,已惊出一身冷汗,张望着依然一样的周遭。原来,方才短暂的失神之际,只是她作了短暂的梦,还以为就要脱困了,惊醒后才发现依然困在此处。   疲累至极的武威公主却已伏倒,不知是睡还是昏了过去。   西海公主用力咬破嘴唇,咸涩的血滑入口中,以咬破嘴唇的剧痛令自己精神稍振。她以往可以在马背上三日不眠而不觉疲累,如今已经开始撑持不下去,时间绝对超过三天了,或许更久,因为跨下马匹已经踉踉跄跄,应该是已经快到了极限。   西海公主心中更是惶惶,一把拉起武威公主的手臂,摇了摇她,道:“小雪!醒醒!”   武威公主昏昏沉沉地微睁开眼,又欲闭上,西海公主握住她的双肩用力晃,道:“别睡!清醒些!”   武威公主痛苦地说道:“姑姑……我乏了……”   西海公主道:“我知你乏了,但若是一倒下去,谁也不知会怎样。小雪,你撑着点。”   马匹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哀嘶,踉跄两步,往旁歪倒,西海公主及时一拉武威公主的后领,纵身凌跃下马,才没被掀跌在地。   马匹口吐白沫,四肢软弱地抽搐着,看样子也不济了。西海公主抽出腰刀,一刀划破马颈,血柱狂喷,那马抽动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西海公主拉过武威公主,道:“多喝点马血,还能多活几日。”   武威公主吓得掩脸不看,也不肯以口就着马颈喝半点血,西海公主无奈,只好不去管她了,自己大饮了几口,感到精神略振,又割下一大块马肉,道:“吃点东西吧!”   武威公主掩着口,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西海公主道:“你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再饿下去撑不了多久的!”   武威公主颓然道:“我不怕,陆寄风和咱们都在这个黑灵城里,大不了就是和他一起死在这里而已……”   西海公主道:“不许再说这种话!”   武威公主续道:“我叫陆寄风带我到柔然,原本是为了想在一个没人见得到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死去,别让阿哥知道我的事。我一个人……连尸骨都不要被人瞧见,便好了……可是,陆寄风他对我那么好,我才有了一点想活的心意,他如果有了不测,我又留在这世上做什么?”   西海公主对她的耐性也已快用完,冷然道:“陆寄风一点儿也不喜欢你,你何必对他这样痴心?”   武威公主低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不喜欢我,怎会带我到这么远的地方,又怎么会到处找我?”   西海公主道:“你是堂堂的公主,他不过是个有罪的左卫将军,他喜欢的只是你的地位权势。”   武威公主反而坚强地说道:“不,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西海公主嗤之以鼻,眼露嘲色,道:“是真心的?那么他怎么会把你丢在这个地方?”   武威公主道:“也许,他只是一时忘了……”   西海公主怒道:“别再说这些蠢话了!”   武威公主危颤颤地站起,西海公主问道:“你要去哪里?”   武威公主道:“我要去找陆寄风,他一定也被困住了,我要见了他,才能够放心。”   西海公主道:“放什么心?你弱成这样,他是一代高手,还要你去担心?”   武威公主不理她,只是慢慢地往回走去,但走出了几步,居然又停了,回过头看着西海公主,欲言又止。   西海公主以为她心生怯意,道:“哼!还不回来?”   武威公主却咬了咬唇,硬生生忍住要说的话,道:“姑姑,你……唉!最好还是别找了,在原地歇歇,也许反而有救。”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在说什么?”   武威公主摇了摇头,这回真是转身而行,不再回头。西海公主既无奈又火大,在她背后大声说道:“你不跟着我,万一出了事,我可不管你!”   武威公主还是不发一语地往前走,弱小的背影渐渐远去,西海公主怒极,叫道:“皇上怎会惯出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傻丫头?我不管你了!”   望着武威公主渐渐消失的背影,西海公主固然怒火难消,但是却隐隐感到哪里不大为劲。   陆寄风到底消失在何方?此地到底有多大?怎么会走了半天,都见不到陆寄风?如果这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黑灵城,所能见到的只是死者的亡魂,为什么自己方才会真的看见萧冰呢?   就算萧冰已经死了,走了这么久,却没有再度看见他在黑灵城的身影,这未免与传说不大一样。   西海公主心中疑惑越来越多,伫立沉吟着。两旁冷清的屋舍,无数黑暗的窗子像是无数的眼睛一般,注视着她。   武威公主心里并无任何惧意,只有对陆寄风安危的挂心。明知他武功高强,又反应机智,根本用不着她,就算两人在一起,自己也只是拖累他而已,但她就是难以放心。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独自坚定地走着,才走出几十尺之远,便见到前方迷雾微聚,刚刚并没有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阵轻雾中像是一层薄纱,遮住了什么。武威公主停步不前,狐疑地看着前方,一道人影似幻似真地由雾中透了出来。   武威公主定神一看,惊喜得难以置信,叫道:“陆寄风!”   陆寄风一怔,武威公主便要奔向他,不料陆寄风眼露杀机,竟不发一语,聚指为剑,凌锐的真气射向武威公主!   武威公主全然未反应过来,“啪”的一声,一道黑影倏然将陆寄风那道剑气格去。   武威公主臂上一紧,被西海公主往后一拉,道:“快走!”   陆寄风脸色森然,身形只一微晃,西海公主但觉气闷,竟是陆寄风的掌气当胸袭来!   西海公主大惊,陆寄风掌风方至,身子已欺至两人面前,一掌便拍向武威公主,西海公主袖中挥出大把的毒烟,陆寄风微微一飘,闪过毒烟,这一掌的余势却“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将二女击退数丈之外。   西海公主胸间一窒,喷了口鲜血,陆寄风再以指剑刺到,武威公主急忙抱着西海公主转身急闪,护住了姑姑,陆寄风的剑气划过她的鬓边,发带断裂,她一头乌丝散了下来,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陆寄风一剑刺空,第二剑紧接而至,西海公主抱住武威公主在地上滚了几滚,闪过陆寄风连绵的剑势,再扣袖中毒筒机关,“嗤”的一响,毒液喷向陆寄风的双眼。   陆寄风眼如灼烧,闷哼了一声,踉跄退了几步。趁着这片时的顿挫,西海公主已急护着武威公主回头奔逃。   眼睛痛得睁不开的陆寄风,连忙护着前心,以轻功往后跃退。   陆寄风屏着气,专注地感觉周遭的动静。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了,陆寄风小心翼翼地慢慢后退,将自身的行气控制得微乎其微,以免被对方察觉。   退出了数十丈,才听见云若紫怯怯地唤了一声:“寄风哥哥?”   陆寄风循声辨位,轻易地握住了云若紫的手,云若紫一见到他,便惊道:“你的眼睛……?”   陆寄风道:“不要紧的,这没什么。”   云若紫拉紧了他,纤手冰冷,问道:“怎样?你杀了他了吗?”   陆寄风道:“没有,昙无谶以毒液伤我之后逃了,但他也中了我一掌。”   陆寄风眼睛的疼痛略减,已隐约可以看见云若紫忧虑的脸庞,陆寄风微笑道:“我的眼睛一会儿就好了,你不必担心。”   云若紫“嗯”地应了一声,扶着他道:“咱们先回去再说。”   陆寄风让云若紫搀扶着,步回这几天以来已住得十分熟悉的小屋中。屋中孑然空荡,唯有几榻。云若紫让陆寄风坐在榻中,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眼伤,道:“那人会不会再来找你?”   陆寄风点了点头,云若紫道:“那……他武功很好吗?”   陆寄风道:“他是舞玄姬的右护法,武功深不可测,又精通幻术,令人防不胜防。”   云若紫倚偎在他怀中,道:“你别再去找他,咱们躲着别让他看见就成了。”   陆寄风揽着云若紫的肩膀,道:“昙无谶既然已经找到了这里,他一定会找到我为止。若紫,你千万别让他瞧见,否则恐怕还是会被带回舞玄姬那儿去。”   云若紫抱紧了他,道:“可是万一……寄风哥哥,我真怕!”   陆寄风的眼睛已复元如初,见到云若紫的忧色,柔声道:“你不必怕他,我不会让他伤了你。”   云若紫道:“不,我不是怕这个。”   “那么你怕什么?怕我死在他手中?”   云若紫道:“若是如此,我最多是随你一死,我也并不怕。我怕的是……”云若紫静了一会儿,才叹道:“我怕的是你的心不在这里,还在武林。”   陆寄风问道:“为何这么说?”   云若紫幽幽地说道:“你虽陪着我,但是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弃了我,去完成那些所谓的责任,是不是?”   陆寄风握着她的双手,道:“我们一起走,岂不很好?”   云若紫又问道:“那么迦逻呢?”   陆寄风一怔,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她这句话。   云若紫抱着他的颈子,投入他的怀中,道:“寄风哥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说起让你心烦之事,而是……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寄风轻抚着她的背,心中五味杂陈,千头万绪也难以理清,只能和云若紫无语相拥。   陆寄风沉吟着,道:“若紫,我不能终久停留在此,你随我走吧!今后我们不管生死,决不分开。”   云若紫凄然望着他,陆寄风抚着她的头发,坚决地说道道:“迦逻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会回剑仙崖向她请罪,要怎样处置,听凭于她,之后便与你一同去寻找灭除舞玄姬的法子。若她执意不肯放我走,我也只能做个负心人了。”   云若紫听罢,低头不发一语,过了一会儿才叹道:“就依你罢。”   陆寄风知道云若紫原本就不管怎样都是依他之意,但这种感觉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这种感觉,尤其每当他望向几上的灯火时,就格外地令他不安。陆寄风凝视着那盏微弱而持续的灯,灯只是一盏普通的灯,为什么却会让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奇怪呢?   陆寄风不知又发了多久的怔,才回过神来,拉起云若紫的手,道:“走吧!”   云若紫问道:“我们若再度遇见昙无谶,或是我娘的手下呢?”   陆寄风一笑,道:“能杀则杀,绝不放过。”   云若紫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握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西海公主借着毒气之效,逃出陆寄风的袭击,却已是重伤不济,走得踉跄颠蹶,全仗着武威公主的搀扶才不致于倒地不起。   西海公主喘着气,软软地屈膝跪坐在地,武威公主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她面前,颤声道:“姑姑,你……你可有怎样?”   西海公主苦笑,道:“还没死呢……”   武威公主紧闭着口,已然骇得说不出话来。从她眼中的惊惧,西海公主自然知道她怕的是什么。陆寄风居然对她们痛下杀手!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个人绝对不是陆寄风!或者说,绝非正常情况下的陆寄风。   陆寄风怎么会攻击她们?难道他已经疯了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西海公主便阵阵惊恐,她知道陆寄风的武功实在太高强,自己绝非对手。若是陆寄风不问生稔,见人就杀,她们两人都一定会死在陆寄风手中。   西海公主被陆寄风沉重的掌风余势所袭,真气逆乱,此时五内翻涌,痛苦难当,不要说运功,就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竭力镇定着调气运息,不让自己失去神智,道:“小雪……我……我怀中有个翡翠瓶子和金盒,你帮我拿出来……”   武威公主发抖的手伸手入西海公主怀中摸索着,掏出了许多小小纸包及瓶盒等物,其中果然有一个极小的翡翠瓶,只有一根指头大小,而金盒上嵌着白玉,式样典丽。这些华贵精致的容器,都是西域名匠巧手所制,但里头所装的,却都是各种各样致命的毒物。   西海公主道:“我们先服下金盒中的药丸,再将……翡翠瓶里头的药粉……在我们身边撒成一个细圈……这样……谁也靠近不了我们……”   武威公主发着抖,依言照做,喂西海公主先服金盒中的制毒之药,自己也服了,然后才小心地将翡翠瓶中的粉末慢慢地倾倒,绕着两人,倒出了一圈极细的圈线。   西海公主见了,叹道:“倒得多了,可惜!这样剧烈之物,一半也尽够了。”   武威公主封好翡翠瓶,又将那些瓶瓶罐罐等物收拾齐整,放入西海公主怀中。   武威公主道:“姑姑,这是什么毒药?”   西海公主道:“这君子风一放,方圆十丈不要说走近,就算是在更远处一掠过,都要被毒死!陆寄风……若接近我们,就算他……他的命比别人大,都逃不过死劫……”   武威公主好奇地问道道:“这毒叫做君子风?这个名称好奇怪!”   西海公主道:“那是萧郎取的名称……他说这是因为『君子之德风』,又说『草上之风,必偃』……这毒就算放着不动,也像风一样……气息所过的范围,人畜无不偃倒……所以,便叫君子风……”   武威公主忙问道:“那……万一陆寄风中了毒,姑姑你会给他解药吧?我瞧见盒中还有许多解药。”   西海公主冷然道:“等他中了毒,再服也没用了,这毒无远弗届,近者必死,若非此时我也不敢轻用,在此地撒了这一圈,毒性深入沙中,少说……十年内此地寸草难生,方圆半里内的生灵,也都无法在此生存下去!”   这毒性居然这样凶狠,武威公主怔忡难语,西海公主阴恻恻地笑道:“陆寄风他、他……不出现就好,一出现……哼,倒看看是谁死在谁的手中!”   受伤的西海公主也许是本性中野兽的血统发作,变得更加毒辣,更加不留余地。陆寄风的武功再高强,与使毒出神入化的西海公主对上,谁会成为存活者,都是武威公主不敢想象的。   陆寄风一直不发一语,慢慢地走着。云若紫见他神情凝重,与他交握的手紧了一紧。   陆寄风回头对若紫微笑,又独自沉吟,蓦地,地面上一样东西令他心头一动,陆寄风一怔,竟立定了双足,无法再移动半步。   耳边听见云若紫的声音,问道:“寄风哥哥?”   陆寄风没有回应,只是怔立着,云若紫的声音变得有些远:“寄风哥哥,你看见了什么?”   陆寄风弯下身拾起地上那截染血的腰带,上面还缠着几缕发丝。   他认得这腰带,腰带的断处看似被利刃所割,但断口却微微鼓起,那是剑气的热度将带子的断口处的布料灼烫过之故。   他认得这是自己方才所发的剑气。   自己何时以这刚猛的剑气,去对付这发带的主人?   陆寄风捧着发带的手,微微抖着。自己所对付的人,究竟是谁呢?为什么在这里完全感觉不到日夜的流逝?若紫已经死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什么始终带着忧色?   陆寄风没有勇气回过头看着身后的云若紫,只能怔怔地握着那截发带,心疾跳着,种种思绪纷乱地缠在心中。   身后,云若紫轻轻说道:“寄风哥哥,你不要想了……好不好?再想下去……一切又会回到真实,回到你不想面对的真实……为什么要想呢?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陆寄风颤声道:“你……若紫,你是真的,对吧?”   云若紫没有声音。   陆寄风叫道:“回答我,你是真的!”   云若紫发出一声低泣:“我是真的,寄风哥哥,我一直在你心里头活着,是你心里最真最真的。”   陆寄风道:“不!我问的是……我问的是……”   云若紫道:“城里,城外,身体,心里,哪里是真、哪里又是假呢?寄风哥哥……你别再逃了,我求求你不要逃离我……”   陆寄风道:“不……这不是若紫的话,是我自己心里的话……”   身后的声音,果然是陆寄风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直与我心中的若紫相对,何必硬生生醒来?陆寄风,你千万别想通,千万别……”   陆寄风大叫一声:“若紫!”   回过头去,身后杳然,只有空冷的街道,连半点迷雾都不见。   陆寄风虽竭力不愿想通,但是心灵深处却已觉醒,无法再自欺下去。根本没有云若紫,根本没有那几天的相处与恩爱,云若紫依偎在他怀中的款款低语,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全是他自己的梦想与渴望。   就连那盏永不熄灭的灯,永远烧不完的烛火,都是假的,都是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暗示,隐隐地提醒着自己一切的虚幻。   陆寄风眼前一阵模糊,双腿一软,跪坐在地。就连眼前的街道,也渐渐变得淡去,只见一片茫茫荒漠。   这是怎么回事?怎会自己身上力气全失?   陆寄风奋力撑起身子,抬眼望去,竟见到数十尺外的黑暗中,武威公主着急地坐着,披散着头发,抱住昏倒在她腿上的西海公主,泣道:“姑姑!你醒醒呀……”   陆寄风强自运气调息,便觉胸间阵阵凝滞,更是大惊,想道:“我……我中了毒了……这一定是……方才,我伤了西海公主,她……为了自保,顺风撒毒对付我……”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叫道:“公主!公主!我……我在这里……”   武威公主抬起头来,困惑地张望着,陆寄风只在她面前数十尺,她的眼光却略过陆寄风,茫然地像是在望着无边迷雾一般。   陆寄风越来越感到胸腹凝滞,若再不突破经脉中的气息流动,恐怕他非昏迷不醒不可。西海公主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毒,竟能这样厉害,就连陆寄风也一时难以抵挡。   陆寄风完全明白了过来,黑灵城不但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城都没有,只是一个阵局,一陷入阵中,各种幻想,喜乐忧怖毕集,让人难以解脱。陆寄风只能尽力冷静下来,运气突破凝滞的气息,想道:“我绝不能被西海公主的毒气所杀……一定要醒着……破解此阵……”   他光是为了让自己不倒下去,已几乎用尽了所有的气力,又哪还有力量去苦思破阵?他也不知道西海公主此毒效能有多强,陆寄风不敢冒长期中毒的危险,一定要速战速决。   同样是用药高手,陆寄风想到了寇谦之给他的五石丹。   陆寄风在梅谷底下时,也曾将五石丹给冷袖看过,冷袖便说那固然是极强的改变体质的长生药方,却也是一种剧毒,服多必然暴毙。   寇谦之曾交代过:以陆寄风的根基,最多只能服食五颗。他怀中的五石丹,两颗在对付吉迦夜的两役中耗去,一颗服食以重伤昙无谶,而一颗遗落在平城地牢里,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颗。   陆寄风初破锻意炉,功成下山时,以为自己的功力根基当世无敌,只要小心行事,对付舞玄姬并非难事。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却多方受挫,还没遇上舞玄姬,便已经几乎耗尽他可以承受的五石丹。舞玄姬的势力之大、牵连之广,加上弱水道长的阴柔手段,都让陆寄风越来越体会出:除魔斩邪,并不是单纯的生杀之决而已,往往更重要的是手段,是地位,是布局。   这正是陆寄风最欠缺的,他望着手中最后一颗五石丹,痛心地想道:“陆寄风,你空负真人的根基,至今一事无成,还险些在黑灵城内受自己心魔所制!你岂算得上丈夫?”   虽不知还会遇到多少危险,但这一关过不了,往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陆寄风一咬牙,仰首服下最后一颗五石丹,任督二脉立时灼如火焰,热气直冲丹田,阴毒遇之竟附合为一,与陆寄风体内的真气汇融并流,化作奔腾不已的怒涛。   陆寄风引势入海,但浑身所散发出的真阳之气源源不绝,已无法容纳于体中,自他周身毛孔所散出的气息已使他整个人身形朦胧,看似一团烈火一般。陆寄风暴喝一声,将无限的强大真气,疾散而出!   上清含象纳天地于芥子,由陆寄风一躯所散出的真气,冲散了迷雾,掀动十里尘沙,壮阔无边的沙涛袭卷而来!   武威公主惊呼,抱紧了西海公主,眼前的街市竟瞬间消失无踪,汹汹热浪扑面,整片狂沙竟发出灼烫的红光,由远处卷来!她从未见过雪白的沙漠以火涛之姿扑卷,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热涛就要将她与西海公主灭顶,武威公主顿觉身子一沉,已被陆寄风拦腰抱住。   武威公主惊喜交加,陆寄风紧紧挟着她与西海公主,虽身如飙风,欲奔出沙涛,但是他双足所奔之处,雄浑无比的真气竟将沙漠中的沙推飞出去,被陆寄风的真气所激的沙旋转如涛,堆如高斗,竟将陆寄风等人包围在其中,就像是漏斗中旋转不已的微粒,陆寄风真气越发,沙涛旋转越急,整个深漩也越扩大。   陆寄风始料未及,大吃一惊,若是他收气不发,弥天盖地的沙壁垮下,绝对会将他们三人活埋在数百尺的地底之下,真正的成为沙漠僵尸。但若是继续以上清含象的真气撑持住三人在半空中的旋转之势,也只会让沙旋越来越大,而无法脱身。   陆寄风无计可施,只好孤注一掷,以所有的真气贯于双足,欲以凌架那股旋转拉力的力量,在一瞬间蹬出沙涡突围。   不料他这阵真气一贯,轰然巨响,地面竟被他的真气轰出乱石,疾飞喷射的碎石直冲天际!   陆寄风突觉全身被一股冷冰冰的吸力抓住,尚未明何事,已整个人被往地下急速拉扯而落!   第十四章 爰以履霜节   地底下竟透出强烈的冰冷之气,吞噬掉半空中的热流,陆寄风等三人被冰气所吸入,闷热与透骨之寒急速交煎之下,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胸口一麻,便双双失去了知觉。   虽然冰气来得太猛,好在陆寄风在锻意炉的冰寒中苦修十年,已适应了汇纳天地之寒的恐怖冰冻,他只在一时的气息逆乱之后,便勉力在急堕之力中,将自身真气调匀,缓缓地御气而坠。   底下水流涓涓,陆寄风缓然落下,提气以轻功真气承载着他们三人,在水面上稳然滑行,突见水流两旁竟有石道,宽度不过小儿臂粗,应该是水道的边缘,并不足以立足,看来此地竟是人力所筑的水道。   陆寄风一点水面,飘然跃上狭窄的石道,左右脚前后点于道缘,勉强立稳了身形。水道边缘不但狭窄得不容立足,甚至十分滑溜,恐怕就连蛇鼠都无法在其上爬行。   陆寄风仰头看去,阴暗的石穴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方才坠落时,还隐约看见一线光明,想不到马上就不见了,只有无比的漆黑。与方才的情况相比,他们就好像由沙漠中瞬息间被变换至另一个空间一样,处境变化之大,一时之间教人难以理解。   陆寄风略为思索,便想通了怎会如此。看来是自己刚才的真气太过猛烈,竟踹破了沙层底下的建物,将之打出缺口。洞穴里严寒无比,而沙上却非常灼热,两相接触,冰冷处便形成了强大的吸力,将陆寄风等人给拉了进去。   陆寄风一坠落水道之后,在沙上牵动沙漩的力量也立即消失,不但所有的沙尘又立即垮了下来,就连热气也不敌寒冰之气,因此上方又迅速冻结,冰封上方则立即盖上沙尘,遮住了陆地上的光明。   陆寄风艰辛地立在仅容半足的水道边缘,身子紧贴着圆弧状的冰冷洞壁,不断地运功行气,以免被冰冷得可以黏住肌肤的石壁所伤,而昏迷过去的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已是全身冰冷,不知是否还活着。   陆寄风只以腰腿之力让自己还能撑持在石水道上,双手将她们两人一边一个,拦腰抱住,拇指抵着两女腰脊,将自身真气传入她们身上。这股融融暖阳一注入体内,武威公主脸色略见红霞,缓缓睁目醒了过来。   此地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由抱着自己的臂膀之力,以及贴近时的气息,武威公主清楚地知道:身边的人就是陆寄风。   武威公主轻声问道:“你无恙吧?”   她一开口,声音竟有些哽咽。陆寄风以为她是惊恐,便说道:“这里虽然很暗,不过咱们应该是逃出黑灵城了,你不必害怕。”   武威公主微笑道:“我一点也不怕。”   陆寄风听她声音里已无惧意,略放了点心,问道:“方才……我可有误伤了你们?”   武威公主道:“姑姑受了你一掌,她要放毒杀你,你有没有怎样?”   在这生死难料的时刻,武威公主仍只记挂着陆寄风的安危,令陆寄风也有几分感动,道:“我不要紧,只要先找到出路,我会设法救活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仍昏沉不醒,方才掀起沙涛,已耗去陆寄风不少内力,为了保留几分实力好应付未可知的对手,陆寄风传给西海公主的真气只能维持她的体温,以免她冻毙,无法就在此时救她的内伤了。   陆寄风道:“没想到沙漠底下竟有这样的水道,我们循着水流的方向走去,或许能有出路。”   武威公主忙道:“沙漠里的水脉很容易消失,若是顺着流向走,恐怕最后是死路。这里的水这么冰,应是山上的雪所融成的,我们得逆流上去,才找得到水源处的出口,也才出得去。”   陆寄风半信半疑,但武威公主在宫中常读这些西域地理之书,所知一定比他多,陆寄风便道:“好,嗯,你抱紧我,别滑下去。”   武威公主双手抓紧了他,她也知道是依靠陆寄风不断地传来真气,自己才免于冻毙,但为何会由身在黑灵城内,转瞬就落到水穴之中,她就完全莫名其妙。   武威公主道:“你先停一停,等一会儿。”   陆寄风问道:“什么事?”   武威公主抽出一手,取下腰带,牢牢地绑缠住三人的腰身,道:“这样你便不必费力抱住我们了。”   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早已在柔然军营里换过,此时披散着头发,陆寄风才想起她虽换过衣裳,但并未换下发带。   陆寄风道:“多谢公主。”   武威公主道:“谢我什么?”   陆寄风道:“若非公主的发带提醒了我,我也不会想通黑灵城里的一切都是幻影,或许便会就此陷身其中,茫茫昧昧,直到永远。”   武威公主道:“你失踪了那么久……是不是见到了你挚爱之人?”   陆寄风一怔,这么一个失神,脚便一滑,差点三人一同落水,陆寄风连忙稳住身子,武威公主也吃惊地叫了一声,便不敢再开口说话。   陆寄风攀住石壁,微笑道:“你抱紧了,别跌下去。”   武威公主却又追问道:“是不是那个名字中有紫字的人?”   陆寄风心情已平复,道:“黑灵城里只有梦幻,看见谁都只是虚假,有什么好问的?”   武威公主道:“难怪……姑姑见到的是平城的街道,原来姑姑一直很想念京城……可是却都没瞧见任何人或物。”   陆寄风有些吃惊,道:“真的?那么你眼中看见的是什么?”   武威公主道:“起初我也瞧见了村落,但是,我累得睡着了之后,再醒来,就只见到一片茫茫,连村落街道都不见了,但我不敢跟姑姑说其实什么也没有,我怕她会慌张,就假装我也看得见村子。那时,我只想找你而已。”   想不到武威公主的心思,如此纯净,陆寄风更想好好地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危难。   陆寄风慢慢地挪动步子,在这滑溜的地方,纵有一身轻功,也难以施展,只能挪一步算一步,略一大意就可能滑落冰水之中。   武威公主因为看不见这里的环境,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危险,只由陆寄风移动的缓慢、自己双足的悬空,猜测应是极为难行的路。陆寄风自己倒是无所谓,虽不知这条水道究竟有多远,但一直走总会走得完的,陆寄风只担心两位公主撑不下去,或是承受不了寒冻而猝死。   而慢慢移动的同时,陆寄风心中却不断想着:会是谁在沙漠底下,挖通这条水道?由石面的平整看来,工程绝非草草。梅谷底下的移山之功,是千百名高手穷数十年精力才能完成,而地下工程又比移山之功更费时费工,需要的专才更多,除非是举国之力,否则,以普通人的能耐,就算富可敌国,也未必在一世之中可以完成。   轻微的劈啪声顺着水流传了过来,此处极寒,水上应有不少薄薄冰霜,在水上或聚或散,发出那样的清脆之声。   陆寄风灵机一动,将内力逆行,化阳为阴,掌中蓄气,一掌袭向水面。   寒阴掌气凝水成冰,有如一叶扁舟,陆寄风搂起两位公主,纵身跃上冰面,巨冰滑动了一下,便即稳住,在水道上往后漂流。陆寄风小心翼翼地先以衣服包好了手指,才隔着衣服取下西海公主的软鞭,免得又不小心中了毒。   陆寄风将西海公主怀中的软鞭浸在水中,以内力运冰于鞭,再抽出水面时,已成了一根冰桨。陆寄风以冰桨逆流摇冰船,比方才贴着水道边缘而行,要轻松许多。   陆寄风将两位公主拦腰一抱,轻飘飘地跃上冰船,武威公主发觉自己落地之时,双足立在冰上,载浮载沉,但还算是平稳,也不必再紧紧抓着陆寄风,便明白了陆寄风的机智。   她解下绑住三人的带子,让西海公主躺着,探探她还有呼吸,放心不少。   武威公主喜道:“太好了!这样咱们就可以慢慢地划着冰,划出水道了。”   陆寄风听见一阵沙嘶之声,应是武威公主伸手在西海公主怀内摸索东西,陆寄风忙道:“你别乱碰她,或许她身上有什么机关毒气……”   武威公主笑道:“姑姑的毒藏在哪儿,我都知道,不会碰着的……找到了!”   “你找什么?”陆寄风问道。   武威公主道:“我找火石和火种,姑姑身上一定有带。嗯……唉!都湿了。”   方才落水时,想必都已将火种等物给浸得湿透,陆寄风伸出手去,道:“给我。”   武威公主道:“都湿了,点不着的。”   陆寄风笑道:“我知道,给我就是了。”   武威公主摸索着找到陆寄风的手,将火种递给他。陆寄风一手握着火种,灼烈的真气在掌中摧发运转,不一会儿就将潮湿的火种给烘干,再递给武威公主,道:“你拿着。”   武威公主道:“我就说湿了,点不着。”   但是当她一从陆寄风手中接到干的火种时,不禁喜得大叫,道:“干了!干了!你怎么弄的?”   陆寄风道:“这不难,难的是如何找生火之物。”   光有火种,而无生火的木材,也是无用。武威公主道:“先留着总有用处的。”   在这漆黑一片中,柔弱的她却一点也不绝望,令陆寄风心中宽慰不少,放胆说出心中的忧虑,道:“这水道也不知要通去哪里,或许还很长远,若不快点找到出口,恐怕也不是办法。”   武威公主笑道:“虽无粮食,但是有水就可以撑很久,你不必担心我。”   陆寄风见她这样体贴,更生怜意,道:“你可要撑下去,再怎么说,我都不会弃你不顾的。”   武威公主一笑,声音突然有些哽咽,道:“你待我真好。”   陆寄风奇道:“公主乃贵重之躯,有无数人待你好,皇上不也待你很好?”   武威公主道:“阿哥虽然待我好,但我知道,若是有一天邻国不安,阿哥也会为了国家,把我下嫁到异国,就像姑姑一样……他现在对我好,只是心里愧疚罢了。可是你却没有理由,就对我这样好。”   陆寄风心头一沉,武威公主竟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拓跋焘也尽力想避免如此,所以才要把武威公主下嫁给他,自己在拓跋焘面前竭力推辞娶她时,根本就没想到:万一自己执意不娶,武威公主只有与远国通亲的命运。她又不像西海公主那般强悍,在虎狼之域会有什么遭遇,谁也难以预料。   陆寄风道:“公主不必忧心,只要你不愿意,皇上也不会舍得你离开家乡的。”   武威公主静了一会儿,道:“你别叫我公主了。”   “为什么?”   “我不想当公主,我只想当拓跋雪,一个名字中有雪字的人,而不是你口中,没名没姓的千万个公主公主之一。”   陆寄风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好默默地划着冰舟,两人都无言语。   突然间冰舟剧震了一下,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武威公主惊呼,道:“是不是到尽头了?”   陆寄风伸出冰桨探索,前方果然有阻碍之物。陆寄风将冰桨递给武威公主,道:“你先拿着,我试试前方是什么。”   武威公主接了冰桨,道:“你小心些。”   陆寄风纵身一点,跃至对岸,脚底所及竟是稳固的石地,陆寄风大喜过望,跃回冰上,道:“有地方落脚了。”   他抱起两位公主,跃离冰块,登上石地,也不知这是处平台,还是条通路。武威公主点起火折,火光一亮,映着壁上青石,道:“看来这是条通路。”   陆寄风望着武威公主,不禁一怔。   这几日陷于黑灵城内,在陆寄风来说是一眨眼的时光,但是对凡人来说,却已是好几日的折磨,武威公主早已神情憔悴,蓬头散发,脸色十分苍白。   陆寄风不禁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武威公主,她的手臂也已瘦了一大圈了。武威公主发出一声轻叹,投入了陆寄风怀里,火折落了下来,发出“嗤”地微响,被冰流所熄灭,一切又归于黑暗。   武威公主依偎在陆寄风怀里,倒是令陆寄风始料未及,一时之间也不知推开她好,还是抱住她好。但是,武威公主一靠在陆寄风身上,便身子一软,昏了过去。陆寄风连忙抱紧了她,武威公主这几日的折磨,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一靠在陆寄风怀中,便昏厥不醒。   陆寄风抱着她瘦弱的身子,百感交集。将她护送回平城,若自己不娶她,她一样要被远嫁他国,那时她受得了异境风霜吗?除非是为了与宋和议,嫁到南方,但是听说宋朝宫廷内斗争更加激烈,不管如何,武威公主的命运都只有坎坷一途。   陆寄风叹了口气,想道:“我如今烦恼这些,又有何用?陆寄风呀陆寄风,你未免太优柔寡断,太顾念私情了!”   陆寄风狠下心来,不再去想武威公主的命运。或许吉迦夜说得没错:慈悲易生祸害。成大事,往往无法顾及每一个人的命运与公平。   陆寄风放下武威公主,将西海公主托行坐起,慢慢地顺势导气,将她体内的伤筋断脉,一一接续。随着陆寄风的传功导气,西海公主的内伤渐有起色之时,也已过了许久。   西海公主发出一声低吟,攸然醒转,接着却发出惊恐的沉重呼吸,颤声道:“小雪!小雪!你……你在哪儿?我……我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   陆寄风道:“你别担忧,没事了。”   西海公主听见陆寄风的声音,惊得吸了口气,勉强一笑,道:“你……没死呀?”   陆寄风道:“彼此,彼此。”   西海公主闷哼了一声,问道:“小雪呢?”   陆寄风道:“就在你身边,她昏过去了,让她休息一会儿吧。”   西海公主摸索了一会儿,拉住武威公主的手,将她搂在怀里,略感安心,道:“还好她没事,你差点杀了她,你知道吗?”   陆寄风苦笑不语,西海公主的重伤才略有好转,仍十分不济,便不说话,靠着石壁养伤。陆寄风也感到有些疲累,也坐在一旁行气调息,等养足精神后,再往前行,看看究竟能通到什么地方去。   不料,过了一会儿,西海公主的声音响起,道:“陆寄风,咱们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我们已经脱离黑灵城了,这是何地,我也不知。”   西海公主疑道:“逃出黑灵城,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办到的?”   陆寄风道:“相由心生,在黑灵城内,根本就没有我们所见的一切。明白了眼前所见、所触,都是幻影,则黑灵自殁。”   “是吗?”西海公主半信半疑,陆寄风也就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如何不小心以太过宏大的真气掀起沙涛,为了挣逃反而打破地面,坠入此地的事,说了一遍,西海公主听罢,发出一阵轻笑,道:“嘿嘿,原来地下水道,是真有其地。”   陆寄风好奇,道:“你知道这是何处?”   西海公主道:“这只有西域的贵族皇室,或是掌军之人,才有可能知道的地方,哼,就连平城里的那位小皇帝,都不知晓呢!原来是你误打误撞见着的,我就说!你怎会知道这个地方?”   陆寄风问道:“此地这样机密,却是为何?”   西海公主道:“告诉你也无妨,早就有个传言,说在大漠底下,藏着这么一道千里水路,是西域十六国历代的君王所建,一来引水为用,二来成为进入中原的地下途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这水道……能通往中原?工程如此浩大?”   西海公主道:“到底工程多大,倒是无人明白,毕竟这向来只是传闻。”   陆寄风敲了敲石壁壁面,工整的表面及稳固厚实之感,足见工程精细,一丝不苟,必是数代的苦心所累积而成,比起万里长城,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工程在地底之下,则比长城更困难百倍。为能兴建此地者,气吞六合,恐怕就连拓跋焘都难以征讨。   西海公主又道:“敕连可汗找这条路也找很久了,谁能独占此道,谁就有可能进占中土,统一天下!”   此话并非妄言,地面上战事不休,但地下却平静无波,如果西域有野心者在地下暗中进行这样的秘道工程,确实能不动声色地进入中原。而中华之水尽是自北流向南,自西流向东。地面上的河流如此,地下水道也一样。而不知谁找到了这一道丰沛浩然的水脉,若是整条水道已成,大军在地下顺着水脉前进,更是乘势之便,一日千里。   一旦大军顺水进入中原,绝不是任何人能事先防备的。   陆寄风心中再三赞叹,世上最难的机关,并非精细复杂的步步妙局,而是这样浑然天成,气势宏伟的大道。   但若是让拓跋焘比其他地方的君王先找到这条水路,那么,拓跋焘能征讨的天下,就不只整个中国,而是更远更无边的范围!一片黑暗当中,陆寄风无法看见西海公主的表情,但由她的呼吸变得有点沉滞,陆寄风感到她心中也在想着类似的问题。   只有西域少数掌权之人能知道的事,为何西海公主也会知道?她明明可以离开大漠,却一直在这附近徘徊,难道……   就在陆寄风才想到唯一的可能时,一阵冷风骤然传入,陆寄风尚未察觉出这股冷风之异,一道猛烈的气劲,已轰袭而至!   陆寄风急时抱起两位公主,身子凌空急翻,闪过这道掌气,喝道:“是谁?”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   陆寄风抱着两位公主,贴壁而立,屏住了气息,静听着周围动静。   这水道内居然还会有别人,是陆寄风始料未及的。   那人在此多久了?为什么藏身此地?是专程来对付陆寄风的,还是原本就留在此的异人?种种疑问,登时全涌上心头。陆寄风暗暗蓄劲,朗声问道:   “是谁暗中偷袭?陆某若有冒犯,请前辈出声示警……”   话未说完,哗啦骤响,水底溅射出宏大水柱,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虽看不见,却由水涛乱流中,感觉到一股人的呼吸气息,便知水柱必是被此人的周身真气所带起,水柱中之人掌气狂拍向陆寄风,挟着裂山之威。   陆寄风举掌相迎,上清含象功的威力,将这道迎面巨涛全数逆袭了回去,哗啦啦之声中,汹汹水涛全喷上对面的石壁。   陆寄风的掌气反击之力,竟将石壁震得略为一晃,整座水道也似乎摇了一下,陆寄风自己心头一惊,想道:   “糟了!若我不顾一切地反击,打垮了这水道,头顶上的沙漠塌陷,我们都要被活埋于此!”   陆寄风有了这层顾虑,便急忙收掌回身。但是,紧接着却是无数激射而出的水柱,锐速如箭,由水底下疾喷而出,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听音辨位,双掌左右呈圆抱之形,化阳为阴,散出真气,只听喀啦一响,射来的水柱竟在瞬间凝为冰柱!   无数冰柱自半空中急坠落水,哗喇哗喇之声不绝,陆寄风随手接住一根落下的冰柱,横在身前为剑,喝道:“阁下始终不出声、不露面,暗中伤人,究竟是何用意?”   在方才冰柱落水之时,陆寄风仍听得出其中一声哗然落水之声与其他不同,应是有人趁机也遁入水中,在水底下伺机再攻。这阴险的作风,令陆寄风反感。   被陆寄风的霜气所凝的水波,有的化作凌散的冰珠,散在西海公主身边。西海公主完全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只由声音中知道水底发出强大的攻势,差点要吞噬了他们,不由得惊道:“是什么……藏在水底下?”   陆寄风道:“一定是人,否则不会这样神出鬼没。”   “是吗……?是人怎能在水下潜那么久?”   功力若够,像陆寄风一样在沙底下龟息数日而不死,就不是难事。而由那人不知已在此地多久了,陆寄风竟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看来,此人的武功根基,绝非泛泛。   猛然间水涛以沉缓之力,微波横扫,差点让陆寄风站身不住,由双足一紧之感判断,自己竟被卷住了双脚,往水里拉去!   这股拉力的劲道,有如静海深流一般,能移山动城,陆寄风急忙定身立形,不动如山,水涛席卷横扫,也无法把他拉扯下水。却听一声惊呼横过耳边,陆寄风立刻知道是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已经被卷下了水。   陆寄风暗呼不妙,急忙循声跃入水中,及时拉住武威公主与西海公主,欲再跃上水面,却被一道巨索缠住,将他往水底下拉去!   这道巨索至少有两个人粗,陆寄风和两位公主紧紧地被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只觉一阵腥臭之气迎头扑来,陆寄风完全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腥气已当头罩下,陆寄风身子一松,才脱开巨索,便被吸压之力,挤入一处紧密之地,陆寄风大骇,终于想通了,水里攻击他们的,果然不是高手,而是怪物。如今三人都被吞入了怪物咽喉之中!   陆寄风一阵气闷,那股推挤按压之力,强得惊人,四面八方皆是挤动不已的肉墙,将他们三人紧紧地推往深处,陆寄风根本就无所置力,只能紧紧抓住两位公主,心中暗惊:“难道就这样葬身怪物之腹?”   这是他作梦都没想到的下场,可是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吞了进去,恐怕是难以逃脱,一切皆休了。   陆寄风仍勉力将周身真气汇聚丹田,流转于外,让周身真气源源不断流转,这股真气形成的气罩,令他身如金刚,不至于被挤压断骨,但是两位公主的根基不够,恐怕再被推挤不了多久,就要被挤断了全身骨骼,化作肉泥了。   心急之中,陆寄风突然想到幼年时曾见疾风道长以子午之法,将人骨节尽数揉碎后,灌气成为人球的可怕武功。   自己以气罩护身,怎么就没想到阻止这挤压之力的唯一法子,就是将怪兽之体也以真气鼓成巨球?陆寄风放开拉住两位公主的手,往前后一推,真气自两旁散出,立刻便将肉壁推开寸许。   但觉天地间剧烈一晃,陆寄风心知是怪物身子翻腾之故,更加催动元功,呼吸吐纳,又将肉壁推挤扩大,一口气拓广了两尺!   那怪物吞下三人,突然气窒,因此用力扭动了一下巨躯。不料猛然间整个身体的前节鼓胀起来。   那怪物在水中翻腾急转,以身躯压卷住鼓胀如球的部分,要将之消扁,却感到鼓胀之处不但未消,反而还在急速膨胀着。   陆寄风的真气塞满了肉墙周遭,接着便只要顺势引导流转,便自能生生不息,运转自如,陆寄风双手以坤地干天,圆抱之形导气运转,也将真气一波一波地推移而出,包围着他们的气球越来越大,空间越来越广了。   西海公主在这宏大的真气中,几乎难以呼吸,眼前红光跳动,竟是有了光明。西海公主勉强睁眼看去,只见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周身所发出的真气有如火球,正向外扩张,与不断紧压着的肉壁相抗。   西海公主怔住了,只见陆寄风周身真气所发出的光辉,照得周围四面八方的血管肉膜,清清楚楚,跳动不已的血管被真气推压之下,发出鼓似的“咚”、“咚”沉重音律,红通通的肉壁上,肌理毕现。   西海公主也心知三人一定是被某种巨大的怪物所噬,在怪物体内竟还侥幸未死,奋力搏斗,眼前这奇诡之景,就连她都胆颤心惊,西海公主强定心神,抽出怀中毒刀,大力往脚下一刺!   刀没入肉内,西海公主顺势横划,刀刃在肉上画出一道长逾十尺的伤口!   怪物突感剧痛,全身大力抖动,在它体内的三人也像狂风骇浪中的小舟一般,忽上忽下,甩滚不已。但陆寄风全力撑持住,将真气不断推展、扩充,周围已扩充成上下各逾数丈、奇大无比的巨球。   西海公主刃上的剧毒才染至怪物肌理之中,汹涌的血流便喷溅而出,陆寄风一发暴喝,刚猛至极的上清含象功第八层真气,以毁天灭地之威,向周围暴散!   轰然巨响,怪物整个身体硬生生被当中炸破,裂为两段!   陆寄风破体而出,在血雨、肉雨之中,冰流哗然四溅,那怪物居然不死,断去的后半截身子虽失首脑,却仍矫健腾跳,大力甩尾,溅起喷满水道的巨柱!   陆寄风凝水成剑,往怪兽巨尾挥去!   冰挥数闪,在黑暗中划出数道明光。   明光一闪不见,又是寂然无声。   接着,哗啦哗啦哗啦几响,被断为数截的怪物身驱,块块落入水中,溅起最后的水花。   陆寄风喘着气,一手攀于石壁,不让身子掉下。   平静的水道,只多了浓浓的血腥气息。   陆寄风唤道:“公主!小雪!”   西海公主微弱的声音在水面响起:“我在这儿……”   陆寄风听音辨位,跃至水面一把拉住她,退到水道边缘,道:“小雪呢?小雪呢?”   西海公主道:“方才……一片混乱,我没抓得住她……”   陆寄风大急,叫道:“小雪!”   他以雄厚真气所发出的声音,顺着水道传送出极远,源源不绝,但是却完全没有回音。   陆寄风想到武威公主一定是落入了水中,被溺毙了;或是早在怪兽体内,就已经被闷死了;再不然就是方才激战之时,被怪物扫中而死了……   陆寄风又大叫了一声:“小雪!”   这次的声音之中,心摧肠断,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   一声极轻微的呻吟声,在水旁响起,那不是西海公主的声音。   陆寄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才这一愣,只见前方金光一闪,嗤的一响,烟出火明。   陆寄风定神看去,武威公主坐在石台之上,持着点了火的衣带,微微笑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拉着西海公主,跃至她所坐的石台,又激动又欢喜,道:“你……你平安无事,为何不出声让我知道?”   拓跋雪笑道:“我听你唤我的名字,心里高兴,只想多听几声。”   陆寄风一愣,拓跋雪又道:“可是你后来唤得我耳朵都疼了,我没法子再听,只好现身啦!”   陆寄风松了口气,道:“你以后别再这样吓我!你可有怎样?”   拓跋雪摇了摇头,笑道:“我没怎样。”   周围血气弥漫,十分刺鼻。众人借着火光往水上一看,只见血红满川,漂浮上下着点点白色的肉、黑色的皮,狼籍一片。   拓跋雪突然惊呼了一声,踉跄退了好几步,陆寄风顺着她的眼光望去,也倒吸了一口气。   水面上浮着一张残缺的脸,至少有丈许宽大,一对箩筛似的大眼翻白,血丝牵布,青色的厚唇有如小舟一般。那张面孔浮在水上,下颚已缺,嘴唇只有上半片,想必是陆寄风炸开它的躯体时,将它的尸身炸得片片不全。这就是刚才将它们吞食的怪物,竟长着人面,思之更是令人作呕。   回想起方才的激战,陆寄风与西海公主都惊心不已,他们连到底对付的是什么怪兽,竟都一无所知。   水面陡然颤动了几下,陆寄风道:“小心!”   他一把推开拓跋雪与西海公主,一步上前,小心以对。但水面的抖动并未再起波涛。   陆寄风喘了口气,不敢掉以轻心,刚刚他在对付怪物之初,确实有感觉到人气。虽说怪物长着人面,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的错觉,但若真的有人呢?或是有别的危险呢?   衣带已烧尽,又归于幽暗,陆寄风刚才已趁着还有火光时看清前面还有路,便道:“水下不知还有什么,我们还是尽速离开此地。”   拓跋雪紧拉着陆寄风的衣角,不敢放开。西海公主也感到此处诡异绝伦,不知还有多少潜伏的可怕之物,才刚逃出生天,她也不愿再多惹祸上身,便随着陆寄风的足音,快步往前溯流而行。   第十五章 一朝成灰尘   三人顺着水道前行,走出数里,血味不知是变淡了,还是众人已习惯了,所以再闻不出什么。陆寄风听出拓跋雪的呼吸急短,停步道:   “休息一会儿吧!”   拓跋雪点了点头,席地而坐,西海公主也点起火折,照看周围是否已有出路。不管怎么走,都是一样的青石走道,一样的冰川不绝。   她们早已又饿又累,西海公主不禁叹道:“唉!此时能有烤羊、酥酪多好!”   陆寄风眼尖,注意到水面上漂来之物,身子一纵跃至水上抓起那物,再跃了回来,道:“这是什么?”   拓跋雪与西海公主都双双一怔,竟真有一头死羊,被捆了手脚,漂流下来。   西海公主抽出银刀在羊身上一刺,试出无毒,羊血也顺着伤口流了出来,可见才死不久。   西海公主道:“怎么一说想吃烤羊,就真的有羊只漂来?”   陆寄风望向水面,道:“还有呢!”   水面上,竟有捆绑好的大块肉饼、封贮好的酥酪等物,以及宰好捆好的羊、牛等等物资,不断地载浮载沉,顺流而下。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陆寄风以轻功跃上水面,取了酥酪上来,道:   “如果无毒,就快吃吧!你们已经数日没有进食了。”   西海公主笑道:“我还好,小雪坚持不肯喝马血,还能活到如今,才叫不易呢。”   陆寄风对拓跋雪摇了摇头,道:“这不行,你如果虚弱而死,就是我的罪过了。”   拓跋雪红着脸,低声道:“我那时还以为今后见不到你了,才……”   话声虽低,但陆寄风怎么可能没听见?陆寄风只假装若无其事,解开封盛酥酪的陶瓮,捧了一把,道:“吃吧!”   武威公主就着陆寄风的双掌,吃了几口酥酪,其味厚而腻,本是武威公主不惯的膻腥之食,但是此时她却感到是世上最美味之物。   西海公主削了几片羊肉生食,道:“我看这些东西,是上流有人抛下来祭那怪物的。”   她的想法,与陆寄风相同,陆寄风心中大喜,道:“没错,这些祭物漂流到这里,还有温血,可见前面不远就有出路了。”   三人同感振奋,再略加饱餐后,便快步往上流而行。越是往前,石道越是平广,而且也渐渐可以视物。虽然光芒微弱,但他们已长久处于黑暗之中,只要有些微的光芒,就足以让他们看清不少。   前方的青石走道已宽若广场,高大的空堂只有中央以水道隔开,两旁各有石阶往上延伸。   陆寄风等人张望着这所大堂,壁面光鉴宏伟,完全看不出石与石之间的接缝,犹如天成一般。   陆寄风瞥见壁上刻着繁丽的图形,又像文字,遂上前观视。细细一数,就有九行图样,皆是横刻。   西海公主仰首观看,忍不住吸了口气,拓跋雪脸上神情也显得有些严肃。   陆寄风问道:“这是图,还是字?”   拓跋雪道:“这是字,西域九个国家的文字,宫里有西域进贡来的仆人,他们写过这样的字。”   西海公主道:“我也认得几个,像那是鄯善的文字,那是乌孙国,还有些我连看都没看过。”   陆寄风奇道:“这些远国,在汉朝还曾进贡,汉亡以后就没有动静了,不知他们九国在此留字,是什么意思?”   西海公主道:“我想这九行字,可能意思都一样,只是用九种不同语言写下,如此慎重,必有要盟。”   拓跋雪仔细地盯着上面的图字,不发一语。陆寄风不禁想起燕国之北也有这样的石室,也留下了难以解读的石室之文,不知与这边的九国之文有什么关系?   此处除了这片文字之外,便无它物。陆寄风一拉拓跋雪,道:“走吧!”   陆寄风登上石阶,走在前面,拾级而上。越往上走,越是光明,但是路也越陡,几乎难以立足。陆寄风一手拉着拓跋雪,将她负在背上,慢慢地往上攀。此地已无阶梯,只有陡峭的斜壁了。好在虽然要攀岩而上,对他和西海公主这样身怀武功的人来说,也如履平地。   阵阵花香自前方传了出来,花香中还带有阵阵异香,像是某种燃烧的香料,音乐声似有若无,旋律极为清冽柔靡。   陆寄风心头一悸,停步不前,突然感到阵阵不安。   西海公主问道:“怎么了?”   陆寄风道:“……没什么。”   他又往上攀了几尺,心中想道:“究竟那是什么音乐?怎么我会感到可怕?”   随着音乐声越来越清楚,陆寄风也越来越明白了,那阵哀婉绮靡的奇特乐音,是以中原所无的乐器所奏,他少年时曾经听过。当时,他与弱水道长双双落入舞玄姬手中,舞玄姬的花帐内就是传出这样的音乐声。   此处乐音,与彼时是如此相似,不得不令陆寄风心生戒惧。若是登上石阶尽头,便遇舞玄姬,岂不是自投罗网?   前方明亮无比,出口在望。陆寄风将拓跋雪拦腰抱起,交给西海公主,道:   “你们先在此稍等,我看看外头有无危险。”   西海公主点了点头,拓跋雪道:“你可小心些!”   陆寄风慢慢地矮身登上,香烟花絮,更加浓冽,音乐中的铃铛声、吟唱声,也越来越清楚,竟像有不少人在外头。陆寄风大奇,慢慢地爬了上去。   一探出头,看见眼前之景,陆寄风不由得怔住了。   此地应在半山腰上,周围包围着扶疏美丽的奇树,远方黄土色的山坡与丘陵上,散布着宏伟而端严的建物,不管是窗棂屋檐或是排布的方法,都与中原的屋舍大不相同。象牙色的土地远山,以及蓝若鉴水的天空,更衬托出色彩艳丽的屋宇美不胜收。   而近处,却是数十名趴跪在地的人,前面的数人身披锦缎,穿戴宝石,一看就是富贵至极。在他们身后,立着数十名侍者、乐者及武士,列队林立,全都左袒赤膊,服色奇绝。   一见到陆寄风冒出头来,那些侍立的卫者们全惊呼大叫,惊动了前面跪拜的贵人,他们仰头一见陆寄风,也全都惊叫着,更是用力叩拜不已。那些本来持刀或捧物的仆侍,也纷纷弃了手上之物,跟着跪倒,口中呼喊着什么,声音倒是很一致。   陆寄风纵身跃出地洞,看了看周围,发觉自己所立之处,是个白石堆成的祭坛,以玉栏围着那个洞口。玉栏前雕琢精致无比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宝石盘盏,金炉中烧着奇香,一片烟雾冉冉,有若仙境。   陆寄风也不知怎么叫他们起来,正不知所措,一瞥见远方的小丘,又是一愣。远处,山势连绵,竟依山浮刻着许多人像,身披缨璐彩带,衣薄如霞,长发贴着身体的曲线披垂而下,使得丰满的身躯半隐半现,而更增媚惑,那模样完全是舞玄姬的装束与体态。只不过或许时隔久远,色彩已有点陈旧了。   吉迦夜曾经说过,西方诸国有不少信拜舞玄姬,对她的偶像加以崇拜,看来不假。   那些巨像几乎与山等高,即使隔了数里之远,雕像上的发丝衣摆,仍看得一清二楚,就连她的眉眼艳光,也冷冷地望着他们。   好不容易逃出水道,一出人间竟又遇见信奉舞玄姬之国,陆寄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此时,陆寄风背后传出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是西海公主也已拉着拓跋雪跃出了洞口。   那些跪倒在地之人,听见女子笑声,全都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陆寄风身后多了两名女子,更是吃惊不小,不知呼喊着什么。   西海公主先是以柔然语说了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似并不懂。   西海公主又试了龟兹、疏勒等国之语,最后以鄯善语说道:“我们要见国王!”   众人才全发出了一声赞叹欢呼似的声音,最前方的那位华服贵人上前,他的神情气度十分威严,相貌端正。   他与西海公主又说了几句话,陆寄风全然听不懂,但见众人神色时而愤怒,时而疑惑,时而敬畏,不知道西海公主跟他们说了什么。西海公主突然指着后方的祭坛入口,说了几句话。那贵人转身望着身后的众卫士,众卫士全露出惧色,没人敢表示什么。   西海公主又指了指陆寄风,说了几句话,最前方的一名中年贵人听了,膝行上前,竟跪行到陆寄风面前,低头欲吻他的鞋面。   陆寄风吃了一惊,连忙退后,道:“不必如此……”他望了望西海公主,不知道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那名贵人,自然就是鄯善国王了。陆寄风所听不懂的对话,大致上是这样的。鄯善国王问道:   “你们由何处来?为何会出现在神穴之中?”   西海公主道:“你就是国王吗?”   鄯善国王道:“是。”   西海公主道:“我们是魏国皇帝派来的人,尔等绝域,难道无人能说天朝言语?”   鄯善国王道:“魏国与我国隔着大漠,从来都不相通使,我们只知道汉国是天朝,不知道魏国。”   西海公主笑道:“哼!汉朝早已灭亡,如今的天朝,就是我大魏!西秦、胡夏,都相继灭了,等我大魏一统北方,你们还不来朝拜委质?”   鄯善国王有点不服,又有点忌惮,一会儿才道:   “几百年前,天朝的班司马曾经来使,他带着许多侍从与天朝的衣冠,你们却只有三人,如何宣扬天威?”   西海公主笑着指了指祭坛,道:“此人诛杀了水道下的妖怪,有他一人,还不足以宣扬天威?”   鄯善国王听了,惊愕不信,道:“他……他杀了鱼妇龙?”   西海公主道:“你们可以立刻下去看看,鱼妇龙的尸体碎成千万片,妖血也染红了水道。”   鄯善国王回头道:“谁愿意下去?本王有赏!”   众卫士却都面露惧色,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鄯善国王道:“鱼妇龙是远古神帝颛顼的座骑,能吞吐江河,身长百丈,宽逾殿堂,以人的力量怎么可能杀得死它?”   西海公主笑道:“此人就有这样的力量,你如果不相信,就睁大眼睛看着吧!”   她望向陆寄风,道:“陆寄风,他们怕我们是外国的奸细,你立点威风,让他们瞧瞧吧!”   身在绝域,人单势孤,确实应立威保身。陆寄风点了点头,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气随掌发!掌气所过处,“轰”然一响,远方的神像头部竟已被硬生生打碎,化作碎石土灰,四下飞散,众人大惊,目瞪口呆地望着没了头的神像。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第二尊神像竟也轰然碎裂,接着第三尊、第四尊……陆寄风的掌气接二连三,由左至右,所过处,只见漫天黄烟,一尊尊绝美的神像逐一破散,断头、裂身,景象之惨之壮,毕世罕见。   鄯善王吓得大叫:“住手!住手!够了,够了!别再打了……”   远山整面的神像首级,全被陆寄风这开山裂碑的宏大掌气所碎,不要说是群臣心胆俱裂,那几座神像与山等高,城里的人只要一抬头都看得见,鄯善国山下的居民们平白无故见到神像头裂,都大为惊骇,本来在屋中的也全奔了出来看个究竟,民间登时乱作一团,街道上到处是狂奔大叫的居民,还以为是上天要降下什么大祸了。   此时在山上的鄯善国王及贵族们还不知民间之惊恐,可是也全都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鄯善王见陆寄风还不罢手,急忙跪下,大叫道:“使节住手!我等知道魏国天威了,使节请住手!”   西海公主对陆寄风道:“够了!”   陆寄风这才敛气收掌,睥睨地望着众人。西海公主喝道:“不服魏者,纵使是神,也必诛杀!”   鄯善国王及群臣惊心不已,立刻长呼跪拜,并引来数十人所扛的巨大华床,将陆寄风等人恭恭敬敬地迎了上去,原来那是此地的大轿,上面衬着许多锦缎隐囊,周围护栏上设以遮帐流苏,遮掩住床内之人。   陆寄风等人坐在柔软的锦车之中,由盛大的音乐与仪队护送着,鄯善国王及几名贵人围车而行。   众人被送入鄯善王宫之中,便有人上前要单独请走陆寄风,陆寄风略现犹豫之色,西海公主笑道:“你跟他们去吧!难道你要跟我们一块儿沐浴?”   陆寄风只好道:“那你们自己凡事小心。”   望着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被带走,陆寄风才被其他的内侍引至另一条通道,步往铺满了光滑青黛色石头的宫殿,在无数宫女的服侍下香汤沐浴。   只见宫女们无不大眼浓眉,深深的眼皮与高高的鼻子,颇为美艳,就连一个捧壶小婢,身上都穿戴着许多金银首饰,色彩艳丽,不可方物。而所经之处,处处都是绘着忍冬藤纹的圆柱,四面大开,几无室外与殿内之别,甚至有的室内在地面上直接开出园圃,植以藤曼花木,任其花叶飘落。这样的建筑风水,在中国是极为不祥之意,代表了田舍荒废、鼠雀穿屋,但是在鄯善却竟处处如此,也自有一番异国风情。   陆寄风总感到水道来历必不单纯,那九国的文字会有什么意义,恐怕也是值得深究的。只不过会不会与舞玄姬有关,那就很难以断定了。   浴罢,陆寄风被宫女们引至一处更加华丽高伟的大殿,沐浴后的拓跋雪也已在此,一见到陆寄风,便高兴地奔上来拉着他,笑道:   “你瞧,这样穿好不好看?”   陆寄风见她身上已经换了鄯善国的服装,赤足披纱,纤腰半露,身上挂着串串繁丽的金铃与宝石,竟宛如小舞玄姬,心中一阵不安,但还是勉强对她一笑,道:“好看。”   拓跋雪笑着拉紧了他,陆寄风暗想道:“此地人人都是这样穿戴,民风如此,我不必太过敏感。”   鄯善王亲自前来服侍他们,亲自为他们除靴、倒酒。鄯善国的酒也与中原十分不同,色艳如血,乍看之下有点诡异。   陆寄风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为了能全神贯注,随时保护两位公主的安全,陆寄风遂置之不饮,只专心听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些什么。就算听不懂,看他们的神情气色,或许也能猜出几分安危。   拓跋雪倒是看起来十分安心,她靠在陆寄风身边,笑道:“古楼兰的葡萄酒,最负盛名,你不喝喝看?”   陆寄风问道:“什么葡萄酒?”   拓跋雪道:“此地盛产的葡萄与瓜果,只有极少数的客商带得进关,非常珍贵。我听说以葡萄所酿的酒是人间妙品,早就想尝尝了,你也喝喝看!”   拓跋雪捧着杯盏,红艳的酒倒入琉璃杯盏中,红艳酒色与她的小手互相辉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陆寄风便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饮了一口,入口极为舒适,一点也不似喝酒。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很好喝。”   西海公主与鄯善国的君臣说什么,陆寄风完全听不懂,只听西海公主一人与鄯善王交谈,所有的臣子们恭敬地或跪或立,或回答西海公主的话,看西海公主的气度威风,颇有专决之势。   直到夜色已深,鄯善王领着众臣趋步退出,拓跋雪也早已睡倒在陆寄风怀中,宫女宦官们本要引陆寄风到另一处歇息,西海公主却也摆手让他们全都退下。   陆寄风这才问道:“原来你这么精通他们的语言,水道上的文字写些什么,你却不识?”   西海公主笑道:“会说不一定会写呀!我真的不认得那些字。”   “你问出了他们为何在那儿祭拜吗?”   西海公主道:“当然问出来了,他们说前几代出过震动西域的大事,有位法力武功极为高强的佛座,学问广博,神通变化,信奉他的信众不计其数,可是他操纵各国王室,任意妄为,淫秽妃后,也早已令许多国王对他恨之入骨……”   陆寄风略为诧异,道:“你说的是不是狮子比丘?”   西海公主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我怎么知道并不重要,他与水道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说,当时西域各国拥护狮子比丘与反对狮子比丘者各占一半,便有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陀、鄯善、焉耆、车师、栗持九国联合起来,恳求一位也在神通上有极高造诣的罽宾高僧对付他……”   陆寄风道:“那位高僧法号吉迦夜。”   西海公主一愣,道:“你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了?干脆你来说好了!”   陆寄风道:“我只知道吉迦夜砍了狮子的首级,狮子的首级却没死,飞到中原,已经化身为北凉国师昙无谶。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西海公主道:“那你也等于都知道了!我们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些。”   陆寄风道:“那与地下水道又有什么关系?”   西海公主道:“狮子比丘会被杀,是九国国王所共谋,可是当时吉迦夜与狮子之战,也十分惨烈,周围被杀的无辜军民、被毁的城市村落,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听说昙无谶在北凉重生,北凉又非常强大,若是北凉西侵,首当其冲的就是鄯善国。鄯善王记得祖先有训,说祭坛是强国之门。但是他的王位也是跟他堂兄争来的,知道秘密的堂兄全族都被他杀光了,没人知道为什么祭坛能救鄯善国。”   宫廷政争,不分夷夏。失败者不肯说出手中掌握的机密,好让胜利者也不能轻松如意地掌政,这是可以理解的。   西海公主续道:“起初鄯善王曾经派许多武士下去,却全都没有生还,他自己还差点被底下的怪物给吃了,不敢再下去,由最有智慧的臣子查遍了远古的典籍,才知道那怪物叫作鱼妇龙,可以无限地长大,恐怕是有水道以来就有它了,长到多大也没人知道,现在已经大到它在地下一动,地面上就会微震。以后鄯善王就时时去那里祭拜,讨好那怪物。”   陆寄风道:“他们把怪物越养越大,不是更糟糕?”   西海公主笑道:“但是不养又怕它出来吃人,要不是被你所杀,鄯善国就这样养着那头会毁了他们的怪兽,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陆寄风听了,心头略宽,能够济人之危,免于这个国家的危机,总是快事一件。   不料西海公主接着又说道:“你杀了鱼妇龙,鄯善王认为你是天上降下来保佑他们的,要你留下来。你说呢?”   “不可能。”   西海公主笑道:“不可能,就请你杀出去。”   “什么?”陆寄风一怔。   西海公主道:“鄯善王不肯放你走啦,你好自为之吧!”   陆寄风道:“喂,你可别胡来,是不是你把我推给鄯善王的?”   西海公主道:“是又怎样?鱼妇龙本来就是你杀的,你就留在这里,跟小雪过日子,别再回魏国去。”   陆寄风道:“这……你不是要回去找萧冰吗?”   西海公主笑了笑,道:“这不必你费心了,带小雪入内休息吧!”西海公主接着脸色一变,正色道:“小雪为了你,可生可死,今后你再让她掉一滴眼泪,我要你的命!”   西海公主转身便走,陆寄风当然不会容她就这样离开,抱起拓跋雪,便追在她身后,道:“喂!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西海公主头也不回,道:“你和小雪的房间在那边,要不要我叫人带你去?”   “不必!”陆寄风一跃上前,拦住她的前路,道:“我可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若是我执意回去……”   西海公主微笑道:“谅你不认识路。”   “我……”   “好狗不挡路。”西海公主推开他,笑着进入自己的睡房。   陆寄风越想越气,依旧追了进去,道:“你最好给我交代清楚!我不是上天赐他们的什么人……”   西海公主道:“有话明天再说!小雪是跟你睡还是跟我?”   陆寄风一怔,将怀中的拓跋雪递给西海公主,道:“当然跟你……”   “还是跟你吧,你出去吧!我要睡了。”西海公主笑嘻嘻地把陆寄风往外推。   陆寄风怒道:“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不走!”   西海公主道:“真的不走?”   陆寄风道:“说不走,就不走!”   西海公主道:“好,有种!”   陆寄风突然眼前一花,红着脸便往外退。原来西海公主竟旁若无人地解下衣服,往陆寄风脸上甩过去,她身上衣服本来就不多,一脱便已几近全裸,衣上还带着她的体香,吓得陆寄风连退数步。   “你……你使这种卑鄙手段……”   西海公主道:“本王妃习惯裸睡,你不走,我照样脱!”   陆寄风一个失神,已被西海公主一掌给推了出去,两扇香木门砰然闭上,西海公主在房内呵呵笑道:“你就这样抱着小雪一夜?回房去吧!孩子。”   陆寄风虽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只好先将拓跋雪抱到另一间房中安置,想道:“西海公主果然跟萧冰一样卑鄙!她自己八成还是会回中原,难道我就不能跟着回去吗?哼!”   拓跋雪发出一声梦呓,翻了个身,紧紧拉着陆寄风的手。陆寄风低头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百感交集。自己和拓跋雪终生居住在此,免于再回魏国,也许是对拓跋雪最好的安排。但是,自己怎么能在此终老呢……?   这几日以来,鄯善王天天亲自前来服侍,态度谦卑恭敬,陆寄风多次想向他表明要回中原之意,却无法沟通,只能白白心急。   不料只过了两三天,鄯善王竟多带了一名汉人前来,有了翻译,陆寄风总算可以与鄯善王交谈,原来他是希望陆寄风能告诉他祭坛下的情况。   鄯善王道:“鱼妇龙潜藏地下水道内,一翻身就引起地动不安,壮士将它给杀了,造福百姓苍生!但是为了让民心安定,孤王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陆壮士带几百名兵勇下去,打捞鱼妇龙的尸体。”   陆寄风道:“这并非难事,不过水路深远,这几天也不知将鱼妇龙的尸体冲到何处了,恐怕打捞不是那么容易之事。”   翻译将陆寄风的话转告鄯善王,鄯善王像是有点儿心不在焉,道:“是吗?”   陆寄风想起前几天西海公主要众人下去看个究竟时,没有人敢下去,都已经隔了几天,鱼妇龙的尸体也应该随着水流被冲得极远,现在才想下去看看,未免奇怪了些。而看着沉吟不语的鄯善王,陆寄风就越感到他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西海公主怒道:“怎么?你怀疑他说的话?”   鄯善王连忙道:“不,绝对不是,陆壮士的神威,本王亲眼所见,怎能疑心。但是鱼妇龙的尸体总该现世,以安百姓之心。”   陆寄风道:“要我下去寻找也无妨。只要大王答应我一件事,要我再重探水道,甚至开路杀怪,都不为难事。”   鄯善王连忙问道:“你要我答应何事?”   陆寄风道:“我希望能回魏国,求大王赐我足以渡越沙漠的向导及车队。”   鄯善王为难地说道:“陆壮士不肯留在鄯善吗?”   陆寄风笑道:“我留在此地,对大王并无助益。”   鄯善王只略作考虑,便说道:“好,我答应你的请求,您何时可以带人下去打捞?”   陆寄风喜出望外,道:“随时都听凭吩咐。”   西海公主十分火大地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打捞得到?鄯善王!你别忘了:万一昙无谶真是狮子的重生之体,他前来报九国之仇,没有陆寄风的保护,你可就没命了!”   鄯善王苦笑了一下,望着西海公主,道:“本王以前……可能多虑了……”   “什么?”   “总之昙无谶是绝不会来的!请陆壮士准备再下祭坛,本王会立刻传唤武士与您一同下去,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   鄯善王交代了这些话,便匆匆忙忙与随从离开了。   陆寄风更加感到怪异,鄯善王的态度在急迫之中,似乎还有几分惊慌,打捞怪物尸体并不是急事,虽说有可能被水冲走,不过如果怪物体型大到一翻身地面就会震动,恐怕现在还卡在水道中,还可以找得到,打捞尸体,绝不是必要之事。会让鄯善王这么着急,不知是何原因?   西海公主道:“我劝你还是别下去,我看鄯善王心里有鬼!”   陆寄风道:“你就是怕我回魏国?”   西海公主道:“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忍心把小雪送回去,将来跟我一样,嫁到毡衣血食之国?”   陆寄风心底一痛,冷然不语。西海公主见了他的神色,心也冷了,道:“小雪这阵子跟你出生入死,你不动感情,至少也该对她存着几分怜惜,你却只想到自己的功名,执意回魏国!我总算看清了你!”   西海公主跺着脚走了,陆寄风也没有反驳她。这一阵子,陆寄风自己想了很多。他的生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就算拓跋雪与自己相守,她所要受的危难,一定比嫁给异国王子更多更险。因此,陆寄风也只能袖手旁观,试着让自己将来不要与拓跋雪有任何关联。   过了两天,陆寄风带着上百名兵士再度潜下祭坛,又望见那些壁上的字,陆寄风本想问那些士兵这些字的意思,可是并无一人通汉语,陆寄风只好作罢。众人顺着水道而行,走了数里,都没有任何动静。以火炬照水面,也找不到怪物的残躯,想必是顺流而下,被漂出很远了。   陆寄风在最前面前进,依照他的印象,这条路会越来越窄,因此陆寄风回头对翻译道:“前面无法再走,必须送船进来,划船前进。”   众人沿着原路回头,不料才回头不久,地面便是一阵剧烈的震动,陆寄风吃了一惊,尚未明白怎么一回事,紧接着却像整个天地都崩塌下来一般,轰隆巨响不绝,地面震动不已,水面也激溅起高高的水花,喷了他们一身。   水喷溅到身上时,陆寄风才闻到一股奇特的气味,那水竟是黑色的,极为呛鼻,就连他都一阵晕眩,突然间火光轰响!   陆寄风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水居然着了火!火势唰地蔓延而去,席卷整个水道,照得一片红光,众人被火焚身,惨叫哀嚎,头顶不时落下巨大的石块,一砸下来便有数人被压扁在石下,连哼都来不及哼出声,就算没被砸死的,也到处滚动,抱着着火的身子惨叫连连,水火与乱石交攻,景象之惨,陆寄风连作梦都没想过!   陆寄风大叫道:“快跃入水中保命!”   但是水面上火光灼灼,根本就没人敢跳,陆寄风无法,只好自己打散火焰,跳了下去。   水底下依然是冰凉的雪水,但是仰头看去,水面还燃炽着火焰,不时有尸体噗通、噗通地落将下来,或是大石砸入,陆寄风不能闭眼,还得随时闪开砸进水里的石头。   陆寄风能以龟息法潜伏于水底,但是那些士兵就算跳入水中,也只有被溺死一途。陆寄风既悲且惊,不知怎会突然间发生这样的巨变。   此地怎会有黑色的水,还会起火?无怪乎陆寄风闻所未闻,就连鄯善国的人也对这黑水十分不解,挖井时若是挖到喷涌而出的黑水,便得立刻重新填起,并将此地方圆数里都封锁起来,居民迁移不住,永成死地。因为这种黑色的水不但极易起火,还会发出可怕的臭气,什么草木都无法生长。   直到后世,鄯善国地下所蕴藏的丰富石油,竟成为黄金一般贵重的宝物,也是当世之人所想不到的。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但乱石却不断地落下,所有的人早就都死在火焰或乱石之下,只剩下陆寄风在水里以最快的身法急闪落石。看来必是水道崩垮了,才会这样天崩地裂。再闪躲也闪躲不了泥沙俱下,陆寄风只好运起元功,以宏大的掌气向上轰去!   乱石被陆寄风的掌气推开,陆寄风身子往上疾跃,脱出数丈之高。但更高处的乱石还在猛落,陆寄风足尖在其中一石上略点,有了着力之处,下一掌又轰然击出。   陆寄风边打边以轻功跃上,但越去就越多的沙石,一呼吸就会将之吸入体内。陆寄风连忙闭息,无法运功,身子又往下急堕。   但是底下已经被填满了,陆寄风落在乱石堆中,头顶很快被狂沙所没。   紧闭着眼睛与呼吸的陆寄风,脑子还很清楚,想道:“我闭窍绝息,无法运用上清含象功,只能慢慢地爬出去。”   虽然不知上面的沙有多厚,这却是唯一脱困的法子。   陆寄风努力推开双手,在万斤沙子的压迫下,动一动身子都极难。还好陆寄风虽无法发挥实力,这样的力量还有,他慢慢地推沙移动,往斜上方前进。这就像是在沙海里游泳一般,只不过水变成了沙。   陆寄风不知“游”了多久,脑中什么都不去想,只专心地往上游,终于手指一凉,感觉到轻风拂过!   陆寄风大喜,奋力往上一蹬,破沙而出。   微风拂面,凉意习习,让陆寄风顿感重生之喜。他极目四望,深夜的沙漠平静如昔,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任谁也想不到在沙漠底下,竟有许多尸体,与那场动乱。   陆寄风颓然坐在沙上,想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水道为何会崩?难道……难道这竟是鄯善王设下的杀我之局?”   鄯善王又为何要杀他?就算是西海公主以国威造成鄯善王的恐惧,应也不致于逼他设下这个毒局才是。   陆寄风静心回想,鄯善王提出要他下去找鱼妇龙之尸时,神情就有点不大对,而最后所说的话:“……也会好好照顾两位公主”,更是似乎意有所指。   陆寄风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现在西海公主和拓跋雪都在鄯善王的手里,自己不知已经陷在地下多久,万一两位公主发生意外,不及相救,他会内疚终生!   他以最快的速度往王宫的方向急奔,然而,这一路奔来,陆寄风却见到沿路的鄯善居民村落中,不是横尸遍地,就是家家哀哭,不少停放着尸体的布席置在屋边,好像一夕之间,死了许多人。   陆寄风心头惊悸,也不便停下来多问,只来得及回头看看,死者多半脸色发黑,七孔流血,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绝大部分的居民都中毒而死,让陆寄风不得不想到:西海公主是否做出什么令他意想不到之事?   远远望见他们这几天所居的宫殿檐瓦,陆寄风小心翼翼地以轻功跃入,免得惊动任何人。   不料才接近外殿,便听见一阵阵悠扬的音乐声,以及阵阵酒气、食物之香,好像在举办什么宴会一般。陆寄风奇怪地慢慢潜入,眼前所看见的,是教他震惊无比的一幕!   西海公主与拓跋雪两人,坐在殿堂上首,而她们两人中间高踞之人左拥右抱,他的肤色黝黑,形貌威武伟丽,额上的狮子刺青黛蓝深湛,非常美观,此人除了昙无谶还会有谁!   鄯善王恭敬畏惧地侍立在旁,才这阵子不见,他已憔悴了不少,鬓边白发更多了,那股胆颤心惊之态,一点也没有国王的威严,只有囚虏的恐惧。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你不但帮我杀了陆寄风,我的美人儿还替我惩罚了你的居民,让你这王城变作死亡之地,你可明白背叛我的下场?”   陆寄风头顶一眩,想道:西海公主和拓跋雪竟是帮着昙无谶的?这怎么可能?   第十六章 且极今朝乐   陆寄风定了定心神,望向西海公主和拓跋雪,心中百念千转,他唯一可以想到的只是:自己在鄯善国之事,一定是西海公主传话给昙无谶的!所以她才刻意要把自己困在鄯善国,好等着让昙无谶设计他,把他骗下祭坛,然后以机关陷阱杀之。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昙无谶由何处知道自己下落的方法。   西海公主正邪难辨,竟会与昙无谶是一丘之貉,并不令陆寄风意外,但是曾被蹂躏过的拓跋雪,怎么可能串通昙无谶?还是打从一开始,就是个欺骗他的布局?   陆寄风万万不愿意这样想,但见拓跋雪神色漠然,一点也没有惊惧的样子。陆寄风更生疑心,想道:“小雪的样子不大对……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寄风一点也看不出拓跋雪的想法,她冷淡的表情,也与陆寄风所熟知的拓跋雪完全不同,好像变了个人。   高居上首的昙无谶得意洋洋的样子,与鄯善王的惊恐恰成对比。   鄯善王颤声道:“国师!谋害国师的并不是孤,而是前朝的国王,他们……他们已经全族被灭了,一切与我无关呀……”   昙无谶道:“圣女的塑像尽毁,你就该杀陆寄风,作为忠贞之证!你却将他待若上宾,不是有意要对付我吗?”   鄯善王跪伏在地,不敢言语,西海公主道:“如今已称你之意,把陆寄风埋在地下,你可甘心了?”   昙无谶笑道:“不急,等我找到陆寄风的躯体,斩了首级,还有妙用。”   鄯善王颤声道:“国内……精锐武士被毒死大半,恐怕难以搜查地底……”   昙无谶笑道:“你已经发书请其他八国国王前来,他们不日就到,有了八国国王在手,要他们调集兵员挖地找人,又有何难?”   要集合九国国力把沙漠翻了过来,昙无谶的出手,气魄令人心惊。可是西海公主竟狠心毒杀了鄯善城内的军民,也教陆寄风气恨万分,想道:“这毒妇竟然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绝不能容她活在世上!”   西海公主嫣然一笑,道:“合九国之力找寻陆寄风,他的尸体有这么贵重?”   昙无谶笑道:“这几日我就在此等九国国王自投罗网,与两位美人儿共同取乐。”   拓跋雪冷冷地站了起来,道:“等找到陆寄风的尸体再说吧!”   她转身便走,奇怪的是昙无谶也没追。西海公主笑道:“堂堂的狮子比丘,也有不能得到之人?”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让她臣服于我,是迟早之事!”   西海公主起身道:“不见到陆寄风的尸体,谁也不能放心。”   陆寄风只感一阵怒火直冲心口,便欲现身与昙无谶一决,却强忍怒气,想道:“昙无谶怎知我人在鄯善国?有人通风报信,还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陆寄风欲查个明白,遂潜身不出,仔细注意着西海公主的动静。只见她与昙无谶饮酒嘻笑了半晌,昙无谶眼中精光骤盛,在她身上胡乱摸索调戏了起来,西海公主欲迎还拒,昙无谶越来越按捺不住,当着鄯善王及群臣的面,竟就要将西海公主的衣裳扯裂,西海公主挣扎了一下,嘻笑道:“别这样!”   昙无谶喘着气道:“管他的!谁要看就让谁看!”   “我可不想让人看。”   昙无谶转身对众人喝道:“听见了没有?滚开!全都滚开!”   鄯善王和众臣连忙告退,昙无谶已迫不及待地抓住西海公主欲一亲芳泽,不料西海公主一把推开了他,起身欲走。   昙无谶一把拉住她,没想到才拉到她的手,昙无谶便触电似地放开了,手上已肿成黑色。   西海公主笑道:“哎,你想干什么?”   昙无谶哼了一声,真气略振,手上的黑肿便化作黑色的腥血,顺着指尖滴落,手掌立刻回复如初。   西海公主脸色微变,笑眯眯地说道:“哎呀,好神奇喔!这是什么功夫呀?”   昙无谶哼了一声,又欲拉住她,道:“一会儿你便知道是什么功夫了!”   西海公主身手利落地闪开了,媚笑道:“来呀!来追我呀!”   她撒娇的声音柔媚入骨,原本脸色有点阴沉的昙无谶一喜,起身道:“小娘们花样可真多!”   西海公主呵呵笑着,以轻功急奔,好几次差点被抓到,总是及时一提气,又溜出极远。昙无谶在背后追着,却是带着几分戏谑。   陆寄风见此无耻之态,暗想:“可耻!”   正不欲再观,忽然听见西海公主的一声惊呼,充满了恐惧。   陆寄风急忙又回头望去,原来是昙无谶伸手一抓,拉到了西海公主的一幅裙摆,“嗤”的一声扯开了,露出一双雪白修长的腿,西海公主才发出了那声惊呼。   西海公主踉跄退了好几步,脸色有点发青,昙无谶持着那方裙摆,狞笑着慢慢走上前,似乎在享受着西海公主的恐惧,道:“你逃呀,你以为本座不知道你这小贱货打什么主意?这样慢慢把你剥光,也是乐事!”   陆寄风惊想:“难道我误会她了?”   正要出手相救,西海公主突然又发出一声嘻笑,道:“小心沙子!”   她手一挥,一把灰烟散出,昙无谶连忙闭气退了几步,趁着这个空隙,西海公主又溜开数十丈,昙无谶怒道:“你再逃,本座杀了你!”   西海公主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我好怕呀,你快来,快来追我呀……”   一听见那似嗔似喜的笑声,昙无谶的怒火又消了,吼道:“本座非让你讨饶不可!站住!”   说着又追了上去,高处的陆寄风越看越不对,想道:“西海公主是真的躲,还是假的躲?”   不要说他弄不清楚,就连昙无谶都半信半疑,陆寄风还是有点担心她遭到不测,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如果她是假的躲,那么自己再回避不迟。如果她是真的躲,就不能眼睁睁地看她落入狼吻了。   陆寄风暗想:“萧冰!你伤我、杀我、逼我,想不到我竟会帮你救老婆、摘绿帽,不过将来咱们见了面,还是得公私分明,想必你也不会因此多让我几手。”   身为君子,总是得多吃点亏的。   只见西海公主往寝殿的方向奔去,昙无谶大喜,笑道:“好,你很有心,我来了!”   西海公主笑道:“来呀,来呀!”   昙无谶奔入寝殿,广阔的大床上,重重纱幕之中,只见半裸的西海公主横陈榻上,抱着枕囊,微微扭动着身子,好像春情难耐的样子。昙无谶狂喜,身子一跃,便扑上床去。   西海公主娇吟了一声,昙无谶伸手探入她的衣领,欲抓她丰挺的乳房,却突然惨叫了一声,急忙抽出手。   昙无谶的手指上,被一只大毒蝎紧紧咬着,手指一下子就胀成紫色。昙无谶跳下床去,用力将蝎子甩开,狠狠地踩烂。   昙无谶正欲发怒,只见床上的西海公主趴跪在床上,姿态极为诱人淫荡,颤声道:“来呀……我好想要你呀……狮子,快来抱我……”   那淫秽的模样,令昙无谶的怒火登时又消失尽了,吼道:“本座非弄死你不可!”   昙无谶一冲上去,抱住她的腰欲长驱直入,突然又大叫一声,整个人滚下了床,抱着双腿间的要紧部位哀叫不已。陆寄风看傻了,昙无谶是怎么中毒的,竟连他都看不清楚。这回挨招的是要紧的地方,昙无谶不敢再轻忽,急忙就地打坐,运功驱毒。   西海公主还一副与她无关的模样,一面揉着自己的乳房,扭腰摆臀,一面发出娇吟,道:“你在干什么呀?怎么还不来?烧死我啦……狮子哥哥,你快抱我,你是西域第一勇男,我好想要你呀……”   昙无谶被她的叫声弄得心神不宁,又气又急,好不容易驱了毒,又立起身来,跨下之物昂藏而立,青筋怒张,狰狞地对西海公主道:“我就来了!”   西海公主没想到他还没事,脸色一变,继续装出荡到不行的样子,张着腿,挺高了腰,呻吟道:“来呀,让我销魂,把我撕碎……”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你服了吧?嘿嘿……啊!”   昙无谶又发出惨叫,原来他才一伸手去扯她的腰带,又中了机关,这回整个下半身都被毒液喷中,痛不可当,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阳物。那毒液不知有何来历,让昙无谶又麻又痒,又痛又爽,虽然他急忙运功抵抗,却心悸不已,头晕目眩,丹田一阵融暖,差点就要一泄而出。   昙无谶竭力忍住,额间冒着汗,道:“你……你这贱货……别以为这样本座就搞不了你!”   西海公主一面浪荡地呻吟着,一面说道:“唔……我受不了了,狮子哥哥……你是不是不行呀?难道要我……要我……自己来吗?嗯……你都还没入关就要出来啦?”   昙无谶怒道:“谁说的!躺好等我!”   高处的陆寄风见西海公主表面上又叫又扭的,眼中却全是狡狯,不由得愣住了,突然间陆寄风想通了,差点就要笑出来,拼命忍住,继续看昙无谶被她整得要放弃又舍不得,不放弃又碰不了。   西海公主的毒液果然厉害,不管昙无谶怎么运功,就是无法驱除那股晕眩呕心之感,终于忍不住任其喷射而出,狂喷出的精液至少有一斛,洒得到处都是,却全是血色,昙无谶的痛苦才略消了一些。   西海公主还惊叫道:“唉呀,西域第一猛男果然不同凡响,宝液竟是红色的,太伟大了!”   陆寄风暗想道:“你最好见好就收,别再玩了,否则惹火了昙无谶,恐怕你也不好过!”   昙无谶脸色有点苍白,他可以连御十女而不泄,这回猛然喷了许多,也有点招架不住,静坐着调息运功,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气色。   昙无谶喘着气,仍十分不干心,教他就这样退却,是他毕生所无之耻辱,说什么也不能在西海公主面前低头。   昙无谶喝道:“你把衣服都脱掉!”   西海公主道:“你帮我脱嘛……”   昙无谶不会再上当,喝道:“叫你脱你就脱,不脱我杀了你!”   西海公主笑道:“那你看好啰,我会慢慢脱的。”   西海公主一面轻轻摆扭着身体,一面宽衣解带,欲脱不脱之间,又把昙无谶挑逗得心痒难熬,笑道:“好,很好,慢慢脱,嘿嘿……”   西海公主脱得一丝不挂,随手拉过昙无谶也脱下的衣裳略遮身体,若隐若现之间,更增诱惑,昙无谶大喜,笑道:“看你还怎么玩花样!”   陆寄风也有点担心,西海公主现在与昙无谶裸裎相对,还有什么机关暗器可以使用?   昙无谶一逼近,西海公主便退开了,倒真是有些害怕,昙无谶笑道:“这么难搞的娘儿们,本座也是第一次遇上,嘿嘿……现在换我让你尝尝厉害了!”   西海公主颤声道:“等等呀,我……我只是跟你闹着玩嘛……”   昙无谶喜道:“我也是跟你闹着玩,过来!”   西海公主被他一把拉住,扯开遮身之物,西海公主一声惊呼,再也无可闪躲,火辣的身驱展现在昙无谶面前,当真是倾国尤物。   她连忙翻个身子,跪坐在床榻上,可怜地说道:   “你,你这物好凶好怕人哪……可别弄坏了我,让我先侍候你,好吗?”   昙无谶得意万分,道:“你也知道怕?嘿嘿,本座就看你怎样侍候我,侍候得我舒服,便饶你不死!”   西海公主将昙无谶按倒,嗔道:“你可别气我,狮子哥哥,我真是爱死你啦,所以才跟你玩嘛……我想你是这样勇猛的男子,应该是不会玩得太过火才对,是你不跟我计较,是你故意放过我,对不对呀?”   她一面说,一面在昙无谶身上吻之,抚之,弄之,啜之,挑逗得昙无谶心中欢喜不已,笑道:“好,很好……嘿……本座御女无数,今朝总算见识了真正的女人……呵……”   昙无谶被她一番大弄,再也忍不住,狂吼着将她给按倒,将她的双腿高高拉起,便要挥戈直入,却身子一动,脸色登时变得有些奇怪。   西海公主假装大声呻吟,道:“我……我受不了了……快,快进来……”   “我、我就来了!”昙无谶连忙再度努力,这回却更奇怪,不管怎么样就是举不起来。   西海公主边扭边叫:“来呀,怎么不来呀?”   昙无谶大为惊骇,放开了她,两手撑在床上拼命地运功,却就是无法让阳物动上一动。   昙无谶总算感到害怕,连忙滚下了床,道:“你……你动了什么手脚?”   西海公主笑道:“唉呦,自己不行就怪我?我都脱光了,哪还有地方藏东西呀?”   昙无谶怒道:“本座绝不可能不行!你说,你说你动了什么手脚?”   西海公主眼神轻蔑,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裳,道:“可能还有些玩意儿藏在我指甲里、舌齿里,唉,玩得过火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   不管昙无谶怎么运功,他的分身就像完全与他无关似的,根本没有反应。昙无谶什么都不怕,就怕不举,此时又惊恐,又恼怒,一把拉住西海公主,一掌举起,喝道:“你快让我复元,否则我杀了你!”   西海公主笑道:“杀了我,你永远别想复元。”   昙无谶道:“让我复元我就不杀你!”   西海公主道:“可是万一我让你好了,你一定会杀我雪恨的……”   昙无谶阴恻恻地说道:“哼,你不让我恢复,我会让你求我杀你!”   西海公主道:“要死,还用求你吗?我可有上万种立刻就死的法子,你想不想试试?”   “你!”昙无谶气得一掌就要往她头上打下,掌气正欲出,勉强忍住,道:“我绝不会杀你,你把毒给解了!”   西海公主道:“这毒解不了……”   昙无谶大怒,正欲一掌杀了她,西海公主又道:“……可是……”   昙无谶急忙收掌,道:“可是怎样?”   西海公主道:“我好像记得解毒的法子,不过解得不全,一次只能解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又是这样。”   昙无谶哭丧着脸,道:“只有……半个时辰?”   西海公主道:“狮子哥哥,你别心急呀,半个时辰也够你玩啦!其实……”   “其实怎样?”   “其实,永远复元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但我一时想不太起来,你让我慢慢想,别逼我,否则我笨,会忘了。”   昙无谶道:“那你慢慢想,我……我不逼你,但是你的话有半句虚假,我、我就……”   至于“我就”怎样,他却没胆量说出来,西海公主笑着抛了一小包药给他,闪身出殿,笑道:“你拿去试试别的宫女吧!别吵我想解药。”   昙无谶急忙服下那包药,运功调息,不一会儿见到委顿的玉剑又重新立起,雄伟如初,不禁大喜,狂笑了起来。   陆寄风摇头苦笑,西海公主既然有这样自保的本事,倒是自己太多虑了,此后昙无谶的重要把柄握在西海公主手里,谅他也不敢伤两位公主半点毫毛。但由这种情况看来,西海公主只是与昙无谶虚与委蛇,可是她们又怎么会和昙无谶扯在一起,实在令陆寄风不解。   陆寄风悄然潜至拓跋雪的寝处,灯火已灭,静无人声。若是因自己的“死”,拓跋雪有一丝一毫的伤心,那么她应该还没入睡才是。   但是,殿内没半点声响,甚至连叹气也没有。陆寄风心中有点痛,想道:   “小雪,你……你是真的心系着我吗?还是你竟是个最成功的骗子呢?”   他不愿现身,轻轻一跃,坐在殿瓦上,望着欲曙的天色,不知为何,心底竟有点空虚茫然。   他怎会知道,在寝殿中,拓跋雪睁着眼睛躺着,没有入睡。她的心已经死了,死心之人是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的……   在敌友未明的情况下,陆寄风不愿立刻就出现,这几天他藏身王宫,自然没有人能发觉他的存在。但他多方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西海公主每天依旧以整昙无谶为乐,她给昙无谶的解药,确实能让昙无谶恢复半个时辰的雄风,半个时辰过去,则又抛兵弃甲,无所用武。昙无谶为了得到解药,倒是不敢造次。   而拓跋雪则冷冷淡淡,对谁也没说什么话。陆寄风看在眼里,既心痛又不解,不知道拓跋雪的冷淡,是天性使然,还是根本对自己的生死无动于衷?   在这几天里,龟兹、疏勒、乌孙、悦般、渴盘陀、焉耆、车师、栗持八国的国王相继前来。由于鄯善国内会发生全国性的毒杀,是因为水源处被下了无解剧毒之故,几乎是可以说全城少有幸存者,就连王宫中也死了许多人。鄯善王却早在八国国君到达之前,严令各家即刻焚尸,不许停放,甚至出动军力,烧尸毁屋,夷为平地,表面上整顿出平静无事的样子。但是被毒死的人实在太多,尸体全烧尽了,城中也一下子变得空旷无人,原本有两万人口的大城,一夕之间竟只闻风吹虫鸣,不闻人声,极目荒凉。   就算为昙无谶报仇,又何必做得这样绝、这样狠毒呢?   陆寄风暗中看着这一切,想道:“鄯善城中的百姓生命,皆是无辜,西海公主你这条罪业不小!”   这段时间以来,陆寄风对西海公主固然产生了同伴之谊,但一想到她做出这样的事,便不禁痛心,感到她是罪不可赦的。   八国国君不日来齐,皆被鄯善王礼遇对待,只有陆寄风知道他是不怀好心的,便看鄯善王要怎样处理昙无谶要他做的事。鄯善王等八王都到齐了之后,便在火焰山下布置出巨大华美的帐篷,举行盛大的野宴,宴中珍味罗列,歌舞毕集。   每一位国王都带了翻译,全以鄯善国的语言交谈,以示尊重地主,龟兹国的国君先问道:“这数十年来,战火不息,原本的十数国合并为我们九国,本应和平共处,不该再启战端。”   乌孙国王也附和,道:“没错,自从逐走狮子,灭了邪教,小国残孽失去护持,一一被灭被征服,只剩下我们,我们应该团结起来,建立东方佛国。”   鄯善国王勉强笑道:“大家说得没错,孤王这次邀请诸位,就是为了商议此事。”   乌孙国王道:“虽然大王您邀请得突然,但您难道不奇怪,为何我们全都如期赴约吗?”   鄯善国王一怔,道:“这……本王以至诚相邀,各位以善意相应,有何奇怪呢?”   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等国君都看着乌孙国王,竟似早已达成其他协议,公推乌孙国王开口。   暗处观察的陆寄风,也有点儿意外。   乌孙国王道:“咳!鄯善王,很久以前,九国曾合力围杀狮子比丘,此事是各国的先人所共谋,只有您好像不解其中详情……”   鄯善王听他们一再提起此事,心中不安了起来,这场宴会就是依昙无谶之命所举行的,事先保密到家,八国国王当然不可能知道,但是听他们这样的语气,竟好像也是有备而来。   鄯善王若无其事地笑问:“什么其中详情?”   乌孙国王道:“当初九国曾合力开了一条道路,通往中原,做为暗中交通秘道,难道您完全不知?”   鄯善国王确实不知,想了一想,心头猛跳,道:“难道……难道……是一条看不见的道路?”   八国国王虽未回答,那眼神却已经说明了确实如此。   鄯善国王道:“呃……中原离此有多远?那条道路真的通得了中原吗?”   乌孙王叹道:“原本九国是合作无间的,但是您的先人家族被灭之后,工程也告暂停,我八国当时不知您的立场是支持邪教,还是反对邪教,便无人泄密。现在已经隔了这么远,你的政权也已巩固,我们没有必要再隐瞒你。”   鄯善王道:“那么古老的事……如今再提,有什么用处呢?”   乌孙国王道:“最近中原变事极大,教我们不得不忧!狮子重生了,你知道吗?”   “这……略有耳闻……”鄯善王道:“可是重生的狮子,与九国隔着千里沙漠,应该也威胁不了我们吧……?”   乌孙国王道:“那可未必!不久之前亡国的夏王赫连定流窜到西域一带,还有能力灭了秦王乞伏暮末,屠杀秦王王族,没留下一个活口。何况狮子高强于赫连定百倍,如今知道他已经重生,九国早已人人自危。”   陆寄风想不到自己放过赫连定一命,他在流亡之际却仍如此凶狠,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难道乱世之中,就非如此狠毒狡猾,才能够生存吗?   鄯善王道:“话是如此……那么,诸位有什么打算呢?”   乌孙国王道:“唯一能打败他的高僧吉迦夜,也不知身在何方,因此八国讨论后,认为还是应该再继续地下工程,当初只通了几百里,就没有再通了,只要通到敦煌,便足以暗中往来东西。”   “暗中往来东西……有什么用呢?”   八国国王互望了一眼,似觉鄯善王这个问题问得奇怪,道:“当然是避过柔然、北凉的耳目,打探消息,随时防备!谁与北凉交战,我们便帮他,好灭了狮子比丘!”   鄯善王道:“这……其实也没有必要。”   乌孙国王奇道:“难道你不怕狮子比丘报仇?再说,那水道下有九国联盟誓言,若被狮子知悉,谁也逃不了。”   鄯善王道:“什么?还有九国誓言?”   乌孙国王道:“没错,当初是为了起相互牵制的作用,因为狮子未必知道是谁找来吉迦夜、谁围攻他,若是狮子找来,九国谁也不能出卖其他八国……”   鄯善王道:“万一他已经知道了呢?”   乌孙国王道:“那就九国连心,再次围攻他!”   鄯善王道:“这……”   看鄯善王那犹疑不决的样子,八国国王都感到不对了,一时之间无人开口,席间一片静默。   高处之上,一阵压天盖地的浑厚真气传了出来:   “九国连心,再度围攻狮子,很好!很好!哈哈哈……”   那阵笑声,引起广帐一阵震动,八国国王都吃了一惊,龟兹王惊道:“这笑声……?”   浑厚的笑声一阵一阵地传来,帐篷也越来越是晃得厉害,眼看中央的支柱已经出现裂痕,九国国王身边的护卫都连忙叫道:“大王,快出来!”“大王勿留险地!”   天上的笑声仍然以震耳之势传出:“哈哈哈……”   喀啦几响,帐篷在这阵笑声的震动中,周围的支架一一崩断,帐篷倾斜,吊挂的香炉玉饰一一坠落,叮叮咚咚,不时打在各王的头上,九王纷纷抱着头奔窜而出,还来不及跑出来,哐啷一响,整座广帐已经轰然垮了下来。   来不及跑出来的国王们在帐下惊呼大叫,护卫们连忙掀帐推柱,想要入内护驾,但是看似轻柔的帐篷建物,其实也是十分沉重结实的木梁所连接而成,被压在下面的国王们并不好受,有的当场肋骨就被折,有的腿也被压断了,一时间哀叫连连。   众王被这突然的变化给吓着,通通逃出帐篷,那阵笑声也嘎然而止。   只见传出笑声的高处山顶上,立着几道人影,当中的一人伟岸高大,身上的黑色巨大斗篷随风飘扬,衬托得他有如居高临下的猛狮,睥睨地看着他的猎物。   “狮子……狮子比丘……!”   八国国王不约而同惊叫了起来,昙无谶的声音,就像自天传下的雷霆:   “现在我就接受九国围攻,看看九国同心,是否还动得了本座!”   远处冷眼旁观的陆寄风,一想到他被西海公主恶整的那副德行,便感到这些豪语全是纸老虎的威风,倒也不急着出面。   九国国王惊愕得说不出来,鄯善国王连忙道:“国师!小王已经依照吩咐,请来八国国王,全听国师驱策!”   乌孙国王惊道:“什么?你……你早就与狮子勾结上了?”   鄯善王道:“那些陈年的恩仇,怎能算数?为了国家百姓的安全,孤王只好选择更强大的盟友。”   陆寄风心中暗想:“说得可真好听,我杀了鱼妇龙,救了你的国家,你还设险局杀我,这样无情无义之人,说什么为了国家百姓!”   乌孙王道:“胁迫八国国君,这样的事闻所未闻,你究竟打算怎样?”   鄯善王道:“也不是胁迫你们,只是想请八国合力做一件事……”   高处的昙无谶冷笑道:“不必合力了,今日是本座的报仇之期!”   “报……报仇……?”鄯善王惊问。   昙无谶道:“当初你们以为有吉迦夜,就可以杀我?哼!吉迦夜在魏国,已经被我废了神通,成为废人一个,现在就轮到你们了!”   鄯善国王连忙道:“可是我们要替您找寻陆寄风的尸体……”   昙无谶冷笑道:“这种小事,还需要你们?也太小看本座!今日狮子便要一战灭九国,扬威西域,重振威名!”   他一拳拒地,起初众人还不明何以,只见他所立足的山下,竟迅速裂出一道闪电般的裂痕,裂山之痕迅速往周围爬去,接着轰隆隆轰隆隆巨响不断,又大又多的落石便以盖地之威,狂滚了下来。   九王惊呼四散,但乱石又快又多,根本来不及跑,眼看着立刻要将所有的人打死在乱石堆下。惊恐绝望的哀叫,被滚石巨响以及昙无谶得意的哈哈大笑所掩盖。   陆寄风已完全明白,鄯善王被昙无谶所迫,不得不设计捕杀陆寄风,也是情非得已,陆寄风怎么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昙无谶公然屠杀这么多人,因此,暗处的陆寄风身子一闪,双掌推去,上清含象功的掌气,将乱石给全数往回击!   昙无谶原本高立山上,以拳威欲压死九王和随从们,正想好好地欣赏这残酷的景象,谁知挟着拳劲之威的巨石竟在半路骤变去向,反弹回来。昙无谶大惊,急忙双掌急挥,护住前方,身子拔空飞起,闪开狂袭而来的乱石。   但那些巨石全被往上打,高山上与昙无谶同列的人可就惨了,闪无可闪,避无可避,眼看着全要被袭来的巨石所击中。   陆寄风突然听见一两声女子的惊呼,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陆寄风连忙排空御气,人比巨石还要先了一步,果然见到一道俏影立在华盖下,就要被乱石当头打中。   “喝!”陆寄风同时发掌打开那巨石,身子疾点,有如惊鸿掠影,抓住了女子在手,同时他感到身边黑气一闪,昙无谶竟也掩上前抓了另一女。   陆寄风连忙纵开极远,昙无谶也往反方向退去,两人都心存忌惮,不敢轻易交手。   陆寄风飘然立在另一边的山头,昙无谶也立在对面山头,一时之间虎踞两方,都不敢轻举妄动。   被陆寄风抱住的女子又惊又喜,说道:“你……你怎么没死?”   第十七章 九域甫已一   陆寄风转头一看,自己匆忙之中竟抓了西海公主。他连忙往对面山头看去,黑猛高大的昙无谶手中抓着的白衣身影,娇小纤细,正是拓跋雪。   拓跋雪动也不动,愣愣地被昙无谶抓在手中。昙无谶反倒比较紧张,道:“陆寄风!别伤了她!”   这句话本应该是陆寄风讲的才对,陆寄风自然知道昙无谶怕的是什么,万一西海公主死了,昙无谶就一辈子别想重振雄风了。   陆寄风对西海公主道:“用你的命换昙无谶,也很值得。”   西海公主脸色一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你的同伴!”   陆寄风道:“什么同伴!你与昙无谶的勾当,我全知道了!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泄露我人在鄯善国的事给他知道的?”   西海公主愕然道:“你说什么?”   陆寄风道:“不然昙无谶怎会找来,还从容操纵鄯善王设局杀我?”   西海公主听了,大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她一把推开陆寄风,顺手一挥,“啪”的一声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耳光。   不要说陆寄风自己愣住,就连对山的昙无谶、山下的九国国王、侍臣们,也全都看傻了。   西海公主气得脸都红了,揪着陆寄风的衣领道:“你是在地下被石头压坏脑袋,还是被沙子闷呆了?我干什么告诉昙无谶你的下落?”   西海公主人虽被制,行事还是盛气凌人,一点也不怕陆寄风。陆寄风拉开她的手,喝道:“你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西海公主火气上来,道:“好,就是我串通昙无谶杀你这个白痴,怎样?你杀死我呀!”   见到陆寄风与西海公主争执,远处的昙无谶就怕陆寄风一气之下,杀死西海公主,那么自己就再也无法当男人了,昙无谶急道:“是本座找到你的,与她没有关系!”   陆寄风道:“你如何能找到鄯善国来?”   昙无谶哼了一声,道:“你的行踪根本不是秘密,你破了本座设在大漠的黑灵城,掀起沙暴,本座岂会不知?”   “黑灵城是你所设的?”陆寄风惊愕。   昙无谶哈哈笑道:“雕虫小技,不过是些幻影迷象,也差点就把你困住了!你竟能脱困,让本座意外!”   想到自己在黑灵城内为心魔所迷,陆寄风心头一阵愧意,若非拓跋雪的发带,也不会将他唤回现实。可是此刻的拓跋雪立在昙无谶身边,也不反抗也不说话,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委实令陆寄风不解。   昙无谶冷冷地说道:“你落下地道,本座循位寻至,也下了水道,本想了结你的生命,谁知引出怪物,倒是不必劳驾我动手了。”   原来在地下水道里,真的有人偷袭他,并不是陆寄风的错觉。而陆寄风自己也没想到背后还有昙无谶紧跟在后,这条水道的险关,原来比原先所见的还要可怕。   而以后的情况也不必再问,想必是昙无谶跟着他们一同出了祭坛,也看见了壁上的九国文字,所以找出当年围杀他的对象。或许在陆寄风与西海公主等人留在鄯善的第一个晚上,昙无谶就已潜入了鄯善王宫,制住鄯善王,逼他表面上假意服侍陆寄风等人,暗中却布下天罗地网,想把陆寄风活埋在地下。   这些过程,不必说陆寄风也猜得到。   陆寄风对西海公主道:“就算变生突然,你为了保命而假意应付昙无谶,也不必这么狠心,毒杀鄯善国的居民,帮昙无谶报仇!”   西海公主吸了口气,道:“你以为是我干的?”   “你是最擅用毒的毒妇,连昙无谶都怕你,不是你还有谁?”   西海公主怒视着他,道:“爱情会让恶毒的女子变得温柔,同样的,也会让温柔的女子变得毒辣。你就是一个让善良女孩变得邪恶的臭男子!”   陆寄风一时未听懂,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白痴!你还不懂吗?下毒的人不是我,是小雪!”   陆寄风根本不信,道:“小雪不可能做这种事!”   西海公主道:“就是她!那丫头偷了我的君子风,全倒在鄯善城的水源里,替你报仇!”   “什……什么?”   西海公主道:“她见到昙无谶,本来吓得要死,一听说你死了,她跟疯了似的,逼问鄯善王,又冲到你落难的地方看,见到整个地面下陷,还引了会起火的黑水烧过,遍地焦土,她才失神落魄地回来。本来我怕她寻死寻活,谁知道……她竟偷了我的君子风,毒杀全城的人为你报仇!要不是我告诉她你没这么容易死,你想她活得到今天?”   陆寄风怔然不语,“爱情会让恶毒的女子变得温柔,也会让温柔的女子变得毒辣”……拓跋雪为了他,竟做得出像舞玄姬一般狠毒的事。   陆寄风望向对面山头的昙无谶与拓跋雪,一时之间胸中既沉重,又酸苦,陆寄风对拓跋雪原本只有怜惜恤弱之意,没想到她却对他用情深至如此。   昙无谶的声音从对面又传了过来,道:“陆寄风!你再不将西海公主交出来,休怪我再开杀戒!”   他见到对面陆寄风和西海公主不知在说些什么,陆寄风脸色阴晴不定,似乎随时有可能动手杀了西海公主,心中十分着急。不料陆寄风突然间抓住西海公主,便往山下推去!西海公主的身子像落石一般急坠而下。   昙无谶大惊,急忙跃下山头,企图及时抓住西海公主。   他后发先至,在西海公主尚未落地之前,便已先落至她的下方,举手一抓,托住了西海公主,稳稳地落地。   而仰头一看,山上的陆寄风、拓跋雪,都已不见了。   昙无谶知道这是最明显的调虎离山,可是他也无所谓,只要西海公主在手就安心了。可是他心里也不无几分轻蔑,想不到陆寄风竟不敢与他决战,反而逃之夭夭。   昙无谶哈哈大笑,道:“陆寄风!你很识相,知道保命为先!”   山下的鄯善王更惊恐了,陆寄风出现,以神乎其神的掌力止住落石,反击上去之时,他还以为陆寄风会救他们,帮忙杀了昙无谶,怎想得到陆寄风救了拓跋雪之后,就这样离开,不管他们的死活。   剩下的这些九国御林军,要对付昙无谶,除了人多之外,岂有其他胜算?   昙无谶才一落地,九国国王纷纷连奔带逃,以各种语言对侍卫们下令道:“包围他!”“射杀他!”“快护驾、快护驾!”   虽说九国各有指挥,混乱无比,九个国王的护驾队伍全横阵上前对上昙无谶,放眼望去,也是密压压的千军万马。   面对这样的阵仗,在昙无谶眼中,不过是任他杀戮的蝼蚁。   咻咻箭雨不断地射过来,昙无谶一声怒喝,飞身奔入阵中,随手拨挥,疾锐的箭势便被拨开,就像稻草一样,稍止不了昙无谶的奔势。昙无谶根本不将这九国御林军阵仗放在眼里,一心大肆杀戮,以报前仇。   箭雨之中,那身飘飞的黑斗篷就像一片狂飙的乌云,直袭阵中,逼向九国国王,一眨眼已欺至阵中,前列的弓箭手退至盾后,刀剑手们兵刃齐出,挥向昙无谶。昙无谶口发叱咤,斗篷疾挥,衣角所带过的霜气一扫,便见血瀑!   昙无谶的斗篷衣摆,本就是以镌刻精美的利刃缀成,加上他的劲道与真气,所挥过之处的威力更是惊人。没人知道他怎能所过披靡,众人只见靠近他的人全在瞬间喷血飞开,而昙无谶抱着西海公主,根本连出手都没出手,所过之处,群兵不是断首就是腰斩,这可怕的景象教人见之丧胆,昙无谶简直是死神一样,狂笑着,冒着血路直取最后方的御车。而九辆御车也已准备逃奔,车驾上的华丽刺绣与流苏不安地颤动着。   刀剑的挥击镪铛之声,鲜血与肢体飞散中的呼喝叫嚣,却都在一瞬间倏地中止。   一把冷冷的剑,已迎着昙无谶的咽喉。   混乱的军队中,陆寄风早已沉着地立于人群,手中的剑也早已等着昙无谶。   完全没有防备到的昙无谶,只来得及看见陆寄风冷冷的眼神。   他的首级已经飞了出去!   陆寄风一剑挥过,剑刃砍断昙无谶的颈项,那宏伟的身体还向前冲出数十尺,才往前仆倒。   众人这时也才看清,昙无谶仆倒的身体,已经没有头了。   陆寄风与昙无谶之间,空出的一大片沙漠上,一端立着横剑的陆寄风,另一端则是那倒卧的黑色巨躯,当中点染着几点昙无谶的鲜血。包围在外围的兵士们,仍然目瞪口呆,没有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陆寄风持着昙无谶的首级,将之高高举起,众人才发出震天般的叫声,不知是欢庆,还是震愕。   昙无谶的尸体被众人举起,与陆寄风一起被推送到九国国君驾前。   鄯善、乌孙、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国王们原本藏身在军队后方,没人看见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兵士们发出轰然欢呼,侍臣才急忙由前面的队伍得到消息,而转告国王;昙无谶已经伏诛了。   国王们望着被推到前方的陆寄风,他手上还持着昙无谶的头颅。鄯善国王既惊喜,又惭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乌孙国王笑道:“虽然已无吉迦夜,但是狮子还是要死在英雄手中,你是哪一国的兵士,如此勇猛?”   陆寄风道:“魏国。”   “魏国?”九国国王有的不明白是哪里,也有的略知中原局势,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不知魏国的人怎会来这里解他们的危难。   乌孙王道:“狮子的生命源源不绝,就算断了首级,仍有可能重生,不如将他的头颅捣毁。”   陆寄风道:“不必如此。”   他以掌气封住昙无谶首级断口的血脉,也顺便封住他的七窍,纵然他已修成元灵,可以离形脱身,在被封住所有关窍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脱逃出去。   众人望着昙无谶平静的面孔,都感不可思议,这个头颅差点亡了九国,也是各国国王一生的梦魇,却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就结束了。   乌孙国王望着鄯善王,冷然道:“鄯善王,就算以昙无谶为靠山,也是不可靠的。”   其他七国国王也都怒视着鄯善王,鄯善王有些手足无措,道:“这……孤王被昙无谶所胁迫,是不得已的……”   乌孙王道:“不得已?你谋害八国,有再大的不得已,都不能善了!”   龟兹国王也道:“没错,八国就将围攻鄯善,你好自为之吧!”   鄯善王急恐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陆寄风却开了口,道:“各位,请听我一言!”   翻译们将陆寄风的话传了出去,九国国王都静下来,望着陆寄风。   陆寄风道:“鄯善王被昙无谶所迫,也出自于不得已,鄯善国近遭巨变,城中的军民死亡大半,已经不堪再受军火,八国不应趁机瓜分它。九国在西域各自为政,理应安居乐业,何必报仇不休?”   龟兹王不服地说道:“鄯善王寡恩背义,本该受天惩罚!”   陆寄风道:“若是昙无谶恶计得逞,诸位还能全身而退吗?若是因此开启西域战火,是我所不愿!不如就让昙无谶重生,有他的存在,你们才不得不团结!”   一听要让昙无谶再获生机,九国国王都吓坏了,急忙道:“使不得!”“再商议,再商议!”   陆寄风道:“昙无谶是被我所杀,而我不愿意再见到战争,九国既已和平相处了这么多年,往后应该也能维持和平。”   乌孙国王道:“可是……事实上西域并不平静。”   陆寄风道:“为何?”   乌孙王道:“东边有柔然与北凉,不时往西侵略,我们担心鄯善国迟早也会被柔然或北凉所掠,到时候屏障之地消失,八国都暴露在虏骑面前,一样有亡国之危!”   西海公主已护着拓跋雪前来,闻言,笑道:“柔然与北凉,真正怕的可不是你们九国,而是魏国。”   乌孙王道:“但魏国强大,柔然或北凉根本就不可能侵略魏,只会往西征讨。魏国再强,也与九国无关。”   西海公主道:“当年班超通西域,促成尔等朝拜中国,受中国所佑,免于匈奴侵伐。如今魏国比汉朝强盛,而柔然、北凉,却不如匈奴!你们向魏国进贡输诚,才是明智之决!”   西海公主的话,令九国国王都为之心动。   众车驾回到王宫中,九国国王经过几番商议,终于决定派遣大量的使节与贡物,与西海公主等人前往魏国朝拜。   陆寄风来时只有三人,回国时却是鲜车怒马,威仪当世无双。当年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又怎及得上西域诸国这威壮的队伍与规模?鄯善、乌孙、渴盘陀、悦般、龟兹、疏勒、焉耆、车师、栗持所占的范围,是魏国的好几倍,它们的富庶,也足以与中原名都相比,同时派出最壮丽的队伍与丰盛的贡品,九国竞强,场面更是浩大得难以想象,车马延伸数十里,举目望去,只见各国旗帜飘展,几乎要遮住了天空。   这场盛大无比、辉照汉武功业之事,在历史上却只有寥寥数笔。   并不是拓跋焘不爱功业,他生性好大喜功,凡有战胜,必大肆宣扬,但是他却对九国朝拜的史实,没有大书于国史之中,只简单地带上一笔以记其事,似乎有意要隐瞒什么。这背后的真相,耐人寻味。   知道真相的,也只有当世的陆寄风、西海公主、拓跋雪,以及崔浩等人而已。   陆寄风这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平城,有这么庞大的队伍,一路上自然不会再受到任何风暴与险关逼凌,和西去时的辛苦相比,一天一地,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   他们尚未入关,消息已传到平城,平城内设下馆驿,等着迎接九国来使。这是拓跋焘霸业的一件极大之事,全国都为之震动,而拓跋焘也早已知道这是陆寄风之功,更是欣喜无比。有了这盖世的功劳,群臣还会有谁疑心他重用陆寄风的理由?他所建立的,是无法奖赏的大功。   魏国的军队严阵迎入九国朝贡队伍,直入平城内,先安置在客馆之中,由有司教导礼仪之后,择日正式朝拜拓跋焘。   陆寄风都还来不及回领军府,衣服也还来不及换,已先被迎入后宫书房,面见拓跋焘。   拓跋焘一见到陆寄风,喜不自胜,还来不及陆寄风跪下面圣,已亲自下阶一把握住陆寄风的双臂,紧紧握着,道:“好,很好,很好!陆卿你……”   见到拓跋焘为了他平安归来,而如此狂喜,陆寄风微微一笑,道:“罪臣来归,请万岁降罪。”   拓跋焘笑道:“你让朕扬威西域,有九国之助,河西一带平矣!平定东南,华夏一统之期亦不远矣!哈哈哈……”   陆寄风笑而不语,拓跋焘留陆寄风在宫中,问了他许多事。两人促膝长谈,款款絮语,陆寄风离开之后所有的过程,细细说尽,也已耗了一整天的时光。   有些事拓跋焘似乎半信半疑,尤其是昙无谶的部分,拓跋焘并不是那么相信,道:“昙无谶有这样高强的法力,还能重生?”   陆寄风道:“微臣将他的首级置于玉匣,万岁可欲观视?”   拓跋焘点了点头,即刻命宗爱率领禁军,前往领军府取来玉匣,好一观昙无谶的头颅。   宗爱取来贮有昙无谶首级的玉匣,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那首级也只放在锦衬之上,并没有特别保养,依然栩栩如生,一点也没有腐化的迹象,拓跋焘看了,才不得不信。   他盖上玉匣,沉吟片刻,道:“这可是一个麻烦……”   陆寄风道:“万岁何出此言?”   拓跋焘道:“去年朕北征,扬威西北,凉国已知不敌我天威,多次遣使,卑辞求和,凉国一时难以平定,朕打算与他暂时和谈,万一国师死于你手,恐怕再起争端。这个首级就留在宫里,谁也不许说出去!”   殿中的拓跋齐、崔浩、宗爱等人,都是他极信任之人,还要再特意交代,可见其慎重。   拓跋焘命宗爱收好昙无谶的头颅,才对陆寄风道:“陆卿,这一阵子,北凉多次求我赐他皇女,以结亲好。为安凉国之心,让凉国以为朕真心结好,所以在皇女之中,一定要选一名身分与朕相等之人,才配得上凉国世子沮渠牧犍。”   陆寄风的心头一跳,不知拓跋焘说此话是何意义?   拓跋焘道:“除非朕的姊妹都已许配,否则没有理由以旁族之女配给沮渠牧犍。”   陆寄风默然,拓跋焘只好说得更明白:“你若不娶武威公主,眼前只剩她可以配给凉王世子了。”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拓跋焘握住陆寄风的手,道:“陆卿,你与公主出生入死,她的命已经是你的。她为盗匪所劫,声名已损,朕知你委屈,但是朕不会亏待你,只要你娶武威公主作正室,朕立刻封你为王,赐你国土!”   拓跋齐也殷切地望着陆寄风,他不希望拓跋雪嫁给凉国的世子,因为他太清楚:北凉皇室风气淫乱,沮渠牧犍本身就是一个下流至极的人,与自己的庶母、姊妹们,都有淫行外传,拓跋雪这样软弱单纯的少女进入北凉宫廷,只有摧折的命运。只要拓跋雪嫁给陆寄风,就没有这些问题了,至少陆寄风的人品他信得过。   陆寄风依然没有说话,拓跋焘个性急躁,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转急为怒,道:“怎么?你嫌这样的陪嫁不够?”   陆寄风连忙道:“微臣万无此意!”   拓跋焘喜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陆寄风犹豫不决,崔浩等人却已连忙趁势上前,笑道:   “恭喜万岁,也恭喜武威公主终生有托!”   “我……”陆寄风连忙要表明自己不娶,可是话到口边,却无法开口。   拓跋焘见了,以为他是已经心许,也十分高兴,笑道:“哈哈哈……朕多日以来的心事,总算化解,陆卿,你真是朕的解忧之人!”   但陆寄风心中却更多忧虑,夜已深沉,陆寄风等人告退出殿,这才有机会回到领军府。   千绿已在领军府内等他,上次一别,陆寄风在恢复官衔之后,便找回了千绿。本以为自己随驾出征期间,犯了重罪,会连累平城的千绿,幸而拓跋焘并未抄他的家。   千绿见陆寄风风尘仆仆地回来,心中喜不自胜,殷勤地服侍他沐浴更衣,一如往昔。   陆寄风沐浴后,千绿侍候着他穿衣结发,她一面替陆寄风梳着头发,眼泪却一面滴了下来。   陆寄风随口问道:“怎么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受了委屈?”   千绿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笑道:“不,婢子是见到公子平安归来,所以才……”   陆寄风笑道:“见我平安归来,你痛哭流涕,那么若是我七残八缺地回来,你是不是要拍手叫好?”   千绿嗔道:“公子您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寄风笑了笑,千绿又道:“公子这次西域之行,立了大功,皇上更倚重您了,婢子有个不情之请……”   没想到千绿会对他有所要求,陆寄风笑着问道:“你有什么心愿?”   千绿道:“公子权势已固若泰山,若是将小姐的孤坟移葬过来,长相为伴,不是远胜过孤单单地在虎牢军火之地?”   陆寄风道:“这不是要紧之事……”   千绿轻叹了一声,便没有再要求了。可是陆寄风见了,反而感到不忍,道:“并不是我绝情,而是我并不能久眷此地,终要离开的。我已问出我要找的地方,等我再处理过一些俗事,我就动身了。”   石室在燕国之北,很可能就有玄圃,就有若紫的元灵,他有必要立刻去找出地点,或至少让舞玄姬与魏国先帝的真正身分明朗化。   千绿一愣,道:“公子已经找到小姐的元灵了吗?”   陆寄风苦笑道:“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其实有没有五成把握,都很难说。”   千绿道:“那么公子打算前往何处?”   陆寄风道:“燕国。”   千绿愕然,道:“燕国,那有多远!还要先经过南边的宋朝。”   陆寄风道:“所以我打算先上一趟剑仙崖,带你和云兄回建康,顺便转告云老爷封伯伯如今的病况,然后才动身去燕国。”   千绿连忙问道:“您要只身前往燕国?”   陆寄风点了点头,千绿拼命摇头,道:“公子一个人去,太危险,太孤单了……”   陆寄风笑道:“你别想再跟了!我一个人连沙漠都去了,南边北边,不是一样?要死早就该死啦!”   “别说这样不祥的话!”千绿道。   这时,领军府长史前来报告,说是公主府请陆寄风去一趟,陆寄风一怔,这么晚了,西海公主、武威公主两人还会有什么事要见陆寄风?   陆寄风心情为之一沉,告诉长史传达公主府的使者,就说自己明日要上朝,不便前往,打发了公主府的人回去。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原本还与千绿有说有笑,此时却心事重重,不说千绿也明白他与公主之间必然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但陆寄风不说,她也不便问。   过了一会儿,陆寄风才挥手道:“千绿,你去休息吧!”   千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慢慢地告退。   陆寄风一个人沉思着,要如何处理拓跋雪,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答应了拓跋焘,他自己都感到不该这样,可是当时不答应行吗?   在回平城的这段路上,陆寄风已尽量对拓跋雪冷淡,甚至算是冷漠,也为此和西海公主吵了好几次架。向来不喜与人争执的陆寄风,一提起拓跋雪的事,就不由得心浮气躁,竟会因此和西海公主一路争吵,他自己都感到好笑。或许是西海公主太会挑衅人了吧?   陆寄风长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与拓跋雪,和拓跋焘一样只是兄妹,那就好多了,可以好好地照顾她,又根本不会有这些问题了。   在黑灵城中,自己幻想出来的若紫曾经问他:要如何处理迦逻的事?自己那时的回答,现在想起来,都感到心寒。自己已经知道必定会辜负迦逻,甚至预备做薄幸之人,那么还能让拓跋雪也遭到一样的命运吗?   完成一件事所要付出的牺牲与代价,竟会比原先所想的还要多,还要复杂。如果不娶拓跋雪,就算被视为薄幸,被视为辜负深情,他都愿意承受。但是,现在不娶却就是将她推下北凉的火坑,娶与不娶之间,已经不是陆寄风自己能决定的了。   陆寄风望着手中的发带,他一直将此物带在身上,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做这样的事。也许是提醒自己:勿再被心魔所惑。但更深的意义,他却没有勇气探究了。   “你还要自欺欺人下去吗?”背后传出的声音,惊动了陆寄风。   陆寄风回头一看,除了西海公主之外,还会有谁?以往以陆寄风的根基,西海公主的靠近绝对瞒不了他,可是现在他心思混乱,竟没有注意到西海公主是何时接近自己的。   西海公主请不动陆寄风,竟亲自来了,也让陆寄风有点伤脑筋。   陆寄风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西海公主道:“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说过的话,不会收回!”   陆寄风默然,她的意思,指的就是他以前说过的那句:若陆寄风再让拓跋雪落一滴眼泪,自己不会放过他。   陆寄风道:“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臣子家中,万一皇上知道了,要我娶你,我恐怕会先去自杀。”   西海公主笑道:“想在我手上自杀,可也没那么容易!昙无谶的下场仅供参考。”   陆寄风道:“还有半个时辰,也差不多够了。”   西海公主俏脸一红,笑道:“你都瞧见了?好好好,恐怕你非娶我不可了,我马上报告皇上去!”   说着,便往后跃去,竟像真的要去皇宫一般。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道:“喂!站住,你是在逼我叛国!”   西海公主呵呵大笑,奔了出去,陆寄风假意追了几步,便没有再追,对着消失的身影苦笑不已。   第十八章 寿考岂渠央   平城的皇宫内,却罩着一层沉重的空气。   宗爱将所有的侍臣都遣了出去,只有自己守在拓跋焘身边。虽然平时就常常由宗爱侍寝,但是这回却不大一样。自从拓跋焘北征回来,夜里在寝宫中休息的他,就几乎不见外人。   拓跋焘一样上朝、一样临幸妃子、一样打猎搏击,但是,却在夜里就寝时,时常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寝殿。究竟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可是拓跋焘本来就常会做些出人意表的决定,内臣们也不敢乱说。   只有宗爱知道拓跋焘发生的变化。   “宗卿……宗卿……”   不可一世的拓跋焘,在纱帐中发出惊恐的呼唤。   “万岁,奴才在!”   宗爱连忙上前,隔着黄纱,拓跋焘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撑起手肘,却又软倒了下去,急促地喘着气。   “过来……”   宗爱膝行上前,掀帐抱住了拓跋焘,道:“万岁,您怎样了?”   拓跋焘紧紧抓着宗爱的背,他褐色勇壮的大手上,沁着冷汗,深深吸了几口气,仍忍不住喉头一甜,吐出了一大口血。   宗爱以自己的衣裳接住拓跋焘的血,惊道:“万岁!您……您龙体保重!”   拓跋焘吐过了血,虚弱地倒在御榻上,好不容易调匀了气息,道:“去……去唤紫妃来……”   宗爱跪着叩头道:“万岁龙体不宁,请为国保重!”   拓跋焘怒道:“朕没事!朕一点都没事!”   宗爱叩头流泪不已,拓跋焘气愤得一脚踢开宗爱,喝道:“不许哭!再哭朕斩了你!”   宗爱被踢滚出几步,翻过身爬了回来,仍叩着头,道:“万岁尽快求医诊治吧!微臣死不足惜,但应以龙体为重呀……”   拓跋焘深吸了几口气,道:“朕没事,朕好得很……朕……”   但是,说着这些话时,他却只有惊恐。   他想起先帝也是这样,呕尽最后一口血,死时只有三十二岁。死前的先帝,犹如一具骷髅,那是呕尽了全身的血,活活地吐出最后一点生命,痛苦万分的死!   他的祖父也是这样,据说曾祖父也是这样……   自己才二十余岁,这绝命的征兆,却出现得比先帝们都快。或许是他比历代先帝都要来得认真,征讨天下,亲冒矢刃,也都比历代先帝更频繁,所以他耗损得更快,生命比别人耗费得更快。不管怎样,他都不敢追究原因,更不敢相信这就是魏帝代代的宿命。   以往他以为自己体力过人,天下大小之事无不在他手中,掌握翻覆,无可遗漏。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如此脆弱,以往的体力,不过是等于凡人一生寿命的预支。他比常人多做了三倍以上的事,所以他只有三分之一不到的生命。他,和平凡人没有差别。   但是,拓跋焘绝不愿承认是这样。自己才要一统天下,才要完成自古未有的霸业,怎能在此时就死?拓跋焘也不想求医,如果治得好,历代先帝早就治好了。如果让外人知道他竟已生命不久,政局一定会起变化,他的天下就会分崩离析,一切都成灰尘。   他不甘心,就算给他七十年的寿命,他犹觉不足,更何况只有二十几岁……实在太短暂、太短暂了!   有没有长生不死的方法?   只要他知道任何保命的方法,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他的江山。   愤怒发泄过后,拓跋焘冷静了下来,喘着气靠着床缘,道:“你起来,宗卿……”   宗爱战战兢兢地起身长跪,拓跋焘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只有你知道朕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说,可有什么法子救朕?”   宗爱道:“还是请御医看看吧……”   拓跋焘苦笑道:“你多方试探过,拿朕的症状去问知了不下数十名的医者,都没有结果,再请御医,又有何用?”   宗爱道:“也许是奴才辞不达意,不能完整传达万岁的病况。御医来了之后亲自看过,或许会有所得。”   拓跋焘怒道:“别再说这不切实际的话!朕不要听!”   宗爱道:“那么……崔侍中智谋见闻,世所罕见,也许他知道什么延命之法……”   拓跋焘道:“他是朕的股肱,有长生不死之法,早就告诉朕了,还要朕去问他?”   宗爱无奈地说道:“那……崔侍中是智慧绝顶的人,连他都无法,奴才智浅,又怎能为万岁分忧?”   拓跋焘心浮气躁,又兼忧心,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猛然间想起一个人来。   “备驾!朕要去看望国师!”   宗爱也宛如看见一线曙光,寇谦之受天师所指导,有与天地相通之能,他应该会知道长生不死之法,或至少知道如何延长寿命。   拓跋焘的车队又在深更半夜奔出宫城,像平常那样,没有臣子会觉得有异样。而临时被通知皇上要来的寇谦之,也很习惯地立刻更换朝衣,备置香案,迎接圣驾。   拓跋焘轻车骏马,直入天师观中,寇谦之与众弟子们跪地相迎,长呼万岁。   拓跋焘下马拉起寇谦之,道:“国师,朕有极要紧之事,要与卿商议。”   寇谦之恭敬地将他迎入丹房,炉烟袅袅之中,拓跋焘心事重重的样子,倒是寇谦之从没见过的,他也感到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这样匆忙地前来。自从北征之后,拓跋焘还会有什么烦心之事?   拓跋焘望着寇谦之炼药的鼎炉,道:“国师,你们道家常说贵体养生,又说与天地同寿,难道人真可以永生不死吗?”   寇谦之不明白拓跋焘为何突然间问他这句话,笑道:“禀圣上,道家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精神并不是指肉体永存,而是指生生死死,天地间运转不绝……”   拓跋焘道:“但你们炼丹练功,服食求仙,不就是为了追求一身不死?”   寇谦之笑道:“长生不死,自由变化,谓之地仙。但成仙也是需要机缘,非强求可致。”   拓跋焘冷冷地说道:“天下没有什么是不可强求的!”   寇谦之一愣,拓跋焘的神情、语气,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样,难道他心中有什么念头,是自己以前没想到的?   拓跋焘回过头,望着寇谦之,果决而中肯地徐徐说道:“朕要长生不死!”   寇谦之惊退了一步,道:“万岁,这……”   拓跋焘道:“万岁,万岁,天下又有谁真的能生存万岁?朕就是自古的唯一之人!”   寇谦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道:“启禀万岁,天下无不死之人,只有不死之仙,仙者,非人间所谓权人也。万岁是天下之大权,怎有可能成仙呢?微臣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拓跋焘道:“胡说!既然凡人能成仙,朕也可以!”   寇谦之吸了一口气,道:“万岁对臣之恩遇,盖世无匹;万岁对道教之扶持,亦已积下无穷福量,可是这是不可能变为阳寿的,如此逆天之举,也必不容于神。万岁若执意要逼臣,臣宁愿将这条微命,偿还万岁,以维持天地之道如常运转。”   拓跋焘怒吼道:“朕不要听这些!你办不到,炼这些丹药做什么?”   他一把推翻了丹炉,万岁龙颜大怒,就连寇谦之都为之胆颤心惊,没想到拓跋焘会突然间这样疯狂。   拓跋焘发了盛怒,推翻丹炉,吼叫之声连丹房外极远处侍立的臣子们都听得见,众人也都感到可怕,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会让拓跋焘以这样的声音对国师说话。   寇谦之仍很坚持地说道:“微臣不以丹药取巧,炼丹只为济世救病,那些企图炼长生不死之丹的术士,谁能真正青春永驻?最后不是都化作枯骨了?先帝临终,服五石散,却风狂吐血而死,形容枯槁,这就是所谓的不死仙丹,穿肠毒药!微臣从来都不炼那种东西!”   拓跋焘狠狠地说道:“把你的头斩了,你会死吗?”   寇谦之一愣,硬着头皮道:“会。”   拓跋焘道:“那么你也只是个凡人,为何能通天地?难道你是在欺骗朕?你们道教只是一群装神弄鬼的术士?”   寇谦之倒是不怕拓跋焘的威胁,道:“微臣以至诚通天感地,是否有验,万岁最清楚,不必微臣狡辩。只是长生之法,确实不能给予大权之人。万岁若因此要杀微臣,也是微臣的劫数。”   拓跋焘见他这么坚持,反倒束手无策了,道:“你……国师,求求你告诉朕,如何求得长生?朕愿意放弃一半的江山!”   寇谦之为难地搓着手,拓跋焘提出这样的要求,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寇谦之轻摇着拂尘,沉思着该如何应对拓跋焘,拓跋焘突然间这么心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可是拓跋焘会出什么事?他风华正茂,怎会突然汲汲于长生不死?   寇谦之想了一会,道:“也不是完全无法……”   听见有一线生机,拓跋焘大喜过望,有如在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道:“什么法子?”   寇谦之道:“长生不死的方法,不是微臣能决定的,但是微臣却能请天师亲自启示,让天师答复万岁之求!”   “天师……?”   寇谦之点了点头,道:“微臣受天之启,而能通神,这干预天地伦常之事,非臣能决定,请万岁向神仙请求吧!”   拓跋焘半信半疑,道:“朕……朕能够见仙?”   “只要心诚意正就能够。”   拓跋焘大喜,拉住了寇谦之,道:“好!很好!要见神仙之前,朕应怎么做?你快告诉朕!”   寇谦之道:“请万岁秘密沐浴净身,经过七日斋戒,每日心静意定,七日之后,微臣作法请乩,问道于神,或许便能请动天师。”   拓跋焘颤声道:“七天,好,朕会做到,七天后朕会再来!”   拓跋焘神意恍惚地离开了,这场秘密的会面,真正的目的也只有宗爱知道。但是,这七天的天师观和皇宫,却为此忙碌了起来。天师观的天坛又被重新布置安排,皇上也突然间下令七日不朝,一切政令皆为之停止。   群臣们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发生了什么事,而深深的深宫,根本也无人可以一窥究竟。   就连拓跋齐几度入宫,都见不到拓跋焘,他感到奇怪和不安,跟从皇兄这一生以来,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怪事!   “我要见圣上!”   拓跋齐直闯后殿,内臣们见到是他,都不敢拦阻,让拓跋齐一路直奔至内殿,已经快到后宫了,这是绝对禁止臣子外人进入的地方。   内臣们纷纷出来拉住拓跋齐,而拓跋齐见到这样全不放人的严密阵仗,想到的只是皇上被谁胁迫了,所以行动不能自由。   一想到这个可能,就算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他也要闯进去了解原因。   拓跋齐不管内臣们的拉扯,喝道:“放开!”   他自幼习武,外表虽文弱,身手却十分灵活有力,轻易甩开禁军,便要闯入殿中。   “站住!”   喝住他的人是宗爱。宗爱立在前殿高阶上,妖丽的脸孔上充满了威严,俯瞰着拓跋齐。   拓跋齐立刻被数名禁军扑上来制住,他仰望着上方的宗爱,怒道:“宗爱!你这个阉奴,也敢对我号令?我要面圣!”   宗爱道:“此地是深宫大内,跨入半步者,就算是皇亲国戚,也是不赦之罪。奴才是为将军生命着想,才阻止将军,若是将军犯了国法,恐怕万岁会伤心不已呀。”   拓跋齐道:“皇上呢?为什么皇上已经五日不朝,只要让我见到万岁,我宁愿负罪!”   宗爱道:“是万岁不想见任何人,将军请回吧!”   拓跋齐道:“你这狗仆,还不够资格跟我说话!”   他又要甩开禁军,冲上阶时,一道人影令他怔住了。   拓跋焘穿着斋戒的素服,走了出来,看起来精神奕奕,不像是被控制的样子,可是他怎会穿着斋戒的服装,又怎会已经五天不见任何人了?   拓跋焘双手背负在后,慢慢地说道:“你太冲动了,朕会有什么事?”   拓跋齐见到安然无事的兄长,一时悲喜交集,跪下道:“微臣罪该万死!”   拓跋焘笑了笑,道:“后宫你不能进来,去御书房候命,朕会与你谈谈。”   拓跋齐依言退了下去,回头见到拓跋焘,转头离去的拓跋焘和宗爱一起消失在高阶上,他真的会来书房吗?拓跋齐又不安了起来。   但是,当拓跋齐来到书房时,书房内已经有别人了。那极为年幼的身形,却有股挺拔高致。   那是太子拓跋晃,此时年方八岁,聪明机敏,英明早发。平时住在东宫,没有皇上的传唤,不能轻易进入宫里,此时他一个人在此地,居然没半个侍臣,令拓跋齐感到很奇怪。   拓跋齐道:“参见太子。”   拓跋晃连忙道:“请起,叔叔。你也是来求见圣上的吗?”   拓跋齐道:“是,但不知殿下……?”   拓跋晃道:“是父皇要我来的。”   拓跋齐道:“为何太子孤身一人?师傅太傅呢?”   拓跋晃道:“父皇要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不许别人在场。”   拓跋齐看了看周围,果然只有远处禁军保卫着,没有别人。这种情况太不寻常了。   两人站着,恭敬地等了一会儿,拓跋焘的足音才传了进来,身边还是跟着宗爱。   对于宗爱能这么得到拓跋焘的宠信,众人其实都很不以为然,可是既然他只是个侍寝的贱臣,又没有干预国政,便也没人说什么。但看现在这样的情况,拓跋焘也太信任宗爱了!太信任一个人,就等于把性命交在他手里。拓跋齐为了拓跋焘这样的作风隐隐感到不妥。   拓跋齐与拓跋晃双双拜见过拓跋焘,拓跋焘才招手命他们上前,道:“此地只有家人,不必拘礼。”   拓跋晃道:“君臣父子亦是家人,微臣不敢无礼。”   拓跋焘笑道:“好,很好,阿孩你越来越像汉人了。”   这也不知道是褒是贬,但是拓跋焘样子十分愉快,让拓跋齐放下了不少的心。北征回来之后,拓跋焘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情烦闷,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杀人降罪。现在心情大好,或许是陆寄风带回了九个属国,让他国威扬于西域之故?还是武威公主终生有托,他放下了心头大石?   拓跋焘道:“库哿思,你实在不该硬闯,若犯了大不敬之罪,朕也救你不得。”   “是,微臣自当请罪。”拓跋齐道。   拓跋焘叹了口气,招手命拓跋晃上前,抚了抚太子的头,道:“魏国国俗,立子杀母,太子的母亲与朕情感深厚,原本朕不想这么早立太子,好保她几年的生命,她却为了让阿孩早日确定名位,情愿自杀……”   拓跋焘突然说出这件事,让拓跋齐、拓跋晃都感到心情一沉,拓跋焘又道:“立子杀母的习俗,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前朕不明白,只知道那是祖宗家法,是祖宗家法又怎样?朕认为不对的,有什么不可以废!”   只有气概不世的拓跋焘说得出这样的话,拓跋齐知道这是他的作风,也不以为奇。   拓跋焘接着却道:“但是,朕现在却明白这样的家法用意了!唉!先人真是用心良苦!”   难道拓跋焘几天不朝,就是为了此事?一时之间拓跋齐有点莫名其妙。   拓跋焘道:“立子杀母,那是因为皇嗣都有个重大的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以免引起无谓的不安。”   拓跋齐道:“这个秘密有这么重大吗?为何前朝都没有听说过?”   拓跋焘道:“如果有太后知道这样的局面,不但我魏的政权可能被女主控制,也可能让异国找到我们的弱点。”   拓跋焘和拓跋晃见他说得这么严重,都静静地听着,不敢再开口。   拓跋焘道:“朕青春少壮,本以为还大有可为,可是,最近却时常呕血,体力不济,终于感到死亡的可怕……”   一听他这么说,拓跋齐与拓跋晃都大吃一惊,拓跋齐道:“万岁!这……怎有这样的事?”   拓跋焘苦笑道:“朕也不愿让人知道,只有宗爱一人夜夜服事朕,隐瞒真相。若是知道朕的身体不宁,你们想,有异心的邻国还会乖乖归降吗?”   这确是不能公开的大秘密,拓跋焘说道:“先帝也寿命不久,这似乎是魏帝代代的必然现象,朕又操劳过于先帝,竟更早发作,这几日以来,朕只想着补救之法。天下未定,太子年幼,朕不能就这样崩逝!”   拓跋晃流下眼泪,跪了下来,抱着拓跋焘的膝道:“儿臣愿代替父皇,愿把阳寿转予父皇!”   拓跋焘摸着他的头,道:“世间寿命岂能随人授受?阿孩的孝心,为父很感动。”   拓跋齐道:“这……只要延请名医,或许能有保命之术……”   拓跋焘笑道:“不必了,朕这几日斋戒,就是为了此事。”   见众人一脸疑惑,拓跋焘续道:“国师已经答应朕,只要朕静心斋戒七日,就能以至诚通神,他要为朕请下天师,启朕长生之钥。所以朕这几天在后宫静心修意,不问世事,只要七天过了,朕便能得新生。”   拓跋齐整个人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道:“这……这是国师说的?万岁!这恐怕其中有什么不对……”   拓跋焘笑问:“什么不对?”   拓跋齐道:“哪有世俗中人能够通神?神灵渺渺难知,怎么可能请下来与世人相见?国师常说生死有命,不能乱其序理,可是竟然要请天神来延长万岁的寿命,这实在太奇怪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产生几分不悦,道:“你认为朕不必活那么久?”   拓跋齐连忙道:“为了我国长治久安,微臣当然渴望皇上长命百岁,但有养生之法,不闻以仙术延命!再说,自古以来,想求见神仙的,有谁成功过?最多只召出鬼魂罢了!”   “大胆!”拓跋焘大怒,一击几案,道:“库哿思,你是朕的手足兄弟,竟这样嘲笑于朕,难道你有异志?”   “微臣该死!”   拓跋齐退后低头,不敢再说,只是心中大为不服。   拓跋焘愤怒地起了身,道:“朕会见到天师的!库哿思,你若敢将此事外传半句,朕不会对你容情!”   说完,拓跋焘大步跨出书房,连头也不回了。拓跋齐怔立在地,现在拓跋焘满脑子都是长生不死,根本听不进任何话,甚至劝他理智一点的人,都会被视为别有居心,死亡的威胁,真的能令英主变暴君?   而立在一旁的太子,也有点惊慌,道:“叔叔,皇上真的会……会有大变吗?”   拓跋齐收拾起纷乱的心,道:“太子请宽心,皇上或许是太累了,所以才……”   拓跋晃叹道:“这真是怪力乱神,昔汉武帝屡次受妖道所骗,甚至不惜杀害太子,兴巫蛊之祸,孤以为那是书中的事,常笑汉武帝一生英武,唯有晚年不智。想不到,今日却……”   后面的话他也不敢多说,想不到拓跋焘年纪轻轻,也信起这个来,怎不教他们痛心!   拓跋齐安慰道:“或许皇上是心神不宁,让国师为他除祟安心也好。”   太子毕竟年幼,有想法不吐不快,道:“国师设坛作法,这本来是投民间愚夫愚妇之所好,为安民心也就罢了。我大魏国人世世信奉世尊,修来世业报,实在不应该降格迷信,也跟百姓去相信那些江湖妖道!”   拓跋齐道:“这……信仰自有道理,国师能安天下之心,太子不必耿耿于怀。”   拓跋晃道:“等我登位大宝,我一定要恢复佛教,屏弃道教!”   直到出宫,拓跋齐心情仍十分沉重。虽说斋戒不朝,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拓跋齐总感到哪里怪怪的,让他非常不安。就算是寇谦之要使弄法术,变什么花样好了,那也只能求他一身的富贵,其实是起不了危害国家的作用的。   但是,多少朝代都因术士的使弄,而造成朝野不宁。他以为那是离他很远的史书上的昏君如此,作梦也没想到皇上也会做这样的事。   拓跋齐叹着气,以前他以为寇谦之是个正派的人,现在,他却不敢这样把握了。   拓跋焘经过七天的斋戒沐浴,恭恭敬敬地前往天师观。这七天以来,天师观也大肆整修,多了许多秘密的布置与陈设,包括整个天坛的上方,都围上了重重紫纱,变得非常神秘,外人无法一窥究竟。   在覆满了白纱白帐的道路中,拓跋焘亲自以双足登上数十层高的天坛。以往是软轿抬上,但现在谁也不能靠近天坛,以免世俗之气污秽神仙。拓跋焘向来身骨强健,这数十层的阶梯,他硬是一级一级,拾步而上。   登上天坛之后,高旷的四面八方都被纱帐遮住了,根本就看不见外面的景象。   拓跋焘跪坐在蒲团之上,静心等候着。他前方的香炉,香烟袅袅,似乎随着远方寇谦之在地面上作法起坛的吟声而缭绕。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天色是否转暗为明,或转明为暗,在拓跋焘眼里,只有一阵阵的香炉轻烟,就像神仙飘然的姿态。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翩然身影,像是风一样地吹了进来。   拓跋焘一怔,真的有人影飞入?不,那不是人影,那是一道光,一道柔和的光,像是流星所组缀而成,那么的冰清,又那么的似幻似真。   拓跋焘情不自禁就想上前掀开帷帐一窥究竟,他硬生生忍耐住了,端坐在蒲团上,望着前方那道幻影。随着微风轻飘,他渐渐看清楚了,那修长的身形,就像迎风的青竹一般,只是衣摆的微动,都有着无限的风韵。   他的脚下似乎有隐隐的幻光,或是云雾,缠绕着周身,让他更加真幻莫辨。   那身影轻轻一回,拓跋焘感觉到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正在注视他,那双眼睛虽隔着层层迷障,却透出一种莫名的悠长之感,不但让拓跋焘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更让他整个人都在那双眼眸的眼波中,无法自己。   如果那是神仙,也是一个人世间无法想象的俊美神仙。   人是不可能美到如此程度的。   他的声音,也有如天籁一般:“你已经见到我了。”   微风吹起了纱帐,半掩半现在飞舞的轻纱之中,拓跋焘看见了一张绝世的面容,一张星月般皎洁出尘的天人之面。   (第四卷《九域一统》卷终)   第五卷 青史成灰   第一章 暂为人所羁   天师道场外森严的戒备与重重的仪仗内,只能从远处望见平静无比的天坛矗向天际,除此之外,发出微光的高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知道。坛下缭绕的烟雾与庄严的诵经声,更是让刀甲护卫下的华楼透出无比的神秘。   远处的皇宫平静无比地横亘在地平面上,每一重殿瓦与楼阁内,扶疏的花木在夜色的掩映下,就像是被沙漠覆盖住了一般。   也像沙漠一样,看似平静之处,会发生什么惊险,是不会有人事先料得到的。   幽魂似的黑影只一闪而过,便如疾箭般穿过重重殿瓦,就连点过水面的惊鹄也没有那样迅速。   那黑影闪入太卜曹的署中,很快便找到了掩藏在铜灯后的复壁。狭窄的复壁内,静静地放着一只沉重的玉匣。   那人揭开匣盖,锦衬上的昙无谶首级沉静地闭着双目,没有半点气息,看上去有如雕琢完美逼真的黑檀头颅。   他的双掌按住昙无谶首级的左右率谷穴,只见一股微弱的白气缓缓自他指间冒出,缠绕着,盘旋着,接着便像白鳗一样溜入昙无谶的鼻中。   昙无谶的双眼猛地睁开了,发出精光。   那人双掌一放,昙无谶的首级便发出雄浑的笑声,缓缓凌升于半空中,怒目俯瞰那他从未见过之人。   “你是何人?为何要唤醒本座?”昙无谶沉声问。   他冷笑一声,并未回答,昙无谶正欲口发暴喝,以狮子吼震死此人,他身子一闪,竟已平空消失于昙无谶面前。这样的障眼身法自然瞒不了精于此道的昙无谶,他的首级便排空御气,紧追着那黑影飞出复壁。   一追出太卜署,那人早已不知奔向何方了。昙无谶惊觉被注入的真气正迅速地流失之中,再过片刻,只怕自己仍要灵性全无,化作落在尘土上的一颗首级,他急忙聚起仅存的真气,朝后宫的方向飞去。   深夜时分,领军府内的陆寄风在房内静坐养气,但一股莫名的焦躁却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睁开双眼,远方平城宫上竟聚着难以言喻的深重妖气!   陆寄风一跃而下,施展轻功往平城皇宫奔去,那道妖气远观迷离,越接近却越散,变得似有若无。陆寄风知道这几日拓跋焘神秘地闭宫斋戒,今日却前往天师道场,还不让任何大臣知道此事,不管是八部大臣、内侍,甚至崔浩,都不知道他为何会有此举。   陆寄风早已隐隐感到似乎会发生什么事,这次皇上的决定,很可能就是弱水道长的出招,舞玄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只不过看谁先有所应对罢了。如今皇宫上方的妖气,很可能就是舞玄姬的行动。   陆寄风跃至北殿之顶,只见一道黑影朝南边飞过,妖气盈满那飞影周遭。陆寄风足尖一点,跃至另一处宫殿,再轻身一转便已登上桦枝,在高树间飞奔紧追着那道渺小的妖影。   陆寄风的追奔很快拉近了双方的距离,登时看清那竟是昙无谶的首级!陆寄风大惊,不知会是谁破解了他的封印。自从陆寄风将昙无谶的首级交给拓跋焘之后,装首级的玉匣藏在何处,陆寄风并未追问,因此连他都不知道首级藏在何处,但竟有人知道这项宫中最重要的秘密,甚至还解除了陆寄风的封印,令昙无谶又有重生之机!   要毁了此颅元灵,使他永不超生,并不是难事。但陆寄风知道:他一定会去找可以救他、助他完全重生之人。而这个人会是舞玄姬,还是她的左护法无相,甚或是隐藏在暗处的另某个人,都比杀昙无谶更重要。   因此陆寄风反而隐迹匿行,身子一沉,落在地面上,注意昙无谶的奔势,而小心地跟踪。昙无谶飞入后宫的一所高楼之中,那楼内紫帐垂覆,阵阵幽香随月色飘沁着。   陆寄风龟息潜近,身子紧贴着楼壁滑爬而上,攀着台顶边的靠栏。这么高之处,阵阵夜风扯过之声凄厉呼啸,什么也听不见。但是陆寄风静心凝意,殿内的声音便渐渐清楚了起来。   昙无谶狂妄的笑声中,少了原有的慑人真气,只剩下徒具形式的威严:   “哈哈哈……本座依然能逃出生天!无相!快助我重生,让我为圣女老人家杀了陆寄风!”   无相轻柔的声音,冷冷地问道:“先别忙,是谁助你这一程之力?”   昙无谶暴躁地说道:“不知道!或许是圣女老人家的哪个座下。”   无相道:“你不知是谁助了你,更不知道他助你的用意了。”   昙无谶喝道:“你别啰嗦,快传我真气!”   无相道:“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是想吓我吗?你如今这等模样,倒真是吓人呀,呵……”   她就算是笑声,也没有半点笑意,简直像是个木石之人所发出的一般声音。   昙无谶更是火大,道:“你这贱人,本座落魄之时,你敢不出援手?不怕圣女老人家怪罪?”   无相道:“你这时可就念着圣女老人家了。也不想想平时怎么就老忘了她的指示,你活得这般糊涂,死也死得这样糊涂。”   昙无谶道:“你此言何意?”   无相懒懒地说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借机嘲笑你罢了。”   “你……”昙无谶果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喘了口气,才道:“你这个无形无体的东西,别太得意忘形了!我随时可以抖出你的真实身分,那时看先死的会是谁!”   无相虽不以为意地哼出一声,但陆寄风听得出她的声音里,确实有几分隐藏的不安。难道无相是怕昙无谶告诉皇上:无相其实是舞玄姬的手下?可是料想昙无谶如今有头无躯的那副德行也近不了拓跋焘。那么,无相是在害怕什么?   昙无谶见无相不语,笑道:“怎么样?你也知道忌惮?你真正的心意,若让圣女老人家知道了,恐怕你的下场要比我惨吧?哈哈哈……”   陆寄风心头一动,但还未揣摩出这句话的意义,无相已以她慵懒的声音,道:“你话说得也太重了,真要与我绝裂吗?也罢!今日你我各无输赢,你过来,我为你传功吧!”   陆寄风略感到有点不对,无相不是这么容易就被昙无谶所慑之人,他无声无息地跃上阳台,掩近朝内望去,好窥知无相是否另有计划。   寝殿中,披着幂褵轻纱的无相带着微笑,那与若紫肖似的容貌,就连冰冷的笑,也带着几分天真之意,令陆寄风心头又像是被针密密地刺着一般。   昙无谶得意地笑道:“你知道好歹就好!”   无相手中轻纱一甩,轻纱就有如长鞭般便将昙无谶的首级卷了过来,捧在她纤细的手中,她纤纤十指扣住了昙无谶的率谷穴,“啵”的一声轻响,两只大拇指上有若春荑的指甲竟已刺入他的脑中!   昙无谶大惊,黝黑的脸泛出惨白之色,道:“你……你……”   他的要害被重伤,不要说重生了,两穴被击破,他恐怕就连保住此头都不能,一时之间竟惊呆得说不出话来。   无相道:“你这个愚昧之徒,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助你一程的正是圣女老人家的对头人,他只是要利用你作个饵,钓来大鱼罢了。你当了别人的诱饵,还想活着全身而退?”   昙无谶道:“你胡说!我是右护法,只有我能辅助圣女!你休轻举妄动!”   无相道:“你是可以再贡献出最后的力量。圣女老人家正需要你的纯阳真元,你就尽最后一点儿孝心,舍了根基吧!”   只见昙无谶的头颅在无相双掌之间,痛苦地扭曲着,整个头竟渐渐萎缩,抽搐成不像头颅的奇怪形状,无相一发轻喝,那首级已化作灰尘,黑沙簌簌地自她白皙的指间坠落。   她双掌之中悬浮着一丸红玉般的真元,发出灼灼热光,照红了她的面容,她运功于双掌之间,那真元渐渐形淡离散,陆寄风惊想:“难道无相夺取了昙无谶的根基,据为己有?”   若是她成为舞玄姬身边另一员更强的护法,陆寄风杀昙无谶根本就毫无意义!陆寄风不再迟疑,随手一挥,指剑已削至无相颈前!   无相轻身一闪,陆寄风同时跃入,无相反手一拍,那缕红光竟“嗤”的一声射向陆寄风!   陆寄风没料到她不护真元,反而将之击向自己,那股雄浑的真气至少是昙无谶百年以上的根基,整个当胸击中,陆寄风身子沉重地往后一弹,无相已闪至他的背后,长指扣住了他的后颈,制住了陆寄风。   陆寄风喷出一口鲜血,但觉后颈一痛,风门穴不知被无相刺入了什么,整个人便软趴在地,动弹不得了。   陆寄风根本连仰首都不行,倒在地上的他,暗暗运起真气,让上清含象的藉力运转导引少数可动的真气,护住周身,免得无相再补上几掌或把他给大卸成几块。   他只能看见无相赤裸的雪足走了过来,轻轻踩在他头上,道:“鱼儿总算上钩了。”   她足踝上的金铃串,冰冷地触在陆寄风耳上,陆寄风内心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真的就这样误中了诱饵,落到无相手中。可是这个诱饵真是舞玄姬下的?还是舞玄姬也是将计就计呢?   陆寄风不动声色,道:“以昙无谶的全数根基攻击我,不是可惜了吗?”   无相道:“那只是饵,诱你的饵。”   陆寄风一愣,无相摇着头道:“昙无谶被杀之时,根基就被圣女收回了,只留下少许真气存活那颗头颅,否则,五百年的根基,你轻易封得住?昙无谶的首级,不过是个废物。有人不知道,故意装神弄鬼的起高坛作法,然后偷偷摸摸去宫中偷出这废物来,不就是要引你来杀我?”   陆寄风一愣,原来舞玄姬早就留了这一步,她故意让那颗头颅存活,好让人以为狮子比丘的头颅是重生关键,让有心之人的设计朝那颗头颅上去想。   起坛的寇谦之必是受了弱水道长的指示而这么做,弱水道长利用昙无谶的行踪诱使陆寄风杀无相,恐怕他也没料到自己丢出的饵,虽成功引来了陆寄风,却反而使陆寄风被无相所擒吧?   弱水道长与舞玄姬究竟谁的心机高一层,就连陆寄风也捉摸不准。   不过陆寄风心知无相若非暗袭,也不会得手。目前只有一面暗暗逆运真气,让穴位移动,解开风门穴的牵制,一面拖延时间。   陆寄风道:“我没杀成你,但你却有把握杀了我吗?”   无相放开了踩在他头上的脚,退了两步,道:“你想激我对你动手,再以真气震伤我,这样的技俩对我是没有用的。”   此女的冷静聪明,不亚于舞玄姬。陆寄风根本没想到无相是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难怪吉迦夜千里追杀她而不成,没什么武功的她能活到如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陆寄风不禁后悔当初的一念之仁,若是坐视她被六大夜叉所杀,又何至于有今天!可是当时若陆寄风没有出现,她就对付不了六大夜叉吗?恐怕还是有法子解围。   陆寄风一面专心地运气,一面道:“你既然不能动我,打算对我如何?”   无相道:“打算把你剁成一缸肉酱,献给圣女老人家。”   陆寄风道:“那为何还不动手?”   无相淡然一笑,道:“一时找不着缸,或者把你腌了如何,可是又怎么找那么多盐来?”   她的口气竟只是在与陆寄风闲扯,让陆寄风根本搞不清她的打算。   无相索性道:“你不过是想争取时间冲开背上的无形冰针。我便坐在你身旁等着你冲开它,如何?”   想不到她这么有把握,陆寄风的动机一一被她道破,反倒使自己略有些心浮气躁。陆寄风尽量定神静意,一面继续以真气移位转穴,一面道:“你不怕我冲开穴位后,对你不利?”   无相淡然一笑,走了过来,轻轻将陆寄风的身子踢得一滚,由原本的俯卧变成仰躺。一抬眼就可以看见无相冰冷的神情。   “仔细看着我,”无相问道:“你会杀我吗?”   她俯下了脸,捧着陆寄风的双颊,与他极近地对望着。一样的紫眸长睫,一样的五官,以一样的声音:   “为何你见了我的形貌,仍无动于衷呢?”   陆寄风道:“若是已见惯了明珠,自不会为鱼目所惑!你只是徒具若紫之形,根本就是个毫无性灵的躯壳!”   黑灵城内的心魔都能自灭,如今无相的诱惑,对陆寄风来说,已不构成任何威胁。   无相放开了他,道:“你说得对,我之形体是圣女所赐,并没有自我可言。就算你灭了我,我也不过是回到圣女老人家身上。”   陆寄风道:“若如你所说,昙无谶又怎会有此下场?”   无相道:“告诉你也不要紧,为了让小姐在最快的时间内重生,圣女已决定不再慢慢搜罗真铅与真汞了,昙无谶的五百年根基就是现成真铅,而真汞也近在咫尺。”   “什么……?”   无相缓缓地说道:“你不知道圣女老人家有另一个分灵化体,就是你们剑仙门的师祖司空有吗?”   此话一出,陆寄风一时还没听清楚,看着无相漠然的神情,陆寄风才确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   陆寄风简直完全不敢相信,这根本就不可能!但是……昙无谶对他的剑法了若指掌,而且也曾经暗示过他:司空有有着不为他所知的身分。   司空有不是一直在中原与司空无同修道吗?她是何时与舞玄姬扯上关系?   看着陆寄风那震愕得不知如何反应的样子,无相随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道:“你想不透了,是不是?我便告诉你好了,圣女得道出世之后,欲东行传法,却受挫于中原,败在一名凡夫俗子的手上,留下一缕真气而逃。她本以为这道真气可以再被收回,谁知那凡夫俗子竟知天道,将之囚于鼎炉之中。圣女发觉中土的一名凡人都这么厉害,她不愿再东望,便专心在西方传道。可是她的那缕真气,却被那人炼成了元婴。”   不必无相特别说明,陆寄风也已然知道:那道舞玄姬的分灵所炼成的元婴就是司空有,而那凡夫俗子,除了司空无以外,也不会是别人了。难怪没有人知道司空有的来历,只怕除了舞玄姬以外,只有司空无知道这么一回事。   无相道:“司空无见她已成人命,便将她留在身边作为道友,一同习剑,可能是想感化她吧?两人同修了百余年,不知为什么,司空无竟然逃离了她身边,独自到天山之巅去修道了。”   陆寄风记得当初司空无曾说过,在司空有身边,自己永远也无法修道悟真。或许是同修百年,司空有魔性难移,司空无想杀她却下不了手,只好选择了离开吧?但这是他自己亲手炼成的祸患,他不将之翦除,却留在世间,背后是否还有什么动机,却没有人能知道。   陆寄风觉得司空无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可是现在司空无生死不明,其中关窍是什么,不知将来是否能解。   无相道:“司空有到处找司空无,却又被打败,她茫茫然地到处大开杀戒,一直杀到西域,原本圣女老人家还以为:杀尽西域高手的剑魔,是当初打败她的那人呢!后来才发现竟是自己的一缕真元,还被炼得这样强了,圣女老人家开心极了,立刻亲自出马,收服了她,欲作心腹。可是,或许是被司空无这百年来的修练给移了性,司空有并不乖乖地服从圣女,圣女为她洗髓易肌,她就是不屈,最后还是给逃了回去。”   “当时诸国不大平静,圣女培植好了我与昙无谶之后,便亲自追到中原来,但那离司空有逃回去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她好不容易又找到司空有,当时司空有收了六个弟子,圣女赶去之前,或许是一体同心,司空有已有所感应,她先叫弟子们离开剑仙崖,独自与圣女决斗。圣女见她怎么样都不屈服,只好决心杀她。若是她死了,便可以回复人形之初,成为圣女的根基。”   原来冷袖等人离开剑仙崖的那几天,就是舞玄姬与司空有的决斗之期,当时若冷袖等人在场,根本全都不是舞玄姬的对手。司空有赶走弟子,必是为了留一道退路吧?如果自己死了,也不会有尸骸,弟子们只会以为她失踪了;若是她胜了,弟子们也不会知道她的来历。   可是怎会演变成司空有自己投崖?这却教陆寄风想不透。   无相道:“司空有学了不少司空无的剑法内功,圣女并没有轻易收回了司空有,她们交战了七天,圣女是占上风的,司空有眼看只有落败被收,直到有人介入战事,才使局面逆转。”   陆寄风隐约已猜到了,道:“是……是真人介入战事?”   无相点了点头,“司空无亲自出手,与司空有合战圣女,这上百年的恩怨,就一次清算了。近两百年来,司空老贼进步不少,圣女老人家竟被司空无伤得极重,甚至连人形都不保,只勉强逃出一命……”   陆寄风听到此时,已完全确定她说的是实情。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解释当初为何舞玄姬一入中原后,就没有回到西域。原来她是惨败在司空无的手中,连命都差点保不住!也因此她才被弱水道长所救,而陷入情网……   陆寄风终于完全豁然大明,将一切给连贯了起来。身为司空有弟子刘瑛的弱水道长,怎会去救舞玄姬?那绝不是巧合!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离开剑仙崖,亲眼见到这场决战!因此,他以逸待劳,救活舞玄姬,用种种手段掳获她的心,以求得那高于司空有数倍的道行!只可惜他太过心急,摊牌得太快,而功败垂成。   也只有如此,才更顺理成章地说明他为何在围杀舞玄姬失败之后,会拼命地要投入司空无门下,因为他曾亲自确定过:天下间只有司空无能胜过舞玄姬。   可是,一个如此玩弄手段而失败之人,应自食苦果,才能彰显天道,司空无为何反而会保护他,甚至收他为入门弟子?   陆寄风这时才感到:自己最不能看透之人,竟是司空无。   不管是舞玄姬或弱水道长的心机手段,陆寄风自知难敌,可是对他们的性格想法,陆寄风却十分了解。只有司空无,今日的一切局面,可以说都是当初的他所造成的。   以司空无的智慧,他早有许多机会灭了这些人,可是他却让他们留在世间,翻云覆雨,这根本就是他所操控下的一场恶斗!   陆寄风曾经不解弱水道长一切行为的用意,而如今弱水道长的来历动机都已昭然,他才发现背后的司空无,是更大的谜。   陆寄风的心情,更加矛盾沉重了。如果全天底下,有一个他最不愿意怀疑的人,那不会是别人,就是司空无。   但是,如今这暧昧诡谲的局面,怎能教陆寄风不疑?   陆寄风定了定神,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无相不带含意地微微一笑,道:“你的穴冲解了,却还装着没冲解开的样子,不就为了想知道一切吗?”   陆寄风更是一惊,没想到无相连这都知道了。无相不急不徐地说出司空有来历的过程中,陆寄风一面专心听着,一面仍持续地运功,他的身体早就将运功视作本能,就算不特别注意,也能随心所欲地行气。他本打算听完司空有之事,再抓住无相逼问舞玄姬的下落与行动,却被无相占了机先。   陆寄风拉住了无相,一手点住她的心口,道:“你知道却不防备,难道以为我阻止不了你与舞玄姬合灵?”   无相被陆寄风反扭着手,却一点也不心急,依然是那平静无波的语气,道:“你有没有本事阻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话还没问完,才留我至今。”   陆寄风道:“你既然知道,就自己说吧!”   无相笑道:“何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陆寄风一掌朝她天灵击去,却一掌劈空,雄浑的掌气硬生生击碎了地面,哗然轰隆之声,在寂静的夜中更是有如巨雷。   巨响一起,殿外的宿卫脚步声,立即杂沓急响着包围紫妃殿,灯火也像是骤然的星光一样四处亮起,人声叫道:“紫妃殿有动静!”“快传禁警!”   陆寄风抬眼一看,眼前朦胧的散影又聚为无相,无相朝陆寄风轻蔑地看了一眼,便朝殿外飞出。陆寄风心知此地不能久留,也急忙排空御气,追着无相而去。   无相的妖气化作点点荧光,故意窜入宫苑通道上来来去去的宿卫队中,陆寄风及时收住追扑之势,收转行气,攀住高处的树梢,隐身在暗处。但是收气得太急,抓住树梢的反弹之力,使枝桠一阵剧烈的摇晃,急落的叶雨立刻惊动了卫士们,有人叫道:“刺客在树上!”“放箭!”   胡人箭术不但精准,而且强弩力透重石,一发号令,接二连三挟着猛威破空袭来的箭,强劲得穿枝断叶,简直要把重重的树荫射穿。陆寄风双掌疾拨,以内力一一拨落乱箭,却已看不见无相的行踪。   已惊动了宿卫,若是拓跋焘追究,反而节外生枝,陆寄风只得一面挥袖击退乱箭,足底一蹬,身子便倒飞出树影,闪至殿瓦上,以最快的速度奔离皇宫。底下的众军只见到人影窜出枝桠,有如流光一闪般地跃过重殿楼阁,便消失不见了。   陆寄风奔回中领军府,远远望向皇宫,只是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而已,一点也看不出骚动。可是等拓跋焘回来之后,宫中宿卫一定会向他报告这件事。   陆寄风在榻上坐了下来,定神细想着无相所说的话。她为何要告诉自己司空有的来历?若是无相不说,自己绝不会想到的,自己知道得越少,不是对舞玄姬越有利吗?   她说那些话的用意是为何?陆寄风的心强烈地不安了起来。   舞玄姬不再慢慢地搜集男女真元,而打算以现有的根基修炼若紫,除了昙无谶,难道另外她要收的,竟是司空有?   舞玄姬若是知道司空有身在何方,必会亲赴剑仙崖。剑仙崖上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陆寄风心底急了起来,不敢想象迦逻、冷袖、眉间尺等人遇上舞玄姬,会有什么下场。   他几乎就忍不住要立刻动身赶往剑仙崖,但是却拼命逼自己冷静,他隐隐地感到: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自己这样赶去,似乎会中了舞玄姬的计。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陆寄风深吸了口气,静心逆想。无相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她说那些话的居心,陆寄风若不解开,只怕要落入她的算计当中。   天色渐渐明了,长史与仆人们急促地奔了过来,在廊外道:“大人!大人请起,万岁召见,要您立刻前去!”   拓跋焘已经离开天师道场,也就是说:弱水道长所出的招,已经要陆寄风接招了。   陆寄风让仆婢们为他更换上制服,便动身前往宫中。禀报进了内殿之后,才发现除了拓跋焘与宗爱之外,殿中没有半个臣子,就连他最信任的崔浩、拓跋齐都不在。拓跋焘倚着隐囊而坐,隔着帏幄望去,他的神情气色看起来虽然没什么不一样,却似乎多了点心事。   陆寄风长跪于下首,不知道拓跋焘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静了片刻,拓跋焘才道:“陆卿,你服侍朕以来,认为朕如何?”   他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个问题,让陆寄风有点莫名其妙,只好道:“圣上行止自有取决,臣不敢妄自评议。”   拓跋焘冷笑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滑头了。你放走赫连定时,与他说了什么话?”   陆寄风的心头一震,拓跋焘果然开门见山了。道场天坛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陆寄风低头不语的样子,拓跋焘沉声道:“你过来!”   “是。”   陆寄风膝行上前几步,与拓跋焘的间隔不到一尺,膝盖几乎都碰得到他的衣摆。   拓跋焘凝望着他,不知想看出什么。皇帝褐色的眸子,与狼一样犀利。被他这样咄咄逼人地望着,陆寄风也并不转移目光,与他对望。   拓跋焘道:“北凉已传书于朕,禀报他们掳获了赫连定,那时朕一样会知道。陆卿,你若执意欺君,只怕会后悔。”   陆寄风望着他道:“臣只问:石室在何处。”   “他怎么说?”   “燕国之北。”   拓跋焘笑,道:“你追问石室,又是为了什么?”   陆寄风不语,拓跋焘将一样东西丢到他面前,喝问:“是不是为了这个东西?!”   是那卷拓文!   陆寄风一怔,这卷拓文不是被昙无谶夺了吗?何时又落在拓跋焘手中?弱水道长将它交给拓跋焘,这样大的动作下,也一定有所指示。   拓跋焘道:“你私窥宗室之秘,已是万死不赎的罪!更何况是此等妖妄之语?”   陆寄风道:“是否妖妄,应问于历代先帝,而不应问臣!”   拓跋焘道:“好,很好,你什么也不回答,分明是藐视于朕!看来除了一脉同源的八部大臣之外,天下间再无可信重了!”   身为异种,让拓跋焘猜疑之心大起,这对于天下的治理绝非一件好事,陆寄风只好道:“微臣斗胆一言:碑上所书,真假难辨,除非得窥石室,才知此碑是否为真,或者只是有心之人妄造谤天。”   拓跋焘逼问:“若它所言是真,你将如何?”   陆寄风道:“只是圣上自处之道,非臣所能想望。”   拓跋焘静了一会儿,才倾身拉住陆寄风的手,一手按在他手背上,道:“见过此文者只有陆卿,朕今日召卿帏幄之内,便是欲图此事!”   难道拓跋焘竟要授意自己去寻石室?若能有他的支持,找寻玄圃会容易得多!可是拓跋焘此举等于将魏国的国运交给自己,他是否有这样的魄力,是陆寄风不能肯定的。   拓跋焘果然道:“石室与国祚统业相关至切,待你与武威公主成了亲,朕便亲自赋你如此重任,与卿性命不离。”   开启石室就能保住魏的国祚,关键很有可能就在于可以延续历代魏帝性命。那么能轻易养生续命的玄圃就是石室,可能性又更近了。拓跋焘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更证明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陆寄风道:“臣受万岁重恩,自应担此巨任,但是臣确实已有家室,万万不能辱及公主。”   “那你便把妻子杀了!有什么比朕的天下更为重要?”拓跋焘怒道。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事实上他知道,在这个殿内,不只是他和拓跋焘、宗爱三个人在场,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现场,就在帷帐后的玉屏之外,细细的呼吸随着陆寄风的安危而起伏。   娶不娶武威公主,这七天以来,他已经决定了做法。事到如今,他不能再作犹豫,若是再优柔寡断下去,一切都将无解。   陆寄风道:“微臣不能。”   拓跋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你说什么?”   “微臣不能娶武威公主,就算没有妻室,微臣与公主也绝不可能结成连理。”   拓跋焘道:“西海公主已全对朕说过,你与武威出生入死,多番舍命保护于她,难道你真的对她全无情意?”   陆寄风道:“那只是臣属护主之责,谈不上儿女之情。”   拓跋焘忍不住重重击了一下几案,怒道:“好,她助你宣抚九国,而功业归你之后,你忍心眼睁睁看她许配凉国?”   陆寄风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若这是公主的命运,微臣也无由置喙。一切,但凭万岁一念之间。”   “你……”拓跋焘深吸了一口气,一会儿才道:“你是心意已决了?你要知道,就算你能到达石室,也毫无用处。”   陆寄风望向拓跋焘,他肃杀的脸上,竟是占着上风者的冷漠。   拓跋焘道:“你以为石室能任凭进入吗?既然其中有如此重大的关窍,若无锁钥,怎么可能突破?”   陆寄风也早料到石室不是轻易能抵达的地方,但是,听拓跋焘言下之意,他竟知道如何开启石室。   拓跋焘冷笑道:“开启石室之钥,就是武威公主的陪嫁。陆寄风,你好好想清楚:你还要不要武威公主!”   陆寄风再度陷入了困境,拓跋焘握有开启石室的关键。他手上有这个筹码,断断容不得陆寄风拒绝。   拓跋焘突然道:“还是,你要的是朕的紫夫人?”   陆寄风一愣,他果然连这事都知道了,陆寄风更是尴尬,不过就算解释他的夜闯后宫,并无不轨,也解释不出什么所以然的。他只好道:“微臣不明白万岁之意。”   “不明白,哼!”拓跋焘不以为然,道:“那就不必明白,你需要的只是服从而已。”   陆寄风无言,以拓跋焘的个性,确实是不必和他商量的。   拓跋焘挥了一下手,道:“下去吧!”   他有筹码在手,也不怕陆寄风不允,陆寄风不明白拓跋焘怎会突然间知道自己非闯玄圃不可?照理说急着想解开国运之谜的人应该是他,他却老神在在,认定了陆寄风比自己还要心急。陆寄风又多望了拓跋焘一眼,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殿。   拓跋焘心烦地沉思着,回想起天坛上的情景,他竟依然不知是真是幻。   神人告诉他的长生之钥,是真的吗?   先祖不愿受制于仙后,因此留下这篇碑文,要子孙找到石室内,能让人长生不死的玄圃,若这是真的,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悉。   陆寄风是唯一可以闯越玄圃之人……   但陆寄风闯玄圃之后,会如何运用玄圃的强大威力?是将长生不死的能力据为己有之后毁掉吗?这是拓跋焘最害怕的。他根本不知道:长生不死虽是人之所欲,其实正是陆寄风最不在乎的东西。   要不要依神人的指示让陆寄风去闯越玄圃,他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拓跋焘沉吟着,而在后殿重屏外的身影,已慢慢地走了出来,像失了魂一般,慢慢地向外走去。   “小雪!”拓跋焘叫住了她。   拓跋雪止住步伐,微微回头,道:“阿哥,请别再为难陆寄风了……”   拓跋焘道:“你放心,他会乖乖服从的。”   拓跋雪却平静地说道:“就算屈命而服,又有什么意义呢?”   拓跋焘笑道:“屈命而服也是服,有阿哥为你作主,不由得他拒绝。”   拓跋雪却回过了身,坚决地说道:“不是陆寄风不肯,而是臣妹不愿下嫁!他不过一个异族素民,我乃宗室贵女,难道还要求他容纳?”   拓跋焘一怔,失笑道:“你为了替他解围,连自己的处境都不顾了?”   他起身握住拓跋雪小小的肩膀,注视着她,柔声道:“阿哥并不愿将你远嫁荒漠,但是,朕却有不得已之处。你身为宗室,也有不可抗拒的重责。与陆寄风结为连理,乃是两全之道。”   “不,还有一种两全之道。”   “你倒说说,是什么方法?”   拓跋雪道:“臣妹自毁容貌,令凉国世子厌弃。”   拓跋焘一怔,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错愕了片刻,才笑了出来,道:“你真有此魄力?呵,朕倒想看看,这样纤细的手腕,有多少力量自毁容貌?又能毁到什么程度?”   拓跋雪道:“若阿哥再相逼,自然可以见到臣妹的无盐之容!”   她坚定的眼眸中,透出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光。拓跋焘这才相信拓跋雪是认真的,登时难以言喻的怒火,涌上了胸口。   “你真能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程度?”   拓跋雪道:“我不是为他牺牲,而是……”   “够了!”拓跋焘怒道,“你想朕会把国玺交给一个外人吗?只有让陆寄风成为宗室的一员,朕才能交予他如此重任!你嫁不嫁他,与你的心意无关,你是皇女,就有皇女的责任!为了国祚,留住陆寄风就是你的责任!”   拓跋雪苍白着脸,退后了一步,半晌才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宛如被风吹散的一地叶影般支离,“为了阿哥……自当粉身碎骨,臣妹告退。”   拓跋焘注视着她弱小的身影退出了殿,被殿外沉重的日影所吞没消失。   第二章 腆赠竟莫酬   回到府中的路上,陆寄风的心口沉甸甸地好似压着什么。   明知武威公主就在屏风后,他还是说了那些话,而且说得比他自己原先所预想了几十遍的话还要残忍,以断绝武威公主的心意。就算伤害了她,也已经覆水难收,不可能挽回了。   今后武威公主是武威公主,而他是他,各自要面对的道路,已不能相顾。   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谁也不能绝对保护谁,陆寄风难以忘记若紫的尸体由高处坠落的样子,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将来,就算接受了武威公主,也只是害她重复一样的命运。既然如此,不如别再照见彼此的悲哀,让各自去成全或是毁灭。   时势不再容许陆寄风迟疑,就算中无相之计,他也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剑仙崖,保护司空有的棺木,以免被舞玄姬收回。只要舞玄姬尚未集全足够让若紫重生的真元,他就还有时间与之抗衡。   陆寄风回到中领军府,急驰入大门的石道,也不下马,对迎上前的千绿道:“上来!”   千绿疑惑地问道:“公子……?”   不等千绿发问,陆寄风已一把拉起千绿,她的衣裙飞扬如霞,惊慌未定地在尖叫声,稳然落在马上,吓得抱紧了陆寄风。   陆寄风道:“走吧!”   他掉转马头,往府外奔了出去。府中的仆人守卫见到陆大人一回来就把千绿给带出门,还以为他只是有什么急事,却不知道陆寄风已经打定了再也不回来的主意。   在马的急奔中,千绿紧紧地靠着陆寄风,不敢稍微松开,不料才奔出市衢北门,马匹猛然间长嘶人立,发出可怕的鸣声。   陆寄风发觉一阵微弱至极的腥臭气,连忙抱起千绿,以轻功飞身下马,落在数尺之外,而骏马沉重的身子也在同时“砰”的一声,倒在道旁,身子迅速地僵硬不动。   马是如何中毒的,陆寄风竟完全没有感觉!   但陆寄风也马上想通了:西海公主必定就在附近,马匹倒毙就是她的杰作。但是她藏在哪里,他却不知道。   如果以为没有马匹,自己就跑不了,那么西海公主也太天真了。   陆寄风抱着千绿,以轻功往剑仙崖的方向奔去,很快就将城郊甩在身后,就算西海公主轻功再好,也追不上来。就算她有再厉害的毒药,也拿陆寄风莫可奈何。   一直到奔出百里,陆寄风才停了下来,让千绿透一口气,暂时慢走一会儿。谁知他才一停下,放下千绿,千绿便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陆寄风以为她是身子虚悬太久,而浑身无力,便拉起她坐下,道:“我给你顺顺气。”   千绿勉强一笑,全身已软得说不出话来。陆寄风正要替她导气,千绿突然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竟是紫色的。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千绿喘着气,靠在陆寄风身上,道:“没……没什么……”   说完,便昏了过去。   陆寄风大惊,抱着千绿急探她的真气,气息微弱,似断似续,而身体却在迅速地变冷之中。   陆寄风急忙点住她身上的几个要穴,免得毒气攻心。可是封住穴道之后,再探她的脉象,依然是似有若无,竟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呆住了,在道旁抱着千绿昏迷的躯体,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赶到剑仙崖,或许冷袖能解开她中的是什么毒。但是,若解不开呢?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回去求西海公主,可是,西海公主愿意救千绿吗?如果她知道自己如何残忍地拒绝了武威公主,她一定巴不得亲眼见到陆寄风及他身边的人一一惨死,不可能相救的。   正当陆寄风不知所措之时,西海公主的冷笑声已传了过来。   她由树梢轻巧地落下,道:“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眼前银光一闪,陆寄风的剑已横在她颈上。   “解药给我。”陆寄风沉声道。   西海公主根本就不怕,道:“我还不至于笨到把解药带在身上。”   “你……”陆寄风百思不解,道:“你如何能追上我,毒害千绿?”   西海公主笑道:“呵……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谅你也猜不出原由。告诉你吧!你不知道你那座中领军府,早就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了?”   “你……你早就在府中下过毒?”   西海公主一扬首,道:“那也不是什么毒,只不过一日不在府中,闻不着解药的气味,就活不了。你可以离开中领军府,但你这小婢女就离不开了。她底子弱,连半日都撑不上。”   “解药的气味……?”   “便是中领军府随处可见的漆柱上的漆味。你可别以为买相同的漆给她闻闻就没事,那漆是附在建木上的长年老漆,新漆可没用。”   陆寄风呆住了,西海公主先寻解药,再逆制毒药,这招逼得陆寄风府中的人不能脱离中领军府,虽未必可以留住陆寄风,却可以达到牵制的作用。   “你……”陆寄风无法,道:“你究竟打算怎样?”   西海公主道:“何不回府慢慢说?你净在这儿啰嗦,时间拖得太久,这小丫头可就活不了了。”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脱逃果然没有想象中容易,西海公主也算是舞玄姬的后代,一样狡猾难缠。   陆寄风与西海公主并肩赶回中领军府,有点灰头土脸,还好府中的人尚不知道陆寄风曾经企图逃亡过。   回到府内后,将千绿放回床上,她的身体才慢慢地回温,脉象也渐渐稳定下来。不到一刻钟,便呼吸回稳,眼皮跳动了几下,睁开眼来,困惑地张望着四周。还是在她自己的房间内,只不过陆寄风关心地坐在她榻边看着她。   陆寄风问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千绿感到胸口有点烦闷欲呕,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道:“我没事。公子,我怎么会昏倒了?”   陆寄风道:“现在没事就好了。”   千绿笑道:“奴婢刚刚作了一个梦,梦见公子一回来,就把我拉上马往外狂奔!可是不知怎样我就没梦下去了。”   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你好好休息,别再起来了。”   他起身步出千绿的房间,回到书房。书房内的西海公主正大剌剌地踱着步,一派悠闲之态。   见到陆寄风回来,她笑道:“我没骗你吧?你要逃,也可以,柱子砍一截背着走,不过会有什么结果我就不知道了。”   这个毒不会那么容易解,一定还有别的关键,而她也一定不会说。   陆寄风沉重地坐在她面前,道:“你想怎样,直说吧!”   西海公主道:“我不想怎样,你就给我好好待在此地,过几天娶了小雪,就可以去完成你要完成的事,不是很好吗?”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关心她,但是公主跟着我绝不是件好事,她若被我连累,死于非命,难道是你愿意看见的吗?”   西海公主道:“死于非命也好,断了胳臂缺了腿也好,你以为女人会怕那些吗?比起被心爱的人背离,那样的苦算什么?我情愿见小雪为你而死,也不忍见她在忧伤中富贵到老。”   西海公主一面弹着短鞭,规律的弹破空气之声,简直像鞭打在陆寄风身上一样。她也不急着对付陆寄风了,笑道:“你和小雪的事算是解决了,咱们该解决别的事了。”   陆寄风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西海公主笑道:“萧郎的事呀!”   “无可奉告!”   西海公主道:“他在中原行走这么多年,一定有不少英雄事迹,你跟我说说嘛!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如果欺负小孩、攻击不会武功的弱女子都算英雄事迹的话,那陆寄风才有得说,可是不要说他现在心情烦闷焦虑,就算是心平气和,他也实在想不出萧冰会有什么英雄事迹值得他说!   不管西海公主怎么求,陆寄风只是在榻上打坐,根本不理她。西海公主吵了他半天,终于不耐烦了,道:“喂,你说句话呀,整天就是打坐,你想当和尚?”   陆寄风来个充耳不闻,专心地想着要怎么脱身。直到深夜,西海公主还不肯离去,看来是铁了心在此监视他。   千绿不认得西海公主,也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一直与陆寄风无言对坐,便不安地不时到门外窥探。陆寄风灵机一动,起身下榻,道:“千绿,进来。”   听见陆寄风的召唤,千绿连忙应诺,进了房间,道:“公子何事吩咐?”   西海公主上上下下打量着千绿,眼神犀利挑衅,开口道:“这丫头倒是个美婢,你有什么好,让陆寄风愿意为救你的命而乖乖回府?”   千绿不明所以,陆寄风上前拉住千绿的手,对西海公主道:“她有多好,我知道便成了。”   千绿从未这样被陆寄风握着手,一时之间面红耳赤,不料陆寄风甚至抱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千绿浑身发抖,站身不住,软软地靠在陆寄风怀里,道:“公子……”   陆寄风在她耳边以极低的声音道:“冒犯了。”   千绿迷糊地摇了一下头,整个人都像要化入他怀中一般。陆寄风转头对西海公主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西海公主冷笑,索性便坐在榻边,道:“看呀,你们请自便。你陆寄风突然色兴大发,这可真是奇了。”   “我就是只有见了千绿才欢喜,难道房帷之事也要让你知道?”   西海公主半信半疑,千绿那娇羞婉娈的样子,不似是假,而陆寄风要逃走还带着她,也说明两人确实关系匪浅,只怕陆寄风真是疼爱她得紧。难道这就是武威公主始终无法得到陆寄风之心的原因?西海公主直觉感到不可能,世上没有男子会为了美婢而不娶妻的,千绿的样子也不似妒妇。   陆寄风一把抄起千绿的腿弯,打横抱起了她,道:“这儿有杂人,咱们到你房里去。”   千绿羞得不敢看陆寄风,把脸埋在他怀里,顿感身旁风生,陆寄风已抱着她,以轻功奔出房去。   西海公主冷笑一声,也随之追出。   陆寄风自比西海公主快了一步,闪身进了千绿房间,将千绿放下,又飘出房外,轻易举起院中的假山巨石,闪身入房后,将巨石抵在门上。西海公主追了过来,无法进屋,站在门外。她倒要看看陆寄风与这名婢女是不是真的爱侣,还是在搞什么花样。   千绿不知所措地立在房中,虽然她时常与陆寄风独处,但是此时却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不安,低着头几乎不敢看陆寄风一眼。   陆寄风走上了前,将她抱在怀中。千绿呻吟了一声,更是心头猛跳,不知所措。只感到陆寄风有力的怀抱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俯视着她。他的呼吸那么近,近得让千绿感到灼热得难以喘息。   西海公主听见门内千绿压抑的呼吸,更不会有假,可是西海公主仍感到事情透着点怪异,便拼命透过石缝朝内看,床榻上的帷幛低垂,隐约可以看见两道人影紧拥着,千绿紧紧抱着陆寄风的背,似已意乱情迷。   陆寄风一面与千绿紧拥着,一面轻吻她的颈子,低声道:“千绿,请恕我冒犯。”   千绿神智迷糊,道:“公子……”   “西海公主是用毒高手,她制住了府里,我无法带你逃出去,所以只有这个法子能与你商议……”   千绿清醒了一点,但是被陆寄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仍浑身灼热,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您……在说什么?”   陆寄风道:“我要立刻赶回剑仙崖,你代我引开西海公主,我会教你法子。”   千绿明白了过来,望着陆寄风,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却微微一笑,道:“原来公子如此用心良苦……”   陆寄风伸手抚去她的泪水,低声道:“我很抱歉。”   千绿猛然回身抱住了他,吻住了陆寄风。陆寄风不忍推开,任由千绿紧抱着他,深情地吻着。   千绿放开了他,两行泪水淋淋地滴落,轻道:“我是公子的人,公子爱怎样便怎样,何必说抱歉呢?”   陆寄风更是愧疚,拾着千绿的手指轻吻着,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恨我吗?”   千绿摇了摇头,搂住陆寄风的颈子,道:“要瞒过公主,便瞒得像些吧!”   她红着脸,低垂着眼睫,轻轻为陆寄风解开腰带,陆寄风内心愧意更甚,但是她说得没错,要细细交待千绿接下来的计划,也只有再装下去了。千绿解开了自己的衣领,雪白的肌肤,丰盈的胸脯间散出花一般的女儿幽香。一面让千绿服侍着他,一面冷静地交待每一个细节,但是陆寄风很清楚,自己只是在伤害千绿而已。虽然并没有更进一步,但对女子而言,这已与失节同样严重。   陆寄风把事情交待详细了,千绿低垂着眼睫,轻道:“我全记住了,请公子放心。”   陆寄风望着千绿柔顺的容颜,自己已经将她利用得如此彻底,还维持着最后的距离,又是为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可以光明正大地认为自己并没有占有千绿,所以也可以不要她的情感?那么自己未免太过自私了!   陆寄风突然间抱紧了她,吻着她的唇,那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深吻,千绿喘息着,反而推开了陆寄风,含泪道:“公子……不必觉得愧对什么,真的……奴婢从来不敢妄求公子的恩情,只怕成为公子的负担。若能为公子做点什么,死亦甘愿。”   陆寄风苦笑一声,在她额上一吻,轻道:“你太好,若我是个凡夫俗子,便能给你凡夫俗子的情,但我如今不能够,请你原谅我。”   千绿抚着他的脸,道:“有公子此话,足矣!”   陆寄风一声长叹,坐起身道:“保重。”   千绿点了点头,替陆寄风重新整理好衣服,凝望着他清俊的面孔,又忍不住投入他的怀中,激动而压抑,哽咽着轻道:“求公子……再抱着我一会儿。”   陆寄风抱住了她,两人只是默默地紧抱着,呼应着不能传达的感情。窗外的虫鸣与微风轻晃着窗棂的声音,壅塞在幽暗的房间内。   陆寄风放开了怀中的千绿,起身往外走去,一手搬起万斤巨石,一面踹开了门,冷冷地看着门外的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哼”了一声,道:“完事啦?扛着石头干什么?想砸我吗?”   陆寄风的手一抛,巨石果真挟着万钧之势朝西海公主击去,西海公主轻身闪过,“哗啦”一声巨响,巨石被砸入了假湖中,激贱起数层楼高的水花,哗喇哗喇地扬散满天,水花溅起、散落,将他们都淋了一身。   全身湿透的西海公主默然望着一样被水淋了一身的陆寄风,一瞬间她几乎疑心在他眼里看见泪光,但是陆寄风已冷漠地转过了身,离开千绿的院子。   西海公主咬了咬牙,依然跟着陆寄风,陆寄风回过头,吼道:“为何不放过我!”   西海公主道:“要走你随时可以走!你武功这么高强,谁拦得住你?不是我逼你,也不是皇上逼你,是你自己在逼你自己!”   陆寄风一怔,是的,如果能放下这一切,不在乎谁的死活,不在乎对得起谁、对不起谁,像妖或魔一样随心所欲,爱怎样便怎样,又有谁管得住他?   但他毕竟不是,也不能成为妖魔。枉顾羁绊与伦常道义之人,有什么资格谈铲妖除魔?   但为何近仙的通明真人不负起这些责任,而要交给他?难道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牺牲或棋子吗?   在无相之处知道了司空无的过去之后,陆寄风便对交给他如此重任的司空无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而无法定下心来了。   两人默对良久,陆寄风才转身朝领军府外走出去,西海公主没想到他真的敢走,尾随着他,问道:“喂!你又去哪里?”   陆寄风只顾往前走,根本不理会她。西海公主紧追在他身后,两人始终隔着十步之遥,一会儿拉近,一会儿离远,就是跟不丢又甩不开。   陆寄风突然身影一晃,转入街道的角落,西海公主忙奔上前,竟已不见陆寄风的人影。西海公主呆立着,想道:“糟了,陆寄风被我逼得太急,莫不是铁了心,谁也不管了?他这一跑,我找谁寻萧郎去?又如何给小雪一个交待?”   西海公主提步急奔,一面叫着:“陆寄风!你别跑啊,我给你那婢子的解药,咱们有话好说嘛!陆寄风,你闹什么别扭?这么大一个人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呀……”   她一路叫了半天,惊动了一些居民,可就是不见陆寄风的人影。正没理会处,突然听见前方传出一阵叱喝过招之声,隐约就是陆寄风。   西海公主连忙纵身跃上高处屋顶,竟见到月光之下,陆寄风与另一道蓝衣身影缠斗正紧。   那人边闪着陆寄风的掌气,边道:“与君狭道相逢,何以不问青红,便尔动手?”   陆寄风喝道:“你我正邪不同道,动手还问理由吗?”   陆寄风一掌拍向那人心口,被他一掌接下,两人真气互扞,发出轰然巨响,各自被逼退了一大步。   那人轻飘飘地立稳,姿态优美,反手抽出领后的羽扇轻摇,傲然望着陆寄风,道:“大谬不然,大谬不然!你我素无恩仇,岂不闻山高水长……”   “少啰嗦!”陆寄风大步迈出,又欲一掌攻去。西海公主心口一热,忍不住失神叫道:“萧郎!”   萧冰被西海公主这声叫唤一惊,才一分神,陆寄风已然一掌呼地向萧冰击去。高手过招不容半分失神,陆寄风看似才出招,人已欺至萧冰面前,眼看排山倒海的掌气就要打死萧冰,西海公主尖叫道:“别杀他!”   萧冰一惊,连忙横扇在前,硬生生接住陆寄风这一掌,“砰”的一声可怕的巨响中,却被打得飞出数十丈。西海公主眼前一黑,差点昏倒,叫道:“陆寄风,住手!”   陆寄风如影随形,前掌掌力未消,第二掌又至,还好萧冰根基深厚,被打一掌居然无事,一面挥掌与陆寄风拆招,一面道:“趁乱偷袭,非君子之作风,陆君愧负正道之名,可悲,可叹啊……”   话声未落,陆寄风当胸一掌拍去,萧冰藉力飞身上树,攀住了树梢,消隐在黑暗之中。   陆寄风盯着高处,看来只要他一发现萧冰的位置,马上就会再赞一掌。西海公主急得奔了上来,拉住陆寄风,叫道:“你干什么,陆寄风,你住手!”   陆寄风甩开她,道:“我与萧冰有不少前仇,你还不知吗?”   西海公主一怔,陆寄风已足尖一点,笔直窜上枝荫中,但见古木高处树影晃荡,萧冰闷哼了一声,接着又是“喀”地骨断之声,居劣势的自不会是陆寄风,西海公主担心至极,掏出怀中的一个玉瓶,叫道:“陆寄风!你若伤我夫君,你的爱妾也性命不保!”   树梢上剧烈的过招之声暂止,西海公主侧耳倾听,似乎听见萧冰细细的喘息声。想是陆寄风制住了萧冰,却没有动手。   一滴温热的东西自树梢滴了下来,滴在西海公主身上,那是鲜血。   不知萧冰伤得多重,西海公主的心急跳着,只怕陆寄风再伤夫君,正所谓关心则乱,平时机智百出的她,一时竟束手无策,只盼陆寄风放人。   只见树上传出陆寄风的冷淡声音,道:“你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解药在我手里,我们一手换人,一手换药!”   陆寄风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上当吗?”   西海公主道:“上什么当?我不会骗你!”   陆寄风道:“你骗了我几千次啦!不会骗我?”   西海公主心急,道:“快放了我夫君!否则我把解药打散了,谁也活不成!”   陆寄风静了一会儿,道:“解药放下,你退后五十步!”   “我……”西海公主虽是一万个不愿意,却只好依言而行,慢慢地放下解药,并道:“我退后了,你看着!一步、两步、三步……”   西海公主一面大声地数出步子,一面后退,她才数到第三十步左右,但见黑影一闪,陆寄风竟已经以迅速无比的速度跃下夺取了解药,另一手却还紧抓着萧冰,往东边闪身奔去,不见踪影了。   西海公主又气又急,叫道:“陆寄风!你敢食言?我杀了你的爱妾!”   她朝东追去,追了半天不见人影,气得跺着足,银牙暗咬,想道:“好,你敢耍我!咱们就看谁狠!”   西海公主更不迟疑,朝中领军府奔去,意欲找出千绿,作为人质,但是她踏遍了整座中领军府,却怎么也找不着千绿,她就好像平空消失了一样。   西海公主这才明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可是,她又觉得好像哪里有蹊跷。加上担心萧冰的安危,西海公主越想越是烦躁,气得恨不得拆了中领军府。   她怎么想得到:她担心不已的萧冰,正是千绿。   陆寄风与千绿在床笫之中密议如何扮成萧冰,如何假装动手,千绿虽然记得萧冰的样子,也揣摩得十分细致,不会武功的她却很容易露出马脚。因此,两人的过招,多半是陆寄风虚晃一招,或是表面上击出雷霆万钧之拳,其实却用上柔劲将她安全地推至另一处落脚之地。千绿信任陆寄风,当身子被推开时,也能从容摆出轻功身法的样子。   但是她装出的样子毕竟外行,若是西海公主眼尖一点,或许能看出破绽。还好夜深路暗,陆寄风又专挑障眼处动手,才成功蒙混了过去。   此时他与千绿两人并肩而行,千绿已撤去萧冰的装扮,改扮为南方文人的模样,手中的羽扇也换作了麈尾,宽袍缓袖,仪态潇洒,望之有若仙人。   陆寄风笑道:“你这模样太过显眼,只怕让那泼妇追来瞧见,又要心动,舍不得我欺负你。”   千绿一笑,道:“贤兄说笑了,弟之屈屈陋质,不敢自矜。若是以色致祸,少不得与兄扮一回断袖癖也!”   陆寄风哈哈大笑,她扮魏晋时期盛行的南方软弱文人,果然十足神似。   陆寄风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算了,也别假装了,咱们这样便成。”   千绿的脸微微一红,笑望陆寄风,任由他牵手而行。   两人疾行了数刻,千绿并未再毒发,可见西海公主给的解药是真的。陆寄风放下了心,打算一出城就抱着千绿赶路,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向剑仙崖。   不料两人才到城门,便见到城门紧闭,无数军卫包围在周遭,不许任何人出入。   陆寄风一怔,难道拓跋焘的消息会这么快,已经设下了重重关卡不让他走?   陆寄风与千绿对望一眼,两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   他们马上就被军卫们发现,领队叫道:“过来!”   陆寄风和千绿才迟疑了一下,骑兵们已驱策奔来,五六匹高头大马包围住他们两人,马上的卫士刀剑全亮着,对着他们。陆寄风看出他们的服装不是宫中卫军,应该不认得他,便放下了心。   陆寄风问道:“怎么?有什么事了?”   其中一匹马上的重甲卫士喝道:“你们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里?”   陆寄风一把抱住千绿,仰头对他们横眉道:“有规定不可夜行吗?”   见了他们的神态,一名卫士转头对身边的同伴低声笑道:“这两个兔儿爷是私会去的。”   另一人打量着千绿,也笑眯眯地说道:“那雏儿真俊。”   陆寄风正是要他们如此误会,好轻易放行。谁知领队眉头一皱,道:“还这么掉以轻心!万一出了纰漏,看你们怎么对上头交待!”   那几名骑兵不敢再嘻笑,对陆寄风喝道:“你们两个站开,分别搜身!”   “搜身?”陆寄风错愕,便有几人上前要拉开千绿。   陆寄风万不能让千绿被这些汉子胡乱摸索,奋力推开他们,双臂抱住千绿,道:“不许碰他!”   那几名卫士有的面露嘲讽,笑道:“有这屁股癖的也不必这么能喝醋吧?”“给老子摸摸打什么紧?又少不了一块肉!”“哈哈哈……都是男人,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般碰不得!”   再有人上前要拉开他们,陆寄风怒道:“你们干什么?查赃也不是这样!”   领队喝道:“便是查赃,你小子少他妈犯贱,再拒检,老子便把这雏儿剥光了慢慢搜个够!”   看样子非动手不可了,陆寄风正打算将众人全击退,带着千绿以轻功奔上高伟的城墙,硬闯出去,西侧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狂奔,以及一阵尖锐混乱的警跸:   “抓住他!”“他就是窃贼!别让他跑了!”   狂奔而来的白马上披戴的黄金身甲、锦络寄生,在夜里发出耀眼的光芒,随着马身惊慌地晃动着,有如流星。马上载着的锦衣少年披着缀有珍珠的金绣斗篷,紧握着疆绳的雪白手背隐约看得见青色的细细血管和粉红色的指甲,那是一双极为尊贵的手。   身后紧追的禁军们竟是刀枪齐出,追赶那华丽的马匹,长搠一惯,击破马首面帘,引起一阵恐怖的长嘶。马上之人惊叫着,弱小的身子一个不稳,便被抛上半空中,眼看就要摔得脑浆涂地。   陆寄风不假思索,飞身接住了那人,两人一起重重地摔跌在地。   在那声惊呼中,陆寄风已认出了此人的身分,也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人。   两人滚倒在地,零乱的长发散过那张清丽的面孔,拓跋雪已昏了过去,在陆寄风怀中不省人事。   几百名卫士立即包围住他们,陆寄风抱起穿着男装与斗篷的拓跋雪,站了起来,千绿立刻奔上,紧靠着他,不敢稍离。   抛出长搠的禁军领队上前,道:“他是要紧的窃贼,快把他交给我。”   陆寄风实在不明白:拓跋雪怎么会以男装打扮出现?又怎会成为窃贼,还惊动了宫中的宿卫,甚至全城警戒。   陆寄风一手抱着拓跋雪,一手搂住千绿,淡然冷笑一声,道:“恕难从命!”   众多禁军手中的火把靠了上来,为首者一见陆寄风,竟是中领军大人,也是他们的上司,不禁大惊,道:“陆大人?您为何在此,为何……”   陆寄风不加回答,一发轻叱,便已窜飞数尺,在马首上轻轻一点,飞身踩着垂直的城墙,一口气不换,往城墙上直奔!   那惊人的身手引起一阵惊呼,陆寄风排空御气往垂直的城墙上方奔去,竟像会飞似的,眨眼间已登上高伟的敌楼,消失在众人眼前。   没有人相信会有这样的身手武功,亲眼所见,却不由得他们不信。众人只能目瞪口呆,眼巴巴地望着陆寄风消失在夜色之中。   陆寄风带着千绿及拓跋雪,直奔到荒郊,才停下步子,放下二女。   他略为检查了一下拓跋雪,确认她身上并无大伤,气息也还稳定,应该只是被颠下马时惊恐过度而昏倒。陆寄风抚摸着她的头发,既不解又爱怜,不知她为何会穿着男装逃亡。   千绿道:“公子,这位姑娘是……”   陆寄风道:“她是武威公主。”   千绿一怔,望着那娇艳不下于云若紫的容貌,原来这就是皇上执意要许配给公子的人,不但有绝世之色,还有高贵无比的出身。也难怪,唯有这样的人,才会让公子这几天总是抑郁寡欢,心事重重。   拓跋雪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模糊的眼前一时还看不清什么,等她一看见面前之人竟是陆寄风,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着陆寄风不放。   陆寄风紧拥着她,柔声道:“没事,没事了,别怕。”   拓跋雪紧抱着陆寄风哭了好一会,在他强壮的肩臂环拥下,拓跋雪的心渐渐稳定下来,抽噎着放开陆寄风。陆寄风替她拭着泪,一面将她脸上的乱发拢上耳畔。这是共闯沙漠的那段生活里,已养成习惯的小动作,看在千绿眼中,竟感到一阵不祥之意。   曾几何时,有另一个女子在公子心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公子的竭力拒婚,为的竟不是自己的计划,而是为了她的幸福。   拓跋雪将陆寄风拢着她头发的手,按在自己脸上。陆寄风一怔,拓跋雪那被泪光洗得更加澄澈的眼睛凝望着陆寄风,微笑了一下,那一笑的凄楚,令陆寄风的手一紧,竭力克制抱住她的冲动。   陆寄风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公主殿下怎会落难?”   拓跋雪擦了擦眼泪,道:“今日阿哥召你入殿,那时……我也在殿里……”   陆寄风不作声,他早就知道此事,也不说破,默然听公主要说什么。拓跋雪道:“我不想让你这样为难,你别担心,我会跟阿哥说清楚的。”   陆寄风道:“多谢公主。”   拓跋雪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一样东西,我是专程给你送来的。”   她取出怀中的一个锦盒,递给陆寄风,道:“这是开启石室之物,你拿去吧!”   不只陆寄风大吃一惊,就连千绿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陆寄风急忙开启锦盒,盒中是一方拳头大小的玉印,冰清的光泽简直像是水中的明月。石室之钥是一方印石,倒是让陆寄风所料未及。他取印一看上面的阴刻,不禁呆若木鸡。   印石上的八个大字,乃是“魏皇御宇,维帝承干”八个字。   这是魏的国玺。   陆寄风看着国玺,又看了看拓跋雪纯真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拓跋雪道:“你快拿去,找到石室,若能帮助阿哥平定天下,使我大魏国祚永续,那就再好不过了。”   陆寄风道:“但这是……这是紧要之物,你怎能……”   难怪要全城警戒得滴水不漏!国玺被盗,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严重的事?   拓跋雪道:“我是为了国家,不是为谁。”   她说着这话时,却是深情款款地看着陆寄风,谁都知道她言不由衷,但这样天真的谎言,却更让陆寄风羞愧难当!他将国玺握在手中,激动地说道:“你由何处盗得?我替你把它放回去!万一被皇上知道是你,你……你……”   拓跋雪低着头,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才抬起眼望着陆寄风,道:“我不会有事的,阿哥不知是我,没有这方国玺,国政也不会就停了。这只是象征之物,你却亟需要它。陆寄风,你千万别辜负我盗玺的深意。”   陆寄风忍不住抱紧了她,抱得她喘不过气。陆寄风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紧抱着她,良久才道:“我带你走!我带你到安全之处,不让你嫁到凉国……”   拓跋雪眼泪又滴了下来,她强忍着,微笑道:“就算出了平城,天下之大,又有何处是乐土?”   陆寄风望着她,心中一片混乱,拓跋雪道:“虽然我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定是比我重要一万倍的事,你去吧!将来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好了,我就很开心了。”   陆寄风喉间紧哽着什么,用力地握住她的小手,声音激动得几乎发不出来了:   “公主……小雪!你……你……”   拓跋雪捧着陆寄风的脸,深情地注视着,道:“我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陆寄风点了点头,拓跋雪道:“我请你再叫我的名字一回,我爱听你唤着我。”   陆寄风想不到她的要求这么简单,错愕了一会儿,才握着她的双手,低声唤道:“小雪……小雪……小雪……”   在他不断的轻唤声中,拓跋雪的眼睛又被泪光迷蒙了。陆寄风抱着她的脸颊,为她吻去泪水,拓跋雪闭着眼睛,她情愿化作一尊会流泪的石像,哭泣到天荒地老,一直让他这样吻着脸。   陆寄风终于放开了她,道:“我也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拓跋雪点了点头,陆寄风道:“不管怎样,待在魏国,不要走,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来带你到一个安全的乐土。”   “嗯。”拓跋雪抚摸着他的脸,“我记着你说的话了。”   她放开了陆寄风,起身道:“你走吧,我一个人可以慢慢走回城里去。”   “可是……”   拓跋雪笑道:“国玺不在我身上,阿哥最多判我一个微服出游,禁足几天罢了。”   在陆寄风的迟疑中,拓跋雪轻轻推了他一下,道:“快走,快走吧!一会儿宫里的军队来了,你们便麻烦了。”   千绿拉了拉陆寄风,陆寄风只好强忍住满心的不舍,放开了握着拓跋雪的手,慢慢地退后,拓跋雪摆了摆手要他快走,陆寄风只好拉着千绿,以轻功发足急奔,若要走便要走得坚决,只要一停下来,就无法再狠下心离开了。   拓跋雪目送着陆寄风与千绿迅速被黑夜吞没,无力地转过身,慢慢地朝平城的方向走。但她只走出了不到几步,前方的军队已奔了出来,整排的马铠当胸,发出威武的光芒。   这一队无声的军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前方中央的拓跋焘,冷冷地俯瞰着凌乱的拓跋雪。她从来没有在哥哥眼中看过这样冷而绝情的眼神,但是她已经不怕了,她与拓跋焘的双眼对望着。   拓跋焘没说什么,掉转马头朝回走,拓跋雪看着他山一样的背影,听着由那背影传出的声音:   “把公主带上车驾,别伤了她的脸,她将是凉国的王妃!”   拓跋雪闭上了眼睛,自己终究不能完成对陆寄风的承诺了。   第三章 终日驰车走   千绿与陆寄风一路无言,陆寄风沉重的神色也让千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有了国玺之后,他可以轻易开启石室,几乎等于胜算在握了。但陆寄风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反而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最早的初衷只是忠于司空无的托付,后来演变成自己和舞玄姬的私仇,而现在呢?现在他却已经不知道一切有什么意义了。   再半日就可以赶到剑仙崖,陆寄风放慢脚步,握着千绿的手慢慢走着。千绿这时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公子,您心中有什么话吗?”   陆寄风望着前方的高山绝岭,道:“我小时候在剑仙崖上学武功,师父曾弹琴给我听,他曾唱了首琴曲,我听曲中有出世之意,十分羡慕那样无是无非的心境。如今我已经奔波了数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沉浮,却完全茫然无知!千绿,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千绿道:“公子若要富贵,早已有倾天的权势;公子若是要名声,也极有机会成为万众仰慕的大侠;公子若要如花美眷,要留名千古,也都是反掌之易!可是奴婢从来都不知道公子您想要什么。”   陆寄风道:“你说得对,富贵荣华,扬名立万,我从来都不想要那种东西。如果我要什么,是否会活得更轻易一点呢?”   千绿想了想,道:“从前云少爷从南方回去看小姐时,常会和小姐谈当代名士的诗文,婢子愚钝,记不得许多,只记得有个叫作陶潜的人写的诗文。以前不留心,今日听公子这样说,却想起来了。”   陆寄风好奇,道:“哦?是吗?”   千绿道:“那人有篇文章是写:『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陆寄风呆了半晌,好像心里被击入了什么,喃喃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既自以心为形役……”   他心里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却又像解答了什么,口中细细地琢磨着这几句话,越是沉吟越感到深意层层,咏之不尽。   望着陆寄风若有所失的样子,千绿道:“公子,剑仙崖就要到了,走吧!”   陆寄风一笑,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不料没走出多远,前方便有十来名汉子扛着巨木大石之类的建物,自岔路走了上前,与陆寄风等人是同一个方向。   不久又有几人扛着几担砖石,边走边起此彼落地数步唱和,也往山的方向走去。   千绿和陆寄风都感到有些奇怪,千绿笑道:“这些人要起大房子吗?怎么来了这么多造匠?”   陆寄风眉毛一皱,本来想到:会不会是冷袖真的去抓了武林高手来挖开梅谷的崩石?可是这些人全不像会武功的人,只是普通的壮丁。   又有几人迎面走来,全是老幼,将简单的家当衣物都堆在推车上,愁眉苦脸地往山下走。陆寄风认出似乎是山脚下的农家,不知他们怎么会突然搬家。其中一名老太太哭得甚是伤心,一路被她的老伴低声安慰,陆寄风虽没有特意去听,也听得十分清楚。老太太抽噎着说:“安分了一世,阿大却要被逼着去造反,呜……作乱的怎会得好死呀?呜……”   老人道:“也没说要造反呀……”   老太太边哭边道:“他们好大一群人,不是拿刀就是拿剑,逼着阿大入了伙,不是造反是什么?”   千绿出声问道:“老爹,你们搬家?”   他们正要回答,迎面来的几名挑担子的壮汉与那些老幼们擦肩而过,有几人似偷瞄着他们,欲言又止。老弱中的一名孩童突然哭叫道:“爹爹!爹爹!”   其中一名汉子脸色微变,欲言又止,一名妇人掩住了那孩子的口,急急向旁欲走,见到陆寄风与千绿服饰不像普通人,不敢与他们争路,便闪至道旁走了。   陆寄风更是不明所以,问道:“前面有什么?怎会都成了这样子?”   那老人叹道:“公子,您到前面去干什么?您身子这样壮硕,又像有钱的样子,那些匪人不会放过的,您们还是回头吧!”   陆寄风道:“前面有土匪劫村拉人?”   那老人道:“好几大群呢!个个都像会飞的,天老爷!当初黄巾怕也没这样本事。”   一群会武功的土匪,这让陆寄风就直觉地想到:“他们有没有说是什么寨的?”   老人道:“有!还像军队分营竖旗子呢!”   百寨联围在剑仙崖下,虽说是乌合之众,每位寨主却都不是简单的角色,大举围山,又兴工动土,必是真有大计。陆寄风连忙一拉千绿,道:“咱们快回去!”   千绿和陆寄风往前赶路,突然身后传出一阵娇叱:“陆寄风!你给我站住!”   接着一匹快马直奔而来,几位老弱闪躲不及,被撞踢开去,马上之人毫不在意,鞭马朝陆寄风追赶。   陆寄风看清那是西海公主,没想到她追得到这里来,也真是本事过人。他只好连忙一抱千绿,以轻功逃奔。   身后,西海公主叫道:“你别逃!”   陆寄风怎么可能不逃?西海公主见到他挟着一个青年急奔,登时明白:这青年必定就是千绿假扮的,那么当天的萧冰是谁假装的,也就不必说了。原来千绿还有这样的本事,骗过了自己。   西海公主在身后叫道:“你站住,我不为难你!我有话要告诉你,陆寄风,你只要听着就好了!”   陆寄风听见身后的西海公主拉住缰绳止马不前之声,也才停下步子,转身望着数十丈外的西海公主。   西海公主喘着气,道:“你听好,听完了要怎样,你自己决定。你可知小雪闯了大祸?”   陆寄风自然知道,但是没有说什么。   西海公主道:“皇上气极了,要把她马上遣嫁出去,嫁给沮渠牧犍,那个人……那个人是个下流胚子,我已经问到了和亲御营的路径,你快回去救小雪!”   陆寄风依然没有反应,静立了片时,西海公主也在对面等着他的回答。   陆寄风对千绿道:“走吧。”   他转了身,再往剑仙崖走去。西海公主简直不敢相信他真的只听过就算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陆寄风远离,气得脸都涨得通红。   西海公主一夹马腹,往陆寄风奔去。陆寄风早就知道她会愤而拼命的,便也以轻功不停往前奔去。他想长啸发泄心中的气苦,可是他只是咬紧了牙,飞快地疾奔。百寨联已经要包围剑仙崖,舞玄姬马上会要收回司空有的真元,他没有时间再去救小雪,只能眼睁睁地让她嫁到北凉去。北凉在昙无谶多年的教化下,会有什么宫廷风气,是不必想就能猜到的。小雪一入北凉宫廷,就如深谷幽兰被移入屎坑一般不堪!   但自己却不能救!陆寄风恨得心如火烧,因此他也知道西海公主的心情,一定很想把他这个天下第一负心薄情的人碎尸万段。   陆寄风挟着千绿,与西海公主追逐了约莫七八里,地面已经是明显的陡坡,只有一条蜿蜒小道弯弯曲曲地伸上去,再上去就是没有人可以攀爬的陡峭山壁。才转过一个弯,便听见人声鼎沸,热闹至极,都是粗野的汉子喧哗或吵骂之声,再转两三个弯,竟看见树林内,黑压压地聚了一大群又一大群的人,不知在吵些什么。而远远看去,黑白红绿黄橙诸色大旗,分插于或近或远,随风招展,好不壮观,却透出一种凌乱感。   与世隔绝的剑仙崖变作车水马龙的市衢,让陆寄风十分无奈,不知道这群土匪乱七八糟地聚在山下,想干什么。   陆寄风抱着千绿迅速地混入人群之中,西海公主的追马也疾驰奔来,叫道:“陆寄风,你给我站住!你这个薄悻的家伙,我要杀了你!”   她一追至此,猛地见到如此多的男子,也是一愣。众人原本吵吵闹闹,一见到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一个武装的美貌少妇,都为之肃静。   西海公主久处军旅,只愣了一下就不在乎,勒马喝道:“把陆寄风交出来!”   众人这才大哗,议论纷纷,都在问:“哪一个叫陆寄风?”“有这号寨主?”“莫非穆寨主改了姓……?”   但更多人则是见她模样艳丽又年轻,少不了口中就不清不楚了起来,西海公主也不啰嗦,脸上微微带着笑,手腕一挥,一大股无色的白烟便飞了出去,众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全部身子发软,东倒西歪地瘫在地上,头晕目眩。众人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心下大骇,知道这名少妇不是易与之辈。突然间有人哀叫道:“痒……好痒啊……”这么一叫,众人也全都浑身痒了起来,叫道:“好痒!这……这姑娘使毒……”“痒!好痒!他妈的怎么会这么痒!”   一时之间呻吟声四起,众人中了西海公主的毒风,全身极痒,但是没有力气抬手去抓,实在是痛苦非常。   西海公主昂然跨马,俏脸一扬,喝道:“陆寄风,你给我出来!”   人群之中传出一阵微弱的声音,道:“这么大呼小叫,也不怕丑?”   西海公主美目怒扫,道:“刚刚是谁放屁?”   本来还在喊天哭地的群匪,一下子全闭上了口,不敢作声,怕被当成是放话的人。   西海公主不再理那人,喝道:“陆寄风,你卑鄙无耻、始乱终弃!别当缩头乌龟了!你给我出来!”   这时,另一处又传出不怎么大、但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被人始乱终弃,还敢喊得这么大声,真不怕丢丑!”   由于现在众人都不敢开口,只敢以身子在地上磨蹭去痒,因此这回说话的声音就格外清楚,竟是所有人都听见了。   西海公主火气直往上冲,用力一挥长鞭,道:“谁?敢说敢当,给我站出来!”   接着又是微弱而没有起伏的声音,道:“陆寄风年少英俊,谁不知是个大淫贼,你念着他,活该秋扇易捐!”   西海公主气得长鞭一挥,卷起一块脚边的石头便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挥去,她鞭技出神入化,那石打中一人的背,“唉呦”一声惨叫,竟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   西海公主喝道:“就是你!不要命了。”   她一抖缰绳,马蹄朝那人的方向跺去,脸上神色狠毒。那人发着抖叫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说的呀……”   此时,另一边又一人,以发抖的声音小声说道:“自己敢投怀送抱,就不要怕别人说。”   西海公主怒转过头,还没找出人,又有一人道:“你杀……杀得死一个,杀不死两个;杀得死两个……也,也杀不死三个、十个……”   这话听起来很威风,但是说话的神秘人物却是发着抖说的,似乎怕得要命,却不得不说。   西海公主喝道:“那我就把你们全杀了!让你们都全身溃烂、哀嚎十天才死!”   她说到做到,正要取出毒药害死这些取笑她的人时,一道蓝色身影一闪逼近,她还没看清,脸上已经“啪”地被打了一耳光,毒药也已被夺。   西海公主一愣,那人夺药及打她耳光的动作,一气呵成,她根本什么也未及反应,那人已飘然退后,背对着西海公主,沉声道:“何必滥杀无辜?”   一见到那背影,西海公主便像被下了咒似的呆住了,所有的寨匪们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在危难之际,以出神入化的武功夺走毒药,解救众人的英雄是何方神圣。而一看清是他,原本互相看不起的各寨,也都暗暗佩服着这位寨主果然有大侠之风。   西海公主颤声道:“你……你……”   那人只是背对着她,一扬手,道:“众人与姑娘无冤无仇,你走吧!”   西海公主还没回话,已有人边呻吟着,边大声道:“萧寨主,给这婆娘一点教训!”   另一个躺在他脚边的人大声道:“这婆娘太毒啦,折磨得老子不死不活!萧寨主你快替天行道!”   那蓝衣人一踢脚边之人,喝道:“我不是羽扇绝尘智无双!我是长得跟他很像的人!”   那人旁边的另一名寨匪道:“你明明就是萧寨主呀……”   那蓝衣人还要否认,西海公主已一跃下马,在那人脸上连打了七八个耳光,喝道:“你敢躲我?你为什么打我?你敢打我?啊?”   那七八声耳光,劈里啪啦,声音甚是清脆。众人见到萧冰当众被刮,都吓了一跳。却没想到西海公主打完了,竟眼中涌泪,哭着投入萧冰怀中,道:“萧郎,我找得你好苦。”   萧冰抵赖不过,只好硬着头皮让她抱着哭,只闻周遭窃窃私语,道:“这婆娘与萧寨主……?”“她要找的不是姓陆吗?”也有人就近问倒在身边扭着身体去痒的黑鹰寨众,但是黑鹰寨众却没有一个肯开口,全都神色凝重。   萧冰有点无奈地让她抱着,西海公主哭毕收声,又怒视萧冰,道:“刚刚是你那些手下乱说话?”   萧冰道:“你问他们,我不知道!”   西海公主瞪了众人一眼,道:“全给我起来!”   黑鹰寨的人虽也中了毒,但是他们早就知道这位寨主夫人的厉害,因此一看见西海公主出现时,已经都预先掩鼻的掩鼻,服解毒药的服解毒药,中毒情况不像其他各寨那样严重,还勉强可以站得起身。   西海公主扫视了他们一眼,道:“刚刚是谁说的?给我自己站出来!”   黑鹰寨的匪众们吞吞吐吐,都没有人敢承认,半天才有一人嗫嚅着说道:“报告夫人,是……寨主要我们说的……”   此话一出,倒在地上的各寨寨匪都大吃一惊,她竟是萧冰的老婆,久闻萧冰的妻子精于制毒,从黑鹰寨流出不少奇门毒药到各寨,让各寨行事十分便利,想不到这名百寨的毒王就在面前,难怪一出手就无人能敌。   此人一自首,其他的人也纷纷道:“是寨主逼我们说,我们不敢不说!”“夫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奉命行事呀!”   西海公主怒视萧冰,问道:“是你叫他们说的?”   萧冰怒道:“是又怎样?你被那小子骗了,还这么不要脸地光天化日之下追他,把我当成什么?”   西海公主又一连劈里啪啦地给了萧冰几耳光,骂道:“我会被谁骗?皇上把我嫁到柔然,我都没让敕连可汗碰一根指头!姓陆的小子算老几?他是骗了我侄女!”   萧冰被打得脸颊都红肿了,却目露喜色,道:“你没有失身于陆寄风?”   西海公主又是“啪”地一耳光打下来,道:“没有!”   萧冰仰首哈哈大笑,道:“我萧某一世英名,本以为要毁在妇人之手,蒙上绿巾之谤!幸天佑我!天佑我也!哈哈哈……”   但是地上的其他各寨寨众却都觉得他似乎想太多了,本来就没有什么英名,也不必怕被毁,更何况当众被老婆打得像猪头,还那么高兴。   陆寄风混入百寨之中,是曾听见西海公主追上来的骂喝声,但借着人多做为掩饰,一下子就奔至深山之内,谅西海公主一时之间是追不过来的。   他奔至匪徒阵营后方时,只见到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宽木,以及做到一半的梯子,在南边还有一处被挖得很宽阔的地基,上面已经矗起一些鹰架,不知要建造什么。   而原本几处简陋的土屋,也全都被当成了临时的工寮,堆得到处都是建材,就连才刚种下的庄稼也七歪八倒,根本就被破坏得无法住人了。百寨联的人赶走村民,逼壮丁入寨,看来真的是要围攻剑仙崖,才会这样大费周章。   陆寄风飘然上崖,虽然抱着千绿,但是身形步法宛如一片被风推向崖上的轻云,不一会儿便登至崖上。蕊仙正坐在廊前缝着一件小衣裳,眉间尺则在她身边练笛拍谱,一看见陆寄风和千绿,两人俱是一怔,蕊仙放下衣篮,喜叫道:“你回来了!迦逻!迦逻!陆寄风回来了……”   她喜得等不住,便入内去唤迦逻出来。   陆寄风道:“师父,山下有百寨群匪要围攻上来,你知道吗?”   眉间尺道:“现在知道了。”   “你可有应对之策?”   陆寄风问的是剑仙崖上是否有别的通路或密室,可以让妇女们藏身,以及利用为退敌的优势,剑仙崖上的高人们居住了这上百年,或许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   果然,眉间尺道:“应对之策?有,当然有!”   陆寄风喜道:“是吗?什么应对之策?”   眉间尺道:“把你丢下去,他们就不会攻上来了,反正他们也是寻你的。”   自己早该料到这个师父说不出什么好话,陆寄风只好道:“不跟你瞎说,冷前辈呢?”   眉间尺道:“他还会在哪里?”   “我去找他。”陆寄风大步跨入屋内,进入解功室的石台,进入梅谷。   走出通道,进入冷袖的石室,比数个月前所见更为凌乱荒凉,梅谷本是绝尘之地,但如今竹帛都已蒙上了一层灰,不知多久没打扫过,连榻上也已积染尘土,竟像个废墟一般。   陆寄风吃惊地奔出石室,往从前进来的方向找去,走出几里,便发现周围的平地上堆了山一般高的土石,陆寄风讶然想:“冷前辈真的在开掘梅谷?”   但是又没听见任何声响,陆寄风心下纳闷,再往前找,两旁原本清雅的松竹七歪八倒,好像被破坏过似的。突然听见轻微的几下“剥”、“剥”之响,一物飞至面前,竟然没有带动空气卷动之声,因此陆寄风差点来不及防守,匆忙闪过,那巨物落在脚边,只差不到三寸就要打中陆寄风。落下之时,竟也没有声响,飘然而来,飘然而落,但那是一截巨大的松树,少说也有几百斤。   抛出一整棵大树,却不扰动空气,无声无息,这样的柔和内力,除了本身要有澎湃如海的实力之外,所需要的技巧慧根更是非上智之人不能运用,令陆寄风骇然,冷袖的武功绝没有高到这种地步!   但只一呆,他就想通了。他知道梅谷里还有别人,只是不知道还有谁,而由这样抛物的掌法来看……陆寄风心头一热,那是上清含象功!至少要练到第四级,才能这样运用,他记得连弱水道长都还不到第三级的功力。   陆寄风心头怔忡之时,一阵哈哈狂笑之声已传了过来,道:“如何?如何?我已经达到无声无息之境了!”   声音才一响起,白影已立在陆寄风面前,那是冷袖,须发比以前更长,美髯长披至腹,身形虽变得有点瘦,但是竟比以往还要充盈有神。   见到陆寄风,他也并不讶异,笑着一踢那截松木,道:“我的功力怎样?”   陆寄风道:“前辈练的是什么功夫?”   冷袖笑道:“师父显灵,教我功夫,我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陆寄风道:“你见到祖师爷了?”   冷袖道:“我天天眼睛一闭就见到她。”   陆寄风道:“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见到她人了?”   冷袖哼然,道:“她身在冰窖之中,我如何见她?”   陆寄风道:“那么她怎么教你功夫?”   冷袖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陆寄风急得跳脚,道:“这是不可能的!冷前辈,你刚刚运用的功力明明是……是……”   冷袖道:“是什么?”   陆寄风吸了口气,才道:“是……上清含象功。”   冷袖笑道:“什么上清含象功?”   陆寄风道:“守虚无,无来去,不出入,神随气行,宽急得意,制而无着,放而不逸,断想弃识,豁然贯通!”   冷袖呆了一会儿,那确实是他最近领悟出来的养气之道,他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究竟是谁教你这些?”   冷袖吼道:“是师父!若不是师父传意予我,我怎会突飞猛进?”   陆寄风不再与他争执,大步往前走,冷袖道:“你要去哪里?站住!”   陆寄风自然不会理他,纵身跃去,冷袖已经将前面的乱石土堆给推开了好几十丈,原本被封住的山已经清得几乎完全开通,只剩下丈许之远,就可以挖开冰窖了。   虽说冷袖功力高强,恐怕除了陆寄风之外,罕有对手,可是能以双手之力挖平崩山,也实在是可怕的毅力与决心。冷袖追了过来,道:“我就快要能重见师父了,那时我便要封谷,谁也不许再下来干扰我和师父!”   陆寄风道:“现在就有许多人要来扰祖师爷安眠,恐怕我们都防不了。”   冷袖道:“如何说?”   陆寄风道:“你告诉我是谁教你武功,我就告诉你是谁会来梅谷!”   “哼!”冷袖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了是师父就是师父!我天天在崩山前默想师父,就有个声音教我怎样推开这些乱石,起初我不相信,跟那声音争了几天,那声音日也烦我,夜也烦我,弄得我快要发疯。”   就是那人要陆寄风与迦逻成亲,那绝不会是司空有,当时陆寄风被迫不得不从,却一直想不通会是何方高人。越听冷袖说,他却越觉得可能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   冷袖道:“可是后来我不知不觉照着那声音的方法行气练功,竟一日千里!我越是移开封住冰窖的土石,那声音就越清楚,冰窖里只有师父,一定是师父在鞭策我,好让她重见天日!她一个人在里头太寂寞了,我得天天去找她,说话给她听,为她解闷。”   陆寄风沉吟着,冷袖道:“我说完了!你倒告诉我,除了你们这几个不识相的之外,还有谁敢闯梅谷?”   陆寄风道:“还有一事,当初祖师爷要你们离开,到处去找东西,是去哪里?找些什么?”   冷袖不耐烦地说道:“不过就是些寻常的东西,有什么好问的?”   陆寄风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后来都用上了?”   冷袖一怔,道:“你怎么知道?”   陆寄风道:“你告诉我,我便告诉你如何让祖师爷复活。”   冷袖先是呆了一下,接着便露出不屑之色,道:“这回你可想错了,祖师爷根本没有死,她如何还需要复活呢?”   见陆寄风不语的样子,好像要把他看透了一般,冷袖感到他似乎知道什么重大的事,只好道:“你这小子真有点鬼,怎么出去一趟,什么都知道了?好吧,我当初没有老实告诉你,但那也没什么,你们剑仙门,原本就是旁支,没必要知道太多。当初师父要我们去找的是玉池、金鼎、朱汞、真铅、灵蔘,刘瑛的任务最简单,只要五百年的灵蔘就可以了,他是富贵中人,这种东西还少了?我和劲节君同往北方找金鼎和玉池,秦嵩子和朱长沙则到南边与西域寻朱汞、真铅,这些东西天南地北,一时也集不全……”   陆寄风听出要紧处,道:“北方的哪里?”   冷袖道:“在燕代之北的一处深山里,那里十分难行,我和劲节君翻山越岭,又越过了几重恶水,才找到那个山洞……”   陆寄风心跳了起来,司空有果然知道石室的存在,她早就知道这里有存命之法,可是为了不让舞玄姬知道,她只叫弟子们去取物,这样就算自己败在舞玄姬手中,也有机会重生。   后来舞玄姬差点被弱水道长所杀,逃亡之际,与魏的先祖逃至那石室,又重新修炼,而且想必这回的修炼比以前还要有用,所以她能很快复元。至于她怎么知道这个司空有不让她知道的秘密,也很可能是弱水道长在被派予任务时一并听悉,后来不知怎样说出了口,让舞玄姬知情的吧?他是有意让舞玄姬知悉,还是无意中被套出来,就无人可知了。   陆寄风道:“什么是金鼎?什么又是玉池?”   冷袖道:“亏你被司空无那老贼调教了那么久,金鼎便是容身之器,玉池便是养气之槽。你见过师父的冰棺,那就是我和劲节君从那石洞里扛出来的千年寒冰,而金鼎则是无形之物,也就是那所石洞的整个位置方向。我们牢牢记住之后,回来绘成图,依样做出的,也就是这个被封的山洞。”   他望着已经快要被清完的乱石,有点感慨地说道:“我们回来之后,师父就交待我们这些东西的用法。那天……她问我们,若是她死了,我们会不会思念她?不,我们不会的,我们会随她一起死。师父却又说我们都能与天地同寿,但是她不想变老,若是她永远如此美丽不是很好吗?不,她不会变的,她就算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也是美得不得了的老太太。”   冷袖幻想着,有点心醉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可是,师父却没有听进去,她说若是她死了,要我们做出金鼎、把她放在玉池中,将朱汞与真铅化入她体内,并将灵蔘含在她口中,这样她就可以长保元气。她还说,可惜这玉池太小,朱汞及真铅太少,否则……否则怎样?她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了。我和劲节君、秦嵩子都立刻说:『师父觉得不够,弟子再去寻来!』她却笑笑,说不必了。”   说完,他伸手抚摸着乱石,温柔地说道:“那晚师父就跳了下去……我们依师父之言照做,她的身体一直很冷,一直没有活过来……但是,这么多年了,她也一直没有老,没有死。”   陆寄风更是心头雪亮,司空有在与舞玄姬决战之前,就命弟子们准备好了重生的各种所需之物。当她败于舞玄姬之后,自知性命不长,便以保气之法,将自己的真元锁住,封在玉池之中,作为一个睹注。也许她还有机会重生,但至少不会死。若是她能被放在那石室的巨大玉池、金鼎之中,那么是一定可以复活的!   舞玄姬缺的,也只是庞大的真铅真汞,或是说男女的真元。   陆寄风详细向冷袖问明了那石洞的位置,就在燕魏交境处,乌洛侯国西北,在难水之滨,极为险恶严寒之地。若是石室真有此功用,拓跋焘急欲派陆寄风前去一探究竟,甚至不惜让他知道魏国乃狐狼之种的秘密,也不足为怪了。   冷袖道:“你还没说是谁敢来侵犯梅谷!小子,不是你随便说说的吧?”   陆寄风看着他,道:“当然是舞玄姬的手下,已包围剑仙崖了。”   冷袖哈哈一笑,道:“我们与她,素无冤仇,她来干什么?”   陆寄风道:“祖师爷她……她与舞玄姬有着很深的关系……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若是为祖师爷好,不让她被舞玄姬所用,就击破玉池,让她魂消魄散吧!”   冷袖一听,怒道:“你胡说什么?师父与舞玄姬会有什么牵扯?舞玄姬不过是个畜牲,怎配与师父并列?你还要我让师父魂消魄散,真是莫名其妙!”   陆寄风望了一眼那堆乱石,冷袖道:“你敢乱动,我不会放过你!”   陆寄风长叹,道:“舞玄姬就要攻上来了,她找不找得到祖师爷,我没把握。但是若她要夺去师父真元,我一定会拦下来,将之毁灭的。”   冷袖红着眼,吼道:“不许!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杀了你身边所有的人!”   陆寄风了解冷袖的心情,就像自己决定要毁若紫元灵一样,要下的是比残杀自己还要狠的决心。   但是陆寄风也不能再任由冷袖决定了,他没说什么,便转身朝外走。他不争论,反而让冷袖更看出他的决心,冷袖默然望着陆寄风的背影,若是陆寄风真的要毁灭司空有,双方自然就是死敌了。如今自己功力比以往还要强上数倍,他已有把握与陆寄风一争长短。自从练了新的武功以来,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多强,能和自己对决的,似乎除了陆寄风,也没有别人了。   一思及此,冷袖豪气顿生,仰头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四章 魂气散何之   陆寄风离开梅谷,出了解功台,便独自坐在解功台上,望着那满室的刻图武功,心中思绪起伏不断。回想起司空有裂弟子之尸学武功,这邪气的行为,又与舞玄姬何异?而司空无一手制炼出这个魔女,任由她去杀遍中原西域,却自己躲着修练,他得道了,留下的祸患却要后人去承担。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弱水道长与舞玄姬的一段纠缠,也不会有自己的偶然重逢了。舞玄姬、司空有、若紫……竟是那样紧密的关系,让他不知该如何去想自己该怎样自处。   陆寄风细想着,一生之中,与若紫相处的时光,竟不到七天!而重逢后甚至只有半天,一夜。这与二十几年的生命相比之下,已然觉得生命太长,更何况还有好几个、无数个二十几年在前面等着他。他不由得发出阵阵自嘲的苦笑,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人生,他会选择不要认识云若紫,因为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坚强到可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不管是迦逻、千绿,甚至拓跋雪,陆寄风知道自己对她们的爱都会有结束消失的一天,在她们死后,自己会伤心,可是也只是如此而已。只有云若紫,他不知道自己那种痛苦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就好像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圈圈,当他以为已经不再想云若紫的时候,就会猛然发现自己又回到当初爱她的心情。   陆寄风振作了一下,心知再多想也没有用了,只有把该做的事做完,才有解脱的一天。   陆寄风跃下解功台,走了出去,云拭松已迎上前,一把抱住他,笑道:“哈哈!陆寄风,你可回来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一旁也走上前的蕊仙,“咳”的一声,虽没开口,但那眼神摆明了不许他说。云拭松一见,不由得抓耳挠腮的,似乎十分想说,可是却被阻止着不能讲。陆寄风没多问,道:“我师父呢?”   蕊仙道:“恩公说去看看是谁在剑仙崖下撒野,一会儿便上来。”   陆寄风道:“山下是百寨联的人,这回至少来了十寨,恐怕等舞玄姬亲自出现之后,就要攻剑仙崖了……”   蕊仙大惊,道:“这……咱们在崖上过日子,又没有……又没有结仇人,仙后她为何……?”   陆寄风道:“师父回来后,崖上女子便藏身起来,我和师父计议抗敌……”   云拭松问道:“那我呢?”   陆寄风道:“请云兄保护蕊仙姐姐和千绿……”   云拭松已哇哇大叫起来:“你直说好了!你要我和娘儿们一起躲起来,对不对?”   陆寄风苦笑了一声,这时眉间尺也飘然而回,皱着眉道:“崖下果真是蛇鼠一窝,狐群狗党!那些废物只能在山脚下作怪,成不了事!”   陆寄风道:“可是百寨主却都是高手,不能掉以轻心。师父,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找个地方先藏女眷,我们再设法阻止他们上崖。”   云拭松道:“还有我!”   眉间尺点点头,道:“梅谷里有多处石室,让她们与封秋华藏在一起,应该很安全。”   陆寄风顺口问道:“封伯伯情况怎样?”   眉间尺道:“应该是渐渐在复元中了吧?冷前辈曾说最晚再半年就能完全康复。”   还要半年,看来还远得很。陆寄风道:“我想那些寨匪只能在山下摇旗呐喊,咱们别理他们,可是那些寨主的武功不弱,我们只有两人……”   云拭松道:“三人!”   陆寄风续道:“……若要抵挡,便挡不了舞玄姬了……”   眉间尺一怔,云拭松也惊道:“什么?舞玄姬?她……她上崖干什么?”   陆寄风道:“她要夺取祖师爷的真元,我想她得手之后就会离开,可是我们不能让她得手,她这是要炼养若紫为妖的,我必须守在梅谷,伺机击散祖师爷的元灵。”   眉间尺喃喃道:“冷前辈会跟你拼命。”   陆寄风道:“那也没法子……”   他一转头,突然看见蕊仙神情凄然,好像要掉下眼泪似的。陆寄风一奇,道:“蕊仙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蕊仙擦了擦眼泪,望着陆寄风,道:“我不是怕,你好大本事,我不怕,我是心酸。”   陆寄风更奇怪地看着她,蕊仙道:“你回来了这半日,不要说见,你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声。”   “谁呀?”陆寄风仍莫名其妙。   蕊仙瞪了他一眼,千绿忙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小夫人吧!小夫人很想念你,知道你回来了,她一定很开心。”   陆寄风这才注意到迦逻竟一直不在,忙问道:“迦逻呢?”   蕊仙道:“她在房里休息,你快去见她,别让她生气,对她身子不好。”   陆寄风道:“她病了?怎么一直没出来?”   眉间尺挥手道:“滚滚滚!你快滚去她房里看看她,我来想想怎么应付那些妖魔小丑!”   “可是……”   再怎么说,拟定对付舞玄姬的对策,都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可是众人却异口同声,都要他先去见迦逻。迦逻不肯出现,也不出来接自己,想必是小性子又发作,正在闹别扭。陆寄风只好转身朝她的院落走去,心中想了一通安抚她的话。   一到了两人共居的小院,陆寄风便感到有点奇怪,外面原本栽植的一些花朵都被铲除了,看起来冷冷清清,十分空旷。   陆寄风推开房门,门窗全都关着,看起来更是阴阴沉沉,宛如墓室。他步入房中,绕入内室,笑道:“怎么了?大白天躲在被窝里生闷气?”   床榻上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虚弱地说道:“关上门,光晒得我头痛。”   那是迦逻的声音,陆寄风心想:“原来真的生病了。”便转身关上房门,才步近床榻,柔声道:“迦逻,你怎么了?何时病的?”   迦逻始终背对着他,陆寄风坐在她身边,只见她双眼闭着,蛾眉微聚,眼泪滑过了脸旁,头发略显得有些散乱。陆寄风轻轻以手指梳抚着她的头发,发觉她的脸色苍白,而且好像有些浮肿。   陆寄风惊道:“你真的病得不轻!我看看!”   他伸手入被中欲拉迦逻的手出来探脉,便是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迦逻……你……”   迦逻无力地睁开眼,含笑望着陆寄风,轻道:“冷前辈说是男孩,我有了小陆寄风了。”   陆寄风呆然,迦逻似乎十分疲倦无力,道:“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你叫我别去找你,我没有。”   陆寄风心头一阵激动,紧握着迦逻的手,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若是知道我就早点回来,让你早一点见到我!”   迦逻一笑,轻道:“你有没有天天想一想我?”   陆寄风心中大愧,这几个月以来,他到底想过迦逻几回?恐怕是用数都数得出来的。可是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说谎,轻道:“我天天记挂着你,担心着你,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会忘怀于你?”   迦逻无力地点了点头,笑着闭上眼睛,道:“我也是。”   陆寄风除靴上榻,躺在她身边,手臂穿过她的肩颈之处让她枕着,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与她相望。迦逻原本柔软艳丽的嘴唇,现在却苍白干涩,雪白无瑕的肌肤也变得黄肿浮斑,她道:“你别看我,我如今丑死了……”   陆寄风轻摸着她的脸,道:“不,你如今最美。”   可是,迦逻怎会虚弱成这个样子?他伸手去探迦逻的脉气,原本中和的阴阳之气,竟都微弱至极,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让陆寄风感到十分奇怪。   门外,蕊仙的脚步声移近了,道:“陆公子,我给迦逻的药拿来了。”   陆寄风应了一声,随手一挥,掌气轻轻推开门。蕊仙端着药进入房内,见他们并头躺着,微微一笑,道:“你来喂她吧!这是冷前辈开的药方,若不是这个,迦逻老早没命了。”   说着,又是声音一哽,几乎就要哭出来。陆寄风奇道:“迦逻的底子有这样薄吗?”   蕊仙道:“冷前辈说……”   迦逻道:“没什么,你不要担心。”   陆寄风望着蕊仙,道:“冷前辈说什么?”   蕊仙道:“说迦逻受气未完全,还是个半阴之体,现在就怀上孩子,还是你的孩子,阳气甚重,她受不来的,冷前辈劝她再与你同修几年,体内阴阳都固了,再生孩子,可是迦逻她……她就是不听,拖到现在,也……也来不及了。”   陆寄风听了,又惊讶又痛心,道:“你怎么这么傻?为何不听冷前辈的话?”   迦逻倔强地闭着唇,脸上面无表情。原来是自己的骨肉吞去了迦逻的元气,若是陆寄风再晚个几天回来,恐怕迦逻已经连命都耗尽了。   陆寄风又气又急,叹了口气,也不忍责骂迦逻,只好接过了药,对蕊仙道:“你去歇着吧,我来。”   蕊仙点了点头,退出去了。陆寄风扶起迦逻,动作小心地喂她喝下药,一面问道:“你怎么不听冷前辈的话?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未必非要这孩子不可。”   迦逻的声音微不可闻,轻道:“我怕……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陆寄风一呆,迦逻的眼泪一滴滴地溅进药汤里,道:“我知道你不想留在我身边,能生个你的孩子,我就开心了……这样,就算你永远不回来,我……我也还有个人可以看,可以想。”   陆寄风一面替她擦泪,一面抱着她,在她唇上一吻,道:“你要相信我,自从娶了你,我便想着要一直照顾着你,直到你死去为止。”   迦逻望着他,问道:“是真的吗?”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真的,只是我目前还未办完俗事,你连这段时间,都不能等我吗?”   迦逻边擦着眼泪,边笑着点头,道:“我以后会乖乖等你,不再疑心你。”   陆寄风也微微一笑,抱着迦逻,当晚两人自是款款絮语,情致缠绵,迦逻时昏时醒,陆寄风都没有放开怀抱中的她。   次日一早,天色才明,便听见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陆寄风惊起,出房门看看怎么回事。   眉间尺和云拭松也都奔了出来,朝前方的平台赶去。只见冷袖站在崖边,举着大石,对崖下喝道:“给老子滚下去!”   冷袖将上千斤的巨石往下重重一砸,但听哗啦之声,喀喀之声不绝,摧枯拉朽,间夹着烟尘滚滚,哀嚎惊呼。   陆寄风等三人赶上前,踩在边缘的石板道往下看,绝崖峭壁上,竟已伸出许多极长的天梯,要攀上崖顶。陆寄风大吃一惊,这些匪众人再多,也不可能做出万丈楼梯。他定神细看,等烟尘逐渐散去,才慢慢看清楚了,原来这些匪众是从山脚下起每隔半丈就打入脚桩,慢慢地爬上来的,在崖中有不少凹凸起伏之处,甚至大可容数人,在山腰的立足峡地,也守着不少匪众。等爬到接近之时,百寨架好的天梯才伸向崖去。   这十来位寨主的每一寨都各自加紧赶工,颇有别苗头之势,因此进展颇快,应是百寨联近年来最有效率的集体行动。但是冷袖居高临下,一掌就轰得好几座天梯飞摔下去,消失在云烟之中,一起被打下去的人就更不可数计了。   那好几十具天梯及足桩,都被冷袖的巨石或真气给轰得稀烂,隐约只看见有几撮寨匪,躲在崖壁的凹洞中,朝上探头探脑。   他们若要再重做天梯,至少也还要几天的时间,陆寄风和眉边尺互看一眼,都在想着一样的问题。那些寨主到现在还不亲自出马,一定又是内部还没协调好之故。   冷袖见无人能再上来,掸了掸衣袖,对陆寄风一瞪,道:“这些就是你说的攻山之人?”   陆寄风道:“他们只是先锋卒子,还会有舞玄姬的爪牙之辈……”   冷袖啐道:“这种先锋,没的污了此地!”   他愤然离去,不欲与众人久处。   陆寄风和眉间尺相顾苦笑,众人入屋商议,看来还是先把女眷都送到安全之处藏匿,较为妥当。   陆寄风和眉间尺还没坐定,又闻得外头一阵喧哗鼓噪,被困在山腰上的群匪竟齐声大叫:   “陆寄风卑鄙无耻,负心薄悻!一生中玩弄奼女无数,好色下流!”   另一边则有人大叫;“剑仙崖,没胆子!有胆就下山大战,省得寨主收拾你们!”   西面的人则是锣鼓齐响,唱起歌来:“平阳有个青枭寨,和平善良又勇敢,美丽长江流不尽,有如寨主的乡愁……啦啦啦……乡愁呀!男子汉的眼泪不轻流……”   歌还没唱完,骂陆寄风无耻的那边声势稍屈,口号是临时想就,喊得不整齐,气势便小了,不如青枭寨练习已久。他们全哗啦乱叫,企图掩过青枭寨的声音。而骂阵的那边也很快加入混乱之中,叫道:“青枭寨歌最难听!”“别唱啦!这首是抄我们白鹇寨南宫寨主的大作!”“我们寨也在长江边,你们少乱唱!”   眉间尺没领教过百寨联的这些花招,一时瞠目结舌,道:   “这……这是在干什么?”   陆寄风道:“心战。”   云拭松被吵得受不了,叫道:“他妈的,叫他们闭嘴行不行?”   “恐怕不行。”   这时,但见一道人影像飞似地卷了出来,奔至崖边,仰首长啸,悠长震耳的狮子吼,像是万钧雷霆般沉沉地打下,几乎吼得地面也震动起来。   冷袖的狂吼半晌方绝,而崖下的匪众乱敌噪音也全部安静,冷袖叫道:“再给我鬼叫,老子就下去杀人!”   陆寄风担心冷袖的狮子吼会惊动迦逻,上前道:“冷前辈,快让女眷下梅谷躲避,这些人交给我吧。”   冷袖怒瞪陆寄风,道:“你回来就没好事!”   陆寄风只得无奈一笑,他到房间去抱起迦逻,道:“舞玄姬要打上来了,你先到梅谷避避。”   迦逻拉住他的手,道:“很危险吗?”   陆寄风道:“这倒不会,只是有件要紧之物,千万不能让她夺去。你不必担心,好好在梅谷躲着,别让我为你分心。”   迦逻点了点头,让陆寄风抱他入解功密室,众人一起下崖,冷袖引他们到北方的另一个石室,连陆寄风都不知有此地。一推开假山门,室内便传出一阵高雅的清香。   室内只有一榻,趺坐其上,闭目垂首的男子,正是封秋华。他神情祥和,却似乎没有发觉众人来到,陆寄风感到有些奇怪,问冷袖道:“封伯伯他现在怎样了?”   冷袖不悦地说道:“你以为我会医死他吗?”   迦逻一笑,道:“寄风哥哥,他已快好了,只是心脉还没有全好,现在五窍未通,所以像个无知觉的人。等他的心脉好了,五窍自通。”   陆寄风记得当初封秋华确实是被伤心脉,可见冷袖的医法完全正确,是不必他担心。陆寄风放下迦逻,蕊仙和千绿帮忙为她铺席覆被,两女都侍候得十分灵便,比陆寄风熟练得多。   迦逻握着陆寄风的手,道:“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陆寄风笑了笑,道:“你只管放心吧!”   迦逻点了点头,转头对无知的封秋华一望,眼神有点复杂。   陆寄风交代众女好好藏在此,解了围自会来接她们,便与眉间尺、云拭松一同出去,冷袖又关起石门,外表上再也看不出这山里有间石室。   冷袖把他们又全赶走,不让他们在梅谷久待。陆寄风与眉间尺等人再上去,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了那些女眷,剑仙崖一下子就变得一点声音气息也没有似的。   山腰上的众匪倒是没有再吵闹,但他们何时又会再这样子来一下,谁也不知道。   陆寄风看了看崖下,云烟浩渺,并无动静。若是十个寨主一同攻上来,自己可有法子挡住他们?他正想问眉间尺昨晚想出了什么好计策,转头却不见眉间尺,甚至没看见云拭松。   他们跑到哪儿去了?陆寄风想了想,也不去找,只回想着自己对付过的几个寨主身手拳脚,一面自己比划着,想着拆解之招。有时似感到不大对,便随手取过树枝,在地面上画着。转眼间便拆了几名寨主的惯用招式。   他一面回想着,昨天似乎也见过那位姓穆的长脸寨主,他的功夫以阴森狠恶见称,攫眼撩阴都来,倒是没什么大开大阖之处,只要以极大的武功把他困在当中就可以了;另一位周偃颇笨,使的则是大刀大斧,反而要以点穴等较细微精准的手法对付。   可是不知道除了萧冰之外,还有谁是熟识的。陆寄风沉思不已,一旦极为专心,便完全感觉不到周围的声音动静,不知何时,身边竟已立着数人。   陆寄风吃了一惊,那七人竟全都负手在背后,静悄悄地看着地上的痕迹,非常专心。他们之中有妍有媸,有僧有道,成员颇为杂乱。   但他们全体出现却不动声色,武功自非庸手,可是陆寄风并不认识他们,只特别看见其中一人容貌俊美,身形修长,穿着一身质地轻柔的白衣,十分引人注意。   那几人看了一会儿,不时默默地点点头,对陆寄风所破解的方位来势,竟十分同意。   那群人看了不一会儿,身后的绝崖上几道身影一闪,又跃上来三个人,这回全是熟面孔,正是周偃、穆少艾,以及萧冰。   他们落在那七人旁边,与之同列,对陆寄风冷然注视着。   萧冰摇着他的羽扇,对陆寄风一拱手,道:“陆君别来无恙?”   他脸颊上多了几道抓痕,让陆寄风大奇,遂也拱了拱手,道:“萧君也无恙。”   萧冰正打算说些打架前的场面话,冷不防瞄见那六七名先到的寨主,正专心地低头看着什么,他眼睛一瞄到那些地上的简图,起初不以为意,猛见穆少艾大叫:“不许看!不许看!”   他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抬脚抹去地面上陆寄风所画的麻姑玉指破解法,可是却故意不抹去旁边萧冰的惊涛骇浪掌气破解法。   萧冰这才一下子领悟过来,急忙也伸脚涂去那些简图,喝道:“观他人武学,非但无礼,且伤和气!诸位寨主这是何意?”   那名容貌俊美的寨主冷冷地看萧冰一眼,没说什么,另一名矮肥的寨主满脸堆笑,道:“这是萧寨主的功夫?我还真不晓得,萧寨主的武功不是昨晚跟猫打架时都尽展了吗?”   萧冰连忙一按脸上抓痕,昨晚陆寄风这个衰星引来了他又爱又怕的老婆西海公主,两人一见面少不得一番拳打脚踢,清算夫妻间的账。萧冰还不至于不济到打不过西海公主,但既是恩爱夫妻,打起来又怎会真的动真气拳脚?他又怎会不让西海公主痛殴几下,以示真心?因此两人从黑鹰寨追打到白鹇寨、青枭寨……几乎是巡场一遍,众人都观摩到武功高强的萧冰被老婆修理,有的还以为萧冰的身手不过如此。   穆少艾冷笑几声,道:“要破你的功夫,谁还用去看这些法门?一个泼妇你都对付不了,所谓娶妻娶德,萧寨主为了美色自弃夫纲,丢尽了百寨的脸!”   他虽口中这样说,其实却是妒意甚深,他的老婆虽多,但全是或丑或肥,一辈子没机会见到什么美女。见到萧冰的老婆这么美丽,心里大不是滋味。   萧冰对陆寄风道:“哼,萧某绝学无数,又何止惊涛骇浪?你以为这样就足以令我束手了吗?也太小觑我羽扇绝尘智无双了!”   那肥短汉子微笑道:“说得极是!萧寨主武功高强,这负心薄悻的小子就是知道了,昨日才会落荒而逃,免得被寨主捉奸在床。”   昨天西海公主追杀陆寄风,也是众人所见,虽然萧冰已经派手下到处去解释:他老婆是为了替侄女儿出气,才追杀陆寄风。可是百寨匪众本来全是好事之徒,故意越描越黑,认定是萧冰的老婆被陆寄风甩了,才会当众追杀。   萧冰怒气填胸,道:“风老大!你少卖乖,三句话便招惹到拙荆身上!她的销魂风你还想再尝一遍吗?”   西海公主昨天所散的毒烟,众人余悸犹存,风老大不敢再取笑萧冰,只是依然一脸和气地笑道:“哪里,哪里,萧寨主何必这么认真呢!我风某与萧寨主同事多年,这点儿玩笑就开过火了,萧寨主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   周偃把脚一跺,地面轰的一震,众人都望向山一般高大的周偃,周偃将扁斧一挥,哇啦吼道:“你们去旁边吵,不许和我争杀陆寄风的头功!”   此话一出,那九人果然自动往后退了一大步,没人跟他争。风老大笑道:“周寨主武功第一强,第一猛,这个头功自是周寨主囊中之物了!”   周偃得意地哈哈大笑,笑声震得落叶飕飕,令人耳膜生痛。   周偃挥斧跨至,道:“陆寄风,纳命来!”   陆寄风但闻呼呼风响,扁斧已经卷地横扫而来,陆寄风轻身一侧,身子滴溜转至周偃身边,一指点向他颊下破绽,周偃急忙收了斧势,却口中发喊,以左手扑上来要抓陆寄风的脚。   他这抓法有若地痞流氓,但却十分灵巧,令人防不胜防,陆寄风身子一拔,只看似闪身,足尖却在周偃心口、额头,各点了一下,飘然而退。周偃要害被连点两下,大惊失色,急跃后守住,喝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不弱!”   陆寄风那两下足尖点穴,只是临时想出的脱敌之策,其实匆忙之中,哪有余力聚气点穴,所以只是虚招罢了,并无威力。可是任何人的心口、额头这么重要的地方被敌人一碰上,都难免惊慌失措,周偃自不例外。   陆寄风看了看他们,九寨主皆袖手不助周偃,想道:“他们想看我如何破周偃的功夫,好偷偷学去。哼,百寨这群乌合之众,难怪总不能成事!”   陆寄风心念一动,已跃过周偃,晃至穆少艾面前,一掌往他身上拍去。穆少艾一声冷笑,右手食指中指作勾,朝陆寄风双眼勾去。陆寄风尚未到他近前,半空中再一个劲翻,竟已至穆少艾身后,双掌朝他背上一推,道:“去!”   穆少艾一惊,被陆寄风推得往前几步,陆寄风又已飘然回到原地,道:“一个一个来太麻烦,不如两个一起上,省得在下各各收拾!”   他这等狂言一出口,众人大惊,一名灰衣汉子道:“你要以一对十?”   陆寄风哈哈笑道:“然也!”   风老大似乎不敢相信,那灰衣汉子指指地面,道:“你破得了周偃、萧冰、穆少艾的几招破功夫,就以为百寨无人了?”   陆寄风笑道:“匆忙之中,在下哪里想得出破招?这些并不是我想的。”   另一名披着头发,却穿僧袍的瘦白汉子问道:“我想也不是,你是哪里学的?”   陆寄风道:“哪里学的并不重要,天下百寨的功夫,本人早已习遍、破遍,不信你们可以来领教领教!”   众人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僧袍汉子喝道:“胡说瞎道!这怎么可能?你从哪里学来?说!”   陆寄风笑而不语,那副有把握的样子,令其他九名寨主都半信半疑,脑筋转得快的风老大想道:“陆寄风武功高强不世,与圣女作对许久,想必有些真本事。最奇的是剑仙崖这鸟地方,一向与咱们无冤无仇,圣女老人家却要我们围攻,灭了剑仙崖,却是为什么?难道……崖上有天下各家的武功秘笈?这小子的武功才会这么高强,谁的功夫怎么破都一清二楚?”   他心头大动,若真是这样,地面上的功夫就很可能是陆寄风临时查到的破解法,他正在默记以临场运用。他看那几招破解,既精妙又出人意料,早已十分羡慕,若能得到这剑仙崖的那些秘笈,实为莫大的好处。   那僧衣汉子还在追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寄风道:“少废话,出招吧!”   他掌间蓄气,故意便朝那僧衣汉子击去,他这掌蓄满真气,锋锐不下于利刃,来势汹汹,僧衣人急举刀相迎,陆寄风却半路骤转攻势,掌中真气送出,将那僧衣人的刀刃推向旁边的灰衣人。   灰衣汉子急忙大退,喝道:“龙寨主!你干什么?怎么杀我?”   姓龙的寨主怒道:“谁叫你不闪远点!”   姓风的寨主无声无息退到较后面,不想与陆寄风先交上手,打算再观望观望,而那名俊美寨主已身子轻飘,欺上前来。陆寄风眼前一花,但觉左右两道真气电也似地射来,陆寄风左右开弓,将两道真气各自往旁挥去,啪啪两声,打中了两旁的两名寨主。   那两人都叫起来:“南宫碎玉!你干嘛?”“也倒戈吗?”   姓龙的寨主怒道:“我没倒戈!那个『也』是什么意思?”   那俊美寨主原来叫南宫碎玉,陆寄风觉得自己好像听过他的名号,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手上真气一收,陆寄风才看清原来他挥出的是金、银两条带子,以金银带做为武器,果然颇为符合这位寨主的容姿。   本以为这样俊美的男子,风范也会有所不同,谁知道他收了带,怒道:“倒汝高堂之戈!本寨主忠字当头,怎会倒戈?是看你们彼高堂的没啥谷余之用,只好彼高堂的出手!这小子,真彼高堂的邪门!”   陆寄风一呆,虽然南宫碎玉话中的意思他听得懂,可是一细究,又听不大懂,他的话是引经据典,还是用词高深,怎会很多处都听不大了解?   陆寄风一时之间绝不会想通,南宫碎玉以优雅出名,绝不口出秽言,所以他的话翻译得普通一点,就是“倒你妈的戈!本寨主忠字当头,怎会倒戈?是看你们他娘的没啥屁用,只好他妈的出手!这小子,真他妈的邪门!”   此时陆寄风无暇去理会南宫碎玉的微言大义,他急着邀战,以一抗十,遂再出招袭向南宫碎玉,南宫碎玉手中一对金银带急舞,护住身前,被逼得连连退后。陆寄风指气“嗤”地射去,南宫碎玉束发的带子被射断,一头长发披散下来,更美如妇人,他边闪边叫道:“哀哉!哀哉!自伯之东,首如飞蓬!”   听他喊这句子,陆寄风还以为他是在喊招名,可是见他一对玉带如蛇如蛫,劈啪攻击,没半招是合这两句的意思,不禁感到大怪。萧冰打架虽也爱念几句狗屁不通的诗文,还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这位南宫碎玉却完全的不知所云。   陆寄风掌气挪移,将两条玉带左右引导,不时啪地打中那位寨主,或嗤地扫向这位寨主,弄得众人怨骂之声四起,道:“南宫碎玉!你彼高堂的打我干什么?”   南宫碎玉一面急与陆寄风过招,一面怒道:“你们不出手,要我一人独斗吗?真是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陆寄风这下听懂了,原来这南宫碎玉满口诗词,却全用错地方,陆寄风哑然失笑,道:“少废话!你们这是沆瀣一气,犬豸同槽,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再不一起出手,管教你们新亭对泣、秋扇见捐!”   南宫碎玉冷笑道:“看不出你还有点墨水,很好,杀你也不辱我的跳梁之技了!”   陆寄风差点笑出来,自比武功为跳梁小丑,实是罕见的断章取义。南宫碎玉的两道腰带像铁条似地笔直打来,陆寄风一提真气,凌空在带上一点,便踢向两旁的两名寨主,转为攻取他们。   他们急急挥拳掌相护,一人攻陆寄风上盘,一人横扫陆寄风下盘,南宫碎玉的玉带又变幻莫测,攻势奇绝,陆寄风一时之间左拒右制,无半点闲空。   其他七人也纷纷跃入战局,心里想的都一样,那就是绝不相信陆寄风可以以一敌十。谁知道陆寄风以一敌三或许吃力,以一敌十却变得轻松,因为各寨主都想看陆寄风如何破其他九人的招式,而不想自己的招式破法被其他九人看见,所以出手各自保留不少,陆寄风游走其间,轻松裕如,不时击中谁一式,点破谁一招,而其他的人看了,越加认为陆寄风真的各寨的功夫都懂,心里也更为恐惧。   此时,一阵清清的香风,随着玉佩叮咚声,由天边传了过来。   接着一道白色锦缎不知由何方笔直飞伸,啪的一声,缠卷在屋梁上。   陆寄风被十寨主缠斗,无暇分身,只见那条沿展的锦带上,飘飘然地走着一道绰约的姿影,足环叮咚,玉佩敲摇,正是舞玄姬。   第五章 愿君汨其泥   舞玄姬亲自出现,在高处对陆寄风微微一笑,陆寄风大吃一惊,可是却无法分身去阻止她,只能眼睁睁见她大摇大摆立于锦缎上,笑道:   “你武功长进了不少,很好。呵……”   说完,身子便如光一闪,消失不见了,陆寄风大急,舞玄姬知道梅谷内的秘密吗?万一她找到了梅谷,真的击破玉池,取得司空有的真元,一切就危急了。   陆寄风极不愿恋战,却被十名寨主包围得无法抽身,若要脱身,恐怕非泄露进入梅谷的秘道不可!   两害相权取其轻,陆寄风不暇细想,双掌往外一挥,一堵有如巨墙似的真气逼得众寨主往后踉跄退了好几步,陆寄风抽身欲向内奔,那十名寨主呼喝道:“休走!”“胜负未分!”   陆寄风急闪入屋中,突然听见远处有眉间尺的叫声,道:“你引开他们,我去毁了秘笈,让他们夺不到这些宝贝!”   陆寄风一怔,想:“什么秘笈?”   那十名寨主却大吃一惊,各收了步子,叫道:“调虎离山,切莫中计!”他们竟不追陆寄风,纷纷转向眉间尺声音传来的方向,争先恐后地赶去。每个人都感到自己果然所料不差,此地是有各门派的武功秘笈和破解的方法,所以圣女才要他们攻下此地。若是让这些宝物被毁,就太可惜了。   陆寄风虽担心眉间尺引开了他们,会不会有危险,但是此时也顾不了他,只好暗自盼望他多保重,便急急奔入屋中,进入解功台内。   这是通往梅谷的捷径,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比舞玄姬快一步。梅谷甚为广阔,他只希望舞玄姬一时找不到冰窖山崩之处。   陆寄风急急奔往山崩之处,还没奔到,就听见冷袖的大骂:   “狐妖!你想干什么?趁早滚出去,别把这清圣之地弄臊了!”   陆寄风大急,以轻功奔至冷袖之处,一看之下,不禁冷汗涔涔。   崩山前的乱石,早已被清除干净了,整个冰洞一览无余。但是,或许是山崩时封住了寒气,所以现在洞口前结了一曾极厚的绿冰,谁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   可是冷袖守在那里,谁都知道里面一定就是舞玄姬所要的东西。   顺着冷袖叫骂的方向望去,舞玄姬高高立在另一处绝崖上,身子依然斜倚于横吊在半空中的绸带上,从容地一笑,道:   “来寻回本属于我之物,有什么不对的?你大呼小叫些什么?”   冷袖喝道:“你有本事就试试看!”   舞玄姬一笑,陆寄风眼前一黑,像一把快剑般射来的是舞玄姬手中的丝带,啪地袭向坚冰,洞口的冰壁上,立时出现蜘蛛网般的细细裂纹。   冷袖惊道:“休伤我师父!”   他身子一横,便挡在冰壁前。舞玄姬手中丝带又嗤地打来,力道极沉,带梢柔劲急转,竟要套住冷袖的头颈,只要她套住冷袖,再用力一扯,冷袖的头必然整个被扯下来。   陆寄风一个急窜,挡在冷袖身前,那丝带“啪”的一响,重重地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掌,陆寄风差点以为自己连牙都被打掉了,幸而舞玄姬措手不及,未及时变换劲气,因此只是一记拍打。而带势的余威又“啪”地打在冰壁上,冰壁的裂痕又加深了寸许。   舞玄姬呵呵娇笑,只要再这样打下去,很快就能破壁,夺走司空有。陆寄风趁舞玄姬尚未收回丝带,及时将之扯住,不肯放开。   陆寄风感到另一端舞玄姬拉扯的力量,几乎要把他拉得离地飞起。陆寄风施展出千斤坠的功夫,把身子定在地上,不料嗤的一声,丝带竟自陆寄风所握之处的五寸起断裂,那股与千斤坠抗衡的力量也登时消失无踪,陆寄风被自己的力量反震回去,踉跄地跌倒,吐出了一口鲜血。   同时那道断裂的带子已又像吐信的蛇似的,拍地往冰上再击,陆寄风又是错身一抓,再度抓住了丝带。   舞玄姬有点不耐烦,笑道:“还不放手?”   她一抽丝带,陆寄风只感到闪电似地,整个手臂被她的真气震得几乎要脱落,急定心神,左手一拍,将内力反击传了过去,舞玄姬却轻轻一抖丝带,将所有的力量化散无形,同时轻发娇叱,一掌凌空击向冷袖。   冷袖轻身闪过,像鬼魅般轻飘地登上丝带,竟笔直地朝舞玄姬奔去!陆寄风一惊,但见冷袖聚气为剑,远远地便挥气剑,挥向舞玄迹的颈子,舞玄姬略一侧头,真气射穿的不是她的头颅,而是她耳上所戴的一只耳坠。   冷袖仍不减余势地奔向舞玄姬,舞玄姬缓缓举起左手,准备接下冷袖的剑招。冷袖的真气在掌,周身像一团朦胧的光影一般,被强大的真气扰得看不清形体,已近舞玄姬,他举掌拍了过去!   舞玄姬举掌相迎,两人两掌相对,无声无息,冷袖竟感到自己是击向汪洋大海,真气登时被收纳不见,不由得一愣,接着,才感到一股透体剧痛。   自己的掌上,淋淋地滴着黑血。冷袖飘然往后一跃,举掌自看,掌心竟被刺了个黑色的小点,他头顶一晕,急忙就地打坐,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按着腹部,急急地运功止毒。这种在两掌相对时,藏毒针的把戏,只有极卑鄙下流的三流人物才会使用,舞玄姬则根本不在乎被视为什么,只要能取胜,再下流的招数她也会使用。   陆寄风松开丝带,拔剑一横,护住了身前,守在洞口便有万夫不当之势。舞玄姬笑道:“这剑法很帅呀。”   她纤纤五指急挥,大把的黑雨破空射至,腥臭扑鼻,竟是满天的毒针!陆寄风急忙抢身登至冷袖身边,急挥剑挡去毒针,一时间但闻清脆的铮铮铮,铛铛铛,尽是毒针被剑拨开坠落之声,冷袖坐在他脚边,也在剑的保护之下,毒针往四面八方射,倒并没有射到他身上。可是见到冷袖那脸色发青的样子,那一针一定十分厉害,不知是否有法可解。   陆寄风才挥尽毒针,舞玄姬同时已另手一振,丝带又啪地击中了冰壁,可是坚冰实在太厚,蛛网裂痕虽然微微爬宽了些,冰却没有裂散之势。   陆寄风心下稍安,看样子舞玄姬要打破冰壁,也不是轻易之事。陆寄风长剑一挥,嗤地又割断了一截带子。舞玄姬面露不耐,她本拟夺到之后就离开,谁知会与陆寄风、冷袖缠斗,司空有所寄身的冰窟又那么坚固,久战局势会怎样,就很难说了。   舞玄姬轻喝一声,同时挥出数带,欲缠在陆寄风四体,只要缠住了陆寄风,她就能轻易地以宏大的掌气摧毁坚冰,五带齐出,眼看就要缠住陆寄风,陆寄风双掌圆抱,沉着地将周围真气牵引成圆,护罩在自己身前,舞玄姬的带子一打到他面前,就像被卷入漩涡一般,急速地旋转纠缠在一起,这迅速旋缠的力量也是一种极强的拉力,舞玄姬一惊,若不是放手,就是被这运用了四两拨千斤的转化之力给拖下去!   舞玄姬被迫撒手,气得银牙暗咬,陆寄风守定了洞口,以这源源不绝的流转之气,当作封住洞口的一道强硬关卡,她很难再找到法子击破坚冰。   这时,陆寄风突然听见背后的冰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冰裂,还没来得及想通是怎么回事,突然间一股寒气由背后透了出来。   冷袖望见陆寄风背后的绿色冰壁上,裂纹迅速地爬着,增加着,突然哗啦一响,那整片巨大光鉴的冰壁,由内部被雄厚的掌气给击破了!   冷袖大惊,在坠落的冰块寒气白烟之中,隐约看见一道人影闪了过去,消失在冰窟另一边的出入口。   舞玄姬大喜,急忙口念真诀,催起司空有之魂。陆寄风不假思索,转身奔入洞中,欲看清是谁在洞内打破玄冰,他只匆匆瞥见那身影的衣带一角,却脱口喊道:“真人!”   他的震骇再难形容,虽然他已经猜到在梅谷教冷袖功夫的人是司空无,但是,匆忙中瞥见他离去,并且清楚地见到是他以浑厚真气打破坚冰,还是教陆寄风惊愕得什么都无法想!   陆寄风正要追去,舞玄姬的丝带已卷住冰棺玉池,将冰内的司空有拉飞出去。   冷袖不顾身中剧毒,喝道:“放下师父!”   他足尖一蹬,追上前攀住冰棺,整个冰棺被舞玄姬拉得飞空而起,冷袖紧拉住丝带,整个人紧贴在冰上,望见冰内的师父安祥沉睡的神情,他已有数月没见到司空有的遗体,此时乍见,更是心热眼花,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舞玄姬笑道:“金鼎玉池,很好,你果然知道保元之法,大助我一阵了,呵呵呵……”   她亲自飞身而下,将紧攀在冰棺上的冷袖一脚踢飞出去,冷袖被她踢得往地面坠去,陆寄风已抢身出洞,在半空中接住冷袖,才往地上一推,让冷袖稳然落地,并且提气直窜,欲奔上冰棺,先舞玄姬一步毁了棺内的司空有。   舞玄姬足底一蹬,玉池龟裂,陆寄风见机不可失,一道气剑往上挥去,欲将司空有砍成两半,上身较为沉重,必会先落地,居于下方的自己就可以轻易截住,毁其元灵了。   冷袖大叫:“不可!”   他冲上前来,两掌往陆寄风背后打去,都是有着开山之威的掌力,陆寄风急忙闪开,冷袖已整个人扑上,抱住陆寄风,便不肯放。   陆寄风惊,用力甩了两下,喝道:“放开!”   冷袖死也不放,陆寄风这一顿,只听喀喇一声,玉池四散,舞玄姬已抱着司空有,倒跃回丝桥之上。   “呵呵呵……好女子,好女子,瞧你容颜如生,这般美丽!”   舞玄姬轻抚着司空有的脸,陆寄风心如死灰,眼见司空有的躯体已经在舞玄姬手里了,要夺回来,是登天之难!   舞玄姬的一掌贴着司空有的背,重重地拍了一下,但见司空有的躯体像是一片自树梢飘落的残叶,飘飘然地坠落了下去。   冷袖放开陆寄风,冲了上去,接住司空有。舞玄姬已然呵呵笑着,一收长丝,消失在天边,不再恋战。   陆寄风心中一空,颓然跪坐下来,司空有的真元,是最强的真汞,云若紫立刻就可以重生了。自己来得及赶到玄圃吗?来得及毁去石室内重生的若紫吗?   陆寄风忍不住回头朝冰窖望了一眼,奔至空旷的冰窖,大声叫道:“为什么?真人,为什么!”   他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坚冰中,没有回答,只有一声又一声的“为什么、为什么……”反复激荡着。   冷袖接住了坠落的司空有,心中一喜,突然间却又发出恐怖的惊呼之声。陆寄风回过神来,转身奔了出去,只见冷袖浑身发抖,紧抱着司空有,却踉踉跄跄地往后跌行,软软地靠在他身上的司空有手臂脱落,身子也像随时会散去一样。   冷袖一跤跌倒在地,他身上的司空有一头青丝也在瞬间全都脱落坠地,像是一团团的蜈蚣一般,接着衣服下的身体迅速消扁,露出在衣领上的颈子,肌肤也渐渐化作干皮脱落,只剩白骨。   这一幕让陆寄风全身发冷,更不用说是紧抱着她的冷袖了。失去真元的司空有极快地化作枯骨,登时整个身躯四散,落在地上。   陆寄风呆得无法反应,冷袖扑了上去,拼命将师父四散的枯骨集在一起,不断发出没有意义的狂叫声,陆寄风大步上前拉住冷袖,道:“前辈……”   冷袖反手一拳打在陆寄风脸上,陆寄风没料到他会这样打,幸好及时运气抵抗,这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但并没受什么伤。冷袖将司空有的枯骨全部抱在一起,口中发出惊恐悲恸的狂叫声。   陆寄风骇然,想道:“冷前辈不会发疯了吧?”   冷袖狂叫着奔进冰窖,朝司空无消失的方向奔出去,陆寄风急忙追上去,在背后叫道:“冷前辈!”   冷袖的叫声突然变成狂喜的笑声,在前方哈哈大笑,道:“师父!你活了,你活了,我带你到无人之处去,再没有人整天吵我们!哈哈哈……”   陆寄风确信冷袖已经神智全无,心中万分悲恸,怕他出什么意外,在后面紧追着道:“冷前辈!你快回来!”   冷袖充耳不闻,依然在前方急奔,陆寄风竟一时追不上,暗惊,想道:“冷前辈不是中了舞玄姬的剧毒和掌气吗?怎么还能有这么宏大的真气?”   他更感不祥,除非这是回光返照。冷袖对这些秘道十分熟悉,神智已失,还是凭着直觉奔了出去,所过之处皆被他周身狂乱四窜的真气所震,而晃动不已。   冷袖奔至一面绝壁,竟不收势,砰地整个人撞了出去。   大把的光芒射了进来,冷袖对明暗全无所觉,笔直地奔出,但听得身边此起彼落的惊呼,此地便是陆寄风年幼时误落的衣冠剑冢,那十名寨主不知在此干什么,陆寄风追冷袖而出,那十名寨主纷纷呼喝大叫:“抓陆寄风!”“陆寄风你别跑!”   但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追上来,陆寄风现在也无暇去理他们,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追冷袖,阻止他出意外。   那十名寨主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被眉间尺的声音引来此地,以他们的身手,自然是摔不着他们,当他们见到这个石窟里竟有那么多武林前人的衣冠武器,到处还残留着各家的武功秘笈,有的已经残破难辨,有的却颇为清楚,都大喜若狂,原来剑仙崖真的有这么一处地方。   他们忙着找寻与自己有关的武功秘笈,也暗藏了不少成名绝招的帛书竹简,就怕好东西先被别人找到。谁知突然间内壁被震破,跑出了一个抱着枯骨的白发老头,陆寄风又拼命追他。   他们张望着那洞穴,洞内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   灰衣寨主喃喃说道:“乖乖,这剑仙崖上的出头可真多,怎么到处都是机关秘道的?”   “里头是什么?”不知谁发了问。   风老大摸了摸破掉的石壁,道:“这十来寸的壁竟能说破就破,功力委实不可思议!”   南宫碎玉道:“玉石俱焚,瓦釜雷鸣!可惊呀!”   萧冰忍不住道:“没有人这样用这两句话的!瓦釜雷鸣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南宫碎玉道:“谁说不是?瓦釜就是这些瓦呀锅的,比喻的就是屋宇之属,房子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那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萧冰道:“瓦釜是指土锅!土锅子乱响,钟鼎宝器却无声,比喻的就是你这种不学无术又爱表现的草包!”   南宫碎玉把头一扬,道:“你只知道死读书,却不知道自行体会,与你这种凡夫俗子谈诗论文,真是激浊扬清,悬梁刺骨!”   萧冰感到再跟他扯下去,可能自己又会忍不住动手打他,只好强忍着气,道:“好好好,我讲不过你的跳梁之技!陆寄风由里头奔了出来,恐怕里面大有春秋。”   龙寨主率先道:“我进去看看!”   穆寨主也道:“周寨主体形伟硕,进不去,就在外边等圣女老人家指示吧!”   他们全不知道舞玄姬早就离开了,周偃虽然笨,也知道众人有意把他丢在外头,气得叫道:“谁说我进不去?我就进得去!”   他抢上前,整个人往破洞内一钻,竟真的给他钻了进去,只不过有点儿塞。   其他的寨主们见之,就怕被他在最前面看光了里头还可能有的什么好东西,便全都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前,还好里面的通道甚为宽广,他们一下子就全挤了进去,越走越深入。   洞外,还可以听见南宫碎玉道:“这回可真是洞烛其奸了!”   萧冰怒道:“你彼高堂的给我闭嘴!”   陆寄风追着冷袖奔了出去,冷袖的功力竟全不被中毒和重伤所影响,一口气就直奔上绝崖,陆寄风也尾随着,在后面叫道:“冷前辈,你别跑了,快回来!”   陆寄风和冷袖一路追赶到松林外的平台,前已无路,冷袖左张右望,对陆寄风怒道:“你别过来!”   陆寄风担心他摔下去,不敢逼近,道:“前面无路,前辈千万不可大意!”   冷袖似未听进去,紧抱着怀中已七零八落的枯骨,道:“别过来,别抢走我师父!”   陆寄风大急,想道:“冷前辈可真的疯了……这,这怎么是好?”   他拼命地想怎么骗冷袖上前,但心烦意乱之下,根本什么计策也想不出,只好打定主意硬来。陆寄风出其不意地一个鹄步飞身上前,就要抱着冷袖,冷袖却被陆寄风这么突然飞起给吓了一跳,往后大退一步,便向下摔。   陆寄风及时拉住他的衣领,整个人被那巨大的下坠之力给拖得往前扑去,差点也要被拉下崖。崖下,云烟浩渺,望不见尽头。   冷袖两手紧抱着司空有的残骸,笑道:“师父,咱们飞了!以后,你爱天上的星,我就去摘给你!你爱天上的云,我就去拔给你!”   他好像看见司空有像以往那样,对他淡淡一笑,脸上始终是不屑一顾的神态,淡然说:“天上的星呀云呀,那有什么好?我爱的是你胸口的那颗心脏,你挖给我。”   冷袖用力往自己心口拍去,上面抓着他的陆寄风惊道:“冷前辈!你干什么?”   冷袖这一拍,蓄上了三四成真气,差点便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他吐了一大口血,笑道:“师父,这是弟子的心脏。”   司空有这才嫣然一笑,道:“臭死了,我不想要了,你把它丢了吧。”   冷袖吐出的血滴落绝崖,好像一片片红艳的花瓣一般,崖上紧抓着他衣领的陆寄风,拼命冷静下来,想慢慢地把冷袖拉上去,但是只听见“嗤”的一声,衣服裂开了,陆寄风忙伸另一手欲抓,冷袖沉重的身子却已在一瞬间坠落!陆寄风只抓到了一手的冰凉空气。   “前辈!”陆寄风大叫,云雾很快吞没了冷袖和司空有的残骸。   陆寄风怔怔然,心中既沉重又空虚,望着冷袖消失的绝谷,脑中空白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陆寄风才嗒然若失地起身,茫茫然的,不知如何才好。   他缓缓走了回去,见四下无人,只有衣冠剑冢处似乎传来阵阵声响。陆寄风以轻功跃了下去,但见眉间尺与云拭松两人正在忙着填上那块被冷袖撞出来的破洞,以黏土等物密密实实地重新封上。见陆寄风来了,喜道:“好,你可回来了,快找万斤的巨石封住这个出口!等一会儿还要去封另一条出路,把这些匪头困死在里面!”   里头的十来条假通道,会通到何处,陆寄风也不知道,但只要别让他们进得了梅谷就好了。陆寄风飘然到洞外扛起一块简直与屋顶差不多大小的巨石,堵住了墙壁。就算那些寨主可以打破墙,也推不开这么沉重的万斤巨石。   眉间尺与云拭松相对欢呼,陆寄风与他们一同出谷,再度下崖,只有陆寄风知道由衣冠剑冢通往梅谷的路在哪里,眉间尺与云拭松便去带出女眷们,由陆寄风去封住出路。   陆寄风循着儿时所走过的路,走入那冰窖,出了冰窖就是一所小小木屋,从前他记得木屋中到处垂覆着许多蓝色的帏帐,散乱着碁子与画稿,虽然凌乱废弃,但自有一番意味。可是这番走入,却见到蓝帏已全整整齐齐地收着,地面、石几、石榻等物都清洁光鉴,几上的一局残棋未完,黑子是松子,白子是竹枝,那盘棋上没输没赢,是一局自己和自己下的旗。   而眉间尺失窃的古琴万壑松风,也好好地置于几上,陆寄风上前轻轻一摸,琴弦新亮,桐木光鉴,可见使用者很细心地照顾这具琴。   他张望着周围,似乎还有司空无生活过的痕迹。自从自己出了锻意炉之后,司空无就在此隐居,陪伴司空有的遗体?   自己来回此地这么多次,竟不知司空无就在这里。   陆寄风取起古琴,再回头看了此地一眼,才若有所失地走了出去。   原本会通过尖竹陷阱,但已经填平了。再通过梅花障,梅花阵局也改变过,变成美丽整齐的树林,原本连夏秋都会开满树的花,现在花朵落得非常快,看来冰窖已破,此地温度有变,此后这里的梅花开放将与普通的梅花一样了。   来到“冷袖埋香”碑前,倒是没什么改变,只是更旧了一些。   陆寄风找到以前自己爬出来的小洞,本想将之封住,但转念想道:   “这些匪头个个武功高强,但品性极差,他们跟随舞玄姬多年,让舞玄姬一直成不了什么大事的功臣,不正是他们吗?看来他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了。”   陆寄风打定主意,挖掘几斗的泥土,封住那通道口。这些封泥虽然密密地挡住了光,却并不难破。要是这些寨主运气好,撞上此地,就可以撞出生天了。   陆寄风给他们留了一点余地,便没有再多加为难,转身离开梅谷。   出了解功台,众人都立刻包围上来,问道:“怎样?冷前辈呢?”“冰窖怎么破了?”   只有眉间尺看见陆寄风手上抱的琴,一把冲上去接住,激动地抚摸着,道:“你在哪儿找到的?怎么找到的?爱琴!你果然是有灵之物,今日又物归原主了!”   他一下子试音,一下子翻过来看背后的龙池凤沼,喜不自胜,看来舞玄姬怎样,他是半点也不关心。   陆寄风凝重地将梅谷内所发生的事,对众人说了一遍,众人听毕,也不禁感到心情沉重。冷袖虽然个性孤僻,可是他对迦逻的照顾却从未疏忽,众人也早已习惯了他的脾气,将他当作老前辈般尊敬。突然间得知他发疯跳崖,就算不死也极为凶险,都担心不已。   千绿道:“以后没人医治小夫人和封爷,这……这可怎么是好?”   眉间尺道:“这不要紧,冷前辈说迦逻只要常受陆寄风真气,就能保全,封秋华已经到了最后静养关头,应该不需要冷前辈的医治了。”   陆寄风放下了心,道:“冷前辈武功比以前高强,他坠下崖后,可能不会轻易就死,我担心他又出什么事,但我没法子去找他,这件事就拜托师父了。”   眉间尺道:“舞玄姬带走了祖师爷的真元,你打算去对付她?”   陆寄风道:“我已问出玄圃的路,要立刻动身赶去,不能再迟疑了。”   蕊仙急道:“但是迦逻不能离开你呀,她会死的。”   陆寄风急着要赶路,实在也不便带个孕妇,正在左右为难,千绿道:“公子,不如我和少爷,随公子与小夫人下山,这一路公子一面赶路,一面尽量传予小夫人阳气,等到了边境,我和少爷带着小夫人回云府待产,云老爷认识的奇人异士颇多,或许还能续上小夫人的生命。”   云拭松道:“此法甚好,你再怎么赶路,赶得到就是赶得到,赶不上,那也是天命,急也没用。”   陆寄风长叹了一声,道:“所言甚是,那就如此吧!”   当下商议已定,眉间尺与蕊仙在此照顾封秋华,陆寄风带着迦逻、千绿、云拭松下山,往东而行。   众人趁夜下得剑仙崖,但见百寨一片寂静,都在等寨主回来,怎知寨主们现在正困在水道中,走不出来。没了寨主的鞭策,就连晚上的警哨都十分马虎随便,并未专心,陆寄风等人要不知不觉地穿过他们,简直轻易得不能再轻易。   陆寄风等人绕过百寨扎营之处,远远地回头望见一道人影走着,对着剑仙崖眺望,似乎十分担心。那自然是西海公主,她守在黑鹰寨等萧冰完成任务回来,她虽是下毒高手,轻功还没好到可以排空御气,直奔上这万丈绝崖,因此只能在崖下焦急守候。   陆寄风对她轻轻一叹,便没有再看,与云拭松等人很快地离开了。   众人次日便买了车辆,让迦逻和千绿能歇息。陆寄风帮助迦逻行气运功,想不到才第二日,迦逻已气色丰盈,精神甚佳,第三日已经能下车行走,和陆寄风有说有笑了。陆寄风放下心来,原来迦逻最缺的只是自己的真气,一旦补足,便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有时陆寄风与她牵手徐行时,忍不住伸手摸摸她鼓起的腹部,感受到里头生命的跳动,心中便阵阵安慰。   迦逻含笑,道:“瞧你儿子,在肚子里就活蹦乱跳,没一刻安分,跟他爹一样。”   陆寄风笑道:“我可是再斯文不过的。”   迦逻白他一眼,道:“你斯文?整天山里水里乱窜,跟头猴似的!”   陆寄风哈哈一笑,想到自己将有子嗣,心头竟不自觉地颇为欢悦。而迦逻或许是有孕之后,性情也变了,不似往日那样爱耍性子,也让陆寄风少了许多头痛的状况。   一行人晓行夜宿,不日便已接近平州,此地近海,到时候以船送云拭松三人下南方,较为安全,陆寄风则北上寻访玄圃。   再赶一两天的路便能到达平州,不料这日却发现道上平空多了不少武林之人,都匆匆忙忙地赶着路。   陆寄风不愿节外生枝,本想绕小路而行,迎面却有数人拍马赶来,挡在他们面前,道:“云少爷!您是云老爷的独子云拭松云少爷吗?”   云拭松道:“我是。”   他不认得这些人,但那几人一听,却十分欢喜,勒马大叫:“云公子也来啦!”   接着是一阵阵杂乱的马蹄声,许多人由四面八方的通衢要道赶了上来,云拭松认出几人是家中清客,又惊又喜,道:   “黑头乌!你怎么在这里?孤拐翁,您老人家也来啦?见到您可真欢喜!”   一名矮小老头拄着拐杖,立在云拭松面前,长须及腹,鹤发朱颜,望之也是不弱的高手。只见他横着眉毛道:“呸!欢喜什么?你老子给人抓了,你不知道吗?”   云拭松吃了一惊,道:“什么?我爹?”   一名脸色黝黑的男子道:“云老爷好好的就被土匪给抓了,如今困在城外,贼人还放了话,说要是陆寄风敢闯出此城,他就杀了云老爷!陆寄风不是通明宫的人吗?他有什么仇人?竟撒野撒到咱们地界上来了!”   云拭松看了看陆寄风,陆寄风抱拳道:“在下便是陆寄风。”   众人都有些错愕,陆寄风问道:“捉云老爷之人在何处?”   几名豪杰道:“城外!就在城外!”   “他们还有官兵护着呢,也不知是官是匪。”   陆寄风心中一动,道:“是不是号称紫鸾寨的?”   有人道:“对,就是这个,你怎么知道?是你仇家?”   看来舞玄姬已经通令百寨,拦阻陆寄风赶至玄圃,他们一路上的行踪或许也早就密集地被监视了,因此刘义真才用了掳人这一招,以云拭松的父亲来阻拦陆寄风。   可是他不但不藏身,还光明正大地在城外相候,这也未免太有把握了。   云萃专好结交武林朋友,他一落难,便有不少受过他恩惠的人前来相救,这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与云拭松等人,朝城外蜂拥而去。   第六章 鸟尽废良弓   陆寄风与群侠一同往城外赶行,远远地便听见阵阵呼喝斥战之声,待赶到时,只见几张紫旗迎风招展,城门外密压压的人头,排列成阵,包围住了许多名服色混乱的汉子,他们不知与谁打成了一团,刘义真身处左方的华丽帐篷前,从容地笑望着中间的战事。   中央约莫三四名高手,其中一人使剑,两人使刀,挥喝着朝另一个赤手空拳之人攻击,那人随手一招,便将使刀者刚猛的攻势转变攻向,与剑相迎,那两人收势不及,竟噗噗两声,把刀剑都刺到对方身上,两人同时一个踉跄,负伤而退,身后的紫鸾寨众一发呼喝,数十人奔了上前,扑住两人,将他们绑缚起来,推到刘义真脚前另外一堆已经被制的武林之人堆中,一面发出此起彼落的嘲弄声。   而另一名刀客的刀随之攻上,往那人脑袋砍去,他竟不闪避,反而随手一拍,拍在刀刃上,竟以血肉之躯迎着刀刃,众人以为他的手必然要被砍了下来,谁知刀竟被拍飞了出去,高高地丢向半空中,然后沉重地落下,插牢在地,在夕阳下发出染血的光辉。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武功,那人的手也已经被刀刃割出伤痕来,但毫不觉疼痛似的,看着被迫弃刀的刀客狼狈地退了好几步,那人一个箭步飞身而上,举脚一踢,竟将刀客整个人踢飞,落在他的刀边。   紫鸾寨众人大笑,嘲讽登时有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小子,爬着回去吧!”“拎着你那把菜刀回家切菜去,少丢人现眼啦!”“云萃府里,净养着些米虫!”   一般来说,两人对招,不管是点到为止还是死伤惨重,怎么伤对方都可以,但是却不应该在已占了上风之时,还踢上那一脚,羞辱败方。这根本就不是胜者应有的气度,而是地痞打架。那刀客被当众踢飞到自己刀边,烈性的做法,就要当场拔刀自刎;温和的做法,也不能再捡起自己的刀,而得弃刀归隐。   在紫鸾寨众人的嘲笑声中,那刀客拔起刀来,大声喝道:“云老爷!”   现场并无云萃,紫鸾寨众帮腔附和:“云老爷!你儿子叫你呢!”   那刀客大声道:“云老爷!我是云南刀霸白山!十五年前你以千金买通官府,放出了我被冤枉的爹爹哥哥,如今我来报答你!技艺不精败于贼人,但我已经尽力了!老爷的恩,来世再报!”   说完,他一拔刀,便要自刎,刘义真身子微微一倾,不知要说什么,但还没开口,便横空飞来一片小石子,当的一声,震落了刀,阻止白山自刎。   紫鸾寨众一愣,纷纷道:“谁?是谁偷偷出手?”“哪个藏头缩尾的!”   但听不远处一阵马蹄沓沓,众匪定神一看,一队人马又从城内涌来,为首者正是陆寄风与云拭松。陆寄风远远的就听见前方的争斗,他虽未亲见,但由掌气的方向也可以听出个大概,及时丢出石子,打退了白山的刀,他身在马匹上,又隔得极远,却不管在方位和力道上都丢得十分精准。   刘义真一见到陆寄风,脸色微变,虽然这就是他要找的人,可是他也领教过陆寄风的武功,知道不是易与之辈,只不过现在他手上有人质,倒也不怕。   陆寄风和云拭松一赶至前头,云拭松勒马,对刘义真怒道:“放了我爹!”   陆寄风一眼望尽现场,刘义真身边的空地上,七歪八倒地坐着不少武林之士,大多受了重伤,被绑在一旁,也成了俘虏。刘义真身边分别立着司马贞和柳衡,司马贞神色冷傲,也不看陆寄风,只是盯着中央空地的点点鲜血。   刘义真脚前被绑的武林之士面前,还陈列着他们的兵器,这样摆出来,无非是为了屈辱群侠,众人看了气得脸色发红,一时间痛骂不绝,把刘义真的祖宗八代都骂尽了,却忘了骂刘义真的祖先,就是在骂宋朝的先帝和当朝太后。   旁人上前扶起白山,陆寄风对刘义真道:“你要逼陆某前来,陆某已经来了,你现在放了云老爷,我就不为难你。”   刘义真笑道:“只要你在此作客几天,我便放了云萃,他也少不了一只手一只脚的。”   陆寄风还要说话,云拭松又气又急,已喝道:“你快放了我爹!”   他一面说,一面已拍马上前,一剑要取刘义真,陆寄风没想到他说动手就动手,惊道:“云兄不可!”   刘义真也不闪躲,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一剑将到,他身边的柳衡已随手递出长剑,当的一声,格下云拭松的这一剑。云拭松并不退,手腕一抖,剑身闪动,竟缠住了柳衡的剑。   柳衡微有些吃惊,两人手腕急抖,柳衡想攻,云拭松亦同,因此剑身就像两条蛇似地不断急绕,谁也困不住谁,但谁也无法前进一步。   柳衡毕竟临阵经验较多,他一个屈势向后,以退为进,抽出了剑,随即手腕急沉,向云拭松攻去。   云拭松飘退数步,一剑横劈,却是没有用处的虚招。柳衡原本被他锁剑之时,有点惊骇于他的剑法,但立即又感到这个公子哥儿学不成什么好功夫,方才只是侥幸,心下稍宽,便又震剑攻来,与云拭松斗在一处。   陆寄风看了片刻,看出云拭松的剑法进步不少,确实把自己点拨的那几招运用得十分纯熟,在武林上也可勉强算是个一流半的高手了,便放下了心,想道:“救父的大事,还是应落在云兄身上。”   若是能让云拭松亲自完成,陆寄风便从旁协助即可,未必要亲自动手。   柳衡的剑式轻灵,一连两三招快攻,云拭松跃后一大步,剑柄在上,剑刃在下,接下了柳衡的往上疾刺攻势。柳衡身子一转,绕到云拭松背后欲攻,云拭松身子急斜横接此招,脚步不是很稳,但身形一晃又重新立住,反守为攻,向柳衡胸腹要害直刺,柳衡随手挡下两剑,再度振剑攻去。   武林群侠见云拭松与柳衡斗得不相上下,虽然云拭松的身法远不如柳衡流利,但也一时无胜无败,群侠纷纷叫道:   “云公子加油!”“云公子,杀了贼人!”“云老爷虎父无犬子呀!”   紫鹭寨众知道柳衡是寨主身边当势的左右手,剑法又高,也纷纷叫阵,替柳衡助威。   这些叫声叫得柳衡有些心浮气躁,他明知云拭松的武功不如自己,临敌经验也没自己多,但为何自己竟被困了十几招,无法取胜?   他怎知云拭松的剑法就是专克他的剑法,因此柳衡竟无法轻易脱困。柳衡似乎感到刘义真冷冷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心中略慌,一定心神,倒跃数步,云拭松立即又振剑刺到,柳衡故意露出破绽,让云拭松取他左臂,云拭松的剑将挥到时,柳衡便突然间易手持剑,朝云拭松左臂刺去。   云拭松收势不及,已中一剑,惊呼倒退。紫鸾寨的叫阵也突然声势大涨,欢庆不已。   柳衡已伤了云拭松,却仍不肯罢,反剑又往云拭松身上刺去,陆寄风飘然一晃,欲出手拉回云拭松,但突然眼前一黑,另一道人影竟已挡在自己面前。   陆寄风一怔,那人和他贴得极近,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才一靠近陆寄风,便两掌向外,一掌拍向陆寄风胸口,一掌拍向陆寄风腹部,这两掌没有半点招式,但是却有股寒利之气,陆寄风急忙身子拔起,以轻功点上高处,谁知此人就像被他黏住了似的,竟与陆寄风一起跃起,依然紧贴着他,同时双掌已经重重地拍在陆寄风身上!   还好陆寄风早已有备,虚气以待,这两掌打在他身上,像是陷入了汪洋大海之中,掌气消弭无形。   陆寄风也才得以后退,脱离那人的缠缚。可是这么一耽误,云拭松已经又被刺了两剑,身上血流如注。千绿担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陆寄风,不知如何是好。   陆寄风要看清方才是谁以诡异绝伦的身法阻止自己出手,但是那人却已经消失于刘义真阵营中,不知藏身在哪里。   孤拐翁身形一晃,已从人群中跃出,道:“你这小子,已胜了云公子,为何再三伤他?”   柳衡冷然道:“你不服,可以上来两对一!”   云拭松伤得颇重,但只是些皮肉伤,他傲性发作,道:“不必!我一个人对付你!”   柳衡哈哈一笑,也不说什么,长剑便又往云拭松攻去,云拭松匆忙中接了两三招,又被逼退。陆寄风有点心急地观战,原本云拭松应该可以取胜的,但是他毕竟定性不够,久战之下,剑法里破绽越来越多,才会让柳衡得手;而一受了伤,气更浮,更加难以解围了。   陆寄风道:“止君住手!你已得胜,不必咄咄逼人!”   柳衡冷望陆寄风一眼,道:“战场之上,只有生死!”   他的剑法越见狠厉,陆寄风再度闪身而出,欲救云拭松,另几名群侠也已忍不住奔了出来,跃入战阵之中,要取柳衡。柳衡长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便已将他们尽数逼退,退得稍慢的,腰腹上已被横削了一刀,虽未伤到内脏,血淋淋地披流下来,样子也十分恐怖。   陆寄风跃上前要夺柳衡的剑,才一跨出,便听得司马贞娇叱道:“阻止姓陆的!”   陆寄风面前又被那人所阻,无法前进。他总是出现得如同突然冒出的鬼魅一般,连陆寄风都看不清他是从哪里出现的,这样的身法,委实教陆寄风吃惊,不知刘义真从何处收了这样一个高手。   陆寄风与那人四掌相对,但觉一股浩浩之气从对方掌中发出,陆寄风正欲引开他的掌气,突然间掌中一阵阴寒,冻得陆寄风身子一颤。   那道寒气阴森,令陆寄风想起舞玄姬的相思毒针,不由震惊,此人若是舞玄姬另一个又不为人知的高强手下,要救云萃只怕不是那么容易了。   那人猛然间一出手抓住陆寄风的衣领,竟将陆寄风往紫鸾寨摔去。陆寄风顺势一翻,在紫鸾寨众人的头顶上一点,那人已如影随行地跟了上来,两掌向陆寄风推去。   陆寄风身在紫鸾寨众上方飞过,落地时又是在两人头上一踩,猛地一物直飞过来,陆寄风看清那是两个人,原来那人随手抓人,往陆寄风身上打过去。陆寄风顺手将两人挪飞向两旁。   陆寄风身在半空中,还能双掌一推,就把那两个半空中的人推挪开,这手隔空发出的内功,让底下的群侠看得瞠目结舌,不知是谁叫道:“丢过来!他们抓了咱们的人,咱们也抓他们的人!”   那人接着又抓了几人,接二连三地朝陆寄风打去。陆寄风索性将这些被当成武器的人全往群侠的方向丢,紫鸾寨众被抓得哇哇大叫,害怕至极。陆寄风不想多杀不会武功的人,以内力推移开他们时,虽使了柔劲好让他们安全落地,但真气只到落地前便消失,他们还是得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些寨匪一落地,就被群侠扑上去,一顿拳脚交加之后绑缚起来。   那人尽以本寨的人做武器,却无法打中陆寄风,可是他的目的也只是牵制陆寄风,不让他去救人而已,目的已达,便没有再追逼,丢了七八个人,便又消失不见。   陆寄风飞身落在紫鸾寨土匪们阵前,云拭松已经浴血多处,柳衡的剑又噗的一声刺入他身上。对面的群侠已急得大叫:   “敢伤云公子,以后等着瞧!”“别杀云公子!”   云拭松是云萃的独生子,他若有损伤,恐怕比云萃有难还要严重。众人这时都后悔没有抢先代云拭松下去邀战。陆寄风无法出手相救,只好喝道:“进卯攻丁!云兄勿慌!”   陆寄风出声点拨,云拭松下意识便依言刺柳衡前额,果然逼了柳衡一退。陆寄风又大声出声指点,云拭松心下大定,便心无旁骛,依声出招,或进或退,终于得以以一式虚招逼退柳衡,自己跃后大步,许多汉子们立即冲上阵去,将他拉下来,云拭松挣扎了两下,对刘义真破口大骂道:   “快放我爹!你这忘恩负义的臭小子,我爹当初护送你回京,你一路上的臭架子,本少爷已经很看不顺眼了,你不收敛就算了,还恩将仇报!我看你这种卑鄙小人能活多久!”   陆寄风道:“刘义真,在场之人皆是武林好汉,你对云老爷无礼,今后是不容于道上了!快放了他,或许将来众人还不会为难你!”   刘义真笑道:“一个没有官位的素民云萃被抓,竟劳动这么多人来救他,值得吗?”   陆寄风身边的迦逻道:“云老爷多行仁义,不像你,你被抓了绝不会有人去救你!”   刘义真冷笑道:“世人多趋附权势,若我得志,想巴结的人还少了?”   迦逻道:“你现在得志得很,王爷变成土匪头,公主变成压寨夫人,还有谁像你这样得志的?”   刘义真脸上一阵青红,怒不可遏,司马贞更是怒道:“你很会说话呀,贱人!给我撕了她的唇皮!”   司马贞话声方落,那名神出鬼没的高手又已经立在迦逻身前,举手就要扯迦逻的嘴唇,迦逻大吃一惊,待要退后已然不及。陆寄风情急之中以真气将迦逻往旁一推,推出数步之远,那人却也同时紧贴着迦逻而移,看得陆寄风吃惊,他自然是看陆寄风出手才跟着出手,却能保持相同的速度移动身子,这后发先至的身形,实是罕见的高强。   陆寄风与迦逻及那人还隔着数丈之远,双掌同出,两人竟同时被他的真气所拉扯着,飞身向陆寄风而来。   众人都看得惊呼不已,陆寄风隔得这么远,还能以真气拉动那人与迦逻,内力的深厚更是教人难以相信。陆寄风将那人和迦逻同时拉近,那人显然也没想到陆寄风会两个一起拉,一时不知道要先依司马贞的话活生生扯下迦逻的嘴唇,还是要先击退陆寄风,全身而退。但见陆寄风将他拉近之后,一道刚猛灼热的真气由陆寄风手中传至,他胆气一怯,急忙举掌相格,嗤的一声,两人二掌相对,竟自掌中发出一股极浓的白烟,两人都感手掌一阵灼痛,连忙各自后退,陆寄风也及时拉开了迦逻。   司马贞怒道:“你干什么?为何放了那贱人?没用的东西!”   那人有些羞愧,转头望着陆寄风,陆寄风也看清了,他的脸庞颇为英俊端正,虽然穿着紫鸾寨的制服,可是粗手大脚,体形与庄稼汉无异。   陆寄风认了出来,惊愕地说道:“你……你是仇复?”   那人沉着脸不语,眼中露出一丝疑惑,似乎不知道陆寄风在说什么。陆寄风却清楚地想了起来,这就是与自己同被关在地牢中的那人,他只是个普通人,又被司马贞的袖箭所伤,应该活不了了,竟会出现在这里,武功还变得这么强。   仇复的困惑之色一闪而逝,司马贞的声音却将他唤回了现实。司马贞道:“陆寄风,你可真是英雄,到处乱闯还带着大肚婆!”   迦逻笑道:“他还肯带着我,你若也成了大肚婆,看刘义真还理不理你!”   司马贞怒道:“小贱人,你说什么?贱奴,你怎么还不动手撕她的嘴?”   仇复虽惧陆寄风武功高强,但是司马贞的话却更是圣旨,他一掌凌空劈出,陆寄风正要闪开,却突然被左边的一道真气挡住,竟是仇复已到了他左边,人立在他面前,又是双掌朝陆寄风身上拍去。   陆寄风一闪,仇复趁机便一抓迦逻,迦逻原本还会些幻化之技,但是她受了陆寄风纯阳之气后,形体越来越真,以前的妖魔之技都施展不大开来,只能连忙以冷袖教她的一些轻功身法,闪了开去,但哪里是仇复的对手?仇复身子一晃,迦逻已整个人撞在他怀里,痛呼了一声,好像撞在铁墙上一样全身发疼。   陆寄风大惊,仇复的抓人手法前所未见,竟都是以整个身体木然去接,一般人在这样的姿势下,门户洞开,等于是把要害暴露在敌人面前等死,可是仇复这样做,却无人可伤及他的身子,他整个身体就好像铜墙铁壁一样。这种武功,陆寄风只记得失去神通之前的吉迦夜有过。   这种浑身刀枪不入的功夫,后来在佛家曾发扬光大,成为一门有名的功夫“金钟罩”,可是当时并无这样的功夫。吉迦夜的这门绝学已让陆寄风束手,怎么仇复也会,教陆寄风想不透。   陆寄风怎么料想得到:仇复的这门武功,正是与吉迦夜同样的一种。   迦逻被抓,仇复果真就一捏她的嘴唇,要活生生将之扯下,陆寄风拔剑刺去,道:“住手!”   剑气嗤的一声,由仇复的手腕划过去,仇复吓得一缩手,才没被砍下手来,为了救迦逻,陆寄风放下仁心,就算要砍断他的手也不会迟疑。可是仇复竟及时缩手,这招剑气眼看要射到迦逻,陆寄风连忙一挥手,以真气把迦逻推倒,剑气朝半空飞射,化消无形。   还好迦逻往后跌倒,没有伤及肚腹,陆寄风这才看出:“他似乎不会用剑,又很怕被我打中。”   于是陆寄风手挽长剑,往仇复攻去,仇复连连退后,不敢逼近剑刃,司马贞在后面骂道:“没用的东西!你别活着回来了!”   刘义真望了柳衡一眼,道:“你号称剑法第一,现在人家用剑了,你能困战陆寄风吗?”   柳衡脸色一沉,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陆寄风的对手,可是一个小小寨匪都能与陆寄风困战这许久,再这样下去,他在刘义真身边的地位一定要被那人取而代之。   柳衡为难的样子看在刘义真眼中,刘义真哈哈一笑,轻拍着腿,道:“紫鸾寨中卧虎藏龙,我自己竟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司马贞说道:“他是我的奴隶,可不是你的手下。”   刘义真道:“你我还分这么清楚吗?”   司马贞勉强一笑,道:“说得也是,我只叫他贱奴,你也这么叫就得了。”   刘义真道:“这名字真难听,我看他身手很好。”   司马贞道:“你不是也有个柳衡吗?他身手也很好呀,替你立了不少功。”   刘义真笑道:“柳衡呀,哈哈!”   柳衡听在耳中,既愧又怒,好几度想拔剑下场,立点威风,但又惧于陆寄风的高强,只能忍住满腔冰炭,立在刘义真身边。   陆寄风逼得仇复一再后退,心中却暗想:“万一久战下去,就算杀了仇复,这千百个寨匪趁乱带走云老爷,岂不是糟糕?”   他谨记着主要目的是救云萃,却不见云萃纵影,心中略一转,已有主意。他将仇复越逼越后,猛然间一道剑气越过仇复,向后方的司马贞射去。   司马贞正与刘义真有说有笑,没提防到这一剑,刘义真注意到了,但也来不及,仇复惊呼一声,转身便往司马贞扑去,一把抱住了她,闪过剑气。   司马贞惊叫,当众被仇复给抱着滚跌在地,实为莫大羞辱,她一起身便啪地在仇复脸上打了一耳光,并吐了口口水,喝道:“你干什么!”   仇复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陆寄风已一剑挺上,再取刘义真。   柳衡不能再袖手,急忙出剑,两人的剑气当的一声,相格之后,陆寄风已左手抓住刘义真,跃至后方。   群侠一见陆寄风引开仇复、出剑退柳衡、抓刘义真,动作一气呵成,快捷无伦,都大声叫好。   刘义真一被拉到群侠阵营之中,就有人出手要打他,陆寄风忙道:“别动手!”   司马贞和柳衡等人见到刘义真被擒,都大吃一惊,慌张之中也不知如何是好,竟只能呆站在原地。   刘义真脸色苍白,道:“你想干什么?”   陆寄风对司马贞等人道:“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们抓云老爷,我们就以刘义真交换!”   司马贞道:“陆寄风!你敢?”   云拭松道:“为什么不敢?这小子落在我们手里,我一天打他三顿都敢!”   陆寄风道:“把云老爷交还,我就将刘义真整个人好好地还给你!”   刘义真大声道:“别听他的!柳衡,你还呆着干什么?救我!”说着,他望向仇复,本想向仇复求救,可是又不知他名字,想用人之际,也不能真的就叫他“贱奴”,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张口才是,只能又看他又看司马贞。   司马贞无法,看了看柳衡,道:“你快去呀!”   柳衡依然不动,道:“属下……属下……”   陆寄风道:“柳衡不是我的对手,他来只是送死而已。快把云老爷交出来!”   司马贞气得深吸了一口气,道:“人不在这儿!下午申时你到东门外,我们交换人!”   有刘义真在手中,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陆寄风道:“一言为定!”   群侠见救人有望,都十分欣喜,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等人大捷而归。   第七章 欲留不得住   陆寄风押着刘义真,与众人浩浩荡荡地回转平州城内。有刘义真这个人质在手,想必司马贞不敢对云萃轻举妄动。   一路上只见云拭松与众人有说有笑,十分飞扬,一行人簇拥着陆寄风、云拭松等人往城内最大的客店落脚。云拭松一出手便包下了整间客店,命掌柜置办大鱼大肉。云拭松生性爱好呼朋喝友,快意挥霍,在剑仙崖数月以来,清清静静的生活早就令他闷得发慌,如今乍遇这么多家里的清客或教头,怎能不好好地趁机热闹一番?   云拭松及陆寄风等人坐了上首,群侠归座,酒菜一送上来,登时一片划拳叫笑,传杯呼盏,喧哗非常。   众人说起刘义真的种种恶行,越说越是过火,简直是把他当作十恶不赦之人,非要食其肉、寝其皮不可似的。陆寄风心想还好自己已事先将刘义真安置在厢房内,交由迦逻看管,以免多生是非。否则若是现在刘义真在此,恐怕免不了一顿羞辱。虽说刘义真是有些恶名在外,但他这些年来几乎都待在魏国,与这些南方的群侠并未有任何接触,那些仇恨是打哪儿来的,可就教人摸不着头脑。但在场之人他全不认识,也不便多说什么,便只坐而不语。   座中一人道:“先帝以后,北虏越来越发猖狂,就是有这等无耻之人去投奔胡虏,做了背国卖主之贼!”   另一人道:“先帝打败胡人,收复长安,却被刘义真双手奉送给胡夏!要不是那小子,大宋早已一统江北,将胡人全逐得远远的了!”   陆寄风无奈地一笑,当初刘义真不过十来岁,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葬送不了长安,但他却记得胡夏兵临长安之时,若非宋王刘裕决定弃守,不管长安居民的死活了,自己也不会带着家人逃难,而有了往后的命运。真正能决定一切的,还是当时大权在握的刘裕。   在陆寄风前往魏国石室的路上,竟与当初间接地主宰了他的命运的刘义真相会,或许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力量造成这样的机运。   突然听得一人说道:“陆大侠替天行道,擒了这个宗室叛徒,真是大快人心!”   这时,有人走到陆寄风面前,道:“陆大侠,我以前误会了你,是我的不对,我敬你这一杯,算是赔罪了!”   陆寄风仰头望去,那人有点面熟,但陆寄风不大有印象,道:“恕陆某眼拙,不记得与阁下有所误会……”   那人笑道:“安定观内,千人万面,难怪陆君不记得李云!但是天下群雄却都牢牢记住了陆君呢!”   原来是参与了捕风大会的武林高手之一,难怪陆寄风对他似乎有些印象,当时的人实在太多,陆寄风记性虽佳,也无法一个一个都立刻记住。这么一提起,陆寄风便想起确实有此人,便举杯回敬,一口饮干了酒。   李云笑道:“当时天下皆以为陆君是个见色忘义、卖国欺祖之人。如今见到陆君亲手擒下刘义真这宗室叛徒,李某才明白陆君的用心良苦!想必您是身在魏土心在汉,身不由己!今后谁再捕风捉影,抹黑陆君的声名,我李某绝不坐视!”   云拭松道:“陆兄弟这会离开了魏国,就不打算再回去!这一点我绝对可以保证!”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欢呼叫好,气氛热烈。只有陆寄风仍仿佛置身事外,一点也无法感受到众人的欢喜,脸上只是始终带着不冷不热的微笑。   一名中年剑士说道:“还须到如今才明白陆大侠之心么?当初陆大侠随魏主讨伐胡夏,亲陷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差点就要杀了赫连定,却故意在众目睽睽下放走了他。当时大伙儿便应知道:陆大侠不是真心为魏主做事的!竟还召开大会指责于他,真是大大不该!”   李云笑道:“星剑子,要你现在来作事后诸葛亮?这话你怎不早个一年半载就去安定观说去?”星剑子笑道:“在下一介无名小卒,还端不起通明宫的帖子,哪有资格去大放厥词?”李云佯作怒容道:“你这是暗讽我浪得虚名、识人不明来着?”星剑子拱手笑道:“不敢,不敢。”   另一名状貌威严的汉子起身说道:“如今陆大侠弃暗投明,对汉室是件大大可喜之事!以陆大侠的武功人品,又是通明真人的闭关弟子,今后号召中原群侠,舍君其谁!”   众人轰然响应,陆寄风连忙道:“诸君说哪里话!在下不堪世用,只是个武夫罢了……”   话未说完,已有人道:“陆大侠太谦虚啦!”   被云拭松唤作黑头乌的那名云府清客,个子不大,一张黝黑面皮,声音倒是宏亮非常:“您在安定观救了众多武林耆老,废了秦梦楼,此事早已天下皆知。今后还有谁敢不念着您的恩德?”   众人又纷纷称是,李云道:“我李家剑门好歹还能号令江南,当时蒙陆君相救,才不致受辱于百寨的匹夫。今日暂且放下私人恩怨,便说说真正的大节。百年以来,胡夷乱华,甚至有无耻汉人数典忘祖,去帮胡人侵凌汉人,如崔浩、寇谦之者流,真正是汉人之耻!而有能有德之人却又隐居不出,通明真人及七子皆不愿入世,武林群龙无首,因此才让胡人得意!如今有陆大侠出面,若陆大侠能带领大伙儿,帮皇上打退胡人,收复江山,岂不是千古美谈!”   陆寄风吓了一大跳,没想到李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群侠更是纷纷大叫附和,都有立刻团结一致、打退胡人的决心。陆寄风望向云拭松,他居然也脸色涨红,十分欢喜,笑道:“皇上最好英雄豪杰,见到陆兄弟,少说也要封他个大将军!难道还会比魏主给的左卫将军小了吗?”   众人喧哗叫道:“陆大侠若当上了大将军,准像当年宋王一般,挥戈扫平胡尘!”“魏主可要后悔纵虎归山啦!哈哈哈……”   陆寄风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自己从前被批斗得莫名其妙,如今被拥戴得更是莫名其妙,虽说对他的误会冰释了很好,但他完全不想去帮汉人或胡人,只要完成了灭舞玄姬的任务就不管俗事了,根本就不会符合众人的期待。   这时,一阵苍老的声音冷冷地说道:“陆寄风若是如同当年的宋王一般,嘿嘿,那现在的皇帝小儿可就要发抖了。”   众人朝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说话的老头白须及腹,个子矮小,拄着拐杖一直坐在最角落喝闷酒,从方才都没有吭过一声,现在才突然开口,正是云府的清客孤拐翁。   十几年前孤拐翁在云府的武林大会中受了伤,中了刘义真爪牙的毒钩,当时本以为不碍事,便留在云家养几天伤。谁知伤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逐渐恶化,差点要断足保命。好不容易解毒调养好了,却已行动不大方便,不像往日那样灵敏高强,云萃便一直将他留在府里,待为上宾。   他一向孤僻,说话又易与人直冲,云府里也没几个愿意理他。云拭松生性疏阔,倒是颇喜欢他的直来直往,两人还算忘年之交。云萃被擒,奔走营救最力的便是孤拐翁,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刻他竟说出了冷冷的讥刺之语,令众人顿觉扫兴。毕竟谁都知道刘裕篡了前朝,还毒杀了晋帝。将陆寄风比作当年的刘裕,确实是有些尴尬的。   另一名高大的汉子讷讷地说道:“老孤拐,你想到哪里去了,陆大侠武功人品皆是一时之选,他为汉室效力,不是一件美事吗?”此人正是刀霸白山。孤拐翁冷笑道:“汉室,汉室,汉室灭了几百年啦!他为鬼效力去?汉魏晋宋,大家杀来杀去,谁知谁是谁?替那鸟朝廷效忠个屁!”   众人哗然,黑头乌道:“云老爷身在江湖,却心怀社稷,可不似你这样愤世嫉俗。”孤拐翁道:“哼,现今坐朝堂的小皇帝是个什么货色,老夫清楚得很,为那厮报效,有什么意思?”   李云道:“您老人家是糊涂了罢?为朝廷效力你瞧不起,难道为胡虏效力,反倒是对的?”   孤拐翁却道:“我瞧魏国的皇帝是比刘裕的几个小崽子强得多,不信你问问陆寄风。陆寄风,你说是不是?”   陆寄风只能一笑置之,不作回应。就算他心里这么想,也不能真的说出口,再说这也根本不是他关心之事。   白山喝道:“你说这什么话来!难道你是在讥刺陆大侠当过魏国的官吗?”   孤拐翁怒道:“当过便当过,什么讥不讥刺,老夫没长那么多个心眼!”   眼看着众人要越扯越远,李云忙道:“陆大侠深明大义,不为拓跋小儿给他的荣华富贵所动,这一片丹心,还有什么好争论的?今日大伙儿是来解救云老爷的,何必节外生枝,伤了和气?”   众人一阵悻悻,气氛变得有些沉闷,陆寄风起身道:“申时将至,为免误事,陆某不便多饮,请恕在下少陪了。”   此时天色还不到未时,离申时足足还有一个时辰,自然有不少人拼命劝陆寄风留下饮宴。幸好云拭松代他挡酒,让陆寄风找机会先行离了席。   远离了前厅的喧哗吵闹,陆寄风才得以舒了口气,但心情仍有些郁闷。众人似乎都认定了他就是要为谁效力,才叫做英雄好汉,但那些根本就非他所欲,何必为了根本与他无关之事,争论他的去就呢?陆寄风苦笑了一阵,心头升上几分无奈。   客房内,千绿侍立在迦逻身边,两人看守被捆在房里的刘义真。见到两女,陆寄风心情才略觉舒坦,走了进来。迦逻迎上来抱着他的手臂笑道:“我就知你会这么快就回来,我等你陪我一块儿用饭。”   几上果然陈放着几碗小菜,两副碗筷,都未动过。陆寄风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会先退席?”   迦逻道:“那样吵闹的地方,讲的也不是你爱听的事,你坐不住的。”   陆寄风不由得一笑,在迦逻身边坐了下来,喝着茶陪伴她用饭,道:“你就快临盆,最好不要再随我东奔西跑,一会儿你待在房里歇息,别再出去了。”   迦逻虽然不大乐意,却也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陆寄风对千绿道:“有劳你照顾迦逻了。”   千绿忙道:“岂敢,这是婢子本所应为……”   说着,脸颊却有点儿泛红,眼睛也不敢望向陆寄风。陆寄风默然,与千绿那一度的肌肤之亲,虽然未曾占有她,但那样的亲密其实已近乎夫妻之实了,只不过两人都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段路上,他与千绿几乎未曾交谈,刻意疏远,陆寄风自己心头过意不去,但又不便表示什么。   迦逻看在眼里,心上早已明白七八分,颇为不喜,只是不能说破。迦逻突然握住了陆寄风的手,道:“寄风哥哥,我问你一事。”   陆寄风心头一跳,道:“什么事?你只管问。”   迦逻咬了咬唇,望了他一会儿,才道:“这事我早已问过你,你那时不肯说,如今已事到临头,总可以对我说了吧?你完成了任务之后,究竟有什么打算?”   陆寄风微微一笑,道:“你要我怎么打算,我便怎么打算。”   迦逻先是一怔,旋即惊喜地问道:“当真?”   陆寄风点了点头,迦逻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也不忌讳别人在场,笑意盈盈,道:“我要你带我到处游山玩水,什么地方都去走一遭……不,我要你先带我去你自小居住生长的家,咱们像普通夫妻那样在你家住下,我教孩儿武功,你教孩儿写字……”   陆寄风问道:“为何是你教孩儿武功,我教孩儿写字?为何不是我来教孩儿武功?”   迦逻笑道:“我先教简单的,等我教会了你再教更强的。”   陆寄风点点头,道:“嗯,然后呢?”   迦逻握紧了他的手道:“咱们的孩儿长大了之后,要给他觅个笨点儿的媳妇,别让她欺压了咱们儿子……”   陆寄风接口道:“就像你欺压我一样。”   迦逻笑着捶了他两拳,笑道:“没错,我的孩儿可不许被人欺负。然后咱们的媳妇儿要生一大群的孙子孙女,整天跑呀叫呀,那时,那时我们……”   说到这里,迦逻却双眼中泪光莹然,豆大的泪珠堕了下来,陆寄风一怔,为她拭着泪,道:“那时我们就清闲了,整天牵着手散步,或是你喜欢安静,我们就到山边水边寻个无人之处生活在一起,这样好不好?”   迦逻用力摇着头,眼泪淋淋滑落,道:“不,我不爱安静,我最怕安静,从前住在墓里,没人跟我说话,没有人笑也没有人叫,我怕极了。”   陆寄风道:“好,那就跟儿孙们住在一起,天天热热闹闹的。”   迦逻却流着泪道:“那也是不可能的。十年、二十年过去,我一天天老了,你却还是这样,永远也不会变……我们不可能一起成为白发夫妻,也不可能有一样的生命,过了十几二十年,那时会怎样?我不知道,我想到就很害怕!”   陆寄风抱着迦逻,不知该如何安慰,幸好千绿及时上前搀住了迦逻,柔声道:“小夫人且宽心,心绪太乱,怕伤了胎儿,先到内房休息吧。”   迦逻擦了擦眼泪,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我是累了,才会这样胡思乱想的。”   陆寄风感激地望着千绿扶起迦逻,迦逻拉住陆寄风,道:“司马贞身边那个奴才,武功阴阳怪气的,好像很难对付,你千万小心些。”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望着千绿与迦逻退出房间,陆寄风才走上前去,解开了刘义真的绑缚。刘义真吃了一惊,道:“你……你不怕我逃走?”   陆寄风微笑不语,刘义真默然,自己在陆寄风面前确实是逃不走的,绑不绑都一样。   陆寄风道:“请用点儿饭,待会儿随我动身。”   他把自己动都没动过的碗筷移向刘义真,刘义真却不动。陆寄风笑道:“你应该都亲眼瞧见了,方才我妻子把这些菜都尝了几口,里头没有下毒,你只管放心。”   刘义真不安地说道:“你真的肯带我去换回云萃,不把我抓回建康邀功?”   陆寄风摇了摇头,道:“我又不当官,你怕什么?”   刘义真突然变色勃怒,叫道:“你这个伪君子,少在那里假惺惺!世人都认为我背祖投敌,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投奔百寨,对不对?如今我仰胡人鼻息,听命于圣我教,我什么也不是!你却是众望所归的大英雄,你有什么理由不把我踩在脚下?你想怎样就直说,不必这样玩弄我!”   陆寄风淡淡地说道:“我们无冤无仇,我玩弄你做什么?”   刘义真道:“你……你也像世人一样,认为我是投奔魏国、数典忘祖之人……”   陆寄风一笑,道:“我也当过魏国的臣子,如何五十步笑百步?再说,当初是你的亲生兄弟一当了皇帝,就要杀你,你为了保命才逃到魏国,原也没做错什么。”   刘义真一愣,冷笑道:“你还算明白事理,很好,那你就快放了我,护送我回去!”   陆寄风道:“我本来就是要护送你回去的,只要你交还平安无事的云老爷,我也不会为难于你。”   刘义真默然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哼!你要害我就明白说,司马贞那贱人会乖乖地交出云萃吗?”   陆寄风道:“她如何不会?”一问出口,便心头略惊,怒道:“若是云老爷有三长两短,你也休得便宜!”   刘义真叫道:“你要杀我就下手,何必啰啰嗦嗦!司马贞或许早就杀了云萃啦!那贱人巴不得我死在你手上,她好跟你双宿双飞!”   陆寄风喝道:“你胡说什么!”   刘义真道:“自从她在嵩山被你救了之后,心就都挂在你身上了,就连她身子在我床上,睡梦里还唤着你!哼!贱人,她还到平城的地牢去探望过你,我是瞎子聋子,全不知道吗?这些事你心知肚明,何必要我再说明白?”   陆寄风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刘义真狞笑了一下,道:“她想必早就杀了云萃,你说你打算如何?说呀!”   陆寄风深吸了一口气,道:“云老爷若有意外,我会为他报仇。”   说着,陆寄风起身冷冷地说道:“走吧!”   刘义真也随之起身,朝外走去。陆寄风不必点他穴也不必绑他,反正刘义真是绝对逃不出陆寄风眼界之外的。他们两人就这样走了出去,厅上的群侠见了,都吃了一惊。   云拭松起身一召,众人便全都站了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陆寄风忙道:“不劳各位,我一人去便够了。”   众人大哗,白山叫道:“你一个人,紫鸾寨可有千百个人!任你一双手也对付不了千百双手!”   孤拐翁哈哈笑道:“一个人两只手已忙不过来,还要他多生出几只手来救你们吗?”   白山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陆寄风忙道:“在下绝无轻视诸位之意,但百寨擅长用毒,若是顺风洒毒,只怕各位防不胜防,为免节外生枝,还是在下一人前去便足够了。”   李云道:“陆大侠顾虑得有道理,人多恐怕也多妨碍,不如就在此等陆大侠的好消息吧!”   陆寄风匆匆向众人抱拳道辞,便带着刘义真,往城外而去。此时离约定的申时还差一刻,时间绝不会有所耽误。陆寄风一面行走,脑子里却在琢磨着仇复的武功。   在平城的死牢之内,仇复中了司马贞的银针,本来就算不死也该变成废人了,竟会因祸得福,没有与众死囚一起越狱,也逃过了被屠杀的命运。可是,他怎会突然间武功变得如此高强?这一点却叫陆寄风想不出个原因来。那身法有若僵尸,透着种邪气,看来绝不是什么正派的武功。   陆寄风身经百战,也看得出仇复虽突然间变得十分厉害,但临敌经验不足,自己只要随机应变,还是可以对付得了他。等救了云萃之后,仇复的武功来历便得慢慢地追查。   虽然陆寄风专心地想事情,他身边的刘义真还是不敢动念逃走,心里也颇为惴惴然,不知道如果司马贞真的杀了云萃,陆寄风会怎么样对付自己?   两人来到城外,紫鸾寨的车马营队一片肃静,似乎是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但是,陆寄风却由周遭的气息起伏,察觉出竟然没什么人,不知道几百名寨众都退到哪里去了。   见到这么冷清的场面,刘义真面色如土,喃喃道:“你瞧,你瞧,我就说她不会救我的!”   陆寄风亦感觉有异,而特别小心。   此时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急驰而来,停在陆寄风身后,陆寄风暗自小心车内有什么机关或变化。不料,当马车停下来之后,陆寄风立刻就由车夫的气息知道他是一个完全没有内力之人。   只见车夫恭谨地跃下马车,掀起车帘,道:“老爷,您慢些。”   下车的竟不是别人,而是云萃。云萃神色丰裕从容,完全不像受制于人的样子,让陆寄风有点吃惊,刘义真也是一愣,不知出了什么事。   而前方的车内,也步出了司马贞的身影。她俏生生地下车立在树林中,身后只有柳衡一个侍卫。司马贞望了刘义真一眼,脸上看不出半丝喜怒。   刘义真喜道:“贞妹……”   司马贞望着陆寄风,冷冷地说道:“你还不放了他?”   陆寄风一摊手,道:“请。”   刘义真本来就没有被陆寄风以任何外力制住,听得陆寄风此语,如获大赦,快步奔上前与柳衡、司马贞同列。云萃大步走到陆寄风身边,道:“你果真回来了……”   陆寄风道:“您受惊了,可有怎样?”   云萃摇了摇头,道:“老夫很好,没事。”   陆寄风正要带走云萃,回头看了看司马贞,她冷淡刚强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特别的神情,但是太过刻意的冷淡,反而产生某种可怜之感,令陆寄风不由得心中一怅,想起她在平城地牢的赠衣赠食,又想到刘义真说的种种,心里暗自想道:“刘义真背地里如此猜忌嫌弃她,她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柔肠方牵,陆寄风突然转念又想到她欲弄瞎千绿双眼时的恶毒,心顿时冷了,想道:“也罢,她今日的处境可怜,却也都是自找的。我偏就这么多妇人之仁!”   但原拟应有一场恶斗的陆寄风,实在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就救出云萃,甚至根本连那名神秘的高手仇复都见不到,这也未免顺利得有点儿诡异。陆寄风道:“想不到你果真言而有信,未曾留难,多谢!”   司马贞冷然道:“反正要为难,也不是你的对手,不如做这顺水人情,大家方便。”   陆寄风不再多说什么,只朝她拱了拱手,便扶着云萃回转。陆寄风表面上神态自若,边走边与云萃谈话,但仍暗自提高警觉,只怕司马贞还会埋什么后着,趁他放松时偷袭于他。可是,陆寄风与云萃越走越远,却都不见司马贞有什么动作埋伏,两人果然平平安安地步回城内,未曾受到半点惊扰。   陆寄风想道:“竟是我错怪她了。”可是也只略为生起一点平静的感谢之意,便没有再想到司马贞。将云萃好好地送回之后,接下来当然便是要赶着前往石室,不能再耽误行程。   见到云萃被好好地送回来,群侠无不欢欣鼓噪。云拭松与父亲许久不见,哭泣叩报了这段日子的远游之罪,父子俩悲喜交集,众人又是劝慰,又是贺喜庆祝,闹到三更半夜方休。而云萃知陆寄风与义兄封秋华之女成亲,十分欢喜,封秋华伤势将愈,更是让他高兴得老泪难忍,与陆寄风说的话,还比跟亲生的爱子云拭松叙别要来得多。   陆寄风好不容易才能告退,回到迦逻房里。迦逻已经睡了,听见陆寄风的声息,又复惊醒。   陆寄风上了榻躺在她身边抱着她,迦逻微笑道:“你又不必睡眠,坐着去练功吧!躺着陪我这肥猪,多没意思。”   陆寄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笑道:“我偏爱肥的。”   迦逻握着他的手,凝视了他一会儿,才道:“你跟司马贞身边的那人交手了没有?”   陆寄风道:“说也奇怪,司马贞根本就没有为难我,就让我带回了云老爷,我连她身边的高手仇复也没见着。”   迦逻想了一想,道:“想是知道打不过你,算她聪明。不像刘义真那白痴,以为抓了云萃就可以拦住你,偏却自己让你抓了,真是个废物!唉!”   但见迦逻神情有点愁闷,陆寄风摸着她的脸,问道:“怎么了?”   迦逻抬眼望着他,道:“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我还真是气刘义真那笨蛋看不住云萃。”   陆寄风一呆,道:“你……你不会希望云老爷一直当着人质吧?”   迦逻道:“反正他当人质而已,又不会死!被刘义真扣着,你……你就不必赶着去石室冒险了……”   迦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让陆寄风半晌说不出话来,迦逻看着他的神色,噘着嘴道:“我就知道你听了会生气,可是我就是这样想,你生气我也没法子。”   陆寄风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道:“我怎会生你的气?”   迦逻喜道:“你真的不生我的气?那我就再说了。若是云萃没被放回来,你就无法动身了,那时,不但可以陪着我,还可以不必去对付圣女老人家……寄风哥哥,我真怕你对付不了她,圣女老人家的法力武功,不是你想得出来的!”   陆寄风见她双眼中满是对他的关心与忧虑,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好说道:“你别这样想,我与舞玄姬交过几次手,她也不是天下无敌。”   迦逻道:“不,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圣女老人家的高强!”   “是吗?”陆寄风随口说着,心里有几分不以为然。   迦逻道:“圣女老人家与你交手时,根本只拿出不到一半的实力……不,是不到三分之一的实力,甚至更少。”   陆寄风一愣,道:“何以见得?”   迦逻道:“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说圣女老人家在中原吃了两次大亏,变得很小心,除非最后关头,她绝不以全力对付人的,圣女老人家把自己的分灵化成许多份,虽然这样自己的实力减弱了,但是每一份都可以随时回体重生。因此你与她交手的几次,就算把你眼前的她给杀了毁了,她也不会死的,更何况你从没有一次占过上风!”   陆寄风呆然,道:“你说的是真的?”   迦逻点点头,道:“我骗你做什么?我娘就是她的化灵之一,如果你毁了我娘,她的那份化灵就会回圣女身上。让圣女的实力又高一层,可是你不先杀光圣女老人家的护法们,只杀圣女老人家,她随便哪一个护法都可以再度召回她的元灵,再度培元炼养,你根本就杀之不尽。”   陆寄风听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舞玄姬竟还有这样一个后着,竟不是毁了石室、杀了云若紫便能解决一切!舞玄姬遭受大挫,变得这么狡猾,竟是越来越难对付了。   自己在梅谷中确定司空无还活在世上,那么,能对付舞玄姬的,应该只有司空无一人才是,自己根本就不是舞玄姬的对手。为什么司空无却不出面除魔,反而要自己去办呢?   陆寄风心中千头万绪,完全想不出个头绪,迦逻看他神色阴晴不定,有些担心,道:“寄风哥哥,你对付不了圣女老人家的,咱们……咱们到江南生下孩儿,好好地过日子……再不,你至少等我生下了孩儿,你见了孩儿一眼再去对付圣女老人家,好不好?”   陆寄风温言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会灭了舞玄姬,回来见我们孩儿的。”   迦逻流下泪来,道:“你好狠心,连孩子的面也不肯先看一看再走吗?”   陆寄风道:“又不是见不到了,我去也不会去个一年半载,或许我完成了回来,你还没生呢。”   迦逻哭道:“你别哄我,你忘了我总会先有些预感,虽然现在被你害了,不如从前那样预知得清楚,但大事我还是会感觉到的。我感觉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见不到孩儿了。”   陆寄风失笑,抱住了她,道:“你既是被我害了,不再神神鬼鬼的能预知吉凶,怎么就这么肯定感觉到的是真的?你肚里有这孩儿,不也是被我害了,你怎不怪他?”   迦逻却没被陆寄风逗笑,依旧哭了一会儿,才闷闷不乐地睡着了。陆寄风等她完全睡熟,悄悄起身,在旁安静地静坐养气。   及至半夜,迦逻突然哭着叫道:“寄风哥哥,把孩儿还我!我要见我孩儿!呜呜……”   陆寄风连忙趋前探视,原来迦逻只是在说梦话,陆寄风放心一笑,但见迦逻眼角旁泪痕涟涟,又是可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想道:“迦逻骨子里还是这样任性,一点也没改变。”   陆寄风轻轻为迦逻拭去泪水,迷糊中迦逻抱住他的手,喃喃道:“我连我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不知她做了什么恶梦,陆寄风轻叹了一声,不忍再离开她的床畔,就这样让她拉着手,既怜又爱,望着她的睡容,直到天亮。   第八章 黯尔俱时灭   次日,陆寄风向云萃等人商议,决定了如何避过舞玄姬的爪牙耳目。平州毕竟还是魏土,也是百寨可以张扬之地。只要将众人送到宋朝的国土,百寨就无法侵犯了。而迦逻的产期应该在一个月之内,若是自己能及早办完这件大事,或许还来得及回到建康陪伴迦逻。   为了安全起见,陆寄风便决定陪众人渡河,到海口换船后即行离去。反正在海上有群侠相护,等登了陆之后就到达宋土,以云拭松的尉卫身分,也随时能动员官兵保护这一行人。   平州向东不到百里就是海,一行人顺江东流,不到半日便已经到了海口,换上大船,估计不日便可达河口,那就是宋的国土了。陆寄风护送众人到了海上,少不得殷切叮嘱迦逻安心待在云家等他回来,望着千绿细心地将迦逻扶上大船只,才解缆放船,目送大船远去。   水天一色,广阔的海港边只剩下了自己,陆寄风有种顿失所依之感,立在原地看着大船逐渐远去,直到化为远方的黑点,再也看不见了为止。为何自己会突然间打从心底挂心起迦逻的安危了?陆寄风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迦逻现在已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再只是个爱恋纠缠的人而已。也许这就是司空无非要逼他娶迦逻不可的原因。有了家人,以另一种心情去对付舞玄姬,除灭了舞玄姬之后,还有牵绊,才不会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活在世上。   陆寄风隐约可以理解司空无的用心良苦,现在挂心之人皆已不在身边,他才能够心无旁骛地对付舞玄姬。   陆寄风回头朝北赶路,早一天抵达石室,就早一天完成一切,结束这身不由己的日子。   陆寄风以轻功不断北奔,一天赶行数百里,除了寻路及略事休息之外,未曾停步。沿路所经已几乎都是无人的荒地,整天不见人踪,他也不再顾忌是否会惊扰了普通人,放大胆子施展出最快的身法拼命北行。   随着气候快速地变冷变寒,陆寄风可以感觉到应该是越来越近了,但是沿路除了点点的星星白雪与嶙峋黑石,就只有极目无垠的参天古木,就连条道路都没有,只能凭方向感寻觅。陆寄风侧耳倾听,隐约可以听见一阵水流潺潺,间夹着细碎的冰块夹击裂声。   石室就在难水以西的大鲜卑山中,陆寄风心头一振,知道就快要找到了,更快地往水流声传来的方向赶路。树林之内,零星散布着几间屋子,乃是一个以樵猎为主的小村落,此地既是拓跋鲜卑的发源地,还住着的居民安土重迁,已经传了数代,对这里必定非常了解,要询问山中是否有形制相似的洞窟,也只能问他们,陆寄风便朝其中一所木石搭建的简陋屋舍快步行去。   才走出没几步,便见到那所房舍的门开了,一名穿着厚裘的胖大男子扛着石斧,腰配弓箭,走了出来,回头对里面说道:“我走啦,门户关严实些,别给狼群侵来了。”   屋内妇女应诺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去吧!”   这时屋内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孩哭声,那胖男子又停了步,笑眯眯地回头看。妇女抱着脸孔红通通、包在毛皮中的婴孩来到门口,让那汉子逗弄一会儿。婴儿仍然大哭不已,汉子解下一只箭,递在婴孩肥软的手里,笑道:“给你玩儿,长大了爹带你到树林里射狼,射貂。你长大了,咱们父子还可以联手猎熊,哈哈哈……”   婴儿玩着石簇长箭,便止住了哭声,汉子又逗了婴儿一会儿,才和妇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离去。   远远的陆寄风看着这平凡无奇的山中人家生活的一幕,不知为何竟不忍出声打断,内心感到羡慕安宁。直到妇人关了门户,汉子的脚印远去,陆寄风才想到:此地严寒,所以居民都穿着毡裘厚衣,自己却穿着京城里的日常装束,和居民的服装完全不同,一般人像他那样,早就冻死了。若是就这样贸贸然地去问路,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惊慌。   到树林间猎匹野兽,剥皮覆之,应不是很困难之事。陆寄风便紧随着那猎人的脚印,向树林走去。那汉子日常在山林间奔波,也应该比较清楚石室洞窟的准确方向。   陆寄风跟在他背后数十尺之远,不即不离。突然间听见前方的密林里,传出阵阵窸窣的细细交谈声。那猎人一怔,十分好奇,慢慢地朝声音传出的方向靠近。陆寄风的内力深湛,不必过去便已经听见那阵交谈声的内容,其声音竟是司马贞与刘义真。   他们竟还追到了这里,不禁让陆寄风大吃一惊。   陆寄风暗自惊奇,想道:“刘义真就这么的不死心,非要阻止我不可?”   他轻身一点,跃上了古木枝头,并未惊扰半片雪花,居高临下地看着。树林里升起了一丛火,刘义真与司马贞都穿着华丽的锦裘,立在火边取暖,身后只带了仇复和柳衡两人,并不见多余的寨匪。   而司马贞神色忧郁,凝视着火光不语,刘义真转头对柳衡道:“还有多远?”   柳衡取出绘在皮革上的地图,道:“过了河往山路北方攀行一百二十里,应该就近了。”   他们竟也要前往石室,而且可能比陆寄风还熟知路境,才会这么快赶到,让陆寄风颇为意外,想道:“他们为何也要去魏国的石室?”   那猎人一生都居住在深山野地,从未见过像刘义真、司马贞这等俊美富贵的人物,一时之间有点儿目瞪口呆,只能傻看。但是瞥见那一团火,脸上又不由得出现忧色,让陆寄风有点儿奇怪。   刘义真对司马贞微笑道:“贞妹,你随我奔波,辛苦了。”   司马贞勉强一笑,道:“突然说这些做什么,咱们这么多年不是都在一起吗?”   刘义真道:“若没有你,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着便拉过司马贞,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仇复的脸颊略一抽动,眼中露出恶狠狠的凶光,但又不敢作何表示。司马贞颇为不自在,推开了他,道:“这里好冷,我快受不了啦!快点找到石窟,离开这儿吧!”   刘义真笑了笑,道:“我也冷得受不了了,可是若这点儿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抱负梦想!”   司马贞不答腔,刘义真望着北方片刻,才道:“武威公主本来许嫁陆寄风的,突然被派到北凉和亲,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陆寄风听了,心头一阵酸楚,明知这是必然的结果,乍然成真,却还是感到万分不忍,而心口痛了起来。   司马贞冷然说道:“我不知道。”   刘义真道:“因为她帮了陆寄风一件大事,盗了国玺去开启石室,这可是凌迟车裂之罪,若非她是武威公主,也不会和亲就了了案的。”   司马贞道:“那是她愚笨,为了一个薄悻无赖的臭小子葬送前程。可是你也跟着巴巴地赶来,有什么用?你又没有国玺。”   刘义真笑道:“我都查过了,圣女老人家的长生之机,就在石室;云若紫要复生,也在那里,可见那里有让人长生不死、法力高强的玄机,我怎能不一探究竟?”   司马贞道:“可是……舞玄姬和陆寄风,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你讨得了便宜吗?”   刘义真道:“他们都那么高强,自相争斗起,或许我就有机会。再说,不去试试怎么会有机会?”   司马贞似不以为然,但也只淡淡地“嗯”应了一声,道:“还是小心为上。”   刘义真笑道:“我当然会小心。唉!不过陆寄风真是好艳福!不但云若紫为他而死,就连武威公主都肯为陆寄风牺牲到这样的地步,真是让人羡慕!贞妹,你可有同样的助我之心?”   司马贞神色不豫,道:“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刘义真笑道:“别小瞧了自己,你若有心,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司马贞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义真“哼”了一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让你过几天好日子,心里很对你不过,你怎么可能真心向着我呢?”   司马贞一听,怒色略缓,道:“刘大哥,当初……换正朔的时候,司马一族几乎全部不留,是你顾着咱们青梅竹马的情意,竭力在先帝面前保了我一条小命,自那时起,我的命便是你的,我对你感激敬重,并不是为了过好日子才跟你在一块儿。你却疑心我,这是怎么说的呢!”   刘义真笑道:“你别想那么多,先帝疼爱我,还差点要把天下传给我,向先帝讨一个婢妾的命,也不是什么大事!”   司马贞脸色略显苍白,道:“你……你为何这么说?”   刘义真望着司马贞,道:“只不过说出事实来。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这儿,我会看不出来?你当我是白痴吗?”   司马贞困窘地看了柳衡与仇复一眼,这些私情密语在下人面前说得如此明白,令司马贞大感羞辱,别过了脸,怒道:“我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你是要逐我走还是怎样,就明说了吧!”   刘义真狡狯地一笑,柔声道:“贞妹,我是内心悲伤,才会这么说的。我对你的爱意始终未减,却是你变了心,这怎不教人难过!”   司马贞听他软言相慰,不由得悲从中来,颤声道:“我……我没有变心,就算是死,我也拼着跟你死在一块儿,你最终会见到的!”   “是吗?若是陆寄风就在此地,你不会又暗中助他杀我?”   司马贞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跺足道:“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我……我可曾助过他害你?”   刘义真道:“是没有,但是你轻易交出了云萃,帮他还帮得不够?”   司马贞道:“任谁也不是他的对手,我能怎样?”   刘义真道:“你那时怎不叫仇复出面挡他一阵?就连我要寻找石室,你一路还叫他不必跟来!”   仇复可怜兮兮地望了司马贞一眼,司马贞却厌恶地说道:“我是看了他就讨厌,这样你也猜疑?”   仇复黯然,但是看来他这几天也被司马贞骂惯了,并没有太过难过的样子。刘义真笑道:“这可奇了,我可喜欢他得很,你若不要,就把他给了我吧!”   司马贞恨恨地瞪着刘义真,道:“你日也跟我要他,夜也跟我要他,若不是我能号令这贱奴,你早不理我了,对不对?”   刘义真的心被司马贞说破,尴尬地笑了笑,道:“贞妹,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他让给我?我多年一事无成,就是身边少了个忠心耿耿、武功高强的辅佐。他的武功不下于陆寄风,再加上我的头脑,什么功业建立不了?我是为了大局着想,难道会负了你吗?”   司马贞咬了咬牙,道:“他是哪儿冒出来的,我也不清楚,他的去留与我无关!你要收拢他,自己跟他说去!”   有了司马贞此话,刘义真望向一直退在后面的仇复,笑道:“壮士,你听见了没有?贞妹说她不是你的主子,但是她向着我,你可愿投效我的麾下?忠心事奉我?”   仇复冷冷不语,眼睛只是同情地望着悲伤的司马贞。刘义真急道:“你说,你要什么条件,你说得出我便做得到!”   仇复仍不说话,看了他定定望着司马贞的样子,刘义真恍然大悟,笑道:“你若不弃,想娶贞妹为妻,我可以做主。”   仇复大吃一惊,这才望向刘义真。司马贞也心头惊怵,道:“你……你说什么?”   刘义真道:“你不是说你的命是我的?又说愿意助我?这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司马贞呆若木鸡,没想到刘义真竟要把她送给一个鄙俗的寒门村夫。而一向冷冷的仇复也身子发起抖来,哑着声道:“真……真的?”   刘义真点头道:“自然是真的。”   司马贞整个人软倒在地,像是虚脱了一样。仇复见了又生不忍,忙道:“不,不,我不要,我……我只要做小姐的贱奴便心满意足了。”   刘义真急了,道:“这不又和原来一样了吗?贞妹,你说话呀!”   司马贞呆了半晌,道:“你……你真的要让我委身于这贱奴?”   刘义真听她口气松动,又喜又急,道:“你不必忧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的。贞妹,仇壮士对你一片痴心,我自认不如,你跟着他只有更加幸福的日子可过,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司马贞拭去眼泪,神情竟变得有几分冷静坚决,高处的陆寄风见到这一切变局,更是心中感触万分,刘义真竟这样出卖司马贞,冷漠绝情得让人发指。但是陆寄风也不便说什么,只能静观其变。而司马贞神情丕变,陆寄风也看不出她在打什么主意。   司马贞想了想,才抬起头来,道:“我若许身予这贱奴,便算还尽了你当年的救命之恩,是不是?”   刘义真喜道:“这是当然,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是我该感谢你。”   司马贞道:“那我答应便是。”   仇复自己都不敢相信,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这……这个……小姐……我……我不敢。”   他说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成,只说出“我不敢”三字,让陆寄风又可怜又好笑,想道:“刘义真以为把司马贞给仇复,就可以收仇复之心了,这根本是徒劳无功!仇复只听司马贞号令,刘义真只要善待司马贞,司马贞还会不叫仇复尽心尽力帮刘义真吗?只怪刘义真太过猜忌,不信任司马贞,否则也不致于像这样撕破了脸,恐怕要生变化。”   果然,司马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怨。贱奴,你都听见了。”   仇复不敢答腔,缩在一旁,司马贞又道:“刘大哥,你要他做身边的辅佐,可是你身边已经有一位成名的剑客长年帮你,贱奴和你的情分远不如他,人又老实,恐怕还是要被他欺压,这可不行。”   陆寄风一奇,想道:“怎会牵到柳衡身上?”   刘义真也感奇怪,道:“贞妹何出此言?”   司马贞道:“出嫁从夫,我自然是跟从贱奴,替他着想了。”   说着,她靠近了仇复,仇复仍是不信,反而退了一步,不敢接近她。因为在前几日,他只不过靠近司马贞半寸,便被司马贞以马鞭狠狠鞭打了一场。事后,全身是伤的他虔敬捧着马鞭,在司马贞握过的地方亲吻了一下,司马贞发觉,便叫人把那马鞭给烧毁。并不是司马贞特别厌恶他而已,而是魏晋之世,高门子弟甚至绝不靠近寒门的人所经过之地,更何况仇复出身极为伧俗,又那么明白地表露出对司马贞的爱慕,更令司马贞感到受辱,她会有那些举止,在此时代并不是特别的事。   刘义真竟将世家大族的司马贞就这样送给统万城郊的小农民仇复,这在当世简直是罕见的无礼与侮辱,足以让刘义真声败名裂。但他全不在乎,更足见为了完成功业,不择手段之心。   刘义真道:“那么你打算怎样才放心呢?”   司马贞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可不能让人夺了贱奴的地位,要嘛你赶走柳衡,要嘛你杀了他。”   柳衡吃惊,退了一步,看了看刘义真,又看了看仇复。刘义真也有点吃惊,勉强笑道:“贞妹,你说这话未免太……”   司马贞道:“我已是他的人,别再叫得这样没分寸。要怎样处置柳衡,你也让我瞧瞧你的诚心。”   刘义真十分为难,道:“这……柳衡跟了我这十几年,你何必逼人太甚?”   司马贞道:“我就是担心这个,柳衡我信不过,他若在你面前进什么谗言陷害贱奴,连累了我,我可不依!不如现在丑话说在前头,好证明你是贱奴可以托付效忠的主子!”   刘义真笑道:“当初刘邦登台拜将,让一介伙夫韩信统领万兵,也是千古美谈!仇壮士,你今后便是我的股肱重臣,有你一人,我江山半壁已俨然在望矣。”   柳衡几乎不敢置信,进退不得,司马贞冷冷地望着柳衡,道:“你还不走?”   柳衡怒道:“你……你如此挑拨我与侍郎大人,我何时得罪了你?”   司马贞冷笑一声,道:“你瞧这奴才还不甘心呢。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现在只是要你自寻天地罢了,有什么好怨的?他要我嫁给寒门,我还不是答应了?你若真的那么忠心,怎么不自刎在刘侍郎的面前?他或许还会悯你忠义。”说着,司马贞望向刘义真,道:“你也看见了,谁对你真的忠,谁对你假的忠。”   刘义真被说得心动,怒望柳衡,道:“你惭不惭愧?走!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还不走?”   柳衡道:“我……我……”   他已经奴颜卑膝习惯了,虽然满心不愿及羞怒,却就是没有勇气反驳或说出真心话,可是就这样夹着尾巴走人,又怎么让他的面子挂得住?想起当初与陆寄风相逢,陆寄风便斥他为刘义真的走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今话已成真,更是教他五内尽碎,不知该何以自处。他一直认为刘义真现在虽落魄,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也知道刘义真性情骄暴,可是毕竟与自己衣食相比,没有亏待;他更清楚刘义真并不是念情的人,但那是对别人,自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什么话都对自己说,自己和他的情分绝不是别的手下可以比的!   因此,他愿意死忠地帮助刘义真成就事业,否则也不会在他差点被当今宋帝刘义隆派去的兵马杀害时,拼命护救于他,也不会在他无路可逃时,护着他越过战火,来到魏国……但是,这些犬马之劳,竟换得一句“我不想再见到你”。只因为出现一个武功更高强的助手?   柳衡退了两步,便无法再走,颤声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死也不做贰臣。”   他“当”的一声拔出了剑,道:“贱奴!我与你一决高下,若你能杀我,我也无怨!”   仇复不知所措,看了看司马贞,司马贞冷淡地说道:“随便你吧,他要死就让他死得痛快些。”   刘义真一急,道:“等一下!这……”   见到刘义真出声阻止,柳衡心中略感宽慰,毕竟刘义真还顾念着几分情面。可是谁知刘义真一出声阻止,便又转念想道:“不知仇复的武功高到什么境界?柳衡若是拼死一斗,或许可以激出仇复真正的绝学……”   这个念头一动,刘义真的阻止又吞了回去,道:“……仇壮士,你手中无剑,可使得吗?”   柳衡的心整个凉了,手中长剑一振,便向仇复刺去,剑锋嗤的一声划破了仇复的衣角,仇复连闪都没闪,柳衡那一剑竟会刺偏,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但真正惊讶的是柳衡,他那一剑当然是对准了要害,可是剑气甫至,便被一股强大的内力给引偏,而滑了过去。   见仇复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傻样子,司马贞怒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要让他杀了你吗?把他杀了你才能活!”   司马贞的话如玉旨纶音,仇复连忙一扑上前,便要扯柳衡的剑。柳衡大惊,这样徒手夺剑,是他从未见过的招式,急忙收剑回转,道:“看剑!”   他身子凌跃至仇复背后,飘然若燕,一剑刺向仇复的后颈,仇复甚至来不及回身闪避。剑尖眼看就要刺入,仇复却只把头一偏,剑刃竟朝着他的颈侧划去,极为凶险。但柳衡一剑递出,身子便往前倾,仇复的肩头在他心口上一撞,柳衡顿时整个人往后被撞弹开去,口中鲜血狂喷,在雪地上洒出一道怵目惊心的血痕。   仇复及时抓住往后撞飞的柳衡的手,柳衡一惊,顿时手腕痛如被断,而呻吟了一声,仇复的手力大无穷,柳衡甚至听见了自己的手腕筋骨扭断之声。   柳衡举足一踢,鞋尖的毒刺骤伸,刺中仇复的小腿,仇复吃痛,手上劲力猛然大增,只听柳衡一声惨叫,竟尔晕了过去,仇复也放开了他的手,踉跄退了几步,脚上被刺之处流出点点腥血。   而倒地的柳衡右手,竟齐腕凹陷得像面条一般,十分可怕。他的手表皮没有断,可是皮肤底下的骨头已经被捏得碎成无数片,手腕才会形成那样可怕的凹陷。高处的陆寄风大惊,想道:“仇复似乎不懂得什么武功招式,他这样打法,柳衡怕要死无全尸!”   仇复踉跄退了几步,便又稳住,柳衡也醒了过来,强忍剧痛起身,以左手拾起剑,摇摇晃晃地朝着仇复,又摇晃不稳地朝他刺去!仇复笨拙地闪过,扑上去要夺柳衡的剑,柳衡急忙以轻功闪过,不让仇复抓到他。   仇复被柳衡灵巧的轻功迷了眼,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扑抓,便立在原地不动,专心地看着他的步法,柳衡一连虚劈数剑,都未能刺中仇复,被那种无形之力引偏,心里更急,不惯于左手使剑的他,心里更着慌,只要一停下来,非立刻被夺剑惨杀不可。   但受了重伤的他又能维持多久呢,骨碎筋断的右手正迅速地肿胀成黑,除非他断腕放出瘀血,否则整只手臂不但要毁,他再这样牵动真气以轻功对付仇复,气血乱行,不出半日恐怕就要全身肿烂而死;但他现在根本没时间断腕止血,只能做垂死之斗。   仇复觑准了柳衡的步法,长腿一扫,又是一声剧裂的骨断之声,柳衡惨叫一声,整个人砰地跌倒在地,他的左腿被仇复给踢断了,只能躺在地上,连挣扎退开都无力为之。   仇复面无表情地拾起他的剑,便要将柳衡钉死在地,高处的陆寄风不忍,随手拔下一截树枝,朝剑柄射去。他手中劲道劲疾,但又运上柔劲,这片断枝没发出任何破空声音,等仇复发现时,剑柄已被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给震落,剑刃还被余力给震得发出悠长的一声“当!”,剑鸣久久不绝。   陆寄风的出手,让仇复根本就不知道是由哪一个方位发出,离得稍远的司马贞与刘义真等人更不明白仇复手中的剑怎会突然弹飞出去。   柳衡奋力扑上前握住了剑,辛苦地扶着树干撑起身子,手已抖得握不住剑,手与脚的断处钻心之痛也让他大汗淋漓,却仍勉力一振长剑,摆出攻势。仇复道:“刚才、刚才有东西打落了剑……”   司马贞也学过一点功夫,她知道仇复手中的剑掉得奇怪,但是若有暗器打落,以她对暗器的熟悉,绝不会根本没有发觉。因此司马贞不以为意,喝道:“嘟嘟囔囔的做什么?还不杀了他?”   话声方落,柳衡已一剑刺到,仇复侧身击向柳衡的臂侧,将柳衡打退了好几步,踉跄跌落,又被撞脱了左肩骨节。他已是非死不可,根本就没有半点机会取胜了。刘义真看了不忍,道:“好了!柳衡伤重,只差取不取他这一口气罢了!咱们走吧!”   高处的陆寄风自一出手打落仇复的剑,才发觉自己竟出了手。原本他已和柳衡恩断义绝,袖手见他被杀是很自然的事。但是,自己却出手救人,而一出了手,往日相依为命的种种情谊便浮上脑海,再也不能克制。他想到柳衡被刘义真收为心腹之前,对自己种种的好,想起儿时两人一同削木作马,一同游戏的日子,不禁悲恻,而不再想到柳衡的种种过恶。正是情念一动,万恨俱消。   陆寄风想道:“止君若从此离开刘义真,倒是好事,虽然废了一手一足,也没什么,他往后能踏踏实实地生活也就是了。”   听刘义真有意离开,放柳衡一条生路,让陆寄风多少有点宽心,暗自打算等他们离远了之后,就出面请那位在暗处躲着不敢发声的猎人收容照顾柳衡,尽一点故友之心。   仇复只记得司马贞要他取柳衡的性命,可不管刘义真说什么,取剑就要杀死柳衡。刘义真大步上前欲阻,道:“你不听我的话么?”   司马贞道:“他只最后听我一次,你也不容?”   刘义真一愣,竟又不阻了。柳衡惨然一笑,道:“慢着,我有重要的话,要对刘侍郎说。”   刘义真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衡道:“这……这是十分机密之事,请侍郎靠过来,我告诉你陆寄风的弱点……”   高处的陆寄风一听,有些惊讶,刘义真也道:“你知道他的弱点,为何不早告诉我?”   柳衡苦笑道:“因为……我与他也是同乡故友,不到最后,我还是不想逼杀他的,但是……是他害我到如今这地步,我又要死了,只好将秘密告诉侍郎,将来杀了陆寄风,我也瞑目!”   刘义真见他伤痕累累,右臂肿胀得十分可怕,叹道:“柳衡,你对我这样忠心,我……唉!我要你走,你偏不走,才弄成这样,真的不是我要害你,是你误了自己呀!”   柳衡奄奄一息,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有什么好说的呢……请侍郎听仔细了,陆寄风的弱点,就是……”   柳衡的嘴动了一动,不知说了什么,连陆寄风都没能听见。刘义真靠了上去,道:“你说什么?”   柳衡又轻声说了几个字,刘义真还是没听清楚,又更靠得近一点,突然间刘义真身子一震,往后跌退了开,按着自己腹侧。只见他的腹部,已被整根匕首没入了,刘义真完全没想到变生突然,讶异地望着柳衡,眼神一时有些茫然。   柳衡笑道:“他的弱点……我不知道,你的弱点……我却很清楚,就是你太自私了!”   刘义真奋力拔出刺入要害的匕首,双手已被自己的血染得血淋淋的,匕首一拔出来,更是血如泉涌,他怒吼一声,扑上前去,一刀刺入柳衡的心口之中!   刘义真这一扑上去,便没有再起来,内脏被刺破,他几乎没受什么苦就这样死在柳衡怀里,手还紧握着那把匕首。   柳衡满足地一笑,闭上了双目,身子滑倒在地,刘义真的血迅速地蔓延开去,染渗着雪白大地。   司马贞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急变,作梦也没想到柳衡会亲手杀了刘义真,虽然自从刘义真要把她送给仇复的那一刻起,万念俱灰的她便立刻想好了毒计,就是先逼死柳衡,然后要仇复杀死刘义真,自己再自杀以保全身分。但是,当事情发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时,她竟只能呆呆地看着刘义真和柳衡的尸体,无法反应。   仇复上前一步,道:“小姐……咱们走吧……”   司马贞冷冷地说道:“咱们?呸!你也配称『咱们』?”   仇复道:“贱奴不配,小姐要到什么地方去,贱奴只追随着,只听小姐指使。”   司马贞道:“那我要你死,你怎么不死,老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真听我的话,就给我滚得远远的!”   仇复道:“可是……我只想看着小姐……”   司马贞气愤难当,又见刘义真和柳衡的尸体就在脚边,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牵绊,但是为何心里那么悲痛、那么苦闷?司马贞一把抓起地上的柴火,便往仇复砸去,叫道:“你给我滚!我不想让你看!你给我滚!”   火把朝仇复砸去,有的火星子闪到了别的树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司马贞还在抓火把丢仇复,叫道:“你滚!你给我滚!”   仇复只闪着火把,几乎要哭出来,道:“那……让奴才远远地瞧小姐就好了,成不成?五十尺……不,离你三十尺,成不成?”   火苗到处飞窜,不久另一颗树也烧了起来,火焰蔓延得很快,一下子又点上了旁边的树枝,高处的陆寄风从未见过起得这么快的火势,不禁吃惊。那猎人更是惊慌,顾不得会被发现,叫道:“起大火了!要起大火了!快把火给灭了,不然整座山都会被烧呀!”   他惊慌地奔了出来,却不知该怎么办,急忙舀雪撒向起火的大树,可是雪花一撒过去,火非但没熄,反而更焰,没多久整片林子已经到处是重雾迷烟,陆寄风急忙奔向那猎人,拉着他道:“快走,保命要紧!”   那猎人被陆寄风抓着便挣不开,由得陆寄风拉他往来时的方向逃奔。陆寄风奔出几步,经过柳衡与刘义真的尸身旁,忍不住低头望去,赫然发现柳衡的心口还在微微起伏,便急忙将他给扶起,背在背上,一面挟着猎人往回处奔。回头再看整片树林,竟已是一大片火海浓烟,火势凶猛若此,若非亲眼见到,绝不会有人相信的。   不知道仇复和司马贞下落如何,但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只顾带着柳衡及那猎人,以最快的轻功奔向猎人家的方向。陆寄风的轻功已经极快,背后却一直感觉到扑来的火气,这样的蔓延速度,一般人遇上早就被烧死在里头了。沿路有不少动物惊叫着奔了出来,却都很快落后,被大火吞噬。   那猎户掩着口鼻,叫道:“火会烧了我家,会烧了我妻儿!”   陆寄风只知狂奔,但是他能奔出多远?能一个人救了四人吗?这毁天灭地般的林木大火,在背后劈里啪啦地传近,被烧焦的断树倒下,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连大地都为之震动。   远远地已可见到那间小小的石屋,不断有高处的乱石飞火砸向小屋,小屋很快也起了火,陆寄风更是心急,不敢想象那妇人与婴孩都被烧死在里面。   那猎人见到自己的家已起火,更急得不停挣扎,叫道:“快!快带我过去!”   陆寄风奔至那小屋,猎户径自奔到屋后,推开一片少说有上百斤的厚重大石,原来下面还有地窖,他的妻子与儿子都已躲在里面。猎人大喜,忙召手叫陆寄风过来,众人一起下了地窖,陆寄风轻巧地将上面的大石重新封住。   那地窖并不大,但颇深,四个大人一挤进去,便难以坐躺。   猎人一见妻儿,便抱住了她,夫妻一同大哭,妻子道:“我见山上起火,以为你……你被困在里头了……”   猎人也哭道:“我担心你搬不动石头,进不来,被烧死在屋里,还好……”   妻子道:“我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力气搬开了那块大石。”   原来此地干寒,居民最怕的就是突然间山上起了火,火势若蔓延到村落,绝对没有逃生的时间,因此都挖了避难的石窖,万一遇上大火,暂时躲进去等火烧过完了再出来,通常可以保住生命。   妻子道:“你是怎么逃回来的?这两位……?”   地窖内没有半点光,但是刚刚丈夫与他们一同下来时,她还是看见了他们。猎人道:“救我的这位……?”   陆寄风道:“在下陆寄风。”   猎人奇道:“你就是他们说的陆寄风?”   “正是。”   那猎人啧啧称奇,道:“他们那些人真是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就自相杀起来了?你救了这个?他本来不是要杀你吗?”   陆寄风只道:“说来话长。”   他点起火折,照见脸如金纸的柳衡,见到那儿时熟悉的面孔,以及那一身的伤,不由得心中一痛,道:“止君,止君,你别怕,我会救你。”   柳衡呻吟了一声,迷糊地醒了过来,见到竟是陆寄风,苦笑了一下,道:“你……你救我……?为什么……?”   陆寄风道:“别多说了,你受了重伤,还有救的……”   柳衡奋力抬手打开陆寄风的手,道:“我……不向你求饶……”   陆寄风心中一痛,道:“你已认清了是非,又亲手杀了刘义真,今后便自由了,你可以好好地过日子……”   柳衡道:“好好地……过日子?哼,你见我断了一手一足,分明是要我……要我活在世上受苦!我不希罕!”   陆寄风见他垂死犹恨自己,不禁落了几滴泪,道:“你何苦如此?我与你是同乡好友,拜为兄弟,本来没有仇恨,你为何要这样猜想我呢?”   柳衡默然,一会儿才道:“是我……先对不住你,你要报仇就来吧,别同情我。”   陆寄风道:“我与你没有私仇,只有旧谊,来,服下我的血,你的伤会好得很快。”   陆寄风便要拔剑割开自己的肌肤,柳衡张大了眼睛,喝道:“杀我、恨我!别……别让我永世回报不了你!”   他叫着,奋力将心口所插的匕首更用力刺了进去,陆寄风阻止不及,柳衡已经断了气,从口角汩汩溢出一些血泡,睁着不甘心的眼睛与世长辞。   陆寄风呆了呆,慢慢地伸手掩上他的双眼,不忍心再看他充满恨意和不甘心的眼神。   临终的柳衡为何会那么讨厌他,让他百思不解。但或许这就是人心难测的一面吧!   那对猎人夫妻都不敢说什么,只能看着抱住了柳衡尸体的陆寄风。陆寄风心情沉重,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柳衡身上有前往石室的地图,他伸手入柳衡的怀里一搜,果然搜出了那卷地图,摊开来看了一会儿,问道:“此山的北边你去过没有?”   那猎人道:“去过,但是很偏僻难走,这一带的狼特别凶,又特别聪明,十分险恶,你要去那里吗?有什么东西好找的吗?”   陆寄风不答,又问道:“这山上是不是有一条河?”   猎户道:“有,那河边有个村落叫长生不死村。”   “长生不死村?”陆寄风更感奇怪,道:“那里的人都长生不死吗?为何会取这个名称?”   猎户道:“好像是这样的,我也见过那里的人!我幼时和我爹深入山里打猎,曾见过那村里的一位女子,那时我爹很害怕,拉着我偷偷跑下山,我问爹怎么那么怕那名女子,我爹说,三十年前他与我爷爷上山打猎,也见过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变。”   陆寄风追问道:“她生作什么模样?”   猎户道:“个子不高,皮肤黄黄的,嘴唇厚厚的……”   那分明不可能是舞玄姬或她的任何护法,只是个普通的村妇。但普通的村妇怎有可能长生不老?陆寄风颇为不信,也许是这名猎人的父亲印象有误吧?但是若是真的,就可能是石室的秘密被发现了,被凡人所误用而长生不死。   陆寄风问明了那个村落的位置,正是在与石窟颇近之处,更是心中不安,不知那个与世隔绝的长生不死村,会与石室有什么关联。   陆寄风道:“那村子往北走十里,在河边有一处洞窟,大约十尺高,深不可测,洞里还有壁画与刻字的?”   猎人道:“有,有,我听我爷爷说过,这个洞叫作仙洞,就是仙人的居穴,那里的狼都是受了机缘,来保护那个山洞,才会那么聪明威猛,凡人是不能进去的。他们在说什么长生不老,难道……你要去那里,也是为了长生不老?最好不要去,长生不老不是件好事呀!”   陆寄风没有回应他,只随口问道:“你们居住在这山里,现在房子都被火烧了,往后怎么办?”   猎人道:“我会盖房子,冻不着我媳妇儿子。”   陆寄风见他身边的妇人怀抱婴孩,含情脉脉地望着丈夫,神情颇以丈夫为傲。虽然她不过是个山野村妇,粗肥貌丑,但是那眼中的信任和缱绻之意,却令她显得美丽。这不正是神仙眷属吗?陆寄风不由得攸然神往,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怀中死去的柳衡,内心百感交集。若能过着世外而单纯的生活,便不会有那样多的风云诡谲、生离死别了。   既然知道了正确的方向,又有这绘之甚详的地图,陆寄风便放下了心,若再无意外,要在短时间内赶到,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众人在地窖之内静静等候,一直到大火平息,才小心地推开巨石,钻出洞窟。放眼望去,已是一片焦黑,万里不留余生。   陆寄风给了那对猎户不少银两,请他们代为安葬柳衡,才再度踏上前路。在高山往下望,但见远方还有火光熊熊,不知道这场大火要烧上多久才会灭尽。陆寄风长叹了一声,继续朝北赶路。   第九章 亲识岂相思   往山上的路并不遥远,但是崎岖之极,极目所望,尽是山林连绵,绝岭罗列,衬着远天的重云积雪,更显得厚重,就连陆寄风都感到要深入这片高山树林的艰巨程度。当年冷袖深入此地取金鼎玉池,实在是万分不容易之事。   他独自涉雪而行,经过之处没有任何路径,全靠他一人徒手辟路开道,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这样走了两天,陆寄风便察觉背后有人跟踪。那人的内力深厚,紧跟着陆寄风身后数十尺,追了几里而仍未落后,颇让陆寄风惊奇。但再细细地觉察气息,便可以感觉到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其中一人气息沉稳,内力过人;另一人却若断若续,性命垂危。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紧追在后的是谁,他停下步来,略一思索,便转头往回走去。那紧跟之人立刻就感觉到陆寄风朝自己的方向而来,不敢再贸进,反而往后退了几步。   陆寄风轻身一纵,点着几下树梢,藉力便飞跃至那人前方,挡在他面前,道:“你为何跟踪着我?”   那人被陆寄风这么一喝问,张口结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他的样子比一两天前还要衣衫褴褛,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了,怀中却紧紧抱着面容被包覆的女子。不用说,正是仇复和司马贞。仇复双手捧抱着的司马贞,除了衣角有些被火星烧焦的痕迹之外,几乎全然无伤,衣裳仍旧亮丽,只是她的脸全被粗布包裹住,渗出的黄水晕染开布上的血迹,透出残忍可怕的臭味。   陆寄风见到司马贞那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她……她怎么了?”   仇复突然跪了下来,捧着司马贞,道:“求你救救司马姑娘,求你救救司马姑娘!”   陆寄风道:“怎么一回事?”   仇复道:“司马姑娘的脸伤了,身子也很弱,不知道是怎么了,求求你救他,陆寄风,你的血是良药仙丹,我知道的,求求你救救她,我为你做牛做马!”   陆寄风见司马贞的样子非常危急,不暇多问,便道:“你放下她,我看看。”   仇复轻轻地将司马贞放在雪地上,陆寄风探了探她的脉息微弱,竟像是中了什么毒。再细细地欲揭她脸上所蒙的布,仇复紧张地说道:“轻些!”   污布才一掀动,便传出一股血水臭气,而且那些布都已被她脸上所渗出的黄水给浸透,竟黏在一起,很难撕开了。   陆寄风为之束手,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会变成这样?”   司马贞也不像被火所烧,但是脸部竟会溃烂如此,实在教人感到可怕。   仇复道:“前……前两天……司马姑娘要拿火赶我,却引起了大火,那时……您也在的。”   陆寄风道:“我知道,你不必多说,后来呢?后来怎会这样?”   仇复道:“我……我轻功没有你好,逃不出去,只好护着司马小姐,不让她被火烧着。”   仇复一面说,一面作势以身子包掩在司马贞身上,他竟以肉身去抵挡火焰,虽然有内力作护,而且他不知练的是什么奇怪的功夫,身体硬是金刀水火不伤,但以身体帮另一个人挡火,那也不是一般人作得出来的事。   仇复道:“那火来得快,想不到去得也很快,一下子就烧过去了。司马小姐没受伤,可是被呛昏了。我抱着司马小姐到水边,好不容易弄醒了她。但是,司马小姐一见到我,很不喜欢,她……她身子被我抱过,我还……忍不住摸了她的脸,她气极了,说宁可死也不让我救她……”   陆寄风苦笑,想也知道司马贞不会感谢仇复救了自己。   仇复望着她,怔怔地说道:“司马小姐说……与其被我救,她宁可全身被火烧烂,脸给我摸了,她宁愿整个脸皮都撕下来……她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我,我想追在她背后远远地看她,她也不许。我……我就这样看着她跑远。但是我……我在那里呆想了好久,我没法子不追她,两只脚不听话,还是偷偷跟了上去,就见到司马小姐倒在路边,她……她真的自毁容貌,我看见时,她已经……已经整张脸都……”   仇复悲伤难忍,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不断打自己的头,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偷偷地摸了她的脸,让她气成这样……”   陆寄风问道:“是你将她的脸给包了起来?”   仇复道:“是啊,都是烂伤,不包起来成吗?”   陆寄风苦笑道:“这个……她的脸上的布都被黏住了,不要说找药草,就连要给她我的血,她现在这样也无法吃喝。”   仇复一愣,更是自责着急,道:“那……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陆寄风忙道:“司马姑娘伤得这么重,你自责也是无用。再说这山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药草可以治她,她有没有救,我也不敢说。”   仇复道:“那、那怎么办?”   陆寄风道:“先找处干净的地方,将她脸上的布给解开,然后再问问居民这山上有什么药草可用,此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仇复道:“但此地怎有居民?”   陆寄风想了想,若是猎人所言不差,再往北走十数里就是长生不死村,不如去那里借个地方给她养伤。   陆寄风说出心意,仇复奇道:“长生不死村?那是什么地方?”   陆寄风道:“我也不知道,找找看便是了。”   仇复不再迟疑,抱起了司马贞,紧跟着在前面带路的陆寄风。陆寄风欲赶路前行,脚下施了内力,不时回头确定仇复跟得上来。仇复跟得并不吃力,令陆寄风更是满心疑问,就是不知该从何问起。近距离地与他说话,更可以看清他额上的暗器所伤的细疤,那个不会武功的村夫,怎会逃出生天,还有了那样的绝学呢?陆寄风越想越是疑惑。   仇复带着陆寄风来到小河边,溯水而上了几里,果然有几幢小石屋傍着山壁而建,零星错落,大约有十来间,俨然是个小村落。但是,并不闻任何家畜之声,一片死寂,走近之后,竟安静得连虫鸣也不闻。   陆寄风找了最大的一户,用力叩门,高声道:“有人在吗?”   不料他的手才一敲门,门竟整个碎成片片!陆寄风大吃一惊,他自知并没有用上任何内力,如何会将门给敲破?   陆寄风弯身拾起一片碎木查看,那木块内部干燥之极,已然处处松脱空洞,难怪一敲就破。   一位老太太由旁边的石门走了出来,她穿着当地人普遍的简陋毛裘布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陆寄风忙道:“这位婆婆,这……这是府上?”   那老太太没有应答,陆寄风敲破了她的门,过意不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们有同伴受了伤,能否借贵处一歇,养养伤势?绝不会惊扰您的。”   那老太太也不看仇复或司马贞,什么都不问,便将门拉开,自己移向一旁,意思是让他们进来。仇复便连忙将司马贞抱入室内,安置在石炕上。   陆寄风望了那老太太一眼,她就站在门边,她的动作慢吞吞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让人看了颇为奇怪。   陆寄风向那老太太要了剪子,并要求烧起热水等事,那老太太都一一去办,半句话也不说。陆寄风虽感到不大对,但也顾不得其他,但剪子拿到手中,陆寄风才一施力,就整个散了,剪柄之木块散脱,剪刃上斑斑锈蚀,几乎是百年古物,根本就无法使用。   陆寄风没法子,只好抛下了剪子,以佩剑的剑刃小心地割开司马贞脸上的覆布,慢慢地取下。他已极为小心,依然不免扯裂了一些伤口,让已经干了的结痂之处又被揭开,流出黄黄红红之物。   等覆布完全取下,司马贞原本美丽的脸,现在已是一团看不出五官的烂肉,头发也几乎都被烧光了,残余的几缕乌丝还留在头皮上,反而将光秃秃而满是伤的头颅衬托得更加可布。   陆寄风几乎不忍卒睹,以热水煮过干净的布之后,才细细将司马贞脸上的伤擦拭一遍,并撬开她的口喂下了几滴自己的血。   仇复一直坐立难安地在一旁看着陆寄风清理司马贞的伤口,这是极细的工作,等陆寄风做完,也已过了大半个时辰。   仇复问道:“要不要再把小姐的伤给包起?”   陆寄风道:“千万不能,再包起来只怕整个脸都要烂光了,只要弄干净就好,别再让它闷着。”   仇复转头问那老太太道:“婆婆,这一带可有治伤的药草?”   那老太太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脸上呆滞,仇复问了几遍,她才举起手在自己口边一比,然后摆了摆手,一脸迷惑。   陆寄风道:“这位婆婆是个哑子。你看着司马姑娘,我去山上找找看是否有可用的药材。”   仇复急道:“你……你不会弃下我们自己走了吧?”   陆寄风道:“都跟你到了这里,我怎会在这时跑走呢?”   仇复仍很不安,可是他又不放心让司马贞一个人在此,只好目送着陆寄风离去。   陆寄风在山间找了个把时辰,依着幼时冷袖所教的几个辨识要诀,找到了几味似乎可用的治伤与消炎草类,带了回去捣成泥状,敷在司马贞脸上,能有多少效用,他也没有把握。   忙毕了这些,已是夜晚,无法再赶路了。那老太太态度非常冷淡,也不招呼他们,早就离开房内,到另一间石屋去,想是不便与男子同处一室之故,陆寄风觉得她冷淡得有些诡异,但真正让他心里不安的,倒不是那老太太的冷,而是她的那种神态,总让陆寄风觉得似曾相识,心里浮上模糊的畏惧之感。   从窗外望去,其他偏房的石屋都陷在一片漆黑之中,像完全没半个人住的一样,这种绝对死寂之感,更是让人感到身在墓中。可是,或许只是山间人家活动极少,入夜便寝的关系,才会这么安静。   仇复一直坐在司马贞身边守着她,陆寄风看着他关心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仇君,你可还记得我?”   仇复道:“你是陆寄风,我自然记得。”   陆寄风道:“不,我说的是平城的地牢,你是怎么离开地牢的?”   仇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被下了牢之后就生了病,迷迷糊糊的,我见到地上有药,自己拿来吃了。那时官兵进来,把我拖了出去,丢在乱葬岗里。我以为我死定了,谁知我竟没死,还活了……”   陆寄风讶异地暗想:在牢里困战昙无谶之时,曾遗落了一颗五石丹,或许仇复无意间服了,竟自病愈。但又是谁教了他这一身功夫?   仇复道:“我醒来时,身子已经全好了,精神比以前还要好,我见到大伙儿都死了,很害怕,趁半夜偷偷爬出乱葬岗,我见到尸体堆里,有一本书,书里都是人图儿,我也不知那是什么,随手便拿了,万一路上需钱使,还能卖呢!后来我闲着没事,拿那书来看,就照着上头画的图练身体。我照着练,身子竟然会不由自主动起来,我越练越舒服,以后就走也走得快,跑也跑得快,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那本书还在吗?我瞧瞧。”   仇复道:“不在了,弄丢了。”   “什么?弄丢了?”陆寄风半信半疑,可是看仇复的样子又不像说谎,陆寄风追问道:“在哪儿弄丢的?”   仇复道:“如果知道,怎么叫弄丢呢?”   陆寄风听之有理,由仇复的应答看来,他实在是个纯朴之极的人,陆寄风又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司马姑娘的?”   仇复道:“找她?”   陆寄风道:“你在平城的地牢见过她,被她所伤,你忘了吗?”   仇复困惑地看着陆寄风,道:“我在地牢见过司马姑娘?不,没有哇!我是在路上遇见她的,她和紫鸾寨的人走在一块儿,我见了她的音容笑貌,忍不住便跟着她们的队伍,我跟了几天,寨里的人笑我是呆子,又说我老实,问我要不要加入,我很高兴,若成了他们寨里的一个人,我就能天天跟着司马小姐了。我忘了刘侍郎问我什么、考我什么,只要能多看司马小姐一眼,我就多看一眼,就高兴了。可是司马小姐就是很厌恶我……对了,她也问过我跟你一样的话,她问我怎么出了地牢的,我……我真的在牢里见过她?如果见过,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呢?”   陆寄风也感到蹊跷,但见仇复茫然的样子,想必是问不出什么头绪。   但他略加推敲,猜测或许在迎战昙无谶之时,吉迦夜的经籍典册遗落在地牢里。仇复被当成尸体,与众囚一起被弃尸之时,官兵随手将地牢内所有杂物一股脑丢进乱葬岗,才会被仇复拾去。一个平凡至极的山野村夫,竟在无意中先服五石丹,又得了吉迦夜的武功秘笈,也算是不下于自己的机缘奇遇了。   陆寄风道:“此后你就一直跟着司马贞?”   仇复点点头,道:“我只要见了小姐,心里就感到很宽慰。你把刘侍郎放回来之后,他们便商议着要随你到北边来,把所有的寨众都留在城郊,别跟来误事。我躲在屋外都听见了,便还是悄悄跟着司马小姐。他们发现了我,刘侍郎很高兴,司马小姐不高兴。但是我……我只是想远远地看她而已。”   陆寄风听了,颇悯他的痴情,道:“她如今面容已毁,你还愿意照顾她吗?”   仇复道:“只怕司马小姐知道是我在服侍她,又要生气,又要自毁,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寄风道:“你别想这么多,她已经无依无靠了,你要待她好些。”   仇复道:“会的,这我一定会的。”   两人一夜无话,直到天亮,不知是药草的关系,还是陆寄风的血生效,司马贞的脸不再出血渗汁,渐渐干了,也微微能眨动眼睛。但是她无法说话,仍旧奄奄一息,神智不清。仇复又惊又喜,向陆寄风东问西问,看样子至少得多留一天,确定司马贞的情况,否则仇复不会放他走的。   那哑老太太送来粥饭,便又自退出去。陆寄风不需饮食,而仇复也只担心司马贞,便极慢而小心地喂了司马贞几口汤,好让她有点体力。   陆寄风越发感到奇怪,这样荒凉的寒山里,怎有老妇能单独生活?望着她龙钟退出去的身影,缓缓步入偏室,消失在黑暗之中,陆寄风忍不住出了屋,随那老妇进入石屋,在屋外朝内看去,只见那老妇进入屋中之后,就静静坐着,动也不动,宛如泥塑木雕的一般。   陆寄风更感不祥,也顾不得什么避忌,一一进入每间屋内查看,这一看之下,教他冷汗直流,不敢置信!   主屋及偏房里,其实都有不少青壮男女,却个个都呆滞无比,或躺或坐,几乎全是不动的,仅由身上的微微呼吸起伏,感觉得出这些人还活着。陆寄风大步入内,探了探他们的气息,竟发现呼吸悠长缓慢,应是内力修为极高之人,可是他们又完全呆滞若死,不可能会武功的。   陆寄风试了试几个人的脉,也跳动得比普通人慢百倍以上,已近龟息之功,但放眼望去,全是目光涣散血肉之躯,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万分诡谲。   身后的仇复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见到此地之人全都有如雕像般,也大吃一惊,道:“这……这里怎会这样……?”   陆寄风转身步出这所庄院,和仇复在村中绕了一遍,不见任何生人声响,每一家每一户都是这般模样,没有一个人是活生生有音容的。   陆寄风看得毛骨悚然,仇复奇道:“这个村庄竟是个死人村?他们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吗?”   陆寄风也答不上来,但心底隐隐浮上什么,只是说不出口、理不出头绪。他慢慢地和仇复走回安置司马贞之处,坐在榻边抱头沉思。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他实在无法掌握。   他想了半天,那老妇又捧来食物,放在桌上就走。陆寄风抓住了她,问道:“婆婆,这村庄是怎么回事?为何成了死城?”   那老太太面露疑色,完全听不懂陆寄风的话。陆寄风又大声问了一遍,并特意放慢声音,若是那老太太听不见,至少也可以由他的口形认出话来。及至他问到第三遍,那老太太才像听懂了,慢慢地说道:   “这……村……子……不……是……死……城……是……不……死……村……”   她说这话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了好几倍,陆寄风好不容易才听懂了,慢慢问道:“众人何时起变成这样的?”   那老太太困惑地想了想,道:“从……我……出……嫁……在……外……我……夫……君……死……了……之……后……我……回……来……投……亲……就……是……这……样……了……”   陆寄风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多少年前之事?”   那老太太想着,说道:“我……是……永……兴……年……初……嫁……的……不……出……四……年……我……夫……君……便……殁……了……”   永兴年间,陆寄风在心中算了一下,更是吃惊,那竟是至少一百五十年前之事!这些人的脉息比常人慢了百倍,如果这样说来,一百多年在这里也只是一年的事而已。难怪此地的木造之物皆已朽坏,而屋子主要是以石为之,倒没有多少改变。   此时,突然传出一声轻巧的足音,令陆寄风和仇复都是一怔,陆寄风闪身奔了出去,叫道:“是谁?”   在这动作迟缓得近乎无动的地方,突然听见那样轻快之声,怎不令他吃惊。但是陆寄风一追出去,只见到寂寥街道,谁也没见着。   会不会是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才产生了幻觉?陆寄风茫茫然地回到屋内,那老太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也许她并不是那么迟钝,可是任何动作眼神慢了数倍,看起来都会有种痴呆之感。为什么这个村子的人都变成这样,只有她还勉强像个普通人,更让陆寄风想不通。她日日夜夜与这些不会动的人为伍,更是离奇。   陆寄风对仇复道:“等司马贞状况好一点,你就带她下山去,别逗留在此,不知会变成怎样。”   仇复静静地望着司马贞,突然道:“变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寄风道:“你为何这么说?”   仇复叹道:“这样,司马小姐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你……唉!你在地牢内死而复生,又变成这样的木石之人的话,那你活转又有何义?”   仇复困惑地沉吟不语,陆寄风虽想探究他的功夫来历,可是料想也没什么机会,只能劝了他一番,让他自行决定去留,自己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北上,石室离此只有十里之遥,应该可以很快就赶到的。   不觉天色又暗,一到了晚上,这个鬼气森森的长生不死村就更让人感到不自在,陆寄风正打算借着静坐练气养精蓄锐,猛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了轻柔的吟唱声,唱道:   “唶我!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   这是汉魏以来的民歌“乌生”,陆寄风对词赋并不通解,因此不知,只觉歌声凄怆悲冽,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更是幽幽荡荡,飘渺绝世。   仇复也听见了,问道:“那是谁在唱歌?”   陆寄风道:“我去看看,你在此守着。”   陆寄风连忙下榻奔了出去,循声找寻着传来的方向,奔出了一两条零落小径,便见一爿小屋,松桦掩映,透出微微的光来。   陆寄风强抑不安,不知会看见什么,放慢脚步上前观看。窗内一灯如豆,一道纤纤俏影抱着襁褓轻轻拍动逗弄,唱着乌生歌谣,像是在哄婴孩睡觉。那背影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内屋传出一阵轻微的呻吟,那阵声音一传入陆寄风耳中,陆寄风便整个人像是被雷殛中了一般,动弹不得。   那人呻吟道:“孩子……把孩子给我……”   那是迦逻的声音!   陆寄风便欲闯入屋内,但当那抱着襁褓的身影转了过来时,陆寄风更是眼前一花,差点昏厥。   那是千绿!   千绿凝视着他,一手拍着,一手却放在婴孩的脸上轻摸着,道:“公子,小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您想看看吗?”   陆寄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谁……?”   千绿道:“您怎会不记得奴婢了?”   陆寄风脑子乱成一片,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他望着千绿,恍然觉得又像紫妃无相,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谁。   千绿见陆寄风恍惚的样子,轻轻叹道:“公子,奴婢是什么模样,只是你自己所想的那样,无相本来无相,奴婢连个形体都没有,难怪您识不得我。”   陆寄风只能哑着声音道:“你……你……你就是无相?但是……我见过你,也见过无相……”   千绿道:“是我也罢,是无相也罢,都是圣女老人家要我们合就合,要我们分就分,是一个还是两个,甚至千百个,我自己也没法主张的。”   昙无谶早就说过无相是个没有形体的妖怪,自己竟不察此语的玄机,而堕入实相的迷惑,陆寄风更惊心于舞玄姬的能为通天。现在迦逻和婴孩都在她的手里,竟是悔之已晚了。   陆寄风颤声道:“你待要怎样?”   千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抱着婴孩,说道:“公子为何如此惊恐?奴婢只想服侍公子左右,与公子、夫人千秋万载,永远平平静静地过着世外的生活,公子难道没有此心吗?”   陆寄风怒道:“别说废话!你要逼胁我什么,只管说来!”   千绿依然温和婉顺地看着他,道:“公子切莫急躁,惊了小夫人,只怕不好。”   屋内的迦逻已听见了陆寄风的声音,虚弱地唤道:“寄风哥哥……我在这里,快……快救咱们孩儿……”   陆寄风却只能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千绿只要轻轻一出力,那小小的襁褓便会断命,他再怎么心急都无济于事。   陆寄风的声音不但干哑,还发着抖,他从没有这样失措过,道:“你……你抓了迦逻和孩子,用意就是阻止我去石室,是否?”   千绿低垂下眼睫,有几分伤感地问道:“公子您真的想去毁灭圣女与小姐吗?您是何苦呢?”   陆寄风道:“我……我……”他不知怎样回答,才能让千绿放开婴孩,事实上他很清楚:不管他怎么回答,都不可能让千绿把孩子交还的,因此陆寄风只能张口结舌,无法说话。   千绿轻轻叹道:“小姐为了等您,不理会圣女老人家的召唤,圣女老人家便派我到小姐身边,窥探究竟。这些年,我尽心服侍小姐,帮小姐害死了许多不相关的人,我心里就在想,这个陆寄风是谁呢?为何小姐只为了儿时所见的一面,这样死心塌地呢……等见到了你,我便明白了,可是,又真的不明白!”   陆寄风望着千绿,道:“你不明白什么?”   千绿微微一笑,道:“不明白我自己。我是个没有心也没有形体的妖物,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一样,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唉!千绿,你待我很好,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请你放了迦逻和孩子,将来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让你伤心……”   千绿听了,轻道:“我没有心,我不会伤心的,公子不必自责。”   这话又让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见千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您可知这长生不死村为何会成为这样?”   陆寄风生硬地说道:“不知。”   千绿悠然说道:“许久许久以前……”   不知她要从哪里说起,陆寄风心里着急万分,但不敢拿婴孩的生命冒险,只得拼命冷静下来,听进千绿说的每一个字。   千绿说道:“……这里是个专出美人的村子,旁边有个专出好汉的村子,两村的男男女女,总是互相爱慕,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跟对方在一块儿,才投生到这两个村子一样。村里的男人上山打猎,与猛兽搏斗,日子过得凶险无比,村里的女人常常只能无奈地等着丈夫平安归来。也许他上山数日,终于带着猎物回来了,但不管他平安回来几次,最后总是化作一具不全的尸体,或是连尸体也没有,让猛虎豺狼吃尽了。这样的命运,从母亲那一代,传到女儿那一代,再传到孙女儿那一代……有的父母不忍心,要把女儿嫁到别村去,但总是没有办法,女儿总是会爱上那个好汉村里的男人,最后又成了寡妇……”   千绿叹了一口气,道:“一直到后来,圣女老人家在石室修炼,村里的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便不时向圣女老人家祈求,再也不要生离死别,再也不要这样轮回不幸。圣女老人家允诺她们永生不死,和心爱的人世世相守。你看,他们全都如愿了,这不是美事吗?”   陆寄风道:“他们的长生不死,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千绿摇了摇头,道:“喜怒哀乐也是一生,平平静静也是一生,公子您不懂他们的心情的。”   陆寄风猛然间想了起来,幼时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曾经告诉过他,舞玄姬为了修练,曾经封山,将山上的居民灵性全都吸尽,永生不得脱离,原来竟是此地!难怪自己一直感到隐隐约约地要想起什么,却就是想不起来。千绿这么一说,唤醒了陆寄风已快忘怀的记忆,可是却只更加感到恐怖而已。   陆寄风道:“舞玄姬完成人欲,却让人失去更多,你不必再为她狡言巧辩了。”   千绿忧伤地看着他,似乎在怨他执迷不悟,轻道:“公子,您是不听奴婢善劝了?”   再这样拖下去,千绿最终还是会杀死婴孩与迦逻,陆寄风软求无用,只好冒一步险,将心一横,拔出长剑,喝道:“听怎样?不听怎样?”   千绿尚未说话,迦逻已颤危危地扶着石墙慢慢走来,道:“别……别动手……”   她产后身子极为虚弱,一见到陆寄风,就整个人软跌了下来,陆寄风心中大恸,道:“放了迦逻和孩子,否则我不会罢休!”   千绿冷冷一笑,道:“能取我命便试试。”   她的纤手一击,便往婴孩的头顶击去。陆寄风也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跃入窗内,一剑刺到,千绿却化作无数散影,竟尔消失。陆寄风奔至迦逻身边,扶起了她,道:“迦逻!迦逻!”   迦逻气弱游丝,眼泪流了下来,道:“我……我方才生了,我听见……孩儿的哭声,很响亮……可是……她抱着却半点声音也没有,我……我怕……”   迦逻泣不成声,陆寄风握剑的手也发着抖,他知道迦逻怕的是什么,无非是怕孩子已经死在千绿手上了。   陆寄风道:“若是如此,我更要为孩子报仇!”   迦逻无助地拉着他,道:“你还是要去石室?你若去了,她很可能真的杀了孩儿呀!”   陆寄风道:“已被夺走,难道便这么受制于人吗?”   迦逻气得扬起手来,在陆寄风脸上打了一耳光,令陆寄风一怔。迦逻产后极为虚弱,这一耳光半点力气也没有,她泣道:“你……你这么狠心……连孩儿的命都不顾……我恨你……”   陆寄风的心里何尝不是忧煎交集?可是他又怎么能够屈服?他一把抱起迦逻,奔至安置司马贞的屋内,将她放下,道:“你在此地等我,我一定去讨回孩子。”   迦逻哭着叫道:“你别去!你去了孩子会死的!”   陆寄风道:“我不去如何要回孩子?”他转头对仇复道:“我夫人托你看顾,你们待在此地,千万不可离开。”   说完,他一振长剑,便奔入了无尽的黑夜之中,抛下了背后迦逻的哭唤。   第十章 固为儿女忧   前方是一片冰雪,参天的巨木、擦滑的地苔,使得山路显得更加寒冷。   轻微的辘辘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竟是由山壁缓缓地往下垂直而行的狼车,车比一般的车制略小,几乎只容得下五六岁的小孩儿,由两匹灰剽的红眼野狼所驾,奔下山壁,往树林奔去。   在树林间宛若流光的奔跑身影,一见到那辆狼车,奔势略为一止,似乎不敢再前进。   车中传出有点尖锐的话语声:“无相,你要往哪儿去?”   闪烁的光点缓缓凝立为千绿,怀中仍抱着那婴孩,道:“欲见圣女老人家,葛长门,你何事拦阻?”   车中的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呢?”   千绿退了一步,道:“不正在我手上吗?”   葛长门道:“拿来。”   千绿道:“圣女老人家要我带去给她,不能交给你。”   葛长门冷笑道:“你真有胆量,敢把那什物交给圣女老人家?”   千绿一怔,硬着头皮道:“为何不敢?还是你妒我之功,欲加阻挠?”   葛长门道:“我是为你好,拿来!”   车中闪出两道玉带,劈啪击来,千绿身子闪过一带攻击,怀中婴儿已被另一带给卷了过去,没入车中。千绿脸色大变,急忙退后了数步,觑空欲退。   车中的葛长门发出尖厉的笑声,“呵呵……你道这是陆寄风的孩儿?真是笑掉了大牙,此儿状若痴呆,不正是长生不老村里的生灵吗?你若是真混得过去,也太轻视圣女老人家了!哈哈哈……”   千绿身子一闪,便欲化体而逃,葛长门早就料到她有此意,长带如蛇吐信,嗤地封向千绿的退路,千绿被打退回来,方觉周围早已布下气界,舞玄姬的真气封住了此地,她的化体无法施展,只能凝固人形,任凭宰割。   千绿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道:“你奉命杀我?”   葛长门道:“圣女老人家明察秋毫,早知道你对陆寄风有非分之心,否则你早就害死他无数次了,圣女念你功劳,一再宽宥,谁知你越陷越深,在这紧要关头,竟造出天大的反叛,你死可有怨?”   千绿垂下头来,道:“无相的身灵,全是圣女老人家所赐,死并无怨,你动手吧!”   葛长门道:“要轻松的消失于世,还是要痛苦万分地死,你还有得选择。”   千绿漠然地听着,葛长门道:“陆寄风的孩儿,你藏在何处?只要你说了出来,圣女老人家欢喜了,或许不会太过怪罪你。”   千绿紧闭着唇不语,葛长门等了片刻,冷冷地说道:“你不说,只怕要多吃零星苦头,最好立即就说出来,还能让你痛快些。”   千绿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道:“你不知道?呵……你亲自接生,你竟不知道?”   千绿道:“我就是不知道!”   话声方落,葛长门已一带挥来,疾锐如刀之风嗤的一声,便硬生生削去了千绿一臂,千绿惊呼,踉跄往后跌退,痛得脸色苍白如纸。   她从不知道肉体的痛有这样难受,以往能自由化作无形的她,从来都没有被限制在固定形体里,能轻易化散而重组身躯,根本不知痛为何物。如今她的身体被制,只能以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去承受所有的痛楚,左臂一断,她感到整个人像连头都被活活地拔下来却不能死一样,痛得跌在地上动弹不得。   拉着葛长门车辆的两匹狼慢慢地步近她身边,舔舐着她的鲜血。千绿颤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杀死我吧!”   狼的吐息喷在她脸上,腥臭之味和扑鼻热气都教她更为痛苦,狼咬住了她的身子,却并没有啃落。车中的葛长门道:“被狼一口一口咬死,可并不舒服,你说吧,我不会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   千绿咬着牙不说,那两匹狼一使劲,咬下了她的两块肉,千绿惨呼一声,晕厥了过去,却又立即被剧痛激醒,喘着气道:“我……我不知道……”   葛长门冷笑一声,口发轻叱,那两匹狼扑上前去在千绿身上撕扯乱咬,千绿微弱的挣扎中,已经连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血花四溅,她的断肢被甩至一旁。   车中挥出的锦带劈啪地打了那两头狼一下,双狼才跃了回来,嘴角犹滴着血,齿间犹嚼食着她的肉。喘着气倒在地上的千绿,整个人已被咬得七零八落,手脚不全,只有血淋淋的身体还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千绿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洗去脸上的血污,葛长门道:“你既对陆寄风动了爱意,想必也曾希望自己是个凡人女子,呵呵,我便让你知道,凡人肉身是这等脆弱,你不觉得你太傻了吗?”   千绿气息奄奄说不出话来,葛长门挥出玉带套住了她的颈子,慢慢将她拖近车,一面说道:“你说出陆寄风的孽种在哪里,我立刻让你的一切痛苦都结束,否则,才刚开始你便受不了,后头还有好多苦要受呢。”   千绿被拖过的地面上,染成了一道淋漓的血痕,但她只是闭着眼,什么也不说不看。   葛长门道:“傻姑娘,你再不说,还有十倍百倍的苦好受呢。”   千绿仍旧不语不动,铁了心将自己当作没有生命的肉块,任凭凌虐。葛长门见她脸上虽已惨白得泛青,却依然透出坚毅至极的气度,确认她是入魔深了,不会再移改心志,不由得一声尖啸,将长带凌空抛甩,正欲将千绿活活摔死,一道霜烈的剑气破空而至,削落锦带,眼看着千绿便要由高空坠下,那人影闪了出来,在半空中接过千绿残缺的身子,飘然落地,长剑剑光横扫,登时咚咚两声,双狼头颅落地,陆寄风持着血淋淋的剑,睨视着葛长门的车马。   葛长门一惊,一双锦带自上下两个方向射陆寄风的印堂及双足,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这高低落差极大的两边攻击,不料陆寄风轻叱一声,竟横身飞起,长剑直刺,笔直地朝葛长门射去。   葛长门攻击落空,急忙回收玉带护住车前,玉带劈啪急舞,与剑刃发出数百响紧密连珠的格击,火花乱窜,剑光漫天。   陆寄风的剑陡地一紧,已被葛长门的玉带缠住,葛长门喝道:“撤手!”巨大的力量将长剑往上一扯,竟动不了分毫。   陆寄风冷笑一声,手中真气贯去,葛长门使劲拉回的玉带整段碎裂片片!   玉带一断,葛长门发出的真气全反弹回去,撞得她的车马往后疾飞,车中的葛长门亦受了内伤,差点被打散魂魄,而发出凄厉的尖啸。葛长门藉力弹出百尺,才踉跄落地,车子往后又滑了数十尺,才危危颤颤地稳住。   陆寄风喝道:“受死!”又振剑朝葛长门刺去,葛长门尖声叫道:“你不要你孩子的性命了?”   陆寄风及时收剑,剑尖已紧抵着葛长门的车帘,再略略一刺出去,便能将葛长门钉死在内。   只听得车中传出葛长门的细细喘息,仔细分辨,确实有另一道微弱的呼吸,那是婴孩的呼吸。   葛长门道:“退开些,否则我捏死了他,你若灭我,至多我失魂散魄,还能够重生,你就看你儿子还能不能复活!”   陆寄风咬着牙,慢慢退了两步,剑尖仍指着车帘。   他一手持剑,一手抱着残缺的千绿,不敢略有放松。千绿的手脚几乎断尽,根本无法动弹,血也浸湿了陆寄风的半边身子,陆寄风陡然发觉千绿的身子拼命动着,似乎要告诉他什么。   陆寄风望了千绿一眼,千绿的嘴唇微动,道:“别……上当……”   这么一分心,葛长门的玉带疾射而出!千绿奋力一转身,挡在陆寄风身前,被那条带子射穿身体,往前扑摔了出去。   陆寄风叫道:“千绿!”   葛长门趁机御气疾飞,消失在黑暗之中。在葛长门撤退的一刹那,周遭的气界也随之收回。但是,千绿已经没有余力分形化体,让自己肉体重组了。   陆寄风奔上前去,地上蠕动着的残缺人形,有如一片残败的碎肉般,根本看不出还是个人。   陆寄风颓然跪倒,撑扶起千绿,她微微睁开眼来,看着陆寄风,出气多入气少,只能自破开的喉咙间吐出一阵阵“荷荷”之声。   陆寄风拂开她沾在脸上的乱发,道:“千绿……千绿……”   千绿呕出喉间哽着的血,才勉强能发出声音:“公……公子……婴孩……无恙,不在……不在……圣女手上,在……在别的……安全……之处,您……会……见着的……”   陆寄风抱住了她,道:“他在哪儿?你告诉我!快说!”   千绿的眼睛里透出无限的悲哀,凝视着陆寄风,眼角边流出泪来。   陆寄风用力地晃着她,道:“你说!快告诉我呀!”   千绿道:“一……一出生,就……给人夺去了,我……对付不了他,没看清是谁,但是……我感到他……他是正人,不是……我们这种妖怪……”   陆寄风怔然听着,孩子一出生就又被第三者夺去?连千绿都无法知道是谁所夺,这下更是下落渺茫了。   千绿勉强抬起仅剩的一手,拉住了陆寄风的衣裳,笑道:“这件……是我给你缝制的,你穿着,我很开心……”   她的手垂了下来,气息已绝。陆寄风只觉怀中的尸体迅速地变轻、变透,在他的怀抱中化作数点泪光般的清辉,散飞了出去。   陆寄风怔怔地跪坐在土地上,空无一物的怀中,似乎还留有千绿的余温,他心中竟不知是恨是悲。   而也在这一刻,陆寄风想通了为什么千绿从前不敢饮自己的血疗伤,至阳的血液只会坏了她的道行;他也想通了千绿如何独身下剑仙崖,被擒云云,根本就是骗他的谎言,她千里追来,只是为了就近监视他罢了……种种以前他没想到的问题与矛盾,他全都想通了。舞玄姬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将他的行动掌握得分毫不差,不正是因为在陆寄风边伏了这只棋子吗?   千绿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而竟也是背叛他最深重的人,陆寄风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知道千绿是身不由己,为了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但是,若是孩子有半点差池,他是绝对无法原谅千绿的。   司空无叮嘱过他:“最亲近的人就是最危险的人”,想必是知道舞玄姬掌握人心的厉害,才会事先叮咛他勿为情所困。但是,自己却早已忘了这句话,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   夜风吹起寒江水,令陆寄风恍若梦醒,他转头望向前方,高山矗立,巍峨的峭壁陡峻高危,半山腰隐隐显出一个大洞,像是骷髅的眼睛般凝望着他。   那就是石室,舞玄姬还有什么手段,也都该到头了。若紫、柳衡,千绿,每一笔血债都要在这一刻向她讨还!   陆寄风站了起来,胸腹间冲激来回的悲苦愁闷,化作仰头长啸,啸声回荡于山林之间,久久不绝。   陆寄风振作心神,一敛衣袍,振气往峭壁奔去,一口真气不换,奔上垂直的山崖,直赴那片深幽之地。   一物自山洞中被抛了下来,陆寄风奔势不绝,随手抬剑一挥,将那物斩为两段,才看清被抛出的竟是个活生生的婴孩,可是他剑已出招,等他发觉不对时,那婴孩已经断为两截摔落在地,血肉模糊了。   陆寄风更是激愤,叱喝一声,身子疾跃,闪身落于洞穴之中。   此刻山崖外的天空已蒙蒙地亮了,初升的日光射进洞内,陆寄风放眼望去,自己立在平整的石地上,眼前的巨窟宏伟宽阔,穹顶浑然天成,高达数十丈,竟比皇宫宝殿还要气势辉煌。   后世魏书国史里,将为陆寄风所寻到的祖穴留下这段话:“魏先之居幽都也,凿石为祖宗之庙于乌洛侯国西北。自后南迁,其地隔远。真君中,乌洛侯国遣使朝献,云石庙如故,民常祈请,有神验焉……”   “民常祈请,有神验焉”正是追叙舞玄姬的神验。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真正亲眼目睹此地,魏书隐晦的史故,在陆寄风慢慢走进去的那一刻,有如洞外的旭日般,渐渐地透出明亮的真实来。   整片石窟的广阔,至少有宫殿前庭般大,容纳文武百官也还绰绰有余,绝对不是简陋的野兽居穴而已,若是拓跋什翼犍曾在此初创基业,以此地足可以号召万人的规模看来,也非不可思议之事。地面平整,四壁光鉴,幽暗深邃,这等的威严十足是王者气象。   眼前的石壁上,清清楚楚地刻着那篇狼文,每个字皆有斗大,整齐地刻在整面高逾七十尺的石壁上,美丽庄严,气派磅礴。而狼文石刻下方,则有一座十尺高的黑色石台,石台背后的壁面上雕着繁丽的图刻,似乎还别有洞天,不知这样宏伟之地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陆寄风正欲上前,突闻香风阵阵,地面的雕花图纹竟自行动了起来,往旁挪移,陆寄风及时闪身跃开,才不至于被突然出现的坑洞所陷。这片雕花石地表面上看起来是地面,其实是由能活动的千百根各种形状的石柱所拼组而成,贴紧时柱子的形状贴密而成一片平整地面;分开时露出的空隙极深,任何事物若是落了进去,非立刻被移动迅速的石柱给压扁绞挤成碎块不可。   陆寄风在移动的石柱顶端急奔闪避,从容来回。此时,两边已自石壁中透出两排侍女石人,在陆寄风闪躲地面的移动陷阱之际,两边的石女一一出现,罗列两边,长剑森森,朝陆寄风攻来!   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剑气挥扫,与数十把石剑发出一连串激震清音,那两排石女退开又复聚集,从不同的方位朝陆寄风围攻。由她们进退看来,必有严密的剑阵,若是不能看穿剑阵的生死门,是无法破阵的。   陆寄风甫一落地,地面便即下陷,逼得陆寄风纵身跃起,而东边的石女一剑甫至,正是攻其上盘,陆寄风身在半空却能翻转身子,避去此剑,西边的一双石剑又已刺到。陆寄风回剑相格,剑上真气所过,将两把石剑震出了缺口,陆寄风藉力后跃落地,背后数剑已至,而三剑亦由上方袭来!   陆寄风气贯周身,震开了前胸与后背的七剑攻势,滑出两排剑阵,而众石女亦又复成围势,要将陆寄风困在其中。   陆寄风才一落地,两边雕石便夹击过来,他轻身跃上一片雕石,那两排石女便抢上前来,一剑刺陆寄风的胸口,另七剑封住了陆寄风原先看准的七个退路,几乎让他动弹不得。陆寄风只得半途收剑,转变招式,足尖点着石人,直接跃向第八步的退路,但也即时就迎着似乎早就预等在此的数剑,在间不容发之际,快剑翩连,一连攻挡了十来式石人剑法,锵锵锵锵之声在石室中回荡不已。   这些石人不但阵式严谨,剑招更是既快且狠,只攻不守。毕竟她们全是石像,就算被陆寄风的剑刺入体内,也无伤无感,这样的情况下,石人大占上风,根本就不必防守。陆寄风却攻守兼顾,还要分心破解剑阵,居了极大的劣势。陆寄风手中的剑势不绝,同时隐隐发觉这些石人的动向似乎有所根据,只是他一时找不出窍门而已。   陆寄风一连拆解了数十剑,跃后落地,欲持剑再作一番新攻,谁知众石人竟不发剑招,全直飞扑向陆寄风!这几十个石人同时向他撞来,陆寄风不假思索,周身的挪移真气骤发!石人被陆寄风的真气给震散向四面八方,却又复聚合,排成与方才完全不同的阵势。   阵势竟不只一种,被困在当中的陆寄风心头暗惊,想道:“此地有多少种阵势?上一个未破,下一个又来,难道我要被困在这个前厅中,永远无法进入石室之内了吗?”   自己绝不能再用相同的战略,陆寄风见石人左撞右冲,便将剑负在背后,竟不对抗,反而随顺势移动,随便觑着其中一人,紧贴着那石人而移步,众石人的剑嗤地刺来,却总是在他身前半寸不足之处便收剑转变招式。陆寄风心知这便是机关的缺点,凡是武阵机关,绝不会自己破坏自己,因此刀剑之物必定不会触及机关自身,只要陆寄风紧附着其中一人,那些精密计算过的招式便只会在身旁略过。   可是一直这样随阵而动也不是办法,要如何脱身,令陆寄风颇伤脑筋。石人无灵,除非是有人以术法牵动;但以术法引动石人者也未必能计算得这么精细,能总是看穿陆寄风的每一招每一式。   那么,会是谁左右了这些石人?   陆寄风身随阵动,不时侧身闪跃脚下迅速转变的雕柱,突然间想通了:一直在启动石人的,其实正是自己。   自己的重量落在地面上的任何一片,引起雕花移转,正是唯一有可能牵动石人的机关之处。设计这个精密机关之人,或许早就穷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智力,设计出地面的移动与石人的剑招之间紧密的关联,才会连陆寄风都被困住,无法脱身。   不管这个想法对不对,是陆寄风目前唯一想到的破解。若是自己不触地面,或许石人阵便失去了启动的契机。他足尖一点,凌空跃上,立在石人头顶上,果然,所有的石人瞬间静了一下,不再动弹。   陆寄风松了口气,正要踩着石人跃向石台,陡地壁顶剧响,竟开出数十个幽深的黑洞,扑落几十尊玉像,长鞭朝陆寄风劈啪扫来!   陆寄风大吃一惊,翻身跃落,持剑石人再度启动,陆寄风一时又被困得无法脱身。   半空中的玉人皆持长鞭,只要陆寄风以轻功疾闪剑阵的攻势,半空中的鞭影便由四面八方封住他的去向,情势竟更险恶!   陆寄风方才看清,那半空的持鞭玉人约莫三十来尊,皆以不知名状的细索套住,有的套着腰,有的套着腿,有的套着颈,姿态各有不同,亦呈奇妙的鞭阵包围。虽然不像地面上的石人剑阵般自由变化,但是,因为以玉石为之,可以用任何特殊的姿势悬垂,固这鞭阵竟更加紧密,分做内中外三圈,若跃上半空中欲专对付鞭阵,绝不比对上石人轻松!做此阵的人居心之密实在罕见,为陆寄风平生所见最险的阵局。   对方穷不知多久的智力才做出这宏伟巨规,陆寄风短时间内怎有可能破之?更河况如何自保已费尽心血,原本攻守各半的陆寄风,如今只能守,根本无暇进攻了。   陡地长鞭忽地一扫,陆寄风被猛烈的力道挥中背部,鲜血长流,差点就要自己迎上刺向他咽喉的石剑。陆寄风及时逆气仰首,后脑数剑齐至,眼看就要将他的头部刺穿,玉石双阵突然一止,在这极短的停止时刻,陆寄风方来得及屈身回剑,硬生生格开石剑破顶的险招。   阵势只停了不到一瞬,为何会有这突然停止的片刻?不及陆寄风思索,剑阵已再度启动,但见石人左右奔向变阵,由两排转变为七排,阵如梯型,外窄内宽。   在陆寄风转身朝外挡剑时,眼前一亮,只见一袭青衫飘然舞于剑阵之中,剑气所过之处,石火激溅。他衣衫飘飘,气度从容,手中五重天的剑法舞得淋漓尽致,闪过一排阻隔,朝内攻入。   那人陆寄风十分熟悉,但也可以说完全不识,多年来只见他委顿之态,如今竟重见风采,怎不教陆寄风惊喜交集?   封秋华一剑劈开两石人的包围,喝道:“撑至寅时三刻,你设法跃至石台,阵眼便会出现!”   陆寄风道:“是!”   两人在石人阵中穿梭防守,只求拖至寅时,洞外日光渐强,照入石洞之内,在地面上照出一个雪白的圆点。封秋华道:“便是此刻!去!”   陆寄风气贯周身,冒着剑与鞭之围,横身飞窜向前方的石台,甫一立在那黑色石台之上,地面与半空之阵便全停止了。   陆寄风为了占住此位,方才已不管是否会受伤,此时身上鲜血淋漓,才发现已中了至少十来招,全凭自己功底深厚而未曾倒下。   定神望去,封秋华也立在那日头所照出的白影之上,阳光灿然,照得他身上映出一层蒙蒙白光,更显清逸不群。   陆寄风心中一热,道:“封伯伯,您……您好了!”   封秋华微笑道:“不忙叙旧,这天罡地煞阵的阴阳两仪阵眼,现虽被我们踩住了,却只有不到一刻的时光可以破阵,否则又要撑到明日。”   陆寄风道:“如何破解?”   封秋华道:“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   封秋华道:“你以上清含象功第三层击我,我亦以相同功力回击,才足以夷平这天罡地煞阵。”   陆寄风惊道:“封伯伯,万一我们内力有差……”   封秋华笑道:“就是我化为灰烬罢了,你千万不可保留实力,否则反是我会灭了你。”   陆寄风道:“这……这太危险了……”   封秋华道:“除非阴阳之力完全相同,不足以毁天灭地,不冒此险,此阵永远生生不绝。你不必犹豫,再迟便错过时机了。”   陆寄风无奈,一咬牙道:“是!”   他气走周身,运起无上功法,待真气流转一周天,口发叱喝,宏大的真气轰然袭向封秋华!而真气骤发,突然间整个天地一片激白,热流弥天盖地,接着才是轰然剧震,整座山似乎都摇晃了起来,汹汹碎石尘土横飞激打,与沙漠风暴一样激烈而汹涌。兜头盖来的沙石飕飕不绝,下雨似地不断打在陆寄风身上。   好不容易震动才平息下来,陆寄风始终沉稳身形,不敢略移,以免放过了阵眼。而尘土的落势渐渐止住,放眼望去,地面上碎散的石砾玉屑全混做一团,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点点明辉。   陆寄风担忧地望向前方,日光所照出的圆点方位已移,竟不见封秋华的身影。   难道他的痊愈只为了助自己这一阵,便就此牺牲?陆寄风大急,唤道:“封伯伯!”   声音在石室中回荡不已,陆寄风疾奔了出去,及至洞口,只见洞外紧攀着一道人影,陆寄风连忙伸出手拉住了他,一把便将他给拉了上来。原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的真气毕竟不能完全一致,仅差些微,封秋华竭力对抗,还是差点被震落山下。   封秋华藉陆寄风之力一跃,便轻巧地跃入石洞之内,立在陆寄风面前,陆寄风望着他,亦悲亦喜。小时候他觉得封秋华很高大,但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却发现他和自己差不多高,并且也没有自己强壮,甚至算得上清瘦,这巨大的差异让陆寄风百感交集,只有他那双温柔的双眼始终未曾改变。   封秋华握着陆寄风的肩膀,笑道:“想不到你这么高啦,十年一梦,真是十年一梦呀!”   陆寄风似有千言万语想对这位长辈说,但却又全不知从何说起,一会儿才道:“您也修习了上清含象功……?”   封秋华微笑道:“冷袖为我治伤之时,真人便开始传我真诀,我虽形体受制,但是灵神清明,一直在练功养神,未曾停止过。破解此局的方法,便是真人所授。”   陆寄风吃了一惊,道:“真人也来过此地?”   封秋华道:“但是真人也闯关失败了。此局险恶异常,既有天罡地煞,必有阴阳,因此真人穷数年之智,终于想通了天罡地煞阵的阵眼所在。我们所立的两个方位,一虚一实,一动一静,岂不正是破解之法?但是真人毕生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和自己一样修为之人来破解此阵,他明里传你功力,暗中教我修习,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陆寄风顿感司空无果真处处算准,一切都依照他的计划在执行着。封秋华静静地在梅谷养伤,本以为只是废人一个,谁知他竟是司空无最重要的安排,不下于陆寄风。   封秋华道:“真人传我功夫期间,冷袖前辈也听见真诀内容,也学成了,此后剑仙门与通明宫可真的是一脉同源了。”   陆寄风道:“真人既然有这样的苦心,为何……为何却还帮助魔女取得真元?为什么?”   封秋华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想真人必有他的原因,只是天意渺茫,我们未能勘透罢了。”   陆寄风思绪千万端,他不像封秋华那样信任司空无,但是封秋华能及时相助,必定也是司空无的苦心安排,或许真有什么布局,但却不是目前陆寄风所能料知的。   封秋华望着狼文片刻,率先上前,以手抚摩着石壁,道:“你必有开启此室之法,只要进入内中,便要诛却魔女了。”   陆寄风上前,见整片石壁上凿刻繁丽,只有中央一片方形空白无文。他取出魏国国玺,覆在那片空白之上,国玺竟没入其中不见,石壁当中立即出现一道极细的黑线,接着化作两门,向两边滑去。原来这片石壁是两扇门,只不过接合之处实在太过严密,外表上连接缝都看不出来。若是没有这方国玺,任凭谁也找不到入口在何处。   门内幽黑清凉,隐隐透着绿黛之光,似乎是一条漫长的甬道。陆寄风与封秋华步入其中,两人的足音在空旷的通道中传出阵阵回音,更显空灵。   陆寄风和封秋华步步为营,不敢略为大意。面前的通道尽头透着微光,似乎有水声滴答。而所透出的绿光隐隐可以照见通道,但又什么都照不清楚,不知是自何处透出来的光。   方才的天罡地煞阵如此险恶,本以为进入石门之后,又会有一番奇局险战,但是竟这么平静,反而让陆寄风与封秋华都更加不敢大意。   两人缓缓前进,谁也不敢走得快些,只怕前面半寸就是陷阱,但是走出通道,前方竟又是另一间圆穹石室,当中有九根圆柱围着一座略高于地面的基台,周遭的墙面都有通道,四面八方辐辏向着此地。陆寄风与封秋华正是由其中一条通道出来的。   石室之内竟然有这么宽广的天地,陆寄风数了数,连带自己与封秋华所立的通道,一共有九条,不知其他八条通道通往何处?   石柱当中的基台上,平平地置放着一座冰棺,那座冰棺和梅谷下置放司空有的冰棺几乎一样,当中必定是舞玄姬的心腹或另一尊元神。陆寄风与封秋华步步走近,会是谁被放在其中?会是云若紫吗?陆寄风强抑着内心的不安,跃上基石,封秋华也同时看清了棺中之人。   棺中的独孤之白闭着眼睛,只见她肤白若雪,鼻高睫长,清丽的脸孔微带血色,容颜若生,似乎还带着一缕浅浅微笑,平静地躺在其中。   封秋华紧抿着唇,望着棺中之人。那与迦逻肖似的面孔是那么天真无邪,似乎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甚至比陆寄风印象中还要年轻了十几岁。   封秋华深吸了一口气,举掌便要破棺毁尸,陆寄风连忙道:“且慢!封伯伯,这……这或许是魔女的陷阱,宜三思而行!”   封秋华道:“她当年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为魔女所用。”   说着,封秋华竟真的以真气一掌击破冰棺!冰棺四散,尸体滚落了出来。封秋华冷静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陆寄风感到不忍,但是既已毁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一声轻微的叹息,自地面飘了出来。只见那尸体轻轻一动,缓缓抬起头来,长发披面,望着封秋华。   封秋华退了一步,道:“之白……”   独孤之白轻道:“你果然又负了我……”   封秋华颤声道:“妖孽!你不知你已身亡了吗?你现在不过是为狐妖所用的妖怪而已!”   独孤之白在地面上慢慢地爬起,坐在石基上,垂着眼睫,慢慢地说道:“为谁所用?我不是只静静地在这里等你而已吗?”   封秋华无言,独孤之白凄然说道:“……我以为你见了我,会很高兴,会保护着我的身子,纵不能天长地久,至少……能听你说出悔恨之词,说出怀念我的话,便算是哄我,我也能瞑目了……可是……唉!”   披垂着长发的她闭上了眼,道:“封郎,如今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   独孤之白宁谧的身形不动,却散发出无可名状的妖异之感,封秋华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一挥长剑,喝道:“妖孽,受死!”   一剑劈去,独孤之白却消失不见,陆寄风与封秋华同时一怔,乍然空寂无声的殿堂内,自周围隐隐然传出一股浓烈欲呕的腐败气味,陆寄风急忙闭息关窍,免得吸进什么毒气。而一阵阵拖曳缓慢的足音,像是成千上万的死灵一般,隆隆地传了过来。   只见九条通道,竟出现无数裸身的男女老幼,缓缓地朝他们逼近。眼神涣散,肌肤的颜色泛出死黑,和独孤冢、苏毗府里的花肥一模一样。那无数的男女老幼都是死者,却能行动,缓缓地步向封秋华和陆寄风,呼吸间喷出的死气弥漫着整个周遭,被千万腐尸包围之景,直与地狱无异。   陆寄风和封秋华不断后退,退至基台中央,四面八方都是活死人,正渐渐包拢,若是被他们全扑上来,不知会是何等情景?   陆寄风道:“不如杀出去吧!八条通道,我往东边,您往西边,看哪一道能够出去。”   封秋华点头:“唯有如此了!”   两人同声一叱,双双振剑纵跃飞出基台,随手挥剑击斩腐尸。谁知这些活尸完全不加抵抗,任凭陆寄风残杀,就算是头被砍成两半,也还不会死,残缺的身体在地上不断蠕动,剑气所过之处,只见肢体齐飞,骨肉漫天,气味更是中人欲呕。   那惨状令陆寄风杀得不忍,可是剑下略缓,他们便全扑上来拉扯陆寄风,欲把他扯下地去,逼得陆寄风不得不挥剑砍开他们的手足或头颅,眨眼间便已奔至其中一条通道,黑暗的通道内,红光点点,竟全是这类活尸的眼睛所放出的光芒。   陆寄风一连杀出四条路,身上沾满了活尸的腐肉及黑臭的血水,但是每条通道里都塞满了活尸,源源不觉地朝厅中挤来,像洪水似的肉流早已挤得中央看不见半点地面,还拼命地踏着同类的躯体朝中央挤,活尸越堆越多,后来的踩着先来的,不断堆叠而上,根本像是个大葬坑。   封秋华惊呼一声,原来他身上淋淋是腥血,手一滑,剑竟脱手,扑上来的数十具活尸便将他又扯又拉地拖滑倒地,眼看着封秋华就要被没顶,陆寄风连忙以轻功点踩着几具活尸,疾奔至封秋华之处,一剑挥斩断十几双拉扯着封秋华的活尸的手,一把拉起封秋华,窜至壁顶,紧紧攀着光滑的石壁。   封秋华喘了口气,苦笑着对陆寄风道:“这些活尸再涌进来,非要塞满厅内不可,看来舞玄姬想活活以肉海淹死我们。”   陆寄风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除非以上清含象功变阴为阳,将这些活尸的死气全散尽,否则我们脱不了身。”   封秋华道:“不可!尚未见到舞玄姬便耗尽功力,岂不是一场徒劳?”   陆寄风道:“但眼前这关过不了,一样徒劳!”   封秋华想了想,道:“有法子。”   陆寄风忙问:“什么法子?”   封秋华并没有回答,举手一点,竟将陆寄风心口大穴点住。陆寄风一惊,尚未反应过来,已全身失力,和封秋华双双坠落!   陆寄风连忙聚气欲冲破点穴,一面惊道:“封伯伯你做什么?”   封秋华道:“法子就是:我牺牲。”   身下的无数活尸的手紧攀着两人,封秋华跃立而起,不管双脚还被七八双手拉扯着,气沉丹田,内力源源运转,陆寄风察觉出一股雷霆般欲发未发的沉重之气自封秋华周身散发出来,大感不祥,惊道:“不可……”   这股真气尚未发出,紧攀着封秋华双脚的活尸已自手开始化为灰烬,在封秋华与陆寄风周围的活尸正在迅速地消散成灰,而形成了一圈缓缓陷落的白圈,封秋华浑身发出细细的真气流奔之音,一声暴喝,全身真气尽数发出!   这股宏大的浩然正气,像一股热流般席卷出去,所过之处,腥气尽消,身下的血肉之躯全在瞬间消失无踪,只有一股白茫茫的光辉塞满了眼界。   陆寄风总算冲开穴道,连忙翻身跃起。封秋华缓然收气,一个踉跄,差点便软跌在地,陆寄风冲上前扶住他,道:“封伯伯,您无恙吧?”   封秋华的神情委顿,他已把内力散了九成以上,消散了腐尸邪气,但是自己也只剩不到一成的内力,所修习的一切几乎在这短短的一刻里用尽。封秋华道:“我不要紧……”   话未说完,地面隐隐震动着,只见中央基台缓缓地陷了下去,九根石柱则自东向西旋转了起来,整座殿堂都在移动变幻。   陆寄风一惊,见那九根石柱越旋转越往外扩,中央的基台越大,陆寄风抱起封秋华以免被疾旋的石柱扫中,身子一拔,跃入石柱的旋圈中央,就像身在旋转不已的圆盘上似的不断转圈。好在陆寄风功底甚厚,一直在这疾劲的旋转中仍能稳住气息,气清神裕。   随着九柱的外扩,中央的基台是呈渐渐下陷之形,而地面也隐隐浮出水意。陆寄风直觉感到不妙,连忙又抱着封秋华往外退去,那九柱的疾转已慢了下来,他立在中央陷池的边缘,定神望去,原本的殿堂竟已全换了样子,石壁的九条通道已被九柱封住,整间殿堂几乎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雪白方形水池,唯一能立住脚步的,只有水池旁的宽缘。   第十一章 天容自永固   平静的水面,清澈得几乎能映出人的纤毫毛发,这样的水底下,会有什么?   陆寄风护着封秋华,屏息以对。   轻微的笑声,在水上散荡,像涟漪般传送开来。   那阵笑声如此清脆,引起了陆寄风心底深深的震颤。他竟不知笑声是自何处传出来的,只知那是梦回千百遍的熟悉笑声。   少女的歌声随着水意慢慢地荡送,轻柔宛转,在穹顶下回绕不已:   “……乡原一别,重来事非,甲子不记,陵谷移迁。白骨蔽野,青山旧时,翘足高屋,下见群儿,我是苏仙,弹我何为……”   陆寄风浑身发颤,四下张望着,那歌声中间夹着盈盈笑意,歌声甫歇,水面底下映出两道俏影,舞玄姬怀抱着雪团似的少女,正温柔地含笑帮她梳着长发。   但见母女相似之极的容貌,有如并蒂的两朵茶花,一大一小,一绽一苞,却是一般地美艳中带着纯真无瑕的清意。舞玄姬坐在锦榻之中,对着黄金宝镜,手持银梳,轻柔地梳着云若紫的头发。缕缕直顺的乌丝在舞玄姬白得透出粉红的手上,更是辉耀难言,那简直不像手、不像发,而像是某种宝石所刻成的物质一般。   她们双双在水中的另一个世界,陆寄风正要跃入水中之时,一阵波涛急浪卷起,在水涛中涌出两列仪容俊雅的西域男女,皆是高鼻深目,肌肤雪白,双眼像老虎般透着幽幽绿意,其中之一赫然是独孤之白。   众人持着刀剑铁环等武器,全朝陆寄风两人攻来。陆寄风挥剑护在自己与封秋华身前,突地一槌朝陆寄风当头打下,陆寄风一剑格开,紧接着五六式的后着严密封住群妖,挡开一剑一刀一槌,并连施三击。左掌挟着内力一击出去,威猛宏大的力量将群妖全数震退,又复包拢围击。   封秋华也已跃起,举剑相助,两人背靠着背,双双击退了群妖的另一波攻势,封秋华道:“这些水妖需以火克,真人五重天剑法属火。”   陆寄风道:“是。”   两人同时收剑向,摆出五重天的起势,便双双纵身跃往东南与西北两位,剑刃逆向横扫,所带出的火热真气一挥竟直接砍断扑来的四妖腰身,四妖发出尖啸,断成八截的身子噗通噗通落入水中,消失不见。   水里的舞玄姬与云若紫只微微转过眼来一看,云若紫笑道:“他们杀得完水妖吗?”   舞玄姬为云若紫系好了红发带,柔声道:“水妖随炼随有,他们杀不完的。”   云若紫清脆的声音传入耳中,陆寄风心神一乱,嗤的一声便中一剑,鲜血滴进了水里。   水中的舞玄姬随手一捞,陆寄风所滴的血已在她手中凝成一颗艳红之物,她轻轻将之捺在云若紫双眉之间,笑道:“好了。”   云若紫白净无瑕的眉宇间出现了画上去般的红砂痣,这个云若紫便与陆寄风幼时初见的样子完全相同,没有分毫的差异了。陆寄风心神一散,竟慢了下来,几乎忘却自己身在何处。   陡地封秋华一剑劈来,及时格开往陆寄风颈间扫至的剑刃。陆寄风连忙回神,直搠横扫,击退数妖。   封秋华内力不济,否则五重天的剑法使出,便有弥天盖地的热力。陆寄风不敢再分心望水,真气勃发,身随意走,嗤嗤数剑东回西划,阳烈之威将群妖给困在他一人的剑阵之中,封秋华反倒几乎立于无可敌之地。   随着陆寄风的剑所扫处,群妖一一落水,但是数目却一直并未见减少,令封秋华略感奇怪,而水中舞玄姬从容的微笑里,似乎另有玄机。   封秋华望着陆寄风身在半空之中力战群妖,身影似幻似真地映在水上,竟映出了数重层层叠叠之影,略感到不对劲,可是陆寄风忙于对付群敌,根本就无暇看见这样的奇景。   封秋华打定主意,提气挥向陆寄风背后之妖,扬声道:“勿再虚耗你的内力斗这些生生不绝之物了!”   后敌稍去,陆寄风逆气倒跃落地,又复与封秋华背对着背暂时守住,道:“前辈何意?”   封秋华道:“这些妖是打不完的,我替你开道,你直接突破水面,直取魔女!”   陆寄风道:“可是您一人独对群妖……”   封秋华怒道:“你再这么婆婆妈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除魔?”   陆寄风只好点头,道:“但听指挥!”   封秋华聚起残余真气,周身热火熊熊,一提气便窜出数丈,手中剑花抖出万点剑光,罩住了群妖。陆寄风克制住自己回剑相助之意,纵身便跃入水中!   陆寄风只觉脑中一阵虚空,身子笔直地往下落,周遭冰气袭人,他及时一个翻身,身子斜窜出去,双手攀住了石壁。定神望去,自己正身处一个坚冰之室,恍然与梅谷里置放司空有冰棺的那个寒洞一模一样,只不过放大了数十倍。   地面上的一处水潭约有五尺见方,舞玄姬抱着云若紫坐在水潭边,望着水中映出的封秋华与群妖激战。少了陆寄风的助力,封秋华左支右绌,守得十分吃力。   独孤之白双掌击向封秋华,封秋华举剑一劈,应能劈断独孤之白,但他却眼中露出一瞬犹豫,竟未将此剑势使足,反而往下一横,滚地闪开了独孤之白的攻势。   舞玄姬指着水面,道:“你看见了没有?那男子虽然收了一手,但终究还是要杀死他的情人的。”   云若紫道:“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害死她两次了吗?”   舞玄姬微笑道:“第一次是他狠心,第二次他还是狠心,第三次呢,他还是一样。纵使娘让她复生了几次,那男子都不会放过她的。”   云若紫道:“那为什么她要甘心让他所杀,而且还愿再三复生呢?”   舞玄姬道:“因为她相信总有一次那男子会终于不忍杀她,可是她错了。”   云若紫眉宇微皱,清澈的大眼睛里透出不悦之意,道:“她为什么这么笨?我就不会这么笨的。”   舞玄姬道:“好孩子,你当然不会这么笨了。若有人说要对你好,他就是要害你;若有人为你牺牲多少,他牺牲得越多,你越要小心,他全是要假意取你信任,然后害你的。”   云若紫道:“为什么人要这样呢?”   舞玄姬搂着她道:“这娘也不知道,娘从来就不知人在想些什么,不过那并不是要紧事,只要照着咱们的心意去行事就够了。”   见她们悠然自在之态,恍然不将陆寄风当一回事,陆寄风气沉腰间,落了下来,手中紧握的剑虽然守着要害,但双眼却紧紧地望着她们。那确实是若紫,十几年前初见的小女孩,不是幻影。耳中听着她当年那清脆的声音,陆寄风只盼再多听片刻,就算是多听一句话都好。   舞玄姬与云若紫这才双双望向陆寄风,云若紫对他笑了一笑,天真无邪的神态更令陆寄风心口一痛,陆寄风颤声道:“若紫……你记得我么?”   云若紫有些困惑,转头对舞玄姬道:“他是谁?”   舞玄姬笑道:“不相干的人。”   陆寄风道:“若紫!你记得的,你应该记得的,你就记得那首歌……”   舞玄姬忍不住笑了起来,云若紫道:“那是我娘教我的,你喜欢听吗?”   陆寄风呆愣着。这时水鉴底下的封秋华被群妖由东南北三个方位袭至,封秋华一剑挡去,斩落一妖,身上却连中两击,鲜血喷溅在水中,透了过来。   封秋华已斗得踉跄狼狈,陆寄风既担忧他的安危,又不敢对眼前的舞玄姬大意。突然听见封秋华闷哼了一声,独孤之白一掌击中他的心口,封秋华中掌,血大口地喷了出来,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云若紫笑道:“你看,她报了仇了。”   舞玄姬道:“这男人也该完纳劫数了,让她亲手报仇,你说适不适合?”   云若紫道:“那才应该。”   舞玄姬搂着云若紫,笑道:“真是娘的聪明好女儿。”   她随手一召,水鉴底下的群妖竟倏地消失,化作青烟激入水底,收进了舞玄姬掌中,霎时,舞玄姬的容色更显鲜艳。   水鉴里,只剩下负伤沉重的封秋华和冷然远立的独孤之白。   陆寄风心底有说不出的愤怒,她根本是故意看着曾经相爱过的人自相残杀,从中取乐。陆寄风按剑道:“你……你为何让他们至爱相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舞玄姬呵呵笑道:“你可以出手阻止呀!”   陆寄风深吸着气,喝道:“妖孽,受死!”   他真气一贯长剑,尚未出招,玄圃中已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剑鸣。   舞玄姬笑道:“好,很好,你一直持元保泰,没有耗费真气就闯到了这里,也算有能为了。”   陆寄风一剑劈了过去,周身真气迷蒙。但舞玄姬只随手一挥,陆寄风便像胸口被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往后翻跌出去。陆寄风大惊,急忙在半空中稳住身子,几个急翻,才落在数十步外。   舞玄姬这一掌的力道,比他从前所知道的舞玄姬还要强烈数倍,不由得心下大惊。能够不倒在地上,还站得起来,已是十分勉强。   云若紫望了他一眼,立即转头不看,又低头望着水鉴,显然底下那场战斗比较令她好奇。   水底下的封秋华望着独孤之白,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封秋华发出一声轻叱,挥剑飞身刺去。独孤之白也不闪躲,反倒纵身迎上前去,双臂张开,面带微笑。   陆寄风吃了一惊,封秋华的一剑刺进独孤之白胸口,剑刃透了出来,同时独孤之白也抱住了他,两掌左右猛然拍下,封秋华的胸骨发出阵阵碎裂声,脸上竟也隐隐浮现一丝笑意。   独孤之白紧抱着他,两人这式同归于尽一使出,同时得手,笔直地往下坠落,透过了水鉴,重重地落在舞玄姬脚边。   陆寄风怔然,望着地上已经死去却紧紧互抱的封秋华与独孤之白,他们的脸上竟然都十分平静。   舞玄姬笑了笑,道:“我可比司空老贼仁慈太多了,死在一起,不是他们所愿吗?”   陆寄风难以回答,舞玄姬嫣然一笑,对云若紫道:“这人有通天绝地的真元,待娘为你取了做你出生的礼物。”   舞玄姬好整以暇地整衣而起,环佩叮咚,垂首顾望水潭之姿,真有若神仙,云若紫也攀着她的裙带站了起来,笑道:“我去一旁等着娘!”   舞玄姬在她背上轻轻一拍,笑道:“去吧,可要乖乖的。”   她笑眯眯地奔至玄圃旁的冰座上,撑着脸等着看陆寄风被舞玄姬所杀,那神情中的悠然自在,好像舞玄姬只是要替她摘一朵花儿般无奇。   陆寄风心上一寒,云若紫真的完全不记得从前之事,复生的她,果真任由舞玄姬塑造,根本就不再存有当初与自己相识相爱之心了。   舞玄姬披上彩带,笑盈盈地对陆寄风道:“你要自己献上真元,还是要我动手来取?”   陆寄风喝道:“不必废话!”   他一剑嗤地刺去,手上贯足真气,这看似平平刺出的一剑,其实隐含数剑后着,变化无数,舞玄姬纤指一弹,一物破空射来,当地射在陆寄风的剑尖之上!那只是她随手拾起的一茎云若紫的细发,陆寄风全身之力都贯于剑尖,被此发反击剑尖,登时感到一股锐劲排山倒海地袭来,几乎要穿透他的右臂!这股劲道黏住了他的虎口与剑柄,令陆寄风不得脱手,整只右臂被往后硬生生地击翻,陆寄风也随之往后大跌,摔飞出去。   陆寄风重重地撞在石壁上,右臂差点要断了,剑这才脱手,虎口完全失去感觉。陆寄风喘了口气,立即调匀气息,双手一前一后,摆出剑仙门剑法的起势。   舞玄姬笑道:“你原就不该用剑,减弱自己实力。”   陆寄风的气剑,比真剑更加灵活善用,陆寄风双掌聚气,引周遭气流轰然往舞玄姬击去,舞玄姬长带翩连,又将真气尽数反击,只听得半空中传出接二连三地劈里啪啦爆裂之声,有如鞭炮似的,尽是阴阳内力相格的巨响。   陆寄风的真气已尽,舞玄姬一挥双带,自左右两边呈箝抱之形向他射来!陆寄风身子急翻滚地避去,那双带如影随形,竟逆转去势,嗤地刺向陆寄风。   陆寄风身上被双带同时击中,剧痛宛如整个人被拦腰截断一般,陆寄风被这攻击的余力打得身子整个飞了出去,重重地摔滚在地。   舞玄姬一脚踩住他的手,微笑道:“就这么点儿小能为,也敢来闯玄圃?”   陆寄风被舞玄姬两击便得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连闪都无处可闪,就被制住了。但是陆寄风越遇强敌,心底越是冷静,真气一激,竟隔空激溅起笔直水花,射向舞玄姬!舞玄姬急忙收足转身,飘然闪过水剑,陆寄风重又跃起,手中真气急贯,水气形成凛凛长剑,笔直取向她。   舞玄姬冷哼一声,道:“有些意思。”   但见她长带左挥右打,将陆寄风真气所贯的水剑打成千万片水花,哗哗然落地成冰珠。镫镫之声中,陆寄风双掌已接连攻出七八掌,皆被舞玄姬的长带轻轻格开挪开,根本近不了她半分。   陆寄风心无旁骛地只取攻势,舞玄姬眼中怒光一露,啪的一带挥来,将陆寄风当头打下,陆寄风及时回掌护住天灵,身子却这么一挫,便要落下水中。舞玄姬长带轻挥,将他给打飞出去,陆寄风勉力半空旋身,才得以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   尚未能稳住,舞玄姬指尖弹出的凌锐真气又至,陆寄风身在地面,举掌以气剑相格,同时顺势跃起,再度接下舞玄姬绵密的急攻。   舞玄姬只以单手攻他,一手玩着头发,笑道:“你早晚是死,不过这么灵巧的玩物,多玩片时也是有趣。”   与舞玄姬从容不迫的神态相较之下,陆寄风早已是汗流浃背,应接不暇了。陆寄风掌间剑气虽然在舞玄姬的包围中灵活攻守,看起来有如狂风中的一叶,随风起落,飘飘自如,可是只有陆寄风自己知道:他从未使剑气使得这么艰困过,每一式都好像被千万只手拉住了似的,滞碍难伸。只能勉强万分地出招,却总是出到一半就被封住,不得不中途变招,但也去路不通。舞玄姬的一根衣带,就打得他像是被困在极小的箱笼之中,手脚都无法伸张。   陆寄风越战越知道自己非败不可,瞥见一旁从容观战的云若紫,心头一痛,想道:“难道非到了伤若紫以制魔女的地步?”   可是眼前除了这样的战略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机会了。由云若紫的气息看来,她现在完完全全只是个凡人小女孩,舞玄姬根本没有给她任何妖气或道行。但正因如此,陆寄风才不愿对付她。对付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已然是陆寄风绝不肯为之事,更何况她是若紫!   陆寄风一个失神,舞玄姬衣带又至,直劈而下,陆寄风身子一拔,排空御气,冲至云若紫面前,舞玄姬竟是早已料定他有此招,疾转回身,比陆寄风晚发,但比陆寄风早一步跃至了云若紫身后,举掌五指便抓住了陆寄风的心口。   此时云若紫就在陆寄风与舞玄姬之间,舞玄姬五指出力,噗的一声,纤纤五指全插入陆寄风体内,他的心脏差点要被捏了出来,鲜血喷在云若紫脸上,云若紫一怔,急忙绕到舞玄姬背后,拉着舞玄姬的裙摆偷偷探出头来看着陆寄风。   她圆亮清澈的眼睛里,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她那水灵的神态令陆寄风几乎就要放弃抵抗,一想起自己方才欲杀她,便又悲又苦,想道:“为何舞玄姬不让若紫变成魔女?她如今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儿,我如何能杀她?”   舞玄姬似乎看透了陆寄风的心意,笑道:“若紫身上全无道行,只是个方才凝成的人儿,除非我替她炼养,否则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小孩,陆寄风,你下得了手吗?”   陆寄风心头一怵,喝道:“休想乱我心!”   陆寄风一剑挥向舞玄姬手腕,舞玄姬脱手,同时发气将陆寄风重重击去。陆寄风不去抵挡,欲暂退水下,整个身子往水鉴直堕。舞玄姬脸色一变,及时挥带将堕到一半的陆寄风给推了出去,平平地滑开直撞至壁。   陆寄风身上早已处处是伤,一连数下重击,更是让他真气乱走,有如决堤似的在奇经八脉中胡乱冲撞,缓急凌乱,陆寄风根本没有余暇将真气导正,只觉得全身的穴道阵阵痛痒钻刺,再这样下去,他非断气不可。   但是,陆寄风脑中却灵光乍现,想道:“舞玄姬似乎在怕些什么……?”   舞玄姬一连两次将他由水鉴上推开,不让他落入水底,虽不明原因,但这必然就是唯一有可能打败她的关键。   陆寄风振起余气往水鉴扑去,果然舞玄姬又挥带袭来,喝道:“闪开!”   陆寄风身如旋风,在半空中不住急转,引着舞玄姬的衣带缠住自己。这怪招令舞玄姬吃了一惊,他竟不闪不格,反而引带自缠,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舞玄姬的衣带缠住了他,陆寄风挟着惯力便直破水鉴,竟是引舞玄姬的势去破水冲入!   舞玄姬大惊,水鉴被陆寄风整个人撞破的一瞬间,四散的冰珠寒气激溅,震得殿内轰然摇晃了一下,沙沙土石急落,像是下雨一般。   原来水鉴便是玄圃的中心,舞玄姬以空间移转之法变幻方位,才能透过水面连结两个不同的殿堂。但若被击破,玄圃内蓄积的长年阴气一旦外泄,便像春冰般消融无踪,舞玄姬也就无从一再地培元养真,拥有无限的青春与威能。   除了舞玄姬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裂山之威,但是陆寄风以自身真气为内,舞玄姬的攻击之力为外,内外之力在陆寄风体内交融,陆寄风便身如一柄威力无穷的宝剑似地,整个人直直穿透中心,往山壁直穿了出去!   木石土泥被激爆射出,轰然裂炸开来,山腰轰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缺口,阳光乍然袭入,舞玄姬愤怒地振气,将陆寄风全身紧束,便欲活活束成数段,将他裂作数截。   陆寄风逆息缩骨,舞玄姬觉察带中的身体像被消扁了似的,谁知陆寄风在这一逆之间,将自身真气猛然释放,发出的威力反弹倍于平时!   舞玄姬手上一震,差点长带脱手,而被轰出的山洞口沙石纷纷急落,就要崩塌,舞玄姬气急败坏地一卷云若紫,便疾冲出洞,周身真气盈满,雨落般的沙石土尘半点也未沾到她。   陆寄风随之追出,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像是流星追月,双双冲出。身后的山壁轰隆隆崩落,带着气势汹汹的古木巨石,不断地滑落,惊起一片山林飞鸟,震耳之声几传千里。   此时天空一片诡异的红光,不知是被尘土蔽天所染红的,还是夕阳的辉光。舞玄姬冲飞出数里,轻盈地足点飞叶,飘飘落下,手挥衣带迅速朝四面八方飞伸延展,丝带攀结为罗网,舞玄姬端立其中,像是蛛网中的蜘蛛般。   陆寄风被山崩的巨震给震得弹飞出去,勉强能稳住身形,扑往峭壁,整个人便紧紧攀住,不敢再移动。他身体贴着壁面,感觉得出山石震抖,落石与尘土不断地兜头淋下,他只是紧闭着眼,直到许久后土石渐渐平息。   陆寄风慢慢地睁眼望去,自己正在山腰之上,已有一半的山峰尽被夷平,映着诡红的天空,格外凄厉。   他方才使出的是上清含象功的第八层真气,若非被舞玄姬捆住而有所制压,又被玄圃化去一半,只怕整座山都要崩了。他从未一次发出过如此多的内力,身上的空荡无力之感,也是他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就连攀紧了山壁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杀成舞玄姬,可是以现在全身无力的他,还有能力毁灭舞玄姬吗?那是绝不可能的,自己竭尽全力才毁了玄圃,要再杀功力完全未受耗损的舞玄姬,根本就连千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陆寄风双手一软,笔直地自半空中坠了下来。   一把玉带自半空嗤地飞出,卷住了往下坠落的陆寄风,猛地一拉,陆寄风被吊在半空中,上下失据。抬眼望去,坐在丝网中的舞玄姬冷冽地望着自己,慢慢地将他给拉上去。   陆寄风闭上眼睛,感到一股解脱的快意。短时间内无法复元的他,必要被舞玄姬毁灭了,罢了,他根本就不想再挣扎,要被炼为若紫的功力也好,要形神俱灭也好,他都不在乎了。死便死吧,他实在不知尘世还有什么可恋的?   天空隐隐传出低沉的声音,像是瘴气翻涌,陆寄风并未注意到这声音正迅速地逼近他,等陆寄风发觉之时,突然感到全身灼热,周围的空气像是陡然升高了温度,舞玄姬惊呼一声,声音极为惊恐。   云若紫拉住舞玄姬,道:“娘!怎么回事?”   舞玄姬叫道:“炼妖阵,那是……那是炼妖阵!玉郎他……他……”   陆寄风也睁开眼一看,火红的天空竟像一张网,往舞玄姬扑来。舞玄姬一把甩上陆寄风,就要夺他真元护身,但红光已猛然兜头罩了下来,被舞玄姬抓住的陆寄风眼前轰然一花,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千千万万根细针似的灼热刺向周身毛孔,接着耳边才响起细丝般尖锐的尖啸,身子一松,他只记得随手抱住了什么,整个人便再度往下坠落……   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陆寄风昏了过去。   但他只昏厥了片刻,便在全身的剧痛中醒了过来,陆寄风慢慢地撑起身子,模糊的眼前一时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落在松林之中,身上满是擦伤,却紧紧护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那是云若紫。   舞玄姬呢?陆寄风抬头四望,天空是那么平静,树林里随着微风轻拂,带起阵阵松涛清音,却完全没有舞玄姬的踪影了。   只有昏倒在怀中的云若紫,静静的容颜,浅浅的呼吸,提醒了陆寄风那一战尚未结束。   陆寄风坐了起来,怀中的云若紫慢慢清醒,睁着眼睛望向他。   当年在山洞之中,云若紫常依偎着他入睡,每当她睁眼醒来,陆寄风都像是看见了一朵花在自己面前绽放那样,感到无比的欣悦与惊艳。   但此时,陆寄风眼前却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云若紫,脑中空白一片。   云若紫起身欲逃,被陆寄风拉住了。   云若紫轻声问道:“我娘呢?”   陆寄风摇了摇头。   云若紫挣了两下,道:“你放开我,你是谁?”   陆寄风将她拉近,道:“你看着我,你记得我,是不是?若紫?”   云若紫惊道:“我不认识你,你快放开我!”   陆寄风柔声道:“你记得的,你再想想,我们养了一对老虎,你很疼它们,你记不记得它们叫什么名字?”   云若紫拼命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陆寄风握着她小小的双臂,道:“咱们说过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你虽死过一次,不会就这样忘了我的,你忘了吗?我是寄风哥哥呀!”   云若紫仍拼命挣扎,眼中的惊恐厌恶完全将他当作陌生人,陆寄风用力地一晃她,叫道:“你记得的!你记得的!”   云若紫哭了,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要杀我,放开我!”   陆寄风抱住了她,道:“不,我不会杀你,我们到无人的地方去,谁也找不到你我,这样就好了。”   他一把抱起云若紫,便往山中直奔,云若紫不断地打着他,叫道:“娘!娘!救我!”   陆寄风心口一震,舞玄姬呢?若是舞玄姬在,夺回了若紫,炼成魔女,那么一切不是又要重来一遍?苦心闯到了这里,竟都化作梦幻泡影吗?   陆寄风不知道自己是清醒了些,还是更迷糊了些,他停下了步子,颓然跪倒,紧紧抱着云若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云若紫此刻有一点点的邪力,有一点点的魔气,他都会轻易地下手毁了她。但是,她根本只是一个谁也无伤的普通女孩!陆寄风怎么下得了手?   舞玄姬故意让云若紫什么灵通也没有,不正是看准了陆寄风的个性?放了她一条生路,对谁都无害……这样的声音不断在陆寄风脑中回荡着。她害怕的神情,更是让陆寄风几度松手要让她逃。   陆寄风并没有真的放手,他慢慢举起手握住云若紫的颈项,用力握了下去。云若紫不断挣扎,掌心间的震颤像是鸽子拍动着洁白的翅羽一般,不断地扑振着羽翼,阳光就像漫天飞散的白絮,在他眼前陆离着奇异的辉光。   掌间的颤动渐渐平息了,陆寄风的手松了,云若紫缓缓地倒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陆寄风呆呆地跪在原地,望着那不动的身体,她会再动一下吗?有几次他好像看见了云若紫睁开眼睛俏皮地偷看他,可是又好像一直没动过。   陆寄风跪坐了不知多久,云若紫一直没有动,你是怕被人看见了吗?陆寄风跟她说着话,你不必怕,现在没有人看见,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云若紫仍然不动。   陆寄风呆望着她,直到天色黑了,才抱起那不再动弹的尸身,往山下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脚要往何处去,只是茫茫然地走着,踉跄跌倒滚落山坡,再爬起来继续走。要走到哪里,他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钩破了,经过溪流便涉过,他的身体像是与心灵分离似的,只成为一具会动的血肉。   怀中所抱的若紫尸骸早已冷硬,当陆寄风停下来时,便茫茫然地看着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会是谁呢?为什么自己要这样紧紧地抱着不愿放开呢?   陆寄风不知走了几天,茫然地走入山腰的村中,村中的人很多,可是几乎都死了。他走到了一所没有门户的空屋,屋内什么也没有,半个人也没有。   他喃喃说道:“迦逻……”   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唤这个名字,他想不起这是谁。陆寄风望着空荡的房屋一眼,失神地转身又走了出去,都空了,谁都不在,但也无所谓了。   第十二章 欲辩已忘言   陆寄风一个人像流浪汉一样到处乱走,好像走出了寒冷的山区,走到了城镇,他怀中的尸体早已经腐烂,但他却不放开那堆残骸,依然形同废人地到处游荡,不知何去何从。   当他走到村落时,身上的衣衫早已残破不堪,凌乱脏污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刚由地狱中爬出的恶鬼,他的形貌实在太过可怕,村人不是见到他就紧紧地闭上门,就是远远地朝他丢掷火把石块,望着那憔悴疯癫的背影消失在枯树黄昏之中……   西风萧索,北雁南飞,已是秋初草黄的季节。北地的天空飘起片片薄雪,数骑剽健的快马奔向白城。此地虽是北燕国土,但是北燕朝廷无能,一再对魏国输诚,这一骑快马上的卫士都是穿着魏国的装束,他们在此横冲直撞,也无人敢问。   人如虎,马如龙,纵横疾奔过枯草薄雪之间,马蹄杂沓声闯入城镇街道,居民连忙惊慌退避,白石大道上空出宽道让这一行健马奔过。   这行骑卫闯入市中,呼喝着勒马止步,为首的锦袍将领沉声问道:“捧着童骸的疯子人在何处?”   众居民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回答。听见风声而赶来的白城守将急忙下了马,道:“启禀大人,正在村南。”   众骑兵不打话,一挥马鞭,呼啸着奔往城南。城南的郊野只有黄草连绵,古老的巨石残址已零落得看不出是何朝何代的遗迹。骑卫们很快见到那低沉沉的灰黄天空下,一道黑暗的身影,靠在残址边昏沉沉地睡着,衣兜上紧紧包着零落的细碎骨骸,抱在怀中。乱发长须被污垢纠结成块,掩着他的脸庞,浑身臭不可闻。   骑卫军官之首下了马,走上前去,望着他几乎难以辨视的昔日容颜,唤道:“陆君!”   拓跋齐一眼就认出了陆寄风,但是却无法相信陆寄风变作如此模样。拓跋齐强忍心酸,伸手欲推陆寄风,陆寄风已猛然惊醒,一把揪住拓跋齐的手,布满血丝与黄浊的眼睛盯着拓跋齐,充满了防卫。   拓跋齐道:“陆君!是我呀……请随末将回去……”   陆寄风不由分说,竟一脚将拓跋齐给踢得远远摔撞出去!   众将大惊,纷纷拔剑喝道:“擒下他!”   “住手!”拓跋齐喝止。   他被陆寄风踢得胸口剧痛欲裂,还好铠甲坚厚,保住了他一命,他勉强撑起身子,道:“休得无礼,皇上要陆君安全回去,不可伤他!”   一卫将道:“但是不擒拿要如何送回?他会乖乖随我们回去吗?”   陆寄风望着他们,眼中满是猜疑敌意。拓跋齐也没有把握陆寄风会听话,起身慢慢上前,道:“陆君,请回去吧……”   才一靠近,陆寄风便大步上前怒视着他,睚眦欲裂。众人知道他武功高强,不敢太过于靠近,但是拓跋齐由他眼光的涣散无光,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无力,就算有一身绝学,在那种死亡般的眼神下,是绝无法施展的。   拓跋齐不惧地上前,伸手欲将他拉上马,陆寄风却一发长啸,便撒腿奔了出去!   拓跋齐翻身跃上马,道:“将他赶往京里!”   众人齐声应和,同时鞭起骏马,在背后追赶陆寄风。但见陆寄风身如电掣雷霆,奔在众人的马前。拓跋齐呼喝着鲜卑语,指挥左右,或两边包抄,或前后相拒,将陆寄风往平城的方向赶去,一面派出驿马急报,要拓跋焘传令在城外便以大军严阵以待,好擒住陆寄风。   陆寄风凭着本能狂奔,众将的马匹连追数日不停,一路上过驿换马,追得倒毙了数十匹上厩的骏驷,陆寄风犹速度不减,眼看已一路狂奔到平城郊外,密压压的大军早已布成严阵,蓄势待发。   远远地拓跋齐便放烟为号,每十里换一色,及至城郊十里之处,城外的军队见了号烟,立刻张弓布阵,欲困陆寄风。前方烟尘滚滚,地面隐约震动,数十骑剽骑同时掩来,最前方的陆寄风身如流光,直奔了过来。   领队一发呼啸,万只飞箭朝陆寄风射来!陆寄风随手挥拨,格开箭雨,接着眼前浓烟蔽天,阵阵迷烟朝陆寄风包拢,混在漫天尘沙之中。   陆寄风恍若未觉,轻身一纵,便登上了城墙,消失在千军万马之中。   拓跋齐赶上来问道:“是否擒住他了?”   领队的将领面若死灰,道:“没有,他……他避开了箭和迷烟,飞身进了城里。”   拓跋齐道:“即刻封城,全面搜拿!”   将领受了命,大军撤回,便立刻严闭平城各门,城墙上布着重兵,张砮以待,连一只鸽子都飞不出城去。   陆寄风逃入城里,在街市高处东奔西窜,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往何处,只是不断地逃着,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有人的地方都让他感到万分恐惧。但什么地方才是无人之所?他却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只知道往高处跑,地面上都是人,越高的地方却越没有人。   一直到奔出南郊,眼前赫然矗立着高逾百丈的巨塔,在蓝天下有如屹立的巨人,又如自天空倒栽而下的石柱,接连着天。   那巨塔的地面是数百根丈高的巨柱,撑着塔基,陆寄风心头一喜,仰首望着白云飘拂的高处,在此地总不会被人找到了吧?陆寄风一提真气,一口气不换,笔直地朝塔顶奔去!   奔窜上数百丈之高,陆寄风纵身一跃,已落在塔顶的高台了。浮云轻雾自身边飘过,冰冷的空气冲入鼻端,令他心情略为平复。陆寄风颓然坐了下来,喘着气,耳中只有呼啸的风声,不会有人了,不会再有人追赶着他了。   怀中的骨骸仍在,只要到了无人的地方,便能和这堆骨骸安安静静地守着,便不会有人要抢走它。陆寄风心下稍安,慢慢地扶着墙起了身,一阵疾扯过的劲风,差点要把他掀落,陆寄风急忙稳住身子,笑了起来。   但是一由高处往下望,某种惊心的回忆却让他双腿发软,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不敢靠近边缘。他慢慢地后退,退入塔中。   高台内是一所空旷的大堂,林立的柱子,袅袅的香烟,处处似幻似真地迷蒙着隐约诵经之声。陆寄风慢慢地走着,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种既熟悉,又陌生之感?   前方的帷帐之中,隐约似有人影,陆寄风困惑地上前了两步,正欲掀帘,一道冰霜真气轰然袭向他!   陆寄风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击打出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陆寄风勉强起身,脚步不稳,帷帐中再发一掌,轰然击破陆寄风怀中残骸,到处四散!陆寄风大惊,口中发出一阵含糊的怒吼,扑向那帷帐!却又一道霜气扑来,轰地击退了他!   陆寄风这回被打得鲜血狂喷,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呵呵……如此,你便招架不了了吗?”   轻柔中带点妖媚的声音,自帷帐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却又有某种诡异的熟悉,好像是自某个他所深知的人口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出来的一样。   陆寄风连中数击,浑身疼痛不已,拼命地想撑起身子,却只能勉强动弹,手肘不断发着抖,全身的力量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有人急唤道:“什么声音?”“天师!有人行刺天师?”“天师无恙?”   接着是阵阵急沓的脚步声急奔过来,陆寄风只依稀听见那妖异而飘渺的声音说道:“把他带出去吧。”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陆寄风仍能感觉到无边的寒热变幻,时而冷得让他恨不得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但是冷意却又迅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灼热,自体外到体内所透出的热,让他像被抛入了油锅煎熬,反复翻转却不得死。   自己是到了地狱了吗?这是一身血腥的代价?陆寄风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拦腰斩断似地,剧烈的撕扯之力几乎将他抓成两段,定神一看,一边是千绿,一边却是若紫,两人各自拉着他的一边,嗤的一声,自己就被拉扯开,从中裂为两半,内脏流了一地却依然活着。   陆寄风痛得想大叫,叫不出声音,想挣扎,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到底该如何自处?如何自这漫漫无边的凌迟中醒来?   陆寄风惊叫着,看见了眼前的火光熊熊,感觉到自己身上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有人说道:“忍着些,一会儿便好了,一会儿您便好了。”   陆寄风全身像被灌满了铅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终于又慢慢晕了过去。   当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躺在洁静宽广的榻上。   阳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着一尘不染的室内,青铜鼎与玉檀炉都发着清冽的幽香,铜灯双鹤沉静地歇在两旁。   陆寄风顿时感到疲倦不堪,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仆婢入内向他问安,恭敬地扶他下榻,为他整理仪容、更换衣裳。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陆寄风吃了一惊,自己骤然间憔悴成这样,几乎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仆婢们退了下去,六名道士在门外道:“国师请大人丹房一叙。”   陆寄风更是发怔,国师?自己竟回平城了?他转头望去,门外透着梅树的翠枝绿叶,果真是平城景观。   陆寄风随着道士们走过回廊,经过园圃,只见处处蒙着层白霜,天气已入秋冬了?自己昏沉了多久?陆寄风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为何这样若有所失。   寇谦之迎上来,道:“大人,您感到怎样?”   陆寄风没说什么,由得寇谦之将他迎入一座小厅,请他上座,都不发一语。   寇谦之道了声:“得罪!”便上前拉住陆寄风的手,按了按脉,才安心退下,道:“陆大人应该无恙了,大人您真气逆乱,失了神智,贫道为了医治大人,投了不少猛药,让大人受尽无数煎熬,若换了凡人,早就五内尽焦而死,幸而大人撑过来了。”   陆寄风仍感到迷迷糊糊的,虽是听懂了寇谦之的话,但全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分心地望着窗外的阳光与蓝天,胸口充塞着酸楚的什么。   寇谦之见陆寄风仍有些恍惚,道:“大人,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他一连问了数声,陆寄风才点了点头,随手一摆,表示自己知道了。   寇谦之道:“皇上到处找您,待您将息调养,还要随贫道办一件大事去,您知道吗?”   陆寄风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寇谦之只好续道:“您累了吧?唉!罢了,看样子贫道说什么,您也听而不闻……您去歇息,等皇上召见吧!”   陆寄风又被带了下去,身后犹听见寇谦之声声感慨的叹息。   在国师府中休养了一两日,宫里便派使者送来御赐的衣冠及药物,使者探问甚勤,陆寄风依礼接使、拜谢,都是人家叫他怎样便怎样照做,不反抗也不问什么,有如行尸走肉,气色在渐渐恢复之中,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冰冰冷冷的,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何方。   过了几日,拓跋齐来迎他入宫,听众人说了许多话、照着人行了许多礼,见到拓跋焘,但是细节陆寄风却根本不愿去记,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收不回来,当他再度回神时,自己已经在车马队伍之中,朝西方快奔着。   陆寄风想起来了,拓跋焘要他去北凉一趟,去北凉干什么?他也并不关心,皇帝要他去他便去,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魏帝派出的陆寄风这一行人,快马加鞭,越过黄河、跋涉龟兹,不分昼夜地赶至姑臧城,不理会守城之将,就直闯而入,急驰的车马队伍冲散市衢的人群,引起阵阵惊呼号叫,闪避不及而被马蹄掀倒踩过的人民不知凡几,一条京城的大路变作血道,却不见任何凉国的官兵出面阻止。自从西域九国向北魏输诚、国师昙无谶下落不明之后,北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再有远图,早已成为魏国的附庸。   早有魏国的先发使节在城内等着迎着,一听见这群人马的杂沓声,便及时出面相迎,带领众人直接赶往北凉的皇宫。   皇宫虽然是凉国的,但是也不敢不让魏国的兵员进入,甚至连北凉禁军都早已接到命令退出宫内,宫内守卫宫监等等任由穿着魏国服色的禁军队伍横冲直撞,闯进后宫。   沮渠牧犍虽是僻处北凉远地、崇尚武力之国的君主,但是他自幼锦衣玉食,向慕中华文化,与南朝的宋国通使甚勤,本身精通乐器诗赋,颇为重视享乐,他的宫殿竟不像魏国那样简单宏伟,而处处是精致的雕工与山水布局。   陆寄风随着众人奔向后宫的幽深隐密,一路上只见虽是冬季,却以各种彩缎做成花朵装饰得生气盎然,堆石为山,挖土作河,灌溉着北地的奇花异卉,但见处处雕梁画栋,彩绘橼栨,清风送来阵阵熏香和珠帘叮咚清音,一片神仙世界的景象。   散发神秘幽香的花木无不被魏国禁军的铁蹄踩个稀烂,魏国这些粗鲁急躁的军队,和眼前的精致美景全然不搭调。   陆寄风与众卫士的铁甲革靴步入殿内,铁甲的沉重足以踩坏精致的玉栏雕杆,暴力地掀开玉帘,闯进了雪白的殿内。内侍及宫女都惊恐得退在一旁不敢上前,任由他们直入最尊贵的王后内宫。   御医迎上,道:“参见中领军。”   陆寄风仍木然不语,拓跋齐问道:“武威呢?”   “病情仍然沉重,请大人看看。”   御医引着众人进入内堂,广阔的御榻上垂覆着层层御帐内,隐隐有人躺在其中,药香满室,但却带着种死亡之意。   拓跋齐不顾男女之防,奔上前去一把掀开御榻,榻中的武威公主面颊深陷,肤色青白,细细的微喘着,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清艳。   拓跋齐怒道:“为何会变成如此?”   御医道:“这……小臣的急奏上已然说明,内宫之事皇上皆已了然,请大人恕罪。”   拓跋齐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地克制怒火。自从拓跋雪嫁到凉国之后,不到三个月,便传出星夜急报,说拓跋雪重病垂危。本以为她是想不开、故意弄出病来求死,拓跋焘立即派出自己的御医前去治疗,下令务必要救回她的生命。御医好不容易救活拓跋雪,向皇上传回的报告却是:拓跋雪并非生了病,而是被下毒谋杀。   居然有人敢谋害魏国公主、凉国王后,这令人震惊的报告一传到拓跋焘眼中,拓跋焘立刻派出无数密探侦察原因。而原因竟不难察,原来只是继位的凉王沮渠牧犍,在当王子时早已与其嫂李氏有私情,兄弟共妻,淫声世人皆知。那李氏周旋于兄弟之间,谁也不肯放过。此外,沮渠牧犍又与亲生姊姊兴平公主乱伦,败坏纲常,也不以为耻。   直到拓跋雪入宫为后,绝世的美色令沮渠牧犍神魂颠倒,拓跋雪又有魏帝之妹这样强大的背景,沮渠牧犍遂名正言顺地专宠于她,将欲念全放在拓跋雪身上,日夜纵淫,不再临幸其他女子。对拓跋雪来说,固是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同时也引起了李氏、兴平公主两女的妒火,合谋毒杀王后拓跋雪。   拓跋雪身中剧毒,亦视作解脱,本以为辗转忍受几天便能求死,谁知拓跋焘紧急派来的医侍又救活了她,反令她欲死而无法,生念尽消的她只能不吃不喝,一意等着断气为止了。   拓跋焘一筹莫展,他早已计划着要灭凉取国,在大军未发之前,绝不能让凉国提高警觉,因此也不能将拓跋雪迎接回来,正左右为难之际,拓跋齐想出了只有一人或许能劝慰武威,那人自然就是武威公主情之所寄的陆寄风了。   明明已经早就知道拓跋雪的情况,此刻见到深帘广榻中,气息奄奄的武威公主,拓跋齐仍是悲愤难忍,当即不发一语,拔刀便转身往殿外直奔,只带着心腹急驰出宫,直往兴平公主府奔去。   陆寄风却只是坐在武威公主病榻边,抚着她冰冷潮湿的额,默然望着她。   拓跋齐一行数十铁骑闯入公主府,连马都不下,便直接杀奔入内殿,一路上遇谁拦阻,不问贵贱,便举刀砍杀,砍得公主府内哀叫惊慌,混乱一片。   一身是血的拓跋齐奔入闺中,正急忙要逃离妆台的兴平公主还未看清闯来的匪人恶煞是谁,已被一刀劈死马下,鲜血喷满拓跋齐一身。   那鲜艳刺目的鲜血染满了整片香木铺成的墙壁,拓跋齐咒道:“淫贱的妖女!”又在尸身上吐了口唾沫,才一刀斩下她的首级,拎着那颗珠钗凌乱的头颅走了出来,将人头的头发结在鞍边,重新跨上马,喝道:“走!”   众铁骑见他已诛得首恶,呼啸狂笑着随他掉转马头,奔出公主府,往城西的王府杀去。   王府早已得到消息,李氏早在拓跋齐赶来之前,便仓皇逃出王府,不知躲在何处。拓跋齐扑了个空,到处搜不到李氏,气得在王府内屠杀一阵,又平添不知多少冤魂。   拓跋齐命人将公主府与王府的尸体全都拖了出来,就曝尸于街衢往来之处,望着凉国人民惊恐愤怒的双眼,虽然身边只有十来骑,他却有恃无恐,拍马上前,将兴平公主的头颅解下,丢在尸体前。众人望着那凄惨的华服尸骸,都有些不忍卒睹。   拓跋齐的马匹来回在曝尸前走了两回,才望着百姓,冷冷地说道:“妖女淫妇败坏人伦,逆乱朝政,谋害君后,这等恶行本该五马分尸,死不足愆!念在其宗室之尊,保其全尸,今日起曝尸七日,以正天视,谁敢收葬,便是同罪!”   众百姓们噤声不语中,拓跋齐喝道:   “谁敢欺辱拓跋家的儿女,便有此下场,天地共鉴!”   经过这一番残杀,拓跋齐才略释恨意,拍马赶回皇宫,并修书送回平城,向拓跋焘自请擅杀邻国宗室之罪。此罪说大可以大到谋逆的等级,说小也可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只看皇帝决定怎样,但拓跋齐也管不得了。   拓跋雪依然昏沉不醒,拓跋齐望着妹妹清瘦憔悴的容貌,不由得跪倒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哽咽失声。   拓跋雪几度昏沉中似有所感,却没有力气清醒,耳边仿佛有人在告诉她:“陆寄风回来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昏沉了几天,才在时好时昏中略睁开了双眼。   一向只有凉国人包围的房间,此刻她竟见到魏国的衣冠,拓跋雪哽咽了一声,悠悠醒转,拓跋齐拉着她,殷切地轻唤道:“小雪!”   拓跋雪全身无力,一缕长发像瀑布般垂在胸前,衬托得单衣下弱小的身体更加苍白。拓跋齐喜极而泣,抱着她道:“你总算醒了,你看,陆寄风也来了,他已守了你数日,不曾离开。”   拓跋雪望向坐在榻边的陆寄风,拓跋齐将她轻轻地移到陆寄风怀里,拓跋雪一时不知是梦是真,伸出手去摸着陆寄风消瘦的脸庞,凄哽难言。陆寄风回拥着她,神情温柔,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任由拓跋雪紧紧依偎着,哭湿他的衣裳。   也许是因为陆寄风在的关系,拓跋雪的病况渐渐好转,不再只求速死。而对于拓跋齐自己上书请罪之事,拓跋焘的回书也已送至姑臧城。   向来温合的拓跋齐竟有这样残暴的举动,很令拓跋焘惊愕,但是只略一吃惊,便忍不住暗自赞许,拓跋焘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拓跋齐的行动,说明了兄弟一心,他向来以为拓跋齐温温懦懦,不堪大用,这一回却是做得完全合他心意,因此,他不但免了拓跋齐的罪,更下令要沮渠牧犍将李氏押到平城为质。   收到魏国的国书,沮渠牧犍更是忧心不已,夜里暗暗召集了几名心腹重臣,在偏殿密议。沮渠牧犍将国书传予众人看毕,问道:“魏国欺我太甚,不但杀了孤王的长姐,还欲杀夫人,是可忍,熟不可忍!”   王弟沮渠无讳怒道:“魏国一向欺我,每年派遣使节前来敲诈勒索犹为不足,太子已经在魏国当人质了,连夫人都不放过,下一回要谁去当人质?”   沮渠牧犍忧虑叹息,道:“魏国兵强马壮,又有个能知未来的崔浩,凉国恐怕只有坐等被蚕食鲸吞了。”   沮渠无讳道:“拓跋齐不过一两百人,不如现在就围了皇宫,把他们全烧死在里头!”   右相宋繇忙道:“大王,请勿急躁。杀拓跋齐固是小事,但是拓跋齐是魏主手足兄弟,必定发兵为他报仇,如此,我们多年来忍辱为国,不都白费了吗?”   大将军沮渠旁周冷笑道:“哼,丞相也太胆怯了!魏帝真有那么强盛,早就侵略我国了,还用嫁来公主?我看魏国根本是个空壳!”   右丞相宋繇问道:“何以见得?”   沮渠旁周道:“魏国几度与柔然交锋,不是败北就是大军得疫病而死,柔然还俘了魏主的长弟拓跋丕,也不见魏军去救他,不正表示军力支绌吗?魏国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国力已经衰弱了,最强盛的是柔然!我们应该和柔然合作,围攻魏国,把魏国的宝物给柔然,土地人民给我们!”   沮渠牧犍点了点头,颇为同意。宋繇连忙道:“不可冒然!臣等多年来与魏国重臣暗中往来,费了许多的金银财宝,刺探到的魏国国情,可和将军说的不大一样。”   沮渠旁周怒道:“怎么?你以为我胡说吗?”   宋繇道:“不敢,不敢,可是万一魏国实际上仍然强盛,那怎么办呢?”   沮渠牧犍焦急地说道:“东猜西猜,孤王不要听你们这些揣测之辞!该怎么做,给孤王拿个主意,不可丧了宗室威严,也不可危了宗室存亡!”   凉王出了这么个两难的题目,一时间令众臣都静了下来。   右丞相宋繇大着胆子道:“依微臣之见,李夫人非送去魏国不可,这是为了降低魏帝对我国的疑心。臣已买通了魏国的弘农王奚斤、尚书李顺等人,他们与崔浩都素来不合,又是贵族,魏帝再信任他们不过的。只要他们在魏帝面前阻止魏帝入侵,我们再加强兵训,等到与柔然计议完善,一举杀个魏国措手不及,才是良策。”   沮渠牧犍沉吟了一会儿,这确实是个较为稳当的计策,但一想到白日里,李氏匆忙逃来,一身尘土、头发凌乱地拉着他,发着抖哭道:“大王救我,大王救我!”那凄楚可怜的模样,让沮渠牧犍的心又软了,怒道:“不可!不可!拓跋齐将沮渠王室当作猪狗般屠杀,太辱凉国的尊严!再将李夫人送去当人质,又要受多少侮辱?堂堂凉王,保一妇人都不能吗?”   众臣见了,皆噤声不语,过了一会儿,王弟沮渠无讳才道:“姊姊已死在刀下,不能再害嫂嫂受累,我们便不把嫂嫂交出去,看魏国又能奈何!真有本事,就来侵犯,看看是否这么容易拿下凉国!”   宋繇道:“也罢,微臣有一事再奏。”   沮渠牧犍冷然道:“你还有什么丧气话,一次给说完!”   宋繇苦笑了一下,道:“微臣的陋见是:若不交出夫人,就得趁拓跋齐还在境内,现在将夫人立刻送出国去,一来拓跋齐找不到人私刑杀死,二来魏帝不敢轻举妄动发兵入侵,等到拓跋齐等离开了,那时大漠千里,魏帝也找不着夫人的去处。”   沮渠牧犍听了,喜道:“你这意见出得很好!就依卿之见。”   沮渠牧犍当晚便派遣许多手下,连夜护送大笔的财宝随李氏逃出姑臧,不交给魏国。而一方面加派使节,前往柔然告急,随时准备应付魏国。   有了拓跋齐等人待在后宫,沮渠牧犍当然不敢随便进宫,也得以让拓跋雪安心养病。拓跋雪的病体渐渐地痊愈着,陆寄风天天都陪在她身边,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是态度温柔体贴,和颜悦色,令拓跋雪感动万分,若这是梦中,那么只要永远不醒便好了。   随着时日过去,她逐渐察觉出陆寄风变得十分沉默,笑容也是冷的,为何会这样?他成功地闯了玄圃、灭了魔女吗?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会平安归来?可是,为何却好像连他的心都被杀了似的,变成这样无悲无喜的木石之人?   那一日拓跋雪与陆寄风握着手,闲步御园。此时已是隆冬,到处是一片贞白世界,就连远方的宫殿、楼阁,都被压在冰似的冷意之中。   拓跋雪停了下来,望着陆寄风,道:“陆寄风,求求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陆寄风笑了一下,抚摸着她的脸,将她搂在怀里。拓跋雪紧紧依偎着他强壮的怀抱,道:“你们不久便要回平城了,又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虎狼之境,但是我不怨,你肯来见我,我已经死而不怨了!现在我只求你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   陆寄风默然低下了头,托起她的脸,吻在她的唇上。拓跋雪一怔,任由陆寄风吻着她,泪流满面。   待陆寄风放开了她,拓跋雪泣着投入他的怀里,道:“你是想弥补我,是不是?你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变成这样?”   她感觉得出所拥抱的这个人的吻里,是深深的歉意和索然,好像背负着不知多少的罪恶感,恨不得能用一切去偿还似的,而那并不是她所要的陆寄风。   见陆寄风全无反应的样子,拓跋雪抓紧了陆寄风的胸口,用力地捶打着,叫道:“我不要你心里觉得欠我!我只要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你为何变成这样?陆寄风!你说话,你说话呀!”   拓跋雪打了他好几下,才无助地喘着气望着他,陆寄风承受她的捶打,甚至没有运功去抵挡,因此胸口被她打得块块红肿乌青,拓跋雪见了又不忍,抱着他痛哭失声。   拓跋雪勉强收泪,爱怜地抚着他的脸,道:“要怎样你才肯说话?你说,你觉得亏欠我吗?是呀,你欠我太多,你这个世间第一等混账人,不止欠我一个,还欠你的妻子,还欠你的云小姐!”   陆寄风望着她,拓跋雪绝望地看着完全没有知觉的陆寄风,颓然地几乎要失去了站立的力量。   “你出了什么事?为何闯过石室后就变成了这样?早知道……早知道如此,我就不帮你了……”拓跋雪哽咽着,无力地坐倒在雪地上,掩面啜泣了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陆寄风才蹲了下来,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再给我一点时间。”   拓跋雪一怔,急望向陆寄风。刚才是陆寄风对她说话吗?她不敢确定,泪眼中满是焦急的疑惑。   陆寄风替她拭着泪,温柔地望着她,再度开了口:“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有很多事,要好好地想清楚。”   他的语气生硬,是太久没有开口的缘故,拓跋雪的泪水流得更急,用力点了点头,道:“嗯,我不逼你了,你慢慢地想,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好好地活着等你!”   陆寄风微微一笑,抱紧了拓跋雪,在一片漫漫无边的寒冷之中。   第十三章 诗书复何罪   腊月隆冬,拓跋齐已回书禀报拓跋焘,并公然驻守在凉国王宫内,保护拓跋雪。   凉国宫廷也不敢作声,只能任凭魏军出入。这跟魏军接连派出几路兵马驻守在北凉边境外,将整个凉国包围比较起来,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小耻辱罢了。兵情不时地送入北凉皇宫报告拓跋齐,谁都知道一场灭国之战即将发动,而沮渠牧犍却束手无策。   皇宫时时有魏军出入,沮渠牧犍不时暗中与众臣商议应对之策,却总是争执万端,莫衷一是。   拓跋焘发了文告,张贴于凉国四境,历数沮渠牧犍十二大罪,并要沮渠牧犍亲自率领群臣、出国城委质远迎,在他的马前跪拜投降,否则便要发动灭国之战。   文告传至北凉宫中,更是令沮渠牧犍又气又惊,方寸大乱,只得心急地在偏殿走来走去,把文告摔在众臣面前,吼道:   “魏主已自云中渡河,不日就将抵达上郡,派去魏廷做说客的李顺竟然骗孤,没能劝阻魏国入侵,难道要眼睁睁让国家断送孤王之手吗?”   众臣也只能面面相觑,王府左丞姚定国连忙禀报道:“大王,丞相已遣使向柔然告急,且外有征南大将军力抗魏贼,只要再撑一段时间,想必就能解围!”   话声方落,已有军探匆忙赶来,奔入殿中,急道:   “禀大王,征南大将军方才与魏军交战,已弃军而逃了……”   众臣登时全都面色如土,沮渠牧犍整个人跌坐在座中,抱头叫道:   “天亡孤也!天亡孤也!魏军就要杀入城中大屠了,还不快护孤逃往柔然?快,快去召回李夫人,与孤一同逃走!”   沮渠牧犍说着就跳了起来,要丢下议事的群臣,逃往寝殿。   军探忙道:“大王勿忧,魏军并未破城!”   沮渠牧犍及群臣都是一愣,沮渠牧犍忙停步,追问道:“既不战而胜,为何不破城门?”   军探道:“丞相埋伏在魏国尚书令刘絜身边的死间,以吉凶谶纬之说,说服刘絜敛兵不追,因此大军又得以集结固守。”   守军之将都已望风溃逃,竟还能又得到喘息的机会,把沮渠牧犍的一颗心登时又给安了下来。沮渠牧犍如获生机,急忙道:   “传孤的旨意,婴城固守,谁也不许投降!赶紧遣使要柔然发兵来救!”   军探领了令,急忙下去。但在场群臣却已心思各异,全没了守国之心,暗自都在打算着魏国入侵之时,要如何向魏国表态,好维持自己的荣华富贵。   毕竟如今魏军已如入自家后庭般在凉国王宫内行走,魏主的宠臣陆寄风更是公然与王后一同出入,不离左右,在这种情况下,要说北凉还有抗魏之心,恐怕是没人相信的。   这段时间里,拓跋焘由平城下旨,又升了陆寄风的官位至领军将军,好让他名正言顺地与拓跋雪朝夕相处。但拓跋雪反而深知陆寄风的心情,而尽量避免和他见面,有时为了公务而参见王后,陆寄风也只听得见她那带着距离的轻柔话语声。陆寄风听说拓跋雪潜心研读佛经,少言寡语,她的心似乎与尘世渐渐隔绝,就和当初一样,无心无念地等待着陆寄风。   而她又能等到什么?那是连陆寄风自己也无法承诺的。   由于玄圃一战消耗了陆寄风太多功力,他又受创甚巨,因此陆寄风就算心中再急,也只能按下性子,静心地调养身体,只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功力复原如初,才能去寻找迦逻与孩子的下落,并思索出玄圃之战背后的玄机。   陆寄风细细回想自己歼灭舞玄姬的过程,心中疑惑更多。甚至连舞玄姬是否真的已经形神俱灭了,他都不敢肯定。   以当时的情况看来,自己很有可能被舞玄姬炼化,真元被夺,使舞玄姬成为真正无人能敌的绝世魔女。但天边出现的炼妖阵却解了他的围,究竟是谁布下了炼妖阵,令整个局面扭转?   不管是谁,布下炼妖阵的人,不是阴谋之徒,就是诛魔之士。他的意向才是一切的关键。   但是陆寄风始终无法静心想透其中关窍,他自己十分清楚,那是因为他的心绪依然混乱,依然无法自玄圃一战中超脱。他甚至不敢回想最后的那一刻,幼小的若紫丧生于他手中的情景。   每当思绪无意间触及那段回忆,陆寄风的心口便阵阵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呼吸。那种剧烈得无法形容的痛楚,只令他想从此闭绝神智,做个无知无感的木石之人。但是他自知不能如此,否则一切的牺牲都失去了意义。   他隐约明白:舞玄姬被消灭之后,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   已走到了这个地步,若是陆寄风就此放弃,败给自己的心魔,就将功亏一篑。陆寄风不禁感到:外界的妖魔鬼怪或许易灭,但自己心中的折磨与苦楚却是更难翦除的。就算除尽妖恶,那苦痛的回忆与悲哀,却将永远与他共存。   时序渐渐地转为春夏,魏国包围之势已成,也听说两军发生过几次交锋,但传入宫中的只有谣言,谁也不知道两军交战有多惨烈,或是谁胜谁败。各种谣言一一传入姑臧城内,有人说魏国打算封了姑臧城,大军入境便是屠杀;也有的人说魏军受制于柔然,所以不敢图谋凉国,以免腹背受敌。   本以为必会有一场灭国之战,所以拓跋焘才让他待在公主府保护拓跋雪,以免两国交战之时,拓跋雪成为人质而有生命之忧。不料这一日,忽听内臣急急来报:   “魏帝驾到!领军将军速速出迎!”   陆寄风大吃一惊,连忙略整仪容,前往府外接驾。   拓跋焘果然率领着军旅,一行人轻装便驾驱策而来,崔浩也随侍在侧。君臣依礼叙毕,拓跋焘看起来心情极佳,笑着对众人道:“朕亲征包围河西,谁知沮渠牧犍就自行出降,朕不费一兵一卒便灭了北凉,一切全如崔公所料!”   北凉竟这么无声无息的就亡了国,令陆寄风也不由得有些吃惊。   拓跋齐笑道:“皇上武德远播,沮渠早有归德之意。何况如今西域十六国皆争遣使臣归顺,天下将归一统,北凉何敢逆天而行?”   原先只有九国归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所造成的连锁效应令整个西域十六国皆来朝,也难怪拓跋焘更为志得意满。   原来,拓跋焘御驾亲征,抵达姑臧之时,沮渠牧犍打的主意是联合柔然抵抗魏军,所以沮渠牧犍确实下令坚守。无奈柔然援兵还没到,他的侄儿,负责守城的沮渠祖,就连夜翻出城墙,带头投降了。   大王的侄儿都这么做了,群臣哪还有守节的心?当日,城外的部下三万余篷帐全都归附魏将源贺,整个姑臧便不战而降了。   一个据地极广、历任三代君主,且与宋、魏并峙之国,竟灭得这样无声无息,也算自古未有之奇事。虽然是投降得有些难看,但至少省却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存活了不知多少军民。自此,天下大势底定,黄河与长江之界,划分宋魏两国。   当日拓跋焘在城内大宴文武百官,虽然陆寄风随侍在侧,但拓跋焘竟半句也不曾追问石室的情况,令陆寄风百思不解,他本以为拓跋焘必然会要他禀奏石室之秘,谁知拓跋焘一字不提,好像压根忘记了这回事似的。   酒过三巡,拓跋焘对群臣笑道:“当初朕欲取凉州,众卿皆曰不可,还道凉州地不生草,乃不毛之地!只有崔司徒力争,说凉州之畜,富饶天下,今日一见又是如何?”   一旁的崔浩淡淡一笑,道:“微臣贱陋,不敢疏以间亲,因此是否伐凉,微臣只能据实以告,幸万岁圣明,查鉴真伪,微臣薄言方得以入圣听!”   拓跋焘听了,脸色不由得微微一沉,一旁的拓跋齐也暗自不安着。   拓跋焘沉声道:“爱卿才是忠心为朕之人,那些宗室之臣,不知拿了凉国多少好处,才会处处替凉国说话,要朕打消灭凉国之念!他们以为身为宗室,朕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此时便是陆寄风也明白了,崔浩不动声色地谦虚辞功之际,又离间了拓跋焘与魏国的仙后派贵族。原来在魏国,决策是否伐凉时,崔浩力主出兵,而长年来一直接受北凉好处的贵族奚斤、李顺等人,却极力为北凉说项,欺骗拓跋焘,谎称凉国贫瘠,不值得出兵。   崔浩当时并未揭穿他们的背后动机,此时才暗示了出来,拓跋焘回国之后,想必是一场整肃,令仙后的势力从此铲尽。   若是舞玄姬真的已灭,那么魏国的旧派老臣也将一一失势,届时朝政由崔浩、寇谦之等人独揽,这岂非意味着通明宫的势力掘起?通明宫越来越有权势,已非当初的清修门派了。这令陆寄风越想,心里越是沉重。   拓跋齐毕竟不愿见到宗室势力渐渐陵夷,连忙道:“皇上,纵有不肖之辈欺君,宗室仍与皇上一脉同源,同气连枝,忠心无可置疑!皇上欲统领天下,也要依靠亲族血脉,尚乞万岁代念同宗之情,勿以微罪见废!”   拓跋焘冷笑道:“文略有崔司徒,武功有陆领军,朕还惧于宗室挟制吗?”   这时拓跋焘的舅父社平王拓跋干上前,冷然睥睨地看了崔浩及陆寄风一眼,方才奏道:   “皇上,天下人才济济,谁说只有汉人才懂得治国?凉州向来以文治闻名,除了昙无谶法师以外,更有天竺沙门浮陀跋摩,足以为帝王师!此外慧崇、师贤及昙曜等,皆博通经史,学贯古今,因此,取下凉州,收纳二十万户口,以及王宫珍宝无数,皆不足以道贺!可贺者,万岁再得人才也!”   拓跋焘听了,不禁含笑点头道:“舅父深明朕意!久闻凉国学风极盛,朕正想再觅谋士,传朕旨意,召浮陀跋摩、慧崇、师贤、昙曜入宫,朕将礼贤下士,破格擢用!”   陆寄风注意到一旁的崔浩眼神隐隐不悦,他毕竟修养深湛,表面上仍喜怒不形,但眼看就要有其他的谋臣与他争宠,他心里绝不好过。   陆寄风暗自慨叹,纵使崔浩的城府、眼界,都高于柳衡万倍,一旦涉入名利,再有智慧的人也会患得患失。以柳衡为鉴,陆寄风已隐隐感到崔浩恐怕也将不得善终。   当晚饮宴直至深夜,拓跋焘都未问及陆寄风石室之秘,直到宴罢散席,陆寄风护驾回宫,君臣并肩而行,拓跋焘才突然道:   “陆寄风,你此后可以安心待在平城了吧?”   陆寄风沉默不语,不料拓跋焘接着说道:   “石室已破,形同虚设,魏国宗室之秘也随之灰飞烟灭!谅你有解救武威的功劳,朕不计你盗玺之罪,今后你便随侍朕的左右,与朕同享江山。他日你便能衣锦还乡,与武威共同荣华终生,朕绝不负卿。”   陆寄风没想到拓跋焘竟已什么都知道了,不禁大惊,怔怔地看向拓跋焘:   “万岁……您怎知……石室已毁?”   拓跋焘笑了一声,道:“不只是石室,朕还已得了长生之法,今后将与天地同寿!陆寄风,你以为朕只是掌握了人间权柄,不得通天吗?”   陆寄风更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拓跋焘突然便一把抓住陆寄风的手,靠近陆寄风,低声冷笑道:   “陆卿竟有不死之身,却隐瞒于朕!若是朕早得知,又何须大费周章,苦苦外求!”   见陆寄风那怔忡不语的样子,拓跋焘哈哈一笑,放开了他,道:“难怪你对世间权势不放在眼里,原来在你心里,朕不过一介凡夫,与你不可同日而语!”   陆寄风忙道:“万岁您误会了,微臣从来没有如此想法!长生之术于凡人是得,于微臣却是失,更遑论以此自矜自傲!”   拓跋焘从鼻中哼了口气,道:“是吗?”显然完全不信。   陆寄风既忧且疑,道:“万岁为何突然有长生之法?这是违反天地造化的事,其间必有诡诈,还请万岁三思……”   拓跋焘剑眉一扬,傲然道:“这会有什么诡诈?难道陆卿不愿与朕千秋万岁?”   “不,而是这……”陆寄风已不知该说什么了。   拓跋焘道:“国师教朕持诵诫、建香火,并依法斋炼,假以时日则长生可克!道法自然,人能与天地同寿,有什么可怪的?”说着,拓跋焘拍着陆寄风的背,笑道:“这世上从此只有朕与爱卿能得长生,造化虽异,而殊途同归,今后朕不只掌握人间至权,还能与天地同寿,成为真正的万岁!陆卿应为朕欢喜才是呀!哈哈哈哈……”   在拓跋焘的笑声中,陆寄风百思不解。拓跋焘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出乎陆寄风的预料,但陆寄风很清楚:拓跋焘绝不会告诉他自己究竟得了什么机缘,追问也无益,因此陆寄风只能忍耐着继续待在魏廷,找机会一探究竟。   魏国已征服北凉,朝廷留在北凉国内继续讨平余孽,并重置官衔,以及迁徙数万户至平城,这一路又不知是多少人家的离乡背井,生离死别。   回到平城之后,拓跋焘首要之务竟不是处理政务,而是前往天坛,只带了少数近臣,斋戒沐浴之后,才毕恭毕敬地驱驾前去天师道场。原来拓跋焘此次灭凉,据称是得到天师的法力所庇佑,才能不战而胜。而战事如此顺利,怎不让拓跋焘对天师的威力更加信服?因此,御驾东返之后,拓跋焘便急急赶往天师道场,向天师禀报这次的大捷。   道场之上云烟缭绕,拓跋焘与群臣跪拜在坛下,静心祈待国师传达仙意。天坛空旷高远,冷风白云飘过身侧,如接天地。   寇谦之与拓跋焘等君臣依尊卑序位已定,寇谦之才禀道:“天师授书予臣,告曰:陛下以真君御世,建静轮天宫之法,开古以来未之有也!应登受符书,以彰圣德。”   拓跋焘大喜,道:“天师不但佑朕先得西域十六国归顺,更将凉州赐予朕,有天师的加持,宋已如朕囊中之物!朕一定依天命而行,登坛受箓,永为道教真君!”   拓跋齐显然一脸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但也不能当众指责拓跋焘,只得隐忍。随侍在侧的太子拓跋晃却忍不住开口道:   “圣上召抚西域诸国,是由于陆寄风陆将军宣扬国威于远域;灭北凉,是由于崔司徒及众将士谋略武功,与神意何涉!”   拓跋焘脸色一沉,正欲动怒,不料崔浩却道:“太子年幼,思虑浅短,因此只见到表象。事实上皇上能一统北方,确实是天师的庇佑!臣窃观天文,见日德笼罩天下,太白在西,主恩刑行于西方,就是天师的通天神能,令天象变异之故也!”   陆寄风听得傻眼,没想到崔浩这样有智慧的人,竟会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但拓跋焘听了却很受用。   太子拓跋晃忍不住反驳道:“司徒大人,儒教以德治天下,敬鬼神而远之,司徒大人应以治国之道事主,为何竟说出如此妖谶之语?”   拓跋齐见拓跋焘隐隐有怒色,忙打圆场道:“圣上顺天应人,本应得天所佑,这又有何可怪?”   拓跋焘这才脸色稍平,笑着站起身,望向远方一座高塔,只见那高塔高逾百丈,几乎接至天际,极为壮观。拓跋焘指着那座极高的庙塔,对寇谦之笑道:   “国师您看,天师要朕在静轮宫受箓登基,朕必然加派人手,就算倾国之力,也要尽快完工!”   陆寄风这才恍然,原来自己神智不清之时所闯的高楼,便是兴建中的静轮宫!陆寄风略一沉思,更想通拓跋焘为何知道了这么多,这绝对是静轮宫中那位一出手就差点把陆寄风给打死的神秘人物的指点!   藏身于静轮宫里的那人,难道竟会是通明真人司空无吗?除了他以外,又有谁敢说自己能为通天,甚至敢于指点帝王长生之术?   寇谦之道:“但是……天师认为时机未至,就算万岁派再多的人力,也是无法完工的!”   拓跋焘一愣,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急地问道:“朕已倾国之力兴建静轮宫,静心澄意,以求受箓书、接天命,为何天师仍不满呢?”   寇谦之神情略显为难,竟有些结巴了起来,不敢直接回答,道:“贫道不敢妄加揣测天师之意!”   一旁的崔浩接话道:“启禀万岁,从前宗族昏聩无知之徒,妄以仙后为神,以为魏国之基都是由于仙后庇佑。之前已假传仙后之意,引来妖僧昙无谶,昙无谶灭后,宗室竟又意图引其残党,甚至做为太子之师,想藉太子之力使仙后残余势力再茁壮,此乃国家之忧!胡神一日在朝中,天师一日不得引圣上接天神,难怪天师不欲令静轮宫功成了!”   拓跋焘急问道:“崔公所指,是舅父引荐的天竺沙门吗?”   崔浩道:“微臣不敢妄论,但佛法虚诞,教人弃绝礼义,自认为能修得无量之智,又宣扬『寂灭为乐』的歪理,语无伦次!此等诡诞之神,只会混乱纲常,使教化不行!甚至如今还以沙门为太子师,微臣不得不为国祚忧!”   拓跋晃听了更是气恼,几度欲开口辩解,但都被拓跋齐暗中制止住了。只见拓跋焘听得连连点头,道:“天师之言,令朕如醒!朕知道该怎么做了!”   拓跋焘回宫之后,便下令秘书监将国内佛教典籍悉行焚尽,且命崔浩执行此事。   崔浩领了命,当即派出各部卫士,查抄各庙宇及民宅,搜出许多典籍,聚集于平城西门外,一把大火烧了各国所译之佛典,不少沙门为了抢救典籍,冲上前与卫士扭打,甚至投身入火,场面至为惨烈。而坐在高处监视执行这一切的崔浩,俊美的脸上只是一片淡然,全无不忍之色。   身在平城观内的寇谦之坐立不安,城外焚烧典籍的黑烟蔽日,沙门的惊骇狂呼也隐约传入观中,寇谦之却苦等不着师父龙阳君的指示,只能在观内忧心地不断来回踱步。   身为修道之人,寇谦之自知任务便是利用人君的权势稳固道教地位。但是伤害他教,却非寇谦之所愿,想不到正因北凉沙门受器重,崔浩便利用道教,借机铲除将来可能威胁他的政敌,使局面隐隐失控。寇谦之不敢与崔浩的权势相抗,但该怎么应付,师父龙阳君全然未加以指点,这是之前从未有的状况,难道通明宫竟要坐视灭教的残忍之事发生吗?   近来通明宫里所传下来的种种主张,都与以往大不相同,令寇谦之更是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寇谦之终于无法忍受,便下令备车,往西门疾驶而去。   来到西门,只见士兵及民众全围在城门旁,密压压的人群中,可以见到中央的广场上,烈焰冲天,巨大的火炬中,堆积如山的典籍、帛册已被烧毁,一车一车的佛典还继续被往火堆内抛去。   许多沙门们激动哭嚎,或扑倒在地,或跪着捶地痛哭。现场还隐隐闻得到一股奇异的焦味。   寇谦之心中更感不祥,急下了车,亲自推开人群,往内奔去,挤至前方,果然看见火堆之旁,已有数具焦尸,竟都是为了抢救典籍而引火烧身的沙门。   前方高台上,崔浩款摇羽扇,面无表情地看着。   眼见最后一车的佛典就要被推入火中,一名年幼的小沙门奔上前,挡在火堆与典籍中,叫道:“勿毁经典,勿造此大业啊!”   卫士们却不留情地将他朝火堆中一推,喝道:“让开!”   那沙门被一推,便踉跄跌往火堆之中,寇谦之见状一急,竟忘情地箭步上前,抱住那小沙门在地上滚了几滚,扑灭他身上之火。那小沙门见典籍又全被烧了,不禁大哭。   卫士喝道:“何人大胆包天,竟敢救忤旨的刁民!”   寇谦之身上虽有些被火所烧的狼狈态,但他毕竟权势极高,站定望向卫士,神情不怒自威,沉声道:“我乃国师!万岁只下旨焚烧释典,并未下令伤人!你们竟敢冒称圣旨,该当何罪!?”   众卫士一见到竟是国师亲自出面,当场都吓得不敢出声,高台之上的崔浩显得也有些意外,便亲自走下了台,仪态优美地对寇谦之略行礼,道:   “国师言重了!”   寇谦之望着他走下来的丰采,崔浩出尘的仪态,此时不知为何竟显得非常讽刺。   崔浩道:“万岁命浩行事,何敢劳动国师亲自来此监督?虚诞妖书已焚尽,想必天师会十分满意吧?”   寇谦之心中激动,道:“司徒大人,这……这是何必!万岁对您言听计从,您的地位无人能动分毫,为何……为何要如此不留情面?”   崔浩微笑道:“国师说哪里话来?臣浩只是奉命行事,非与释教有任何恩怨。何况驱逐胡神,能令道门更加显赫,国师应该高兴才是呀!”   寇谦之明知这是托辞,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愤怒地说道:“但是你令无辜之人投火焚身,妄害人命,这又是什么道理?”   崔浩看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一眼,眼中露出阴沉残忍的冷笑。   崔浩道:“国师,既然释教常云苦空无常,又何必执着于文字?执着于生死?那些引火自焚的沙门,想必是已观透奥义,正所谓求仁得仁,您也不必过忧!”   寇谦之忍不住道:“万教皆有其义,贫道不敢妄论释教得失。但引帝王之权,擅行杀决,这绝非正道所为!”   崔浩冷冷看向寇谦之,道:“国师的意思,是皇上所行,并非正道了?”   寇谦之一愣,他当然不能说拓跋焘做错,竟被崔浩的话给堵得无话可说。   崔浩淡然道:“万岁厌恶仙后妖党已久,因此奉拜天师,这也是国师您长年的努力所致,如今开花结果,国师您却出面阻挡,令浩百思不解!浩与国师同为汉人,浩以儒家治国之术,汉化魏民,国师以道教辅佐帝王,我们应该同心合力,密不相间才是!希望国师您勿忘根本!”   寇谦之更被崔浩这番振振之辞给说得张口结舌,他实在想不到:有人能把歪理说得这么正当、这么理所当然!崔浩的口才令寇谦之根本无法招架。   崔浩见寇谦之愣然的样子,笑了一笑,道:“国事繁重,浩告退了!”   崔浩说完,便登上车驾离去,寇谦之回过神,追了上去,攀住崔浩的车轼,叫道:“司徒大人留步!难道您还打算赶尽杀绝吗?”   崔浩冷看了寇谦之一眼,道:“诛恶务尽,国师您问这话岂不可笑?”   寇谦之大惊,道:“已焚烧经典,司徒大人您还想做什么?”   崔浩笑了笑,并不回答,下令道:“回府!”   车驾缓缓往前行去,寇谦之抓紧车轼不放,犹自力劝道:“司徒大人!您不能在万岁面前进此谗言,若是因此造成浩劫,将是千古之罪啊!”   崔浩不加理会,竟自放下了车帘,沉声再道:“回府!”   这声令下,马夫不敢再有迟疑,一挥马鞭,四马已发足奔起!寇谦之没想到崔浩竟完全不忌惮他,又惊又急,但料想自己身为国师,崔浩应不致造次,便仍不肯放手,紧抓着车轼,叫道:“司徒大人!司徒大人请听贫道一言,司徒大人……”   但马匹真的开始疾奔了,寇谦之大吃一惊,急欲放手,不料却发现衣袖被夹住,一时难以抽身,整个人便被拖行开去。嗤的一声,寇谦之衣袖被扯破,他顿时失去重心,一个踉跄,人已被卷到车下,眼看就要被马蹄践踏而过,突然一股推力将寇谦之给平空推移了出去,寇谦之在地上滚了几滚,安然无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崔浩的车驾绝尘远去。   寇谦之想起方才的凶险,不禁浑身冷汗涔涔,他实在意想不到:崔浩竟敢如此大胆!因此他只睁着双眼,呆然倒卧在地。   一只手伸至面前,有人说道:   “国师无恙乎?”   寇谦之抬头一看,眼前之人正是陆寄风。陆寄风在人群之中,已经将一切尽入眼里,才及时出手,以内力将寇谦之推出车下,救了他一命。   寇谦之伸出手,让陆寄风拉住,把他拉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双腿都软了,方才只是千钧一发,他就要命丧蹄下。   寇谦之颤声道:“崔司徒……崔司徒竟敢……”   陆寄风道:“街市非议事之所,请国师移步领军府。”   寇谦之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与陆寄风一同前往领军府再作商议。   寇谦之与陆寄风在厅中安坐,见他仍神色惊惧,陆寄风忍不住道:“国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皇上为何会突然如此迷信天师,又自称能与天地同寿?是您进言,能让皇上与天神相通,您不会不知道天师道场上的事!”   寇谦之急道:“贫道……贫道真的不知,天师道场之上,贫道也未曾去过,但确实有天师神出鬼没,降旨预言吉凶,无不应验!天师允诺万岁长生,那也是万岁单独与天师面对时所得到的承诺,并无第二人在场!”   陆寄风听了也不由得一愣,追问道:“通明宫向来是清修之地,怎么可能妄许凡人狂想杂念?这与舞玄姬的行为又有何异?国师,难道这些事都不曾禀报七子吗?”   寇谦之讷讷不安地说道:“这……这些事……七子皆未曾置喙……但师父曾嘱贫道,利用君王令道教大行,这是天命所归,所以……”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但是崔浩利用佛道之争,见缝插针,为巩固专宠、排除异己,不惜进谗言迷惑人主,国师您也难辞其咎!”   寇谦之难过地叹了口气,道:“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而死!唉,浩劫,真是浩劫啊……只要能弥补罪过于万一,贫道一定尽力而为!”   陆寄风心中已十分清楚,静轮宫里藏头缩尾的“天师”,就是这些野心的主使者,不探出这个天师的真面目,是不能令真相大白的。   夜里,陆寄风身形如电,在平城内御空飞奔,朝静轮宫而去。   来至宫脚下,台阶高得几乎不见尽头,在台阶顶端又是数百尺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台,平台上罗列着许多高伟的基柱,以天罡北斗之势排列,撑护着上方的静轮宫。光是这宏伟的基台,就已经是令人咋舌的浩大工程,那高耸入天的巨宫又有多壮观?要又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恐怕就算倾国库之资,也未必有完工的一天。   陆寄风一提真气,便以轻功直窜而上,剑仙崖的千仞绝壁他犹能来去自如,更何况静轮宫再高伟,也不过是人力所为,要轻易来到顶端高台,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   陆寄风攀至静轮宫顶端,仍处处有着未完工的残墙余垒,但也看得出殿堂之制井然,处处雕饰以道家的星纬之图,壁上挂着写满云篆的文字。此处已高耸入天,不闻人间鸡鸣犬吠,只有冷风阵阵,云雾飘渺,周遭的星图更令大殿透出一股庄严玄秘的气息。   陆寄风依照记忆往内走去,他记得再经过主殿,还有大堂,数重门之内,便是那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   突然身后似乎有一道轻风拂过,陆寄风一愣,尚未及反应,背后已中一掌!   这一掌将陆寄风打得飞扑而出,差点便掉落高台之外!陆寄风及时攀住窗棂,只见脚下云烟飘过,悬空百丈,若非他反应得宜,早已摔个粉身碎骨。陆寄风提气一跃,又稳身翻入堂中,四下张望,却已不见那偷袭他的人影。   陆寄风沉声道:“鬼祟之辈竟也敢自称天师,实在可笑!”   四下寂然,阗无人声。   陆寄风提高警觉,步步为营地走入。只见处处青帐被寒风吹得微微晃动,只有月光的清辉照映着,难以分辨眼前的黑影是幻是真。陆寄风突见前方似有一道人影闪过,风姿袅娜,竟似女子!   陆寄风惊唤:“舞玄姬?”   那人影如闪电般竟已欺近陆寄风,迅雷不及掩耳地,陆寄风胸口一窒,尚未看清对方,竟已胸口又中一掌,整个人跌退开去,胸中如搅,噗地便吐了一大口鲜血!   陆寄风整个人仰倒在地,眼前一阵光影乱跳,那人已缓缓逼近,一只脚踩在陆寄风胸口之上,他并未施任何力量,否则这么一踩下去,陆寄风势必穿胸而死。只听得黑暗中传出的笑声轻柔悦耳,但仍听不出是男是女:   “你就这么点能为?岂不辜负道门期许?”   陆寄风竭力想看清楚面前之人的样貌,但那人逆着微光,陆寄风又被打得眼前一片昏黑,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   陆寄风暗自调息保元,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功力,好对付天师。但天师的脚略重地踩了下去,陆寄风一阵剧痛,听见肋骨硬生生被踩断的声音。   陆寄风咬紧了牙不呻吟出声,天师却觉有趣地笑了起来,笑声有几分像舞玄姬,却又妖异更甚,令人不寒而栗。   “陆寄风,你是否也很好奇,如果你被我踩成一团烂泥时,是否还有知觉?还能重生?”   陆寄风但觉胸口紧迫,呼吸困难,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虽然他的脑子意识随着痛楚而有些混乱,但他很清楚:这种残酷不仁,绝非正道!他相信那绝非通明真人!陆寄风脑中顿时清明,大喝一声:   “刘瑛!你少装神弄鬼!”   陆寄风暗中蓄气,一掌击出,这掌所带的真气竟把天师给震得略为踉跄后退。陆寄风趁他的脚这么一松开,立刻滚了开去,翻身跃起,虽然胸口剧痛,喉间不断涌上鲜血,但还是极力忍住了,调匀气息,严阵以待。   眼前那人影不屑地发出轻笑,身形一飘,陆寄风竟连他消失往何处都没看清楚!   那人的出手快得让陆寄风连回击的机会都没有,神鬼莫测。陆寄风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却不料身后又猛地一记重击,打中陆寄风的背,陆寄风身如飘絮地被击飞出去,身在半空之中,往下不断地跌坠!   陆寄风往下坠之时,竭力定下心神,在半空中提起一口真气平空翻转身子,试着抓住什么以止住跌势,他攀住一块瓦当,但跌势却极重地将那块瓦当硬生生地掰裂,陆寄风继续往下跌去,半空中的犹听见真气传来的幽幽笑声,说道:   “你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来此是白费心机了!”   砰然巨响,陆寄风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或许是半空时略为一止之力,使得他的跌势稍轻,但沉重的力道仍使得他背后之地被撞凹了一大片,陷落土里。陆寄风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他似乎只昏沉了片刻,口中鲜血急涌,塞住他的喉头,又把他给呛醒。陆寄风浑身无力地躺在原地调息,他知道要是天师再追一掌,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分尸了。   一道微弱的金光,由高处缓缓地坠落。   陆寄风一愣,那金光坠落在他身边,落在地上。陆寄风艰辛地爬起,朝那金色之物探出手,将之握在手中。   当陆寄风定神看清那是什么时,不由得浑身发冷!   那是迦逻的金印,上面刻着“秋之白华”的金印!   第十四章 中宵伫遥念   迦逻的金印竟会在天师手中,让陆寄风整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天师说他所欲寻之人,皆在通明宫,指的难道就是迦逻和那一出世就失去踪影的孩子吗?   如果真是如此,天师为什么要告诉陆寄风?通明宫与天师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让陆寄风无由得知。   但陆寄风不会就这样前往通明宫,因为他推想:剑仙崖上必定也已经发生变故!   封秋华一复元就赶往石室,与陆寄风并肩作战,既然那是通明真人司空无的安排,那么眉间尺和蕊仙等人又会遇到什么事?   陆寄风一路疾行赶路,当他来到剑仙崖下,只见当初百寨围攻的残迹犹存,那时被迫迁离的居民又已有些回来了,几户人家门扉已经重整,人烟虽少,但农作与樵薪之人三两于涂,看起来十分宁静和平。   这平静的气氛,反令陆寄风心中加倍不安。陆寄风登上剑仙崖,平台上曾有蕊仙在此莳花弄草,此时花木依旧,但略无修剪而凌乱了些罢了。   陆寄风忍住忐忑,一面走向剑仙崖内居所,一面注意着周围动静。只见处处的房舍门扉或虚掩、或紧闭,并无特别凌乱之处。蕊仙养的鸡鸭到处闲散地走着,甚至步入内堂,使原本整洁高雅的厅房内沾了些污秽泥泞,除此之外皆无异样。   陆寄风快步奔至解功室,依然不见半个人影。   陆寄风忍不住唤道:“师父!蕊仙姑娘!师父……”   遍处只有他一个人的回音,不管是已经崩塌的梅谷,还是每一处的屋舍院落,都只透出一段时间无人居住的荒凉感,竟没有任何线索可循,令陆寄风更是忧虑,心中那种不祥之感也更甚!眉间尺不会无缘无故抛弃剑仙崖,蕊仙是个断臂弱女,更无法自行下崖。眉间尺带着一个断臂女子又能到哪里去?他们会突然不见人影,是弃崖逃走,还是被人挟制了?   陆寄风越找越是心焦,剑仙崖突然宛如废墟,人都到哪儿去了?怎会消失得无声无息?陆寄风身在凉国休养的那段时间,眉间尺等人应该能够很轻易地打听到陆寄风的下落才对,他们却也未曾出现,这只说明了一件事:他们必定已经出事了!   陆寄风找了半晌,确定没半个人,终于绝望地走了出来。谁知当他走出屋舍,赫然便见到几名道家装束之人,已立在前方等着他。   陆寄风一愣,为首者上前,好整以暇地一挥拂尘,略行了礼,道:“陆君,您终于回来了,小道郑清之,已在此等候多日!”   陆寄风愕然道:“你们是通明宫派来的吗?剑仙崖上之人何在?”   郑清之道:“贵客皆在通明宫中,静候陆君芳驾!”   陆寄风更是吃惊,道:“为何我师父会去通明宫?他与通明宫素无交情,难道是被迫前往?”   郑清之意态悠闲,并未回答,欠身一让,道:“陆君,请!”   说着,众道便一一跃下剑仙崖,他们身手虽极高,但陆寄风轻易便判断得出来,他们都不是自己的对手。通明宫派他们来传话,要陆寄风前去赴约,竟也没有强制之意,到底有何玄机?   陆寄风与众道一路不停,赶往灵虚山,一路上众道并未为难陆寄风,始终以礼相待,陆寄风完全弄不清他们是敌是友。   不日便已抵达灵虚山,重峦叠障,通往一线谷的千阶夹于重岩之中,远方雾气聚散,通明宫隐然在望。   陆寄风熟门熟路地带头便赶上,将郑清之等人远远地抛在身后,轻易一纵,便越过了一线谷,赶往观堂大殿。才步上白玉石阶,便听得阵阵钟响,悠长绵延地,传遍整座灵虚山,宣告着陆寄风到来。   陆寄风赶至天尊殿前,只见道门众徒依序罗列,侍立于两旁,竟像在恭候他的大驾一般。钟声方绝,青阳君已走了上前,他的神态比从前更加端庄,也更有威严,英俊的风采不减。   青阳君步下石阶,微笑道:“陆君芳驾,青阳举踵候之已久!”   陆寄风一时不明他的用意,道:“我的师父现今人在何处?你们为何抓了他们?快把人给放了!”   青阳君似觉陆寄风的紧张没有道理,略显诧异,道:“陆君此言差矣!剑仙门与通明宫,已是一脉同源,互为兄弟。通明宫对剑仙崖诸位道友,自当以礼待之,以大礼迎来,并无冒犯之举呀!”   见青阳君的态度,不似有假,反令陆寄风意外。青阳君欠身道:“请陆君随青阳来!”   青阳君亲自在前面引路,陆寄风跟着他走入。青阳君身后还跟随着大批弟子,前呼后拥,一路上更见到通明宫处处似显得更加华丽。东西两方增建不少院、房、楼、阁,规模宏大,而处处的道众也比往日更多,隐约可听见讲经堂、说法院等处,传来抑扬顿挫的课诵之声,或是远处集合练功的声响,一派繁荣承平景象。   来到一处雅洁的房舍,陆寄风已听见出尘幽邈的琴音,他心头一热,唤道:“师父!”   陆寄风循着琴音奔去,但见小房外的水榭旁,眉间尺正悠然操琴。一听见陆寄风的呼唤之声,眉间尺愕然止住琴弦,起身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陆寄风急道:“我才想问你们怎么会在此地?剑仙崖上空无一人,你怎么在这里?蕊仙姐姐呢?”   眉间尺道:“她也在通明宫中……”说着,眉间尺看了青阳君一眼,挑眉道:“你说陆寄风会来,叫我们在这里等他,现在他真的来了,你们把我们全找来,有何贵干,可以说了吧?”   青阳君恭谨地道:“青阳只是代行掌门之事,请剑仙崖道友前来,乃奉师叔、师伯之命,青阳也不解其意。”   陆寄风道:“你是奉烈火道长还是惊雷道长的意思?我能见他们吗?”   青阳君道:“师父有要务而暂时不在宫中,不日就将返回,请道友在此安歇!”   说着,青阳君便退下,欲离开客馆。这时,蕊仙正好走了过来,见到青阳君与众道士正要离去,蕊仙神色一动,但只淡淡地对青阳君微笑点头,青阳君报以点头之礼,便与众人离去了。   蕊仙看着青阳君离去的身影,淡若秋菊的脸上,难掩那股幽幽之意。   直到青阳君的身影已然不见,蕊仙才收回目光,上前欣喜笑道:“陆寄风,你真的来了!”   不等陆寄风回答,蕊仙又开心地追问着:“千绿呢?迦逻夫人呢?冷前辈说你的孩子是个男孩,小公子应该满周岁了吧?”   听她这样问,陆寄风心中一痛,原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见了陆寄风的表情,眉间尺隐然觉得似有大事,沉声问:“怎么了?”   陆寄风强笑一下没说什么,反问道:“对了,你们是被请上通明宫的吗?他们是否胁迫于你们?”   眉间尺看起来不大高兴,还来不及回答,蕊仙已道:“没有呀!是这样的,几个月前,青阳君派他的弟子郑清之道长,上剑仙崖请我们过来,说你会来这里和我们会合,又说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希望两派能合作。本来我还顾忌着通明宫不收女子,但郑道长说无妨,我便和恩公商议,一起过来了。”   陆寄风一听,便明白必定是蕊仙被说动,想过来看着青阳君,能多接近青阳君一点,也就心满意足了。而眉间尺看蕊仙心意已定,又怎么不巴巴地跟过来?什么一向最讨厌通明宫之类的话,登时都抛到九霄云外了。   眉间尺被陆寄风盯得不自在,故作无事样地说道:“我是想,剑仙崖上就我和蕊仙姑娘两个人,蕊仙姑娘为了照料我,还要忙各种杂事,不如就上通明宫作客,落得轻松嘛!”   陆寄风道:“我又没问你!”   眉间尺怒道:“我想说,不行吗?”   陆寄风只得无奈一笑,蕊仙看着陆寄风,不由得一脸困惑,道:“公子你看起来,似乎很累,虽然您容貌仍青春盛茂,但是……但是……”蕊仙略一迟疑,才续道:“您的眼神看起来好悲伤冰冷,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陆寄风一愣,想不到蕊仙体贴细心,竟注意到陆寄风的心情变化,眉间尺也显得有些意外,看着陆寄风,道:“你是变得有些不一样!发生何事了?”   陆寄风只能苦笑,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   当陆寄风把后来之事一一说毕,天色已渐西斜,眉间尺愕然无法置信,蕊仙更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喃喃道:“千绿她……她怎会是仙后的护法?她怎会伤害小公子和夫人?这怎么可能呢……?”   陆寄风黯然,眉间尺闷哼了一声,道:“就算千绿姑娘是妖,那又如何?她又没真的伤害陆寄风!我看通明宫才真的是披着人皮的鬼!表面上清修不问世事,实际上不知道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蕊仙听眉间尺骂到了青阳君,神情不悦,但她毕竟柔顺,只看了眉间尺一眼,委婉地说道:“平城的事,也没听通明宫说过,怎料得准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这里的道长们都不知道呢!”   眉间尺见蕊仙这么说,马上见风转舵,点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或许通明宫也管不着平城观,八成是弱水那个牛鼻子自己偷偷胡搞瞎搞,和通明宫没有关系!”   陆寄风听了不禁有些无奈,眉间尺这么没有原则,陆寄风也习惯了,要跟他讨论,还不如靠自己推测。   但眉间尺还是关心地问道:“你在静轮宫遇见的是谁?你肯定是弱水吗?”   陆寄风道:“我也不能肯定,如果是他,身手怎会突然间如此高深?那样子又像个女子……若是舞玄姬未死,她故意令魏主排除佛教,也没有道理。”   蕊仙道:“不管是谁,通明宫一定不会坐视,我想他们把我们找来,就是想藉公子和恩公之力,对付那个妖人!或许通明真人也将现世,除魔平乱呢!”   眉间尺听了,豪气干云地说道:“要对付妖人,不需要通明宫这些泛泛之辈、乌合之众,有我和陆寄风就够了!”   陆寄风道:“恐怕不够,若是通明真人现世,与我联手,或许还有几分把握。”   眉间尺听了,闷闷道:“你讲话一定要这么直接吗?”   陆寄风笑了笑,道:“虽然通明宫不差我们几个在这里白吃白喝,但是他们把我们给找来,必定有什么事,我们就静观其变也就是了。”   眉间尺点头同意,陆寄风主意既定,便不再多加揣测,安心在通明宫住下。当天夜里,陆寄风将整个通明宫都巡了一遍,除了道众更盛以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唯独不见烈火道长、惊雷道长以及当年重伤的灵木道长。七子除了已死已伤者之外,竟然全都不在通明宫坐镇,这难免有些诡异。   陆寄风刺探已毕,悄悄地回到他的丹房,经过水榭之时,却听见细微的声响。陆寄风看去,只见蕊仙手上持着几瓣鲜花,独自站立在水边,喃喃说道:“今日是信女生日,请水神请听信女心愿……”   陆寄风一愣,原来今天是蕊仙的生日,他竟从来都不知道。而陆寄风隐约记起,蕊仙曾告诉他,她当宫女的时候,宫女们常在特殊的日子,把心愿写在花瓣之上,随水流出宫外,以做祈祷。想必是蕊仙既逢生日,此处又有流水,她便依从前的习俗许愿了。   蕊仙闭目轻道:   “蕊仙此生只有三愿,一愿上天保佑迦逻与小公子平安无事,早日与陆公子重逢……”   说着,蕊仙轻轻丢下一片花瓣,许了第一个愿。陆寄风听了,不由得心中暗暗感动着,蕊仙始终那么善良,若说这世上真的有能让陆寄风完全信任之人,除了千绿,便是蕊仙了。   蕊仙继续说道:“二愿恩公永远长生平安!”蕊仙再抛了第二片花瓣,手中只捏着最后一片花瓣了。   蕊仙看了一眼,声音更低地喃喃说道:“三愿永生永世住在通明宫中,做个洒扫仆妇,直到白头终老!”   说完,蕊仙却不把花瓣给丢入水中完成许愿,一直握在手中,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花瓣收入袖中,望着水上流英点点,双眉间幽怨却温婉,伫立良久。   陆寄风不解为什么蕊仙反而不把最后的心愿许了,但略一思索,便隐约明白她的心思。她想永远待在通明宫,远远地看青阳君,默默地服侍他,但又怕心愿许了,却没法子达成,自己会太过失望。因此她宁愿留着心愿不发,抱着点未知的期待。   这卑微的心愿,对青阳君来说,实在是轻得不足挂齿,却已是蕊仙一世的心之所系。陆寄风为蕊仙不舍,但也只能默然地看着她怅立水畔的身影,久久不忍离去。   次日清晨,陆寄风正在丹房内修练行气。这一年来他伤得甚重,因此更勤加练养,三田返复,成就了一个还丹之功,功力也复元得差不多了。   蒙蒙天色之中,隐约听见远处传来阵阵音乐声,悠扬地自山下传了上来。陆寄风收功而起,信步出了丹房,疑惑地听着那阵阵庄严恢宏的音乐传上通明宫,一面暗暗寻思:“从不闻通明宫有此仪式,究竟是谁来了?”   就在陆寄风满腹不解之时,眉间尺、蕊仙也都听见了那阵阵仙乐,而都步出房间,感到奇怪地张望着。   这时,郑清之及一班道教弟子,恭敬地前来,道:“请道友前往天尊殿。”   陆寄风等人心知这阵仗必有大事,遂跟着众道士前去。一来到天尊殿外,便已见到青帜飘扬,一望无际。大殿两旁的通明宫三代弟子门穿着盛装恭立一旁,更后方则依序列着四代、五代弟子,其余更晚的辈分弟子列队排于广场,远远看去道冠井然,气派万千。   道乐悠远绵长,远近呼应着,底下千百弟子诵念着经文,内容似是歌颂真仙降世,将使九州道统齐一,万民有归。而青阳君等二代弟子则立于殿前,神情恭肃地等候着什么。   眉间尺愕然道:“好大的阵仗!跟皇帝出巡似的,通明宫什么时候搞起了这一套?”   陆寄风已隐隐知道会发生何事,便默默地看着,不发一语。   一队仪仗法驾,由阶下缓缓登上,许多衣着俨然的道士分列为侍香、侍灯两列,在前引导开道,护送着一顶华丽轿帐,缓缓登入殿中。   众道屈身向那轿行礼,齐声道:“恭迎天师法驾千秋!”   陆寄风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师果然亲临通明宫了!那阵仗与驾势令人震惊。此时现场虽有千万之众,但在一声磬响清音之后,却是一片寂静,只闻微风拍拂青幛之声,更是庄严。   道童上前以玉钩挂起轿帘,轿中之人步出,他身姿修长,周身弥漫着一股似以似隐的光芒,竟似足不点地,御气冉冉而立。但是,那人却不是司空无。   那是弱水道长,毫无疑问,便是曾死在陆寄风面前的弱水道长。   他原本已俊美若神仙,此时更是脸如桃花,肤白胜雪,模样更似绝色女子,浑身透着一股无以名状的妖异之感。龙阳君与凤阳君随侍在他身后两侧,众道皆恭敬俯首迎接。   天尊殿内,正中主位仍虚置着。弱水道长那有如神仙的身影,正欲步向主位,眉间尺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他一步上前喝道:“弱水,你这缩头乌龟总算是爬出来了!你几度假冒成我,栽赃陷害,甚至谋害同门,像你这样的妖人,竟还敢堂而皇之地登入通明宫,我看通明宫已成了蛇鼠之窝了!”   弱水道长转过了身,他身在玉阶高处,低眉看着眉间尺及一旁的陆寄风以及众弟子们,神情间喜怒不形于色,对眉间尺的指控似乎全不以为意。   青阳君已扬声道:“道友请稍安勿躁,师叔身为魏国天师,通明宫自当以大礼相迎,道友何必言重?”   青阳君态度客气有礼,陆寄风一时也难辨他的用意,沉着地不发一语,只盯着弱水道长,像是想要看透他的用意与虚实。   立在白玉石阶上的弱水道长缓缓开口了,他声如玉磬,每个字都有如珠玉般滚入众人耳中,饶是场地极广,所有的人也都把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弱水道长说道:“通明宫已历经数百年,如今真人遁世云隐,无人主持大局,若长此以往,将使道统灭绝,实非天下之幸!为使通明宫能永续绵延,弱水愿担起重任,使通明宫归于天师道,发扬于天下!”   弱水竟是要占整个通明宫,从此为天下道主!便不说青阳君,陆寄风料想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底下众弟子们也都或疑心、或愕然地看着弱水道长。   青阳君面露为难之色,道:“师叔虽有拯救道统之心,但是通明宫绝尘出世,若成为天师道旁支,则恐违逆真人之意!青阳位卑识浅,不敢妄做决定。”   他的声音虽低于弱水道长,但以其内力修为,也足以让所有的人听得清清楚楚,是不承认弱水道长的身分。这么看来青阳君并未与弱水勾结,只是以礼迎接身分贵重的弱水道长罢了。但陆寄风却隐隐的感到哪里不大对劲,又一时说不上来。   弱水道长道:“烈火师兄与惊雷师兄下落不明,通明宫内以青阳辈位最尊,且已代行掌门事久矣,青阳君,如今通明宫的一切,都由你作主了,只要你同意,便能决断。”   青阳君却坚决地说道:“师叔此言差矣!青阳无时无刻不忘职责,虽临危受命,不敢藉此窃据权柄!何况归入天师道,乃重大之事,青阳更无权决定!若师叔执意以人间权势胁迫通明宫,使通明宫堕入凡尘,青阳愿为护法统,不惜捐身殒命!”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让众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弱水道长仍十分谦和,道:“青阳君何必口出此言?真人将道行传予陆寄风,本应由他接任真人之位,但陆道友无心承担重任,通明宫不能一日无主,七子之中,只余弱水一人,便由弱水代行掌门,也是顺理成章。”   这时在场的高阶弟子们都不由得望向陆寄风,陆寄风不知道弱水为何故意扯到了他,依然沉着气,不发一语,看弱水道长在打什么主意。   青阳君道:“陆道友既然是道门嫡宗,真人的唯一传人,便有接任掌门的资格。因此青阳已请陆道友赴会,今日陆道友也在场,若他点头,通明宫便有领袖。”   青阳君的话,让通明宫的人更是意外,陆寄风自己也没想到青阳君会公然说出希望他当掌门,但陆寄风很清楚,通明宫的众人绝不会认为陆寄风应该点头,毕竟他身分不明,再怎么说弱水道长至少还是通明真人的弟子,在资格上远远胜于陆寄风。   弱水道长看向陆寄风,微微一笑,道:“可惜陆道友一向闲云野鹤,不可能同意接任掌门之位。”   青阳君望向陆寄风,眼神中带着焦急的求助之色,道:“陆道友……”   陆寄风心里已转了无数个推测,越想越是奇怪。他可以猜想得出来:弱水道长妄想成为道门正统,将通明宫纳入他的势力之下,则他不管在魏国,甚至在宋国都将成为唯一的道门领袖,权势何止倾天?南北的皇帝也都要对他尊敬万分!青阳君想必长期以来一直虚与委蛇,拿陆寄风当挡箭牌,才会恭敬地请来陆寄风,把他拱在前面,要他在今日与弱水道长一决。   弱水道长似乎不把陆寄风放在眼里,因此在静轮宫中,连击陆寄风三掌示威,甚至要他前往通明宫,当场决定谁做掌门。   但这其中隐隐似乎有所不通之处,陆寄风一时却理不清楚,他十分沉得住气,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看弱水道长打算怎样。   所有的人都看着陆寄风,千目所视之下,陆寄风硬是有如木石,不为所动。阳、之字辈弟子们都不由得神情焦躁了起来。   弱水道长见陆寄风全无反应,道:“陆道友想必不欲担下重任,弱水只好不辞浅陋了。”   青阳君忙道:“陆道友,您难道忍心见真人道统堕落吗?”   陆寄风这才淡然开口,道:“这是通明宫的事,与我何关?今日我来此地,只有一事欲就教!”   说完,陆寄风取出金印,问道:“这乃是内人的金印,弱水道长您何处得来?”   弱水道长不以为意,淡淡道:“道友就是要问这小事吗?”   陆寄风沉声道:“你以此金印胁迫我前来通明宫,如今我已在此,你也该把金印的主人交还予我吧?”   弱水道长笑道:“陆道友误会了,这金印是弱水无意中得之,只是物归原主罢了,并无它意!”   陆寄风微怒道:“是吗?金印在你手中,你怎会不知内人下落?”   弱水道长好整以暇地说道:“陆道友若不相信,弱水也无法自清,但呼无奈耳!”   陆寄风听弱水道长的话,不似有假,原来他只是以金印诱骗自己上山,那么迦逻人在何处?陆寄风心里更是忧急。   见陆寄风沉吟不语,青阳君道:“陆道友,私事已毕,能否就掌门之事,再做议处?”   陆寄风回过神,淡淡说道:“我已说过,通明宫的事,剑仙门不管,就请弱水道长登基接任通明宫掌门,陆寄风在此观礼同贺!”   陆寄风这句话一出口,不只是青阳君傻眼,眉间尺自己都不敢置信,忙一拉陆寄风,问道:“你真的愿意让弱水当掌门?他是个什么东西,不是装死就是装神弄鬼,在道门是出了名的讨人厌,要让他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当道教掌门,你看了难道不生气?”   眉间尺完全不顾虑别人的想法,因此这几句话也说得很公开,弱水道长身旁的凤阳君与龙阳君都微现怒色,道门众人也神情有些尴尬或怪异。   陆寄风道:“我们是剑仙门,何必管通明宫的事?今日我们就在这里观礼便是!”   眉间尺听了也有些意外,抓着头喃喃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其实陆寄风心里早打定主意,他当然不想看见弱水道长如此得意,因此他心念电转之际,想过:“如果我真的站出去,说一声我愿意接任掌门之位,弱水又会做何反应?”   但这念头一起,陆寄风便又觉得:这似乎就是弱水道长一直设法要逼他说出来的话,他便故意不说,甚至反其道而行。   弱水道长笑了笑,道:“陆道友礼让,实为道门之幸!青阳君,如今真人的嫡传弟子也同意,是该由弱水接掌通明宫,你还有疑问吗?”   青阳君一脸焦急,道:“师叔,大位不能私相授受,这不是青阳所能决定的,也不是陆道友说礼让便礼让!还得顺天应人,才能服众!”   弱水道长朗声道:“论辈分,弱水乃座下七子;论道统,真人传弱水上清含象功,乃真人不外传之闭门绝学,就以这两点而言,弱水还不算顺天应人吗?”   确实道门除了陆寄风之外,只有弱水道长修习过上清含象功,难道真人确实有意让弱水接任掌门?弱水此话一出,道门中不少持疑之人也开始感到他是有完全的正当性。   弱水道长又道:“若是再论真人的毕生志愿,弱水已不负期望,诛灭乱世魔女,毁其元灵。难道这样的贡献,还不足以统御教众?”   听了弱水的话,陆寄风顿时确定了,原来天边的炼妖阵果然是弱水所布下的!让舞玄姬永生不死的玄圃会被毁,全是通明真人司空无惮思竭虑的计划,以及陆寄风和封秋华拼了命才完成的使命,弱水道长只是黄雀在后,布下炼妖阵收了魔女,就把所有的功劳都占了,实在卑鄙非常!   但是玄圃之战,世上只有陆寄风与弱水两人知情,就算陆寄风要当场指责弱水只是坐收渔利,也没有人可以证明陆寄风说的是真的。   青阳君一愣,道:“师叔已灭了舞玄姬吗?”   弱水道长道:“没错,原本真人将诛魔重任委以陆道友,但是陆道友一直羁留于魏国,弱水只好冒着裂躯捐身的危险,前往玄圃消灭了舞玄姬,如今舞玄姬真元已然烟消云散,再也不可能为祸苍生了。”   眉间尺怒道:“放屁!就凭你,三番两次被舞玄姬打得不成人形,怎么对付得了她?你倒说说你怎么灭了舞玄姬?”   弱水道长道:“弱水九死一生,只知尽力而为罢了,能够杀死魔女,且全身而退,也算侥幸!”   眉间尺完全听不进去,道:“你少鬼扯了,明明是陆寄风和封秋华合力灭了魔女,关你什么事?”   弱水淡然看了陆寄风一眼,道:“陆道友,是你灭了魔女吗?”   陆寄风老实地说道:“不是。”   陆寄风此话一出,眉间尺的下巴简直要掉下来,气得跺脚道:“陆寄风你……!”   陆寄风道:“魔女的巢穴能令她反复重生,是我与封伯伯同心协力毁去的,但魔女确实不是被我所灭,当时天边的炼妖阵毁了她的元灵,原来是弱水道长你所为。”   陆寄风此话,无疑替弱水道长背书,承认魔女是他杀的。   眉间尺马上接话道:“这样说来,是陆寄风和封秋华毁掉玄圃,这才是主要的功劳,你也敢说凭自己之力灭了魔女?太不要脸了!”   弱水道长道:“我并未说过是我一人之功,但究竟是谁诛灭了魔女,在场诸君自可公断。”   青阳君更是怔忡难言,除了青阳君以外,阳字与之字辈弟子之中有不少人知道弱水道长在通明宫的地位暧昧,由他当掌门是奇怪了些。但是,绝大部分的弟子对此都完全不知,反而也认为:弱水道长确实是最后出手灭了舞玄姬的人,他的功劳毋庸置疑。就连陆寄风都承认了,那么反而是青阳君一直推托托,显得理不直气不壮。   见青阳君无语,弱水道长道:“青阳君,掌门令虚置已久,弱水不才,必尽心竭力,重振通明宫。”   弱水此话,是直接要讨掌门令了。   青阳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厉声道:“师叔!青阳虽人微位卑,但掌门令是师父亲自交予青阳,青阳不敢妄以予人!除非今日青阳绝命,否则绝不可能交出掌门令!”   弱水叹了口气,道:“唉!权势醉人,难怪青阳你不肯放手,道门怎能交给你?你承担得起吗?”   青阳君气得脸色铁青,道:“非是青阳眷恋,不得已耳!师叔真要强求,青阳万不能从!请师叔下山吧,此后通明宫的宫务,不劳师叔费心!”   青阳君竟当众驱逐弱水道长,突然两道电光般的身影闪至,一左一右便制住了青阳君,青阳君还来不及反应,竟已被打中前胸与后背,力道贯处,令他五内有如尽碎,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软跪在地。   这一下变生突然,在场众人都惊呼了一声,蕊仙更是惊叫出声。   原来是弱水身边的龙凤二君猝不及防地出手打中青阳君,令青阳君身受重伤。广阔的大殿之上,青阳君颤抖地跪倒在地,青石地面上那一滩滩吐出的鲜血,更显触目惊心。   弱水道长仍是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青阳君,你以下犯上,又窃据权柄,就算你是师兄的爱徒,弱水也只得代替师兄教训你。只要你迷途知返,交出掌门令,还能将功折罪。”   青阳君被突然偷袭,一时之间无法反击,受伤极重,他奋力地撑持着想站起,却浑身无力。   陆寄风转头看去,蕊仙已脸色苍白,眼中泪光盈然地看着青阳君。   弱水道长叹着气,十分不舍地说道:“弱水万万不愿意同门相残,更不愿为了掌门令而血溅圣殿。惩处青阳君,如伤己身,令吾心痛!青阳君,你可体会吾的苦衷吗?”   青阳君咬牙颤声道:“师叔教训晚辈,晚辈何敢怨望?但职责所在,万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似乎十分难过,摇头叹道:“也罢,青阳君,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不再与你争论了!掌门之位本应受公评,若是德不足以服众,弱水也不敢自行樱此重任。”   说着,弱水道长的一双俊目环顾全场,道:“在场有谁认为弱水不应接任掌门,可出列指陈,弱水必虚心受教!”   成千上万的教众们,此时人人屏息无语,阳字辈与之字辈众人都面面相觑着,没有人愿意站出去。   当初对弱水道长十分反感的烈火道长众徒,如熠阳君、烺阳君等,还记得十几年前,烨阳君和焰阳君两名师兄死得不明不白,当时最有嫌疑的人就是弱水道长,但十几年前的旧案,早已让世人忘却,这些年来并无人提起,烈火道长的徒弟们对弱水道长就算心中存疑,也不敢公然反对,都等着看其他的同门反应。   而惊雷道长的众徒如玄阳君等,更是宁可让弱水道长执掌门之位,也胜过让青阳君独揽大权。阳字辈无人出列,之字辈又怎敢造次,因此一时之间,竟无人站出来反对弱水道长。   事实上,绝大部分的教众甚至认为,弱水确实应该当掌门才是!以他在魏国的苦心经营,令道教渐渐独尊,被奉为天师,帝王之尊也要向他跪拜。当初除了通明真人让汉帝裂土封地以外,就只有弱水道长达到这样的地位。他俨然功业与通明真人并驾齐驱,做掌门又有何不对?如何做不起?   眉间尺环顾众人,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没有人反对弱水道长做掌门人?哈哈哈……这可真是妙了,弱水和舞玄姬本来就是一对狗男女,如果真让弱水做了通明宫的掌门,那他可就更配得上舞玄姬了,一个统领百寨,一个统领百观,还不是妇唱夫随吗?什么正道除魔,搞了半天只是妖精打架、夫妻反目!也值得弄出这么大阵仗,真是太好笑了……”   话声未绝,两道身影又窜至跟前,眉间尺尚未来得及反应,陆寄风已及时一掌推出,轰的一声巨响,龙阳君与凤阳君已被掌气震退,两人及时气沉下盘,稳然落地,分立殿旁,才不致于摔得难看。原来眉间尺出言讥讽弱水道长之时,龙凤二君又要出手教训眉间尺,还好陆寄风早有防备,挡下了二君的攻击。   眉间尺一愣回神,还是峻傲不改地冷笑着看着龙凤二君,道:“我只是说说感想,何必动怒?你们通明宫怎么样,确实与剑仙门无关,至于灭魔之功,陆寄风不想计较,那我也没资格多嘴。你们谁该当掌门的,谁赞成,谁反对的,自己去慢慢的争,要吵得口水都干了,还是索性打上一架都可以,反正死的都是通明宫的人,我也不会难过,敬请自便!”   青阳君这时终于勉强站了起来,身形仍摇晃不稳,弱水道长竟缓缓步下阶走向青阳君,青阳君神色一凛,戒备地看向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叹了口气,道:“看来,在场之人皆不反对弱水出任,青阳君,你真要与万千教众为敌,反对到底吗?”   陆寄风感觉得到身边蕊仙紧张得不敢呼吸,就怕青阳君一表态,马上要被弱水杀死,陆寄风也提高了警觉,注视着弱水,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因此取青阳君的命以立威,铲除敌人,那么他是不会坐视的。   青阳君看着弱水道长,咬着牙道:“青阳……万不能从命!”   弱水道长果然一掌便朝青阳打去,陆寄风待要出手相救,竟然来不及,弱水道长出手更快,已一掌贴在青阳君的印堂之上,陆寄风双掌推出,却被弱水的另一手所挡下!   陆寄风但觉庞大得无与伦比的寒气铺天盖地袭来,整个人如堕冰窖,浑身动弹不得,双掌像是贴在冰上似的,被弱水道长的手心所吸住,动弹不得。   陆寄风一急,以为青阳君必死无疑了,谁知青阳君印堂被弱水道长的手掌覆住,却透出阵阵柔和红光,竟是弱水道长以真气传予青阳君,救治他方才所受的重伤。   弱水一掌救青阳君,一掌挡陆寄风,一边是柔和温醇的内力,一边是妖异莫名的冰寒之掌,他竟能同时运用,丝毫不见冲突。   陆寄风震惊地看着,弱水道长的功力为何突然间变得这么高深莫测?静轮宫上他连击陆寄风三掌,还能说是因陆寄风来不及提防,才会中招,但此时的局面,就完全让陆寄风居于下风,再无可疑。   青阳君被弱水道长以真气注入体内,如有神助,原本委顿不起,青白惨淡的脸色,登时又转为充盈如初。   弱水道长同时收回内力,轻轻一推,陆寄风便被推得后退了两步。弱水道长收手而立,对陆寄风道:“陆道友,我无意伤人,你误会我了。”说完,又转头对青阳君道:“你反对我做掌门人,这是你职责所在,我不怪你,方才二阳君出手伤你,只是执行道规,二事不可混为一谈。”   青阳君拱手抱拳,道:“多谢师叔治伤。”   弱水道长神情温和,道:“你也见到了,通明宫千万弟子,无人反对我做掌门,这不是你一人所决定的,但你也不该违逆教众之意!青阳君,你应知轻重才是!”   青阳君的脸色阵阵青白,环顾众师兄弟,大多数的人都隐隐地对他有点反感了,他若再不交出掌门令,恐怕要被视为居心不轨,想久居代掌门之位,将难以自清,也无法服众。   青阳君只好道:“既然师叔有正统之位,众望所归,那么……青阳自当从命!”   说着,青阳君登上天尊殿上的主位,取下镶在主位上的掌门令牌,高举过顶,道:“真一子接令!”   弱水道长转身上前,态度恭敬地正要跪下领令时,天边突然传出一阵响亮的声音,喝道:   “掌门令是假的!”   第十五章 问子为谁予   天边那阵沉喝之声,虽然苍老,却凛然有威,有如古钟长鸣,震人发聩。   几道黑影自四面八方闪入殿中,这些黑影不知由何处而来,竟在同时便包围住整个天尊殿。   陆寄风听得那阵话语声,似感熟悉。   一道苍老的身影,缓缓自阶下步了上来,那些黑衣人往两旁退去,那人步行至殿上,一手持着烟管,一手负在身后,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看起来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山村老农。   他缓缓地走至殿中,看着弱水,松垮的眼皮底下的眼神蔼蔼含光。   弱水道长冷冷地看着他,神情中竟带着一种极度的厌恨之意。   那老人道:“王爷明知掌门令是假的,还非要不可吗?”   此话一出,众人都为之愕然,那老头不知是谁,就这样冒了出来,还指称掌门令是假,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弱水道长冷然道:“慈泽师兄,您神隐百年,灵木师兄受重创,停云师兄被刺,您都不肯出面,怎么就在争掌门之位时,趁各位师兄都不在,就跑了出来?”   那老人果然就是神隐许久的慈泽道长,陆寄风越听他的声音越是熟悉,顿时想通了,他便是司空无的护法!是在锻意炉外保护着陆寄风的人,也是三番两次暗中救他的人!陆寄风只在一线谷下见过他一次,便再也不闻其人,原来他果然一直注意着通明宫的种种。   慈泽道长缓缓道:“慈泽长年身在通明宫洒扫执役,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弱水脸色暗自一变,慈泽缓缓道:“你当年为了排除阻碍,隐瞒秘密,亲自灭了你的王府上下数百人,还对真人告状,暗示是我对你心有怀恨,所以才去灭了你的门。这件事,你以为真人会听信你吗?”   弱水道长道:“王府被灭,我并未说过是师兄所为,师兄因此离开通明宫,弱水也感到遗憾与不解!”   慈泽道长笑了笑,吸了口烟,道:“是吗?你是不用说得太明白,只要略做暗示,真人还是得处理。其实真人早就知道,你是为了避免王府中有人说出你的所做所为,才会亲自灭门。”   弱水道:“我有什么好怕?弱水曾与舞玄姬有过一段纠葛,这早已是天下皆知,弱水也从未隐讳此事。”   慈泽笑道:“你怕的不是那事,你怕的是你曾经在司空有门下的事,被说出去!”   慈泽道长的话,在场众人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有眉间尺等剑仙门的人曾推测此事,慈泽道长此时无异加以证实了。但是剑魔司空有的往事,已极少人知,在场者自然不明白:弱水为何要刻意隐瞒。   慈泽道长看着弱水,道:“当年剑魔司空有不时出入汉宫,盗取真人的金丹与剑谱,你无意中遇见了她,心生羡慕,希望能有她与真人那样近于仙道的修为,就眼巴巴的投入她的门下,举王国之力献她奇珍异宝,讨好于她,但是她没把你放在眼里,连一招半式都没教你,你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灰。后来舞玄姬欲召回司空有的元灵,真人为了阻止此事,便亲上剑仙崖,与司空有并肩作战,欲除魔女。那时你躲在暗处偷看,你以为真人不知道吗?”   弱水道长默然不语,慈泽道长又道:   “舞玄姬差一点就要被灭了,司空有也差点魂消魄散,真人为了稳固司空有的真元,无暇追去,你就趁机救了舞玄姬,把她带到王府百般讨好魅惑,弄得狐妖信以为真,和你在一起,可惜你太过心急,以为她和司空有一样只是虚应于你,你才去皇宫里找出真人所布的炼妖阵阵法,把舞玄姬逼至阵中,强迫她把自己的功力与化灵都给你,遂结下了不解之仇。刘瑛,你的无情与阴险,实在让人心寒!师父就是知道你这个魔物心机太重,才会要我顺应时势,藏身暗中,观察你的所做所为!”   弱水缓缓地说道:“弱水所做所为,虽然有值得非议之处,但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司空有与舞玄姬皆是魔物,弱水为求道,而行不得已之事,何必对魔女讲情论义?倒是真人明知司空有是舞玄姬的分灵化体,还一再地救她,导至舞玄姬破玉池、取得司空有的真元,功力更甚往昔!真人这样讲情义,为了私情为祸苍生,才是弱水无法苟同的!”   慈泽大怒,喝道:“你自己无情无义,竟敢说是不得已,还敢欺师蔑祖,毁谤真人!”   弱水悠然道:“弱水哪里说得不对?还请慈泽师兄指教!”   慈泽道长一时无话可答,咬着牙吸了口气,才道:“那么你暗杀同门,屡次假冒他人,行不义之事,又作何说?”   弱水道长道:“师兄要指控栽赃,实在令弱水百口莫辩!什么暗杀同门,假冒他人,弱水全然不知!”   弱水竟来个抵死不认,众人知道他绝对不会承认,而且也没有证据,眉间尺还是气得跳脚,道:“你自己做过的事,心中有数!”   弱水道长不理会眉间尺,冷然道:“若是这些年来,师兄藏身于通明宫,将一切尽入眼中,那么弱水倒是想请教:若是弱水的行为如此不堪,师兄必定都已经禀报真人了,为何真人非但没有惩处弱水,反而还传我上清含象功,以续道统?”   弱水的话让众人顿时更是无言以对,而这更是陆寄风心里最大的疑问!通明真人把道门不传的绝学,传予陆寄风与弱水,这样的决定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青阳君等人也显得百思不解,都看着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却也哑口无言,显然他也不明白通明真人司空无为何要这么做!   弱水道长见慈泽的神色,笑了笑,道:“师兄行迹隐讳,您口口声声是受真人所命,但有谁能证明?反而是那些暗杀同门、伪冒他人之事,怕是有心之人想栽赃于我,挟怨报复!”   慈泽极怒,但还是咬牙忍住了,道:“师父收你这魔物为徒,究竟有何用意,我确实不知,但是师命如此,我既亲自带了你上通明宫,就不会再暗中言行不一!若我要挟怨,当初早一掌击破你的天灵,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弱水笑道:“多谢师兄全生之德!真人收弱水为闭关弟子,想必已对弱水寄予厚望,欲令弱水发扬道统,各位师兄却百般排挤,忤逆真人之意,造成同门自相残杀的局面,实在令人浩叹、令人感慨!”   慈泽怒道:“谁说师父要你继承道统,你这魔物……”   弱水打断了慈泽的话,道:“若是真人不愿弱水继承通明宫,今日真人应出面阻止才是,怎么轮得到师兄您?”   慈泽已被说得完全无言以对,恨恨咬牙道:“如果真人要你继承,就不会将掌门令藏起,逼得你要伪造!”   青阳君看着手上的掌门令,震愕万分,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   慈泽道长道:“你自己可以细观,真正的掌门令早就不在其位了!”   青阳君细看手上的掌门令,那本是块百年乌木所隽刻的令牌,古意盎然,此时手中的掌门令确实有些异样。青阳君神色登时更显得惊愕。   青阳君急道:“真正的掌门令何在?难道是师叔您……”   慈泽道长道:“我时时待在通明宫中,一夜,曾见有人夜装闯入天尊殿,我追踪而至,那人身手迅捷非常,我并未追上,但他离去之后,真正的掌门令便失踪了,取而代之的就是这个假货!”   青阳君怔愣着,似乎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掌门令。此人又有何用意?   弱水道长脸色平静地看着慈泽道长,道:“师兄,您认为会是谁盗走掌门令呢?”   慈泽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只知你硬要窃占通明宫,那人一定是不欲让你得逞,才会盗走真令,换上伪令!”   青阳君急道:“师父及烈火师伯、灵木师伯皆下落不明,难道是他们盗走真令?”   慈泽道:“或许如此,弱水,七子皆不欲你承接大位,你纵逼青阳君把掌门令交给你,也是徒劳!”   弱水道长却笑了起来,扬声道:“令牌不过一块朽木,岂值得为了它大费周章?魏国国玺被盗,无损于国政;通明宫乃出尘达观之地,又何必执着于令牌是真是假?难道宵小孺子手持真令,就能当掌门人了吗?师兄,今日天下道众皆已服弱水,就连陆寄风也乐观其成,弱水是不辞重任了!”   说着,弱水便欲纵身跃向中央主位,青阳君厉声喝道:“不可!”   说着,青阳君跃上前去一挡,弱水道长身势未见减缓,一掌击出,醇厚真气便将青阳君推移开去,青阳君一落地,龙凤二君便上前制住了他。   弱水道长立在主位之上,回首睥睨地看向众人,冷冷一笑。   青阳君奋力一推,将龙凤二君给推开了,拔剑出鞘,道:“师叔!掌门令未寻回之前,不得妄据主位!”   青阳君竟一剑刺去,意图将弱水赶下座,弱水道长连动也没动,龙凤二君已一跃上前,手中阴阳双剑同时朝青阳攻去。   青阳君忙挥剑回击,左右上下,登时接了不下数十招,龙凤二君的阴阳剑法却密密地封住了青阳君所有的退路,嗤的一声,青阳君已中一剑,血花四溅。   慈泽道长喝道:“休想在殿上撒野!”   说着,慈泽道长亲自跃入阵中,手中烟斗便如长剑,挡下龙凤二君刺往青阳君的剑势。   慈泽道长的黑衣弟子们皆围立在大殿周围,蓄势待发,若是弱水已安排了弟子在人群中埋伏,想必届时是一场激战。   只见慈泽道长灰色的身影如电,以天行步缠绕龙凤二君,以烟斗使出的也是五重天剑法,身手端严有度,确实是嫡传弟子的风范。二阳君被慈泽道长的剑势逼得凝滞难行,振剑联攻,不敢大意。但见剑光凌乱,只听得当当当数响,尽是剑招被真气引乱而自相捍格之声。   龙凤二阳君的剑被引得自相交击,两人连忙跃开数丈,分立两仪阵眼,再重整剑势,一左一右地围刺向慈泽道长。   慈泽道长突然身形一拔,自高处纵跃而下,双掌朝龙凤二君击去!慈泽道长突然变剑为掌,更让龙凤二君猝不及防,眼看见要被慈泽道长双掌击中,却突然见落地的慈泽道长闷哼了一声,踉跄跌了开去。   没有人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青阳君的剑,深深地刺入慈泽的后心。   在场众人全傻愣住了,就连陆寄风也完全不敢置信,浑身发冷!   也在同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慈泽道长回头,看见青阳君那端俊的脸,冷冷地看着他。同时,数名通名宫的弟子也已跃上殿中,包围在更外围,令慈泽的黑衣弟子无法逃脱。原来青阳君早已布下埋伏,这一切都是精心算计的结果。   青阳君缓缓地说道:“师叔,掌门令是假的,但真的也在我手中。”   慈泽道长睁大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阳君道:“不假装真令被盗,如何能引出师叔?师叔长年神隐,不知暗中所行何事,为了让通明宫此后归于一权,此乃不得已耳!”   慈泽的弟子们全欲上前,青阳君已喝道:“叛逆之徒还敢妄为吗?通明宫内,断断不容二心!”   同时铮铮数响,包围在外的弟子们各各长剑出鞘,结了剑阵挡在外头,以多击寡,慈泽的弟子们登时全被制住。   慈泽道长的嘴边滑下一缕鲜血,不能相信地看着青阳君,道:“一线谷下……我救你一命,你竟……”   青阳君道:“正因师叔相救,青阳君才知师叔长年藏身于通明宫,但师叔行迹莫测,实在让青阳无所掌握。师叔救命之恩,青阳将来必定报答。”   眉间尺大喝道:“说什么报答?你的报答就是这一剑!”   青阳君不为所动,眉间尺已气得声音发抖:“你这个阴险小人,原来你和弱水是一挂的,演了半天,就是要引出师长,一次除掉心腹之患!再不然你也可以藉这个机会,让弱水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位,让大势底定!原来你根本就是弱水的心腹!”   蕊仙流泪不敢相信地看着,慈泽满口是血,咬着牙,道:   “青阳君……你……你竟敢如此……难道你敢违抗……你师父的意思?”   弱水道长缓缓道:“惊雷师兄、烈火师兄,以及灵木师兄都已退位隐居,从此不会再问俗事,不劳师兄您挂心。”   慈泽激动得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弱水道长的话里,无异告诉他,七子皆早已惨遭毒手了。惊雷道长与烈火道长不是易与之辈,能轻易让他们遇袭,还是只有他们深深信任的青阳君!   慈泽绝望地看向青阳君,道:“你……你……”   青阳君淡淡一笑,拔出剑来,登时慈泽道长身上的鲜血狂喷,溅到青阳君的脸上。   慈泽道长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陆寄风身形一晃,便欲上前解救,弱水开口道:   “陆寄风,本门清理门户,请道友袖手旁观!”   陆寄风自然不会管他,上前扶住慈泽,鄙夷地看着弱水道长。   陆寄风道:“这不是门户的问题,慈泽道长也曾救过我的性命,对陆某而言,救命之恩的报答之法,与青阳君截然不同。”   青阳君面不改色,道:“慈泽师叔多年前已弃教而走,背离师门,怎能因小恩小惠而破坏通明宫的道规?陆君切勿自误!”   陆寄风随手一挥,一股柔劲自掌间吐出,劈啪两响,便给了青阳君两巴掌,打得青阳君狼狈地往后踉跄了两步。   陆寄风道:“救命之恩,于你是小恩小惠,于我是大恩大德!你我话不投机,若你这卑劣之人再开口,休怪陆某无礼!”   眉间尺道:“青阳君,你多年前还像个人,为什么会鬼迷了心,甘心成为弱水的鹰爪,甚至做出逆伦之事!你难道疯了吗?”   青阳君的脸颊已被陆寄风的掌气打得肿起,嘴角也滑下血丝,但他冷傲地看着眉间尺等人,显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寄风扶住慈泽道长,但见慈泽道长被这一剑贯心,已是出气多入气少,陆寄风不欲多言,挟着慈泽,道:“你们谁想争掌门之位,自管去争!但敢伤慈泽道长手下一人,陆某也必讨回这个公道!”说完,陆寄风对蕊仙及眉间尺道:“走吧!”   眉间尺护着蕊仙,便要和陆寄风一起离去,但他们才往前一步,龙凤二君已挡在前方。   眉间尺怒道:“让开!”   龙凤二君的剑指着眉间尺和蕊仙,并不退后。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本门之人应由本门处置,您若是要报答救命之恩,也不是不行。”   眉间尺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弱水道长道:“陆道友身怀真人数百年根基,又有上清含象功做基础,已练出至阳内丹,这是通明真人的遗泽,自应留下。若是陆道友能把百年根基内丹捐舍而出,便可带走慈泽师兄。”   眉间尺大骂:“放屁!你竟要陆寄风把内丹都交出来,让你成为天下无敌的妖怪吗?作梦吧你!陆寄风,不必理他,咱们走!”   眉间尺一拉蕊仙,便自往外大步而去,陆寄风也挟着慈泽道长走了出去,龙凤二君双剑刺来,朝眉间尺急攻,眉间尺将蕊仙往旁一推,抽出袖剑与他们缠斗了起来,眉间尺的软剑有如矫蛇般灵活舞动,缠住龙阳君之剑,拉扯着往凤阳君攻去,委实诡变非常。   但二阳君的剑法严密,是正宗的两仪剑阵,虽不时被制,却总能在千钧之际及时回归正位。眉间尺一手游丝剑法飘刃于阴阳剑势下,转眼之际便已过了数十招,剑仙门的剑法飘逸,通明宫的剑法沉稳端严,一时之间竟不分胜负。   陆寄风见慈泽道长已是奄奄一息,急忙以掌抵于慈泽道长的心口,正欲将真气传予慈泽,以护住他的心脉,却听见青阳君阴森地说道:“陆寄风,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陆寄风一愣望去,竟见到青阳君的剑抵在蕊仙的颈侧,只要略一施力,蕊仙必定人头落地。   眉间尺也惊愕住了,一个分神,龙凤二君的剑左右刺中他的双臂,眉间尺吃痛,连忙挥剑格开二阳君的围攻,闪身欲救蕊仙。但正所谓关心则乱,眉间尺一心要救人,竟忽略了龙凤二阳君攻势何等凌厉,他身形一拔,竟当胸就要迎上龙阳君手中长剑,眉间尺及时收势后退,身后凤阳君又是一剑递出,刺中眉间尺的大腿,眉间尺登时鲜血长流,痛得跪了下来。   眉间尺身上的剑伤颇深,他跪在地上,冷汗涔涔,奋力叫道:“放开……放开蕊仙姑娘……”   蕊仙更是没想到青阳君会以她做人质,她吓得只能呆立,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蕊仙半点武功也不会,又是个残废女子,青阳君竟挟她为质,完全出乎陆寄风与眉间尺意料之外。他们知道青阳君投效弱水,背叛师门,已亏大节,但是他们没想到,他会卑劣到这个地步。   陆寄风气得头昏,但竭力冷静,道:“青阳君,你……你还是人吗?”   青阳君惨然一笑,道:“今日青阳已做尽了自辱之事,岂在意多这一件?”   陆寄风道:“人而无耻,也不至于如你一般丧心病狂!难道你这样做,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青阳君激动地扬声道:“为了让通明宫归于一统,令道宗扬于天下,也只有如此!数百年来眼见天下大乱,战战交迭,妖诞邪说横行,真人以不世的道行修为,竟闭山不入,忍见苍生辗转,这样的清修有何意义!若不能以道统教化人心,以帝王之威,弭平战祸,我等修道之人清高自矜,沽名钓誉,难道又能够安心吗?弱水师叔纵然有可非议之处,但成大事不拘小节!唯有弱水师叔能以莫大之权,安定天下!”   青阳君的话振振有辞,也确实是他的一腔肺腑之言,但陆寄风却听出其中的漏洞,道:“如果你所说的天下安定,是靠这种奸谋诡计所获得,那么只是在驱逐了几个奸恶之后,让更大的奸恶之辈得意!青阳君,你好不糊涂!”   青阳君道:“那么真人为何神隐不出?若真人愿意出面领导教众,青阳愿意当场自刎于真人脚前,为侮辱道门谢罪,绝无怨言!”   青阳君的话,更是让只剩一口气的慈泽道长激动万分,慈泽道长喊道:“真人他……真人他神隐,必有用意,你……你不可怀疑师尊……”   虽然慈泽道长口中如此说,但陆寄风却听出他自己的口气里,带着深沉的悲哀。没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真人不阻止弱水的一切作为?为什么他要让自己的弟子们同门相残,爱徒死得不明不白?   慈泽无法想通,陆寄风也一样,因此他竟无法回答青阳君的疑问。   弱水道长口气温和,道:“陆寄风,我万万不愿伤及无辜。魔女已死,但天下未平,我也不要把你炼丹取命,只要你愿意牺牲内力修为,让我得以平定天下,此后通明宫必定以礼待之,陆君也将名留千古。”   陆寄风道:“要我把内力给你这个妖人,你是痴人说梦!”   弱水道长冷笑道:“你是不舍得如此深厚的根基了!唉,难道你宁愿眼见你的师父,以及也曾救过你的蕊仙、慈泽师兄,都因你而丧命吗?”   陆寄风怒道:“若我不将根基给你,你就要滥杀无辜了,是吗?”   慈泽道长激动地吼道:“不能给他!陆寄风,你是真人最后的希望,你千万不能屈服……”   弱水道长道:“师兄!你声声呼唤的真人又在何处?如果他对你有一丝慈爱之心,对弱水有所不满,真人早就出面了!你的呼喊不曾上达天听,真人就算听见了,也无动于衷,你苦苦执着,都是虚妄!”   慈泽道长激动得流下泪来,喊着:“真人不会眼睁睁遗弃弟子,不会,真人绝不会如此!”慈泽道长猛地大吐了一口血,喘着气,仍竭力喊道:“慈泽为真人护法,万死不辞,真人他……他一定会……一定会灭除你这妖魔……”   慈泽道长又呕出了一口血,口中发出荷荷之声,已近油尽灯枯。   弱水道长道:“真人在何处?你喊破了喉咙,你在血泊中挣扎求生,他又在何处冷眼旁观?你所深信的真人,真的在乎你吗?”   慈泽道长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大叫道:“真人!为什么?为什么……”   悲愤的喊声未绝,慈泽道长已然断气,身子软软地滑落在地。   他双眼圆睁,死前满腹的不甘与疑问,却再也得不到解答了。   陆寄风放下慈泽道长,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沉着气看向弱水道长。   陆寄风只道:“放开我师父及蕊仙姑娘。”   弱水道长不屑地看他一眼,道:“你本事通天,自可救人,想必青阳君与龙凤二君都不是陆道友的对手。”   陆寄风大喝道:“放开他们!”   弱水道长反而笑了起来,道:“只要你一动手,本门成千上万弟子都会出手阻拦,你可以大开杀戒,杀了出去,看看你自己是否还像你口口声声说的,能不滥杀无辜,又成全道义!”   重伤委顿在地的眉间尺摇摇晃晃地站起,道:“青阳君……你如果不放开蕊仙,我……我就跟你拼了……”   青阳君却把手中的剑更往蕊仙玉颈一抵,蕊仙细白的颈子已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蕊仙发出一声极低的痛楚呻吟,令人不舍。   眉间尺心中极为不舍,叫道:“蕊仙姑娘别怕!我会救你,我一定会让你平安脱险!”   但眉间尺一振剑往前一步,却又被龙阳君长剑一挥,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剑伤。眉间尺不顾伤势,大步上前,凤阳君再追一剑,又刺中眉间尺另一腿,噗的一声,剑竟贯腿而过,眉间尺也整个人往前扑跌,趴倒在地。他双腿都已被刺伤,恐怕损及筋脉。但他仍不放弃,往前爬去,要救蕊仙。   蕊仙看了极为不忍,流泪叫道:“恩公!不要再过来了!”   眉间尺叫道:“你别怕,我会救你……”   他往前爬去,龙阳君高举霜剑,就要把眉间尺钉死在地,蕊仙突然高喊着:“住手!别杀他!”   陆寄风正欲一动,青阳君再抓紧蕊仙后退一步,喝道:“陆寄风,你要救你师父,还是蕊仙?”   陆寄风知道自己再往前一步,恐怕就是蕊仙人头落地,那时他就算当场杀了青阳君、杀了龙凤二君,又有什么意义?   弱水道长也一使眼色,龙阳君这一剑便没刺下去,他踩住眉间尺的背,不让眉间尺再接近。   蕊仙此时被青阳君抓着,颈上是冰冷的剑刃,割得她疼痛万分,她身子紧贴着青阳君,这是蕊仙第一次与青阳君如此贴近,但却是这样的情景。蕊仙落泪,轻道:   “青阳君……你知道吗?我会写字了,是恩公教我的。”   青阳君没想到蕊仙会突然说这话,一时有些错愕。   蕊仙又道:“这些年我住在剑仙崖上,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日子过得平静顺心。像我这样平凡的女子,在乱世之中能够过得这么清闲,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如果我还不知足,那就是罪该万死了。”   青阳君默然不语,蕊仙流泪平静地微笑说道:“但是,我一直还有个愿望,就是这辈子还能跟你见上一面,说几句话,就算是无关紧要的话也好,我也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思,但我就是想。”   青阳君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抵在她颈上的剑依然不动。   蕊仙哽咽微笑道:“上天待我真好,真的让我见到了你,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这辈子已经没有遗憾了。”说着,蕊仙望向眉间尺,道:“恩公善自保重,勿为蕊仙挂忧!”   说着,蕊仙竟抓着青阳君的手,奋力地自己往剑刃迎去!   青阳君大惊,手用力地一缩,却已然不及,蕊仙整个人迎上剑刃,一剑刺穿了她的颈子!   青阳君松开手,大喊:“蕊仙姑娘!”   蕊仙忍痛,身子往后踉跄后退,剑刃拔出她的颈中,她颈中的血如狂瀑般地洒了出来。   眉间尺怔傻住了,陆寄风悲恸地大喊一声,跃至蕊仙面前,一掌轰然击退青阳君,青阳君也完全没想到会有此变,竟来不及反应,被陆寄风的一掌打得飞跌丈许,重重地撞在殿柱之上,身子软倒了下去,不知是生是死。   陆寄风一把抱起蕊仙,蕊仙的身上已被她自己的鲜血浸湿,一时未死,不断抽搐着。眉间尺发了狂似地一口真气上涌,竟震退龙阳君,身子便往蕊仙扑去。   龙凤二君及时挥剑上前,陆寄风双掌真气挥去,轰地便将二阳君击飞,他一手抱住蕊仙,一手抓住眉间尺,便急往殿外奔出。   身后听得众道呼叱:“别让他跑了!”“陆寄风,留步!”   陆寄风双足一点,便拔空而起,飞腾闪身而出,若身子略沉,便点着教众的头顶再往前飞出数丈。   陆寄风几下兔起鹄落,已脱出数十丈之远,将通明宫的众人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陆寄风排闼飞奔,奔出通明宫的天尊殿,凌虚御空,跃过一线谷,直至山脚下的水滨,才将蕊仙和眉间尺放下。   他记得这里,十几年前,蕊仙为了他而差点被舞玄姬分尸,身受重伤,陆寄风曾护送她到此地,那时她口渴嚷着要喝水,也是陆寄风一口一口地喂她。   十余年后,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寄风慌不择路,又来到这片故地。   陆寄风见到蕊仙身上被鲜血染红,心中大恸,流泪道:“蕊仙姑娘!我的血可以救你,你放心,你不会死的……”   陆寄风正要嗫指以救蕊仙,蕊仙却奋力举起手,道:“不……不要救我……公子……”   眉间尺身上的伤势沉重,他拼了命地爬起,喊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蕊仙流着泪含笑看着陆寄风,陆寄风紧紧抓着她的手,眼泪滴在她满是血污的脸上。   蕊仙喉间被刺穿,每呼一口气、说个字,都十分困难。但她还是拼了命地想开口,艰辛地说道:“公子……蕊仙一生……很幸福,真的……您切莫……怪罪青阳君……”   眉间尺激动地喊着:“为什么不要怪他?他不是人,他丧心病狂,竟这样对你!”   蕊仙的喉间鲜血汩汩流出,她死命抓着陆寄风的手,似想维持最后一点神智,道:“他……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一介女流,我也不明白,但是……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自己,他是……为了苍生,虽然……也许他错了……但是他……他……”   蕊仙对青阳君始终无怨,甚至最后还拼了命地替他说话,让陆寄风悲恸得只能不断流泪,蕊仙再也无力开口,抓着陆寄风的手指紧紧地一收,便松了开来,垂在身侧。   望着断气的蕊仙,她清丽的脸上还带着微微笑意,脸上血迹斑斑,有如一朵委坠在地的白梅染上点点赤血。   眉间尺完全傻住了,当他回过神后,看着已死在陆寄风怀里的蕊仙,脑中轰然一声,再也压抑不住狂涛般的悲痛,用力地捶打着地面,大吼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你醒来,醒来看着我呀!蕊仙姑娘!你为什么始终不明白我的心意?你为什么宁愿死在他的手中?为什么?为什么?”   眉间尺的哭喊声中,陆寄风的心如被万针戳刺,只是抱着那瘦弱轻盈的身躯,不敢相信她就这样香消玉殒。   蕊仙袖中,一片有些干萎了的花瓣掉了出来,陆寄风拾起看着,只见那花瓣上以细小的娟丽文字写着“飞蓬乱世间,愿君安且宁”。   那就是蕊仙最后的心愿,她最后的心愿还是青阳君一世的安宁,但是这微小的心愿,在那一瓣芳华凋萎后,便归泥尘,在这个世上什么也不会留下。   陆寄风落了几点痛泪,便自摄神静意,望向悲切的眉间尺,道:“师父……蕊仙姑娘已经羽化了,你悲伤无益,不如先安葬了她,替你养好伤势,再做打算。”   眉间尺悲不能言,方寸大乱,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寄风本想将蕊仙带至剑仙崖上安葬,但细一寻思,既然长伴青阳君左右,是她一生心愿,陆寄风便遵照她的意思,在这邻近通明宫的山明水秀之处,为她挖掘了一处小坟,埋葬她的遗体。她本是魏国人,葬在这里也算魂留故乡。   孤坟已成,陆寄风又移了一株此地常见的白梅,树立在她的坟边相伴。   眉间尺流着泪,看着那方小小的孤坟,喃喃道:“蕊仙姑娘,你只管安心长眠,待我为你报仇雪恨,必定来此结庐而居,长伴左右!”   陆寄风心中一动,虽想到:对蕊仙来说,她根本无仇无恨,何来报仇雪恨之说?但眉间尺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陆寄风知道他正在悲恸无比之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眉间尺守着小坟,久久不忍离去。   第十六章 林室顿烧燔   通明宫中的变化,让陆寄风一时间心中思绪更乱,但是他知道弱水道长顺利占据通明宫之后,必然还有动作。他必须看破弱水道长下一步的行动,才不会再受制于人。   他带着受伤的眉间尺,一路疾行,赶回平城。原本他想过,要回剑仙崖替眉间尺养伤,以及理清头绪,但却越想越觉得这不是上策。   剑仙崖上空无他人,守在此地只是坐以待毙。如果弱水道长真的要率众围攻,与陆寄风一战,好夺取他的毕生功力,陆寄风是否能顺利逃过一劫,他自己也没把握。   因此,他反而赶回平城的领军府,至少在这里他有拓跋焘的庇护,就算自称天师的弱水道长要为难他,也还会多一层顾虑。   陆寄风在领军府内悉心为眉间尺疗伤,他受刀剑之创深及肌骨,一时之间难以痊愈。不知道弱水道长何时还会再出招,陆寄风时时刻刻都提高警觉,且勤练上清含象功。但是第九层一直无法练就,似乎有什么地方就是参之不透。但如果他不加紧勤练,突破目前修为,要击败弱水道长,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或许弱水道长已练到了第九层,才会有此神鬼莫测的功力。但以陆寄风对上清含象功的理解,他又隐隐觉得,弱水道长的功力似邪非邪,绝对不可能是上清含象功这样纯阳至正的修习法门。   在例行的入宫议事途中,陆寄风坐在车驾内,听见路边传来一阵阵的歌吟之声,似是儿童玩耍,随口吟唱。起初陆寄风不以为意,其中几句歌词传入耳中,却令陆寄风突然心中不安,但听得孩童们边玩着,边唱道:   “……变形易体在罽宾,从天而下无根元,号作弥勒金刚身。胡人不识举邪神,兴兵动众围圣人。积薪国北烧老君,太上慈愍怜众生,渐渐诱进说法轮……”   歌词中还有:“……佛炁错乱欲东秦,梦应明帝张愆迎……舍家父母习沙门,亦无至心逃避兵……”   陆寄风听到:“西向教化到罽宾,胡国相厘还迦夷……吾入国中作善词。说化男子受三归。渐渐诱进说法轮,剔其须发作道人……”等语,已听懂了,这些歌词竟是指称所谓西方佛陀,乃老子所化,而老子在胡受了种种迫害,以神力服众,解说佛教的虚诞与对社会伦常的破坏等等。   这种歌谣竟已传遍平城,陆寄风心知不妙,这绝非好事之徒随意写就,一定是经过精心的推广所致。在不久之前,拓跋焘才下令焚烧释典,如今又有这样尊天师、蔑佛陀的歌谣出现,背后动机绝不单纯。   陆寄风匆匆赶至宫中,欲等散朝时再向寇谦之追问这些歌谣是从何而来。朝廷之上,拓跋焘看起来确实又比从前更加青春年壮,虽然这段时间以来他依然东征西讨,但竟丝毫不见风霜之色,想必是弱水道长假称长生之术,传他功力,让他保元长春,巩固拓跋焘的信念。   但是拓跋焘看起来却有些焦虑,对众臣道:“近日自平城至长安,处处有谶谣兴起,妄称灭魏者吴,动摇人心。朕将亲征柔然,恐无暇顾及京城,不容变生肘腋!司徒、太卫、司空,众卿有何对策?”   崔浩奏禀道:“自从万岁下令毁弃妖说之后,谶谣才四处兴起,指万岁灭弃根本,将召至祖先降罪,意图逼万岁屈服于宗族之意,此乃欺君罔上,断断不能容许!”   拓跋焘点头,神情中带着难解的怒意,道:“崔司徒之言极是,朝中重臣依然对朕有所怀疑,长此以往必成祸害!”   阶下的太子拓跋晃暗自不安着,只听崔浩道:“如今朝野之中,邪说仍盛,妄称天后不灭,将以沙门兴胡来之兵,以无上神通,重建佛国!这等妖妄邪说一旦深入人心,陛下江山危矣!”   拓跋晃连忙上前道:“父皇切莫听信司徒之言!沙门僧侣与朝政何干?魏国之敌,是蠕蠕与伪宋,不是这些手无寸铁的沙门!”   崔浩道:“太子有所不知,以平城之中,沙门便有数万之众,不服傜役,不敬父母,寺庙之内不但藏匿兵器,还蓄养妇女,淫行传及乡里,万一这些妄人集结起兵,才将造成国基危坠!乱事不在千里之外,只怕变生门户之内!”   拓跋晃激动道:“谁说寺庙皆如此不堪?司徒有何证据?”   阶下的太卫上前禀报道:“太子,司徒之言并非虚构,近日确实查出许多寺庙内有犯禁之物,动机可议!已逮捕数名沙门,皆坦承他们暗中勾结州牧郡守、地方豪强,将要起兵,重建大魏为佛国了!”   拓跋焘听了,不禁大怒,道:“这些事朕早有耳闻,想不到竟是真的!朕断断不容这等叛逆之事!”拓跋焘望向崔浩,道:“速速拟定诏书,下令沙门还俗,有不从者即诛,胡神泥人及浮图,皆击破毁坏,以正天听!”   崔浩道:“微臣遵旨。”   拓跋晃虽然聪明伶俐,但此时也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什么办法,要拓跋焘收回成命,只能焦急不已。陆寄风身为领军将军,不便对政事发言,但心中也暗暗急着,弱水怂恿国君灭佛崇道,崔浩又趁这个机会打击异己,把佛门当作标靶,这样的无理与无知,不知道会造成何等乱象。   退朝之后,陆寄风正欲离宫,却见到寇谦之的车驾已在宫外等候,陆寄风上前,道:“国师,你可听说城内近来到处风传的老子变文?歌词几近愚民,不知是谁所为!”   寇谦之脸上一红,陆寄风见了,登时明白,惊愕地看着他。   寇谦之无奈地说道:“皇上尊崇道门,若将佛道合一,深入人心,或许能使皇上暂且不再视佛如仇……”   原来这是寇谦之的计策,试图以道教解释佛道同源,但如今情势危急,要慢慢的教化人心已来不及,才用这愚民的方法,以期最快达到效果。   陆寄风道:“已经来不及了,皇上方才在朝中已下令崔司徒拟诏,命沙门还俗,并要毁了所有的佛像浮图!”   寇谦之大惊,陆寄风道:“你可知道通明宫内发生何事?”   寇谦之一脸茫然看向陆寄风,陆寄风吸了口气,道:“你难道不知你的师祖真一子,已强夺掌门之位了吗?”   寇谦之愕然半晌,竟答不上来。陆寄风又惊又疑,道:“国师!你是弱水道长的再传弟子,又是他委以重任之人,你怎会什么都不知道?”   寇谦之喃喃道:“我确实不知啊!”   这时一队仪仗由宫内浩浩荡荡地驶了出来,前导的卫士喝令着:“司徒车驾将行,闲人退避!”   陆寄风与寇谦之的车队都被赶到宫门旁,好让崔浩先行离去。崔浩的车驾经过寇谦之与陆寄风旁时,他抬手道:“止步!”   车队遂停了下来,崔浩掀开轿帘,对两人微微一笑,道:   “国师,陆大人,二位在宫门外所议何事?能否赐教于伯渊?”   寇谦之想起他无情地下令行车,差点害他毙命于马蹄下的事,脸色一沉,冷然道:“司徒大人,贫道乃出世之人,对国政无由置喙,但是道统与释教并不相违背,您何苦非要兴起事端?”   崔浩笑道:“既然国师是出世之人,就不必担心政令了,俗事由浩取决便是。”   寇谦之道:“但是你利用道尊,迫害异己,这罪名却要担到道教头上!我怎能坐视不管?”   崔浩忍不住笑得更是轻蔑,道:“国师,皇上要尊道或是尊佛,并非国师一人所能左右,如果连国师都不与万岁同心,恐怕……另有道行更高之人,取而代之。”   话中之意,竟是他要把寇谦之由国师的地位给拔下来了,寇谦之愕然,崔浩又道:“近日有人自通明宫来,上接神仙,下接凡人,国师之同门也!天师念在国师有护教之功,因此优容,但若国师有二心,恐怕天师也不能容忍,将另派他人宣扬道威了。”   寇谦之当场傻愣住了,原来弱水竟已直接和崔浩相通,他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如果不当个听命行事的傀儡,就没有立足之地。   陆寄风冷冷地说道:“司徒大人,您已受三世帝王所宠信,权势无人能及,就连太子的分量也不及你。人位于至高之境时,若不知谦退收敛,反而为巩固权柄而无所不为,恐怕亢龙有悔,将自招祸端!”   崔浩完全听不进去,只是得意地笑笑,道:“多谢领军大人指教,浩将时刻铭记于心。”说完,崔浩放下车帘,车队扬长而去。   陆寄风见崔浩完全不把自己的警告当一回事,态度极为傲慢,不由得更是忧虑,想必崔浩会趁着皇帝委以全权,作为打击政敌的工具,将不利于他的王公贵族全部陷害族灭。   寇谦之急得搓着手,道:“听司徒大人的意思,是将有大事了!”   陆寄风沉吟道:“皇上要他拟诏,我会暗中看他如何行事,再做打算!”   寇谦之虽急,但也只得如此,静待陆寄风的消息。   当夜,陆寄风潜行至司徒府,崔浩权倾天下,司徒府自然也是华丽豪奢,不可一世。陆寄风很快找到崔浩的书房,那是一处单独置于院落的屋舍,亭台流水,大有丘壑。   陆寄风无声无息地来到崔浩办公之处,他博学多识,书房里更是奇经异典齐备,收罗天下万卷。而虽已深夜,许多幕僚仍聚集着修撰国史,其中不乏巧匠能工,议论著建置国史碑的法度,虽是司徒府的书房,忙碌的景象不亚于官府。   陆寄风完全没惊动任何人,便来到书房最深处的房间内,那里陈设非常雅致,寂无人声,想必就是崔浩独自办公的地方。陆寄风藏身窗外,朝内看去,但见一灯茕然,崔浩正在拟旨,白玉般的手振笔疾书,不知写的是什么。他深更半夜仍在办公,确实十分勤勉。   崔浩拟毕草稿,审阅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了,便收藏于玉匣之内,起身伸了个懒腰,唤道:“卢君!”   一名儒服男子匆匆奔至,道:“舅父有何吩咐?”   崔浩道:“编撰国史进度如何了?若有疑义,可拿来与我商议。”   那名家人说道:“著作郎已由经典中上溯国史本源,还请舅父过目。”   崔浩想了想,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吧!”   崔浩与那家人一同离去,陆寄风待他离去,才闪身进入书房中,打开玉匣,拿起崔浩草拟的诏书。   一看之下,陆寄风不禁震惊。   只见草诏写着:   “昔后汉荒君,信惑邪伪,妄假睡梦,事胡妖鬼,以乱天常,自古九州之中无此也!夸诞大言,不本人情,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自此以来,代经乱祸,天罚亟行,生民死尽,五服之内,鞠为丘墟,千里萧条,不见人迹,皆由于此……”   这些将佛教引为乱世之源的字句还有不少,接着后面写道:   “……自今而后,敢有事胡神及造形象泥人铜人者,门诛!……乞胡之诞言,用老庄之虚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实,至使王法废而不行,盖大奸之魁也。有非常之人,然后行非常之事,非朕,孰能去此历代之伪物?有司宣告征镇诸军刺史,诸有佛图及胡经,尽皆击破焚烧,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陆寄风简直不敢相信,崔浩能平平静静地写下这样的诏书,一下笔就要掀起坑杀众沙门的大屠杀。   他忍住满腔怒火,将草诏藏在身上,便疾赶向寇谦之所在的平城观,商议该如何对付。   寇谦之看了草诏,也脸色如土,手脚发软,道:“这……这怎么行?这是千古罪名,是莫大杀业!绝不能这么做!”   陆寄风恨道:“权势竟能令人变得如此残暴,诛杀无辜视为平常!崔浩能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竟然不存仁德之心,煽惑人主成为千古罪人!这等谗臣,岂容他活在世上!”   寇谦之忙道:“大人请息怒,请冷静,杀崔浩实为无益之举,反而将造更大祸害!”   陆寄风心里也知道不是杀崔浩一个人,就能解除拓跋焘真正的心结,但还是气得握紧了拳,难以平息。   寇谦之叹道:“陆大人,就算诛杀崔浩,难道就能平息万岁对仙后妖党的恨意吗?恐怕皇上反而会更有借口,指称沙门杀害崔司徒,意图做乱,更兴起一片腥风血雨!”   陆寄风拿着草诏沉吟了片刻,道:“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屠杀发生在我面前!崔浩还不知草诏被盗,只有趁大祸未起之前,先警告众寺庙僧人,让城内所有的沙门赶紧逃走。”   寇谦之道:“如此甚好!但是……平城如此之大,就算陆大人武功绝世,恐怕也劝不了几万个沙门弃寺逃走啊!”   陆寄风道:“也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能救多少人,就救多少人!”   寇谦之无奈点头,道:“吉迦夜大师现在中观寺挂单,领军大人可先去救他。”   陆寄风抱拳道:“多谢国师!”说完,便匆匆离去,他得要趁崔浩发现草诏失窃之前,赶紧能救多少人,就算多少人。   陆寄风匆匆回到领军府,下令长史把领军府内所有禁军都召集起来,下令他们强行闯入各寺庙,把沙门们都赶出平城。陆寄风知道时间紧迫,要一个一个解释,根本来不及,只能便宜行事。   领军府内的禁军们领了命,数百骑便连夜奔驰于平城通衢,闯入寺庙中,登时只见处处惊呼叱喝,整个平城都是一片乱声,沙门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就被士兵们赶出寺庙,当然无人肯依,与卫兵们冲突争执,甚至由庙中取出武器,极力抵抗。也有的较柔弱顺从之人,连袈裟僧履都来不及穿上,就被赶了出去,踉跄地被赶到街上,惊慌万分。   这些人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了救他们,顿时和领军禁军接连起了争斗,街道上到处是打斗吵骂之声。   陆寄风赶至中观寺,外面的骚动已让寺内众僧纷纷惊起,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陆寄风找到一名沙门,抓着他问道:“罽宾挂单的和尚人在何处?”   那沙门一指精舍,陆寄风便匆匆赶去,虽然外面众人奔走惊慌,但那精舍却显得十分幽静。   陆寄风奔入精舍内,遍处经典及译文中,吉迦夜黑瘦的身子更显得渺小,他在武功尽失之后,专心翻译佛典,不问世事。此时他坐在几前翻阅经典,沉思译文,垂眉低目,法相庄严。   陆寄风唤道:“大师!”   吉迦夜并不抬头,道:“陆施主夜访,有何要事?”   陆寄风急道:“皇上已经决定……要坑杀所有沙门,请大师速随寄风逃离平城,以免遇害!”   吉迦夜竟十分平静,道:“这乃是可预知之事,贫僧早有所准备,施主不必惊慌。”   陆寄风一愣,吉迦夜道:“石室之文揭破魏主身世,魏主断断不容秘密外泄,只要与身世有所关联,必将悉数毁之。舞玄姬出身佛门,魏主何能容忍?会有今日之劫,早在贫僧意料之中了。”   陆寄风听了,急道:“那么大师为什么不及早离开避祸?”   吉迦夜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若这是业力所至,贫僧愿意领受。”   陆寄风急道:“您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大难不死,必有因缘!您怎能坐以待毙?请随陆某远离避祸!”   吉迦夜长叹,看着遍地经典,道:“这些经书是带不走了?唉……法灯将灭,罗汉涅盘!”   陆寄风一携吉迦夜之手,便道:“走吧!”   陆寄风带着吉迦夜,匆匆奔了出去,不料大街之上,却见到一队队皇宫派出的禁军奔驰而过,朝寺庙奔入,竟挥着刀剑,见到沙门就砍!   陆寄风大惊,他带着吉迦夜,正迎上一队禁军,其中一人鞭马就要朝他们踏去,陆寄风挟着吉迦夜,一跃跳上马背,将那禁军拉扯下马,喝道:“你做什么?竟敢当街杀人!”   那禁军被拉得跌下马,摔倒在地,惊愕道:“大胆刁民,皇上下令杀尽沙门,你竟敢抗旨吗?”   陆寄风喝道:“万岁尚未降旨,你是听谁说来?”   那禁军愕然看着陆寄风,显然不知道这个看似平民的人,怎么敢这么有把握说皇帝没有降旨。他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的顶头上司。   这时一人飘然而至,一把拉开陆寄风,道:“徒弟,你又惹大事了!”   陆寄风一愣,他一被拉开,那禁军便慌忙爬起,落慌而逃了。陆寄风这才看清把他拉到一旁的人,是伤已养得差不多的眉间尺。   眉间尺道:“你派了领军府的禁军到处赶人,把整个城闹得天翻地覆,难道皇帝睡得太熟,这样还吵不醒他吗?他刚刚派人到领军府,知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我看他八成气得睡不着了。他已经下令免了你的官职,叫别人代替你所有的职位,那些禁军都是他派的。”   陆寄风一咬牙,道:“事到如今,能救一个算一个!”   这时但听得远处一阵阵哀嚎,火光上冲天际,竟是庙宇被焚了。吉迦夜愣然看着中观寺烈焰冲天,到处都是沙门惊慌奔逃。数骑禁军奔驰而过,铁蹄肆无忌惮地踩过众沙门的血肉之身,街道处处染血,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陆寄风愤怒得睚眦欲裂,大喝一声,便纵身跃向数骑,掌风过处,数百禁军不是被推下马,就是摔跌马侧,被受惊的马匹拖行疾奔,血肉模糊。陆寄风顺手夺了其中一人佩剑,随手或剔或刺,连伤了数名正要砍杀僧人的士兵。   那些差点没命的僧人都惊呆得不知该做何反应,陆寄风跃上塔,喝道:“快往西门走!逃出平城!”   众僧一时心慌意乱,听陆寄风这么喊,便叫嚷着全朝西边奔逃,不敢稍停。   陆寄风又拔剑往城中其他寺庙赶去,极目所见,尽是杀戮,他已见多了战争,也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但那是两军交战,是站在平等的立场。此时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士兵以武器屠杀手无寸铁的僧尼,甚至路过的无辜百姓也遭殃,更有人趁乱闯入平民居所,大肆劫掠奸淫,将一个大魏皇都,变作修罗道场。   陆寄风只要见到士兵杀人,便毫不迟疑举剑挥杀,救下僧尼。陆寄风一路挥杀长驱,一路喝道:“往西门逃出去!”   那些侥幸不死的沙门们踉踉跄跄,有如无头苍蝇地慌乱西逃。   陆寄风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只知见人便救,全无暇多做思索,身上早已被血浸得湿透了。   陆寄风砍得剑刃上处处是凹痕,便将剑随手一丢,再夺过一名禁军的佩剑,往城内挥杀而去。他也不知道暂时逃过一死的这些僧侣,再往前逃时,是否还会再遇到更多奉命杀僧的士兵,会有多少人逃出生天?他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   及至陆寄风砍杀得手软,刀剑也不知用坏了几把,回首看去,竟依然是处处禁军追杀的惨酷景象,处处是火光焚烧庙宇屋舍,哀鸿遍野。   陆寄风喘着气跃上一处庙宇高塔,由高处俯瞰平城街道,只见皇宫中继续涌出一队队的兵马,竟是杀之不尽。而兵士在各寺放火,更有无数逃不出来的沙门活活被烧死,到处是身上满是火舌的僧人挣扎喊叫,凄厉的哀号声响遍天际。   一阵冷风吹过,身上被血浸湿的陆寄风打了个冷颤,拓跋焘果然是狐狼之性,才做得出这样残忍的事。但是崔浩呢?他不是儒生,受忠恕之道所教化吗?为何当权势逼人时,也失去了人性,忘却了诗书?   陆寄风强忍满腹悲愤,他知道自己的武功再高,也无法与君王的权势抗衡,就算他杀了千个、万个禁军,也不能阻止这场佛门大祸。   陆寄风颓然一叹,一人之力能救得了多少寺庙僧众?他只得一咬牙,不再看眼前的惨酷景象,转身便朝西门奔去。   许多僧侣推挤着朝西门而奔,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往那里逃,但是急乱之中,只能口耳相传,都往那里奔去,一时推挤践踏,混乱无比。宫中禁军正在各处寺庙屠杀与抢劫,竟未注意僧人们往何处逃走。   陆寄风在混乱中也只是随口说个方向,让大多数的人往同一处跑,至少他能在后方断后,阻止追兵。陆寄风奔至西门,西门城门紧闭,众僧一时无法出城,有的爬上城墙却摔跌而死,有的被守门的军卫射杀,又是一阵混乱。   陆寄风蓄劲在掌,一声怒喝,浑厚的真气袭向城门,轰的一声,城墙哗啦崩塌,巨石厚砖竟如摧枯拉朽,被轰出了一个极大的破洞。   这雷霆之威,慑住了所有的人,僧人们忍不住哭号惊呼着:“金刚味尊者显灵了!”“我佛慈悲,遣派金刚菩萨裂城墙救我等了!”   众僧狂乱奔出,陆寄风见有禁军追来,遂登高喊道:“快往西去,勿回头!”   陆寄风运气全身功力,将眼前沙石土灰,尽以真气挪移推转,竟如一片茫茫沙石飞帘,阻绝了禁军追来。一声暴喝,双掌真气推去!沙石轰然袭向禁军,每颗沙石都挟带着他的内力,所过之处有如刀风剑雨,众禁军被打得或死或伤,无法再追上前。   众僧西逃,所过皆是魏境,拓跋焘的灭佛之令也以最快的速度不断地延烧出去,每至一城,都有守城军士追杀这批僧侣,陆寄风殿后保护,这一路不停,不少僧人根本就无法承受无止尽的追杀,而死在半途。能逃得出去的人越来越少,而追兵也渐稀,应是离国境日远了。   陆寄风在这行凌乱的队伍中,找到了吉迦夜,眉间尺一直护送着他西逃,半路上也救了不少僧侣,但残存者都已虚弱疲惫。   眉间尺看陆寄风身上已有如血人,叹了口气,道:“你救这些个秃驴,有什么意义?被杀的人更多,这些人也不济什么事。”   陆寄风心中极为难过,道:“能救一个是一个,总之尽力而为就是。”   眉间尺点了点头,也不反对,道:“那你打算带这些人上哪儿去?”   陆寄风心中茫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吉迦夜道:“此地不知何处,不如就随遇而安,且往西行,因缘自有住处!”   陆寄风全无主意,道:“便依大师之见。”   一行人往西而去,已逃出魏国的屠杀,前路却是茫茫,或许会陷入沙漠,或许又遇天灾,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敢肯定。   陆寄风与眉间尺护送着众僧往西走,行了几日,但见苍茫平原外,山势连绵,点点白雪点缀林间,有一股清灵神秀之意。   而在群峰之中,有一高峰巍然独立其间,四壁陡峭,略呈圆形,远远观之有如农家麦垛。   陆寄风寻思道:“那座山峰地势奇绝,附近有山水环绕,虽有飘雪,但不掩苍翠,应是个富饶之地。如果把众僧送往那座奇峰,在其上兴建洞窟与石室,亦可暂为安身之所。”   陆寄风把这个想法与眉间尺、吉迦夜商议,两人也颇为同意,便率领众僧往那座奇峰前去。   眼见就要到那座山峰下,周围的山路渐陡,草木似皆被外力破坏移除,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夹道石壁也有被外力击打过的痕迹。   陆寄风与眉间尺暗暗吃惊,此地竟已有人居,看那人破石移山之功,断非普通的高手。   陆寄风提高了警觉,与众人缓缓步行,突然听见眉间尺“咦”的一声,道:“这是什么?”   陆寄风朝眉间尺所指之处看去,但见藤蔓掩映之中,光溜溜的山壁上隐隐有五彩缤纷。眉间尺扯开藤蔓,只见灰色的石壁上,绘着一名汉服女子,那女子容颜白皙,长眉杏目,身形袅娜,清雅端庄,宽袍缓带却又有飞升之意,有如天人。   陆寄风与眉间尺越看越觉得这仕女绘像有几分眼熟,陆寄风喃喃道:“这仕女,竟有几分像祖师爷!”   他这么一说,眉间尺也愣住了,他并未见过司空有,因此半信半疑,道:“这里不知是什么地方,或许这图只是恰巧与祖师爷相似罢了。”   陆寄风也不言语,继续往山上而去,但见一路之上,乱石满径,可以行走之处不过寸许,十分难行,而这样难以前进的路上,两旁竟不时有些绘像或泥像,有的画了一半便被抹去,有的只塑了一手或衣袂一角,便被毁弃于道旁,零星不全,吉迦夜见闻广博,也不知为何会有如此景象。   陆寄风在山下青翠郁茂之处暂时安顿好众僧,便单独前去探路,看此地是否可作为久居之所。陆寄风往山上奔去,及至山腰,见到山壁上被凿得一片片平整如镜,陆寄风惊心暗想:“何方高手竟能造此鬼斧神功?又有何用意?”   他继续行走寻找,突然听见远山之上,传出一阵轰隆巨响,遥遥望去,灰烟隐隐。   陆寄风想道:“凿山的高人必然在此!”   于是发足疾奔,身如鹄飞,朝那巨响传来的方向赶去。远远就听见苍老的声音高声喝道:“你这贼山,这贼岩,看我劈了你们!”   陆寄风在林间疾跃,突然脚下巨木晃动,定神看去,不远之处竟有一身影,双掌击往山壁,山壁崩裂处处,放眼所见,竟是一个又一个的石窟洞穴!洞穴内或空无一物,或有泥塑佛像矗立其间,有的在石壁被击破时,被余劲所毁而残破不全。陆寄风万万没想到此山竟藏着这么多的佛像,约略看去,个个法相庄严,或金刚怒目,或垂眉大悲,观之不尽,令人屏息。   那破壁之人满头皓发,身披兽皮,几乎衣不蔽体,竟是冷袖!   冷袖双掌真气劲发,轰然朝面前一片石壁打去,此地山石极为坚硬,无法穿凿,他双掌不断地朝石壁猛打,吼道:   “放开师父!把我师父放出来!”   石屑纷飞,又给轰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洞穴。洞口一开,陆寄风担心他又毁了洞穴中的神像,立即闪身上前,大声道:“前辈住手!”   冷袖双拳击出,撞着陆寄风抵拒的双掌,宏大刚猛的真气被陆寄风牵引着散向周围,震得林木晃动,落叶纷飞。   冷袖似认不出陆寄风,一把就要将他推开,喝道:“让我救师父出来,你让开!”   陆寄风抓住冷袖手臂,缠缚的手劲让冷袖一时挣不脱,冷袖哇哇大叫着,口齿不清,神智似乎不甚清楚。   陆寄风透过被打出的石洞望去,一线光芒自外射入,照出石壁上的彩绘,光芒以外皆是一片幽黑。   冷袖奋力挣扎着,定神看去,突然神情略现清明,像是认出了陆寄风,喃喃道:“陆寄风,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寄风正要回答,冷袖已急吼道:“师父被困在山里,我要放她出来!你放手,让我救师父出来!”   陆寄风一个不留神,冷袖竟逆缩真气,手臂一脱,挣开了陆寄风,再朝岩壁击去。本已破了个洞,被他这么一打,岩裂石崩,碎石哗啦地坠散了满地,大把光线照入洞中,洞里密密地绘着一队羽衣仙人,或执箜篌,或持笙管,仙袂飘飘,几乎可闻仙乐悠扬。   冷袖急步入洞中,一个一个找寻着,细看每个天人的相貌,心急地问着:“我师父呢?你见到我师父了吗?我师父在哪里?”   壁上的泥涂彩像自然不会回答他,冷袖却把她们当成了真的人一般,心急地追问着。   陆寄风已然明白,玉池被击破之后,司空有形神俱灭,守护了她百年的冷袖竟疯了,不知为何来到此地,无意中见到酷似司空有的绘像与泥塑,也或许是他心情激动之时,打破石壁,见到菩萨塑像,遂误以为是司空有,但又隐隐觉得不是,才会接二连三地,不断以自身刚猛真气破壁,想找到藏身在里面的司空有。   第十七章 终天不复形   陆寄风带着吉迦夜与眉间尺来到山腰之上,见到此处竟有这么多石窟与佛像,眉间尺也傻愣住了,吉迦夜登时泪流满面。他五体投地,膜什顶礼,激动不能自己。   陆寄风道:“大师,这山岭地势陡峭,会是谁在此凿壁为洞,绘了这么多图像,塑了这么多金刚、罗汉?”   吉迦夜道:“此乃闻所未闻,不知何时所建,亦不知为何密藏山内,造化神工,凡人之智实难参透!想必整座山内,还有无数壁画石窟尚未现世,若能一一令见光明,纵使佛法灭于魏,亦能在此深山之中长存,不绝于世。”   陆寄风道:“那么大师您的意思是……?”   吉迦夜道:“我等西逃至此,或许正是要证了这段因缘!贫僧愿在此结庐而居,修整法相。”   陆寄风略加沉吟,此地颇宜人居,又离天水城有段距离。深山陡峭,料想兵力也难以攻来,确实是个极佳的避祸之所。众人议定,陆寄风遂寻了一处山崖,劈木为柱,裂石做壁,替众僧搭了个简单的屋棚,以遮风避雨。众僧闻知山上有无数洞窟石穴,皆有绘像,也无不肃然,都认为这是宿世的因缘业力,才会让他们逃难到此,守护这些终于见到天日的神像。   陆寄风与眉间尺商议道:“冷前辈头脑不清,但是我看他还认得我们,师父您不如留在这里照顾冷前辈,保护各位高僧。”   眉间尺一愣,道:“那你要去哪里?”   陆寄风不语,眉间尺已然明白,道:“以你一人之力,对付得了弱水那妖道吗?”   陆寄风无奈看向眉间尺,没说什么,眉间尺呆了呆,气闷地说道:“我知道加上我也不够!但是……我怎么能让你独自去送死?”   陆寄风道:“就算我是去送死,也好过两个人白白送死。师父您是有用之身,千万不可自轻!”   眉间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实在不明白,司空无那牛鼻子在想些什么!弱水已无敌手,没人制得了他,这全是他纵容出来的,他究竟有什么用意?”   陆寄风道:“我也想不透,但我也不愿去多想真人的用意了!我只知道弱水造了天大罪业,若不将他除灭,为祸将更甚于妖狐。”   眉间尺听陆寄风这么说,颔首不语。   陆寄风将此地整顿已毕,便飘然而去。众僧所居的山头起初只有简单的草棚,后来渐渐拓展为屋,为舍,数十年来又渐渐有了庙宇的规模,远远看去十分神秘,山下居民视为仙人所居之处,皆称此地为仙人崖。   冷袖以毕生真气,一一凿壁裂山,群僧勤加修补破损的塑像与壁画,渐渐地整座山上布满了壮观的石穴洞窟,千百佛尊俯远望江山,似乎正看着人间悠悠。   此山因形若麦垛,后世遂称之为麦积山。虽有群僧毕生之力修补,但岁久年深,人力渐渐凋零。其后百年之间,虽偶有慕道之士上山求教,却只是零星几人,数百年后,竟渐渐地无人知晓这些石穴画像与塑像的变迁,寺庙荒芜,入山小径也爬满龙蛇之迹,唯有神像屹立于深山,观尽人间风雨战祸。   话说陆寄风道别了众僧,独自轻装返回平城。这一路之上,他再三思索,要对付弱水道长,绝不能以武力硬碰硬,真正能让他肆无忌惮的,是人间的权力,只有翦除他的羽翼才能慢慢地摧毁他。如同就舞玄姬的失势,光凭一己威能,没有权力的护持,也都是罔然。   他潜行回平城,入城的大道之上,树立起一片有如城墙的巨碑,上面平整光鉴,不刻一字,不知是何用意。但见人来人往的商旅,见到那巨碑,都不禁停下步来议论著,陆寄风才知道:原来拓跋焘命崔浩修国史,将在这通衢要路上,将魏国国史刻成碑文,使天下万民皆知道魏国历史由来。目前虽空无一字,但待国史修成,就要把文字刻上去了。   但就算还没看到国史的内容,陆寄风也知道一定只是些歌功颂德,不可能禀实直书,那些秘密就连崔浩也不知道,身为人臣,他也只是穷究经史,给拓跋族另外找个祖先罢了。   入得城中,极目所见,原本处处庙宇,已皆成断垣残壁,路边犹有残尸,人人道路相望不敢一语,竟令一座繁盛的大城,气氛有如鬼域。陆寄风只听得民间的人私下悄悄的谈话中,才知道由于废佛之举,同时掀起整肃,不少富室巨贾被指为窝藏比丘,而惨遭株连。被杀戮的不只是沙门,更多的是无辜的平民百姓。这其中多少血泪冤屈,不能尽述。   经过街道之时,司徒府的车驾赶往皇宫,崔浩的前导卫士将路人纷纷驱赶至一旁,陆寄风衣衫褴缕地混迹行人之中,假冒成蹲在角落的乞丐,看着司徒府的鲜衣怒马,不禁暗自冷笑,寻思道:“崔浩,你的权柄是人主所授,他要把你由至高的地位推至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你的地位如火上之冰,随时会消失,你却不知警觉收敛,玩弄权势,令自己千夫所指!你的下场恐怕将是史上最为惨酷!”   陆寄风心中已有计划,他暗自跟踪崔浩的车驾,随他入宫,躲在皇宫屋顶监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要藏身在宫廷而不惊动宿卫,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困难。   崔浩被召至宫中,与拓跋焘议论国事,及至深夜,才被放回。而有时拓跋焘也会不事先通知,就前往司徒府与崔浩商议军机,君臣间可谓十分亲密。这段时间里,他们自然都不知道屋顶有人在看着他们。   那夜,崔浩正在修史,突然颈上一凉,竟是一把匕首抵着他的颈子。   崔浩心中一惊,手中一颤,笔落在卷策之上溅出一片四散的墨花。   陆寄风沉声道:“你也怕死吗?”   崔浩听见陆寄风的声音,更是胆颤心惊,道:“陆君……陆君这是何意?”   陆寄风冷笑,放开了他,手中匕首也收了回去。   崔浩急转身望向身后的陆寄风,惊疑不定。灯光映照下,陆寄风的身影被拉得极长,几乎覆盖住了整个书房的墙面,虽然他动也不动,但是崔浩知道自己若是要逃,也绝对没有机会,只能呆然地看着他。   陆寄风似不以崔浩为意,信步走至他的案前,拿起他正在修的史稿,一面看着,一面念了出来:   “……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事来南迁,应多受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杨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导,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兴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   陆寄风冷笑一声,把那纸草稿放了回去,道:“这是什么?”   崔浩定了定神,道:“万岁要前往石室,告祭天地,这是祖先遗训,因此命浩草拟祭文,刻于石室之内。”   陆寄风淡笑摇了摇头,不发一语。想必崔浩不知道,拓跋焘如此之举根本是欲盖弥彰,他知道石室上原本的狼文已毁,所以要去刻上另一篇漂亮的文字,对魏国的起源歌功颂德。   陆寄风笑而不语的样子,让崔浩有几分怔忡不定,又不敢多问,只见陆寄风随手翻阅他所修的国史,不时发出阵阵冷笑,显然极为不屑。   陆寄风看着那满纸伪史谎言,自然觉得可笑,但也可见拓跋焘有多在乎他的身世,多想欺瞒天下,证明自己是圣人之后。   崔浩不解地看着陆寄风,陆寄风放下草稿,望着崔浩,缓缓地开口问道:“崔司徒,你当世得用,使魏廷移风易俗,令圣贤之道畅行于世,本是天下苍生之幸!为何您连忠恕之道都抛在脑后,兴起废佛大祸,妄杀无数生灵?”   崔浩心中虽有几分恐惧,但毕竟已见多大风大浪,仍能侃侃而谈:   “浩虽不喜释道,但也不慕老庄,并非为了道教而废佛,实乃因僧道沙门行止怪诞,教人弃绝人伦,扬弃君臣父子之分,为了贯彻孔孟之道,故行杀伐之事。”   “你这只是借口!”陆寄风厉声道,“你只是想趁机铲除政敌,令天下恐惧!崔伯渊,你以世家高第,屈身事于胡虏,没有让皇上摆脱残酷野性,反而连你自己也染上狼虎习性,也忘了人之异于禽兽,唯仁而已的古训了吗?”   崔浩傲然望着陆寄风,道:“万岁为了推行教化,而有非常之举,这皆是逼不得已!”   陆寄风上前一步,一手便捏住崔浩白皙的颈子,崔浩气息一窒,动弹不得。   陆寄风沉沉地说道:“我要取你性命,容易之极,但是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能劝皇上停息灭佛之举,不再追杀沙门、焚烧寺庙,使天下安定,我便保你一命。”   崔浩虽性命被制,但听了陆寄风的话,却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陆君,你接二连三忤逆上意,万岁也对你失望透顶了,你以为你还能升官,稳坐领军将军的位置吗?你要如何保浩一命?”   陆寄风冷然道:“你也知道,皇上喜怒过于常人,不是爱之欲其生,就是恨之欲其死。你不听我之言,将来只怕后悔莫及!”   崔浩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听得书房外,家令来报:“司徒大人,万岁圣驾亲临,请大人出迎……”   崔浩眼珠一转,放声惊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快救我啊!”   家令大惊,崔浩这一呼喊,马上便引起处处骚动,拓跋齐本已先驱进入司徒府,听见了骚动声,立时下令策马追入书房。   听得外面一阵阵兵甲之声,快速地赶至书房,陆寄风神色自若,一把抓住崔浩的手,道:“大人以此五指操弄刀笔,便杀生无数,今日陆某就折大人一手,以示薄惩!”   陆寄风的手中略一施力,崔浩的右手便自折断,他痛得惨呼一声,登时晕了过去。   只见兵马已杀了上前,破门而入,陆寄风却也在同时身子一闪,消失于窗外。   拓跋焘赶了过来,见到崔浩受伤昏厥在地,既心疼又吃惊,忙上前亲自扶起倒地的崔浩,唤道:“爱卿无恙乎?”   崔浩白玉般的脸上汗珠点点,痛得又醒了过来,喘着气道:“是陆……陆寄风……幸皇上及时赶至,否则微臣……人头不保矣!”   拓跋焘忙道:“爱卿勿惊,朕绝不容逆臣伤卿分毫!”   拓跋焘下令拓跋齐等人护送崔浩回房休息,并遣派御医为崔浩治伤。陆寄风只打断了崔浩手臂,要接回去也非难事。   待崔浩下去养伤,拓跋焘心情略定,仍有些愤愤然,寻思道:“陆寄风这厮未免太过可恶,竟差点暗杀朕的股肱!”   一旁的宗爱一脸狐疑,道:“万岁,逆臣陆寄风的武功何等高强,他要取丞相性命,易如反掌,怎么可能只断他一臂,而且还是骨肉之伤,并未致残?”   拓跋焘听了,也觉奇怪,想了想,果然越想越有可疑之处。   拓跋焘踱了几步,反复思索,一会儿才道:“宗卿所言有理,这其中是有些古怪!”   拓跋焘一时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便不言语,在崔浩治经史的几案前坐了下来,随手翻着崔浩所拟的诏书文告等,他时常在此与崔浩长谈,对崔浩的书房熟悉之极,见到那卷预备祭拜大鲜卑山的石室祭文,便随手拿起,展卷欲观。   但另有一张草稿,就压在这祭文的文稿之下,被书卷压着,隐约露出一角,似乎有意藏起。拓跋焘一时好奇,将之抽了出来细看。   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拓跋焘的脸整个绿了。   陆寄风一离开司徒府,奔出几百尺外,突然便有两道身影闪至,挡在前方。   陆寄风看去,正是龙阳君与凤阳君。   两人挡在陆寄风面前,龙阳君道:“陆道友夜探司徒府,究竟有何打算?”   陆寄风冷笑道:“我拜访故友,还需向你们报告吗?让开!料你们也挡不了我的路!”   龙阳君道:“我们不是来拦路的,师尊请陆道友上静轮宫一叙,遣二阳前来恭请大驾。”   陆寄风道:“很好,你师父已经等不及,非要取我的真元不可了?”   龙阳君道:“师父有命,务必请陆君移驾,与故人一会!”   说完,龙阳君手中抛出几块令牌,陆寄风定神一看,竟是“天一子”、“地一子”两块令牌!   那是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的令牌。   如此说来,烈火道长与惊雷道长并未死,还活在世上?   就算陆寄风不以他们的性命为念,他也很清楚:弱水道长不会这样放过他,以他的残忍无道,要上麦积山,杀死眉间尺、冷袖等人,逼陆寄风屈服,也不是不可能。   陆寄风吸了口气,便不言语,径自往静轮宫的方向轻身飞跃而去,二阳君紧跟在后,三道身影如电,在平城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静轮宫上,几乎接至天上的高殿里,冷风扯动层层青幛,风声呼啸,令殿内的青石地面、玉柱雕楹更显清冷。   星月的光辉照着弱水道长的身影,他独立华殿,有遗世的仙人风范,在他的身上,只带着冷冷的雪的气息,没有丝毫的血腥味。   弱水道长缓缓道:“陆道友,你的心机,令弱水也甘拜下风。”   陆寄风冷冷不语,看着弱水道长。   弱水道长道:“崔浩的权位,在魏国已巩固数十年,三代之君信任有加,多少宗室完全动摇不得分毫。想不到你就这样轻易的毁了皇帝对他的信任,恐怕崔浩至死,都不知道原因!”   原来弱水道长也已看穿陆寄风的用意,以及他如何对付崔浩了。陆寄风冷然道:“我警告过他,如果他迷途知返,我还能保他一命。但是他既然一意孤行,那么也只是自取死路罢了!”   弱水道长看向陆寄风,道:“你以不世机缘,得到天下人皆企求的能力,又天生聪颖,智谋过人,为什么你却自甘堕落,愿为人驱策,难道你真的这么没有野心,这么无欲无求?”   陆寄风道:“我不是无欲无求之人,我要的是世上最难得之物,纵使我有再高的能力,再深的智略,也不可企及。”   弱水道长问道:“你想要什么?”   陆寄风道:“无非安定两字。”   弱水道长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道:“你这话未免太过可笑,安定如何不可求?泛泛众庶,士农工商,甚至道涂狗豸,生活得比谁都安定!”   陆寄风道:“是吗?乱世之中,那样的安定随时会被破坏,我的故居就在终南山下,当初为避战火而迁居时,我曾以为不过数月,就能重返,谁一去竟已十几年,也许都已经荒芜,不留寸草了!那里有我父母的坟墓,有我躬耕的小园,我愿在那里终老一生,但是我却还是被战祸逼得远走他乡,无一日安定!安定两字,我梦寐以求!天下之人所想望者,也不过这两字!”   弱水道长淡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心愿,并非不可求。只要陆君你把内力都给予弱水,弱水必定举天下之力,保护陆君,让陆君能在终南山下无忧无虑地过完此生。如此一来,各取所需,岂不为妙?”   陆寄风冷笑道:“你别作梦了,我不会把我的内力真气,都送给你这妖物!若是让你成为魔头,陆某的安定就是立于苍生的不幸之上!我就算身安,心也不安!”   弱水道长摇头笑道:“你如果不肯,就别怪我强求了!”   说着,两旁青幛突然往陆寄风打来,有如两道利刃,竟就要打中陆寄风!陆寄风及时跃开,劈啪两响,那两道青幛自行扞格,又立即散开,再朝陆寄风窜来。   陆寄风左躲右闪,随手以真气扯动云烟,化作霜剑,与那两道青幛缠斗,但见青幛有如巨蛇般矫然灵动,不时往陆寄风要害窜去或刺至,陆寄风手中霜气也接连挡下十来招,霜气或聚或散,或变为剑,或化为丸,噗噗几声,已将青幛刺穿好几个洞。   弱水道长好整以暇地立在原地,右手扬袖轻挥,功力贯处牵引两道青幛就把陆寄风攻得应接不暇,陆寄风只知专心对付,以免受伤被制。   弱水道长笑道:“陆寄风,你似乎没什么进步,如何能与我制衡?”   说完,弱水道长左手一扬,便以真气拉动霜云,一手上清含象的化指柔劲所过之处,云烟如线,渐渐缠绕,他轻喝一声,烟线往陆寄风扑去,竟已束住陆寄风的颈子!   陆寄风要害受制,虽然他及时压下胸中的血气,连忙以龟息法制住呼吸,不致于被束颈闷死,但武功却一时难以施展,两道青幛也劈啪两响,打中他的腿弯,令他跪了下去。   弱水道长笑了,缓缓拉动烟索,把陆寄风拉至他的面前。   弱水道长道:“你纵有数百年的修为,与天婴血气,但修习功力不如我,也是罔然!陆寄风,你就乖乖的自己把内力逼出,献真元予我吧!”   陆寄风颈子被束,说话也极为困难:“我……若我不肯,宁愿……自毁天灵,你……又能耐我何?”   弱水道长笑道:“你要自毁天灵,散了功体,实在可惜之至!千万别这么想不开,我请几位师长来劝导于你!”   说完,龙凤二君已推出三名样貌苍老的道人,陆寄风看去,那无疑是惊雷、烈火,以及伤势已愈的灵木。他们行动踉跄迟缓,一看就明白功力早就全散尽了。   烈火见到陆寄风被烟索缠颈,跪在地上,不由得眼中一红,流泪道:“陆寄风!你……你万万不可屈服,不可将你至高的修为,都双手奉送给这妖物!”   龙阳君竟动手打了烈火一巴掌,喝道:“师尊没叫你开口,你就闭嘴!”   灵木道长神色忧愁,黯然苦笑,道:“很好,弱水,我等无用之人,受晚辈所辱,都是活该!你就一剑杀了我们,不必留我们的性命,一再侮辱!”   弱水道长道:“各位师兄,你们地位尊贵,弱水对你们尊敬犹恐不及,一直恭敬的事奉师兄们,现在恳请师兄们帮我劝劝陆寄风,把真人传他的内力真元都交出来,以免浪费了。”   烈火喝道:“你休想!纵然举世无人可以制你,陆寄风也不会听你的话,交出真元!”   龙阳君又要打烈火耳光,陆寄风虽已被烟绳束得呼吸困难,颈子几乎要被束断,还是竭力喊道:“住……住手!再敢辱及道长,我……我便自毁天灵!”   弱水道长笑道:“你这个样子,要如何自毁天灵?”   陆寄风道:“逆气运行,自散功体,难道我做不到吗?”   弱水道长脸色微微一变,左手真气散去,缠着陆寄风颈子的烟绳也自消散无踪,陆寄风趴倒在地,大口地喘着气。   弱水道长冷冷看着陆寄风,道:“我好言相求于你,你却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就莫怪我绝情了!”   说完,弱水随手一招,拔下一旁的铜灯上镶饰的一片铜花,在手上把玩着。   弱水道长道:“陆寄风,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与我师兄们同归于尽,还是好好的离开静轮宫,毫发不伤?”   陆寄风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把真元内丹给他,他手中的铜花就是杀人利器,一挥过去,不知道是哪个道长要被穿脑贯胸,死于当场。   陆寄风咬着牙,他如果坚持不交出内丹,已被废尽功体的道长们惨死,对道门并损伤。反之,他交出内丹,三位道长得以活命,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苟活于世罢了。   或许信念不坚者,便会忍痛坐视三位道长惨死,但陆寄风做不到。   陆寄风道:“能否让我与灵木道长说几句话?”   弱水冷然不语,陆寄风道:“灵木道长,您的伤何时好的?”   灵木道长幽然道:“这些年来,真人不时暗中医治我,耗费了无数功力,但是……谁知却在我痊愈之日,被青阳君暗中打断心脉,功体尽散!要是当初师父让我这个废人死了,也不至有今日!”   陆寄风道:“青阳君中我一掌,料想应已全身筋骨俱断,成为废人,也算是替三位道长报仇了。”   惊雷道长听了,脸上神色黯然,苦笑了起来,道:“很好,很好!陆寄风,你替我惩处了这个孽徒,实在是太好了!”   陆寄风忍悲看着众道长,道:“陆寄风亏负真人期许,竟以私情自乱心境,耽误了诛魔重任,以致于令弱水道长坐大,陆寄风实在惭愧!”   灵木道长正色道:“你不可妄自菲薄!今日我等三人命绝于此,绝无遗憾,你千万要保元守一,参透至高的上清含象功,灭此妖祸!”   弱水道长脸色一变,阴恻恻地说道:“陆寄风,你话也说够了吧?肯,或者不肯,只要一句话便是!”   陆寄风望着弱水,深吸了口气,道:“我若把真元予你,你就要放了三位道长,不可伤一人性命!”   一听陆寄风这么说,三名道长都脸色大变,纷纷喊道:“不可!”“陆寄风,勿为小仁小义毁了大计!”“你绝不能把真元交给弱水!”   陆寄风忍悲道:“三位道长!我实在无法坐视三位毕命于此,何况,上清含象功至高之境,陆某一直无法参透,欲速成神功,根本是不可能之事!当初真人说过,或许一甲子以后,以陆某之智能达第九层之境,但是在那之前,我早就可能被弱水所杀,他岂容我再活六十年对付他?”   三位道长都脸色惨白,弱水道长笑道:“很好,你有自知之明,也知道我要杀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我好言相商,就是因为你奇货可居,欲以你的修为,换你及师兄们的性命,不想令你的真气散尽罢了!陆寄风,你既然想通了不是我的对手,就要把握机会,献我内丹!”   陆寄风望着弱水,咬牙道:“勿忘承诺!”   说着,陆寄风端正打坐,专心催动真元,一股融融之气,自丹田往上缓升,凝至天灵,令陆寄风周身发出至阳的红光。   三名道长惊怒万分,叫嚷着、斥喝着,要陆寄风停止催化真气为内丹,但是陆寄风全不为所动,专注地将一股真元在体内流转行走,灌通于奇经八脉,三气渐渐汇聚天灵之上,心肾气神定位,而八卦周天已成,一股浩然真气直指天机,周身的红光骤盛!   只见陆寄风身在红光之中,身形恍惚,整座静轮宫皆被那庞大无比的真气所笼罩,光芒遍耀京城,令天空布满半壁赤光,有如火烧!   红光骤灭,陆寄风头顶七尺之处,凝出一丸金丹,缓缓地沉坠了下来。   金丹尚未回归入陆寄风的天灵,弱水已纵身一拦,将那金丸截下,双掌以子午之法搏住内丹,但见他身上金光炙盛,金丹所带的数百年真气渐渐化入他的体内!   光芒渐散,弱水道长原本不男不女的模样,竟缓缓地消失了,眉宇轩昂,气度不群,整个人有如罩着一层昊昊威光。   弱水道长哈哈大笑,道:“先得舞玄姬至阴功体,再得陆寄风纯阳真元,今后弱水阴阳并济,有如日月,永生不绝了!”   陆寄风的真气都已散尽,此时他除了长生不死的天婴之体以外,就只是个毫无功力的血肉之躯,他再度感觉到凡人身躯的沉重感,身上的伤也令他痛楚分心。   三名道长脸色惨然,悲切万分地看着陆寄风。   陆寄风气空力尽,道:“你可以放了三位道长了吧……?”   弱水冷笑道:“静轮宫也不是凡夫俗子有资格侵踏之地!”   说着,弱水竟随手一挥,将烈火道长给轰了出去!烈火道长身如破絮,被轰出殿外,从百丈高处往下沉坠!   陆寄风大惊,喊道:“住手……!”   眼看着烈火道长竟要活活摔成肉酱,突然一道清绝身影在半空中飞闪而至,拦住了下坠的烈火道长,身形一拔,抱着烈火道长飘然跃入殿中。   那人道:“弱水,你何必赶尽杀绝?”   三名道长以及陆寄风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是司空无,通明真人司空无。   第十八章 拂衣归田里   所有的人都望着眼前的司空无,但见他依然仙姿绰约,飘逸清圣,那慈和的神态与当初完全无异。   惊雷、灵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陆寄风也心情激动,他以为司空无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管这尘世纷扰,但是他竟出现了,可见从前的疑惑都是自心不坚,司空无的隐遁一定有他的原因。   弱水道长见到司空无现身,高傲的神色中,也隐隐有一丝忌惮。   他至今仍不知道司空无的修为有多高深,不知道他心中有什么计划,完全无法揣测出司空无的心意。   在他做尽一切计划,一步一步地引陆寄风步入他的陷阱、逐步掌控全局时,他唯一忌惮的就是司空无。   那不知隐身何处,不知有什么打算的司空无,一直令弱水道长芒刺在背。   而今他总算被逼出来了,弱水道长提高了警觉,小心地微微一笑,拱手道:“参见师尊。”   司空无放下烈火,道:“弱水,你出尔反尔,就算放过了你的师兄们,他们也不会成为你的阻碍,你就这么不留余地吗?”   弱水道长道:“不如此,如何能引师父现身就教?”   司空无叹了口气,道:“弱水,你虽有至高道行,但你还不满足,是不是?”   弱水道长微笑不语,司空无道:“你还想要陆寄风的不死之身,要以他炼丹,使你长生;你还要我传你上清含象功第九层,让你登至自古无人能及之境,你的野心何等的大,何等无涯!”   弱水道长笑道:“师父,道统已全归于弱水,陆寄风不堪世用,让他徒留不死之身,于世无益!若师父能规劝陆君捐躯,亦为道门之幸!”   陆寄风听了更是鄙夷愤怒,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三位道长,所有承诺都是空言!”   弱水道长傲然笑看陆寄风,完全不再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而言,陆寄风只是刀俎上的鱼肉,他要抓陆寄风炼丹,轻而易举。只要司空无不阻止,他根本不必在乎陆寄风的想法。   司空无道:“我断断不可能让你以人炼丹。天婴之体是陆寄风的机缘,你没有这个机缘,就别痴心妄想了!”   弱水道长阴森一笑,道:“我若能将陆寄风置于鼎炉炼丹,也算是我的机缘,师父您意下如何?”   司空无道:“强求而致便非机缘,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弱水道长的神情中带着警肃,冷笑道:“师父您是要加以阻止了?”   司空无道:“然也!”   弱水道长笑了起来,道:“师父,您真是令弟子百思不解!为何您忍见七子一一折损,皆袖手不出,却独独要紧这个陆寄风?您是否太过偏心了?”   司空无不为所动,淡然道:“疑惑解否,想必并非你关心之事,但我绝不能让你以人炼丹,行此邪道!”   弱水道长见司空无的口风这么紧,就是要保陆寄风,若是他要硬抢,先得过司空无这一关,因此弱水暗暗提高了警觉,道:   “师父您是非保陆寄风的性命不可了?那么弱水也只有尽力为之,请师父见谅!”   司空无却仍不动,道:“你这痴徒!你所求不过是形体永固,道法就在你的面前,何必苦苦外求!”   弱水道长一愣,司空无缓缓说道:“我命在我不在天,你若能修得上清含象功至绝顶,便能一灵不泄于外,所以长生不老,寿无极也!”   陆寄风与三名道长听了,都心中更是惊疑,不知道为什么司空无会突然说这些话。   弱水道长疑道:“师父,你……你此话是何意?”   司空无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怎样作乱,都是天命,我已经想通了,以我一己之力要扭转天命,实在太过狂妄,不如放手任造化自行其道!所以这些年来我沉潜不出,不欲再问世事,你要至高修行,要与天地同寿,我都任你予取予求,就算整个通明宫,也不过是木石所建,舍予你又有何难?”   陆寄风与三位道长大惊,想不到司空无竟是这样消极的人,他隐藏不出,只是因为懒得管了?   弱水道长冷笑道:“那师父又何必救师兄,何必阻止我炼化陆寄风?”   司空无道:“我怎能完全弃绝喜恶?陆寄风是我闭关弟子,又有仁义之心,我实在不忍见他被炼化!真一子,你如果真的那么想与天地同寿,返本还元,归根复命,我就传你上清含象功便是!只要你勿伤我爱徒一人!”   弱水一听,喜出望外,他简直不敢相信司空无愿意传他最后一层的上清含象功!   陆寄风惊道:“真人!您不必如此,弱水毕生之智也不可能参透上清含象功,你不能传给他!”   烈火也喊道:“师父!您为何这么糊涂?您这样会让苍生受到更大的祸害!”   司空无叹道:“汝等不必多言!这是天命之数,也是吾收弱水为徒时,所应之劫!”   说完,司空无道:“真一子,你运起上清含象功,我将为你助阵,使你练至第九层绝顶之颠!”   弱水道长道:“是!”   他当即席地打坐,只见司空无坐在他身前,双掌推出,按住弱水天灵,弱水道长运起功体,朦朦真气便如日月更迭,肾气如水源源不绝,弱水道长周身真气流转,和司空无呈一体之境,两人的气息合拍,但觉司空无的真气突破了弱水道长的周身筋脉,又自逆流反复,每一逆流,倒行周天,便让弱水道长的全身真气更见清明。   陆寄风忧急万分,司空无竟是真的替弱水打通关窍,助他突破局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寄风心里有千万个疑问、千万个不平!司空无的一切作为,都是错的,都在帮助奸邪茁壮!陆寄风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半生的奔波与苦难,都是个笑话,全没有任何意义!   但见真气氲氤之中,弱水道长容色越见轻盈,突然弱水道长神情一变,睁开眼看着司空无。   司空无仍源源不绝地将真气贯向弱水,弱水道长惊呼:“你……你在做什么?你这是何意?”   司空无收气而起,弱水道长忙欲将体内的真气导向正行,但那股沛然之势有如洪水,在他体内奔流,舞玄姬的至阴与陆寄风的至阳成为两股极大的牵引之力,被司空无引导奔势,再不能收。   陆寄风与烈火、惊雷、灵木道长都愕然看着眼前的弱水道长,只见弱水道长的容貌一直变化着,竟变为十五六的少年,接着变为七八岁小童,迅速地在众人面前化为婴儿,号哭之声未绝,那婴儿又已缩为数月胎儿大小,最后竟化作虚空!   陆寄风与众人都看得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事。   司空无冷然道:“返本归元,归根复命,则万神会聚,化为婴儿,弃离幻壳,出入与造物了不相干,与道合真!真一子,这便是上清含象功至极之境,天下也唯有你练得起!”   陆寄风登时明白了,司空无收弱水为徒,绝非一念之仁。他在无法诛灭舞玄姬之后,就拟下了这个百年大计,唯有令智慧绝顶的邪魔为己所用,他才能掌控他的心魔与欲望,令他自取灭亡。   舞玄姬的分灵杀之不尽,司空无就算倾毕生之力诛魔,也如春风吹又生般永远不绝。唯有以魔制魔,当弱水道长步步赢取权力,甚至独占舞玄姬至阴真元时,他就已经步入了司空无的陷阱。弱水道长强取陆寄风的至阳真元,那股凡人不能驾驭的阴阳真气,才能领着弱水道长被上清含象功所拉扯,归于虚无。   弱水道长就这样消失世间,静轮宫里,只剩下空室虚堂,在一片霜月照耀下,闪着清辉!   那一年,平城南郊的通衢要道上,空白的国史碑竟出现了一篇文字,斗大的刻字让所有经过的商旅百姓,都看得清清楚处。原来魏国先祖的起源竟是如此,每个人看了,都惊愕得难以置信,而议论纷纷。   消息传至宫中,拓跋焘愤怒得不能自己,下令逮捕崔浩,夷其九族,当崔浩被拉出司徒府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被军士拖出司徒府,衣冠凌乱,赤足散发,这是向来重视仪态的他,绝没想到的局面。   崔浩惊恐愤怒地问道:“万岁不可能灭浩,这必是伪称圣旨,让我面圣!让我入宫面圣!”   坐在马匹上的拓跋齐冷眼看着崔浩,道:“你这个贰心之臣,万岁此生绝不会再见你一面!”   崔浩震惊地看着他,道:“王爷为何说浩乃贰臣?崔浩忠心可比日月,从未有过异心!”   拓跋齐道:“你和陆寄风暗中勾结,妄想颠覆法统,还敢自称忠心!”   崔浩更是莫名其妙,叫道:“冤枉啊,王爷,让浩面圣,否则浩死亦不甘!”   拓跋齐跃下马,一把握住崔浩的下颚,让崔浩的脸仰望着他。   拓跋齐道:“你心中还有不甘吗?”   话声未绝,拓跋齐竟已一刀挥去,割破了崔浩的颈子!崔浩的声带被割破,但气管未断,血流遍身,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喘气声,无法再说任何言语。原来拓跋齐领了命令,要让崔浩在万众之前受刑,又不能说出半个字。   拓跋齐跃上马,喝道:“万岁有旨,罪臣浩游街示众,夷其宗族!清河崔氏与崔浩同宗者,无有远近,皆夷灭!”   崔浩被装在槛车之中,送往城南行刑,一路之上不少痛恨他的人朝他泼洒屎尿,而咽喉被划破的他,只能发出嗷嗷悲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城南之处,便立着那国史碑,但是国史碑已然化作一片碎石废墟,上面的文字也不留于世,只剩下看过的人私下口耳相传,但这些口语所传的真史,并没有存留在世上,后世修史者也没有记下片言只语。   崔浩的刑车所经,陆寄风站在人群中冷眼看着他的下场。他在夜访司徒府时,就将那篇译出的狼文重写一份,偷放在崔浩的文稿之下。他知道自己突然来去,又未伤崔浩性命,必会令拓跋焘起疑,拓跋焘自从知道身世之后,疑心就更盛,当他发现那篇狼文,必然会以为崔浩和陆寄风暗中往来勾结,崔浩会把魏国出身写在国史中,令他蒙羞千古。   但是他毕竟只把疑问放在心里,表面上不动声色,观察着崔浩的所做所为,直到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竟然重现了那篇狼文!国史碑是由崔浩全权撰写,他竟把这极大的宗室秘密给宣扬了出去,令天下皆知,怎不教拓跋焘大怒若狂,完全失去理智,非要把崔浩全族杀至一人不留不可。   那方碑文自然也是冷袖一夜之间以内力刻就,根本就让崔浩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切的发展,在陆寄风潜入司徒府,弱水便想通了。但是崔浩根本没想到自己被栽了什么赃,犯了什么罪,为何触怒天威而全族夷灭。   陆寄风看着囚车上悲惨的崔浩,神情冷静。   权势倾天,若心魔难制,皆是空虚。陆寄风淡淡一笑,拓跋焘的帝王之威,又会如何,也全不在他心中萦挂了。此地已无他可恋之处,他一路轻装便马,往南而行。   他登上大船,东流向海,在河口登岸后,便信步往云府而去。   司空无临走前告诉他,已将迦逻和他刚出世的孩子,都送往建康云府了。在迦逻生下孩子之后,夺走婴孩之人,除了司空无,还会有谁?   此时的江南,正是春光明媚,杨柳依依。阵阵东风送来花香,令人心醉。   陆寄风叩路寻来,街道上风光旖旎,处处闻得软侬悦耳的话语声,前方便是那高门巨户,榆叶逸出围墙外,阵阵笑语声也随着轻风,送入陆寄风耳中。   他没有了功力,只能站在墙外,听着里面那清脆的孩童笑声,那会是他的孩子吗?   陆寄风伫立良久,才走上前敲了敲门。   门扉竟未闭锁,他推门而入,走进那深院中,但见两行夹道榆柳间,迦逻正牵着一岁多的幼童玩耍着,转头看见了陆寄风,对他微微一笑。   榆叶纷飞,陆寄风放开脚步,奔向迦逻,抱起了他们的稚子。高天蔚蓝,似乎也在俯瞰着尘世渺小的他,渺小的芸芸众生。   (《太平裂碑记》全卷终)   后记 《太平裂碑记》的历史背景   〔楚国〕   作品一出,作者就已死亡。这似乎是不易的真理。作品被呈现在大众面前,一百个读者可能会有两百种看法,作者自己能说的意义,其实很有限。这就跟生小孩一样,孩子落地那一刻,那个生命已非父母所能左右。   因此对于作品,我也没什么好说,里面的角色有什么想法、他们的观念是对是错,都再也与我无关了。在此只能就这部小说的创作背景,略作一些解说,算是替《太平裂碑记》的内容(还有书页)增加一点厚度。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编剧,而且还是最常受人嘲笑和不屑的长寿剧编剧。一做十几年,除了实质上的动机,为了谋生以外,喜欢写作也是主因。不管长寿剧有多让人诟病或不齿,其实它还是有种种的现实考虑与规划,才会产生那样的作品。或夸张、或荒诞、或让人痛骂的情节,都是在讨论再三之后产生的结果,观众可以说它极度不合理、重复与老调,但是,人间不就是如此?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长寿剧能为广大的观众所接受,也因为它演的就是这些日常之事,但加以挑弄其狗血及夸张的情绪,把再普通不过的爱恨、家事,安排段落起伏并呈现出来。由于它是经过安排的,所以再怎么夸张,其实都还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不变的基调。你可以说它“教坏囝仔大小”,但整体上而言,它毕竟是强调是非对错的,是符合最大公约数的普世价值。   但人间之事,却根本没有合理性可言!   就以历史来说,历史上不合理的事情,不可胜数,而且都不合理到了极点,善恶的报酬也让人浩叹,多的是忠烈之士下场悲惨,而奸佞之徒一辈子荣华富贵。捏造史实者受后世景仰,勤苦变革者受万代唾骂。你我都是这历史的一分子,也都生活在这“不合理”的常态之下。就算我们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可以轻易地非议古人,但你怎知你所读的历史,有几分真伪?哪个人物不是被史家(或文学家)的私人好恶过誉或过贬?“满街听唱蔡中郎”,便是个警惕。   小说里魏国司徒崔浩的下场,就是魏史中一桩极不合理、又处处矛盾的公案(但比起太武帝拓跋焘的下场,崔浩的结尾又显得正常了点)。   崔浩出身于北方第一高门崔氏,诗礼传家,累代簪缨。崔浩及其父崔宏虽然身为汉人,但是在魏国却有一定的地位。起初崔浩并不受重视,被魏国的元老、世家排挤,赋闲在家。直至他接触到天师道的寇谦之。   寇谦之其实是个儒生,但身在乱世,一个算有良心的读书人就会有那么点想要教化人心的毛病,于是他针对民间信仰,将道教的教义加以修改,起初的动机只是为了让一般人不要愚蠢地遵从法术,或受不肖道士的欺骗。但是要让民间男女听他的,讲什么大道理根本没用,他只好在改革的手段上,加入鬼神之说,并拟定了完善的斋醮科仪。以仪式教化百姓,是最快的捷径。   寇谦之对道教礼法的修改,使得道教具备了更完整的可操弄性,也是崔浩目前所需要的助力。   道教是传统汉人的信仰,但除了民间对它消灾祈福的“方法”深信不疑以外,在士人阶级,道教的要义在于它的哲学思想。文化不高,就不会重视哲学观念,只会着重“功能”。崔浩利用了这一点,上书拓跋焘,谎称寇谦之是上天派来帮他平定天下的,并拍马一番,替拓跋焘找了个祖先,说他是黄帝之子、昌意之后,所以有统一南北的正当性。这些话让拓跋焘很是受用,开始重视崔浩与寇谦之。   虽然崔浩得到重用的手段怪怪的,但他毕竟是个有真材实料的政治动物,对于军机更有过人的眼光与识见。在他的辅佐下,拓跋焘可以说是战无不胜,统一整个北方,终结了魏晋纷纷扰扰十几国的乱象,奠定了南北朝的开端。崔浩的谋略与智能,堪称千古罕见,要列出中国历史上最厉害的谋士,张良、诸葛亮之外,崔浩绝不遑多让。   这么一个智略绝顶的人,下场却悲惨到了极点,委实令人错愕万分。正史所写崔浩被灭族的原因,一看就是假的,不大可能是事实。没错,历史有“不合理性”,可是也还有个脉络和推理的可能,真伪是可以推敲的。   历史上说,太武帝拓跋焘要崔浩修国史,并要他“务从实录”,一定要讲真话!但崔浩又不是第一天当官,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句“务从实录”是官方说法?唐太宗李世民表面上要官员写起居注时务必写真话,结果一堆写真话的官员都被他给抓去关了,就连日常的起居注都是写假的,国史更不可能写得太真实。   然后历史上就说,崔浩的智商突然骤降到零点一,不但写了真正的国史,还刻在平城南郊的国史碑上,昭示行人,历历记载了拓跋焘祖先的种种隐私。那里可是通衢要道,每天一大堆人来来往往,拓跋氏的出身背景全都给看光光了。拓跋焘气得跳脚,把崔浩给灭了族,在崔浩伏法之前,还故意让他游街示众,数十个卫士在他头上撒尿,极尽羞辱之能事。   这段历史荒唐和乱掰到不可思议,崔浩好端端的,怎么会故意去羞辱他的老板?何况他会得到重用,本来就是靠捏造魏国祖先出身,才拍对了马屁,他再白痴也不会傻到去“务从实录”,说他的老板本来是在大鲜卑山抢劫的。崔浩一直在教拓跋焘怎么打宋朝,要说他也想搞“反清复明”这一套,是汉人放在拓跋焘身边的间谍,那就更是梦话连篇了。   拓跋焘会突然把一个功劳这么大、却又不震主的谋臣(他没有兵权又不是贵族,完全威胁不到拓跋焘)给杀了,还杀得恨得要死,这背后的政争疑云,也非无迹可寻,但那是另一个主题,在此不多阐述,只是要说:历史上写的,完全和崔浩的政治历练与背景矛盾。   小说中写崔浩是被陆寄风摆了一道,才死得莫名其妙,当然只是小说笔法,真正的历史要推理起来,会比小说更有趣。   再说回历史与真实人间的不合理性吧!像拓跋焘这样虎视苍生、雄才大略的皇帝,就算不死得轰轰烈烈,好歹也要扯入个政争啦、夺嫡啦什么的,热热闹闹的驾崩,才合理吧?   《雍正王朝》这部极好看的连续剧里,要是演到:雍正有一天喝水呛到,然后死翘翘了,观众一定会骂翻天。这是什么鸟结局?编剧搞什么鬼!   偏偏真实的人生就是那么无法预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要坐下来,背后的椅子会突然被人家抽掉,然后摔得屁股开花。像拓跋焘这样金光闪闪的皇帝,打仗打得全世界都怕他,凶残的赫连定也被他管教得乖乖的,结果,他竟然是在寝殿里被中常侍宗爱暗杀,实在死得非常的鸟。   历史上拓跋焘宠幸宗爱的程度,也算罕见,宗爱以阉臣的身分,封官晋爵,做到秦郡公,却会暗杀主子,他的动机当然是为了权势,与当时太子党起了冲突,所以先下手为强。比较奇怪的是他怎么有机会得逞?不要说宫里到处是警卫,要杀个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当时拓跋焘正当盛年(四十五岁),也不是没有抵抗能力,竟会让一个阉官给杀了,两人当时在寝殿里搞什么鬼,真的也充满想象空间。   再说到陆寄风其人。   在南北朝之世,道教分为南北,北方以寇谦之的天师道为尊,重视统治性;南方就是更为成熟及内涵深厚的上清教派,上清教派的创始人陆修静将道教的教义加以综合,并融合佛教的哲学思想,使道教臻于成熟。   陆修静是吴兴人,生年不详,由于正史上没有他的传,只在各种道家的著作中,可以拼凑出他的一生事迹。据说他是陆逊之后,幼有异相,喜读书,通辟谷之术,不需要吃饭。他婚后不久就离弃妻子,到云梦山修道。有一段故事是说:   陆修静为了寻药,曾经下山,顺便回家住了几天。那时他的女儿生了重病,家人求他医治。他说:“我本委绝妻子,托身玄极,今过家,事同逆旅,岂复有爱着之心?”便离开了,但是女儿的病却也好了。   为了求道,他曾到处云游,后来在建康时,宋文帝刘义隆听说了他的大名,请他入宫讲道,对他十分拜服,而皇太后更是对他执门徒之礼。   陆修静在宋朝的皇族间地位很高,他所推广的教义与传统道教有很大的差别。在宋明帝刘彧时,刘或曾经召集了许多当世最有学问的名流、僧道、学者,展开一场学术高峰会。或许是树大招风,大家矛头都针对着陆修静,“时玄言之士,飞辨河注;硕学沙门,抗论锋出,掎角李释,竞相诘难。”陆修静一个打十个,“标理约辞,解纷挫锐,王公嗟抃,遐迩悦服。”   此后陆修静的地位更稳固,道书追记他有很多奇闻轶事,最后他说要回庐山,“……偃然解化,肤色晖灿,目瞳朗映,但闻清香,惟不息而已。化后之日,庐山诸徒咸见先生霓旌纷然,还止旧宇,斯须不知所在。”陆修静的羽化辞世,和许多神仙传里的传说类似,都没死,都神出鬼没的离开了家人。   而陆修静对道教的贡献很大,不但整理道教经典,使其系统化,并纳佛入道,大量吸收佛教理论。陆修静将道教经典归纳为三个主题,分别是洞真、洞玄、洞神。“洞真”指的是服食导引、奇门遁甲等法术,包含内容十分庞杂,理论上认为:只要能使人体内的诸神永住本身,就能使人长生不死。“洞玄”的内容则以降伏妖魔等仙术为主,按五行方位列名诸神,然后佩符、设坛,可以召唤神仙引度修道者成仙,或是至少可以降魔制鬼。至于“洞神”则以图箓为主,以去邪治病、卜问吉凶。除了三洞之外,还有四辅,合称七部。道经的分类法往后一直沿袭陆修静的分类法,没再做改变。   现今道教理论佛道不分,也是陆修静大量采用佛教理论的结果。他将佛教的业报观、劝善观融入道教,道教原本偏重于实用(治病驱邪),但加入善恶及报应观之后,在教化上起了更大的作用,也对当时的观念产生很大的改变。在一向以世袭为主要身分定位的中国社会里,佛教的轮回果报观,令享有荣华富贵之人多了几分警惕,也令贫贱的社会底层分子有了些希望。只要此生行善,来世就能有较好的人生,这样的观念,是很容易深入人心的,也令佛道在中国由原本的互相攻击,渐渐地转为融合。   看起来陆修静与陆寄风的设定很类似,但其实两人一点关系也没有。   在设定陆寄风的身世背景时,我并没有对陆修静其人做过任何研究,只是随便设定的。因为魏晋时代门第真的太重要了,所以给他找了个出名的祖先。而在最主要的人格上,我其实是以诸葛亮、陶渊明,做为他的原形。陆寄风童年的住处,就是以想象中诸葛亮的草庐为描写的范本。他曾希望天下平定之后,自己能早日回来躬耕,过着闲居的生活,这也是我一开始写陆寄风时就做的设定基调。   边写边找资料时,才发现陆修静这个人,背景及个性竟然和陆寄风这么像!就连生卒年也差不多,修习的主要经典名称也一样,好像根本就是我在影射陆修静似的。其实真的不是,完全是个巧合。   就像苹果电脑的商标,是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电脑之父亚兰·图灵。在麦卡锡时代,图灵因同性恋身分而受迫害,遂服用沾过氰化物的苹果自杀。他的遭遇与苹果电脑公司起初的反主流文化精神十分吻合,很多人也以为苹果那个咬一口的商标,就是象征图灵。但贾伯斯否认了,当初以苹果登记为公司名称,只是恰巧;而商标是咬了一口的苹果,也只是贾伯斯认为这样比较好看特别。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写着时发现陆修静其人和陆寄风有那么多相似点,本来也想就顺着这个设定写下去,写一些陆寄风在南朝的遭遇,但是剧情上又完全没必要,本来很多想好的情节,硬要放进去反而显得累赘,结尾还是干净利落一些,比较有余味。就让陆修静归陆修静,陆寄风归陆寄风。   在魏晋之世,有些观念是不能以现代人的想法去理解的,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门第观念。现在的人看当时的门第观念,会觉得太荒唐,但那就犯了以现代人的想法去臆测古人的毛病,对当时之人的所做所为就会不够理解。故事中,司马贞的门第观念其实是最普通、最符合当时的道德观,陆寄风的观念反而是不合理的。门第的高下决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官位再高,出身寒素,就绝不会受到敬重,饱受冷眼及嘲弄。而和家世地位低的人来往,更是非常羞耻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了解这种心理的影响,去谈魏晋,就搔不到痒处。门第观念有多牢不可破,时代太远我们体会不到,如果以较近的时代,明朝或清朝来比较,或许就能有点理解。   明朝亡了,满清成为统治阶级,反清复明就是一种很强烈的民族荣誉心,要说“清朝政府比明朝清廉英明,为何要反清?”就不够理解当时汉人失去主导权时的失落。清朝再清廉能干,对汉人来说还是文化档次不高的民族,汉人怎么能够接受他们做统治者?换作今天,突然间让我们一向认为是“外劳”的印尼人来做统治阶层,只有他们可以当官,你在他面前要自称奴才,你愿意吗?(这无关种族歧视,只是做个比方)反清复明是有这样的心理背景,不能以现代人的想法笑他们固执。   而清朝亡了,民国要人剪辫子、放小脚,大家又不愿意了,剪辫子被视为再也没有君父法统,放小脚象征着父权时代的崩毁,这都是天崩地裂的改变,在心理上绝大部分的人是不能接受的。   陆寄风既是主角,又是好人,他的观念也只好往“现代人能理解”的角度倾斜,让他没什么门第观念,但这是很理想化也太前卫了。在当时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他的心结就在于:不愿意向出身卑微的上司行礼。对当时的人来说,出身卑微表示着文化层次上的差异,类似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暴发户、田侨仔,要用现代观念来说,重视门第的人也不过是“靠爸族”啊,有什么好看不起别人的?但是,若再深入体会,那个时代的礼教崩坏,人心无所依据,朝代更迭得如此之快,维系社会稳定最需要的“尊卑”受到空前崩坏,不重视门第,也就等于向叛乱靠拢,这背后代表的价值观就是:为了利益而无所不用其极,连尊长都不加以敬重。   重视门第,相对上的表示这个人有点羞耻心、不愿意逾矩。当然太过强调就显出另一种狗眼看人低的气质。陶渊明以辞官的方式表现他的门第观、道德观,而不是像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他们是以折辱别人的方式来突显自己的高贵,这当然有天高地远的差别。陶渊明也才会被视为高风亮节。   刚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还未满三十岁,很多观念还不够成熟,才会有这些一厢情愿的设定。后来有再出版的机会,我曾想过要不要修改这些设定?后来还是决定让它照原来的样子问世,只改变了一些小设定。如果现在重写这部小说,很多内容我不会那样写,好与不好是一回事,不同年龄的人看待人生,本来就会有极大的差别。   其实陆寄风有绝世武功,又有不少的机遇,他会做出一些正确的选择,让自己吃苦受难,至少他还有所依恃,他随时能超脱凡俗,当他的任务完成,就可以放下一切。这样的人在人品上是没有问题的,但还不到伟大的地步。   我自己最尊敬的角色,是真实人物寇谦之。   寇谦之靠着崔浩得到权势,在魏国享尽特权。但是,身为道教的领导人,在拓跋焘决定废佛、兴起屠杀时,却是寇谦之一力阻挡。被视为崔浩同党的他,向崔浩极力谏诤,不惜和他撕破脸。   为了与自身荣华富贵相冲突的人请命,有多少人做得到?何况那些人不会感激你,而你救的通通是你的政敌,当他们得以活命之后,很可能会反过来要你的命。   但是寇谦之做到了,虽然在史书上只有寥寥几笔,这几笔却让人感到:这世上还是有具备道德良心的官僚,史书上的人性,并不是那么丑恶。   而现实生活,我也如此相信着。我相信人有一种向善的动力,就算人始终并未摆脱兽性,但人毕竟和禽兽不同,大体上来说,人类是越来越文明、越来越好的。唯有相信善的力量,人类才能一直往这个方向进步和努力。纵使这段过程里,不时会有种种考验,让人性又短暂地回到兽性,但良知通常在最后还是会占上风。当我们做了违反良知的事情,之后通常会后悔、会不安、有亏欠感,而动物残杀幼小的动物时,却并不会有一丝犹豫,更不用说良知上的负担。   人还是有存在的意义及价值,这也是为何明明我很爱动物,但写作时我还是要强调人性。动物就算练成了至高的法力与人形,若无法摆脱兽性,就不能算是得道,依然要被称为邪魔。提婆达多与佛陀的故事,就是弱水道长与司空无的影射。做为一个人,若因为七情六欲,放纵自己堕入魔道,那是不可取的,再怎么因为愤世嫉俗而将自己的心魔合理化,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这也就是整部《太平裂碑记》里,我希望能给读者的一点小小启示。 ━━━━━━━━━━━━━━━━━━━━━━━━━━━━━━━━━ 本文内容由【天煞孤星】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