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宠冠天下 作者:若磐 文案: 穿越后,巧茗惊讶地发现,自己所有的愿望都一一自动实现。 唯独一样例外—— 她本想做个自食其力的女官,却被封为妃,更获专房独宠。 还有那个画风突变的皇帝陛下,时常令她困惑不已。 阅读须知: 1、1V1,HE 2、女主关键字:穿越,皇后,敢爱敢恨,情商高智商发挥不稳定 3、男主关键字:重生,皇帝,忠犬深情智商高情商几乎等于零 4、全文关键字:甜宠、悬念、蒸包子养包子 5、女主穿越是明线,很明;男主重生是暗线,很暗。 6、架空,不考据,谢绝转载与分享 一句话简介:宠冠天下的道路不好走,幸有忠犬皇帝守护在身旁(*^__^*)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斗 宫廷侯爵 主角:巧茗,韩震 ┃ 配角:巧芙,陆茸,谢流云,夏玉楼,顾烨,商洛甫等 ==================   ☆、第1章 蚕月初,春寒仍陡峭,一场风雪连绵数日,湿冷不输隆冬。 天候反常,惜薪司破例将本已停止供应的取暖木炭重新分发至各处宫院。 炭亦如人,也分三六九等。 最上等红罗炭,燃烧持久,火力旺盛,无烟无味,只供皇帝与后宫妃位以上者使用。 至于宫人内侍,则只有浓烟滚滚、气味呛鼻的柴炭。 巧茗在榻上辗转,偶尔几声咳。 榻脚处有炭盆噼啪作响。 她蹙眉看那黑烟缭绕,终是忍不住拥被起身,推窗透气。 北风卷着细碎的雪花闯进来,吹得人一个激灵,顿时困意全消。 “哟,你这到底是冷还是热?”同屋的月白推门进来时,刚好看到巧茗半身倚着敞开的窗扇,撇嘴道,“冷就烧炭盆取暖,热就开窗吹风,你两样一起来,到底是冷还是热?难不成当真在清风湖底撞成了傻子,连冷热都不晓分辨?” 午时初刻,正是尚食局轮值换班的时间,阿茸随后而入,将那刻薄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阿茸气得瞪眼鼓腮,驳斥道,“巧茗只是记不起前事而已,商御医都说除此之外其余并无影响……” 月白眼一翻,不屑地打断她,“是啊,得太后特准御医看诊,便再不将他人放在眼里,只管自己胡闹,也不想想份例里的炭给她糟蹋没了之后,其他人是不是得跟着一起挨冻。” 巧茗这几日人在病中,多亏同屋三女照顾并轮流代她当值,心中念着这份情谊,便不计较月白说话泛酸刺耳,伸手关窗,好声好气道:“对不住了,只是给那烟呛得一直咳,所以才开窗换换气。” 月白“切”了一声,嗤笑道:“做过帝姬的救命恩人,果然连做派都不同以往。可惜,就算镶了金,里头还是穷乡僻壤来的野丫头。进宫前连炭都没见过,这会子有的用还不偷笑,居然还嫌三嫌四。要我说您失策了,如果救的不是帝姬而是皇上,说不定能封个妃位,用上红罗炭,到时候您周身仙气儿,自然不会再咳。” “哎!有你这样挤兑人的吗?你家里要是大富大贵,吃穿不愁,也不会进宫为奴为婢。” 阿茸踢掉绣鞋,爬至巧茗榻上,赌气推开窗,反身叉腰,下巴一扬,“巧茗病着,难免比平日多些讲究,你怎地就不能多担待些。炭是有数的,但都开春了,左右不过冷上这几日,哪里就能不够用。你不是打小见惯你的司膳姑姑得的各种赏赐么,眼皮子竟然还这么浅,为几块炭也如此斤斤计较。” 月白被一顿抢白,脸上讪讪地有些挂不住,索性“哐啷”一声摔门而出。 斗嘴赢了,阿茸得意洋洋盘腿而坐,巧茗却神色黯然。 她的父亲乃当朝太师梁兴,既是开国勋贵又是三朝元老,母亲萧氏则是辅国公嫡长女。这等身份,女儿当然养得金贵。 后来梁家出事,女眷被发送教坊司。巧茗生得一副好容貌,得戚妈妈看重,当成未来的头牌栽培,吃穿用度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以,她虽落过难,但到从来未曾试过为几块压根看不上眼的劣等柴炭看人脸色,听人冷语。 不过,转念一想,受些闲气总好过强颜卖笑。 巧茗在教坊司卖艺不卖身,一直循规蹈矩,没想到她不犯事,事却来缠她。 巧茗曾与永昭候次子顾烨定下婚约,坠入乐籍后,婚事自然再不算数。 然而,她还是被卷入顾家两子争夺爵位的风波里,被那自己不成气候又猜忌弟弟的顾炜多番欺侮,甚至因而丧命。 只是万万料想不到,她没有走黄泉路去地府报到,却回到五年前,在为救容华帝姬溺水的尚食局女官林巧茗身上借尸还魂。 容华帝姬,大名韩伽罗,是天启帝至今唯一的孩子,乃已故的敬妃娘娘所出,也是巧茗嫡亲的外甥女。 因缘巧合至此,除了天意也想不出别的解释。 “你发什么呆呢?”阿茸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巧茗的思绪,“难不成没撞坏,却给烧坏了。” 阿茸一壁说,一壁故作担心地伸手探她额头,“明明已经退热……阿嚏!”因就坐在窗口,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打喷嚏。 巧茗连忙将窗合起,“你呀,就知道跟人赌气,看,把自己冻坏了吧。” “嗯,真的好冷啊!”阿茸笑嘻嘻地,“你睡了一早上,被窝里热乎,让我进去暖一暖吧。” 言罢,也不管巧茗答不答应,直接上手去掀她被子。 巧茗头上有伤,便假称自己不记得前事,毕竟对她原主毫不了解,免得装不像,日久天长被人看出不妥。 养病这几日,阿茸没少在她耳边念叨往事。 巧茗因而得知,原主还差半个月满十五,入宫已三年。因为被方司膳,也就是月白的堂姑赏识,所以进入尚食局。 阿茸与林巧茗同年进宫,又是同时被方司膳挑选到此处任职,所以两人之间向来较同屋其他人更亲厚些。 所谓孤掌难鸣,做人也是一样,巧茗初来乍到,心知自己如今最需要的便是能相互扶持之人。 且观察下来,阿茸单纯热心,并不因巧茗忘记自己便疏远冷淡,反而更多加照顾,适才又代她出头,与月白口角,多少说明此人厚道可交。 巧茗便以与家中姐妹们相处的态度来对待阿茸,此时见她与自己玩笑,也反闹回去,按住被头不给她进,嘴上假作嫌弃道:“你才从灶上下来,一身的烟火味儿,还有一身菜肉味儿……” 阿茸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嘴,“我吃人间烟火,当然少不得烟火味儿,至于你么,”她装模作样地低头在巧茗被子上一嗅,“一身柴炭味儿,实在不能与我更相衬。来来来,小娘子,午时养生最佳,快来与我大被同眠,一枕鸳梦。” 话音才落,就听门口传来“噗嗤”一声笑。 两人循声望过去,见流云挽着剔红食盒走进来。 “流云姐姐,”阿茸亲热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们等你等得直着急。” “你是等我,还是等这个?”流云手指在食盒盖子上一点,那里面装的是四人今日的午饭。 阿茸对这打趣不以为意,趿拉着绣鞋凑过去,从流云手上接过食盒,放置桌上。 流云则掀开食盒盖子,与阿茸配合着取出菜肴摆桌。 巧茗披衣下榻,也打算帮一把手。 “你呀,病刚好,就别乱动,乖乖坐这儿等着。”流云一把将她按在长凳上。 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尚食局众人在吃食上绝对占了许多便宜。 好比她们这一屋子的四个姑娘,眼下都在跟着方司膳学烹煎之事,平日里少不得要练手。每当菜肴做好,请司膳品评之后,则可任意处置,也就是通常都装进了自己的肚子。 巧茗前些天病着,只能吃清淡小菜和白粥,此时见到摆出来不输宫宴级别的六菜一汤,不由自主地犯馋,吞了吞口水。 “月白呢?”流云问道,“说好了庆祝巧茗病愈,她怎么不见人?” “她跟我赌气,自己跑出去了。”阿茸撇嘴道,“先说好,我可不去找她,免得她又狐假虎威奚落我。” 流云倒也不坚持非得等月白,只是取了空盘来,将每样菜都拨出一些,给她留着。 又从食盒最底层端出一个白瓷炖盅,推到巧茗面前,“川贝炖雪梨,润肺止咳,专门给你做的。” 三人用饭时,阿茸嘴也没闲过,不停对巧茗讲述桌上每样菜品的做法与注意事项,甚至还有天启帝等人偏爱的口味。 巧茗知道她这是在提点自己,便用心一一记下,“别担心,我都记住了,回头多加练习,应当不成问题。” 她不是说大话。 梁家的女儿,因考量到将来婚配时,要嫁与门当户对的人家,所以都是以勋贵人家当家主母的标准教养,女红烹饪之类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技能,根本难不倒巧茗。 阿茸却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紧张兮兮道:“可是只有两天半时间,我怕你来不及……” 原来,三月初五那日,尚食局将对她们这批年资最浅且尚无品阶的女官们进行考核,合格者擢升为九品掌膳女官,不合格者则要离开尚食局,留出空位给有潜力的新人。 “四个司膳,每个手下八个人,最后能留下的总共只有十人,我原是觉得咱们四个都没问题,但是你这一病再加一忘,我就不能不担心了。” 阿茸拉着巧茗手臂摇晃,“宫里面人员调动都有记档,所以因考核不过离开的,就等于额头被盖上无能之印,再分配差事时,还不如从来没摸过六局二十四司门边的,听说能被分去浣衣局浆洗或司苑局种菜就算好差事,连月俸都要减半……” “你别吓唬她了。”流云忍不住笑道,“那两处用的都是内侍。”又正色向巧茗道,“不过考核的事情当真不能大意。” 巧茗颔首称是。 前世里的遭遇,从千金贵女到教坊花魁,最后落得悲惨收场,皆因家族获罪,半点由不得她选择。 如今,决定去留的机会有一半在自己手中,当然不能白白浪费,需得尽力搏上一搏,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第2章 有考核这道坎儿立在前头,巧茗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时间紧迫,容不得多耽搁,她决定当日下午便去找司膳销假。 出门前,当然得先拾掇自己。 流云和阿茸帮巧茗烧了热水,让她舒舒服服地洗掉一身汗腻。 至于打扮…… 其实还真没什么好打扮的。 宫人不许描眉画鬓,四季衣裳统一发放,什么品阶职务穿什么颜色与样式,全有严格规定。 譬如,巧茗她们这些未有品阶的女官,皆穿松绿色右衽夹袄与宝蓝六幅齐腰裙。 发式也是有规矩的,十八岁以下的宫人梳双髻,红丝绦是唯一准用的妆饰。 流云摆了镜奁,帮巧茗梳头。 铜镜里映出一张无可挑剔的美人脸,峨眉不扫而黛,樱唇不点而朱,杏眼如鹿,笑成月牙。 巧茗看得呆住。 阿茸凑过来笑她,“不是连自己的样子也忘记了吧。” “嗯,真是不知道,原来我生得这般好看。”巧茗说得认真,原主儿这张脸比她从前还要美些,不过自己死时已满十七岁,本就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这林巧茗眼下还没到十五,再过得两年,还不知要美成什么模样。 待到终于出得门,已至未时。 雪下得大了,像撕裂的锦被抖开,棉絮漫天,盘旋飞舞。 阿茸撑着伞,陪巧茗认路。 如何走能到膳房,从哪里通往其他宫院,还有,怎样省力抄近路…… 巧茗听得仔细,只是阿茸口中说的标识她全都看不见,大雪阻碍了视线,隔上三步远,连人影都看不清,好几次差点和迎面来的人撞做一团。 雪越积越厚,脚踩上去,沙沙作响。 “清明都过了,还下这么大雪,什么鬼天气!” 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人抱怨着。 巧茗也觉得稀奇,她不记得上辈子到底下没下过这场雪,因为太师府里的那个自己这时候正在供痘娘娘,病得昏天暗地,哪里还会知道窗外事。 一旁阿茸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难得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抵达方司膳住处时,两人鞋袜已浸湿,脚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还没进屋,先与从里面出来的月白打了个照面,她一脸得色,临去时还狠狠剜了阿茸一眼,摆明已告过状。 方司膳却并未多言,只道:“月白这孩子被我堂哥宠得骄纵,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闲事莫与她计较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巧茗心知这点小事,到底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锋想要你如何。 更何况,她在尚食局的去留,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决定权握在方司膳手里,这种时候与她顶牛,对自己没任何好处。 巧茗自幼跟在母亲身边,学得顶重要的,也是她觉得最难的一桩功课,便是如何与人交际。 正妻与妾不同,需得外出代表夫家与其他人家女眷走动应酬。交际的技巧好,往上三级都惦念着你,往下三级都对你归心。若是不好,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升官发财没你份,出事顶缸你行先。 巧茗落难时,不过十三岁,自然还没有机会真正迈进官太太们的交际圈,但耳濡目染,深谙同样一桩事说法不同结果也大相径庭的道理。 有道是福祸相依,几句话间,便能将坏事扭转成好事,也有可能无端端引来滔天祸事。 于是,立刻乖巧答道:“俗话有说,百年修得同屋住,我们四个向来当彼此姐妹一般,既是姐妹,哪有不拌嘴的,一家人也不会因为拌嘴就生嫌隙。” 如此一来,既顺了方司膳的意,同时也给阿茸铺好了台阶。 阿茸是个明白的,听得出巧茗如此说对自己只有好没有坏,跟着附和道:“就是,若是不够亲厚,自然客气疏远,话都不会多一句,就是感情好,才说得多,也没那么多顾忌。” 方司膳点点头,看样子十分满意,转而叮嘱巧茗别忘了去向太后谢恩,问过巧茗近几日当值轮班的时间,稍加思量,便有了主意,“明日慈宁宫下午那道点心便由你两个送过去,我会先派人和掌事姑姑打好招呼,若太后精神好,说不定还能见上你一面,这是长脸的事情,对你将来很有益处。” 巧茗眼睛一亮,每月初三是母亲进宫探视伽罗的日子,运气好说不定她还能见到母亲。 方司膳不知她心思,以为小姑娘是为着可能面见太后而兴奋,莞尔一笑,顺口提点些届时需注意的事项,又鼓励她们两个勤加练习,好顺利通过考核。 正说话间,女史前来呈上天启帝当晚的膳单。 方司膳一看便皱起眉头,招呼巧茗与阿茸近前来,“你们看看,然后告诉我这膳单有什么问题?” 巧茗一眼扫过去,见暗金纹的膳单上面,头三道菜分别是:松鼠鲤鱼、宫保鸡丁、枸杞桂花糕。 都是她爱吃的。 再往后看,接下来三道是:八宝鸭、荷叶鸡、香酥鹿肉饼。 还是她爱吃的。 这么一来,巧茗只觉得膳单很好,哪里有什么问题。 阿茸却道:“陛下最近点的荤菜越来越多,而且比起生病前,口味也从清淡变重了,糖醋、辛辣和甜食以前陛下都不喜的,因为不符合养生之道。” 巧茗这才反应过来,阿茸告诉过她,天启帝注重养生,饮食偏清淡,膳单上写的显然与此大相径庭,十二道菜全是荤的,还真是偏食得厉害。 她虽然自小颇有些馋肉嗜甜,但因母亲管教得严,在家中时是绝不可能如此放纵口腹之欲的。去到教坊司后,无人管束,才开始吃的随心所欲,幸好那几年正是她抽条儿的时候,吃的东西都长在了身高上,没变成个大胖子。 “嗯,正是这样,琢磨膳单也是每天必要的功课,人的口味没有一辈子不变的,也没有一天就和从前完全不同的,多看多听多观察,受益无穷。”方司膳不过是借机敲打她们,话说完了,便挥挥手,“回去吧,不当值的时候也多去膳房练习,熟能生巧。” 巧茗与阿茸连忙应是。 巧茗还道:“本是打算今个儿下午就去练习的,烦请司膳出个题目。” “就做三笋羹吧。”方司膳貌似随意地在膳单上一指。 及至真正下了厨房,巧茗才发现事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般简单。 从前在家里学厨艺的时候,有厨房里的丫头婆子伺候,凡是需要切的洗的,都由她们事先预备好,巧茗只负责菜进了锅里挥挥木铲、撒些调味即可。 现在,一切事情她都得自己来。 巧茗困惑地盯着案板上那一整只鸡,不知道应该从哪儿开始下手。比划来比划去,终于看准了一块地方,才刚要下刀,就被去女史那边领笋回来的阿茸制止了。 “不能从那儿切,会碰到苦胆。” 阿茸夺过刀来,演示给巧茗看如何开膛破肚,清理内脏,并去掉皮下油脂。 之后是切笋。 剥去笋衣后,切成一指长的均匀细丝,这练的是刀工。 因为不熟练,巧茗切得很慢,足用了两盏茶的时间,才把自己那份笋切完,摸摸额角,竟然出了薄薄一层汗。 三笋羹乃是选用杭州天目笋、歙县问政笋与冬笋,一起用鸡汤煨煮而成。 鸡汤要加入香菇、冬瓜刮油,还得小火慢炖一个时辰。 看火的时候,阿茸看四下无人,同巧茗咬起耳朵来,“其实,我觉得皇上真是不应该吃得那么肥腻,太医院和御前的人也不劝着些。” 阿茸越说声音越小,“他从惊蛰起病到现在还没好,据说连早朝都不去了,是不是……所以大家才由得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前,我阿婆快去的时候,村子里的大夫就同我娘说:‘药石罔效,来日无多,有什么想吃的就满足了吧,以后再吃不着了。’”她瓮声瓮气地学着老大夫说话。 “别乱说,当心被人听了去。”巧茗提醒道。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今年连天候都这么反常,清明都过了,居然还下雪,一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巧茗一点也不担心天启帝会死,因为他的命长着呢,她死的时候,他还没死呢。而且,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把连她爹爹在内的三个辅政大臣连根拔起,真正将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 尚食局女官们分三班轮值,巧茗今日排的是夜班,从戌时初至丑时末,共四个时辰。 按宫里规矩,过了戌时起灶上便不能再生火,所以值夜时需要做的,只不过是看看翌日早膳的餐单,若有需要提前较多时间预备的食材,比如,蒸包子需要发面之类,按时按候准备好即可。 因活计少,排在此班的人自然也少,今晚只有巧茗与流云。 两人早早将事情做完,便歇在膳房梢间的榻上,这是专门留给值夜的人睡觉的地方。 半夜里雷声轰鸣,巧茗被震得醒了过来,迷蒙间听见窗扇啪啪作响,于是披衣起身,前去查看。 油灯如豆,昏暗不明,巧茗一直走到近地窖入口的地方才看到那扇作乱的支窗。 她把灯放在墙角水缸的盖子上,反身回来拉住窗扇,正要推下插销固定住,忽地一阵狂风又将窗扇扯了开去。 巧茗连忙展臂去够,抬头间见到左侧的窗扇上多了一道人影。 她以为是流云,没当做一回事,只催促道:“我力气不够,快来帮帮我。” 话音落下,半晌不见动静。 巧茗这才发觉不对,影子映在窗上虽有些变形,但还是能看出一二,那影子头上没有左右凸起的双髻,也明显比流云健硕许多。 或许是半夜肚子饿了,偷跑来膳房找吃食的太监,别自己吓唬自己,先看清楚了再说。 她安抚着自己,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却对上一张罗刹恶鬼面具,牛角兽眼,獠牙斜突,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狰狞。 巧茗吓得连叫都叫不出声。 身后忽然重重一声响,是窗扇又被风刮了回来,连带油灯那点微弱的火光也被吹灭,室内一片黑暗。   ☆、第3章 雪光透过窗格,映得那乌金制成的鬼面泛出森森寒光。 两人距离不过一尺,面具上扭曲骇人的巨口正与巧茗额头齐高,獠牙几乎触碰到她额前细碎的发,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嘴将她拆吞入腹。 巧茗试了好几次,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喝问道:“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戴着那么个面具,你想吓唬谁?” 说完又觉过于凶恶,生怕对方本无歹意却被自己激出火气,遂放软声音找补道:“你可是肚子饿了?现在不能生火,不过立柜里或许有晚上剩下的点心,我……我去找给你。” 立柜一排,始于门边,她可以趁机跑出门去,膳房西厢的耳房里住着杂役太监,不过几十步远,若是出其不意,在被追上前,肯定能到。 主意想得再好,也得能实施,巧茗迈步欲走,才发现去路被对方堵死,只能硬着头皮要求道:“唉,烦请你让一让。” 那人不但没退开,反而上前一步,步伐大而急促,大红曳撒的袍摆被带动得在脚面上方轻轻摇晃。 巧茗眼看他靠近过来,还冲自己探出手臂……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别杀我……” 她死过一次,那时慷慨决绝,至今不悔。可意外重活一次,难免较从前惜命。何况,若这样被灭口,也实在太冤枉,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适才种种反应,不过是强撑着,其实她早已怕到上下牙打架,这会儿面临生死边缘,偏生无路可逃,巧茗无奈又心酸地闭起双眼。 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一秒也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那只手并未落在她脖颈间,反而久久不见动静。 巧茗战战兢兢,眼皮微微挑开一道缝儿,面前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她倏地睁大眼,借着雪光再三确认。 那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根本没人来过?不过是发了一场梦? 身在暗处难免疑神疑鬼,巧茗快步走到水缸旁,重新点燃油灯。 火光一亮,便看出蹊跷。 水缸往北三尺,地窖入口的木板门被掀开丢在一旁。 之前走过来关窗时,那门板明明是掩上的…… 巧茗一颗心狂跳不已,理智告诉她远离潜在的危险才是上策,偏那黑洞洞的入口处仿佛裹住蜜糖的砒.霜一般,带着强烈的诱惑,引她上前一窥究竟。 她思前想后,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锋,从灶台上抄起一把菜刀,左手灯,右手刀,脚踩石阶,一步步下了地窖。 地窖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除此之外多一样零碎的都没有,更别提藏个大活人了。 虽然疑惑仍未解,但到底看过没人,总算安下心来。 “巧茗,你在哪儿?”头顶上传来流云的呼唤声。 巧茗忙应道:“我在地窖里。”说着,把刀藏在身后,迈开步子蹬蹬蹬跑上去。 流云站在水缸旁,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大半夜的,你下地窖做什么?” “我本来是来关窗的,”巧茗解释道,“后来觉得有点饿,就想找些吃的。” “傻妹妹,地窖里哪有吃的,”流云笑着走到从门口数起第二个立柜前,“晚上加餐后余下的糕点都在这儿。” 巧茗趁她背对自己开柜门时,偷偷将菜刀放回灶台。 两人分着吃了几块千层糕,之后合力把窗锁好,再将地窖门重新栓上。 巧茗还是不大放心,又搬了三个青瓷鼓凳来,压在门板上。本来她还打算再拖张桌子过来,可对上流云莫名其妙的眼神,略微纠结一下便作罢。 后半夜,巧茗睡得不大踏实,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每次都是梦到那罗刹鬼面而惊醒。 幸而前几日她在病中睡得饱足并不缺觉,这才没有影响翌日练习与当值。 末时三刻,巧茗与阿茸一同往慈宁宫送下午点心。 一般来说,尚食局送膳时并不进入各处宫院,只将食盒提到该处宫院门口,交予当值的内侍或宫人即可。 不过,巧茗今日此行另有目的,递过食盒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向对方道明来意。 今日慈宁宫门前当值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宫人,听完后便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近身伺候太后的吕嬷嬷出来将巧茗带去偏殿耳房里候着,“太后同意见你了,不过得等她老人家用完点心,”顿了顿又添一句,“还有帝姬,她人小,用的慢,恐怕你得多等些时候。” 伽罗自打落地便没了母亲,因此一直养在慈宁宫里,由太后亲自抚养,巧茗前世经常陪母亲萧氏一同进宫探望伽罗时,此时故地重游,心情难免有些激荡,也就不大敏感时间流逝,半个时辰好似弹指一挥,眨个眼便进了正殿。 太后穿墨绿织金妆花通袖龙纹的竖领对襟夹袄与玄色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戴着百鸟朝凤冠,端坐在紫檀雕荷花纹的罗汉床上。她容貌甚美,只是神情特别严肃。 巧茗小时候十分怕见太后,但如今经得事情多了,再想想太后的一生——十四岁大婚,不到一年丈夫便没了,一辈子没孕育过自己的孩子,如今尚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已守寡近二十载——换做谁怕是也难以和蔼亲切得起来。 当然,太皇太后是个例外。 可,这世间又有几人能与太皇太后比肩呢。 太.祖皇帝宾天时,太皇太后只是妃位,却能联合朝臣压制成年的皇子,把自己六岁的儿子推上皇位。不想先皇亲政不到一年便驾鹤西归,仅留下一个三岁稚儿,太皇太后转身出了佛堂,再次垂帘问政,亲自抚育孙儿。 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明明杀伐果断、手腕凌厉,面上却分毫不见戾气,反倒慈祥得像观音大士一般。 巧茗还曾坐在太皇太后腿上吃糕点,对着太后,她可是万万不敢的。 就如此刻,她目不斜视,规规矩矩地走到罗汉床前三尺远的位置,盈盈跪拜道:“奴婢林巧茗,问太后安好。太后开恩,命商御医为奴婢诊症,奴婢如今已大好,特地来谢太后大恩。” “嗯,难得你有这份心,起来吧。”太后左手托着青花瓷杯盏,右手拿住杯盖拨着浮沫,“既然你来了,应当也让伽罗给你见个礼。” 巧茗忙道:“奴婢不敢当。” 太后将茶杯放在矮桌上,蹙眉道:“有什么使不得,虽则她是帝姬,身份尊贵,但也当从小慎行知礼。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她必须心存感激,厚礼回报,若是连这种道理都不明白,也就不用做天家的女儿了。” 巧茗当即噤声。 乳母崔氏牵着伽罗进殿来,三岁大的娃娃,穿着海棠红的比甲与同色袄裙,看上去就是红彤彤圆嘟嘟的一团。 小家伙不认生,站在巧茗跟前,费力地扬起头,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崔氏弯腰附在帝姬耳边小声地提醒了几句,伽罗眨眨眼,蠕着小短手作了个揖,奶声奶气道:“嘟嘟(姑姑)救命大恩,伽罗胆(感)激不尽。” 明明小得话还说不清楚,偏生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巧茗看了想笑,强自忍住。又想抱一抱这嫡嫡亲的外甥女,但身份不对,还是得忍。一时间竟不知道应当怎样应对,支吾了一下,才道:“帝姬言重了,那是奴婢的本分。” 该谢的都互相谢过,太后便命各人退下。 巧茗走得时候颇有些依依不舍,半是因为伽罗,半是因为没见到母亲。 她记得清楚,每逢进宫探视伽罗的时候,母亲都是晌午前到,在慈宁宫里逗留至傍晚才走,这个时间雷打不动,不知今日发生何事,竟然不在。 阿茸还站在雪地里等她。 “你怎么还在?” “你没出什么纰漏吧?” 两人异口同声问对方,问完相视而笑。 雪已经停了,阳光清透,碧空如洗,屋顶、树梢、地面皆铺着厚厚一层寒霜,白得纤尘不染,看得人心情也舒畅起来。 两人手牵着手,踏着积雪往回走。 “你再不出来,我就冻成冰块了。”阿茸抱怨道。 话音才落,远远看到皇帝的仪仗往这边来,连忙拉着巧茗跪下去,嘴里小声念叨:“不是说病着么……”说到一半急急住口——仪仗已到近前了。 巧茗头垂得极低,只见到步辇上的天启帝穿着白色麂皮靴的双脚以及玄青织金的龙袍下摆从眼前一晃而过。 * 初四那日,初四傍晚,第二天考核的题目已出来,因为其中一道是烤鸭,需得提前一晚酿制风干,巧茗等人便在膳房里忙到熄火前才准备离开。 正要出门,就见郑尚食陪着三个内侍走进来,打头的那个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卷轴。 “林氏接旨。” 戌时是交接班的时刻,也是膳房里人最多的时候,一听这话全安静下来。 尚食局连巧茗在内,一共有四个林氏,这会儿除了她全都往前踏了一步,又你看我我看你停了下来。 “巧茗,是你。”郑尚食提醒道,“这是御前的陈公公。” 巧茗心里打着鼓,上前几步跪下,膳房里其余人等也跟着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林氏巧茗,温正恭良,慈心向善,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端妃,钦此。” 巧茗接旨谢恩的时候整个人云里雾里,不单因为事情来得毫无预兆,还有,就她所知,天启帝的后宫不应该有一位端妃,也没有一个嫔妃是姓林的。 前世里倒是听过伽罗落水的事情,也知道救伽罗的宫女得了厚赏,但没有封妃这一出。 她自问这些天来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那么,事情怎么会改变了呢? 巧茗握着卷轴兀自出神,陈公公已等得不耐烦,轻声提醒道:“娘娘,请移宫吧。”   ☆、第4章 移宫前自然得先收拾细软。 巧茗之前还不觉得,此时一开箱笼,才发现自己真是一穷二白。 衣裳么,一共就三套。 身上穿的冬装算一套,箱子里收着一套簇新的春装,都是宫里统一下发的。 压箱底有套天青锦缎竹叶纹的夹棉袄裙,巧茗不想穿着宫人服饰移宫,取出来打算换上,没想到贴身一比划,袖口裙摆都短了一截,显然不能穿出去见人。 她有点失望,随手丢在一旁。 最令她惊奇的是摸遍了箱笼衣袋,竟然连一文钱都没有。 尚食局最低的月银是四两,原主入宫三年,竟然一文钱都没攒下来! 巧茗彻底震惊了。 这钱是怎么花的? 吃喝穿戴都是宫里提供的,自己这几天根本就没想起来钱的事情。若不是刚才接了旨,应当给三位公公塞红封,她也记不起来翻查小金库。 巧茗从小是仆婢簇拥长大的,那时近身的丫鬟们跟她十分亲密,所以多少也听说过下人们的月银都是如何花用。 无非就是送回去给爹娘填补家用与自己花销。 阿茸说过,林巧茗是个孤女,村子里面闹瘟疫一家大小死绝了,她走投无路,为谋生才进宫。 没有家累,显然只能自己零花。 可,箱子里不见钗环,也没有胭脂水粉,更没有自制的衣裳,总不能钱都花在零嘴儿上。街市上一文钱能买一个拳头大的肉包子,十两银够一个庄户人家整年温饱,一个小姑娘家得怎么吃,才能每个月都把四两月银吃个精光? 再说了,尚食局明明有便利,想吃什么都可以自己做,哪里还用的着花钱买吃食。 想不通,索性不想。 巧茗拿块印花蓝布裹了两套贴身衣物,这就是她全部的行囊。 阿茸挽着她手臂依依不舍,“明天考核一完我就去看你,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可得告诉我……” 月白坐在榻上“哧”了一声,“人家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你能斗你敢斗的欺负不着她,那些娘娘们若真想挤兑她,你掺和进去,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话不好听,但是正道理,阿茸惯常与她顶嘴,这会儿竟也反驳不来。 流云则道:“哪有那样可怕。咱们自己本分些,规行矩步,不惹事端,人家总不能无端端来找你麻烦。再说了,你又不是旁人。陛下还没立后,妃位已是品阶最高的,连你在内就三人。德妃娘娘代掌凤印,打理宫务,谁也抢不去她的风头。淑妃娘娘身子不好,几乎不出门,见都见不着哪里还能生出摩擦。至于品阶不如你的,若是挑衅,就用品阶压人好了。” “你说的倒轻巧,”月白显然不赞同,“后宫里人虽不多,但哪一个不是王公大臣家里出来的,德妃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背靠伍国公府,淑妃娘娘是永昭候长女,至于那些个品阶不如她的,就我听来的,连新进宫,品阶最低的骆宝林,人家的爹还是从四品轻车都尉呢。偏就她猴子爬杆似的,从个不入流的宫人一下子跳到妃位上,换了你,你服气?不服气的后果是什么,不就是把她往下拽么?她没爹没娘没靠山,真要是自己犯了错,还能找到根由,要是被人嫁祸陷害,只怕脑袋搬家了都还不知道原因呢。” “好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离别在即,巧茗不想看着大家起争执,活起稀泥来,“流云姐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自己惹事上身的。”又像月白嗔道,“看你说得那么可怕,还让不让我晚上睡觉了,要是真睡不着,我可派人来找你过去陪我聊天。” 月白撇嘴道:“行了,端妃娘娘,知道你命好得让人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反正你自己小心就对了,那些人可不像我,高兴不高兴都摆在明面上。” 三人将巧茗送至尚食局院门口,已有步辇等在此处。 巧茗抱着包袱坐上去,转头就见到阿茸伸手抹眼泪。 月白推她一把,“哭什么,这是好事,多少人争一辈子都争不来。”又冲巧茗道,“唉,要是有机会,你可得告诉我,红罗炭是不是真的没烟不呛不咳嗽。” 巧茗“扑哧”笑出来,答应道:“嗯,记住了,一定找机会。”说话时眼睛鼻子都有些发酸,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内侍脚程快,步辇一忽儿就走出去老远。 巧茗回头看,三人还站在门口灯笼下目送,她侧转身,遥遥冲她们挥手,因心心绪激动,身子探出去得有些多,险些跌下步辇,幸亏陈公公眼明手快扶住了。 “娘娘,庄重啊。”他一壁提醒,一壁把那干瘪得可怜兮兮的小包袱递回给她。 巧茗红着脸坐回去,为了化解尴尬,没话找话与陈公公聊家常。 原来,陈公公大名陈福,是紫宸宫的总管太监。 可,这不对啊。 紫宸宫的总管太监明明是金万安,至少上一世在梁家出事之前一直都是,之后,巧茗跟宫里再没接触,是或不是,她便不知。 不过,话说回来,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与她借尸还魂的状况相比,皇帝换个把太监使唤根本不算事儿。 * 巧茗在鹿鸣宫门前下了步辇,小太监提着宫灯在前引路。 正殿里候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宫人,见巧茗拾阶而上,便迎了出来,福身见礼,自我介绍乃是德妃派过来的。 进到屋内,矮个子的凝霜奉上茶来,高个子的凝香则道:“我们娘娘原本打算亲自过来,但是天黑路滑,她又是双身子的人,便命我二人先来为娘娘安排些琐事。娘娘还说了,今日晚了,诸多不便,还请端妃娘娘见谅,将就使唤我与凝霜一晚,待明日一早给太后请安后,娘娘亲自陪您挑选近身伺候的宫人。” 巧茗对此没什么意见,这些天没人伺候,凡事自己亲力亲为,她也过得很好。 倒是德妃有孕在身的事情令她吃了一惊,仔细回想,前世里德妃是生过一个女儿,年纪比伽罗小,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实在记不清,毕竟不是什么亲近的人,而且她自己当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按理说,怀孕的人饮食上有诸多忌讳,因此尚食局不应当不知道,偏偏巧茗这些天并没听任何人提及过。 凝香很有几分眼色,见巧茗蹙眉出神,将她心事猜到七成,主动提供信息道:“我们娘娘是正月里坐的胎,到现在还不满两个月,娘娘家乡有头三个月里不能将喜讯公诸于众的习俗,所以此事目前为止还未曾禀报给太后和陛下。不过,我们娘娘说了,她与娘娘您都是服侍陛下的人,是姐妹,是自己人,先让您知道了没关系。” 巧茗心道,连面都没见过也能算自己人…… 但这话她可不会说出来。 又是借宫女又是说秘密,明显是在跟自己套交情,心里接受与否是一回事,面子无论如何都要给,于是笑应道:“能得德妃姐姐厚爱,可真是我的福分。” 正说话间,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领着十几个抱了布匹、锦匣的宫人鱼贯而入。 嬷嬷自称姓齐,自紫宸宫而来,“陛下命老奴往后留在娘娘身边。” 她亲自奉上一个红木锦匣,“这里面是娘娘的月银,陛下吩咐过,如今是三月,但今年头两个月的也补发给娘娘,原应是九十两,陛下凑了个整,所以一共是一百两。” 说着,掀起匣盖,露出里面上下两排,码放整齐的十个银锭。 又指着身后,示意道:“陛下还赏了娘娘十二匹料子。因为了给娘娘应急,特命尚服局今晚至少给娘娘赶制出冬装春装各一套,料子从陛下赏的里面选,款式娘娘自己决定。还有三套宝石头面。至于按例每季三十二匹布料、十套新衣、两套头面,都不算在此内。” 凝香面上有些不大好看,巧茗只当没见到,命凝霜寻戥子秤五两银子赏给陈公公,另各二两给陈公公随行的两个小太监,又让齐嬷嬷指挥着将料子搁在次间榻上,好做挑选。 等尚服局的人过来时,巧茗看过布料,随手画了两幅衣裙样子出来。 这是她从前做惯的。 在家中时,穿着打扮都极讲究,自己画了衣裙式样请人做,才能别具心裁。及至后来去了教坊司,这点本领自然更有助益。 做了林巧茗之后,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发挥,没想到今天又派上了用场。 忙忙碌碌的,时间就过得极快。 当巧茗一身疲惫地泡进澡桶里,竟隐隐约约听到二更的梆子声响起。 她这一日,从早到晚没一刻得闲。 先是一门心思地准备考核,结果到了傍晚,圣旨从天而降…… 月白怎么说的来着,对了,猴子爬杆,一下子蹿到顶儿,可真形象。 刚才热闹得紧,半点不觉得,此时独处,静下心来,巧茗便感到有些迷茫。 究竟为什么封她为妃? 太后统共也没和自己说上三句话。 至于天启帝,他撑死了也只见过自己的头顶…… 不论说自己品行出众,得太后青睐,亦或是艳惊宫闱,迷倒君王,全都没有半点说服力。 唉,还是那句话,想不通,索性不想。 水雾氤氲,热气蒸腾,巧茗轻轻打了个哈欠。 太过安静,她有点寂寞,不由想念起前几天在尚食局的日子,想念阿茸,想念流云,也想念从来不说好话的月白。 最想念的人,其实是巧芙。 当初在家中时,巧茗与这个庶姐极端不合,没想到,入了教坊司,却只有她与自己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梆子声再次响起,吵得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桶沿儿上睡了许久,澡桶里的水已凉透。 有点冷…… 巧茗揉着眼睛,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入眼的是墨黑的皂靴与大红曳撒袍摆。 她惊恐抬头,想要看个究竟,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后颈被死死捏住,一股蛮力自上往下,将她整个头颅压入水中……   ☆、第5章 巧茗挣扎,几乎拼尽全力,但力量悬殊太大,根本无济于事。 初时她尚能闭气,可惜不识水性,很快便坚持不住,胸肺憋闷地像要爆开一般。 巧茗紧咬牙关,双手攥住桶沿儿,恨不得将十指嵌进木板里,指甲痛得快要折断,可惜终于还是不能自控,在本能需求的驱使下,不可抑制地自动地开始呼吸。 水从鼻腔顺着气管呛进肺里,引起咳嗽,于是喝进更多。 溺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她前世便因此而死,那分外熟悉的窒息的感觉渐渐袭来,气力开始衰竭,手臂软塌塌地滑入水中。 巧茗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不行了,只差一点儿…… 后颈上的力道突然消失,紧接着头皮一痛,那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头脸拔出水面。 脖颈被撂在桶沿儿,下颌卡住桶壁外侧边缘,犹如被送上断头台。 这当口儿哪里顾得姿势吉利不吉利。 巧茗头疼欲裂,大口大口地往外吐水,有那么一瞬她试图抬头去看对方面孔,那人早有防备,手按在她头顶施力,不动声色地制止她的企图。 “为什么初二那日不曾按计划行事?”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什么计划? 巧茗不明所以。 沉默只是一息,跟着便恍然大悟,这人与原主儿有瓜葛。 她想起那分文不剩的月钱,或许林巧茗身上有秘密,并不只是一个小宫人那般简单。 “我……”巧茗一壁咳,一壁大口喘气,话说得断断续续,“我跌进清风湖,染了风寒发热,初二那日还在病中。你若不信,可以去御医院查档。” 这话没有一点假,只是隐去她谎称失去记忆的事情。 那人似乎并不怀疑,只道:“既是这般,便饶你这次。以后每旬第二日,送饭至罗刹殿,再将探听到的事情写好,放在御花园西南角假山往北数第三棵树旁的大石下,我自会去取。若是再有疏忽……” 他说到此处停下,巧茗感觉到压制自己脑袋的那只手动了动,当然,并没有松开。 一件红缎滚黑边的主腰送到她眼前,“若是再有疏忽,我便将它送到皇上面前,”他手一翻,主腰正反面调转,露出内侧一角青绿丝线绣的“巧茗”二字,“如今你身为一宫之主,荣华富贵才开头,应该不至于想不开,自寻死路那么蠢,对吧?” 他说完,手一推,再次将巧茗按下水面。 不过,这一回与上次不同,巧茗淹进水里便发觉控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道消失了。 她适才并没完全缓过来,手脚仍发软,扑腾数下方伸出头来,只来得及见到大红袍摆在窗口一闪,那人跳窗走了。 “来人啊!”巧茗大喊。 齐嬷嬷并凝香、凝霜快步走进来,“娘娘何事吩咐?” 巧茗哑住。 命她们找侍卫抓人? 就是抓了人来,她也认不出。 大红曳撒,是太普通,太常见的一种服饰。 上至皇帝,下至内侍,甚至文武官员,人人都穿,区别不过是彩绣纹样与搭配物件。 偏偏两次遇袭,这些她都没有看清楚过。 何况,冷静下来,便知此事不宜张扬。 沐浴时被人闯进来,还偷走贴身衣物,于女子名节有亏。就算抓住那下流的恶贼,她的名声也完了。届时,最好的结果也得是冷宫幽禁一生。 还有,这林巧茗从前到底都做过些什么,她通通不知道,万一顺藤摸瓜,牵扯出大事来,只怕更加说不清。即便她可以推说前事通通不记得,但在旁人眼中,她始终还是林巧茗,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 “娘娘?”齐嬷嬷见她愣愣地有些发呆,唤了一声。 巧茗醒过神来,“嬷嬷,我冷。” 寒意从心底里透出来。 就算不说,也不代表往后无事,那人要挟她刺探消息,不去,后果已可知,去了,却不知要踩进什么样的大坑里,到最后是不是要被深埋其中,再不得翻身? “娘娘洗得太久,瞧,水都冷了。” 齐嬷嬷扶着巧茗跨出澡桶,凝香取过毛巾帮她擦拭,凝霜去关了窗,回来与凝香一起服侍巧茗穿衣。 巧茗任由她们摆弄,若不是因为害羞,不愿让不熟识的人见到身体,她不会命她们留在外面,独个儿进净房沐浴,也就不会被那人袭击,陷入僵局。 幸而并没有人对缺少主腰感到疑惑,毕竟是要就寝,三人只以为新上位的端妃娘娘睡觉时习惯不穿主腰——这真的是很平常的事情。 * 后宫规矩大,嫔妃不侍寝的时候,也不能独睡,必须有人在寝间侍夜。 巧茗便命齐嬷嬷今晚陪她。 她受了惊吓,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齐嬷嬷在榻上听见动静,起身询问。 “我认床,”巧茗胡邹道,“换了地方——阿嚏!”话说一半,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娘娘一定是受了凉,我去给娘娘煮一碗姜汤去去寒。” 齐嬷嬷下了床,巧茗却道:“嬷嬷,我害怕,别留我一个人。” “好,我陪着娘娘。”齐嬷嬷温和安慰道。 有人陪着,不等于不孤独。 巧茗还从未试过真真正正的一个人。 她经历过最苦最难的时候,不外乎教坊司那几年。可是,那时有巧芙陪在身旁。 在尚食局几日,又有同屋三女陪伴,尤其是阿茸与流云,对她照顾有加。 眼下,巧茗遇着了一个难题,却对谁也不能说。 齐嬷嬷是天启帝的人,告诉她便等于通了天。 阿茸和流云,只是小小宫人,除了一起担惊受怕之外,也帮不上忙,搞不好还要被她卷进风波里。 至于巧芙…… 如果巧芙在这里,一定会有办法,她主意最多,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只是,她不在…… 这一次巧茗只能自己面对,然而,固中滋味一点也不好。 西侧殿耳房是茶水间,其内有炭炉,凝香很快端了姜汤来。 巧茗发出一身汗,放松下来,不多久便沉沉睡着。 一觉到天亮,梦都没做过。 睡得太舒服,醒了也不愿起来,丝绵被轻巧暖和,锦缎被面光滑柔软,巧茗完全不想和它们分开。 齐嬷嬷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套衣裳挂上衣架。 艾绿梅竹纹褙子,配同色六幅裙,这是尚服局连夜赶制出来的。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像一缕缕金丝绣线,穿梭在衣裙间,仿佛给那蜀地进贡的雨丝锦渡上一层金光,闪耀着驱散巧茗心中的阴霾。 最可怕的结果不就是死么,她又不是没死过! 再忧愁也没有什么用处,只能走着看,船到桥头自然直。 如果,那船就是不肯直,至少在活着的时候好吃好穿好享受,不浪费重来一场的光阴便是。 “娘娘醒了。”齐嬷嬷转过来,看到巧茗睁着眼睛,“正准备叫娘娘起身呢,德妃娘娘已经到了。” 被堵了被窝,着实有些丢脸。 巧茗连忙坐起来,齐嬷嬷手脚麻利,服侍她洗漱穿衣,梳头上妆。 打扮妥当,出到次间,德妃正坐在榻上品茶,她与太后生得有五六分相似。因为年轻,看起来不像太后那么严肃,反而多了几分亲切。 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德妃见巧茗出来,便起身相迎,蜜合色的百子衣十分宽大,却也看得出隐在其间的腰肢纤细,并未显怀。 “是我失礼,让姐姐久等了。”巧茗告罪道,她出身低,又前途未明,只能期盼礼多人不怪,以谦逊做人来弥补不足。 屋子里地龙烧得有些过,巧茗热得脸孔微微发红,德妃从外面来不觉得,误会她因窘迫而如此,宽慰道:“不能怪妹妹,是我来的太早了。” 两人手拉着手,极亲热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分别在榻上坐了。 德妃问起凝香与凝霜服侍得可周到,“原本应当事先将人手备齐才对,不过我琢磨来琢磨去,如果说是殿外杂使的那些也就罢了,但是近身伺候的,还是应当由妹妹亲自过眼,合心意才最重要。妹妹放心,我已经同尚仪局那边打好招呼,巳时正便会将人送过来给妹妹挑选,都是今年新入宫,学好了规矩,还没跟过主子的人。” 人家事事想得周到,又以自己的喜恶为先,巧茗自然不会说不好,连声道谢。 德妃又道:“妹妹心中可有现成的人选?毕竟妹妹在宫中也有些时日,如果有相熟且信得过的,自是更好。” 巧茗想起阿茸来,但在她想法中,做女官有完善的升级制度,前途自是好过做宫女,便摇头道:“我在尚食局中也有几个熟识的,但她们就要升品阶了,想来不会有意到此处来。” “要我说在分位高的主子跟前更有头脸才真,这可是上差。” 德妃不认同,但见巧茗确实不打算用旧识,便也不再坚持,转换了话题,正色道:“我专程过来,主要还是为了有件事情想先与妹妹提上一提,以免一会儿到太后那里,她提起时妹妹不知如何作答。” 巧茗见她收敛笑意,神情很是一本正经,便也跟着严肃起来,“还请姐姐赐教,究竟是何事?”   ☆、第6章 德妃不紧不慢地品一口茶,润润嗓子,才徐徐道:“是帝姬的事情。” 听闻“帝姬”二字,巧茗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猜测,然而她觉得不大可能,可到底没能忍住,倏地睁大眼睛,瞬间破坏了原本低眉敛目,极尽端庄的姿态。 德妃微觉好笑,看来不光是年纪小,心性上也确实有些小,这也是她不大赞同太后主意的原因之一,所以才打算提前说上一说,若这端妃自己不愿最好。 “我想妹妹也知道,”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顿,叹上一口气,作出十分遗憾惋惜的表情,“敬妃姐姐走得早,帝姬一落地就抱到慈宁宫里养着。不过,近几个月来,太后的头风之症发作得愈加频繁,一次持续得久过一次,还伴着头晕目眩,心慌盗汗。太医院那边没有根治的方法,只会说要静养,多休息。太后自己也觉得确实听不得小孩子吵闹,因而打算寻个贤淑的嫔妃,代太后行教养帝姬之责。” 所以选中了自己? 巧茗心跳有些加快,耳中果然听到德妃道:“我自己呢,有孕在身,不是那么方便,难免对帝姬照顾不周。淑妃妹妹向来身子弱,若是再给她添上一桩事,只怕人要垮下去,也不适合。翠微宫倒是有位今年新进宫的梁家妹妹封了修媛,但太后又怕她进宫时间太短,规矩不好,做事有疏漏。思来想去,便觉得妹妹是最合适的人选。” 巧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除了仅有自己知道,却永远不能宣诸于口的原因,她都看不出自己还有哪里适合抚养伽罗。 大殷立国时间尚短,为了拉拢朝臣,巩固统治,并未像前朝那般广择良家子充实后宫,三位帝王嫔妃数目都不多,但每个都是极有分量的勋贵人家出身。 与之相比,林巧茗的身份实在低得不能再低,就是那些个嫔位以下,不能独居一宫,必得依附嫔位以上者居住,因而也没有资格抚养皇子皇女的,都应当比宫女出身的巧茗更有规矩、更适合抚养伽罗。 太后她老人家到底看上自己哪儿了? 然而,明白那些道理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巧茗心绪有些激动,巧菀是她唯一同母的姐姐,伽罗是她嫡亲的外甥女,她自是愿意代行抚养之责,简直可以说求之不得,却又担心表达得太迫切让德妃侧目,强制克制着,眨巴着眼睛半晌未曾开口。 德妃显然误解了,宽解道:“当年敬妃姐姐乃是早产,帝姬从胎里带着虚症,若是抚养起来,得比一般的孩童更耗费心神。所以,妹妹可得提前想好了,如果答应下来,将帝姬接到鹿鸣宫后当如何,若实在不愿,又该如何措辞婉拒此事。” 说着,复叹一口气,“我也同太后提过几句,我也知道妹妹好,但凡是应当循序渐进。一跃而封妃,明理的知道是太后看重妹妹,不明理的怕是要嫉妒,再把帝姬送过来,可不是把妹妹推到风口浪尖去,妹妹年纪还这样小,便要承受两重重压,实在太难为你。不过,太后始终觉得,帝姬到底是唯一的皇女,不能受委屈,养母的份位绝对不能低。” “姐姐事事替我想得周到,巧茗感激不尽。”巧茗只好隐下心意,先行道谢。 同时觉得德妃说话做事颇有些滴水不漏的味道,先是收买人心,表明处处为自己考虑,又不忘点出她能有今日的地位都是仰赖太后寄望。 当真是既为太后做先锋劝服巧茗,又显得事事尊重,就算巧茗有任何不满,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巧茗于是顺水推舟,“太后厚爱如斯,巧茗不敢推托。只是,我对照顾小孩子的事情当真没有多少经验,以前在家中倒是帮忙带过弟妹,可如果只是吃饭穿衣这等事,自然有乳母和宫人们打理,至于教导……”她咬唇,装出为难的样子。 “这点妹妹倒是不用担心,帝姬自有教养嬷嬷。齐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陛下派她过来,也是为着给妹妹添些助力。而且,妹妹也是能识文断字的,不然也选不进尚食局不是,太后也知道这点,才敢放心将帝姬交托,妹妹也就别妄自菲薄了。”德妃一壁说,一壁在巧茗手背轻拍以示安慰。 巧茗当然不仅只能识文断字。 萧氏重视女儿的教育分毫不输儿子,巧茗在家中时要读邸报、背律例,还得学着分析朝局,虽则说后一条因为当时年纪还小,并没有真正进行起来,但基础却打得极牢。 好比说,京官里稍微有些名头的,论起九族五服来,巧茗敢说自己清楚得不输当事人本身。 又好比说,眼下她就琢磨不出来,刚才德妃提到的梁修媛会是哪一个梁姓大臣家中的女儿。 巧茗不记得前世有过这么一个人。 * 太后今日待巧茗比之前亲热不少,虽然仍没什么笑脸,但那是她严肃惯了,话可是多了许多。 “自打你救了伽罗之后,皇上的病也跟着好转了,我在信上同太皇太后讲,觉得你是有福之人,还会给身边之人带来好运,她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还说,她前往护国寺是为给皇上祈福,或许因为诚心,菩萨便送来了福星。” 巧茗满心感受只有一词形容——受宠若惊。 她面上不吝将这番感受放大再放大,大到太后眼尾轻扫也能解读成功,只可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离皇宫实在太远,不能够看到。 太后将巧茗夸奖够了,才步入正题,提出要她抚养帝姬,“看来看去,总觉得你最合适,而且你与她有缘。” 巧茗先谢过两宫厚爱,表明自己愿意为太后分忧,又将与德妃讲过的顾虑说了一遍,太后的回复与德妃如出一撤,显然事先商量过。 她便再跟进表一表决心:“臣妾定然尽心照顾帝姬,绝不辜负太后信任。” 此事便算定下。 太后当即命吕嬷嬷找了帝姬的乳母崔氏与大宫女莲叶过来,吩咐道:“去给帝姬收拾收拾,明日便移去鹿鸣宫长住,你们各人也都跟去。” 两人领命去了。 太后又向巧茗道:“我最近精神愈发不济,往后你也跟大家一样,逢初一十五才来请安就好。”说着,皱眉轻揉太阳穴,“今日便这样吧,你也早些回去安排安排,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德妃。” 巧茗与德妃便告退离开。 回到鹿鸣宫,还有两刻钟才到巳时,尚仪局那边人还没到,阿茸和流云却已等在侧殿里。 巧茗连忙请齐嬷嬷将人领了过来。 两人一进次间,巧茗就看出阿茸心情极不好,面上阴得都快下暴雨,待她两人向德妃与自己行了礼,便主动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如今她们身份不同,但情谊仍在,给阿茸出个头,教训个把人,实在是举手之劳,亦不算出格,又能让旁人不至于觉得自己软弱可欺,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 “娘娘,”阿茸倒也并不因为德妃在而太拘束,鼓着脸询问巧茗,“你这里可缺人手,可愿意将我调过来,就是劈柴扫院子都行,我……我不能再留在尚食局了。” “发生什么事?”巧茗惊讶得不行,昨晚分开时,阿茸还好好的,一心想着考核的事情,怎地一夜之间就留也不肯留。 阿茸诉苦道,“昨日我明明将那鸭子的内脏清理干净了,不知是谁那么缺德,将苦胆塞回去,害我的烤鸭又苦又涩,考核当然通不过……” 巧茗自是信得过阿茸的手艺,也不认为她会犯这等低级失误,但尚食局的考核与科举有一处类似,那便是为求公平,不管你平日优秀还是平庸,反正都只以考试时发挥为准。 “哟,”德妃忽然道,“竟然能出这种事,这还了得了,今日能在女官们考核用的鸭子里动手脚,改日岂不是就能在御膳里加料,这可得严查。” 她气得手直拍桌,“端妃妹妹且放心,这事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叫妹妹的好友吃哑巴亏。” 阿茸眼角有泪,小嘴微张,木呆呆望着德妃,她本以为自己根本不能指望找回公道,只有自认倒霉,不想原来还有希望,“娘娘,”她讷讷地,看看德妃,又看看巧茗,最后直接跪了下去,“谢娘娘。” “好了,起来吧。”德妃见她有些娇憨,不由好笑,“不过这事不能张扬,免得打草惊蛇。你刚才过来可是打算投靠端妃妹妹?不如就先照这计划行事,至于日后,且待我派人查出真相后再说。” 阿茸连连点头。 德妃又道:“那妹妹就先看看如何安排,我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太医说我身体若无不适,应当适当多走动呢。” 巧茗送了德妃出房门,见她由凝香凝霜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在院子里缓缓踱步,倒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便转身回来。 “德妃娘娘真的能帮我洗脱冤屈么?”阿茸挽了巧茗手臂,亲热依旧。 “嗯,她既是这么说,想来不会诓你。而且涉及到皇上饮食安全,自然不能大意。”巧茗道,“不过,你倒是要先想好了,留在我这儿你打算做些什么?” 阿茸反问:“那你这儿缺什么?” 巧茗笑答:“你也知道我这儿才开张,什么都缺,不过呢,每个缺儿各有不同。比如说,烧火扫院子的,谁都行,什么时候换人也都无所谓。但要是近身侍候的,我自然希望长长久久。” 阿茸心情好转,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劲儿,转着眼珠子笑问:“由我来照顾你,肯定比那些新认识的人,合心意得多,对不对?” “可是,若你以后要走,我不是还得习惯那些不怎么合心意的?” “谁说我要走了,”阿茸倒是爽快,“我才不想回去那里了呢,不过是个九品位,月俸也才长一两,争起上来都这么龌龊,我出门的时候就想明白了,今日我载这个跟头未必不是福,你想啊,若是像德妃娘娘说的,改日有人将手脚动在御膳上,到时候我若运气不好,被栽赃嫁祸了,结果可就不是离开尚食局这么简单了。” 她摇着巧茗手臂,“我就留在你这儿,哪儿也不去了,流云姐姐也说要同我一起呢。” 巧茗询问地看过去,流云点头道:“我虽然今日不用走,但也不想留下了。我本来就是罪臣家眷,能少沾些是非最好不过。若是娘娘肯用我……”她笑了,“听说,娘娘们身边的大宫女,月银有六两,比九品女官还多一两,我也就多些银钱孝敬我娘。” 巧茗也不知自己是哪辈子烧过高香,今日一桩两桩,竟然全部心想事成。 她从尚仪局送来的宫人里挑了六个出来,其中名为琵琶和翠玉的两个,与流云和阿茸一起作为大宫女近身伺候她起居,另外四个便做了二等宫女负责跑腿之类的杂事。 德妃又帮她掌眼选了两个机灵的小太监,说是总要有些体力活儿,姑娘们做不来,到时候太监便能派上用场。 之后,便由齐嬷嬷负责给这十个人立规矩。 巧茗这一日过得十分悠闲,因为盼着明日快些到来,还有些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好容易挨到了傍晚,正用着晚膳,却遇敬事房总管左永楠前来宣旨——天启帝传巧茗侍寝。   ☆、第7章 “娘娘,现在时酉时三刻,您有半个时辰打理准备,戌时正前得到紫宸宫安置下来。” 左永楠叮嘱完,示意驮妃太监进来留下红毯,便一起退到门外恭候。 巧茗则被齐嬷嬷拎进净房,脱得只剩贴身小衣,从头到脚摸索检查。 “嬷嬷,我痒。”巧茗尴尬非常,扭腰直躲。 齐嬷嬷正色道:“娘娘别玩笑,这是正事,老奴都是为了娘娘好。” 巧茗青春正年少,自是肌肤滑不留手,体态纤侬合度,唯一美中不足,是脚底有薄茧。 齐嬷嬷命小宫人打了热水,放进不知什么方子,泡上一盏茶功夫,待薄茧软化,再用竹锉好一顿挫磨,那茧儿便尽数脱落,又不伤肌肤。 巧茗低头看看,再蹲下摸摸,两只小脚丫嫩得仿如婴儿一般。 香汤沐浴后,她被齐嬷嬷按在绸榻上,全身都被涂了一层茉莉香膏。 “陛下最喜欢这种味道。” 巧茗拱着鼻子嗅了嗅,馥郁的茉莉花香里隐约带有些许龙井清香,令她想起自己曾经自制的茉莉龙井茶来。 那时娘曾嫌弃她“牛嚼牡丹”,谁知去了教坊司后,因那处茶叶品质比不得太师府邸,龙井入口略涩,她的这番改造之举反而大受欢迎。 皇宫中各种事物皆应是世间最好,万万想不到天启帝也会有这等牛嚼牡丹的爱好。 虽说她是喝,而他是闻……慢着,她涂抹这样一身,岂不是等同茶水吃食,要被陛下吞食入腹…… 思及此处,巧茗大感尴尬,正好齐嬷嬷从白玉细颈瓶里倒出一粒蜜丸至她手中,“这是宫中秘制的莓果花蜜丸,可香阴收紧,还能缓解初交之痛。” 巧茗“喔”了一声,便往口中送服。 齐嬷嬷连忙伸手制止,“娘娘,这方子不能口服,要用在下面。” 巧茗脸腾地涨得通红。 自此之后,不论用什么姿势待着,坐也好,趴也罢,还有从净室走出到寝间那十数步,她都极不自在。 不知到底是太过于敏感而生出错觉,还是当真能感觉得到,只觉那丸药在体内缓缓融化的整个过程,自己全都清晰明了。 偏偏齐嬷嬷还不放她自由,拿了压箱底的画册来仔细讲解。 跪坐在巧茗身后帮她熏干湿发的阿茸好奇地探出头来,只偷看一眼,便“嗷”一声缩了回去。 巧茗也想躲,她抱着小腿团坐在榻上,一点点极慢地将头埋进双膝。 “娘娘,”齐嬷嬷余光瞥见了,制止道,“这可不是害羞的时候。进幸之事,一丝一毫都不得马虎,娘娘这会儿不认真学着,待会儿服侍陛下的时候出了错,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巧茗自觉已经非常乖顺。 当年初到教坊司时,她年纪小脸皮薄,又因从前家教严格,断然不肯学这等“腌臜”事,气得戚妈妈把她关进柴房。 多亏巧芙从中斡旋,说动了戚妈妈将姐妹两人列为清倌人,这才逃过一劫。 巧茗虽然没想到天启帝会要她侍寝,毕竟今日太后和德妃话里话外无一不是明明白白透露着封她妃位全是为了让她抚养伽罗,但她也清楚,既然天启帝发了话,她必然是躲不过的。 皇帝可以放着一个甚至若干女子在后宫里,多年碰也不碰,可当他想碰谁的时候,身为后宫中的一员便没有分毫拒绝的可能。 她早不是那十三岁的小丫头,落难的三年里,或多或少都学会了识时务三个字。 再者说,进幸与做官.伎到底还是天差地别,截然不同的。 “……娘娘便是觉得痛,也得忍着,切忌哭叫,扫了陛下兴致……定要柔顺……” 齐嬷嬷孜孜不倦的教导着。 阿茸在后面偷偷吐了吐舌头,原来进幸这般可怕,不光姿势羞人,还会疼到哭,又不准人哭,怎地尚食局里还有许多人提起来,仿佛特别向往,难不成是喜欢受罪么……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她可不敢说出来。 每个嫔妃身边都有一个指派来的教养嬷嬷,连巧茗娘娘都得听齐嬷嬷的话,她阿茸当然更不能造次。 巧茗捧着火烫的双颊,也在腹诽着,亏她从前天真地以为教养嬷嬷是负责管教嫔妃规行矩步的,原来全错了,也就是齐嬷嬷这里只有书册,并无其它,不然都不输专操此业的戚妈妈。 正想着,齐嬷嬷似乎讲完了,收起书册,巧茗刚要长舒一口气,却见齐嬷嬷拿起一只长形的紫檀木匣,抽开盖板,道:“娘娘要看仔细了。” 巧茗傻眼,这……这……这不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吧…… 幸亏左永楠在门外提醒时辰到,该动身了,终于免去巧茗的苦刑。 “时间太短,”齐嬷嬷叹气道,“娘娘该学的还多着呢。” 阿茸帮巧茗解了衣裳,拿过红毯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这两日天虽晴了,但因在化雪,可冷着呢。 两名驮妃太监抬着巧茗,晃晃悠悠地穿过东长街。 天已黑透,她仰躺着,不需抬头也能看到夜空之上点点繁星。 穹空浩瀚,反映衬得庄严肃穆的宫城都渺小起来。 巧茗裹在红毯里的双手不自觉攥起拳来,她其实有点怕,又紧张,脑中思绪纷乱,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街市上卖的煎饼果子,而她自己,眼下就像裹在薄饼里的油条…… 鹿鸣宫是东六宫里距离紫宸宫最近的,是以她没能胡思乱想太久,便到达了目的地。 天启帝并未在寝殿里。 这是正常的,从来只有旁人等皇帝,哪有让皇帝等人的道理。 驮妃太监将巧茗放在龙床上,便躬身退了出去。 巧茗其实已经冻僵,还好紫宸宫寝殿里熏炉与地龙齐备,十分暖和,她很快便缓过劲儿来。 然而,天启帝许久都未曾出现,巧茗一直躺着,身子越来越暖,人也越来越困。 这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她瞪大双眼,转动脑袋,一条一条去数床柱、床板、床顶上乌黑亮泽、雕工精湛的五爪青龙,数完了,又面向床外侧躺,数帐幔周围的莲花灯,周而复始,终于还是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间,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好像有脚步声渐近,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磨蹭她的面颊。 巧茗掀了掀眼皮,便见到床边脚踏上,穿着皂靴的双脚,与大红织金的曳撒袍摆。 她经过两次遇袭,早成了惊弓之鸟,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坐起身,欲往后躲。 不料上半身才斜斜地弹起不到一臂高,头顶已撞上硬物,耳边“嘎嘣”一声脆响。 “啊!”巧茗痛呼。 “呃!”有男子闷哼。 巧茗揉着脑顶抬头看,床前男子,身材修长,面如冠玉,即便皱眉捧着下巴也无损其隽逸,反倒可比拟西子捧心之美,令观者砰然心动。 她自幼出入宫廷,自是认得此人正是天启帝韩震。 此时,他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眼里清清楚楚地透出两个字来:朕痛! 巧茗也顾不得毛毯滑落,立刻调整成跪姿,磕头请罪:“陛下,陛下恕罪,臣妾无意冒犯……” 半晌无声。 她忍不住抬头看,只见一缕血丝从韩震唇角缓缓地渗了出来。   ☆、第8章 第一次侍寝尚未正式开始,先把皇帝撞得见了红。 创造出这等丰功伟绩,放眼天地之间,大概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巧茗自认没有多大出息,害怕的心肝儿都在发颤,又不知能够做些什么来补救一下。 “陛下,你流血了。” 她伏跪着,轻声提醒,见韩震没有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直起身,探出手去,在他唇角一抹。 韩震微微发抖,巧茗也跟着抖。 他应当是因为疼,她则是因为怕…… 沾了血渍的手巧茗巧茗巧茗指亮相在韩震眼前。 “陛下,要不要叫御医来?”巧茗试探问道。 韩震皱眉不说话,黏在她身上的视线收回,落在染血的指尖,薄唇轻启,便将那手指含住*。 巧茗完全呆住…… 这是什么反应? 还不如完全没有反应呢! 她倒是不介意让他这样含一含,舔一舔,毕竟今日是来侍寝的,她整个人都得由他爱怎样就怎样,一根手指的触碰实在不算事儿。 但是,正常人会这样做吗? 心里有个声音提示道:皇上一定是被你撞得发傻了! 这还了得! 看他脸色苍白,都快能赶上多年不见阳光的病人,就知道有多疼——疼得脸都白了! 巧茗抖得更厉害,一半是害怕,一半是因为韩震的唇.舌带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保持着不大自然的微笑,以免被他看出自己的不愿,尽量轻柔地、缓慢地将手指从他口中抽.了出来。 “陛下,我去唤人请御医过来。” 巧茗一壁说,一壁拢着裹身的红毯,别扭地挣扎下地,想往外去,敬事房的人就在殿前抱厦里候着呢。 那红毯又厚又重,行动起来十分不便,她右手箍在上面以防毯子再次滑落,左手抓着腿外侧的毯子往上提,露出莹白细嫩的脚丫来。 鞋当然没有,幸好地龙烧得旺,光脚踩上去也不觉得冷。 不想才迈出一小步,便被韩震攥住左手腕,巧茗一脚在脚踏上,一脚在地面,本就站的不稳当,他用力一拽,她便不能自控地往他身上载倒,头撞在他肩头,稍稍扬起面孔,就见到韩震明显不大高兴的一张脸。 “别走。”他沉声道,声音冷冰冰的,虽听不出怒意,但命令的意味十足。 巧茗只得乖乖“喔”了一声,“陛下真的不看御医么?你在流血。” “没事,咬了一下舌头,一会儿就好了。”还是那冰冷的声调,内容听起来倒像是在安慰她。 巧茗暗暗松一口气,这样看起来似乎没有生气,她大概也不会受到责罚了。 巧茗立刻决定再多给韩震顺顺毛,讨好道:“陛下,我去倒杯茶给你漱漱口。” 他并未反对,松开了手,巧茗小碎步捣到桌前,执起釉里红折枝牡丹纹茶壶,往配套的茶杯里斟了大半杯茶,又取多一只空茶杯,回到床前。 韩震就着巧茗的手喝一口茶,漱口后再将混了血丝的茶水吐到空杯里。 漱到第三次时茶水已能维持原色,不再染红,他便道一声:“行了。” 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到床畔。 茶杯自然应当送回桌上,但巧茗还没迈动步子,就觉腰上一紧,韩震从背后搂住她,将人拖坐到自己腿上。 “别走,”韩震道,“陪我说说话。” “好。”巧茗答得爽快。 说话是个好事情。 以她如今这个身份,两人才是头一回见面,若是立刻直奔主题多尴尬,聊聊天,熟悉一些,然后再做些什么也比较顺其自然。 身为皇帝的人果然想得比较周到。 不过…… “陛下,我得把茶杯放回去。” 巧茗不敢理直气壮地要求韩震把她放开,只得婉转地表达同一个意思。 右侧那只手臂果然松开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两只手上各捏一下,也不知道那力道是怎么使的,反正她没觉得疼,只是感到酸麻,使不上劲儿,手自然松开,两只茶杯一前一后跌在金砖地上,伴着清脆悦耳的鸣响,粉身碎骨。 这可是御窑厂的出品,每一件都价值连.城,而且只供皇宫,民间再多人想要也是有市无价。 巧茗正心疼着,却听韩震满不在乎地道一句:“这不就行了,现在咱们可以说话了。” 有什么东西轻轻抵在巧茗肩膀后侧,大概是他的额头,她侧头看时,见不到他的脸,只见到黑兮兮的翼善冠顶端。 唉!这样的姿势怎么说话啊! 巧茗当然还是不敢要求韩震抬头放手,兀自扭动着,试图从他腿上滑下来。 “别闹!”韩震声音里带着不悦,双臂箍得更紧,让她再不能左右晃动,“乖一点,我有话跟你说。” 到底是谁在闹? 巧茗无语凝噎。 她身后的韩震自动打开话题:“你可知道,梁太师家里的小女儿恰巧与你同名?” 巧茗僵住,猜不出他说起这事的原因,撒谎道:“陛下,我不知道,竟然这样巧。” 韩震“嗯”一声,继续道:“上月二十二,她没了。” 即便室内再温暖如.春,即便身后男人的体.温灼.热似火,也没抑制住一股森森寒意由背脊直蹿上来,巧茗克制不住打了个冷颤。 上月二十二,是伽罗落水的日子,是林巧茗为救伽罗溺水而亡的日子,也是她初初来到的日子。 “她几岁了?因为什么……”巧茗还记得要回话,尽量不让韩震感觉到她的异样,但一开口,声音沙哑发抖完全不像自己,一句话没说完便住了口。 好在他听懂了,答道:“十岁,据说是因为出痘。” 但,这不对。 她那时出痘明明好了,而且因为看护得当,痊愈后连疤痕都没留一个。 难不成……因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个林巧茗的身体里,所以牵累了原来的自己? “太可惜了。”巧茗叹道。 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感慨,说出的话和心中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她觉得疲惫。 韩震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并不接茬,自顾自往下说道:“原本每月初三,太师夫人都会进宫来探望伽罗。因为要给女儿做七,前日她没来。太师夫人也是敬妃的母亲,如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都没了,想来十分伤心。我便同太师建议,他们夫妇不如认你做干女儿。如此一来,大家情分上便亲近许多,你也有了太师府做依靠。” “那,太师可答应了。”巧茗问道。 “当然。”韩震答,“他十分欣喜,一口应承下来。到梁五姑娘满七之后,太师夫人便进宫来,正式行礼认亲。梁太师临走还不停感叹,说缘分奇妙,他叫做巧茗的女儿没了的同时,竟然另有一个叫巧茗的姑娘,救活了他的外孙女……” 其实,梁太师的这番话,未必全是真心实意,别家的姑娘再好再有缘,又怎么与亲生骨肉相比,感情上更是不可能替代,只不过皇帝发了话,若是不答应,未免太不给面子。 巧茗没有心思想那许多,她的心情一下跌落谷底,一下又飞上云端。 她当然想过,抚养伽罗之后,萧氏进宫自是要到鹿鸣宫来,届时便能相见。 但依然不免有些难过,因为与母亲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韩震的这番安排,竟无意中成全了她们母女的名份,虽然,仍不能坦言相告,自己就是母亲失去的那个女儿,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地称呼萧氏一声娘,也可以像真正的女儿那般去孝敬二老。 这已比她预想得好太多。 “你高兴么?”韩震问,同时晃动脑袋,在她背上蹭了蹭。 巧茗连忙道:“当然,臣妾高兴得不得了,多谢陛下,为我打算。” “嗯。”韩震似乎非常满意,懒洋洋地冒出来一句,“我说完了,该你了。” 该她了? 该她说话了吗? 他想她说什么? 巧茗还算乖觉,韩震做的这件事,无非是给她提供强大的后盾,让她安心照顾伽罗,于是,她表态道:“陛下,明日帝姬便要搬到臣妾宫里来了,臣妾以后一定会尽心竭力,好好抚养帝姬,不负陛下托付。” 可是,韩震没有出声。 巧茗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就拿不准他的态度。 难道是因为这样表决心太空洞?想听一听具体的措施? “陛下,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帝姬,我想了个主意,还需要陛下点头答应。”巧茗补充道。 “什么主意?” 巧茗试探着说道:“是这样的,帝姬年纪小,禁不得饿,可是,宫里面的规矩,尚食局那边自戌时起便不能再生火,万一夜里饿了,也没有一口热乎的东西可以吃。我就想,在鹿鸣宫里设个小厨房,平时可以煮东西吃,夜里偶尔也能弄些宵夜。陛下觉得,这事可行么?” 韩震倒是爽快,只答她两个字:“准了。” “太好了,谢陛下。” 谢完后,又觉得还应该再说点什么,便道:“以后,如果陛下愿意到鹿鸣宫走一走,我还可以亲手做陛下喜欢吃的菜肴。” “你记得我喜欢吃什么?”韩震问道,声音里满是掩不住的欣喜。 “当然了,”巧茗老实答道,“我在尚食局的时候,每天都看陛下点膳的单子,陛下最近爱吃的,有松鼠鲤鱼,宫保鸡丁,八宝鸭,枸杞桂花糕……”她年纪轻,记性好,随口便数出一大串,“这些我都拿手。还有一些菜肴,我没见陛下点过,不过,我觉得也会合陛下口味呢,到时候我做给你尝尝。” 可是,韩震又闷不吭声了。 刚才不是挺开心的,还真是有点喜怒无常…… 难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了? 巧茗在脑袋里翻检着自己说过的话,全都是讨好之词,怎么可能会惹人不高兴呢? 不等她想清楚,窗外忽然传来左永楠的声音:“陛下,时辰到了。” 巧茗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齐嬷嬷说过,嫔妃不能在紫宸宫过夜,一个时辰后就得离开。 她巴不得赶紧走,于是挣扎了两下想要起身,没想到韩震不但不松手,还像小孩子赌气似的把她转了半圈,从背对他变成面对他。 等她坐稳当了,韩震便一头埋进她怀里,“不许走。” 这……这是要要开始侍寝的意思么?   ☆、第9章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肌肤之上,带来酥麻微痒的触感。 巧茗微微弓起背,不露痕迹地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韩震发现后,一口咬在大白馒头上,并就势将她推倒。 两人谁也没说话,寝殿里静悄悄的,门外的左永楠估摸着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依旧听不见动静,便按照规矩又提醒了一次,“陛下,时辰到了。” “她不走,留在这儿了。”皇上不耐烦的声音飘出来。 这当然不合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皇上他则是人里面最大的那个,他不愿意守规矩,谁又能奈他何? 何况,前些个日子里头,皇上病重,那些言官一窝蜂地表示过对陛下至今无子嗣的担忧。 看眼下这情况,皇上大概正在发奋图强,打算多制造些个后代,傻子才在这时候跟皇帝唱反调。 左永楠摸摸脖子,不再言语,退回抱厦里,靠在榻上,安心眯了一觉。 * 若问巧茗侍寝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会说除了疼还是疼。 因为记得齐嬷嬷的交代,开始时她极力忍耐来着,咬住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后来实在太疼了,眼泪根本不由自主地往外飙。 韩震问起时,巧茗便小声讨饶,结果不但没讨来怜惜,反而惹得男人更加激动。 幸好韩震并非完全不管她感受,事毕时没直接叫人进来把她架走,还把她搂在怀里安抚,“还疼么?” 巧茗此时累得连小指尾都懒得动上一动,只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小猫哼哼似的“嗯”。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男人很是受用,含了她的小嘴一阵,便抚着她汗湿的头发问道:“想不想去后面池子里泡一泡,解解乏?” 即便没有经验,巧茗也听得出男人话语里的讨好之意,不自觉的便带出三分娇气劲儿来,“我疼,走不动了。” 韩震笑一声,“不怕,我抱你。” 皇帝陛下主动充当人肉轿子,巧茗再说不去就太不识趣,于是她又“嗯”了一声,然后便被韩震抱着坐了起来。 余光瞥见已揉得皱皱巴巴的白绫帕,其上桃花点点,正是她的落红。 巧茗心思转动,瞬间生出一个极大胆地念头来。 她觑一眼正低头穿靴的韩震,大概因为才行过亲密之事,他面上神情放松,似乎很好说话。 不管是不是错觉,在这等明摆着能证明她清白的情况下,他若都不能相信她的话,将来她无法可证时,更不可能希冀他的信任了。 更何况,他是掌握着她生死关键的那个人,就算所有人都信,只要他不信,她便不可能有好果子吃。 “陛下。”巧茗唤他,声音怯怯的,决心却十分坚定。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整日提心吊胆,担心事发时自己的下场,倒不如今日主动挑明,主动搏上一搏。 “别急,我好了。”韩震以为她在催他,柔声道。 “不是,陛下,”巧茗解释道,“我有一事想告诉陛下,我忧心了几个日夜,却无人能说,想来想去,也只有陛下能帮到我了。” 与男人谈话的技巧她多少会一些,他们天生喜欢当英雄,满足了他们这种天性,说起话来能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韩震果然道:“怎么了?可是有谁欺负你?告诉朕,朕替你出气。” “是有人欺负我,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巧茗低着头,委屈是真的,丝毫不用装,将如何在值夜时遇到鬼面人,又如何在被封妃当晚被那人闯进鹿鸣宫,还顺走了她的贴身衣物作为要挟,种种事情一股脑道来。 “陛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用这等下流的方式来逼迫我打探事情。” 巧茗伸出手去,本意是想抓着韩震的衣角摇一摇撒个娇,奈何他没有穿衣裳,她犹豫了一下,便豁出去,厚着脸皮往前蹭两蹭,直接抱住他手臂。 “陛下,我可害怕了,睡觉都睡不好,净做噩梦,生怕不知道哪一天,他……他就反过来诬蔑我,若我真是那等厚颜无耻的女人,就算被处死也是自找的,可是我明明……” 她说到此处顿住,头一偏,眼一撇,目光往床褥间扫去。 韩震一直看着她,此时也跟着她目光流转,注意到白绫帕上的斑斑红渍,他自是明白那象征什么。 巧茗见他皱着眉,脸上神色有些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并不发表意见,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把独角戏唱下去,“只求陛下怜惜,别让我蒙受不白之冤。” “你说,他叫你每旬第二日送饭去罗刹殿,并打探那处的事情?” 好半晌,韩震才淡淡地问上这么一句。 “嗯。”巧茗连忙点头,又赶紧撇清,“可是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想……” “那就照他说的去吧。”韩震打断她。 巧茗一怔,不知他到底是何用意。 “别怕。”韩震把她拽进怀里,“到时候我派人跟着你,将那个作怪的人抓出来。然后好好教训一顿,给你出气。” 巧茗想说一句谢陛下,话还没出口,已经被压倒床褥间,之后许久,都说不出有完整意义的只言片语。 她被他带着,一时飞上云端,一时又见到漫天烟火绽放。 待从目眩神迷中清醒过来,人已在净室浴池中,被氤氲雾气轻轻环抱。 紫宸宫的净室自是比别处豪华,浴池足有两丈(6.6米)见方,以翠玉雕砌而成,池子北沿正中有一铜制龙首,热水源源不断地从龙嘴中流入池中。 若在平时,巧茗或许会有好奇心研究一番,但今晚她已无分毫力气,只软趴趴地吊在韩震身上,说是吊,其实也不尽然,她手臂根本没出力,如果没有他从下面托住,大概早就翻倒在水里。 韩震倒是生龙活虎,似乎有心向她展示这浴池之精妙,抱着她在池中走动,不时感受一番池壁上喷涌出的或急或缓或粗或细的水流,原来这浴池不光引用活水,还有水疗按摩的机关。 巧茗累至紧绷的身体很快舒展开来,韩震感觉到,在池中便与她再次亲热起来。 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巧茗完全没有印象,只是昏昏沉沉间,听到陈福叫起的声音,“陛下,该上朝了。” 皇帝要起床,她自然也该起来侍候,可是实在累得紧,竟然连眼皮都掀不开,更别提坐起身来,蠕动了两下完全不得力,气恼得“呜呜”两声。 “你再睡一会儿。”韩震在她耳边说,声音不大,但足够在屏风外等着伺候的内侍们听清楚,“睡够了再起,朕下朝回来陪你吃早膳,想吃什么自己点。” 巧茗便心安理得的继续会周公去了。 * 巧茗醒来时,韩震还没回来,阿茸和流云两个却已带了衣服首饰过来。 紫宸殿的净室用起来十分方便,因热水自动引流,十二个时辰源源不断,想要洗澡时不需等人抬水烧水,立刻便可实现。 巧茗在两人的服侍下又去净室泡了一阵,然后才穿衣打扮,待收拾停当,正巧见陈福的徒弟齐达章弓着腰,捧了角花笺进来,“娘娘早膳想点些什么?” 阿茸和流云面面相觑,她们是尚食局出来的,这事情上的规矩自然再明白不过,各宫主子翌日的早膳膳单都是头天晚上定下来,一般也不能临时添加更改。 巧茗侍寝一次便有特权现点现做,难怪有那么多人都盼着亲近龙颜。 不过,阿茸想起刚才见到巧茗身上各处都有青紫的痕迹……受了一夜的虐待,伤成这样,再多的特权也补不回来吧。 她摇摇头,收起胡思乱想,专心投入给巧茗挽发髻的大业中去。 巧茗倒没那许多感慨,昨个儿夜里一时冲动,现在回想起来也为自己的大胆咋舌,若是他不肯信,只怕自己这会儿已经给关在冷宫里了。 她舒口气,可是他信了,还说要帮她出头。 巧茗看着铜镜,笑得眉眼弯弯,用那一身青紫与疼痛换一个强大的靠山,再不用担心那莫名其妙的鬼面人陷害自己,还附带赠送随意点单的特权,她以为,还是非常值得的。   ☆、第10章 清晨时分,沉睡的皇宫在霞光映照中渐渐苏醒。 宫人忙碌地穿梭于东西长街,一盘盘佳肴自炉灶上端下,装进食盒中,从尚食局送入各处宫院。 随之流动的,还有后宫最新出炉的焦点消息。 “皇上今日早膳点了二十一道菜肴。” “皇上病愈后胃口大开?” “不是,其中有三道是端妃娘娘今早现点的。” “端妃昨晚侍寝,在紫宸宫留宿整夜,还要和皇上共进早膳。” “这不合规矩。” “从不入流的小宫人一跃而封妃就已经不合规矩了。” “她到底哪里得皇上另眼相看?” “或许在那种事情上特别厉害吧?” “昨晚不是才第一次侍寝吗?” “你怎么知道是第一次?” “说不定之前就是因为和她……皇上才病得那么重。” “啊……那不治她罪,竟然还册封。” “大概皇上被迷惑了吧,要不然怎么病才好,就急着册封呢?” “她会不会是狐狸精啊?就像说书先生讲的《封神演义》里那样,冀州候之女苏妲己被狐狸精附身,迷惑君王,以致商朝灭亡……” “嘘……” 至于各宫院之主,反应则是这般—— 慈宁宫。 太后正在盛着热水的银盆中浸泡双手,蹙眉向吕嬷嬷道:“皇上也真是的,大病初愈就如此不懂节制,之前我以为端妃是个知进退的孩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吕嬷嬷自然不敢议论今上床笫之事,缄口不言,默默将渐冷的水换过热的。 麟趾宫。 德妃刚止住一轮晨吐,由凝香扶着从净房走出来,有气无力地歪在榻上,“有她服侍陛下也好,总归我现在……” 话还没说完,又觉肠胃翻涌,凝霜极伶俐地捧了木盆上前。 于是,德妃又一次投入晨吐的大业之中去了。 关雎宫的正主儿是淑妃顾怡,她早年曾小产过,之后便亏了身子,药汤再未曾断过,今日亦如每日一样,起床后头一件事便是喝药。 不过,青瓷药碗才端上手,就听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姐姐,不得了了!” 来人是住在配殿的柳美人。 按照宫规,只有嫔位以上者才能成为一宫主位,居于正殿之中,份位较低者只能依附于各宫主位,居于配殿。 “姐姐,早说了让你牵线,让我早日能服侍陛下,你慢慢吞吞,不肯动作,现如今倒叫个宫女出身的抢了先机。” 柳美人甚至没耐烦等宫人通传,径自掀了帘子闯进来,话语间亦无半分尊重之意,“亏我还孝敬了姐姐千两白银,敢情都是打水漂么!” 淑妃气得岔了气,一口药呛进气管里,咳个不停。 这柳美人乃是惠通候之女。 柳家本是江南巨富,当年□□皇帝逐鹿天下时,柳家家主送上半副身家助战,待得江山初定,论功行赏,便封了侯爵,且世袭罔替。 不过柳家子孙虽众,其中并无擅长文武者,反倒个个数口精通,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有皇室支持,再加三十多年经营,如今已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富豪,坐拥大殷二分之一的财富。 因而,这柳美人不过个把月,上上下下打点出去的金银财宝不下万字。 柳家财大气粗人人都知道,但柳美人如此嚣张跋扈,连同是侯府出身,位份又远高过她的淑妃都不放在眼中,就难免令人有些侧目。 “前些日子,皇上不是一直在病中……” 淑妃好容易理顺了气,耐着性子解释起来,不料话未说完,便被柳美人打断。 “陛下总不能昨个儿傍晚才好,立刻马不停蹄召幸端妃吧,”她站在屋当中,下巴朝天,凤眼上挑,眼底尽是鄙夷,“想不到姐姐消息竟然如此不灵通,真是白占了三夫人之位。罢了,那千两银算不得什么,就当敬老,孝敬姐姐买补品好了。我自会重新修桥铺路,往后不再劳烦姐姐费心。” 言毕,告退也不讲一声,转身便走,金银丝绣的百褶裙摆在身后扬起一道完美的弧线。 “娘娘保重身子要紧,切莫因那满身铜臭的狂妄之人动气。”淑妃身边的大宫女清泉连声劝慰,生怕本就体弱多病的主子给气出个好歹。 “我没事,只当看戏了。让她自己去折腾好了,回头叫人坑了骗了,就知道我没阻她的路。”淑妃摇头道。 然而,她苦着的一张瓜子脸,即便将汤药饮尽,又吃下数颗蜜饯,仍未能舒展开来。 翠微宫里倒是一切如常。 骆宝林收了剑,转身向站在檐廊底下的梁修媛道:“姐姐,你觉得我今日剑法使得如何?” 梁修媛抱着佛手,凤眼笑成了翘尾的月牙儿,“妹妹的功夫日益精进,愈发了得。” “那我明日晨间耍另一套剑法给姐姐看?”骆宝林献宝道,下巴上的美人沟随在说话时更加清晰,显出一种英气的可爱,“比这套还要凌厉许多呢。” “好啊。早膳都摆好了,妹妹快去洗漱一番,我等你一起用。”梁修媛仍是维持那个笑容一丝不变,除了醉心剑法的骆宝林,换了谁来大抵都能看出她对武功之事毫无兴趣。 是以,当骆宝林踏入所居配殿时,梁修媛立刻拉下脸来,沉声对身边的宫女云雀吩咐道:“去太医院找商御医,就说我今早起来头疼得针扎一样,请他半个时辰后过来给我诊治。” * 身为整个焦点中心人物的巧茗对此毫不知情,她正专心一致、不动声色地观察韩震用膳的习惯。 他并不怎么在意所谓的皇家规矩。 有些菜夹一次便不碰,有些大概是对口味,夹了绝对不止三次。身前几盘他夹,远处的若干盘他也夹。因为未留宫人或者太监随侍布菜,伸长手臂夹不到时,他还会站起来夹。 不拘泥于规矩,才能吃得好吃得香! 巧茗心中给韩震点了个赞。 既然皇帝陛下如此不拘束,巧茗也就能比较放得开。 当然,站起来整个手臂横过桌子去夹菜,她还是不敢的,也不愿意,毕竟仪态也不好看,韩震就坐在对面看着呢! 不论是一名女子在异性前的普遍心理,还是初承恩宠的妃子特定情景,以哪一桩来衡量,都不适合那般豪放。 幸好上菜时太监们极有眼色,巧茗点的都放在她手边。 羊肉烧麦一笼十二个,石榴似的码放成圈,皮薄如蝉翼,羊肉用橘皮去膻后才剁碎成陷,因而还能尝出些许橘子的清香味道。 蜂蜜红糖糕甜而不腻,口感松软,吃得她眉眼弯弯,看得韩震渐渐停了筷。 松茸清汤装在紫砂提梁壶里送上来,巧茗与韩震一人一份,配套有比茶盅还小的汤碗,以及白瓷碟盛着的一瓣香柠。 咸鲜的汤里挤入微酸的香柠汁,正是饭后解腻的好帮手。 “陛下也试一试嘛。”巧茗吃得满足,人放松下来,见韩震并不动那壶汤,便建议起来,“这是琉球人的吃法呢。” 她腔调娇娇软软,像只毛茸茸的小猫爪一样骚过韩震心头,他果然依言放下象牙雕花筷,学着巧茗的样子掀开壶盖,又捏起香柠挤压。 他显然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手法生疏,一时不慎将香柠汁滋入眼中。 人生得漂亮,便是狼狈起来依旧好看。 巧茗吐舌偷笑,好心走过去帮忙,结果…… 香柠拿在她手里,她整个人却落到他怀里。 韩震的俊脸在她眼前放大,双唇擒住她的,反复□□。 怪不得不叫人随侍布菜,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说不定连刚刚那个小插曲都是故意为之,看来好心人真的不能做。 伴着香柠“啪嗒”一声跌落,韩震微微抬了抬头,巧茗气喘吁吁地望着他,感觉到男人身体的变化,小脸儿瞬间红透,连忙道:“陛下,还是白天呢。” 才起床怎么又要…… 韩震“嗯”了一声,巧茗以为这是皇帝陛下听从规劝的意思。 没想到,接下来他把她打横一抱,便站起来往寝间走去。 闹了半天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 可是,她真的不想,身上还疼着呢,刚才不过走上几步都别别扭扭,若再来一次,也不知还能不能起得来床。 还有,伽罗…… “陛下,陛下,”她叠声叫着,尽量将声音放得软软的,“帝姬今日便要移居鹿鸣宫,我得回去看看。” 巧茗当然是真心惦念伽罗。 不过在眼下这情景中,她也想到伽罗是韩震唯一的孩子,女儿又都跟爹爹亲,听了这般话,韩震应会觉得她对帝姬上心,高兴起来,愿意立刻放她回去。 不想,他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悦道:“她有乳母、宫人、嬷嬷伺候,不需要你做些什么。” 说完,人已走至床前,将巧茗往床褥间一抛,重重压了上去。 巧茗想再说些什么,还没琢磨清楚如何开口,便听陈福在门外回禀道:“陛下,鹿鸣宫那边儿派人过来,说帝姬已经到了,请娘娘回去主事。”   ☆、第11章 韩震就像没有听见一般,丝毫未曾放慢手上的动作。 因有之前的对话,巧茗知道他是不想放她走,心里正着急,忽听门外又有人秉道:“陛下,梁太师已到御书房。” 正在与巧茗衣带斗争的双手突然一滞,终于缓慢地松开。 “知道了。”韩震语气里的不情不愿非常明显,转而冲巧茗道,“我去见见他,你先回去。” 身上的重量消失,巧茗悄悄长舒一口气,还好爹爹救了她。 韩震已离开,她也不想多耽搁,整理过衣妆,便披起大氅准备回去。 双腿间不可言说的部位隐约作痛,在室内走两步时尚能忍耐。 出了殿门,在阿茸和流云的搀扶下,走下一百零八阶汉白玉石阶,巧茗疼得连脚趾头尖都在打颤,脸色比韩震昨晚还要再白上三分。 幸好步辇就等在石阶前,不然,就算有人扶,她大概也爬不回去…… * 鹿鸣宫今日格外热闹。 巧茗远远地便瞧见门前停着几辆板车,车上装的皆是剔红描金的箱笼,大大小小有十几个之多,不用想也知道是伽罗的行李。 别看伽罗人只有一丁点儿大,但身为帝姬的排场可半分不能少。 一进门,只见前院西配殿的耳房门口堆着石材,两个看起来还挺高大强壮的内侍进进出出,一次次把石材往房子里面搬。 那些人巧茗不认识。 脚下刚滞了一滞,立刻有个伶俐的立刻上前自报家门,原来是领了圣谕过来给鹿鸣宫改建小厨房的。 说是小厨房,其实并不需像尚食局膳间那般郑重其事,主要就是选个屋子砌灶台,毕竟它的作用说白了是开小灶,属于主子想起来了就用上一用,想不起来便搁着,甚至很多宫院里根本不设。 巧茗不由微微一笑,昨晚不过顺口一提,万万没想到韩震今儿一大早已经布置了下去,任谁被人这般重视心中都难免心生喜悦,。 不过,才走进穿堂,那笑便淡了,因为记起自己当时说的话,明白过来韩震重视的不是自己,而是伽罗。 其实这样才合情合理,侍寝一夜的妃嫔,与唯一的女儿,当然是后者更令韩震放在心上。 东西六宫都是两进院的格局,前院后院规格一致,皆为正殿五间三明两暗,东西配殿三间,各有耳房两间,唯一不同之处,乃是前院正房位置改做穿堂。 巧茗住的自然是后院正殿,伽罗则被安置在东配殿藕香阁。 因此这会儿藕香阁也是人进人出,见了巧茗一一行礼问安,动静一大,自是引起屋内诸人的注意。 伽罗正团在次间榻上玩布偶,乳母崔氏在旁陪着,听见外面给端妃娘娘问好的声音,眼珠子一转便附在帝姬耳边说了几句话。 伽罗忽闪着眼睛看她,懵懵懂懂不明所以,崔氏又耐心解释了一番,小丫头才瘪着嘴点了点头。 崔氏将她抱到明间,然后放下地来,见帝姬还是有些犹豫,轻轻推一下她肩头,催促道:“帝姬快去。” 伽罗大约有点不情愿,低着头一路小跑,奔出了屋子。 巧茗正好走到院子当中,余光瞥见一个圆嘟嘟的小团子晃悠悠地跑过来,定睛一看不是伽罗还能有谁。 她连忙转身去迎,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小家伙一个人跑出来而且身边没人跟着,人已经到跟前。 “娘——”伽罗扑过来抱住巧茗的大腿。 随行的阿茸和流云,还有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帝姬的这声喊,皆吊着一口气等她下一个“娘”字,谁想小帝姬垂着头使劲蹭巧茗的腿,就是不再开声。 巧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蹲下来与伽罗平视,“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乳母和宫女呢?” “崔妈妈让我出来,”伽罗正和布偶玩得高兴呢,愣是被轰出来抱大腿,心里委屈得不行,见巧茗说话温柔,便一股脑倒了出来,“她说让我出来抱穿绿衣裳的姐姐大腿,还要叫娘,说我等你好久了,呜……”说着哭了出来,跟巧茗如出一辙的杏眼里全是泪花花,“我要我的布偶,呜呜……” 巧茗掏出丝帕给伽罗擦眼泪,“伽罗乖,不哭啊。外面冷,在这儿哭的话,风一吹,伽罗小脸该皴了,皴了就不好看啦。” 三岁大的小娃娃,还不懂什么是皴,但爱美是小姑娘的天性,一听巧茗这话立刻不敢哭了,可是眼泪哪里有那么听话,就算她使劲扁着嘴克制,泪花花还是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挂在林檎果似的小圆脸蛋上,被清晨的阳光照映得晶莹剔透,如露珠一般可爱。 巧茗只好把她抱起来,一路哄一路走回正殿去,还不忘吩咐阿茸去把伽罗的布偶取过来。 谁知到了屋子里,本来还不情愿见巧茗的伽罗竟然不肯从她怀里下来了。 “娘又软又香,我要娘抱。” 她头搭在巧茗肩窝,一手攀过巧茗肩头,一手按在她心口上。 瞧这摸的地方,能不软么,巧茗心想,小家伙的喜好倒是和她爹一个样。 “娘要给伽罗洗脸,所以伽罗得先下来,洗完再抱好不好?”巧茗试着讲道理。 伽罗抬头看看巧茗,又看看房间里其他的人,非常认真地摇头,“我不。” 伽罗缠她,巧茗高兴还来不及,但以三岁孩子的体重,她双手环抱尚能应付,若要一手抱人一手拿帕子擦脸,那可万万没那个能耐。 最后还是流云绞了帕子过来,站在巧茗背后给伽罗擦脸。 阿茸很快抱了伽罗的布偶回来,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小兔子,长长的大耳朵从头顶垂到腰际,眼睛和嘴巴都用绣线勾勒,身上还穿着天蓝色的小裙子。 巧茗一见,便跟着两眼泛酸,这小兔子她认得,是当年巧菀怀孕时亲手缝的。 她那时才不过七岁大,每次进宫都黏在姐姐身边,亲眼看着一团棉花和若干布料如何变作可爱的布偶,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全是满满的母爱。 可是谁料得到,孩子生下来,姐姐连看都没能看上一眼就去了,如今布偶还在,昔日那温柔的美人却早已化作一堆白骨。 伽罗有了布偶也不肯放开巧茗,一手揽着小兔子,一手还是攀着巧茗,左拥右抱,心满意足,眨着眼睛困惑道:“所以,你就是做布偶给我的娘吗?” 巧茗自然说不是,声音里还带了点哽咽,“做布偶的是敬妃娘娘,她是伽罗亲生的娘,我呢,是以后照顾伽罗的娘,我们不是一个人,不过,都一样疼爱伽罗。” 她说了一大堆的娘字,伽罗听得似懂非懂,歪着小脑袋琢磨半晌,依旧不能明了,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犯起困来,粉粉的小嘴张开,秀气地打了个哈欠。 巧茗心里明白,为了移宫,肯定起了大早,便抱她到寝间床上去,亲自哄她去睡。 “娘娘倒是很有孩子缘,原本我还以为帝姬三岁了,怕是不容易亲近,没想到第一日便这般顺利。” 流云和阿茸守在门外,轻声交谈着。 “你没有弟妹你不懂,谁是真好心,谁是假好心,小孩子明白着呢,巧茗人好,帝姬自然会和她亲。”阿茸得意道。 “是娘娘,”流云提醒她,“现下大家身份和以前不同了。” 阿茸知错,吐了吐舌头。 * 伽罗一觉睡到下午,巧茗也跟着睡了个饱足的回笼觉。 起床后,一边帮伽罗洗漱梳妆,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还有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伽罗掰着手指头,奶声奶气地数道:“菠萝虾球,糖醋鲤鱼,糖醋里脊,糖醋排骨,糖醋丸子……” 她年纪小,记性倒挺好,一连串数了十几样,几乎全是糖醋甜酸口。 于是,鹿鸣宫的晚膳便摆了一桌子橙红色的糖醋宴,仅有的几道青菜,还是巧茗生怕小孩子这般吃法营养不均衡才添的。 伽罗自是吃得眉开眼笑,巧茗也吃得对口味,韩震走进来的时候,见到得便是一大一小弯着月牙眼儿用膳的情景。 “爹爹,”伽罗见到韩震,完全忘了“食不言”的规矩,兴奋得举着手里咬了一口的虾球便往他嘴里送。 巧茗本以为韩震会就口吃下去,谁想他冷着脸皱眉躲开,在她身旁坐下。 自己的闺女居然还嫌弃。 巧茗当真觉得韩震冷淡伽罗,因为她也有爹爹,想她七八岁大的时候,每天爹爹从外面回府,见了她都还会抱起来香一香脸蛋儿,柔声聊上一阵。就算她犯了错,也是萧氏教训得多,梁兴从来没对女儿板过脸。 腹诽归腹诽,巧茗还是带着一屋子人给韩震行过礼,才重新落座。 她一心都扑在伽罗身上,自是没有去想韩震为什么突然过来用膳,毕竟整个天下都是他的,他爱去哪儿她管不着。 而且,他是个大人,比她还大上好多岁呢,吃饭也不用她操心。 不过,巧茗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可要添什么菜么?” 韩震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摇头道:“不用。”跟着便举筷夹菜。 巧茗本也觉得他不用,甜酸的菜也甚合他口味的。 不料,韩震每尝一样,眉头便皱紧一些,尝到最后,重重地将象牙筷往桌上一撂,质问道:“你不是说开了小厨房亲自做菜给我吃么?为什么一样都没有?” 巧茗眨眨眼,她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来着。 可她没说今天就做,况且她也不知道韩震会到鹿鸣宫来用晚膳。 再看看韩震阴沉的一张脸,巧茗心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想让她煮菜,事先派人过来通知一声不就好了。自己事先没吱一声,结果发现没人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就开始拉脸子耍脾气,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不不不,伽罗这个小孩子都没像他这么别扭。 不过,心里想归想,她可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得罪皇帝,只好声好气哄劝道:“陛下,我不知道陛下会过来我这里,因此疏忽了,没想着提前准备,我这就去给陛下做。” 韩震闻言面色稍霁,巧茗立刻放下筷子,起身离桌。 “娘娘想做些什么?”阿茸跟在后面问道。 巧茗脑袋里飞快地想着韩震爱吃的菜肴,“就做个辣的吧。” “就一个吗?”阿茸有点担忧,“皇上撂筷子时脸上都快滴出墨来了,娘娘就做一道菜会不会让陛下觉得敷衍,更不高兴啊?” 巧茗撇撇嘴,难不成还按皇上晚膳的规格做三十六道菜么,就她一个人,就这么两个灶台的小厨房,岂不是要做到天亮。 “咱们都知道陛下最近口味转变,喜欢吃酸甜和辛辣,唔,还有喜肉不喜素。刚刚桌上大多是酸甜口和蔬菜,前者没必要再添,后者么,添了陛下也不爱吃。”巧茗解释道,“所以我就想,不如添个辣的,而且还得快,不能让陛下等太久,要不然桌上那些该凉了。” 阿茸一个劲儿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小厨房里自是备着常用的食材,巧茗翻捡一番,挑出了冬笋和瘦猪肉,却说还缺一样,叫来了小太监罗平,让他去尚食局跑一趟,领些尖椒过来。 “和女史说清楚,要选颜色相对比较深、皮薄、细长尖窄的,那种味道比较好。”巧茗一个劲儿叮嘱道。 所谓味道比较好,其实是指味道比较辣。 用膳用到一半,因为这种原因被迫离开饭桌,她心里本也存着气,只不过不能也不敢当着韩震表达出来罢了,这会儿小脑袋瓜里存着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找别扭、暗中整人的念头。 阿茸到底对膳食的事情比较了解,见状忍不住提醒道:“娘娘想做冬笋尖椒肉丝?尖椒选得太辣皇上受不受住?” “不怕的,”巧茗摆摆手,“不是有冬笋中和着么。” 可是,真到烹饪起来,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冬笋尖椒肉丝,应是冬笋肉丝为主,尖椒为辅,巧茗却给调了个儿,冬笋与尖椒约莫五比一的份量,被她改成了尖椒五冬笋一。 在旁给巧茗打下手的阿茸目睹了全部过程,以至于拎着食盒走回去的时候,双脚双手都在发颤——怕的。 阿茸是江南姑娘,本并不善食辣。因为在尚食局学烹饪,各种口味都要了解透彻,时间长了慢慢便不怕辣。 刚刚装盘时,只是迎风一闻,那浓烈的呛辣味道,香是很香的,但也差点催她泪下…… 不知道皇上吃到这盘菜后会作何反应? 阿茸偷看一眼走在斜前方的巧茗,见她气定神闲,暗暗宽慰自己:没事的,巧茗不是那等乱来的人,之前两人虽然都在一处学习做事,但昨晚她毕竟和皇上独处整夜,一定有些特殊的事情自己不知道,巧茗却借机了解过的。 她拍拍胸口,要信巧茗。 想归想,真将菜呈上时阿茸还是克制不住,说话时舌头也在打抖,“陛陛陛……陛下,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尖尖尖……” “冬笋尖椒肉丝。”巧茗适时接口道。 她没有多加调味酱汁,三种食材都维持原色,冬笋是浅浅的鲜黄色,尖椒是青翠的绿色,肉丝则是鲜嫩的淡粉色,盛在玲珑骨瓷描金盘里,美好得彷如由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而成。 韩震眯了眯眼,低声呢喃了一句。 旁的人都没注意到,巧茗坐在他身旁,离得最近,听是听到了,但不甚清晰,恍恍惚惚地,好像是在说:“这道你以前没给我做过。”   ☆、第12章 巧茗心下十分疑惑:自己什么时候给他做过菜?这明明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难道是林巧茗原身?可也不对啊,若说因为两人相识才受封,那前一世为什么没有这回事儿? 她东想西想,摸不着半分头绪,一瞥眼见韩震已执起牙筷,不由得心中突突乱跳。 那盘菜不是一般的辣,巧茗和阿茸一样清楚,至于韩震吃过后会有什么反应,她估摸着应是不至于发火,但也绝不会高兴。 她已想好应对的办法,左不过承认对他的口味了解得还不够透彻,在她印象里甚少听闻韩震惩罚宫人内侍的事情,所以总不会因为一盘不合口味的菜便问她罪,顶多再去小厨房重做一盘罢了。 不过,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韩震并没有对这道尖椒冬笋肉丝表示任何不满。 他面无表情却又动作急切地吃完一口又一口,嘴唇渐渐微红发肿,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依然未曾停筷。 韩震甚至没有碰过其他菜肴一下,只专心致志于这一道菜。 巧茗目瞪口呆,越看越觉得情况诡异无比。在她眼中,韩震仿佛上紧了发条的机关木偶,傀儡一样不由自主地重复根本不会令自己愉快的动作…… 伽罗显然与巧茗心思不同,见到爹爹只吃一道菜,还以为那是多么美味的东西,伸着小手往盘子里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殿内伺候的人本就不多,又全都关注着皇上怪异的举止,无人留心小帝姬的行为,直到伽罗“哇”一声哭了出来,才令众人回神。 “怎么了?烫到了?”巧茗与崔氏异口同声询问道。 伽罗只管哭,小嘴向下撇着,小狗崽似的把舌头吐在外面,油乎乎的小肉手伸在舌头前面扇风。 从来没人给她吃过辣,她自然不懂那是什么,抽抽噎噎地说道:“舌头烧火了,爹爹大骗纸……” 巧茗看到伽罗手上还挂着尖椒丝,连忙命崔氏倒了凉茶水来,亲自教伽罗漱口,漱过几轮,又特地夹了沾着糖醋汁最多的虾球喂她几口,好不容易把小家伙哄笑了,一转头,便看到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已经快被韩震吃得见了底。 “陛下,”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辣不辣?要不要吃些别的?臣妾帮你夹?” 韩震并未理她,只自顾自吃菜,额头汗珠汇聚成一道溪流,缓缓蠕过太阳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一路下滑。 大概是地龙生得太热吧? 巧茗心虚地想,然后抬手覆上自己额头,触手光滑微暖,哪里有半分汗意…… 韩震一共用了三碗白饭,终于将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吃得干净清光,流云适时递上汗巾给他抹汗。 按理说,巧茗应当问一声“味道如何”,但她现下头都不敢抬,哪里还敢多话,装做没事一般,小口小口吃着离自己最近的一道糖醋里脊。 她在气头儿上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不着痕迹地捉弄一下韩震也无妨。 但见他吃得汗流浃背、口唇红肿,连那对漂亮的桃花眼都蒙上雾气,又难免有些不忍心。 可再转念一想,吃不得那么辣便不要吃好了,为什么硬要吃光它,甚至连别的菜都不碰? 难不成他特别嗜辣? 明明不是的。 真正嗜辣的人不会被辣得冒汗流泪。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因为是她做的? 巧茗迅速否认了这个想法,然而,又寻不到其它适合的解释。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不自觉的对韩震生出些许歉疚之意来,晚膳后,便想出一个哄他开心的主意来。 “陛下,你看这身衣裳好看吗?”巧茗换了一件白罗绣花齐胸襦裙,从屏风后面出来,拉着裙摆在韩震面前转了一圈,底部彩绣的蝴蝶翻飞起来,栩栩如生,“这是用陛下赏赐的雪光缎做的呢,等过一阵天暖了,就能穿出去赏花,陛下陪我一起去好吗?” 韩震将巧茗拉到身前,没答她的问题,反问道:“你喜欢?” 唉,喜欢什么? 巧茗微微侧了侧头,不知怎么答。 “我送你的布料。”韩震会意,补充道。 “嗯,喜欢得不得了。”巧茗忙点头道,“我还自己画了衣裳样子,让尚服局照着裁制,这件就是呢,其他的还在裁制中,回头做好了全穿给陛下看。陛下喜欢什么看我穿什么颜色款式的?告诉我,我照着画了去。” 她以为这般表示对韩震所赠之物的喜爱是最佳的讨好之法,却忽略了男人的喜好与女人截然不同,比起女人穿漂亮衣裳给他看,显然……韩震更喜欢脱掉她的衣服。 只见他仰着头,眯了眯眼,便伸手扯了她的裙带…… 这一夜,巧茗睡得极熟,韩震起身上朝的动静也没能惊醒她。 直到日上三竿,她才不情不愿地打着哈欠,掀开眼皮。 阿茸守在屏风外面,听到动静进来,一壁服侍巧茗起身洗漱,一壁汇报道:“陛下对娘娘很好呢,早朝才结束,便叫人带了赏赐过来给娘娘,现在都搁在次间榻上,等娘娘过目后再造册入库。”说着吐了吐舌头,掩嘴笑道,“难道昨晚那盘尖椒冬笋肉丝当真那么合陛下口味。” 巧茗对赏赐的事情并没放在心上,等迈出房门,见到榻上那堆得小山一般,比两个炕桌还要高的布匹,便傻了眼。 “全是陛下赏的吗?”她惊讶道。 “是呀,”阿茸笑答,“织金妆花云锦三匹,雪光缎五色各两匹,月华锦七色各两匹,雨丝锦三色各两匹,天华锦……” 穿衣打扮没有姑娘家不喜欢,饶是这般巧茗也被那一连串的名字说得头疼,最后只听见阿茸总结道:“共计布帛五十四匹,还有从尚服局调过来两个女官,说是以后专门在鹿鸣宫里候着,随时给娘娘裁制新装。” 巧茗“哦”了一声,揉着额角坐到榻上。 可怜那榻虽然大,此时却被布匹全占了去,还是阿茸有眼力见儿用力推了推,才给巧茗腾出半个屁股大小的地方来。 “陛下派来的人还说什么了吗?”巧茗追问道。 阿茸摇头道:“没了。” 巧茗叹口气,她估摸着能猜到韩震的意思了。 昨晚她说喜欢,他便又赏了这么多布料来,还拨了人过来,可不就是让她尽情做衣裳传给他看,哦,不对,是穿好了让他脱…… 按规矩,妃位每季裁制新装十套,上次的十二匹布料说好了不在其中,那这回的五十四匹呢? 如果算,她得做两年才能做得完,对于皇帝赏赐的东西,不积极些表示喜爱怎么行。 如果不算,又未免太招摇。前一回是她新晋位,额外有赏,因而破例,尚在情理之中。若是再次破例,还一破就比旁人多出几十套,当真是就怕别人不当她是眼中钉么,她可没有那般傻。 看着进门来给自己请安的两个女官,巧茗彻底明白过来,韩震没打算让她守规矩,也就代表着,往后在妃嫔中,她的日子可能不会太好过……   ☆、第13章 然而,再不好过,都还只是猜测而已,巧茗不是那等杞人忧天的性子,自不会为尚未发生的事情忧思。 她再清楚不过,眼下活生生立在眼前,比后宫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更迫在眉睫的,是经营好与韩震之间的关系。 这点说来并不太难,因为巧茗与韩震目前的情形其实与大多数人家的新婚夫妻没什么区别,两人并不相熟,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而之后如何,则需慢慢了解,相处磨合。 当然,以她妃子的身份只能算是皇帝的妾室而不是正妻,但说到这层身份带来的影响,在皇宫里反而不如民间来的大。 尤其以韩震后宫的情况来看,他至今未册立皇后,德妃代掌六宫,行的是正妻的职责,但有孕在身,至少一年不能承宠,淑妃身体孱弱,据说许久未曾侍寝,嫔妃中皇后以下份位最高的三妃里,只有巧茗能进幸,这便是她的优势——从行为上优于另两位妃子,又从身份上优于其他人。 巧茗在母亲萧氏的言传身教下,再清楚不过为人妻子应做些什么,自然也能举一反三,多少明白身为妾室的本分是什么。 知晓应该做什么,然后照葫芦画瓢,只要不笨得出奇,大抵都不会错到哪里去。 若想成果更上层楼,便得出些新招儿。 巧茗不奢望能与韩震相处得犹如自己父母那般情深爱重,也没想过风月话本里的集三千宠爱再一身。 现下她只想多花些心思,将韩震的心捂得热乎些,如此一来,有起什么事上来,他会护佑她。 近的有调查鬼面人身份,解除她被要挟的危机。 远了则是将来后宫如有纷争,韩震对她感情不同,处理时的分寸自然也会不同。 而在更远的未来,或许还会有影响梁家命运之事。 至于如何去捂他的心,不就是与新婚夫妇一般,慢慢来,只不过身份上,她没有正妻那般受丈夫尊重,少不了得多些讨好,小意迎合。 这样一想,理清了思路,便知该当如何做。 旁的事她或许不了解,但昨晚韩震的表现,摆明是对她做菜给他吃这件事很看重,索性便由此开头好了。 巧茗叫来流云,吩咐她去紫宸宫走一趟,找御前的陈福打听打听,看皇上今晚会不会来鹿鸣宫用膳,“若是陛下打算过来,我就提前准备,好好做几道菜给陛下品尝。” 流云去了不到两刻钟便回转来,喜滋滋道:“陛下亲口说了,不光晚膳过来用,午膳他也来咱们宫里用。”自家主子受皇帝眷顾,底下当差的脸上也有光。 巧茗觑一眼桌上的西洋钟,离午时只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原本正抱着伽罗,轻声细语地同小家伙商量给她的小兔子做两身新衣裳,这会儿只好把伽罗交给崔氏,“爹爹中午过来陪伽罗吃饭,娘去给他做个菜,伽罗乖乖,听崔妈妈话,自己跟小兔子玩一会儿。” “那娘给我做菜吗?”伽罗拉着巧茗袖口不松手,一个劲儿追问道。 “你想吃什么?娘会做就做给你。”巧茗笑答。 “要糖的,”伽罗说得爽快,想起昨晚的遭遇,又补充道,“不要跟爹爹一样烧舌头的!” “好,要甜的不要辣。伽罗要松手,娘才能去做呢。” 终于哄得伽罗放开她,巧茗立刻带着阿茸和流云去小厨房忙活起来。 时间短,能选择的其实不多。 巧茗从后院走到前院的功夫,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在尚食局那两天里看韩震点过的菜品。 松鼠鲤鱼、八宝鸭比较隆重,可烹饪起来需时太久。 酸甜口的菜昨天基本都在晚膳桌上了,虽然韩震除了开始时各尝一口,后来便再没碰,但今天中午又做一遍,也明显是短了心思。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做宫保鸡丁。 一来,不那么费时,只有鸡肉需要腌上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其余食材都并不需特别准备。 二来,这也算是一道辣菜,承袭了昨晚那道菜的大风格,但并不完全相同,宫保鸡丁是轻微的麻辣,比尖椒的呛辣容易入口,而且因为浇酱汁的关系,吃起来还带着酸甜。 最重要的是,这是韩震自己点过的,明显合他口味的东西,也就不怕再辣着他了,巧茗是真心想对他好,在这方面自然会格外当心。 至于给伽罗的“糖”菜,巧茗选了桂花山药,桂花酱清甜不腻,山药滋养补气,倒是对一大一小都十分有益。 等到真正用膳时,她留了个心眼儿,在韩震问起时,并未直接说明,反而与他玩笑道:“陛下猜猜看哪个是我做的,猜对了才能吃到,猜不对,那就益了我和伽罗。” 站在后面听候吩咐的陈福给这鬼主意吓了一跳,心道:哎呦,我的娘娘唉,是你自个儿用亲手做菜把陛下招过来的,结果人来了你还逗上了,也不怕陛下生气。这皇上生了气,就算不掀桌,御前上下也没人有好果子吃啊! 出乎陈福意料之外,却在巧茗意料之中,韩震丝毫不以为忤,笑着起筷挨个尝过一遍后,准确无误地将目标定在宫保鸡丁与桂花山药上。 于是,整顿饭除了这两道菜与米饭外,他便没再碰过旁的。 “陛下可真是爱吃娘娘做的菜呢。”歇过午晌后,阿茸一壁服侍巧茗梳妆,一壁感叹道,“而且有了娘娘的菜,竟然旁的都不吃,”说着想起什么来,亲昵追问道,“要不是知道不可能,还以为从前陛下没少吃你煮的东西呢。” “我也奇怪呢。”巧茗倒是不觉这事有什么好瞒人的,坦然道,“还是说真的做过,只是我不记得了?”她想着自个儿不知道原身从前都发生过什么,阿茸却是与原身最亲近的,说不定能想到些什么。 “别逗了,怎么可能呢,御前规矩严,哪是什么人都能随便送菜进去的。”阿茸想也不想便否定道,“你以前最出息的差事就是往甘棠宫给敬妃娘娘送饭了,可那会儿你还没资格做给主子们用的饭菜呢。” 巧茗有点失望,见阿茸已给她挽好了发髻,便随手从妆奁里捡了支白玉梅花簪子递给阿茸。 阿茸接过,为她簪上,然后手举银镜,对着桌上的铜镜,前后一照,让巧茗查看可有不满意之处。 论梳头的技巧,阿茸到底有些不如流云。 但阿茸与她更亲厚,说话没什么顾忌,有什么都掏心掏肺地说出来,就算如今身份有变,难免要用些敬称,该说的却也从来不保留。 流云则不然,她三岁起便与母亲一同没入掖庭,性格稳重谨慎,就算在尚食局时,对同屋三个也是一视同仁,如今在巧茗面前更是规规矩矩,与一般宫女和娘娘无甚差异。 所以,巧茗宁肯差了她去小厨房先将鸡汤炖起来,反而留下阿茸给自己梳妆,顺便聊聊梯己话。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吃得出呢?”巧茗照着镜子,问出想了一夜又大半日也没有结论的疑问。 “唉?”阿茸看见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镜子放回妆台,突然间想起来什么,眯眼笑道,“你每旬第二日中午前总要带着食盒出去一趟,说是去见同乡,联络联络感情,万一将来出宫寻不到好人家,两个人还能互相依靠。每次还让我帮你打掩护,难不成……”她忽地瞪大眼睛,放胆猜测道,“难不成你在说谎,其实你是偷偷见陛下?” “陛下要是想吃我煮的菜,哪里用得着偷偷摸摸。”巧茗摇头道。 每旬第二日,是去罗刹殿的日子,而等在那头儿的人到底谁,她如今还不清楚,但若说是韩震,于情于理都不通。 这日下午,巧茗大展身手,一共做了四道菜,分别是松鼠鲤鱼、荷叶鸡、芋煨白菜与三笋羹。 晚膳时,她照旧有心试探,将这四道与尚食局送来的菜肴混着摆放,却只告诉韩震,“松鼠鲤鱼是我做的,至于其他嘛,还有几道,照老规矩,看陛下能不能尝得出来。” 韩震果然又全都尝了出来,并且也照着他的老规矩,只吃巧茗做的几道菜。 巧茗虽然仍是想不出究竟,但也明白过来,只怕她被封妃,与韩震本人有着极大的关系,并不像德妃说的那般全是因为太后选中自己抚养伽罗。 甚至,如果说从前与皇帝有过什么纠葛,也不是那个真正的林巧茗,而是她梁巧茗自己,因为韩震认得不是那张脸,而是她做的菜。 这做菜么,如同写字作画,一个人有一种风格,除非刻意模仿,否则绝不会有两个人能做到一模一样。 “陛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尝出来的,好不好?” 饭后消食,巧茗缠着韩震问了好久,他只是笑而不答,最后淡淡道一句:“你做的好吃,甚合朕的口味,旁人做的没有那种味道,朕一吃就知。” 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却能听得出韩震对她的赞美。 至少,这第一步迈得不错,一天下来没白忙活。 巧茗一鼓作气,又加了把劲儿,侍寝时强忍羞意,比前两晚更迎合一些。 这点上,效果更加立杆见影,韩震折腾了她大半夜,听着二更的梆子响起来,才叫了水,抱她去净房清洗。 鹿鸣宫的净房自然比不得紫宸宫的,那澡桶放在民间也是大尺寸了,可怎么也比不了浴池的宽敞舒适,韩震高大魁梧,手长脚长,抱着巧茗往澡桶里一泡,难免有些局促。 他皱着眉头,修长手指轻轻划过巧茗肩头,轻声道:“还是浴池舒服,明天唤人来动工,你在这儿住着不方便,不如先搬去紫宸宫。”   ☆、第14章 巧茗累得腰酸腿疼,幸好在温热的水里泡一泡,能缓解些许酸痛。 水雾伴着热气,熏蒸得她昏昏欲睡,正像个乖巧的小猫崽一样趴在韩震胸前,闭着眼睛打哈欠,听到他说的话,勉强掀起眼皮,软软叫了一声:“陛下。” 改不改浴池,巧茗没什么意见,但她并不愿意搬到紫宸宫去。 到别人的地盘上去本来就没有在自己的小窝里自在,而且长住皇帝寝宫,可比一季里多做几十套衣裳更不合规矩,更招人恨,答应下来的话,岂不是在自个儿身前再立一道靶子等人射。 只是这会儿她脑袋转得有些慢,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适合的话来推辞。 “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早膳后你就搬过来。” 韩震显然误解了巧茗那一声叫唤的意思,眯着眼睛低下头来,亲昵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可是,那样不合规矩,”巧茗索性直话直说,“我怕太惹眼,还是不要了吧。” “净房不能用,你住在这儿怎么沐浴洗漱?”韩震问道。 巧茗笑着蹭了蹭头,发丝在韩震胸前拂过,惹得他身上心上丝丝发痒,然而她说出来的话可不怎么让他高兴,“藕香阁有净房,我可以去那儿,还能跟伽罗一些洗呢。” “她那儿也一起改建。”看你还能怎么办。 唉? 不是吧? 巧茗呆住。 伽罗那么一丁点大,放在小孩子专用的澡盆里都得时刻盯紧了别淹了口鼻,砌个大浴池给她做什么…… “陛下,我走了,伽罗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呀?我答应太后一定尽心的,可不能食言。”道理说不通,巧茗干脆晃着韩震的手臂撒娇,“而且我们两个很投缘呢,伽罗白天睁眼就要找我,找不到就不开心,我也舍不得她……”用女儿来攻心,看还你能不能狠下心来。 巧茗这一招用得好,韩震果然道:“这倒是,我疏忽了。” 巧茗正得意,又听韩震轻飘飘加了一句:“那就带她一起过去,反正她那儿的净房也不能用了。” * 翌日一早,浩浩荡荡的二十几口人,便从鹿鸣宫迁往紫宸宫。 伽罗虽然小,对外间事却并非全无知觉,对于自己连续搬家的事多少有些不安,坐在步辇上,抱着小兔子布偶,垂头丧气,默然不语。 巧茗再三逗她开口,却调不起她半点兴趣,一直用包包头上的小圆髻与中分发线对着巧茗。 “伽罗,你到底怎么了?”巧茗学着她的样子,低着头,嘟起嘴,“伽罗都不理我,好难过。” 说着捂住脸,装哭。 伽罗哪里知道她是装的,拱着小圆身子靠近巧茗,举着小手想帮她擦眼泪,“娘不哭,伽罗乖,能不送伽罗走么,呜……” 说到最后,她真的哭了。 巧茗连忙把小家伙抱到腿上,又摸出帕子帮她擦脸,“伽罗不想去紫宸宫?” “嗯!”伽罗揉着眼睛,重重地点头道,“皇祖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娘又把伽罗送去爹爹那儿,没有人想要伽罗……” 原来是想左了,巧茗松一口气,耐心向伽罗解释道:“皇祖母不是不要伽罗,她身体欠佳,头风病愈加严重,”她伸指在伽罗头侧一点,“她每天头都很疼,实在没有精力照顾伽罗,才把伽罗送到娘这里来。娘更不会不要伽罗,咱们今天搬到紫宸宫去,是因为爹爹要给伽罗房里改建浴池,住着不方便,才临时搬走的,等浴池修好了,咱们还搬回去呢。” 伽罗仰起脸来,似懂非懂地问:“什么是浴池?” 巧茗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浴池就是沐浴时用的池子,比澡盆大,也舒服。紫宸宫里有一个,爹爹觉得好,便要和伽罗分享,所以决定给鹿鸣宫照样改建。伽罗也要记得,有好东西都要和别人分享,知道吗?” “那什么是分享?” “比如说,今天上午加餐吃点心,伽罗觉得好吃,就可以分给旁人一些,而不是自己独个儿吃光,这就叫分享。”巧茗见伽罗嘟着嘴点头,应是明白的意思,便再多说了几句,“如果伽罗有一盘牛乳蜜糖千层糕,将其中一些分给娘。而娘有一盘枸杞桂花糕,作为回报,也分给伽罗一些。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既能吃到牛乳蜜糖千层糕,又能吃到枸杞桂花糕了,分享是不是比不分享好呢?” 伽罗抠着手指,认真又纠结道:“可是,我还想吃红糖松糕和豌豆黄。” 重点完全摆错。 这回连走在步辇旁的阿茸也笑了,“这有什么难,帝姬想吃,等会儿安置好了,就差罗平去尚食局跑一趟,给帝姬取回来。” 伽罗终于高兴了,喜滋滋地晃悠着两只小短腿,大叫道:“还要杏仁酪!” * 韩震身为帝王,自是公务繁忙,不可能一直在紫宸宫里等她们到来。 陈福按照他事先指示过的,一一为各人作出安排。 巧茗当然跟着韩震住在正殿,伽罗则与在鹿鸣宫时一样安置在配殿起居。 不过,对于还离不得人的小帝姬来说,这个安排只在睡觉的时候有效。平时么,她就是巧茗的小小跟屁虫,要找人必得往正殿去。 至于伺候巧茗与伽罗的一众人,按照近身与否,分别放在殿侧耳房与后面的小院子里。 紫宸殿各项摆设器物,当然是整个皇宫里最出挑、最精致的,伽罗以前没来过,眼下看什么都新鲜得不行,东摸摸,西瞧瞧,玩得不亦乐乎。 最后玩累了,歇在榻上喝奶的时候,看上了矮桌上摆的剔红茶盘,非要拿来给她的小兔子白白当床,“我们都有床睡,它也应当有。” 崔氏一直陪着帝姬,听了这话,强忍着笑劝道:“这是皇上殿里的东西,帝姬不能拿走。” 虽然一个茶盘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宫里规矩多,各宫院的器物,大到床榻珠宝,小至匙更手帕,皆登记在册,数目清明,无缘无故少了哪一样,都得有人被问责。 伽罗哪里懂得这些,只听得明白她的白白不能有床,立刻不乐意了,哭腔道:“白白没有床太可怜了,你都不疼她,我不喜欢你了。” 巧茗在寝间换了衣服出来,便看到伽罗双手把个茶盘紧紧环抱在胸前,小脸皱成一团,委屈得不行,简直说得上泫然欲泣。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娘娘,”崔氏连忙福身行礼,又向巧茗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 “嗯,我知道了,你去给帝姬整理整理东西,我来同她讲。” 巧茗听后,便摆摆手示意崔氏退下,自己抱了伽罗过来,柔声道:“茶盘是爹爹的,伽罗若是喜欢,一定想要,得先问过爹爹,他同意了,伽罗才能拿走。你想啊,如果旁人问都不问伽罗一声,或者明明伽罗反对,还把白白拿走了,伽罗是不是会很不高兴?所以,不问自取,那是没礼貌又欺负人的事情,只有坏孩子才这样做。” “我是好孩子!”伽罗立刻反驳道,她快三岁了,道理讲得浅显,她能听懂,而且小姑娘心地柔软,将心比心四个字她虽然还不会说,却能贯彻执行,“我不想爹爹不高兴。” 她嘟着嘴,恋恋不舍的把茶盘放回原处,不过,大约心里还是没完全放下,一壁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奶,一壁还是忍不住一眼又一眼的瞟过去,末了不放心地追问道:“我问了爹爹就会答应给我么?” “这个我可说不准。” 身为帝姬,天生便是一呼百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可是巧茗不想伽罗养成唯我独尊的性子,因而故意道:“若是爹爹特别喜欢,舍不得给伽罗,伽罗要怎么办?” “伽罗也特别喜欢,”小家伙嗫嚅道,“白白也特别喜欢……”她小手抠着碗边,显然心里在进行激烈斗争,“……要是有人要白白,我也舍不得给……”最后仰起脸,下定决心道,“那就不跟爹爹计较了。” 嗯,话里面逻辑稍微有点问题,不过她能自己琢磨过来,巧茗以为已经相当难得,便夸奖道:“伽罗真乖,娘最喜欢你了。” 被稀罕了哪有不高兴的,伽罗笑得见牙不见眼。 巧茗看她碗里的奶喝干净了,便牵着她往净房去,“咱们去看看浴池长什么样子。” 她想得可好了,语言描述再精细,也没有亲眼看一看来得形象,小孩子么,都是一张白纸,不懂的不会的,得一笔一划地添上去。 净房灯火煌煌,美人觚里插着桃枝,潺潺水流从龙首中吐出,带动一池静水泛起微澜。 这么个舒适享受的地方,小孩子即便不懂,也不会不喜欢。 可伽罗才走到池边,见到那清澈见底的池水,便“哇”一声哭了起来,嘴里呜哇叫唤,巧茗凑近了才听真切,她说的是:“我害怕,别推我下去。”   ☆、第15章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 忙捉着伽罗追问,好半晌她才说明白,“有人推我,才掉进湖里。” 原来,当日的事情不是意外,竟是有人故意害她? 这么小的孩子,她能得罪过谁,能结下多大仇,以至于人家要将她置于死地? 如果是个皇子也就罢了,涉及到皇储之争,难免腥风血雨,残酷狠戾。 伽罗是帝姬,一个女孩子,绝无继承皇位的可能,将来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嫁个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驸马,能碍到谁的路? 巧茗心里掀着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抱了伽罗出去。 阿茸和流云正在寝间里给巧茗归置衣物,此时见到哭得直打嗝的小帝姬,皆是一脸讶异地迎上前来。 “流云,去把崔妈妈叫过来,我有事问她。”巧茗吩咐道,说完又低头哄着啼哭不止的伽罗。 阿茸快步去了次间,将躺在榻上的小兔子白白拿回来,塞进伽罗手里。 伽罗倒是接过来了,只是哭意半点不减,反而愈加高亢,小胳膊蠕着把白白使劲儿往自个儿身上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给自己啼哭助兴的动作呢。 崔氏来得很快,一进门便见到这幅情景,有些慌张地冲巧茗福身行礼,见到帝姬哭闹,想上前又明显有些犹豫。 巧茗顺势便将伽罗塞在她怀里,“崔妈妈,虽然你们来的时间尚短,但我也看得出,帝姬身边的人里,数你对她最上心。” “娘娘,”崔氏在宫里三年了,当然懂得主子不会无缘无故夸赞人的道理,然而就如巧茗所说那般,她们相处时间尚短,崔氏摸不清她的路数,一时间也只能谦逊地答一句,“我只是尽自己的本份。” “本份也分用心与不用心。”巧茗笑道,“就像你们刚到鹿鸣宫那天,近身侍候的十个人里,只有你想到教帝姬主动与我亲热。不过,如果论规矩,这难免有些逾越了。” 崔氏哪里还敢再答话,心道这娘娘当日并未出声,就如根本不曾察觉到一般,却在今日提起,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巧茗见她惶恐,也不紧逼,只道:“但我知道你的用心是为帝姬好,毕竟我是养母,非是亲生,帝姬又不是从出生便养在我身边的,你怕我们两个情分不够,便想着若她主动亲近我,或许能弥补不足是么?” “娘娘明察秋毫。”崔氏恭维道。 “好了,别这样紧张,我知道你是为帝姬好,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将这当做一回事。”巧茗话锋一转,终于步入正题,“今日叫你过来,是知道你对帝姬尽心,因而想要问一问,自从帝姬落水后,这些天里可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么?” “帝姬落水受寒,发热三日,之后渐渐好转,只是不时咳喘,一直用太医院大商御医开的药,到第八日上也痊愈了。”崔氏显是照顾得极尽责,日子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么?” 崔氏道:“回娘娘,没有了。” 巧茗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我再问你,当日帝姬因何落水?你且说详细些。” 崔氏抬头看一眼,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详细答话:“那日是二月二十二,按规矩,每人每月能得一日假,那日我便歇在屋子里,并未跟随帝姬,所以一切的事情我也是听人说起。那日是莲叶、莲心与卢嬷嬷一同陪帝姬去的御花园,帝姬要玩捉迷藏,莲心蒙着眼捉人,莲叶与帝姬躲藏,小孩子玩闹起来没有准头,便失脚跌进了湖里,莲叶躲得远,莲心听水声掀了蒙眼的红布,见到帝姬落水,大声呼救。后来,娘娘您便跳进湖里,将帝姬救起来了。” “那卢嬷嬷人呢?”巧茗蹙眉追问。 崔氏忙歉然道:“娘娘,是我疏忽了,因为当时天上开始飘小雪,卢嬷嬷便回转慈宁宫,打算给帝姬取一件更厚实的风兜。当日太后问询时,我听到她们是这般回答的。” 巧茗便将莲叶与莲心叫来,问了一样的问题,答案果然与崔氏一样。 “听见莲心叫喊时,我本想亲自救帝姬的,可是天雪路滑,跑过去湖边的时候跌了一跤,脚腕脱臼站不起来,然后娘娘您就来了。”莲叶低头解释道,“我的右脚现在还有些不大便利呢。” 莲心帮腔道:“是啊,娘娘,每晚我都帮莲叶搓药酒,她脚踝处的淤肿还没消尽。而且,我们这些人,不管当日有没有陪同帝姬一起去御花园,全都领过杖刑,以惩失责,就连休假的崔妈妈都没放过。娘娘今日又再问起,难不成是想再罚我们一次不成?” 前面说得挑不出错处,最后那一句却摆明没将巧茗放在眼里。 巧茗被她气笑了,斥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然还有胆子质问我?” 莲心并不服巧茗,依她所想,左不过三日前,巧茗身份体面还远不及她,若不是走运救了帝姬,哪里轮得到她被封端妃,而莲叶若不是跌了那一跤,成功将帝姬救起,只怕如今身在妃位,得到盛宠的便是莲叶了。 “我并不是质问娘娘,我与莲叶等四个宫女,都是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敬妃娘娘弥留之际,命我们代她护持帝姬,我们自然会尽心竭力,不会有半点怠慢,崔妈妈等四个奶娘也是敬妃娘娘亲自挑选的,至于卢嬷嬷与赵嬷嬷,则是太后娘娘亲自指派的教养嬷嬷……”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语,似乎是在寻找适合的措辞。 巧茗已了然,“所以,你想说的是,你们不是帝姬生母指定,便是太后指派,全都根正苗红,容不得我这个后来居上的养母怀疑?毕竟,若两相比较,反而是你们跟帝姬更有渊源?” 意思是差不多,莲心却知道不能如此直白,但她更想不到巧茗会说破,一时反应不来,惊愕地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娘娘,娘娘恕罪。”莲叶反应倒是极快,立刻磕头讨饶,“莲心她向来心直口快,有嘴无心,娘娘大人有大量……” “行了,”巧茗抬手示意她停下,“我今日找你们来,本不是打算旧事重提,问罪立威。只不过适才带帝姬去净室,发现她怕水,”她叹口气,“所以才叫你们过来问话,了解一下当日是何情形,再看看如何帮帝姬克服了这件事。” 巧茗没有说实话,因为莲叶与莲心的口供明显与伽罗所表现出来的不一样。 她听得出来,当时因为伽罗发热昏迷,并无人询问过她本人落水的经过。 这其实也算不上疏漏,毕竟三岁的娃娃不解事,有起正经事上来谁也不会算着她一份。 但,若有刁奴因此欺幼主,那便其心可诛。 虽不能因为伽罗一顿没头没脑的哭闹就认定两人说谎,但若反过来说伽罗说谎,哪个三岁的孩子懂得说谎,还能将时机掌握得这般好? “一直是我和崔妈妈负责给帝姬沐浴,她前几日并未表现出怕水……”莲心说到一半,被莲叶瞪了一眼,便咬唇住嘴不语。 “行了,我知道了。”巧茗点头道,“今日之事,我念你初犯,暂不追究,但若他日再犯,便两次同算。对上位者不敬,乃是宫里大忌,该当如何处罚,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谢娘娘大恩,娘娘好心有好报。”莲心与莲叶齐声磕头道谢。 韩震进殿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人对着巧茗磕头如捣蒜。 他并不说话询问,静悄悄地与巧茗一同坐在榻上。 伽罗见了父亲,从崔氏怀里挣出来,便往韩震身上扑,她早被崔氏哄好了,不再哭闹,但眼眶红红,依旧是委屈哒哒的模样,蹭在韩震肩头要抱。 韩震皱着眉,伸臂一夹,将小人儿搁在了腿上。 莲心与莲叶磕完头,一抬眼见到皇上不知何时入了座,又是吓上一跳,才要行礼请安,韩震已不耐烦道:“没事就都退下吧。” 说着,便要将伽罗交还给崔氏,却被巧茗拦下。 待那三人退出殿外,巧茗便对韩震道:“陛下,我有个请求,可否让伽罗在正殿的暖阁里住上几天,由我和我的两个宫女亲自照看。” “为什么?”韩震不解,想起刚才的情景,问道,“她们做错事了?” 巧茗便将今日的事情照实说了,“我想查一查伽罗落水的事情,没查清楚前我不放心让莲心和莲叶接近她。” “你怀疑是她们推伽罗落水?” “是,”巧茗倒是直认不讳,“不然怎么解释她们说的情况与伽罗的反应不一致呢。我也知道不能因此便定了她们的罪,若是查实后是我错怪了她们,那自然是我的不是,可决不能因为现在没有证据而疏忽,便放任让伽罗再受损伤。” 韩震却不大认同,“宫人与主子是一体的,若是主子有事,没有哪个底下人能逃了刑责,若她们主动害她,最终都逃不过让自己遭罪,未免有些说不通。”韩震道。 “陛下,这我懂。可按照她们的口供,当时只有她两人与伽罗在场,若不是她们自己做的,难道是伽罗自己害自己,她还那么小……” 巧茗话未说完,便被韩震打断,“明明还另有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在场。” 巧茗惊讶道:“是谁?陛下是也觉得可疑,也调查过了?” 韩震拢了拢衣袖,慢悠悠道:“就是你。”   ☆、第16章 巧茗哑口无言。 她试图解释,但根本想不出有说服力的话。 巧茗是伽罗的亲姨母,只有对她好,像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绝不会害她。 可是这种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离奇的遭遇说出去不但没人会相信,只怕还会被冠上妖孽之名。 试想想,一个人的身体里居住的不是自己原本的灵魂,那在大家的认知里叫做什么? 借尸还魂,还算好的。 更多人恐怕第一个联想到的是妖怪附身。 于是,那唯一却充足的理由,便成了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在关键时候不但帮不了她,被有心人知道还会大做文章,害了自己。 “……陛下,”巧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你别开玩笑了。” 她觑一眼韩震,想从他面孔上找到能匹配她这句话的表情。 可韩震面无表情地品着茶,神色里找不出半分逗趣之意。 这几天来,巧茗不是没发现韩震与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个天启帝有些差别的。 譬如,她印象里的天启帝,豪爽又爱说笑,虽然她十次进宫最多不过能见到他一两次,但留下的记忆,都是被他妙语连珠,逗得哈哈大笑的情景。 但她亲密接触到的韩震,相对比较寡言,非必要不开口,不仅不怎么爱笑,脸上其实连表情都很少,经常性木着一张脸。 巧茗懂得一个人或许会有许多不同种面孔的道理,韩震在后宫里面对嫔妃时,也许就是愿意用这张白板脸。 她一直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甚至也没去想过究竟哪一种才是他真是的面目。 可眼下,巧茗却恨死了韩震这般的样子—— 若能他稍微笑上一笑,她也就能更理直气壮些,真的认定他是在开玩笑,而不是明明忐忑不安,还得摸着脖子,厚着脸皮,自说自话。 “臣妾……哪有这般无聊,把帝姬推下清风湖,再捞上来……” 正常人谁会这么做? 话虽然是这般说,巧茗心中却不能真正确定。 她梁巧茗是绝对不会算计谋害伽罗,可那林巧茗呢? 一个完全的陌生人,一个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的宫女,谁知道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身为整个事件中心人物之一的受害者伽罗,对身边波涛汹涌的状态完全没有感觉。 她刚发明了一种新的游戏,坐在韩震的大腿上,然后沿着倾斜伸出的小腿打出溜,正在乐此不彼,反复滑下又爬上去,每次出溜到到地上时,还会伴以响亮的、天真无邪的笑声。 韩震放下茶盏,微低着头,似乎专心致志地看她进行这自得其乐的游戏,口中却道:“可是,那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御花园?” 宫里虽然并无明文规定宫人内侍不得进入御花园,但一般来说,若不是随时各宫主子,或者当值洒扫的,其余宫人内侍少有擅入,毕竟随意乱走是宫中的大忌。 巧茗并不是十分清楚宫人内侍间各种约定俗成的惯例,但韩震的话却提醒了她。 那日是二十二日,即是林巧茗按照与鬼面人的约定,送饭食去罗刹殿,然后将刺探到的情况写到纸上放在御花园某块大石下,待他去取出查看的日子。 “那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便好,如果被旁人知道了,恐怕于你不利。至于伽罗落水的原因,如果调查起来,那天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御花园的人都有嫌疑,自然也包括你,而且说起上来你反而比那些宫女更有嫌疑,届时你该如何解释,如何自证清白?你因为救伽罗撞伤头而忘记前事,这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上至太后,下至你在尚食局时那些伙伴,人尽皆知。太医院还有商洛甫为你看诊的记档,想瞒也瞒不了。届时,这将成为你最大的漏洞,既然你忘记了,又如何能保证自己绝对清白?若是连你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清白,又如何要别人取信与你?” 原来,他竟然不是怀疑她,而是试图保护她。 巧茗心中十分感激,又有些说不清的混乱,慌不择言道:“可是,难道我为了自己,明知道伽罗落水的事情有蹊跷,也不查证了么?” 说完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人家为你设想周到,你却高唱反调,若换了旁人这般对待自己,巧茗觉得自己定会有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感概,说不定一气之下再不管对方死活。 不过,韩震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不但不着恼,还温和道:“你若是想查,当然可以查,不过切莫大张旗鼓,免得引祸上身。至于伽罗,若你实在不放心交回给那几个宫女照顾,便先放在自己身边,也无不可。” “谢谢陛下。”巧茗感动得伸手抱住韩震手臂,轻轻摇晃起来。 然而,大抵是太过感慨万千,一时间竟找不到更多的话来向韩震表达心中满溢的感激。 远处脚步声响,一双粉蓝的绣花鞋出现在帘栊下,阿茸的声音随之传来,“娘娘,尚食局送了帝姬的加餐点心过来,是否现在就端进来?” “端!”伽罗最先叫出声来,“哧溜”一下从韩震的膝头经由小腿,滑落到地面,小步跑到门口,将帘栊一挑,“我要吃。” 巧茗连忙放开韩震手臂,只微微红着脸,向他微笑。 阿茸牵了伽罗走回桌前,身后跟着端托盘的翠玉与琵琶。 待得几样点心摆好,韩震立刻开口赶人,不许宫女们留下伺候。 巧茗便起身踱到伽罗身旁,照看她吃点心。 其实伽罗已经完全能够自己进食,巧茗不过坐在旁边不时提醒几句,又或者帮她试试温度,免得烫嘴而已。 这边照顾了伽罗一轮,余光瞥见韩震手臂支着引枕,正在闭目养神,眉头却紧紧皱起,不知是在想烦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 巧茗怕他这样睡过去会着凉,便进寝间取了一床薄被出来给他披上。 她尽量放轻动作,韩震却还是因而睁开了双眸。 两人目光相对,他波澜不惊的桃花眼仿佛一泓深潭,幽幽地吸引住巧茗全部的注意力。 “啊。” 令她回神的,是身体突然一歪——韩震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 巧茗自是忸怩挣扎的,很快便感觉到韩震身体上的变化,进而僵住不敢动,只能出声提醒他:“陛下,伽罗在看着呢。” “不用怕,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韩震嘴上不慌不忙,手臂却箍紧了她纤纤细腰,“跟我说说话吧。” “哦,好啊。”巧茗红着脸答了一声。 然后,她便害羞的低着头,等韩震率先开口。 是他要聊天的,当然应是先想到话题,或者本来便有话要说,一般情况下不都是这样。 可是,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他出声。 巧茗迷茫地抬起头,看见韩震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满是期待,明显和她一样,在等对方先说…… “爹爹,吃糕糕。” 最先打破尴尬的,竟然是小伽罗。 她不知何时来到榻前,小手里拿着一块牛乳千层糕,献宝似的举向韩震。 那块千层糕完好无缺,没有小家伙咬过的痕迹,韩震便接过来吃了,还和善的笑着摸了摸伽罗头顶。 伽罗开心地倒腾着小短腿回到桌前,伸手去抓枸杞桂花糕,桂花糕呈水晶冻状,软滑不留手,又没有韧性,伽罗不懂得其中窍门儿,才抓着顶端拿起,下半部分便自动与上面撕裂开来。 “唉?”小家伙十分困惑,嘟着嘴看看手中那半块,又伸了另一只手出来去抓留在盘子里的部分。 悲剧自是再次重演。 如是重复许多次,伽罗终于懂得用捧而不是抓来对付桂花糕,再次倒腾着小短腿来到榻前,两只小手对拢着,小心翼翼地将桂花糕送给韩震,奶声奶气道:“爹爹,吃。” 桂花糕早在她的“蹂.躏”下碎成若干小块,且切口边缘极度不整齐,说句粗俗的,好像狗啃过一般。 韩震才舒展过的眉头又皱起来。 伽罗见他迟迟不接,似乎有些委屈,大眼里蒙上雾气,菱角似的的小嘴嗡动着,哭腔道:“爹爹吃!” 韩震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送入口中。 有句话说得好,小孩子的脸就像六月的天,一时晴一时雨。 伽罗如了愿,立刻眉开眼笑,还不忘体贴地询问一声:“爹爹,好吃吗?” “嗯。”韩震模模糊糊地答了一个字。 小家伙笑得更开心了,“我分享了好吃的糕糕给爹爹,爹爹也应该把娘分享给我,我也要抱娘。” 伽罗一边说一边跳着脚,小手搭在巧茗膝头使劲摇晃,好像要把人从韩震身上扒下来似的。 巧茗看看伽罗无比认真地模样,再看看目瞪口呆的韩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在紫宸宫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二,罗刹殿之约近在眼前。   ☆、第17章 端妃带着帝姬搬入紫宸宫居住的事情,不消半日便传遍整个皇宫。 按照皇家的规定,就算是皇后也不能长居于皇帝的寝宫之中,而是另居有一处区别于东西六宫之外的宫院,那便是位于紫宸宫正后方的凤仪宫。 因而,若说此举未曾引起宫中流言蜚语、议论纷纷,怕是只有不解事的伽罗才会相信。 近日来,太后的头风症愈加严重,最糟的是就算施针也缓解不了多少疼痛,常常彻夜不能成眠,白日里又精神不济,只能整天卧床,唉声叹气,甚而在初十这日便早早传旨下去,免去一众嫔妃十五那日的请安,好让她清静养病。 其余人等不来也罢,但身为太后嫡亲侄女的德妃却固执地坚持亲自侍药。 “我都说叫你回去,怎地就是不听话?”太后身靠软枕半坐在凤床上,见德妃端了药碗过来,忍不住开口训斥道。不过,她人在病中,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听在旁人耳中自然也没什么效力。 “姑母,先把这药喝了吧。”德妃坐在床畔,将药碗举至太后嘴前,劝说道,“贺医正专门开了宁神安睡又不伤身的药,您试试看,说不定便能安然成眠了。” 太后摆摆手,“是药三分毒,哪有不伤身的。”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这把老骨头反正就是这样了,治也治不好,死也死不了,熬到那一日便是哪一日。倒是你,我不是说了么,叫你安心养胎,别来回折腾。” “我哪儿折腾了,出门就有步辇坐,到您这儿门口才下来,商御医还说孕妇得多活动,等天气再暖些时要我每天去御花园走上至少两刻钟。”德妃见太后不肯喝药,便将碗摆在床头鼓凳上,“我把药碗先放在这儿,您可得记着喝。” 太后不接她后半句的话茬,只一个劲儿念叨她:“鹿鸣宫的事儿你别管,也别跟着旁的人去胡乱搀和,皇帝想怎样,端妃想怎样,都随他们去。你只要记着现在你肚子里这个是谁也比不了、争不过的就行了。早些年你们三个刚进宫时,今上就说过,谁先生下皇子就立谁为后,敬妃倒是拔了头筹,可惜福薄命短,最先有孕却只生了个姑娘,还把性命陪了进去。要不然我说叫你好好养着呢,”她指着德妃尚平坦的小腹道,“快两个月了吧,眼下对于你来说,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它重要。” 人一生里缺少什么,就会格外重视什么,太后今世不可能有机会孕育亲儿,便对子嗣之事特别看重。 德妃入宫四年多,除了近身宫女外,接触最多的人就是太后,自然熟知她心思,顺从应道:“姑母,您放心,我晓得的。” 对于巧茗近来得宠之事,德妃根本不曾介怀。 不是她天生宽怀大度,只是她如今根本不能进幸,又不可能拘着皇上不许他宠幸旁人,身为后宫一员,若因此不快除了自讨苦吃、自找没趣,也得不着其他的结果。 不用太后耳提面命,德妃也晓得自己至紧要的是守好了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一举得男,不只她母凭子贵,整个伍国公府都会因此更上一层楼。 她便将心能放多宽便放多宽,兴致勃勃地与太后分享起自己的孕事来,“……这孩子很懂事,前些日子我吐得辛苦,他大抵知道自己闹得过了,最近收敛许多……” 这边厢心有着落,平静如常,换做其他嫔妃就很难如此淡定。 不过,那些个不管是眼馋嫉妒也好,希冀攀附结交也罢,终归没人敢到紫宸宫皇帝眼皮子底下折腾。 是以,巧茗这些日子来过得极是安稳无忧。 落水的事情,暂时没什么头绪,就是伽罗这个当事人自己,说来说去也只得一句“有人推背”,但问起来可有看到是谁,便是“在后面看不见”。 巧茗无奈,只是将伽罗抱在正殿里亲自带着,除了睡觉的时候让崔氏搭把手陪着,日常皆不许原来伺候的人近身,又安排了罗平罗安两个人暗中盯着莲心和莲叶,两人做过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一一需要报来。 无缘无故,不可能有人想害一个小孩子,所以必有极强的目的性。一次不成,未必便肯放弃。 莲心与莲叶但凡当真与此事有关,就算暂时不会再有行动,也会因为巧茗那日起了疑心而有不安,少不得与主谋联络,商议对策。 可惜,她们两人多日来安分守己,连紫宸宫的大门都没迈出去过一步。 巧茗自然一无所获,甚至有些怀疑起自己的推论来。 难道真的还有某个不知道的人曾在那日出现于御花园中? 她很快想到一个人——前去取她留在大石下信笺之人。 至于那人到底是谁,三月中旬的第二日已近前眼前,揭晓的时候就快到了。 十一这天晚上,巧茗惴惴不安地向韩震问起明日的安排。 “你照常带了食物过去,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派了四个侍卫在暗中保护你。届时你在罗刹殿看到什么就如实写在纸笺上,按照那人要求的放置好。御花园里也派了侍卫暗中看守,前来取信的人自然逃不掉。” 韩震一壁说,一壁轻抚她脊背,“别担心,过了明日便再无事。” 这一晚他出奇的体贴,多日来独一次破例未曾索欢,只是拥着巧茗安眠。 巧茗睡得饱足,翌日起身,自是神清气爽,原本忐忑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用过早膳,她便着流云去小厨房做上两菜一汤,准备去“会同乡”。 阿茸有幸第一次与巧茗同去,忍不住打趣道:“娘娘终于准备将我介绍给她了吗?我盼着这一日盼得星星月亮都暗淡无光了。”语毕,想起什么又问起,“你竟然还记得去哪里找她?” “是你告诉我的,她在罗刹殿。” 依照巧茗如今的身份,若独个儿一人离开紫宸宫在宫中四处行走,当真是极奇怪的一桩事,为了不惹人注目,必得带上至少一个随侍的人通行。 她既选了阿茸,就算不打算告诉她全部真相,要去的地点却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便顺口胡邹起来。 “我?”阿茸右手提着食盒,用空出来的左手食指指着自己鼻尖,满心疑惑,“我什么时候说的?” “明明就是你说的,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巧茗咬死了不松口,“是你说我每旬第二日都去罗刹殿见同乡,还次次都要你帮忙打掩护。” 阿茸还是维持着刚才的那个动作,斜眼觑着巧茗,“我……我不知道你去的是罗刹殿啊。” 巧茗蹙着眉回望她,特别认真地坚持道:“真的是你说的,才不过几日便不记得了么?”然后,一脸担忧地摸摸阿茸脸颊,“你怎么了?别吓唬我呀?难不成同时兼管库房与账册实在太辛苦,把你累得记性出了问题?” 阿茸确实抱怨过关于库房造册的事情。 主要是今上不知中了什么邪,巧茗每说一次她喜欢什么,韩震便大手一挥,成箱成柜地赏赐下来。 巧茗封妃到今日总共也不过七日,赏赐流水似的根本没有断过。 如今鹿鸣宫的小库房里各种衣料、皮裘、各种精雕细琢的珠宝饰物、甚至根本未经雕琢的玉石南珠等等,早已堆积如山,眼看着连人都进不去了。 昨个儿才商议好,反正工匠正在修建浴池,索性便将西配殿两间耳房稍作改建,一并充做库房备用。 赏赐越多,说明帝宠越盛,当然是好事。阿茸也为巧茗开心,但落实到她这个管账的人身上,每一件事物都等登记造册,直忙得她腰也弯了,手也僵着维持成握笔的姿势,每晚都得自己按摩按摩才能缓过劲儿来。 所以,巧茗这么一说,阿茸便也疑心起来,觉得自个儿真的脑筋不中用了,“哎呀,怎么办?我才十四!”她捉住巧茗手臂摇晃,“我不管啦,就算我脑子不好使了,帮你穿衣打扮总是没问题的,你可不能因此便不要我。” “好好好,”巧茗见她傻乎乎地信了自己,放松下来,“噗嗤”一声笑,“放心吧,我绝不会对你始乱终弃。” 两人说笑间,已远远看见了芜菁宫的高墙。 芜菁宫与其他宫院相隔甚遥,孤零零独立在皇宫东北角,从前朝起便是用做冷宫,囚禁犯错失宠又罪不至死的嫔妃。 罗刹殿便是芜菁宫的西配殿。 阿茸这时才反应过来,一轮嘴问道:“你的同乡住在冷宫里?我原以为她只是和咱们一样当差的,唉,也不对呀,没听说冷宫里关着哪位娘娘,还是你们觉得这儿没人方便说话?可是你们不害怕么?听说前朝几百年,这儿没少死人,都是心有不甘的冤魂厉鬼……” “我也不记得了,”巧茗随口糊弄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先进去瞧瞧,闹明白了再来叫你。” 她将阿茸留在芜菁门外,一个人拎着食盒,忐忑着迈步跨进全然未知的地界。   ☆、第18章 从外面看,芜菁宫与各处宫院并无什么不同,一样的朱红宫墙,碧瓦飞檐。 只有真的踏进去,才能真的感受到所谓冷宫的荒凉。 首先入眼的是秃了小半边的汉白玉影壁,圆环状的蝙蝠纹因而豁口,福字只余一口田。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黄褐色的枯叶,不知经过几多个秋才积攒而成,一脚踩上去便应声粉碎。 青石板地砖四分五裂,无一块完整,荒草从裂缝中钻出,顽强地生长至足有成年人小腿那么高,正随着初春的清风散漫摇曳,好不自在。 一株龙爪槐半死不活地立在东南角,树干苍老枯瘦,树皮皴裂,光秃秃的枝桠扭曲前伸,倒是应了它的名字,可惜分毫没有龙爪的威武,反倒像是阴司里流窜出来的厉鬼手爪,越看越觉得阴森恐怖。 阿茸探头在门口向里张望,一只乌鸦嘶哑着嗓子,“哇哇”地从她头顶飞过,她仰头去看,再低头时正好对上龙爪槐张牙舞爪的影子,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抖。 “我……”她本想说,我和你一起去,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变成,“我在这儿等你,有什么事你大声叫啊。” 巧茗扭头“哦”了一声表示答应。 然后,阿茸便缩到门口东侧边,捧着脸,跺着脚,靠墙而立。 芜菁宫只是一进院,绕过影壁,一切便毫无遮挡地展现在眼前。 房屋皆是一派年久失修的模样,墙面斑驳,水痕遍布,屋顶的琉璃瓦也有些脱色,兼且杂草丛生。 芜菁殿有扇门黄铜合页脱落一半,歪歪斜斜挂在门框上,门窗上的糊纸没有一处完整。 东侧幽兰殿更糟糕,两扇菱花窗索性倒在檐廊地上,还有一扇窗不知是栓子坏了,还是忘记栓起,在风中不停一开一合,“吱呀——啪——”的声音反复不断,与这满院凄清倒是十分匹配。 至于罗刹殿,则是看起来维护得最好,却也最不正常的。 说它维护得好,是因为乍一看上去,门窗都还完好,没有明显的损坏。 而说它最不正常,则是因为所有能出入的地方,不管是门还是窗,皆用木板封起。 巧茗慢悠悠地踱步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木板外面还铸了铁条。 她沿着檐廊绕着罗刹殿转了一圈,又下了石阶,在檐廊外面绕殿一周,愣是没发现任何能够出入的地方。 原来不止维护得最好,还密封得有如加了盖的铁桶…… 那她要把饭送到哪里去?又到底要送给谁? “我来了,你在吗?”巧茗扬声喊了一句。 她琢磨着,既然是每旬都来送饭一次,必然应有人在这儿等着吃,说不定现在藏身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既然她找不见,只能希望对方听到叫声自动现身。 回应她的只有寒鸦悲啼。 不知道是当真没有人在,还是对方不愿现身。 “唉,要不然我把食盒放在罗刹殿门前,你想吃了就自己来拿吧。” 巧茗又喊一次,话语里满是恶作剧的胡闹。既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难不成还与鬼影打商量么…… 如果她无所依旁,正常来送饭,肯定不敢这般做。 但她今日的目的是抓出威胁自己的鬼面人,按约定来罗刹殿不过个幌子,交足了戏,自然可以离开。 “呐,就放在这里了啊。” 巧茗一壁说,一壁迈步上了石阶,弯腰将食盒置于门边。 就是这样一低头的功夫,却被她发现了一处异常——殿门下端贴地的地方有扇半尺(边长约15、6cm)见方的地窗。 那窗直接开在门上,便是连露在外面的门栓也漆成与门同色的朱红,巧茗适才走来走去,只顾着找人,视线平视,因而并未注意到。 难道她应当从这里把饭菜送进去? 巧茗再看看那封死的门窗,难不成罗刹殿里关了什么紧要人物? 因知道有侍卫暗中跟随保护,她并无分毫惧怕,轻易便被好奇心驱使,蹲下身来,伸手拔下那细小的门拴,将窗扇向内推开。 地窗开得极低,巧茗抱着膝盖,自欺欺人地向院中张望一番,便跪了下去,双手趴在地上,头压得几乎贴到地面,视线才能与之平齐。 殿内幽深昏暗,几缕阳光透过门窗缝隙顽强地照进去,却像进了无底洞般很快消失无踪。 巧茗适应了几息功夫,才勉强能将近处的事物看出个大概。 地上似乎铺着地毯,隐隐约约地好像还有坐榻,看来确实有人正在或曾经居住过。 她还注意到地上堆着许多半人高的东西,似乎有头有手还有脚,因为看不清,便添了几分诡异,巧茗禁不住有些头皮发麻。 好半晌后,巧茗终于分辨出那是罗刹泥胎塑像,数了数,在她视线可及的范围里至少有几十个。 而泥胎周围,还七零八落地散放着各种质地的罗刹面具,木雕,铁铸,甚至有的看起来像是乌金,皆是凶神恶煞,巨口獠牙,与那夜在尚食局膳房里看到过的一模一样…… 巧茗太过震惊,猛地抬起头,抱膝坐在地上。 许多想法在她脑中纷乱盘旋,有些她抓住了,有些却一闪而过,快得根本来不及厘清便消失不见。 事情看似有了些眉目,但还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始终缺了一角,无论如何也拼不齐全貌。 正疑惑间,院外突然响起阿茸响亮又饱含惊恐地尖叫,然而那声响极短促,才起便戛然而止,彷如生生被掐断一般。 数只乌鸦也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嘶哑着嗓音,“哇——哇——”叫着在院子里打转。 巧茗心中突突乱跳,说不清究竟是因为适才看到的东西,还是因为担心阿茸。 她双手发抖,掀开食盒盖子,胡乱且迅速地将盛着饭菜的碗盘塞进地窗,然后便站起身来,完全不记得栓好门拴,更是连跪地时裙上沾染的灰土也顾不上拍去,便挽着食盒快步跑了出去。   ☆、第19章 阿茸平日里表现得有些个牙尖嘴利,也不畏权势,连顶头上司方司膳的亲侄女都敢奚落得罪,那不过是她心里有分寸,知道不会出大事而已。 但说到底,她只不是个将将十四岁的小姑娘,胆子也就比针尖儿大上那么一丁点儿,对于那些个莫须有的事情,譬如鬼怪之类的,尤其惧怕。 现如今,阿茸正龟缩在墙边,一壁嫌弃自己不够讲义气,一壁又因为确实害怕而无论如何不敢进去。 她心绪不宁,连带肢体上也没有一刻安生,不停地在墙根儿底下踱过来又踱过去。 蓦地,院子里传出巧茗的说话声来。 那声音虽然有些偏响亮,却听不出有什么不妥。 阿茸停下步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充满矛盾。 巧茗她应当是没事的吧? 若是遭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应当是惊声尖叫,而不是语气平常地说话才对。 而且,她也不害怕,毕竟从前来过许多次…… 喔,不对,从前的事情巧茗都不记得了! 阿茸脚尖点着地,心里纠结万分。 这时候,院子里又发出了声响,她始终听不清巧茗到底说得是什么,但还是听得出比刚才短了许多,结尾好像是一声“啊”。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啊啊”声? 阿茸双手成拳,握在胸前上下挥了几挥,终于狠下心来,一咬牙,一跺脚,闭着眼睛便往院子里面冲。 然后,一头撞上了影壁…… 疼得她哭都哭不出。 握拳的双手高举起来,一轻一重地捶着发蒙的脑袋,阿茸撞得七荤八素的,连自己刚刚到底打算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撞到墙上都想不起来。 好半晌功夫,终于有个名字盘旋着飞回到她的脑袋里——巧茗。 对了,是巧茗,她要去看看巧茗有没有事。 阿茸这会儿还有点晕乎乎的,身体半趴在影壁上借力,她才撑起手臂站直了,就见到影壁上龙爪槐鬼爪似的影子下面,不知何时多出三道鬼影,其中一道鬼影正像传说中的僵尸般直挺挺地向前探出手臂…… 阿茸惊骇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便觉肩头被重重一拍…… “啊——”她尖叫出声,然而才起了个头儿,眼前便一黑,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上滑倒——她硬生生地被吓晕过去。 昏迷不过几息间的事情,清醒过来时感觉到一双坚实的手臂揽在腰间,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年轻俊美充满英气的脸庞,令她不由自主地涨红面颊。 “醒了?你是谁?鬼鬼祟祟地到这里来打算做什么?”俊脸的主人神色严肃,冷冰冰地问道。 阿茸像被踩了尾巴一般从他怀中跳出来,张口反驳道:“你……你又是谁?你才鬼鬼祟祟呢!” 说话间看到对方身后还站着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她紧张地向后退,才一步便被影壁抵住,再无可退。 “羽林卫,顾烨。”他简单地报上名号,跟着眉峰一挑看向阿茸。 阿茸懂的,那意思是:该你说了。 她心里面掂量着自己该如何说。 从前在尚食局的时候,巧茗偶尔出来走动一下,虽然不好张扬,但也不会有人追究。 可,如今巧茗身份不一样。 皇宫有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但大多只能守在玄武门之北,紫宸门之南,能进这两道门的唯有十二亲军里的羽林卫。 羽林卫乃是帝王头一等的亲信,官职品阶或许不如前朝封侯拜相的大臣们,但论心腹程度,却是无人能及,因而全是从勋贵家年轻有为的公子里面选拔。 但就是他们,也不可能走进后宫那道门。 相对的,皇帝的嫔妃们轻易也不能走出后宫那道门。 平日里东西六宫互相走动,乃至去慈宁宫和翊坤宫走动,都有规定的路线,就算绕远路也罢,总之皆有办法让大家走在后宫之内,绝不与皇帝之外的任何男子接触。 喔,若遇头疼脑热,得请当值的御医过来诊症例外。 这些全是齐嬷嬷教导过的,毕竟,她和流云是巧茗的左膀右臂,嫔妃们需要知道的规矩,她们两个只能比巧茗更熟才能在适当的时候规劝提醒,真正起到忠心为主的作用。 今日巧茗偷溜出来会同乡,已是逾越了——当然,阿茸并不知道她得过今上的许可。 然后,还遇到三个大男人…… 若是一句话说得不妥当,惹得皇帝发怒,岂不是害了巧茗。 阿茸憋了半天,只小小声答了一句:“我,我是宫人。” 站在顾烨后面的两个侍卫“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顾烨没有笑。 他年后刚进羽林卫当差,虽说只是个统领五十人的正七品总旗,但也是因了家中关系,自年幼时便得了太后、皇帝的欣赏,才能不似旁人那般从大头兵开始。 少年人总是心气儿高,越是知道自己有特殊的门道儿,越是要表现得更好。加之年纪刚十六,正是众侍卫中最小的,为了在属下心中树立威信,还要故意加多几钱老成持重。 是以这会儿他明明心里好笑得不行,却还是使足了劲儿板着脸。 “小宫人,我们都知道你是宫人,就算你不说,看你这身打扮,也知道你不是太监。”其中一个侍卫略轻佻地调笑道,之后与他的同伴一起,笑得更张扬了。 顾烨也是忍功了得,即便绷得嘴角直抽搐,依旧能保持住严肃。 看在阿茸眼中,却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表情狰狞,剑眉倒竖,大眼圆瞪,咬牙切齿…… 小时候跟着秀才阿爹读过书,能识文断字的长处,这会儿就变了害处,害怕不光是一种感觉,还能准确地,用许多文绉绉的词汇形容出来,简直快要赶上话本子里良家小姑娘半路遇响马的桥段。 尤其是,当看到顾烨白皙修长的右手用力握住腰间悬挂的绣春刀刀柄时,阿茸都快要哭了,早就听说过羽林卫皆是武艺高强、身份特殊、格外阴沉狠毒之人,难不成自己一句话没答好,便要给劈成两半么…… 巧茗从影壁后面跑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阿茸侧靠影壁而立,娇小的身躯畏缩着,双手捧脸,瑟瑟发抖。 在她对面,背对巧茗站着三个穿宝蓝长身罩甲的侍卫,从领围项帕的颜色能区别出前头的是正七品总旗,后面跟着的两个则是普通侍卫。 巧茗头一个想法是:难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 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她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听到了他们的哄笑声,再看看阿茸害怕的模样——如果真是韩震派来的人,认真办差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跟着她过来的宫女。 巧茗到底是跟今上通过气儿的,没做亏心事,底气本就足得满溢,再加上身为端妃,好歹也是一宫之主,最贴身的人儿哪里容得旁人随意欺侮。 底下人要忠心护主,才能得主子青眼重用。 反过来,能不能护得了底下人,也是衡量一个主子的关键,若连这点能耐和用心都没有,也难以得到真心簇拥。 巧茗放缓了步子,暗地里回忆着从前跟在母亲萧氏身边时,她处理事务时都是用何种态度语气,便依样画葫芦,仿照着呈现出来,口中不徐不疾地问道:“三位大人是在此巡视路过么?为何正事不做,闲在此处为难我的宫人?” 那三人转过来,他们都是世家子,见到巧茗服饰华丽,下巴微仰,神情傲然,端得是自幼见熟见惯的贵妇人神态,只是年纪未免太小,而且裙裾上满是灰尘,直将那樱粉色的月华锦几乎染成土灰色,便是只剩下不伦不类四个字。 虽然心中难免轻视,但到底知道这等衣料不是普通人穿的了,冷宫里没住人从来不是秘密,大殷三朝来只出过一个帝姬,再加上她刚才说的话,身份只能是今上的嫔妃,便不敢像待阿茸那般,全都收起了嬉皮笑脸。 顾烨上前一步,抱拳行礼,朗声道:“在下羽林卫顾烨,正如娘娘所言带领下属巡逻至此,见到此位姑娘独自一人,在此处盘桓甚久,便想问一问究竟,此乃职责所在,并无欺凌之意,还望娘娘见谅。” 巧茗当然知道他是顾烨。 顾烨与巧茗二哥梁芾同属羽林卫,交情甚笃,她十岁起便常在自己家中见到他。虽然二人后来定亲乃是父母之命,并未私下相处过,但又怎会认不出。 还记得那一日挣扎在冰冷刺骨的龙藏浦河水中,最后印在脑海中的景象便是他驾了乌篷船来,一脸焦急地跳下来试图救她,可到底还是来得迟了…… 她陷在回忆里,根本没有听到顾烨接下来的问话。 “娘娘?”顾烨疑惑地喊了一声,心中也有些不耐,到底是哪一宫的人,宫人傻兮兮的,主子也有点古怪,然而嘴上依旧恭恭敬敬地,“敢问娘娘来此所为何事?” 巧茗自是知道嫔妃不应私自来此,但隔墙有耳,为保万全,她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更不可能表明自己乃是得了今上允许。 正犹豫间,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过门槛,走进芜菁门来,初春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罩甲上,映得那通身的铜钉熠熠生辉。 巧茗看清来人的样貌,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几乎克制不住,便要夺眶而出。   ☆、第20章 巧茗咬住下唇,几次深深地呼吸才勉强控制好没让眼泪落下。 如此一来,面上神色自是十二分的不自然。 幸好,现在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刚刚进来的那人身上,并无人发现她的异常。 “百户。”顾烨等三人齐声向上司行礼。 而那位百户,只是轻轻地冲他们点了一下头,便径自走到巧茗跟前,先行了个大礼,然后毕恭毕敬,自报家门,“下官梁芾,见过端妃娘娘。” 他将端妃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巧茗不知其中关窍,顾烨与梁芾甚有默契,明白过来他这是故意给自己三人提醒。 后宫看似与前朝隔绝,其实质却如唇齿相依般不可分割。 若说这段时日来,后宫中最值得关注的事情,无非便是端妃的崛起了。 从不入流的女官一跃封妃,抚养帝姬,接连进幸,甚至搬去紫宸宫居住,几件事里随便哪一件都够有心之人暗中琢磨许久。 顾烨等人自然也听过这数日前还不存在,一转眼却响亮无比的名号,心中想得皆是一样:还好刚才对她并未无礼。 然而,似乎也并不足够有礼。 顾烨便带头重新向巧茗行了大礼。 巧茗此时丝毫不关心他们如何,只不错眼地看着梁芾,这是她的二哥,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她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亲人。 梁芾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清清嗓子,开口道:“娘娘,陛下刚才回到紫宸宫里不见娘娘,正在大发雷霆,派了宫人与侍卫到处寻找,”说道此处换了轻松些的口吻,“娘娘快些回去吧,不然大家伙儿都要遭罪了。” 他说的不是真话。 巧茗今日的行动,不管是什么时间去哪里,还是带了谁人一同去,皆是与韩震商量好的,他怎么可能因为下朝后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而生气。 她心思一转,便想通了,梁芾便是韩震指派了来保护自己的侍卫之一,因而看到自己被顾烨等人无意中撞见,便出来帮忙解围。 “好,如此多谢梁百户了。”巧茗欣然应道。 说完,向阿茸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然后,两个人便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梁芾一路跟在她们身后,落下三步远的距离,既不太近,又不太远。 巧茗心中感慨万千,却想不出该如何与梁芾搭话,生怕自己一开口便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待到紫宸门前时,梁芾必须得止步了,巧茗便向他再道多一次谢。 梁芾倒是比她自在得多,“娘娘不必如此客气。再过些时日,娘娘便也是梁家的女儿了,就算没有今上示意,照应自家妹妹也是应当的。” 说这话时,他面上是个爽朗的笑模样,但提到妹妹两字时,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哀伤。 旁人不注意或许看不到,巧茗因对二哥太过熟悉,轻而易举便捕捉到这前世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的表情。 想那时梁家一直顺风顺水,梁芾的仕途也是一帆风顺,十六岁入羽林卫,十八岁也就是今年已升任正六品百户。 少年郎没有受过挫折,从来都是一副豁达开朗、朝气蓬勃的阳光模样。 而今日他眼中那抹淡淡的哀伤,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自己骤然早逝的缘故。 巧茗心中微微叹息,却不能莽撞将实情相告。 她还想打探父母的情况,但两人初次相见,说是说一家人,其实自己如今对梁家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也不方便直接问起人家家中事宜,只能顺着他的话答道:“梁大人说得对,以后我便称呼你做梁二哥好了。” 又礼貌周全地请梁芾带话问太师夫妇好,便带着阿茸进门去了。 “娘娘,为什么梁二公子说你以后也是梁家的女儿?”阿茸好奇地打探道。 巧茗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隐瞒的,便将自己与太师早逝的女儿同名,皇帝知道了便牵线搭桥建议太师大人认自己做义女的事情细细说了。 “皇上对娘娘可真好。”阿茸由衷赞叹道,“如此一来,除了德妃娘娘是太后的亲侄女,其他的娘娘们出身再好,也比不得你了。” 巧茗答一句:“那自然是的,陛下的恩情我记着呢。” 走上石阶时,阿茸又悄声附在她耳边道:“可是,你是哪里那么得陛下疼爱呢?难道就因为饭菜做得合口?要是这般,可得再加把劲儿,不求做得更好,也得求做得更多,可得牢牢把陛下拢好了。” 话音才落,已经到了正殿门前,门口自是有人候着,巧茗因而没说话,只冲她笑笑表示自己明白。 韩震倒是真的等在紫宸殿里,见巧茗回来,便屏退了众人,问起早上的事情可否顺利。 巧茗一一如实相告,末了问出心中疑惑,“陛下,那罗刹殿里是否曾关过什么人?为何封得那般密不透风?我不曾见到任何人影,那鬼面人总不能是戏耍于我?阿茸也说,过去我每旬都去一次。会不会是最近关在里面的人被送走了,而要我借送吃食打探消息的人并不知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韩震坐在卧榻上,巧茗则坐在他腿上。 这几乎成为两人近来谈话时的固定姿势。 巧茗起初有些害羞,这样一抱便总是词不达意,后来习惯了,便渐渐恢复了正常。 虽然一直不甚理解他为何这般缠她,但他是皇帝,她是嫔妃,就如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喜欢怎样相处,自己便顺从好了。 韩震寒着脸,微微眯起桃花眼,许久不曾答话。 巧茗不得不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他心中不快,然而细细回忆一番,自认并没有什么不该说的,便拽了拽他衣襟,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我不该问起罗刹殿的事情?我只是见到了,便想到这些,并非有意打探什么。” “没事,你被迫牵涉在其中,想尽快知道真相也是人之常情。”韩震手上使力,将她臻首压在自己胸前,下巴抵着她头顶,轻轻蹭了两蹭,“现下这皇宫是在前朝的基础上扩建的,或许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也说不定。大殷开国时日尚短,据我所知是未曾有人被关入过冷宫的。你别担心,不管是谁,想做些什么,都有朕在,决不让*乱禁宫,也不叫你受半分委屈。” 可是,罗刹殿门窗上钉的木板分明是半新旧的,数十或上百年前的东西。 巧茗还想再问,却听到门外脚步声响,然后便是小女娃软绵绵的喊声:“娘回来了吗?我要找娘。” 宫人内侍皆被韩震赶了出去,巧茗只得自己起身开门,伽罗一下子就扑在她腿上,蹦着小脚儿道:“娘,我们去花园,躲猫猫。” “娘娘,”崔氏跟在后面,解释道,“帝姬从早起便一直念叨这事来着。” 巧茗笑道:“是我昨晚应了她的。” 说着将伽罗抱到桌前,“先把点心吃了再去,好不好?那时阳光也比现在更好些。” 崔氏服侍伽罗加餐时,巧茗便按照昨个儿与韩震商议好的,在角花笺上写了“安好,如常,无新”六个字,再用女封封了,如此一来,就算被不相干的人捡了去,也看不出端倪,只会被归为宫女间传递的信笺而已。 近日天气回暖很快,御花园里枝叶抽出新芽,鲜花渐次盛开,满满一片春意盎然的气象。 伽罗蒙着眼站在樱花树下,崔氏在旁边帮她数数,巧茗、阿茸、流云再加琵琶、翠玉分头躲藏。 韩震也在,他是帝王之尊,当然不会加入孩童的游戏,只坐在八角亭里,由陈福侍奉着,赏花品茶。 巧茗寻着鬼面人说的“西南角假山往北数第三棵树旁的大石”而去,趁着躲在石后的功夫,便将信笺塞进大石底下,一切顺利无忧,分毫不会惹人怀疑。 可是,回了紫宸宫,一直等到睡前,也未曾有人前来回报取信人的事情。 “别想了,他们会一直守着,寸步不离,若捉住可疑之人,自然会立刻禀报。” 她辗转反侧,睡在旁边的韩震想不察觉都难,便将人搂进怀里,柔声开解。 即便有皇帝屈尊降贵,轻拍哄劝,巧茗依然睡得很不安稳,噩梦连连。 或许受了白天意外遇见梁芾的影响,她甚至梦到前世梁家最混乱的那一日。 二哥早上出门时回过头来冲她笑,“别跟着了,我答应你的事情从来不忘,从宫里回来去荷香斋买新出炉破拿伦。” “是西洋拿破仑蛋糕啦!”巧茗急得直跺脚,不无夸张地强调,“这是眼下京城里最受欢迎的点心,说错了你会被人笑话到抬不起头的。” 爹爹和大哥已经骑在马上,见此情景皆笑了起来。 梁芾也上了马,又偏过身来冲她挥手:“回去等着吧。” 巧茗眼巴巴地等了一天,最后等来的却是那道等同于毁天灭地的圣旨。 身怀六甲的大嫂倒在地上□□,殷红的血自她腿间汩汩不断,将整片襦裙浸染。 母亲呢,十三岁的巧茗想去寻母亲,巧芙死死地将她按在房里不许出去,然而她听得到,院中有人尖着嗓儿嘲讽:“便是一品诰命又如何,最后只得草席裹尸……” 巧茗猛地一抖便醒了过来。 “怎么了,”韩震也被她闹醒了,半梦半醒间声音有些暗哑,“发恶梦了?” 也不待她回答,便将人紧紧抱住,“别怕,有我在。” 巧茗想推开他,却又不敢,心中暗自苦笑。 她两世里遇见过的最大的噩梦,便是由他一手造成。 恨么? 前世里家破人亡,怎么可能不恨。 但今世,一切都还没发生,与其一味憎恨,倒不如积极些想着如何去改变这件事。   ☆、第21章 在皇宫的另一处地方,也有人和巧茗一样不能成眠。 唯一不同的是,巧茗因心绪不宁睡不好,他们却是任务在身不可睡。 御花园临湖有一座水阁,梁芾带着三个下属已在此守了近十个时辰。 眼见红日西落,明月东升,再挨过夜半的一场疾雨,直至繁星渐渐暗去,遥远的天边露出一线白,始终没有等到前来那大石下拾捡信笺之人。 “头儿,你去睡一会儿吧。”肖琪抻着懒腰走到窗边,话说一半打了个哈欠,引得另外两个同僚也跟着哈欠起来。 “就是,头儿,我们都睡过了,你好歹眯一觉,这有我们呢,一有动静立刻叫醒你。”那两人附和着,他们轮流着每人在坐榻上睡了一个时辰,还哈欠连天的,梁芾整夜没阖眼,想也知道又困又倦。 梁芾向外张望一番,园子里静悄悄地,雨过风停,便是连树叶花瓣都纹丝不动,于是也未推辞,转身往墙角的坐榻走过去。 谁想这厢儿靴子才脱了一半,便听得肖琪“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梁芾直接把脚往靴筒里一蹬,快步回到窗前。 只见八名青衣太监排成两列,手中各执一把扫帚,最末两人联手抬着编筐,安静有序地前行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 “这是直殿监的人,”杨百川大咧咧地摸摸后脑,“头儿你接着睡吧。” 直殿监专司皇宫洒扫之事,每日清晨直各处打扫乃是例行公事,想来不会有什么可疑之处。 “先看看再说。”梁芾一口回绝。 他们沿路走至御花园当中,将编筐往地上一搁,左打头年纪稍长一些的太监趾高气扬地尖声道:“都按老规矩,去吧。” 各人便分头四散开去。 之前唯一说过话的那个太监竟然毫不掩饰脚步匆匆,直接了当便冲着梁芾四人目标中的大石而去。 梁芾他们处于水阁三楼,站得高,自然看得远,能将御花园内各种一览无余。水阁位置也偏西南,离目标中的大石并只不过几十步远,再加上练武之人目力自是强过常人,甚至毫不费力地便能看清那太监面上神情。 只见他大步扬长,来到大石边便即驻足,侧转身子向周围张望一番,便即将手中扫帚随手一抛,眉开眼笑地蹲下去,探手在石下周边摸索。 不一会儿他喜上眉梢地站了起来,手中抓着一物,可不正是一只信封。 梁芾等四人立刻开弓箭一般蹿出水阁,动作迅捷,有如风驰电掣。 那太监正低头拆信,忽觉眼前光影一暗,讶然抬头,才发现自己已被四名带刀侍卫包围起来。 * 紫宸殿里,巧茗才梳妆完毕,便见到韩震沉着一张脸走进来。 她瞥一眼窗前月牙桌上立着的西洋座钟,这才是刚下早朝的时候。 平日里韩震里下了朝,还要在御书房里单独会见一些大臣,从没有这般快便回来的。 “陛下,”巧茗起身迎过去,打量着韩震的神色,柔声问道,“可是发生什么事?” 韩震并未答话,挥挥手叫殿内的宫人全部退下,才将手中拿着的一卷纸卷递在巧茗手里,“你自己看吧。” 巧茗便坐在他的腿上,将纸卷展开。 原来,今晨卯时初刻,她二哥带着人在御花园里抓到了前来取信笺的人,那是直殿监负责洒扫的一名太监,姓乔名大石。 这纸卷上密密麻麻书写的,便是乔大石以及其余与他同时当值的太监们的口供。 依那乔大石所言,他之所以晓得石头下面有信笺,乃是因为一年多前某一天清晨如常打扫时,某位太监从石下扫出信笺,信中所书内容不甚明朗,但信封中夹着几钱碎银。 当时众人都不在意,可后来,每隔一段时日便能从石下捡拾到信笺,最关键的是每次信中都夹有碎银,少时数钱,多时一两、二两皆有。 乔大石的亲舅乃是直殿监秉笔太监,论地位仅在掌印之下,所以他向来都仗着舅父的威风在同僚中横行霸道,便将清扫大石周围的活计强硬揽下,那拾到的银钱自然也就是他自己的。 洒扫太监是直殿监里品级最低,月银最少的,每月仅得二两银,所以一月三次这般意外贴补的,算起来差不多能有三、四两,反而比他自己的月俸还多,自然也值得心心念念惦记着。 关于每次信上写了什么,乔大石表示:“我怎么知道,那些字认得我,可我不认得它们。” 还有每次拿了银子后,信的归处则是:“和当日扫出的杂物一起,丢在编筐里,自然有马车带去宫外处理掉。” 今日与他一同当值的,只有两人是首次捡到信笺时便负责御花园洒扫的,他们的证词与乔大石倒是一致,看上去没有撒谎的迹象。 至于当初最先捡到信笺的那名太监,叫做安杰,但是三个月前,也就是过年期间,不小心冲撞了进攻赴宴的贵人,当时便被杖毙了。 羽林卫到底是不同凡响,卯时抓到人,现在还不到辰时,便以交上来这样一卷内容详细、条例清晰的笔录来。 可惜,巧茗看得越明白,心里便越糊涂。 那钱,应当是原身放进去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进宫三年,一分纹银也没能攒下来的原因。 但是,这样大费周折,又是送饭去罗刹殿,又是打探事情,再冒险写在信笺上偷偷传递消息,总应当是有一定的把握将信送至正确的人手上,哪有次次叫那贪小便宜的太监留银去信便算完事…… 巧茗又扫视一遍那口供,看到乔大石说每次清扫出来的什物皆是装在编筐内统一运出宫去,忽然心念一动,“陛下,难道主谋是宫外的人?” “嗯,”韩震依然沉着脸,“我已经命梁芾将此事转至拱卫司,一定要把这故弄玄虚的人抓出来。” 巧茗心中仍有不解,那便是罗刹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其实,原本她并未如何好奇,所有的心思不过是放在投靠了韩震,然后好把自己摘出去。 对于罗刹殿里究竟有什么,甚至那个威胁她的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巧茗其实并不那么在意。 可眼下看着,韩震却是相当紧张,这便无法避免的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宫外的人,探究了宫里的事情,目的是…… 巧茗倏地瞪大眼,她想起她死前那个元月里京师闹得轰轰烈烈的一桩事来。 瑞王韩霁意图谋.反,但被王府长史告密,韩震按兵不动,在瑞王进宫参加宫宴时将人捉住,直接问斩。 可是,曾有个自称知晓机密的,在教坊司饮醉了酒,拉着她和巧芙倾吐秘辛,说韩霁根本没有反心,一切只是韩震猜忌亲弟,早就将韩霁暗中囚禁在京,只待寻找时机将人除去。 因为自家之事,巧茗自是难免觉得所有被按上谋.反之罪的人,都是被韩震冤屈了的。 但她并未将这事当真,毕竟一个活生生的王爷,有封地有妻妾有子女,怎么可能被囚在它处许多年,却从来没有半分消息传出来呢。 不过,这件事她可一点儿也不想主动提起,不论那韩霁是否有谋反之心,也不论韩震是否早就在怀疑对方,她都不希望火头儿是从自己这里点起,反正最后的结果,那韩霁并未成功,分毫威胁不到韩震。 巧茗抬头看一眼韩震,见他眉头紧锁,一副心事满腔的模样,便伸出手去抚他眉头,“陛下别皱眉了,皱多了额头要生纹路的。” 韩震捉住她手指,扯了扯嘴角,最终也没能笑出来,只淡淡道:“鹿鸣宫那边儿两日前便修好了,我一直没提,原是想留你在这儿多些日子,但今日情况有变,倒不如你先回去,且看对方会否再来找你。” 见巧茗惊愕地张着小嘴儿,又道:“别担心,已经命梁芾带了人乔装守在你那儿,绝对伤不着你。朕每晚也会过去陪你,白天对方断然也不敢胡来不是。” 这日下午,巧茗便乖乖地带着伽罗搬了回去。 只是没有想到,回到鹿鸣宫里,屁股还没坐热乎,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第22章 紫檀提匣的四方盖上,以金漆描绘着羲之换鹅图,表面上看着倒是风雅,匣盖掀起,露出内里,却是金灿灿、黄澄澄、光闪闪的一盒船形金锭子,横八竖八,整整齐齐码放了六十四锭。 巧茗染了蔻丹的指尖轻点下颌,涂着樱红口脂的小小檀口微张,难掩惊讶的目光从金元宝上扫过,最后落在侧旁玫瑰椅上坐着的柳美人,等她开口说明来意。 随侍在坐榻旁的阿茸和流云瞪大双眸,看着那提匣几乎错不开眼。 她们虽说未见得有多少见识,但自从来到鹿鸣宫,好东西也是没少见过,此刻膛目结舌只为这财大气粗背后的目的。 不管是真单纯,还是假天真,宫人们在宫中时日久了,对人心盘算多少会有些领悟。何况两人都是识文断字的,礼下于人比有所求这句话总是听过,加之这柳美人仗着家世在宫中财大气粗甚至有些骄横霸道的行径也早不是秘密,因而难免替巧茗担心。 正巧琵琶奉茶进殿,便也觑着眼瞟上那金光闪耀的提匣一眼,然后抱着茶盘背转身,吐了吐舌头快步出去。 这些个反应落在柳美人眼中,则完全是另外一番解读。 果然主子出身低微,没见过世面,就连底下伺候的人也都上不得台面,区区一盘金锭子就让她们全体傻眼,那等会儿自己开口索求,还不得一呼百应,无往不利。 如今天候仍有些微凉,自是用不上团扇,柳美人只得以绢帕掩口,遮住嗤嗤窃笑。 饶是心中当人家土包子,再瞧不起也不能露出来,开口讲话时仍做得一派热情洋溢的姿态,“今日与姐姐初次见面,特地送上小小薄礼,聊表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一锭金乃是十两,一两黄金换十两银,六十四锭金便是六千四百两银子。 十两银足够普通庄户人家一年的嚼用,若有六千四百两,便可传承十代也不愁温饱。 而换在皇宫中,妃位月银乃是三十两,若不算赏赐等物,六千四百两巧茗便是分文不动,也得攒上十七八个年头。 明明是一笔巨款,偏生说是薄礼,柳美人既然敢这般说,巧茗便也敢这般应,“妹妹真是太客气了,咱们同为陛下后宫,闲时走动走动便罢了,何需送礼这般见外呢。我这儿没什么准备,但也不能白拿了妹妹的礼物。”说着侧向阿茸,“去将我那套赤金翡翠牡丹头面拿来送给妹妹做回礼吧。” 阿茸应声去了,不大会儿捧出来一个紫檀嵌螺钿的首饰匣子递在柳美人手里。 这套头面由九朵大小不一的牡丹花组成,花瓣分别用了镂空金片与翡翠重重交错层叠。金是足金,澄黄锃亮,翡翠水头足颜色正,清润透彻,一眼看去便知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花蕊则由南珠缀成,最大的直径足有三分之二指节长短,最小的也有拇指指甲盖般大小。 巧茗素来嫌弃这套金镶玉的头面富贵有余,雅致不足,得了赏赐后一直搁在私库里,根本没打算戴过,偏巧今个儿碰到柳美人这一号人物,被人家豪爽地砸了一头一脸的金锭子,便促狭地想起用此物回礼。 当然,若论价格是绝对及不上柳美人那六千四百两,但她也不过是想着黄金对黄金,兼且表明她这里并非没有珍宝,不那么将金银放在眼内而已。 柳美人心中倒也玲珑,转瞬便领会了巧茗的用意。本以为对方好收买,想不到却用数千两换回来一顿添堵。 这端妃是什么出身宫中各人皆知,拿得出手的东西还不都是今上赏赐的。巧茗虽无此意,可放在柳美人身上,难免又多一条炫耀圣宠,存心刺激人的意图。 “呦,姐姐这套头面手工可真是精细,是御造坊的手艺吧?”柳美人可不是软弱的性子,闷亏是决计不肯吃的,但到底今日来有所求,直强压制着尽量不得罪人而已,“陛下对姐姐视若珍宝,便是赏赐都是这般罕物,真是叫妹妹我既羡且妒,又添几分心伤自怜。” 巧茗手上捧着青瓷茶盏,杯盖拨得叮咚作响,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猜测到柳美人真正的意图。 只见那柳美人举着绢帕在眼角印了几印,做出一番拭泪的模样,然后叹息道:“姐姐恐怕也知道的,这一转眼我进宫都三个月了,却连陛下的面也没见着过一次,有时候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难免多思,忧心一辈子都是这般下去,成了那‘入时十六今六十,零落年深残此身’的上阳白发人。” “妹妹还是不要太多虑的好,若是夜不安寝,便请御医问诊,开些安神助眠的汤药才好,免得拖得久了有损根本。”巧茗跟着做出一副关切的样子,却只捡那不要紧的话头儿延伸。 “多谢姐姐关怀提点,”柳美人可不会那般轻易被她绕开话题,“可我哪里是多虑呢,这后宫三千佳丽……千百年来还不都是面上荣耀,内里……唉,总之,乐天居士那诗都流传了多少年了,如今倒是世易时移,做宫女的还能盼着二十五岁上出宫嫁人,可咱们封了位份的,这一辈子就只能交代在宫里了。” 她说着又叹一口气,蹙眉道,“其实我也替姐姐担心,如今陛下对姐姐好,可是花无百日红,这后宫里又是不停有新人进来。我眼下是羡慕姐姐,但姐姐也别怪我直白,若论长远,就算没有圣宠,我也比姐姐强些。毕竟我有娘家,就像今日送给姐姐的,那都是娘家带来的,虽则如今我在深宫里,轻易再不得见父母,但到底是血浓于水,但凡有他们一日便不能可断了对我支持。姐姐就不同了,陛下爱重时,自是赏赐流水一般源源不绝,可若是哪日圣宠不再,姐姐又去哪里寻个可靠的人儿为你筹谋呢?” 依照目前的情况当面对巧茗讲这些,往好了说是未雨绸缪,往坏了说就叫触霉头、乌鸦嘴,是十分晦气惹人嫌的事情。 巧茗自是明白这话听着不好听,却是真道理。只是,所谓娘家靠山,韩震已经为她谋划好了,倒也不需旁人在来替她忧心。 可来者是客,她总不能无端端便不耐烦赶人走,这宫里面,就算不能多个朋友做助力,也不能轻易结仇多个阻力不是。 “真是难为妹妹为我想得周全……” 巧茗嘴上应着,话还没说完,便被柳美人抢过话头儿,“既然姐姐明白,那就最好不过了。我这人打小儿直来直去惯了,旁的许多姑娘家都受不了我这性子,说不上三五句便要撂白眼的。今个儿和姐姐第一次见面,相谈还未深,但也听得出来姐姐是晓事理的,断不会枉费了我的心思。” 巧茗这会儿却不答话了,只捧着茶盏细细品茶,反正柳美人肯定有一肚子话,就让她慢慢说去好了。 果然听得那柳美人继续道:“我与姐姐投缘,说话也就不拐弯抹角。既然姐姐也认同我的担忧,那么我有个好办法,可以同时免去我们两人心中烦忧。” 她说到此处特地顿了一顿,等着巧茗将目光从茶水上挪到自个儿身上,才肯接着往下说:“有句话不是叫做孤掌难鸣么,嫔妃们大多各自为政,可若是我与姐姐两人联手,互补长短,互通有无,假以时日必然能胜过那些单打独斗的,姐姐觉得怎样?” 巧茗满面笑容,却就是不肯说个好字。 她那笑也不是赞同柳美人所说而笑,乃是因为自己猜对了对方所图。 所谓互补长短、互通有无,巧茗所长与所有不用问便知是帝宠正盛,而巧茗短缺的,则是家世出身,这些与柳美人目下的状况正好完全相反。 那么互补与互通,便是要巧茗将帝宠分给柳美人,而柳美人提供家世金银给巧茗。 这手算盘打得本是极好,不愧是商人世家出生长大,但好巧不巧,柳美人能补给巧茗的,她如今并不需要。 别说韩震早给她安排好了,便是没有,巧茗也不打算用这种方式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是要多傻,才愿意将自己的男人往旁人身边推? 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哪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做这等事的。 诚然,如今地位有别,若是韩震哪天起了兴头儿,去宠爱旁的嫔妃,巧茗是没有资格去阻止与吃味的,但她也不会毫不设计挽回。 不是天生爱与人争,而是身在其位,不得不为。 身为一名妃子,真正能仰仗的,只能是皇帝的宠爱,至于家世之类,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然,怎地以柳家坐拥大殷二分之一财富的势头,也没能让柳美人成为韩震最宠爱的人儿呢,就连封号也不过是一个美人,连嫔位都没能够得上。 柳美人也不是个傻的,见巧茗笑得欢快,却久不答话,便知这事发悬,因而试探道:“姐姐,你在笑什么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如说与妹妹听听看?” “我不过是在想,妹妹的办法极妙。”巧茗说的是反话,柳美人是来示好的,所以她不想断然拒绝,免得对方抹不开面子,恼羞成怒,结了仇。 “我就知道姐姐是个聪明人。”柳美人得意道,“那咱们便说定了,往后每个月我都会送姐姐一份大礼,姐姐也别忘了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礼物什么的便算了,”巧茗仍旧避重就轻,虚应道,“实在太过破费。” 反正她根本不打算替柳美人说话,没得白拿了她的银钱,最后变成话柄儿。 柳美人转转眼珠,“姐姐帮我大忙,我怎么能不感恩答谢,不过既然姐姐坚持,那便这般,如果陛下去了我那里,我再送姐姐大礼。” 原来她也是精得很,见巧茗并非什么实在人儿,也怕她拿了钱不做事,便干脆摆明价钱交还帝宠。 眼见事情谈完了,柳美人却并不打算告辞,东拉西扯与巧茗闲谈不止。 她是个能说会道的,话题不断,妙语连珠,除了话题总是绕着自己打转有点让人不耐烦,其余倒是不错。 巧茗眼看着西洋钟的分针转过一个圈,差不多是时候上小厨房给韩震预备菜肴了,柳美人却还是没有打算离去的意思,她便委婉地提出送客。 谁知柳美人只装听不懂,硬是赖着不肯走。 巧茗寻思过来她背后的意思,心中大火,只是不好立时撕破脸,便勉强应酬着。 约莫拖拉了一刻钟左右,忽听得殿外有人唱道:“皇上驾到。” 之后帘栊挑起,身穿紫色四团龙云纹常服的韩震迈步走了进来。 一屋子的人忙跪下迎接圣驾,巧茗身份最高,自是迎去最前面,经过伏跪着的柳美人时,分明见到她嘴角上翘,眉梢带喜,端得是一副心想事成,目的达到的得意神情。   ☆、第23章 巧茗更是不满,但当着韩震,她也不好表示得太过明显。 只微微垂着臻首,低眉敛目地正欲行礼,却被韩震伸掌在她臂上一托给阻住了,“不是说过了么,没旁人时不需这般行礼,自在一些便好。” 这里的旁人,自然是指其他主子辈儿的人,鹿鸣宫与紫宸宫的宫人内侍全不算在里面。 “陛下,”巧茗刚想提醒韩震柳美人在此,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已被他牵着手往次间走去。 “你们都下去吧。”韩震随口吩咐道。 他与巧茗相处时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旁伺候,阿茸与流云早就习惯了,应声起身便往外去。 柳美人却是原地不动,她腆着脸拖时间,终于拖到了皇帝驾到,断然是不肯就此老实离开。 随她来的宫女峨眉见自家主子不动,当然也不好动,偏她今个儿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被天子威压得有些个心肝胆儿颤,手脚不大听使唤,脑子也不活动了,至于劝诫柳美人这等事更是万万做不到。 如此一来,韩震倒是注意到磐石一般巍然不动的两人,“怎地还不出去?”他声音本就偏冷,又因心中有些底下人不听命令的恼火,更是添了几分怒意。 说起上来,韩震并非故意对柳美人视而不见,他是真的没有发现屋子里多了外人。 虽说平日里巧茗习惯让近身伺候的只有阿茸与流云两个,但鹿鸣宫里人多,说不上什么时候便有人进进出出。譬如遇到端茶倒水的时候,便有琵琶与翠玉。有要紧事拿不定主意需要人商量请教时又有齐嬷嬷。伽罗年纪小未曾开蒙,自然不需读书写字,不睡觉的时候多半是在巧茗身旁腻歪,跟着她的至少也有一个乳母或是宫女。 所以,当韩震进屋时看到人多,直接便当做了这些人里头的随便哪几个。 不是他认不齐那些人的模样,而是一堆的女人全低头跪在地上,个个都拿头顶对着他,怕是只有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才能分辨得出,韩震他只不过是人间帝王而已,自然没有那等通天的异能。 峨眉本就有些怕,再听得皇上快要发火,便打着抖想去搀起自家主子,谁想人还没碰到,柳美人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柳美人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当然听得出韩震话里的怒气,但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入宫三个月,连皇帝的头发丝儿都没能见着一眼,再好的耐心也早磨得尽了,今个儿好容易一个大活人摆到眼前,怎么可能不抓紧机会。 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柳美人不退反进,迈着小碎步来到韩震跟前,盈盈福身道:“臣妾关雎宫柳丝丝,见过陛下。” 她声音甜腻得几乎滴得出水来,说完朝韩震微微一笑,复又低眉敛目,作出一派羞涩之意。 韩震却完全不解风情,只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问了一句:“哦,你找端妃有事?” 柳美人生怕他下句话便顺着说出“那你们聊”之类的,将自己推给巧茗,于是根本不给韩震说第二句的机会,抢着答道:“臣妾只是来看看端妃姐姐,与姐姐话话家常。” 她说着绞了绞手中绢帕,故意摆出小女儿姿态,“说起来,我与姐姐甚是投缘,刚……” “既是如此,那你就走吧。”这回轮到韩震打断她的话了,“闲话家常几时都行,朕找端妃有急事。” 柳美人欲待再说些什么吸引韩震注意力,刚张了嘴还没说出来,他已经牵着巧茗走进次间去了,帘栊挑起又垂下,便隔绝成两个不相干的世界。 “陛下。” 柳美人一着急,骄纵的劲头儿上来了,便不管不顾想往里面冲,斜刺里有柄拂尘伸在她身前一挡,“美人,既是陛下发话,还请您先回去吧。” 柳美人就算没见过这拿拂尘的太监,也认得出他身上服饰代表的地位——御前总管太监。 什么人能得罪,而什么人不能,她心里也是有谱的,最后只能满心不甘不愿地离开。 她心里有气,便不大顾得上淑女仪态,大步流星,走得极快。 峨眉跟在后面小跑,努力去追,不时也喊一声,“美人,等等我。” 柳美人回头看,见她手上还拿着巧茗送的那套头面,劈手便夺了过来,泄愤一般狠狠往墙边丢去,“谁稀罕这破烂玩意!” “美人,若是被人看到了告状到端妃娘娘那里,对您不利。”峨眉来不及阻止,只能一壁劝着主子,一壁蹲去墙根儿捡拾起来,幸好不论匣子内外,皆无半点损伤。 “好了不起么?”柳美人恨恨道,“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下贱坯子,还真当自己有宝呢!” 柳美人今日被韩震忽视得彻底,面子里子全没了,偏对方是自己必须讨好的对象,有气也没有地方撒,便只能迁怒无辜的巧茗。 峨眉急得扑回来捂她的嘴,“快别说了,当心隔墙有耳,美人也看到陛下对端妃娘娘很重视……”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柳美人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又正在气头上,更是听不进去这种话,摔开峨眉的手边径自往前走。 “美人,关雎宫不在那边儿,”峨眉只得跟在后面提醒,“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心里烦,不想回去对着那个药罐子,”柳美人头也不回,“去御花园散散心。” 峨眉愣在当地,抬头瞥一眼天色,天都快黑了,还去御花园散心?乌漆麻黑的怕还来不及呢,哪里能开心得起来? 可前面那个是主子,从来只有主子说了就算,没有她这个小宫女说不的份,她只能吁一口气,无奈地小跑起来跟上去。 * 与柳美人的暴躁烦闷截然不同,鹿鸣宫今晚一派祥和宁静。 原本非巧茗烹饪的菜肴不吃的韩震,也破天荒地将就用了尚食局那边送来的饭菜,没闹着要巧茗去小厨房现做。 直到用完饭,又哄睡了伽罗,韩震片刻不停地拉着巧茗往净室同浴,她才恍然大悟他今日反常竟是因为惦记着这事儿。 虽然两人早已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但姑娘家天生的害羞使得巧茗始终排斥与韩震共浴,往往事后累得手脚不能动,只能由得他抱去是没有办法抵抗不来,这会子吃饱喝足不多久,正是精力旺盛呢,自是不愿的。 偏生韩震执着得很,她几次挣扎想跑皆被拦了回来,最后他那张隽美的脸孔拉了下来,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失望,“你不喜欢么?”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模样。 巧茗心中一软,她本就是喜欢的,享受谁不爱呢,于是抚着他脸颊柔声哄道:“我很喜欢的,陛下。” 韩震一听便笑了,将她打横一抱,衣服也顾不上脱,直接丢进浴池里…… 浴池的用料与紫宸宫一般,皆是整块翠玉原石雕成,只是尺寸小了一圈,只因受鹿鸣宫净室大小所限,却并不会影响舒适程度。 巧茗眯着眼浸在水中,身前紧贴着韩震坚实的胸膛,至于那不老实地四处游走的双手,她只好当做是在给自己推拿…… 两人已折腾过一回,眼下池子周围溅了一圈水,巧茗也累得昏昏欲睡,直要在熟悉的怀抱中偷会周公去也。 然而她还有事想说,便强打精神,言简意赅地将柳美人今日为何过来说了一遍,“……我看她那样大手笔,便知道她一定十分着急的。大家都是后宫嫔妃,我自是同情她的处境,可是,陛下,那些金子我不想要,因为如果收下了,便得帮着她,虽说陛下的行为我左右不得,却少不得要给她牵线搭桥。这种事我真的不愿做,如果陛下想要陪别的姐妹,我自是不能干涉,但要我自己将陛下往旁人那里送,我却是做不出来的……” 巧茗脸颊轻轻蹭着韩震的皮肤,声音不自觉放得更加柔软,“就算陛下要笑话我,要数落我,说我小心眼、不贤良大度我也认了。陛下对我那么好,什么都替我想到了,我是一点儿也舍不得的。” 感觉到韩震手上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巧茗也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是说到他心里了,还是惹恼了他,她这番话,不过是凭着‘没有男人愿意被自己想要的女人推到旁人那里去’这样一个认知行事,但说到底没有经验,未免失误还不自知,干脆仰起脸察看韩震神色,不想正对上一张笑脸。 他的桃花眼极漂亮,眼尾微微上挑,笑起来还有卧蚕,巧茗不自觉便被吸引得楞了神。 “若是朕许你一个特权呢?”韩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跟着腰上一酸,却是被他掐了一把,被迫回魂,“许你小心眼,许你不贤良大度,许你……朕从今往后只要你,可好?” “好,”巧茗讷讷地,“好得像做梦一样……陛下,你再掐我一下吧。” 好得太过了,感觉便不真实。 她原本所求不过是撒撒娇,让韩震以为他在自己心中地位不同,不是因为是皇帝而是涉及感情,男人的虚荣心也十分厉害的,便是在教坊司里,那些客人也好争风吃醋,甚而还有为某个红牌多敬谁一杯酒而大打出手的,她不过是以此类推,揣摩行事,万想不到结果大出意料。 韩震这会儿哪里舍得掐她,只用手掌轻轻拢住她身上某处,认真道:“自从见了你,旁的人便再也不能入朕的眼。” 甜言蜜语人人都爱听,巧茗嘴角不自觉地上翘,大着胆子问出心底一直以来的疑惑:“陛下第一次见我是在哪里?” 韩震却不答话,只笑着将她压在池壁上。   ☆、第24章 夜渐深沉。 紫檀雕花拔步床极尽奢华舒适之能事,依旧有人睡于之上难以安眠。 韩震左臂搂着已睡熟的巧茗,右手在她眉眼上轻轻描绘,桃花眼里透出的眷恋与痴迷却是在她清醒时不曾表露过的。 她说目下好得像做梦,他又何尝不是有着同样的想法。 高枕无忧,软玉温香,佳人在怀…… 他也害怕闭上眼睛再睁开,便发现只是黄粱一梦,拥有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而其中他最不愿失去的,便是她了。 * 巧茗一觉睡得香甜深沉,最后是被人在脸颊上连连亲吻才痒得醒过来。 朦朦胧胧地睁眼一看,骚扰自己的罪魁祸首竟然不是韩震,而是伽罗。 “娘,娘起床了。”伽罗今日似乎格外兴奋,一大早便趴在床头,连蹦带跳的,摇晃着巧茗道,“四姨来看我们了。” 巧茗本来并未全醒,还懒懒洋洋、迷迷糊糊地赖着床,待反应过来伽罗口中所说的四姨究竟是何许人也时,她便像那西洋怀表表盖似的,猛地弹坐起来,又疑心自己听错了,向伽罗确认道:“你说谁?谁来看我们了?” 伽罗到底还是个小娃娃,见娘起床的动作有些奇怪,只当是在和自己戏耍,蹬着小腿往床上爬,头脑里想得都是要玩游戏,哪里分得出心思回答巧茗的问话。 还是守在帐外的阿茸出声答道:“是翠微宫的梁修媛。”因怕巧茗不明白,又补充道,“她是梁太师的第四女,与敬妃娘娘是亲姐妹,所以帝姬称呼她做四姨。” 巧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彷如正在做梦的感觉更加强烈,以至于她走出去的时候双脚虚浮无力,好像踩在了软绵绵的云朵里似的。 明明是回到了五年前,人还是那些人,事情却和她从前知道的大相径庭。 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端妃不算,如今竟然连巧芙也入了宫? 算起上来,巧芙应该是及笄了,记忆里初夏时便当与太医院提点商大人的长子,同样也是在太医院当值的御医商洛甫定亲。 因为叶姨娘不舍得女儿,便将成婚的日子定在三年后的秋天,也就是巧芙十八岁的时候,谁想离过门的日子只差不到两个月时,便遇着了那场大难,不然巧芙倒是可以和另外两位庶姐一般逃过一劫的。 巧茗满心疑惑,只觉得其中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甚而完全搞错了人也说不定,但次间榻上坐着的,身穿湖蓝点玉兰纹对襟褙子的女子,小小心形面孔衬着一双梁家标志般的丹凤眼,分明便是她熟悉得不能在再熟悉的那个巧芙。 “见过端妃姐姐。”巧芙见巧茗来到,起身福了一福。 论年纪,巧茗这具身体还未及笄,比巧芙小上数月。 可论身份,修媛乃是嫔位,比妃位低了一等,因而巧芙便选了依身份称呼巧茗为姐姐。 “梁妹妹不必多礼。”巧茗心中思绪万千,却不能表露半分,只按照平常礼节虚扶了巧芙一把,引她回坐。 “真是对不住,我来的太早了,搅扰了姐姐清梦。”巧芙致歉道。 其实这不过是句客套话,一般来说同样客气的回答便是没什么,若遇到性子骄纵些的可能会炫耀一番昨晚的帝宠,总之一点也不难答话。 可巧芙等了半晌,却只见对面的人儿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出神,“端妃姐姐?”她骨碌着眼珠子叫了一声,“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妥?” 巧茗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没事的。”却不知道究竟是回答的哪一个问题。 巧芙心思灵活,也不深究,只管往下延伸话题:“前些天就想过来拜见姐姐,还有看看伽罗,只是因为姐姐暂居在紫宸宫,我不能随意前往,昨个儿听说姐姐搬了回来,我今儿便赶忙过来,希望没落在旁人后面。” 她说着眼神一瞟,同来的宫女云雀便递上来一个妆花缎面的小包袱。 巧芙抖落开,里面是一套孩童衫裙,“初一那会儿在慈宁宫量了尺寸,给伽罗做了一身新衣裳,原想着十五再去请安的时候给她,没想到不过短短半个月,事情就出了许多变化,所以我就直接送到姐姐这儿来了。” 伽罗一直凑在她俩身旁,巧芙便将衣服往她那边递,“伽罗要不要试试?如果哪里不合适了,四姨马上就能给你改。” 小家伙立刻点头如捣蒜。 巧茗把伽罗抱起放在榻上站好,与巧芙合力服侍她换衣服。 过程中两人虽不说话,倒是配合得十分默契,仿佛相知多年、心意互通一般。 巧芙做的是一套春衫,襦裙上以五彩丝线绣着蝴蝶展翅,走动时那些蝴蝶好像真的纷纷飞舞似的,石榴红亮锻穿在小姑娘身上,更显得娇俏可爱。 伽罗喜爱的不得了,穿上身便不肯脱下,追着裙摆上的蝴蝶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自得其乐。 巧芙又与巧茗话了一阵家常,泰半时候都是巧芙一轮嘴说个不停,巧茗心事满腔,便显得格外沉默。 用过了上午的加餐点心,巧芙便话告辞,临行前笑言:“父亲送我进宫来,原本是为了有个可靠人儿照顾长姐的女儿。只是没想到太后娘娘更属意姐姐你,我本来还有些不大服气,今日见过面,才明白太后自有太后的道理。” 换了旁的人,或许会信她的话。 但巧茗太知道巧芙,她是一等一的圆滑脾气,往往嘴上说得越是好听,心中所想就越南辕北辙。 而且,前世里,爹爹也从没有动过‘送另一个女儿进宫照顾长女所生的伽罗’这种念头。 相反,两年前,巧芙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家里头就开始为她相看未来夫婿了。 如果巧芙没有说谎,那么又是什么影响了父亲的决定? 巧茗送走了巧芙,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幸亏她没有像柳美人那样提出什么要求,可她又隐隐觉得,巧芙今日前来的目的,绝对不止是看看伽罗、和自己聊聊天这般简单。 她其实不愿意如此想巧芙,那毕竟是在教坊司与她共患难三年的亲姐姐。 但巧茗也很清楚,现在的巧芙还不是后来的那个巧芙,别说那些事她还没有经历过,毫无记忆,就算她有,眼前的这个自己,也不是她愿意疼惜保护的小妹妹,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 巧芙回到翠微宫时,商洛甫已等在正殿里。 “呦,真是对不住了,我忘了今个儿是诊脉的日子,让御医大人久等了。” 巧芙说着便在八仙桌另侧坐了,伸出右手放在台面上,云雀立刻捧了锦帕来盖在她手上,半尺见方的帕子将她手掌与前臂遮得严严实实。 商洛甫将两指轻搭在她腕上,静默一阵,循例问道:“娘娘近日头疼得可还频繁?夜里睡得可安稳?是否还需要药物助眠?” 巧芙一一回答了,又反问道:“商大人近日可有机会见过家父?” 商洛甫收回手指,轻声道:“前日在望江楼恰巧碰到了,梁大人得知娘娘玉体欠安,特托我带两句话来,请娘娘保重自身,家中诸事皆好,无需挂念。” 巧芙听了却蹙起眉头,眼中隐隐闪过怒意,但有人在旁,不容她随意发作,便找了借口吩咐云雀:“去寝间里将我准备好的红封拿来。”将人打发开去。 “那你倒是问问他,当初商议好送我进宫来,打算做的事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那我该当如何?难道便一辈子蹉跎在宫里了?” 一连串的问题刚说完,便见帘栊卷起,云雀持了红封走出来,“商大人,这是我们娘娘特意给您预备的,答谢您这些日子的照拂。” 商洛甫接了红封,连声道谢,又重新写了方子给云雀去御药房抓药,再殷殷叮嘱诸般,端得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夫模样,仿佛适才被巧芙质问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然而,那红封却并非普通的红封。 红封内确有一张百两银票,但银票内又另有一方四角折向内侧、当中封以火漆的角花笺。 这方角花笺最后的归处是皇城以东青龙大街太师府内院太师书房的桌案之上。 梁兴挑破火漆,展开信笺,在藏头诗中找出女儿特意传递给他的消息:他们计划寻找的那个人,至今尚无头绪。   ☆、25|25 自从半年前,四女巧芙突然告诉自己不出三年梁家便要被皇帝斩草除根之事,梁兴便开始秘密筹划。 虽然对女儿所说的事情将信将疑,但该防备的却不能不防。 只是万万想不到,按照计划将四女儿送进宫中不到半月,他们打算寻找的那人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这件事,至今为止,除了嫡子梁芾,他还没敢让任何人知道,至于女儿,只能先委屈着她,反正那人答应过,待到适当时机,便会想办法让她出宫。 只是,那人究竟可信否,他心中也并非有十成的把握。 梁兴放下角花笺,凝眸沉思,身后的雕花窗外,一抹残阳如血,在翻滚的云霞中渐渐西沉。 * 同样的落日景致,观者却有截然不同的心境。 柳美人连着两日前来御花园散步,昨个儿是被气坏了胡乱发泄,今日则是生出了别样心思。 她家世显赫,又是嫡出,自幼金尊玉贵,从未受过半分委屈,是以对昨日的遭遇没那么容易放得下。 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皇帝陛下,没想到被对方忽视得彻底,说实话,这比被皇帝兜头兜面骂一顿还要令她难堪。 后者好歹还是牵动了情绪,前者却是分毫没放在心上,有或没有这么个人压根儿没有半分区别。 柳美人越想越感不忿。 论家世,那端妃根本没有。 论姿色,她自问也不差。 再论…… 她好歹也是皇帝亲选入宫的,如果他对她这般不满意,甚至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当初又为什么从那么多世家女中选出了自己呢? 有些事越想得多越容易钻进牛角尖,柳美人现在便是如此。 在她眼中,端妃本无任何过人之处,如今这般得到皇帝重视,完全是撞了大运。 若不是半个多月前在御花园里赶巧救了帝姬,哪里能有端妃今日的一身荣华。 相比之下,她的运道确实不怎好,才进宫皇帝便生了重病,好容易病好起来,又被端妃那个狐媚子勾了去。 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就不信好运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然,空等着,守株待兔,也不是她的性格,还是应当积极一点,努力寻找机会。 譬如眼下,柳美人在御花园驻守了一整个下午,便是打着‘端妃在此起家,她也依样画葫芦’的主意。 只可惜,直到红日西斜,皎月初升,她一心期盼的奇遇也并未出现,最后还是在峨眉再三哄劝下不得不打道回府。 天色已黑,峨眉提着宫灯在前引路,一主一仆沿鹅卵石小径行至御花园出口时,柳美人突然脚下一绊,毫无防备地扑跌在地,然而手下触感滑软,明显不是石子,她蹙眉睁眼,见到自己脸前手边当当正正铺有一块红缎。 “美人,有没有伤到哪里?”峨眉慌忙将她扶起。 柳美人挥挥手表示没事,就着宫灯的亮光,看清楚自个儿手里抓的是件红缎滚黑边的主腰。 “哎呦,什么玩意儿!”她尖叫起来,第一个反应便是要赶紧丢掉,然而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她注意到主腰一角青绿丝线绣的“巧茗”二字。 女人的贴身衣物向来被视为污秽之物,是不被允许晾晒在室外的,也就不存在风大被刮走流落至御花园的可能性。 因而,用脚趾想也知道这东西出现在此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哟,原来她心想事成,果然在御花园里有奇遇,端妃的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 刚才还像斗败了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的柳美人立刻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地出御花园右拐,往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去也。 有道是好事多磨,一波三折,迎接她的是慈宁宫紧闭的宫门。 峨眉握着铜环敲了又敲,又足足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终于等到门扉开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太监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什么事?” “这位公公,我是关雎宫的峨眉,我家主子柳美人有要事求见太后娘娘,麻烦您通传一声。” 这方面峨眉被柳美人调.教得极好,一壁说一壁从袖中滑出一只银锭,塞在小太监手中。 小太监倒也不推辞,直接将银锭放进袖袋,然后大大咧咧地回道:“你们来得太晚了,太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现在才酉时三刻,”柳美人难以置信,“谁会这么早睡下?”她满心以为那小太监拿乔,眼风一扫,峨眉便会意,又是一颗银锭送上。 “美人,小的说的是实话。太后娘娘进来玉体欠安,连明日的宫妃请安都免了,想来你也知道。”小太监边说边将那银锭子也塞进袖袋,“除非天塌下来了,不然您还是明天请早吧。” 说完,人向后退一步,宫门便即合起。 吃了好大一顿闭门羹,峨眉不安地看向自家主子,生怕她又爆发出难以抵挡的怒气。 然而,完全出乎意料的,柳美人竟然翘着嘴角,一脸笑意不减。 多等一晚也不是多大事儿,反正这回她把握十足,“端妃,便让你再笑一晚好了。” 翌日一大早,柳美人便再次前往慈宁宫。 太后正在德妃的服侍下喝药,听了通报直皱眉头,“不是说了取消今日的请安,怎地还来?” “听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所以特地前来求见。”吕嬷嬷向太后说明道,“其实柳美人昨晚上已经来过一次,但是当时娘娘您已经睡下了,所以便请了她回去。” 太后向来有些嫌弃柳美人性子咋咋呼呼,她现如今有病在身,需要静养,最怕吵闹,便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儿?” 吕嬷嬷有些为难道:“老奴问过了,柳美人不肯说,只说这事儿关系到后宫中女子的清白声誉,一定得请太后定夺。” “姑妈,不如我去看看。”德妃道。 “算了,她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这会儿认准了我,你去也没用。”太后阻止道。 姑侄两个其实一般心思,都觉得柳美人多半是来闹事的。 可当那主腰在手中传过,两人便都变了脸色。 太后与德妃跟柳美人不同,她们是服侍过男人的,主腰上数团白斑,柳美人以为不过是污糟,她们却知道那是男人的东西留下的痕迹。 “去,去把端妃带过来。”太后昨儿睡得足,早起本来并未头疼,这会儿却被气得犯了病。 巧茗才刚起身便被吕嬷嬷带着人请到了慈宁宫。 说是请,行事上却一点不客气,几个壮硕的嬷嬷几乎是拖拽着将她带离鹿鸣宫,还不许宫人随侍。 进了慈宁殿,巧茗下跪行礼,半晌听不到太后叫她起来的声音,疑惑更深,然后头上被硬物狠狠一撞,太后竟是连着装主腰的匣子一起兜头兜脸砸了过来,“瞧瞧你做的好事情!” 巧茗顾不得头疼欲裂,连忙低头查看到底是何事引得太后大发雷霆,待到看清楚是自己丢失的那件主腰,以及红缎上的斑斑白渍,立刻明白过来,这是鬼面人对自己的惩罚。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26|25 “哀家以为你见义勇为,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不但给你封了份位,还将帝姬交给你抚养,你……你竟然做下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太后抚着额角,痛心疾首地质问道。 “太后,”巧茗申辩道,“妾身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太后娘娘的事情。 “好,那你倒是给哀家说说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茗咬着唇只是不语。 “怎么?哀家叫你说,你又不说了?”太后等了几息功夫,不见巧茗开口,怒火徒然搞张了几分。 柳美人用绢帕掩着嘴,阴阳怪气地添油加醋道:“只怕端妃姐姐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吧,眨眨眼编出一箩筐谎话,还得说圆了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巧茗怒视她,柳美人却只耸了耸肩膀,柳眉一挑,故意将目光撇了开去。 “哀家叫你说,你就老老实实地说,若不是你的错,断不会冤枉你。”太后气得直拍桌,想了想又补充道,“别事后又说哀家不给你机会解释!” 说完只觉得头痛加重数分,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额角。 德妃见状,忙褪了绣鞋,爬上榻去,跪坐在太后身后帮她按摩。 巧茗不是不想说,而是事出突然,一时间确实想不出适合的说辞来。 她倒是想一五一十地照实说,可之前答应过韩震,鬼面人的事情只能他们两个人知道,不能再告诉旁人。 眼下整个慈宁殿里,太后、德妃、柳美人,再加上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嬷嬷与内侍,加起来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人。 她这样一说,便等于将事情公开给整个皇宫,甚至是整个京师。 至于这内里,于她自己是问心无愧,可换到旁人眼中,一个在沐浴之时被男人闯进净室的女子,当然失了贞洁,不干不净的。而且,轮到那心思龌龊之人,恐怕也不会相信那闯入之人只偷了主腰,却什么都没有对她做。 太后从来最是看重规矩,又怎么可能不将之当做一回事。 更何况,旁边还坐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柳美人。 德妃见太后气得着实不轻,巧茗偏又一直不肯开口解释,有心从中调和解围,故而道:“姑妈,我看那红缎的质地实在普通,且光泽又亮得扎眼,嫔妃的月例里可没有这种劣质的布料,再说端妃妹妹最近得了陛下不少赏赐,全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贴身衣物没有理由如此粗劣。还有那绣在上面的名字,仿佛生怕人不知道这是端妃妹妹的东西似的。会不会是有心人见不得人好,故意而为之?” 她话音才落,柳美人便不乐意了,“德妃姐姐,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认为是我陷害端妃姐姐么?” 德妃忍不住“啧”了一声,反驳道:“我可没有那样说,我们都知道这是你在御花园里捡来的,若是当真有人想害端妃妹妹,也不会是你,而是那将它丢下的人。” 巧茗至此才算彻底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倒也是机灵,知道德妃在帮自己,便顺着那话头儿道:“太后娘娘,别说我根本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就算做了,又怎么可能随手将证据丢在御花园里,难道生怕丑事没人知道,又嫌自己命太长么?” 太后虽然身体抱恙,但脑子并不糊涂,侄女那番话本就有道理,再加上巧茗反问得恰到好处,心思已是动摇了起来。 她年轻时也掌管过宫务,知道宫中各人,从皇帝到嫔妃,甚至低至太监宫人,所有的衣物皆是出自尚服局之手,而六局二十四司所有经手的事物材料皆有记录,便道:“这衣裳究竟是不是你的,叫尚服局的人来查一查就知道了。” 尚服局的典薄女官来得很快,听了太后的询问,又将红缎子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太后到底还是为巧茗留了面子,在等候人来的时候,已命吕嬷嬷从主腰上干净的地方剪了一块儿下来。 典薄女官不知因由,更想不通慈宁宫为何为这么一块布料大动干戈,但总而言之一切内情与自己无关,她只管照实回话,“回太后,这红缎乃是宫中最次一等的布料,一般都是用在给初入宫、无品阶的小宫人制衣时用,嫔位以上的娘娘,按月例发下的布匹里,是不能有上等云锦以下的料子的。” “那最近端妃娘娘那边制的衣裳里头,可有用过这种布料?”柳美人最先开口追问,“有时候大家伙儿做衣裳也并非全用月例里的料子,还有得的赏赐呢,说不定还有人喜欢自己掏钱从宫外买料子。” “这……”典薄女官略有迟疑,抬头看了一眼太后神情,见她微一点头,示意自己答话,便翻开带来的蓝皮簿子,照着念到:“端妃娘娘从本月初四封了份位,至今十二日,一共做了五套外衫,三套内衫。外衫是春装三套,冬装两套,用的料子分别是艾绿与天青雨丝锦各一、樱粉与湖蓝月华锦各一、月白妆花缎一匹、白狐裘两件,内衫包括各式贴身衣物,选用的布料是上等松江棉布与粉、蓝、绿三色云锦。” 她念完后,将簿子一合,恭恭敬敬地双手持了呈上,“此册乃是专门用来记录端妃娘娘制衣情况的,还请太后娘娘过目。” 吕嬷嬷上前接过,递在太后手中。 太后便翻阅了一遍,果然与女官所说的并无任何差别。 她本觉得这事儿到此差不多就算明白了,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又问了一句:“那你们给各嫔妃裁衣时,可有缝上该人姓名的习惯?” “回太后,各位娘娘要求的衣裳式样,选用的布料,皆是不同的,并无混淆的可能,是以我们并没有在娘娘们的衣衫上面标注名姓的习惯。” 太后“嗯”了一声,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头疼也随之减轻了一些。 可那女官却又添了一句:“不过,因为底下人的衣裳都是统一样式,所以不论内衣外衫皆会缝上名字以防下发时拿混了。这点不论是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各宫主子跟前的姑姑嬷嬷、还是四局十二监、甚至御前的公公们,都是一样的。” 她不过是想着在太后面前回话,必要尽善尽美,尽量如实相近,根本不知道这样多说了一句话,瞬间将整个情势倒转。 宫人们的衣衫会绣上名字以免拿混,而那红缎又确实是给小宫人们制衣用的,在座之人尽皆清楚巧茗封妃前是尚食局的小宫人,还没来得及正式通过考核得到品阶,真是没有一样不在说明那件主腰就是她的! 巧茗本也不曾指望自己能够顺利将冤屈洗脱干净,不过是侥幸一搏,心底真正寄望的还是早就知道真相的韩震事后能拉自己一把。 然而,现下这般的情况还是让她感觉自己成了菜板上鱼肉,被钝刀一下一下割据着,备受煎熬却总是不得解脱。 “很好,我明白了。”太后目下倒是不动声色,又再追问道,“那你再好好看看,可认得出这布料是给小宫人做什么衣裳用的?” “是主腰。”典薄女官答得甚快,又怕众人不信似的,细细解释道,“外衫根据品阶与任职之处采用的布料与颜色会有些许差别,但内衫却不会。宫人数量有千余,其中半数并无品阶,她们的贴身衣物,一年按季下发四套,其中的主腰便是用此种红缎裁制,再以同等质料的黑缎滚边。这是尚服局用量最大的一种布料,奴婢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德妃原是想帮巧茗一把,不想此事越追究越突显出她有问题,心中不免有些懊恼,一句话也不曾说。 柳美人却是得意的不行,尖尖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掐着嗓儿问道:“女官,你刚才不是说宫人的衣服上都缝着名字么,敢问这名字是随便缝一缝就算,什么人都能假冒,还是有讲究的?” 典薄女官拿不准这位娘娘的身份与目的,但她身在尚服局,自是不可能当着主子们的面说出尚服局的活计是随便做的这等话来,因而只道:“特别的讲究倒是没有,只是采用的青绿丝线乃是特殊染料染制的,不会脱色。毕竟缝上名字的目的是为了区别各人衣物,若是洗脱了色,那便无用了。” “那这种丝线可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手的么?”柳美人还记着德妃刚才的话,问来问去都是为了洗去自己冤枉巧茗的嫌疑。 “当然不是,那种染料是咱们尚服局的前辈专为绣名字自制的,市面上绝无仅有,又因配料难得,所以成品丝线管理得很严,绣娘当值时领了多少线,缝了多少件衣裳,交班时又退回多少线,都是记录在案,不可能私藏,更不会外传。” 柳美人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面上笑容却是毫不遮掩。 “行了,都问清楚了,你可以回去了。”太后简直听不下去,摆摆手,叫吕嬷嬷赏了五两银子给她。 待女官退下后,太后便寒着脸冲巧茗道:“端妃,我只问你,那男人是谁?这等秽乱宫闱的人,必定得处置了,你今日将他供出来,便算你有份功劳,我会对你从轻发落,若不然……” “太后,妾身真的是冤枉的。” 适才向典薄女官问话时,巧茗本是坐在侧旁的玫瑰椅上,这会儿不用太后吩咐,自觉跪在地上,“妾身一直规行矩步,从未逾距过,而且后宫中除了陛下,也没有旁的男人。”边说边给太后磕了个头,“希望太后明察,还我清白。” 太后见她言之凿凿,神情虽有些委顿,却未有半分惊慌,并不像在说谎的样子,倒也有些犹豫。 先帝去的早,是以那一代的宫妃间并没有出现过什么争宠的事情。但没亲眼见过,不等于没有听说过。当年她要进宫前,家族中人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自是要传授许多后宫之中争斗的诀窍,更不吝请来前朝后宫中任职过的嬷嬷宫女之类,讲述那些勾心斗角的实例。 端妃近来风头正盛,若遇到居心不良的,栽赃嫁祸,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美人察言观色,便知道太后有些动摇,忙道:“这东西六宫里虽然没有旁的男人,但出了凤仪门,便有羽林卫,从前你在尚食局里,自是能在凤仪门外四处走动的……端妃姐姐,太后向来宽宏大量,你还是老实说了吧,若是从前的事情……” “你到底想暗示些什么?”巧茗怒道,“若是怀疑我被册封前便与人厮混,大可去敬事房查证档案,便知初五那日,我首次侍寝时可有落红,是否完璧。” 柳美人不怒反笑,“太后娘娘,您可别怪我说话难听,因入了宫,便是要服侍陛下的,所以嬷嬷也教了我许多……”她略微低了低头,显出有些羞涩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仍旧清晰响亮,“这有时候也不是非要破了身才能做那事儿,还有许多旁的方法。至于做过这些的女子,表面上虽还是清清白白的,但内里荒唐,同样是不贞的。在眉儿眼中,此等不贞不洁的假完璧,还更加虚伪可恶呢。” 太后拢在衣袖里的手攥紧了拳头,沉声道:“端妃,我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说还是不说?” 巧茗摇头道:“太后娘娘,我没有做过,没的可说。” “好。”太后点头道,“既然你如此坚持,哀家便相信你,不过若要服众,总是要经过一番考验,如你能挨过五十杖仍不改口,此事便算揭过。” 后宫里的私刑,五杖十杖,只是皮肉伤,不伤筋不动骨,不过小惩大诫;若是犯了大错,便是杖二十,姑娘家到底娇嫩,挨了二十杖肯定早已皮开肉绽,不将养伤几个月根本好不了;若是再挨多十杖,也就是杖三十,那就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如果不是根本不打算留下这个人,一般也不会罚得如此重。 至于杖五十…… 看着吕嬷嬷领进来的五大三粗、壮硕不输男人的几个婆子,柳美人得意洋洋地掩嘴轻笑,德妃自从怀了身孕便存着为孩子积德的善念,不忍心再看,悄悄转过身去。 巧茗也明白太后这般做法,压根儿没打算查出真相,而是立心要将自己打死了事,便不管不顾的挣扎起来,可那几个婆子力气太大,数双铁钳似的手抓得紧紧的,她人单力薄,哪里能是对手,硬是被她们架到条凳上趴着,连喘口气儿的功夫都没有,杖棍紧跟着重重落下。 只一杖便疼得巧茗以为自己马上要死了,眼泪也克制不住地淌了出来。 眼看着第二杖又要落下,忽听殿外内侍唱道:“皇上驾到。” 那举着杖棍的婆子闻声手中一顿。 “接着打,天塌下来也不许停。”太后喝道。 那婆子立刻精神一抖,使足了力气挥起杖棍,之后便见明黄色的身影一晃,她什么都没看清,只觉手腕剧痛,几乎快要断掉一般,身体跟着失了平衡,连人带棍向后一跌,正正巧与坐在玫瑰椅上的柳美人撞在一处。 柳美人不防变故突起,愣是被连人带椅撞倒在地上,婆子厚重的身躯大石一样压在她身上,那杖棍更是结结实实地在她额头砸下。 “母后这是做什么?端妃犯了什么错,要这般重罚?”韩震阴沉着面孔扶起巧茗,将人揽在胸前护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的责问。 太后自是不会怕他,平心静气地将事情讲了一遍给他听,然后又重申道:“端妃说她不曾犯错,哀家便信她,杖责只是考验,若她能坚持下来,那哀家便下令宫中众人封口,以后谁也不许拿这事儿来说嘴。” 当然,那也得是端妃挨过这五十杖后还能活下来,否则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太后娘娘这是为了端妃姐姐着想,陛下还是不要阻拦的好。”柳美人在峨眉的搀扶之下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壁揉着额头青紫的肿包,一壁装作深明大义般附和着太后。 女子的贞洁比生命还重要。 柳美人进宫前曾亲眼看过一桩悲剧,柳府隔壁人家新进门的小媳妇去寺庙进香时被劫匪掳了去,回家后便被夫君休弃,然而娘家也不肯收留,生生将好端端的一个女子逼疯了,整日里披头散发的在那条街道上游荡,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干净的,他们没有碰过我。” 柳美人当时年纪还小,不甚懂得其中关窍,而母姐又全都守口如瓶,甚至连提起那女子都不许。直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才渐渐自己琢磨明白。 虽然难免觉得那小媳妇十分可怜,但也更让她深刻领悟到这世间是怎样要求女人的。 所以,柳美人完全相信,端妃究竟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根本不是重点,反而只要构成她有可疑的表象,那么这人从此便是万劫不复,再无翻身之日,皇帝也定会厌弃,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算盘打得再好,也有失误的时候。 韩震便是那个不按牌理出牌,不能以常规揣度的人。 “母后为什么不来问问朕?事情都没搞明白,便这般大阵仗,吓坏了朕的心尖尖儿可怎么办?”他不光嘴上说得肉麻,还低头在巧茗额上亲了亲。 柳美人瞪大了眼,实在难以置信眼前这般光景,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 太后到底年纪大些,经历过的风浪多,人总归能稳重些,没那么容易被惊吓住,就着他的话头往下追问:“问皇上?难不成皇上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韩震笑答:“母后想要找的那个男人,便是朕。” “陛下怎么会将那主腰丢在御花园里?”德妃见状,忙帮腔追问,既然皇帝认了,便让他说个清楚明白,到时候不管真假,反正也没人敢质疑。 “有时候,总之在一个地方没什么意思,便想着去御花园试试,或许感觉会有不同呢。”韩震语焉不详,脸上笑得分外暧昧。 这等惊世骇俗,甚至称得上有些不知廉耻的话语,听得殿内众女子全涨红了脸孔。 太后自是不打算与这挂名的儿子讨论他的房中事,因而并不追问。 巧茗则是惊讶地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眼满含震惊的盯着韩震,他如她所愿的赶来护她,还用这种贬低自己的做法保全她…… “陛下莫要包庇端妃姐姐,”柳美人眼见事态发展完全失控,慌不择言道,“尚服局的女官已证实过,那件衣物乃是无品阶的宫人才穿的,难不成端妃姐姐不爱柔软华美的衣料,才会至今还穿着从前在尚食局时的劣质衣物么?” “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质疑朕?”韩震牵了牵嘴角,冷冰冰地顶了一句,看向柳美人的眼中满是鄙夷。 柳美人再骄横也不敢直来直往地跟皇帝对着干,连忙放低了姿态,下跪请罪,“臣妾不敢,臣妾只是……” 韩震却根本不听她说话,冷哼一声,便转向太后:“母后,朕就是一时兴起,想试试看临幸尚食局女官是什么滋味,才叫端妃穿上从前的衣裳。” 太后咳了几声掩饰尴尬,又拿起榻桌上的茶盏润了润嗓子,才道:“事情搞清楚了便好,今日委屈了端妃。吕嬷嬷,从我的私库里取些燕窝来,给端妃压压惊。”复又转向巧茗,摇着头,不无埋怨道,“你这个傻孩子,既是皇上,你便直说就是,何须隐瞒呢?若是陛下来得慢些,你得吃多大的皮肉之苦。” “母后,这种事她一个小女子,哪里好意思宣诸于口。”韩震代巧茗答道。 “嗯,她脸皮薄,你呢,你就脸皮厚,什么都好意思说是,什么都好意思做,是吧?”太后毕竟是嫡母之尊,虽然不好深说,但总归也要教训上几句,“虽则你年轻,也不能这般……到底是天子,行事也当顾忌些。” 韩震只笑不答话。 “端妃你也是,明知皇上胡闹还由着他,竟然不知劝谏,还是该罚。” “母后,”韩震一听这话立刻反对道,“要罚就罚我好了。” 太后笑道:“你是皇帝,罚了你,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反正如今我找到你的软肋了,你胡闹,我便罚她,这次就得罚,端妃禁足一个月,不许踏出鹿鸣宫半步,再将《女戒》抄一百遍。” 韩震还想再说,巧茗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阻止了,转身忍着痛向太后福道:“妾身会静心反省自己的。” 太后赞许道:“我对你严格也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伽罗,小孩子受的都是大人的言传身教,父母其身不正,子女便有样学样,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是如此。” “妾身明白的。”巧茗乖巧应着。 太后满意了,便不再言语。 可是韩震不满意,极其不满意。 他拉着脸撇了一眼顶着包跪在地上的柳美人,“母后,今日之事本是误会,但有人存心生事,唯恐天下不乱。身为女子不懂贞静,犯口舌是非,身为后宫嫔妃不懂和睦,犯嫉妒,该当如何惩罚?” 太后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稍一掂量,便宣布道:“罚柳美人禁足三个月,抄《女戒》五百遍,再罚两个月月俸。” 谁都知柳美人家中钱最多,从来不需指望宫中发的月俸,太后不过是意思着,表示柳美人罚得比巧茗重,平息韩震的不满而已。 不想韩震完全不吃这套,直接指了出来,“听说柳美人出手阔绰,随便送个见面礼都是几千两银子,两个月月俸不过几十两,对她不过九牛一毛,起不到教训的作用。”他目光落在殿中的条凳上,“朕记得小时候犯了错,皇祖母都会亲自拿着戒尺打朕的手心,有时她狠不下心来,一边落泪一边打,只说她舍不得我吃苦,可不知痛便不长教训。我看,柳美人也当受些皮肉之苦才是,打得重了朕也舍不得,便杖十五好了。” 皇帝发话,谁敢不从,之前的几个婆子还在殿里没离开,当即便捉了柳美人上条凳,噼噼啪啪地杖责起来。 因为韩震在旁监工,行刑的婆子半点都不敢放水,全卯足了劲儿,抡圆了胳膊往下打,五杖下去便看到血渍晕湿了裙子,柳美人开始时还在哭叫,然而声音很快弱了下去,不等十五杖打完便痛晕了过去。 韩震见目的已达到,不欲再多留,将巧茗打横抱起,向外走去。 皇帝的步辇停在慈宁宫门外,韩震便这样抱着巧茗穿过整个慈宁宫,然后将人放到了步辇上,等到了鹿鸣门,他又将她打横抱下来,往里面走。 “陛下,放我下来吧。”巧茗不大好意思,扭动挣扎着想要下地来。 “别闹。”韩震直接制止道,“你伤着了,别乱动,当心碰到伤口。” 巧茗拗不过他,最后一路被他抱到了床上。 韩震亲自褪了她的中裤查看伤势,“肿了呢,还有淤血。” 巧茗反正看不到,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过她这会儿已经不觉得疼了,想来伤势不会太厉害,“陛下,叫阿茸进来帮我涂些药吧。” “为什么要叫她?”韩震反问道。 巧茗一滞,不知道该怎么答,想了想便改口道:“那不然叫流云来也行。”又怕他还是不乐意,赶紧加上一句,“再不然齐嬷嬷也可以。” 她趴在床上,背朝韩震,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背上突然一重,韩震竟然趴下来将她死死压在床上,他很小心的避开了她的伤处,热乎乎的唇舌却追逐着她的耳垂,“为什么非得叫别人来摸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让我摸。” 巧茗脸儿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石榴。 什么跟什么啊,只是上药而已,瞧他说的,倒像是…… 想起适才在慈宁宫里他说的那些话,与眼下这般情况比起来,倒像是小巫见大巫了。 “记住了么?”韩震不依不饶,修长的手指四处游走,仿佛为了加强她的记忆,又犹如拨弄琴弦一般,搅乱了巧茗的心神。 巧茗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连连点头。 韩震似乎是满意了,放开她下床去,走到门外吩咐陈福取药膏来。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陈福便回来了。 巧茗看着韩震从陈福手上接过一个锦匣,然后便走到床畔坐下,锦匣打开放在床头,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码放着两只白瓷矮罐。 韩震伸手拿了左边那罐出来,“要是等下弄疼你了,便说出来。” 巧茗“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九五之尊的皇帝陛下亲自给她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上药,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呢,既然他主动要求做,巧茗也不会拒绝。 虽然两人做过许多次最亲密的事情,目下这等情况,巧茗还是感到害羞,索性闭起眼来,看不到时比较容易自欺欺人。 药膏涂在皮肤上很是清凉,原本微微胀痛的感觉因而好转许多,韩震的手又极轻,打着圈儿按摩着,当真十分舒适。 只是,那药涂得时间有些久,面积也明显越来越大…… 巧茗心无邪念,以为一定要这样涂得满满当当药效才好,可是,当那只涂药的手从左半圆转到右半圆时,傻子也知道不对了! “陛下,药涂好了吧。”巧茗扯过锦被来裹在身上,一不小心碰到了才涂过药的地方。 “都说让你别闹,看看这下还得重涂。”韩震一把扯开锦被,丢到地上,把巧茗翻烙饼似的翻回去,让她趴好了,又重新开始上药。 不知道是否是他手法与刚才不同,总之这一回巧茗一点也不觉得到舒服,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从皮肤传导至心里,那份难受劲儿让她只想远远躲开他。 “陛下是不是该回去御书房那边看折子,办正事了?”巧茗像个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偏偏怎样都避不开韩震的魔掌,一着急,便忘了他介意的事情,“为了我,已经耽误了陛下许多时间了,上药这种小事还是让阿茸代劳吧。” 韩震忽地停了手,巧茗还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了,谁知下一秒便被他拍了一掌,“都说只有我才能碰你,记不住便罚!” 无辜吃了一记手板炒肉,巧茗欲哭无泪,这样的惩罚也太丢人了! 她伸手抄起被他丢在地上的锦被,不管不顾的往头上一蒙,蹬着两腿耍赖道:“我好累,我刚才被吓坏了,心扑通扑通直跳,我要睡一会儿。” “那就睡吧,”韩震倒是顺着她,“我陪你一起睡。”说完往前一扑,连人带被一起搂住便往床上躺倒…… * 皇宫是秘密最多的地方,却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慈宁宫里发生的事情,不需半日便传遍了后宫。 虽则许多人根本不清楚其中内情,但端妃惹怒了太后,要被杖责,却被今上及时阻拦就走,这几个要点总是不会落下。 听者心思各异,羡慕端妃受宠者有之,感慨今上雄风者亦有之。 后宫中的女子,一生中唯一能盼望的也就只有皇上一个人了,是以明知道他眼下只看重端妃一人,还是忍不住主动示好。 她们仿佛不约而同的打探了端妃最吸引皇帝喜爱的特点,然后—— 韩震下朝回到御书房时,见到桌案上摆了一只炖盅。 “陛下,这是梁修媛亲手为陛下做的糖蒸酥酪,说是陛下下朝时若是饿了,正好填填肚子。”齐达章见到他疑惑的眼神,主动上前解释道。 韩震没去动它,坐下看了几份奏折,约莫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抬头想叫人传候在书房外面的大臣,却见齐达章端着托盘进来,“陛下,德妃娘娘给陛下送了莲子芡实粥来,还说国事繁忙,请陛下多注意休息,别太过操劳。” 待他花了半个时辰分别会见了梁太师、户部尚书与兵部左侍郎之后,才想着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便见齐达章又端了托盘进来。 “这回是谁?”韩震不耐烦地问道。 “回陛下,是柳美人差人送来的人参鸡汤,她还留话说自己知道错了,她现在非常惭愧,不但没能帮助陛下分忧,还反给陛下惹了麻烦,当真十分抱歉,请陛下一定要原谅她。现下她身上有伤下不来地,不能亲手给陛下炖汤补身,将来好了一定补上。” 韩震抽了抽嘴角,大手一挥,指向窗边的月牙桌,“放那儿去。” 不单柳美人的人参鸡汤去了窗边,连带之前的两份也都一同发配边疆。 可是,还没等他翻开下一份奏折,便听到大殿上脚步再起。 这回他也懒得问了,头都不抬,直接往窗边指了指,那脚步声便跟着拐了个弯儿,往窗边去了。 “陛下,这是淑妃娘娘命人送来的,她说自己平日里药膳吃得多了,无师自通,所以亲手给陛下做了凉粉草葛根汤,能缓解陛下伏案过久,造成的肩背酸痛。” 韩震将奏折往桌上一扔,偏头看看窗前那一排四个,高矮胖瘦不一,质地花色各异的炖盅,然后拍案而起,“摆驾鹿鸣宫!” 他不单自己过来,还连着整个御书房都搬了来。 鹿鸣宫后院的东配殿安排给了伽罗起居之用,韩震就占了西配殿当书房,他还命人在他的书案旁给巧茗摆了一张书案,每日他批示奏折之时,便要巧茗坐在那里陪他。 巧茗倒是不愁无事可做的。 太后要她抄写一百遍《女戒》,她算了算时日,安排好每日抄五遍,二十天时间便能完成,还比太后要求的提前十天。 不过,《女戒》篇幅其实甚短,便是慢慢的写,五遍也用不了一个时辰,韩震每日批阅奏折的时间却鲜少低于三个时辰。 巧茗收了笔,将抄好的字帖叠好,便将手儿伸向了桌角处高高摞起的书册。 自从那日被韩震从慈宁宫救回之后,巧茗便生出一些与从前完全不同的心思。 他为了她都快把自己说成荒|淫无道的昏君,要说不感动绝对是骗人的。 巧茗还不仅仅是感动,她还有些心动。 这些天,韩震不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起他,而且每次一想到他还会微笑。 之前,巧茗总是觉得,他是皇帝,她是嫔妃,那么只要顺着他心意讨好,多少在他心中占些分量便好。 可是因为这分心动,那些许的心动便不能满足她了。 既然韩震曾说过,有了她,旁的女人都不能入他的眼,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韩震也对自己十分动心呢? 两个互相动心的男女应当做些什么,巧茗完全没有头绪。 前世里,她入教坊司的时候年纪还小,在这方面完全没开窍,进了教坊司之后,学的都是迎来送往的那一套,根本不适合眼下的状况。 巧茗思来想去,终于想出来一个自以为极妙的主意。 那便是让阿茸帮她搜罗来风月话本,看看那里面的才子佳人都是如何花前月下、心心相映。 阿茸办事倒是很利落,前天吩咐下去,今天一早便捧了十几本来。 巧茗看着书名挑拣,决定先读这本《绝世宠妃》。 同样都是做宠妃,应当能学到不少东西。 结果,看了没几页,便发现这书和她想的相去甚远。 书中的女主角名为宁妃,入宫多年备受冷落,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在斗篷下穿了纱衣,带着煲好的汤水去到御书房,送上补汤,也送上自己…… 结果行至紧要处,遇有自己的祖父,当朝的宰相大人不顾阻拦,硬闯御书房。 慌忙间,宁妃被皇帝塞进书案之下…… 书中描写甚为火辣,巧茗看得脸红心跳,一壁感叹原来宫人内侍看得都是这等充满激情的书籍,一壁又忍不住继续往下看。 正看得投入,手中书册忽然被人抽走。 她侧头一看,韩震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 “还给我。”巧茗想着那书册之中的内容,实在羞于让他知道,伸手便去抢夺。 韩震个子高她一个头,长臂上伸,巧茗踮起脚尖频频跳起也够不到,韩震却轻轻松松兜个圈背对她,将书册拿到眼前,朗声念道:“宰相大人年事已高,耳聋眼花,并未注意到皇上面色泛红,然而不知何处忽地一声巨响,桌案应声而倒。‘刺客!有刺客!’宰相大人慌忙上前护驾,却见到了自己的乖孙女……” “陛下,不要念了。”巧茗总是够不到,心里起急,在他背后捂着羞红的脸儿嚷嚷道。 “好,我不念。”韩震从善如流,将书册合起,交还给巧茗,“爱妃想要试试看么?” 听了这话,巧茗直接捂住了眼睛,看也不敢看他,口中喃喃自语,“不,我不要,我只是随便看看。” “陛下奏折批阅完了吗?还是快点回到桌前做正经事吧。”她推着他往回走,“我去给陛下做些点心。” 本以为这样便逃离了尴尬,谁知道韩震吃点心的时候非要坐在她的座位,将翻看那些话本当做消闲。 “每本都很有特色,”末了,韩震这般评价道,“如果巧茗也喜欢,我们倒是可以学上一学。” 没想到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巧茗笑着点头答应。 直到她翻完了所有的话本,才明白过来,韩震想学的与她实在大相径庭。 难不成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 巧茗有些气馁,将整张脸埋进书册里,在油墨散发的香气中盘算着,难不成她要去找些图册来学?可那图册,她怎么好意思去问旁人要呢! 禁足的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时间不经意的便从指间全部溜走。 四月十六,巧茗正式解了禁,当天下午便收到太师夫人递来的帖子。 算一算,太师府里的自己七七已过,倒也是时候将韩震之前安排的事情办起来。 巧茗便回了帖子,请萧氏翌日进宫一叙。 韩震同她说过,两人先见见面,增进一下感情,正式认干亲的时候,他准备大张旗鼓的办一场宴会。 写好的帖子交给跑腿的小太监送出去,巧茗撑着下巴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命流云走一趟翠微宫传话,“就说梁夫人明日进宫来,如果梁修媛方便的话,就过来大家一起聚聚。” 或许巧芙不是她后来至亲的那个巧芙,但她还是决定对她好,就算回报那些年巧芙对她的照顾。   ☆、27|25 巧芙收到口信时并未应实。 太师夫妇认端妃为义女的事情早已宣扬开来,她又怎会全不知晓。 若说心中分毫不怨,那绝对是在骗人。 当初她重生回来,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改变家族未来的厄运。 当然,这其中并非完全没有私心,毕竟只有梁家不出事,她自己才能避开没入教坊司的命运。家族与个人,是不能分割开来的。 巧芙花费了许多心思,才说服父亲相信自己。又因家中没有其他适龄的女儿,毅然决定进宫来,亦既是再一次与商洛甫错过……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怨。 她怨的,是父亲的态度。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让商洛甫传明确的话给自己? 关于这一点,她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楚,那种感觉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然后骤然发现事情早已发生了变化。 但,父亲到底是为什么改变了态度呢? 他不再相信自己? 另有计划不愿告诉自己? 还是因为有了端妃? 一个备受皇帝宠爱的义女,确实能比根本不入皇帝眼的亲生女儿起更多的作用。 道理明白,却不能不寒心。 不过,就算她赌气,故意冷待端妃,不见嫡母,也不能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变得更好。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她早就明白了。 * 因为惦记着第二日与母亲见面的事,巧茗这晚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的不得安宁,吵得韩震也难以安寝。 最后还是他实在受不了了,下狠手把她折腾了好几遍,生生将人累得昏睡过去。 只是,如此一来,巧茗又睡过了头…… 萧氏到得很早,齐嬷嬷把她迎到次间里坐着,上了新贡的明前龙井和葛粉红豆糕。 “我们娘娘听说夫人最喜爱吃的是这种点心,特地亲手做的。” 从哪里听说并不重要,这些喜好也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总是能打听得到,关键的还是那份心意。 茶过三巡,巧茗方从寝间出来。 萧氏是过来人,看着她眼中水润的媚色,还有那虚浮的脚步,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端妃极受宠之说非虚,难怪今上会主动与夫君提议,要梁家认她做干女儿,给这出身微薄的女子提供一个有实力可以依靠的娘家。 萧氏与梁兴成婚二十三年,生了二女一子,如今两个女儿都不在了,多一个干女儿当做补偿这种事,对于她来说其实可有可无。 之所以愿意应下此事,除了梁兴所说的皇命难违,更多则是为了外孙女,伽罗养在端妃身旁,多些人情往来必然只有好没有坏。 不过,看今上这般宠爱端妃,只怕她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幸好伽罗只是个女孩子,不会涉及皇位纷争,不然将来要烦心的事情更多。 巧茗可不知萧氏这番心思,眼下见到母亲,看到她虽然装扮一如自己记忆中那般雍容得体,面上却有掩不住的憔悴,鬓发边也微染白霜。 可在巧茗的记忆中,萧氏一直保养得宜,梁家出事时,她明明已经四十余岁,却是风韵不凡,看起来甚是年轻,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不过三十出头呢。 如今这般,显是为了自己早逝而过于伤怀造成的。 她本就心情激荡,愧疚、欣喜,种种滋味一起涌上心间,眼泪差点儿便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但又不能在萧氏面前太过失态,只能强自压制着,拦住了欲向自己行礼的萧氏。 “使不得,世间哪有做母亲的反向女儿行礼的道理。” “娘娘,这是宫里的规矩。”萧氏笑着提醒她。 巧茗反对道:“我不管什么规矩,既然梁夫人今后是我的义母,在我心中和亲生母亲便没什么差别。” 既然她执意如此,萧氏便也不再坚持。 两人坐在榻上叙话,只是,一个是真陌生,一个是不得不扮得陌生,说来说去都是些闲话家常,直到伽罗起床了跑过来,腻着萧氏说话,才真正有些一家人的感觉。 巧芙进屋的时候,伽罗正向外祖母告状,“……爹爹在这里设了书房,可是他不许我进去,他只让娘进,两个人关在里面好久,我等的肚子都饿了他们还不出来,我想进去,爹爹还轰我出来……外婆,爹爹不喜欢伽罗了,他只喜欢娘……” “这样啊,书房是大人办正经事的地方,小孩子当然不能进。”萧氏抚着外孙女的头顶,避重就轻道,“而且你爹爹喜欢你娘是好事,要是哪天伽罗的爹爹不喜欢你娘了,那才糟糕,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家伙嘟着嘴巴,低头捏了几遍手指,虽然不是太理解为什么爹爹不喜欢娘了就糟糕,但喜欢比不喜欢好这个道理她还是能理顺的,便大力的点了点头,“嗯,当然是爹爹喜欢娘更好!” 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本正经地问萧氏:“外婆,有了书房就是大人了吗?” 见萧氏点头,立刻雀跃起来:“到秋天枫叶红了的时候,伽罗就是大人了!” 萧氏一头雾水,巧茗连忙解释道:“我和陛下商量过,打算明年开春正式给伽罗请傅母开蒙,因此决定提前半年先让她习习字,以免到时候不能适应,便想着收拾间小书房给她用。” “嗯,确实是时候了,娘娘想得很周到。”萧氏赞同着,不免也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伽罗都三岁了,马上就要开始念书了,想当初她刚生下来,”她两只手在身前相对一比,“就这么一点点大……”话没说完,就红了眼圈儿。 有道是母女连心,巧茗不用问,也明白母亲是想起了大姐巧菀,或许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 眼下明知母亲为了早逝的女儿伤心难过,却不能告诉她小女儿就在身边,当真不孝至极。 巧茗愧对母亲,也跟着红了眼圈儿。 这边两个人相对抹泪,那边伽罗却是不耐烦起来,小脑袋扭来扭去的,正好看到了站在屏风旁边的巧芙。 “四姨来了,”她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了过去,“你又给我带新衣服来了吗?” 巧芙故意逗她,“哟,敢情儿你这么欢迎我都是为了新衣服啊?是不是没有新衣服,见了四姨就没这么高兴了?” 伽罗对着手指,扭动着小圆身子,纠结不已。 今天大家说话怎么都那么难懂,四姨那次做的衣服好漂亮的,她喜欢,还想要,那跟见了四姨高兴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喜欢四姨给我做的衣服啊!”伽罗嘟着嘴辩解道。 “可是今天没有衣服啊,那四姨还是回去了。”巧芙说着转身便要走。 伽罗年纪小,身为帝姬,打小所有人都捧着,又没有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所以半点不识逗,眼看着巧芙走过了屏风,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着急委屈得不行,一扭头跑回巧茗身边,抱着她腿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四姨和你闹着玩呢。”巧茗把她抱到身上,掏出绢帕来给她抹眼泪,“你看,她都回来了。” 伽罗歪头看看,巧芙果然站在自己背后偷笑呢。 小丫头也有脾气,“哼”了一声就把头埋在巧茗怀里不肯出来了。 萧氏看了倒是欣慰,小孩子委屈的时候找谁,那就是和谁最亲,看来端妃待伽罗倒是不错的。 三个大人伴一个娃娃,又聊了一阵天,趁着天气晴好,到御花园走了一转,眼看到了晌午,萧氏便告辞出宫去了。 午后巧茗无事,想着伽罗心心念念想着新衣服,就和她一块儿讨论着,画了几套衣服样子。 韩震傍晚回来时,看到桌上的图纸,三件衣裳样式基本一样,但是大小尺寸却不同。 他拿着图纸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你今天画的衣裳样子?为什么要画三套差不多的?” “陛下,这本来就是三件一套的,你看旁边标注的尺寸,样子虽然差不多,但是尺寸不同,而且因为穿的人体型不一样,样式上也有些许差异。”巧茗忍笑回答。 “那是哪三个人穿?”韩震会错了意,充满期待地追问。 巧茗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我,伽罗,还有白白。” “白白是谁?”因为失望,说话时声音难免带些怒气。 巧茗并未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只管说着自己想说的,“白白是伽罗的那只小兔子。” “她什么时候养了兔子?”韩震更是摸不到头脑。 巧茗“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真的兔子,是她的那只布偶,小兔子布偶,耳朵长长的那个。”见韩震一脸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抱怨道,“你这个做爹爹的未免太不关心自己的女儿,那可是她从一出生就有的。” 是巧菀姐姐亲手缝制的呢。 巧茗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她还是有些自私,不愿意在韩震面前提起旁的女人,便是自家的姐妹也不行。 韩震“哦”了一声,那声调向下,显然是为了表明自己知道了,可看他的表情,巧茗便知道他根本没想起来白白的模样。 之前,巧茗就总是觉得韩震待伽罗有些冷淡。他很少主动同伽罗说话,几乎没有抱过她,还有许多小小的细节,当时分开看时只当他性子冷些,又或者是个严父不擅表达,可眼下一回想,种种事情串联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异常。 可到底异常在哪里,巧茗又说不大出来。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每一对父女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总不能每个当爹的都像她的爹爹那般,打小儿就爱哄她逗她,她都七八岁了还让把自己的脖子贡献出来给她当马骑。   ☆、28|25 皇帝陛下是否给旁人当过马骑暂时不可靠,但他绝对不愿被巧茗冷落忽视,却是丝毫无需怀疑的。 “为什么没有我的?” 当巧茗神游天际时,韩震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巧茗眨眨眼,“陛下也想用我画的衣裳样子做新衣服吗?那我明天便画画看,只是,我从前没试过画男人衣衫呢,万一画得不够好看陛下可不许不穿。” 自从上次慈宁宫的事情之后,巧茗与韩震说话时便随意了许多,这会儿娇嗲起来也十分自然。 本以为,韩震定然会道一声好。 可是,他反而沉了脸,闷声闷气道:“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 两人本各坐了一只绣墩,说这话时,韩震突然往她身前一凑,几乎将脸贴在她脸上。 巧茗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不争气地红了脸颊,她小手捂着半边脸,自欺欺人如此韩震就不会发现她的异样。 “我也要和你们一样的。”韩震见她不说话,复又强调了一次。 巧茗捧着脸低头瞧瞧那张图纸,再抬起头来瞧瞧韩震,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襦裙,好像不大适合陛下穿。” 韩震倒是不以为然,直接吩咐道:“这有何难,你们三个也不是完全一样,不是也随着人适当改了样式么,到我这儿就改动多一点,但也能看出来跟你们的是一套就行了。” “可是……” 巧茗才开口,韩震就挑眉看她,摆出一副强势威胁、逼人就范的模样来。 她要说的话难免就滞上了一滞。 但是,这种事决不能因为他的逼迫就妥协! 巧茗吞了吞口水,一鼓作气道:“可是,颜色也不适合陛下的。”她把图纸往他面前一推,“我们想着天再暖和一些的时候,一起穿了去御花园晒太阳。所以,为了应上春花盛开的景致,选了颜色最娇嫩的芙蓉粉色雪影纱做裙,齐胸裙,这是这身衣裳的主色,为了将这颜色衬得更明媚,上襦选的是本色雪影纱,也就是雪白色,还打算用在对襟儿处滚上与裙子同色的边儿。” 不是她不肯想办法改成他能穿的样子,而是这种配色,不论改成什么款式,堂堂皇帝陛下也不可能穿得出门嘛! 巧茗觉得自己的道理足足的,所以越说底气越足,越说声音越响亮,说完以后微微挑着下巴,觑着韩震,再添补上一句:“都是为了陛下好。” 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你们穿着一式三件的衣服,一起去御花园赏花晒太阳,那我呢?” 巧茗:“……” 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答了,她们三个女孩子,喔,不对,都被他给弄糊涂了,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伽罗一个小女娃,再加上个小兔子布偶,平日里又什么紧要事做,可不就是吃吃喝喝,再逛逛花园赏赏花,做些手工之类的打发时间,这些女儿家的事情,谁会把韩震这个管理着整个帝国,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算进去呢? 况且,就算他没有那般忙碌,男人的世界也和女人的截然不同。 在勋贵世家中,难免有些个子弟不是那般出众,得不到有前程的官职,甚至连闲职也领不上,但也不会窝在后宅里和女人们混在一处。他们可以随意出门,偌大的京师内城能消遣的地方实在太多,茶楼酒肆,梨园教坊,店铺林立,甚至还有暗门子的赌坊。出了城,可以玩的就更多,骑马打猎,登山拜佛,甚至长途跋涉去到其它州县。 这些事儿,巧茗就算没见过,听也听得多了,唯独就是没听过谁家的男人因为女人裁衣赏花时没带上自己而拉长脸闹别扭的。 前一刻还觉得韩震和伽罗的父女关系有些怪,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巧茗便转了看法:他现下这般模样还真是像他女儿,像足了他女儿的小孩子脾气。 韩震见她不答话,那心里面的不满又多几分,“压根儿就没想过我是不是?”说着,右臂往她腿窝里一勾,左臂在她腋下一提,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 话本子将这般姿势形容为“公主抱”,是男女互动里极甜蜜的动作,也是每个风月故事中必备的杀手锏。 巧茗不是第一次被韩震公主抱,上次打从慈宁宫回来的时候,一路上他就是这般抱着自己,那时候她虽然害羞,怕被旁人看了笑话,但因为他之前救护自己的行为,心中还是像喝了蜜一般沁着丝丝甜意。 可今天毫无防备地被偷袭,一时间竟是感觉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耳中听得韩震恶狠狠地威胁道:“那我就好好给你加深一下印象。” 不知道是自己心邪,还是他本就故意如此,巧茗只觉那“加深”二字在语气上明显比旁的字句重上几分。 她晕头转向地发现韩震正抱着自己往寝间走,晃荡中,跃过他宽阔的肩膀,还可见到阿茸和流云站一左一右站在次间门口,尴尬地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向他们。 “陛下,”巧茗推着他肩头,“还没用晚膳呢。” 饶是她不怎么重视规矩,都觉得如此这般实在出格。 韩震道:“不怕,我会喂饱你。” 只是,两人说得完全不是一回事。 至于最后到底遵从了谁的意思,那自然是蛮力大的人胜出。 翻天覆地中,巧茗发着抖爬到床边,将手中抓的图稿用力往帐幔外抛去。 刚才一路上,她都没舍得把这花了整个时辰功夫才搞定的东西丢下,现在为了保护它完好却是不得不丢,不然准保会和床褥一般落得满是褶皱、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悲惨下场。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得伽罗闹着要进房间找她,“该用晚膳了,我叫娘起来用晚膳。” 跟着是流云的声音:“帝姬,娘娘吩咐过不许叫她,帝姬还是自己先用吧,我带你回藕香阁去。” “为什么要回去?”伽罗一听便不依,“我每天都是在这里吃的!我吃的很安静,不会吵到娘睡觉的。” “帝姬最心疼娘娘我们都知道,可是,一顿饭下来,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肯定会有杂音,还是会吵到的。”阿茸道。 “喔。”伽罗明显低落地应了一声。 外面脚步声响了两响便停下,伽罗微微有些疑惑的声音传进来,“阿茸姐姐,娘是病了吗?我进去看看她好不好?” 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巧茗这会儿对这说法认同得不行,别看伽罗年纪小,可比韩震这个连饭都不让她吃就欺负人欺负得彻底的家伙体贴多了! 韩震发现她分心,立刻加大了几分力道。 巧茗只觉得自己像是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不由自主地随之起伏飘摇,整个世界除了狂肆的暴风和翻滚的巨浪再见不到旁的…… 风停雨歇时,天早已黑透。 两人都累得不想动,流云和阿茸又不敢进来,所以没人点灯,屋里黑蒙蒙一片,只有皎皎月光透过窗格,洒下一地清辉。 韩震拥着巧茗,手指在她光滑的脸颊上滑动,像哄小孩子似的,半是威胁半是利诱道:“给我画一件跟你们一套的衣裳,端午之后我就带你去汤泉行宫避暑,不然的话,就把你留在这儿,三个月都见不到我。” 好像谁稀罕见他似的,巧茗在心中哼哼,可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气鼓鼓地扭转身,拿脊背对着他。 才不跟不讲道理的家伙说话! 韩震倒似毫不介意她的反应,只热情洋溢地贴上来,从后面抱住她。 巧茗一扭肩膀往床里蹭了蹭,离韩震远远的,他则再次贴过来。 如此她跑他追,三番几次之后,巧茗小脸儿几乎贴到了墙上,再没处可躲。 韩震拽着被子把她翻过来,一双桃花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她,毫不放松地追问道:“好不好?” 巧茗嘟着嘴,不情不愿道:“好吧。” 她才不是向恶势力屈服,她也不是不能跟他分开三个月,她只是想去避暑。 汤泉行宫她前世几乎每年都去。 皇帝往行宫避暑,梁兴身为太师势必要随御驾前往,巧茗作为家眷之一自是没少沾光,她甚是怀念那里的山中风光,鲜美的食物,还有热气腾腾的温泉水。 既然韩震非要穿一身芙蓉粉的衣裳招摇过市,又不肯听人劝阻,那她也不当那不讨人喜欢的“谏妃”,只管随他心意,让他贻笑大方好了,犯不着让这事儿影响自己去享受的好机会。 * 梁太师夫妇与端妃娘娘正式认干亲的仪式安排在四月二十八,韩震做主邀约了勋贵大臣与内外命妇们前来观礼,甚是郑重其事。 巧茗当众给梁氏夫妇敬了茶,又收下两人递来的红封,正式改口称呼他们“父亲、母亲”。 之后的宴会按照规矩分了两处,韩震带着勋贵们在奉天殿,巧茗则与内外命妇们在鹿鸣宫。 皇帝亲自给太师府与端妃牵线搭桥,盛宠加身,连缠绵病榻多时的太后娘娘今日格外赏脸,亲自前来。 开席时,太后自是坐在首座。 巧茗与德妃一左一右,分坐在太后两侧。 德妃如今孕期已满三月,这消息也正式在宫内宫外宣布开去,只是在繁复的冠服之下,看不出是否显怀,倒显得与平常人无异。 巧茗左手边摆了一张小桌,乃是专为伽罗准备。 萧氏与巧芙坐在左手第一桌。 柳美人还在禁足不能前来,却也派人送了贺礼。 淑妃称病没来,但其娘家永昭侯府的人却都来了,侯夫人乔氏带着小女儿顾恬坐在右侧第一桌。 顾恬今年七岁,长得粉妆玉琢,一直抿着嘴笑得甜甜的,特别讨人喜爱。 伽罗还是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小孩子,因而格外好奇,整个宴席期间,一直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打量顾恬。 被如此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想不发现也难,不过顾恬在进宫前被自家娘亲耳提面命了好几日一定要听话,不许乱说话更不许乱动乱跑,所以只能乖乖坐着,不时眯着眼睛向伽罗回以一笑。 巧茗见了,便低头问她:“伽罗想不想去跟恬姐姐一起玩?” 伽罗立刻笑着点头:“想。” 于是,巧茗挑了几样点心,用小碟子装了,递在伽罗手里,“伽罗端着这个过去请恬姐姐一起吃,好不好?” 伽罗似乎不是太能理解如此做法与自己那小小心愿的关联,不无疑惑地嘟起嘴来看着巧茗。 “伽罗还记得娘之前跟你说的分享吗?”巧茗问道,见伽罗点了点头,便继续耐心解释道,“你去和恬姐姐分享好吃的,就是向她释放善意,如果她肯接受,就说明她接受了你的善意,并不排斥和你交朋友,你就可以趁机邀请她一起玩了,对不对?” “那她会不会不接受呢?”伽罗听懂了,立刻举一反三,鼓着脸颊问出心中疑问。 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结识朋友,难免会有胆怯,巧茗鼓励她道:“你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她肯不肯接受,如果你过去问了,她有一半机会接受,也有一半机会不接受,对不对?可是如果你就坐在这儿不动,那等会儿宴席散了,她回家去了,你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是不是?” 伽罗低着头琢磨了一阵,忽地扬起脸,毅然端起小碟子,在奶娘的护航下,啪嗒着小短腿跑下台阶,来到顾氏母女那桌前,小手儿豪迈地冲着顾恬一戳:“恬姐姐,吃糕糕!” 她奶声奶气的声音和动作一般豪迈,原本正在说话的太后和萧氏停了下来,还有正吃着东西的德妃和巧芙,几人一起扭头往这边看。 顾恬立刻警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小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在伽罗三岁的思想里,接受与喜欢是相同的意思,眼前这个小姐姐不肯吃自己的糕点,也就是不喜欢自己。她再小,也知道旁人不喜欢自己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糕糕好吃,甜的,娘给我做的。”伽罗皱着眉,水汪汪的桃花眼万分诚恳地看着顾恬,执着地强调道,“我娘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娘说了,如果她肯吃自己的东西,就是喜欢自己,所以一定要让她知道这点心有多好吃,“我爹爹就只吃娘做的东西!” 可是,顾恬一点也不为所动,甚至摇头还摇得更用力了。 伽罗急坏了,她说的都是实话,对方为什么完全不相信呢?她干脆把碟子往桌上一搁,抓起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就往顾恬嘴边送。 顾恬还捂着嘴呢,伽罗于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扒她的手,“你尝尝,尝尝就知道好吃了。” 顾恬到底大了她四岁,力气自然也要大上许多,伽罗当然不可能如愿,拉扯之间,糕点不小心脱了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伽罗可怜兮兮的目光就定在摔得糊成一片的糕点残骸之上,嘴角渐渐向下,终于“哇”地一声,飙出泪来。 顾恬见帝姬哭了,疑心自己是不是闯了大祸,又慌又怕,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 这一哭呢,自然顾不上捂嘴,于是乎,众人便见到在那因为嚎啕大哭而张开的粉嫩小嘴里,编贝一般玲珑整齐的牙齿正当中,赫然缺少了两颗。 原来是小姑娘爱漂亮,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没了门牙,所以才固执地不肯吃伽罗给的点心。 大人们只觉这般童趣委实可爱,纷纷笑了起来。 乔氏解手回来,还没入座,远远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孩子哭,大人笑的奇怪情形。 顾恬臊极了,见到自家娘亲回来,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站起来跑过去,抱住乔氏的腰继续哭。 巧茗已经走下来把伽罗抱了起来,一壁用丝帕擦她哭时揉在脸上的糖粉,一壁轻声哄着:“不哭不哭啊。” 首战不利,伽罗扒着巧茗的肩膀诉说委屈,“姐姐不喜欢我。” “不是的,恬姐姐是因为在换乳牙,所以不想张开嘴被人见到,不是因为不喜欢你。” 然而伽罗伤心至极,没那么容易被劝服,“糕糕都掉在地上了,娘给我做的,呜……” 难不成最伤心的不是因为误以为顾恬不想和她交朋友,而是为了那块糕点? 巧茗憋着笑,往地上撇一眼,继续好声哄劝道:“不就是一块牛乳蜜糖千层糕么,娘再给你做啊,想吃多少做多少。” “嗯。”伽罗点头,张开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又张开另一只手掌依次屈起手指,再怔怔地盯了两只手一会儿,才道,“要十块,伽罗每次吃两块,一天吃三次,还剩四块,两块给爹爹,两块给娘。” 前面是巧茗给她立的规矩,小孩子吃得多长得快,但又不能无节制的吃,所以每次吃点心的时候最多只许她吃两块。至于后面那一半,没人教,是小孩子天然的孝心。 另一边,乔氏也从顾恬那里问清楚了来龙去脉,牵着人回来给伽罗赔罪。 “我不是想弄哭你的。”顾恬手掌拢在脸颊两旁,悄悄冲着张大嘴,“看到了吗?我掉了两颗牙,很丑的,大家都看我,我就不好意思张嘴了。” 七岁的孩子说起话来条理自是十分清晰的,伽罗很容易就听懂了,十分自然地问道:“姐姐为什么掉了牙齿,是生病了么?” “不是病,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会掉牙的。”顾恬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 伽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牙齿,又问:“姐姐疼么?” 顾恬摇头:“不疼的,就是不好看,吃东西有点费劲儿,跟我奶奶一样……” 小孩子们,哭闹容易,欢笑更容易,几句话的功夫两个小家伙就混熟了。 顾恬在家里排行最小,今天终于有了个小妹妹,亲爱得不行,拉着伽罗的手带她玩,吃糕饼时伽罗鼻尖蹭了饼渣,顾恬还找出手绢来帮她擦掉,俨然一个体贴入微的好姐姐模样。 女人们的宴席不吃酒,看看歌舞聊聊天,很快便散了。 萧氏今天也算主人家,陪着巧茗一些送走了客人们,又留下陪她说了一阵话才告辞出宫。 巧茗站在院子里看着宫人内侍们收拾打扫,那种好像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又自心底升腾而起。 她有些不懂韩震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三年后韩震动梁家是一时兴起。 韩震登基时还不到四岁,先帝指派的四个辅政大臣位高权重,向来是少年天子的心腹大患。 在梁家之前,天启五年,司空谢志荣便成为最先遭殃之人。 那时巧茗还未出生,这些事还是后来在教坊司时听人谈起,那是太皇太后的手笔。皇帝年幼,不得不依赖辅政大臣,却又杀一儆三,借机敲打梁兴等三人,莫以为天家只剩孤儿寡妇便猖狂不知收敛。 如是想来,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梁家未来的悲剧。韩震是太皇太后亲手教养抚育长大,言传身教之下必然会深受影响,成年亲政后,羽翼全丰时,将辅政大臣们一一斩除显示早已既定的路线 那么,眼下他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今日的事情,不光抬高了巧茗的出身,也等于也等于将梁家与天家的关系拉得更近。 如果他最后终归是要对梁家下手,那又何必在此时多此一举呢? 难不成这一世,他没有这种打算? 如果是,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如此改变?   ☆、29|25 隔日,也就是四月三十,萧氏再次递贴入宫。 虽则盛宠加身,但外命妇这般频密的与后宫来访其实并不适合,何况再过三日既是初三,也就是萧氏每月都会进宫探视伽罗的日子。 然而旁的人或者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巧茗却是清楚明白的,四月三十是伽罗的生日,同时也是长姐巧菀的死祭。 因为与生母的忌日冲撞,伽罗从出生至今一次生日也未曾庆贺过,就连抓周之礼也免去没办。身边的乳母宫人就算知道这日子的,也没人敢轻易提起。 在巧茗心中,巧菀的死虽然令人惋惜,但人去了便是去了,最重要的还是身边活生生的人,虽然不便为伽罗张罗庆祝,但还是命小厨房下午加餐时做一碗长寿面,再煮上几个红鸡蛋,好歹是三岁生日的正日子,总要意思一下。 伽罗是个挑嘴的,薄薄浇了一层卤的寿面她不爱吃,红鸡蛋看着红扑扑的人人喜爱,吃起来却淡而无味,和一般的白煮蛋其实无甚区别,她一边吧唧了一口,便嘟起小嘴耷拉下脸,抬头四处瞧瞧,却发现桌上并无其它吃食,更添几分郁闷,只望着巧茗满眼希冀道:“可以换旁的么?” 这本来也就是个象征,她既已各吃过一口,巧茗便也不再强迫,命人端了下去,换上伽罗爱吃的甜软糕点。 萧氏进来时,正好看到琵琶端着装了寿面与红鸡蛋的托盘走出去,便知道巧茗私下给伽罗过了生日,心里面倒是有些感动。 她虽也觉得外孙女从来不能庆贺生辰是受了委屈,但人养在太后身边,一切的事情都是太后做主,没有她指手画脚的余地。 如今这端妃倒是有心。 萧氏前两次进宫来,看着伽罗和巧茗的互动,便知道平日两人相处得极好,小孩子么,虽然都单纯不经世事,却最是心中清明,谁真心对她好,而谁她不好,全都知道,半点糊弄不来,是以也对巧茗生出些亲近之意。 她给伽罗带了个长命锁当做礼物,纯金的项圈当中一锁,式作海棠四瓣,瓣梢镶红宝石各一粒,锁下缀着一排金铃铛,走动时能听到清脆的叮铃之声。 伽罗感觉十分新鲜,在屋子里跑个不停,开心得嘴都合不拢。 巧茗见萧氏眼下泛青,虽是用细腻的香粉遮掩着,仍能看出淡淡痕迹。 她二人如今到底与亲生母女不能相同,不好直言相询,只能先不着痕迹地向萧氏说起自己的事情,“前日大抵太过热闹,夜里兴奋得睡不着,昨个儿皇上又说起去行宫避暑的事情,盼望得又睡不踏实,早起一看,眼底都青了,吓得我。母亲你看。” 说完对着窗扇的方向微微仰起脸,像小女儿撒娇一样拉着萧氏看她面色。 “哪有,我看你好的很。”萧氏顺嘴便接了下去,“我昨晚也是睡得不踏实,一直做梦,梦到……”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下去,毕竟是去了多年的人了,也怕在巧茗面前提起触人家的霉头。 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巧茗自然不会介意,垂眸道:“可是梦到敬妃姐姐?”见萧氏点了点头,又道,“我知道的,今日是伽罗生辰,也同样是敬妃姐姐的忌日,母亲可是惦念着姐姐?” 萧氏见她主动提起,便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可不是,梦到巧菀,还有那个和你同名的小妹妹。巧菀拉着她一直追着我,不停说话,可我就是听不清她说的到底是什么。醒过来以后,我这心里头就一直慌慌的没有着落,便想着进宫来,若是方便,最好能去她从前住的地方……看看。” 若是能稍事祭奠则是更好,但这毕竟是皇宫,私下烧祭不合规矩,所以不能由着性子来,更不好给巧茗多添麻烦。 巧茗立刻道:“既是这样,不如我陪母亲一起去。” 巧菀住的甘棠宫一直空着,过去走走看看又不是什么难事,若是连母亲这点小小心愿都不能帮她完成,实在也太过不孝。 “我派人去禀了巧芙姐姐今日母亲进宫的事情,她等会儿也要过来看您的,我们三个可以一起过去。” 认亲时叙过年纪,巧芙生辰是天启三年冬月初七,林巧茗么,据阿茸那时告诉自己的,则是天启四年三月十六,所以两人掉转了称呼,从以前依份位相称,改做按年纪称呼,巧芙为姐,巧茗为妹,不然,巧茗这边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到。 巧茗话音才落,便见到帘栊一挑,巧芙笑盈盈地走进来,不过她看到萧氏神色不大畅快,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缘由,立时机灵地敛了笑意。 萧氏是个合格的主母,这不过表现在不苛待甚至算计庶出子女,面子上一碗水端平,物质上该有的绝不少了他们的,甚而在议亲的时候能凭着良心给他们寻找良人,不挖坑给他们跳便是。 但若要她像对待亲生儿女那般去对待庶出子女,她自问是做不到,也没有那个必要。 所以,萧氏也从来没指望人家能以自己的悲喜为第一要务,先时见巧芙笑着,倒也没什么不满意,但见她立刻换了表情,也不过觉得她知趣而已。 三人吃过茶点,叫来崔氏陪伽罗玩耍,便一同前往甘棠宫。 甘棠宫乃西六宫之首,与鹿鸣宫隔着一整个凤仪宫,若论距离,其实并不甚远,但等闲是不可能取道从皇后寝宫前穿过的,所以必须得从后面绕路,这一绕,至少多上三盏茶的功夫。 好在天气晴好,暑热又还未来到,慢慢走着倒也不觉疲累。 只是没有想到,有人比她们到得还要早。 跨进甘棠门,绕过琉璃影壁,便见到院西大树下,七个人,三男四女,围着铁皮桶,手上拿着金银衣纸,不时拉起铁皮桶盖,放入衣纸,又迅速将桶盖合拢,以免烟气高升,叫外面的人看出端倪。 巧茗眼尖,认出那四个女子正是巧菀留下来,也就是之前近身侍候伽罗的四个莲,被她怀疑别有所图的莲心和莲叶自然也在其中。至于那三个男人,年纪都约莫二十上下,看穿着是内侍,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想来多半也是旧日服侍巧菀之人。 正对院门方向的那名内侍瞥眼间见到有人进来,也不管来者究竟何人,立刻抄起身旁一盆水浇进铁桶里,火苗“扑哧”一声熄灭,只留下焦黑的衣纸残骸。 待到萧氏她们走得近了,那人便带头上前来请安。 “夏玉楼见过夫人,多年未见,夫人可还康健?” 萧氏自是认得他的,和气地回答道:“我很好。”偏头向巧茗和巧芙介绍,“这是从前在你们大姐姐跟前的内侍总管,夏公公。”又向夏玉楼说明了巧茗与巧芙的身份,待夏玉楼见礼请安后,才询问道,“你可好吗?后来去了那一处当职?” 夏玉楼道:“回夫人,先是去了内官监,后来义父出事,便再转去直殿监。” 萧氏叹气道:“你义父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你也无需太过挂怀,至于你自己,虽然直殿监听起来名头不响,却也因此是个平安的地方,我现在是真正明白了,人呢,旁的再如何好都是虚的,还是平平安安最重要。” 巧茗从前经常跟着母亲进宫,可惜那时年纪太小,对姐姐身边的宫女倒是还能留些印象,可对这甘棠宫的内侍总管却是半点记忆也无。 她好奇地打量夏玉楼,见他容貌甚是出色,虽说不如韩震那般隽美,但倒也不输给梁芾和顾烨,或许因为还年轻,身板仍挺直,并没有因为经常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而留下直不起腰的感觉,至于气度么,看着也不错,不像有些太监脸上常年带着献媚之色,反倒是一本正经,甚是正直的模样。 只是身上穿的乃是最普通的太监服饰,墨蓝的袍子上半点补花也无,一看便知品阶极低,腰牌上更是只刻着供职处与姓名,显然没有职衔,只是最底层的小太监。 而直殿监主司洒扫之事,其中最底层的小太监平日做的自是执起扫帚扫地的粗活。 他从前既是能在大姐姐处当上总管,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如今落到这般境地,倒也当真令人惋惜。 不知他义父是何人,又出了何事,竟连累他至此。 那夏玉楼经过些风浪,听萧氏如此说,当即点头应是:“夫人说得极是,如今我过得简简单单,心中无甚挂碍,倒是极舒畅的。” 他地位虽低,但架不住梁家显赫,稍有风吹草动,宫中人便能知闻,所以也是听过梁家小女儿之事的,因而劝慰道:“五姑娘的事情……夫人还请节哀。” 不节哀又能如何呢?萧氏并非想得开,只是明白道理,就算两个女儿都去了,她还有丈夫与儿子,万没有不好好保重自己的道理,“你放心。” 她拍拍巧茗手背,“陛下给我找回来一个好女儿。只是昨晚梦到敬妃,所以今日带着她们过来瞧瞧。倒是你们,怎么这样大胆,幸亏来的是我们,换做他人,你们可要受罚的。” 夏玉楼低低一笑,“每年今日都来的,只今次撞见了夫人,可见我们运气极好。”又不无自嘲道,“再罚也不过是皮肉苦罢了,像我这般的,也没有什么降职一说。” 另外两名太监也跟着附和他。 至于四个莲,面上的颜色可就好看了。 她们是侍候帝姬的宫人,名义上自是归伽罗管,但伽罗年幼,在她能够主事前,巧茗就等于是她们多半个主子,能掌她们生死前程。 这番道理,原是不用人教也应会的。 莲心那日一时想得岔了,出言不逊,自知得罪了巧茗,之后便与莲叶一起被喝令不许接近帝姬。她不知道真正的缘由,只当巧茗不喜了自己,就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罪名便能将自己发落掉,因而现下格外害怕。 莲叶自然也怕,但她到底比莲心大一岁,人成熟些,也就更镇定,低眉顺眼地向巧茗解释道:“娘娘,我们几个人,都是从前在敬妃娘娘身边伺候的,敬妃娘娘她性情温厚,待我们极好,所以,虽然她如今人不在了,我们还是希望能表示一些心意,希望娘娘不要见怪。” 巧茗微微一笑道:“怀念旧主,也是人之常情,说明你们并非见利忘义的凉薄之辈,我自是不会责怪。只不过,在宫里面,还是小心些好,就像母亲刚刚说的那般,今日万幸,撞见你们的是我们,不然你们少不得要吃苦头的。” “娘娘既是如此说,显然也明白我与莲叶姐姐待敬妃娘娘与帝姬的心,”莲心忙道,“请娘娘原谅我上次,让我们回到帝姬身边……” “你别说了!”莲叶小声喝止道,“娘娘的安排自是有娘娘的道理,你现下这般说,倒显得我们来祭祀敬妃娘娘别有所图似的。” 巧茗派人盯了她们两个一个多月,每日得到的回报都是两人安安生生地待在鹿鸣宫里,并未四处乱走见人,也没见有任何书信往来,早就渐渐打消了她们与外人勾结的怀疑。 如果说是她们自己谋算伽罗,又确实如韩震所说的那般,伽罗出事,最先倒霉的便是她们自己,于情于理都说不大通。 只是出于谨慎,才未曾撤销之前的命令。 如今得知她们每年都在巧菀忌日时冒险拜祭,显然甚是忠心,连最后一点怀疑也打消了去,便开诚布公地讲了那日事由,“我当时也是担心帝姬安全,正在火头上,现下看来,却是错怪了你们,既是如此,从明日起便恢复如常好了。” 莲叶与莲心自是忙不迭跪地道谢。 站在院中叙话不免有些傻气,众人便移近屋内,可甘棠宫久无人居住,一应家具器皿虽然都保持着原样,却全都覆着白布。 莲心抢上前揭去坐榻上的,请巧茗等三人安坐,一转身看到阿茸与流云两个,才想起自己逾越了。 需知在宫里头当职,不怕你不安分守己,就怕你不安分守已被人看出来,所以该端盘子的就不能倒茶,该伺候帝姬的就不能往娘娘身前凑,不然会惹得旁人对自己生出忌讳。 莲心无心抢活干,抢出头,她只是被巧茗冷了一阵,心里不安乐,如今反省得有些过头,从不服气改成上赶着讨好,才失了分寸。 人吃过一次亏,多少总会长些教训,她这会儿便怕端妃才放过了自己,又惹得对方身边的大宫女看自己不顺眼,可当着主子们的面,又不好找她们解释。 正发着愁,忽听流云道:“走了一路,夫人与两位娘娘都渴了吧,我去看看能不能烧点水来,可好?” 得了应允后,转向莲心:“麻烦莲心姐姐过来帮帮我吧。” 这一来便化解了莲心的尴尬,表示她刚才不是抢着表现,而是在帮忙,莲心感激不已,哪里会说半个不字,立刻眉开眼笑地跟着流云出去了。 夏玉楼带着那两名太监在树下挖坑将衣纸灰烬深深埋起,之后才进到屋里来。 因着萧氏想念女儿,话题一直围绕着甘棠宫从前的事情打转,因而巧茗和巧芙都插不上嘴,也就只能靠着夏玉楼与三朵莲陪她聊着。 直到傍晚,众人才散了去。 萧氏临走前,拉着巧茗的手道:“若有机会,就扶持夏玉楼那个孩子一把,他知书识礼,人也聪明能干,落得去扫地干粗活的下场确实可惜了,我看他嘴上虽然不明说,却也是耿耿于怀的。” 巧茗便趁机问出先前的疑惑,“母亲,他既是有能耐的,先前又在大姐姐身旁做到总管这般高位,就算大姐姐不在了,十二监或者各宫里,总有能看上他的,怎么会……” “还不都是因为他的义父,”萧氏道,“他义父夏春山原是内官监的掌印,当时有人密告,说是在采办器物时做手脚,多年下来,贪在自己口袋里的钱财足有上百万,经查实之后,便给斩了。夏玉楼倒是清白的,没有参与其中,但因着这个关系,也无人愿意再用他。” 她说到此处,心情比之前平复了许多,便多了几分理智,改口道,“还是算了,你在宫里也是如履薄冰的,还是不要搀和这些事的好,那直殿监的活计,就如我之前所说,虽没什么前程可言,但好歹踏实平安,世上不平的事那么多,哪里桩桩都管得了。” 巧茗便又心情激动地感激母亲为自己着想起来,把夏玉楼的事情完全忘在了脑后。 * 翌日初一,是嫔妃们上慈宁宫给太后问安的大日子。 说起上来,巧茗封妃虽有两月,却阴差阳错的,先是太后身体抱恙,后是她自己被禁足,此番才是第一次赶上这日子。 她特意起了大早,梳妆打扮妥当,便带着阿茸一起前去。 大抵因为实在太早,到慈宁宫时太后还没起来,偏殿里只有德妃在等着。 两人便在一处随意聊些话题,说来说去三句不离伽罗与德妃肚子里的孩子。 德妃因着孕吐,食欲不佳,脸色不好不算,还清减了一些,可肚子却早早显怀,圆突突地鼓出来,像在衣服里绑了个包袱。 她见巧茗一直打量自己的肚子,便拉了她手去摸。 “会动吗?”巧茗依稀记得巧菀怀孕时自己也曾这般摸过,那时伽罗在肚子里还会左踹一脚右踢一下的,十分有趣。 “才三个月,还不行,御医说至少得四个月之后。”德妃笑得一脸安详,她知道巧茗没生过孩子,自然不会觉得她不懂这些有什么奇怪。 这边气氛正融洽,忽听得殿外有嘈杂声起,德妃微微皱了眉,巧茗也是诧异有人敢在慈宁宫里喧哗,但见德妃并不管,也就跟着一起坐着不动。 可那嘈杂声越来越响亮,已能听出是尖着嗓儿的太监在叫骂,德妃再坐不住,叫凝香扶着自己出去看个究竟。 院子正当中,有个太监正挥舞着扫帚大声喝骂另一个。 巧茗也跟了出来,骂人的那个她不认识,被骂的她却认得,正正巧便是昨日在甘棠宫见过的夏玉楼。 那挥舞扫帚的太监其实便是无辜涉及了鬼面人之事的乔大石,因为那件事,他不能再去御花园洒扫,虽说慈宁宫显然是个更好的地方,可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每月多出来的银钱,如今断了财路,又被羽林卫好一顿教训,满心有气没地儿撒,几乎天天给同僚找茬。 大家都因他是上司的外甥而忍让着,也就令得他更是变本加厉。 巧茗不知其中缘由,见两人明明衣饰相同,明显是同一品级,并无谁高谁低,那夏玉楼却只是一味低头不语,由得对方臭骂,甚至还不时被踢打一下,心中自是有些替他难受,加之更觉得他处境可怜。 太后身边的吕嬷嬷很快带了两名内侍赶到,支持将吵闹不休的乔大石捂了嘴拉走。 夏玉楼转身继续扫地时,不经意见到巧茗与德妃站立在偏殿门前的石阶上,便低着头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之后又默默退下做事,就如一般太监见到嫔妃时无异,仿佛昨天根本不曾在甘棠宫中与梁家母女三人畅聊过似的。 太后也被这番吵闹搅扰醒来,她身边的人做事甚是麻利,不多时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 巧芙与骆宝林也已到了,淑妃却是常年的称病不出,以至于巧茗至今都无缘与其相见。 众人依次见礼,按序落座。 之后便是听着太后念叨着天气转暖,自己的头风之症好转许多,夜里睡得足了,精神也不错,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 “不过,哀家还是怕累,不想长途跋涉,避暑之行,我就不去了,你们年纪轻,能去的话就好好玩一玩。” 启程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十,但后宫中随行的名单还没定出来,不过大家心中其实都有数。 淑妃连给太后请安都不行,自然不可能远行,德妃有孕在身,也不适合舟车劳顿,柳美人又在禁足中,所以能去的也就只有巧茗、巧芙与骆宝林。 太后也向德妃问起这件事,“随行侍驾的名单定出来了吗?早些让大家准备准备才好。” 德妃答道:“我心中有数了,今日回去便写好了呈给皇上过目。” “你怎地最近办起事来比从前拖沓许多?”太后不经意似的问道,也没顾忌当着众人是否不给德妃留面子的问题。 德妃倒是并未因此有什么不快,只是一脸笑意地扶着肚子,“还不都是这个小家伙给闹的,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晕乎乎地没有精神,想好好的做点事情都难。” 太后略一沉思,道:“我看倒不如找个人帮帮你,月份越大只怕越不方便,宫务却是不能耽搁的。” “这倒是的,”德妃难得有点不好意思,“之前太医也建议过,说是不宜操劳,可是我觉得姑母与太皇太后当初将宫务交给我打理,是对我的看重,怀了身子又不是生病,哪有这样便推掉的道理,所以一直不曾提起。” “你这孩子,叫我说你什么好。”太后埋怨道,“这有了身子可比生病还更需多注意,你可不能这样胡闹,我看啊,端妃是个聪慧能干的,便叫她从今儿起跟着你好好学一学,等渐渐能上手了,就把宫务都交给她打理,如此你不光能安心养胎,等孩子生下来后也好专心照顾他。端妃,你觉得可好?” 话头突然烧到自己身上,巧茗实在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她又不知该当如何应答。 打理宫务、统管六宫,乃是行代皇后之责,本是无比荣耀之事,所以她也不难理解德妃即便精神不好,也没主动提出来要将这个责任交给旁人。 如果太后换个时候如此厚爱自己,她一定立刻点头答应。 但若是这会儿开始接管宫务,她的避暑之下只怕是要泡汤了。   ☆、30|25 傍晚时分,紫宸宫迎来了一位出乎意料之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的客人。 德妃不愧是国公府出身的姑娘,即便人在孕中小腹微凸,仍是不失仪态,一袭雪青色的长裙逶迤拖地,莲步轻移,款款上前,屈膝一福,“陛下万福金安。” 韩震本正在批阅奏折,手中的朱砂笔还未放下,见她虽是站直了,一手却一直撑在腰后,似乎站得十分艰难,不由皱起眉头,吩咐陈福给德妃赐座。 “可是有事?” 他语气不起不伏地问道。 若是近来陪伴他颇多的巧茗,一定不会多想,不过,德妃实在太久未曾与他相处,乍一听这略显冷淡的音调,下意识便觉得皇上不愿见到自己,甚至于厌烦到连稍作掩饰都不愿似的。 德妃确实是有正事的,虽不至于因此而感到惶恐不安,但心中难免有些感伤。 他是一国之君,天子至尊,同时也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自己有多久未曾看到他了? 一个半月前在慈宁宫,他为端妃而来,两人甚至连交谈都没有一句。 又有多久两人未曾单独相处过? 她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到麟趾宫过夜,还是元月里的事情。 后来,他突然生了急病,严重得有个多月连紫宸宫都不曾出,还将早朝都取消了,朝中要事皆由太师梁兴暂代主持。 德妃几次前往探视皆被挡回,甚至在太皇太后离宫后生出许多看似胡思乱想的念头。 她嘴上是说因月份小不敢过早公开,其实只是害怕有什么暗中的阴谋,所以想方设法保护自己与未出世的孩子而已。 太后的头风也是在那时候太过担心而逐渐加重起来。 后来,他又忽然好起来,她们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太后便被今上半强迫着同意宫人出身的林氏为妃,还将帝姬交给她抚养。 那时候,他明明是说林氏出身低,不怕有外戚趁势壮大,又说林氏无依无靠,只能安心好好照顾帝姬,以此立足。 但一转眼,这些他自己说过的话,都被他自己亲手打破了,亲自为梁家与林氏牵线,给她寻找目前来说实权最大家族做靠山,甚至还独宠她一人…… 思绪万千,不过是一息间的事情,德妃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将随行嫔妃的名册交给陈福呈给韩震。 “你身子不方便,只是呈交名册可以由宫人代劳,又何必亲自跑上一趟。” 韩震先是如此说。 然而当他翻开名册后,原本就稍嫌严肃的脸庞更是拉长几分。 “只有两个人?”韩震问道,声音如寒冰一般,任是谁都听得出其中怒气。 洁白如雪的纸张上,用工整的簪花小楷并排写着“修媛梁氏”与“宝林骆氏”,除此之外便干干净净,再无其他。 德妃轻咬嘴唇,解释道:“陛下,淑妃妹妹身子弱,经不得路上辛苦;柳美人禁足三月尚未满期,所以不能随行;臣妾身子月份尚浅,御医认为舟车劳顿怕是会动了胎气,建议臣妾最好不要离宫。” “端妃呢?” 他果然问了。 她原就觉得旁的人去或不去,对皇上来说可能根本不重要,唯有端妃不同。 如今应验了,她却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羡慕?自己有孕在身,再过上六七个月,或许就会生下今生的长子,明明应当是别的嫔妃都来羡慕自己。 可是,即便对外公开了自己怀孕的消息,皇上却从来不曾到麟趾宫来探望自己,哪怕一次都没有。只是按照惯例赏赐了一些补品与金银,从数量上来说根本比不了端妃随便某一日得的赏赐。 她到底也是个女人,虽然理智上明知道不能奢望帝王的情爱,但连最起码的关心与面子都没有,又怎能不心底酸涩。 平日只是听闻便罢了,那日却是亲眼见到他对端妃的呵护,与自己备受冷落的情况相比,当真想不自怜都难。 德妃只是不明白,今上从前虽然也并不重欲,但每月总会匀出些日子轮番在后宫歇上一歇。 最早宫中只有她、淑妃与敬妃,每人三日,不多不少,公正公平。 敬妃去了,她与淑妃仍旧是每人三日,不偏不倚。 就算淑妃后来身子坏了,不能侍寝,他还是会去关雎宫,就算起居注上明明白白写着只是同榻而卧,也未曾短过一日。 去年底新选了三位世家女进宫,因为元月里事情多,还未来得及临幸谁他就病倒了。 而变化,也正是从他病愈后开始的。 那时他第一个临幸的便是端妃。 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虽然同是新封的份位,但妃位到底是如今后宫中最高的,最先进幸也是应该。 但,从那之后,皇上便独宠端妃,几乎夜夜同房,三个新人没机会进幸不算,便是她与淑妃那里,他也不曾前来过一次半次。 真是叫一众后宫女子对那端妃又羡又妒。 “回陛下的话,臣妾近来身子不适,打理宫务时总是力不从心,许多事情拖延未决,长此以往,只怕影响甚大。太后她老人家知道这个情况后,便建议端妃妹妹接手此责任,端妃妹妹她也是答应了的。” 德妃照实直说,脑海里浮现地却是端妃那不情不愿,又不敢推拒的模样。 还有,太后单独对自己说的话,“就算不能雨露均沾,至少也要防备一些事情,她初次承宠时你肚子里的这个才将将两个月。我虽然自己没生过,却是见过的,说是说怀胎十月,但七星子并不少见,一个不好,说不定她就抢在你前头了。必须将她留在宫里,若无事便罢,若是……皇帝不在跟前三个月,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也救之不及。” 她当时听了这话,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 太后见了,只道:“你觉得我心狠?可她身后还有梁兴一派,如今伍国公府尚能与太师府平分秋色,如果她当真再进一步,那这个平衡势必要被打破。当年我进宫是为了什么?后来你进宫又是为了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不为整个伍国公府,也得为你肚子里的这个打算。” 天启一朝,正临盛世,开国时的烽烟已不再,百姓安居乐业,后宫也是平静至极的,德妃虽明白这些道理,但入宫后并无与人争夺过什么的经验,双手干干净净,心中清清白白,骤然听闻这些话,难免于心不忍,“姑妈,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么?” “你心软,只能害了自己。”太后冷哼道,“远的也不必说,只说太皇太后,先皇登基时不过六岁稚龄,你以为他凭什么争得过那些早已成年的皇子,还不是因为太皇太后手段了得。若是那时候她心慈手软,稍有懈怠,孤儿寡母的,还不得被人吃的连渣滓都不剩。” 德妃摇了摇头,把那些干扰自己的声音全都甩出去,只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陛下,我之所以亲自前来见您,就是想和您商议关于端妃妹妹的事情。宫务繁杂,交接起来也不是一日半日便能完成的。所以,我想了两种方式,一个是端妃妹妹此番不去行宫,留在皇宫里,和我一起整理各项事情,顺便学习,如此循序渐进,渐渐上手,将全部责权移交需时可能较长。另一种呢,是端妃妹妹先与随行前往行宫,这宫里嘛剩的人不多了,想来事情本身也不会太多,我应付起来也不会太过困难,出行前这些日子呢,我可以先教给她一些经验,到了行宫那边,陛下可以让她先试着管一些事,一开始独当一面虽然有些难,但也特别能锻炼人,至于我呢,就在宫里把各种事项好好整理一番,将来妹妹回来时,移交起来也迅捷些。” 她知道皇上会怎么选择,所以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只觉得心中卸下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瞬间轻松许多。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太皇太后手上染了血,遭殃的便是英年早逝的先皇。 这样的想法实在大不敬,她不敢说出来,但身为母亲,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否则争抢到手的再多又有什么意义! “嗯,我看后一个方式好。”韩震倒是没有立刻回答,稍作犹豫便说出了德妃意料中的答案,然后亲自在纸张上方添了端妃林氏四个大字,“随行的嫔妃就这样定了,你派人去通传吧,让大家都准备起来。” * 身在鹿鸣宫的巧茗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正一边画着图样,一边琢磨如何能让韩震带她走。 韩震来得比德妃那边的通知快,见她愁眉苦脸的坐在榻桌前,挥手示意阿茸不要出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觑一眼她手下的图样,道:“怎么想起来给朕画衣裳样子了?” 巧茗给他吓了一跳,手一抖,一笔斜出过长,眼看这图便毁了,脸上不由得又愁多几分,撅嘴埋怨道:“陛下怎地这样吓唬人呢,本来只差一点便好了,这下又得重画了,也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在去行宫前做好。” “做不好,也无妨。”韩震淡淡道,“我下午见过德妃,她说你要接管宫务,所以要留在宫里陪她,不去行宫了。那么之前说的,没有这件衣服就不带你去的话便算了。” 早上太后确实是这般建议的,巧茗本身是不愿的,可是代执凤印这种事,怎么说都是荣耀,又不能表现出不情不愿,否则岂不是让人觉得不识抬举。 她知道德妃下午会交上随行嫔妃的名单,却不好因此便直接去紫宸宫找他,一来不合规矩,二来也不能轻易去打扰他做正经事不是。 这半天里,巧茗心中像百抓抓挠似的,总是坐不住,好几次想去翠微宫找巧芙商量,她的心思活泛,鬼主意多,两个人在教坊司时有多少麻烦都是巧芙眼珠子一骨碌就化解于无形的。 有一次,巧茗甚至都走到门口了,却还是强迫自己折了回来。 这会儿不是前世,她与巧芙没有那般亲密,更算不得是姐妹,若是把这事儿跟巧芙一说,只怕她心里偷着乐也不定,怎么可能好好给自己出主意。 虽然感情使然,极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巧茗心里本就好些委屈,听了韩震话,以为他根本也不在意自己去不去行宫的事情,因而更是低落,但还是按照之前想好的说道:“我还没和陛下分开过呢,因此心里万分不舍,又担心陛下吃得不合口味,又担心陛下穿得不合心意。现下天气热了,提前准备了吃食,只怕会坏,所以我就想着,陛下那么盼望穿这件衣裳,不管我去还是不去,都应当给陛下做出来。” 她从一旁拿过两张画好的图来,递给韩震,“我还画了另外两套衣裳样子,是一式三件的,不过,都是陛下、伽罗和白白的,给你们到行宫后,游玩时一起穿。” “既是舍不得朕,为什么还要答应那事?”韩震问道。 巧茗有些挠头,总不能说当时答应下来是想回头找你想办法,哪知道你听了也没反对吧。 “我不是想着帮忙打理好后宫的事情,可以给陛下分忧么,旁的我也不会,也不适合做。” 她故意说得幽怨,因为低着头,并没发现韩震忍笑忍得嘴角些微抽搐。 他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趁机伸展了一下绷紧的面部肌肉,才道:“朕不是说过,给你特权,许你不贤良么。” 她自是记得,可这与同人分宠是两回事吧? 此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巧茗抬头,眨巴着湿润的杏眼看着他,因而见到那向两边扯开上翘的嘴角。 “你想帮朕分忧,这很好,和朕的想法不谋而合。” 把她留在皇宫里,两人分开三个月,就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巧茗原本的三分委屈,这会儿变成了七分,眼圈红了起来,原本装腔作势撅着的嘴,这会儿撅得更高了,嘴角伸展的弧度与韩震完全相反,向下耷拉着。 韩震身子向后躺下,头枕着双手,左腿翘到右腿上。 这般动作自是让巧茗以为两人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他准备休息一下。 然而耳中却听他说道:“随行前往行宫的宫人内侍至少有一半,你不觉得底下人少了一半,上头管事的却多了一个,这样安排极不合理么?” 唉,是不合理啊,可那是什么意思? “所以,朕打算带一个能管事的人到行宫去。” 巧茗喜笑颜开,避开韩震在半空里晃荡着画圈儿的尖翘翘的靴尖儿,扑到他怀里,“陛下,我就知道你不会把我一个人留下的。” “朕说是你了么?”韩震伸指点了点她鼻尖,“你会管事么?朕怎么不知道?” “以前不会,现在可以开始学的么,反正还有几日才启程呢,可以先跟德妃姐姐请教一番。”巧茗抱着他脖子,理直气壮地,“反正陛下也没旁的人选了。” “这会儿高兴了?”韩震“哼”一声,“既然想跟朕一起去,为什么还要答应太后。” 巧茗没羞没臊地蹭了蹭他的脸,撒娇道:“我怕太后生气,本来就等着陛下晚上过来帮我想办法呢。” 韩震不再说话,只一翻身将她压住…… 阿茸捂着红透的脸孔跑了出去,看来今晚的晚膳又要改成宵夜了! 她跑到院子当中,又折了回来,还是应当看好门,不然到了饭点儿帝姬又该往里闯了,她听个壁角不算什么,小孩子看到不该看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屋内的情景与她以为的大不相同。 两人拥吻了一阵后,韩震气喘呼呼地抵着巧茗额头,轻声道:“我调个人过来帮你?” 巧茗早被他亲得晕晕的,完全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漂亮面孔出神。 韩震捏着她滑嫩的脸蛋儿迫她回神,“给你添个总管太监好不好?真的管起事来还是有这么一个人用着才方便,阿茸、流云和齐嬷嬷都是女人,许多事女人还是不好出面。” “哦,”巧茗乖乖地应道,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人选来。 于是,巧茗便将昨日在甘棠宫里撞见巧菀旧人怀念她的事情讲了,当然避过烧祭之事不提,“陛下觉得如何呢?他从前是在敬妃姐姐跟前做总管的,敬妃姐姐在的时候打理过宫务,所以这些事儿那位夏公公想来是驾轻就熟的。我没有经验,挑个有经验的才好帮得上手。” “你才见过他几次?就敢委以重任了?”韩震不假思索反对道。 巧茗这会儿才不会和他顶撞呢,只道:“我也不是非用他不可,只是听说他原本是个有本事的,又亲眼见了他现在处境艰难,觉得可惜,才有有此一说。既然陛下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 韩震却改口道:“倒也不是说不行,我原本想着从紫宸宫拨个人给你,不过你既然心里有人选,便两个人一起调过来好了,先不定品阶,只让他们两个帮你做事,你观察着,时间长了才能看出来到底谁更适合些,到时候再提上去好了。” 他还就不信,他选出来的人能输给她半道儿上捡来的家伙。 “陛下最好了,什么都帮我想得周全。”甜言蜜语不要银子,巧茗毫不吝惜地泼洒道。 韩震再次俯下脸来…… 守在门外的阿茸终于听到了那令人又羞又臊的动静,同时看到帝姬吧嗒着小腿儿从藕香阁那边跑了过来,小家伙身上金铃清脆的“叮铃”越来越近,和屋里的声响合在一起,紧张得她心肝儿都快拧成一团。 “阿茸阿茸,”伽罗甜甜地叫唤道,“你怎么站在外面?是娘罚你了吗?我帮你说情去。” 她很喜欢阿茸的,毕竟,据说在整个鹿鸣宫里跟她年纪最接近的人就是阿茸了! “不是,我没受罚,”阿茸蹲下来,与帝姬平视着说话,“娘娘在睡觉,帝姬别吵她。” “噢,娘怎么老在快吃饭的时候睡觉呀?”伽罗不解道。 阿茸还没答话,屋里的动静忽然大了起来,伽罗听到了,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娘在喊什么?她是不是不舒服?” 说着,直接绕过阿茸推门进屋去了! 阿茸蹲着,当然没有她站着灵便,来不及挡,只能立刻站起来追,才抻直了腿儿,就听到屋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心动魄地尖叫…… * 初十那日,天刚蒙蒙亮,往行宫避暑的队伍便从皇宫正门出发。 前行开道的是五百人的金吾卫方队,之后是韩震乘坐的御驾马车,后面紧跟着的马车上坐的是巧茗和伽罗,阿茸和崔氏也在车上伺候,流云因为娘亲重病而没能随行,再往后是巧芙与骆美人的马车,之后又是五百金吾卫殿后。 然后才是各位随行勋贵与朝臣们的马车,其中品阶高的还带着家眷。 又有一千羽林卫分布左右,行保护之责。 再加上从昨夜开始便负责沿途清道戒严的,算起来动用到的侍卫人数超过万人,其声势之浩大自是不需言说。 端午过后,天气忽地一下子便热了起来,不过皇家的马车上下皆有夹层,夹层中铺以冰块,再用导管将冷气引入车厢里,坐在车中的人,自然感受不到炎炎暑热,反到犹如进了仙境一般凉爽舒适。 至于后面的朝臣们,使用的都是自家马车,是否有如此奢华享受的功能便全看各人财力能否支持了,是以有人欢笑有人愁,不再一一赘述。 伽罗从未出过宫,自是看什么都新鲜,一路上趴在窗口向外看,车帘搭在头顶,随着晃动拨乱了头发也不理,巧茗几次要抱她坐下吃些东西,反倒惹得小家伙发了一通脾气。 为了哄好她,巧茗只好凑在窗口陪她一起看,耐心回答她各种疑问,讲述着宫外本是稀松平常,伽罗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种种事物。 穿着盔甲的羽林卫骑着骏马,前前后后的跑动巡视,不时从她们眼前晃过。 鲜亮的盔甲映着阳光,甚是威风,伽罗大感兴趣,每每有人经过窗前,便招着小手向对方打招呼,人人都知道她是帝姬,虽在马上不便行礼,但都会回以微笑,碰到性情活泼的,还能与伽罗对上几句话。 伽罗人小,能说的话题不多,翻来覆去,总是离不开两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几岁了?” 有时候还会好心地问上一问: “你热吗?要不要上马车里凉快一下?”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小家伙已经认识了几十个羽林卫,倒也算收获不小! 巧茗不打算拘着她,所以并不阻拦,每次她和侍卫聊得开心时,她便坐回来,一时避嫌,二是趁机避开骄阳直射。 这会儿她正借机喝了一碗酸梅汤,听着伽罗结束了谈话,马蹄声声远去,便让阿茸再倒上一碗,打算喂给小家伙解解暑气。 从阿茸手中接过瓷碗时,忽听得伽罗兴奋地叫道:“我见过你!我见过你!”又转过头来对着巧茗,“娘,我在咱们院子里见过他!” 巧茗心中一惊,手上发抖,原本盛了九分满的酸梅汤便洒了出来,染红了地上铺的雪白狐裘。   ☆、31|25 皇帝御驾出行,按规矩提前一晚便要戒严,从皇宫正门承天门至京师内城东门朝阳门途径的道路左右一里之内的所有道路皆不许行人通过,出了城,官道左右一里之内也是不许百姓踏足的。 而随行的人员也按照身份地位排序,不可逾越。 能在队伍中前后跑动的只有负责安全,严格巡查的羽林卫。 羽林卫是全须全尾的男人,不能入凤仪门进后宫,可伽罗小小一个人儿,从来没有出过后宫,她是在哪儿见过羽林卫的? 她说咱们的院子,那就是指的是鹿鸣宫。 可是鹿鸣宫里怎么可能出现侍卫…… 巧茗整个人都不好了! 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被鬼面人的事情坑得有了阴影,对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简直半点也不想再沾。 上次若不是阿茸看事情不对头,抖了机灵跑去紫宸宫求助,等消息传到韩震那边儿,她只怕早给太后打死了! 柳美人受了十五杖,这都过了小两个月了,据说下床时仍旧不大便利。 她若真受了五十杖,只怕已成了一滩肉泥! 谁知道下次在牵扯到这类事情里,又会挨什么样的刑罚! 就算韩震护她之心永远不变,谁又能保证他每次都及时赶到呢…… 阿茸也是知道厉害的,眼下和巧茗几乎一般心思,两人第一个反应皆是不管那污糟了的地毯,探头欲向窗外看,把那侍卫究竟是谁看个清楚明白。 马车走得还算稳当,但到底是在行进,人置身其中,因着惯性驱使,对身体把控自是不如在平地时。 那窗口又才不过将将一尺见方,实在小得可怜。 两人齐齐往一处凑上去的后果,就是头顶碰着了头顶,“砰”地一声后,是“哎呦”两声痛呼。 揉搓痛处的功夫,伽罗已经和那人聊得火热。 “我认得你,你说你是神仙!” “我也认得你,你是帝姬小伽罗。” “那你再变个仙法儿给我看,好不好?就是飞上房顶,然后消失不见的那种!” “现在不行啊,白天我得跟着你们的马车,不能离开,晚上吧,”那声音靠近了一些,故意压得低低的,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晚上我就在你住的院子外面等你,到时候飞给你看,就一次。” 若不是伽罗年纪实在小,根本不容人有想歪的机会,一个男子这样对个姑娘说话,还真是非常见不得人的! 巧茗和阿茸对视一眼,她已经听出来人是谁了。 伽罗还在和对方讨价还价,“不行!要五次!” “哈哈,”那人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这么贪心?就两次,不能再多了!” “四次好不好?” “两次!再加一次墙上飞!” “好!娘!娘!”伽罗伸手来拉巧茗,“晚上我们一起看神仙哥哥变仙法儿。” 不出意外的,巧茗见到了顾烨笑得开怀的脸孔。 顾烨见到巧茗,那抹笑容便化作了尴尬,低头道:“羽林卫顾烨,见过娘娘。” “顾大人真是好兴致。”巧茗不咸不淡地,上次欺负阿茸不算,这次竟然还要私会伽罗,这顾烨……怎么好像也和她知道的不大一样! “娘娘请勿见怪,臣只是看着帝姬活泼可爱,想起家中幼妹……”所以才抛弃他身为总旗的威严,逗她说几句话而已。 然而,他没机会解释完,巧茗打断他,问道:“敢问顾大人,是在何时何处与帝姬相识?” 顾烨眼中闪过些许讶然,驱使着胯下马儿再靠马车近些,凑在窗口前,用只有他自己和窗前三人听得到的声音道:“娘娘别误会,臣是之前由陛下钦点暗中保护鹿鸣宫的侍卫之一。那日娘娘被带去太后宫中,鹿鸣宫里乱成一团,帝姬身前无人照顾,在院子中玩耍,险些跌下假山,当时正是臣在当值,所以现身助帝姬平安落地。未免鹿鸣宫设了暗卫的事情走漏风声,不得己才告诉帝姬我是神仙……” 巧茗想起之前确实是有这么一出,那是韩震为了防着鬼面人再次闯进来伤害她才安排下的。后来出了主腰的事情,他们清楚这是鬼面人的报复,禁足的整个月里,都未见再有任何动静,而在后宫安置侍卫,到底是非常不合适的,所以便将人撤走了。 “辛苦顾大人了。”巧茗诚心诚意说道。 伽罗掰着手指头琢磨了一阵,对顾烨说的话似懂非懂,开口问道:“所以你不是神仙?你骗我了?” 她嘟着嘴,桃花眼里满满的全是失望与愤怒,包着泪花控诉,“我还以为你住在天上,会认得我娘!” 这个娘,说得自然不是巧茗,而是她的生母巧菀。 “没有没有。”巧茗连忙抱起伽罗,哄道,“他没有骗你,神仙都是从人变的,所以有些人眷恋人间,成仙了还要下凡来过凡人的生活。”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气呼呼地瞪了顾烨一眼,装什么神仙妖怪,糊弄什么小孩子,差点把人弄哭了! “那我娘为什么不过凡人的生活,她不想念我吗?” 这回巧茗也给问住了。 看吧,果然谎话不好说,说过一次就得用更多的谎言去圆,早晚要穿帮。 “这也不是她想下来就能下来的。”还是阿茸反应快,“天宫里跟咱们皇宫里一样,规矩大的很。想要下凡有许多要求,得一一满足,之后再向天帝递交申请,若是天帝准了,才能成行,若是天帝不同意,还是不行。就跟咱们宫人也不是谁想调去哪出做事就能调的,得讲规矩。”她学着巧茗的样子,狠狠地瞪了顾烨两眼。 连吃了三记白眼,顾烨揉着鼻子想致个歉,可那两大一小三个女人都不再看他,便是满腔腹稿,也无处倾吐。 “我爹爹也是皇帝,让他写信给天帝求个情,好不好?”小孩子最是容易异想天开,“神仙哥哥,你帮我把爹爹的信送到天上去,我让娘赏你好吃的!” 嗯,小孩子不知银钱的价值,在她眼中,便是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堆满仓,也比不得一桌喷香的饭菜。 “多谢帝姬,能为帝姬跑腿办事,是小仙的荣幸!”顾烨连忙应承下来。 * 黄昏时分,御驾在驿站正门前停下。 汤泉行宫在京师东郊一百里外,若是快马一日便可到达,但御驾出行,求稳不求快,马车只以常速行事,一日四个时辰,最多也就五六十里地,所以要耗时两日,中间在驿站歇上一晚。 这驿站因为每年都要经此一用,所以特别扩建过,院落总共多达上百,倒是不愁住不下,当然,前提条件是负责安全保障的侍卫们需得彻夜值班,睡不得。 伽罗到底年纪小,精神头儿不像大人那般足,新鲜劲儿过了之后,从近晌午的时候便开始点头打蔫,用过简单的午饭后,就一直睡着,连被抱下马车都不知道。 等她睡醒了,天已全黑了。 小家伙一心惦念着叫顾烨送信上天,磨着韩震给她写了封信,韩震欺负她小不懂事,也是随意应付,又见她根本不懂皇帝书信要盖印,便也不提。 虽在途中,一切从简,但皇帝还是一个人占一个院落的,巧茗有幸得他相邀同住,伽罗自然也跟着来。 而顾烨所谓的“晚上在你们院子外面等你”,其实乃是因为他是负责保卫皇帝居住的侍卫之一,那自然是整晚都要待在院子外面的。 好在他大小是个总旗,不用站桩似的戳着不动,大多时候是带着人走动巡视。 不过这可就苦了小伽罗,她一手攥着信,一手牵着巧茗,阿茸在前面打着宫灯,绕院子转了一圈,才追上回到正门口教训手下的顾烨。 初夏时节,入夜后暑热散去,微凉的天气甚是惬意,因在郊外,还能听到蛙叫虫鸣,大家伙在马车里困了整日,这会儿都愿意出来在院子里舒展舒展筋骨。 乔氏便是如此带着顾恬过来探望帝姬。 侍卫同僚,母亲妹妹,还有娘娘帝姬和宫人,三波人汇在一处,顾烨难免有点拘谨,不像单独哄伽罗的时候那么放得开。 他环顾过周围的情况,将乔氏还有巧茗等人引到对面无人的院子里,才接过了信,施展轻功上了树,在茂密的树冠里躲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然后才哧溜下来,作势掸掸手上尘土,上前蹲到伽罗跟前,“好啦,我把信交给天帝了。” “那他看了吗?”有时候,小孩子叫起真儿来简直叫人莫可奈何。 “他案头积压着许多奏疏,怕时不会太快看。”说到一半,见伽罗又开始拉脸了,改口道,“不过他答应会慎重对待,帝姬需得耐心等待。” 乔氏听巧茗大概说了这般情况,觉得这样半哄办骗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办法,凭白给了孩子希望,最后却注定要落空,因而主动让顾恬带着伽罗去玩,好转开她的注意力。 伽罗却是记得顾烨还欠着自己三个仙法儿呢,秉持着巧茗教她的分享精神,便一手拉着顾恬,一手拉着顾烨,往堂屋那边走。 顾恬比她大,多少明白哥哥能飞檐走壁的,不是因为神仙法术,而是练过武功,不过你若让她说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又觉得似乎也差不多,因而不曾同伽罗分辩。 甚至还凑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悄悄话。 等到顾烨第二次从房顶上“飞”下来,伽罗一把拉住他,十分急迫地往院墙走去,“走走,我们去穿墙!” 顾烨纠正道:“不是穿墙,是墙上飞。” 说白了就是翻墙而已! 但是穿墙是个什么鬼? 伽罗道:“可是穿墙比较精彩,神仙法术,茅山传承!” 刚才顾恬说得有些多,内容也比较复杂,伽罗听是听懂了,要复述出来还是有点难度,只能抓住几个关键的词汇,又怕顾烨不听她的,强调道:“恬姐姐告诉我的!” 顾烨把眼瞪得像个铜铃,暗地里对着自家小妹比了比拳头。 顾恬才不怕他呢,吐着舌头,做个鬼脸,当回敬。 “帝姬,你听我说,”顾烨停在院墙前三尺远的地方,蹲低了身子道,“穿墙呢,不过就是这么走过去,又再走回来,走路谁不会呀,有什么好看的。墙上飞就不一样了,你以前见过有人从墙上飞过去,又再飞回来么?你想看,我说的对不对?” 侍卫训练的时候,一天翻越比院墙高的障碍物得不下百来回,所以翻墙有什么难。 但叫他穿墙…… 是要看他撞在墙壁上出糗么? 伽罗觉得有些道理,便乖乖地点了头,“那你还是飞吧!” 顾恬在一旁捂嘴偷笑,她当然知道哥哥不可能穿墙而过,只是故意捣蛋而已,这会儿也不戳破他似是而非的假道理。 这边三人其乐融融,那边乔氏与巧茗也聊得甚是投机。 乔氏是生养过三个孩子的人,巧茗便请教做母亲应当注意的事情,不同年纪不同事,男孩儿女孩儿又各有不同,说起来便是没完没了。 后来不知怎地,话赶着话,就说到了淑妃顾怡身上。 “怡姐儿打小儿身体就有些弱,说是出娘胎时不足月造成的,那时候我陪嫁的有个嬷嬷是宫里放出来的,通医理药理,专精女子身子调养,我便想着让嬷嬷给她做药膳,好生调理,可她对我有猜忌,一直都是偷偷倒掉,还是好几年后为了炜哥儿的事情争执,她说漏了嘴,我才知道。” 乔氏是永昭候的继室,世子顾炜和长女顾怡都是原配陈氏所生,乔氏进门时,顾怡六岁,而顾炜也五岁了,正是半解事的年纪,全然由着性子不问道理,防备继母比防贼防仇人还彻底,这也导致了乔氏生的三个孩子与长兄长姐素来不睦。 这些事,巧茗都是知道的,前世里顾炜一直猜忌顾烨,认为他有心抢夺世子位,却不曾想过外人对这个弟弟尽是褒奖,那是因为他确实优秀不凡。 而顾炜自己,虽在公务上一直无所建树,凭白比弟弟年长数岁,在家中外声名口碑皆不如对方,在家中他顶撞继母,也因此不得父亲欢心,也难怪会一味疑心,担心不知何日父亲一道奏疏,便免了自己的世子位。 正事上拼不过,又心里放不下,就容易走上歪门邪道,他那时对巧茗诸多刁难,甚而起了霸占之心,便是为了以此羞辱顾烨。 “……还好帝姬如今年纪小,看着也懂事,对你亲,想来娘娘将来不会像我这般为难。”巧茗一时思绪飘远,回神时正好听到乔氏说了这句,“又万幸是个女孩,就算将来娘娘诞下小皇子,也不怕有争端而疏远了。” 这倒是真的,巧茗只谦虚道:“还未曾想得那般远,眼下只想着如何照顾好帝姬,不辜负太后的信任与嘱托就好。” 乔氏听音知意,明白自己说得有些多了,立刻道:“唉,瞧我,光顾着跟娘娘倒苦水了,可把娘娘闷着了吧。”然后转换了话题,向巧茗介绍起汤泉行宫来。 这是个安全又丰满的话题,一直说到该回去安置时才不过说了一半。 伽罗与顾恬依依不舍,话别时闹明白了顾恬今晚不是向从前那样需要出宫,而是和自己一样住在这个大院子里,便歪过头来问巧茗:“娘,可以让恬姐姐住在咱们院子里吗?” “如果恬姐姐愿意留下,娘自然不会反对。” 顾恬当然愿意了,她是小姑娘,天生就喜欢和小姐妹一起玩,而且伽罗乖乖的,特别听话,完全不会像两个哥哥那样老是捉弄她,简直喜欢得不得了,都想直接抱回家去给自己当妹妹了! 于是,乔氏吩咐了顾恬的一个乳母过来照顾着,就把女儿留在皇帝院子里过夜了。 第二天仍是早早出发,伽罗又邀请顾恬上了自己的马车,还嫌弃巧茗在时顾恬不自在,建议巧茗接受韩震的邀请到御驾马车上去。 其实昨天,除了出发时势必要做做样子,真的到了路上,韩震好几次派陈福过来请巧茗过去。 可是自从上次伽罗无意撞见两人亲热,便固执地认定那是爹爹在欺负娘。 为了保护巧茗,她总是十分警觉地不准韩震单独与巧茗相处,闻言也要跟到韩震车上去。 韩震叫巧茗同乘是想温存腻歪,多个小家伙什么也做不成,当然不愿意,就不了了之了。 巧茗哭笑不得地看着格外开恩的小家伙,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伽罗不过才三岁,就开始有了小伙伴不要娘么? 韩震倒是很满意,二话不说直接拖走了吃女儿醋的巧茗。 * 汤泉行宫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有致,体势巍峨,给人以极目云天,超尘脱凡的神圣之感。 车队在午后进山,沿绿树成荫的大道一路驶进宫门前广场处,便下车换了乘轿,依次往各自居所而去。 安排居所时,按照品阶越高,居所位置越高的次序,皇帝自然是住在山顶那一处渺云居。 渺云居引了温泉水入室内,巧茗舒舒服服地泡去一路疲惫,之后…… 被同样泡得精神抖擞的韩震按着好一顿挫磨。 那个曾经一心保卫她的伽罗,正和顾恬一起在偏殿里泡她们的孩童小池,根本不知道她的亲亲娘亲经过这一晚被欺负后,身体会发生某些神奇的变化。 * 经过一晚休养生息,第二天的安排却完全出乎巧茗的意料。 前世里,她也随着爹娘一同来了。 清楚记得到了行宫后,韩震立刻安排了一场狩猎,他喜欢热闹,所以随驾前来的大臣们都被邀请参加。 当日的战绩也是极佳,猎狐猎兔者有之,猎鹿猎鹰者有之,最厉害的自然是韩震,他猎了一头熊! 还特地赏了一只熊掌给太师刚病愈不久的小女儿,也就是她梁巧茗补身。 所以那天晚上,她吃了大补的炙烤鹿肉与红烧熊掌,滋味自是美妙不用说,但奈何小小人儿虚不受补,后果是汹涌喷薄了小半夜的鼻血,所以印象特别深刻,绝对不会记错! 这天早上韩震虽然也说了要打猎,但却是:“就我们两个,我可以教你骑马,我就坐在你后面,不用害怕摔下来。” 他这么体贴,巧茗本来很是感动,但她刚刚起床,思绪十分散乱,不知怎地,话本里的男女主角下山时同骑一马的情节便闯进了脑子里,她立刻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不不,我不骑马!”巧茗无力呻.吟。 “不骑马怎么打猎?”韩震问。 “你打,我看,反正我也不会拉弓射箭。” “那可不行,一个人没意思,我还让人造了把省力些的弓,专给你准备的。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最后一句话转了方向。 巧茗捂住脸,“热的。” 韩震转头看看床边两个,还有屋子四角的冰盆,莫名其妙道:“用了这么多冰,怎么还热?生病了?” 他低下头来,贴了贴她的额头,好像比他的还要凉些。 巧茗想装病来着,结果韩震反应比她快,已转身出去吩咐陈福请御医过来诊脉。 “娘娘身子十分康健,脉搏沉稳有力,不见一丝病象。”老御医捻着胡须,诊过一次,又复查一次,最后坚定地说出结论。 装病不成,巧茗便走了贤惠劝谏的路子,“陛下不叫上大臣们么?一来人多热闹好玩,二来也叫他们脸上有光,心生亲近……” “人多热闹好玩?”韩震从来与她不在一个思路上,这会儿抓的重点也偏,“你的意思是只和我去没意思?所以你不愿意?” “当然不是了!”巧茗立刻答道,谁敢说是! “那这一早上是在干什么?”韩震把她拉到腿上坐着,大有不问出个究竟不罢休的势头。 巧茗伏在他肩上,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大概,最后强调:“反正我不做那种事!” “哈哈哈哈哈哈!”韩震突然大笑起来,她自从这一世到了他身边,还没见他这般笑过,“我什么时候说要那样了?嗯?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儿,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不过,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的,待我找见宽大些的披风带着,下山时将侍卫们赶得远些,咱们也试上一试。” 巧茗欲哭无泪,什么是作茧自缚,她算是知道了。   ☆、32|25 韩震首先带了巧茗去马棚。 路上不断向巧茗灌输道:“你呢,得先选出一匹适合的马来,并且好生照顾它,马儿感受到后,才能和你亲近,听你驱使。” 巧茗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在骗人,要是按照这番道理,岂不是人人都要将马儿拉回自己院子里,像照顾孩儿一般精心照顾着,不然有起事上来马儿肯定听马夫们的话更多些…… 然而,她是着实盼望着快点骑上马的,活了两世,若说有什么不涉及身家性命,只是她一个人喜好的小愿望,骑马绝对算是头一个了。 盖因萧氏管她管得非常严格,骑马这般粗鲁,毫无淑女端庄仪态的事情,是绝对不会答应女儿做的。 是以即便巧茗再羡慕哥哥们策马奔驰的英姿飒爽,也一直无缘与马儿稍事亲近。 此时韩震主动帮她圆梦,她便暂且信着他好了。 御马监中随便拉出来一匹都是万里挑一的名驹,巧茗却是完全不懂得的,她忍着刺鼻的臊臭味道,在马棚里转了一圈,最后相中了一匹红彤彤的小马驹儿。 “就是它吧!”她伸手一指,然后便捂着鼻子跑了出去。 牵马的太监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把已经张开了嘴要说的“恭喜娘娘得了匹宝马”给咽了回去。 待到马儿被牵了出来,巧茗便学了韩震的模样,搂着马儿的脖子说上几句话,又喂了它吃胡萝卜,才得了韩震的批准让她上马。 他花了一整日的时间陪她,教会了她骑马,又亲自猎了一头鹿。 可之后,韩震便忙碌起来。 身为帝王,韩震身在行宫避暑,心却不能真正放假。 虽不像在宫中时每天寅时便要起身准备上朝,一日又要花上至少四个时辰处理政务。 但每隔一日还是会有一次小规模的朝会,奏章也依旧马不停蹄地从全国各处送到御案上等他批阅。 他有许多正事待办,自是不可能全天候地陪同巧茗四处游玩,所以,后来渐渐变成巧茗每日起身时都见不到他人,只有桌上摆着他亲手写的字条,内容不外他今日要做些什么事,是否有时间,又是什么时间能来陪她。 既然泰半时间他都在忙着,巧茗又不愿困在屋内傻等,自然是要约了旁人外出游玩。萧氏与巧芙是最常与她同游之人,又因为伽罗与顾恬总是难解难分,乔氏自然也成了经常受邀的人选。 巧芙自己也并非毫无正事可做。 先前说的要她将打理宫务的事情学上手,进而在行宫时独立处理一些事务,是真正在进行的。 夏玉楼与韩震选给她的陈芃也一早调了她身边。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巧茗发现夏玉楼确实出色。 他表面看着有些闷不吭声,其实头脑反应很快,领悟力极好,时常她说了上句,他便能知道她完整的意思,交代事情的时候不费力。 而且做起事麻利干脆,人情世故又打点得好,通常情况下,一件事情交代给他,便不需巧茗再花上任何心力,他自会打通一切关节,办得妥妥帖帖。 陈芃呢,也很好,只是与夏玉楼相比较起来,差了一点点揣摩她心意,又差了一点点处理事务时的精明。 其实,这些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与巧茗初相识,自是要多花些时间了解,才能更好的揣摩出她的心意,至于做事的经验都是累积起来的,自也不能奢望一朝一夕便无所不能。 可,因为旁边有个太出色的人对比着,这些原是在合理范围内,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便显得格外突出。 久而久之,巧茗自是更愿意多使唤用着更顺手的夏玉楼,也更能听得进他的意见与建议。 像是这一日,夏玉楼在回禀事情后,提起与常驻行宫的内侍聊天时,无意得知有处小鱼池温泉格外特别,池中养着精心培育的妙儿鱼,最长也不过半个指节长短,酷爱亲啄入池之人的皮肤,甚而通过它们的亲啄,能将原本粗糙的皮肤变得幼滑,既有美颜之效,又趣致非常。 巧茗便约了萧氏与巧芙一同前去尝试。 那小鱼池位置颇有些偏僻,池子外围还有一大片竹林,三人坐软轿行了两刻钟,又下轿来,沿着小径步行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了竹林深处,见到那热气隐隐蒸腾的小鱼池。 随行的宫人在距池子三丈远的地方拉起一圈特制帷幔,既隔绝了有人无意闯入见到不该见到的,又不影响巧茗等人泡温泉时欣赏竹林风光。 能入得帐幔侍候的,也就只有母女三人近身的侍婢。 中途时有个嬷嬷入内送上点心汤饮,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原是走到池边放下托盘便当离去,可她却是反身一跪,悲悲切切地叫一声:“夫人,老奴总算见到夫人了!” 这突来的变故让本来正在说笑的三人俱是一愣。 唯一能被称呼为夫人的萧氏则是蹙着眉辨认对方的模样,继而不大确定地问:“孔嬷嬷,是你么?” “是我,”孔嬷嬷涕泪纵横,“老奴还以为今生没有机会了……不能完成敬妃娘娘的嘱托……” 巧茗听她提到巧菀才认出来,她是从前巧菀身边的嬷嬷,按理说巧菀过世三年,孔嬷嬷看上去却比自己记忆中老上了十多岁,四十来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额头皱纹深如刀刻,想来若非常年心事重重,或生活极苦,是不会这般的。 孔嬷嬷很快控制住了情绪,抹去眼泪,对萧氏道:“夫人可否单独听我说上几句话?” 萧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这两位,一位是菀儿亲生的妹妹,一位是我的义女,也是伽罗……我是说巧菀所出的帝姬的养母,所以任何事都不必瞒着她们。” 三人出了池子,在阿茸等人的服侍下擦干了身子,将浸湿的中衣换过,才在石桌前坐下。 孔嬷嬷也被赐了座。 阿茸给四人倒了茶,便乖觉地领着云雀与萧氏的侍女阿纯出了帐子。 “我之前听闻,菀儿出事后,嬷嬷是被放出了宫去,原本我还惦念着你与菀儿主仆一场,不知你生活是否无忧,想着将你接到府中,但一直找不到你。” 泡了好一阵温泉,自是有些口渴难当,萧氏慢慢啜着茶,随口问着,“嬷嬷可是这些年一直都在在行宫?” 孔嬷嬷叹气道:“夫人所听闻的,大概是误传。我并不是在娘娘出事后才离宫的。” 又追问,“夫人是从何人口中听到这则消息的?” 萧氏却不答她这一问,只道:“你且先说说看,你到底是在何时,又是因为何事离宫?这大概与你今日来找我的原因有关吧?” “夫人猜得对。”孔嬷嬷点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有一事,不知夫人如今是否已有机会知晓。当年敬妃娘娘难产并非偶然,而是因为药物所致。” 萧氏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太医误用了药物?” 孔嬷嬷摇头道:“并非太医之误,而是有人在娘娘的饮食中下药。” “你说什么?”萧氏惊得打翻了茶盅,失声道,“是何人?为何……” 为何,却是不用问的,巧茗与巧芙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俱是明白,下药之人目的一定是巧菀肚子里的孩子,这种事是后宫后宅里最常见的,梁家内宅尚算和睦,不曾出过此等丑事,但不妨碍她们曾经听闻过不少旁人家中的传闻。 “夫人,”孔嬷嬷这会儿倒是格外平静,不疾不徐地叙述着,“自从娘娘怀孕后,一直在饮食上格外小心,不管是小厨房里做的,尚食局那边送来的,入口前都是要检验一番的,可是,在临盆前约莫一个月的时候,还是被太医诊治出有些异常,说是娘娘服食了大量七花粉,极有可能造成难产,最严重可能会母子皆保不住。” “既是格外注意过,又怎么会吃了那种药?” “老奴至今都不知道那药是怎样被娘娘服下的。当时太医言谈中颇有责怪宫人不利,害得娘娘误食药物的意思,但听了老奴讲述,得知甘棠宫上下一直非常小心谨慎,便推测也许是有人暗中加害。据那位太医所说,七花粉在月份浅的时候,若是一次吃得量大,会造成滑胎。可若是每天服食微量,不但不会引起任何问题,甚至短时间内也不可能诊出,但日积月累,到了一定时候,便会对孕妇与胎儿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害。所以,只能是有心人在娘娘入口的东西里动了手脚?” “为什么菀儿不告诉我?宫中其他人呢?太皇太后和皇上可知道?诊出这症状的太医是谁?当时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着紧些,在生产的时候多加些人手帮忙?可有查出来是谁做的?” 萧氏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女人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她虽然难过女儿早逝,却也知生死之事只能听天由命,但若是被害死的,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 “娘娘那时不欲声张,便命老奴暗中查探,可没有几日功夫,那诊出娘娘症状的李太医便一命呜呼了,娘娘听闻了这个消息,提前发动起来,当时她怕自己去了之后,老奴也被如李太医一般被后宫中人加害,便强挺着,硬是给老奴安插了罪名,将我发落到行宫中来,要我将来寻找机会告诉梁府中人,帮她查出真相。因为和帝姬出生,娘娘亡故的事情接连发生,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宫中调遣人事,必定有档案可查,所以那传了不实消息给夫人的,若是普通宫人便罢了,若是上位者,只怕是故意误导,未必没有可疑。” 巧茗听到此处脑中“轰”地一声响,那时她只有七岁,尚且非常年幼,但在生死大事上,人的心思天生便格外敏感。 她清楚地记得,后来她与母亲进宫,是韩震亲口告诉她们甘棠宫里各人的去处,譬如大宫女留在帝姬身边照顾,内侍们分派到各处未作一一说明,但孔嬷嬷是近身侍候的,又是当初太皇太后亲自指派的教引嬷嬷,所以,韩震说得分明,因着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便放出宫去,颐养天年。   ☆、33|25 巧茗啜一口清茶,压抑下脑内纷乱,很快便理出一个头绪。 此种猜测在情理上完全说不通。 韩震至今只有伽罗一个女儿,当时更是一个子嗣也无,巧菀若是能生下皇子,相对地,也能够更稳固韩震的皇位,就算最后只生个女儿,也是添上一桩喜事,何况民间又向来有长女招弟的说法,无论怎样,也没有理由要害了那肚中的孩子。 而且,如果他实在不想让巧菀生孩子,有许多的办法可以让她根本无法受孕,像最普通的事后避子汤,甚至还有常年可用的避子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都不过是一句吩咐而已,又何需在巧菀有孕后鬼鬼祟祟、暗地里大费周章。 如果是其他的人…… 巧菀只是一个妃子,能与她有利益之争的,也只能是后宫中人。 巧茗在心里极快地过滤了一遍。 对于太皇太后来说,韩震的皇位稳固,才不枉她多年的心血,断没有这般背后拆墙,自毁长城的道理。 那么,太后?可若是她害死了巧菀,又怎么可能抚养伽罗呢? 会不会是与巧菀同时进宫的德妃或淑妃呢? 巧茗皱紧眉头,淑妃她未曾见过,性情为人,一概不知,德妃倒是个面上十分友善的,又经常帮助自己,可人呐,哪有那般简单,当着你面前说的、做的是一套,转过身背着你时,或许完全就是另外一个样子。 所以,亲眼见到的未必是真,亲耳听到的也是一样。 “嬷嬷,我很感激你对菀儿的忠心耿耿,时隔多年还念念不忘,特意前来见我。只是,空口无凭,你说的这些话可有佐证?” 或许当真是母女连心,萧氏沉吟片刻,问出的话正巧和巧茗心中所想一模一样。 孔嬷嬷垂低了头,看起来似乎有些灰心,“老奴没有佐证。当日李太医告知诊脉结果时,只有老奴在娘娘身边。而今,李太医与娘娘皆已不在人世。至于物证,从那时起,老奴更是严格把关着娘娘的饮食,但从来未曾在任何一份菜肴点心、又或者是汤粥茶饮中发现端倪。” “孔嬷嬷,我们都很感激你的用心良苦,相信大姐姐的在天之灵亦是一样。只是你一无凭据,二无线索,事情又隔了这么多年,就算我们想查证,又能从何处入手查起?总不能只凭你片面之词,就贸贸然在后宫里大动干戈吧?” 巧芙说话的方式与萧氏一样,皆是先礼后兵,只是用词尖锐犀利许多,语气也毫不客气。 萧氏皱眉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转而十分和气地询问道:“嬷嬷,当年当真一点线索也没有么?哪怕是菀儿曾与什么人不合,得罪过谁,哪怕是处罚了谁,再微小的嫌隙也可以,总能有些你们想得到的缘由吧?” 孔嬷嬷还是摇头,“娘娘性情最是温厚,侍奉太皇太后与太后至孝,对陛□□贴入微,待另两位娘娘犹如亲姐妹般关怀,就是对我们这些底下人也是温言软语,从不曾大声呵斥,又怎么会得罪了谁。” 自己女儿的性情,萧氏自是清楚的,但是若非挟怨报复,就只能是利益之争,后宫里面能和巧菀争利的人数来数去连一只手都用不完。 适才巧芙的话虽不好听,但却也是事实,时隔多年,无证无据,从哪里查起,去查谁,弄不好便成了无事生非,凭白得罪了旁的一整个家族。 萧氏至今也不清楚丈夫最近到底谋划着什么,从突然改变主意送巧芙入宫,到与端妃攀关系认亲,样样都不寻常,但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冲动去扯了后腿,便先只虚应下来,“嬷嬷,无论如何,今日都多谢你了,这份恩情我们记在心里头,嬷嬷年事高了,往后就搀在这么复杂的事情里,我自会去想办法,查探清楚。” 言罢扬声换了阿纯进来,吩咐她带孔嬷嬷出去领赏。 待到围帐里只剩下母女三人时,萧氏便沉下声音嘱咐两人道:“这番话你们听过就算了,不许再说出去,也千万别冲动,轻易去查探任何。巧菀已经不在了,就算她有冤有屈,天上有知,也定不愿用两个妹妹的前程来换的。” 若论亲疏,自是巧菀最亲,可庶女与义女既在宫中,便都是与家族兴衰息息相关的,有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哪个也疏忽不得。 “阿芙你虽然伶俐,但这宫里面的事情,可不是凭着些小聪明便能解决的,记住了么?” 巧芙笑着应下了萧氏的教训。 轮到巧茗时,萧氏则更是叮嘱了一遍又一遍:“千万别告诉皇上,你如今地位得来不易,可不能因为没有半分证据的旧事便惹出是非,失了圣心。” “那娘打算怎么做呢?”巧茗问。 “这一时半刻的,我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萧氏揉着额角,叹口气道,“且待我回去与你们爹爹商量看看。” 本是好好一次放松消闲的活动,却因为孔嬷嬷的出现而添上几分沉重。 回程时,三人都是有些闷闷不乐,出了竹林便是分开,坐着软轿回各自居所了。 因为年纪的关系,巧茗与巧菀相处得并不多,但她每次见了自己都是温柔相询,又照顾周到,就像一个小母亲一般,如今骤然听闻她或许是被人害死的,就算心里明白此事暂不可全信,却也不可能全无感触。 回到渺云居时,正赶上伽罗在用下午点心,成年男子拳头大的水晶碗里盛着冰镇过的陈皮红豆沙,小家伙挥动着匙更吃得眉眼弯弯,仿佛这世界上根本全无任何忧愁烦恼之事似的。 巧茗看着不由心中一酸,她自问会竭尽全力给伽罗最好的照顾,但若亲生母亲还在世,肯定还会更好。又想起之前伽罗心心念念给巧菀送信的事情,那眼圈便红了起来。 伽罗吃得正欢畅,忽听头顶一声细细的抽泣,愕然抬头,就见到巧茗悄悄摸着眼泪。 伽罗看看巧茗身前那片儿桌面空空如也,再看看自己这一大碗红豆沙,十分慷慨地将水晶碗往巧茗那边一推,“娘,想吃就说嘛,别哭呀!” 多体贴的孩子呀,看她不开心了,还知道哄呢! 巧茗看也没看那水晶碗,直接把伽罗抱到腿上,使劲搂着稀罕。 可怜的小伽罗想挣扎又不够力气挣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豆沙吞口水,着急地也要哭了…… 解救了她的是前来禀事的夏玉楼。 巧茗这才把伽罗放回座位上,带夏玉楼到东次间去。 她开始打理宫务后,需要前来禀事的人自然多了,所以便腾了东次间出来当做会客室,专做议事之用。 夏玉楼说完了事情,欲向往常一般告退。 巧茗却道:“且不急,我有句话想问你。” 夏玉楼便弓着腰,垂低了头,等待巧茗发话。 巧茗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圈,才慢悠悠地问道:“孔嬷嬷的事情可是你刻意安排的?” 夏玉楼闻言抬起头来,微笑道:“娘娘果真兰心蕙质,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您。” 明明是恭维的说话,巧茗却被气得不行,咬牙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自然是完成敬妃娘娘的遗愿,查明她的死因,以防帝姬再遭小人毒手。”夏玉楼直视巧茗,不卑不亢道。 可是,孔嬷嬷明明说只有她自己、巧菀和李太医知道此事,他夏玉楼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敬妃姐姐都吩咐过你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巧茗心知与他对质未必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倒不如好言相询,让他自动地说多些,她才好再做判断。 “其实,我知道的事情并不比孔嬷嬷多,不过是娘娘临产前曾交代我,若是她当真出了什么事情,要我尽量助孔嬷嬷一臂之力,可是这几年来我自顾不暇,连与孔嬷嬷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又涉嫌机密,断不是书信上可以说的。”夏玉楼倒像是并不打算隐瞒,一股脑说着,“还是有幸得了娘娘您的提拔,我才能到行宫来,帮着孔嬷嬷见上梁夫人一面。” 然而这等话,说了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何况,事情到底是怎样,反正巧菀都不在了,当年巧菀是怎么交代的,还不都是夏玉楼自己说了算。 巧茗也不知该信他还是不该信他,正犹豫着,却听那夏玉楼又道:“不过,娘娘可否听说过这么一件事,当年敬德淑三位娘娘进宫时,皇上曾说过,若是谁先诞下皇子,便封谁为后。”   ☆、34|25 按理说,身为嫔妃的人,听了这样一句话,无非就是两种反应。 一是惦念着自己早生贵子,母以子贵,母仪天下。 二是防备着旁的嫔妃来妨碍自己,或是主动出击妨碍旁人。 夏玉楼讲出这句话的真正目的巧茗不得知,但她因为自己心中有鬼,不自觉便想得偏了去。 难道韩震为了不想梁家人做皇后,所以…… 巧茗被这年头惊得几乎从坐榻上跳起来。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强自控制着自己的仪态,便没能管住嘴巴,还是质问出来。 夏玉楼低头道:“我只是将当时的情况告诉给娘娘听,希望娘娘能明白,在陛下讲了这般话后,嫔妃有孕,生男生女,就成了关系各人背后家族兴衰荣辱的关键,其中利益牵扯之广,争夺之凶猛,实在一言难尽。” 巧茗暗自里舒了一口气,到底是自己想得太多,就算孔嬷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过给他,他又不可能知道韩震曾经对她和萧氏讲过什么,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下午时曾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了韩震,他更不是像自己这般有过离奇经历,不会知道梁家数年后的遭遇,当然也就不可能意有所指,暗示什么。 “所以,你是怀疑,当时后宫中……”巧茗试探道,“或是,你有具体怀疑的对象?” 夏玉楼把背弓得更深,再开口时,语调中满含歉意,“没有。我只是自个儿琢磨着,凡是不想敬妃娘娘做皇后的人,都可能有动机。另外也是想给娘娘提个醒儿,希望娘娘您在未来多花些心思保全自己。” 他说完这些话便退了下去。 留下巧茗一人思绪万千。 那些所谓的动机,还有嫌疑之人,之前听过孔嬷嬷的话时早已在脑中转过许多遍,这会儿夏玉楼说的那句话,确实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般,不过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后宫之争的复杂,对找出下药害巧菀之人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然而,不知为何,巧茗总是撇不去对韩震的怀疑。 他不希望梁家势力再壮大,所以不想让巧菀封后…… 不对,他可以不让巧菀怀孕。 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而且梁家的倒掉是不争的事实。 可他目前不但没有表现出来,还更加重视梁家。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觉得自己脑子里就像住了两个人似的。 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揪出他的可疑之处,另一个则绞尽脑汁地想为他洗脱干净。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 怔楞之间,忽然有人捏了一下她的下巴。 “怎么自己坐在这儿发呆?”韩震不知何时来到跟前。 “陛下,”巧茗拉住他的手,然后被他顺势揽进怀中,“我在想陛下呢,你好久都没陪我了。”她非常流利地说出撒娇的话来,连自己都感慨自己的虚伪。 但又怎么可能在韩震面前露出任何破绽呢。 别说母亲已经叮嘱过,就是她自己,也非常明白,若不是韩震便罢,若当真是他,一旦知道有人怀疑他曾经对巧菀下手,那人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前去地府与李太医团聚。 韩震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明天可以陪你了,带你去打猎好不好?” 巧茗抬起头来,故意笑得格外灿烂。 至少在有证据之前,是不应该胡乱怀疑他的,不是么? 旁的且不说,只说自从封妃后,韩震一向对自己很好,若是他没有做过,得知自己这样怀疑他,那该是多么寒心的事情。 然而,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入土壤,就算不经耕耘灌溉,也会生根发芽,渐渐茁壮起来。 只是平平常常的一顿晚膳,巧茗都能看出若干疑点。 就连之前只是觉得韩震对待伽罗不太亲热的相处方式,如今似乎都变成了他不欢迎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证据似的。 * 第二天,巧茗与韩震一进山便碰到了骆宝林与巧芙。 骆宝林是武将世家出身,从小舞刀弄枪早已习惯为常,来到行宫后无人约束,每隔上那么两三天便要进山来骑马狩猎一次。 巧芙原是从来不会参与骆宝林此项活动,但昨日遇到孔嬷嬷之后,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今日骆宝林相邀时便没拒绝,与她同来散一散心。 可惜巧芙也是个大家闺秀,两人出来大半天,她才勉强刚学会了控马前行,不可能陪着骆宝林驰聘打猎。 这对于骆宝林来说,难免有些扫兴。 是以,当看到韩震与巧茗各自骑着马,身上又背有箭套时,当即兴奋起来打猎这种事,孤家寡人没有意思,人多热闹才有趣。 韩震难得有空,带巧茗出来,自是希望独处,连侍卫都给他赶得老远。 但巧茗如今“心怀鬼胎”,能少同他单独待一会儿,温存得少一些,思想压力便没有那般大。 是以,明明看出他不高兴,还硬是逆着他与骆宝林同行。 巧茗这些日子来骑马骑得熟练许多,跟上骆宝林并无难度。 但巧芙便不行,渐渐落在后面。 韩震呢,论马术与骑术,他都精湛,只是心里头不高兴,自是落后得更远,原以为巧茗发现了会来陪着自己,可眼见巧茗与骆宝林两个说说笑笑,越去越远,根本不曾注意到他。 他气呼呼地双腿猛力一夹,□□的马儿就像离弦箭一样追了上去。 巧芙在马上本就摇摇晃晃的,韩震突然一阵风似的从她身旁策马经过,吓得她更是不稳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拉缰绳的力度。 马儿吃痛,抬起前蹄,嘶鸣起来,前半身跟着高扬起来。 巧芙是个新手,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毫无防备地被甩下马来,惊慌之中,双手乱抓,那染了淡红的指甲保养不易,今天来进行骑马这等“粗鲁”之事时,自是套了护甲,鎏金镶翡翠的甲套又长又尖,便是狠狠地扎进了马儿的屁.股。 那马儿连番受惊,撒开了蹄子狂奔起来。 待巧芙忍着痛从草丛中爬起身,马儿早已踏着烟尘转过山坳,再看不见了。 * 巧茗与骆宝林到了山谷中的一处平台,此处地势平坦,视野开阔,可算得上是狩猎的好地方。 骆宝林专心一意地开始寻找猎物。 巧茗根本无心狩猎,索性放马儿自由自在地去吃草,她自己则往树下走去,打算乘凉。 半途中看到草丛中躲了两只小兔,雪白雪白的,非常趣致可爱,便蹲了下去拨弄它们尖尖的耳朵。 又决定了这对兔儿就是她今天的“战利品”,要带回去送给伽罗。 韩震来到的时候,巧茗正被半人高的荒草遮挡住了身子,并未被他见到。 待他策马由北自南,穿过了整个平台,看到了拉弓射箭的骆宝林,看到了悠闲啃着草皮的马儿,却始终不见巧茗。 因而疑惑地策马回头,正好看到数丈之外,一手抱一只小兔子,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巧茗缓缓站了起来。 还有,在她身后,那正自北方狂奔而来的受了惊的马儿。   ☆、35|25 巧茗对正在逼近的危险毫无所觉。 有只小兔子顽皮地从她手上跳下去,动作很快,顷刻没入草丛不见了。 巧茗跟着蹲下去,摸索寻找。 骆宝林也看到了目下的情况,无奈她离得实在太远,穿过整个平台去将巧茗拉开,根本来不及,只能大喊出声示警。 听到骆宝林焦急的喊叫声,巧茗诧异地抬起头来,透过荒草间隙,看到韩震在前方挽箭拉弓,而他瞄准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自己…… 从昨日起所有被强压下去的怀疑,此刻全都涨潮一样涌了出来,几乎在瞬间便将巧茗淹没,她惊愕之下竟是忘了躲藏,反而傻傻地站了起来…… 韩震拧着眉冲她吼了一声,可伴着身后疾响的马蹄声,巧茗什么也听不清楚,只看到在长箭离弦时,他猛地偏了一下弓。 一切发生得太快,巧茗眼睁睁看着长箭破空而来,擦着她右臂滑过,她臂上一痛,另一只小兔子也跳下地去。 然后是臀.瓣上被重重一击,整个人便扑向前往地上趴倒,跌得魂飞天外,痛不欲生。 巧茗很快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抬头便见到韩震近在咫尺的脸庞。 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并且付之行动。 可是年轻男人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抵挡得了的,挣扎不过两下便被牢牢地拥住。 “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的?”他难得地语气起伏,全部赋予对她的关心。 她身上很痛啊!哪里都不舒服! 巧茗哼哼唧唧地,正要开口,忽然觉得小.腹里面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种痛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就像有人攥住她的肚肠下死力揉捏似的。 “肚子……啊……”她刚说了两个字,又是狠狠地一下抽搐,一时没忍住哀叫出来,“肚子好疼。” 韩震只觉有些莫名,她臂上显是被箭尖擦破,有血渗出衣料,而那马儿被他用箭射死,倒地前勉力挣扎时还是踢中了她,可他看得清楚,明明踢中的是屁.股,怎么会肚子疼起来? 他四下里张望,也不见草丛中有凸起的石块,而且她身前衣衫只有尘土草屑,不见半分血渍,根本不像被硬物硌伤的样子。 再往下看,却注意到她的腿间,雪白的骑马装衣料上,晕出淡淡血色来。 此处并没有御医,韩震只得将巧茗打横抱起,放她侧坐在马背上,然后自己跃上去,一手牵缰绳,一手抱着她,吩咐了刚刚赶到的梁芾留下处理事情,便策马离开。 换了个角度,巧茗也看到了地上被长箭贯穿了脑子的马儿尸体,想起自己适才挨过的一击,再看看马儿所在的位置,当即明白过来,是被马儿踢了一脚。 韩震那一箭是为了射杀冲她疾驰而来的马儿?目标并非是自己? 想明白此节,巧茗心中一松,她的八月十五其实不大痛,毕竟那马儿挨了一箭,临死前已卸了力,但肚中时不时一抽一抽的绞痛着,又不知究竟是为了何因,不免疑心是受了致命的内伤,疼痛加上害怕,忍不住偎在韩震胸前呜呜咽咽地淌起眼泪来。 韩震这会儿又要搂着她让她坐稳了别掉下去,又要小心控马尽量不颠着了她,本就一心二用,再分不出空档来安抚哄劝,只能任由她哭湿了他的衣裳。 * 太医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当值时突发的状况例外,一般谁给宫里哪位主子诊过脉,往后若不出大差错,或是主子指名更换,那么下次主子有病痛时则还是由这人诊治。 因而被陈福从太医院随行众人里叫来的渺云居的,便是之前巧茗落水时为她诊过症的御医商洛甫的。 商洛甫来的路上听陈福说了事由与症状,心里面便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等到搭过脉,神色倒反而放松几分,“回陛下,娘娘腹痛并非被马儿踢上了内脏,而是动了胎气。” “你说她……有孕了?”韩震素来冷淡的表情里染上十分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商洛甫,再一思及适才巧茗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商洛甫说的话,忙追问道,“如何了?严重吗?” “回避下,依脉象来看,娘娘有孕不过月余,正是胎儿最不稳妥的时候,因而今日受了惊,有些见红,但幸而娘娘有福,胎儿目下并无大碍,只要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并调养得宜,不再受惊,不再操劳,应是不会出事。” 商洛甫开了保胎方,便告退出去,回太医院里抓药煎药去了。 韩震侧坐床畔,握着巧茗的手,本是想与她诉一诉衷情,可一双眼睛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向她尚平坦的小.腹。 巧茗也是一样。 完全不敢相信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一个小生命孕育在她的身体里,而她这个后知后觉的母亲,差一点就没能保护好它。 幸好,有韩震当机立断的那一箭,让她还有机会能看着它出生、长大。 不知是否是孕妇的心思特别跳跃,巧茗一瞬间甚至想到了十几二十年后孩子要嫁或是要娶什么样的人…… 然而,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太远。 韩震的手掌缓缓覆在她肚皮上,慢慢地挪,轻轻地碰,好像生怕使大一点点力气,就将肚子里的小娃娃吓跑似的。 “朕要写道圣旨,”韩震突然道,“封它做太子。” 巧茗忍着痛笑道:“陛下别闹了,都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写道圣旨不是多大事儿,巧茗也不想拦着他给自己的孩子加封,可是万一圣旨颁下来,九个月后她生的却是个姑娘,那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那朕写另一道圣旨,”韩震看起来不大以为然,“朕要封你做皇后。” “陛下……” 巧茗呆住了。 喃喃一句,不知往下接着该说些什么,便打住了,只愣愣地看着韩震。 不是说,谁先生儿子谁当皇后吗? 德妃肚子里的那个比这个大好几个月呢,这样是不是不公平? 然后又有些觉得,马儿没踢到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变笨了呢!封自己做皇后,应当赶快谢恩才对,有什么好去替旁人鸣不平的! 巧茗如此想着,就要坐起来谢恩,韩震伸臂将她按住,口中责怪道:“别乱动,没听到御医说你往后都得卧床休息么。” 巧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陛下,难道要一直躺倒孩子出生么?” 韩震听她这么一问,也有些不大确定,然而按着她肩膀的手却一点也不松力,甚至整个人俯下来,小心地避开巧茗腹部,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拥住她,头枕在她颈窝里,“反正你乖一点,以后不许骑马不许出门,御医说你能下床前不许动,就算他说可以了,也最好不动。” 反正小心一点,绝对错不了。 这样一家三口紧紧拥在一起,气氛正好,巧茗很想趁机问上一问,为什么自己老是得到他特殊的对待。 从那时封妃,后来细想,只怕并非太后一人的意思,而今日他说的封后…… 巧茗努力回忆着前世,夏玉楼转述的那句“谁先生下皇子,就封谁为后”,她根本不曾怀疑,因为前世里直到她死的时候,也就是五年后,韩震都没有立后,因为一直没人能给他生下儿子。 “陛下,”巧茗叫唤一声,轻轻推了推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感觉到颈间湿湿凉凉的,有水滴…… 难道他在哭? 她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韩震的后脑勺,他的脸整个埋在她颈窝里动也不动。 这是喜极而泣么? 如果,他会为即将到来的孩子这般开心,是否彻底说明他不可能对巧菀动手脚呢? 来不及细想,外面传来陈福的声音:“陛下,太医院将煎好的安胎药送过来了,可是现在便拿进来给娘娘饮用?” “当然!”韩震的声音在巧茗耳畔响起,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脖子处薄薄的肌肤之上,酥麻微痒。 阿茸捧着托盘进来的时候,韩震已起身坐好,面上的眼泪尽数擦去,仍旧是平日里见惯了的冷面帝王,除了巧茗,任谁也不可能知道不过片刻前,他曾激动落泪。 韩震亲手喂巧茗喝了药,待她苦着小脸不情不愿地将药饮尽了,又捻起两颗蜜枣塞到她口中。 不知那安胎药中是否加了宁神的成分,巧茗喝过药,很快便觉得头脑发沉,昏昏欲睡。 韩震亲手给她除了外裳,换过寝衣,盖好了被子,又吩咐陈福带着几个太监进来,将原本置于床铺两头的冰盆拉开远些。 那份精致周到,不由让人联想起做娘亲的照顾孩儿时的精心。 待到一切都安置妥当,韩震才回到床边,看着已然进入梦乡的巧茗,轻声说了一句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谢谢你,让我又有了一个真正的亲人。” * 今日这次打猎可谓惊动了整个行宫。 皇帝亲手射杀了御马监的千里良驹。 已成为婕妤的梁太师家的庶女坠马扭伤了脚。 而太师义女,端妃娘娘更是被惊马踢得动了胎气。 随便哪一桩单独出现,都足够茶余饭后谈论半个月了。 何况,如今是一齐出现,更是引人猜测。 其中不乏好事者,导致传言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梁婕妤嫉妒义妹,假装坠马,故意惊了那马儿欲害端妃腹中骨肉。 连轻车都尉家的夫人,都忍不住几次上毓灵斋去,打着探望梁婕妤的借口,实则向自家女儿,也就是骆宝林打探虚实。 “你呀,得多长些个心眼,”骆夫人对着浑然不知世事似的女儿,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家里头时,你爱舞刀弄剑,骑马打猎,你爹纵着你,不管你,这倒了宫里,你就不能收敛一些么?可别叫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利用了去,害了旁人。咱们也不求你飞黄腾达,至少要平平安安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知道吗?” 骆宝林无奈地看着自家娘亲,其实她并非完全没听说过那些流言,只是明摆着就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让它们困扰自己。 “娘,那些都不是真的。在那天之前,根本没人知道端妃娘娘怀了身孕,又有谁能未卜先知的陷害她呢。” “真的?”骆夫人还是有些怀疑,“你可不知道,那些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全是编的不成?” 骆宝林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那些人有几个在场的,难道还能有一直在场,亲眼见到的我更了解么。再说了,人家姐妹两个感情可好了,端妃娘娘还天天命人往梁姐姐这边送补身的药物呢,要是有嫌隙的能这样么,早让陛下把梁姐姐关起来了,娘你肯定也听过陛下有多宠爱端妃的,这种小事儿只要她开口要求,陛下哪有不应的道理。” 骆夫人始终半信半疑,临走前又反复叮咛了女儿几句,要她保证了再不当着其他宫妃面前舞刀弄剑,骑马折腾。 可是,骆宝林对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转身便从私库里找出一把镶七色宝石的西域匕首,送给巧茗肚里的娃娃当礼物去了。   ☆、36|25 那匕首小小巧巧的,不过女子手掌长短,褐金色的刃柄与刀鞘上镶着七颗颜色各异的宝石,每颗都有鸽卵般大小,华丽非常。 “这是我从前随爹爹驻守凉州时,在西域行商那里淘来的宝物,他们来的城市有矿藏,专产宝石,成色好,又不像汉人店铺中卖得那般昂贵。”骆宝林笑着解释着匕首的来历,“自从知道姐姐有了身孕,我便琢磨着要送上什么贺礼,后来想起这柄匕首来。那行商当时讲说,西域宝石能够辟邪,而七色不同的宝石,能防七路邪神入侵,是安家宅护自身的好东西。如此想来,自是最适合姐姐目下光景。” 巧茗握住刃柄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她不懂刀兵,但见她锋刃薄如蝉翼,泛着凛凛寒光,猜也猜得到是难得的宝物。 “据说是天山玄铁打造,吹毛断发,十分锋利。”骆宝林这会儿有点不放心地叮咛道,“姐姐平日里随身携带着便好,还是别拿出来用了,刀剑沾了血便有去不尽的邪气,不吉利的。” 与骆宝林同来的自然少不了脚伤初愈的巧芙,闻言笑吟吟道:“感情这么一把神.器,就只能当个饰物不成,我还以为你打算教我妹妹学几套招式,担心陛下听了把你轰出去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瞄一眼坐在窗前榻上看文书的韩震,特意压低了声音,掩嘴轻笑。 即便听不清这边几个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韩震想不察觉也难。 他侧头回视,正巧看到巧茗手里尚未收回鞘中的匕首,立刻穿靴下榻,皱着眉头走到床前,大手一伸,也不问前因后果,便严厉道:“做什么拿着这么个东西,你不懂怎么用,当心伤了自己,快给我。” “我不!” 巧茗偏偏唱起了反调。 这小一个月来,她都被他管得死死的。 商洛甫建议卧床休息,韩震就真的从早到晚地看着她,根本不许她落地。 用膳是在床上摆了炕桌,然后他一勺勺喂的。 搞得巧茗初时都没脸面对伽罗,人家伽罗才三岁,吃饭也都是自己来的了好么,只有吃起来实在太费事不得不小心的,好像吃鱼挑刺之类的,才会由乳母帮手…… 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去方便都不准她自己走,要他抱着。 被喂饭的事情只不过是有些丢脸,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 可是这事儿巧茗怎么也习惯不了。 虽然他很自觉,每次把她放到恭桶上便出去,但只隔着一道帘子,有个人站在那儿,就算看不到,也听得到的,那种最隐秘的事情被窥视的感觉令人非常难堪,以至于韩震站在那儿她就方便不出来,偏偏又没脸跟他开口说这个…… 最后因为不通畅,还生出些许病症来,商洛甫诊脉后,问起因由,巧茗依旧支吾着,语焉不详,偏她人在孕中用药有许多禁忌,一来二去,韩震急得几乎要问商洛甫罪了,巧茗才厚着脸皮说了个明白。 说完后,商洛甫倒是平安无事了,她自己觉得实在太丢人了,嚎哭了一晚上。 韩震虽劝着哄着,心里却并不着急了,御医说了,孕妇情绪多变,一时高兴一时忧伤在所难免。 自打这以后,巧茗跟韩震说话时,就总是不自觉地对着干。 韩震呢,就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对巧茗的挑衅根本不当一回事,该喂还喂,该抱还抱,就是在她方便时走开得远了些,免得再闹得不通畅,这不通畅久了,可是大事情。 甚至为了严格地看管她,还将原本该在听雨阁处理的事物统统搬了过来,除了大臣们禀事和朝会不能在此,其余时候便待在渺云居里,恨不得时刻粘在巧茗身上不分开。 “听话,”韩震极耐心地,“我帮你收着好不好?要不然让阿茸收到私库去,反正还是你的,跑不了。” 当娘亲的哄孩子时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巧茗拧着身子,把匕首塞进身后的黄缎引枕下面,“这上面的宝石是辟邪的,就得随身携带着才管用。” 韩震伸手要往枕下去拿,巧茗整个半身都扑在引枕上挡着他。 她眼下金贵得不行,比琉璃还脆还易碎,捧在手心里都怕不小心给摔着了,韩震哪里敢真跟她抢夺,只能耐着性子哄,可是越哄巧茗越逆反,两个人叽叽咕咕了半天,都是嘴皮子功夫,事情不但没有半点进展,还开始跑题。 “那你让我去外面走动走动,我就给你。”巧茗开始讨价还价。 韩震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商洛甫说了,你得卧床休息。” “哪有大活人从来不下地的,等到孩子生下来,我都该不会走路了,还要跟他一块儿重新学。”巧茗在屋子里闭闷得久了,心情当然不好,人也日益疙瘩起来,小脾气格外多。 “从来没听说过谁还能忘了怎么走路的!”韩震觉得匪夷所思,自然而然辩驳着。 说完了,见巧茗委屈哒哒的,又放轻了声音,“就算真不会了,重新学又不难,大不了我来教你。” 巧芙正喝着茶呢,听了这话,一口茶水全笑得喷了出来。 她是听萧氏说过渺云居的热闹,此刻亲眼目睹了,只觉嫡母的言语表述根本不及实况十分之一精彩。 皇上和娘娘两个每天都得闹上那么几回,渺云居里的人早看习惯了,谁也不当一回事儿,该站桩的还老老实实地站桩,帮巧芙擦桌子擦衣裳的也都是井然有序,丝毫不乱。 骆宝林么,她送的匕首是引起纷争的罪魁祸首,因而直接假装自己不曾存在,毕竟皇上对端妃耐心,可不代表就是好性儿,对谁都不会发火,傻瓜才会贸贸然冲上去把火头引到自己身上。 闹腾到最后,当然是以皇帝的妥协为结束。 巧茗喜滋滋地抱着匕首,再三向韩震保证道:“你放心吧,好端端的我才不会经常拔它出来呢,我就是觉得它好看才喜欢么。”面上笑容隐含得意,活像个调皮捣蛋后没被大人发现而偷笑的小孩子。 骆宝林与巧芙离去后,韩震也彻底放下了公务,脱了靴子坐到床上,揽过还在把玩匕首的巧茗,拇指摩挲着她滑腻的脸庞,淡淡开口问道:“今日可高兴?” 巧茗动作一顿,小脑袋往下一低,然后忽地抬起头来,把匕首往床褥间一抛,伸手搂住韩震肩膊,脸蛋儿蹭着他微有胡茬的脸庞,撒娇道:“陛下,你最好了。” 她并非不知深浅,持宠而娇,进来的行为不过是反复的试探,想看看韩震对她到底能有多容忍,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有多紧张。 这其实是一种有些危险的游戏,稍不小心踩过了线,就可能带来难以预估的悲惨后果。 可是越危险也就越容易让人上瘾,巧茗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反正就是要反复看到韩震对自己的让步,才能心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抹去心底那些猜疑,完完全全相信他,彻彻底底安枕无忧一般。 幸好韩震在这一事上特别有耐心,即便并不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仍然一直包容着她不时的小别扭与小脾气。 巧茗不是不知感恩的人,虽则现在她连下床都不能获得批准,什么事都不能做,至少也能用甜言蜜语和满满的感情来回报他。 如是想着,她蹭得更是来劲儿,活脱脱是个撒娇耍赖的猫咪,正欢快着,突然被韩震揪着手臂推开…… “陛下……” 巧茗满心不解,孕妇的情绪起伏大,来得也莫名其妙,不知怎地就觉得自己是被他嫌弃了,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韩震似乎有些尴尬,红着脸,不敢多看她,只说了一句:“别这样。” 这样是哪样? 他平时还不是想怎么蹂.躏她就怎么来,现下她只是抱一抱蹭一蹭都不行么? 巧茗越想越是负气,干脆别开了头去。 目光随着换了方向,往床尾瞟去,自然而然掠过一处高高撑起的帐篷。 这下她也跟着红了脸。 掰手算算,从诊出喜脉到现在,二十多天了,两人每晚都只是盖棉被、纯聊天,不曾亲热过,韩震才二十二岁,正是年轻力壮,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如此久了,火力积聚不散…… 这可不能怪她,谁叫他就非得腻着她,不去临幸旁人,这都是自讨苦吃! 巧茗得了便宜还不忘卖乖,明知他现下难受着,偏要凑过再撩.拨几下,韩震叫她闹得气血翻涌,一股劲儿便把人压倒在床上。 “陛下,小心孩子。”巧茗眨巴着眼睛,万分无辜地说道。 韩震却没像巧茗以为的那般立刻弹开,反而大力在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揉捏了一把,同时恨恨道:“真的以为我不敢动你么?” 巧茗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韩震看她那笃定的模样,气得牙根儿直痒痒,却还是小心避开巧茗赏平坦的肚子,悠着力道将人压住,去寻那柔软的唇瓣。 * 其实按照商洛甫的诊断,巧茗身体底子好,精心调养一个月后,孩子便已坐得稳了,实在无需继续卧床休养,反而可以开始适当的活动。 可是韩震似乎格外不放心,不愿让巧茗下地来。 一个好端端的人,无病无痛,谁受得了几个月不下床不出屋,巧茗憋闷得不行,闹着另请了两位专精妇人科的太医来会诊,得到同样的诊断结果后,又磨了好些天,韩震才勉强同意她可以在他亲自陪同的时候出来走走。 不过,每次也不是她自己走,而是用步辇抬着,仅供她看看风景,散散心而已。 他甚至还下了一道旨意,将原定回宫的日子从八月初十愣是往后拖了一个月,直到九月初,待巧茗肚中胎儿过了太医们所说的头三个月,再稳定一月,才准她长途跋涉。 至于随行的勋贵大臣,若有要事,可自行带家眷回京。 众人听闻了消息,只觉端妃这宠妃离祸国妖妃只差一步之遥,下一次恐怕便要害皇帝从此不早朝了! 于是,言官们纷纷上奏谏言,肯定皇帝按原定计划回宫者有之,讨伐巧茗者亦有之。 甚而还有那跟着到了行宫的,干脆就跪在听雨阁门前,结果跪了一天一夜,才知道皇帝如今根本不在此处处理政务,早就将书房搬到了渺云居,一切只为了方便照顾端妃娘娘。 那六十开外须发皆白的老大人,听了这话,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韩震却不是那优柔寡断,易被旁人影响的,任他们吵得再热闹,他只管压着折子不回,至于那爱跪的,就让跪个够,反正他不见,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决定。 不过,在渺云居处理事务只是暂时,若遇当真有朝臣找他议事,仍是要往听雨阁去,时间久了,巧茗的胎儿日渐稳定下来,韩震还是搬回了听雨阁去办事。 又照老样子,每日送纸条过来,时而叮咛巧茗乖乖吃药吃饭,又不停汇报自己的行动,告诉她何时能回来,回来后又能陪她做些什么。 巧茗这些日子过得格外惬意,自从她不能操劳后,韩震便下令将一切宫务都交给齐嬷嬷暂理,甚至还要求阿茸跟着学,总之不许巧茗沾手,就算后来身子养好了,仍旧没让她将事情收回来,继续每日吃饱睡足、无所事事。 伽罗因为年纪小,也多次被教育过,娘有了小宝宝,不能抱她,走到娘跟前的时候,也要轻声细气,尤其小心别碰着撞着了,不然小宝宝会丢掉,再也找不回来。 大人们以为伽罗不能理解成年人的孕事,用丢掉比孩子夭折更容易让伽罗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可是没想到却闹出了大笑话。 起初几日,伽罗心事重重,蹙着小眉毛,看着巧茗不说话,后来有一日,忽然便开了怀,只是不管巧茗去到哪儿,她都像个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还吆喝着莲叶莲心一人拎着一个提篮,不准离开她三步之内。 萧氏来探望巧茗时正好撞见了这情景,便拉过伽罗来好生询问。 伽罗一脸天真地回答:“大家都很怕娘把弟弟丢了找不回来!所以我就跟在娘后面帮她看着,万一弟弟掉下来娘没发现,我就捡起来!” “那篮子是做什么用的?” “装弟弟的!一个铺了荞麦枕,一个铺了羽毛枕,弟弟想睡哪个就睡哪个!” 伽罗豪气地说完,又不大确定地问外祖母:“可是弟弟是从哪儿来的?会从娘哪儿掉下来?为什么丢了会找不回来?爹爹有好多好多侍卫,让他们全出来找还不行么?” 一连串的问题真叫大人头疼,萧氏扶着额头看巧茗,巧茗却红着脸躲回了屋里,她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问过这种有些难缠的问题,但母亲大人生养过三个孩子,怎么也比自己经验丰富,若是她都答不好,自己更没有办法了…… 不知不觉地,时间就到了八月十四。 翌日十五,是中秋正日子,行宫要大排筵席,韩震身为皇帝必然要出席。 可是那样再热闹,也是陪着旁人热闹。 十四这晚,却是只属于巧茗和韩震两个人的。 早早用过晚膳,两人相拥躺在榻上,透过敞开的窗扇,去看那高挂在空中的一轮盈月,静静地谁也不说话,不时互相喂一口月饼或是桂花蜜,倒也温馨。 只是渐渐地,巧茗便觉出不大对劲儿,有人的手开始不老实起来。 “陛下,”巧茗捉住他的手娇嗔道,“别闹啊。” 韩震不但没有停下动作,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哎,”巧茗推着他,有点威胁的意思,“一会儿难受的是你自己。” “没事儿,”韩震轻飘飘在她耳边道,“我问过商洛甫,他说了,你和孩子都好的很,眼下满了三个月,行房没有问题,只要姿势小心些,力道轻一点儿……” 吐息间,热气吹拂在巧茗耳根处,惹得她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颊。 他他他……竟然去问商洛甫能不能跟她……还探讨了姿势和力度…… 巧茗臊得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再也没脸见商洛甫了!看诊时一定要让阿茸找块大些厚些的丝帕来遮住她的脸! 她胡思乱想的当口,韩震已经迫不及待地解起了衣衫。 巧茗知道这段时间他忍得很辛苦。 换了旁的男人,别说是皇帝,就是一般官员,甚至只是家中余钱多些的男人,谁还没有个妾侍通房的,怎么会在妻子有孕的时候这般陪着,何况她还不是妻呢。 妃位虽高,实质上还不就只是个妾而已,只是皇帝的妾格外尊贵而已。 这样一想,便更觉得韩震难得,捧着还没鼓出来的小.肚.子往旁边挪了挪,上半身凑过去与他亲热。 韩震见状皱了皱眉头,勾着她的腿窝将她整个人都拉近了,动作急切热烈,却不忘小心翼翼地避开眼下最脆弱也最金贵的地方。 许久没有这样,巧茗其实也有些想念,只是她的紧张盖过了欲念,不时推着韩震提醒,“陛下,轻点……” “知道了,”韩震先时不厌其烦地应着,“轻轻的,嗯。” 后来,便只专注在一件事上,渐渐不再应声。 * 那事儿本就累人,巧茗怀孕又比平时更容易见乏,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韩震早就不在渺云居里,但桌上一如既往地留着字条。 她趿拉着软底绣鞋走过去拿起来,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巧茗面上一红,想起昨夜她后来哭着求饶时,他许诺只要她乖乖的让他尽兴,今日便送她一份礼物。 那会儿以为他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起床后还记着,倒是令她心间涌出丝丝甜意来。 看看已升得老高的日头,巧茗连忙叫了阿茸进来帮自己梳妆,草草用了午膳,便在阿茸和几个侍卫的簇拥下,坐着软轿往青云洞出发。 青云洞在后山的半山腰处,周围略显荒凉,甚少人来。 但因是人工修建的一处景观,沿途大路十分平坦,并不难走。 软轿停在外围平台之上,巧茗徒步穿过一小片树林,再行过石桥,便来到洞口。 之前她与韩震也经常如此,约好时间与时间,待他忙完公务,两人便在该处相聚。 因而,巧茗便命侍卫按照之前的规矩,留在石桥的另一头,而阿茸,则留在洞外,她自己一人走了进去。 “陛下,你在吗?”她扬声问了一句。 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看样子是还没来。 想一想外面没有他的侍卫,也没见到御前的太监们,巧茗更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慢悠悠地在山洞里转悠起来,那山洞虽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正想不明白,为何独独选了这一处人工修建成为游览之地,一抬头间却看到山洞顶端,逐渐收拢成锥形的山岩之间,露出一片天空来。 难不成是在这里赏月特别美好? 可韩震今晚要赴宴,说好了她也要露面的,哪有功夫在这儿赏月? 几滴小小的水珠从天而降,落在她微仰的面孔上。 下雨了。 巧茗低下头来,避开那一处露天之所,余光瞥见不远处某块巨石后,仿佛有身影一闪。 “原来是藏在这里等着吓唬我。” 巧茗嘟囔着踱步到巨石前,“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抓住了他,她感到很兴奋,因而不打算等他露头,直接转到了巨石后面,迎接她的却不是锦衣玉冠的韩震,而是一头侧坐着正在伸懒腰的棕熊。 这可不是惊喜,而是实实在在的惊吓! 巧茗僵了足有三息,才勉强找回手脚的控制权,刚要尽量不动声响的挪转开,那头熊正好偏过头来,见到身前有活物,淌着口水站了起来便往这边来。 一道闪电从巧茗头顶的圆洞上方一闪而逝。 “吼——” “啊——” 巧茗拔腿就逃,她的尖叫声与大熊的怒吼声同时响起。 滚滚雷声恰巧也在此时轰隆而过,遮盖了洞内这一切动静。   ☆、37|25 巧茗前脚才出门,韩震后脚便来了渺云居。 一踏进院门时便觉得今日院中格外安静。 算一算时间,伽罗或许正在午歇,但为何连侍卫也少了若干? 莫不是巧茗外出了? 他疑惑地往正殿走去,进屋后果然见到屋内空无一人。 “来人啊!”韩震满心不悦,大声喊道。 或许当真是因为正赶上午歇的时候,竟然一时无人应声前来。 陈福连忙奔出屋去,准备满院子抓人,正好碰到了从西偏殿出来的齐嬷嬷。 “娘娘去哪了?陛下兴冲冲地赶回来,结果没见着人,正发脾气呢。”陈福拉着齐嬷嬷问道。 齐嬷嬷则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娘用了午膳便应陛下邀约往青云洞去了。” 陈福拍着额头,“邀约?陛下什么时候邀约过?” “就是你们从听雨阁送来的字条啊。”齐嬷嬷道,“听娘娘说,说什么去了有惊喜。不过,我说啊,陛下也是的,娘娘现在的身子,虽说有软轿坐,也不好漫山遍野的折腾,万一有个好歹呢,昨晚也是,那动静……”齐嬷嬷压低了声音,只有她和陈福两个人能听到,“娘娘年纪轻,面皮薄,还得劳你们御前的多劝着陛下些。” 可她后面的话陈福根本没听进去。 陛下朝会完了,照例是要写字条给娘娘,写好了就交给陈福安排送过去。 跑腿送字条本身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搁到人尽皆知皇帝最宠爱的端妃娘娘这里,就没有小事儿。 所以,陈福有时会自己亲自跑一趟,有时候就交给干儿子同时也是齐嬷嬷的亲侄子齐达章,从来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毕竟纸上经常交代着皇上的去向,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今儿呢,因为听雨阁里议着长江水患的事情,来的朝臣比平日多,陈福就在跟前打点着没能脱身,所以当陛下抽空写了字条,陈福就给了齐达章…… 但他自个儿看得分明,那上面明明写的是:午膳后回来,等我。 根本没有什么邀约到青云洞的事情! 陈福寻思着,虽然自己眼瞅着就奔四十岁了,搁太监里确实不算年轻,但也没到老眼昏花,能把整个句子全看串了的程度。 齐嬷嬷与陈福共事多年,看自个儿话音落了之后,他便不曾出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便猜到事情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倒是说话啊,”她推了他一把,“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大家商量。” 陈福给她推回了魂,追问:“你看见娘娘收到的字条了?” “当然没有,”齐嬷嬷想也不想,“我又不是第一天进宫的,还能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么,是娘娘临走前吩咐事情时自己说的。” “那你知道那字条现在在哪儿么?”陈福又问。 齐嬷嬷斜了他一眼,“知道是知道的,但是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福这才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刚说完,就看见四个太监,两两一担各抬了一口朱红漆的香樟木箱,先后穿过垂花门,走进渺云居的院子中来。 “陈公公,”走在最前头的见了陈福开口问道,“东西送来了,您老看放哪儿合适。” 陈福看着他们,眼眉直跳,只道:“现在院子里等着。” 又冲齐嬷嬷道:“看见没,陛下让娘娘留在屋里,是要赏东西给娘娘,哪来的什么青云洞。你们也是,都不动脑筋的,陛下那么心疼娘娘,能把她折腾到荒郊野外去么!” 其实陈福觉得最不动脑筋的就是端妃娘娘本人了,不过他可不敢说出来,那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儿,连皇帝本人都舍不得说一个字,他一个底下人有什么资格,只能说说老相识撒撒邪火。 眼下这事情有蹊跷是显而易见的,纸条被人换了,被什么人换了,目的是什么? 就为了让皇上扑个空,生一顿气,让端妃娘娘白跑一趟,累轿夫和侍卫们? 这绝对不可能,谁闲的没事吃饱了撑得脑子进了水也不敢拿皇上和娘娘来恶作剧啊! 所以这其中的目的,恐怕就不那么简单,再一想端妃娘娘还怀着身孕,陈福立刻叫小太监去听雨阁把齐达章带过来,反身与齐嬷嬷进屋把事情禀告了韩震。 齐嬷嬷也从妆台抽屉里的锦匣中拿了那张字条出来。 韩震接过一看,上面果然如陈福说的,写了: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明明不是他写的,字迹却是与他亲手所书一模一样。 韩震劈手从齐嬷嬷手中夺过锦匣来,翻找一遍,并不见自己今日写的那张字条。 这里头有鬼! 然而究竟是谁搞了鬼,对他来说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巧茗! 韩震的想法和陈福类似。 假冒皇帝御笔,与假扮皇帝本人无异,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谁也不会只为了耍人玩,便闹这样一出。 那人必有所图,眼下虽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巧茗无疑成了其中的一枚棋子。 韩震霍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不说便往外走。 齐达章正心急火燎地往屋里冲,眼见就要和皇帝撞在一处,他反应倒是快,直接猫腰往地上一跪,生生止住了去.势,叫人忽视了之前的莽撞,倒像是一开头就打算好请罪似的。 “陛下明查,奴才将字条原封不动的送过来,当着阿茸姑娘的面,亲自放在寝间的桌子上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小太监讲了个大概,也是急得不行,万一端妃娘娘有个好歹,啊呸!别说好歹了,依照皇上平常对娘娘的宠爱,恐怕因这事儿擦破点儿皮,掉几根头发丝儿,他们这些经手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换了谁十万火急的时候被这样一阻,也难免怒气上头,韩震抬腿踹了他一脚,呵斥道:“没用的东西,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又转头冲着陈福吩咐道:“你们留在这儿,把换了纸条的人给我找出来,不然,御前和鹿鸣宫所有伺候的人朕一个不留!”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留下的三个人互相看了又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半晌没有一点声音。 陈福眯着眼琢磨好一阵,才冲齐达章吆喝一声:“去把人都给我绑过来,验他们的笔迹!” * 韩震出了门,直接去御马监骑了马出来,连侍卫都没带,自己一个人直奔青云洞方向而去。 汤泉山本身并不大,可受了心情影响,韩震只觉今日的路格外的长,而马儿跑得格外的慢。 他忧心巧茗的安危,狠狠几鞭抽下去,马儿右臀上竟然见了红。 天空里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雷声轰鸣,天崩地裂似的在头顶炸响。 大雨瓢泼似的泼洒下来,阿茸双手抱肩退进山洞里。 “娘娘……”话开了头,人也转过了身,然后便被眼前看到的惊呆了—— 山洞里……有一只熊! 而她的娘娘,被那只熊堵在山壁前,离洞口不过十几步远,却是找不到机会逃脱。 “巧茗!”阿茸着急起来,又忘了称呼上的尊卑,不自觉地便唤起了旧日的称呼。 洞口里胡乱堆着一些枯枝,她抄起有两指粗细的一枝,冲上去便往大熊身上抽打。 “巧茗快跑!” 大熊皮糙肉厚,足足抽打了十几下才有所觉,偏转了头,吼叫着挥出厚厚熊掌,阿茸便连人带棍一起飞了出去,直撞在另一边的山壁上,再滑落到地上。 这些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巧茗只迈了两步,就听得身后粗重的喘息夹着腥臭的气味越来越近,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只熊追了上来。 “来人啊!”她使足力气尖叫一声,然而那可恶的雷声依旧盖过了她的声音,侍卫们站在石桥的另一端,足有三丈开外,根本不可能听得到。 幸而她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阿茸刚才的袭击,没能给她争取到更多逃跑的时间,但分了熊的心,巧茗趁机从斜跨的羊皮小兜里掏出了骆宝林送的那柄匕首。 千年玄铁,吹毛断发,不知道有几分真。 但好歹总是一柄利器,若是真的跑不出,没有人能来救她,或许只能依靠它来自救了! 巧茗下定了决心,反手握住匕首手柄,将之抽出。 面前却是两道寒光闪过,她止步抬头,见到韩震持着长刀而来,那劈下的刀锋正对着她…… 那些困扰过她无数夜晚的猜疑潮水一样涌上来,最后汇成他留给她的字条:未时青云洞见,有惊喜。 怀疑终于坐实,他想她死,见熊杀不死她,还要来补上一刀,那日在山中,若是没有旁人在,他的弓箭离弦前怕是也不会临时偏上一偏…… 巧茗来不及去分析这想法的合理性,她不想死,作为一个怀了孩子的母亲,保护孩子不受伤害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电光火石之间,她能做出的只是将匕首举起,超着前方,向那个比猛兽还危险的男人刺了过去。 两声金属与血肉接触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长剑越过巧茗的肩膀,长刀砍在棕熊头上,直将那熊头劈成了两半。 而巧茗手中的匕首,正扎在韩震胸前,她力气很小,但架不住匕首锋利,足足扎进去了一大半。 韩震脸上带着水珠,分不清是雨还是汗,浓眉紧拧,不可置信地看着巧茗。 血水迅速地冒出来,染红了韩震的前襟,他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巧茗终于反应过来,他不是来杀她的,他是来救她的,可是,她却已经伤了他。 伤在胸口,近乎没柄…… 他会不会因此死了? “陛下,”她扑过去,扑在他身上,无助地用手去捂他的伤口,好像如此便能堵住那汩汩冒出来的血液似的。 她甚至颤抖着手去握那手柄,以为将匕首□□会对他好一些。 “别动它!”韩震喝道,初时声音强横,但很快转弱,“除非你希望我死的快一点……” “不是……” “我没有……” 巧茗知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可是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搞得她说话也说得不大清楚,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我帮你止血……” “不用你!”韩震命令道,“去把侍卫叫进来……” 巧茗立刻站起来,拎着裙裾跑了出去。 “小心点,别摔了……” 韩震说的后半句话,她没有听见。 今日领班的是梁芾,他这会儿正带着手下在一棵大树下面避雨。 远远地透过雨雾,看到义妹端妃跑了过来,待到近了,才发现她水绿色的襦裙上襟染着一片红,虽叫雨水淋得淡了,仍能看出那是一片血渍。 “娘娘,”梁芾连忙带着手下们迎了过去,“发生什么事?陛下呢?” 他们刚刚可是看着陛下着急地跳下马来,见他们几个人好端端地在这边,问明了娘娘就在里面,虽然神情仍然不大愉悦,但看起来倒是放松不少,只让他们在原地等,便自己走了进去。 “二哥……”巧茗看到了至亲的人,连自己现在在梁芾眼中只是义妹都不记得了,直接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陛下受伤了,你快救他。” 梁芾眼见端妃娘娘哭得伤心,应当安慰,可她虽然叫自己一声二哥,但到底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甚至同父异母都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要是拍一拍,那可就逾越大了。 但这会儿把哭得梨花带雨的义妹推开,教训一顿男女大防更不合时宜。 他一双手举在半空,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比划两下,最后落在自己后脑挠了一挠,眼神示意其他人赶紧进去看看。 顾烨等人进了洞,首先看到的便是倒在地上,血染衣衫的皇上,还有那不过几步远的,脑袋被劈成两半的棕熊。 侍卫们过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随身带着伤药,连忙取了药出来,要寻皇上的伤处给他上药。 可靠近了一看,皇上的伤根本不是棕熊伤的,那是一柄匕首直愣愣地插在肋上,幸而低了几分,否则一刀入心入肺,恐怕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会儿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见韩震还清醒着,遂请示道:“陛下,此处回渺云居路程不到两刻钟,臣先为您止血,回去后有御医在场时再将匕首取出,如何?” 韩震轻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顾烨亲自给韩震处理了伤口,过程里已有机灵的侍卫跑出小树林外面,将那软轿拆了,改成了担架,抬进来将韩震放了上去。 “听着,朕是被熊所伤,回去之后谁也不许多嘴。”韩震冷声吩咐着。 众侍卫虽然心有疑惑,但皇帝都这样说了,他们怎么能不听命令,只能齐声应是。 “那还有一个,带回去。”临出山洞时,韩震又交代了一句。 顾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端妃那个胆小的宫女抱着一根树枝倒在地上,走过去一看,呼吸还算平稳,应是晕了过去。 这会儿为了救人,也没那么多顾忌,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便跟了出去。 巧茗看到韩震给抬了出来,想凑近前去看一看,又怕他不愿见自己,上前两步,又僵在半途,哀哀凄凄地叫了一声,“陛下。” 韩震并没有看她,只对着梁芾重复了一遍适才在山洞里说过的话:“朕是被熊所伤,回去之后不许多嘴。” 巧茗听了这话,才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外冒,他这是在包庇她么? 她心里既感激又愧疚,感激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愧疚自己对他的种种猜忌。 脚下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跟前走过去。 “梁芾,软轿没了,你负责骑马带端妃回去。”韩震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去,再不往他们这边看。 巧茗只能再次僵在了半道,进不能进,退却不愿退。 侍卫们忙着救陛下,谁也顾不上端妃娘娘的心情,只管听了吩咐,便抬稳了担架,快步回行宫去了。 顾烨把尚昏迷不醒的阿茸撂在自己马背上,也快马跟了上去。 至于梁芾这里,可就为难得不行,孕妇骑马本就不稳妥,他得格外小心慢行,别颠着了吓着了端妃肚子里的小皇子,偏又因为对方是皇上的爱妃,一切行为都束手束脚的,连正常牵个缰绳都得把胳膊架得老远,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着了皇帝陛下的金疙瘩。 好在路途并不远,再慢,折腾上三刻钟也到了,进了行宫大门,梁芾立刻让人安排软轿,亲自护着把端妃抬回了渺云居。 巧茗下了轿,一句话也顾不上说,直接便往正殿去。 不想才进屋就被陈福拦住了,“娘娘请止步。” 巧茗凄然无措地看着他,难道韩震已经不想看到自己了么? “让我看他一下,就一眼。”巧茗嗫嚅着求道。 “娘娘,御医已经给陛下处理过伤口,并无大碍,只要安心静养便好,请娘娘放心。不过陛下吩咐过了,娘娘回来要先喝了驱寒的姜汤,再给御医诊脉,确定胎儿无事,之后喝过安胎药才准进去寝殿。” 陈福从来没看过端妃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但还是坚持着韩震交代的事情,“陛下这是为了娘娘好。” 巧茗只好依言喝了小厨房送过来的姜汤,又给御医诊了脉。 等安胎药熬煮的功夫,陈福向巧茗解释了纸条被人调换的事情。 “陛下原本的字条是要娘娘留在渺云居等陛下中午过来,我和齐达章都是亲眼见过的,”陈福边说边走到窗根儿下,那里放着两只香樟木箱,他掀开其中一个箱盖,“娘娘请看,陛下给娘娘准备的礼物在这里。” 巧茗走过去,见那一尺多见方的箱子里装的是各色宝石。 陈福的声音再次响起,“前些日子,陛下见娘娘喜欢西域宝石,便吩咐下面的人收集了这些过来送给娘娘。” 是她误会了他。 巧茗的愧疚感更深了,低着头沉默不语。 陈福合上箱盖,请巧茗回去榻上坐了,御医给韩震疗伤的时候他也在旁边,虽然皇帝亲□□代自己是被熊所伤的,可谁也不是傻子,只不过不拆穿而已。 而且那柄匕首,旁人或许不认识,他陈福可是亲眼见着骆宝林送给端妃娘娘当礼物,又被端妃娘娘当宝贝似的随着带着,陛下也是因为这样才叫人四处搜罗西域宝石。 那么在熊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福不敢再往下想。 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怀疑,不能违背。 他能做的,最多就是让端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 * 寝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明显的血腥味道。 巧茗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着,陈福站在门槛外面关起了门,给里面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陛下,”她在床头止步,缓缓跪在紫檀雕花的脚踏上,“我……” 不待她说我,韩震便打断道:“起来。” 见她愣愣地不动,又催促道:“我现在不能使力,你自己坐上来。” 巧茗只好站了起来,坐到床畔。 “约你去青云洞的字条,不是我写的。你不知道真相,误会了我,我不怪你,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他抢先开口了。 “只是这么久以来,我对你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为什么问也不问一句,就断定我要害你?或者,那字条是你自己换的?我们之间有什么仇怨是我不知道的,以至于你要拿自己冒险,只为了杀我?” 巧茗听他说到会为她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有些撑不住了,再听了他的追问,再也忍耐不住,将如何见了孔嬷嬷,得知巧菀死的别有蹊跷,如何在孔嬷嬷的引导下怀疑过他等等事情一一合盘托出。 “是我不对,陛下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呢,我不该这样怀疑你,可是我好害怕,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大姐姐死时候的样子,一转眼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就变成了我自己……” 韩震知道她最近总是睡得不大安稳,但因她不肯说,一直只当做是孕妇的毛病,只管叫御医们小心调理着,哪里知道是心病。 “别哭了。”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半是宽慰半是责怪道,“以后有什么事得跟我说知道吗?好好说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巧茗“唔”了一声,狠狠地点着头。 韩震这会儿极其乖巧,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你大姐姐的事情,不是我。”他叹一口气,“你觉得我对伽罗不够亲热,那是有原因的……” 巧茗正凝神听着他说话,忽然觉得身下的床铺剧烈地摇晃起来,她被颠得头晕眼花,一害怕,不自觉地便缩上了床,往韩震怀里钻。 如此一调整姿势,正好将头朝向床帐外面,因而清楚地看到,并不只是床铺在摇晃,桌子、柜子、甚至门窗,全都在剧烈地晃动,声响大得甚至盖过了窗外噼噼啪啪地雨声。   ☆、38|25 毫无预兆的地动带给行宫中众人前所未有的恐慌。 人们争先恐后地从房屋中跑到空地上,大多数惊慌失措,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厄运等待着自己。 幸而地动只维持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便止歇了。 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们,还有十二监的内侍们,也都以最快的速度组织起来,依照命令分派前往各处安抚行宫各处受惊或是受伤的人们。 渺云居院子当中临时搭起了长棚,上至韩震与巧茗,下至粗使的太监宫女,都置身其中。 适才韩震从寝间来到屋外时勉强走动了几步,一番折腾下来,肋上的伤口有些崩裂,血水渗出层层纱布,染红了胸前的衣裳。 本就有三名御医在渺云居里随侍着,立刻便被陈福拎了过来重新给韩震包扎止血。 初秋的天气本就有些微凉,大雨又一直未停,临近傍晚时分,只着单衣已是有些冷意,长棚除了头顶一处之外,四下再无遮蔽,带着水汽与凉意的冷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竟也令人不时发抖。 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地抬过来皇帝的步辇,让受伤的韩震可以坐在上面稍事休息,齐达章又将功补过的冒险从屋里取了大氅来,为韩震披起。 韩震待巧茗悉心地为他结好了大氅的系带,便将她拽到自己身旁坐下,长臂一挥,黑丝绒的大氅也将巧茗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进来。 至于宫女太监们,就没有如此舒适了。 站在长棚靠里侧的还好,站在外侧的那些,如果遇到忽然风起,雨水便会斜斜地打在身上。 可是刚地动过一次,尚不知会否有更大一波更具摧毁性的地动到来,又不知会否有余震,总之此时进入室内极为危险,不能轻举妄动,只能自己抱住了自己双臂,又或者是和旁人相拥着,试图取暖。 之前陈福本是打算将渺云居上下的人都聚在一处后同时让他们写字,再检验笔迹,以防有人不知缘由说了出去,走漏风声,打草惊蛇。 但御前加上巧茗身边伺候的人,加到一块儿得有近百个,哪是那么容易同时聚在一处,又不好大张旗鼓,让人生了戒心,是以拖着直到韩震受伤回来也没能开始。 眼下因地动的关系,却是成就了陈福的一番计划。 他与韩震互相咬了一阵耳朵,便命齐达章取了笔墨知砚来,扬声对着众人宣布道:“刚才接到金吾卫的消息,适才的地动引起山体塌方,阻断了下山的路,但是根据钦天监的推测,今晚还有至少三次更严重的地动。” 他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像是回忆着什么似的,“想当年,我就是因为家乡地动后引起瘟疫,全家死光,为求生计,才进宫的,三十多年了,我至今还记得那个恐怖的时刻,地动山摇算什么,房屋倒塌算什么,我亲眼看着土地裂开三尺来宽的缝隙,看着我的弟弟妹妹掉了进去,我拉住了最小的妹妹,可还不等我把她拉上来,整条裂缝又合起,再叠高……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给夹成了……” 陈福似乎说不下去了,低着头抹了一把脸,停了好几息的功夫,才继续道:“所以,我们这些人,能不能看到明天早上升起的太阳,那可真是不一定。刚才陛下格外开恩,同意大家伙每个人写一封书信留给亲朋,想说些什么,有什么心愿,甚至有什么财物需要转交的,都可以写在上面,如果有谁不幸……反正这信是一定会想办法留下,送到指定的人手里去。” 他终于说完了,齐达章便领着几个小太监将宣纸和笔发了下去,砚台数量不够人手一个,就由他们亲手捧着,谁要沾墨便举手,他们自然会走过去。 宫人内侍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别说地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不知道,任凭陈福忽悠也不会识破,便是真正识字的也不大多。 阿茸这个跟着秀才爹爹读过几年书的,都算其中学问最好的了。 她才醒来不多久,太医说她撞了一下头,眼下看着没事,但究竟是否有恙,还得接着观察几天,这会儿琵琶和齐嬷嬷陪在巧茗旁边,翠玉和另外一个小丫头就一左一右地搀着仍旧有些晕眩的她。 阿茸提了笔,皱了皱眉头,有些郁闷,同样事死,若是勇救主子而死,怎么听着也比因为地动,被山石瓦砾砸死,或是被奇怪的裂缝夹死来的轰烈体面,可惜这种事由不得她选…… “爹爹,娘亲,我在宫里三年,攒了一百两银子,还有端妃娘娘近日赏赐的南珠头钗与翡翠镯子,都留给妹妹添嫁妆吧。”写完这句,偏头想了想,又添一句,“麻烦妹妹每年扫墓时烧些时新的话本子给我吧,挑些大团圆结局的,姐姐我到死也没嫁过人,就指望在下面看看人家圆满的故事了。” 写好后,将信纸对折,交到了齐达章举着的匣子里。 陈福走过来,捻起来看了一遍。 阿茸的字迹娟娟秀秀的,但也只是比会写字的水平高上一些,看得出小时候是练过的,可要模仿皇帝的字迹似乎还差得有些远。 而且她为救端妃娘娘,和大熊干仗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渺云居,谁也不会怀疑她是那个换了字条的家伙。 太医都说了,真是好运气,撞了头之后,除了有个大包,有些头晕之外,一点旁的症状没有,不过呢,也有那种当时没事,各上一天半天因为内伤突然毙命的可能……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豁出去破坏自己的计划的,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阿茸没有嫌疑,陈福对着她便也轻松,似笑非笑道:“哟,阿茸姑娘想嫁人啦?要是逃过今天这个劫数,回头就求娘娘给你做主,你是娘娘身边头一号的人物,只要一发话,多少王公大臣世家勋贵的公子都抢着娶你呢。” 阿茸红着脸道:“我可没那么大想头儿,我在家里定了亲的,可不好因为现下有那么点出息就退婚的。而且,要是我不死,我还舍不得离开娘娘呢。” 说完,一跺脚,扭头回去翠玉身旁,帮着那个只会写一二三四五的小丫头写信去了。 会写字的陆陆续续交了书信上来,陈福一一看过,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只不动声色继续等,到得那些不识字的请旁人代写的交上来,他就看得更仔细些,有时候假作两封信一起看,实际上是在对比代笔的人是否字迹与先前写的不一致,不过为了掩饰这些,他每次看了信都调侃人家两句,末了还自嘲一句:“可惜我家里人都死光了,连个相好也没有,都没得可写。” 待信收得差不多了,他便四下转悠了一圈,看看那些动作慢的到底在磨蹭些什么。 走到夏玉楼身前时,看他一手执笔一手拿纸,正远望出神,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写,便问道:“夏公公,你怎么不写呢?” 夏玉楼轻笑道:“我和陈公公您一样,无亲无故,没得可写。” “不会吧,”陈福惊讶道,“我是个糟老头子了,夏公公您这儿正是青春年少,翩翩少年郎一个,难道连相好的宫女都没有?我可不信!” 夏玉楼扯了扯嘴角,道:“身残之人,何必连累旁人呢。” 陈福靠近些,小声道:“那您的那些金银财宝呢,总得指个适当的人托付一下吧,不然说不定白白便宜了仇家。” “陈公公说笑了,哪里有什么仇家。” “那恩人总有吧?至交?熟人?”陈福问来问起,夏玉楼只是摇头。 到最后陈福没辙了,悻悻地走了开去。 夏玉楼却远远地看了正在喂韩震喝药的巧茗一眼,继而蹙眉凝思半晌,终于还是提起了笔来。 陈福接过夏玉楼写好的信来,见他上面潦草地写了几句话,无非交代自己还有多少银钱,之后便是一句:全部交由尽心提拔自己的端妃娘娘。 陈福望着那字迹挑了挑眉毛,开口道:“听说夏公公进宫前是童生,怎地一手字像蜈蚣爬出来似的,这要是当年你接着考上去,阅卷的官爷们鼻子还不得气歪了。” 被挤兑了,夏玉楼也不着恼,只道:“陈公公有所不知,适才从房中出来时,步履不稳,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伤了右腕,所以字就写得不大好了。” “这样啊,”陈福把信塞回匣子里,接着道,“既然夏公公对娘娘感恩戴德,如此知恩图报,为什么明知娘娘有孕在身,最忌心情不好,还要故意安排当年服侍敬妃娘娘的孔嬷嬷到娘娘面前胡言乱语,造成娘娘的困扰呢?” 夏玉楼听了这话,第一个反应是侧头往巧茗这边看过来,巧茗离得陈福并不远,听到他的问话,自然也是看向他们这边,此时与夏玉楼目光一接触,惊觉他眼中饱含的满是不可置信,竟与今日在山洞中韩震被匕首赐赏时看自己的目光十分相似。 可,她与夏玉楼不过是主仆关系,就算自己将孔嬷嬷的事情说出来,也算不得出卖他,何必要做出如此神情呢。 巧茗蹙眉回视他,韩震见状,握着她的手,凑在她耳边轻声道:“让陈福去查,你别管。” 夏玉楼见巧茗将头转回去,搭在韩震肩头,咬着牙根转过头来,“我不过是希望能帮敬妃娘娘讨回公道而已。” 陈福哼道:“你可真忠心,敬妃娘娘没了三年了,你也没说过一字半句,是觉得整个皇宫里就没人能给敬妃娘娘讨回公道么?” 他说着,突然一脚踹在夏玉楼身上,口中咒骂道:“还是你存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到底是想帮人,还是想害人!既是当过童生的,巧言令色鲜矣仁是什么意思你总明白吧!” 一壁说一壁连踹数脚,一脚比一脚狠戾,口中骂得也越来越难听。 夏玉楼虽然未曾正是受命成为鹿鸣宫总管太监,但月俸却是按着代总管的份例发的,因而此处人人都知道他的地位,眼下当众被这般折辱,便是一般的小太监小宫人,若非犯了难以弥补的大错,或是遇到太过暴躁的主子,都是不会遭遇的。 大家心中都是极同情夏玉楼的,毕竟陈福说来说去,都是些猜测而已,并没有什么实在的证据。 夏玉楼起初只是默默受着,后来身上脸上挨得打多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反抗起来,他年轻力壮,三两下便将陈福推了个跟头。 陈福坐在地上,看着夏玉楼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臂,大笑起来:“夏公公,你不是伤了右腕,连几两重的毛笔都拿不好了吗,怎地推起我这个上百斤的老家伙倒是这般轻轻巧巧,毫不费力。” 夏玉楼心知上了陈福的当,面色不由大变,欲再分辨什么,却见原是守在长棚之外的侍卫也向他这边围了过来。 在此时,地面突然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许是陈福之前吓唬大家伙儿的话起了作用,长棚里的宫人太监们全都格外惊恐,尖叫着有之,四处乱跑者有之,梁芾见情况不对,亲自带了人围守在巧茗和韩震身边,以防冲撞。 这次的地动比之前那次维持的时间长了许多,待到混乱过去,陈福才发现夏玉楼竟然不见了,他正急得跳脚,有个侍卫凑近来禀报:“公公放心,顾大人带着人去追捕那人了。” * 通向山下的路并没有被堵死,天亮前便有快报送到行宫,原来受地动影响最严重的地方,是距汤泉山十余里之外的??村,该处房屋尽数倒塌,亦有不少人员伤亡,可谓损失十分惨重。 韩震当即便命人安排了赈灾的重重事宜。 行宫内宽阔的空地之处,也搭起了各色帐篷,众人再不用在长棚下挨冻,可以进到帐篷里,暖一暖身,歇一歇早站僵直了的腿脚。 皇帝的御帐里一应摆设自是最齐全周到的,巧茗被韩震逼着眯了一觉,醒来时正听见屏风外面,韩震在与梁兴商议赈灾的事情。 前些时日皇帝的御驾经过,沿途百姓皆是知道的,如今皇帝身在此处,遇到灾情,原应是亲自前去视察一番,鼓舞一下那些受了非人苦难的百姓。 可是偏偏不巧,韩震刚刚受了伤,御医特地叮咛过,他短时间内是绝对得静养,不宜到处走动的。 韩震便请梁兴下山去,代他主持赈灾的事情。 巧茗侧躺着,听着他二人对话,忽地心中一动,待到梁兴离开帐篷后,她招手叫来阿茸,给她整理了衣装,便绕出屏风,走到韩震身旁,问道:“陛下,可以让我跟着义父一起去么?” 韩震坐在扶手椅里,身前桌案上凌乱摆着许多公文,俱是各地灾情的汇报。 听闻巧茗的询问,立刻皱眉反对道:“胡闹,你是双身子的人,不要折腾,这些事太师可以做得很好。” 巧茗侧身坐在扶手上,揽着韩震的脖子,娇声道:“我只是想帮陛下一点忙。之前陛下总是帮我,我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给陛下添麻烦,就让我尽一点心意好不好。” 韩震伸手在她肚子上拍了一下,“你好生在这里呆着,就是帮朕的大忙了。” 巧茗怕牵动了他伤口,不敢当真靠着他,只是虚虚搂住,“陛下,商御医都说我好得不得了,一点没受地动的影响。” 适才两次地动后,韩震都叫商洛甫来给她诊过脉,结果俱是母子均安,脉搏并无异象。 “我不走远,好不好?”巧茗又开始讨价还价了,“你们刚刚不是说,从山脚下开始,每隔十里设一个施粥的地点么,我就去山脚下那里帮帮忙。” 见韩震仍皱着眉头,又改口道:“其实我也不需要真的做些什么,就是代表陛下慰问一下受灾的百姓,宫里面出来的人,意义总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其实这是个好事情,韩震很明白,可是她到底怀着身孕,总是叫人不放心,“那夏玉楼还没抓到呢,你这样出去当心被他趁机发难。顾烨带着五个羽林卫出去追,一夜了都没抓到,他看起来或许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本事呢。” 话音刚落,就见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说是羽林卫百户顾烨求见。 顾烨身上的罩甲给雨淋湿了,还没干透,铜钉上,袖子上,甚而是领巾上,到处都有红渍,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渍,看得叫人触目惊心。 “陛下,属下已将夏玉楼抓回,就关在最西面的营帐里,是否要请陈公公过去继续审问?” 巧茗听他说话时中气十足,脸庞也还红润,知他就算有些微伤口,也不会严重,便放下心来。 韩震则道:“不急,且关他几天。” 又问:“你受伤了么?” 顾烨答道:“并非属下受伤,这是同去的侍卫李金初的血,那夏玉楼看起来文质彬彬,想不到却是个武功高强的,人又诡诈,伤了我们两个人。” 韩震命陈福给每个追捕夏玉楼的侍卫都发了一个金锭,受伤的那两个人又再翻倍,之后嘱咐顾烨:“你们加强人手,好生看着,在审问他之前只准喝米汤,其他吃食,饮水,一概不准给。” 说这些话时,他身子离了椅背,微微前倾着。 既是个狡诈又武功高强的,那便好生饿上一饿,耗尽了他的心气儿之后,不怕问不出实话。 最不济,还有拱卫司的大刑在后面等着呢。 顾烨领了命令离开了。 韩震靠回椅背里,巧茗机灵地捧了一杯茶来喂他,韩震早先失血过多,本就容易渴,刚才又说了一番话,正是唇焦舌燥,便就着巧茗的手把茶喝了。 之后接过茶杯放在桌案上,拉着巧茗坐到自己腿上,他这会儿不方便抬起手臂来摸她的脸颊,只好低着头把玩她腰间垂下的宫绦,“我原本听你说了,也只是怀疑,但既然他武功很好,想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你房内换掉字条根本不成问题,甚至之前威胁的你人……” 巧茗惊讶地打断道:“陛下,你怀疑他是那个鬼面人?可是……可是……那件主腰上……他是个太监啊……” “弄些相似的东西上去,等干了以后,也看不大出来区别。”韩震淡淡道,“而且,你忘了吗,他是直殿监的,之前那次梁芾交上来的名单里,在御花园洒扫的太监里就有他。” 巧茗还真是不记得那名单里都有些什么人了,不解问道:“那又说明什么呢?那信明明是乔大石捡到的,他拿了夹在其中的银两后,不是就把信丢掉了么?” 韩震解释道:“嗯,是啊,丢在他们装垃圾的筐子里,之后负责抬走的人有大把时间将信取回,也不会被旁人看到。之前拱卫司不是在宫外调查,看谁去取了那信件么,可是许久都不见有任何动静。所以我一直怀疑,或者本来就是宫里的人,根本不会到宫外拿信,再不然,至少也知道那天事情出了变化,不然又是怎么能够直接报复你呢?若是放在夏玉楼身上,倒是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他查探罗刹殿是什么意思呢?陛下,那里曾经住过什么人么?我听那鬼面人的意思,从前我总是去的,若是根本没有人,他大费周章,难道只为了耍我么?” 韩震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累,闭目道:“等审问后便知道了。” * 夏玉楼一关就是许多日,韩震一直没打算派人去审问他。 倒是巧茗如了愿,在大雨停了之后,又由三名御医会诊后,确定她身子健康无忧,腹中胎儿也稳妥至极,终于得到韩震允许,下山去施粥了。 巧茗嘴上虽然说着什么也不做,到了粥棚,却是变了卦,还是决定将亲手盛好的粥碗交到前来排队领取的灾民手中。 这是善举,巧芙和骆宝林也自愿同行。 小道的消息从来传得最快,不多时灾民便都知道今日来施粥的三人都是皇帝的嫔妃,其中两个更是梁太师家的女儿,还有一个甚至还怀着身孕。 “哪个是有孕的娘娘啊?怎么看不出来?”队伍中,几个妇人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恐怕是月份尚浅,没显怀吧。” “月份浅应该多歇着,不然胎儿不稳呢,她还下山来赈灾,宫里的娘娘都这么慈悲心肠么?” “可不是,要不能一下来了三个么。” “我觉得是那个,”有个年轻些的妇人指了指巧茗,得意地向同伴显摆自己的发现,“她的裙子系的高,这样穿法,就算是五六个月时显了怀也看不大出来。” 另几个妇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其中一个四旬左右,穿着蓝色妆花缎对襟衫子与靛青马面裙的妇人见到巧茗容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来,似乎在认真辨认着什么。   ☆、39|39 巧茗今日确实是特别打扮过的,出来赈灾,不宜穿得颜色太过鲜艳,所以,她穿的是蟹壳青的齐胸裙,茶白右衽窄袖衫,外套一件豆绿色银杏叶纹的半臂,看起来十分清爽,又不失娇美。 她肚中的胎儿已经三个多月,为了不拘束孩子的发育,早已不穿齐腰的裙子,所有衣裳都重新裁制,皆是清一色的齐胸裙。 或许因为之前卧床修养了好一阵,再加上各种膳食调养得意,人胖了少许,也开始显怀,在齐胸裙的遮掩下确实看不大出来,只有脱下衣衫时才能看出微微凸起的小.腹。 然而从外表上看不看得出来是一回事,她终归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孕妇,体力上总比平常不如,这会儿站着派了一阵粥,虽然不是多费力气的活计,却也感觉有些疲累,便由着阿茸把自己扶到粥棚靠内侧些的地方坐下,打算休息一阵。 汤泉山所在的位置距震中南华村只有十里远,中间的数个村庄亦是损失十分惨重,此处乃是京郊乡野之地,百姓们居住的大都是自家盖的茅草房,银钱宽裕些,或许能请人来盖个泥瓦房、小木屋的,但终归是比不得皇家行宫来得结实,大都在地动时损毁殆尽了。 如今百姓们无处居住,都住在朝廷派人临时搭建起来的长棚里,衣食也全都依靠救济。 因而这前来领取粥饭的队伍便排得格外长,七扭八拐的,几乎见不到尽头。 巧茗休息了半盏茶的功夫,抬头看上一看,只觉那队伍似乎比先前还要更长,再看巧芙和骆宝林还有另外两名负责的官员都在忙碌不停,便也站了起来,走回原位去。 村民们性情都很朴实,虽是遭了大灾,却并没有人趁机抢掠生事,领取救济时也都规规矩矩地按顺序而来,并且大都心存感激,接过那冒着热气,喷喷香的饭食时,皆会礼貌地道一声谢。 适才低声议论的几个妇人已经排到比较靠前的位置,离得近了,那穿妆花蓝缎的大婶也能将巧茗看得更加清楚,她有些不能置信地嗡了嗡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轮到她时,她竟然忘了将怀中的瓦罐递上去。 巧茗手中碗大的木勺中已盛了八分满的芋头白米粥,转过身,却见对面的人将瓦罐抱得紧紧的,动也不动,只呆愣愣地打量自己。 “大婶?”她轻声提醒对方。 那大婶这才醒过神,猛地想起自己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连忙将瓦罐往前一递,接在木勺之下。 巧茗将木勺倾斜,浓稠的热粥便缓缓地向下流动进入瓦罐。 “你……是巧茗吗?”大婶突然开口,语气中充满不确定。 巧茗手一抖,木勺跟着颤了一颤,还冒着热气的液体便浇在了大婶手背上。 一旁的阿茸很是机灵,连忙拿了软布来帮忙擦拭,可粥水已烫得大婶皮肤发红。 巧茗注意到大婶手上皮肤还算细嫩,显然不是一般做惯粗活的农妇,且又穿的是妆花蓝缎,显然家境不会太差,却不知究竟是何来路,又如何会知道她的名字。 “大婶,你认得我?” 巧茗问完后,才恍然,这位大婶认得的不是她,而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 “你真的是巧茗啊?”大婶显是有些意外,兴奋道,“我是姜师母啊,刚才远远的看着觉得像你,又不敢认,到底也是三年多没见了啊。” 三年多前,岂不是正是原身进宫的时候。 姜师母这会儿再不需要遮掩,光明正大地将巧茗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感叹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又想起什么来,“巧茗,她们说你是皇帝的妃子,可是真的?巧茜说你去你大哥做工的那处做工赚钱去了,怎地会成了皇帝的妃子?这些年你们兄妹两个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弟弟妹妹?凯之每次从城里回来都跟我说,亏得杨大叔夫妇两个老实厚道,没因为这样就在两个小主人跟前耍滑头。” 巧茗被姜师母问得呆住了,什么弟弟妹妹大哥大叔的,阿茸明明说原身是个孤女,家中已经没人了,这会儿又是从哪儿跑出来这么一大家子人来? 阿茸也是十分惊讶,看看姜师母,再看看巧茗,“你家里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梁芾快步走了过来,神情很是严肃,右手紧紧抓着绣春刀刀柄,“这位大婶,如果领完了食物就快点离开吧,后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吃饭呢。” “二哥,她是……认识的,是姜师母。”巧茗解释道,“我想和姜师母叙叙旧,麻烦二哥安排一下。” 梁芾是专门负责带人保护巧茗的,听她如此说,又见姜师母看起来端庄慈祥,不像恶人,便叫了两个侍卫在粥棚后面临时搭了个小棚子,摆上一方木桌与两张板凳,再备了茶水,才请巧茗过去。 然而他与侍卫们并不离开,十二个人在棚子外面严严实实地围了两圈,外圈面朝棚外,盯着外面,防备有人突然靠近,里圈则是面朝棚内,盯着的则是姜师母,防止她有诈,出手伤害巧茗。 姜师母没见过这种阵仗,喝茶时难免有些手抖。 巧茗见状安抚道:“师母别怕,他们都是皇上派来保护我的。” 姜师母点点头,“这些年你们兄妹两个到底都是在什么地方打工?我去年过年时,还去过城里一趟,当时听巧茜说,你们平时书信也不见一封,只是银钱按时送来,她和阿鹤两个一直很担心。” 面对姜师母的关心,巧茗只能歉然道:“师母,其实,我之前受过一次伤,从前的事情不大记得了,若不是阿茸,”她拉了阿茸过来,“阿茸当时和我一起在皇宫的尚食局里做事,若不是她告诉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阿茸配合地笑了笑,之后站回巧茗身后。 “唉,可怜的孩子啊,”姜师母听了,眉头皱得紧紧的,露出十分心疼的模样来,“伤到哪里了?严重吗?现在可都好了?” 巧茗笑道:“当时是撞了头。” 姜师母闻言想去摸她脑袋,才一抬头,就被梁芾狠狠瞪了一眼,只能讷讷地往回收。 巧茗却拉住了她的手,“师母别担心,我现在全好了,一点事都没有,还因祸得福,得了皇上的宠爱。” “那就好,那就好,”姜师母连连点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姜师母说得动情,竟是微微红了眼眶,她不大好意思地抽回手,在眼角抹了两下。 “师母,我家里的事,你给我讲一讲,好不好?”巧茗问道,“你说我有弟弟妹妹,还有大哥,他们都多大年纪了?” 姜师母开口前先押了一口茶,“好,我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我家就住在汤泉山下的西梅村,我家男人是在村中私塾教书的先生。约莫是□□年前,你们兄妹几个搬到西梅村来,那时候你大概有七岁,你们爹娘那时候已经不在了。原本你们一家子是住在海边的,你娘是难产没的,你爹爹,是出海打渔时遇到大风浪,就没能再回来。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你哥哥原本是读书的,可家里大人没了,他是长兄,就得出去赚钱,他那会儿十二岁,在家乡找不到事做,后来碰到了一位京城来的大善人,肯介绍事情给他做,工钱又高,你们兄妹几个就一起搬了过来,在西梅村安了家。村子里面知道让孩子读书的人其实不多,倒是难得你们兄妹几个有见识,知道让阿鹤,也就是你们弟弟,他是你们家最小的,今年也有十三岁了。你们那时候在村子里安了家,就让阿鹤到私塾里读书,他正是开蒙的年纪,我们也是那时候跟你们熟悉起来的。前头那些事儿都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后来呢,你们在村子里住了五年就搬到城里去了,说是哥哥得主顾赏识,攒了些积蓄,在城里置了宅子,接你们过去,也好让阿鹤转到城里的书院去读书。凯之,就是我儿子,他比你大三岁,当时十五了,从十三岁起考上了秀才,就到城里去读书了,所以我们也知道,这样的安排对你们一家只有好没有坏,虽然我有些舍不得你们两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男孩子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好久才接着道:“凯之在城里,也常跟你们走动,偶尔我也进城去看看他,顺便也会看看你们,这不就是常有来往,可是你去找你大哥的事儿,我听巧茜说,事先连她也不知道。但你如果是在宫里,那他……” 姜师母有些犹豫着如何往下说,巧茗却会意,男人进宫去能做什么,不是侍卫就是太监,小渔村出来的孩子,根本拿不到投考侍卫的资格,只能是……太监。   ☆、40|39 因为与自身有着重大关联,巧茗没有心情去感慨什么穷人家的孩子生活不易,为了养活弟妹小小年纪自残身体进宫为奴这种事。 她想的是:若那位林大哥也在宫中,为何从来不曾前来探望自己的妹妹?平日里无事也就罢了,之前原身溺水又撞伤了头,这事儿涉及帝姬,在宫里闹得很大,若说他没听过这回事儿,巧茗可是不信的。 哦,不对,如果阿茸没有说谎,那说谎的人就是林巧茗了! 明明有兄弟姐妹,而且哥哥就在宫里,却跟同屋住又是同一处当差的小姐妹说自己是孤女,那就是故意隐瞒,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巧茗想起原身被鬼面人要挟着每旬二日去罗刹殿探听事情,难道她是怕被人发现后连累家人? 再联系韩震对鬼面人身份的猜测,想起夏玉楼发现自己被她出卖时难以置信的眼神,巧茗心里涌起令她十分不安的猜测。 “姜师母,我大哥,他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样子?今年多大年纪了?”她问出一连串问题,也不知到底希望答案能否定还是肯定自己的猜测。 因为已经事先说过巧茗不记得从前的事,姜师母对她提出这样的问题倒是并不觉得奇怪,详细地答道:“他叫阿鹏,林鹏,今年……应该有二十岁了吧,这模样嘛,我也只见过他一次,就是你们搬走的时候,长得倒是很周正的。你们搬来的时候,村子里没什么人在意,但搬走的时候可就不一样了,谁不知道京师城里什么都比咱们村子里贵呀,好几个家里有适龄姑娘的,看着你大哥长得好,又会赚钱,还惦记着让我帮忙牵线说媒,要他做女婿呢。” 她说完了,见巧茗垂头不语,又想起一事来,问道:“怎么,你受伤之后没见过他?你身边的朋友也不知道他?” 巧茗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姜师母追问道。 “就是今年二月的时候。” “呀!”姜师母一听,惊讶地低呼了一声,“该不会,是你进宫后就没见过他吧,不然这之前怎么也没人认识他?难不成……难不成……” 姜师母有点说不下去了,可一脸的担忧谁都看得明白。 皇宫里有多荣华富贵对她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传说,不曾见识过,便不会凭空生出多少向往来。 可大家伙儿向来有个一致的处事规则,那便是除非自家真的揭不开锅,过不下去日子,也没有旁的任何办法可以想,不然除非是良心坏掉的,谁也不愿意卖儿卖女到大户人家去做下人。 那是因为为仆为婢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主子随便一句话,发卖了事小,打死了都不见稀奇。 这宫里头,只能比大户人家规矩更严苛,想着也知道是更可怕的地方。 姜师母觉得林鹏是个极爱护弟弟妹妹们的好孩子,若是巧茗进宫几年都未曾与大哥见过面,那唯一的可能林鹏已经不在了…… 巧茗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也想到了这个可能,她甚至觉得这样的可能对于原身来说也许更好些。 毕竟听姜师母刚才说的那些,林鹏是一个很照顾弟弟妹妹的好大哥,她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哥哥怎么会强迫着自己的妹妹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更想象不出来这样一个哥哥会在妹妹封妃的当晚便闯到她的房中,偷走她的贴身衣物要挟她,之后又故意栽赃试图报复她…… 还有近日在行宫里发生的那些事情,在知道自己妹妹得到皇帝宠爱,还怀有龙子的状况下,身为大哥的人,难道不是希望她平安生下孩子,能更稳固地位么?又怎么可能将她骗到熊洞去,若是韩震来的慢一点,也许现在她已是一尸两命。 不不不,这说不通,这太可怕了,一定不是他。 巧茗看一眼守在两步远处的梁芾,别说前世,就说如今,她只是梁家的义女,二哥不是也处处照顾自己么,韩震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把保护她的职责交给梁芾。 一家人,不管穷苦还是富贵,不都是应该抱成团,才可能走得更远,过得更好。 林鹏若是夏玉楼,这样迫害自己的妹妹,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如此一想,便更坚决否定了他们两个是同一人的念头。 然而,这样并不够保险,还是应当验证一下。 “师母,你刚才说,你们一家人还都和我的弟弟妹妹有来往,我想见一见他们,可否告诉我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我好派人去将他们接过来。”巧茗道,“之前我是不知道,现在既然我知道了,就想再多照顾他们一些。” 她说的是真心话。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她寄居在林巧茗的身体里,但若非如此,她便没有机会再见到父母兄姐,没机会改变他们未来的命运,更没有机会得到韩震的宠爱。 因此,她觉得照顾好林巧茗的家人,才能回报这具身体带给她的一切。 “这当然没问题,他们现在住在京师城内的梧桐巷,北边巷口数起,第三座宅子,就是了。”姜师母答得很爽快,“如今你的身份,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也算是终于熬出了头。我听凯之说,阿鹤在书院里成绩很好,正打算参加明年的乡试呢。” 师母不亏是师母,三句话不离读书科举之事。 巧茗笑着向姜师母道了谢,又与她聊了一阵家常。 原来地动那日姜先生伤了腿脚,行动不方便,姜凯之今日则是进城去想租个地方,带父母暂时搬进去住,所以才由师母一个女人家前来领取救济的粥饭。 巧茗便请梁芾派人上山去请个太医来帮姜先生看看伤势,姜师母自是感激不尽的,好生道了一阵谢,这才离开。 * 傍晚时分,巧茗回到山上,发现帐篷里空无一人,韩震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不免有些气恼。 这个人总是严格看管着自己,让自己务必小心身子。 可他自己呢,伤成了那样,也不老实待着休养,居然还到处乱跑。 正在气头上,却见帐帘一挑,韩震迈步走了进来。 巧茗赌气坐在桌前不动,只鼓着脸颊问道:“陛下,不是说好了你会好好养伤的么,为什么出去了?有什么事非得出不可?若是大臣有事禀报,叫他们进来不久好了。” 换了旁人,就算皇帝真的做错了,又有哪个敢冲他发脾气,偏偏巧茗最近被他宠得无法无天、不知顾忌。 韩震根本不同她计较这点小事,只是淡淡道:“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出去透透气……” 话还没说完,巧茗已经嘟起嘴来,哭腔道:“要是你有什么事情,我和孩子怎么办?” 她说完,才惊觉自己对韩震的依赖程度远超过自己先前以为的,红着脸捂住了嘴巴,不好意思再看他。 韩震听了这话,自是十分开心,拉了绣墩过来,紧挨着坐在巧茗身旁,搂着她道,“我只是出去走走,能有什么事情,别胡思乱想了。” 正是因为这样的姿势,巧茗清楚看到他的手背上多了一道一指来长的血痕,从凸起的骨节处一直通到手腕上,在莹白如玉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只是出去走一走,怎么会受伤的?” 巧茗伸手去捉他的手,可韩震快她一步,将手收回来拢在袖子里,表情有些不大自在,轻咳一声才道:“原本怕吓着你,不想说的。今日我去审了夏玉楼,没想到他倒是个硬骨头,一直咬死了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还试图行刺,当时侍卫站得远,不小心便被他伤着了。” 巧茗先是听得呆住了,半晌之后反应过来,一双手只顾在韩震身上摸索着检查,“你还伤到哪儿了?” “没有没有,”韩震看她惊慌担心的样子,连忙把人抱住了,“只是手背上,旁的地方没事。” 说完解还解开衣襟,让她查看,“你看,胸前的伤一点事都没有。” 巧茗见他身上缠裹着的纱布当真是雪白如新,没有渗出血迹,先是放心地轻轻舒了一口气,后来忽然发觉不对,“前两天,不是已经不用纱布了吗?” 她说着低头将纱布摇开一个豁口,然后上手撕开,利落地将最外面包得厚厚的几层纱布除去后,果然看到里面包着的纱布上晕着血渍。 “是他弄得吗?”巧茗问,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韩震叹口气,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眼泪,“没事,只是动作大了些,伤口撕裂了一点儿,重新上过药,已经没事了。” 巧茗抽着鼻子把他架起来,“我不管你有事没事,快去床上躺着歇着。” 其实她小小一个人儿,哪儿够力气架起比她高了一头的大男人,韩震不过是装模作样哄着她开心,大半力气都是他自己出的。 巧茗亲手给韩震脱了靴子,扶着他躺好,又扯了被子过来给他盖得严严实实。 韩震却将那被角掀起,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巧茗躺过来。 她便从善如流,乖乖地钻进被子里去,窝在他怀中,枕着他肩膀。 好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你可教训过夏玉楼了?” 韩震闻言沉下脸来,答道:“行刺皇上,是诛九族的大罪,已经将他处死了。若不是因为他是夏春山捡来的孤儿,无亲无故,夏春山又早就死了,朕定然也不会放过他的家人。”   ☆、41|39 夏玉楼竟然这样就死了? 巧茗愕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韩震,原本在他胸.膛未受伤的地方划动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停下不动。 韩震除了神色有些阴沉之外,看起来并没有其他的情绪起伏,就好像这件事再理所当然不过。 确实……也没有什么不能理所当然的…… 巧茗垂下眼帘,韩震对她太好太娇纵,以至于她越来越觉得他是温和的大好人,几乎快要忘了他其实是个冷血的帝王。 夏玉楼死活与否韩震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若不是夏玉楼大胆冒犯了他,还害他又受了伤,或许连那点阴沉之色都不会流露。 虽然巧茗没有见过,但她相信,前世里不管是司空谢家,他们梁家,又或是曲家还有于家,当那些抄家灭族、流放发配的圣旨颁下时,韩震如果有什么情绪波动,恐怕也是又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的轻松之感。 只是…… 夏玉楼不在了,他那些所作所为的目的也就再也问不出来。 还有,他到底是不是原身的大哥林鹏…… 巧茗原是打算,将见了姜师母的事情告诉韩震,然后派人去将林家的弟弟妹妹接来,让他们见上夏玉楼一面,那么他的身份也就真相大白了。 可,眼下,她改变了主意。 如果夏玉楼真的是林鹏,按照韩震刚才讲的要诛九族的话,岂不是平白无故地连累了那两个孩子。 有的人心地不好,被旁人如何欺侮折磨过,不管是否能报复真正的仇人,都少不得在旁的无辜的人身上发泄,让人家尝一尝同样的滋味,以此取得畸|形的快乐。 巧茗却不是这种人。 说她心软也好,太过善良也罢,甚至是妇人之仁都无所。 总之,梁家倒下时,他们一家人受过的罪,她不希望那两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也尝一遍。 姜师母不是说了么,林家大哥与巧茗,平日里与弟妹几乎没有什么书信来往,那么就算他们真的勾结着在宫里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也一定和那两个孩子没有关系。 何况,一切还都只是她的猜测而已。 不过,巧茗也知道,她可以不说出对夏玉楼身份的猜测,却是无论如何隐瞒不了今日见过姜师母的事情。 且不说梁芾带着十几个侍卫围在四周,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就连巧茗与骆宝林,还有负责赈灾的官员,以及那些灾民,成百甚至上千双眼睛都盯着看过呢。 她咬了咬下唇,十分迅速地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震。 “你想将他们接过来见上一面?”韩震复述着她的话,声调里带着难得的惊讶之意。 巧茗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这具身体换了馅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在其他任何一个人眼中,身为林巧茗的她,从前失了记忆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是知道了,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妹妹,又有什么出奇的? 因着这样的想法,巧茗并未注意到韩震看着她时那有些探究之意的目光,只是理直气壮地强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可是无端端地,怎么会乱跟宫妃攀亲戚呢,今儿是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万一攀扯到一个没撞过头的,岂不是犯了大罪,就算街市里专门行骗的千门八将也不是这么个骗法。” “你还知道千门八将?”韩震问道。 巧茗听出他话里有些好笑的意味。 到底好笑在哪儿了? 教坊也是三教九流的地方,她在那里三年,当然听说过这些事,反而是他这个皇帝,一辈子生活皇宫里,就算出宫,也是戒严清路的,才不应该知道吧。 可她又不好拿这个道理去和他争论,只是嘟着嘴解释道:“其实我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刚才说着话突然就想起来了,他们行骗前不是都要打探好对方的底细才动手么。可是那些人再能干,又怎么可能打探得出陛下后宫里哪个妃子受过伤,忘了前事,又知道哪天到哪处能找到我?所以,我只是想,先见上一见,且看看到底是不是,如果真的是一家人,总不能我自己在陛下身边享福,让弟弟妹妹们无依无靠,吃苦受罪吧。陛下,我听姜师母说,从前每个月都有银两送去给他们的,可是我自从二月里受了伤后,再也没安排过这事情了,说不准他们花尽了积蓄,就快要揭不开锅了,那多可怜呀。” “好好好,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韩震受不了她那一连串杞人忧天的话,缴械投降道,“反正朕会安排人守着,谁也伤不了你。” 巧茗搂着韩震脖子娇声道了一声谢,不想动作太大,不小心牵扯到他的伤处,惹得韩震咬牙切齿地“嘶”了一声。 巧茗自知闯了祸,若是换了旁的地方,早就送上自己柔软的小手去给他揉上一揉,可那伤口却是经不起这般折腾的,只能苦着小脸垂首跪坐在床上,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韩震身上有伤,便是心里有什么想法,行动上也不便利,只把玩着她的手,问道:“还有你那个大哥,你打算怎么办呢?” 巧茗道:“这事儿其实有点奇怪,我是想如果他真的在宫里当差,又怎么可能从来没人知道呢,连阿茸都说从来没有什么哥哥来找过我。”她因为心虚,刻意强调着,“所以,我想,说不定是搞错了呢,或许他不是在宫里当差的。又或者,他人早不在了……”她把头垂得更低,“当然我不希望真的是这样。” “这事儿简单,”韩震道,“你说他叫什么来着?” “林鹏。” “嗯,我叫陈福去查一查,可有个叫林鹏的太监不就得了。” 巧茗听韩震这样说,心里一时有点没谱,万一查出来什么,岂不是……自投罗网,因而并不大积极,偏又不能表示出来,只能继续搅浑了水,误导韩震道:“陛下,其实我希望查出来没有这个人就好了,做太监,对一个人来说反正不是好事情,既然他是我的哥哥,我当然希望他并不曾自残身体。而且,当初若是自己搞错了,找错到了宫里,总好过他人不在了,对不对?” 韩震久久没有答话。 巧茗抬起头来看他,见他合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便将贤惠地替他掖了掖靠墙那一侧的被角,然后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 她在山下粥棚折腾了一天,确实有些疲累了,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当巧茗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之后,韩震却睁开了眼睛,拧着眉头打量她熟睡中的脸庞,自言自语道:“我知道是你,我不会认错人的,可是既然是你,有了梁家的人在你身边还不够吗?找那些人又做什么?” * 陈福办事最是老道,一封信快马加鞭递回宫中,第二日傍晚便有了回音。 按照姜师母的说法,林家兄妹是天启十年搬到京郊安家,于是便查询了往前一年加再加上往后三年,一共是五年里进宫的太监名册,确认根本没有叫林鹏的人。 巧茗听了这消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她担心了一整日,生怕听到的消息是林鹏进宫后因为什么原因改名叫做夏玉楼。 但眼下看来,或许真的原身搞错了哥哥做工的地方。 又或许她也是被人骗了,以为大哥在宫中,然后被人要挟着去打探罗刹殿的实情,因为心里害怕,才隐瞒自己家里的情况,如此想来,倒也是个可怜个姑娘。 林家姐弟被接到行宫时,又是数日之后。 因为地动后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已连着五日不再有小规模的余震出现,众人已从帐篷中搬出,回到了房屋之中居住。 巧茗便在渺云居的偏殿里接待了两人。 如果原先还存着那么一丁点儿,或许姜师母是与人串通了行骗的小心思,但见了这对姐弟,巧茗便彻底相信他们与原身的关系。 原因无他,实在是十四岁的林巧茜与原身长得太像了。 一样的杏眼如鹿,一样挺直又秀丽的鼻子,还有一样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嘴,就连笑起来唇边的笑纹以及眼下卧蚕起伏的高度与角度都如出一辙。 这样的两个人,若说她们不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只怕都没人相信。 虽是早有了心里准备,巧茜见到巧茗时仍旧有些激动,“姐姐,你那时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进了宫去,你可知道我看了你留下的信有多担心。” 她一张口便是责怪,却并不打算让巧茗回答似的,立刻又转了话题,“我听姜师母说你伤了头,是伤了哪个位置,快让我看看。” 巧茗在额角上一指,道:“别担心,早就好了。”看巧茜担心得眼圈都发红了,又补充道,“其实原本也不是太严重。” “怎么会不严重,你都不记得我们了!”巧茜一壁说一壁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触,“可还疼?摸着倒是没事了?但是如果全好了,怎么会忘记事情呢?姜师母说你做了皇上的妃子,宫里面的大夫不是应当是最好的吗?竟然都治不好?”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巧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这样的话大抵也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亲人才说得出来。 与话不停口的巧茜比起来,林鹤便显得稳重许多,他坐在圈椅里喝着茶,听着二姐叽里呱啦地和大姐说话,眼睛却是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巧茗的。 他也十分想念大姐,只是男孩子长大了,情感总是较为含蓄,而且书上也说男女有别,他如今十三岁了,怎么也不可能像二姐那样扑上去搂着大姐说话。 巧茗其实也在打量他,见他无论从脸型还是五官,皆与夏玉楼并无分毫相似,一颗心便又放下许多。 互相道过分开的三年里的种种事情之后,话题终于落在了他们的大哥林鹏身上。 “那会儿是我莽撞了,误听了消息,以为大哥在宫里生了病,急着去照顾他,没想到进宫了根本没见着人。”巧茗顺着巧茜讲的,原身离家时留下的书信内容解释着,“后来,皇上命人查过,宫里根本没有叫林鹏的人。” “姐姐也算因祸得福了,有皇上的宠爱,还怀了龙种,将来说不定还能做皇后。”巧茜说得十分乐观。 “咳!”林鹤打断她,“你不要乱说,当心给大姐惹麻烦。” “好了,我知道了。”巧茜随口应了一声,又向巧茗抱怨起来,“姐姐,你可不知道,他这几年啊,越来越像小老头,这不行那不准的,连姜大哥来了家里,他都恨不得不准我见呢。” 巧茗只是笑,林鹤则摇头道:“你又扯远了。大姐,如此说来,大哥这些年又是去了哪里?原本他一年还能来看我们一两次,可后来,就是我们搬到城里之后,他就一直没再来过了。我问他安排的那个每月送银两过来的人,那人又是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帮忙送信给大哥,他也说他做不到。” “我也是一直在担心呢。”巧茗趁机说道,“可惜我如今不记得大哥的模样,不然就可以叫宫中的画师给他画幅小像,再派人手去找他呢。” 巧茜一听就笑了,“哎呀,这有什么难的,姐姐不记得,我们还记得,而且画师也用不着,咱们阿鹤可是书院里的大才子,画像这种事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巧茗耳边,“姐姐,你可不知道,这小子可机灵了,还知道卖画赚钱帮补家用呢,他现在的一幅画,在信远斋里能卖上几十两银子呢。” 巧茜语气里满是身为姐姐看到弟弟能干的骄傲,但大概也知道卖画为生不算什么有出息的大营生,因而不愿让旁人听到。 巧茗当即命人取了笔墨来,又以不要打扰林鹤作画为理由,将伺候的人都遣到屋外。 她自己却站在桌旁,看着林鹤提笔,三两下便勾勒出一张饱含神韵的面孔来。 巧茗吃惊地捂住了嘴,那画中人的模样,分明便是夏玉楼。   ☆、42|1 巧茗吃惊地捂住嘴,林鹤画中的人分明便是夏玉楼。 说是出乎意料,但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无论如何仍是想不通,为何夏玉楼对待自己的妹妹这样残忍,几次三番要将她置于死地…… 眼下的情形却是不容她多想。 林鹤画工极为熟练,很快便完成了这幅小像,收了笔搁在笔架上。 “大姐,我也有三年多未见过大哥了,这小像是根据记忆所画,或许会有些少出入,而且几年来大哥外貌也可能发生改变。” 十三岁的少年,还没开始蹿个子,便是算上头上巾帽,也不过才比两个姐姐高出不到半头而已。但不知是否因为在书院中久了,性子沉稳不算,处事还格外严谨,十分细心地向巧茗解说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 “大姐把它当做参考便好。若是大姐一直记不起从前的事情,待找到人了,还是送来家中让我们两个辨认一番比较好。毕竟大姐现在身份非往昔可比,也要小心有人心存不轨,假冒攀亲。” “哎呀,你以为大姐傻吗?”巧茜拽了拽弟弟巾帽下垂下的飘带,笑道,“你也说姐姐今非昔比,皇上身边的人肯定都是咱们大殷一等一能干的,怎么可能让人骗了姐姐去。” 巧茗低头看那画像,见画中人确实比她知道的夏玉楼显得青涩些,看起来也开朗些,明白林鹤是好心谨慎,便应道:“我知道的,弟弟别担心。” 姐弟三人又叙了一阵子话,巧茗便邀他们在行宫里住上几日,又请齐嬷嬷带着他们去安排好的住处。 待人都走了,阿茸便指挥着小宫人进屋来收拾杯碟。 巧茗自己个儿端着茶盏站到桌案前,装作仔仔细细地端详那幅小像的模样,随手把茶盏置放在画像旁边。 等到小宫人收拾好一个个离开后,阿茸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问巧茗是否要回正殿去。 问了第一次,巧茗没有应声。 阿茸便稍稍抬高了声音道:“娘娘,可要回房去歇会儿?回头晚上的时候还要和二公子和二姑娘一起用膳,娘娘且得攒足了精神。” 巧茗作出一副从神游中回神的姿态,颇有些惊慌地转过身来,不知怎地,手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画!”阿茸快步上前,试图抢救林鹏的画像。 可是,那茶水还带着温热,已迅速地将墨痕晕开了,大半张脸庞糊成一团,只剩下一张嘴伴一个下巴勉强可以辨认。 “娘娘,这可怎么办啊?”阿茸难免有些焦急。 “唉,都怪我,为什么要把茶放在这里,果然人有了身孕,就是比平时笨的。”巧茗自责道,又不放心地叮嘱阿茸,“你且别说出去,我怕阿鹤知道不开心,反正我刚才看大哥样子和阿鹤有□□分相似呢,就像我和巧茜似的,回头,咱们找画师来给阿鹤画幅像,照着这个找就好了。” 阿茸点头,她没有看过画像,但是巧茗与巧茜的模样如何相似,她是看在眼里的,是以也认为林家兄弟长得像一个模子是理所当然的,不但不觉得有何不妥,还觉得巧茗的主意很妙,兼且是个体谅弟妹心情的好姐姐。 巧茗却是知道,夏玉楼和林鹤长得一点儿都不像,若是按照林鹤的样子去寻找,未必找不到跟林鹤相像的人,但是永远也不要指望能找到对的人。 她现如今不知道这样做法到底会不会有什么后患,只是单纯的不想让林家姐弟牵扯到夏玉楼的事情里来。 至于夏玉楼已死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 一个一直找不到人的大哥,多少还代表着一份希望,心里有憧憬便不难过,怎地也比明明白白知道亲人死于非命的好。 * 林氏姐弟在行宫只住了三日便要离去,因为林鹤明年便要参加乡试,如今功课正是紧要之时,不能耽误太久。 这样的理由自是再充分不过,连素来有些冷淡的韩震都赞了他一句“懂事,知轻重”,又赏了他宣城诸葛笔一套,老坑洮砚一方,还有澄心堂纸一箱,以兹鼓励。 临行前那晚,巧茜来渺云居找巧茗,提出要单独和她说话。 可是,巧茗遣退了人,巧茜又支支吾吾地,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点心,半天也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巧茗心下好笑。 两人相处虽不过几日,但巧茜性子活泼大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扭捏,却不知到底有什么秘密,让未开口便先红了脸孔。 直到一壶茶喝尽了,点心也吃得连渣子都不剩,巧茜才终于肯好好地说话:“姐姐,有件事情,本来应该大哥做主的,但是……但是他那么久都不回来,现如今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儿,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我这事情却不好等那么久的。” “什么事情这么着急?”巧茗不解道。 巧茜却又反口道:“哎呀,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啦。” 巧茗这一回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既然不急,那还是等大哥回来……” “不行不行!”巧茜急道,“姐姐……你别欺负我呀!” 她倒是会撒娇,可巧茗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管问道:“那你倒是说啊,什么事情嘛?” 巧茜原只是微微晕红的面颊,这会儿红得像个熟透了的石榴,“姐姐,姜师母有没有和你说起过,阿鹤明年参加秋闱,姜家大哥后面便要参加春闱?” “你说的是姜凯之?”巧茗打量着巧茜神色,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 巧茜果然点头道:“嗯,姜大哥说他后年就二十岁了,也是时候成家立业。春闱的事情,他会奋力一搏,若是高中了,便谋个官职。若是当真不幸,落榜了,他也不打算再耗时间,打算在京城里找个差事,趁着年轻多攒些钱,过些年盘个铺子做些小生意,反正不叫妻儿吃苦的。” 巧茗蹙着眉,故作不解道:“听起来倒是个有成算的人,也是个好男儿,没有读书人的酸腐,也不会只顾着自己的前程,不事生产,叫妻儿受累。不过,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难不成,姜大哥想跟人合股做生意?所以,你才来问我?这出钱嘛,我倒是没问题的,我私库里有些皇上赏下的银钱,放着也是白白放着,你又说他是小本生意,我想就算亏了,也亏不了多少,嗯,这事儿我应下了,你只管告诉他没问题就行。” 她押一口茶,又想起什么似的,“你不是说,大哥之前给家里置了几亩田,一直收着租子,你们平日花销不多,也攒了些银两么,若是觉得他靠谱,不如巧茜你也入上一份股,你掌着家,理着钱财,就得琢磨让钱生钱才是道理。” 巧茜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显然已经呆愣了,好半晌才回神道:“不,不是借钱,姜大哥很有骨气的,他连姜先生和姜师母的钱都不打算要,说是要自己挣下钱来,才会开铺子呢。” 巧茗点着头,更是赞许,“那么更加难得了。” “姐姐,”巧茜有些着急,跺了跺脚,揉搓着衣袖,嗫嚅道,“是姜大哥想提亲……” “哦,他看上哪家姑娘了?”巧茗拿帕子掩着嘴,生怕遮不住笑意似的,“可是要我帮忙说媒?这就更没有问题了,动动嘴皮子的功夫,多跑几家都可以,也算报答姜先生教导阿鹤那许多年。” 巧茜低头咬唇,声音细弱蚊蝇:“他想向梧桐巷林家二姑娘提亲。” “啊——”巧茗故作惊讶,“你还那么小……” “我不小了,”巧茜更着急了,“我只比姐姐小一岁,姐姐如今都要做娘亲了。”说完了又自觉不妥,改口道,“我们也不是立刻要成亲的,最快也是他春闱之后,那都是后年了,到时候我都十六了,比姐姐现在还大了呢。” “哦,既是不急,我看还是等咱们找到大哥后再说吧。”巧茗故意逗她。 巧茜果然当了真,“可是……可是……”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若是这会儿自己说很着急,面皮上总是不好看的,但对面坐着的人是自己的亲姐姐呀,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 巧茜咬咬牙,把心一横,“我只是想,早点把事情定下来,好让姜大哥安心,他毕竟读了那么多年书,若是能高中,当然还是最好不过的。”她从前还担心当官复杂,姜大哥一个人没有门路,没有依仗,会被人欺侮,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姜大哥将来会是皇帝的连襟呢,他们也不求因此便得到多少提拔与照顾,至少旁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断不会无故欺负人就行了。 巧茗却道:“啊,如果这么点事也能搅得他不能安心读书,耽误了前程,如此心智不坚的人,我看是不能托付终身的。” 巧茜愕然:“姐姐……”两个字说完,竟是接不上旁的话来,原本通红的小脸变得惨白。 “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巧茗松口道,“我呢,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去,到时候派人给你送个信,咱们跟姜师母约个日子,把亲事定下来,好了吧。” 巧茗怀着孕,巧茜不敢胡乱碰她,只嘟着嘴瞪她,“你都快要吓死我了!” 巧茗只是笑,“不过呢,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让我出宫去,我试着说说,若是他不同意,恐怕姜师母他们就得进宫去提亲了。” “去哪都一样的。”巧茜喜上眉梢,满口应承道。 巧茗看着她笑得毫无心机的模样,竟然也感染了这种单纯的愉快,之前被种种阴谋纠缠不断,几次命悬一线的阴云不知不觉从心中驱散开来。 * 太后的生辰在重阳,九月初九。 虽然她向来不喜热闹,又不是封五封十的岁数,所以并不打算大排筵席。 但身为皇帝,至少也要回到宫中去见上嫡母一面,道一声贺,送一份礼。 因此,在巧茜他们离开不几日后,韩震便带着巧茗启程回宫去了。 巧茗回到京师的头一桩事,便是依约去梧桐巷林家给巧茜定下婚事。 韩震虽然答应了让巧茗出宫,却是有条件的,那条件便是他也要跟着一起去。 姜师母早早便等在了林家。 她原本听说有可能需要进宫提亲,可是吓得不轻,那日在山脚粥棚里,那十几个紧握着绣春刀,凶神恶煞似的侍卫太令她印象深刻了,当真是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这些人的,可听自家老头子说,皇宫里至少有几千的侍卫…… “从前我只觉得,林家的姑娘都懂事,又能干,咱们也是小户人家,没得好嫌弃人家,大家好好过日子就好,但如今,巧茗那样出息了,咱们是不是太高攀了?”姜师母当时有些犹豫,与自家老头子姜筠商量起来,“要不要劝凯之熄了心?” “你不是说巧茗半点不见骄矜,虽说举手投足看起来和当年是不一样的,但性子还是那样好,夸赞得不行吗?” “性子好是性子好,你说她都怀了皇帝的孩子,万一生个皇子,说不定就会封后,那皇后的妹妹是什么封号啊?到时候妻比夫贵,对他们小夫妻两个是不是也不好?”姜师母越想越不安。 “咱们凯之从小便和巧茜情投意合的,又不是奔着人家富贵了才去的,咱们不贪图她们什么,问心无愧,自食其力,日子怎么就过不好了?你不是天天都往对面跑吗,你可觉着巧茜从行宫回来性子就变了?若是没有,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姜筠给老婆子派了一堆的定心丸。 姜师母也觉得丈夫说得合情合理,后来又听说巧茗会回家来,不用她进宫,更是安心了许多。 谁想到,她不用进宫,皇帝却亲自上门来,而且还是微服,没人戒严清人,姜师母什么都不知道,在林家堂屋等来了巧茗时,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个锦衣玉冠的翩翩公子,起先还以为又是侍卫,可又没有带刀。 等听了巧茗说了一声:这是陛下。 姜师母便开始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偏偏韩震还冷着一张脸,越看越让人害怕。 巧茗知道这怪不得韩震,他平日也是少言少笑的,但宫里的人和他相处惯了,皇帝这个身份本身带来的心理上的压力自然不那么重,他再冷着脸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放在头一次面圣的姜师母身上就完全不一样。 最后,只能好言好语的哄着韩震去了东厢书房,和休沐在家的林鹤谈论功课。 韩震自是老大不情愿的,他跟着来,自是因为担心巧茗出什么事情,得亲自在跟前盯着才能真正放心,被赶到书房去算怎么一回事呢! 不过他也看得出姜师母的不自在,只能想着,巧茗兴冲冲地来给巧茜定婚事,若是因为自己而搞砸了,扫了她的兴,让她心情不好,说不定还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只得听她的话走开了。 本就是事先说好的,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不过是大家坐在一块聊一聊,打算着将来行礼相关的一些事情而已。 傍晚时,又连着姜家父子两个,一同到酒楼里吃了一餐饭。 吃饭的时候自是不可能再将韩震单独隔开,好在姜师母慢慢适应了,再看着韩震给巧茗夹菜,哄她吃东西的殷勤样子,和一般百姓家里疼惜妻子的男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便更放得开来。 一桩喜事便算是圆圆满满地暂告段落。 * 到了九月初九,太后生辰正日,一大早几个嫔妃们便都集齐在慈宁宫里,连从来都是称病不出的淑妃也来了。 其实,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巧茗都是头一回见她,自不免要多打量几眼。 淑妃身材略显瘦小,一张尖尖地瓜子脸,只是一脸病容,面容甚是憔悴,虽是浮了厚厚的脂粉也是遮掩不住。或许因为不同母亲的缘故,她与顾烨生得不怎么像,倒是能看出几分顾炜的轮廓来。 太后见了她有些不满地怪责道:“既是身子不好,就好生歇着,没得来这里折腾些什么,不是早说了,这些虚礼没什么意思,早早养好了身子,替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太后教训得是。”淑妃说话的声音也是细细柔柔的,显得楚楚可人疼,与活泼中略带顽皮的继妹顾恬全然不同,“最近妾身吃了家兄送进宫来的偏方,已经好了许多,所以便捡了今日过来,和大家一块儿热闹一下。” “是什么方子?这么灵验?可有治头风的?”太后常年受头风所苦,自是极关心此事,立刻问了出来。 “有的。”淑妃道,“妾身虽然很久不曾前来请安,心里头可是一直惦念着太后您呢,当时也是这样问大哥的。” 她说着,从腰间垂着的荷包里掏出来一张角花笺,起身走到太后榻前,双手呈上,“这是大哥帮太后您求来的偏方,可以请太医帮着配好了药材,定必药到病除的。” 如此有心,太后自是将她好好夸奖了一番。 淑妃盈盈浅笑,并不因此骄傲,反而又取了两张纸笺出来,“我还让哥哥给德妃姐姐和端妃妹妹求了产后调养身子的方子。” 她把纸笺递一张给巧茗,又满屋子找了一圈,才道:“德妃姐姐今个儿怎地还没来,别是身子不舒服吧?” 就在这时候,有个穿青衣的太监匆匆走了进来。 太后一看到他,神色便是一凛,皱眉道:“可是德妃那边有事?” “回太后的话,”那太监是德妃麟趾宫里的副总管,“德妃娘娘开始发动了。” 此话一出,大家皆是吃惊不已。 巧茗掐着手指算了算日子,她记得三月初时德妃怀孕还不满两月,那么如今九月初,便是不满八个月,无端端地,竟然早产了。   ☆、43|42.1 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规定,但众人都知道德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因而都自愿留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一道儿等着好消息。 “你们去通知了皇上没有?”太后显示十分紧张,即便尽量压抑着,还是能从神色上看出些许端倪。 “回太后,已经另派人过去了。”麟趾宫的副总管回过了话,便告退了。 而身在紫宸宫里的皇帝却是镇静得很,陈福进殿传话的时候,韩震刚好批完一本奏折。 陈福见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带着一丝暧昧不明的微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便道:“陛下,麟趾宫那边派人来传话,说德妃娘娘已经发动了。” 韩震闻言收敛了笑意,随手从旁边堆得老高的奏折里再拿过一本打开,才漫不经心地回到:“行了,知道了。” 陈福眼珠子转了转,又道:“今儿本是太后生辰,后宫众人现在都在慈宁宫里,听说是要陪着太后一起等好消息,端妃娘娘也在呢。陛下,您看,端妃娘娘身怀六甲的,这样是不是太劳累,需要老奴派人把她请回鹿鸣宫歇着去吗?” 韩震抬了抬眼眸,道:“算了,她若是喜欢,就让她多待一会儿吧。去跟她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说一声,盯好了,正餐和加餐一顿也不许少。还有不许商洛甫出宫去,就住在太医院里候着,随传随到。” 虽说人心本就生得偏,但同是自己的女人与孩子,能偏心偏成韩震这样的世间也不多见。 陈福是见得惯了,倒不觉得如何惊讶,只安安心心地按照皇帝的吩咐办事去了。 却不想,德妃这一胎生得异常艰难,从大清早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也没等到孩子落地。 太后面色越来越是难看,后来更是干脆一言不发地去了小佛堂念经。 正殿里,巧茗、巧芙、淑妃、骆宝林、柳美人五个,连同她们各自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连带今日在慈宁宫轮值的宫人,一个屋子里二十几个人,竟然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好在还有巧茗这个孕妇,她的膳食是一刻也不能耽搁的,又没有她一个人吃叫旁人都坐在旁边干看着的道理,所以大家都沾了光,除了在佛堂里念经,为求诚心刻意不吃的太后之外,谁也不曾亏了嘴。 这会儿用过了晚膳,几人从偏殿回到正殿,又坐回原位继续等候。 宫人们依序奉上了消食的酸梅汤和山楂金糕。 吃得饱了,人便比较放松,偶尔也会相互交谈几句,气氛一时不像之前那样紧绷。 巧芙喝了几口热乎乎的酸梅汤,掩着唇微微打了个哈欠。 她本不大爱吃酸的,已将一盘糕点都倒给了孕中嗜吃酸物的巧茗,这会儿为了提神,只能厚着脸皮又从她盘子里捞了一块回来。 巧茗见了也只微微一笑,并不当做一回事。 一时柳美人与骆宝林说得热闹起来,巧芙便轻声哼起了小曲儿。 她声音极小,除了与她坐的最近,只隔了一张小桌的巧茗,旁的人根本都不曾听到声响。 巧茗起先也不大在意,越听却越觉那曲调熟悉,忍不住偏侧了臻首,留心倾听,于是两句唱词清晰入耳:“孤女泪尽红尘里,故园凋落已成灰。” 她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手中拿着的,咬过一口的山楂金糕“啪”一声掉在桌上。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巧芙玩笑道,“还是吃东西噎着了?” 巧茗摇头,待阿茸将桌上的糕点渣子收拾好退开去,便冲着巧芙轻声吟了后面两句词:“唯有城东龙藏浦,春风不改旧时波。” 巧芙惊得困意顿时消弭。 两人心中俱是一般念头:这是当初在教坊司时自己与巧芙(巧茗)一起谱的曲、填的词,她怎么会知道? 然而还不待她们谁先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已响起太监通报的声音:“皇上驾到。” 众女连忙起身跪下迎接圣驾。 韩震进殿来,先从低着头的一堆人里准确无误的找出巧茗,拉了她起身随他一起到榻上坐好,这才记起叫地上那些人平身归坐。 之后,更是当旁的人根本不存在,既不看她们,也不与之交谈,只管对着巧茗嘘寒问暖。 “今日都吃了些什么?” “在这儿坐了一天,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天晚了,要不要回去歇歇,要不要加衣?” …… 哪里像皇帝对着嫔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朝回家的孝子对着母亲。 可是,韩震却觉得自己已经很收敛了,他都碍着人多,没有把巧茗抱在怀里…… 却不知,饶是这般,也看得底下坐着的人都红了眼。 柳美人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和巧茗的梁子早就结下了,嫉妒得最是不加掩饰,瞪着眼,咬着牙,手中丝帕绞得已然成了麻花。 骆宝林心中有点发酸,她对皇上没什么情谊,但自从入宫来还没机会进幸,却总是眼瞧着端妃受尽宠爱的模样,换了谁心里也难免有些不舒服。 淑妃还是那个楚楚可怜的样子,只是眼睛里蒙了水汽,说嫉妒么,面子上看不出来,倒更像是个被丈夫当面冷落,受尽了委屈的妻子。 也只有巧芙心思不在这事儿上,她半垂着头,一忽儿瞟一眼巧茗,只觉得事情若当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万万不可能! 巧茗也是一般,别说她此刻本就没有心思与韩震腻歪,就算有,当着这么多人,又怎么好意思呢。 她只管红着脸把手往回抽,可韩震力气比她大,只要他不肯松手,她便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 此时此刻,麟趾宫中众人却忙乱得如同被放进油锅里烹炸的蚂蚁。 德妃难产,已昏死过去了第二回。 尚食局依着接生嬷嬷的吩咐送来了吊命用的人参鸡汤,凝香抬着德妃的头,凝雪舀了鸡汤,一口一口强送进主子嘴里去。 约莫半盏茶功夫后,德妃悠悠转醒过来,气儿还没喘顺过来,就听到接生嬷嬷道:“娘娘,再加把劲儿,多用点力,孩子就快出来了。” 这话,她都听了一整天了。此时自是半点儿也不相信的。 可是不相信又能怎样呢,总不能就此不生了。 就算她真的不想要那孩子了,也得把它生出来才算完,不然孩子就一直待在她肚子里,恐怕两个人都活不成。 德妃只能咬着牙根,拼死使力。 “对,就是这样,娘娘在加把劲!” 接生嬷嬷不停地给她鼓着劲儿,起先因为德妃看起来比昏过去前精力好些,嬷嬷也跟着高兴起来,但渐渐地,她面色便不对了。 她们不敢大声张扬,怕吓坏了产妇,可又不能隐瞒不说,只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人便站起来,走到屏风外面,跟坐镇的胡太医耳语起来。 德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只觉得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像冲向一处,然后潮水一样涌了出去…… 胡太医走进屏风里时,德妃已经第三次昏死过去。 其中一个接生嬷嬷正掐着德妃的人中,想让她赶快清醒过来。 可直到胡太医诊完脉,德妃依然昏睡着。 “去把那鸡汤拿过来。”嬷嬷吩咐着。 然而胡太医却伸手阻止了。 * 二更的梆子响起时,报信儿的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进了慈宁宫,跟在他后面的还有胡子花白、气喘吁吁地胡太医。 “禀太后,禀皇上,德妃娘娘产下一女。” “阿弥陀佛。”焦心整日的太后呼了一声佛号,“可是母女均安?” “回太后的话,帝姬早产,身体稍有些弱,但只要精心调养,便不会有事。”回话的是胡太医,“只是德妃娘娘……” “她怎么了?”太后见到他神色迟疑,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厉声追问着。 “娘娘,血崩,昏迷不醒,老臣虽已尽力帮娘娘止了血,但娘娘伤了根本,恐怕往后病体难愈……” “既是这样,你为何不在麟趾宫守着,跑来这里做什么?”太后怒喝道。 胡太医头垂得极低,但仍不卑不亢地陈述道:“老臣是不得不来向太后和皇上禀报,娘娘生产遭遇凶险,是为人所害,有人在娘娘的汤水里下了七花粉,这才是造成娘娘血崩的根由,请太后和皇上彻查。” * 原是关闭宫门,准备熄灯入梦的时分,尚食局里却忽然热闹起来。 太后身边的吕嬷嬷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便将所有人都抓到院子里,然后挨个房间翻箱倒柜。 女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睡眼惺忪地在深秋的瑟瑟冷风中发抖。 “西厢北起第三间是谁住的?”吕嬷嬷站石阶上发问。 四个女官迟疑着站了出来。 “北侧近门的床是谁睡的?”吕嬷嬷又问。 其中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齐齐向后退了一步,只留下一个女官在前面。 “带走!”吕嬷嬷一声令下,立刻有身强力壮的太监冲上来,扭了她的双臂将人拖走了。 * “回太后,老奴在尚食局里搜到这个,胡太医已辨认过,确实是七花粉。药粉藏在一位女官的床褥底下,老奴已将人带过来了。” 吕嬷嬷话音刚落,那名女官便被人押了进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披头散发,高声尖叫着。 吕嬷嬷上前给了她一掌,清脆的耳光声在静默的大殿里回响,伴着吕嬷嬷凶恶地声音:“太后跟前,也容得你大声喧哗!” 巧茗看清了那女官的面貌,一时间与阿茸两个面面相觑,只因那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和她们同居一室的旧相识——方月白。   ☆、44|43.42.1 月白吃了一巴掌之后果然安静下来。 押着她的两个太监把她架到大殿正中,其中一个在她腿窝踹了一脚,月白吃痛,双腿一弯便往地上倒,两个太监顺势一推,她便结结实实地扑跪在地。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沉声问道,“今年几岁?为什么要给德妃下药,差点害得她一尸两命?我看你样子也并不大,小小年纪,怎地心肠如此恶毒?” 月白抬起头来,披散的长发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来,“我没有……”她辩解着,“我什么也没有做,那包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又怎么会在你的床褥下搜到?难不成还是谁陷害了你不成?”太后摇了摇头,冷冷地质问,“若是你能想到是谁和你有这么大仇怨,最后又能查证如实,证明了对方的罪责,哀家自然不会为难你。” 月白却吞吞吐吐道:“我没有仇家……我只是尚食局最低品阶的一个女官,无依无靠的,我从来不敢得罪人……” 这就不是实话了。 吕嬷嬷低头附在太后耳边提醒道:“太后,虽然她只是今年春天新晋位的九品女官,但并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无依无靠,她的姑姑是尚食局的方司膳。” 许多时候,一句微不足道的谎话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诚信,就如一粒老鼠屎可以坏了一锅粥一样。 太后无心追究月白为什么要在身份上说谎,但这个小姑娘不诚实的印象已经留在了她的脑海里,连带着前面月白辩解自己无辜的话,她也不会相信半分了。 “宫里面向来都疼惜女儿家的不易,从来都给宫人女官们留几分颜面,可是没想到你是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太后的耐心显然已经用尽,再开口时全是严厉的话语,“既然我好声好气地问,你不肯好好地答,那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动刑了。” 她的话音才落,已经有太监抬了板凳进来,另有两个高壮的嬷嬷上前架起拖到板凳上,不容分说地,邢杖便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 谁都知道太后和德妃的关系,如今当着太后的面,嬷嬷们惩罚起谋害德妃的嫌疑人自是不遗余力的,每打一次都是抡圆了胳膊才落下。 月白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从第一下开始便是嗷嗷惨叫着,不过三两下后就改了口:“我说的是实话,那包东西真的不是我的,我手上剩下的那些,今天都听吩咐全放进给德妃的人参鸡汤里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哗然。 “是谁吩咐你的?”太后追问。 行刑的嬷嬷们已经住了手,月白试图从长凳上爬起来,奈何她身上挨得打虽然不多,却下下实在,勉强落了地,却觉得身体生生分成了两段,挨过打的那一半疼痛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一下子便扑跌在地上。 她用手肘撑着地,勉强抬起头,惨白的脸上早已涕泪纵横,几缕长发黏在脸颊上,看起来十分悲凉凄惨。 巧茗在尚食局不过待了十余日,与月白相处的时间就更加短,对她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向来知道她虽然有些口无遮拦,但其实也是有口无心,看着是个刺儿头,实际上却没什么心机。只是不知受了什么人指使收买,犯下这等无法挽回的错事,便是她有心想帮她说几句好话、求个情都不可行。 她越想越觉心有不忍,只默不作声地将头垂低了,不想再看月白的惨况。 月白哽咽道:“回……回太后,没……没有……没有人指使我……”说着眼波流转,瞥了一眼坐在韩震身旁的巧茗,又受了巨大惊吓一般地迅速将目光收回。 “还嘴硬!”太后气得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手中茶盏也重重掷在地上,御窑出品的极品玲珑骨瓷刹那间四分五裂,“哀家只问你,说还是不说,不好好说,就再给我打!” 那两个嬷嬷又上前来捉起月白便要往长凳上拖,月白惊慌失措地喊道:“不,不要!我说……我说……太后饶命!” 两个嬷嬷看着太后的脸色,重重地将月白掷在地上。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太后严厉道。 月白蜷缩在地上,轻声抽泣着,好半晌,才哭着开口道:“是……是……端妃娘娘。” 巧茗惊愕地抬起头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茸已经抢先冲了出来,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唔……” 话还没说完,吕嬷嬷已指挥着太监冲上来捂了她的嘴,“太后在审人,岂有你一个小小宫婢胡乱插嘴的规矩!掌嘴!” “先不忙!”太后朝着月白一指,“先让她说完了。” 那个太监便一手捂住阿茸的嘴,一手扭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到窗下站着。 “你说端妃指使你的,那么什时候,如何指使你的,你且一一道来。” “是……夏天……六月里。”月白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句句清晰,逻辑分毫不乱,“是娘娘身边的夏玉楼夏公公派人来送了封信给我,信上说娘娘……念……念在我们在尚食局多年的旧时情谊,知道了我爹在宫外赌钱欠了巨额的债务,愿意帮我一把,只要……只要我帮娘娘做一件事,就帮我爹还清债务,还会额外给我一笔钱财。随信还附了一包药粉,说尚食局每天煮德妃娘娘的饭食时,叫我随便挑一样添一点儿进去,不会立刻有大的影响,也不会被人察觉或是检验出来。然后,等到……等到娘娘生产的时候,如果还有剩,就一次性全放进去,之后就算有人来查,也没有证据,自然查不到我身上。我当时……觉得不大妥当,良心难安,但……但是,我爹好赌,我当年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进宫来的,所以娘娘这番话,对我……诱惑力很大,最后还是依言行事了。” “那信是夏玉楼写给你的?”韩震插嘴道。 月白显然没想到皇帝会向自己问话,一时间有些怔忪,但很快反应过来,摇头道:“不是夏公公写的,是娘娘的亲笔信。” 韩震怒喝:“一派胡言,若是真有此信,怎地刚才没人搜到。” “因为……因为我已经将信毁了,我再傻再笨,也不会把这种信留在身边……可是我认得娘娘的笔迹……” 韩震冷笑了一声,转头向太后道:“母后,既是没有证据,只听她一面之词,自是不能当真的!而且,那夏玉楼根本早就包藏祸心,在行宫时就曾模仿朕的笔迹,将端妃骗至野兽出没的山洞里,差点害她送了命,朕也因此而受了伤,之后他甚至还试图行刺朕。若说他听端妃命令害人,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动了歪心,伪造书信更合情理。” 太后沉吟不语。 韩震轻轻拽了巧茗一下,她会意,立刻起身跪到太后跟前,“太后娘娘,我没有……没有做过这种事,德妃姐姐向来对我照顾有加,我怎么可能会以德报怨,还请太后莫要听信谗言,还我清白。” 太后依旧不发话。 月白却道:“……娘娘在信上说,自己有了身孕,担心德妃娘娘在自己前面生下皇长子……封后……” “母后,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韩震拉起巧茗,“端妃刚诊出有孕时,朕便已经许了她后位,封后的诏书也拟好了,她根本不需要担心旁的人生男生女。” 太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是不满皇帝将自己的侄女归为“旁的人”。 二来,则是因为他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许了端妃后位。 若只是他们两人自己情浓时的闺房私语也就罢了,如今当真慈宁宫众人,还有整个后宫所有的嫔妃面前说出来,那可就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再不能更改的事情了! 虽说,德妃刚刚生下的是个帝姬,本就不可能坐上后位,可凭什么端妃孩子还没落地,就先得了这个承诺。 太后也是人,是人都会有比较之心,也就难免会心中不平衡,这口气哽在心头咽不下去,又偏偏知道皇帝插手便是不管真相,反正不许有人拿端妃来治罪的。 可,难道自己的侄女就要白白受苦受罪么? 她身为太后,就算旁的事情没有什么权力,在宫里面给自己的亲侄女出口恶气,这种小事总还是可以办得到的。 今天一定要有人付出代价! 太后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方月白,你好大的胆子,不光阴谋暗害德妃母女,竟然还意图诬陷,将罪责推在端妃身上,你这是存心害了皇上所有的子嗣!你的用心太恶毒了!来人啊,把她拖下去,杖毙!”   ☆、45|44.43.42.1 大人们以为一切隐瞒得很好,两岁的巧茗却看出了蹊跷。 哥哥林鹏本是方脸,某天用早膳时竟然变成尖脸,眉毛淡了,鼻梁高了,五官凑在一起比从前好看许多。 巧茗将观察到的说出口,不想得到的是爹爹的呵斥,并要求她以后不要再提。 不提就不提,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不出声,不代表她不知道,或者已忘记。 这桩奇怪的事情,巧茗一直记在心里,就如同记住那趟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 仆从皆不在,一路上只有他们一家五口。 起初还有马车,后来遇到流匪,车与箱笼尽数孝敬给山大王。 幸好保住了命。 之后便只能徒步前行。 爹爹右手牵住哥哥,左手抱着刚满周岁的妹妹。 娘跟在后面,弟弟还在娘的肚子里。 巧茗走在爹娘中间,一步三晃。 有时累了,也想要人抱。可她记得娘自从有了弟弟,便不再抱他们兄妹三个,而爹爹也没有多余的手分给她。 巧茗只能自己走。 娇嫩的小脚丫磨出水泡,水泡磨破出血又长好,如此反复,慢慢结成薄茧。 巧茗说不清到底走了多久,去了多远。 大概是天涯海角那么远,地老天荒那么久吧。 最后停在华泽村。 村名磅礴大气,可惜只是穷乡僻壤。 巧茗住不惯那没有庭院的茅草屋,时常怀念从前家里的五进庭院。 可是,现今不比从前,为了谋生,她玉树临风的爹爹得和村民们一同出海捕鱼,娘挺着西瓜大的肚子还要织网、操持家务。 巧茗开始学着为娘分忧,第一件事便是照看妹妹。 有事做,人充实,便渐渐淡忘了过往,全心投入新的生活。 爹爹卖掉第一网鱼,首先做的事情,是将哥哥送去县里的私塾。 “再穷再苦,书还是要读的,肚里没有学问,一辈子只能卖苦力。” 巧茗听着爹爹教训哥哥的话,心中满是不解。 爹爹明明就有学问,他不光能读书识字,还会画画,为什么还是做渔夫? 五个月后,弟弟来到世上,娘却离开了。 细雨飘飘的清晨,爹爹带他们来到海边,娘躺在布满鲜花的木筏上,面容沉静安详,好像睡着了一般,只是,永远不会再醒来。 巧茗的目光一直停在娘的脸上,想牢牢记住她的模样。 时间久了,记忆会模糊,就像从前那个方脸的哥哥,巧茗如今已经拼不出他的样子。 不管发生什么事,活着的人日子总要过下去。 爹爹仍旧每天天不亮便出海打渔。 哥哥住在私塾里,每旬才回一次家。 巧茗,妹妹,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弟,白天都交托在邻家大娘那里。 大娘心肠好,有时还会奶弟弟,但到底要以她自己的孩子为先,弟弟更多的时候还是喝米糊糊。 妹妹和大娘的大儿子混得很熟,两个豆丁整日在门前挖土造山。 同他们相比,巧茗乖巧懂事得完全不像个将将三岁的孩子。 她会帮大娘做家事,会喂弟弟喝米糊,事情忙完了,大娘坐在门口做针线,巧茗便在堂屋的桌子上,描哥哥留给她的字帖。 哥哥将爹爹的说话融会贯通,不单自己用功读书,每次回家还不忘教导两个妹妹,巧茜实在太小,坐不住,巧茗却很用心。 她还不知道读书识字可以为自己带来什么,只是纯粹的喜欢,喜欢每次学会一个字时,哥哥脸上赞许的笑容。 生活一直十分很平静,直到那场暴风雨来临。 出海捕鱼的男人们全被暴风雨带走了,再也没能回来,爹爹也是。 天放晴了,整个村子里却依然布满愁云惨雾,同时还要面对最现实的问题——谋生。 每家每户都失去了壮年的劳动力,今后依靠什么为生? 孤儿寡母能做得实在有限,渐渐地,能投亲靠友的都搬走了。 村子一日荒凉过一日。 交不出束脩,哥哥林鹏自然再不能去私塾读书。 他试着找差事赚钱糊口,十岁的男娃娃,做文职嫌不够稳重可靠,卖苦力又显然不够力气,县城里大小店铺商号全都走遍,没一个肯用他。 家里没有积蓄,摸遍全身,只有五文钱,没有差事,弟妹们马上便要饿肚子。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会塞牙缝。 正彷徨无措之际,偏偏被辆马车撞倒在地。 好在车上的人讲道理,主动带他去医馆疗伤。 那人有些年纪,佝偻着腰,好像站不直,但是气派不凡,穿金银丝线彩绣麒麟的绸缎衣裳,帽上镶着莹润的翠玉。 他自称姓夏,说话声音尖细,头发半白,面上无须。 林鹏命大,只四肢关节擦破皮,脚踝脱臼。 夏大叔亲自送他回家,路上还买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给他。 林鹏哪里舍得吃,揣在打了补丁的衣服里暖着,留着给弟妹们当晚饭。 林家的情况,明眼人一看便懂。 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兄妹四个依然友爱,看着就讨人喜欢。 “我这儿有个差事,卖身银五两,就是得离乡背井,往南到京师去。” 林鹏读书时,一个月的束脩是一百钱,那差不多是爹爹卖十日鱼才能赚得的。 因此,对于林家的孩子们来说,五两银绝对是巨额财富,不可能不心动。 “我想去。可是弟妹还小,走得远了,不能放心。” “那你就带着他们一起走,五两银足够在京郊乡间购置宅子,比你们这儿要像样得多,那差事包吃住穿衣,月俸二两,都送回家里,保证弟妹们生活不愁。若是节省着用,攒些钱,将来弟弟还能入私塾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说不定还能高中状元做大官。” 夏大叔轻轻松松地便给他们勾勒出一幅美妙的远景。 巧茗已七岁,完全听得懂这番话,立刻乖巧地给财神爷倒了一杯水。 “夏大叔,请喝白茶。” 家里没有茶叶,巧茗便自作聪明给白水取名白茶,事物虽不变,但名头总归好听些,希望财神爷不要嫌弃才好。 “小姑娘挺伶俐,样貌也好,等再大些,也可以去我那儿领个差事,女娃娃月俸多,每月四两。” 巧茗闻言,圆圆杏眼笑成一弯月牙儿。 当晚,四个孩子便跟随夏大叔出发。 在马车上晃荡了十来天,总算到了京师。 夏大叔人好,先拿出二两银来,借给孩子们在城外的西梅村购置了一间屋子,说好回头从哥哥的卖身钱里扣。 林鹏顺利领到差事,银钱按月送回家里,人却从不出现。 直到第五年上头,巧茗几个才再次见到他。 林鹏长高了许多,穿着青色银秀云纹的衣袍,当真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只是,身上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感。 大抵是差事太辛苦,巧茗自动为哥哥开脱。 巧茗掌家,自然知道生活艰难,赚钱不易。 五年的时间里,哥哥的月俸翻了两番,从二两变作六两。 天上不会凭白掉馅饼,能有如此多的进项,可见哥哥做事认真卖力。 “那处规矩严,轻易不能外出,我如今的差使有时需要在外置办些东西,才能有机会过来看你们。” 可是,当巧茗问起他做得到底是何差事时,林鹏又语焉不详,糊弄了三两句便转换了话题。 “这些年攒了多少银钱?我想着给你们换个宅子,住进内城去,弟弟可以去读东城的私塾,那里的先生比乡间的学问好。还打算再买几亩田地收租,就算这差事没了,也能有进项,生活不愁。” 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差事? 巧茗不明白,她还惦着去领差事,赚更多的银钱呢。 不能怪她眼皮子浅,实在是小时候穷怕了,太知道钱财的妙处。 林鹏雷厉风行,不过几日,姐弟三个便搬进内城。 新家在梧桐巷,是个两进的小院。 后院正房三间,巧茗打算留给林鹏。 “我几年里也不一定回一次家,还是你们自己住吧。”林鹏当然反对,“明间留着待客起居,东西稍间你与巧茜一人一间,不是正好?弟弟便住西厢好了,男孩子生活上不必那般讲究,东厢给做他书房。我要是回家,和他挤一挤就行。” 他还雇了一对姓杨的夫妇,老爷子做门房,老妈子负责帮忙打理家事杂务。 巧茗十分心疼雇人的银钱,“那些事我们都能自己做,何须请人呢。” “一个月统共六百文钱,我们用得起。内城中人不如城外淳朴,你们年纪又小,有两个大人帮衬着,不容易被欺负。更何况,家里面看着富裕些,你和巧茜将来说婆家也能说得好些。等你们出嫁了,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总得有人照顾,他才好专心读书。” 巧茗说不过哥哥,便照他意思行事,只是心中难免叨念,这趟见面,哥哥怎地像要安排好他们姐弟三个后半辈子所需似的。 她不过刚十二岁,嫁人实在有些遥远,不由得更加惦念起夏大叔说过的差事。 巧茗试着跟哥哥提了提,没想到他听后半晌不说话,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我估摸着夏大叔贵人事忙,肯定早忘了,你要是觉得可行,就帮我递个话,虽然家里如今景况好,不差这些钱,但我闲着也是闲着,能赚多些,将来我和妹妹出嫁添嫁妆,弟弟娶妻置办聘礼,都能更丰厚。” “又不是没有兄长,何须你们自己办嫁妆备聘礼。”林鹏反对道,“若你实在闲得发慌,便做些针线到绣庄寄卖好了,至少随心所欲,不用吃苦受罪。” 巧茗见哥哥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 她和巧茜一起做了绣活儿,拿去绣庄估价。绣庄的主顾都是达官贵人,她们自幼生活困苦,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绣出来的花样自然不得掌柜待见。 兴冲冲去,悻悻然归。 巧茗心情正低落,却见绣庄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善的老爷子。 “夏大叔?” 她迎上去。 对方显然已不记得她,眯眼打量半天,尖着嗓子问一句:“谁呀,这是?” “我是巧茗,林鹏的妹妹,五年前夏大叔给我哥哥荐了差事。” “哦,白茶。”夏大叔抖着手指头,恍然大悟道,“我听说你们几个搬进内城住着,没想到这一出门就遇见了。走走走,叔叔请你去喝茶。” 巧茜比较胆怯,拉着巧茗的袖子提醒道:“姐姐,虽然他认识哥哥,可我们到底跟他不熟悉,这样不大好吧。” 巧茗当然明白巧茜的意思,但她心里另有打算,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 茶水倒满杯,花生瓜子、水果点心铺了一桌。 巧茜只觉得茶香馥郁,小食可口,真真齿颊留香,回味无穷。什么好或不好,早抛诸脑后,一点都不后悔走上这一趟。 巧茗吃喝很少,瞅着戏台上演出的间隙,向夏大叔提起自己的想法。 “哟,你跟你哥哥说了没有,他怎么看?” 这一句算是问到关键处。 巧茗期期艾艾,怕穿帮不敢说谎,又不甘心坦白哥哥反对。 夏大叔看她面色神情,便猜得*不离十。 “哎,其实你哥哥的月俸已足够全家生活,你何苦来载非要往那里头钻。” “哪里头?” 巧茗不解其意。 夏大叔转动着眼珠子,啜了几口茶,才慢悠悠道:“总之,你们兄妹如果达成一致,我自然是会帮你。” 巧茗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本以为这事肯定无望,不想三日后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少年敲门送信儿。 “夏大叔让我来的。” 他递来个火漆封住的牛皮信封,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巧茗拆了信,那上面说林鹏前日突然生了急病,需要人照料,夏大叔帮巧茗铺了路,让她明日带着信中附上的名牌与户籍到玄武门外去,届时若通过选拔,便能得到差事,同时照顾哥哥。 到底在天子脚下住了五年多,巧茗听说过玄武门乃是皇城北门。 难不成,这些年哥哥一直在宫里当差? 她大致猜得到,自己明日去的将是宫人采选,几个月来此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 可是,哥哥在宫里能做什么? 回想起夏大叔佝偻的背,尖细的嗓音,还有白净无须的面庞…… 不不不,哥哥一定不是的。 生病的哥哥,年幼的弟妹,都令人牵挂。巧茗左右为难了一整夜,最后还是进宫占了上风。 巧茜只小她一岁,这些年跟着打理家务,完全能够独立掌家,王大爷与大婶皆忠厚可靠,有他们帮衬着,短时间内家里无需担心。 哥哥那儿则不同,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姐弟三个日子就难过了。 巧茗不怕吃苦,只是弟弟再两年便能参加科举,若因交不起束脩辍学,岂不是耽误一世。 如果她顺利进宫,不光能照顾哥哥,还能多赚一份钱。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哥哥出了什么事,有她那份月俸,至少弟弟读书的事不必愁。 宫人采选的过程其实甚为复杂,要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能到玄武门外报道候选。 夏大叔在其中做了手脚,巧茗才能直接进入终选。 户籍身份是假,但人是真的。 巧茗生得娇俏讨喜,做事聪明伶俐,又能识文断字,通过终选后,学规矩时的头一个月,便被女官选中,分派到尚食局。 初进宫的小宫人们,基本没希望到各宫主子跟前当差,学完规矩多是被派去负责洒扫浆洗之类的杂事,他日若能晋升,则需要一番机遇。 能去六尚二十四司做女官则不同,能学真正的手艺,还有完善的晋升制度,只要勤学苦干,出头指日可待。 对于巧茗来说,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一直没能见到哥哥。 她有时也托人打探,可是没人知道宫里有个叫林鹏的内侍。 巧茗心中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或许自己猜错了,就算夏大叔自己是内侍,也未必会推荐哥哥去走这断子绝孙的路。 又是一个月过去,依然没有哥哥的消息。 世间事至奇妙处往往在于峰回路转,遍寻不到的人,不经意间却能碰到。 那日,巧茗去甘棠宫送膳食回来,走在西长街上,远远看到林鹏迎面走来,午后阳光正好,倾洒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仿佛驱散了眉宇间隐藏的阴郁。 “你怎么会在这儿?” 巧茗兴奋地迎上去,却听到哥哥如此问。 “夏大叔说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所以安排我进宫。哥哥,你全好了?” 她敏感地发现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却并不能确认其中关键。 “哥哥,你不知道我进宫吗?” “我当然知道,别胡思乱想。”林鹏极快速地回答道,“好了,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全都好了,你别担心。对了,你在哪儿当差?” “尚食局,我被方司膳选去的,她说我聪明又能干,学东西还快,她很是喜欢。”巧茗略带骄傲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追问道,“哥哥知道我进宫,怎么也不来找我呢?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哥哥,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变故,都快着急死了。” 这些年,他们兄妹聚少离多,但长兄如父,巧茗对哥哥的亲昵与敬重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如此一来,想起两个月里自己的彷徨无助,便难免感到委屈。 “我临时有事,出宫去了,刚回来。” 林鹏言简意赅,边说边不自在地别开眼睛。 “那哥哥在哪里当差?我以后有事的话,怎么找你呢?” 巧茗抛出这个问题,等待答案的过程里,心中无比紧张。 “你找小太监送信到内官监,找夏玉楼便是。” 夏玉楼是谁啊? 巧茗眨着眼睛,满是疑惑。 还不等她问,林鹏又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明日中午,你送完膳食,到那边的宫院里等我。” 他抬手一指,“你出了甘棠宫往北,一直走到长街尽头便是,到时候咱们好好说说话。” 翌日,在荒废多年的菁芜宫里,巧茗幼年时的疑惑终于解开。 哥哥并不是原来的哥哥。 他本名谢凌云,父亲当年官至司空,位高权重,又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受到今上猜忌,获罪铲除,家族中女子皆入宫为奴,男子则斩立决。 巧茗的父亲用自己的长子换下挚友独子,然后隐姓埋名,带领妻儿远走他乡。 “那时没得选择,为了全家活命,不得不自残身体,进宫当差。后来遇到生母,我才明白,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爷让我进宫,是给我机会报仇雪恨。” 临走时,林鹏塞给巧茗一包药粉。 “每日往送去甘棠宫的吃食里放一点。记得别放多了,就用指甲挑一丁点儿便够。也别每样食物都放,只选一样放了就行。你不用担心,这药吃一次不会有事,得连续吃几十次才有效,所以不会查得出,绝不会牵累你。” 巧茗其实不大明白,他的仇人是皇上,为什么要往敬妃娘娘的饭食里下药。 可是,当年父亲用亲子换下他来,自己如今也应当全力与他配合。 数个月后,敬妃难产身亡,留下一女。 手上沾了人命,到底亏心。好长一段时日,巧茗食不安,寝不稳,闭上眼就看到铺天盖地的鲜血喷涌——宫人们传言,敬妃娘娘是血崩而死的。 又过一年,夏大叔出了事,身为他义子与得力下属的林鹏自然不能幸免,从内官监七品监丞被贬去直殿监做杂役。 便是在那时,巧茗从他那里接到了第二个指示,每旬第二日暗中往罗刹殿送食物,并向殿中关着的人套话,查明对方身份。 那人总是背对窗口而坐,偶然一次转过身来,巧茗看到他脸上戴着狰狞可怖、獠牙斜出的恶鬼面具,而且,他似乎不会讲话,不管巧茗问什么,他都不答。 她本就心事重重,时间久了,索性只送饭,不说话。 时光飞逝,四季轮转,不知不觉间,巧茗进宫已三年。 这日,从罗刹殿回尚食局的路上,忽听得一处御花园中有人喧哗哭叫。 巧茗寻声而去。 原来,容华帝姬玩耍时不慎落水。照顾她的乳娘们不知去了哪里,只有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宫人陪在一旁,此时遇到危险,两个半大的姑娘全没有主意,除了哭叫什么也不会。 巧茗在海边住过数年,水性极佳,立刻抛下食盒跃入池中。 刚触碰到帝姬,便被水草缠住右脚。 巧茗挣扎不脱,头浸在水面下无法换气,求生的本能迫着她呼吸,冰冷的湖水呛进鼻子,再挤进胸肺,又从嘴巴冲进胃里。 巧茗拼尽全身的力气,将帝姬推上凸出水面的假山石顶,自己却无法控制地沉向池底。 也好。 她害死了帝姬的母亲,今日便还上一条命,很公道,并不后悔。 这是巧茗短短十五年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46|45.44.43.42.1 “慢着!”巧茗忽然站了出来,不顾韩震的阻拦再次跪了下去,“太后,若是今日便将方月白打死了,究竟是何人指使她这件事便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能查得清楚,也不能为德妃姐姐真正出一口气,还请太后三思。” 找出隐藏在幕后真正的凶手来,不光是为德妃出气,为巧茗自己洗脱嫌疑,也是防止将来旧事重演,让她自己遭殃。 至于方月白…… 巧茗不知她究竟是受人蒙蔽,当真以为是自己指使她,还是知道真相,恶意陷害。但自己与她并无深仇大恨,月白若她自己的性命安危做代价来陷害自己,未免于情理上有些说不通。 太后听了巧妙的话,略微沉思一阵,便开口道:“可以暂时留着她这条命,杖二十,之后免去品阶,充入掖庭。” 掖庭,是奴籍的宫人居住的地方。 她们与巧茗、阿茸这些三年采选一次的良家子不同,皆是罪臣的家眷或是战火中的俘虏与后代。 良家子在宫中待到二十五岁,若之前未曾被皇帝收用,便可出宫与家人团聚,自行婚嫁。极少数在六局职位高或是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继续留在宫中或是离开,甚至在婚嫁时会因为在宫中有得势的主子做后盾,人脉又广,有一般人不能比的助力,往往成为勋贵或官员家族争夺的抢手人选。 奴籍却是一旦进入,便永世也不能翻身,虽然历史上从来不乏有些人凭借自己的能力与主子的赏识,取得过连最优秀的良家子也不能比肩的成就,甚而特赦除去奴籍的,但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都是做着宫中最低贱的差事,任人打骂侮辱,就是无端端被人弄死了,都不会有人追究。 成为这个皇城里最低贱的人之一,且永世不得翻身,这样的惩罚与死亡相比,其实更折磨人。 太后却并不解气,说完这些话后,又狠狠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巧茗,道:“当初德妃有孕在身,诸多不便,哀家便想着将宫务移交给端妃打理。但是没想到端妃福厚,这样快也有了身孕。哀家看不如这样,反正德妃已经生产完,也该轮到端妃好好养胎。端妃,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明日起便将宫务尽数交还给德妃吧。” 宫务,本来应是皇后的职责。 韩震一直没有立后,所以才由有嫔妃代掌。 皇帝刚刚已经说过,准备立端妃为后,那么太后偏在此时将她的权力收回,表面上看来是多此一举,但仔细一想,便知道是端妃失了太后的欢心。 好端端的一个生辰,又恰逢帝姬出声,本应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却受这样突发的状况影响,不但无事可喜,甚至还带来了许多烦恼与晦气,太后心情自然不会好,便声称头风又开始发作,避回了内殿去。 底下伺候的人自是极有眼力劲儿的,见此情况,将月白拖出正殿,远远拖到前院墙角下,才开始行.刑。 一众嫔妃们也各自散去。 巧茗和韩震一起穿过回廊离开时,听到杖刑之声与月白的惨呼一同遥遥传来。 阿茸在韩震的要求下被放了回来,并没有吃亏,此时提着琉璃宫灯走在前面,听到这声音心下忧惧,不由自主便抖了一抖手,宫灯里的红烛火苗也跟着跳了一下,险些熄灭。 阿茸连忙开口,请皇上恕罪。 韩震知她是巧茗身边头一号值得信任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与她为难,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无妨。 阿茸看着巧茗,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因为皇帝就在身旁,终于还是憋了回去。 直到回了鹿鸣宫,韩震先去洗漱,阿茸才忍不住倒豆似的的开了腔,“为什么要帮她求情?明明是她不念着过去同屋住的情分,帮着旁人冤枉你在先的,书上不是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么?” 巧茗见阿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我跟她又没有深仇大恨,她何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害了德妃害了我,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事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搞鬼。” 而且,能在德妃与巧茗折损后获得利益的,说白了便是其他嫔妃了,拜韩震后宫人数不多所赐,能够列入嫌疑的人也就只有那么几人而已。 阿茸一听就懂,“你是说,有人不愿让你和德妃生下孩子,然后自己从中获利?” “嗯,之前夏玉楼曾告诉过我,陛下从前说过,那个嫔妃能最先生下皇子,便会被封后,所以……” “一定是柳美人!”阿茸嚷道,“就她最爱眼红别人了,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不信她一点怨都没有!肯定是她。” “这话现下可不能说得满了。”巧茗摇头道,“没证没据的,保不齐就冤枉了别人。我留着月白的性命,也是希望能查个究竟,毕竟那人此次一箭双雕的计谋未成,见我安然无恙,未必不会再动手。”她抚着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我们被动防范,防护得再严密,也难免有所疏漏。与其这样担惊受怕的,倒不如主动点把那人抓出来。” * 翌日,巧茗按照太后吩咐的,到麟趾宫去将宫务交还给德妃。 其实她去行宫数月,直到回宫后才真正将全部的宫务接手过来,算起来不过短短数日而已,所以真正需要交接的事情可说是没有,只是将凤印归还而已。 德妃头上戴着宝蓝抹额,靠着引枕半坐在床上,她昨日生产时失血过多,睡了一整日依然是面色苍白,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虚弱许多。 “我听吕嬷嬷说了昨日之事,其实我是相信妹妹不会害我的,何况陛下已经说了打算封妹妹为后,我这儿……”她说到一半甚至接不上气,捂着心口喘了一阵,才能说下去,“我这儿,现在这个样子,妹妹也见了,别说多了个小家伙,就算没有,恐怕也没那个精力管这些事情。唉……不过姑母她也是心疼我,如今她在气头儿上,我就先收下,迟些再和她商量归还给妹妹。” 德妃不是没有不平衡过,可是她是鬼门关里走过一遭的人,想法自是与常人不同。 自己还能看到明日初升的太阳,自己的女儿还能哭会慢慢长大,已是老天爷开恩,她格外珍惜。 相比之下,是否能当皇后,是否把持宫中权力,全都不再重要。 巧茗听了她的话,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 离开麟趾宫后,巧茗带着阿茸去了掖庭。 与其中住着的人一样,掖庭也是这皇宫里最不起眼的建筑。幸而,皇家还要维护皇宫表面的体面,每年还是会派人来修葺房屋外观,没有让掖庭变得破败不堪。 然而,屋内与外表却是截然不同的。 月白被丢进了最尾的一间没有窗的房屋,推开门走进去,先闻到强烈地发霉的味道,残旧的方桌上点着油灯,借着昏暗的灯火,可以看到室内除了一张旧桌、两张条凳,便只有一张土炕,实在是简陋得不成样子。 月白面朝下趴在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补丁叠补丁、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薄被。 阿茸先搬了凳子过来,双手压着两端试了试,确定十分文档,才扶着巧茗坐上去。之后走到床边,推醒了月白。 “唉,娘娘来看你啦,还给你带了上好的上药呢。”她将一个白瓷瓶放在月白手边,提醒道,“娘娘对你这么好,等下她问话你好好说,知道吗?” 月白只是咬唇不语,红肿的双眼警惕地盯着巧茗,目光里丝毫没有阿茸以为会有的愧疚与后悔,反而满是防备之意。 “月白,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支持你那样做的?事到如今,你不要再帮她保守秘密了。你想想看,你为她办事,她却出卖了你,你不是说那药粉你全用完了么,若不是她暗中在你床褥间藏了一包,你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境地。所以,显而易见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你做替死鬼。你把真相告诉我,我会帮你的,就像昨晚那样,虽然你冤枉了我,我也没有和你计较,还帮你向太后求情了,不是么?” 说这些话的时候,巧茗拿丝帕轻掩着口鼻,室内的霉味混着劣质伤药的味道,熏得她几欲作呕。 这番做派却让月白想起当初在尚食局时,她燃着炭开着窗的做作姿态。 “哼,”月白冷笑一声,今早方司膳偷偷送了饭食给她,所以这会儿她虽然伤痛在身,倒还是中气十足的,“谁指使了我?不就是你林巧茗吗?是你说药粉用完后,便无证无据的,可是你为什么要派人偷偷在我床褥间又放多一包,昨晚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你惺惺作态也就罢了,今个儿你跑到这来,胡言乱语些什么,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 “唉!你怎地这么不知好歹,”阿茸忍不住嚷嚷起来,从前无事时她们两个就经常不对盘,斗嘴是家常便饭,现如今听得她咬着巧茗不放,气上心头,说话更是不客气,“你口口声声说是巧茗指使你,可你见着她了么,是她亲口对你说的么?那封信皇上都说了,假冒字迹的事情又不是没有过,根本不能算作什么证据,况且若是巧茗,为什么还要故意害你被抓住,难不成就怕你不在人前指证她么,哪有人蠢成这样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那么多事,谁知道你们自己宫院里面还叛徒,谁知道你自己身边的大总管还上赶着害你,到底是我蠢还是你们蠢!”月白让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也忍不住还嘴起来,多年养成的性格是不会随着身份变化一夕之间便彻底改变的,这般吵架的模样倒是与当年大家还在尚食局时一模一样。 阿茸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巧茗制止了,“月白,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没有做过这些事的。今个儿就先不再多说了,你好好歇着养伤吧,伤药过几天我还会再叫人送过来,你且仔细想一想,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来,譬如身边有没有人行为奇怪的,或是有什么不应该的人进过你的屋子,若是想到了,到时候再让人传话给我吧。” “对!”阿茸附和道,“你还可以想想看那个送信给你的小太监到底是什么人。” 月白仍在嘴硬:“我不用你的药!”抓起瓷瓶往地上一摔,“我也没什么话想再跟你说。” * “娘娘,你说她是真的被人蒙蔽了,还是在强撑假装呢?” 出了月白住的屋子,走在掖庭的长街上,阿茸问出自己心底的疑惑。 “我也不知道。”巧茗淡淡道,“我不过是想来问问看,没想过一定能问出来的。” 阿茸闻言,脚步一顿,冒火道:“这可是你自己的事情,能不能上心些……” 话还没说完,看到前面某间屋子的房门打开,流云提着食盒走出来,便说不下去了。 巧茗也看到了流云,她倒是并不意外。 之前去行宫时,流云便是因为母亲生病没能同去。原本她们回宫后,听流云说她娘的病已经好了,可是没过几天,却又旧病复发,似乎还比从前严重许多,流云不得已请了假回来照顾母亲。 “流云。”巧茗叫了她一声。 流云应声回头,见到巧茗二人,十分惊讶,“娘娘,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   ☆、47|47 “当然是来看月白那个没良心的坏家伙。”阿茸没好气道。 流云显然还在状况外,惊讶地问道:“月白?她怎么会在掖庭里?出了什么事吗?” 阿茸比她还要吃惊:“你不知道吗?昨天闹得那么大。” “我娘……”流云欲言又止道,“她情况不大好,我一直待在屋子里陪她,这会儿见没东西吃了,才出来的。” 阿茸便将昨日之事精简着讲了一遍给她听,末了还不忘骂上月白几句:“真的不知道她这家伙安得到底是什么心,要是换了哪个嫔妃这样做,我都一点也不奇怪,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抢先生下皇嗣和阻止别人生下皇嗣,就是嫔妃们日常的主要任务么。可她方月白为什么要跟着搀和,就算德妃娘娘和咱们娘娘都不好了,皇上还有其他嫔妃呢,总不能突然间看中她吧……” “好了,”巧茗出言阻止道,“越说越离谱了。都说过了,没有证据时不要胡乱猜测。” 阿茸鼓着腮帮子捂了嘴,虽是听了巧茗的话,却偏要作出娇憨怪相,摆明就是不怕她。 流云看着她摇了摇头,转而询问巧茗:“发生这么大的事,娘娘身边可缺人手,是否需要我回去?” 巧茗摆摆手:“你还是好好照顾你娘吧。” “就是,你就好了,只要你想,天天都能见到亲娘,哪像我,都三年多了,一个家里人也没能见着。”阿茸附和着巧茗,又十分善解人意地提议,“不如把食盒给我啊,我帮你去弄吃的。”说着伸手便要拿过流云手上的食盒。 这本是再平常普通不过的一件事,谁知流云反应极大,受惊似的变了脸色,猛地将那食盒往上一提,躲开了阿茸的手。 “不用了。”她拒绝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我娘也不用吃什么太好的,随便煮点粥水就行的。” “哎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虽然宫里面规矩严,但也没规定过掖庭里的人不能吃好东西,只不过一般人没有条件吃罢了。你又不是这种情况,当然是有多好给你娘吃多好才对,不然多不孝!”阿茸跺着脚反对。 巧茗也赞同:“是啊,你娘想吃些什么,或是你想给她做点什么补身子,就让咱们小厨房里做好了。我再跟皇上说一声,然后派个太医过来帮她看看。” “娘娘,不用这样,这不合规矩。”流云忙道。 “哎呀,你真是古板,你是娘娘的人,娘娘说的就是你的规矩,主子恩典指个太医过来帮忙看病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你怕什么嘛?”阿茸劝她道,“你说你娘是旧疾,可是这么多年了,光吃药也不能断根儿,还是让太医看看的好。” 流云不安地点了点头,“那先谢过娘娘。” “这就对了嘛!”阿茸开心道,“现在你回去照顾你娘的,旁的事就交给我和娘娘。”说着又试图去拿过那食盒。 流云将食盒紧紧抱在胸前,只是拒绝道:“这个真的不用了,你先陪娘娘回去吧。” “对啊,反正我们也要回去的,你就把食盒交出来吧,到时候做好了,再让人给你送过来,你就不用跑来跑去了。” 阿茸干脆上手去抢。 两人拉拉扯扯,一来二去的,那食盒竟跌落在地上,伴着“哐啷”一声响,盒盖脱离了盒身,骨碌碌滚得老远。 巧茗和阿茸两个人盯着流云脚边地上,尽是吃惊不已。 从食盒里掉落出来的,不是残羹剩饭,也不是杯碟盘盏,而是一个小小的炭火盆,盆中黑白两色,分明是没烧尽的衣纸。 “啊……你!”阿茸先是惊呼一声,随机迅速地捂住嘴巴,紧张地转着脖子四处张望,看到长街上并无人经过,这才放下心来。 “娘娘……”流云面色大变,直接跪在巧茗身前,拉着她的裙摆哀求道,“我娘……我娘她近日病得太重,总是梦到我过世多年的父亲和兄长,因而心绪不宁,寝难安枕,身体愈发虚弱,我才冒险找了些衣纸来给她烧祭。我知道这不合宫里的规矩,我只是想让我娘安心而已……” “好了,我不会惩罚你的。”巧茗将流云拉起来。 她曾听齐嬷嬷说过,流云的父亲便是身为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之一,又最先被铲除的司空谢志荣。 当年谢家男丁尽数处斩,女眷则充入掖庭。那谢夫人并未因为如此打击便消磨了意志,反而愈加精心教导流云这个女儿,幸好她本人也聪慧能干,后来才能被尚食局挑中,总算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谢家、梁家都是同样一种命运,巧茗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她。私下烧祭,虽然宫规命令禁止,但实际上许多宫人太监都私下偷偷进行着,巧茗也不是第一撞见这种事情了。 骤然涌上的熟悉感令巧茗记起,今日应是夏玉楼的三七。 原以为这人被韩震杀死了便永远消失不会再有威胁,可昨日的事情却成了他阴魂不散的证明一般。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阿茸一壁抓紧将散落的衣纸残骸全部拾起来装回食盒里,一壁忙着向流云道歉,“你也是的,这种事我们当然不会出卖你了,老是那么见外。” 她与流云虽然都在尚食局待过,现在又同为鹿鸣宫的宫人,但因为出身不同,处事时的心态自然也不同。 阿茸平日里活泼俏皮,做起事情来虽然细心周到,但与人相处时不会太过谨小慎微,维持好了轻易不得罪人的自保原则后,甚至还会有点恣意任性。 流云却总是规规矩矩,说任何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都十分谨慎,也是因为这样,就算与阿茸与巧茗相处多年,也很少真正推心置腹。 巧茗之前便察觉到这样的差别,那时只以为是两人天生的性格不同,直到听说了流云的身世,才明白这是遭遇和成长环境造成的影响。 “这些东西我们拿走你肯定是不放心的,你就自己处理掉吧,小心些,别再旁的人看到了。”巧茗叮嘱道,“至于给你娘的吃食,就按照阿茸说的吧,你就别操心了,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们,让咱们小厨房做好了给你送过来就是了,你娘既然在病中,肯定还是需要人多陪伴照料的。” 流云连声道谢后,三人便分成两路,各自离开。 * 巧茗回到鹿鸣宫时,巧芙已经等在正殿中。 这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得那般,两人肯定要好好聊一聊,真正确定了彼此的身份才行,但因为巧茗位份较高,若是她前往翠微宫难免引人注意,巧芙过来却不同,如果真的是前世的巧芙,这点默契,她们一定会有。 果然,两人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巧芙便道:“阿茸,之前吃了你做的水晶豌豆黄,那味道真是好,可惜不管是尚食局那边,还是我自己的小厨房,做出来都不是那个味道。今日想请你传授画眉几手,不知你可愿意。” “修媛要是喜欢吃,随时叫我做给你都行啊,要多少有多少。”阿茸笑答。 “呦,你这丫头还捂着绝活不让人知道啊?”巧芙打趣道。 巧茗便应和着劝道:“阿茸,你就教教画眉吧,平日里咱们宫中本就事多,我可有的是事情要你忙呢,不想光让你埋头在厨房里烹饪,你也别想偷这个懒。” “哎呀,娘娘,我本来也没说不教么,梁修媛是自己人,我才愿意给她做,换了旁的人还没这口福试我阿茸的手艺呢。” 阿茸带着画眉去了小厨房。 巧茗便让屋内其他的宫人都退了出去,只剩她与巧芙两个,然而仍是不放心,又借口看布料,将巧芙引到次间去。 “也是时候选些料子,做几件冬装。”巧芙顺势说道,“近来天气转凉,让我想起天启二十二年来,那年夏天连月大雨,长江水患,连京师都受了灾,所以冬天来得格外早,雪特别大,天气也格外冷,没有人愿意出门,五妹妹自己酿了梅花蜜,用炭炉暖了,格外清甜。我人懒,没问配方,还以为以后再也不能喝到了,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好似又有了新的机会。” 这话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她是在怀念家中早逝的嫡妹。 至于现如今是天启十八年秋,她却说什么天启二十二年冬夏,最多以为她是口误而已,不会当做一回事。 可,对于巧茗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巧芙说的其实是她们两个在教坊司时的事情,不论这在当时是不是秘密,在现今,却是不应有人知道的。 “四姐姐若是想喝,我随时都可以做给你喝的,不过四姐姐要绣暖手给我。”巧茗咬着唇,有些紧张,她说的也是当初在教坊司时发生过的事情,然后又问出心中的疑惑,“我是被顾炜害死,才莫名其妙来到这个身体里,可是姐姐怎么会……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巧芙蹙着眉看她,半晌摆手道:“不行不行,你得让我先适应一下,你到底变了个样子呢,跟从前一点都不像了。”静一阵又道,“这是真的么?怎么那么像做梦呢?不然你掐我一下?” 巧茗便真的伸出手去在她手臂上拧了一下。 “哎呦!你还真下狠手!” 巧芙忽地嚷嚷起来,跟着不依不饶地探手去她腰间打算呵痒报复,因为巧茗躲闪,那手掌便落在她微凸的肚子上。 “唉,你说,这孩子要是生下来,到底算不算我侄女啊?”巧芙当真完全迷糊了,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好像不能算亲属,可那身子里的馅明明是她的小妹妹…… “当然不是侄女了。”巧茗想也不想道,“明明应该是外甥女么。” 巧芙敲着自己的脑袋,笑了起来,“你看我,都是让你吓唬的!” 她笑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便敛了笑容,眉间眼角染上一丝怒意,恨声道:“顾炜那贱人,无怪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继承永昭候的爵位,自家兄弟间的争斗,他不敢正面面对,只会拿旁的人出气糟践。你出事之后,事情通了天,皇帝下旨斥责了他,永昭候也上奏请示要将世子位传给顾烨。那顾炜心有不甘,就派人放火烧了教坊司泄愤。”她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再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已经回来了,回到去年秋天的时候。” “姐姐既是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不嫁给商大哥,偏偏要进宫来呢?”巧茗还有疑问。 巧芙与商洛甫是早早定了亲的,只是当时家中五个女儿,一死两外嫁,只余她与巧芙还在家中,父亲便做主让巧芙在家中多留两年,原是打算天启二十一年秋天出嫁的,谁想到一拖就再也没机会出嫁,梁家在天启二十一年春夏交际时出了事。 “我先时是觉得这事匪夷所思,等慢慢接受下来,想到的便是咱们家不能再出事,那样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再那么倒霉,所以我就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父亲。” “难不成是爹爹让你进宫的么?”巧茗有些不可思议,当年巧菀进宫,那是先帝指婚的,梁家不可能拒绝,可是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怎地倒了巧芙这里,爹爹便改了主意呢,再联想梁家认她做义女的事情,她的猜测更加不好了,“难道爹爹想让你得宠,然后再影响陛下的决定么?” 巧芙摇头:“别傻了,这怎么可能呢。别说圣心难测,要得宠不是易事,就算真得了宠,皇上要铲除辅政大臣,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威,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改变主意。我与父亲商议后,决定进宫,其实是为了找一个人。” “找谁?”巧茗不解道,“什么人要你进宫才能找?后宫里的人吗?母亲随时可以进宫的,不可以让她找吗?” 巧芙道:“若是轻易便能找到的,我也不会牺牲自己了。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听说的,关于瑞王韩霁的事情?” 巧茗当然记得,“就是后来有人说其实瑞王根本没有打算造反,而是早就被皇上暗中关押的事情?” “对,就是这事。”巧芙将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凑在巧茗耳边,“当初没人要反,皇上却偏给咱们按上造反的罪状,那时事发突然,没人想到皇上会突然发难,但这回咱们有了防备,爹爹手上又有兵权,所以他想……” “爹爹想造反?!”巧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不是,你别瞎说!”巧芙喝止她,“爹爹只是想做两手准备,所以打算私下结交瑞王,不管原本他究竟是打算反还是被诬蔑,大家反正殊途同归,如果能联手改变命运当然是好事,毕竟谁也不想死不是。但是……事情诡异得很,爹爹派去的探子回报,云州的王府里空荡荡的,倒是有些奴仆,可是没有主子。” “难道当初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我们也是这样想,既然那人说瑞王一直被皇上暗中关押在宫里,那我们只能进宫找,二哥和母亲一个当差一个拜访,进宫时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到处走动,但是如果长期住在宫里的嫔妃就不一样了。这才是我决定进宫的原因。”巧芙越说眉头结得越紧,“可惜,我至今什么也没查到。而且父亲,后来好像态度有些变化,但是我跟他联络不大通常,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似乎放弃了这件事情。” 后面那些关于梁兴的话,巧茗根本没有听到,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宫中秘密关押着某个人这件事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罗刹殿,想起了那用木板钉死的门窗,不过一尺见方将将够菜肴盘盏出入的地窗,还有,一心探寻其中秘密的夏玉楼以及长期受兄长指使往罗刹殿送饭的原身林巧茗。 这些事情的存在,是否说明,巧芙和爹爹打算找的人,就在罗刹殿呢?   ☆、48|47 巧茗一直觉得罗刹殿的事情一定有什么隐情,那里曾经关押过人是一定的,不然无需将门窗钉死,也不会有人处心积虑地打探。 想到打探这事,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难不成夏玉楼是受巧芙和爹爹驱使? 她这样想着,几乎便要问出口来。 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万一不是呢? 巧茗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按理说,她不应当隐瞒巧芙和爹爹什么事情,而且为了梁家她更应当对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她刚才听得明白,所谓的两手准备,其实是指与在未来有相同命运的瑞王结盟,若是韩震像前世一般对他们发难,那爹爹便会利用手中的三十万大军起兵,再拥立瑞王登基…… 韩震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需要防备的帝王,对巧茗来说,却是她的丈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本能地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情,不想他们找到瑞王。 巧茗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太过自私,可回忆起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还有他平日里对她的好,巧茗不自觉便要心软,她希望能有别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四姐姐,你在宫中可有帮手?” 巧茗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绕着弯儿问道,幸而当初她前去罗刹殿时那里根本无人,不然她恐怕抵不住愧疚的压力。 巧芙摆手道:“没有的,这事情连二哥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再告诉别人呢。也就是你知道后来的事情,我才敢告诉你,换了那个小的,哎呀,我是说原本在这个年头的你,我也不敢说。除了商洛甫那个傻子偶尔帮我和爹爹传递信笺或口信,不过他也不知道具体的事情。” 巧茗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不由得笑了初来。 巧芙管商洛甫叫傻子,还是在她们进了教坊司之后。那时他执意不肯另娶,总是到教坊司来找巧芙,如果不是因为身份特殊,不可能赎身,商洛甫怕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她们姐妹两个赎出去的。 “四姐姐,你都不能确定瑞王是否当真关在宫里,怎么就能这样放弃了商大哥呢?” “谁说我放弃他了。”巧芙装出一派轻松地模样,“爹爹说了,若是事成,他会找机会让韩霁放我出宫的。” 巧茗心里咯噔一下,如此说来,爹爹是打定主意要推翻韩震么,不然何来这种许诺…… “若是一直找不到,或者事情半途出了什么意外……” 巧茗没说完便被巧芙打断了,“瑞王是在梁家之后被论罪的,所以现在他肯定还活着。只要人活在世上,就一定得待在什么地方,那就总有找到的一日。至于你说的有什么意外不顺利的,反正最差也不过就是跟前世一样咱们全家都没了呗,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不动是肯定死,动一动说不定能不死。” “难道不能有别的办法么?”巧茗问,“一定要冒险才行么?” “有啊!”巧芙道,“自从你当了妃子,皇上给你和咱们梁家牵线搭桥之后,我就开始怀疑爹爹打算走另一条路了,只是他没有明着告诉我,大概是不方便吧。” 所谓的另一条路,在巧芙看来,便是寄望于巧茗对韩震的影响。 枕边风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实在很难预测,但以韩震对巧茗重视的程度,或许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 * 月白一直不曾改口,更没有再和巧茗说过些什么。 伤愈后,她被发落到浣衣局当差,临行前倒是在阿茸的劝说下同意让画师按照她的叙述画出了当日传递信函的小太监的画像。 巧茗将那幅画像呈交给太后,可惜当吕嬷嬷带人查到他是直殿监的杂役田喜时,才知道中秋前他就已经在洒扫御花园时失足落水淹死了。 月白受人蒙骗,田喜和夏玉楼都送了命,没了线索,事情不得不搁置起来。 德妃的身体确实如胡太医所言,因为生产时伤了元气,变得格外孱弱,出了月子后总是小病不断,不管是用多么珍稀的药材做成补汤药膳来调养,都不见好转。 偏生太后又同皇帝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巧茗再沾手宫务,德妃只能硬扛着,又因过于劳累,便是一般的小病也总要拖上个十天半月才能痊愈。 她所生的帝姬由太后取名为思罗,封号容和。 这个早产的小家伙倒是格外幸运,在乳母与太医们的照料下,很快便摆脱了早产儿的模样,长成一个胖乎乎、白嫩嫩、可爱得不得了的小娃娃。 巧茗与德妃的情谊并没有受到七花粉事件的影响,互相走动仍像从前一样勤快。 伽罗跟在巧茗身边,也多了许多机会见到思罗。她虽然有了顾恬这个小友,但对方毕竟不可能经常进宫来陪她玩耍,因而格外盼望妹妹早日长大。 有一段时间里,她每晚睡前都要问巧茗:“娘,明天妹妹能走能跑了吗?” 巧茗每每看着她充满期待的双眼,总是不忍心打击她,可身为大人,最忌讳的便是拿虚妄的说话哄骗孩子,所以只好耐心地向伽罗讲述一个小婴儿是如何成长起来的。 当伽罗真正明白过来,若想妹妹能像自己一样能跑会跳,两个人能手牵手到花园里去时,至少要等个两三年光景,便沮丧地耷拉了耳朵,“我还以为等弟弟们出生了,也就是到春天时,我们四个就能一起玩了呢!” 巧茗如今月份已经大了,之前商洛甫有次诊脉时透露过,她怀的有可能是双胎。伽罗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知道韩震需要继承人,便固执地认定巧茗肚子里一定是两个弟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腊月下旬。 年关将近,朝廷开始大休,皇宫里却因为举行一年一度的春节家宴而更加忙碌。 与此同时,另有一桩大事也需要宫人内侍们多做准备,那就是离宫将近一年的太皇太后即将回宫了。   ☆、49|47 太皇太后是在除夕那日才到达皇宫,或许因为山长水远的赶路,令她疲惫不堪,即便在第二日的家宴上,也只是露了一面,说上几句祝福的话语,便匆匆离席而去。 包括巧茗在内,所有人都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尤其是太皇太后浓妆华服也不能掩饰的苍老憔悴,特别令人心惊。 在巧茗的印象里,即便在梁家出事前不久,也就是两年后,太皇太后仍旧是风华绝代的。 这一年里,在护国寺里,究竟出了什么实情,才会让这个素来刚强的女人变成这样? 然而,她没有任何机会得到答案,就连亲近太皇太后的机会也没有。 家宴后,太皇太后的懿旨便传到各宫。因为习惯了寺庙的清静,居住于皇宫的这段时日里,她不接受任何嫔妃的请安,请大家不要前往翊坤宫。 太皇太后的威严之盛是今上也不能比拟的,所以即便众人对此感到奇怪,却无人敢宣诸于口。 只是谁也想不到,看似平静的表面之下正蕴藏着诡谲的风起云涌。 * 说来也巧,正月初二那日,齐嬷嬷和阿茸一起病倒了。 医女来给她们诊治过,只是普通的感染风寒,至于诱发的病因,则归咎于腊月里的忙碌压力过大,而新年家宴完成后骤然松懈下来,便造成了病来如山倒的情况,两人都是高烧得下不来床。 自从德妃那里出事之后,各宫的主子在吃食上面都开始变得格外小心。 其中规矩最严格的自然是鹿鸣宫,巧茗已经许久不曾从尚食局点膳,所有的饮食皆是鹿鸣宫中的小厨房烹制。 而小厨房中,也不是谁都能下厨的,所有的饭食点心自是由阿茸亲手烹饪,至于调理身子的药膳则是统统出于齐嬷嬷之手。 今日因着两人齐齐生病,此事自然需要重新安排,巧茗便命琵琶带着两个原本就在小厨房当职的小宫人负责膳食。 说带着不过是名目上好听而已。 那两名小宫人,一名绿腰,一名红绡,皆是从尚食局调过来的,论起烹煮技艺,琵琶哪里及得上人家皮毛,真正需要她负责的是盯紧了那两人,别在无人之时做了手脚才真。 不过这一番安排当日里并未派上用场,因着民间有初二回门的传统,韩震便带了巧茗出宫往梁太师府上去了,如此安排连带巧芙也沾了光,一起踏足离开整年的娘家。 皇帝出行,自然少不了羽林卫随行开道,排场盛大。 然而,梁家并未获得提前通知,来不及提前安排,到得皇帝銮驾进了巷子,才有那院外的护卫急急脚通报了太师大人,这一来梁府里少不得人仰马翻,连带着早就安排了在初二回娘家的萧氏,本都收拾停当,坐上了马车,又被府里的管事叫了回来。 此行对巧茗来说是意外之喜,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进入前世里出生长大的太师府,自是看什么都开心,做什么安排都满意。 巧芙却想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与父亲好好谈一谈话,偏偏梁兴见到皇帝,便将之请入前院,说是有诸般事务需要详谈,两人关在书房里,只有午膳与晚膳时才出门来,其余时间,便是梁芾与梁府庶长子梁茂也不得入内。 “也不知两人感情何时好成了这样……”用茶点时,巧芙附在巧茗耳畔嘀咕,“这缠绵的劲头都不输平日陛下平日缠着你时了。既是这般,倒不如现在便让父亲请旨让皇上放了我出宫去,反正他平日眼里也只有你一个,我怕是连御书房的一块金砖的存在感都不如的。” 巧茗笑得几乎喷了茶,“四姐姐莫要闹了。” 巧芙满面无辜道:“没有闹啊,原本是想着与父亲谈谈这一年来事情的进展与遇到的阻滞,顺带将你的身份告诉他,不管他之后打不打算从你这里做些什么,干亲总是不及亲生的。还有母亲那里,你真的不打算说么?” “怎么不想呢。”巧茗闷闷地,“我不是怕吓坏了她吗?她可知道你的事?” “当然不知道的……那时我也不确定自己说了有没有人肯信,又会不会被当做妖怪或是中邪之类的对待,当然不敢大张旗鼓,只找家里最管事的那个说了便罢……” 萧氏在上首坐着,见两个丫头不停地咬着耳朵,不由得感叹她们感情比在行宫时要好了许多,但见一旁独坐着紧张地绞着手帕,明明想开口,却总是插.不进两个小姑子话题的庶长媳江氏,便忍不住开口道:“好了,你们两个,平日在宫里见天腻在一起,还说不够么,怎地回了家里来还这样缠黏,倒是有什么事说得这般兴致勃勃,不妨大声些说出来,让我和你们嫂子也开心一下。” 巧茗听音知意,歉然向江氏笑了笑。 巧芙却抢着说道:“母亲,茗妹妹前些日子里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是咱们家的亲生女儿呢。” “哦,有这种事?”萧氏显然不信,问道:“是什么样的梦,说来听听。” 巧茗微微有些傻眼,巧芙熟知她性情的,眼看她接不上话,便自己打着圆场道:“都是些她小时候在家中的情景,比如那时在后院里有个秋千,妹妹见我们都玩,便闹着也要玩,跟她说她还小不够力气偏偏不听话,结果真的从秋千上摔下来,幸亏商洛甫在场,给她额头上的伤处做了紧急的处理,不然好好的美人胚子就破相了。” 巧芙说的是她八岁,巧茗四岁时候的事情,萧氏自是一听便记起,不由惊讶道:“怎么会梦到这个?还有旁的吗?” 巧茗虽不知巧芙用意,却还是依着她的思路,讲了几件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又为了显得更真实些,还有只有自己与萧氏知道的小细节也说了。 “这……这是茗茗托梦么?”萧氏有些不确定。 “我觉得这不像托梦,”江氏终于能插.进嘴来,“如是托梦,应是五妹妹现身见娘娘的,可娘娘这梦明显是从自身经历的角度展开的,倒像是在回忆从前的事情似的。” 巧芙等得便是这样一句话,立刻附议道:“可不是么,说不定是五妹妹投胎转世到了娘娘身上也不定。” 若巧茗是个婴孩,萧氏自是会将巧芙的说法信个十足十,但巧茗的年纪明明比自己早逝的女儿还要大上四五岁,萧氏活了四十几岁,还真没听说可以这般投胎转世的,犹疑不定,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母亲,你可知道茗妹妹救伽罗受伤昏迷不醒的日子,便是五妹妹离世的日子?之前我只道世事总有巧合,直到听了茗妹妹说的那些梦境,才发现这不是巧合,乃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茗妹妹醒来后忘记了前事,也并非受伤所致,而是她根本就是咱们家的女儿,不是原来那人了。” 巧芙倒真是应了梁家女儿名字中的那个巧字,不光心思灵巧,还兼巧舌如簧,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倒是让萧氏再反驳不得。 “可是……你五妹妹她那会儿才十岁,就算现在还活着,也不过十一岁而已,就算过了年再加一岁,顶天也就十二岁……” 萧氏有惊有喜,心绪激动,便有些词不达意。 自己的女儿若当真还能活着,不管是投胎转世还是借尸还魂,她都不介意,但想着女儿还是个小孩子,眼前这姑娘却是进幸承宠过,还怀了皇嗣,再不过个把月便要做母亲了,哪个当娘的一时间都恐怕难以接受。 江氏对巧芙说的话虽然并不全信,但总是看得明白若端妃当真跟没了的嫡妹扯上关系,只会让婆婆开心,便全然附和道:“母亲,不是有句话,叫‘天上一日,世间千年’么?想来五妹妹的魂魄在轮回路上一转,便已长大成人了的,之后能够托身到娘娘身上,那是司命神仙算准了她会得到陛下疼宠,又与咱们家缘分未尽,所以才将她送了回来。” 萧氏至此哪里还会再有什么怀疑,少不得抱着巧茗又是感慨落泪,又是喜笑颜开的。 如此热闹了一天,赶回皇宫时已过了戌时,但有韩震在,哪个不要命的敢计较宫门落钥的时间,尽是乖乖放行不必多说。 * 初三这天,鹿鸣宫小厨房的新安排便真正启动起来。 朝廷大休,韩震不必上朝,和巧茗两个每日都睡到辰时三刻才起身,小厨房的人自然也不必日日寅时早起备膳,只要在卯时末开始准备便好。 且说琵琶昨日陪着巧茗一道出宫去,折腾了整日,自是比平时劳累的,这会儿起身后,免不了呵欠连天,两眼昏沉,便是走路都比平时慢上半拍。 绿腰和红绡两人甚是乖巧,知道上面派琵琶过来,并非当真为了煮菜,只是为了监督,自是少不得殷勤一番,红绡搬了灯挂椅来请她坐,绿腰则端了一碗乌鸡汤给她,“琵琶姐姐喝碗汤吧,暖身醒神。” 琵琶不过是个二等宫女,自然不会担心有人害自己,爽快地接过来尝了一口,发现温度正好,既不会烫口,也不会嫌冷,显是绿腰有心吹凉了的,便顺口夸奖了绿腰一句,之后咕嘟咕嘟将整碗汤一饮而尽。 “味道真好,你是怎么把隔夜汤的鲜味调出来的?”琵琶问道。 绿腰和红绡已在案板前开始忙活了,绿腰一壁切菜一壁答:“其实算不得什么诀窍,只是加了些橙皮而已。” 琵琶咂咂嘴,感觉意犹未尽,便站起来想去灶台上舀多一碗,谁知道脚下发软,不知怎地一拐,人不受控制地摔倒,连那青花瓷碗也丢在了地上。 “琵琶姐姐,小心啊。”绿腰丢了菜刀过来扶她,“你想喝我帮你盛就是了。” 琵琶十分为刚才的失态尴尬,和气道:“那你们也喝点吧,大家都暖和了做起事情来也快。” 绿腰扶着她在灯挂椅上坐好,应声到灶台边,先给琵琶盛了满满一碗汤送过去,又依她所言给红绡也盛了一碗,最后才轮到自己。 琵琶见她懂事、勤快又谦让,不由好感倍生。 绿腰和红绡跟巧茗阿茸是同一批的宫人,做起饭菜来自然是非常利索的,两刻钟功夫便一人做了四道炒菜,因是早膳自然还有点心类的烧麦与小笼包,皆是放在蒸笼里热着,还有专给巧茗做的红枣粥也在炉上煨了起来,至于韩震要吃的鱼片粥和伽罗点的红豆薏米粥,则是等着尚食局送过来。 绿腰切着橘皮,准备按照巧茗昨日吩咐过的,再做上一道橘皮红豆沙。 红绡则在灶台前守着,不时用木勺伸进锅中搅动,娘娘喜欢吃粥喜欢口感濡软的,便是要多多搅动才能达到效果。 不想搅着搅着,忽然自己肚中也搅动起来。 红绡捂着肚子,为难地直跺脚。 “你怎么了?肚子疼?”绿腰发现她的异状,询问道。 “唉,没事,我忍忍,能行。”红绡答道,“我走了,有什么事你该说不清楚了。” 她们自然也因为德妃那事受过齐嬷嬷耳提面命的,不单是不能动歪心思,也教导过她们,互相监督,互相作证,不光是为了有事时指证罪人,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红绡和绿腰一起进尚食局,又一起调到鹿鸣宫,多年情谊也不算浅,这会儿也不忘替绿腰着想。 “能有什么事儿?”绿腰道,“不就去趟茅厕么,你快去快回吧,这粥我帮你看着,琵琶姐姐还在这儿盯着我呢,不怕的。” 红绡一想也对,便捂着肚子跑了出去。 她离开得匆忙,完全没有注意到,此时琵琶已经靠着灯挂椅的椅背,闭着双眼睡着了。 绿腰把陈皮和浸了一夜的红豆沙一起盛在瓦罐里,又兑了水,揭了蒸笼盖子,见烧麦皮色晶莹,显是熟透了,便将用厚厚的棉布巾子垫了手,把一叠五个蒸笼搬了下来,再把那瓦罐换到灶上。 她既要看顾红豆沙,又要搅动红枣粥,一人管着两摊,倒也不紧不慢,十分从容。 那粥很快便沸腾起来,绿腰又像之前一样,垫着棉布巾子把锅端了下来,用木勺舀到一掌高的瓷盅里,却没有立刻盖上盅盖保持温度,反而撇了一眼睡得正香,还微微打着轻酣的琵琶,然后迅速地从腰带里掏出一个淡黄色的小纸包,将其中包裹着的药粉倒进了瓷盅里。 “你在干什么?”一声饱含怒气的质问从门口传来。 绿腰立刻要将那黄纸藏起,偏生受了惊,手发抖,没能塞回腰带里,却掉在了地上。 而那在门口质问她的人已经走到了跟前,正是在端妃面前最得脸的阿茸。 “阿茸姐姐,我……我只是放点调味……”绿腰试图辩解。 “调味?”阿茸根本不信她,“调味料不是都放在那边瓷罐里,什么时候改了规矩要从你腰带的纸包里拿了?” “是娘娘……她昨天从宫外面带回来的。” “是么?那咱们去娘娘面前对质,你也别怪我不信你,这事儿关娘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半点马虎不得,要是我真的错怪你了,我会向你赔罪的。走吧!” 阿茸说着拉了绿腰的手便要往外走。 “阿茸姐姐……我不去……”绿腰慌了神,直接跪在地上向阿茸磕头哀求,“我只是一时财迷心窍……现在娘娘没事,你就饶了我吧……” “娘娘平时苛待过你么?我就病了一天你就要害她?”阿茸气得话都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完全连贯不起来。 她看到这边吵成这样,琵琶还睡得呼呼地,更是气上加气,踹了那灯挂椅一脚,斥责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快起来!” 谁知椅子本就不结实,叫她一踹竟然折了腿,椅子歪倒,琵琶自然也摔在地上,然而便是这样,她依然打着鼾,不曾醒来。 “好啊你,连琵琶你也给下药了?”阿茸气得都要炸了。 她本还有些觉得,虽说事事小心谨慎不算错,但也未免太过严苛,却想不到这般严格看管的情况下,还能有人耍心眼,钻空子。 若是她昨日睡了一天,睡得太过饱足,今个儿早早地便醒了睡不着,又加上人年纪轻,恢复得快,烧已经退了,便想着下地来走动走动,顺便看看小厨房这边早膳做成什么样,正巧撞到了,岂不是就叫这个绿腰得了逞。 阿茸见到纸上仍有残余的药粉,便伸指捻了一些,先是仔细查看了一下,又放至鼻前闻了一闻,跟着面色大变。 这些时日里,商洛甫也在韩震的授意下,教了阿茸和齐嬷嬷如何辨别对孕妇有害的种种药物,而那曾经伤害过两个妃子的七花粉,自然是当做重中之重,是最需要防范的,阿茸自是将其颜色、味道记得再清晰不过。 绿腰用的,分明便是七花粉。 传言中,一次量少不会出事,也不会被查出,日积月累才会显出症状,也是实际上,在德妃生产时被不知情而服下大量,造成血崩的七花粉。   ☆、50|50 阿茸平素里处事并非特别周全,但大事上却也不傻,当即便提脚出门,喊太监过来拿人。 绿腰伏在地上,见她像山神似的戳在门口,眼珠子转了又转,忽地便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冲到门口,在阿茸背上狠狠一推…… 阿茸背后没长眼,待听到脚步声近时,刚想要回头,只觉背上一痛,整个人站立不稳便往旁边倒…… 绿腰推倒了她,更是卯足了气力往外冲。 然而,檐廊另一头,红绡听到了小厨房这边发出的喊叫声,连忙结了裤带从茅厕里出来,急匆匆往回跑。 虽然人有三急,但规矩就是规矩,让人知道绿腰一个人留在厨房,那可不好。 她肚子还是有些绞痛未通,因而跑起来时便不由自主地捂着小.腹,头也随之低着,并未看前方的道路。 绿腰跑出来得十分匆忙,可以说得上有些慌不择路,与盲冲冲的红绡撞上,滚倒在一处。 被阿茸召唤来的太监们也在此时到达了,轻而易举便将绿腰捉住。 * 巧茗和韩震起床后,阿茸立刻禀报了此事。 韩震听闻后,倒也并无什么情绪起伏,只是冷冷道:“真是个胆大妄为的,可问出来是何人指使的么?” 阿茸道:“绿腰说,她与柳美人身边的宫人峨眉是同乡,两人又是同一批进宫,一起在尚仪局受的调.教,一直十分谈得来,来往也就频繁。后来绿腰调入咱们鹿鸣宫来,峨眉还用自己的月俸给她办了一桌席面,邀了几个相熟的宫人一起贺她高升。但是,自从德妃那件事之后,小厨房里规矩变了,真正允许被下厨烹饪的只有我和齐嬷嬷两人,绿腰她空有一身在尚食局多年锻炼出来的手艺,却连锅铲都碰不着,顶多帮着切菜洗菜打打下手,一日复一日感觉自己未来的前程不进反退,忍不住向峨眉抱怨过几句。峨眉便给她出了个主意,娘娘总是需要用人的,只是有人占了位置,挡了她的路,若有人犯了错,不再受娘娘信任重用,她便能顶上。宫中人都知道陛下打算封娘娘做皇后,若绿腰能成功得到娘娘看重,不仅前程一片光明,便是连财源也广进。峨眉甚至还主动帮她寻了药粉来,说是暗中下在娘娘饮食中,会头晕腹泻,造成烹煮不慎,吃坏了肚子的假象,那么我和齐嬷嬷必定会被问责。绿腰拿了药粉已经数月,一来没有找到机会,二来心中也犹豫不定……” 韩震未听完就斥道:“简直一派胡言,既是准备陷害你和齐嬷嬷,为什么还要在你们生病时动手?而且那商洛甫不是教你们辨认过七花粉么,她竟然还敢说她携带那药粉数月却不知那是何物?” “奴婢也是这样问的。”阿茸强调道,“她辩解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找到机会,便有些心乱,觉得就算害不了齐嬷嬷与我,能害了旁的人,比如琵琶也可以,所以她在给琵琶的汤里放了蒙汗药,故意让她睡着……”说到这里阿茸自己也觉得不通,“不过就算是这样,奴婢也觉得她很奇怪,琵琶监管不利固然有错,但当时红绡去了茅厕,厨房里的菜品有任何问题都与绿腰她自己脱不了干系。陛下,难道她前面那些只是为了推卸责任?” “朕不管她怎么想,敢在主子里的吃食里下药,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此人都不可能再用,传朕的旨意下去,杖责三十,赶出宫去。”韩震冷冰冰道,“至于那个峨眉,还有她的主子柳美人,都给朕捉起来,好好审一审。” 涉及了嫔妃,就不是阿茸能审问的,领命出去布置调动人手的换了御前总管陈福。 过程中,巧茗一语未发,她没有逃过一劫的轻松,反倒觉得这事儿有哪里不大对头,但当真要她说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韩震以为巧茗是吓坏了,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腿上坐下,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朕的孩子就跟朕一样顽强。” 说着便将手轻轻覆在巧茗圆滚滚的肚子上。 巧茗听了他的话倒是菀儿一笑,想他四岁不到就登基做了帝王,自是金尊玉贵,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又有哪里说得上是顽强呢。 可这也只能自己在心里想想,万万是说不得给皇帝陛下听的。 她腹中的孩儿不只是感受到母亲的心情,还是听到了父亲的夸奖,竟然忽地踢了踢脚,一左一右,一边一下,其中一下正中韩震掌心,引得他得趣不已,弯腰伏在巧茗肚皮上去同胎儿讲话,让它乖乖地不许闹,要尽孝道,不许让母亲辛苦。 巧茗偏着头看他认真地模样,似乎对即将出生的孩子充满期待。她平日里看多了他对伽罗冷淡的模样,甚至还有德妃生产后,韩震一次也不曾去探望过她与刚降生的容和帝姬,便一直以为韩震对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兴趣的,但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完全如此。 两人用完了早膳,便见到陈福回转来。 在众人心中,峨眉唆使绿腰谋害巧茗,自然是受了柳美人指使。 然而审问结果却出人意料。 那柳美人先是不服气,认为陈福一个太监没资格审问她,把他好一顿骂。 之后动了刑,吃了亏,挨了疼,口气倒是软下来,但仍是死口不认。 陈福本来觉得她敢做不敢认,实在太怂,后来见那原本水葱似的纤纤十指都被夹板夹成了腊肠,可柳美人依然不改口,而且越疼越是义愤填膺,大声斥骂峨眉栽赃嫁祸、狼心狗肺、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见柳美人那义愤填膺、分毫不似作假的模样,陈福不敢说自己便信了她,却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于是转而重新审问峨眉。 那峨眉起初自是坚持说是柳美人指使,可吃了十几杖后,大抵是疼痛实在难忍,终于改了口,指证淑妃收买她教唆绿腰,给她药粉,更教她事发后将事情栽在柳美人头上。 嫔妃们身边的宫人嬷嬷都是进宫后才指派到身边的,论起情义来,与从前在家中相处十几年,甚至从小一起长大的家奴自是不同。 那柳美人平日里尖酸跋扈,动辄便大发脾气,为一点小事打骂宫人根本是家常便饭,峨眉自是不会归心与她,淑妃与柳美人一宫同住,将这些看在眼中,只三言两语便成功说动了峨眉的心思。 其实柳美人之前有件事说得很对,那便是陈福无权随意处置嫔妃,如果今日峨眉指证的是个宫人或者太监,那么不管对方品级多高,陈福都可以立刻将人拿了来审问,但碰上了嫔妃,他就必须先去请求皇帝的旨意。   ☆、51|51.50 冬日里昼短夜长,嫔妃们平日里无需请安,自是起得晚。 辰时初刻,天光渐渐明亮,关雎宫里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 淑妃坐在妆台前,借着清晨的阳光,细细打量铜镜中的脸庞,唇角噙着一丝笑,神情间尽是心满意足。 站在身后帮她挽发的清泉见状,讨好道:“娘娘肌肤本就凝白细滑,如今调理好了身子,渐添红晕,就像出水芙蓉,牡丹初绽一般动人。” 淑妃轻笑一声,并不想表现出自己对这样的赞美十分在意,但还是忍不住道:“大哥找来的那些方子果真是非常有效果,不光是脸色好了,身子也调理了过来,那么久的病根儿居然就断了。” 她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面颊,这几个月来,随着调理,再不是从前那病恹恹、风吹就倒的样子,旁人看了心惊胆颤,自己看着心生厌烦,如今身子和脸庞都丰腴起来,看着就容光焕发,格外舒心。 “可不是,”清泉伶俐接话,“世子爷是娘娘的亲哥哥,他对娘娘的关心自不是旁人能比的。只是,奴婢有一事不明,不知该问不该问。” 淑妃道:“在宫里行走,如果觉得不该说不该问的,自然就当决口不提,不然当心祸从口出。” 清泉鼓着脸噤了声,神情有些不大自在。 淑妃从铜镜的倒影里看到了,又道:“不过,你从我进宫时就一直跟在我身边,平日里我与你相处的时间之长是谁都比不了的,在这屋里面自是无需太过拘束,只是出了门去,你就要格外小心,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清泉闻言,面上恢复了笑容,小声道:“我只是不懂,娘娘如今身子已经大好,可以侍寝了,为何不去通知敬事房一声?” 今上独宠端妃之事人人皆知,但端妃大着肚子,根本不能侍寝,皇上是成年男子,怎么可能在她生子前一直不碰旁的女人呢。清泉认为,皇上不曾召幸另外的嫔妃,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看不上,可是她们家娘娘是最早进宫的嫔妃之一,论容貌才情与家世都是最强的,当年也得过一番恩情,若不是后来身子毁了,这恩宠根本不可能断。 淑妃浅浅一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现在还不是时候。” “奴婢是替娘娘着急。”清泉道,“虽说宫里有流言说,皇上打算封端妃娘娘为后,可圣旨一直没下来,所以我觉得那都是假的,皇上还是维持着当年的想法,看哪个嫔妃先生下皇子,才会封后,娘娘自然要加把劲儿。” “再加劲儿又有什么用,”淑妃叹道,“她眼看着就快生了,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了,我再争还能争到她前头去么?” 这倒是实话,清泉斜着眼睛想了想,“可端妃肚子里的也不一定就是皇子,说不定是帝姬呢。” “可不是,”淑妃学着她之前的腔调,“还是等她能生下来再说吧,现在反正抢不到前头去,倒不如保持个好看些的姿态。”之后转换话题,疑惑道,“怎地今日那边这么安静?” 她问的是柳美人。 陈福来抓人的时候,关雎宫上下都还没起,他又领了皇帝的旨意,不许声张,不许让旁人知道,所以静悄悄来,静悄悄去,连着关雎门上值夜的两个太监一道给带走了,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多嘴,是以这会儿这院子里根本还没人知道柳美人和峨眉已经被抓走了。 清泉撇着嘴,明明白白展示着自己对柳美人的不屑,“大概还没起来吧,娘娘也知道,她平日里那么嚣张跋扈,事儿又多,她若是不醒,她底下的那些人哪个都不敢有动静了,万一不知道哪里惹了她不高兴,轻则耳光,重了邢杖,打骂事小,丢了命的也不是一两个了。” “商人之家的,就是短视。”淑妃摇头,不欲再谈下去。 清泉虽是一直不停说着话,手上的活计可半点也没耽误,这会儿发髻已经挽好,遂拿了手持镜,在淑妃侧后面一照,那发髻的模样便完完整整地映在了妆台上那面大铜镜里。 淑妃满意地点点头。 清泉便放下铜镜,开始为淑妃上妆。 外间守门的太监突然隔着帘栊禀报道:“娘娘,永昭候世子来了,正在正殿等您。” 淑妃撇了一眼外面,有些不耐烦道:“怎地这么早?先让他等着吧。” 主子尽可以不耐烦,手底下的人却不可能不把顾炜放在眼里,毕竟这位世子爷是他们娘娘的亲哥哥,也是众所周知,唯一的一个同母胞兄,谁也得罪不起。 于是,上好的茶水,精致的点心,一样也不少,全都麻利的备了上来。 但顾炜却碰也不碰,拿着折扇,在正殿里走来走去,一直打圈,看着就是心烦意乱,肯定是遇着了什么事儿,说不定是来搬救兵的。 嗯,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一大早就来了。 正殿里站桩的小宫人面上不露,心里已经演绎了一番。 淑妃不紧不慢地梳妆完,已经是辰时三刻,她施施然地走出来,便将殿中众人遣了出去,连清泉也不能留下,“哥哥什么也没动,可是不爱吃么?清泉,麻烦你去尚食局走一趟,让他们在今天的早膳里加一道金丝烧麦,哥哥最爱吃这个了。” “是。”清泉领命去了,平日去尚食局传膳跑腿的事儿自然用不上她,但临时在膳单里加菜,尚食局一般都不愿意同意,所以还是主子身边有脸面的人亲自去更好。 待得人都走了,只剩下兄妹两人时,淑妃才对顾炜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一大早的就来找我,昨个儿在教坊里打了谁家的公子,还是在赌坊里输钱输得赔不起?”即便是当着兄长的面,话音里的不耐烦也未曾做分毫掩饰。 “嘿,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是这么看你哥哥我的?”顾炜手上合拢的折扇直指着淑妃,“阿怡,难道我来找你就不能有好事?” 淑妃小口啜着花茶,得空了嘴里才飘出一句:“那你好好想想,有过什么好事,你一一数来我听听。” 顾炜叫她气得手抖:“远的不说,是谁找了偏方来,把你重新调理成现在这个模样?” “可是哥哥你做这事,也不全然是为了帮我。”淑妃说得更冷淡,“要不是顾烨在行宫时立了功,越来越得陛下重视,你担心自己世子的位置坐不稳,也不会想起来帮我。” “那你得到好处没有?将来我当了侯爷,你当了皇后,难道不好么?”顾炜恨不得把那折扇戳到淑妃鼻子上去。 “倒是没什么不好,就是你让我做的事情亏心呀。”淑妃瞪了他一眼,口无遮拦,想当皇后这种事是能随便放在嘴上说的么! “有什么亏心的?往远说,当年要不是那个贱人使手段,咱们娘能死?她能嫁进侯府来当侯夫人?往近的说,你敢说你没了的那个孩子,就没人动手脚?”顾炜显然不当一回事,“大宅门,皇宫里,谁的手上也不干净,不过是看谁更狠得下心,谁的运气更好而已。” 其实他说的两桩事都没有根据,不过是他自己以为,尤其是前面那件,更是他自小认准了不松口的。 陈年旧事,淑妃说在意其实也不那么在意,生母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印象不深,感情自然也不深,又因为她是一早就被选中了要进宫的,婚事上轮不到继母做主,也就没有任何冲突,与继母说不上亲,面子上却也过得去。 但顾炜就不同,继母入门不久就生了儿子,顾烨自小聪明,读书习武无一不灵,什么都比他这个兄长强。当然顾炜自己是不承认这点的,他认为这是父亲被继妻蛊惑,偏心继妻生的孩子才刻意为之,故意打压他,最终目的就是剥夺应属于他的爵位继承权。 这种想法自幼根深蒂固,又随着时间增长日益加深,早已变成一种畸形的嫉恨,以至于根本不会正视自身的不足。 所以在知道顾烨进了羽林卫,并渐渐受到皇帝重视后,他便想出这么一个歪门邪道的法子:对方靠爹娘,他还有妹妹,若是顾怡当了皇后,影响力自然比永昭候本人要大得多,那时便再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所以他结识了神医,不光要调理好妹妹的身体,还要帮助她扫除一切障碍,德妃是,端妃也是。 “其实我就是想来问问你,那事儿办得到底怎么样了?” “哥哥,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淑妃道,“不是说好了那药粉是一点一点用,要日积月累才生效的,等到了时候自然就好了。” “上次到了时候,德妃孩子不是还是生下来了么?”顾炜不满道。 “那她生的不是个帝姬么?” “那是你运气好,你怎么保证端妃这次生的也是帝姬?” “不是你说你拿了陛下的生辰八字算命,对方说他二十五前无子的。” “可是我昨天让人算了端妃的生辰八字,对方说她是一举得男的命数。” “啊……” 淑妃把两个截然不同的算命结果合起来一想,只觉得格外诡异,简直匪夷所思,陛下二十五岁前无子,陛下过了寿辰该二十三了,那端妃不出两个月就要到产期,还能一举得男……她狠狠地把茶盅往桌上一摔,终于忍不住向兄长发了脾气,“都说让你平日多放些心思在正经事上了,结果呢,你不是吃喝女票贝者,就是花天酒地,还到处结交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这算得什么命?你把这事儿说出去,端妃是死不了的,可是你要死了!!!” “你急什么呀!”顾炜看淑妃发火了,分毫没有劝的意思,反而犟道,“你真以为我是傻子么,我怎么算的时候怎么可能说出他们的身份!” 端妃气得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你以为皇帝的生辰是秘密么?你找的人若当真能掐会算,还看不出那是真龙天子的八字么,看不出端妃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运道么?人家不说,你就当人家不知道么?” 经她这么一说,顾炜才恍然大悟,“不行,你让我缓缓……” 说着便奔着最近的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谁想屁股才站到椅子边儿,就见外面有个老太监掀了帘子走进来。   ☆、52|52.51.50 顾炜刚受了惊吓,他没想到自己得意洋洋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竟然极可能早就被旁人看透了,他是那种永远不知道反省自己的人,此时自然也不会觉得是自己缺心眼人傻造成这样的情形,反而瞬间便怨起替他占卦推算的道士表面忠厚实则阴险狡诈不安好心来。 然而,不论如何,心里那种犹如被人当街扒了衣裳一般的羞耻感却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当那面生的老太监不经通报便闯了进来时,顾炜心中满满的羞恼与怒火便有了发泄的地方。 他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那太监的鼻子,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你是谁?有规矩没有?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这是皇宫,是淑妃娘娘的寝宫,不经通报你也敢乱闯?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的主子是怎么教你的?” 一串话极之畅快流利地奔腾而出,间中连口气儿都不用喘,更别提淑妃娘娘几次试图叫他住口的话语也被他充耳不闻。 那老太监挨了喝骂,面上倒是笑嘻嘻地一点儿也不变色,不紧不慢道:“顾世子,我是紫宸殿的总管太监陈福,正好皇上想要见您和淑妃娘娘,您的问题或许可以当面跟圣上好好讨论一下。” 这话本身是没什么的,再加上陈福和颜悦色、语气恭敬,真是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点儿错处来。 但结合了顾炜之前说的那些话,那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美妙,饶是在胆大包天的,除非是神仙妖怪之类不怕死不会死的,谁敢跟皇上讨论御前总管有没有规矩的问题,那跟指着皇上的鼻子骂今上蠢笨有何区别? 越是顾炜这种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动辄凶神恶煞的人,见了地位高的就越是趋炎附势,俗语称作“见高就拜,见低就踩”。 顾炜盼着能直接巴结上皇上身边的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他空有永昭候世子的名号,其实在朝中根本没有任职,那些有前途的世家子表面上敬他一句“顾世子”,实际上根本不和他多来往,只是维持着一种表面和谐的平衡状态。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他走得近的都是纨绔子弟,指望这些人帮他牵线搭桥,那根本是不切实际,他自己好歹还占着淑妃兄长这个名头,得了批准还能偶尔进关雎宫探望一次妹妹,那些人里缺有不少一辈子连皇宫的大门都没迈进去过的。 再加上陈福去年年后才走马上任,而去年宫中又恰逢多事,大的宴席几乎没办,端妃与太师府认亲的那次,顾炜倒是在受邀之列,但他想着和妹妹同仇敌忾,自是不会给敌人加油助威、锦上添花,便称了病未曾出席。 这样一来,竟是连堂堂御前总管都不认识,白白出丑不算,还得罪了人。 顾炜心思也算活泛,当即想了办法找补。 他这种纨绔,最讲究吃喝享乐,重视穿戴打扮,身上随便一模,便摸出一块羊脂白玉坠,顺势往陈福手里塞去,“陈总管,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儿早就对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期待有一日能与您相识许久,今日真是天公作美,缘分到来,小小敬意,还请您笑纳。” 陈福撇了一眼那玉佩,好东西是好东西。不过今日皇上要见这对兄妹,可不是闲话家常的。说白了,他们两个能不能活着各回各家都没个准儿,这会儿傻子才和他结交! 就是刚进宫里,还没经过调|教,心思单纯的小宫人小太监,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何况陈福这个老江湖! 是以他根本不打算接,只催促道:“娘娘,世子,皇上等着呢,咱们这就启程吧。” 顾炜依然舔着脸往上贴,“皇上这是为了什么召见我们,还望公公您指教。” “世子,擅自揣测圣意,那是死罪呀,奴才还想多活两年呢。”这就是无可奉告的意思,“咱们走吧,见了皇上您就知道了。” 淑妃从陈福进来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只是他不经通报便进了屋,还有他虽然恭敬却透出冷淡的态度,全都昭示着事情有些不寻常。 不过,她在宫里多年,总是比那少根筋的兄长懂得观察形势,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又不希望是真的,但如果当真是那般,陈福绝不可能一个人来,说不定屋外还有大批人等着,便是反抗也没有胜算,所以淑妃倒是很配合,带着兄长一起,跟陈福去了紫宸宫。 见了皇帝之后,事情倒是简单得多。 陈福在帘栊外面早将淑妃与顾炜的对话听了大半,两人暗地里策划谋害皇嗣的事儿是跑不掉了。 谋害皇嗣是死罪,顾炜怕死,自是不认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不顾形象,哀嚎着自己冤枉。 淑妃看着倒是比她兄长勇敢,她本身是觉得成王败寇,自己选错了人,事情败露了,那便输得心服口服,但碍于兄长,只能不承认罪责。 不过,韩震派拱卫司将给淑妃偏方的神医拘了,几句话就问出来,如何给顾炜献计出了神药粉,全都与宫里发生的事情对的上号,再加上峨眉的供词,不管淑妃和顾炜认不认,他们的罪名已经等于坐实了。 德妃的孩子命大无事,巧茗幸运不曾受到伤害,韩震判决的时候便也留了情面,顾炜被夺了世子之位,关进拱卫司大牢,终身不能离开,淑妃则被降为嫔位,送进了冷宫幽兰殿,峨眉被杖责三十,赶出了皇宫,柳美人也摊了个御下无能的罪名,被降了份位,禁足在关雎宫中。 巧茗知道这个结果时,倒是有些唏嘘,她想不到自己来到这个身体里之后,无意中竟然能将旁人的命运改变如斯。 顾炜不论前世今生,最重视的就是他的世子位,却偏偏为了巩固地位反而失去了他最在意的事情,不过一切都是他最有应得,如果他不走歪门邪道,循正道与顾烨一争高下,自然也就不会如此。 自九月里开始笼罩在禁宫里的阴云终于被驱散,众人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松下来,与日渐明媚的春光一般温暖舒适。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自然比心惊胆战时快,很快便到了巧茗生产的时候。 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生孩子,巧茗真是遭了大罪。 她是家里最小的,当然没见过母亲和妾室们生孩子时的辛苦,做姑娘时没人聊这种话题,巧菀与德妃生产时吃的苦楚,在她心里都是因为被药物影响,而自己一直好好的,为什么这般疼,疼得她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扭成一团,疼得她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惨叫。 “娘娘别喊了,留着力气,不然待会儿孩子要出来时娘娘该没力气了。”负责接生的嬷嬷一个劲儿劝她。 齐嬷嬷适时塞了个软木塞在巧茗嘴里,“娘娘听白嬷嬷的话,她让你吸气你就吸气,她让你用力你便用力,白嬷嬷经验丰富,两个小帝姬都是她接生的。” 巧茗一听更怕了,那两次的生产都不顺利啊…… 白嬷嬷看着她眼神就知道她想什么,可这位娘娘是皇帝的心尖尖,这不是她早上发动起来,皇上听了直接连早朝都没去,就在产房外面守着呢,御前总管劝他到正殿去他都不肯挪步,单冲着这架势,她也不能了端妃,只能安抚道:“娘娘别怕,娘娘是头胎,自然是艰难些的,但老奴摸过了,娘娘的胎位很好,平日调养得也得宜,只要娘娘与老奴好好配合,应是不至于有问题的。” 这话留着余地,也有万一出了事将责任往巧茗身上推的埋伏,但巧茗哪有心思想这些,她这会儿才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算她害怕,不想生了,孩子不出来,她也活不成的,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按照白嬷嬷说的去做。 这场酷刑从早晨一直到傍晚,巧茗疼得脑子根本不清楚了,最后更是昏阙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时,先是发现周围黑漆漆的,而且安静了下来,不像刚才那般热闹。 这是疼死了,还是已经生完了? 巧茗努力地回想一下,虽说当时脑子都不转了,但感觉总是在的,她很快确定下来,不管自己死没死,孩子是生下来了,而且是两个,跟商洛甫说的一样。 她想喊人,不想刚动了一下,就觉得浑身散架一般疼痛,不自觉地哀嚎出声。 “醒了?”韩震立刻从屏风后面走过来,他手上持着一盏小小的烛台,那灯光有些昏暗,勉强能照到他身前一尺见方的路。 他很快走到床边,将烛台往床边的鼓凳上一搁,人便坐在了床畔,握住巧茗的手,轻声问:“可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让御医过来看看?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巧茗只道:“陛下,我想看看孩子。” “好。”韩震笑应了,立刻起身开门,唤了乳母将孩子抱过来放在巧茗身旁。 “娘娘,是个小皇子呢。”这本是在孩子生下来就应该说的,但那时巧茗昏死过去,说了也听不到。 孩子躺在黄色的襁褓里睡得正香,露出来的小脸红彤彤、肉嘟嘟的,巧茗没力气,也不敢去抱他,生怕自己不小心,弄伤了他,只戳他的小脸稀罕了一阵,之后问道:“那另一个呢?是男还是女?怎么不抱来给我看看?” 乳母与韩震交换了一下神色,道:“娘娘,什么另一个?” “另一个孩子呀,我不是生了两个?”巧茗全神贯注在小娃娃身上,并未注意到其他。 乳母却道:“娘娘快别说笑了,您只生了一个孩子,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子啊。”   ☆、53|53 “娘娘别说笑了,您只生了一个孩子,你福气好,一举得男,这是陛下登基至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子啊。” 乳母姓何,是过年前就挑中的,预备的八个乳母里她出身最好,性格也最大方,待在鹿鸣宫里久了与巧茗也算熟悉,因而说起话来也不拘谨。 巧茗刚醒来不久,脑子还是昏昏沉沉地不大清醒,她见乳母说得认真,面上神情也甚是轻松,丝毫不像作伪的样子,便跟着疑心起来,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搞错了? 她戳着孩子小脸的手停下来,蹙着眉头沉吟不语,十分努力地去回想当时的情况。 韩震见她这般模样,挥挥手示意何氏退下,之后伸手揉了揉巧茗头顶,哄道:“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巧茗抬起头来,不无委屈地看着他,道:“陛下,真的只有一个孩子么?” 韩震笑了,“谁会拿这种事和你开玩笑?” “但那时商洛甫不是说过,我肚子里的是两个孩子么?”巧茗试图找到一些能支持自己的事物。 “他只是说可能。”韩震道,“这种事哪里做得准呢,就连最有资历的女科大夫都不敢妄断妇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更何况是数量呢。当时商洛甫不过是提醒大家,要多注意做好准备,以免届时措手不及,可没有保证过你一定能生下两个孩子。” “可是……我明明记得,当时……屋子里响起婴儿啼哭的时候,白嬷嬷仍在我身边,就坐在这个位置,”巧茗往床尾一指,“一直教我按照她说的节奏吸气吐气并且用力,如果只有一个孩子,为什么还要这样呢?” 韩震面上露出淡淡地担忧的神情来,“大概你记混了,或许这两件事不是同时发生的,她教你如何生产应该在前,婴儿啼哭应当是在后,我听齐嬷嬷说,当时情形十分凶险,你刚生下来孩子就昏睡过去,也许是听到孩子啼哭就做起梦来,梦到今天一整日最让你吃苦头的事情,也可能这根本就是你梦里的场景。” 真的是这样么? 巧茗知道自己到后来力气几乎用尽,又疼了一整日,神智都有些混乱,但她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会搞不清楚时间先后么?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样不济事?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我有些东西给你看。”韩震起身走到屏风外,片刻后又走回来,手上多了两道卷轴,“你看,我已经将圣旨拟好了。” 巧茗接过来挨个看了一遍。 两道圣旨,一个是立后的,另一个则是立皇长子为太子的。 封后那道写得完整,立太子的那道却空下了皇长子的名字。 “我想了几个名字,都列在这里,”韩震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角花笺来,“你看看你喜欢哪个?” 巧茗手指一个个划过去,最后却问道:“陛下最喜欢哪个?” 韩震朝第三个上面一指,“锵字,是凤凰鸣声,所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你我和鸣,才有了他。” “我也最喜欢这个,寓意好。”巧茗道。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韩震重新回到屏风外面的桌案前,将韩锵二字填了上去。 之后的日子里,一切看似十分正常。 然而,那不过是表面上。 巧茗一直被自己究竟生了几个孩子这件事困扰着。 平日里,如果有人在她面前,同她说笑聊天,她都应付得宜,根本看不出分毫不妥之处。 但等她一人独处时,还有夜阑人静不能成眠时,巧茗总是不停地回忆生产那日的情景,期望能够从中找出种种蛛丝马迹来。 巧茗甚至找来许多人与自己对证。 “娘娘,真的是只有一个孩子,就是太子殿下啊。老奴明白,娘娘一心以为是双生子,结果生下不是,难免失望。再加上太子殿下一落地,娘娘就昏睡过去,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不过,娘娘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有另一个孩子存在的。当时产房里那么多嬷嬷,门外有三位御医坐镇,还有皇上带着陈总管守着,就算老奴们几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串通好了,故意欺瞒娘娘您,也不可能在外头这两个关卡前面混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婴儿带出去。再说了,咱们这个皇宫,说大它真大,可是却藏不住秘密,真要是哪个宫殿里莫名其妙多了个婴儿,日夜啼哭不止,还不得传得人尽皆知?就算把孩子带出宫去,那一道道侍卫守着门,都是要盘查的,要是身份不明的,不管大人还是婴儿,他都进不来,同样也出不去。没有一处可以作假的,对不对?娘娘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白嬷嬷如是说。 其他几个参与接生的嬷嬷说得都大同小异。 齐嬷嬷与巧茗熟识些,立场也有微妙不同,“娘娘,旁的人信不过,难道老奴我您也信不过么,谁要是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捣鬼,暗害娘娘您,老奴第一个就不放过他!”之后又劝道,“娘娘,妇人坐月,最忌伤怀忧思,娘娘为了自己,也为了太子殿下,都要保重自己呀。” 巧茗每次听一遍她们说的,都觉得确实可信,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没有可疑的地方。 可她自己的感觉也不会错…… 在一次又一次的回忆中,她甚至比之前想起了更多,有些场景能够连贯起来。 当时锵儿落了地,众人都欢喜起来,巧茗松了一口气,昏昏欲睡,迷糊中听到锵儿的哭声,还有白嬷嬷焦急地声音:“娘娘,娘娘不能睡,还有一个,娘娘再坚持一下……” 她也感觉到了和生锵儿时一样的疼痛,还有婴儿在身体里的蠕动。 但是为什么,大家说的,和她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 巧茗一遍又一遍地传唤那日在场的人来问话。 被传唤的范围渐渐扩大,从参与接生的嬷嬷们,到守在门外等着帮忙的宫女们,还有坐镇的御医,甚至陈福…… 她还当面询问过商洛甫关于怀孕时诊脉的情况,之后又请巧芙帮忙私下里再向商洛甫打探,看看到底那个双生之说是不是做得准,在这件事上她得到的答案同韩震说的却是差不多。 只不过,商洛甫还另加了一句:“娘娘似乎有些思虑过重。当然,这对于产妇来说,是很正常的情况。但是也要娘娘自己放开心,才能渐渐好转起来,毕竟长久的心情抑郁,会影响到身体的康健。还望娘娘保重自己。” 所有这些事情,韩震都看在眼里。 他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甚至表明所有人都要配合巧茗。 每当巧茗在韩震面前表示出疑惑时,他则十分坚定地告诉她:“没有,只有锵儿一个,难道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他这样说的时候,巧茗确实无法反驳,只能极不服气地抿着嘴不说话,心底的疑惑却并没有因而消失。 韩震上朝去时,巧茗将其他人都遣出去,只剩她和阿茸两个独处。 “阿茸,我只信你一个人,你告诉我,是不是那天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大家都瞒着我?”这是她唯一仅剩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然而,阿茸知道的并不比巧茗多,宫中帮忙接生的嬷嬷足够多,所以这些没嫁过人的宫女们都被关在产房外面,根本不可能知道那扇门内真正的情况,“娘娘,当时齐嬷嬷出来说您生了,但是昏了过去,要我到小厨房去给您熬吊气儿的参汤去,我就立刻带着琵琶和翠玉两个过去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已经在陛下的怀里了,他哭声可响亮了,我家乡那里都说,初生婴儿的哭声越响亮,将来的成就越大呢。” 最后这句话其实有些不大对头,韩锵将来是要继位当皇帝的,但谁又保证他的哭声就是全大殷所有婴儿里最大声最响亮的呢。 阿茸不过是讨个口头彩而已。 巧茗在坐月子,连床都不能下,更别提出门走动,是以只要跟前伺候的几个人不多嘴,她根本不知道宫里面的流言。 阿茸却是知道的。 因为巧茗进来的行为,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了流言,尽是说皇后娘娘其实已经疯了,就算还没完全疯,也是在即将发疯的边缘,不然怎么能连自己生了几个孩子都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不算,还疑心过重,一遍又一遍地叫人去对质……这样的疯子也能当皇后?简直匪夷所思…… 阿茸十分担心巧茗的情况。 不是担心她疯没疯,阿茸是个简单的姑娘,反正巧茗是她的朋友,不管巧茗变成什么样,她都立心不离不弃的。如果巧茗真的生病了,那就有御医,大殷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她不懂医理,在这事上帮不上忙,着急也没用。 阿茸担心的是巧茗的前途,好不容易生下皇子,能够封后了,万一因为这些事情再受了影响,那多亏呀! 可是,阿茸想不出办法阻止巧茗,也不忍心把那些恶毒的流言告诉她,只能试着从旁劝解:“娘娘,您看太子殿下多可爱呀。”她把摇篮推到床边,韩锵正睡在里面,还不时吐个泡泡,“我就是觉得,不管是你想的对,还是那些嬷嬷们说的对,反正……太子殿下这么可爱的孩子在身边,你怎么能冷落了他,只顾着那些个没影儿的事儿呢?” 巧茗把韩锵抱起来,小家伙在梦里似乎感觉到有人挪动自己,不满地挥了挥小拳头,结果一拳打在自己肉嘟嘟的腮帮子上,“哇……”,他立刻张开嘴哭了起来,双眼依旧紧闭着,也不知道是还睡着或是已经醒了,但哭声确实如阿茸说的那般,格外响亮。 巧茗按照乳母之前教她的姿势,轻轻拍哄着韩锵。 她虽然带过伽罗,但那时伽罗已三岁,能说话会跑跳,与初生的婴儿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巧茗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这些事情也不时分散着她的注意力,令她并没有完全不管不顾地一头扎在那件事情上。 巧茗知道阿茸的意思,也明白她是好心,可是,心里又升起一种淡淡的悲哀,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 一个月后,太子满月与立后大典同时举行,巧茗出了月子,直接从鹿鸣宫的产房搬到了凤仪宫里,金册与凤印交在她手里,宫务也理所当然的从德妃那里交接了过来。 一日盛过一日的尊荣并没有让巧茗放开心事,她越来越不开心。 其实,巧茗并不想这样,她真的试过不再去想,不再去问,屏蔽一切与那件事有关的话题。 可是,如果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人都放弃了,那个或许真的存在的孩子该怎么办? 愧疚的感觉压迫着巧茗的心灵,她渐渐消瘦了下去。 这时,巧茗还能在人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日常生活上也没有受到什么真正的影响。 直到三月下旬,齐嬷嬷因为腿风湿越来越严重,离宫回乡休养之后。 齐嬷嬷的离开并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宫里面的嬷嬷,大多是从宫女熬上来的,当年她们二十五岁该出宫的年纪却没有离开,有的是因为地位足够高,足够受上面的主子看重,有的却是因为出宫了前程也不好,所以才自愿留下。 在民间,超过十八岁未嫁就已经是老姑娘了,何况是二十五岁,一个姑娘家,如果没有好夫家,就算攒了足够的钱财,能做盘小生意,也是极为不易的,所以也有不少人愿意继续留在宫里,起码吃住不愁,又有稳定的月俸。 所以,这些嬷嬷们若是想离宫,只要请示了主子并得到批准,是随时都可以成行的。 齐嬷嬷当时向巧茗提起这个心愿,巧茗虽然有些不舍得,但也觉得不应该阻止,又因为齐嬷嬷是韩震调过来的,她便问了韩震,他也没有反对,还赏了齐嬷嬷三百两银子傍身,巧茗于是也学着他赏了一百两,以齐嬷嬷的年纪,就算从前毫无积蓄,这四百两也足够她什么都不做,好吃好喝,享福到最后了。 几日后,巧茗推着木头车,带韩锵去御花园晒太阳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两个路过的宫女说话,白嬷嬷也离宫了。 当时她坐在小树丛后面的石墩上,和阿茸一起弯着腰给睡着后乱踢乱动的韩锵重新裹襁褓,所以那两名宫女并没有看到她们,可是巧茗两个却把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巧茗留了心,让阿茸去打探,才发现当日负责接生的几个嬷嬷,在她出了月子,再不提当日之事后,全部陆陆续续地以各种不同的理由离宫了。 有没有这么巧啊? 阿茸在心里面嘀咕,明面上的结果她自然不会隐瞒,但因为眼看巧茗还在挂心另一个孩子的事情,那不由自主产生了出来的猜疑她却不敢拿出来说。 不是她狠心,而是她猜得是,若是当真还有一个孩子而被隐瞒了,多半不是那些嬷嬷自己搞鬼,而是孩子出了什么事,怕巧茗伤心,才由皇上做主瞒下了。 阿茸人心地好,想事情自然也往好的方面想,她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都是为了巧茗好,自己不应该多事拆穿。 然而,巧茗并不是傻子,阿茸觉得事情太过凑巧,她也会觉得。 而且这事情摆明了,多半还是跟韩震脱不开关系。 她试着跟他说过几次,可他总是说:“虽然是巧了点,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再不然就是:“别想那么多了,你看你又瘦了,听话,多吃点。” 巧茗从韩震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慢慢就成了个心病。 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个和韩锵生得一模一样的婴儿,裹着黄色的襁褓,被丢在草丛里,要不然就是被丢在湖水里,哭得震天响,却无人理,直至声嘶力竭,眼泪都化成了血珠…… 她连着七八日,晚晚都做这个梦,每次都被婴儿糊了一脸的血泪吓醒。 到了第十日上,她已经开始夜不能寐,只要一闭眼就能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只能整夜整夜地瞪大双眼。 可也不是不想睡,就能不睡的。 巧茗只是凡身肉胎,天生本能就需要睡眠,难免会因为困意袭来支持不住睡了过去,之后又再被噩梦吓醒。 这天夜里,韩震半梦半醒间听到门响,他猛地睁开眼,看到身旁的床褥上果然空了,连忙下地追了出去。 巧茗只穿着薄薄的寝衣,长发披散着一直延伸到腰际,晃晃悠悠地走在檐廊底下。 韩震快步上前,一把拽住她,“你要去哪儿?” 巧茗转过身来,脸上泪痕未干,冲他哭道:“我要去找他,他在哭,我不能不管他。” 韩震拧紧了眉头,不由分说便将巧茗打横抱起往回走,“别闹了!”他说,语气是前所未有地严厉,“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 “我听到他在哭!”巧茗大声反驳道,同时用力挣扎起来,“我真的听到了!他被你扔掉了,没有人理他,他就快死了!我是他的母亲,我不能不管他,我要去找他!” 有道是为母则强,在两人力量悬殊的情况下,巧茗竟然真的挣脱了,她落下地时站立不稳,扑倒在青石砖上。 她连着几日几乎没有睡过,身体发虚,摔倒了竟然一时站不起来。 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巧茗的决心,她仍旧哭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韩震却是铁了心要阻止她的,扑过去将人紧紧钳住。 巧茗哭叫道:“放开我!你不要他,我还要!我要去找他,你不要管我!” 她口中胡乱地喊叫着,用拳头去打他,光着的脚去踢他。 韩震只是紧紧地把她搂住,不说话,也不动,仿佛那些拳脚落在身上一点儿也不疼似的。 巧茗渐渐力竭,喊声弱了下来,踢打也失了力气,但她仍喃喃着不肯停口,只是话音却不甚清晰。 “我恨你!”忽然,她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韩震听到了,只是把她抱得更紧,双臂像铁条一般几乎嵌进巧茗的身体里,勒得她差点不能呼吸。 “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巧茗听到韩震这样说。   ☆、54|54.53 “他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巧茗听到韩震这样说,立刻安静下来。 “他在哪儿?” 巧茗杏眼圆睁,一瞬不瞬地看着韩震,眼中满满地全是期待。 帝后这样闹了一出,凤仪宫里的各色人等早就被从香甜的睡梦里吵醒了。 一扇扇窗后都亮起了灯光,人影晃动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出来查看。 有些个胆小的,又是平日里做杂役,沾不着帝后跟前光的,瞄着情形觉得不大对头,又都急急脚地躲回了屋里。 她/他们不那么想争脸面争出头,反正能在皇宫宫里当差已经算是很风光了尤其是小宫女们,只要平平安安地熬到出宫的年岁,那就算圆满了,千万别惹上不该惹的事,看到帝后失仪事小,但谁知道背后是为了什么事呢。 关于皇后的流言这些日子里就没有断过,万一被上头以为知晓了什么不该知晓的秘密,抓去灭口……那可真是冤大发了! 天知道不过就是瞄了一眼而已……不对,一眼也没瞄过,什么都不知道,声响没听着,灯没亮过,门没出过,一觉睡到大天亮!谁问都是这么说! 但是平常在帝后跟前伺候的人就不能这么躲着了。 阿茸和陈福都披着衣服上前来查看究竟。 “没事,院子里黑,她不小心摔了一跤。”韩震当然不会说真话。 院子里黑? 阿茸还没醒全,眯缝着眼睛扫一眼四周,檐廊底下十步一盏宫灯,宫院当中的十字路上也是十步一盏地灯,虽然帝后熄灯睡下后灯火都调暗了,算不上灯火通明如白昼,也绝对不会因为看不清路绊脚摔跤。 看来不是她没睡醒,而是娘娘和陛下没睡醒…… 她发呆的时候,陈福已经上前去搀扶两人了,阿茸回过神来,也连忙跟上来帮手。 韩震却把他们挥开了,“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他说着自己站了起来,然后打横把巧茗一抱,便往寝殿里走过去。 阿茸看着他们的背影,头一回不知道该跟还是不该跟,按理说她是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的,跟上去帮着擦洗一下,重新安顿睡下是应该的,她也不觉得两人回去后一点都不需要收拾就能回床上睡下。 可是皇上说了不要…… 她打着哈欠,纠结地看向陈福,脸上明白地写着:陈公公,你快拿主意。 “行了,回去吧,回去吧。”陈福慈爱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阿茸便打着哈欠走了。 陈福自己个儿站在廊下,却也有些为难。 帝后或者需要有人服侍,他也是这么想的,虽然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不过看两人那样子,十成十是吵架了,那这会儿回屋里去,谁知道是要继续吵,还是打算言归于好…… 他在宫里久了,虽说不怕事,但也不好听墙角。 有些秘密,主子主动让你知道,那时看得起你,是给你脸面,是赏。 但无意中听到的秘密,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他虽然有些个年纪了,但还没打算就此活到头儿不是。 何况帝后吵什么,他心里也有数。 陈福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招手叫来个小太监给他搬来个椅子,抱着佛手在正殿门外头坐下来守着,这样里面正常说话他听不着,但若他们扬声叫人进去伺候就能听见了,而且还能防着有些个不知轻重、胆大包天的跑来偷听,一举三得。 凤仪宫的浴室规格和紫宸宫一样,都是宽大的浴池,有十二个时辰不断的热水。 韩震抱了巧茗到浴室里,亲自拿帕子沾了热水,擦净了巧茗的手脚,又换了帕子给她擦脸,都擦干净了,才把人抱回寝间去。 整个过程里,巧茗都乖巧地配合着,因为刚才听他那样说,她知道自己没有疯,没有产生幻觉,她记着的事情都是真的,最重要的是另一个孩子没事! 这让她整个人轻松下来,只等着好好地与韩震谈一谈,不管当初把孩子抱走是为了什么,她有信心一定能把孩子要回来,韩震从来都不忍心让她伤心难过的,不然刚才也不会吐露实情了。 “他在哪儿?” 当韩震把巧茗放回床上时,她再次问。 韩震在她对面坐下,答:“在很安全的地方,有专人照顾着,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是男孩还是女孩?”巧茗又问。 “男孩子,比锵儿晚一盏茶时间落地。” “那他叫什么名字?” “还没取。” “我想见见他,好不好?” 这回,韩震没有回答。 巧茗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想要解决这件事或许没有她想的那样容易。 然而,身为一个挂念孩子的母亲,一点点困难并不能使她退却。 “陛下,”巧茗握住韩震的手,然后觉得好像还不够,又往前倾着身子,靠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撒娇道,“让他回来好不好,我想他。” 韩震依然沉默。 当巧茗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到他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巧茗立刻支起身子,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为什么?” 韩震静静地看了她一阵,用尽量柔和地语气道:“双生子是不祥之兆,又有混淆皇嗣的隐忧,所以只能留下一个,以前也都是这样做的。” 以前? 巧茗觉得这话有点怪,然而她并不清楚到底是哪里怪,但以前的事和她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轻易便抛开了,只追问:“什么是只能留下一个?你要把他怎么样?他会死吗?” 说道最后,因为恐惧,声音尖锐上扬,还伴着不可抑制地颤抖。 如果是那样,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不会!”韩震安抚她,“我保证不会!我会让他好好活着,会有适合的人教养他。” “那……让他回来我身边,好不好?求你了……”巧茗哀求,“我会好好教养他的,锵儿已经是太子了,我会教小的这个安守本分,不会有不该有的心思,还会教他们兄弟相亲相爱,不会有事的,陛下,我们以后也还会有别的孩子,别的儿子,我都会教好他们的。” 韩震把她拥进怀里,垂眸道:“我知道你会。但是你想过吗?他只比锵儿晚了一会儿工夫落地,就注定与皇位失之交臂,一辈子只能做个藩王,这本身对他就不公平,孩子以后长大了,不管他多懂道理,难道一点不平衡也不会有?一点埋怨也不会有?与其这样,倒不如从来也不让他知道,只让他平平静静地过一辈子就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觉得有锵儿一个就足够了,我们可以全心教养他,以后也不需要别的孩子。” “可是……” 韩震说得太有道理,巧茗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反驳,说了两个字就顿住,好半晌才接下去,“让我看看他,哪怕就一眼呢,求你了……他生下来,我还没见过……” 她想的是,等见了孩子,再想办法做打算。 “不见更好,免得见了你更舍不得,反正他注定要被送走的。”韩震叹气,“我知道你一定很难接受,所以一开始根本不打算告诉你,没想到你却……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安心,再这样下去,孩子没事,你倒要把自己折磨出事了。” 所以,他不是一点都不心软,一点都不能再商量的。 巧茗抓住了这么个信息,立刻继续求道:“我们可以给他做个记号,”她太着急了,有点语无伦次,“去不掉的那种,那样就不怕两个人混淆起来,不会怕旁人认错了,就不会有混淆皇嗣的事发生了,在身上,不,身上大家都看不到,脸上,额头上……” 她以为这是很好的主意,却不知为何,惹得韩震大发雷霆,厉声打断她:“不要胡闹了!这事儿已经决定,不会再更改!” 巧茗从来没有被他这样凶过,先是吓得呆住了,然后涌上来的便是羞恼,尤其令她愤怒的便是他的狠心,那也是他亲生的孩子啊! 她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忘记了韩震不光是她的丈夫,是他们孩子的父亲,他还是帝王,整个大殷,任何一个人的性命和命运都是完完全全地捏在他手掌心中,根本容不得反抗。 “你不让我见他,我就也不要见你!” 巧茗跳下床去,使足了全力对韩震又拉又拽,当终于让他从床上站了起来之后,她便改为推。 “你出去!”她推搡着他往门口去,“我不要见到你!如果你不带他回来,那你也永远不要踏进这个门来!” 陈福靠在椅子上哈欠连天,昏昏欲睡,不过坐着睡没有躺着舒服,他也不大习惯,自是没那么容易睡沉,所以从殿里有了吵闹之声起他便醒了。 他先是支棱着耳朵听了一句,然后迅速地捂住双耳,正打算接着打盹,可还没闭上眼睛,就见殿门一敞,人影一闪,皇上出来了,然后,殿门又“哐啷”一声给关上了。 陈福看得分明,那在皇上身后关了殿门的,是皇后娘娘! 哎呦,皇上被皇后娘娘赶出来了! 事情闹大了! 按说夫妻吵架,丈夫被妻子赶下床来,根本不算事儿! 陈福在家乡的时候,还见过屠户家的媳妇拿着杀猪刀追着赌输了钱的屠户从村子里跑到大山里呢! 但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给媳妇赶出来的,那可不是一般人,他是皇帝啊! 饶是陈福这个自认见多识广的人都有点懵。 “摆驾,回紫宸殿。”不待陈福反应过来,韩震先开了口,然后不管不顾的,就那么穿着寝衣走了。 陈福连忙跟上,不过他没敢开声叫其他从紫宸殿过来值夜的太监,毕竟皇上这个模样,近乎出丑了,能少一个人看到还是少一个人的好。 打从那天起,原来极为黏糊的帝后之间,关系突然降到了冰点。 两个人表面上都看不出来什么。 韩震呢,早起上朝议事,之后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在紫宸宫用膳就寝,除了就寝的地方换了,其他一切正常得不得了。 巧茗呢,比韩震还好。 因为她从之前食不下咽、寝不安枕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胃口好了,睡得香了,她到底年轻,心事放下了,前段时间瘦下去的很快便长了回来,一天比一天看着容光焕发。 只是两个人谁也不提对方,就好像没有那个人存在似的。 得,这是怄上气,冷战上了! 巧茗这边儿,阿茸还敢多问几次,多劝几句。 “娘娘,要不然你就去看看陛下,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到时候在跟陛下撒娇求一求,他肯定会答应你的。” 阿茸什么都知道了,她当然打从心里向着巧茗,并且觉得皇上这么做太过分了!简直是坏人! 但是,再坏他还是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所以阿茸觉得巧茗这样跟他硬拗着不好,会吃亏。 “我不去!”事关自己的亲生骨肉,巧茗便没了从前的灵活,有点一根筋儿的犯别扭,“明明是他过分,为什么要我先低头。” 她这一年来叫韩震宠得有些不知自己是谁了,总觉得那个男人少了自己不行,所以才敢这样跟皇帝叫板。 韩震那边儿呢,陈福可就没这么方便了! 而且,凡是最近见过皇帝的人,都明显看出来他心情极坏,暴躁易怒。 陈福知道根由,也试着提过几次,“陛下,您看,今天的晚膳是上凤仪宫去呢,还是就摆在紫宸宫?”诸如此类的。 开始时,韩震大多不言声,等到饭点儿了,他不动地儿,那自然就是要留在紫宸宫用膳的。 后来问的次数多了,大概招他烦了,有一次陈福话才开了头,韩震就把茶盏给砸了。 再后来,陈福就改成问:“陛下,今儿天气好,要不要出去走走,去看看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当然是住在凤仪宫跟着亲娘的,所以这问话是换汤不换药。 这回韩震叫人把陈福拖出去打了五个板子。 五个板子对男人来说不算什么,更何况紫宸宫里头哪个人敢实打实的打总管大人啊,所以陈福根本没事儿,就是有点丢脸! 不过打那之后,他也明白了,皇上这是警告他,不准提呢! 转眼到了四月下旬,帝后还是没有一点儿和好的迹象。 巧茗每日里只是专心的照顾韩锵,恨不得将应该给与另一个不在身边的孩子的,也统统都弥补在他身上。 这天午睡起来,她拿了拨浪鼓在韩锵摇篮旁逗他。 小家伙吃饱睡足了,精神头好,活泼得不得了,循着声音一把抓住了拨浪鼓就往自己那头儿拽。 巧茗当然不会和儿子抢,小家伙如愿了,却不会玩拨浪鼓,只管抓着往嘴里塞,鼓面上就沾了一层口水,他倒是觉得挺好,心满意足地露出光秃秃地牙床笑开了。 韩锵这会儿五官比刚生下来时长开了,已经能看出来眉眼间全是韩震的影子,巧茗嘟着嘴戳他腮帮子上的肉,“样子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怎么你这么可爱,他那么讨厌呢!” 她还是相信韩震保证过的,另外那个孩子不会有性命之忧,她只是气他的狠心。 阿茸掀了帘栊走进来,“娘娘,太皇太后身边的冯嬷嬷过来了。” 巧茗“哦”了一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让何氏看着韩锵,自己到了外间去。 冯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据说是打从太皇太后进宫后就一直陪在身边,几经风雨,不离不弃的。 所以巧茗见了冯嬷嬷便先让阿茸搬了玫瑰椅来请她坐下。 “太皇太后想请娘娘过去聊聊天。”冯嬷嬷言简意赅地传递着太皇太后的意思。 巧茗有点不明白,“太皇太后想见太子?”她试探着问,“他正好睡醒了,正精神呢。” 冯嬷嬷却摇头道:“太子殿下还小,别折腾了,太皇太后只是想见您一个人。” 巧茗满心狐疑地带着阿茸跟着冯嬷嬷去了翊坤宫。 然而,待茶水点心上齐了,太皇太后亲自强调了一次只想单独与巧茗说话,便将翊坤宫里伺候的人并阿茸一起全都遣到了屋子外面。 “我听说了,最近你和皇上闹了些别扭。”太皇太后开门见山道,“这样僵持下去,有损帝后的颜面,最重要的是,对你自己也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用杯盖拨着茶叶,待尝过一口茶水后,又接着道,“你想想看,你今年才几岁?要是我没记错,是刚满十六吧。难不成从今往后你都打算独守空房?” 巧茗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一时火遮眼,根本没想过那么长远。 太皇太后看她的神情也能猜到七八分,又劝道:“这话说着虽然有些羞人,但女人嘛,年纪轻轻的,还是有个男人好。我和你们母后,那时候是没办法,夫君人没了,只能守寡,你的丈夫生龙活虎,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守活寡呀?” “皇祖母的意思是希望我主动向皇上求和么?”巧茗问道。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难不成你一直等着皇上向你低头么?” 道理上的事儿不用别人教,巧茗也明白,但是她现在真的转不过这根筋来,只嗫嚅道,“我明白,皇上到底是皇上,他平时再宠爱我,也没有一国之君向女人低头的道理,可是……”她绞着手帕,吞吞吐吐,“这一次,真的是皇上他……” 巧茗本是想说“皇上他错了”,话说了一半又掂量着觉得不合适,便住了口。 太皇太后很精明,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想说,这次真是皇上做错了?” “我不敢。”巧茗低头道。 “好了,在我这儿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太皇太后笑道,“我是为了给你调解矛盾的,那就什么心里话都能说,心结不解开怎么能和好呢,是不是?要是我想用太皇太后或者皇上的威严去施压,那就直接下道旨意,何必费事把你叫过来说话。” 可是,巧茗不知道那件事该不该和太皇太后说。 “你别怕。”看她不出声,太皇太后又道,“其实那件事情我都清楚。我想你也该知道,皇上是跟在我身边长大的,他什么事情都不瞒着我。从大家都是女人是母亲的角度来说,硬生生叫你们母子分离,确实有些残忍。可是,你别忘了,你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你还是咱们大殷的皇后,你有这个责任与义务,辅助皇上,永保社稷稳固,混乱皇嗣会造成大祸,所以,这是你身为皇后应该做出的牺牲。” 巧茗听到前面一半时,先是一喜。 她有点埋怨自己,怎么忘了呢,韩震最是尊重这位皇祖母,这么大的事情自是不会隐瞒她。 巧茗觉得自己早就应该想到来找太皇太后想办法的。 然而,听到后面,她的心就往下一沉,他们是嫡亲的祖孙,自然是一条心,再这件事上立场一致,怎么可能帮助自己呢! 她不免更加委屈了,“我只是想见见他。我相信陛下说的,一定会安排好他以后的生活,让他一世无忧。但我只是想见他,一个月一次,不,一年一次也行,他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一辈子都不能不相见,不能相认么?” 巧茗说道后面落了泪,“锵儿身为太子,什么都有了。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名字都没起……” “你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怕对不起他,过不去良心那一关?”太皇太后在她擦眼泪停口不语的时候接口问道。 巧茗点头。 “其实,我本来应该在出了正月后,就回到护国寺去的。”太皇太后突然转了话题,“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走么?” 巧茗自然是不知道的,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皇祖母为什么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太皇太后却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不过,五月里,等太子满了百日,我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有个东西我想让你看一下,这才是我今天叫你来的目的。” 她说着站起身来,“你跟我来。” 太皇太后带着巧茗穿过整个翊坤殿,来到位于最西侧的小佛堂里。 她在佛台前停了步子,轻轻转动着观音大士身下的莲花宝座。 巧茗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的动作,见她拨着宝座上的一片莲花瓣,一直向左转了三圈,那戴着玳瑁甲套的手便换了地方,改为向右旋转杨枝宝瓶。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佛台右侧的书架突然更右边滑开,露出一道上了锁的暗门。 太皇太后从宝瓶里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来,走到暗门前,打开了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大锁。 “跟我进来。”她说,然后就率先走了进去。   ☆、55|55.54.53 过了暗门,首先是一段向下的木制台阶。 台阶陡且窄,仅够一人同行。 暗门后左侧的墙壁上嵌着长明灯,巧茗亦步亦趋地跟在太皇太后身后,走得越远,灯光便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越长,伴着脚下吱吱呀呀的响声,愈发显得诡异。 所幸这段路并不长,不过半盏茶功夫,便下到了底。 入眼的是一处开阔的室内方形平台,大小约莫是三丈见方(边长十米左右),四边角落里各有一盏一人高的石灯笼。 与台阶相通的是一条三尺宽的石板路。 没有石板覆盖的地方是普通的土地,土地与石板交界的地方还种着小腿高的灌木,只是或许因为缺少打理,生得杂乱且稀稀落落。 平台西侧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内摆着石桌石凳。 石板路的尽头则是一扇雕花门,门两侧各有八扇菱花窗,门窗都关着,看不出里面的情形。 这般格局看起来倒像是谁家的院落,只除了不见天日。 太皇太后带着巧茗穿过石板路,推开门走进去。 从家具的摆放能看出来这是一间正房,再往两边看,雕花的圆门后面摆着屏风,联系从外面看到的窗户,巧茗猜测这里面大概是三间一明两暗的格局。 这是给谁住的? 什么人会住在地底下? 巧茗正疑惑着,忽然有婴儿的啼哭声从西边屏风后面传出来,她惊讶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轻轻笑了一下,“去吧。” 巧茗心中几乎有了答案,只是并不敢相信,身体却比她的头脑反应更快,脚不沾地似的走进了西次间去,果然看到屏风后面有个手上抱了婴孩的女子。 巧茗认得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姜嬷嬷。 巧茗想了那么多天,盼了那么多天,跟韩震闹翻了,冷战那么久,就是等的这一刻,然而事到临头,她忽然胆怯了。 她不敢走过去,生怕见到了婴孩的脸庞发现事情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会失望。 姜嬷嬷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向巧茗福身道:“见过皇后娘娘。” 然后低头冲怀里的婴孩道,“不哭了哦,你娘来了,你该高兴了吧。” 说完了,见巧茗站在屏风前不动,便自己走上来,把孩子往巧茗怀里一送。 巧茗平时照顾韩锵多了,旁的不说,抱孩子的手势自是熟练的,连忙将孩子接过来细细打量。 他穿着宝蓝缎子的小衣裳,不是韩锵一直用的代表皇家的黄色,但是看面孔五官,却是与韩锵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分辨,只是大抵因为一直待在密室里,不曾接触过阳光,所以皮肤显得有些过于白皙。 巧茗高兴极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大滴大滴往下落,砸在孩子的小脸儿上。 他没见过她,有些好奇,便止了哭,瞪大眼睛看着巧茗哭,小手伸到她下颌处去接泪珠儿,接了一手湿乎乎的,竟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巧茗见状,也跟着笑了,还好孩子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般孤零零一个人。 室内很暖,巧茗便解了襁褓去看他身上,见他似乎比韩锵瘦弱了些,便问道:“他平日里吃些什么?可有乳母在这儿?” “因为小殿下的事情要瞒着人,所以是不曾专门新请了乳母过来。”姜嬷嬷直言道,“不过,太皇太后本就有饮用人奶保养的习惯,所以翊坤宫里一直养着两个小媳妇,倒是不愁喂饱小殿下的。” 姜嬷嬷打量着巧茗的神色,看得出她对这些事情极感兴趣,便详尽道来:“平日里都是老奴留在这里陪着小殿下,太皇太后早午晚念经后,也会下来看看。小殿下胃口很好,哭声也响亮,身体也挺康健,出声至今并没有生过病……” 太皇太后从屏风后面绕了进来,姜嬷嬷便停住不再说,按照太皇太后手势的暗示离开了次间。 巧茗把孩子紧紧熨帖在胸前,简直恨不得融到血肉里带走。 太皇太后自己在桌前坐了,又招呼巧茗过来坐,“有些事情咱们需得好好说上一说” 她并不转弯抹角,开诚布公地告诉巧茗:“等孩子满了百日,我便要启程回护国寺去了,到时候他也跟我一起走。到了那边,会让他拜在方丈大师名下做弟子,自幼修心养性,所以我看,俗家的名字也就不用取了。为了两个孩子将来好,就让他当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份最好。我这一趟走了,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有我在那边儿看着,你也不用担心他被师兄弟们欺负,或是生病了没人照顾,一切尽可以放心。” “我可以偶尔去看看他么?”巧茗问。 “不要去!”太皇太后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三天两头往护国寺跑,早晚会露出马脚,那这些安排就白费力气了。” 巧茗不敢跟太皇太后对着干,只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抱着孩子的手臂又紧了紧。 这模样一看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太皇天后叹了口气,“我也当过母亲,能明白你现下的心情,不过这是为了大局着想。面对大事的时候,人不能让情绪左右理智,而是要反过来,用理智,用头脑作出决定。” 她看巧茗不吭声,干脆地让了一步,“这样吧,在我离宫之前,只要你想,随时可以过来看他,但等我们走了,那就是你和孩子的永别,自此之后,就是陌生人,他不会知道有你这个母亲,你也就当没生过他,免得牵肠挂肚,不得安宁。” 巧茗红着眼圈,勉强点了一下头,以后还远,到底如何且再说,眼前的机会却是一定要牢牢抓住的。 她一直在密室待到傍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太皇太后在小佛堂里礼佛,见她上来,两人一起回到正殿里,巧茗欲要告辞,太皇太后却还有话说:“听说你那儿有个大宫女一直在给生母侍疾,还有齐嬷嬷也告老还乡了,我想着你那儿现在添了孩子,怕是人手不够,选了个伶俐的宫女,你且看看,若是合意便带回去先用着。” 说罢,吩咐吕嬷嬷带了一个人过来。 “她是素月,十来岁一进宫时就跟在我身边,厨艺好,还懂得些药理,应是能帮得上忙的。”太皇太后介绍道。 巧茗见素月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并不出众,只是清秀而已,个头儿高挑,一双手看着大且有力,显示做惯了活计的。 她倒是没有什么看着不合意的地方,而且“长者赐,不能辞”,她便向太皇太后倒了谢,将人领了回去。 用晚膳的时候,巧茗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太皇太后今天讲过的话。 巧茗本身就对太皇太后特别崇敬,所以那些话对她的影响自然要比别人说的更容易让她听进去。 所以用完饭后,巧茗心里也有了计较,打发了阿茸去紫宸宫那边问问韩震在做什么。 待知道了他用过晚膳后,就进了御书房看奏折,巧茗便带着阿茸和素月去了小厨房,亲手煮了一碗银耳莲子粥,装在食盒里,往紫宸宫那边去。 到了御书房外面,陈福见了她,自是不拦的,巧茗便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韩震听见脚步声响,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见是巧茗,也并没有表示什么,又垂下眼帘继续看奏折。 巧茗却被他这一眼给看懵了,站在屋子当中间,也不是该不该走过去。 她和他吵架把他赶出房的时候,凭着一时冲动的倔劲儿,到决定主动求和了,同样还是凭着一股冲劲儿。 然而,韩震的冷淡就像炎炎夏日里兜头浇下来的一盆冰水,把她心底里蹿动的小火苗全都浇灭了。 巧茗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炷香,一盏茶,或者更久。 韩震一直埋头在奏章里,既不再看她,也没说过一字半句。 其实吵架后和好这种事,大多是一个人先铺了台阶,另一个就势下了就皆大欢喜的事情。 但是巧茗拎着食盒过来,意思表达的再明白不过,韩震却按照戏折子走,这事儿好像就有点难办了。 巧茗怯怯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想如果他再没有动静,那她就悄悄地出去算了。 “这样就打算溜了?”韩震突然道,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一下。 巧茗给吓了一跳,脚下拌蒜,一屁.股坐到在金砖地上,食盒脱手,滚了一圈,装着粥的炖盅也打翻了。 她一下子就委屈起来,咬着唇嘤嘤嘤地哭起来。 韩震撂下了手里的笔和奏折,绕过书案走了过来,检查她的手手脚脚,“摔到哪儿了?扭着关节了?哪儿疼?” “我专门给你做的宵夜都打翻了……”巧茗哭得更大声了。 韩震听她这么一说,伸长了胳膊去把食盒勾过来,见炖盅里的粥还剩了一小半,便直接端起来,一口气咕嘟嘟全喝了下去。 “小心烫!”巧茗提醒道。 韩震放下炖盅冲她笑,“没事,正好。” 说完了伸臂把巧茗抱起来,放到书案后面的龙椅上,自己也在她身边坐下来,“你就在这儿陪着我,待会儿我看完了这些,咱们一起回去。” 巧茗便乖乖地坐着。 她想着国家大事实在重要,不能让他分心,便一直不说话,只百无聊赖地转着脑袋打量书房里的摆设,看够了就低着头玩自己衣裳上垂着的宫绦。 韩震正拿朱砂笔批着一份预防长江水患的折子,忽地觉得肩膀一沉,偏头看去,原来是巧茗靠着他睡着了。 他面上的笑容更加柔和,把笔放在笔搁里,侧了身子搂住她亲了两下。 巧茗似乎感觉到了,蹙着眉头嘟囔了两句,但是没醒,在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御书房后面有个小房间,里面设了卧榻,韩震便把她抱过去,让她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 韩震弯腰放下巧茗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眼花,他摇了摇头,感觉正常了,便拉了锦被过来给巧茗盖好,然后直起腰来,随着这个动作,又觉得一阵气血翻涌,跟着喉头一甜,竟然吐出一口黑血来。   ☆、56|55.54.53 巧茗是被喧哗声吵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头顶床帐花纹陌生,一时间竟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御医来了!御医来了!” 巧茗听到小太监尖细着嗓子,呼哧带喘地喊道。 跟着是屏风另一侧人影晃动。 是谁病了? 巧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仔细地回忆着,自己煮了宵夜去找韩震,然后陪他坐着,再后来呢,大概是无聊得睡着了吧。 那这儿……是御书房么? 苍老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陛下脉搏慢且弱,节律不齐,脉动似有似无,如屋之漏……” 那声音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很快又坚定道:“这是中毒之象。” 屏风后面隐隐传来抽气之声。 中毒? 巧茗猛地明白过来,那老御医说的是韩震,韩震中毒了! 她忙不迭地跳下床来,蹬上了绣鞋,也顾不得整理发髻和衣裳,便快步地走了出去。 韩震半躺半坐在窄榻上,身后是叠了好几叠的引枕,他面色苍白,嘴唇发乌,看着格外憔悴。 陈福还有几个平日近身侍候的太监都围在跟前,一个两个脸上像开了染坊一样,有人气得脸色发绿,有人吓得惨白,也有人着急的脸孔通红。 “陛下中的什么毒?快想办法解了它。”陈福催促道。 “这……”御医显示有些为难,“恐怕得找到中毒的源头才能知道是什么毒,陛下今日的饮食,茶水,能否都拿过来给老夫验验。” 他诊出脉象不对时,便留心过了,紫宸殿里没有熏香,何况这毒十分霸道,更像是从吃食上动的手脚。 巧茗轻飘飘地走到韩震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只觉平日里火热的大手,此时竟然变得寒冰似的。 韩震回握了她一下,本是想让她安心,但手上无力,反而更让巧茗难过。 陈福正指挥着小太监们,让他们想办法去找来今日皇上三餐加点心的剩菜过来。 可从他到小太监们都在挠头,这可是皇宫里,那可是皇帝的膳食,好端端地谁会留着剩菜呢! 皇帝一顿饭上十几道菜,他每样夹一两筷子就够吃饱了,剩下来的十次有九次都是赏了下面的人吃,哪里能留下来。 话说回来,皇上的膳食端上桌后,都是要银针试毒的,今个儿什么都没试出来,而且他们这些当值的,吃了皇帝剩菜的,也半点事儿都没有…… 哦,还有茶! 两个机灵的小太监立马跑出去,一个去茶水房翻倒掉的茶渣,一个从前面桌案上捧了茶壶和茶杯过来,还顺道捡了那滚在地上的食盒回来。 陈福见了那食盒就打颤,小太监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那是皇后娘娘提来的,他觉得皇后娘娘和皇上虽然吵架了,却也不可能下毒,但事关皇上的安危,却是半点也不能马虎,不管主观上觉得谁有嫌疑谁没嫌疑,该查的都得查。 他这样想着,顺势便往榻上撇了一眼,见皇上正闭目养神,拧起的眉头明白显示着他的不适,而皇后娘娘则一脸忧心、目不转睛地盯着皇上看。 既然两人都没注意这边儿的事儿,那就更好办了! 试毒的银针是陈福随身带着的,但这种方式是最简单最基本的,要知道有些厉害的毒物不光是无色无味,甚至用一般的方式根本也验不出来,所以御医还叫人去太医院里取了一套专门的家伙事儿,包括了各种工具和药粉。 不过,还没等这套东西送进御书房的大门,手下的银针就先有了反应,有问题的正正巧就是巧茗送来的粥。 陈福看着那银针在食盒里洒下的粥水里渐渐变黑,原本只是有些肝儿颤,如今连手也颤了起来。 御医却没把他这反应当做一回事,只当是御前人验毒时马虎,累得皇上受罪,害怕自己被问罪。 正好小太监拿了他的家伙进来,御医从中抽了几个小瓷瓶,分别挑了药粉在粥水里搅动,片刻后道:“这粥里有砒.霜。” 巧茗本正给韩震拢着被子,听到这话整个人一抖,手跟着一滑,那被子就从韩震肩头滑落下来。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你再说一遍?这是我亲自给皇上煮的粥,怎么会有……” 那老御医哪里知道还有这一出,登时吓得犯了气喘,虽说验出食物中有何蹊跷、尽力救治皇上是他的本分,但他可没想过毫无准备地指证皇后娘娘,在这皇宫里头,得罪了人,跟治死了人,恐怕没多大区别,后者有时候还能找补回来说是回天乏术,前者根本就是等着别人把自己的头往铡刀上拉! 跟着他过来的小太监连忙给他顺气,又从他的袖袋里摸出来一个鼻烟壶,搁在他鼻子底下给他嗅了一阵,老御医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老御医却是不敢回应巧茗的话,只管从药箱里写了药方,叫御前的小太监送去御药房熬药,“要快,幸而陛下中毒不深,那粥……又洒了大半,所以并不致命,但也要赶快熬了解.毒的回来,不然伤了肺腑,将来恐怕圣体孱弱,会经常生病。” 韩震已经睁开了双眼,淡淡吩咐陈福道:“把银针拿过来我看看。” 陈福手上还捏着那根变黑了的银针,但他心思活络,并没有直接把针交给韩震。 他从桌上摸了个茶盅下来,当着韩震的面从食盒里舀起粥来,然后送到韩震身旁的榻桌上,放的角度不偏不倚,正好能让巧茗和韩震两个都能看到,这才从袖袋里掏出针筒,重新取了一支银针出来,戳进茶盅里。 片刻之后,银针被取出来,清晰可见下面半截变成黑色。 陈福这才低着头、弓着腰,把银针递在韩震手中。 韩震眯着眼睛盯着那支银针看了半晌,轻声道:“都退下,皇后留下。” 齐达章忽然毛躁地冒出来一句:“陛下,只留皇后娘娘在这里,恐怕不妥,毕竟……” “都滚!”韩震蓦地吼了一声。 太监们连着那个老御医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只恨自己只生了一双腿跑得不够快。 齐达章还梗着脖子想说什么,却被陈福半拖半抱地拽走了。 “你说,那碗粥是你专门给我做的?”韩震问道,声音里喜怒难辩,“是你亲手做的?” 巧茗没有否认,一来这是事实,虽然这时出了事,但也不能推在旁人身上,况且她也知道,韩震的舌头刁得很,是不是她做的,他吃得出来,便是此时不承认也没用。 “陛下,我没有……”她只能分辨道,“我没有害你,我是想来跟你和好的,我怎么会在粥里下药害你……” 然而,就是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说辞十分苍白无力,难以取信。 “那你想想看,帮你手的谁有机会动手,你们在厨房里……还有事谁提一路提了食盒过来的……”韩震有气无力地提醒着她,“只要你说,我都信。” 巧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御医说粥里有毒,她脑子里便走马灯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从进了小厨房后,她每一步都亲力亲为的,淘米,剥莲子,泡银耳,阿茸和素月两个虽然在一旁打下手,但都是做的杂事,帮忙递勺子洗炖盅的,再后来粥好了,她又是亲自盛的,就连装进了食盒里,她都不舍得交给别人提,一路上不嫌重的亲自拎了过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会再有人比她更有机会动手了! “……没有……都是我亲手做的,可是我没有动手脚,陛下,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巧茗摇着头,着急地眼泪汩汩地往外冒,既是为她自己的清白,也是为之前的凶险,若不是不小心打翻了食盒,洒出去了大半,韩震岂不是已经…… 韩震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她泪湿的脸庞。 巧茗连忙双手握住他的手掌,他会相信她的,她这样想,一直以来韩震都是无条件相信她的,这次也一样,现在这样温情脉脉地动作就说明了一切。 然而,耳中却听到他扬声道:“陈福,把皇后娘娘送到罗刹殿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57|56.55.54.53 阿茸提着食盒走在通往冷宫的长街上,她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扶着墙歇一歇,顺带揉一揉肋下的伤处,那里疼得像火烧一样,连喘气都费劲。 半个时辰前,她还好端端地等在紫宸殿外面,满以为巧茗马上就要和皇上和好如初,心头大石落下,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 谁想到等出来的不是携手回凤仪宫的帝后,而是慌乱进出的太监和御医,阿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地着急害怕,想进殿去看个究竟,却被守门的太监拦着不让进。 之后,就是巧茗被人押了出来。 在宫里久了,哪里能不会察言观色,阿茸一眼就看出来,虽然那些太监们表面动作上还算恭敬,但一个两个面上都是不忿之色。 这是冲着谁来的? 阿茸大着胆子上前去和陈福说话,虽然她品阶远不如他,但因为是皇后娘娘身边头一号的宫女,陈福平日对她也格外和气耐心,可这回,陈福只冷淡地道:“阿茸姑娘,这事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就别掺和了!” 阿茸不解其意,只是一个劲儿追问:“娘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们带她去哪儿?我是近身侍候娘娘的,我也要去!” 话音才落,陈福一脚就踹在她肋下,啐道:“不知好歹!” 然后,人就跟着押送巧茗的队伍一块儿走了。 阿茸命道好,一进宫就被挑进了尚食局,学不好、做不好的时候也挨罚,但最多不过是打手板,那是为了叫她们长记性、少犯错的,不像那些冲撞了贵人或是犯了大错的往死里罚,所以这一脚是她身上挨过最重的了,踹得她不光身上疼,连脑子也懵了,跪坐在青石板地上,半天都不知道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那队人已经走远了,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阿茸连忙去追,但她一吸气肋下就一抽一抽地疼得更厉害,根本跑不起来,好不容易走出紫宸宫的院门,左右长街上依然看不到人。 想再退回去打听,门前的侍卫却不让她再进去了。 阿茸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捂着肋回了凤仪宫,叫罗平和罗安出去打听。 太监们腿脚儿快,门路也多,两刻钟后回来,绘声绘影地学给她:“阿茸姐姐,这消息宫里头已经传遍了,那速度比离了弦的箭还快……” 阿茸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别废话,说正题!” 罗平正色道:“皇后娘娘给皇上下毒,当场被抓住了,送进了冷宫!” “胡说八道,娘娘明明是去和解的!” “我也觉得娘娘不至于,”罗安道,“不过,那些人传,说皇后娘娘和皇上有了嫌隙,仗着自己生了皇子,便打算杀了皇上,之后太子登基,娘娘就能当太后了!”他学完了啐道,“说得跟真的似的,好像他们天天躲在娘娘床底下听着看着,比咱们都了解娘娘似的。” 罗平补充道:“据说娘娘给陛下送了一碗粥,陛下没验过就喝了,然后吐血晕了,御医过来一看,说粥里面是砒.霜。” 阿茸腿软,抱住了廊柱,却也没有用处,还是跌坐到了地上。 那粥是她帮着熬的…… 她看着对面脸色煞白的素月,还有她一份儿。 “这时候不能慌,”素月倒是镇定,还能出个主意,“我去找太皇太后想办法,阿茸你派个人往冷宫那边儿瞧瞧情况。” 阿茸盲目地点头,她这会儿已经完全吓傻了。 罗安又跑了一趟,回来后说得咬牙切齿:“冷宫那边已经叫羽林卫围起来了,谁也别想进,管事的是刚升了千户的永昭候世子顾烨,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就烧在咱们娘娘这儿了!” 阿茸一听这名字,却觉得有了盼头,到底也是熟人呢! 她麻利地上小厨房去煮了一大锅绿豆汤,拿了最大的一个食盒装起来,又找了今天剩下的点心,重新摆盘装饰,直到弄得看起来跟新做的没什么两样了,便也放进食盒里,自己提着往外走。 罗平和罗安要帮忙,也被她拒绝了,“你们远远的跟着就行,能看见我,但别叫别人注意到你们,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起码有人知道。” 说完了又想起一件事来,回到房里从妆台带锁的抽屉里翻出个荷包,数了数里面一共十四颗金豆子,是她到巧茗身边后,巧茗每月在月例外另给她的,说是让她存着傍身,当嫁妆,流云也有一份。 阿茸就这样怀里揣着金豆子,手里拎着食盒,三步一喘气地到了冷宫外面。 打眼一看,果然和罗安说的一样,院墙外宫门前站了好几个羽林卫。 阿茸以前来过这里,知道虽然有巡逻的羽林卫会路过,却是没有人专门把守的。 而且早几个月的时候,淑嫔因为谋害皇嗣被关进了幽兰殿,也一直没听说过这里派了人来看守着。 所以,如今这些人是为了谁而来,根本显而易见。 食盒有些偏重,阿茸身上又带着伤,别说拎个重物,就是走几步都比平时费劲,不过她还是咬着牙蹭到了大门前。 沿路上的羽林卫都按着刀柄站着,见了她没有任何反应,估计在他们眼中她就跟夏夜飞过的流萤差不多。 不过要想进院门,那就是——做梦。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绣春刀一抽,哐啷一声交错成一个斜倒的十字,架在前面挡住了阿茸的去路。 “我……我是来找人的!”阿茸扯着嗓子喊了一通,顾世子,顾千户,顾大人,轮着个儿喊了好几遍,到最后声音都开始发颤了,才见着顾烨慢悠悠地从院子里出来。 “顾大人,”不待顾烨问,阿茸主动说道,“我听说顾大人带着兄弟们在这儿辛苦,特地带了绿豆汤来给大家解解暑气。” 顾烨倒是还记得阿茸,往后扫了一眼见就她一个人,便叫人接了那食盒。 不过他们没立刻吃,反而当着阿茸的面叫人抱了只野猫过来,舀了一碗绿豆汤,又扔了块点心给它,看着那猫儿吃饱喝足,又等了快两刻钟,见什么事儿都没有,还是神气十足地喵喵叫,这才点头让手下人去分。 阿茸一直讪讪地站在他旁边,明白了他的想法,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事先想好的词儿早忘了大半,最后索性直来直去,“顾大人,我想进去看看我家娘娘,麻烦您行行好……” “皇上有命,谁也不能见皇后娘娘,就是连只猫儿都不准进去。”顾烨从手下手上接过盛给他的绿豆汤,咕嘟嘟灌了两口,再咬一口桂花糕,赞道,“这是你做的?手艺不错!比我们家厨娘强多了!” 阿茸心里头的火儿蹭一下蹿了老高,这什么人啊,喝了她的汤,吃了她的点心,结果不卖人情不算,竟然还敢调笑她! 可她有求于人,哪敢当真跟顾烨发火,抿着嘴眨了眨眼睛,就从怀里掏出那个荷包来往顾烨怀里塞,“顾大人,求你了,我就想进去跟我们家娘娘说说话,陪她一会儿,那里面多可怕啊,上次来的时候有你们在,我都吓晕了,现在黑灯瞎火的,娘娘一个人在里面,别再吓出个好歹来……求你了。” 侍卫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的,顾烨也不例外,阿茸说这一串话的功夫,他已经解决了自己那份桂花糕和绿豆汤,把碗往旁边一个侍卫手上一塞,摸出那个荷包来颠了颠,大约是觉得有些分量,便倒出了里面的东西查看。 “这可不行,谁知道进去的时候是你,出来的时候还是不是你啊。” 阿茸脑子里转了两圈,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撇清道:“绝对不会的,我就是想跟我们娘娘说说话,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她手往旁边一划拉,“你们这么多大人带着刀守在这儿,就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作乱啊,我还要命呢!” 不想顾烨不接她的话,反而突兀地问道:“哎,这是你们娘娘的家当,还是你的啊?” 阿茸不解其意,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诚实道:“这是我的,我的全部家当了!是我攒的嫁妆钱!你就答应我吧,再不行,你跟我一起过去,就那么看着我,保证我不搞鬼!” 顾烨深深地打量了她两眼,反问道:“你把嫁妆全给我了,就为了见你们娘娘一面?见完了呢?你打算怎么办?你手上没钱了,要是你们娘娘真是冤枉的,你还能托人帮忙么?就算有,我看能帮上你的人也看不上这么点金豆子。要是你们娘娘不冤枉,你又怎么办?到时候皇上问起罪来,你们凤仪宫的人都跑不了,就是留下命来,也得不着好差事了,想再攒这么恐怕一辈子都没戏了。” 他说着把荷包塞回阿茸手里,“你听我的,别搀和,这玩意儿你自个儿留着,到时候上下打点打点,说不定还能谋个像点样的差事,平平安安地挨到满了年岁出宫回乡。你们娘娘的事儿太大了,你管不起,我是为了你好!” 阿茸握着荷包,怔怔地站在那儿,顾烨说的话她不是不明白,可要是真按照他说的做,那巧茗怎么办? 她只想着想尽办法,先见着巧茗一面,把前因后果问个明白,然后……然后的事情,她没想得那么远! 她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之便,至于人和……不是还有梁太师一家吗? 论起来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太师大人和梁二公子肯定比她强啊! 不过……看着眼前的顾烨,阿茸又不那么确定了,那时候淑妃和顾炜的事情一出,可没听说过永昭候家有人出来帮他们走动的,那还是亲生的呢,巧茗和梁家只是认的干亲…… 阿茸发现事情比她原本料想的还要艰难,而自己又一筹莫展,根本没有办法,她心里着急,身上好像比之前还疼了,实在绷不住劲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烨眼睛瞪得像铜铃似的,他没说什么啊,都不是狠话,不是劝她为自己着想么,怎么就把人弄哭了…… 旁边的侍卫们看了都跟着起哄。 “头儿,你怎么把大姑娘弄哭了?” “头儿,是不是你欺负了人家不肯负责任?” “将来都是当侯爷的人,屋子里多收一个不紧要!” “就是!人家都把嫁妆给你了,谁家的姑娘也不会更实诚了!” 顾烨听他们越说越不成话,喝止道:“都闭嘴,办差呢,你们当出来玩啊,谁再说就拉出去绕着皇城根儿跑一百圈!” 侍卫们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顾烨连忙拉着阿茸走开,估摸着距离让那些家伙再听不到他们说什么,才问:“阿茸姑娘,你这是哭什么啊?有什么事儿,你说一声,我能帮你就尽量帮。”说完了发现不对,又赶紧补上,“但是真的不能放你进去见娘娘。” “可是我只想帮帮她……”阿茸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我们当初一起进宫的,我十一,她十二,从头一天起就睡一个炕上,后来又一起进了尚食局,一起从洗菜切菜学起,学不好时一起挨打,回到屋子里互相上药,那么多年下来,比亲姐妹还亲,我们那时候说好了,等将来到岁数了出宫,如果不嫁就一起开个酒楼,嫁也要嫁在一起……” 那些过往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每一幕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那样鲜明,“后来她救了帝姬,得了陛下的青眼,有了好日子,我也沾光,我想既然她不能出宫去了,那我就在宫里一直陪着她,万一等她年纪大了,皇上不喜欢了,也好有个人能陪着说话,不会孤苦伶仃……可是……怎么一下子就变天了……刚才还好好的呢……现在就关起来了,皇上会不会要杀她……我不怕把嫁妆都花光了,反正没有巧茗我也没有这些钱……我就是想帮她……淑嫔娘娘给送进去身边还跟了个丫头呢,我们娘娘只有一个人……” 说到后来,根本已经泣不成声,前后不搭。 顾烨也不劝,只是让她哭让她说。 他知道突然出了这么一遭事儿,皇后宫里没人不胆战心惊,就想着让这小姑娘发泄一通也好。 不想听着听着,倒是有些感慨,这姑娘跟皇后娘娘不过是进宫后认识的,相交也就几年功夫,竟然这般情深义重,虽然几颗金豆子他不放在眼里,但却是她的整幅身家,竟然连后招都没想好,就义无反顾地拿来帮人。 他想起自己家里的事儿来,想着这几年里,顾炜一直把自己当贼一样看待,没少给自己挖坑,就盼着自己倒霉,甚至前途尽毁,这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大哥呢,论起情分来竟连人家半道儿相识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就是这么一晃神儿的功夫,却见阿茸忽然一口气儿上不来,两眼翻白,直接晕了过去。 顾烨连忙上去扶了一把,空出的手拍着她的脸颊,“阿茸姑娘,阿茸姑娘”的叫了几声,又掐了人中,但就是不见人醒。 罗平罗安远远看着不对劲,提着灯笼冲上来,灯光闪耀下,顾烨才看清楚阿茸一张精致的小脸惨白得像纸一样,嘴角还有鲜血淌出来…… * 罗刹殿里,巧茗坐在地上,全然不知道外间发生的事。 一年前她曾经对这里无比好奇,还曾跪在外面从地窗向里张望,那时她想不到自己会生下两个皇子,想不到自己会当上皇后,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被关在这里。 她被押过来的时候,罗刹殿从外面看起来跟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 陈福指挥着太监们敲开门上钉的木板,把她推进来,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然后是乒乒乓乓重新将木板顶死的声音。 一阵热闹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一切归于寂静。 室内一片黑暗,只有木板缝隙间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在地上,细细长长的一道线。 巧茗抱膝团坐着,一心琢磨今天的事情。 她一点儿也不怪韩震不信她。 若是两人交换位置,她也不会信他。 上次不就是这样么,当时她以为韩震要杀自己,可是一点儿也没留情,一刀扎在他胸口上,事后多亏韩震为自己遮掩,不然这刺杀天子的罪名早一年前就该扣在自己头上了。 韩震给过自己一次机会,但是这次,他大概是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 可是,这次真的不是她。 巧茗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又是怎么动的手。 她反正也死过一回,现在的日子都是捡来的,真是没办法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当真叫人不甘心! 而且她还有两个孩子! 若是这样就死了,背着弑君的罪名,那两个孩子会如何? 不到一个时辰前,巧茗还觉得让自己的孩子出家当和尚太过委屈,现在情势转变,她倒觉得若是当真能如太皇太后说的那样,在寺庙中一世平淡又平安,或许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小的命运或许不会更糟了,但是大的那个呢,她背了罪名不紧要,可是有个弑君的母亲,锵儿会不会连太子都当不成,她前世在家里也是读过史书的,被废了太子的,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巧茗还是不甘心,本来他们母子三个不至于如此的,是谁,到底是谁在害她?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连时间都似乎静止了,若不是月光流转,隐去了地上那道细长的光线,她几乎也要以为自己已凝固成一块石砖。 巧茗站了起来,她抻了抻微麻的腿脚,试着在黑暗里行走。 她已经想通了,她要出去,不管等多久,一定要出去,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两个孩子,所以在这之前,她必须保证自己好好的,不能自暴自弃。 不知道踢到了什么,脚下一个踉跄,巧茗紧着倒了几步,却又不知道踩中了什么,脚底一滑,扑跌在地上,手下不知按中了什么,毛茸茸的,还有会动,好像不止一个,吱吱唧唧叫着跑了开去。 是老鼠! 巧茗吓了一跳,还有点恶心,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听着声响要躲。 四周乌漆麻黑的一片,到底不如在光亮的地方身手敏捷,她又摔了好几次,有时是被地上散落的东西绊倒,有时是被那些到处乱窜的小东西吓得。 最后终于靠在了一堵墙边,可是听着响动,那群老鼠竟然成群结队嚣张狂叫着往她这边追来。 巧茗只能再躲,她怕再摔跤,双手都扶在墙上,那墙壁并不平坦,她遇着了障碍也不愿松开,生怕一下子偏离了方向,再找不回来,干脆慢慢蹭着过去。 脚面上悉悉索索地爬过去什么,巧茗身上一个激灵,手不由自主地在墙上用力按,不想正面墙都晃动起来,她人紧紧靠着墙壁,也跟着晃,甚至跟着那面墙转了起来。 晕眩过后,眼前蓦地一亮,忍着刺眼的感觉打量,竟是身在一条通道之中。 地面只是普通的泥土,两边的墙壁倒是木板铺成,每隔上二十多步,便点着一盏长明灯,倒叫她想起太皇太后宫里那间密室来。 巧茗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她不知道这条通道的尽头会到哪里,但不管是哪儿,都比留在罗刹殿等死好! 若是到时候被抓住了,还可以说,为了躲老鼠不小心闯了进来,又不知道怎么回去,只能往前走,走出来就打算找皇上去,免得被当做畏罪潜逃! 巧茗能感觉得出来,地势是向下走的,或许起头时是在罗刹殿墙壁的夹层里,后来慢慢地就应当是转入了地下,毕竟若是在皇宫地面上建一条地道,一定不能瞒住人。 路弯弯曲曲,七拐八拐,有时有岔路,然而并不需要她做什么选择,因为每次都只有一条路能走通,其余的都被封起来,铁闸门锁着,明显是人工所为。 大殷的皇宫是在前朝皇宫的基础上扩建的,所以巧茗一点也不意外地下会有这些密道,据说当年兵临城下,前朝的最后一任皇帝就是从密道里逃跑的,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也没找到下落,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想起这件事来,巧茗倒几乎认定这就是那条逃生的密道,满有信心一定能通到宫外。 她并没有想远远逃开,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在这里,她无论如何舍不下。 但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超过十八岁去,还是少年人心性,走这样一条终点未知的路,就像一场充满新奇的冒险,不能不叫人兴奋异常。 路并不远,很快就到了终点。 那不过是一堵看上去没有任何特点的墙壁。 巧茗却没有失望。 这面墙外一定是另一个世界,她小心翼翼地四处摸索,寻找机关。 或许设计密道的人本就没打算在这里为难人,那机关就设在长明灯下,巧茗按了下去,墙壁旋转起来,将她送了出去。 巧茗站定了身子,四处打量,见自己是在一间没窗没门的小屋子里,这屋子不大,约莫三丈长,两丈宽,一眼便能望到尽头——西北面堆着各种时鲜的蔬菜,东南面垒着酒瓮。 有些眼熟。 好像是尚食局的地窖。 她再看,西南角是向上的石阶,石阶上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穿着大红色织金的曳撒,脸上带着一张罗刹恶鬼面具,牛角兽眼,獠牙斜突,乌金材质在昏暗的灯光下反着光,更显得狰狞可怖。 这人是谁? 夏玉楼不是死了么? 怎么还会有鬼面人出现? 巧茗全身肌肉紧绷,下意识地便想回转到地道里去,可惜慌乱之间找不到让墙面转动的机关。 身后的脚步声近了,她只得转过身去面对。 那人在她身前三步处停下,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来,缓缓地取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58|57.56.55.54.53 “陛下?” 巧茗目瞪口呆,完全不能置信,那声与其说是称呼倒不如说是疑问来得更为恰当。 身前的这个人,面如冠玉,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有一双些微上挑的桃花眼,不是晚晚睡在她身侧的韩震还能是谁。 与鬼面人相关的事情一一在脑中串起,巧茗怎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他会到尚食局来,为什么要闯到鹿鸣宫里去要挟她,为什么身为一个皇帝要如此故弄玄虚…… 还有,他今日把自己关到罗刹殿里,却又当面表明了身份,那他究竟想要对她做什么? 当初几乎溺毙的回忆袭来,罗刹殿的门窗钉得死死的,殿内的人消失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巧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吓到你了?”韩震看出了她的颤抖。 这样温柔的声音语调,让巧茗想起两人未因为孩子吵架前的境况。 她迅速地点了点头,种种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红着眼眶问:“你……”只说了一个字却不下去,实在有太多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我有话跟你说。” 韩震四下环顾,似乎是打算找一处能够坐下说话的地方,然而地窖是作为贮藏室建造的,根本没有桌椅板凳之类的摆设,最后只能拉着巧茗坐到石阶上。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他这样开场,然后便静静等着巧茗提问。 “陛下特地在这里等我?陛下知道那条密道?陛下为什么要装……”她本想说装神弄鬼,又觉得这词语实在太过不敬,又改口道,“为什么扮作鬼面人?陛下既然知道罗刹殿的密道,为什么还要逼我去打探秘密?”还有最重要的,“陛下现在肯相信我没有下毒吗?” 韩震一直握着巧茗的手腕,等她一口气问完了,他却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拇指轻轻摩挲巧茗的皮肤,良久才道:“你可知道瑞王韩霁?” 巧茗点头。 韩震又问:“那你可知道,他并非先皇的遗腹子,而是与韩震一母同胞的双生子?” 巧茗没有注意他称呼上的怪异之处,只是问道:“怎么会?这种事可以作假吗?” 韩震微微勾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地反问:“你明明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如今昭告天下锵儿乃是独子,又有谁以为其中有假?” 用什么举例不好,偏用她心中最介意的事来,巧茗生气了,抿着嘴偏过头去,拿个脊背对着他。 韩震也不忙着板正她,自顾自讲起了故事。 “先皇十八岁大婚,但在十五岁上已经有宫人生下了皇子,那名宫人姓乔,是御前服侍的,比先皇大两岁,两个人自幼也算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当时太医诊出乔氏怀有双胎,这事儿只太皇太后知晓,不管是皇帝还是乔氏都被瞒着。后来怀胎十月,瓜熟蒂落,果然如太医所言是双生儿,这触犯了皇家的禁忌,乔氏当时就被秘密处死了,对外只说是难产,只有太皇太后亲信的嬷嬷知道,就是先皇,因为不能进产房,一切也都被蒙在鼓里。 至于两个皇子,大的赐名韩震,作为皇长子自是荣宠万千,另一个,按说应当同他的母亲一样,但毕竟是自个儿的亲孙儿,太皇太后不忍心,何况孩子生下来不一定养得大,先皇大婚还远,将来的子嗣多寡也难说,她便秘密把小皇子养在了翊坤宫。 这一养就是八年。 八年里,世易时移,先皇大婚不足一年便染急病没了,皇后和其他嫔妃都没能生下一男半女,四岁的韩震登基为帝,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亲自教养辅佐孙儿,私下里,她也没少对小皇子费心,若说比照一切教导比照韩震那自是不可能的,但该学的也并没有少,韩震还能有太傅,小皇子却因为养在密室里不能见人,一切功课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教的。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宫里也藏不住秘密,有一天,八岁的韩震不经意触动了机关,发现了密室,见到了那个和自己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小皇子不知道韩震是皇帝,只是见他与自己长得像便觉得亲切,他从来没有玩伴,自是非常兴奋。韩震虽然不缺同龄的伴读,但他们都因为他的身份,平日里恭敬有余亲热不足,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总归不尽兴,可是在密室里的这个孩子就不同,他敢跟他吵架,甚至还会打架,韩震觉得很新鲜。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见面的事情隐瞒着旁人,时间长了,他们愈发熟悉,韩震发现小皇子虽然读和自己一样的书,却没有拳脚师父,便把自己学的功夫都交给他。 可是这件事到底瞒不了多久,小皇帝身边照顾的乳母嬷嬷、太监宫女足有几十人,每次都撇开他们,还得瞒过翊坤宫宫里的人,实在不容易,最后终于被太皇太后发现韩震的秘密。 祖孙两个讨论起来,太皇太后便把对小皇子的处置当做韩震身为帝王的第一个考验。她完全没有隐瞒小皇子的身份,全部据实以告,还分析了他的存在对于韩震的威胁,然后要韩震自己作出决断。 即便自幼灌输帝王之道,一路顺遂,无风无浪的八岁男孩也难以像成年人那般杀伐果断,韩震希望自己的弟弟可以摆脱那不见天日的生活,他甚至给他起名为韩霁,取其雨过天晴之意。 太皇太后也不知该喜还是忧,但既然说定一切依照韩震的意思,那么便没有反驳,韩霁被封为瑞王,远远送到云州就藩,对外的说法则是在先皇殡天不久后出生的遗腹子,所以并未高调昭告天下。 皇宫里,朝廷上,没有几人见过瑞王,也没有几个人有兴趣见他。 在众人眼中,如果他早出生几个月,或许还有可能与韩震争一争皇位,但晚了就是晚了,韩震登基为帝,坐拥江山,韩霁却是从出生起就成了隐形人,空有皇弟王爷之名号,并没有实在的权势,根本不值一提。 韩霁在云州的日子平淡又安稳,他在密室生活多年,早已养成孤僻的性情,即便重新生活在人群中,依然不改,幼小时还好,渐渐长大后,因为表面看起来冷漠,王府中的人与他也并不亲厚。 韩霁开府后,先生讲学时教他的东西与太皇太后那时相比并不精细,只是着重着让他把忠君二字记在心间,学武的师傅倒是没有禁忌,他自己在爱好上自然也渐渐有了偏颇。 云州地处边境,有许多异国的武士在此地出入,韩霁不经意间也结交了一些,他随性而为,却不知道这在有心人眼中,已经成了心怀不轨的罪证。 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天启十六年,韩霁满二十岁时,韩震亲笔写信邀他入京,“愿为皇弟挑选京中贵女为妻”,信中提到这样一个理由。 年少时的经历让韩霁在人情世故上稍有欠缺,但他也明白,自己的婚姻大事是要由皇帝和太皇太后做主的,他毫无疑心,按照信中要求的时间回到京城。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韩震自是热情地款待,韩霁酒力不济,喝醉昏睡,醒来后竟然身处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门窗封死,不能出入,门外也无人声——他再次被关了起来。 起初一段时日,韩霁自是格外愤懑,然而他并不能做什么事来改变自己的处境,最后只能慢慢认命。 除了每隔一日来送饭食与蜡烛的太监之外,韩霁很久都没再见过第二个人。 有多久? 久到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到底被关了多长时间。 可是有一天,事情却生出了一点变化。 在那隔日送饭食来的人之外,又多了一个人来送饭,他从声音上听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来的间隔比较长,他试着计算,太监来五次,她才来一次,两人从未碰面,那个女孩子送来的吃食自然比太监的要精致好味。 起初,韩霁以为她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可她每次来时,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个主题,总是试图问出他的身份,韩霁就不愿做出回应。 慢慢地那个女孩子也就不说不问了,每次只安静地将食物送来便离开。 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女孩子却突然变得不同了。 先是她送来的食物味道变了,说不上是变好或者是变坏,只是变成了另一种不同的风味,同样的菜,不同的人做,就算是师徒也不可能味道全然一样,韩霁好歹是皇家长大的,舌头刁得很,这点小区别他绝对能尝得出。 还有,她说话的内容也变了,总是漫无边际的闲聊,内容也十分的古怪,不单不再拐弯抹角打探他的身份,反而把自己的事情一股脑倾倒出来,包括许多在那时的韩霁听来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对韩霁一点也不防备,从来不担心他会把她说的那些告诉别人。” 韩震说到这里轻笑了一声,神情变得格外温柔。 “她说她是太师梁兴的女儿,本名叫做梁巧茗,被皇帝抄家后没入了教坊司,却不知道怎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几年前,还成了尚食局的宫女林巧茗。 韩霁初时觉得她说的都是天方夜谭,他并不相信。 但被囚禁的日子实在太寂寞了,有一个年轻的,漂亮的(韩霁脑补的),声音甜美的姑娘经常来陪他说话解闷,还送上好吃的,她还十分贴心,会观察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下次来时再根据他的口味调整……” 巧茗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他说的人当然是她,可是当她进入林巧茗身体后,到罗刹殿去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韩霁去哪了? 还有,为什么韩震说的故事和她真正经历过的不一样呢?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后来的走向? 巧茗猜不出其中关窍,却能从韩震的叙述中听得出来,幽禁中的韩霁早已将把他当做树洞倾吐秘密的她看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明…… 她心中有个猜测,却因为太过大胆而不敢去相信。 “……韩霁不知道,他重见天日的日子,就是自己的死期。可是他死了之后,又活了过来。他还是坐在那幽暗的宫殿里,但是给他送饭的人又变成那个会套话的女孩子,他以为关于梁巧茗的事情只是自己发过的一场梦,可是她做的那些饭菜的味道却还留在脑海里。 韩霁试着反过来去向那个女孩子问话,才知道时间倒流回天启十七年,不,那时候他不知道是时间倒流,只以为自己是在这个时候发了一场梦。 可是,他也有疑惑,将在那梦境中,梁巧茗告诉过他的一些事情去与林巧茗核对,才发现梦中朝廷里发生过的一些事都是真的。 如果只是梦,又怎么会预知后来发生的事情? 想起梁巧茗说过的她自己的神奇际遇,韩霁觉得自己或许也碰上了某些不能够解释的神奇的事情。 老天爷给他一次机会回到过去,难道就是让他在经历一次在绝望中等死的痛苦么? 换了谁也不会甘心。 可是韩霁没有办法离开罗刹殿,而且就算离开了他又能如何,难道光明正大的闯出皇宫去么,那么原本只是按到头上的谋逆罪名岂不是反而成了真。 大概是天无绝人之路,韩霁无意中发现了罗刹殿里有密道的入口,他在深夜里试探着走了进去。 那条密道里有许多岔路,韩霁用蜡油做标记,把每一条路都走过至少一遍。 他去了很多地方,有放满食物和藏酒的地窖,有旁的宫殿里无人的房间,有一次他甚至到了紫宸宫里的藏书室,在那曾经给他身份让他自由,后来又毫不留情要了他性命的兄长的院子里,韩霁第一次生出了怨怼的心思,他们是一母同胞,凭什么韩震就是九五至尊,而他就像见不得光的秽物一般一直被藏起来,最后连死都是死得那般憋屈。 韩霁想取韩震而代之,是报仇,也想证明给祖母看,自己并不比韩震差。 他并没有被这个想法冲昏了头脑,立刻冲到紫宸殿去杀人。 他知道如果想事成后自己完好无损,必须慎重的谋划。 韩霁听说过前朝皇帝在城破之日从密道逃走的事情,他原本以为那不过是前朝余孽为了有适合的理由反抗新朝而扯出来的谎话,然而在发现密道后,他开始认为这或许确有其事,换句话说,这密道必有一条路可以通到宫外。 当韩霁终于从被树枝和石块掩盖的洞口处出去,回身望见山下红墙碧瓦的宫院时,他知道自己离那看似不可能的愿望又近了一步。 他以瑞王之名邀约太师梁兴见面,本想以对方家族未来会有的悲惨遭遇做筹码说动梁兴支持自己。这当然不是易事,重活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而他能取信于梁兴的不过是从梁巧茗口中听来的关于梁家和她自己的种种事情,搞不好还会被当做造谣诽谤毁坏人家姑娘清白的登徒子。 事情顺利的完全出乎韩霁的预料,他根本没有费什么唇舌便说动了梁兴,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太师大人好像一早就知道自己家族未来的厄运,所以才愿意和他这个光杆王爷合作。 太师手上有兵权,却并不建议大张旗鼓,反而只是带了亲信的百余人和韩霁一起从密道潜入了紫宸宫,亲自送了尚在睡梦中的韩震见阎王,而韩霁,则从那日起,以韩震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眼前……” 巧茗越来越觉心惊,听到这里竟不管他是否还未说完,挣脱了他的手,霍地站起来往石阶上跑。 她以前来过这里,地窖的出口的木板门只能从外面栓起,所以只要她跑上去,就能到达尚食局的膳房,膳房的另一边是值夜的女官们睡觉的地方。 有别人,她就安全了! 韩震动作比巧茗迅速得多,从后面扑过去把她紧紧钳制在怀中,连拖带抱拉回了石阶最下面,他甚至还在巧茗张嘴喊人之前捂住了她的嘴。 “你以为出去了就没事?你现在应该罗刹殿里,被人发现你违抗圣旨,就算你是皇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竟然威胁她。 巧茗是真的害怕,不为他这几句威胁,而是他的身份,还有,他把这些告诉她,又是打得什么主意。 如果他不相信她没有害他之心,又怎么能相信她能为他保守秘密呢…… 所以,接下来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巧茗又急又怕,脸都涨红了。 韩震见了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掌,让她透气。 “我没有……陛下,我没有害过你……” 巧茗的嘴巴一得自由便忙着解释。 韩震却充耳不闻般,“为什么?”他问道,“当我和你爹的计划成功之后,我最开心的其中一件事,就是可以再见到你,在我最寂寞的时候是你陪伴着我,只有你,所以我要把所有最好东西的都给你,我会宠爱你,除了你以外再没有别人,我会让你当皇后,做大殷最尊贵也最幸福的女人,可是,我忘了,你并不是那时候的你,你们是不一样的……” “我是……”巧茗争辩道,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虽然是同一个魂魄,同一个身体,同一个经历,但韩霁重生后改变了原有的命运,所以她确实与韩霁上辈子认识的那个人不完全相同,最显而易见地是她没有那些记忆。 头顶上隐隐约约有脚步声传来,或许是他们吵醒了值夜的女官。 韩震也听到了,直接打横抱起巧茗,往东北角的墙壁那边走过去,抽出一块伪装成墙砖的机括,打开了密道的暗门,走了进去。 暗门在身后合起后,巧茗立刻再次试图为自己申辩:“陛下,我真的没有下毒害你,虽然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情,但是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就算吵架了,对你有不满,我也不会想要杀死你。” 她想起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便转换了一个意思说道,“我才十六岁,如果陛下没了,我就要一直守寡,到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韩震只是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 59|58.57.56.55.54.53   在巧茗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韩震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你不是那种暗地里玩花样的人,要是真恨得想杀了我,只会真刀真枪的来,就像在行宫那时候。”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不过,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不过既然没成功,肯定会有下一次。我把你关在冷宫里,是为了让真正动手的那个人放松警惕,他要是知道我有心捉拿真凶,或许就不敢再动手。”   “你要用自己当诱饵么?”巧茗紧张道,“会不会太危险?”   她的关心令他愉悦,柔声安慰道:“不怕。”又试探着问,“你再想想看,到底有谁能有机会在那碗粥里动手脚。”   巧茗只好把烹饪的过程整个复述给他听。   韩震听后又是沉默半晌。   “陛下,你想到什么吗?”   “我先送你回去。”韩震再次忽略了她的问题。   他牵着她的手,沿着密道往回走,两个影子并在一起,长长地拖在身后。   “闯进鹿鸣宫威胁你的人不是我。”   他忽然说起这个,巧茗楞了一下才知道回应,“那是谁?”   “夏玉楼。那日审问时他承认了,无意中知道罗刹殿关着人,便想打探其中的秘密,试图从中搞起风雨。”韩震冷哼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所以,因为涉及了被窥视身份的秘密,他才立刻杀死了夏玉楼。   巧茗明白了。   可是,她不懂,一个渔村出来的少年,进宫来挣得一份好前程,已是很有体面的事情,为何要动这样的歪心思呢?   除非死人会开口,不然这其中的原委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巧茗犹豫再三,还是把林家和夏玉楼的关系告诉了韩震,“我们都互相坦白,再也不隐瞒对方事情。”她这样说,之后又不忘求情,“林鹤和巧茜都还是孩子,他们当初都不知道兄姐去何处当差,自然也不可能参与夏玉楼的阴谋。”   “在你心里,我就是不问青红皂白,草菅人命的人么?”韩震不满道。   “当然不是!”巧茗扯着他的袖子摇晃,“我是怕陛下迁怒我,再也不理我。”   好话人人都喜欢听,韩震道:“这还差不多。我见过他们,对他们的性情也知道大概 ,不过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心善,把人都往好处想,可做人不能这样轻信,我会派人暗中调查监视,最后能确定他们无辜才行。”   巧茗很满意,“这样安排很合理,清者自清,只要那姐弟两个没有搀和夏玉楼的事情,别人也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自然可以平安无事。”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就来到暗门前。   “我不想进去,那里面乌漆麻黑什么都看不到,”巧茗抱怨,“还有老鼠。”   韩震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委屈你了,我会派人过来,好好打理一下屋子。你想锵儿么,我也给你送过来。”   “想的。”巧茗在他胸前蹭了蹭,“两个孩子都想。”   韩震轻抚她的鬓发,“暂时,他还不能出现在人前。”   暂时?   他的话带给她希望,于是趁势添砖加瓦,“陛下还会再考虑看看么,把孩子们分开,并不一定能避免悲剧发生,许多时候坦白比隐瞒更能化解矛盾与误会。”   韩震模模糊糊地回答:“别想太多了,你安心等着我接你出来。”   他的态度比之前已经软化了许多,巧茗知道不能逼得太过,不然只怕会弄巧成拙。   她也知道,韩震不能留得太久,尚食局那边寅时就开始准备早膳,到时候膳房里人来人往的,韩震没有办法悄悄离开,只得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   天还没亮,齐达章就带着一队人马来到冷宫。   他们拆下钉死罗刹殿门窗的木板,打开门窗通风,打扫房间,将旧的家具搬出去,换了整套新的进来。   一切收拾妥当了,又有人送了整箱衣物和日常用品进来。   淑嫔也被从幽兰殿请了出去,至于她被请到了哪里,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关心。   幽兰殿那边的角房则给改成了小厨房,   最后是乳母何氏和翠玉、琵琶带着太子和伽罗一起到来。   “阿茸姐姐一听皇上肯派人进来,第一个请旨,可是她被陈总管踹得吐了血,皇上命令她好好休养。”翠玉学着韩震的强调,“朕知道你忠心皇后,不过派人进去是照顾皇后起居的,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做不成事,只能添乱,还是养好了伤,之后再议吧。”   阿茸还是不能安心,早起硬撑着到罗刹殿走了一趟,亲眼见过巧茗安然无恙,殿内一切也布置得妥当,比起凤仪宫来只是少了奢华的装饰,其余事物一应俱全,这才肯真的听劝回去将养。   御书房里,刚下了早朝回来的韩震正在批阅奏章。   陈福进来禀告:“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奉命来给陛下送药膳。”   按说经过昨晚那么一出,陈福本来想得好好的,任何人,只要不是御膳房出来的,往紫宸宫里送吃食都要赶走。   但是皇上昨天关了皇后娘娘,半夜里突然闹腾起来,让人把冷宫收拾舒服了,又搬搬抬抬的布置一番,还送了伺候的人进去。   这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就有点让人摸不清了。   说没恼吧,二话不说就把人关冷宫了,连还吃奶的太子都一起送过去了关着。   可说恼了吧,关冷宫顶多放个把宫女跟着,还真没听说过谁给关起来还要把屋子收拾布置好了,再建个小厨房的……   陈福脑子里绕了一圈,又听这个眼生的宫女说是早上去探视过皇后时,娘娘亲口吩咐的,他估摸着这是皇后认错求情讨饶呢,所以便进来传了一声,让皇上自己定夺。   皇上果然允了。   那个宫女提着食盒进来之后,陈福亲自用银针验过,侍膳的太监也先尝了,确保真的毫无问题后,才呈给皇上。   韩震装模作样的用了一口,然后问道:“你是哪个?以前没见过。”又问,“你去看过皇后,她现在如何了?”   素月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回陛下,奴婢名叫素月,刚到娘娘身边不久,娘娘本是交代阿茸姐姐的,但阿茸姐姐身子不适,不宜走动,所以才吩咐奴婢走一趟。娘娘托奴婢递个话儿给陛下,说她与陛下争执后一直心绪难平,这才想岔了,做错了,娘娘会好好地在罗刹殿里静思几过,还望陛下看在太子和帝姬的份上对娘娘从轻发落。”   韩震面上不显,心中冷笑不止,若不是昨夜里他见过巧茗,此时只怕会信了这宫女的谎话。   他听巧茗讲起准备粥水的过程时,便怀疑了太皇太后送的宫女。   需知下毒这种事,并非一定要放在食物里,有时也可在餐具上做手脚,将□□溶成液体抹在炖盅壁上,看不出来不是水不算,便是擦干了也会留有残毒。   不过这样做,又是当着巧茗和阿茸两个面前,手脚肯定是要非常快的,寻常的宫女可做不来。   这个素月与他从未谋面,根本不可能自作主张谋害皇帝,但她的背后的人……   韩震素来对太皇太后十分尊敬,当初不得不送她出宫到护国寺暂住,只是因为她看出了他身份上的蹊跷,并且表示了对于他行为的不满。   他一直觉得,只要假以时日,只要他做得不比他的兄长差,太皇太后一定会认同他的。   韩震从来也没有想过,当年留他一命,还亲自抚养教导过他的皇祖母,会狠下心要他的性命。   然而现在事情明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也是他自己蠢笨,竟然想着将小儿子交由太皇太后暂时照看着,这不是摆明将筹码送到对方手中——只要韩震死了,皇后又成了杀人的凶嫌,宫里乱成一团,太子又没有人照料,到时候还不是等于两个皇子都捏在太皇太后手中,如今的形势比当年太.祖驾崩时不知简单多少,太皇太后拥立新君是理所当然,根本没有人能和他的儿子争,至于朝政,她也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如今又才五十出头,身体正好,精力不减,智慧更增,辅佐幼帝绝不是难事……   韩震如是想着,便打算看看素月昨日一击不中,今日还打算做些什么,于是并不戳破,跟着演戏道:“嗯,若是皇后真能改过,才是一件好事,她为朕生育皇嗣有功,朕会念着的。”   素月福身表示这话会替皇上传达给皇后,之后又补充道:“娘娘还给亲自画了一幅画,以示负荆请罪之意,嘱托奴婢一定要交给陛下。”   “那你过来,呈给朕。”韩震道。   陈福有些纳闷,往常就是大臣到了御书房,有什么东西要呈给皇上,也是由他从对方手里接过来再交到皇上手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   他心思有些活泛,重新打量了一番素月,论颜色不过清秀,身条看着不错,但是已经二十来岁,年纪有点大,便觉得自己想左了。   只是这么一分心的功夫,素月已经走近前来,踏上三级铺着红毯的木阶,在书案的另一头站定,从袖筒里取了个卷轴出来,慢慢展开。   韩震留心看,纸上果然画着负荆请罪的故事。   眼瞅着画面一点点呈现出来,直到最后。   “放下吧。”韩震吩咐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心自己想错了。   素月弓腰将画卷放至桌上,直起身子时忽然从右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挥刀向韩震刺去。   “来人啊,有刺客!”   陈福高声叫唤,想也不想便往前一扑,挡在韩震前面,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   耽搁了这么一下,梁芾已带着侍卫从殿外冲了进来,三两下便将素月拿住。   *   翊坤宫里,太皇太后正在礼佛,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   她停下敲着木鱼的右手,回头看,吕嬷嬷一脸担忧地走进来,禀告道:“太皇太后,紫宸宫那边抓了一个刺客。皇上亲自审问,问明了罪责后,已将人处死。”   太皇太后扶着吕嬷嬷的手臂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前,遥望天边落霞,兀自出神。   三日后,太皇太后再次离宫前往护国寺为皇室祈福,终身未再回宫。   *   罗刹殿。   三个月大的韩锵撑着手肘趴在铺了软垫的榻上,巧茗手上拿着七彩绣球在比他高的地方逗他抬头。   翠玉和琵琶也跟着起哄。   韩锵是个很有腔调的男婴,初时对这一群女人的咋呼只做看不到,后来不知道是否被吵得烦了,不得不应酬,撇着嘴猛地梗着脖子扬起头来。   “母后,”伽罗软软的童音响起,“弟弟这样好像小狗……”   话音还没落,韩锵就“嗷”地一声哭了起来。   巧茗连忙把他抱起来哄,“乖哦,不哭不哭,你是男孩子,脸皮不能太薄。”   伽罗对着手指道:“弟弟不哭,我是说你像小狗一样讨人喜欢。”   韩锵哭得更大声了。   远远地,忽然有另一个婴孩的哭声跟他和在一起,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人走了进来。   巧茗抬头看,因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看得到他穿着大红织金四团龙曳撒,头上戴着翼善冠,手里还抱着一个裹在大红襁褓里,哭得正欢的娃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照例放出下篇文的链接,有兴趣的妹纸请预收(づ ̄ 3 ̄)づ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