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玉生香 作者:SISIMO 文案: 这是一个绝对非正常的古穿文。 论“魔门妖女”反穿现代二十多年再穿回正常古代背景的生存状况。 几乎没有人知道,玉阳湖畔的江南王这个水匪头子却是当年的剿匪将军谢明生之女。 京城谢氏,百年世家,书香门第,代代富贵,可对于在江南长大的谢玉而言—— 那些,与她有什么相干? 父丧母弱,她只是按照她的培养标准,将她的一双弟弟养大罢了。 只是养成个什么模样,呃…… ·女主绝色,很美很强大,不清新有妖气。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此文架空、架空、架空,不与任何历史朝代相关,免考据 ·有脱离实际部分,纯YY爽文甜文,不虐主 ·狗血天雷女主碾压,男女主1V1 ·想到了再补充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谢玉 ┃ 配角:谢文渊,谢文博 ==================   ☆、第1章 又见南 定嘉十九年,春。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可惜啊,这个江南,却并非谢玉记忆中的那个江南。 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将晚,一抹夕阳的余晖落在窗台上,使得她将那金色的浮尘都看得清楚。 窗外便是那在傍晚显得格外美丽的玉阳湖,玉阳湖乃是大晋第一大湖,几乎贯穿整个江南,横亘九百余里,烟波浩渺,碧水万顷,更有上百大大小小的岛屿坐落其间,有如星盘棋子。 谢玉甚至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渔歌声。 她只是静静躺着,心情略微复杂,幸好不曾发生醒来便要小心翼翼伪装怕被人发现内里换了个芯子的狗血事儿。 虽然古怪,但是谢玉确实拥有了这具身体的记忆,哪怕这份记忆零零散散,实在称不上多么叫她惊喜,不过,一个才六七岁的小丫头,能有这样好的记忆力,已经让她感到很安慰了。 “怎么这么安静?” 她抬起细瘦到让她嫌弃的胳膊,撑着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 照理来说,不该这么安静才是。 在谢玉的记忆里,她是宣威将军谢明生之女,母亲虽出身京城刘氏,却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性格又懦弱,正因为如此,谢明生并不放心让她带着三个孩子留在京城,反倒一块儿带到了这江南来。 嗯,她的父亲是奉命到江南来剿水匪的。 如今这世道愈加乱了,犹如这看似平静的玉阳湖水,实则水匪横行,十分不太平。 “哎呀,玉姐儿怎么起来了!”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婆子赶紧放下手中的水,关切地跑到了床边。 谢玉看了看她,认出是她如今这具身体的娘身边最忠心的老仆张嬷嬷。 “嬷嬷,阿娘呢?” 张嬷嬷叹了口气,“夫人仍在伤心着呢。” 谢玉立刻懂了。 她的爹,怕是真的出了事了。 谢明生已经失踪好几天了,说来他们一家来江南也没多少时日,不过两月余罢了,她那便宜爹原还算是个人物,只是上头给的兵却实在不如何,甚至大半不通水性,如何剿得了这在水里来去自如的水匪。他便在这玉阳湖畔打着先练兵再剿匪的主意,偏生京里来了一道旨意,硬是要让他出兵,谢明生迫于无奈,只得匆匆点齐兵士,往黎声岛去了,这一去,便不曾回来。 黎声岛上,有着这玉阳湖上相当知名的一家水匪寨子,那水匪头子郑春一素来以心狠手辣贪婪成性闻名。 想到这里,谢玉的心头就是一跳,她看了看这布置素雅的闺房—— “快带我去见我娘!” 张嬷嬷见谢玉着了急,立刻抱了谢玉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谢玉时年七岁,在这个年代,七岁的小丫头,已经是要懂事的年纪了,且这谢玉虽生得瘦弱,却自小就沉稳,这会儿家里的顶梁柱一塌,偏女主人只会哭,而两个少爷又那般小,不过三岁罢了,张嬷嬷也有些六神无主,看着这比她家夫人还镇定几分的小姑娘,如今也没有其他好的法子了。 “还请姑娘赶紧劝劝夫人,这哭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尽管谢明生的尸首不曾寻到,但多半凶多吉少,总得将家里赶紧撑起来才是。 谢玉踏进房门的时候,刘氏仍在嘤嘤哭泣,她虽性子懦弱,长得却好,谢明生出身京城谢氏,与刘家原是门当户对,且他也不过是个庶子罢了,只是庶子与庶女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他自个儿争气,比之那几个嫡子都毫不逊色,当年若非为了打压他,嫡母柏氏也不会为他聘了这样一位撑不起来的妻子。 不过谢明生自己倒是不太在意,妻子懦弱,却事事只听他的,以夫为天,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刘氏的容色实在是上佳。 这年代讲究个娶妻娶贤,但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好颜色?娶了个贤妻在家,多半还是要弄几个姿容好的妾侍在家摆着的。 谢明生却很明白刘氏的性情,以她的本事,若是有了侍妾,怕后院百分百是要乱起来的,这位根本就不可能压得住,所以结缡近十载,他从未有过其他女人,只刘氏一妻罢了,于是此次江南剿匪,他身边无人照顾,原柏氏是想塞两个人到他的后院来,伴他到江南的,也是谢明生自己去找了谢家家主,才争取到了刘氏与他同行。 谁知道,这一来,就出了事。 恐怕谢明生做梦也没想到,这趟出京,会如此凶险。 “阿娘!”谢玉脆生生地叫着。 刘氏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只愈加楚楚可怜,她十五及笄出嫁,嫁给谢明生十年,毕竟做了这十年的恩爱夫妻,即便不是性情懦弱,却也实在是伤心得恨不得厥过去。 “玉儿。”她将女儿搂进怀里,哭得愈加伤心。 谢玉却不是来同她一块儿哭的,来的一路上她注意一看,立刻发现这院中不少仆佣的心已经浮了,否则也不会她醒来的时候独自睡着,竟连丫鬟也不见一个。 他们来江南实则只带了五六个仆佣,其他都是谢明生到这里之后新买的,此次剿匪他原以为要在江南呆个几年,是以置办了这个湖畔的江南小院,又买了一批仆佣,打了常住的主意。 张嬷嬷虽然忠心,这会儿主人立不起来,她却也没法替代主人,只得略略管束那些丫鬟婆子,效果并不好,那些丫鬟婆子根本都是新来的,连规矩都生疏,如今见主家出了事,愈加有些不服管,她将谢玉送到这里,又不放心两个小主人,旋即转身出去了。 现在他们主仆能用的人,着实没有几个。 “阿娘,这可不是哭的时候……”谢玉略无奈。 可要劝住刘氏,这句话并不管用。 谢玉只得想其他法子—— “阿娘,不若让李叔套了马车,我们去柳山镇看看,指不定阿爹并未出事呢?”她眼珠一转,哄刘氏道。 柳山镇就是谢明生囤兵的渡口,一场大败之后,不仅谢明生不曾归来,那些个带去的兵士,也大半殁于此役,但柳山镇仍有留守的兵士,在水上是水匪称雄,在岸上,却未必敌得过这些大晋精兵,所以谢玉心中清楚,要说此时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柳山镇。 这话一出口,刘氏立刻止住了哭,却又犹豫道:“可那送消息的乃是田副官……”这消息怎会出错? 消息自然是不会错的,只是这会儿不能再呆在家了而已。 谢玉劝说道:“不管消息真还是假,总要自己去看了才安心。” 刘氏这回倒是没再犹豫,点头道:“说的是,得赶紧让李叔套了马车去。” “阿娘,如今这家里仆佣人心不稳,我醒来时那两个丫鬟都不知去了何处,怎放心将两个弟弟留下?不若让卷碧凝翠抱了弟弟们一块儿去,再带上张嬷嬷也就够了。” 刘氏已经彻底没了主意,自然谢玉说什么是什么,不过一刻钟后,他们一家四口并驾车的李叔,刘氏从京中带来的丫鬟卷碧、凝翠和张嬷嬷,一行八人匆匆往柳山镇去了。 还未行到柳山镇,一群凶神恶煞的水匪便驾着小船到了这湖畔的小庄园,门房远远见了那船,跑回院中那么一喊,于是这些个新买的仆佣顿时冲入主人家的房内,卷了衣裳财物,即刻一哄而散,贪心找些值钱物事的几个下仆跑得慢,却被那些个水匪一刀结果了性命。 须知这郑春一,正是水匪中名声最糟糕的那一个,行事最是狠辣,手上沾的命也不知有多少条,即便这谢家人是官眷,他这等亡命之徒却是不怕。 而这时,谢家的马车已经快到柳山镇了。 谢玉的手中紧紧抱着一个箱子,这箱子里,却是谢明生在这江南置办的宅子铺子,还有几亩良田,因时日少,置办的东西也少,这些皆交给刘氏保管,又有六张五百两的银票,并一叠家中仆佣的身契。而张嬷嬷手中,却捧着刘氏的妆奁箱子,里面满满都是一些金银玉饰。 这还是谢玉拿着若要上下打点,或者着人找谢明生,都要用钱,才哄着刘氏和张嬷嬷将真正值钱的都带了出来。 到了柳山镇,刘氏便想要去找留守的田副官,又被谢玉劝住了。 “阿娘,虽说田副官与阿爹多年相交,但这等时刻,却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谁都不能信,先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下来,打探打探消息再说。” 因他们人也不算多,又是轻装简行,进镇的时候并未引人注意,镇上只有一家客舍,虽然地方不大,却也还算干净,李叔和张嬷嬷这对老夫妻先去打点了一下,就在那简陋的客舍里匆匆将主家四人安顿好了。 谢玉的两个弟弟谢文渊谢文博不过三岁,也亏得孩子这一路都极安静,一点不曾哭闹。 谢家庄园的消息在第二天就传到了柳山镇,刘氏一听就立刻晕了过去,一向沉稳的张嬷嬷都有些六神无主,李叔又是老实巴交的性子,打听了消息回来整个儿都有些惶恐不安的样子,也就谢家兄弟还径自睡得熟,一家子唯一还清醒的居然只剩下谢玉。 虽然早就有些预感,谢玉仍是冷笑一声,开口道:“嬷嬷,可有我的旧衣裳。” 张嬷嬷摇摇头,“都丢在家中了。”本来出来,不论是刘氏还是谢玉,都只卷了两件轻便的衣裳而已。 谢玉叹了口气,“罢了,还得麻烦嬷嬷和李叔出去一趟,就在这柳山镇置办个宅子,不用太大,有个小院子就尽够了,等到事情平息,再想办法去打听阿爹的消息,我们现如今只得低调些,莫被那水匪摸到了痕迹。” 这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的两个丫鬟都是面色如土,只怕那水匪冲进门来,将她们结果了性命。 张嬷嬷点点头,谢玉却思索了一下站起来,“我与你们一道去吧。” 刚好看一看这座小镇,短期内,谢玉是不打算离开了,且不说谢明生凶多吉少,这里远离京城,她们孤儿寡母的,要回京城去根本不可能,更何况没了谢明生,她们一家回到京城又讨得了什么好。 吩咐卷碧凝翠好好照顾刘氏和谢家兄弟,谢玉挑了件最低调的素色衣裳,同张嬷嬷一块儿出了门去。 只短短半天的功夫,便买了一个一进小院儿,地方不大,显得略有些逼仄,但稍稍整一下,却也不坏,给他们几个人住还是算宽敞的,当然,比起之前的谢家庄园,那是远远不能比的。 因事情办得顺利,谢玉的心定了一些,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回到客舍之后,房中竟然只剩下刘氏并谢家兄弟了,卷碧凝翠皆不见踪影。 张嬷嬷脸色一变,立刻去翻了妆奁箱子,随即破口大骂:“两个贱蹄子,竟敢做出这等背主之事,待得报了官,定要将她们千刀万剐了!”她被气急了,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谢玉倒还镇定,丫鬟卷了钱财跑了这种事,却也不算太糟糕,好歹放银票地契的箱子还在她的手里,她这时才想起,卷碧乃是柏氏给的,凝翠是刘氏的嫡母给的,虽然在刘氏生了谢家兄弟之后,这两个便一直安分守己,也算是尽心尽力,但毕竟不若张嬷嬷一样乃是刘氏的奶娘,与刘氏有不一样的情谊。 “跑就跑了吧。”她淡淡道。 张嬷嬷一愣,看向不过七岁的小主人,却觉得谢玉与往日里竟然全然不一样了。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也顾不得去想这些,如今思来,灾祸催人成熟怕是没说错,如今这家里,居然都要靠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这么一想,张嬷嬷心中一阵酸涩,想京中的姐儿们七岁还过的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她家的玉姐儿就要被迫成熟起来,让她怎生不心疼? 谢玉却根本没想到张嬷嬷在想什么,她正在思索另一个问题—— 是不是因为在现代过了二十年安分守己的生活,她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魔教妖女、素手罗刹、毒心魔女,还有什么来着?时代太久远了,她那些在穿越现代之后听来又土又俗的称号早就被她抛到了尘埃里,说句实话,谢玉恍惚中也生出过自己之前身为江湖邪派高手的那些日子,是不是只是黄粱一梦,又或者仅仅出自某个现代人臆想的世界,但她的江湖甚至远远比不上现代那些武侠小说里描绘的那样精彩纷呈——曾经让她自得的那些称号,真的说起来,真是一股子浓浓的耻感。 不过,有一点是没差的,武功。 她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妖女魔女,纵观现代那些武侠小说,她得出一个结论,她的那个真实的江湖或许没有小说里那样有时髦值,但是武功却是真的不差,显然,在历史中并没有真正这样子的时代。 是的,谢玉觉得老天还真是足够眷顾她,竟然给了她第三次人生,从第一次的妖女,到第二次在普通人家长大,父母慈爱家庭幸福的平凡女孩儿,再到第三次经历剧变的官家女,嗯,还真是挺神奇的呢! 想到这里,谢玉微微翘起唇角,眼中一抹凶光一闪而过。 生活嘛,不如意的事情固然多,但她是什么人,不管有什么不顺的地方,强行将之撸顺了也就是了,她又不是那等柔弱少女,更不会顾忌道德律法。 既然人生对她不够宽厚,就不要怪她对世界心狠手辣! 她谢玉,不管重生几次,都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第2章 循序渐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木质的窗棂上,使得空气中的浮尘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谢玉深深吸了口气,说句实话,这时候屋子里的气味并不十分美好。 昨日里发生了太多事,又是匆匆搬到这交割好的房子里,如今根本没有人手,刘氏柔弱不中用,张嬷嬷又年纪大了些,根本找不到人来收拾屋子,于是就这么胡混了一夜。 远远的,谢玉就听到了她这辈子的两个弟弟称得上洪亮的哭声。 双胞胎就是这点不好,连哭,都是一哭两个都哭,噪音程度自然就要乘以个二。 谢玉径自下床走了过去,刘氏与张嬷嬷正焦头烂额地哄着两个孩子,一见她来了,张嬷嬷眼睛一亮,“玉姐儿起来啦,先坐坐,我已经着大柱去买些粥米回来。” 大柱是李叔的名,张嬷嬷与他结缡也有三四十年,早年有一子二女,可惜除了出嫁的大女儿,其余一子一女都早早过世了,也就只有这一对夫妻几乎真正将刘氏视作亲生女。 “嬷嬷,今日里你便和李叔一块儿买两个粗使丫头回来,不用太聪明,会干活儿就行。” 张嬷嬷赶紧点头,刘氏那边好不容易将两个孩子哄住了,自己却又开始垂泪,悲伤道:“我的命怎么这般苦……” 谢玉顿时有些头疼。 尽管瞧着有些悲惨,但随着张嬷嬷领着两个手脚粗大的丫头回来,利落地将整个院子都清扫整理干净了,又买了新的被褥,并找了个厨娘,甚至给刘氏并谢玉姐弟买了些朴素低调的衣裳,一切就有了尘埃落定的味道—— 张嬷嬷并不愚蠢,事实上,她堪称精明,若是没有她,刘氏哪能过这么些年舒服的日子,所以在早先的慌乱过后,她真正镇定下来,反倒将内外都安排妥当了。 她隐约觉得,谢玉说到这里来打听谢明生的消息不过是个借口,但又觉得一个小孩子怎可能有如此深的心思—— 虽刘氏还天真地想要去找田副官,也是被张嬷嬷尽力劝住了。 清醒过后,张嬷嬷亦是明白,他们一家需得低调为上,毕竟在这江南,水匪的势力太大,这也是她给几人都买些百姓衣衫的原因,幸得那两个贱人逃了,使得他们几人愈加不起眼,她在出外采买时碰上外人,都说是带着女儿外孙来此地探亲,连新买的那两个丫头也都瞒着。 谢玉见张嬷嬷能干,这才静下心来,谎称累了,回到房中休息。 如今,没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没了环绕在侧的仆佣,对于谢玉而言,或许反而……是一种方便。 她缓缓闭上眼睛,很快就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这已经是第三次,或许世上再不会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套功法,不管是哪一世哪个人,都不可能比她更懂《玉生香》。 《玉生香》乃是魔门的顶级功法,若非谢玉的娘是魔门的领头人之一,她爹又是魔教教主那样的大人物,她也没法从小便修此等功法。 魔门之中有的是适合女子修习的本事,魔门女子多娇媚,却不见得是原本就生得如花似玉,不少都是所修习的功法导致,而《玉生香》更是其中最适合女子的一种,若从小修习,即便是长相普通的女孩,渐渐长大都能变作绝世妖娆的人物,偏此等法门让女子变得媚而不妖,艳而不俗,自有满身清华端雅,又有倾城内媚之惑,不仅身姿娉婷柔若无骨,且肌肤无瑕似暖玉生香,一颦一笑皆动人,不是那等清高脱俗的正派女子可比,此等鲜活当真是颦眉时楚楚可怜,弯唇时笑若春山。 当年修习过《玉生香》的女子,无不名动天下,在江湖武林之中那些即便是名门正派的子弟提及时都心跳加速,可见其神奇。 但谢玉看中的并非这魅惑之术,《玉生香》实在是适合女子修炼的上上等功法,而且于她而言,进阶最快,其配套的指法掌法轻功暗器皆是一绝,不管什么时候,唯有自己的力量才最可信,这一直是谢玉的生存法则。 过了几日,谢家的日子渐渐沉淀下来,刘氏也不再整日流泪,开始笨拙地给谢家兄弟做些小衣裳,张嬷嬷陪着刘氏做女红,让那两个粗使的丫头打扫院子,厨娘在厨房里忙活,不多时便透出饭菜的香味来。 他们几人就好像这般毫不起眼地融入了柳山镇。 说起来柳山镇虽不大,却也不小,富户很有几家,他们来的时候低调,却也不是没人看见,更何况还在客舍里住了一晚,张嬷嬷的口音也是个问题,这些实则都留下了后患,是以谢玉并不敢掉以轻心。 幸好那水匪头子性格颇有些狂傲,尽管在那庄园里扑了个空,却也似乎没太将他们这些老弱妇孺放在眼里,并未蓄意再来查,谢玉守在家中一月余,将《玉生香》练至一重天圆满,才彻底放下心来。 “玉姐儿!”张嬷嬷端了一碗补身体的鸡汤来,新来的厨娘也不是本地人,是随着以前的主子千里迢迢嫁到这江南来的,可惜嫁过来没有多久就过世了,他们这些旧仆并没有被留下,反而被遣散,她也是幸运,刚好碰上张嬷嬷。这厨娘烧得一手好菜不说,于煲汤上更很有些手艺,张嬷嬷心疼谢玉瘦弱,便日日让她熬了汤给谢玉并谢文渊谢文博兄弟喝,直将那俩兄弟养得虎头虎脑,谢玉却并没有长多少肉。 但谢玉自己清楚,她不长肉的原因是练武之中本就极需要营养,她的食量也会因此增加,尤其是前三层练成之前。 她蓄意缓缓增加食量,连张嬷嬷都没太发现,于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而言,她这会儿几乎相当于成年人的食量在这个家中甚至没有引起惊异——这就是循序渐进,不过,谢玉还有些事需要他们习惯。 “张嬷嬷,今日我出门一趟,你不用担心,天黑之前我自会回来。”谢玉放下手中犹自默写秘籍的笔,很多东西长时间不记便会遗忘,幸好她的记忆力不错,上辈子也曾将这些东西写出来,才能将内容还记得清楚。 张嬷嬷闻言一惊,“玉姐儿,现在外面世道乱得很,你——” “将之前准备的旧衣裳拿来,放心,不会有事。”谢玉的声音斩钉截铁,张嬷嬷再也劝阻不下去。 再怎么说,她也是奴仆,这家中真正能管束谢玉的也就只有刘氏,可她性格懦弱,耳根又软,别说管束了,同谢玉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响不起来! 于是张嬷嬷只得满脸担忧地送谢玉出了门。 事实上,江南风气开放,如果不是因为水匪横行,也不至于是家家紧闭门户的模样,柳山镇有官兵把守,自然要好一些,谢玉还是能看到些在外玩耍的孩童。 谢玉选择柳山镇,固然是因为这里安全,也因为记忆中这里的地形实在很符合她的需要,依山傍水,柳山镇并不大,也少有农田,不少人都靠连绵的青山为生,远远看去只见茶园纵横竹林青翠,整个山脉都笼在淡淡的山岚雾气之中,显得格外美丽。 从住处到进山的地方,成年人都要走一个多时辰,然而谢玉脚步轻快,身旁人尚且不觉得如何,她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已经到了山下。 在钢铁丛林的现代,很多事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那个年代实在是安逸得过分。在进入山林之前,以谢玉轻功初成的本事,却仍旧打了个转才进去,她仍然需要找回很久前的回忆,已经许久不接触未经开发的山林,到底还是要谨慎一些。 但是很快,谢玉就感到自己的呼吸自由了一些,她毕竟是对这样的环境十分熟悉的,很快就找回了第一世的那种感觉。 她曾经在魔教之中被正道们唤做“毒心魔女”、“素手罗刹”,就是因为她……擅于用毒,毒与医殊途同归,谢玉熟悉山林,也熟悉医道,上辈子父亲又是医生,西医与中医是不同的范畴,拜父亲所赐,她对于人体有更深的了解,以至于当看那些武侠小说的时候,每每都要考虑一下人体的合理性,比如三尸脑神丹这种东西,估计不是□□而是蛊?而她不会养蛊。当年他们的魔教自然也有控制门人的手段,大多是用真的毒,不能说对人完全没有伤害,隔一段时间就需要解药的也是有的,但其实更让谢玉感兴趣的是《天龙八部》中的生死符,她甚至尝试过,确实是可以做到的,前提是对穴位和人体了如指掌,真气盘旋在穴道无法排去之时,发作起来也不是痒入骨髓,而是又酸又麻又痛,同样是一种极致之苦。 重要的是能抑制发作的解药,她已经有了些想法,也想要尝试一下,而山林……也是她练武的最佳场所。 江南的山林并不像那些茂密连绵的原始森林那样危险,大型动物要少一些,但是也不是猎不到猎物,谢玉主要是为了采药,最后也带了两只肥硕的野兔回家。 一次两次,张嬷嬷和刘氏先是惊异,渐渐也就淡定习惯。 任何事情都是循序渐进的,谢玉并不着急,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将这水匪横行的江南据为己有。   ☆、第3章 雍州黄昏 定嘉二十九年,春。 “殿下,小心!”声音尖细面白无须的下人赶紧扶住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的年轻男子。 这一行人看着其实都挺狼狈,哪怕是这位被叫殿下的,他身上的丝绸衣衫还算完好,本来他们一行人装作到江南来的商人,本来就他们养尊处优的模样,让他们装成百姓也是不会像的。 为首的年轻男子瞧着不过二十左右,还很年轻,样貌清秀,一双眼睛很是沉静并不见多少慌乱,尽管他们从京城跑出来时他带着的六十来个心腹到现在只剩下了七个,一路上山匪流寇,实在是太不好走,不过,他仍然没有失去信心。 “快要到江南了。”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身边最被他倚重的青年。 若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绝大部分人会倒吸一口气,因为这人长得太好看,即便是气质雍容的“殿下”,站在他的身边也容易被映衬得黯淡无光,只不过,这会儿他戴着斗笠,又用兜帽挡去了半张脸,否则绝对站出来大家就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就是这位殿下喊了他一声他一抬头,一时间被天光映着的眉眼都足够叫人眼前一亮。 “是。” “希望你外祖家还在。” 青年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远远可见的玉阳湖,烟波浩渺之色当真可称天下第一湖。 然而,太子殿下所说的他也无甚信心。 虽然天下已经乱了数十年,自从成祖晚年迷恋丹药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开始,这天下就已经乱了,但这些年过去,乱匪越来越多,这江南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即便外祖家原是江南望族,可惜早几年就已经与自家失去了联系。 任谁都没有想到这天下已经乱到太子殿下都只能慌乱出逃的地步,魏瑾瑜作为靖王之子,自幼被封做世子,且太子的母亲张皇后是他祖母的堂侄女,算起来最是亲近,否则也不会在时局恶化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太子还能信任他让他带着逃往江南。 自小心高气傲的魏瑾瑜在出京之时也没有想到一路如此凶险,不过既然有了承诺,君子一言,万死不悔! 魏乃国姓,太子魏瑾琮原也只是抱着这最后一线希望而已,京城都已经糜烂成那副模样,这早已经没了消息的江南能好得到哪儿去?已经有好几年江南巡抚未能交得上税了,听闻这玉阳湖到处是横行的水匪,这些穷凶极恶的水匪无恶不作,朝廷很久以前就已经弹压不住,这年头已经不知道恶化到何种程度。 只盼望着外祖家这等望族不曾因此遭了秧去。 “殿下,速速往前!之前那伙山匪还跟在身后!”一名持刀的近卫大声叫着。 不论是魏瑾琮还是仍旧跟着他的几个人脸色都隐隐有些发白,脚下虽然无力,却仍然飞快往前跑去。 这些个山匪可是不管他是不是太子,即便是将身份报出去,多半也会被抓起来勒索官府,凭现在这个世道,官府还不如他身边这几个心腹近卫可靠。 “殿下不用担心,山匪不过就是流民罢了,”魏瑾瑜的声音很沉稳,“只要不是京城来的死士,些许山匪算得上什么。” “只怕那些死士也快到了。” 靠着他手下数十近卫拼死拖延,才算是给了他们几日逃命的功夫,恐怕那些死士已经离此地不远。 “怕只怕,山匪也被某些人买通,硬是要我们的性命……”扶着魏瑾琮的年轻男子乃是太子跟前最得力的谋士奚宁安,他满脸忧色低声道。 “不无可能。” 若只是纯粹的山匪,太子或许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若是被人买通……那他们绝对不能落入那些山匪手中。 魏瑾瑜眯着眼睛,远远看到了一座宽阔的大桥,和一座极高的牌楼,牌楼似乎是新修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口中喃喃道:“那里……便是江南。” 可是,那个地方于他一样陌生。 在魏瑾瑜一行人刚刚进入江南,一伙山匪就到了附近,意外的是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些穿着深色劲装和鹿皮靴子,兜帽蒙去了半张脸的彪形汉子,他们身藏锐器一看就十分不好招惹,与那些衣衫简陋的山匪形成鲜明的对比。 “既然人未曾抓到,那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山匪中为首的一人似乎对那大桥有着极深的畏惧,明明□□墙也没有,只是一座牌楼,于他而言前方就好似有千军万马一样,脸上甚至控制不住露出忌惮的神色。 这批京城来的死士体型彪悍,本来也看不上这些个山匪,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要不是与这些山匪合作,他们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跟上太子几人。 “为何?”死士头领惊讶道,“只需帮着我们抓到人,承诺的金银一分不会少。” 这群山匪却集体摇了摇头,甚至已经有人往后退去。 山匪头子因已经拿到了一半的订金,却不准备将这钱吐出来,于是好心提醒道:“不管你是要杀那几人还是抓那几人,既然他们进了江南地界,劝你们还是等他们出来再动手吧。” 死士头领更加惊异,他实在没想到在之前那块地盘上以心狠手辣闻名的山匪头子说出这话来,他仔细看了看那横跨最狭窄的一段玉阳湖的木桥,和那座极漂亮的新牌楼,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些山匪看着那端就好似看着一只噬人猛虎的神情。 “那里是江南王的地界,不管是谁,只要踩进那牌楼一步,就要讲江南王的规矩。所以……你们最好不要踏进江南王的地盘。” 死士头领蹙起眉来,这才几年江南的消息传不到京城,怎就出了个从未听过的江南王? “这江南王到底是谁?” 山匪头子苦笑起来,“江南王这种大人物我怎知道,只听说附近几个山头有人不服,江南在江南王的经营之下,短短数年便十分富庶,于是动了抢掠的心思,到最后,他们一个都没能回来。” 死士头领心中一跳,“一个都没能回来?” “一个都没。”山匪头子肯定道。 “那些横行江南的水匪呢?” “水匪?早已数年不见了,听闻全成了江南王的麾下。” 死士头领瞬间明了,恐怕这江南王就是那些个水匪中最厉害的一个,换句话说“他”才是此时这横跨江南的玉阳湖上最大的水匪头子,整合了这玉阳湖上的水匪,从而控制了整个江南,想到了数年不曾上贡的江南巡抚,他的神情一凛。 即便如此,他的任务还是要完成,决不能让太子和靖王世子活着回到京城去。 尽管那些山匪竭力劝阻,从京城出来的四十九死士如今只剩下十八名,人人带着一身的戾气,仍是踏进了这如同笼了一层烟雾,多年没有消息的江南。 ** 这会儿的魏瑾瑜一行人,却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奇特瑰丽却又荒诞莫名的梦境。 这——是江南吗? 一行人中只有一人曾经来过江南,那还是将近二十年前,太子身边的大太监怀良曾跟着管事太监来过一次,可是看他这幅瞪大了眼睛惊诧的模样就知道……恐怕这个江南于他而言变化太剧烈,以至于他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里□□墙也是没有的,走过高大的牌楼之后,就已经看到了两边渐渐往远方绵延的房屋,脚下踩着的是平整到叫人难以置信的街道,灰扑扑的色泽从未在其他街道上见过,绝对不是灰色的石头砖瓦,因为这条路一直到尽头都没有发现接口,完完全全像是一整块。即便是这明显是最边缘的房屋,都有好几间砌的是砖墙,而视线里可以看到的就有不少两三层高甚至有一座好似塔一样的建筑,构筑成让他们惊讶的欣欣向荣的场面。 只是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们惊异成这样,他们真正感到无法想象的……是四周房屋那好似没装窗户,仔细看去才发现是京城都极少见的琉璃安在窗户的位置,不是一户两户,而是入目皆是! 在入城的道路旁有两个木头架子,上方平坦的三尺见方的木板做成小框的模样,上面都镶嵌着大块的琉璃。 怀良不可置信道:“难道他们就不怕这琉璃被偷走吗?” 在京城,一只小小的琉璃杯子,似乎还没这么通透,都能卖出几百两银子,何况那么大一块! “这是地图。”魏瑾瑜沉声道。 其他人都围聚过来,发现这贴在木板上的赫然是这座城市的地图,左边一张大街小巷都写得很清楚,难得的是每一条路都标注了名字,且不比他们想象中江南的弯曲小巷,四平八稳中又有通幽之处,右边一张却很奇特地用色彩涂抹成了一块一块,每一块上都有一些特殊的图案标志,比如中间那一长条,有一碗米饭并筷子,旁边还有个酒坛的图案,应该多是卖吃食的,又有标注一卷绸缎的,又或者标注了古董玉器的……虽然他们没有每个图案都看懂,但大抵都能猜测一下。 他们从未在任何城市看到这种地图,更别说奢侈到用琉璃来给地图遮风挡雨。 “我们先去这里。”魏瑾琮镇定下来,指了指地图上标示了床的地方。 众人顺着这平坦宽阔的道路往前走去,这会儿明明是黄昏,这年代的人习惯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基本上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就要开始准备休息了,即便是在京城最繁华的时节,入夜之后街上也不会见到几个百姓。 可是他们越是往前走,这座原本被称作雍州的江南大城就愈加显得繁华,百姓们衣着整齐脸上带笑,小商小贩走街串巷的不少,更别说那些临街店铺,不少都奢侈地用琉璃做柜台,当真吸引人的眼球。 他们一路往前,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怀良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不仅是他,他们每个人都犹在梦中。 城市的正中间有一座地图上标示的建筑,那图案魏瑾瑜并没有看懂,他们要找的客舍大概就在这地方附近,越是接近那里,附近的百姓越是熙熙攘攘,简直热闹到让魏瑾瑜想起了京城的元宵灯会,可惜因为近些年时局太乱,这种场景已经许久不曾看到。 “这是……他们去哪儿?”太子魏瑾琮身旁一个近卫诧异道。 小孩子的笑闹尖叫充斥着耳膜,男男女女带着笑容轻松地往前走,很快,那座远远就可以看到的三层建筑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这是一座相当大的半弧形房屋,大到他们站在跟前仿佛站在京城的乾坤殿前——事实上这座房子比宫中的乾坤殿还要大一些,但其实建筑风格和宫殿全然不同。 比如眼前这个一层全是一间间的店铺,清一色的琉璃柜台,一眼看去眼花缭乱似乎什么都卖,而二层则是可看到长长的走廊,然后是一长排的店招牌,至于三层就要含蓄多了,大多藏在竹帘后面,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附近高高竖起的木杆子吊着长排的灯笼,将这建筑前方的一块空地照得犹如白昼。 最奇特的地方在于这座建筑的二层三层仿若是建在水上的一座高桥,雍州城中多水道,各路细缓的水道于此处汇集,这条从玉阳湖中分流出来的河流自这座建筑中间将整栋房子一分为二,自屋后汇入宽阔浩荡的玉阳湖中,河中被种上了不少水莲花,使得这座外形上没有多少出彩的大房子多了几分雅趣。 或许是因为对眼前的场景让他们太过震惊,使得他们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 魏瑾瑜眼角寒光一闪的时候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然后狠狠推开了魏瑾琮,自己却被旁边的黑衣死士一肘击中头部,脚下一个不稳,竟是“扑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这一下实在太突然四周的百姓都没反应过来,魏瑾琮失声大叫:“瑾瑜!” 刀光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当”地一声,长刀被魏瑾琮的近卫架住。 不过,让这些黑衣死士和近卫们感到不安的是,四周的百姓竟然没有尖叫着四处散开,甚至半点儿没有受惊的模样,就好似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似的,十分迅速搂过刚才还在嬉闹的孩童,默默朝后退了几步—— 刚才还吵闹的街道,现在安静得可怕,让他们心生寒意的是,这些百姓平静的目光中甚至带着淡淡的同情。 这种诡异莫名的状况令这些下手狠辣杀人无数的死士都觉得背脊发麻。 江南这块地方变得如此神秘,这样的繁华背后,似乎有一只凶兽匍匐在侧,眼前安居乐业热闹喧嚣都仿佛镜花水月一般不真实—— 不过短短十数年,江南,已变作如此令他们惊惧的江南。 死士头领的心中忽然浮现那些山匪的警告—— “……不要踏进江南王的地盘……” “……那些人,一个都没能回来……” “一个都没。”   ☆、第4章 玉阳十二 玉阳湖乃是大晋第一大湖,夜色之中烟波浩渺颇有几分仙气,那些个隐在浅浅雾气中的岛屿愈加显得静谧莫测。 在距离雍州不过数里之外的岛屿之上,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夜色刚刚降临,庭院里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婢女仆从都轻手轻脚,只怕惊扰了已经睡去的夫人。 “主人。”站在廊下的少女明丽美艳,皮肤白皙,好似这玉阳湖中出产的莹润珍珠,令人见之忘俗,尤其唇角带着一抹浅浅的笑,眼波流转之间很有几分妩媚之意,“雍州的哨子响了。” 门内的水声一响,才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我听见了。” 这声音明明轻柔悦耳,嗓音也并不低沉,却偏生带着某种魔魅的吸引力,勾魂摄魄一般叫人脊椎都有些发麻。 这时另一个少女手中拖着玉色托盘走来,托盘内的琉璃盏内放着双拼水果,十分新鲜,淡淡的果香飘散开来,廊下的少女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又有漏网之鱼还是说那些个山匪还敢来闹事?” 说话的少女浅笑盈盈,虽不比另一个少女明艳,却胜在清丽出尘眼神慧黠,不论是她还是那明艳少女,都不似是寻常婢子,便是这江南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未必都有那明艳少女身上的优雅气质,而那慧黠少女眼神清澈举止端庄,同样非比寻常。 两人皆身着精致的浅色月华裙,只一粉绿一粉蓝,又配白色雪绢所制的宽袖上衣,衣上各绣簇团牡丹和蝶戏迎春,虽衣饰简单,但压裙的坠子乃是雕工精湛的翡翠玉蝉,耳上垂的珍珠浑圆莹亮,头上的珠花只极少的两支,却无一不是极昂贵的好物件。 这时,门“吱呀”一身打开,一股水气袭来,门内一人笑盈盈地倚门而立,只着一件素色里衣,身上带着沐浴过后的水气,黑发微湿披散在肩头,浑身上下别无缀饰,在这月光之下,花园之中,映衬得连星子都仿若黯然失色! 即便是用最美的言辞,恐怕也难以形容这已渐渐褪去少女形态的女子有多么美丽,明明细细看去也不见得叫人惊艳,一样是明媚清丽的眉眼和白皙秀气的鹅蛋脸,可偏偏她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美得叫人晕眩。 应该说,这是个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独特魅力,并不冶艳,却美得深邃的女子。 之前那两个少女明明也容光出众,可在这时,若还有旁人在场,却再难注意她们的美貌,只会为这一人迷去了心神。 如果不曾见过,恐怕难以想象世上会有这般倾世的美人。 而更难叫人相信的是——她便是那传闻中犹如恶鬼一般的江南王。 这女子,自然就是时年十七,再过三个月便要满十八岁的谢玉。 “待绿浓传了消息回来,自然就知道了。”谢玉轻笑道,她耳朵一动,却是抬头望去,“看来已经来了。” 空中传来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很快一只雪色红嘴的鸟雀便朝着下方急落,之后轻轻停于谢玉抬起的手掌之上。 只展开看了一眼,谢玉便幽幽叹了口气,“灵雨、朝雨,看来我们要去雍州一趟。” “是,我这便去收拾东西。” “也好,去城中住上几日吧。” 夜色朦胧。 就好似《天龙八部》中慕容复家的燕子坞一样,这水道往来虽是方便,但不会操船之人很容易在水上迷失了方向,更别说此时乃是夜晚,月色给水面铺上一层清凌凌的冷光,却因那淡淡的水雾,使得视线愈加不清。 然而对于操舟的两个少女而言,不仅如履平,这艘小舟速度之快更是骇人听闻,犹如一支水箭在湖面上疾射! 谢玉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思绪悠然。 十年! 十年前的江南……已经渐渐沦为炼狱,即便是柳山镇的那些士兵,也只敢龟缩不出,水匪越来越多之后,胆子也就肥了,江南巡抚早在八年前就被他们一刀结果了性命,官眷全部被杀。在这个世界的十年时间已经不算短,六年之前她就已经将整个江南水道的水匪控制在自己手中。说来好笑,她手边本无一兵一卒,最早拿下了郑春一,砍掉他的脑袋替她这世的父亲报了仇,剩下那些个人人手头上都有不少人命的水匪皆让她一个个下了她个人版本的生死符——和小说中描述的并不一样,但发作起来仍然可以让那些水匪痛苦得生不如死。 靠着水匪打水匪,她手下的这些人为了解药可以真的不要命,而谢玉个人的武力值又太高,若不是玉阳湖太大,零零散散的水匪寨子太多,她甚至都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这便是她这样……本不该存在于正常世界的江湖人骤然插|入画风不符的古代所产生的奇特结果。 之后呢? 谢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然后想了一下她能做什么。 换句话说,她的手头上有了五六千足以被送进官府大牢拉到街口斩首示众的水匪,且其中百分之□□十手头上都有不止一条人命,因江南富庶,这些个水匪靠着这湖中水产和打家劫舍,日子过得还算丰润,有不少体型彪悍,这样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谢玉上辈子念书念的是建筑,她知道怎样做水泥,也知道怎么烧玻璃,可是她做不出发电机更不知道怎么炼钢炼铁,于是,就挑会做的做,专门辟了几个岛屿,弄了砖窑,烧制玻璃,也建了烧制瓷器的地方,专让这些水匪给她做苦力。 有生死符作为控制手段,甚至都不怕他们逃跑——嗯,也不是没有人逃跑的,不过有一些不过几日就从水上浮了出来,有两个性情最是狠辣凶暴的水匪头子被抓回来在他们面前因为没有解药痛得死去活来,自然就没人敢跑了。 水匪之中不怕死的英豪,或者说宁死不屈的人其实还是极少的。 再然后,就是这些水匪寨子里一些特殊的人,被水匪掳来的女人们和美貌的少年——当看到为数不算少的少年和漂亮的孩童时,连谢玉都是惊异的,她并不清楚这个年代不少权贵人家以豢养娈童为乐,却也明白他们遭受了怎样的苦难。 还有一些女人已经生下了水匪的孩子,愿意带着孩子离开的,谢玉都放他们走了,还有一些女人想离开,孩子却不要的,她专门辟了一座岛,让那些无处可去的女人带着孩子住,剩下的,就是一些不愿离开的,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甚至有一些原本不仅仅是好人家的姑娘,例如被洗劫的陆家庄园,成年男子皆被屠杀,女子和长相出色的少年孩童却被集体掳来,原本是些大家的少爷闺秀,却一下子落入地狱,这一些……还不在少数。 例如灵雨朝雨这对堂姐妹便是如此,另有现如今跟着谢玉的馨宁、馨静,原是书香门第出身,她们的脖颈甚至都有一条淡淡的红痕,那是自尽之后被强制救下留存的悲惨记忆。 谢玉手头上的武侠秘籍不少,也有当初魔门之中用来迅速提升教众武功的秘法,此等秘法不可能毫无缺陷,练之对身体无害,于武功上却会从此再无寸进,一生只得二三流的武功水平,但在这个普通的正常的……古代世界,即便是末流的武功到这里都足以叫人惊异,二三流又如何? 足够用了。 于是,短短数年,谢玉手头上可用之人着实不少,还绝大多数是漂亮且读过书的可怜女子,又或非寻常人家出身的美貌少年。 在这个年代要长得好,还真不是普通农户能养得出的,那等容貌秀丽皮肤白皙的孩童少年,不是专门被养来取乐的,能被掳来的自然非富户之子就是大家之后,偏生命运如此不公,让他们年纪小小便遭逢巨变。 他们也是不曾想到,人生还有这样的转折。 在这个年代,遭遇了这样的事,本来很难再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不比那些无知的获救之后哭着要离开的年轻姑娘,他们越是明白,眸中越是死寂,因为他们清楚,这个世道是多么残酷,即便他们以前是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又或者富家少爷名门之后,只要曾被水匪劫走,这世间哪还容得了他们!男子或许还好一些,但那样的过去本就是他们自己都很难跨过的心理障碍! 直到谢玉给了他们绝对的力量……给了他们新的人生。 “大龙头,要到码头了。”一张巧笑倩兮的面孔从外面探了进来。 说来并不出奇,谢玉从未自称“江南王”过,这个称呼更多的是百姓和附近的山匪加给她的身份,谢玉自扫清玉阳湖之后,随口起了个名字,便叫玉阳十二坞,脱胎于她看过的小说里“十二连环坞”,因她辟了给那些水匪们干活的大岛屿恰好是十二个,不多不少。从充满江湖气息的“大当家”和“大龙头”之中,她选择了“大龙头”这个称呼,只她身边几个偶尔爱叫她“主人”而已。 灵雨起身道:“馨宁,这次又是你们出来,难道柔嘉她们没有生气吗?” “不告诉她们不就好了?”馨宁笑道。 谢玉也笑了起来,却还没往外走,就听见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撞到了她们的小船上。 几个少女立刻警觉起来,脸上收了笑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玉很清楚她们的身手,毕竟是她亲自教出来的,比起其他人,养在她身边的这几个少女大多于武道上还是有些天资的,即便是在她的那个年代,她们也能与那些同样年轻的少年高手比上一比,更别说现在了。 “呀,是个人!” “活着还是死的?” 同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女不一样,她们说起活人死人来,情绪都不见波动,丁点儿害怕的情绪也是没有的。 谢玉走到船头,就看到水中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被馨静的鞭子卷了上来。 她走过去,亲自将这人散在面容上的长发给拂去,就清晰地听到站在旁边的灵雨她们倒吸了一口气。 即便是这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怕,因为长成这幅模样,即便是变成了鬼也是艳鬼,根本不叫人害怕好吗?这好似月光明珠一般俊美的青年瞧着也不过十*岁年纪,大抵是刚刚褪去少年的青涩,整个人都处于最迷人的阶段,难怪像灵雨朝雨这样对男性充满了憎恨的少女都没法对他露出厌恶的神色。 可也仅限于此了,除了她们平日里看做兄弟的那些少年青年之外,她们对其余男子从来不假辞色,见到这样俊美到叫人无法挪开视线的青年,也不过只是心旌动摇了一瞬而已。 “他还活着。”谢玉轻轻道。 灵雨看着她,声音肃然:“大龙头,那要将他再扔下去吗?” 她的话音刚落,馨静的鞭子已经做好了准备。 谢玉:“……” 这样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真有他们魔门的风范!不过,长得这样好看,死了简直暴殄天物。 “先进城去,这样一个人绝对是一个外来者,”如果本来就住在雍州,不可能没有半点儿消息,长得太招眼了好么,“既然今天来了两拨外来人,先搞清楚他们是谁……再做判断吧。” “是。” 雍州,已经近在眼前。   ☆、第5章 谢氏兄弟 船因为靠岸,而猛得摇晃了一下,脚边的青年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吐出几口水,竟是挣扎着醒来了。 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眸却一时间并没有焦距,他轻轻咳了两声,谢玉必须要说,病弱的美男子惹人怜惜的本事并不比美女要差。 尤其当他迷茫道:“这,是哪儿?我是……我为何想不起来了?” 谢玉:“……” 要不要这么狗血淋漓,失忆? “既然醒了,先把他带到庄园里去吧。” “是。” ** 入夜之后的雍州仍然一派繁荣气象,渐渐夜深才静下来,这等安居乐业的景象并不是假的,比起最初两年还需要谢玉派人以武力胁迫,这会儿雍州的百姓已经尝到了好处。 夜色已经变得深浓,在不久之前还热闹的广场上已经再不见一个百姓。 这时候,才有数十个身着布衫的汉子走了出来,拿着大扫帚开始打扫,月光清冷,愈加衬得这些个高大的汉子寂寥得有些凄惨。 可他们一个个闷声不吭,开始打扫整个雍州。 这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是相对轻松的工作,而且到底可以看看城市和城市里的景象,不用再困在岛上面对火热的窑炉,那种日子才是真的要逼疯他们。可惜因为他们的同伴太多,要数月才轮得上一次。 扫帚的沙沙声响起的时候,身为死士头领,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的黑衣男人从昏迷中醒来,心却一下子沉到冰水里去,冷得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不怕死,死士早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们一行人自然都不怕死,命都是主人家给的,大不了还了去,有什么可怕!这才是他们真正让人恐惧的原因,见血见得多了,能动摇他们意志的事已经变得极少。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浑身都冷得要命。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害怕了。 同他被关在一块儿的还有平日里的手下,渐渐的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大家都醒来了。 “头儿。”身边一个高大的汉子不安地动了动,声音沙哑,“我觉得这江南怎么这么古怪?” “已经不仅仅是古怪了吧。”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青年抬起头来,“我们现在应该是落到了这江南王的手里,端看‘他’要怎么处置我们。” “我们都是相爷的人,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另一个人开口道。 死士统领却并没有说话,他见过的人更多,心思也更深沉,看了看这间连窗户都被封死的屋子,因为强烈的危机感他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内心深处甚至在疯狂地叫嚣:逃、逃、逃! 可是只看着眼前,他就知道根本没办法逃走。 到现在他还清楚记得他的刀就要落在太子魏瑾琮的身上,刀光都映出了大晋的太子殿下苍白而惊慌失措的面容,而自己甚至没来得及露出残忍的笑意,就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这等手段——他从未见过,甚至闻所未闻。 正心惊胆战之间,听到窗外忽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室内所有的死士都安静下来,他们毕竟训练有素,这会儿还维持着基本的镇定。 “都在这儿?” 一个清脆到好似少年的声音响起。 “是,二舵主,要不要等大龙头来了再——” “消息既已经传了过去,恐怕也快来了。” “今年的英雄会,真是有些意思……”少年轻笑道:“打开我看看。” 接着传来了打开锁的声音,门内这些死士们本就配合默契,一听立刻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死士统领手一挥,众人立刻悄无声息啊地站在了他们该站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人心太大,居然完全没有捆住他们,仿佛只是随手扔在了屋子里。 虽然他们清楚整个江南都是江南王的地盘,出去之后未必逃得出江南,但是雍州就这么大……也很难说,只要跑出那座牌楼,跑过那座桥…… 门吱呀一声打开,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死士统领惊异地发现这个“二舵主”竟然真的是个少年! 而且,是个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虽身材长得比寻常少年要高大一些,但仅看面容,犹自带着明显的稚气,只是不知为何一双眼睛沉静如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重。 一名死士伸手朝少年脖颈抓去,死士统领却直觉不好,那种危险的好似被凶兽盯着的感觉又来了! 然后他就看到那少年似笑非笑地挥了挥手,仿佛只是拂去身上的灰尘,他手下那名用手掌不知道扼死过多少人的死士就这么好似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直接摔向一侧,顿时不动了。 室内一瞬间鸦雀无声。 ……所以说,有时候画风不符什么的…… 少年仔细地数了数,“十八个人,不算少了,嗯,对了,哪个是头领?” 尽管绝大部分人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仍然有两个人反射性地将眼神看向了统领,哪怕一瞬就移开了,却被那少年完全捕捉到了,他没有动,身后一个容貌清秀的青年就直接朝着那位黑衣统领走过来。 也不是不想反抗的,可是被这青年抓住手腕,死士统领立刻赶到自己的身体一阵酸软压根儿没办法反抗,直接就被像拎小鸡一样拎了出去。 江南多园林,此处亦是小桥流水精致秀丽的园林所在,从那黑暗的房子里被带出来,一路走过烟柳荷塘,木制小桥,才到了一处宽敞的厅堂。 死士统领的心却深深地沉下去,一路他非但没有被蒙住眼睛,这些抓住他的人也毫不避讳让他看到这个甚至可以说很有生活气息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未来大抵不太光明。 “来了?” 厅堂里点着几盏明亮的铜质宫灯,这位统领已经顾不上去研究这东西到底逾制不逾制了,他抬头看过去,就发现这里还有个同之前那个长得极像的少年! 这会儿两个人站在一起,都是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袍,黑发用竹簪簪住,露出白皙秀气的面容,哪怕穿着上再普通,甚至身上连点儿配饰都没有,但他们的举止言行都很得体,甚至带着点儿优雅,唇角带着的微笑瞧着温柔和煦,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那等寻常人家出身。 可若是出身不凡,许多十三四的少年到底还带着点儿矜骄,那是真正的稚嫩,年龄毕竟摆在那里,若是性情温和的,却绝对不可能拥有像他们这般冷静到深沉的眼睛。 死士统领自问在京城也见过不少同样年纪的少年,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人能与他们相较。 单单是厅堂里那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就让他立刻不寒而栗。 “先交给红烛姐审一下。” “是,大舵主。” 这两个少年,自然就是昔日家逢巨变时还只三四岁的双胞胎,刘氏懦弱,根本阻止不了谢玉存心给两个弟弟的“特殊教育”,更别提张嬷嬷他们了,谢文渊和谢文博的这十年是普通孩童根本没法想象的十年。 四岁就开始启蒙,不仅仅是学问上的启蒙,还有武学,谢玉是真正把他们当做正统的徒弟在养,《玉生香》不适合男子修炼,她传授给他们的武功乃是她第一世父亲所练的惊月心诀,配合教中一整套的指掌白刃功夫,尽管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刀剑,但好歹其他功夫练得也还过得去,另有暗器之术,甚至传授不少陷阱之法,设置陷阱的方法千变万化,她鼓励他们创新,当然,试验的对象仅仅是她自己,这在幼时有助于他们思考,也是为了耗去他们多余的精力,能够静下心来修炼内功。 有谢玉日日以药浴给他们明目醒神,滋养身体,又以内力为他们洗经伐脉,不仅练起武来事半功倍,因耳聪目明本身资质又不坏,药浴的影响也体现在了读书上。 要说现在自谢玉之下,武功最高的便是这对兄弟,这也是两年前他们从玉阳湖北袤州的山林归来之后,谢玉任命他们当舵主却无人反对的原因——玉阳十二坞的人员任命除了能力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武学。 谢玉在这个世界开启了另一种模式,就好似读书读得好了可以做官一样,在玉阳十二坞,武功练的厉害了自然也可晋升,要在玉阳十二坞里担任重要的角色,不是格外聪明有一技之长,就是武功出众足以服众,这一点与一般的江湖门派并没有两样,然而,与绿林江湖的世界不同的是,武功的来源被死死卡在了谢玉的手中。 在谢玉到的时候,谢文渊甚至已经整理好了审问的文书,直接交给了她。 他们这种练武之人不比寻常少年,手上劲道要大得多,以致谢文渊小小年纪,一笔字却写得苍劲有力,极有风骨。 “哦?还真是身份贵重……”谢玉似笑非笑。 若是那死士统领在此,恐怕会觉得之前那少年脸上的表情和谢玉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比起温柔但软弱的刘氏,这对兄弟几乎可以说是谢玉养大的,从六年前开始每年至少有两个月带着他们前往袤州的山林深处,然后,就是三年前,他们在深山里生活了一年,靠着谢玉交给他们的知识,磨练武技,沉淀心境。 在这样特殊的教育里长大的谢氏兄弟,自然是死士统领平生所未见过的少年。 还幸得他们归来已经两年,日日读书习字,虽也练武,身上的锐气已经渐渐收敛,若是两年之前,玉阳坞中人见到他们都会被那种凶意影响,谢氏兄弟在山林之中武功有成,一时间一双眼睛看人都带着刺人的锐利,现在却被温柔和煦的微笑掩盖。 遣退了旁人,谢文博才蹭到谢玉身边,“阿姐,那被追杀的人,恐怕就是太子无疑,他们本还有个人,是靖王世子,被伤落水现在生死未卜。” 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谢氏兄弟自然是稳重可靠的舵主,他们年纪本就小,自然要露出格外成熟的一面才能压得住人。 可在谢玉面前,他们难免会露出几分符合他们年纪的跳脱。 “传讯给京城的空碧她们,查一查是否属实。”谢玉道。 “好。” 谢家乃是京城望族,谢玉从来习惯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她这辈子既然叫谢玉,命运自然容不得别人做主,是以做事向来未雨绸缪。 京城或许早就将他们一家抛在脑后,她却不想未来还有麻烦上身。 是以早在两年前,就已经遣人入京。 京城对她与谢氏兄弟一无所知,她却对他们了如指掌—— 这,才是她要的人生。   ☆、第6章 如此南 “刚好下个月就是英雄会,这批死士倒也来得巧。”谢文渊微微一笑。 死士统领绝对是硬骨头,这世上再严厉的酷刑也不能动摇他的意志,他确实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死士,见情况不对甚至会毅然决然地自尽。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步,他的意识就已经模糊。 他自然不可能知道,这世上有能迷惑人心智的魔门武功,只要他没有所谓的内力,对那双魔魅的眼睛根本无计可施。 计红烛就是谢玉手下练这门功夫练得最好的人,她本就长得极美,当年也是名满江南的花魁名妓,哪怕年纪渐渐大了,昔日风光不再,本也可维持衣食无忧,却哪知道被那穷凶极恶的水匪掳去,幸得被谢玉所救。 有她在,这位死士统领就跟倒豆子似的,将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 等到醒来的时候却根本莫名其妙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再之后,他享受的就是小单间的关押待遇。 谢玉慵懒地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恨不得将脚也蜷上去,“回头你们谁会去见见阿娘,她昨天又在念叨了。” 谢氏兄弟无奈,自从他们“失踪”一年,刘氏就恨不得他们天天在眼前,超过三天见不到他们就开始流泪,阿姐这样……武功足以掀翻一整个玉阳湖的强悍高手都敌不住,他们只得赶紧回去安慰一下自家娘亲。 其实,这还是好的,刘氏杀伤力最大的时候是看着谢玉流泪,这个年代虽说不用女子十二三就出嫁,但习俗基本还是女子及笄便要嫁人了,可是谢玉现在……快要十八了,别说嫁人,连亲都没定,刘氏每次想起就伤心得不行,又明白这十年里整个家都是谢玉撑起来的,又不忍去催促责备女儿,只是自己哭上一场而已。 以致于每次看着身边那些无一例外样貌或清秀或明丽的少女,都想订给谢氏兄弟,倒是这些少女自己并没有这等意思,谢氏兄弟同样没有。 “反正等到英雄会,她就再没有精力想这个了。”谢文博自我安慰。 这种全民盛会刘氏自然也会参与,不过最初两年的时候,她还碍于身份,死活不肯来,现在却早已经放下,虽然还只肯坐在楼上的厢房里。 姐弟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夜深了,便歇在了庄园里。 这座庄园……本就是当初谢明生买给他们的那一座,水匪已除,庄园自然也拿回来了,经过修缮之后,重新焕发了生机。 这边安静下来,却仍有很多人惊魂未定。 例如逃过一劫的魏瑾琮等人,死士当街杀人,魏瑾琮身边的护卫又被砍死了两个,现如今他们拢共只剩下了五个人,除却魏瑾琮自己,还有个毫无武力值的太监怀良,和文弱书生奚宁安,幸好他带出来的每个护卫都忠心耿耿,剩下的两个仍然会誓死捍卫他的安全。 可惜,这并不能给魏瑾琮安全感,自从那天看到几个穿着灰色布袍的年轻男女越众而出,以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击倒了追得他们上天无门入地无法的死士,哪怕是他们之中看着最娇小的秀丽少女,都能一手一个提着两个高大的黑衣汉子步履轻松,只有那队列里一个面容冷漠的青年直接将已死的两个护卫扔在了一个大筐内,对身后一个少年道:“处理掉。”那少年没有半分惊讶和害怕,直接接过筐子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并没有将自己五人抓起来,可是魏瑾琮时时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而且,这绝非错觉。 他们住进了雍州城里的客舍,这里比想象中还要干净整洁,甚至有三种规格可选,魏瑾琮身上还带着些许钱财,为了不引人注目,选了最好的独立院落,这里不仅打扫得十分干净,布置都可以算得上雅致,可是这会儿他们五个人都颇有点儿心惊胆战的意思,不仅不能入睡,且都聚在一块儿,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江南给他们的感觉,真的就好像误入了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他们没有办法理解的事和人。 “至少……太子殿下现在是安全的吧?”怀良小心翼翼道。 奚宁安苦笑:“瞧着那江南王似乎并没有为难殿下的意思,怕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殿下的身份……江南王这称呼说来好听,不过也就是水匪头子而已。”然而说完他就有些心惊地左右看了看,唯恐这话被那些诡异灰袍人听了去。 很明显之前给他的冲击力太大了,这会儿才会这么惶恐不安。 魏瑾琮沉声道:“可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最紧要的,还是要找到瑾瑜。” 几人都沉默下来,心中虽想却不敢说——只怕这会儿魏瑾瑜凶多吉少。 可若是少了魏瑾瑜,他们到哪里去找他的外家? 除了知道他外祖姓陆,余者根本一无所知。 奚宁安叹了口气,“只盼着那些死士口风紧一些,莫要泄露了殿下的身份。” “他们毕竟是死士,恐不是那么容易松口的。”怀良安慰道。 ……当然,以他们经历的人生,那是想也没法想象会有一种名叫“武功”的东西,甚至有专门练来迷惑人心智的,这会儿他们的身份早已经泄得一干二净。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状况总比落在那奸相的死士手里好。”魏瑾琮低声道。 这一点大家都是赞同的,若是没有那江南王横插一脚,恐怕他们所有人这会儿早已经去见了阎王。 尽管这会儿的江南诡异到让他们害怕,却好歹看似没有性命之忧,就这么惴惴不安地坐了一夜,到第二日清早传来人声,寂静的雍州又开始新一天的繁荣热闹时,他们才感到有那么点儿人气,恐惧消退了一些。 奚宁安满脸忧色的站在院中的小池塘边,等着出去给众人弄些食物,等到醒过神来,他们才发觉自己饿得狠了,这客舍倒是有食物,只是那小二热情推荐他们买隔壁兴隆记的包子,说是既好吃又便宜,客舍提供的免费早餐要到辰时三刻才有,若是他们愿意等,也是可以的。 他们可以等,可太子这等身份,怎好去大堂同普通百姓一块儿用早膳? 是以才有一个护卫出去买食物。 不一会儿,就见他回来了。 “这是什么?”奚宁安诧异道。 魏瑾琮和怀良也出来了,看向护卫手上拎着的东西。 若是一个现代人,看这袋子那绝对相当眼熟,不过就是纸袋而已,上方钻了四个孔,用厚纸加固孔眼儿,配上麻绳,就是很好的纸制环保袋。 但是原谅魏瑾琮他们是纯粹的古代人,绝对没有见过这种造型的袋子,这年代买个东西还是习惯用纸包起来然后用绳子捆一下,并没有这种袋子的模样。 “……这里人都用这种纸口袋,”这个护卫叫杨淳,本来就有些口拙,他将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大家才发现里面还是一个个纸口袋,不过与外面这个大小不同,“东西拿出来之后,折一折就这样。”跟现代的纸袋子一样,底部一折起来,就是平整的一张,很节省地方,一箱子能装一大叠的袋子。 可是这会儿众人的目光都被他拿出来的琳琅满目的食物给吸引住了。 眼熟的有饼和包子,却仍然有许多不认识。 “这是?” “听那小贩叫‘炸糕’,这个是麻团,这是粢饭团……” 魏瑾琮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一口才发现里面还有内容,“这口味当真独特,里面包裹的应是寒具[1],这是唔,咸杬子[2]?” 以肉松、油条、咸鸭蛋做的粢饭团一直是谢玉很爱的食物,如今在江南也是相当常见的,不仅顶饿还美味,不过,价格相对一般的百姓而言还是算昂贵的,对于这几位京城“贵客”而言自然不算什么。 吃完一个粢饭团,魏瑾琮就差不多饱了,而奚宁安倒是用了一笼蒸饺,又吃了两个小笼包子,他虽不曾出门,从这品种丰富多样的食物就看出江南这会儿应该是真的安定富庶,否则决不至于在这等事上还翻这么多花样,即便是京城,都不曾见过这些个花头好吗? “殿下,我要出去看看。”奚宁安直接道。 魏瑾琮一惊,“宁安你……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殿下不用担心,现在那奸相的死士都被江南王抓走,只要我不惹事,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才是。”昨日里看着雍州的治安相当好。 魏瑾琮仍然有些犹疑。 “也好出去打听一下世子的消息。” “如此,宁安你定要小心……不若让杨淳陪你去吧。” “也好。”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奚宁安真的走出门去—— 这个江南仍然远远超过他的想象,他甚至开始怀疑……这真的仅仅是一个水匪头子做出来的事吗? 作为一名谋士,他自小读书,也曾跟在恩师身边见过治理一县的艰难,是以他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水匪头子能构造这样一个江南,竟是比现今的京城都富饶繁华,那些百姓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觉得心都沉到了冰水里。 他很清楚,不管这各江南王原本是怎样的身份,是匪是寇,在这距离京城万里之外的江南—— “他”已得民心,便是真正的王者。 这,才是真正让他恐惧的原因。   ☆、第7章 她的玉阳 自那日出门安全归来之后,奚宁安便日日带着杨淳出门去,连魏瑾琮的心都有些浮动,寻思着或许根本没有危险,被关在小院子里关得狠了,自然也想出去看看,却被怀良劝住了。 那江南王再怎么被叫做江南王,在他们的心里仍然只是“匪寇”,江南看着再安全,也处在这等人的掌控之中,怎么都不是真正安全。 但让他们真正忧心的是,一直没有魏瑾瑜的消息,是生是死都毫无音讯。 奚宁安这几天里却越来越沉默,一开始归来还要同魏瑾琮闭门谈好一会儿话,这两天却是回来之后瞧着就累得不行。 “宁安,仍然没有瑾瑜的消息吗?” 奚宁安摇了摇头。 “奚大人可是白天遇到了什么事,是以才会这般疲惫?”怀良奇道。 奚宁安叹了口气,“这江南一派繁荣,莫说是遇上什么事了,便是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治安之好已到路不拾遗的地步。” “一个水匪头子……这怎可能?”怀良根本不信。 要说他们这些京城来的,哪怕那日看到的景象太过奇诡,仍然是带着些许优越感的。 “我已看过,此处有专门的贩卖吃食的地方唤作‘市场’,那里不仅有各种新鲜蔬菜,还有丰富的肉食,对了,有一些蔬菜……我都不知何以会在这个季节出现。” “什么意思?” “殿下也知我幼时贫苦,曾随着祖父在乡下种田读书,是以大约知道些时令,现正是初春时节,却有些夏秋方才有的蔬菜,我前去问过小贩,他道:‘我们江南有江南王在,一年四季都不缺这等东西,即便是冬日大雪,亦有绿蔬贩卖’。” 魏瑾琮一脸震惊,“那江南王莫不是会妖法?” 奚宁安并未回话,“且那猪羊牲畜,价格比京城便宜了一半不止,普通百姓人家,也是买得起的。” “这怎可能?”连怀良都叫起来。 “雍州城中日日有些衣着古怪的商旅往来,听闻距离雍州不过十数里之处有一码头,专供这些从异国来的商人,江南王在雍州设有票行,这些商人将无数的金银换做通票,在这城中与百姓交易,带走大批的瓷器、茶叶和琉璃。” “通票?” 奚宁安取出一张纸来,递给魏瑾琮,“不仅是这些异国商旅,便是本地百姓,也多有用这通票的,铜钱银子虽也可交易,却不如通票方便,有几家江南王的铺子只收取通票,是以百姓也用。” 他早已看过这通票,大约就成人手掌长,宽只长度的一半,每一张都一模一样不说,上头有不知如何做成的凹凸纹路,极难模仿,听收取通票的小贩道,将通票向阳,可看出密密麻麻上百个透光小孔,就这么看看不出,那些小孔排列都是有规则的,只要是江南王的票行出的通票,每一张都绝对一模一样。 这等手段,当真不像是匪寇,简直比朝廷还要手腕高。 可这话奚宁安并不敢跟太子说。 “如此说来,这江南王手上恐怕当真富得很了。”魏瑾琮关注的却是这个。 奚宁安微微失望,于是闭口不言。 “殿下,我听那些百姓说,过阵子有江南王要办的‘英雄会’,此乃江南盛事,百姓对此津津乐道,若是世子还活着,指不定会到那英雄会上去。”杨淳忽然道。 这年头联络方式单一,失散之后实在很难找得到人,如此盛事反倒是个能寻人的可能。 “如此也好。” 怀良急道:“殿下,还是让奚大人和杨淳他们去吧,万一有危险——” “现在这江南何处不危险,蜗居在这小院子里就当真安全吗?”奚宁安反问道,“只留杨运一人保护殿下,也未必安全得到哪里去。” 怀良这才不说话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会儿的魏瑾瑜早已经好了,当然,仅仅指身体上的。 谢玉看到了那天轮值的分舵交上来的报告,将当时的场面说得相当清楚,于是魏瑾瑜这种状况,应该是脑震荡加上落水的刺激才会失忆,以这种情况看,大抵只是暂时性的失忆,不过,这原本也不是她真正在意的事情。 京城的消息今日才刚刚传来,魏瑾瑜的身份确认无疑,因左相张致权倾朝野把持朝政,早有不臣之心,便与皇三子勾结欲至太子于死地,靖王世子与太子同一天失踪,京城之中已经数月没有他们的消息—— 好笑的是张致的幺女痴恋靖王世子魏瑾瑜,魏瑾瑜心高气傲看不上奸相之女,互相僵持之下竟是弄得这等名满京城的美玉公子年满十八都不曾定亲。 “美玉公子……”谢玉一边看一边笑,“这么俗气的称呼哈哈哈。”然后侧目看向规规矩矩坐在窗下的魏瑾瑜。 这份消息不仅讲了基本的消息,更将魏瑾瑜和魏瑾琮的容貌性格描述了一番,以便谢玉这边确定身份。 要谢玉说,魏瑾琮也就罢了,魏瑾瑜这种容貌……谁要是能假冒才是见了鬼,这世上能生成他这副妖孽容貌的着实太少太少了——现如今的谢玉也是一般倾城祸世的长相,但那是有《玉生香》的心法加成的,算不得全然天生,当然,谢明生长得英俊挺拔,刘氏也是一副好相貌,谢玉本身的底子就相当不错。 而魏瑾瑜就是天生的……只凭一张脸就足以秒杀众人的存在。 但是,消息中写的魏瑾瑜是那等骄傲到目下无尘的性格,因他长得好,才不至于在京中人缘太糟,可现在—— 谢玉看向乖乖坐着的魏瑾瑜,他察觉到谢玉正在看他,玉白的面容立刻染上两抹淡淡的红晕,显得很不好意思,“……姑娘,可是我有什么不对?” ……你哪里都不对…… 没错,这会儿的魏瑾瑜温顺腼腆,清澈到好似山间溪流,半点儿不沾凡尘,身上穿着问分舵主借来的白袍,衣服稍大一些,却硬是给他穿出了弱不胜衣的仙气儿。 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你总是想不起名字总归不好。”谢玉微笑道。 魏瑾瑜就这样红着脸颊,认真道:“姑娘说的是。” “我是从玉阳湖上捡到你……你便叫玉阳吧。”谢玉起名字从来都是这般随意。 “好。” ……这性格,真心软到不行。 可是就这么坐在窗边的青年微微翘起唇角笑着的时候,当真如那清风明月山岚白雪,赏心悦目到这种程度,也难怪那张相的小女儿寻死觅活要嫁他,不过,那骄傲的像只公孔雀的魏瑾瑜,或许就是另一种风情了吧?现代有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傲娇?他确实有这般任性的资格,当然,在谢玉看来,那样的魏瑾瑜必然没有这样温软清澈的魏瑾瑜讨人喜欢。 就这么放着都有美化环境的作用,多好。 谢玉明明知道他是谁,知道他的名字,可是,她手指犹如纤巧的蝴蝶轻轻一捻,那张薄薄的纸立刻化作了一片碎屑,什么都没有留下。 既然她决定将他留下,他自然就不再是魏瑾瑜,若是她愿意,可是让这个人一辈子都恢复不了记忆,只做她的玉阳。 毕竟,她是妖女嘛。 谢玉托着腮想着,并不说话,只是微微带着笑带着趣味打量着魏瑾瑜,目光带着纯粹看到美好事物的欣赏,那厢魏瑾瑜却连看都不敢看她,渐渐、渐渐的整张脸越来越红,竟是睫毛微颤连脸都不敢抬了,恐怕整张脸都如火烧吧?惹得谢玉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无比的愉悦。 她不是那等天真的小女孩儿,她看得出来,这时候的这个魏瑾瑜是喜欢她的,或许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的事,她如今这副模样着实太容易叫人一见钟情,魏瑾瑜并不是第一个,这一点她很清楚——只不过她不会一见钟情罢了。 所以一见钟情,绝大部分还是看皮相。 或许在魏瑾瑜睁开眼第一次看到谢玉的时候,就已经不同,他在其他人的面前并没有这样,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在面对灵雨朝雨,或者馨宁她们,他还是相当有礼且正常的,安静而且温柔的美男子真心杀伤力巨大,也就这些有着悲惨过去的少女们不仅没有被他迷惑,反而对他充满警惕,劝谢玉离他远一些免得他另有目的。 唯有面对谢玉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傻瓜,嘴拙到几乎说不出话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因为皮肤白皙,脸红起来简直太明显了。 更何况,就算他另有目的又如何?凭他的武力值……难道还威胁得了谢玉? 再说那种骄傲性格的人一时间恐怕没办法演戏演得这么好,若是假装总会露出点蛛丝马迹,不管以后这样,这会儿的魏瑾瑜应当是真的失忆了。谢玉甚至坏心眼儿地想着,魏瑾瑜如果现在一下子恢复了记忆,想着在她面前做的这些蠢事,大概会脸色发青地去撞墙吧? 实在是有点可爱呢! 如此,便顺其自然吧,恢复也好,不恢复也罢,又有什么要紧。 反正,他现在是玉阳,她的玉阳。 “来吧,我带你去看英雄会,好不好?” 魏瑾瑜有些惊喜,然后才答:“好!” 江南盛事英雄会,就在明日。   ☆、第8章 岛上异变 谢玉一直坚信一点,不管怎么压迫,只要给人一点希望,就能压榨出人的潜能,驱使他们奋发努力。 她没有那么多人手天天拿着鞭子在这些水匪背后抽打督促他们干活儿,就需要想其他的办法,毕竟玉阳十二坞的人,她还有其他事要她们做。 这些水匪一个个早就该进地狱,谢玉丝毫没有将他们收小弟的想法,就凭他们还不配。杀了吗?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么多的水匪恐怕血都要脏了玉阳湖,更何况,免费的劳力呢……活着一辈子受折磨,死亡或许比起这更幸福一些。 他们给整个江南带来了灾难,许多百姓甚至是大户都因为他们妻离子散,那么,总要让他们给江南做出一点贡献才是。 玉阳十二坞分为十二座岛屿,一座专做砖窑,一座只烧玻璃,一座产水泥,一座烧瓷器,一座饲养牲畜,一座却全是木结构镶嵌玻璃的房子用来种花种菜,这六座岛都不算小,主要是相对集中,在被谢玉攻下之前,这里的六个岛屿叫六连星,分布的位置很像是一个弯勺,与北斗七星很有点儿类似,这六个寨子里的水匪头子自称六天王,也是胆大心黑的典范,当初那位可怜的江南巡抚就是他们杀的。六大水寨之间互为攻守,势力很大,这会儿刚好被谢玉拿来当生产中心。 从这六连星岛前往雍州或者旁边沐闫镇的港口,需要经过一座大岛,这座岛屿狭长宽阔,盘踞在这里的是曾经横霸一时的田家水寨,水匪头子田善与他的名字相反,绝对与善字半点儿搭不上关系,这座岛是十二岛中地势最平缓的一座,现在修建了不少亭台楼阁和木楼竹屋,给玉阳十二坞里那些被谢玉救出的年轻男女们住,因为时代的关系,男女混住并不恰当,刚好这乌篷岛有个岛中内河,左边地方小一些,给人数相对少的青年少年们住,右边大一些,住的都是女子,因这岛模样似乌篷船才得了这名,从岛的右侧看去,会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实则这里本来就有不少暗礁,又被谢玉带着这些人修整,钉下不少木桩,才形成现在这般既可练功又通往旁边小岛的道路,好似一根乌篷船的长篙,水位低时才能看到冒出水面的短短一截。 乌篷岛上住着的都练轻功,轻功若是练得不错,一路过去鞋面不湿,若是练得不好,难免需要脱下鞋子赤脚跑过去——那边连着的小岛,便是收留那些孩童和年纪稍大的羸弱妇女的地方。 这些人都是水匪的妻儿,本来这些年轻男女对他们都颇有些仇视,但水匪犯下的罪恶大抵与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只要超过十五岁的杀过人动过手的都被等同于水匪看待,十岁上的已经懂事的孩子谢玉也并未收留他们,只让他们随着母亲离开,江南富庶,他们即便生活得贫苦一些,却也不至于饿死,剩下的绝大部分都是些五六岁还有些懵懂的孩子,甚至还有些嗷嗷待哺的婴儿,这些妇女也多懦弱,水匪中并非没有那种女悍匪,谢玉一视同仁,绝不可能因为性别而放过她们—— 她不是道德帝,自问没有审判他们的资格,只是他们既然走了这条路,就要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以前他们强,百姓自然是肉,现在她强,他们就要接受她给他们安排的命运。 剩下的四座岛却稍远一些,十二座岛中最大的一座叫梨珍岛,名字最美,风景也最美,甚至岛上原本还有一些百姓居住,这里,就是最初郑春一出生的地方,梨珍岛的郑家村有原就有数百人,青壮年都随郑春一落草为寇,老弱妇孺却基本上在郑春一与附近的强龙寨争锋时被屠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个荒芜的村落,现如今却又人丁兴旺起来,因为梨珍岛距离洛家口很近,船来船去十分方便,且现在的梨珍岛不比以前,这里有个属于谢玉的巨大的酒庄,这个时节酿酒技术已经发展得不错,甚至已经发展出了简单的蒸馏技术,可是谢玉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她的酒庄,只产啤酒。 其实中国古代也是有产啤酒的条件的,作为主要原料的啤酒花在中国却只在医学里体现着它的药用价值,谢玉找到这种在中国被叫做“蛇麻花”的东西并不算难,找到适合种植蛇麻花的地点,小麦加上啤酒花,就能生产清爽的啤酒,甚至她还找来了有经验的农人,改良啤酒花的种植。 好吧,这只是谢玉的执念,她喜欢啤酒,哪怕是果啤。 这会儿在梨珍岛北的玉生岛上,数十个穿着灰色袍子的年轻男女押着一群人进了一旁的砖瓦房子,准备用停泊在玉生岛的船只送到紧邻雍州的韩家村去,只是现在那里已经不叫韩家村了,叫英雄镇,经过玉阳十二坞的改造,英雄镇彻底变成了为英雄会而兴盛的地方。 “大龙头他们都已经去了雍州,那夫人呢?”容貌俏丽的少女问。 身旁一个年级稍大些成熟美艳的女子道:“夫人要明日里才去。” “噢。” 面前都是从六连星岛上来的水匪,或者说昔日水匪,因为谢玉让他们干的都是体力活儿,吃上面并没有太苛待他们,虽然吃不上多好,但是可以吃饱,毕竟是要他们卖力气的,所以这会儿看着这些个在谢玉手下混了六年的水匪穿着麻布衣衫,精神面貌并不算糟糕,但是很明显的,比如在砖窑工作的,皮肤都被烤得通红,而饲养牲畜的那些身上有些不大好的气味,气色却很好,不过最轻松的显然是干农活儿伺弄花草的,那八个人一站出来,立刻就遭到了其余水匪的嫉妒眼红。 “哼,等英雄会结束,那里就是我们的了。”一个皮肤黝黑通红的大块头威胁道。 却被那边一个彪形大汉瞪了一眼,“等着吧,去年我们是第一,今年必然还是!” 旁边手掌粗糙的瘦高汉子嗤笑一声,眼中却满是坚定。 那些少年少女们脸色冷漠地看着,其实面前的水匪中本就有些是他们的仇人,以他们现在的本事,手刃这些看起来强壮的水匪根本不是难事,但是就像大龙头说的,死了多么干脆利落,倒不如让他们活着日日受尽折磨。 这话是没有错的,看看现在,大龙头办个英雄会,本质上也不过是让这些个蠢货当个玩物,他们却要拼了命去做,多么有趣。 昔日水匪们几乎都集中在六连星岛上,每个岛出来八个人,如此便是四十八人,一些罪责轻一些的水匪才会在梨珍岛上为大龙头酿酒,他们却是不必参加这英雄会的。 玉生岛是玉阳十二坞的“办公地点”,从乌篷岛到玉生岛,行船不过十数分钟,这些年轻男女们个个都操得一手好舟,日日小船来往,今日里他们九分舵的任务就是将这些人押到韩家村去。 夕阳的余晖给玉阳湖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浅金色,黄昏已经来临。 玉生岛上还有一些巡逻的男女,与玉生岛连在一起的,还有个明生岛,却是刘氏取的名字,为了纪念谢玉她爹谢明生——刘氏并张嬷嬷她们,现在就住在这明生岛上。 因为岛上人几乎都乘船去韩家村准备英雄会了,这岛上就明显冷清下来。 夜色之中,古色古香的庭院很有京城大户人家的建筑风格,虽是临水而居,刘氏生活的院落却丝毫与水无关,她本就怕水,性格又胆小,日日便在这院子里做些刺绣女红,又或抄抄佛经读会儿书。 明日里要出门去,刘氏颇有些紧张,张嬷嬷年纪大了,早早歇了,她便让身边丫头打开箱笼,挑着明日穿的衣服。 “夫人,你看这件可好?” “会不会太艳了一些?”刘氏犹豫。 落梅微笑着,又换了一件,身旁司兰已经脆生道:“夫人还年轻,怎地这颜色就艳了?” 刘氏“噗嗤”一声笑了,“玉儿都快十八了,我还年轻什么……”说完立刻又忧愁起来,是啊,她的玉儿都快十八了啊! 落梅见势不好赶紧道,“不如穿这件青花底的半臂吧?” 正说着话,外面就传来了些微的声响,落梅和司兰对视一眼,恰好这时吟菊掀帘子进来,她放下手中打来的水盆,笑道:“夫人,都这么晚了,早早洗漱歇了吧。” “听竹呢?”刘氏没看到方才同吟菊一块儿出去的听竹,问道。 “她一会儿便来。”吟菊已经手脚利落地帮刘氏铺好了床。 刘氏本就是深闺妇人,懦弱到没有主见,很快被哄了上床休息,三个丫鬟中唯留下落梅守着她,司兰和吟菊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给夫人点了安眠香,尽量不要吵了她。”司兰道。 吟菊点点头,随即冷笑,“当真有人这么大的胆子。” 司兰平静,“小姐养着我们,不就是因为早有预料吗?” “人心当真最是险恶。” 她们与那些被谢玉救下的人不同,虽本质上也因水匪而家破人亡,却只是因此流离失所成为孤儿,早在十年之前,她们就已经被谢玉带回,签了身契,是真正的谢家人了,是以她们不叫谢玉大龙头,而是叫她小姐。 来到庭院之中,两人便看到与听竹、厨房的胡婶以及扫撒的丫头荷香菱香对峙的七八个身影。 谢玉不在,他们明生岛上拢共也只剩下刘氏、张嬷嬷夫妇,以及厨房的胡婶、荷香菱香和刘氏身边的四个婢女,说句实话,玉生岛和明生岛这么近,这边院子里的几人对那些年轻男女却是半点不熟的,因刘氏足不出户,身边这些人便也极少出门。 尽管如此,却还是可以称得上认识。 听竹笑吟吟道:“我只道人都是有心的,想不到还是有人心都被狗吃了。” 对面一个俏丽的少女脸色有些难看,却仍然道:“我、我不会伤害夫人……只是求大龙头给我余哥解了痛苦去……”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下来,她也清楚,既然走了这一步,不管怎么说都已然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了。 当年,毕竟是谢玉救了她。 司兰走过去,轻笑一声,“这世上就有这种白痴,这水匪害了她一辈子,她还能对另一个水匪死心塌地。” “不!不一样的!余哥他不是那等人……” “呵,难道你的意思是你这个什么余哥很无辜,是我家小姐冤枉了他不成?” 少女语塞,能被送到六连星岛的,全是手头上沾过血的水匪,这一点是不可能有错的,她身边那高大修长的汉子哪怕读过几日书,看上去温文些,却也一样是曾经刀头舔血的水匪。 “阿秀,与她们废话什么?赶紧抓了那女人才是,若是被送出信去……” 那七八个人里除了这少女阿秀之外,都是彪形汉子,这会儿却齐刷刷打了个寒颤,因为他们想到了那位大龙头的可怕——阿秀也是一样,虽然大龙头救了她,但是她很清楚大龙头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大善人,之前被她的余哥迷了心窍,这会儿才觉得害怕起来。 她虽深爱余哥,这会儿却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只想到大龙头,她便仿佛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听竹叹了口气,“最近夫人养的花长势不大好,对了,小姐曾经说过一句话呢,你们还记得吗?” 拿着菜刀的胡婶大笑起来,“小姐说过,若有人敢对夫人不敬,便砍了他给夫人当花肥!” …… …… 其实,谢玉只是一句玩笑,真的。 不过她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武力值强大,谢氏兄弟更是这个世界绝对少有的高手了,于是,她唯一的弱点大概就是刘氏了。 以谢玉的缜密的心思,怎么都不可能遗漏这一点。 于是,这七个凶神恶煞,因为没有船甚至一路偷偷抓着阿秀的小舟游过来的水匪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这些个女子队他们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镇定自若,事有蹊跷!可是这会儿,司兰慢条斯理地道:“阿秀是吧?你还挺有勇气的,跟着小姐学了多久的武?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他们同那少女阿秀带着惊恐的眼神,听着吟菊轻轻道: “我们却练了十年。”   ☆、第9章 英雄会始 谢玉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在韩家村了,从雍州到韩家村,即便是百姓也足以在半日内来回,距离相当近,若是起个大早,天亮的时候就差不多能到了。 六七年前的韩家村,还只是个穷山村,没办法,虽同是江南,但是韩家村就是穷,雍州是大城,旁边的沐闫镇也很富庶,洛家口人比韩家村少,却比这里更有钱,说穿了不过是因为韩家村不临玉阳湖罢了。 可是现在,韩家村修了齐整的“马路”,没有水,却有座山——或者以这高度不能称之为山,只能叫做高一点的土丘,正因为小,也好修整,山下种了大片的桃花林,又建了一片园林,硬是给建成了一处休闲避暑之地,雍州越来越繁华,原先风景还算不错的西郊已经拆了,于是,恰好给了韩家村这个机会。 不过,这里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在村子的正中心,有一座占地极广的建筑,半弧形,上下足有四层,中间是往上几阶台阶的平台,若在一层看那平台,恐怕要稍稍仰视,在二层三层却都是视线极佳,四层稍高一些,但远眺可见青山园林,看下方平台也算方便,另外半边却是敞开式的,这里就是英雄会的举办地点。 冠个英雄会的名字听起来十分高大上,其实不过就是谢玉上辈子就爱看的拳击,在低武世界,武术在她看来就是简化的拳脚功夫,并不能引起她的多少兴趣,反倒是某次看到一场商业拳赛,才发现这个很合她的胃口,粗暴、直接、拳拳到肉。 好吧,她本就不是个小清新的柔弱女子。 比起舞刀弄枪,其实拳击还不算那么危险的运动,因此,她专门让人缝制了厚厚的填充了各种填充物的皮手套,经过几年改良,已经颇为不错。六连星岛上的工作有重有轻,同样是压榨,却也分等级的,例如砖窑中干活儿的,因为安全没有保障,总会伴随着手的烫伤等等各种痛苦,种地和饲养牲畜虽然同样一天到晚足以累死人,却到底要好一些。 好与坏都是对比出来的,这些水匪也没多少见识远大的,只要能稍好一些,就足以让他们为了这个去努力,甚至忘了去反抗真正主宰他们命运的谢玉。 “这两年,他们倒是越来越勤奋了。”谢玉轻笑一声。 灵雨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因为前些年他们在偷懒而已,大龙头还是对他们太宽容了。” 即便是用鞭子驱赶着,也会有偷懒的人,如今的六连星岛上,却少有这种人,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都在互相监督。 唯有生产量到达谢玉的标准,才能参加这个英雄会,每个岛上的人本就仍是一个水寨一个水寨的,谢玉并没有将他们分开打乱,互相之间相当熟悉,一个岛上出八人,英雄会后按照名次可以依次选择六连星岛中的一座,譬如去年落败的最终只能去烧砖窑,今年便憋足了劲要换个地方,如果不互相监督拼命干活,只能选择别人挑剩下的,自然没有什么好去处。 百姓也可参加,只需组满八人一组,而且与水匪不一样,百姓可穿戴护具,水匪不行,他们拿到的只是一双拳套而已。 若是百姓的队伍获胜,便可获得奖赏,甚至一夜暴富。不过,这只是这几年英雄会成为江南盛事的原因之一。 谢玉走到窗边,“已经开盘了?” “是,已经有不少人押注了。” 办这么个东西,可不仅仅是为了管理这些个水匪,给他们画个大饼并制造一些紧迫感,又或者出于自己的兴趣享乐,这世上什么来钱最快?赌。但十赌九输,谢玉对赌场并没有兴趣,她要做,便要坐庄。 这英雄会,就是一年一度的大赌盘开赌之日,单单这短短三日,每一天都能让她日入斗金,因为她这个“江南王”的名声在外,早两年抓过几个私设赌盘的之后,再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嘛,啧。 “大龙头,夫人那边的事……”朝雨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谢玉坐了下来,“已经有三四年不曾有如此胆大的蠢货了,”确实,因为一年一度的英雄会,绝大部分的水匪已经被消磨了意志,梦想也不过是到更好一些的岛上去,根本已经生不出反抗之心了,“这人倒还真有些意思。” “大龙头的意思是?” 谢玉想了想,“交给文渊文博处置吧。”这么点儿小事,懒得管。 “是。” 并没有人有疑议,谢氏兄弟在玉阳十二坞的人心目中,还是相当稳重可靠的舵主,尽管他们还未满十五岁。 这会儿英雄会的具体事宜,也是他们在操心,谢玉简直一身轻松。 处理好了寥寥几件事,谢玉才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这里是英雄楼的四楼,能在这里的,都是玉阳十二坞的人,下面三层第一层相对便宜,有不少小有资产的人家不想同开放的另半面来围观盛事的百姓们挤,便在这里包了桌子来坐,二层三层视野最佳,却都是江南的大户包下的屋子,一间间隔开,不少女眷通过楼后的车道从单独的楼梯上去,绝不担心被人撞见。 天色尚早,这栋英雄楼四近已经热闹起来,谢玉并不禁止百姓在此做生意,于是每到这个时节,附近便热闹得有如集市一般,绝大部分还是卖吃食,却也有卖扇子卖汗巾的…… “在看什么?”谢玉走到了魏瑾瑜的身边。 这里因为比周围都高,一眼看过去周边一览无遗,魏瑾瑜一看到谢玉来就有些不自在地耳朵微红,“嗯……下面好热闹。” 谢玉笑了起来,“一会儿会更热闹。” 英雄楼里也卖吃食,最受人欢迎的便是低度数的啤酒,这会儿因为谢玉被叫江南王,这酒又只有她那儿有得卖,百姓又叫这江南酒,然后还有最受孩子欢迎的用色彩鲜艳的纸包裹的糖果,以及各种糕点小吃,不喝酒的也有茶可以喝,甚至还有一些新鲜的蔬果汁,品种丰富,价格也很厚道。 在谢玉叫了人来,上了几杯啤酒,又上了炸鸡,她才有些恍如隔世地想着:再没有比她前世那个世界更享受的时代了,哪怕这会儿她看似身居高位一呼百应,实则她更怀念那个让她的武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却着实舒服便利的岁月。 “不喝吗?”她将桌上啤酒推给魏瑾瑜。 魏瑾瑜犹豫了一下才道:“这是酒?” “对。” 他只喝了一口,就皱了皱眉,“……不好喝,苦的。” 谢玉失笑,也就他这等长得芝兰玉树一般的,这样任性都会叫人无限宽容吧? “给他来一杯果啤吧。” 灵雨鄙视地看了一眼魏瑾瑜,才脆生道:“是。” 魏瑾瑜舒舒服服坐在这儿往下看的时候,魏瑾琮和奚宁安他们正挤过人群,探头往里面看来。 因为是外来人根本不熟悉这儿,他们错过了订英雄楼的时间,尽管这英雄楼一座极大的建筑,可容纳的人毕竟还是有限的,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在另半面敞开式的地方或席地而坐或带上了自家的木质小板凳,或者直接搬了箱子来坐,绝大部分人还是站着甚至还踮起脚尖往里看,热闹得人挤人,那边怀良与人磨了好一会儿,高价买了一张一楼的桌子,他们一身汗地挤进去,将手上的木牌凭证给了门口的灰袍青年,才被引进楼中去。 “人这么多,怎么找得到世子?”怀良给魏瑾琮擦了擦汗,转过头去压低了声音道。 奚宁安左右看了看,一层坐的自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他们隔壁一桌大概只是雍州城里的普通人家,那穿着朴素的妇人面容愁苦地一直在念叨:“太贵、太贵……”,倒是两个孩子兴奋地一直在叽叽喳喳。 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小二给他们一桌上了一壶茶水和一碟瓜子,这年代已经有了西瓜子,向日葵却只是被作为观赏植物,又叫朝阳花,玉阳十二坞共有十二座岛,其中一座就种着大量的向日葵,这种植物其实很好养活,但是谢玉可不是为了看,葵花籽可以吃,还产油。 炒茶、炒瓜子、制糖,这些工作算不上太繁重,让那些水匪将瓜子们初步处理,再由十二坞中人运送到另一座岛上,谢玉聘用了大量勤劳的妇人们,酬劳日结,这几年稳定之后,她很容易就能招得到为她工作的人。 “这个不用给钱的吧?”隔壁桌那妇人一遍遍确认。 “只要订了桌的,这些是我们大龙头送的!” “江南王真是个善心人。”妇人却不敢跟着那小二称呼,只恭敬地叫着江南王。 奚宁安看向桌上那盘“瓜子”,却是没认出来这是何种植物的籽。 整个空间里喧哗热闹,食物的香气发酵,有些油腻,却又勾人得很的金黄色炸鸡在这个年代是相当奢侈的食物,再配上便宜得平民都可以喝得起的啤酒,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反应,当然,也有奚宁安熟悉的糕点和美食,有一些甚至远不如京城的色香味,但不知为何,在这种空间里氤氲出来的东西让他太陌生了,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真实。 尤其,当如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偏偏可以穿透这些欢呼和嘈杂,传到他的耳中,本身就是一件叫人难以置信的事—— “欢迎大家来到英雄楼!春暖江南,一年一会,今年之期已如约而至!” 奚宁安皱眉,那强烈的违和感又来了……   ☆、第10章 言听计从 尖叫、欢呼、喝彩,透过身旁的窗户,就连一开始十分反对魏瑾琮来的怀良都被深深吸引住了,不时发出惊叹声。 拳击本来就不算什么很大众的运动,但是少有运动能比商业拳赛更刺激,这些个水匪本就很有凶性,能到这里来的,更是凶中之凶,不能穿护甲,只有一层柔软的麻布短褂,和适宜运动的长裤,不比现代只穿短裤的荷尔蒙四溢,却仍然足以让看的人热血沸腾。 ……尤其这是一个缺少娱乐和刺激的年代。 人本就是容易被同化的动物,外面平台上一个高大的水匪拳头狠狠砸在了一个穿着护甲的青年身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但因为那护甲质量极佳,青年没受什么伤,很快就爬了起来,但既然选择了来,被揍得鼻青脸肿还是经常的。 “好!” 众人纷纷喝彩,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比赛,不过江南多水匪的时节,有点勇武之力的年轻男子不少落草为寇,这青年当初年纪尚小,也被水匪闹得家破人亡,因此出拳也是格外狠,打得十分激烈。 谢玉靠窗看着,却是有些兴趣缺缺,见过商业拳赛,下面那业余水准并不大入得她的眼,还不如身旁的魏瑾瑜好看。 “阿姐!”谢文博的声音响起,他表情微妙地看了魏瑾瑜一眼,好吧,他知道自家阿姐救了魏瑾瑜,毕竟计红烛的报告是先交到他手里的,随后谢玉带着人回到庄园,也和他们兄弟说过,但是……没有人告诉他,魏瑾瑜长得是这副样子啊。 “阿娘来了?” “嗯。”谢文博点头,“我刚叫人下去接她。” 刘氏是个标准的古代深闺女子,不比谢玉这般,她走的也是女眷专用的楼梯,谢文博虽只有十三四,在这个时代却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却也不便从那里走,于是才叫人下去接刘氏。 不多时,刘氏便到了,落梅和听竹扶着她,也难得因为想看比赛,刘氏走得比平日急了些,结果走进来才看到窗边坐着个男人,惊得差点儿叫出来! 幸好,魏瑾瑜长得好看,她才稳定了情绪,惊疑不定地对谢玉道:“玉儿,这、这是?” “他叫玉阳,之前落水为我所救。”谢玉介绍。 魏瑾瑜有些拘谨地向刘氏行了一礼,然而人长得好看,哪怕姿态再怎么不自在,看着还是很赏心悦目。 刘氏忍不住又看了看他,再看向自家女儿,“他落水之后被你所救?” “是啊。” “那、那你可有家室?”刘氏忽然问。 魏瑾瑜的脸一下子红了,却说不出话来。 谢玉似笑非笑,“阿娘不必问了,他根本想不起来,连家住哪儿为何落水都不知道。” 刘氏有些失望,看这样貌气质,定是好人家出身,她才想问一问,若是得当……她的玉儿,当真快要十八了啊! 下方的拳赛十分精彩,喝彩声一阵阵传来,水匪分为六支队伍一支八人,百姓却也有六支队伍,同是八人,这拳赛与现代的不同,因对阵不是排好的,队伍与队伍之间对战,若是安排得当,实力稍弱的胜稍强的也不是不可能,因此这些个水匪才这样积极,毕竟有些个匪首个人勇武之力确实要强过其他人,然而这比赛却不是一个人强队伍就可以获胜的。 刘氏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拉着谢玉一块儿到屏风后去了,不管魏瑾瑜如何风仪出众,刘氏仍是那等很计较男女之别的妇人,尤其谢玉与他男未婚女未嫁,到底不合适。 魏瑾瑜这边坐着,却是有些失望,只见谢玉有一抹裙角落在屏风之外,他都忍不住一再看去,直到迎上谢文博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才转过头去。 偏在这时,听到屏风那边刘氏惊呼一声,“你说什么?” 然后就是谢玉那极有辨识度的慵懒声音,“阿娘,你说我招赘了玉阳好不好?” 若是上辈子,谢玉觉得一辈子不嫁人才是她想要在自由生活,反正又不愁养老,即便是她那混迹江湖的第一世,也是不用愁这个的,江湖上从没有那些个繁文缛节,不大讲究男尊女卑,与男女关系上还是挺开放的,不像是这个古代……真心让她觉得相当没有意思。 不过,她虽在这个年代生活了十年,骨子里的离经叛道却并没有多少改变。 魏瑾瑜的身份她一清二楚,怕是恢复了记忆绝不会认这赘婿的身份,到时候,若是自己当真爱上他,便将他困住一辈子也是很容易,若是没有,让他离开从此两不相干也很简单,谢玉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按照上辈子的说法,魏瑾瑜的基因相当相当不错。 听到这话惊愕的不仅仅是魏瑾瑜,还有坐在一旁的谢文博,他猛得站了起来,失声道:“阿姐,你说什么?” 他可是很清楚魏瑾瑜事实上是靖王世子的,虽说他们并不怕这些个什么王侯公子,但是这等身份,若是恢复记忆怎可能安分地呆在阿姐身边? 谢玉直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笑道:“你可曾听清楚?” 魏瑾瑜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尊雕像,只是可以看到耳朵已经红透了,他的眼睛依旧那么清澈,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我只问一次,你可愿意入赘与我成亲?” 谢文博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听到魏瑾瑜坚定中甚至带着惊喜的声音:“我愿意!” 谢玉勾唇微笑,看,多么容易。 她已然看出,这个失忆的魏瑾瑜对她根本就是一见钟情言听计从好吗? 只是爱情这种东西并不可靠,倒是会叫人变傻是真的,例如现在的魏瑾瑜。 谢玉笑盈盈地看着他,眼神却相当沉静清冷,并不见多少情绪的波动。 刘氏也是惊喜,几步走出来握住谢玉的手,“玉儿,你、你肯成亲了?” 谢玉微笑,平静地道:“是啊。” 这世上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玉父亲已去世,家族在这里千里之外,刘氏本就懦弱,才让她逍遥至今,否则,不管怎么说都需得花点心思时间的,不比现在恣意。 有刘氏这样的母亲,未必不是好事,像谢玉这般完全没法受人桎梏的性格,若是碰上一个性格强势的母亲,那才叫一个麻烦,刘氏软弱,却全然要依靠谢玉,省去了谢玉许多麻烦的同时,对谢玉也是真心的疼爱,是以谢玉才会将她照顾得十分周到,并不完全逆了她的意愿。 下方的拳赛却已经一场终了,热烈的欢呼声中,到底还是那身强体壮的水匪胜了。 谢玉看过去,漫不经心道:“看来他们还是很有力气的,是不是吃得太多了?” 六连星岛上的水匪并不能全然吃饱,食量都是有控制的。 谢文博还想劝阻她的话就这么噎在喉咙里,憋着一口气道:“这家伙叫侯三,是在三号岛上的,每日有许多送往三号岛的牲畜饲料,就怕这些个家伙暗地里留下了一些。” 他们给的牲畜饲料绝大部分是酿造啤酒之后产生的废料,人却也不是不能吃。 不过,他们即便是吃,也不能吃太多,牲畜要是养瘦了达不到标准,他们连今天的英雄会都参加不了。 “回头查一查。”谢玉道。 谢文博应下来,又看了一眼安静坐着的魏瑾瑜,到底还是想开口,可迎着谢玉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家姐姐积威甚重,他不敢说啊!qaq “小博,”谢玉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把活儿都交给你哥,赶紧下去吧!” 刘氏也温柔道:“嗯,我们这里不用陪着,去吧。”虽然谢氏兄弟年纪不大,但是在刘氏的心里,男孩儿才该是家庭的顶梁柱,这会儿谢玉让谢文博去干活儿她自然觉得十分赞同。 谢文博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阵疼,谢玉看似轻飘飘的力道,实际上……不甘心地又瞪了一眼那个小白脸,他才转身走了,决定和自己的兄弟商量一下怎么阻止姐姐这荒谬的想法。 虽然他觉得……能阻止的可能性极小,他姐那是什么人啊,根本就是说一不二的好吗? “小博。” “嗯?” “那个阿秀怎么处置了?” 试图逃跑的水匪都是一样的下场,不过是个死字,反正他们手头上犯下的罪孽足够他们死好几次了,但是这次让谢玉意外的是有玉阳十二坞的人帮助他们跑。 “阿渊废了她的武功,把她扔出了江南,勒令不准在江南再看到她。” 谢玉轻笑起来,“阿渊还是这样心软。” “……阿姐。” “嗯?” “你真的要……与他成亲吗?” “是啊。” “就这种弱鸡——”谢文博认真道,“你就不怕阿渊打断他的手脚吗?” 窗边的魏瑾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总觉得这样貌俊丽的少年并不是开玩笑。 谢玉却笑起来,笑声很清脆。 啊,她的弟弟还真是可爱,不是吗? 魏瑾瑜:…… 可爱什么啊!t^t   ☆、第11章 大婚前夕 比起谢玉以及谢玉身边这些人,魏瑾瑜确实“柔弱”到不够看。 在玉阳十二坞所有人的眼中,谢玉太强大,位置也太高,使得谢文博明知道魏瑾瑜是靖王世子,仍然觉得这家伙太“弱”根本配不上自家阿姐。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他们觉得魏瑾瑜这样的,根本不可能乖乖呆在阿姐身边。 只是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问题? 呃,阿姐明明是个女人啊…… 然而,玉阳十二坞上下,几乎没有人能真正将谢玉当做女人看,她美得足以让男人神魂颠倒,可是坞中这么多的少年青年,绝大部分看到她的时候除了尊敬大概就是纯粹出于对恩人或者强者的仰慕,压根儿不带什么男女之情,倒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也有那么几个明显对她有些意思,但是恐怕终其一生他们都不敢说出口。 谢氏兄弟觉得魏瑾瑜不会是安分的人,玉阳十二坞的其他人直到谢玉传令下去说要成亲了才惊觉——卧槽,我们大龙头是个女人啊! ……这么多年来,还真是早就忘了这一点…… 魏瑾琮他们听到江南王即将大婚的消息时,已经从客舍搬了出来,在雍州还算繁华的东街租了一个小院子,他们出来的时候虽带了些金银,但客舍的价格实在不便宜,若是要在这里住一阵子的话,就怕后继无力,是以奚宁安提出这个建议之后,他们立刻同意了。 这天清早是奚宁安去的“市场”,他几乎每天都要出去逛一圈,与其说是做事或者打听消息,更多的,还是出于对这个诡异江南的好奇心。 “江南王要大婚了?”奚宁安无比惊讶。 卖蔬菜的大婶笑起来,“是啊!哎,这一把送你!”看得出来,她的心情格外好。 奚宁安的心却有些沉,不为其他,他看到现在这江南的模样,想象中的江南王应当至少已有而立之年吧?毕竟听闻“他”治理江南已有多年了,怕是年近不惑才是比较正常的年龄,可是心在,百姓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江南王要大婚了! “哎,到时候,大家都可以去看呢!知道天水台吗?” “怎会不知道!若没有神仙之力,怎可能建得出天水台!” “到时候准得去瞧瞧。” “是啊,我们江南王啊自然无所不能……” “……” 奚宁安麻木地听着,终于忍不住问:“不知江南王今年贵庚?” 那百姓不悦道:“你怎如此无礼,我们江南王的年纪怎可随便打探?” 奚宁安:“……” 在他的心中,江南王乃是个十分神秘的形象,这些百姓其实也很少提及“他”,一提起来口吻都是充满了恭敬。自从在所谓的英雄会上见到被打得相当狼狈的死士之后,奚宁安心中的不安就已经累积到了极致—— 中原腹地从不将江南放在眼中,就因江南虽富庶,百姓却多羸弱,鱼米之乡,经商者众,战略上几乎可以说从不重要,也是因风气的问题,自南往北的战争,少有能成功的,南人体弱畏寒,是最不善战的类型,现如今的江南,却尚武之风盛行,百姓强健,这江南王已有了一呼百应之势,即便是那些水匪,恐怕一声令下都会为“他”誓死效力。 多么可怕! 即便将这原本视为匪患的江南王看得极高,任奚宁安如何想象,都无法想象这只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人。 回去之后,便听到魏瑾琮的笑声,比起之前数月的逃亡生活,江南的安逸已经让魏瑾琮渐渐褪去了不安,连怀良都不比之前警觉了,这样便利、舒适、新奇和平安的江南,即便是京城竟也无法比拟。 “当真如此有趣吗?”魏瑾琮问的是一个红裙的美貌女子,而奚宁安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他们租的这院子就是此女所有,她自己就住在隔壁,江南民风开放,她偶尔会送一些小食给他们,一来二去,便有些熟了。若是寻常,或许根本不容易让他们这样掉以轻心,可是,这是个极美的女子。 鲜衣红裙,举止优雅,容貌美丽,怎么看都不会是普通人家的民女,偏奚宁安也不知为何,面对她之时硬是生不出怀疑之心,事后回想才会被惊出一声冷汗,偏殿下和怀良待她极其亲近,让他想说的话怎么硬是说不出口。 “计姑娘又来了?”表面上,奚宁安仍然微笑着招呼道。 红裙女子有一双迷人的丹凤眼,看着人的时候仿佛带着盈盈的笑意,脉脉含情,她明明已经不年轻了,但是言语姿态都十分优雅,甚至透着些许青春少女才有的活泼。 “在讲一些昔日的趣事呢。”她站起来,微微笑道。 奚宁安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偏偏有些糊涂,脑子仿佛就是不好用,也是奇怪。 待她走了,他才猛然想起,她一个孤身女子,他们这个院子里皆是成年男子,她如此登堂入室却自如得很,岂不是最大的怪事? 偏偏她在的时候,众人都觉得她的出现理所当然。 “殿下,”奚宁安郑重道,“以后还是防着那计姑娘一些。” 魏瑾琮一愣,“为何?” “她有古怪。” 魏瑾琮似有不悦,“哪里古怪,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被你说得都好似别有居心一样。” 好好一个姑娘?是啊,那计红烛道自己一家都被水匪所杀,江南王约束了那些水匪之后,她才翻身过了好日子,家产也被江南王发还,如今一家只剩她一个,方才到这年纪还未出嫁。 魏瑾琮在深宫之中长大,却是不知百姓生活,奚宁安很清楚,她这样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却苦于殿下眼见着被这女子所迷,根本听不进劝。 叹了口气,奚宁安只得放弃。 江南好似一个封闭的空间,他还得想办法,找个途径打听京城的消息才是,在他看来,这平安喜乐的江南,实则比那刀兵凶险的京城更加令他恐惧,若是可以,他连一天都不想多呆! 春去夏来,江南的夏季总是比北地要炎热得多,往年这时候不少人家都开始去往庄子里避暑,雍州比十数年前繁华了几倍不止,已经没有什么郊区可言,于是,英雄镇附近的庄子便价格突飞猛进,那里有山,虽不临玉阳湖,却也有一汪碧潭,景致宜人。 现如今却多数人家还留在家中,不为其他,就为等江南王大婚那一天! 因江南王已然开了口,到时大宴宾客,流水席不拘身份皆可入席,不论是百姓还是大户,都想去露一露脸,毕竟江南王才是这会儿江南地界真正的掌管者。 明生岛上这会儿相当井然有序,若论规矩,谢玉的两个弟弟都这么大了,根本不符合招赘的条件,这年代对女子仍是苛刻的,可谢玉那是什么人?她哪里管得了这些,不仅如此,她三媒六聘,媒妁婚书俱全,样样符合世情俗礼不说,因江南巡抚早已被刺,其实江南的府丞和一系列官员都在还,只可惜在百姓心里,出了事还不如去找江南王手下的那些灰袍子,是以一个个都闲得发霉,不过,这婚书仍然在他们那里入了档的,谢玉说什么,他们并不敢反抗,昔日倒也不是没有耿直的官员骂所谓“江南王”目无法纪乃是无耻匪类的,但现如今那个官员早就失踪据说被逐出江南——从此生死不知,外面世道这么乱,真正忠君爱国到不怕死的毕竟是少数,尤其这几年江南如此安宁,他们甚至还做着以后朝廷收拾了江南,他们将这百姓安居乐于路不拾遗的政绩归在自己身上的美梦。 “哎呀,这些东西怎么还未备好?快快搬上船去!”灵雨吩咐道。 今天所有玉阳十二坞的人都换下了灰色衣袍,衣着鲜亮喜庆,更显得一个个明眸皓齿容颜秀丽。 两个少女步履轻松地将几个箱子一手一个提了出去,这等于寻常人而言即便是男人提着都吃力的重物,对于她们而言却着实不算什么。 外间热闹,谢玉那里却很安静,刘氏拉着谢玉的手,明明是招赘,不知为何她仍是眼泪落个不停,大抵是想起这十年若不是谢玉撑起这个家,她们一家四口早就去同她那可怜的夫君团聚了吧? “阿娘,不要哭啦。”谢玉无奈。 刘氏拿起玉梳,擦了擦眼泪道:“阿娘不哭,来给我的玉儿梳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刘氏轻轻念着,“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愿我的玉儿有头有尾,幸福富贵……” 谢玉只是安静地听着,阳光穿过她房间的窗户,落在窗棂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金。 明明她很清楚这场婚礼是因为什么,刘氏那温柔的声音仍然好似轻轻拂过她的心尖,有一点点痒,让她有些清冷的心都软了下来,如同窗外那波光粼粼的玉阳湖水,微微荡漾。 刘氏是真切地希望她与魏瑾瑜相亲相爱比翼双飞白头到老的。 谢玉觉得自己根本不忍心去打破她的奢望—— 虽然她自己并不相信。   ☆、第12章 新婚大喜 上辈子,谢玉看过不少所谓的武侠小说,时髦值是当年她在的那个真正江湖不能比的,可是想来想去,有哪个真正的魔道妖女魔女的嫁了人一生平安喜乐得了善果的? 她竟是一个都想不出来,黄蓉那种自然与真正的魔道妖女根本不一样,东邪只是邪,可不是故事中的反派,反倒是厉胜男,都要搞得死了才让对方醒悟自己是真爱她。 谢玉的行事绝对称不上光明磊落侠肝义胆,本来他们魔门人士,也根本不讲究那些,她也见过那些脱离了魔门想去嫁人的,大多却是不得善终。 即便这是个不存在江湖的世界,谢玉仍然不大相信有什么真正能与她这样脾性的女子爱得情深意重一生相伴的良人。 可是,这会儿她仍是乖乖地让刘氏给她梳好了头,然后安静地坐着听刘氏絮絮叨叨。 她性格虽懦弱,却绝对是真心疼爱子女的母亲,或许不到为母则强的地步,但这些年谢玉带着谢氏兄弟,她在为他们担心的同时,安静到安分,从不添乱,只会关心他们天气冷了可曾加衣服出门之后是否安全归来。 刘氏有很多缺点,在这个年代来说也不算是好母亲,最初或许还是以谢明生为天,这些个年,谢玉姐弟三人就是她的全部。 “阿姐!”谢文渊推开门进来,今日里,他也是一身锦衣,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硬是养出这等长身玉立沉稳温文的样子,实在是太难得。 他看向坐在榻上的谢玉,却是一愣。 平日里谢玉本就美得极有侵略性,穿着上却简单,现在身上的红色喜服乃是定制的,她身边其他不说,妹子是真心太多了,刺绣制衣好的能够组成一个团!也是她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谢玉做了这么一身喜服,不比这年代寻常女子的嫁衣,样式上不尽相同,款式也要大气得多。 广绫大袖,衣绣深红牡丹,层层叠叠,繁复雍容,从领口看,便只她着三重衫,里衫乃是黑底红云纹的领口,外套大红金丝锦衣,最外才是这件大袖衫,下裙十八福,却偏能做出这般窈窕修身,也是难得,这套喜服的款式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得上简洁大气,只是细节却繁复到极叫人惊艳! 人靠衣装这话是没有错,可是任何的衣服穿在谢玉的身上,都没法喧兵夺主,因为她本人的气质实在太盛,叫人第一眼看到她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注意其他的东西。 “阿姐。”谢文渊认真道。 谢玉微笑着,“怎么了?” “真的要与他成亲?” 刘氏听着却很不高兴,“今日便是成亲之日,怎能同你阿姐说这话!” 谢文渊撇了撇嘴,这才甩袖出去了。 玉阳湖上多岛屿,昔日百姓却不敢乘船乱跑,毕竟几乎可以说到处都是水匪,安定下来之后,因为玉阳湖被视作江南王的地盘,少有百姓敢前去窥探,现如今听闻江南王大婚,却是可以去传说中的天水台,也难怪连富贵人家都忍不住想要去瞧一瞧。 今日里天色极佳,玉阳湖上烟波浩渺,正是一派秋日美景。 秋高气爽之时,一尾尾小船缓缓驶来,有些是百姓自家的渔船,富贵人家却是租的游船,远远的,便可见天水相接之处凭空一处高台,就好似悬浮在水面之上,高台玉白,在这湖面淡淡的雾气之中,就如同百姓口中说的那样——不似人间之物,倒像天上玉台。 那并不是一座岛,距离这里最近的岛也有数里之遥,而是一座真正凭空出现在水面上的平台,怪不得被叫做天水台。 奚宁安蹙着眉看着,他怎么都想不出这地方是如何建起来的,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世上有武功这种东西,将一根根柱子就这么深深刺进湖底,寻常工匠很难做到,玉阳湖水并不浅,即便是有人工,水下作业在这个年代仍显得非常困难。 可是谢玉手下这批年轻男女不能以常理论之,这地方的建设是她给他们的任务,他们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建成这么一座悬浮水上的平台。 在这个年代的人看来,这种成果自然让人觉得很震撼! 船停靠之后,顺着高高的楼梯,百姓们脚踩着好似陆地一样的地面时,更显得新奇,更让他们惊异的是,这地下铺着的竟是精美的瓷器! ……这年代的人还不知道瓷砖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每日里某些个水匪要用干的布料将这里的水汽擦干多么不容易,这种平台纯粹是为了看着震撼,实则算不上多么实用,潮气这么重的地方,瓷砖地其实非常容易打滑。 寻常百姓下脚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这一块块拼贴成美妙花纹的好似瓷器一样的地面,万一踩碎了可怎么是好? 这时候,一个身着鹅黄裙衫的少女笑盈盈地迎上来,“诸位请跟我来。”竟是不管百姓还是富贵人家,皆是一视同仁,并不问出身人家。 奚宁安默默跟着,极目望去,这平台因是建在水上,看那水天相接,确实神奇,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个了,他看到了整座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琉璃屋子。 其实六连星岛上有一座有不少玻璃花房,但是那都是用玻璃嵌木头的结构,因这年代没有什么所谓的玻璃胶,要焊接起来毕竟麻烦,虽现在他们制造玻璃的能力已经相当出众,但真正纯粹用玻璃制作的房子,唯有这里的这一座而已。 因整个儿都是透明,远远看去不注意的话都看不清这屋子,走到近前才发现天光在屋子上折射,显现出十分梦幻的光彩。 “看那儿!”忽然有百姓惊呼。 奚宁安顺着他的手看去,立刻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座虹桥。 他知道,在雨后偶尔会出现这样的七彩虹桥,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极致之美,可如今,透过那叫人怀疑自己眼睛的琉璃屋,一座虹桥就出现在那琉璃屋的附近,美轮美奂,经久不消,让他的心脏都是一阵狂跳。 难道是江南王当真是天人不成? 奚宁安从不信这些,可是眼前的一切,包括那诡异的江南,都让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 四周穿梭来往的年轻男女已经脱下了灰袍子,女子穿着鲜亮的粉色和鹅黄的衣衫,男子多着蓝和天青色,却是一个个都容颜清秀俊丽,仔细看去便可发现他们步履比一般人更加轻松,举止更是得体,不比寻常百姓,比起宫中侍女更加美貌,真心难以置信。 奚宁安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会儿的魏瑾琮,却见他正惊叹地左右看着,颇有几分目眩神迷的意思,那计姑娘陪在他的身侧,笑盈盈地说些江南王过去的事,不时发出笑声,瞧着十分开心愉悦。 竟是半点儿深层次的东西都不曾想到。 奚宁安又是失望又是不安,却在这时,听到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请诸位入席!” 立刻有清秀少年来指引他们入座,这琉璃房子里四处摆着不少花草盆栽,皆生长茂盛,这时节早过了牡丹的花季,毕竟这种花乃是四五月间开花的,然而四处这盛放的牡丹却叫人疑惑,寻常人哪能改变时节? 到处都是木质的桌椅,桌子不大,搬动起来并不困难,椅子亦然,却不像奚宁安想象的那样是圆形大桌,不过,一走过去他才发现,所有的饭菜点心竟是已经准备完毕!都被装在漂亮的大瓷盘子里,上面扣着个琉璃罩子,还不时有年轻男女将整大碟的菜品放到中间的长条桌上。 因厨房设在船上,在谢玉看来,这些只能算是类现代的自助简餐,可在这个年代看来却颇为不可思议。 “来了来了!”坐在奚宁安旁边的一个青年忽然叫了起来。 通过透明的墙壁,他也看到了,一艘整个儿被装饰城红色的大船正在往这里靠近。 恐怕那就是婚船了。 也是奇特,奚宁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婚礼。 船并未停靠,距离这里仍有一段距离,先是两个青年走出来,骤然抛洒开两段鲜红的锦缎,八个美貌少女步履轻盈鱼贯而出,就这么踏水凌波,好似飞天仙女一般!最后甚至飞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平台之上,看得所有百姓都瞠目结舌。 “这、这是天女吧?”身旁一个老妇人已经要跪下叩拜,却被旁边一个少女给扶住了,只听她笑盈盈道:“老婶子,这可不是天女,她们只是寻常跟着大龙头的侍女罢了。” 奚宁安:“……” 少女飞空之时抛洒的花瓣浮在水面之上,船首骤然出现的却是一个身着红色裙裳的女子身影,她并没有踏过那两段锦缎,而是直接踏水而行,优雅娉婷,最后飞身而起,比之前那八个少女还要轻盈美丽。 尚且不曾看清这女子的面容,便发现这室内所有的年轻男女都拜了下去,声音汇聚成一股,恭敬、清晰、震撼! “恭祝大龙头新婚大喜!” “恭祝大龙头新婚大喜!” “恭祝大龙头新婚大喜!” “……” 声音漫延,似要在这玉阳湖上掀起波澜。 女子那独有的慵懒声音这才响起:“免礼。” 她一步步走来—— 犹如天神。   ☆、第13章 水波荡漾 这到底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即便是谢玉上辈子,若是女性当个首相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更何况这个年代。 江南王名声在外,不管对“他”是个什么情绪,都必须承认这位可怕的能力,奚宁安也是如此。 在江南已经数月,魏瑾瑜不知所踪,他们倒是打听过陆姓的大户人家,江南的陆姓大户大约有三家,一家被水匪洗劫,一家早在几年前败落,剩下的一家……就在雍州,奚宁安去打听过,这家并没有嫁到京城去的女儿。 不论魏瑾瑜的外家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便沉默下来没有告诉魏瑾琮,倒是魏瑾琮之前还一直催着出去打听魏瑾瑜的消息,最近却根本不提起了—— 完全被那计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这种凉薄却也让奚宁安相当心冷。 陪着太子千里下江南,奚宁安从未后悔过,只在夜半之时偶有惊醒,但任他任何想象猜测,都无法想到他梦中恨不得要化作恶鬼的江南王,却是这般模样。 百姓们虽惊异,却依旧恭敬,身边的老妇人已经一遍遍念叨“天女下凡”,奚宁安从不相信这些,在他的视线里,那女子婷婷袅袅地走来,明明充满了女性化的婀娜姿态,偏偏通身的气质盛到几乎让人难以逼视! 奚宁安并非没有见过倾世的女子,皇九女威平公主魏瑾玥被称为天下第一美女,确实美得倾城倾国,他作为太子的心腹谋士,曾与魏瑾玥有过一面之缘,然而奚宁安很清楚,若是魏瑾玥现在在这儿,必然要被这一身大红衣衫长裙曳地黑发如云的“江南王”给映衬得黯淡无光。 无他,眼前这女子气质之盛乃他平生未见,当真犹如日月光华,明耀倾世。 女子成亲当用红纱盖头覆面,她却这样从从容容地走来,脸颊边的珠帘根本遮不去她的半分容颜,让奚宁安都一时心跳加速难以自持,身旁的魏瑾琮更是失态。 在他们没有注意的时候,站在一旁的计红烛唇角带上一抹温柔的笑。 大龙头大婚了啊……她自己做的决定并没有告知大龙头,舵主倒是察觉了,却道若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不损害大龙头利益的话,尽可以去。她怎会损害大龙头的利益?这辈子,她都只愿为大龙头一人尽忠,至死不悔。 然而身旁魏瑾琮他们一时失态的模样却叫她翘了翘嘴角略有些不屑。 “今日我家阿姐大婚,江南同欢!”一旁站着的谢文博笑道,直至现在,谢文渊仍然不愿在这场显然他不欢迎的婚礼上说一个字。 等到另一艘船到来架上梯子,出现一个身着红衣的修长身影,大家便知道今日的新郎来了,虽这场婚礼颇有点男女颠倒的意思,但众人仍是伸长了脖子朝那方向看去。 到底什么样的男子能够配得上这样的女子? 想想都觉得根本不可能。 那人渐渐走近,奚宁安忍不住捂住了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 靖王世子魏瑾瑜! 这怎么可能! 奚宁安一瞬间觉得他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比起之前看到的那些,这才是真正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好吗? 最可怕的是,在看到魏瑾瑜的瞬间奚宁安猛然间扭过头去看,在魏瑾琮脸上率先出现的情绪并不是惊喜,而是嫉妒,虽只是一瞬间,仍然让奚宁安感到心寒心冷,并一阵心惊肉跳。 这江南王美则美矣,但看她形式做派,便知道是多可怕的人,太子居然还敢对她有爱慕之心,实在是太叫人惊惧! 更何况,那是一路随着他们同生共死的靖王世子,这么久没有消息,他们早就做好了他已没了性命的心理准备,这会儿骤然见他,怎么都该是惊喜占第一位才是。 然后……便是惊异,靖王世子怎会与这“江南王”搞在一起,甚至要与她成亲? 虽魏瑾瑜没有半点不甘愿的神色,奚宁安仍觉得其中定有猫腻……更不用说瞧他表情,竟是与昔日那高傲冷淡的魏瑾瑜判若两人,若非长得一模一样,奚宁安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与他们一路相伴话都极少的靖王世子。 “那、那是瑾瑜?”魏瑾琮有些惊疑不定。 毕竟只是第一次看到谢玉,虽被她容貌迷惑,却还没到那等地步,魏瑾琮的资质平庸,到底并非恶毒之人,一瞬间的嫉妒过后,便醒过神来,偏不敢认那与谢玉并肩而立的俊美男子。 因他那含情脉脉瞧着谢玉的模样并温软柔和的笑意怎么都觉得不可能出现在那个叫“魏瑾瑜”的人身上。 魏瑾琮自小认识魏瑾瑜,他知道这个族弟有多么骄傲,莫说是这般了,在京里他待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过多少好脸色!包括他那见过他一面就暗自倾心的九妹。外人为他容貌所惑,他的眼睛却一直清明,九公主有倾城色,却也全然不被他放在眼中。 不过,魏瑾琮也必须承认,他家阿九与眼前这女子不能相较。 喜宴开始,百姓们已经开始取用食物,奚宁安并不敢吃,只盯着魏瑾瑜,偏对方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即便是偶尔视线从这里滑过,那种漠然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与太子殿下。 这太古怪了! “殿下!” 杨淳与怀良到底还是取了些食物来,折腾了一个上午,他们绝不敢说自己不饿。 香喷喷的烤鸡和炸鸡都有,其他的美味也是充足,百姓们对这样的形式十分欢迎,被提醒不许浪费之后,仍然一大盘一大盘地取回,然后都塞进肚子里去。 奚宁安这会儿却只感到心塞,他思考了一下果断道:“殿下!” “什么?”魏瑾琮还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回京城去!” 怀良大惊,“这怎可以!” 奚宁安沉声道:“我们从去年初冬离京,现已将近一年,京城是何等形势一概不知,殿下难道想一辈子躲在这江南吗?那些受辱之仇要如何报?更何况,太子妃等人仍在京中,怎可抛去不顾?”他压低了声音,唯恐周围人听见,然而周遭虽不算嘈杂却也并不安静,他才安心了些。 魏瑾琮有些讪讪的,“你不是说……只要我们离开,他们反而安全吗?”他与太子妃结缡七载,虽只有两女,但感情一向不错,被奚宁安提起,倒还真有些挂念。 “以前是这样,但长此以往并不妥当,”奚宁安叹了口气,“且看这情形,不管世子是否自愿,若要将他从这江南王手中救出来,只凭我们几个显然不行,须得让朝廷派人来才行。” 尽管他并不觉得朝廷随便派人来就能将这江南给撸顺了,但总不能就这么看着魏瑾瑜却什么都不做吧? 魏瑾琮犹豫了一下,看着魏瑾瑜现在那张就差脸上写着爱慕的面容,先不管他需不需要,落在这匪首手中总是实情,照旧日情谊,总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终于,魏瑾琮好似下定决心一样,深吸了一口气道:“宁安说的不错,不管怎么说也要将瑾瑜救出来,我们过几日便启程回京!”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慷慨义气。 奚宁安叹了口气,看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魏瑾瑜,心中着急无奈又带着点痛心,虽他还活着叫人惊喜,但是这副“谄媚”匪首的模样怎不叫他憋得难受? 这哪还是那个矜贵到有资格傲慢的靖王世子!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他们今日里所有的对话,都被记录下来,第二天就会被交到谢玉的手中。 这场婚宴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一盏盏萤火一样的灯在玉阳湖上亮起来,美得好似人间仙境,百姓们归去的时候仍然带着兴奋,恐怕江南王的这场婚宴足以让某些百姓津津乐道一辈子。 “江南王与她的夫郎便好似天人一般!” “是呐,江南王身上带着五彩霞光哩,必然是天女下凡。” “那是当然,看看我们江南,十年前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光景。” “……” 百姓的话当不得真,可若是这般传下去,此人在江南的地位必然固若磐石。 让奚宁安心情愈加复杂的是,那“江南王”瞧着不过十七八岁,若是多年前就开始经营江南……这怎可能!他忽然想去查一查这江南王到底是何人了,只是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他才不大敢妄动。 夜色渐深,婚船荡漾在平静的玉阳湖水上。 这里布置得同寻常婚房没有多少区别,船很不小,内里更是足够华丽,刘氏坚持要遵循旧制,谢玉便依了她,可是一切程序走完,所有的人都离开了这艘船,到底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玉倚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瞧着魏瑾瑜。 然而他就好似被煮熟的鱼儿一样—— 整个人都已经红彤彤的,大概快要焦透了吧? 当真有些可爱。 谢玉走过去,玉白纤长的手指勾起他足够清俊美貌的脸庞。 “好吧,现在来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凑近,吐气如兰,“可是我这张让你心旌动摇的脸庞?” 红粉骷髅,这样的迷恋倾慕,到底能有几分真心?   ☆、第14章 京城有变 到底喜欢我什么呢?是不是仅仅是这张皮相? 魔门女子多妩媚,谢玉见过太多了,曾经的好友,又或门中弟子,初时浓情蜜意,很快弃之敝履,皮相的吸引,到底没能长久。 魏瑾瑜却伸出手来,他的手掌要比谢玉的大一圈,指尖的温度却比她的脸颊还要热一些,他的眼睛清澈到真诚,“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一次听到你声音的时候,心跳就变得很快,若是看不到你,你的眼睛便时时在我的脑海之中,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就要快乐得飞起来……” 谢玉低低地笑起来,她本就极美,烛光之下这样一笑,愈加显得勾魂摄魄。 “情话说的不错……”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甜香,谢玉曾经精于此道,香可助兴惑人,只是自己不曾用过。 她也是第一次,哪怕表现得再如何胸有成足,想着还是需要些外物来提起兴致,然而魏瑾瑜长得太好,昏暗的光线并不能阻碍她的视线,这样风华出众俊美迷人的男人,大抵不需要什么其他东西,也足以迷惑人心。 唯一让她觉得麻烦的是……这位比她还要笨拙。 幸好谢玉的理论知识足够,才算是渐渐鱼水相融,直至她将玉生香中最后一章也练到极致,愈加在床第之间叫人*蚀骨。 船儿在玉阳湖上轻轻荡漾,无人敢接近这艘船,当天边渐白,朝阳初升之时,谢玉醒来,却是不大习惯身边睡了一人,看魏瑾瑜与她交缠在一起的黑发,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之后记忆才纷纷回笼。 魏瑾瑜仍在沉睡,即便是闭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眉眼依旧清俊,这人确实在容貌上堪称完美无缺。 谢玉起身,披上晨缕看向她熟悉的湖面,回想前几日才送过来的消息。 天下四处乱局,才能让她安享了这么多年的太平日子,这江南被她渐渐蚕食殆尽,但世道不可能这么一直乱下去,眼前这大晋还未到风雨飘摇的末世之时,如此内乱,挥霍的不过是昔日留下来的雄厚底子,且照她看,也乱不了多少年了。 果然如此。 早在今年夏,奸相张致为仁王魏永平所杀,朝廷已经在平稳局势,镇压边境的威远侯已然回京,开始派兵清理中原腹地的乱匪,恐怕不日之后,便要有新的江南巡抚带兵来到。 谢玉在这个早晨的心情却不算糟糕,甚至轻轻哼起一段不知道哪里来的旋律。 魏瑾瑜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赤足只披着一件衣袍的谢玉笑盈盈地朝他来看,“你醒了?” 这样的风情直击人心,他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才“嗯”了一声。 “那便起来,我们去和我阿娘一块儿用早膳。” 这船儿自由在湖上飘荡,早已经不知偏离了多远,但是谢玉很快就辨别了方向,手中长篙轻轻一撑,船就动了起来,魏瑾瑜穿好衣衫,走到谢玉身边,想要帮谢玉的忙却发现自己有心无力。 幸好不过两柱香的时间,魏瑾瑜就看到了不远处岛的轮廓。 本来船就停在不大远的地方,玉阳湖又很平静,一晚上并未飘得太远。 岸上灵雨和朝雨等着,一看到他们的船便走过来,凑到了谢玉的身边,“大龙头,夫人正等着你们。” 说是这样说,两人还是直接将魏瑾瑜挤到了一边去,魏瑾瑜只是无奈地看着。 刘氏确实在等他们,除了她之外,还有谢氏兄弟,看到谢玉的时候缓了脸色,对着魏瑾瑜的时候,那神色眼神却让魏瑾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昨日里谢文渊的脸上还很糟糕,谢文博也称不上多么友好,这会儿却都面带笑容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顿饭魏瑾瑜吃得差点儿噎住,特别是刚吃完谢文渊便彬彬有礼道:“阿姐,灵雨那里有些消息要给你,不若让我们先和姐夫聊一聊。” 魏瑾瑜:“……” 好歹他忍住了没有缩到谢玉后面去。 谢玉扫了一眼两兄弟,笑道:“聊一聊是可以,但是你们知道,一到晚上他身上哪怕有那么丁点儿淤痕,我而是看得到的。” 这话说得十分从容自然,偏偏其中隐含的暧昧意味谁都听得懂,莫说在席上的刘氏听得掩住了脸,就是魏瑾瑜自己都闹了个大红脸,两兄弟知道这便是谢玉的警告了,只要不动他,其他都可以。 呵呵,要教育他又不一定要真打断他的腿。 谢文渊笑得温文尔雅,“阿姐说什么呢,他是我们的姐夫,自然该好好亲近才是。” 谢玉抿唇微笑,知道他们兄弟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做得太过,便随着灵雨到书房去了。 “大龙头,这是昨日里那几个人的对话。”先交上来的便是计红烛的报告。 那奚宁安声音压得再低,也不可能逃得过就在近前的她的耳朵。 “红烛当真决定了?”谢玉叹了口气。 “是,”灵雨点头,“她说回头到京里,刚好可以和空碧她们联络。” 谢玉放在京里的几人之中,为首的空碧与红烛本就是旧识,早在多年前就情同姐妹,如今已有数年不见。 “这太子资质平庸,但奚宁安此人乃是不错的谋士,有他在,这太子又肯听他的话,前景还不算太糟糕。”谢玉看过他们昨日里的对话,“这会儿回京……倒也是巧了。” 因奸相妄图谋朝篡位,连同三皇子刺杀成帝,又被仁王揭破阴谋,现在奸相已死,三皇子下狱,京城之内几个皇子几乎被屠戮一空,公主们倒是安然无恙,然而太子失踪已久,仅剩的三皇子有谋逆之罪,现京中拱卫仁王称帝的人越来越多—— 若是这会儿太子回京,这事就有意思了。 “传令下去,让裕西他们暗自保护魏瑾琮他们入京,务必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京城。” “是,大龙头。” 灵雨爽快地应了,有他们一路给那些个匪寇“打招呼”,太子魏瑾琮和奚宁安他们这一路必然会顺顺利利的。 “对了,大龙头,那些死士怎么处理。” 英雄会早已经结束,他们没有胜利,自然不能按照早前说好的那样放了他们,可若是这么平白养着……凭什么啊? “将奸相张致已死的消息告诉他们。” 朝雨疑惑,“然后呢?” “然后问问他们的打算,可愿意跟着我混,若是愿意,就将他们送到葛副将那里去。” “是。” “对了,”谢玉停了停,“恐怕最近要有新的江南巡抚来,到时候让葛副将去同他打个招呼。” 灵雨点点头。 “百姓的封口令从今日开始,从今天起,不许再提及‘江南王’这个词,”谢玉轻笑,“从今日起,这江南王呐,就是个不可说的称谓,可曾明白?” 朝雨笑起来,“放心吧大龙头。” 凭他们如今对江南的掌控力,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就是不知当百姓并不提起,这新的江南巡抚要多久才会发现,这安定的江南其实有个绝对的掌控者? 更别说……江南当初那些来剿匪的朝廷官兵被朝廷遗忘已久,谢明生早已经死在水匪手中,当初驻扎在柳山镇的官兵却还在。 朝廷十年不曾给他们发饷,明明是正规的官兵,却差点儿也落草为寇,还是谢玉这些年养着他们。 换句话说,这会儿他们并不是朝廷的兵,而是谢玉的兵。 端看这新江南巡抚的为人——若是不够听话,杀了便也是了,大不了再换一个。 “江南巡抚既然来了,该让葛副将将这些年朝廷拖欠他的粮饷都补齐了才是。” 灵雨清脆的笑声响起,“说的也是。”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朝雨前去开门,来的却是馨宁,她将手中火漆封好的圆筒递过来,“大龙头,京城急报。” 谢玉打开,只是浏览了一眼,眉间便一凝。 “随我去见阿娘,嗯,将文渊文博也叫来。” 世事……当真多变。 当年谢明生只是一个庶子,虽有些本事,但死在江南之后,谢家不闻不问,可见他在家中本也没有多少地位,除了看重他的谢家家主他的祖父或许会惋惜一下,连他的父亲恐怕都没有多少伤心的情绪。 因此刘氏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在江南这十年,谢家连派个人来看看都没有。 这会儿,偏偏派人来了,原因也是极简单。 “阿娘,我刚刚得到了消息。” 刘氏疑惑,“什么?” 谢玉看向一脸莫名的谢氏兄弟,“之前三皇子联通奸相宫变,谢家也被卷入其中。” 刘氏脸色一白,“然后呢?” “阿爹曾有六个兄弟,但三伯早逝,六叔腿脚不便,大伯二伯和五叔都在朝中,事发之时成帝正招大伯与五叔议事,因他们忠君爱国,被三皇子手下一刀刺死。”谢玉的口吻十分平静。 刘氏却狠狠吓了一跳。 “奸相生怕夜长梦多,直接将谢家围了,除了外放的二伯逃过一劫,谢家男丁皆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政治就是这么残酷血腥,谢家不过是站错了队而已,谢玉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全家都投资了六皇子,偏偏三皇子与六皇子最不对头,三皇子的母亲地位低下宫女出身,传闻就死在六皇子的亲生母亲韩贵妃的手中,也难怪一朝宫变,便要将六皇子全家给杀了,还不放过与六皇子“惺惺相惜”的谢家。 可怜算起来应当是谢玉堂姐的谢珍作为六皇子妃,红颜薄命死得很惨。 谢文渊皱起眉来,“听说二伯仅有三女,并无男嗣。” “说的不错,”谢玉柔声道,“因此这时,谢家忽然想起……还有我们的爹,曾经带着你们兄弟两人远下江南。” 当初谢家男嗣就有七八个,谢氏兄弟着实没受到什么重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今谢家已经派人来了江南,”谢玉微笑道,“所以,我们应当怎么迎接这谢家之人呢?” 谢文博笑起来,“阿姐说如何,我们便如何。” 人生呐,正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才会这么有趣,不是吗? 谢玉笑得意味深长。   ☆、第15章 谢家来人 京城距离这里好歹有千里之遥,谢玉收到消息之后,便开始整顿江南,百姓们再不敢随便将“江南王”诉之于口,其实在谢玉的婚礼之后,江南的百姓都将她传作天女,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些百姓想要给她建庙供奉香火。 ……谢玉表示真心担待不起,谢谢。 不过,这边命令一下,百姓大多闭口不言。 至于江南的其他官员,有骨气的早就离开了,剩下的这些大多贪生怕死,有玉阳十二坞这伙人,他们即便是身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中都不会有丝毫安全感,自然根本不可能在朝廷派来新的江南巡抚之后就反水,至少也要等朝廷剿了那“江南王”吧? 虽说他们自己都觉得这任务无比艰巨。 玉阳湖又非平地,且不说朝廷大军擅不擅长水军,当年那些个穷凶极恶的水匪朝廷都剿灭不了好吗?而水匪们在那江南王面前就跟土鸡瓦狗似的,分分钟被秒成了渣渣,想想就知道……期待朝廷其实并不现实。 江南虽比北方的冬季要好一些,却也不是四季如春,初冬来临的时节,湖上没有结冰,但寒气侵袭,天阴沉沉的,一场冬雨刚过,空气湿冷,直钻到人的衣襟里去,地上自然也相当泥泞。 就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江南巡抚的马车终于到了那灰云之下的牌楼旁。 等到道路忽然就平坦起来了,他才奇怪地掀开车帘,“虎子,这是怎么了——”眼睛往外一瞧,却是怔住了,因为眼前是一条平坦到不可思议的大道,即便是这冬雨下了好几场,地面仍显得很湿,却对这种道路没有多少影响。 心中感到十分古怪,却到底没有说什么,直催着车夫向前。 江南巡抚已经去世多年,那座官邸许久没有人打理早已荒废,他们只能在客舍先安顿下来,派下人先去料理一番。 不多时,便有个相貌清矍的中年人前来拜访。 新任的江南巡抚姓陈,乃是京中与仁王交好的右相姜春瑞的门生,这姜相被左相张致打压多年,如今张致一去,仁王掌权,他自然扬眉吐气,立刻提拔了自己的门生,从五品治中到三品的巡抚,哪怕听闻江南多水匪,这位陈大人还是很愿意来的,他对仁王和师座很有信心,大乱只有定有大治,这江南若是做得好,鱼米之乡油水丰厚。 更何况,这次还有唐将军同行,水匪何患只有? 只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江南一派平静百姓安居乐业,却是瞧不见多少水匪的痕迹。 “陈大人怎地这般忧心?”来人笑道。 陈齐山也笑起来,“不比宋总管清闲。”这江南到处透着诡异,他怎能不忧心,“待到安定下来,我立刻给你打听谢将军遗孤的消息。” 凭他一个三品巡抚,实则这等说是总管,不过是别人家仆的人本来并不放在他的眼里,然而,这却不是普通人家的总管。 谢氏毕竟是百年世家,底蕴深厚,遭此大难不论是何人上位都必然要赐其恩典,即便没落也不是这几年之间,更何况,这等家族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倒下去的,魏老夫人还在呢。 谢家的男丁死得差不多,只留了个老二谢明义在北方任上,然而谢家家主死了,却还有个顶梁柱,昔日的乐慧大长公主,如今的谢家老夫人魏仪身体却还健硕。 这位宋总管便是魏老夫人手下第一的得力人,深得她信任的心腹,即便是陈齐山这等朝廷命宫,也不大敢得罪于他。 宋总管却并不是那等骄矜之人,“陈大人如今刚到江南人手不足,老夫人给了些许下人,若是忙得上忙尽可吩咐。” “那是那是。”陈齐山客气道。 “不过寻找六少爷七少爷的事,我们自会出去打听。” 当初谢氏兄弟出生之时,在这一代排名第六第七,是以宋总管这般称呼。 连他自己也感慨,当真是意想不到,谢明生来江南的时候,老夫人并未多言,这位虽是她的亲生孙子,却只是她长子的庶子,到底不如几个嫡孙讨她喜欢,因为当年她地位太高,谢家家主只得她一个嫡妻,魏老夫人生了两子一女,也就长子争气一口气生了六个儿子,次子却只得一子两女,如今谢家遭了灾,竟是只活了她一个孙子,偏生那一个是情圣,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硬是不肯纳妾,她这才想起曾远去江南的谢明生还有一对双生子。 说句实话,魏老夫人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因江南多水匪,谢明生都死了那么多年,刘氏又是那等懦弱的性子,也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孩子,她第一次后悔任由柏氏给谢明生娶了个立不起来的妻子。 是以宋总管虽想给女主人尽心,却并不是说定要找到谢师兄弟不可。 虽说如此,安顿下来之后,当天宋总管便派了几个小厮出去打听消息。 “总管!”只不过两柱香的时间,小厮们便纷纷回来了,让这位宋总管大为讶异。 “怎么归来如此之早。” 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厮赶紧道:“因为消息一打听便出来了,那谢家庄园就在这雍州城!” “什么?”宋总管这才惊异非常,“他们当真还在?” “是,听到问起当年来剿匪的谢将军,不少百姓并不清楚,但只要打听可有京城来的谢氏人家,便有人道十年前有户京城来的大官,他的官眷差点为水匪所杀,后被人救了,待得江南安定了一些,便回到那玉阳湖畔的谢氏庄园里住着,已经住了多年了!” 事情办得太顺利,让宋总管总觉得里面有些蹊跷,“为人所救?不知乃是何人?” “这个小的不大清楚,那百姓也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总管大人,不管那户人家是不是六少爷他们,好歹去问一问也就知道了?” 正是这个道理。 于是宋总管迅速让小厮们准备了一份厚礼,若是不是,贸然上门,也是不妥,当然,若当真是六少爷他们,那自然最好。 今日天色将暗,他便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拜访。 陈齐山一早去了府衙,宋总管便与他的侍从招呼了一声,带上小厮和拜礼去往雍州东的谢家庄园,而一路过去,愈加发现这江南平静繁荣到诡异的地步,让他颇有点儿寒毛直竖的感觉,非但不见水匪,反倒秩序井然,百姓脸上的笑意都格外真切。 “就是这里。”昨日里打听了具体位置的小厮道。 宋总管看到一座占地不算小的庄园,比起谢家在京郊的庄子毫不逊色,左右围墙高耸,大门紧闭,瞧着很是气派。 一个小厮前去叫门,不多时便有个样貌清秀的青年前来应门。 “此处可是京城来的谢家庄园?”这小厮年纪不大,笑容也讨喜,瞧着格外有亲切感。 “是,不知你找谁?”这门房过于年轻,让宋总管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上前两步,问道:“不知家主人可是姓刘?” “正是,家中夫人姓刘。” 宋总管一喜,“我们来自京城谢氏,今日冒昧打扰,请问家中两位少主人是否一对双生子?” “我家少爷确是双生的两兄弟。” 宋总管心中即刻有了九分确定,世上到底没那么多巧合,谢家庄园,夫人姓刘,又有一对双生子,这事儿怕是*不离十了。 待得他说清来意,门房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两眼,才道要去禀报管家,宋总管又心中暗赞这庄园里治家之严。 倒是想不到,那三夫人据说最是软弱,到了江南反倒是叫人意外。 不多时,门房就将大门打开,将他们迎了进去。 虽是初冬,这庄园里偏偏处处见绿,幽雅别致,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的精巧,同时又颇有些大户人家的气派,着实不错,且连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可见仆佣同样被管束得不错。 宋总管被迎到厅中坐下,随后便有容貌俏丽的丫鬟奉上了上好的茂山云尖,这等好茶宋总管家中也不过只有老夫人赏赐的一小包,平日里都舍不得喝,想不到这里居然被用来待客! “还请宋总管稍待,我们夫人去了别处庄子,现在不在家中,不过我们大小姐住得近,听了消息很快便回来。”一名管家模样的青年致歉道。 “不忙不忙。”宋总管早就听说当年三夫人共生养了两子一女,除了这对双生子之外,还有一位长女,是以听到这话并不奇怪,“不知两位少爷可在家中?” “少爷如今在城里的杨大学士那里读书,恐怕要晚间才能回来。” 宋总管一听很是惊喜,怕就怕如今谢家的仅有的两根苗还被刘氏给养坏了,这是魏老夫人相当担心的事儿,却想不到如今他们在那曾经名满京城,后不过而立之年就辞官的杨大学士那里读书,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大小姐回来了!” 宋总管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女子正从外间走来,她一身桃红的齐胸襦裙,外披墨色绣金菊的云缎宽袖长衫,寻常女子穿这等颜色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桃红容易显得俗气,金墨之色太过厚重,寻常人根本压不住这等颜色,偏生来人绝不会有这等忧虑,桃红在她的身上只会显得明媚,全然不会喧宾夺主,因为她本身生得就艳若桃李,至于金墨之色,使得她更加端庄,因她本就气势极盛,根本不会让这等颜色穿在身上瞧着不伦不类。 应该说,他从未见过比这更美更清丽更雍容优雅的女子,即便是皇家公主,宋总管也见过两位,却没有一个及得上眼前人这通身的气场,让他只看了一眼就猛地站了起来,再不敢抬头迎视那双明媚美丽的眼睛。 “姑爷,小心些走。”一个丫鬟爽脆的声音响起。 是了,这刘氏长女应当过了十八了吧?当是早就嫁人了,可是这般的女子,即便是京城的王孙公子怕也难配得上,在江南嫁得了什么好人家?宋管家一边惋惜着,一边忍不住再偷眼看去,果然看到了走到那女子身边来与她并肩的年轻男子,而这一看,他就差点跳着惊叫起来。 靖王世子!   ☆、第16章 恢复记忆 宋总管被狠狠吓了一跳不是没有理由的。 靖王世子魏瑾瑜那绝对是京中一朵高不可攀的高岭之花好吗?喜欢他的闺阁少女可以从京城最大的东市南排到北,更别说其中有不少名门贵女,最知名的便是那位奸相的幼女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若不是同为宗室,恐怕那位九公主早就要死要活要嫁他了好吗? ……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又不能自由恋爱,大部分时候,还不是看脸么,尤其魏瑾瑜的身份高贵,本就是世子,怎不让人憧憬? 以致于在看到靖王世子魏瑾瑜之后,宋总管一直处于很恍惚的状态,总觉得眼前的状况让他根本没法理解。 尤其看到魏瑾瑜对待谢玉的姿态,若不是在京中见过那个眼高于顶的他,宋总管都没法相信这就是那个人。 送走了宋总管,谢玉走进内室,笑吟吟道:“玉阳,那人好似认得你呢。” “那又如何,过去不过去,我已经早不在意了,”魏瑾瑜替谢玉打开妆盒,“如今这样的生活我就觉得很幸福。” 当特别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事,其他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魏瑾瑜现在给岛上的孩子教书,他虽失忆,底子却在,本身书读得绝对比寻常秀才要好得多,是以让他教书甚至有点大材小用,但不知道为何,失忆后的魏瑾瑜与之前完全不同,这个闲适安逸,温雅亲和的魏瑾瑜在孩子中很受欢迎。 ……当然,也和他本来就长得好不无关系。 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看着谢玉的眼神永远是这样温柔宠溺,明明知道这个女人比自己要强大太多,可是仍然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好好保护,即便是不记得过去,这种感情却丝毫不会打折。 正因为他的感情表达如此纯粹,谢玉待他也亲近了不少。 听他这般说,递过眉笔道:“可愿替我画眉?”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魏瑾瑜打趣道,眼神口吻皆是开朗温情。 谢玉带着笑意,看着眼前这男子山川一般的眉峰,然后是春水一般的眼睛,任何美好的词汇都可以套用在他的身上。 “看我做什么?”魏瑾瑜微笑道。 谢玉伸出手,摸着他的脸颊,言语温柔,两人之间的亲密暧昧早就是常事,寻常夫妻成亲数月之时,也当是蜜里调油的,他们也不例外,情|事上的*蚀骨,又或生活中的脉脉温情,足以让陌生的两个人之间氤氲出一种别样的浓情来。 “我只是感慨,我的夫君真是聪明呢。”谢玉轻轻道。 魏瑾瑜已经细细给她画好了眉,看着她那秀媚清丽的面容,温热的手离开了她的肩,一双眼睛恢复清明,“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发现什么?”谢玉漫不经心道。 魏瑾瑜蹙起眉,只是垂下嘴角,微微抬起下颚,与之前那个温柔缱绻的魏瑾瑜即刻判若两人。 “既然发现了,还说什么?”他转过头去,不看谢玉那双足以勾魂摄魄的眼睛。 “发现你何时恢复的记忆吗?”谢玉也不在意,侧过头去看他。 说句实话,不管是温润如玉的魏瑾瑜,还是现在这样带着点儿傲慢面如霜雪的魏瑾瑜,都带着一股子别样的风情。 听到谢玉这样说,魏瑾瑜的脸色阴沉下来,总算是确定谢玉果然已经知道。 谢玉站起来,不管魏瑾瑜这会儿僵硬的身体,搂住他的脖颈,凑到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侧,“昨日里在床上还同我那般抵死缠|绵,这会儿却做出这副样子,何必?” 魏瑾瑜的手几乎反射性甚至不受他自己控制地要去搂谢玉的腰,被他咬住唇死死忍住了,方才道:“你是何时发现的?” “至少我知道早在半个月前,你大概就已经恢复了记忆吧?”谢玉笑盈盈的,“结果这么长的时间,扮演我的‘玉阳’倒是很成功嘛。” 魏瑾瑜很想推开谢玉,但手掌放到她的身上还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他看着谢玉的面容,“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谢玉抬头看他,却忽然吻了吻他的唇,轻轻摩挲着他的唇瓣,她笑声欢愉,“为何要说呢,我觉得那之后,你在床上反而主动了不少,不错嘛。” 魏瑾瑜僵硬地站着,面红耳赤几乎要成为一块焦炭,“你这女人——怎可这样……”直白到不知廉耻?然而,后面的话他根本没办法面对着她说出口来。 尽管再如何,他确实受不了哪怕在情|事上谢玉也要占据绝对的主动地位,这个“主动不少”确实是实情。 然而,谁会将这种事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我倒是猜得到,嗯,我这样的女匪首若是知道你恢复了记忆,指不定就将你关在那岛上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谢玉微微一笑,平日里她和魏瑾瑜确实是住在岛上的,几乎连雍州都很少来。 魏瑾瑜没有吭声。 他之前失忆,恢复记忆之后,却并没有丧失失忆这段期间的记忆,谢玉并未存心避着他,所以他也看到了谢玉手下这股势力的冰山一角,而仅仅是这一角,就足以让他惊心! 魏瑾瑜的性情或许不够圆融,却不是愚蠢的人,能在那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本来也没什么真正的愚笨之辈,他是靖王之子,王室朝堂从小便接触得到,更何况他家六个兄弟,却分属三个不同的母亲,这会儿的靖王妃可是靖王的第二任继妻了,魏瑾瑜虽是目下无尘的性子,实则内心十分通透,有些事他不过是不屑罢了,并非不懂。 若是谢玉想要阻拦他,他永远不可能走出这偌大的江南! 所以,出于谨慎,他并没有立刻说自己恢复记忆,而是仍然装成那副对谢玉钟情深爱的模样—— 意外的是,并不难,面对着谢玉的时候,他以为会很难的事却仿若天经地义。 仿佛他真的那般爱她,着实让他迷惑又不安。 “我现在知道了,你并不是女匪首,”魏瑾瑜开口道,“原来你是谢家的小姐。” 关于那位谢明生的事,他也略有耳闻,甚至知道一些内情他,他的死并不是意外,而是京城内有人想要他死,自然就要逼着他一到江南就即刻去剿匪。 否则的话,以他的本事,当然不至于到江南剿个水匪就死于非命。 就不知道谢玉知不知道这个内情。 “谢家?”谢玉噗嗤一声笑了,“若是靠着谢家,我们母子四人恐怕早就死在了江南,这十年来,京城何曾有人过问过我们?” 魏瑾瑜蹙起眉,“这是他们做得不对。” “哦,那又如何,你现在与我说这,到底有什么意义?”谢玉反而是有些奇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魏瑾瑜垂下眼睑,“……你毕竟,是与我拜堂成亲的妻子。”虽然拜的不是他家父母,可婚书媒妁俱全,即便是他,也无法否认这段婚姻。 谢玉奇道:“但当时你是入赘,难道你还想当真当我谢家的赘婿不成?” “当然不是!”魏瑾瑜大声道。 “哦,你是想,我既是京城谢家的女儿,怕是勉强也配得上你这靖王世子的身份,”谢玉的口吻却渐渐淡下来,“不如就认了我这个妻子,只不过不再是小姐与赘婿,而是丈夫与妻子,可是?” “难道不好吗?”魏瑾瑜反问。 谢玉看着他的眼睛,“你还真是胆大呢,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吗?若是你当真有这等心思,何不恢复了记忆就与我说,而是这时候才开口?”她一字一句道:“魏瑾瑜,你当真不怕我?” 然而,他却沉默下来。 这个女子美得似妖如魔,那种吸引力让人无法抗拒,可是,她的可怕同样叫人难以忽视。 “你原本想的就是偷偷离开吧?而不是做什么夫妻,把我当做你的世子妃……不是吗?”谢玉柔声道。 魏瑾瑜哑然。 是的,他原本是这样想的,寻一个机会能够离开逃走,可是今天宋总管的来到,让他的世界观又一次受到了冲击!这谢玉竟出身京城谢氏! “你还真是多想。”谢玉说着,已经坐到了另一边窗边的塌上,留下一阵香风,只支着手看向窗外,露出一段玉白的手臂,“若是想离开,尽管走便好了,我并不会阻拦你。” 魏瑾瑜惊讶,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 谢玉似笑非笑,“还是说你觉得自己那般重要,我已经爱你爱到离不开的地步了?” 魏瑾瑜语塞,然而,他听到这个话真的是十二分地不爽。 明明是他想着要离开她,情绪上不是不憋闷的,他根本就不想接受这段虽是他自己亲口答应,却着实让他吐血的诡异婚姻,他甚至不想承认那个将谢玉当做所有,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的玉阳和他是同一个人。 可是在听到谢玉答应放他走时,心中却并没有松一口气。 反而觉得——好像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第17章 离与不离 一有这种感觉,即刻委屈就铺天盖地朝他袭来。 魏瑾瑜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他很想转身就走,只要谢玉放他走,着实不算难,他看到宋总管了,也听说新的江南巡抚已到,去找那位说一说,派人送他回京不是难事。 再不济,还可以跟着谢家的人走。 然而,他不知道谢玉心中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回京去。 气闷地坐下来,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了。 好吧,他不想欺骗自己,在知道谢玉的身份之后,他的心底第一反应确实是高兴—— 魏瑾瑜身为靖王世子,怎么都不可能娶个女水匪,然而换成谢家的小姐,却再没有多少问题。 可是,眼前的状况是……他不再做那落水的无亲无故的玉阳,而是做回靖王世子之后,谢玉似乎对他就失去了兴趣。 这真是一个悲伤到让他心都碎了的现实。 待到灵雨来敲门,告知谢氏兄弟回来了,谢玉才怡怡然地出门去了。 他们确实不在这里,却并不是到杨大学士那里去念书了,兄弟俩本就书读得不错,早年杨大学士也确实教过他们几年,但今日这话纯粹是假话,早在宋总管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决定,却不可能说走就走,还有大量的工作需要事先安排好交接。 谢玉手下能人不少,且大多对她忠心耿耿,有些心思多的,她自然有特殊的约束手段,让他们根本不敢有二心,绝大部分被她救下的年轻男女,大多还是很知恩图报,这世道就是如此,到底还是老实人多一些。 且谢玉的管理方式本就借鉴了一些现代的东西,各个分舵各司其职,该做的事都职能都很清楚,更何况,她原就打算这一段时间要低调一些,这做起事来就更简单了。 “阿姐,若是我们走了,明年的英雄会还办吗?” 谢玉语调从容,“办啊,怎么不办,反正这是民间活动,若是那位巡抚想管,也可让他来,对了,借用一下那位老尚书的名义。” 三年前有位致仕来到江南的前户部尚书,如今和谢玉的关系还算不错,他家乃是江南大户,若不是谢玉,早就被水匪抄了老底,这份恩情是极难回报的,说句实话,之前这位老尚书甚至想让自家孙子娶谢玉——当然谢玉不可能答应。 谢文渊将所有的工作都写了计划书,姐弟三人讨论到深夜,人事安排都尽量做到妥当无误。 “先让知容管着六连星岛,他最稳重,也可服众。”除了谢氏兄弟这两个舵主,下面还有十二个分舵主,知容是其中年纪最长,也最稳重缜密的一个。 谢玉点头,“让桑琪任副手,他们二人足够了。” 桑琪原也是个官眷,丈夫乃是江南一县的父母官,然而脾气耿直得罪了强龙寨,一家被屠妻子被掳,也是凄惨得很。她自己也原是官家出身,读过书擅治家,乃是极佳的副手人选。 谢文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阿姐,我们当真要去京城吗?” “怎么,你害怕?”谢文渊侧目看他。 “当然不是!”谢文博大声道。 谢玉一下子笑出声来,“那为何这般说?” 谢文博犹豫了一下,“这江南经营了这么多年,自然让我安心,京城却从未去过。” 谢氏兄弟两人之中,看似谢文渊更加温文尔雅一些,谢文博性情要稍显开朗,两兄弟相较武功也是谢文博稍高,但要说两人之中谁拿主意,却是谢文渊居多,谢玉也觉得谢文渊与她的性格相似一些,真要达到目的的时候,他可以不择手段,但平日里随性之时,偶尔也显得相当温柔心软…… 不过,只要是大事,他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比谢文博要缜密细心多了。 谢玉柔声道:“没有去过又有什么关系?都是一个道理,若是不听话的……或软或硬,或恐吓或暴力,总能让他们听话的,不是吗?” 谢文渊笑起来,“阿姐说的是。” 谢文博:“……” “对了,文渊回头先把阿娘接过来,我让工匠做的马车都差不多了,张嬷嬷年纪大了,便让他留在江南享福吧。” “好。” 待得姐弟三人说完话,谢玉回去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室寂静,她眯了眯眼睛,无声地笑了笑。 “灵雨。” “是。” “若是姑爷去了巡抚衙门,给我带封信给他。” “……姑爷并没有去巡抚衙门。” 谢玉惊讶,转头朝她看去,奇道:“没有去?” “嗯,姑爷在后院荷塘边的亭子里。” 谢玉:“……” 她们正说着,不一会儿魏瑾瑜就回来了,迎着谢玉的眼神,他皱眉道:“怎么了?” “你为何不走?”谢玉也是看不懂这家伙了。 魏瑾瑜竟然理直气壮道:“我为何要走?” 谢玉:“……” “我已经问过,那新任的巡抚姓陈,乃是右相的门生,说来我之前那位已经故去的继母有个妹妹恰是嫁给了他。” “所以呢?” 魏瑾瑜冷笑,“说实话吗?我不信任他。” 谢玉恍然,“是了,你已经听说我们本来也要上京。” “我们本是夫妻,何必去找旁人帮忙?”魏瑾瑜抬着下巴,冷冷道。 谢玉:“……”她怎么不知道那个传闻中骄傲高冷的魏瑾瑜脸皮这么厚? 似是说了这话魏瑾瑜自己也有些不自在,扭过头去垂下眼睑沉默下来。 谢玉反倒笑起来,她的声音本就好听,悦耳的笑声回荡在室内,她摆了摆手,灵雨和朝雨无声地退了出去。 “既然夫妻一场,有些事我本就打算要告诉你的。”她柔声道。 魏瑾瑜转过头来看她。 “你已经离开京城一年多了,世事多变你不能指望那里还和你离开之前一样吧?” 魏瑾瑜皱起眉。 “京城如今安定下来了,仁王当政,幸好靖王与谁的关系都不算糟糕,并未像仪王那样遭到清算,这会儿反倒是比之前更扬眉吐气一些。”谢玉的口吻从容清晰,很有条理,“但对于你而言,却不算什么好事。仁王的母亲姓田,乃是先禄帝的昭仪,恰好,你那继母也姓田,乃是前田太妃的外甥女,也就是仁王的表妹,她可是有三个儿子的。” 魏瑾瑜的反应是直接不屑地哼了一声。 “哦对了,还有,我不知道是谁劝你带着太子出逃的,太子在京中好歹有足够的暗卫保护,虽随时可能遭到刺杀,但其实比起逃出京城,反倒是在京内更加安全。”若不是经过好几次刺杀,有一次太子差点儿就没了命,眼见着奸相和三皇子势力越来越大,他也不会害怕了,带着心腹逃出京城。 “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魏瑾瑜咬牙道,“我不久前就已经想通,恐怕奚大人也想明白了,那人纯粹是想让太子死!” 谢玉轻笑,“你错了,心在那些个死士在我手里,他们说得很清楚呢,是要太子——和你都死。” 魏瑾瑜心头一跳,看向谢玉。 “对了,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谢玉的笑容愈加甜美,“在那奸相倒台之前,张家小姐张璃就已经与你交换了庚帖,被你父亲继母许婚了呢。”这年代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魏瑾瑜失踪,只要他父母还在,就可以定下他的婚事。 魏瑾瑜大惊,“什么?” “现如今她父亲死了,你继母却见她‘可怜’,将她收留在了你家,哦对了,仁王厚道,只杀了张致和他的儿子,女儿倒是一个没动。”张致的女儿大多嫁入高门,这要是连坐起来,仁王也要头痛,唯有这个张璃还未出嫁,若只是将她充入教坊,她的姐姐们毕竟还是高门妇,也是够打那些家族的面子的,索性就轻轻放过了。 魏瑾瑜的心彻底沉了下来,这意味着他的父亲也已经妥协,恐怕不日之后,他这个世子之位都很难保住。 “最后,那田氏给自己的长子魏瑾珏定下了自家外甥女,也就是仁王舅家的嫡长女。” 谢玉饶有兴趣地看着魏瑾瑜紧紧抿着唇的模样——只要长得好看,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所以,你尽可以离开回到京城娶那对你一往情深的张家小姐,”谢玉笑眯眯的,“反正你我之事也没几个人知道,不是吗?” 魏瑾瑜看向她,她的眼里是真正带着某种趣味,不见情深,更不见平日里那种温柔,她是真正的……并不挽留自己,或者说并不在乎?那些情深意切的缠绵和床上的情话,大抵是根本当不了真的吧? 亏他刚刚恢复记忆的时候,想着要离开她,还心中挣扎难过了一下。 夫妻间的恩情竟是如此浅薄,难怪古人道:至亲至疏夫妻。 这个认知让魏瑾瑜的心里一下子难受了起来。 明明眼前是他这辈子最亲密的人,然而却带着他无法企及的距离。 “谢玉,你可曾真正喜欢过我……”他的声音太低,好似叹息。 可是谢玉的耳力太好,她不仅听见了,还上前一步,抚着魏瑾瑜的脸颊,貌似情深道:“这世上恐怕难再有比你长得好看的男子,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但是她的眼神太清明,这话着实没有多少可信度。 她凑到他的耳边,“还是说,不如让我替你杀了那张家小姐,可好?” 声音魔魅,如有杀意,又好像只是玩笑,她的话真正假假—— 最是让他揪心。   ☆、第18章 车上闲话 “还是说,你心软舍不得那娇滴滴的小美人?” 魏瑾瑜立刻嗤笑一声,“算了吧,若我当真想娶她,也不会拖到现在。” 那张璃非他不嫁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好吗? “那么,你现在是想回去做你的世子,然后娶那位痴缠你多年的张小姐,还是乖乖做我谢家的赘婿呢?” 魏瑾瑜沉默了一会儿,“你明知道回了京就不可能。” 他是靖王世子,即便不是世子,他这样的宗室也不可能到别家去做赘婿,魏乃国姓,生了孩子和女方姓,这对于大晋魏氏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那只有换一种方法……”谢玉轻轻道。 魏瑾瑜看着她,“什么方法?” “你一定要回京城吗?”谢玉反问。 魏瑾瑜果断点头,“自然,我的家我熟悉的亲友都在京城。” “那么,我有最后一种建议,”谢玉的口吻已经淡下来,“你听听看能不能接受。” 不知道为何,魏瑾瑜看着谢玉这副要谈正事的表情,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见过不少次,谢玉在处理正事之时,从没有平日里的风流柔媚。 “从今日起,我与你的夫妻关系终止,我不会将你当做赘婿,你却也不要妄图将我视作妻子。”谢玉只是开了个头,魏瑾瑜的心就沉了下去。 理智告诉他,谢玉的提议大抵会对他们双方都有利,他却对这个说法仍然本能地感到抵触。 “我们可以做平等的合作者,在京城充当你妻子的角色,当然我要做的事需要你出一些力——嗯,不用太害怕,我们并没有打算去京城杀人放火。”谢玉似笑非笑,“这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也不需要事先立什么契约,但是我希望我们两人都能好好的遵守,如何?” 她根本不怕魏瑾瑜违约好吗?凭她的武力值,一力破十会,任何阴谋诡计对于她而言都没有多大的作用。 更何况,她还有江南这个早已十分稳固的后盾。 谢玉更喜欢的是以一种“和风细雨”的姿态入侵,一上去就以力破之,打坏了这个世道她也会心疼的,看她费了多大劲才把江南整合完毕?能少做一些破坏还是好事。 她懒,并不想打坏了再建设,好烦的。 在古代搞契约夫妻什么的,还是挺时髦的呀,啧。 ** 既决定了去京城,当然不是他们几个人去就好,谢玉一共整理了十辆大车,一半装物,一半坐人,剩下的像谢氏兄弟他们都是骑马,并不坐车,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娇气少爷。 刘氏自然带着梅兰竹菊四婢和小丫头荷香、菱香、杏香、桃香,外带一个厨娘胡婶,谢玉身边的灵雨朝雨馨宁馨静柔嘉慧嘉沉霜融雪一个没缺,全部都跟着不说,谢氏兄弟身边带着的高大青年更是不少。 以致于宋总管见到那浩荡的车队时颇为惊异。 他原想着即便刘氏他们还活着,在江南也不会过得那么好,肯定会思念京城的,哪知道如今这气派的模样,竟是不输京中望族。 不过,当看着那双英姿挺拔,容貌俊秀的双生子时,他又为主家感到欣慰。 这对兄弟并未被刘氏养成那副懦弱模样,与昔日的三少爷谢明生长得极像不说,这股子优雅英武的模样只有比他更出色。 谢家有望啊! 因为已经入了冬,越是往北行越是寒冷,宋总管是早已习惯这般天气,让他啧啧称奇的是在南方长大的谢氏兄弟,这日日骑马即便是寒风凛冽之时,看着气色仍然很好,竟是半点儿不畏寒的样子,不仅是他们,他们身后那些个仆从青年也是一般……平均颜值太高,一个个还精神得很,即便是高门大户,也难养得出这般气质的仆从。 谢玉正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她看穿越小说时,总有人描绘古代纯天然的自然景观有多美,然而真正来了才会知道,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尤其是冬季之时,愈加显得乏善可陈。 外面的冷风呼呼地吹进来,她并不怕,身旁的魏瑾瑜却已经缩成一团。 他们已经从江南出来,去往京城走了五天,这位还在一直生闷气,谢玉简直啼笑皆非,这都多大了,还搞生闷气这套? 若不是了解他,实则也看不大出来这位在生气,他只是那样坐着,表情冷淡,默然不语而已。尤其当谢玉看过去的时候,这位铁定会挪开视线,就是不与谢玉对视,这种回避的赌气姿态真是让谢玉觉得十分好笑。 “玉阳,不要生闷气了,路途遥远,不若与我说说你们靖王府的事?” “我不叫玉阳,”魏瑾瑜冷冷道,“你可唤我子瞻。” 谢玉笑盈盈的,“好啊,子瞻。” 他姓魏名瑾瑜,子瞻却是他的表字,平日里亲近之人叫他表字的并不少,然而却没有一个像谢玉这样,两个字仿佛在唇齿之间缠绵,叫出来之后让他的心尖都有些颤栗。 为了转移这种让他不自在的情绪,魏瑾瑜考虑一下才开口,“靖王府要说的很多,就从我父亲开始说起。” 谢玉漫不经心地点头,她之前在京城的情报网基本上只收集有关谢家的情报,魏瑾瑜的事基本上没有上过什么心,这会儿听他谈,也是为了到京之后少点麻烦。 “我父亲只是宗室,不比仁王这般与先王是亲生的兄弟,自然位置上要差一些,但是我曾祖父有从龙之功,祖父又很有才能,才让靖王府如今还相当兴盛,我母亲原是当时陆相家的嫡长孙女,后外祖致仕,便举家去了江南。”说到这里,魏瑾瑜停了一停,看了谢玉一眼,眼神略有些复杂,因为他见到过陆蓁和陆荞姐妹,若是没猜错,他们本该是他的表妹—— 这会儿却与那些年轻人一般,平日里穿着灰袍子来来去去,虽精神还不错,却到底让他心酸。 且她们明知道他的身份,却那么漠然,只对谢玉忠心耿耿,更让他心情复杂。 “不过我母亲在生瑾琬的时候难产早逝,后续娶工部侍郎之女宋氏,哦对了,这个宋氏有个亲妹正是嫁给了现在的那位江南巡抚,宋氏留下一儿一女后也去世,倒是这最后进门的田氏出身不高,父亲不过是个祭酒,但她有个仁王表哥,方才嫁了我父亲做靖王妃,且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其中我那五弟六弟乃是一对双生子,却不比文博他们兄弟长得像,明明一母同胞出生只差一刻,眉眼之间却一个肖似我父,一个与田氏长得极像。单单我们兄弟六人,感情就相当复杂,不过那宋氏和田氏都手段高明,府中妾侍不少,除却我母亲在的时候有个妾生子,自宋氏进门乃至续娶田氏之后,那些个妾侍只得了三个女儿不说,那个长到五六岁的庶子都早早夭折。如此加上我的亲妹瑾琬,和宋氏生的瑾珊,我父亲共有六子五女,也算是多子多福。”魏瑾瑜的语调平缓,口吻却不乏讥诮之意。 谢玉轻笑,“既如此手段了得,你和你那二弟到底还活得好好的。”若是宋氏田氏当真毒辣到一定境界,魏瑾瑜和宋氏之子魏瑾琅未必能活得到这么大啊。 “只因我那祖母出身平远侯府,手段厉害,有她护着,宋氏田氏自然做不了手脚,只是祖母只看重嫡子。”魏瑾瑜淡淡道。 谢玉伸了个懒腰,“你们家还真是复杂。” 魏瑾瑜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谢家也是一样。” “现在的谢家可不一样,”谢玉轻笑起来,“顶梁柱都倒了,后院那些个女人能起什么气候?”要知道,谢家的男人……可是死得差不多了好吗?不然也不会心急火燎地跑到江南来找谢氏兄弟了。 “可不要小看女人。” 谢玉拖着下巴看他,“我自己就是女人,怎么可能小看女人?” 魏瑾瑜:“……” 好吧,到某些时候,总会忘记眼前这个也是个女子,可是,她身上有太多不属于这个年代女子的特质,根本就没法将她和其他女人放在一个水平面上去比较。 叹了口气,魏瑾瑜道:“不若我和你讲讲王府中的人情关系吧。” 谢玉觉得魏瑾瑜已经很尽心了,他外表看似高傲,实则心思清明,才能将一切都看得那么清醒,甚至愿意为了谢玉将那些可以称之为“家丑”的关系厘清告诉她。 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男人其实并不关心自己的妻子在后院如何立足,需要怎样的帮助,男主外女主内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惜啊,谢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精力放在所谓的后院上。 所以,她摇摇头,“不用,若当真去了靖王府,你也不用替我操心。” 魏瑾瑜:“……” 是啊,哪里需要他操心,谢玉将这整个江南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一个靖王府,实在是太大材小用了。 “你们去京城,究竟想做什么?”魏瑾瑜还是忍不住问。 谢玉柔声道:“我说过,我不会去杀人放火的。” “你也没在江南杀人放火。”魏瑾瑜轻轻道。 他不傻,他知道谢玉在江南是什么地位,她在江南到底做了什么。 谢玉大笑起来,“谁说的,我在江南可是杀过不少人的。” 魏瑾瑜一凛。 谢玉却眼波流转,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我说我要造反,你信吗?” 魏瑾瑜:“……”   ☆、第19章 顾盼生辉 看到魏瑾瑜一下子都要扭曲的脸色,谢玉才又似乎看到很有趣的事物一样笑出声来。 “逗你玩呢,你当真了?” 魏瑾瑜:“……”当然会当真啊! 尤其是你这样的,说话真真假假很容易让人当真的好吗? 那边谢玉却开始轻松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瞧着心情愉悦得很。 魏瑾瑜又觉得……大概真是玩笑吧? “咦,下雪了呢。” 外面已经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宋总管已经人受不了这样的天气躲到了车里,却看到谢氏兄弟和他们带着的人还很精神地骑在马上,只是戴上了竹笠穿了蓑衣而已,并不担心这样的天气。 “到底还是年轻啊……”他感叹着,然后吩咐身边的小厮,“同六少爷他们说一声,还是上车吧,这路途遥远,或许还可能碰上麻烦的山匪,还是进车的好,免得坏了身体。” “是。”小厮不情不愿地爬下车一路小跑,去同谢文渊说了,谢文渊却摇摇头,“让宋总管放心,我与文博自小身体强健,不至于因为这点小雪便坏了身体。” 这俩少爷接回去地位必然不比以往,宋总管也不敢多劝,只得忧心地看着。 不过,这俩的身体是当真强健,一路过去,竟然真的不曾跟京里的娇少爷一样冻坏身体,更没有因为日日骑马而叫苦不迭。 ……竟并不是在他面前假装逞强,而是当真如此。 更古怪的是,他们来的路上甚至有胆大妄为的山匪试图攻击江南巡抚陈大人的车架,并不因为他是朝廷命宫而有什么顾忌,可见路上还是十分不太平,偏偏他们归程一路过去,竟是半个山匪都看不到,也是见了鬼了。 因为实在太平静了,一路上顺利得不行,以致比宋总管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了大半个月,他们就已经到了京城的近郊,一路上并不是他安排的,听闻是谢氏兄弟的大姐谢玉先着人准备,所有的宿点和行程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当真让宋总管惊异了一回。 “那是……宋总管他们吗?”一个青年惊疑不定道。 身旁的另一个年轻人皱着眉,“这么大的车队……宋总管是与哪位大人结伴而行了吗?毕竟路上可不太平。” “那,不知接到人了没有?” 这才是他们真正关注的问题。 他们也姓谢,谢文尚、谢文鹄,乃是谢家旁支的孩子,谢家这样的百年世家,当然不可能只有谢明生他们祖父这一支房头,虽有几支已经没落,但这两支却还算出息,不比早已经搬到乡下去的几支房头,谢文尚家中有个伯父任着不大不小的六品京官,在京城虽不够看,到底还是官宦人家,谢文鹄家要稍差一些,却也是京城大户,有两家开在繁华东街的酒楼,还有几家铺子,家中银钱不少。 没错,魏老夫人担心他们这一房没了男丁,其他几支心底里却暗自希望接不到人,这样他们自然就有了希望。 事实上在谢家出了事之后,不乏欢欣鼓舞之人,甚至暗地里已经开始勾心斗角,哪知道魏老夫人转头就派了宋总管远下江南。 这一举动着实让他们措手不及。 “曾伯祖母也真是的,这即便是人接回来,在江南那么多年,又没有父亲教养,还不知道养成什么样子了呢。”谢文尚的口吻里不乏嘲笑之意。 谢文鹄轻笑,“那有什么办法,即便回来的是两个没用的土包子,他们也是魏老夫人亲生的曾孙子,与我们自然不一样。” 即便是他们如今还算得魏老夫人的欢心,才讨到了这个倒京郊来接人的任务,为了表示态度,他们天天来,已经做好了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接得到人的打算,哪知道这才第二天,就看到了远远而来的车队,若非认出了谢家的车,以及坐在其中一辆车上的某个小厮明显就是跟在宋总管身边的谢家下人,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宋总管他们。 “走吧,上前去看看。” 两人带着仆从策马上前,才发现车队旁的马上有两个不过十四五的少年,谢文尚今年十七,坐在马上却还没有那两个少年高,谢文鹄倒是十九了,但他体型偏胖,这会儿若是对面而站,难免相形见绌。 “不知可是曾叔祖家的堂表兄?”一个眉清目秀气质尔雅的少年策马过来,十分有礼道。 谢文尚惊疑不定,小心翼翼道:“我们正是。” 少年一下子笑起来,笑容显得十分真诚文雅:“那太好了,可是曾祖母让你们来接我们?” 谢文尚:“……” 谢文鹄:“……” 这和想象中不一样啊! 任他们再如何想象,也想不到那两个在江南长大的少年能长成这副温润如玉身姿挺拔的模样,不说内里如何,单单是这副外表,就足以唬人了,恐怕那位魏老夫人要的也就是这副能唬人的外表,谢家遭难,又有余荫,即便是再不成器,只要面上过得去,恐怕前途就不会差。 更何况,这两个看着都不是过得去那么简单,而是出众到即便是之前被大家十分看重的谢文尚的堂兄谢文楚,和隔房的谢文允,都远比不上这俩少年通身的从容优雅—— 谢文鹄甚至忍不住要去掐一掐自己的腿,看看这是不是一场梦。 “啊,是尚少爷和鹄少爷啊。”宋总管已经走了过来,满心喜悦道:“幸不负老夫人所托,找到了六少爷七少爷,哦对了,四小姐同三夫人也一并找到了。” 谢文尚的心思到底单纯一些,根本掩饰不住脸上的失望,要知道,若是谢文楚被选上了过继过去,他们一房都可以得些好处,毕竟那是他嫡亲的堂兄。谢文鹄毕竟是商家出身,脸上不动声色,甚至亲热笑道:“我倒瞧着怎这般亲热呢,原来这就是文渊文博啊,小时候我见过明生堂表叔一次,他们倒是与他长得真像哩。” 见过谢明生倒是真话,他去江南之前,谢文鹄见过他一次,那会儿他已经记事了,不过要说真记得谢明生长什么模样,那纯粹是胡说八道。 只稍稍寒暄了几句,宋总管就上了车,有谢文尚他们开路,进城半点儿不麻烦。 京城不比江南,单单是这壮丽巍峨的城墙,就让早已不记得京城是何等模样的谢氏兄弟眼睛发亮。 怨不得阿姐道京城与江南不一样呢,确实不一样……某种程度上,这种属于北方的壮阔更符合这会儿的谢氏兄弟。 从南城门进城,穿过幽静的南郊,渐渐的街道上才热闹起来。 “……这路,还比不上我们江南呢。”谢文博压低了声音道。 谢文渊轻笑,“那可不一样,这整块的青石,你要想想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说的也是。” 他们声音极低,若非两人耳力都好,恐怕都听不到,所以谢文尚他们都没听到一星半点儿。 束音成线的本事只有谢玉会,他们的内力还稍差一些。 又行了两刻,长长的围墙和朱红色的大门不时映入眼帘,这条街叫崇贵街,一条路从南到北,住的皆是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单单只是富可是住不到这里,必须要贵才行。 京城谢氏便是这样的人家。 因为早已经遣人来报,这会儿到门口来迎的人当然不是寻常,然而为首那几个妇人脸色却相当不好看。 正是刘氏的几位嫂嫂弟媳来迎,这会儿她的嫡母柏氏亲生子只剩下一个老二,偏老二媳妇生不出儿子,其他几位更是凄惨,没了丈夫,没了儿子,还有两个没了孙子,正是愁云惨淡,最后便宜了那个早就没了命的庶子,怎么能让她们开心得起来? 偏现如今家里是魏老夫人做主,她们根本没有质疑的余地。 为了表示对谢文渊谢文博的看重,才让她们出来迎接刘氏他们。 这会儿还沉浸在悲伤中的二夫人葛氏和五夫人杜氏眼中的泪都要落下来了。 “给我笑!”一个相当严肃的声音响起。 葛氏和杜氏的眼泪只得硬生生憋回去。 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柏氏嫡长子的夫人魏氏,她也是宗室女,却不比魏老夫人那样贵重,只是一个偏远郡王之女,但是在谢家,她的身份仅次于魏老夫人,在府中惯有权威。 这时候,谢玉身边的灵雨朝雨她们已经先下车了。 她们身上穿的是素净的月白衫,八幅雨过天青厚绢裙,外套白底碧纹的绣花袄。 在这样的深冬天气里,难免太过清冷了一些,偏这些个少女一个个长得太过赏心悦目,漂亮得好似出水芙蓉山岚月色,这样的穿着更使得她们瞧着水灵得好似青葱一般,俏生生站在冬日并不太温暖的阳光下,使得日光生晕明丽非常。 这些个夫人一个个略带愕然地看着,“这、这、这是丫鬟吗?”这怎么可能是丫鬟?一个个气质都要压过她们府里的小姐们去!要知道,谢家的小姐可不是那寻常富贵人家的闺秀,自小教养极严,气质自然上佳。 可面前这些少女不论是体态、姿容还是神情笑靥,都极出众,只站着,就带着一水儿的贵女式的优雅。 …… 这时候,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她们即便是梦里也不曾见过的容颜。 书里描绘过各式各样倾世的女子,可若非亲眼得见,恐怕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这样只看一眼,就足以让任何女人自惭形秽的美貌。 她那双明眸扫来,似笑非笑,顾盼生辉。 谢玉,终于来了京城。   ☆、第20章 京城见闻 等到谢玉扶着灵雨的手臂下了车,等到魏瑾瑜也在她身后下车,站在谢府门口接他们的人全部成了一根根僵硬的雕塑。 不为其他,这京城不认得魏瑾瑜的人……当真不多,那张脸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只听谢玉温柔唤了一声:“相公,可要先在谢府稍事休息?” 因为她的声音太温柔体贴,魏瑾瑜直接被吓得一个激灵。 ……因为谢玉从来不是这种画风的好吗谢谢。 既然谢玉说了这个话,魏瑾瑜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反驳的余地,无奈道:“好。” 不说葛氏、杜氏她们傻了眼,连魏氏都一时晕眩才找回神智。 谢文尚他们更是好久才收回了视线,刚才去接谢氏兄弟是一回事,这会儿被谢玉容光所摄却是另一回事,同姓谢,谢玉说来是他们的隔房堂妹,却是一家人,然而不论是谁第一次见到谢玉,总不可能无动于衷。 昔日江湖中那些定力深厚的正派弟子都会因魔门女子的娇媚容颜心旌动摇,即便知道是她们所修武功所致,但这种冲击力是相当直观的,更何况这些个从未修炼过武学的寻常人。 魏氏原来未必没有想过要给刘氏和谢玉她们一个下马威,即便以后需要谢氏兄弟撑起谢家,却也不表示她们这些后院女子就统统要在刘氏她们面前伏小做低,要知道,刘氏原只是个庶子的妻子,她们几个妯娌中除了一贯沉默的顾氏丈夫是庶子,余者全部都是谢家嫡子,不说和魏氏所嫁嫡子嫡孙比,葛氏和杜氏不但嫁的都是嫡子,家世也要比刘氏顾氏好多了,这两个人虽也出身大户之家,但刘氏乃是庶女,顾氏是旁支之女,身份上到底要低得多。 现在却一路都处于哑然的状态,直接领着他们往魏老夫人的院子里去。 别说是下马威了,她路上忍不住看了好几次谢玉,她脚步悠然地扶着刘氏,那容光之盛也就站在她身边的魏瑾瑜能不落下风,余者皆被映衬得黯淡无光。因为她,原本该是她们接待主要对象的刘氏,都彻底被忽略,事实上刘氏除了下车的时候细声与她们打过招呼之外,就一直沉默无声,谢玉伴在她身边,原本杜氏倒是想说几句呛声的话,可是一看到谢玉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就将所有的话都憋了回去。 此时乃是深冬时节,再过五六天就要到除夕,这谢府一路的亭台楼阁庭院深深,却因这冬日里草木衰败而显得有些萧条,或许也因几月前那场灾难,使得整个谢府都沉浸在一种凄凉悲伤的气氛里,才会入目皆是这般景象。 但越是往里走,不论是扫得干干净净的院落,还是井井有条的摆设,来往极有规矩的仆从,都看得出谢氏绝没有那么容易败落下去。 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到了东首最大的一个庭院,刚走进圆形的垂拱门,便看到了几株开得正艳的腊梅,他们刚到,就有两个穿着素色袄裙的丫鬟掀开帘子迎了出来,“老夫人已经在等了,少爷夫人们请随我来。” 明明谢氏兄弟和刘氏才应当是主角,但丫鬟的定力比这些个夫人还要差一截,眼睛简直是忍不住往谢玉和魏瑾瑜的脸上睃巡。 昔日的乐慧大长公主,如今的魏老夫人正端正坐在富贵榻上,脸上虽带着笑,双眸却瞧不出喜怒。 谢家遭了这般大的难还只是几月前的事,府中有些地方白幔还未撤下,丫鬟皆着素不说,府中大家都有点儿小心翼翼的意味,连说话都不敢大声,颇有点儿愁云惨淡的模样。 坐在她左侧的便是她的长媳柏氏,说起来谢明生若是还活着,仍然得叫她一声母亲。若说这家中谁的心情最为复杂,柏氏还要超过她的媳妇魏氏去,她身为嫡母,虽不曾短了谢明生的吃穿,但要说对他多好肯定不可能,包括刘氏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子也是她替他聘的,如今心中哪里能不复杂? 右侧坐着的是魏老夫人的次子媳妇张氏,虽坐着这样的位置,她却似乎有些不安,坐姿颇为局促,低垂着头眼都不抬,出事之后,许多人都嚎啕大哭,唯有张氏哭都不敢哭,因她姓张,乃是那张致的堂妹,然而三皇子对谢府痛下杀手时,丝毫没有给她面子,若非她的丈夫独子也被杀,自己本身同样是受害者,恐怕这府中众人生吃了她的心都有,可在其他人可以肆意悲伤的时候,张氏却只能独自哭得眼睛都要瞎了,苦根本无处说。 魏老夫人素来稳重,很是看重嫡庶之分,昔日颇为信赖柏氏,如今不曾看到那对兄弟,柏氏因为伤心之前病得狠了,近日才康复,是以她头上那朵素白的绢花不肯取下魏老夫人也不曾强求。 三人正深思不定,就听到脚步声传来,为首的自然是谢文渊谢文博兄弟。 翻过年去他们便要十五了,这会儿两人都不比谢文尚他们穿着厚厚的皮毛袍子,而是只有一件称得上单薄的锦衣夹袍,袍上绣着颇为清雅精致的墨竹,在旁人都裹得厚厚的时候,他们这般穿着自然显得长身玉立,修长精神,黑发玉冠,容颜俊秀,举止端雅,这明玉无瑕的模样硬生生将他们身边的谢文尚、谢文鹄衬成了鱼眼珠子。 魏老夫人正觉眼前一亮,就看到他们身后走进厅堂来的一对璧人,这才叫真正入目明光满室生辉。 “这、这可是我那老三家的玉姐儿?”魏老夫人失声道。 能见到她这般失态,也是极为少见的。 虽宋总管已是送了信回来,告知她有个……美得惊人的曾孙女,且已经与那靖王世子成了亲,可不能小看了去,却到底没有想到能够美到这种程度。 “正是我家玉儿。”这时候回答的是刘氏,她不管怎么懦弱,提及自己儿女的时候总是骄傲的。 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却是刺痛了柏氏,她冷冷道:“谢家遭了那么大的难,我看你倒是相当高兴。”说着自己就红了眼眶怔怔落下泪来。 刘氏本就害怕柏氏,一听这话声音就低下来,喏喏道:“母亲……” 一旁谢玉却忽然轻笑一声,柔声道:“谢家虽是遭了祸事,但祖父伯父们皆是为国捐躯,现在需得赶紧振作起来,听闻仁王想要饶三皇子这个罪魁祸首一条性命,只有谢家自己立起来不要在这里哭哭啼啼,方能去抗争着给谢家人讨回公道,曾祖母说是不是?” 魏老夫人不满地看了一眼柏氏,赞同道:“玉儿说得不错。”然后看向魏瑾瑜,“瑾瑜,当真有阵子不见了,想不到你与我谢氏还有这样的缘分。” 魏瑾瑜是宗室子,说来本就要叫魏老夫人一声曾姑祖母。 在外的时候,魏瑾瑜还是很唬得住人的,他表情淡淡的,“瑾瑜见过曾祖母。” 这称呼是跟着谢玉叫的,让魏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要说同这些后院女眷寒暄,刘氏都比谢玉熟练,而她确实对后院的争斗没有半分兴趣,是以只是眼带笑意得看过这一屋子人,之后并不开口,除了魏老夫人、柏氏和张氏之外,谢家还有不少不曾出嫁的女儿,这会儿魏老夫人都没让她们出来,她的媳妇孙媳妇的数量就已经相当可观了。 因这一天舟车劳顿,只是见过了礼,寒暄了一刻,魏老夫人便让人引着刘氏往旁边的院落去休息,谢氏兄弟却被留下单独说话,恐怕魏老夫人要真正考校他们的水平,谢玉并不担心这一点,他们到京城可不是留在谢家就够的。 反倒是谢玉和魏瑾瑜又上了车,对于魏瑾瑜而言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谢玉却一直表情轻松。 “子瞻,不要紧张。”她笑盈盈道。 魏瑾瑜冷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归家罢了,有何好紧张的。” 谢家既早得到了消息,魏老夫人定然通知了靖王府,然而谢家日日派人去接,靖王府却没半点动静本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马车平稳向前,却骤然停住! 谢玉刚皱起眉,车帘被掀开露出灵雨严肃的面容。 “大龙头,太子薨了!” 被他们一路保护平安到达的太子,反倒死在了没有了奸相和三皇子的京城! “权力之下,某些人可要比我心狠手辣多了,你说是不是,子瞻?”谢玉轻笑道。 京城好比战场,只是大家都不爱明刀明枪亮出来,绝大部分只在暗地里刀光剑影。 谢玉眼眸幽深,心中平静,这种诡谲手段不是她们最擅长的吗呵呵呵呵。 只不过在这种你杀我我害你的把戏里,她比他们更强大罢了。 “让红烛晚上来见我。” “是,大龙头。”   ☆、第21章 靖王府中 魏瑾瑜坐在一旁只是沉默,谢玉每次处理事务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身为上位者的威慑力,呆在她身边的人也容易受她的影响,魏瑾瑜不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场景了,倒是不算意外。 只是,这回听到的是这样的噩耗,却让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他和魏瑾琮自小相识,若不是感情深厚,也不会随着他远去江南。 “谢玉。”他沉声道。 “嗯?”她漫不经心地应。 魏瑾瑜看向她,“帮我。” 谢玉笑起来,柔声道:“帮你什么?” “帮我……替他报仇。” 马车前行,谢玉准备的马车都用的是最好的良种马,且训练有素,不比其他马坐在车上也偶能听到马嘶声,一路安静,只听得到规律的马蹄声。 天色渐晚,王府离谢府并不算远,在灵雨传了消息去之后,不过一炷香,便已经行到了王府的门前。 然而,朱红色的大门紧闭,仿佛门外来的只是不速之客。 “朝雨,去叫门。” “是。” 敲了门之后,过了一会儿才有个门房探出头来,见到是这样犹如空山新雨的美貌少女不禁愣了一下,随后道:“我家主子这两天不见客。” 朝雨笑盈盈道:“不是客,是我们姑爷——你们世子回来了。” 那门房瞪大眼睛,斥道:“胡说!我们世子已经失踪多时了……听闻早已……”他说了一半没有继续下去,但隐含的意思大家都懂,在马车里的魏瑾瑜没有听清,谢玉却听见了,冷哼了一声。 朝雨抿了抿唇,“姑爷同我们家小姐成亲已经有段日子,之前给谢家送了信,难道老夫人没有通知王府吗?” 那门房却不想再与她说,便要将门关上,可是,那个美貌少女只是将一只手轻轻撑在门上,这门就沉重得好似铁铸的一般,他用出了吃奶的力气,那门也再没能前进一分。 “我们下去。”谢玉道。 另一辆马车上的柔嘉等人也下了车来,夕阳的余晖落在靖王府的外墙和那高大的朱红大门上,谢玉和魏瑾瑜并肩而立,忽听到背后有人“哎呦”一声,竟是两个行人因为目光黏在他们身上而硬生生撞在了一起。 这年代并未要求女子出门定要戴纱帽,京城的风气虽比江南要严谨一些,但对女子还没严苛到那个地步。 “既是归家,虽不求家人迎接,总没有被奴仆拒之门外的道理。”谢玉轻笑道,“子瞻,你说是不是?” 魏瑾瑜本就憋着一股气,从听到魏瑾琮的死讯,再对比谢家对谢玉她们的态度,以及现在靖王府的这副模样,着实让他这股气憋得狠了。 “自当如此。” 然而他一出现,那门房就惊呼一声,“世子!” 之后不再阻拦,而是飞快地朝里跑去。 不管他要去通报谁,谢玉步履悠然,挽着魏瑾瑜的手臂,就这样同他一块儿走进了靖王府的大门。 毕竟是王府,规格上比谢府要高得多了,毕竟这年代有个词叫“逾制”,谢玉在江南可以肆无忌惮地逾制因为没有人去管她,京城谢氏却从来不是那等胆大妄为的人家。 所以靖王府理所当然地看起来更加雍容尊贵金碧辉煌一些,因为这里是旧栖松公主府,于是在这份尊贵之上,又有些历史的厚重和别样的雅致。 迎着一路上那些仆从先是愕然然后匆匆低下头去的模样,和某些个明显衣着要好一些的丫鬟飘忽的眼神,恐怕这府里肯定流传着什么风声。 “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 “……” 也有人念着,带着好奇、猜测和兴奋。 天边一弯月牙儿清清冷冷,他们终于在厅堂见到了匆匆赶出来的靖王妃田氏。 不过,从她那整整齐齐的发髻和妥帖的着装面妆,倒也可以看出这位其实并没有那么匆忙,谢玉甚至注意到她涂了面脂,虽因为年纪的缘故估计不再用胭脂,但是身上仍然带着一股子香气。 说来田氏长得并不算差,曾经也是姿容秀美,可是在生下三个孩子之后,身体渐渐发福,乃至那曾因窈窕清瘦而显得格外秀气文雅的面容变得平庸起来,只瞧着仍算可亲。 “你还知道回来!”她先声夺人,随即落下泪来,“你可知道,在你走之后,你父王……你父王都被你气病了!” 魏瑾瑜冷冷看着她还未答话,就听到身旁谢玉道:“子瞻,不是听说父王是在两个月前忽然卧病在床的?唔,外面人倒有传言是因为四弟瑾珏硬是要娶那名满京城的绿枝姑娘方才气病了王爷呢。” 田氏听得脸色一变,没错,靖王确实是这两个月才病了,那会儿恰是魏瑾珏的事闹起来的时候,但是说句实话,靖王的病与他并没有多大关联,她试图将这事儿安到魏瑾瑜的身上更是荒谬,但是,她想立刻给魏瑾瑜一个下马威却是真的。 想着反正魏瑾瑜离京多时,反正对府中也不会太了解。而且田氏明明看到了谢玉,也知道她的身份,却装作视而不见。 “从你离开之后,你父王的身体就不是不是太好……”田氏刚开了个头,就看到一个身着绣花袄裙的少女直接走了进来,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夫人,老夫人听闻世子回来了,请他去福寿堂拜见。” 魏瑾瑜恭敬道:“自当去拜见祖母。” 谢玉眼波流转,笑盈盈地并未说话。 魏瑾瑜有些事没有告诉她,却不代表她不知道。 自从和魏瑾瑜定下契约之后,虽是在来京城的路上,她却已经传了令下去,开始搜集一些靖王府的消息,果然很用得上嘛。 在靖王府的这一代中,魏瑾瑜是长子又是嫡子,只要他不出意外,就是板上钉钉的世子,老二乃是庶子,又早夭,老三宋氏之子魏瑾琅虽也是嫡子,但母亲早逝,舅家没落,在这府中最为不上不下,之后就是田氏的三个儿子,魏瑾珏是她的长子,在府中排行第四,却最得田氏的欢心,自小教养也颇为仔细,奈何养得性子略天真,让她当真有些无奈,老五魏瑾琇和老六魏瑾珣倒是性情要更合适一些,然而序齿上就不可能。 说来魏家的这几个儿子,年龄相差并不大,可见这靖王到底有多薄情。魏瑾瑜见了老王妃之后,必定还是要去见靖王的,他的这位父亲在母亲逝去不过一年之后,便续娶继室宋氏,魏瑾瑜翻过年去就要满二十,而宋氏之子魏瑾琅都快十七了,魏瑾琅和魏瑾珊是龙凤胎,本靖王也是有个双生兄弟的,只早逝罢了,是以这家中十一个孩子,倒有一对双生子一对龙凤胎。宋氏死后又不过一年,就续娶了田氏,田氏的长子魏瑾珏今年十四,却已经能闹着要娶卖艺不卖身的名妓了,也是好笑。 魏瑾瑜的亲生妹妹魏瑾琬只比魏瑾瑜小一岁,摊在田氏这么个继母手中,她过得并不算幸福,再加上因为生她难产陆氏才会过世,老王妃对她也谈不上亲近,若非有个世子亲哥,她的婚事恐怕都要耽误。 然而即便顺利嫁了出去,这个平素坚强的女子却到底命运多舛,出嫁不过一年,丈夫便去世了,于是就搬回府中来住,在魏瑾瑜在的时候,她过得尚且不算糟糕,魏瑾瑜一失踪,这一年多她是硬撑着留了下来—— 怎么都要等到兄长归来才是! 靖王府的这位老王妃没有提出要见谢玉,自有丫鬟礼貌地将她领着往魏瑾瑜的院子里去,谢玉倒并没有因此心里有什么不舒服,她本就还有事要做。 魏瑾瑜的院子距离老王妃住的福寿堂并不算远,估计也是为了她能亲自照看,魏瑾瑜与她半途分开,倒是握住她的手关切道:“等我回来。” 谢玉笑道:“好。” 见他们这副“情深意重”“浓情蜜意”的模样,那丫鬟头也不抬,对着谢玉却即刻多出了几分恭敬。 谢玉看着门廊上写的“淡泊明志”四个大字,再看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丝毫不像是多时没有人居住,不过让她最满意的还是这儿没有那些个排排站的美貌侍女,只有几个安静清秀的丫鬟十分讲规矩地站在廊下。 灵雨抿了抿唇,眼睛扫了一下院子,最先想的却是要怎样布置才更安全,啧,那里居然有个池塘,不知道深不深,毁尸灭迹的好地方啊!咦,在那个角度种树的话……刚好遮挡视线呢,即便是有人在偷偷瞧这里恐怕都不大容易发现,回廊的设计也有点问题——这地方真是一点都不安全。 沉霜融雪率先上前准备管束院里的丫鬟,柔嘉慧嘉立刻开始将谢玉的东西搬进来改造内室,馨宁去小厨房看了看,馨静笑道:“大……小姐,我先去烧水。”差点儿大龙头又脱口而出。 只要有条件,谢玉是天天需要沐浴的人,馨静知道她的习惯,这才请示她。 谢玉摇摇头,“先换件衣服吧,见过红烛再说。” 她们并不担心红烛进不来靖王府,她的武功练得不错,就靖王府这围墙并不能拦住她。 等到室内点起通透的琉璃灯,馨宁亲自下厨做的四菜一汤摆好,既魏瑾瑜还没回来,谢玉将最近京城的简报又拿出来看了一遍,试图找出些许与太子之死相关的蛛丝马迹。 最先看的自然就是之前保护太子来到京城的裘裕西的报告。 他们在护送太子到京城之后就已经撤走,这会儿住在空碧那儿,她要见随时可以见,只是这等事上,当是陪在太子身边的红烛更有发言权,她才决定要先见红烛。 她正凝眉看着,却听到院外一阵喧哗。 “什么事?”谢玉不悦的时候,即便是跟在她身边的灵雨朝雨都会多上两分小心。 朝雨耳朵一动,皱起眉来,“看来我们有不速之客。” 不多时,沉霜走了进来,口吻清晰道:“府中三小姐魏瑾珊带着张璃来找大龙头,被魏瑾琬拦着,一时没能进来,在门口那里吵了起来。” 谢玉惊讶,随即轻笑,“倒是有趣。” “走吧,出去看看。”   ☆、第22章 明玉楼中 张致曾经权倾朝野,即便是靖王也不敢太过得罪于他,魏瑾瑜不愿意娶张璃,他也就不敢给魏瑾瑜定别家的闺女,因为大家都知道张家的幺女放出话来非魏瑾瑜不嫁—— 这种传闻在如今这个年代绝对也属于离经叛道的典型,然而却没有人胆敢指责,就因为张璃是张致最疼爱的小女儿,又是他和原配的晚来女,不说他夫人为了生这个女儿差点没了命,就是张致自己,溺爱这个女儿也是众人皆知。 然而一日倒台,不过树倒猢狲散,张璃虽逃过一劫,地位却是天差地远。 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倒也想改了性子,温婉低调不惹事,可是脾气如此,她憋得狠了,难免日日伤心,如今瘦了许多,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风韵来,偏脾气却并未改善多少。 尤其听到魏瑾瑜回来了,就好似看到了光和希望一样,再也忍不住,只想着跑来找他——不过,却有人告知她一个不幸的消息,他已经娶妻。 这对于张璃而言自然是晴天霹雳! 在靖王府中唯一与她关系好的便是魏瑾珊,本来魏瑾琬才是魏瑾瑜嫡亲的妹妹,但不管她怎么讨好,魏瑾琬都对她不假辞色,日子久了,张璃也就放弃了,一听到消息,即刻去找了魏瑾珊,央她带她过来。 谢玉已经换过了衣衫,这会儿一身素淡的鹅黄长裙,配着天青色的外袍,这布料并不厚,却也不薄,比较适合春秋季穿着,然而这会儿正是隆冬,是以谢玉这么一身在那些个裹着棉袄的人中,绝对显得身姿纤细窈窕风流。 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隆冬天气,看着竟是纷纷扬扬开始落雪,到底还是很冷的,即便是想要那张璃和魏瑾珊冻一冻清醒一下,却也没必要让魏瑾琬陪着她们受罪。 她摇摇头,“罢了,就不出去了,让她们进来吧。” 魏瑾琬这会儿气得快要疯了,这一年她本就过得艰难,但并未因此屈服于命运,反倒比在闺阁中时更加坚强,反正在婆家也多的是人暗地里嘲笑她“克夫”,各种冷眼白眼都瞧尽了,再如何,那田氏总不能明里虐待她不是? 她只知道要撑着等魏瑾瑜回来,一切都好了。 只要等到她的哥哥回来。 却想不到,这一等,就等了一年。 早在田氏将张璃接到府中,魏瑾琬就知道她不怀好意,魏瑾瑜是世子,若当真娶了张璃,不是定要惹人耻笑? 偏她那糊涂父亲竟是遂了田氏的心愿。 于是,这会儿听到消息,尤其听闻魏瑾珊要带张璃往这边来,她就知道不好,紧赶慢赶跑到这里才拦到人,真恨不得一巴掌呼到魏瑾珊的脸上去! 她因为是嫡长女,即便祖母不大亲近她,但看在哥哥的面上,却也算是放在身边教养,魏瑾珊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田氏自己没有生女儿,对于前面那位的女儿哪里能有什么好心,将这魏瑾珊养得愚蠢不知世事便也罢了,偏还亲田氏不停挑唆魏瑾琅让他也和魏瑾瑜作对。 “我们小姐请你们进去。”朝雨微笑道。 谢玉身边的人气质教养都极佳,不说朝雨灵雨,连八人中相对容貌不那么突出的沉霜融雪,放到外面都是一等一的美貌少女。 这会儿张璃看着面前这个个出挑的“丫鬟”,心中终于有些不安起来。 魏瑾琬已经着身边丫鬟打听过谢玉,她对谢家的事也有耳闻,尤其是谢家老夫人派人远下江南,这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听闻她家哥哥在江南与那谢家的小姐成了亲,她心中着实一喜。 因前些日子她还在忧愁她家兄长回来之后要怎么逃过这张璃,这会儿就听到兄长已经成亲,且妻子乃是正紧的大家闺秀,怎不让她高兴? “多谢。”魏瑾琬真情实意道。 魏瑾珊不够聪明,胆子也不够大,虽陪着张璃来了,瞧着那谢玉身边的丫鬟一个个都气势这么足,终于有些畏缩忐忑起来。 这里是她兄长的住处,以往魏瑾瑜不在,除了老王妃时常关注一下,也就魏瑾琬往这儿跑,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至于因为没人住而脏乱,是以她对这儿是极其熟悉的。 看到窗口那一豆橘黄的光,她的心都被映得温热起来。 小雪纷纷扬扬,到明日里大概整个京城都是银装素裹,魏瑾琬紧了紧身上已经有些旧了的貂皮斗篷,跟着那几个俏丽得过分的丫鬟走了进去。 室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碳,靖王府虽是个富贵之地,但田氏掌家不算太大方,除了老王妃、王爷书房和她自己那里,几乎都没有这银丝碳用,即便是她嫡亲的儿子,用的炭火也要稍次一等,却不知道这里的银丝碳是从哪里来的。 魏瑾琬心中虽有些疑惑,却并未问出口来。 “这边请。”朝雨亲自给她们撩起了珠帘。 这是一间暖房,谢玉准备在这里吃点东西的,不过在等魏瑾瑜而已,坐在一旁的塌上,待客也不算失礼,尤其来的是女客。 不比魏瑾琬的期待,魏瑾珊的好奇,张璃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只盼着看到一个样样不行的女子才好!尽管已经听那些下仆们提及一些,让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然后,她抬眼就看到一个女子笑盈盈地坐在塌上,她似是已经换过衣衫,身上穿得极简单,但再如何简单的衣裙也盖不过她的容貌去,只是这么坐着,微微朝她们一笑,就是扑面而来的婉约风流,美得令女子都有些心旌动摇。 “今日里方才陪着子瞻回家,方才来不及去瞧你们,你们便自己来了,也是巧,灵雨,将我准备的见面礼拿来。” “是,小姐。” 这话谢玉是对着魏瑾琬说的,加个“们”顶多带上魏瑾珊,根本完全无视了张璃的存在。 不多时,灵雨拿回来的见面礼果然也只有……两份,而且偏心偏得相当明显彻底。 给魏瑾琬的是一套翡翠头面,从成色到样式都是上上等,只看着就知道绝对价值不菲,给魏瑾珊的却只是一只普通到在江南只卖一钱银子的玻璃杯……然而,魏瑾珊根本不知道这杯子的价值,以为是通透昂贵的琉璃杯子,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甚至高兴道:“谢谢嫂子!” ……她也是真傻,被田氏笼络了去不说,这会儿谢玉一个玻璃杯子,就收买了她。 魏瑾琬却受宠若惊道:“这个太贵重了!” 谢玉柔声道:“没有关系,我既送你,你就收着吧。” 说了是前面礼,确实不合适再退回去,魏瑾琬只得默默收了起来。 事实上谢玉这会儿财大气粗,这么点儿东西哪里算多。 张璃却先被谢玉的容貌惊住,又见她完全不理睬自己,疯狂的嫉妒和愤怒几乎要让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什么嫂子!我和世子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她?连王爷和王妃都不知道,无媒无聘,算得上什么!”张璃猛地站起来,手指都快指到谢玉的鼻子上去了。 谢玉却只是抬起头看向她,不知道为何,张璃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那个眼神太可怕,可怕到她的心跳一下子变得好快,头皮都有些发麻。 这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怎么叫人恐惧? 谢玉甚至连一个字都还没说,碰都没有碰她一下,她就害怕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只是一个眼神。 “无媒无聘?”谢玉似笑非笑。 旁边的灵雨已经噼里啪啦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小姐与姑爷婚书媒妁俱全,还是老尚书做的媒人,在江南还是上了官档的夫妻,到你嘴里竟变成无媒无聘了?另外,你是谁啊,胆敢在这里胡乱说话!” 张璃气得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她身旁的丫鬟是她从张家带出来的,仁王虽不曾追究她,但相府被抄,她当然不能带多少财物出来,连丫鬟……也只带了这么一个。 这个叫黄鹂的丫头很是机灵,听到这话道:“我家小姐早已同世子换了庚帖,你瞧?” 张璃将那张庚帖看得胜似性命,从不敢放在屋子里,而是日日带在身边,那黄鹂一下就掏出来了。 灵雨她们并不去接,口中讥讽道:“谁知道那是谁的庚帖。” 张璃急了,她将庚帖拿过来,将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一字字念了出来,大声道:“我的庚帖已经在王妃手里,她答应我只要世子一回来就给我们成亲的!” “咦,九月初七?”魏瑾琬愕然,“这年份好似不对啊!”生辰也是不对。 谢玉笑盈盈道:“我就说,这不知道是哪个阿猫阿狗的庚帖呢,我家子瞻的生辰明明是正月初七,这庚帖的九月初七……呵呵。” 张璃一怔,不敢相信地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庚帖。 倒是魏瑾珊在一旁歪着脑袋,皱眉道:“我家二哥才是九月初七的生日。” 魏瑾琬看过去,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像这年份也像是瑾琅的。”再往下看果真看到了名字,清清楚楚写着“魏瑾琅”三个字。 一屋子人都静下来。 之后才是谢玉的轻笑声,“原来与张小姐交换庚帖的是瑾琅啊,还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不过,你既还没嫁进来,我这个大嫂也不敢叫你拜见,灵雨,替我送张小姐出去。” 张璃已经彻底僵成了一根木头,灵雨拉着她往外走,看着像是扶着张璃的模样,张璃却觉得这个丫鬟扣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好似铁铸的一般,坚硬极了,让她挣也挣不开! “不……不会是这样的……王妃不会骗我、不会骗我……” 因为家中父母已死,这张庚帖一直保存在她自己身边,珍而慎之,不敢遗失,每每看着就觉得甜蜜又充满希望,恨不得日日贴在胸口,但要说内容,却当真没怎么瞧过,本身这张庚帖事关自己的婚姻,张璃虽脾气不好,却还是有少女心的,总羞得仔细去看。 这庚帖并不是只有个生辰八字,事实上写着的东西还挺多,要写祖上三代,还要有籍贯,在之后才是生辰八字姓名,一大段话又没有标点符号,这字写得自然不大,若不仔细瞧,还真不容易发现。 魏瑾珊先也是呆呆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跳起来,“等等!你不能嫁给我哥!” 之前同张璃好,这会儿……庚帖变成她亲哥哥的,却又立刻要跳脚了。 看来这魏瑾珊,到底还没愚蠢到那个地步。 魏瑾琬被这发展弄得一头雾水,虽一时忧一时喜,但若当真是那结果自然再好不过。 “……那田氏,当真是瑾琅同张璃交换了庚帖吗?”魏瑾琬觉得相当不可思议,要知道,如果是瑾琅,不可能张家那会儿没发现好吗?而且明明白白放出风声去与靖王府的世子定亲,张璃或许糊涂,那张致绝对不糊涂。 谢玉起身,微笑道:“我说是魏瑾琅,那自然就是他。” 魏瑾琬还是不懂。 “瑾琬,不如一块儿吃点东西吧?”谢玉回眸道。 魏瑾琬看着她那双明媚盈盈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心中沉重的东西似乎一瞬间崩解了,好像只要有这个人在,一切的一切,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灵雨送了人回来,无声地点了点头,谢玉勾起唇角,让人再拿一双筷子给魏瑾琬。 魏瑾瑜其实什么都没说,但是她会查。 在这靖王府中,魏瑾瑜原先同魏瑾琅的关系最好,不为其他,他们皆是嫡子,老王妃看重嫡子,不让他们被田氏祸害,便放在身边教养,两人都是幼年丧母,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又时时得见,年龄差距并不算大,是以要说府中魏瑾瑜将谁视作兄弟,便只有那魏瑾琅。 然而,之后谢玉听魏瑾瑜提及魏瑾琅的口吻便知道了。 这不过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倒与他的名字相符。 若没有魏瑾琅,魏瑾瑜也没有那么当机立断地决定与太子远下江南。 看魏瑾珊同张璃的关系,就知道原本张璃与魏瑾瑜交换庚帖的事儿,未必没有他在里面搅动。 玩心机嘛,谁不会? 等到魏瑾琬陪着谢玉用完了晚膳,魏瑾瑜还是没有回来,天色太晚,魏瑾琬就先告辞了,不到半刻之后,谢玉就在暖房见到了计红烛。 “大龙头。”计红烛仍是那副从容模样,美艳的面容上略有些疲惫。 谢玉点点头,“怎么回事?” 计红烛叹了口气:“裕西他们撤走之后,太子一共遭到了三次刺杀,我替他化解了两次,这一次还是着了道。” 谢玉皱眉,“三次?” “对,因为回到了太子府,裕西他们也不方便再跟着,”计红烛揉了揉眉心,“最后这一次我也是没想到,”她抬头看向谢玉,平静道:“是太子妃亲自动的手。” 谢玉这才有些惊讶,要说奸相张致死了,已经没多少人再能威胁得到太子的地位,身为太子妃,只有太子活着才最符合她的利益,怎会亲自动手要了太子的性命? “为什么?”灵雨忍不住道。 计红烛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因为她的家族认为仁王比太子更适合做天子。” 谢玉柔声道:“看来这仁王,也不‘仁’啊。” “毕竟是夫妻,太子妃也是够心狠的。”朝雨感叹。 计红烛笑起来,“除了我,也没人发现是她动的手,如今她还扮演着完美的伤心太子妃的角色——嗯,不仅心狠,而且够隐忍,擅演戏。”太子妃没有儿子,即便是太子继位,她也未必能生的出儿子,将来的后宫……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倒不如一了百了,仁王不知承诺了她和她的家族什么,让她如此狠得下心。 “那就实行第二步,红烛你没问题吧?” 计红烛摇摇头,“我能有什么问题?那个太子妃其实并没怎么将我放在眼里,太子倒是给了我个选侍的位份。” “那么,你从今天起,可以‘怀孕’了。”谢玉戏言。 计红烛笑出声来,“不,我应当是已经怀孕两月了,大龙头。” 是的,计红烛并未怀孕,事实上,太子只当与她有过肌肤之亲,计红烛却并没有让他碰过她。 若是这样还能怀孕,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谢玉不会让自己手下的姑娘跑去卖身,即便那人是太子也不行。 这世上大抵少有人像她们这样胆大妄为——但人家怎么说来着? 妖女最会骗人。 这话,实则是真知灼见。 ** 天色渐明,昨夜里下了一夜的雪,这会儿往外看去,整个京城都被罩在一层银白之中,银装素裹,使得这座巍峨深沉的城市透出几分清新之美来。 魏瑾瑜一夜没睡,他回来本就是深夜了,在书房呆了两个时辰天就大亮,回到暖房恰好看到起身的谢玉。 她那慵懒的姿态总是看得人心头狂跳,想到在车上说过的话,魏瑾瑜不自在地将头转了过去。 “昨天到底说了什么?那么晚回来。”谢玉朝他看来。 魏瑾瑜坐下来,“张璃闹到田氏那里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哦,与张璃交换庚帖的本就是魏瑾琅,明白吗?”谢玉似笑非笑。 “放心吧,祖母已经承认了我们的婚事,父亲那里也说过了,过几日王府办宴,就会正式向外公布你世子妃的身份。”魏瑾瑜轻轻道,“不管那张璃如何,都没多大关系了。” 谢玉惊讶,看来魏瑾瑜这么晚回来,就是因为这个了,说句实话,能将她的身份定下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这事儿靖王府根本没人答应过,魏瑾瑜能做到这一步,却不知是用什么说服了老王妃。 “但是,那魏瑾琅算计你,你早晚要找他算账的不是吗?这只是会……给他找点小麻烦而已。” 灵雨将早膳拿了上来,谢玉还是吃她爱的白粥肉松咸鸭蛋,那些个点心她是从来不爱的,太甜。 用完早膳谢玉刚走出去,那些个小丫鬟一个个都十分恭敬地叫她“世子妃”,看来魏瑾瑜功不可没。 “还挺有用的嘛。”谢玉轻笑。 在江南的时候,她只不过是想着魏瑾瑜这样的人即便是摆在房里都极赏心悦目,现在看来,他绝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那种人,能力并不弱——也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还能稳稳当当做他的世子,平庸之辈大抵早就被暗箭给戳死了吧? 老王妃的保护是一回事,她绝不可能时时看着,大部分情况下,还是要靠他们自己。 昨日里来去匆匆,谢玉都不曾好好看过这京城,谢家这会儿不平静,她又不想去瞧那一堆勾心斗角的女眷,便与谢氏兄弟约了在京城明玉楼见,这地方本就是谢玉的产业,老板娘是她早早遣到京城来的苏空碧。 虽天气寒冷,天上还飘着雪,没几日便要过年的京城仍然显得很热闹。 车行到明玉楼前时将近正午,数量马车停着,一看便知生意很是不错。 “大龙头,舵主给的条子。”灵雨钻到车上来。 魏瑾瑜并未和谢玉一块儿来,他刚到家,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谢玉也并不是要时时将他绑在身边,便随他去,将沉霜融雪和柔嘉慧嘉也留下,以防有事,只带着灵雨朝雨和馨宁馨静出门。 打开谢文渊递过来的条子,谢玉扫了一眼,“我们上去,甲六间。” 从单独的女眷楼梯走上去,她们进了一间布置素雅的房间,里侧放置的山水屏风后甚至有一张软榻可供客人休息。 “舵主他们不来?” “他们请人吃饭,”谢玉伸出手指了指隔壁,“就在那儿。” 这里的隔音效果其实很不错,她们说话不担心旁人听见,可是隔音什么的,对于她们来说实在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要她们愿意,要听到隔壁说什么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也是苏空碧她们很容易就能得到各种消息的原因之一。 绝大部分人因明玉楼的舒适和口味极佳的饭菜来这儿,却也有人看重了这里环境幽静,隔音良好。 事实上……并不能阻隔谢玉的人听到她们想听的讯息。 果然,就在她们安顿好的时候,谢文渊谢文博兄弟,正引着一大堆人往楼上来。 这些人里倒也有几个熟面孔,比如昨日里来接他们的谢文尚和谢文鹄,剩下的都是一些常年混迹京城的世家公子,谢家之事众人都有听说,平日里也有些人已经试图与有希望的谢文楚谢文允等人交好,却想不到这一去江南,当真接了人回来,有人听到风声,立刻就要请他们吃饭,是以这一日才会有这么多人一块儿。 “嘶,这天气真冷。”一个年轻俊秀的少年说道,然后斜眼看向谢氏兄弟,“江南可是没有这么冷的天吧?” “莫说是这么冷,听闻江南连雪都不曾见过呢!” “哎?那可真是舒服安逸……” 年轻人多的地方,总是不可能太安静的,这里也不例外,有些话中明显带刺,谢文博心中冷哼了一声,脸上虽没有带出来,到底不那么愉悦,谢文渊却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微笑。 “是啊,江南没有雪,”他笑道,“只是江南有烟波浩渺的玉阳湖,还有横行湖上草菅人命心狠手辣的水匪而已。” 这句话声音并不算高,他的口吻也称得上温文尔雅,可是四下里还是静了一瞬。 之前说话的一个少年讪讪道:“难道你还亲眼见过水匪不成?外面世道乱,少出去不就是了?” 这少年说起来也是京中名人,出身定阳侯府,乃是实权的显贵家族,也是魏老夫人嫡亲的曾外孙,平日里横行霸道口无遮拦惯了,偏与那谢文楚有些同学之谊,自然看谢氏兄弟不大顺眼。 至于另一个想要找谢氏兄弟麻烦的,是柏氏的侄子,京城户部尚书的次子,另有谢氏兄弟的表哥表弟一大帮子人,谢家的出嫁女儿不少,多嫁给京城权贵,是以这些个表哥表弟拉出来就有一大帮,今日里这些人没有全部来,却也来了五六个,并非个个都乐见到他们从江南归来的,毕竟那些个旁支有好几个在京城经营多年,好友不少,他们两个空降哪里比得过人家。 今日是谢文尚说请客,他们昨日刚到京城,还没站得稳就被拉出来见客,也是谢文尚他们背后的人急了。 明年开春就有科考,背靠谢家这棵大树,又有谢家惨事在前,不论是谁主事都得给几分面子,只需要成绩不是太糟糕,这前途就不会差。谢文楚的书读得不错,但若没有这条捷径,能考上是一回事,后续的发展又是另一回事了。 边说着话,众位少年已经在雅间里坐了下来,这里烧着暖炉,热烘烘的让他们舒服地喟叹了几声。 “坐、坐、都坐。”谢文尚笑眯眯的,向旁边的谢文鹄使了个眼色。 谢文鹄却当做没看到,拉着谢氏兄弟坐下之后,又叫了小二先上些水果点心填肚子。 “之前说到哪儿了?”谢文渊却并不打算放过刚才的话题。 谢文博抿了抿唇,“水匪。” “哦对,水匪。” 那些个水匪现在全是他们玉阳十二坞的苦力,这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呵呵。 “江南的水匪穷凶恶极,莫说是寻常百姓了,就是大户之家,也有多受其灾的,”谢文渊微笑道,“之前呐,玉阳湖上有个大岛,岛上有个田家水寨,寨里有个水匪头子名叫田善……” 听到谢文渊开始“讲故事”,大家都围聚过来,哪怕是之前针对他们的定阳侯府丁之荣也被吸引的心神。 “这田善呐,与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不仅不善,还以恶为乐,他手下的水匪最是凶悍,最喜到附近的沐闫镇烧杀抢掠,死在他手中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且他心性残忍,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却不止是那么一刀下去结果人的性命。”谢文渊的口吻永远带着点儿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用这样的口吻讲起这种故事,虽失去了些许惊心动魄的刺激,却莫名会增添几分真实可信的感觉。 正说着的时候,小二送了水果点心进来,这明玉楼在京城生意最好,这也是原因之一,这里的点心颇为新奇,其他地方并不见有,比如说那装在精致的竹编小篮里的炸鸡烤鱼,哪怕是寻常的桂花糕千层酥,这里的模子都比别家漂亮好看,再加上装在漂亮通透的琉璃杯子里的果蔬汁和茶水,怎么看怎么“高端洋气上档次”,不过,最让人新奇的还是这反季的水果。 如今正是隆冬季节,莫说是水果了,连蔬菜都是极少的,偏偏明玉楼能有不少新鲜的水果可供选择,比如他们桌上这一碟水蜜桃,在秋季桃李成熟的季节,一篮子桃子却也卖不了多少钱,但如今这外面飘着大雪,里面却吃得到新鲜的桃子瓜果,才叫真正勋贵式的享受。 “来来,尝尝这桃子,可是美味。”谢文鹄热情推荐道。 在明玉楼吃一顿饭,少说也得数十两银子,寻常百姓够用上两三年,然而对于他们这些富贵人家,不过一顿饭的价格罢了。 谢文博拿起一个桃子——这产自他们的六连星岛上的玻璃暖房,他往常要吃多少都有。 自从谢玉在玉阳湖上大搞生产,其实就没断了与京城的生意往来,能将新鲜的蔬果送到这里,多亏了连接玉阳湖的内运河,一路水运过来,谁都不敢找他们玉阳十二坞的麻烦,谢玉让玉阳十二坞中人轮流运货,既是生意,也是练武,一路速度之快说出去才叫骇人听闻。这年代没有机器全靠人力,要说人力,他们这些练武之人运气得当,足以以一当十,甚至不止十,在这水上当真犹如急射之箭,从江南到京城如此遥远,水上他们却可七八日便到达,往日里京城的消息,也是这么送到谢玉的手中。 只是这种办法,只能是小批量的生意,所以只供应明玉楼,正因如此,明玉楼的生意乃是京城独一家,怎可能不宾客云集? 谢文渊看了谢文博一眼,仍然微笑着讲他的故事。 “要说这田善,有种特别的爱好,在落草为寇之前,他当过猎户,后又做过屠夫,最擅这刀上的把式,率领着一群水匪喜欢抓了人回去,烧起火堆,架起铁锅,烧了热汤烤了牛羊,随后亲自拿起一把剔骨刀——” 众人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谢文博却翘了翘嘴角,只听一声轻响,他挂在腰间好似装饰物一般的宝石匕首弹了出来,被他一下子握在了手中。 那刀出鞘的声音并不响,然而在安静的空间里,难免十分惹人注意。 “哎,你真是吓死我了!”丁之荣埋怨道。 谢文博笑了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我给你们削个桃子吃?” 那边谢文渊继续道:“只用一把刀,他就能够将人的皮肤划开,不顾那百姓凄厉的惨叫,从脸上开始,慢慢往下,将那人皮呐,整个儿都剥下来,他的本事就在于,人皮被剥下之后,那人还没死,他们那群水匪便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笑着看被剥了皮的人惨叫着在厅堂里打滚,鲜血淋漓,直到将厅堂都染成了血一样的红色,他们却以此取乐并乐此不疲。在田家水寨的寨西,就挂着一张张风干的人皮……” “咕嘟。” 不知是谁咽口水的声音,因为这会儿,他们耳中听着谢文渊从容的声音,眼睛看着的却都是谢文博。 只见他手中那把匕首竟是锋利到这种程度——这种水蜜桃十分受欢迎,不仅仅因为它是反季的水果,而且因为它皮薄个大,甜蜜多汁,口味极佳。 这会儿谢文博将那水蜜桃轻松握在手中,那柄匕首好似翻花一般轻轻动着,直到将水蜜桃整个儿一张薄如蝉翼的果皮都削了下来,竟是直到最后都没有削断果皮,这水蜜桃被削去了皮,却好似还笼着一层薄膜,盈盈的果□□出不出,被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 “削好了,不如送与你吃?”谢文博笑得十分恳切。 丁之荣看着递到他面前的水蜜桃,捂着嘴,终于还是忍不住,跑到一边吐了出来。 剥人皮与削果皮,这种联想真的要不得。 谢氏兄弟皆是一般的笑容温和,眼神清冷,谢文尚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两股战战,喉咙都被堵住了一般。 这种寒毛直竖背脊发麻的感觉从未有过,浑身的皮肤都好像要开始发痒,似乎能够感觉到刀子的寒光映着自己的皮肤,就要割得他们皮肤生疼。 可怕到让他们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 只是……讲故事,是吧?   ☆、第23章 姐弟叙话 一般情况下,削个桃子没什么可怕的,这水蜜桃的皮很薄,用手剥难免剥得满手汁水,也有用到削的,所以一开始丁之荣听到谢文博主动要给他们削桃子,还稍稍鄙视了一下。 然而结局这样出乎意料。 要说即便是谢文渊在讲故事,谢文博在削桃子,本也没什么,但谢文博削桃子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就充满了一种“变态”的气息。 无他,那柄匕首与寻常削水果的小刀并不一样,足有小臂那么长,说是匕首不如说是一把短剑,本来就这个削果皮就够奇怪的了,他那下手的姿势更加让人产生一种不大好的联想。 然而,从头到尾谢文博的手都很稳,稳得可怕,让人忍不住想着这样一双手,这样锋利的短剑,若不是在削果皮,而是割在人的身上,是不是也会这样灵活轻巧,就好比谢文渊说的那样,剥下来的人皮……是完整的一块? 一时间这些个在京城长大的贵公子们都吓得不轻,他们这些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听过这种血腥恐怖的故事? “怎说得好似你们亲眼见过一样,”一个声音淡定道,“江南多水匪本就是事实,若非如此,谢将军也不会一去不回,不过将这水匪形容得这般穷凶极恶,难道是在影射朝廷无能吗?” 谢文渊并没有被这相当有水准的话激得变了脸色,他甚至微笑着朝那人看去,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他,原本显得很从容的青年却忍不住挪动了一下身体,有种诡异的不安感,背脊都有些发凉。 他叫薛元林,乃是柏氏的亲外孙,柏氏的嫡长女嫁给了长威侯的长子,这薛元林就是长威侯的嫡孙,在侯府中排行第五,在京城却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从他的身份就知道,薛元林这会儿能看得上谢氏兄弟才叫见了鬼。 “你怎知我们没有亲眼见过?”谢文博忽然道。 似乎是因为薛元林给了旁人勇气,他身旁一个少年嗤笑道:“这水匪若当真这么可怕,你们见过之后,难道还能回得来京城吗?” 谢文渊慢条斯理道:“这人呐,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胳膊两条腿,其实没有多少差别,”他的脸上犹自带着笑意,“即便是那些个水匪,也是一般的,难道还能长得出三头六臂来吗?我们的父亲去世得早,若是我与文博只晓得龟缩在家,怕是早就被水匪灭了满门了,文博,你说是不是?” 谢文博已经又拿出一个桃子来削,应道:“你们不知道,那些个水匪啊,最喜欢屠杀劫掠官眷了,你们难道没有听说上一任的江南巡抚是怎么死的?” “他们这么胆大,竟敢杀朝廷命官?”另一个少年愕然道。 “朝廷命官?”谢文渊的口吻里满是嘲讽,“连巡抚都敢杀,就别说那些个小官了。” 薛元林皱眉,“总将杀人什么的挂在嘴边,难道你们还杀过人不成?”这口吻里的不屑明摆着就是不信谢文渊说的,就差直指他们吹牛说谎了。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就吓得差点儿跳起来! 一只冰凉的手正放在他的脖颈上,另一只手仿佛轻轻放在他的肩上—— 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谢文博开玩笑一般一手放在他的肩一手轻轻抓了一下他的脖子,没错,看起来罢了,那只他肩膀上的手好似重逾千斤!让他练胳膊都动不了就别说站起来了,而那只脖颈上的手让他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不、不要……不要杀我! 那一瞬间的杀意有如实质,薛元林相信,这绝对是杀过人的手杀过人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杀意刺激得他皮肤都生出了鸡皮疙瘩,整个人被吓得几乎要发起抖来。 “你看,其实人与人也没多少差别,水匪……也是这样一捏脖子,就会没命的啊。”谢文博笑道。 其他少年乐得哈哈大笑起来,薛元林却吓得面色青白。 谢文博已经放开了他走到一旁坐下来,依旧同其他人谈笑风生,薛元林却浑身僵硬努力忍着才没夺门而出。 这是一个面子问题,那边众人已经被谢文渊吸引了心神去,薛元林搞不明白,两个江南长大的……都没有父亲教养,想来也不会有多少见识的少年,怎么会小小年纪就这么可怕? 谢文渊的温文圆融中甚至带着几分风趣,气质上尔雅在口吻中也带了出来,几乎很容易就能让人对他产生好感,谢文博话要少一些,可是那种充满了勃勃生气的少年模样和清秀俊朗的长相同样招人喜欢。 若非立场不同,他们着实不惹人讨厌。 然而现在,薛元林根本没有心情再去想这些了…… 他只想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只因为直觉告诉他——他们太危险。 谢文尚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本来今天叫了这么多人来,虽然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确实是想给那两兄弟一点难堪的,可是现在气氛却这么融洽……他觉得自己回去大概会比较难向堂兄交代,可是这会儿谢文渊完全接过了主导权去,明明翻过年去才十五岁,偏偏沉稳到足以在面对十□□的青年时都占据主导地位。 ……太难搞了,反正他是搞不定……还是让堂兄自己上吧。 如此想着,他也就索性放松了,被吓得吐出来的丁之荣先走了,之后是托词先离开的薛元林,其他人倒是留下顺利与他们一块儿吃了顿饭,饭后告辞的时候对待两兄弟态度已经亲热多了。 本来嘛,除了那几个一开始就决定了立场的,其他人也不过是墙头草而已,对谢氏兄弟虽有些抵触情绪,但绝对没有那么严重,只要给个台阶,也是很容易接受他们的。 这会儿,要不接受也晚了,他们已经从江南回到了京城,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养成那扶不起来的性子。 本质上来说,这已成定局。 送走了众人,谢文渊和谢文博又回到了明玉楼中,谢玉在的甲六号雅间里已经烧起了热腾腾的铜锅子,在这种下雪的天气里,吃个火锅什么的才叫爽歪歪。 “都走了?”谢玉正撩起袖子添菜。 “嗯。”谢文渊一屁股坐下来拿起筷子准备开吃。 谢文博抱怨道:“他们点的那都是些什么啊,哪里吃得饱。” 这种酒席……一般人都别想吃饱好吗?而且这些个贵公子都喜欢点贵的风雅的然而其实并不顶饿甚至不那么好吃的,只有几个招牌肯定是味道不错,可是人多,一人一筷子盘子就空了,谢氏兄弟这种练武之人,那么点儿东西能吃得饱才是怪事。 谢玉笑道:“今天这事儿干得不错,威吓这种方法呢,虽然好用,但是吓过了头也是不好,那丁之荣和薛元林已经差不多了,回头先查一查他们的底子,瞧瞧是什么立场再做下一步。” “明白。” 也就丁之荣和薛元林硬是要出这个头,才让他们抓住了这么个把柄。 “阿姐,听闻太子薨了?”谢文渊道。 在谢府里这个消息也已经传开。 谢玉点点头,将计红烛报给她的消息简略说了说,“我世子妃的身份定下来之后,今年过年应当能进宫去,到时候先看一看那太子妃,反正红烛在太子府中肯定能够自保……唔,你们找个机会,将太子是被太子妃杀死的,而太子妃之所以这么干是受了仁王授意这件事告诉那个奚宁安,对了,太子之前还受过几次刺杀,他未必不知道,如果他说要证据……我们就给他证据。” “好!”谢文渊干净利落地应道。 兄弟俩都没有问证据从哪儿来,不管真证据假证据,能用得上的就是好证据,什么?你说没有证据?呵呵,无中生有本来就不是多难的事好吗? 谢玉放下了手中筷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飘扬的大雪。 “让空碧来见我。” “是,大龙头。” 苏空碧与计红烛原是江南最知名的两位花魁,只是两人命运不同,计红烛年纪渐长之时,只盼着用一些积蓄保下半辈子无忧生活,苏空碧却是信了某个富家子的甜言蜜语,赎了身当了妾侍,然而在水匪杀来之时,那位平日里与她海誓山盟待她浓情蜜意情深意重的公子却只身卷了财物跑了,莫说是她,便是他的结发妻子和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孩儿都丢在身后不管。 最终那大家闺秀出身的少夫人以死殉节,年幼的孩子皆没躲得过屠刀,唯有她因为年轻貌美被掳去了水匪的寨子,再之后,就遇到了计红烛。 她们本是旧识,再然后,是谢玉。 若说计红烛是美艳里带着些许活泼,苏空碧就是纯粹的清丽优雅,一身那些文人喜爱的文艺范儿,不过,归根究底还是因为长得美,虽眉眼都是淡淡的,但不知为何,放在她的身上,就是让人觉得很美。 “大龙头。” 谢玉看向她,“最新的消息来了吗?” 苏空碧也是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点头道:“已经送来了,包括您要的太子妃的背景。” 谢玉点头,“红烛的事……准备好了吗?” “当然,”苏空碧肯定道:“人已经被我们养了起来,之前查到她的身份并没有宣扬开,太子妃只以为她已经死了。” “这太子的后院还真是热闹……”谢玉嘲讽。 说来计红烛假装怀孕,有这个现成的好用人选,她原是太子府的宫女,在太子回了京城之后,处心积虑爬上了太子的床,噢,那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后来就被提了侍妾,本身太子妃并不会太关心这种事,偏偏这位宫女本就是别有用心——她是仁王的人,被计红烛发现之后,就假做她落了水,在池塘边放了一只她的鞋,之后将她送到了苏空碧这里,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消息。 结果在几天前,她们发现这位已经怀了身孕。 计红烛在太子的后院发现的别有用心的女人少说也有五六个,真是一出好戏,不说仁王,那五皇子七皇子,哪个都派了人来,不是宫女就是小太监。 “嗯,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准备好的事……都不能出什么差错。” 谢文渊微笑道:“阿姐也是多虑,哪里会出什么差错?” “这么快就将仁王拉下马,会不会有点太着急了?”苏空碧倒是有些担心。 谢文博哼了一声,“这还叫着急?要我说,还不如今天就去一刀杀了他比较痛快。” 反正这位又不是当真是什么仁义好人。 谢玉柔声道:“一刀杀了他难免太痛快,过几天却也不算太着急,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计划,总要一步一步地来,不过我们刚刚才道京城,或许有些事不会那么顺利,只不过,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是不顺利,揍他一顿强行撸一撸,也就顺了,世事就是如此,说穿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阿姐说的是。” 再说了,她已经答应了魏瑾瑜,要替魏瑾琮报仇的呢。 虽说,也只是顺手的事情罢了。   ☆、第24章 雪夜惊喜 雪越下越大,到黄昏之时,已经是鹅毛般的大雪,整个天地都覆盖在茫茫雪中,街道都看不清晰。 百姓大多早早归了家,这样的天气确实不适合在外行走,倒是富贵人家还有寥寥几辆马车在街上行过。 谢玉刚刚回到靖王府,沉霜就来告诉她,说是老王妃要见她,一个叫鹊翎的丫鬟正在厅堂等她,听闻是老王妃身边伺候的大丫鬟,看来也够给她面子的。本来谢玉用的理由也是今天要回谢家去,所以王府中倒是没人说什么。 “告诉那个鹊翎,我换件衣裳就去。” 当然,这不过是个借口,她走到内室之后,一边换衣裳,一边沉霜已经将这天王府的事都说与她听。 “……那张璃闹得厉害,偏那张庚帖确实写的是魏瑾琅,让田氏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事儿已经闹开,田氏即便是想暗地里换了庚帖却也来不及了,只得先安抚了张璃……靖王病得很重,据说是延请了不少名医都不见好转,这些日子是连话都不大说得清了,姑爷当机立断,挑起了年后祭祖的事儿,本来田氏是想将这事暂且交给魏瑾琅和魏瑾珏共同来办的,哪知道姑爷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对了,老王妃似是有些怀疑——”说到这儿,沉霜也不是很确定。 谢玉换衣服的手停了一下,“怀疑什么?” “似是在怀疑大龙头你和姑爷不是那么简单。” 谢玉翘了翘嘴角,“放心,她很快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还有,姑爷说了,如果老王妃要见你,最好等他回来陪你一起去。” “他现在人呢?” “还在靖王那里。” 谢玉摇摇头,“不用等了,让灵雨朝雨她们陪我去就行,你们守着院子,若是姑爷回来了,让他到福寿堂去接我。” “好。” 鹊翎只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谢玉就出来了,且脸上带着很亲切的笑,温柔道:“抱歉了鹊翎姑娘,让你久等了。” “不敢,世子妃,我们现在便过去吧。” “好。” 从魏瑾瑜的住处到老王妃的福寿堂有一段距离,天上正下着大雪,其实行走并不是那么方便,灵雨给谢玉撑着伞,她们的伞有些怪,伞架比寻常的油纸伞要大一些,撑开足以将两个人都拢在其中,朝雨撑着另一把,十分亲昵得将鹊翎拉进来,其余跟着的丫鬟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鹊翎是不拿不知道,这两把伞其实极重,无他,伞架都是金属质地,足以在大风大雨的天气都保持不会被吹坏或者吹走,江南多风雨,不比北方用伞的时间少。 大雪纷飞,等她们到福寿堂时,原本跟着鹊翎去的两个小丫鬟虽也撑伞,却仍旧抖落了衣裙上的雪粒儿,才跟着走了进去。 天气不好,老王妃却并没有早早入睡,小丫头进来报谢玉来了,她赶紧让丫头带她来暖房,还准备了个银手炉,等谢玉一进来就叫人塞到她手上给她暖手。 这是她第一次见谢玉,虽已经听到下面人说这世子妃美得惊人,足以同世子比肩,她仍是有些怀疑的,只因魏瑾瑜长得太好看,老王妃见识不少,但京中女子即便是那九公主站在她家嫡长孙身旁都有些被掩去光彩的意思,更别说其余女子,即便告知她世子妃乃是少见的绝色女子,她仍不是太相信。 可当谢玉走进来的时候,一时间满室生辉,她才恍然。 “坐吧。”老王妃笑眯眯地看着谢玉行过礼,打量着谢玉的同时,甚至不动声色地扫过谢玉身后的灵雨朝雨那同样出众的容貌。 当然,她叫谢玉来,可不仅仅是看看谢玉长什么样子。 若没有魏瑾瑜的力争,老王妃甚至并不打算承认谢玉世子妃的地位,她知道田氏的打算,在靖王还算清醒的时候靖王做下的决定她不能明面上反驳,而且那时候张相还没倒,其实不算是十分糟糕的婚姻,更大的原因在于,魏瑾瑜一日比一日年长,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毕竟是靖王世子,又是长子嫡孙,总要早早娶妻生子才是正道,是以虽看不大上张璃,老王妃却并没有直接驳了靖王的意思。 哪知道没有多少时日,张致就完蛋了,田氏将张璃接来的时候京城都赞靖王府仗义厚道,老王妃被田氏摆了一道,至今还在气恼之中,但她早已想好魏瑾瑜回来之后要想办法搅黄这桩婚事,然而这发展却让她颇有些始料未及。 这件事里的微妙老王妃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就是不知道与谢玉有多少关系。 “江南可是没这么大的雪吧?”老王妃并没有上来就质问,而是与谢玉聊起了家常。 谢玉微笑,“是啊,不过江南时常有大风大雨,今天大雪,带来的伞倒是派上了用场。” “在江南这么些年,这父丧母弱,又有幼弟在旁,恐怕是十分辛苦吧?” 考虑一下情况,也知道谢玉绝非表面上这等柔弱女子好吗? 不得不说,这方面老王妃直觉十分厉害而且极其敏锐,一下子就发现其中的关键点,即便是谢家那位魏老夫人,都还一时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但思量着谢玉已经出嫁,有没有本事并不会对谢家产生太大的影响,才不闻不问。 刘氏的懦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谢明生又死得早,这里面绝不可能有什么其他意外,而谢明生去世之时,谢氏兄弟还是不知事的年纪,能好好在水匪横行的江南活到现在,不是有贵人相助,就是自家有人撑起来这个家庭。 若非第一种情况,那这个家中看来看去也只有谢玉有这个可能。 谢玉听到这话并未反驳,反倒是幽幽叹了口气,“是啊。”回想当初,倒还真是有些辛苦的,尤其是她的武功还未大成,文渊文博又年幼不知事之时。 老王妃等着她继续说,哭也好诉苦也好,总要讲些昔日酸楚的事儿,好来引起一些同情心,也是拉近两人感情的好方法。 然而,她微笑着看谢玉,谢玉也微笑着看她。 ……没有下文了…… 老王妃:“……” 谢玉微笑。 老王妃叹了口气,“听闻你对瑾瑜有救命之恩,还真是多亏了你。” “也是巧合,”谢玉谦虚道,“若非那张相的死士执意要子瞻的性命,子瞻也不会差点没了性命。” 老王妃皱起眉,这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知道是张相的死士追杀太子,瑾瑜才会受了鱼池之殃,怎么,他们是执意要瑾瑜的性命吗?” 谢玉轻轻点头,“不怕被您知道,那些个死士后来落入了我的手中,这消息绝不会错,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定不能让太子——和子瞻离开江南。” “到底是谁……” 谢玉微笑道:“所以我不知道那张璃怎么还有脸住在谢家,若不是她的父亲,我家子瞻也不会差点儿没了命。” 老王妃眼角一跳,立刻心领神会,“我明日里就让人将那张璃先送出去,我们靖王府绝不是恩将仇报的人家,却也没有以德报怨的心,既是她张家对不起我家瑾瑜,我们王府也不用给她那么大的面子。” “祖母说的是。”谢玉柔顺道,微微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漂亮的脖颈。 老王妃叹了口气,她是发现了,这谢玉确实不简单,而且说话之时滴水不漏,竟是不能让她抓到任何话语中的漏洞。 不过,瑾瑜的妻子,厉害一些也是好事,这谢玉是谢家出身,说来也是正经的大家闺秀,这世子妃若是不够厉害,将来如何能撑得起这靖王府? 尤其她的儿子眼见着恐怕不大好,只怕能撑过年后去就已经不错。 怕只怕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为此狗急跳墙——若她的儿当真撑不过,瑾瑜只要好好的,旁人就没了希望,既他们希望在江南就要了瑾瑜的命去,这会儿定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外面雪愈加大了,老王妃笑道:“过几日便要过年了,不如明日里将你家老夫人和你母亲都叫来,我们办个赏梅宴小聚一下?” 这边探不出什么口风,不如与她母亲聊一聊。 “好啊。”谢玉口吻轻松。 正聊着,她却忽然一皱眉捂住了唇。 老王妃眼睛一亮,赶紧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谢玉仿佛不好意思,轻轻道:“祖母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了两个月身孕罢了。” 她如此坦白直接,弄得厅内一时间安静下来,显然都有些傻眼。 连老王妃都恍惚了一下,才道:“真的?” “已找了大夫看过几回,我一向身体强健,是以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谢玉柔声道。 老王妃这才哈哈笑起来,“好、好、好!鹊翎,去我的库房,给世子妃拿些上好的燕窝人参,给她好好补补身子!” “是。” 与方才的气氛不一样,整个福寿堂内瞬间喜气洋洋,连丫鬟脸上都带上了笑意,明明外间冷得很,里面却一派融融春意。 魏瑾瑜匆匆赶来,刚走到外间就听到了他家祖母爽朗的笑声,这笑声里真心的愉悦让他感到十分意外—— 因昨日里她虽已经承认了谢玉的身份,却也不见得有多喜欢谢玉。 这是怎么了? “瑾瑜来了?”老王妃满脸带笑,“来来来,快坐下,我叫鹊翎给玉儿炖了补品,一会儿你一块儿带回去!” 魏瑾瑜:“……”才这么会儿“玉儿”都叫上了。 “你呀,得好好关心玉儿,这怀了孕的女人呐,与平日里可不一样,需得仔细用心地照顾……” 魏瑾瑜恍惚了一下才反问:“什么?” “你不知道玉儿已经有了身孕吗?”老王妃惊讶。 魏瑾瑜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不知道。 忽然想起那天谈“契约夫妻”条件的谢玉,魏瑾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看向一脸笑意盈盈的谢玉,恐怕她早就知道了吧?比如在江南的时候。 这微妙的心情……让他觉得自己好似被“用过就扔”,这感觉太复杂难以描述。 一定是他的错觉,是吧?   ☆、第25章 威逼利诱 这边的喜事没多久就传到了田氏那里,她当即摔了杯子,冷笑道:“她还真当自己当得起这世子妃!” 然而不管她怎么气得胃疼,对这情况确实没什么办法,她之前能说通靖王给魏瑾瑜订下张璃这门婚事,还是彻底瞒着老王妃的,之后张致完蛋接了张璃回来,她被老王妃骂得狗血淋头一个字都不敢回,但是心中却是得意的,只要这件事已成定局,即便老王妃再如何为难她又能如何? 偏事情做得出了岔子。 她叫了那个送庚帖的婆子来,她却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怎地魏瑾瑜的庚帖变作了魏瑾琅的,这么大的乌龙实在是很说不通。 “替我将瑾珠叫来。” “是,王妃。” 田氏自己只生了三个儿子,如今儿子一个个大了,自然不能时时都在后院,靖王府虽不算十分太平,但规矩还是不错的,从没有少爷长于后院的道理,田氏自然不可能时时将儿子叫来看,嫡女和庶女不同,尤其是这两个嫡女还都有亲生的哥哥,她并不敢太亲近,反倒是三个庶女在她这里更得欢心一些,尤其是排行第四的魏瑾珠最是聪明伶俐,很得她的信任。 “母亲。”不多时,魏瑾珠就来了,行了个礼之后,田氏笑道,“来,瑾珠,坐。” “是。” 必须这么说,这靖王府中的少爷小姐基本长相都远超平均线,不说魏瑾瑜这样的,就是魏瑾琅也算得翩翩佳公子,单看脸还是相当不错,只不过有魏瑾瑜珠玉在前,才显得不那么突出,本也是俊美出众的类型,至于魏瑾琬的秀美,魏瑾珊的俏丽更是京中出名的,乃至三个庶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这魏瑾珠却是靖王府中长得最不出众的一个,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好歹也是个清秀的小美人,然而她生在美人成堆的靖王府,不说旁人,就是她的另外两个姐妹,同是庶女,却偏偏一个明艳一个清丽,三人站在一起,她被硬生生衬得毫无优点。 靖王的三任妻子中,也是田氏生得最平凡,她的三个儿子才是靖王府中最不出色的那三个,幸得男孩就是男孩,并不那么看重长相,但她自己就生得不那么出众,看那些个貌美如花的“女儿”们,能开心得到哪里去才怪,也怪不得最喜欢这魏瑾珠。 田氏虽看重魏瑾珠,却也不见得真要她给自己出什么主意,更多时候,也只是纯粹抱怨而已,于是魏瑾珠也只得就这么听着。 与其说是真正信任她将她视作女儿,倒不如说她只是想要一个倾吐的对象。 等到魏瑾珠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才敛去了,不屑地撇撇嘴。 看来她这个“母亲”还未看清楚形势呢,若不是她一开始的延误,恐怕她这个爹现在也不会病得这么重,她也是个糊涂的,若是爹真的撑不过,整个王府都是大哥的,她们现在要讨好的是那个世子妃嫂嫂,而不是她这个即将失势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的婚事还握在田氏手中,她才懒得再来听田氏那些个难听的话呢。 想了想,魏瑾珠道:“绿蕊,替我送个口信嫂嫂。” “是,小姐。” 她微微一笑,脚步轻快起来,不说其他的,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着田氏倒台的那一天,本来她也该有个嫡亲的弟弟,可惜了,母亲落胎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得出是个成型的男胎,就这么活生生的没了。 这个恶毒的女人早该得到教训,后院里的争斗看似一派和风细雨,实则内里的血腥残酷又有多少人知道?但毒辣到田氏这个程度的,毕竟不多,相由心生,看她如今这副模样,也知道做了多少恶事。 ** 谢玉见到魏瑾珠的丫鬟绿蕊的时候,正窝在暖房中看书,面前摆着四色水果,外间雪虽停了,却比昨日里更冷,她这副姿态悠然自得,但当绿蕊见到她那样的容貌,又觉得生成这样的女子,就该被宠溺得养在暖房之中,不去受那严寒之苦,只盼着她开开心心便好,怕是多的是男人愿意对她予给予求。 “什么事?” “我家小姐有个口信给世子妃。”绿蕊低头道。 “说。” 这丫鬟机警地看了看四周,只见世子妃身后站着两个姿容秀丽的丫鬟,怕是她的心腹,应当无妨。 “那田氏很快要对您……肚子里的孩子下手,请务必小心。”绿蕊一字一字轻轻道。 谢玉听了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微笑道:“噢,帮我谢谢你家小姐,我知道了。” 竟是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一般,绿蕊有些不敢相信,又看了这位世子妃一眼,等到被下了逐客令,她走出去,凛冽的寒风一吹,她才有些清醒。 这位世子妃……是个人物。 那边谢玉却放下了书,“之前的调查怎么样?” “这田氏倒还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当真有可能对您动手,不过,姑爷的事当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顺水推舟罢了。”灵雨道:“而且查过,鼓动姑爷去江南的正是魏瑾琅,他这么做背后可不仅仅是魏瑾珊在吹风,要联系到张相的死士,他还没那么大的能量。” 谢玉点头,“张相的死士,可不是谁都能命令得到的,估计和那张璃有关系?” 灵雨抿了抿唇,笑道:“正是。张璃苦恋姑爷是京城众人皆知的事儿,而张致偏爱张璃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张致原配共生了两个儿子,偏一个夭折了,只有一个顺顺当当长大,却资质平庸,然而他有个庶长子却相当聪明为人圆滑,显然,要说谁最不想张璃嫁得好,他就是其中之一。”若是张璃嫁得好,她的亲生哥哥本就占了嫡子的身份,旁人难免更没有希望,“若只是他,怕也难给张致的死士下命令,这事儿啊,还当真要抽丝剥茧。” “结果呢?”谢玉只想听这个。 “结果还真让人有些意想不到,”灵雨脆声道,“正是这魏瑾珠在魏瑾珊耳边吹风,让她去劝魏瑾琅鼓动姑爷去江南,然后联通了嫁给张致那庶长子当妾室的表姐,让她帮着那位庶长子买通了三皇子妃,才让三皇子在张致那边提了一下,要致姑爷于死地。后面张璃要与姑爷定亲,张致答应得那么痛快,也是以为姑爷活不了,反正又没正式下聘,只交换了庚帖而已,算不上正式定亲,对那张璃的名声影响不大。他溺爱张璃,并不想让她嫁给姑爷,只怕当真遂了她的心愿,她便要全心全意向着婆家,到底让他不悦。且因为姑爷拒婚的缘故,张璃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张致心中本就对姑爷有了杀意,也就听了三皇子的建议。” 谢玉轻笑,“有些人啊,以为这世上只有她最聪明。” “到了大龙头面前,她们就成了自作聪明。”朝雨随口道。 谢玉横了她一眼,“就你会说话。”口吻里却很轻快。 很多事要查,其实并不困难,尤其这魏瑾珠到底是个后宅女子,做事虽隐秘谨慎,漏出的马脚其实并不算少,她表姐收买三皇子妃的事甚至不止两三个人知道——任何计划只要涉及的人多了,根本就不可能再是秘密,唯有一个人知道的……才真正叫秘密。 “大龙头,姑爷那边着人送了衣服来。” 明天就是除夕了,偏太子刚刚薨逝,冲去了几分喜意,可按照传统,宫中还是要举办宫宴的,靖王病重,老王妃递了折子上去,让靖王世子带着世子妃参加宫宴,连田氏都被她用要照顾靖王为由给拦了下来,她自己更是用“年事已高”为借口“请假”,已经被批了下来。 这会儿……其实宫中也是群龙无首,先皇去世,首恶三皇子被关,太子殿下刚刚回京没有多久就“病逝”了,剩下的五皇子和七皇子一个被圈,一个原本和三皇子关系密切,同样不得人心,竟是先帝的亲生弟弟仁王在监国主事,这折子,自然也是仁王批复的。 作为世子妃,也是有品级的,谢玉回来的时间太巧,这赶制衣服就有些麻烦,幸得魏瑾瑜与宫中御织坊主事的关系不错,才能在三两日内就将衣服赶了出来。 正三品的命妇服乃是深青色,上绣孔雀展翅,当真华美非常。 “大龙头,可要试试?” 谢玉摇摇头,伸了个懒腰道:“明日你们俩随我进宫去,我有预感,明天这场宫宴,可不会平静。” “是。” “之前仁王那里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吗?” “大龙头当真料事如神,”朝雨打开新送到的消息,“那太子妃的两女之前说是回她的娘家小住,我们查了查……她们并不在太子妃家中。” 谢玉眯了眯眼睛,“要让人屈服,无非两种手段,一是威逼,二是利诱,以太子妃的身份,哪怕再为了她的家族,杀死太子仍然不符合她的利益,所以,仅仅是利诱……怕是不够的。” “还要有威逼才行。”灵雨心悦诚服道。 “没错,这仁王,还真是……”谢玉歪着头想了想,终于找出了一个合适的词:“伪、君、子。” 没错,这就是一个标准的伪君子。 外间多传仁王仁义,乃是真君子。 在谢玉看来,不过就是伪君子、真小人罢了。 “若是我没猜错,他大概是想学那赵匡胤……或许在宫宴上来个黄袍加身?”谢玉轻笑起来。 灵雨和朝雨并不知道赵匡胤是谁,这世上也没有这位黄袍加身的皇帝。 但是,她们都听出了谢玉话中的意思,对视了一眼,心中愈加谨慎起来。 这场宫宴,指不定……是一场鸿门宴呢。   ☆、第26章 狼子野心 除夕这天又天降大雪,将整个皇城都笼在了一片白茫茫中。 谢玉对皇宫这种地方,原也不能说不好奇,但最初在她的那个世界,皇宫总意味着大内高手,即便是他们魔门之中最强的那几个,也不愿轻易去挑战为皇家卖命的江湖人,反倒是在现代,故宫去了几次,彻底消除了她对皇城的好奇心。 这个年代的皇城,也不过大同小异。 他们的车行到皇城外,谢玉就发现了不同,灵雨和朝雨朝外面看去,虽不知道往常是什么模样,但这会儿明显皇城内外都颇有点戒备森严的意思。 “看来真的要出事。”谢玉严肃道。 魏瑾瑜皱起眉,“出什么事?” 谢玉看向他,柔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嘛,还真是个好理由。” 魏瑾瑜并不笨,只是开始难免不大会往那方面想,这会儿听到谢玉这句话不禁脸色变了,“你是说?” “先皇已经去世,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朝,还没等到登基就薨逝,三皇子罪不可赦,五皇子之前就已被圈,七皇子更是可以找个与三皇子勾结的名目,就绝了他的可能,原本先皇就只留下了这么四个儿子,现在看看太子一死,剩下的竟然都十分好解决。”谢玉笑盈盈道。 魏瑾瑜沉声道:“仁王果真狼子野心。” “他是先皇的亲弟弟,虽不那么名正言顺,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不是吗?”谢玉往外看去,忽然看到了谢家的马车,不禁微微一笑。 魏老夫人急着表示谢家不是从此无人,这个宴会拖着老迈的身体亲自领着谢氏兄弟来了。 那边魏瑾瑜却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这里戒备这样森严,恐怕不是好事。” 尤其他很容易被当成死忠的□□,在这样的场合里,未必讨得了好。 车已经走到了这里,再想回头也是不可能了。 进了皇城,自然有满脸恭敬的宫女太监将他们往里面引,这宫里的年宴其实也就是个象征意义,真正想要在宫里吃到什么好的那也是说笑,等到菜上到你桌上,早已经冷透了,并不好吃也就算了,分量还极少,倒是摆着的盘子会显得很好看。 在宴席开始之前,魏瑾瑜被引到前面,谢玉则被带到一处暖阁中,这里多是一些王侯高官的女眷,谢玉基本都不认识,其实她才是这些人中的新面孔,倒是魏老夫人也在此间,一看到她便笑道:“我家玉儿来了,来,坐到我身旁来。” 她在这种环境里,本就如鱼得水,昔日从这宫中出去,嫁又嫁得好,几乎年年都要到这宫里来的。 旁边便有姜相的夫人笑道:“我在京里那么多年,当真还没见过比你家这玉儿长得更好的闺秀。” “毕竟是江南长大的,水灵。”黎王妃也凑趣道。 不多时,众人便纷纷夸赞谢玉长得美貌,这倒是半点儿不亏心,她事实上长得太出色了,出色到惊艳的地步,也难怪那靖王世子去了江南,带她回来怎么都要她做世子妃。 谢玉听到她们夸赞,只是笑盈盈的,并不显得过于羞怯,反倒是很有几分落落大方。 真说着话,外间几个盛装女子款款而来,为首一位正是花样年纪,本就十分美貌的她透着几分明艳活泼,更显得夺人眼球,不是那九公主是谁? 也不知是哪一年传下的规矩,在年宴之前,女眷休息的暖阁里不仅仅有各家夫人,未婚的小姐虽无法入宫来饮宴,公主们却是会参加的,而且也会到这暖阁来,说穿了,公主们日日锁在宫里的话,能有几个人见过?这也是给各家夫人相看公主的机会,毕竟再是公主,长大了也是要嫁人的。 这大晋的公主嫁得基本还算不错,也没有什么驸马不能当官的规矩,像是魏老夫人,当初嫁到谢家之时,谢家也当鼎盛,是以多数人家,还是愿意娶个公主回家的,这不仅是种尊荣,而且若是父亲还在位或者有亲兄弟的公主,对仕途的助益绝对不小。 但是偏偏美名在外的九公主今年已经十七了,却还没有定下人家,先帝在时溺爱于她,不愿她嫁到寻常人家,挑挑拣拣就没能顺利订下亲事,先皇死了……却没有多少人再记起她。 说句实话,各位夫人少有想自家儿子娶这位九公主回家的,无他,这位长得太美,自家儿子又不是靖王世子那般容貌出众之人,再说了,这年代讲究的是娶妻娶贤,例如皇八女寿平公主那样温婉淑贞容貌清秀的,才是各家夫人们的首选。 说穿了,不过是这九公主太美,脾气又不够温柔罢了。 而这会儿这以美貌闻名的九公主走来,她们瞧了一眼身旁的谢玉,表情即刻有些微妙。 因若单以脸论,九公主的五官脸蛋都足够精致,实在是漂亮得无可挑剔,偏如今两人站在同一个屋子里,雍容华贵、典雅明艳的是谢玉,而不是九公主,这人总是需要对比的,一比之下一个是明月一个是萤火,高下立现。 这魏瑾玥本就不是心思深的人,就差将嫉妒表现到脸上来了,诸位夫人顿时愈加不待见她,表面上却都恭恭敬敬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公主。 谢玉的心思却并不放在这些夫人们身上,她看的是暖阁外守着的侍卫多得有些不大正常,天色渐渐暗下来,即便是在暖阁里,她还是能清晰听到外面巡逻的侍卫没多久就要从门前经过一下。 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就有宫女来通知他们,要去饮宴的政平殿了。 谢玉带着灵雨朝雨,扶着魏老夫人往政平殿走去,看上去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闺阁女子。 因为大雪的缘故,夜色并不昏暗,甚至相当明亮,从这暖阁去政平殿一路灯火通明,驱散了几分寒意,这些权贵夫人们都穿着厚重的诰命服饰,单单这一路走过去,就挺受罪的,可是这宫中的年宴她们不来也要来,一般都会折腾到夜半时分才能归家去。 “玉儿,这情况是不是有些不对?”魏老夫人的声音极低,若非谢玉的耳力太好,或许都根本听不见。 这位魏老夫人是从宫里出去的,也见过几任帝王了,于这种事上确实比一般人要敏锐。 若非当真忧心到了极点,她也不会这般同谢玉说,要知道,这会儿谢家当真只剩下谢氏兄弟两个希望了,若是他们再出了事……魏老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谢家经过了那么大的打击,实在再经不起折腾了。 “曾祖母,不必担心。”谢玉柔声道,“不管发生什么,文渊文博他们都不会有事的。” 魏老夫人抓紧了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 到了政平殿,魏瑾瑜迎上来,亲自牵了谢玉的手去,一时间他们俩并肩站在一起,真是整个殿内再没有比他们更吸引视线的了,造成了人人侧目的效果,而魏瑾瑜京中大多认识熟识,谢玉却是第一次见,且女子的容貌到底比男子更叫人关注,不少人立刻露出了惊艳的神色。 不知道为什么,魏瑾瑜有点不高兴谢玉处于这样的瞩目之下,很快拉着她入座。因为靖王府乃是一等王侯,他们的位置离上方的主座并不远,只是这会儿许多座位还空着,谢玉在对面右侧看到了已经入座的谢氏兄弟,虽有些距离,对于他们的视力而言这点视力算不上什么,谢玉这边轻轻点了点头,他们即刻心领神会。 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壶凉透的贡酒,度数很低,这年代的酒基本上都是黄酒,大抵原本也加了姜煮过,这会儿冷了,透出一股子并不那么美好的味道来,另有四碟子点心,到底还算厚道,有点心可以让人垫垫肚子,等会儿的菜色,估计才是大家动个几筷子就放下的,若是没有这些个点心,这饿上大半天还真是折磨。 刚坐下没多久,魏瑾瑜就忽然凑近了她,在她的耳边轻轻道:“你的猜测果然是对的。”他的呼吸温热,握着谢玉的手掌心却有些凉。 虽还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魏瑾瑜内里并不是不担心即将面对的局面。 “为何这么说?”谢玉微微笑着,却是没多少担心的模样。 “太子妃没有来也便罢了,看最前面的案几。”魏瑾瑜脸色凝重。 谢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过因为她对这些王侯本就不熟悉,是以没看出有什么不对。 魏瑾瑜轻轻道:“恐怕不只是我看出来了,绝大部分人看到这案几……心中就有些数了。” 谢玉果然看到了魏老夫人格外难看的脸色。 “以往的年月,仁王的案几,应该在那儿。”魏瑾瑜的视线落在首座下方右侧的一处,“然而,今年那里变成了黎王的座次。” “然后呢?” “然后,身为监国的仁王……没有给自己安排宴上的席位,”魏瑾瑜的口吻讽刺,“剩下的座位,便只有——” 他没有说下去,谢玉却已经知道了。 剩下的,就只有最上方那个——原本属于九五之尊的位置。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第27章 殿上□□ “他还真是迫不及待。”谢玉轻笑道。 魏瑾瑜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人的神色,到底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的,有一些人不知道是城府格外深一些显得不露声色,还是因为早已经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剩下的,绝大部分面有忧色,又或者有些愕然不安的模样。 也幸得不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仁王之事,只有他们不知道,若当真如此,才是太可怕了。 这一刻,坐如针毡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嗡嗡嗡的说话声也渐渐响了起来,直到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仁王到!” 一瞬间,政平殿内静寂无声。 仁王名魏平涛,这个名字十分平凡,他的一生却算不上平凡,曾有人说过,如果不是因为他晚生了十来年,先皇的皇位本该是他的。他与先皇是亲生的兄弟,同样是嫡子,却一个是长子一个是幼子,比起资质平庸的兄长,魏平涛自小聪明过人,很得雍帝的欢心,可惜,在雍帝去世之时,他才刚满十五岁,他的兄长早已经羽翼丰满,顺理成章登基称帝。 例如魏瑾瑜的继母田氏是他的表妹,实则只比他小三个月,而田氏今年不过三十许,仁王自也是身强力壮之时,且魏家人多半长得还算不错,魏瑾琮那样清秀的长相都可称得上平庸了,魏平涛却着实算得上英俊潇洒,因他身材高大,更显出几分英武气质,脸上带着些许笑容的时候,还真有几分谢玉记忆中正派人士的那种正义凛然和煦亲切。 他天生就是这副长相。 谢玉觉得真是讽刺,长得正派实则行事比魔教更魔教的……她倒真见过不是一个两个。 这个仁王,怕也在其列。 “恭迎仁王。”不知是哪个带头说道,于是起此彼伏的声音响起,却并不整齐。 魏瑾瑜嘲讽地笑了笑,仁王虽得人心,但他这事还是做得太急了一些,太子尸骨未寒,宫中尚且裹白,他就这么急着要正名,大家心中自然不会太舒服。 明明只是监国,却摆出了国君的架势,当真可谓志得意满。 “众卿免礼、免礼。”他笑道,眼神从魏瑾瑜身上滑过,看到谢玉的时候却是微微停顿了一瞬。 虽只是一瞬,那亮起的眼神却让魏瑾瑜心中仿佛有一把火被点燃了。 仁王在外惯有仁义之名,但同时,他也好色,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好色多半会被美化成“风流倜傥”,仁王就是如此。后院之中有不少美貌女子,环肥燕瘦,各有风情,然而,却没有半个及得上谢玉的气质风韵。 如此气质,才堪称国色。 于是,他看站在谢玉身旁的魏瑾瑜难免更不顺眼,心下有些遗憾,他怎么就没死呢? 谢玉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果真对面席中姜相率先站了出来,叹气道:“近日诸事繁杂,仁王辛苦。” 身后又有几位大臣异口同声道:“仁王辛苦!” 仁王笑道:“此为本王应尽义务,兄长昔日待我宽厚,即便是为了他,这会儿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谢玉差点儿笑出声来,这假惺惺的话他倒说得真是情深意切,结果呢,下手狠辣起来半点不容情,杀掉先皇的三皇子还留着,太子却不能再活,说穿了不就是谁挡了他的路那就该死吗? 姜相弯下了腰,恭敬道:“常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薨逝,皇子无德,仁王身为先皇亲弟,所谓无子及弟,若是仁王继位,必能还我大晋太平盛世!” 谢玉身后的灵雨朝雨表情微妙,因为这和谢玉猜测的可以说一模一样! 已经有好几个大臣纷纷附和起来,剩下的绝大部分脸上都带着麻木僵硬之色,这会儿要站出来反对吗?理由呢?还有谁比仁王更适合? 真的没有。 这说的也是实话,太子一死,剩下的皇子确实无德,这太子……怎么就冰死了呢? 看四下里没有一个大臣敢于站出来反对,仁王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些许志得意满的神色。 谢玉的眼角却瞥向门口。 “我反对!”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响起,宴上众臣都朝着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全身缟素的女人从门口缓缓而来,因太子薨逝没有多久,即便是新年喜庆之时,却也没有人穿得大红大紫,多是素色衣衫,但这一身缟素的,正是太子妃,她的身旁站着一个同样白衣的女子,轻轻虚扶着她的手臂,这样的着装和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庞让本就容颜秀丽的太子妃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弱不胜衣。 “太子妃!”众臣之中嗡嗡嗡的声音响起来的同时,太子妃已经走到了殿中。 仁王看着她,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太子妃却语带哽咽道:“世人都说仁王仁德宽厚,然而,这仁王,却不给民德一条活路!”太子魏瑾琮字民德,这一点朝中大臣众人皆知,太子妃这句话一出口,众人皆惊! 若是旁人说了,或许大臣们还要怀疑一下,可这话出自太子妃之口。 仁王沉下脸,“太子妃伤心得糊涂了,来人,还不快把太子妃扶下去!” 两旁立刻有两个宫女要上前来,只听“锵”地一声,太子妃竟随身带着一柄匕首,她拔出寒光闪闪的匕首指着自己的喉咙道:“若是不让我把话说完,今日里我即便是血溅三尺,也要让诸位大人知道这仁王的真面目!这个人面兽心的混蛋抓了我的五儿小七,又威逼利诱我父母,让我对太子下手。”她的声音清晰,眼中更是泪光闪闪,瞧着很是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那两个宫女看着太子妃手上的匕首,却是为难,并不敢真的动手。 “然我与民德夫妻多年,自然情深意重,并不肯应承,哪知……哪知……”她的眼泪落下,哭道,“这仁王便抓了我的妹妹去,只一顶小轿抬进了仁王府,堂堂侍郎家的小姐,我的亲妹,就这么成了他的姬妾!” 听到这事儿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了,若说之前太子妃说的不是实话,这仁王姬妾的事儿,京中一查便知,实在不能称之为多秘密的事儿,甚至也有人知道仁王最近新纳了一房姬妾,正是杨侍郎家的庶女。 “如此威逼利诱之下妾不肯就范,他就派了刺客来——短短一个月内,民德便遭遇了三次刺杀!”太子妃的眼中满是痛恨,“若非他用我们的女儿作为要挟,民德怎会着了他的道去!病逝,哈哈,病逝!民德明明是中毒而死,并非病逝!如若不信,这会儿民德还不曾下葬,太医院被这心毒狠辣的亲叔叔收买了,民间自还有医师仵作,开棺一验便知!” 太子妃本是口齿相当清晰之人,她这一段说得有理有据,又因声音凄婉,愈加显得悲伤凄凉,柔肠寸断! 这会儿连姜相也是说不出话来了,众人不知道用什么表情去看仁王。 谢玉却翘了翘嘴角,她还当真很擅长避重就轻啊。 明明是太子妃自己下手毒死了太子,这会儿却说得好似太子是被仁王的刺客杀死的,其实她也没说假话,只是侧重点不同,听者得出的结论也不同罢了。 站在堂前的仁王已经气得要吐血了,原本应当很顺利的,结果莫名其妙来这么一出……这太子妃脑子被门夹了吗?她不要她女儿的性命了? 太子妃却傲然站在堂中,手中仍然拿着那柄匕首指着自己的喉咙,眼泪在落,却看着仁王冷笑。 “还不快把太子妃带下去!”仁王恼羞成怒道。 太子妃冷冷道:“若是看着你这丧心病狂的凶手坐了皇位,倒不如让我死在这政平殿,顶多到地下去陪民德罢了。” 一时间场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魏平涛原本想着的是和平政变,本来前路上的障碍几乎都被他扫清了,又有姜相牵头,在这百官参加的年宴上定下来之后,事情既成定局,自然无可更改,他的家中黄袍都已经备好,不过就等登基的事儿了,哪知道来了这么一出。 他心中也察觉到了古怪,本来魏平涛就是相当谨慎之人,当然不会忘记太子妃这个万一可能出现的变数,早就派人看着她不让她出东宫了,为什么还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政平殿? 仁王魏平涛阴毒的视线自殿内诸位大臣脸上扫过,他知道,定然是因为这里面有谁刻意同他作对……到底是谁?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将手伸到东宫里去? 他的视线在魏瑾瑜的身上停了一下,又滑开,要说谁是太子的心腹,魏瑾瑜肯定逃不开怀疑,只是他有没有这个能力另说。 听闻他才刚刚回京城没有多久,恐怕没有那么深的心机这么快布下这样的局吧? 那又是谁…… 幸好,他还备了后手,情况坏到这地步,也是让他颇有些气急败坏,本来可以好好的上位又得个好名声,这样下去的话,必然有人回头要说道——但说道又怎样,历史从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魏平涛可不介意在必要的时候心狠手辣! 于是,他的声音沉下来,眼神残忍,“太子妃伤心过度执意要随太子殉葬。你们还不快动手!” 太子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她知道,魏平涛要杀她了。 “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从门外直接朝着太子妃射了过来! 距离太近,射的又是这样柔弱的女子,那名弓箭手自信可以一箭夺命。 偏在这时,在太子妃的身旁伸出一只白皙纤细的手。 仿佛只是在闲游赏花之时,轻轻折了一支花那样优雅自然地—— 捏住了那支疾飞而来的箭支。   ☆、第28章 政平殿乱 站在太子妃身旁的自然是计红烛,虽然她也不是那么想救太子妃,因为这个女人并不无辜,不管怎么说,太子也是死在了她的手中,但计红烛答应了保她的命,她才肯站在这里,计红烛并不想言而无信。 仁王魏平涛会威逼利诱,谢玉她们就不会吗? 找到魏平涛关太子妃的两个女儿的地方,然后把她们给捞出来,那能够威逼太子妃的人就换了一方,计红烛告诉太子妃自己“怀孕”,将来扶持她的儿子继位,就可奉太子妃为皇太后,这就是利诱,比起仁王给的利诱条件,这一点的诱惑力更大。 太子妃自己没有儿子,即便是太子继位,她当了皇后,后宫中变化还是太多,太子又身强力壮,未必她这皇后就坐得稳,尤其她家后继无人,父亲虽是兵部侍郎,却才能平庸,只有一个兄长,还是纨绔子弟并不成才,若当真太子当了皇帝,她的皇后未必就坐得稳。 但若是让她成为皇太后并可垂帘听政又是另一回事。 有时候威逼利诱听起来简单,结果不过是谁的利更重,谁的威逼更狠而已。 计红烛给太子妃画了那么一个大饼,她才会站出来指正仁王,并在这样的场合彻底粉碎仁王“和平上位”的美梦。 涌进来的弓箭手瞬间将政平殿的大门给堵住了,能在这里办年宴,当然是因为政平殿十分宽敞,这会儿百余弓箭手冲进来之后,立刻显得这里其实也没有那么宽敞。 众人带着惊异的眼神看着方才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白衣女子,她刚开始扶着太子妃进来,有人便以为她是太子妃的婢女,了不起是太子的姬妾,都没有将视线放在她的身上,这会儿看着这个一身白衣的明艳女子,才发现她的不同寻常。 寻常女子能徒手抓住疾飞而来的箭支吗?别开玩笑了! 太子妃被吓得一时没站稳,却被计红烛稳稳扶住了。她的心中安定了一些,声音尖利道:“若非做贼心虚,何必杀人灭口!” 魏平涛的这个举动,倒还真让其他大臣心中坐实了他毒杀太子之事。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调回了魏平涛的身上。 满满当当的弓箭手排成上下两排,拿着箭支指向所有来参加年宴的大臣,箭头锋利,眼见着局势一触即发,魏平涛一声令下,恐怕这整个大殿内就要血流成河。 幸得这些个权贵夫人不比寻常女子,倒是没有人被骇得失声尖叫,虽有几个也害怕得看着要发起抖来,但也只是躲在丈夫身后,并没有显得太失态。 先来软的再来硬的,魏平涛早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决不能容忍今天出现任何意外,翻过年去,必得保证自己坐上皇位才行! 是以,尽管被太子妃揭穿,这个女人还避轻就重将责任都推到自己的身上,以她那副凄惨可怜的模样,怕是这会儿他说什么这些大臣都不会信,还不如简单粗暴先干完了再去告诉他们一个“真相”,胜利者说的,自然就是真相。 “诸位爱卿不必惊慌,我只是听闻还有昔日杀害先皇的同谋在此,为了保证诸位的安全,才调动了飞羽卫的人。”仁王魏平涛不急不缓道。 “这飞羽卫恐怕不是为了我们的安全,是要逼我们认你这谋反篡位之人为君吧?我梁栖虽不是那等治国能人,却还有大晋人的骨气在,有本事今日里便在这政平殿拿走我的项上人头,否则只要有我梁栖在一天,就绝不会承认你这假仁假义的仁王为君!” 大臣之中虽然人精多,却也不乏真正忠君爱国之士,胡子花白的卫国将军梁栖不顾妻子的阻拦,直接站了出来。 有他领头,兵部侍郎张忠平,大学士刘荣,国子监祭酒娄鹏举等等一个接一个的站了出来。 魏平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中的寒光越来越盛。 谢玉却看向刘荣,心下叹气,这刘荣不是旁人,正是她的母亲刘氏的生父,虽说刘家后院不算平静,他的夫人童氏也有残害庶子打压庶女之举,但刘荣本人却是个很有气节的好官。 有一就有二,若是这会儿没有第一个站出来的人,或许其他人也没那么容易鼓起勇气,人,毕竟还是怕死的,尤其那些个闪着寒光的箭支正对着自己的时候,哪个不心里打鼓? 只不过,这个年代的人,道德感还是很重,所谓的“忠君爱国”,简直是根植在他们骨子里的一种气节。 “所以啊,其实并不容易呢。”谢玉轻轻道。 她当然也可以造反,从江南一路打到京城来,说不上太困难,因为她的手上有兵,江南百姓尽可为她所用,昔日朝廷派去剿匪的那些兵士本也是精兵良将,如今都被她养着,江南尚武之风盛行,若是她要征兵,以她如今颇得民心的架势,并不会太困难,更何况,他们最适合的还是斩首战术,将对方的将领全都杀他个一干二净,恐怕在战场上敌方直接不战而溃。 可若真是那么做了,整个中原难免生灵涂炭,一些真正的好官定会挺着脊梁殉国。 改朝换代说起来不容易,做起来更不容易,谋反一时爽,回头要修修补补却要好多年。 倒不如……换一种方式。 还没等谢玉再说什么,身旁的魏瑾瑜也已经站了出去,他盯着魏平涛道:“太子一向身体康健,哪怕颠沛流离一路到了江南,都从未生过大病,怎么一到京城,本该平安了就突然‘病逝’?仁王,不管怎么说太子也是你嫡亲的侄子,当年先皇待你如何,你却这般对待他的儿子,当真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魏平涛冷笑,就要下令拿魏瑾瑜开刀,本来这位爷就是死忠的□□,不杀他留着也是隐患,若是今天平平安安地大家都接受他坐上皇位还好,若是出了事,有几个人列在他的必杀名单上,魏瑾瑜就是其中之一。 谢玉听着魏瑾瑜的话却有些失笑,他还真是……有些天真,政治权利面前,哪还讲究什么亲情。 “夫君说的是。”嘴上她却附和着,站到了魏瑾瑜的身旁,要说整个殿内,敢于同丈夫一块儿站出来的,不过只有谢玉一个罢了,包括那些个平日里骄傲的皇家公主,一个个还不是吓得缩着往后躲? 魏平涛也有些惊异,然而谢玉毕竟是个女子,他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愈加欣赏。 “再说,其实这些弓箭手也没什么可怕,”谢玉笑盈盈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美得几乎难以逼视,“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 他们站得本来就离魏平涛很近,这还是因为魏瑾瑜的身份怎么都称得上贵重,所以他们的座位距离主座还是很近的。 魏平涛到底还算是个枭雄人物,并没有因为美色而迷失了心智,在谢玉的话声刚落的刹那,他的眼角一跳,厉声道:“放箭!” “嗤——”的声音响起,魏平涛的视线中充斥着青色,政平殿内的白幔早已经撤掉,但并未换上喜庆的红幔,而是用了相对朴素的青幔,毕竟太子刚死没有几天,到底不能做得太过,而整个政平殿内的青幔足足有十六条,平日里用来装饰,因为屋顶极高,这青幔几乎每一条都有十数米长,且因是贡品,这些个青幔不仅布料厚重质量极佳,暗绣云纹,而且摸上去柔韧光滑,乃是上好的云州青缎。 “趴下!”这声音响彻整个政平殿,人在听到这种很有震慑力的声音时,总是会反射性地做出动作,不管是真趴下的也好,还是被吓得跌倒的也好,确实绝大部分人都矮下去一截。 魏老夫人吓得脸都失了色,让她更加惊慌的是不过一瞬,谢文渊谢文博就跳了出去—— 这叫“趴下”的嗓音这么耳熟,分明就是谢文博! 两个穿着丫鬟服饰的女子在这个遍地权贵的政平殿里确实不大显眼,尤其她们刻意弱化自己存在的时候,这会儿一左一右,青幔犹如匹练一般疾射舒展,原本听到“放箭”的命令就反映了一会儿的兵士们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这青幔打翻了一排! 魏平涛这会儿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这只手很美,从指尖到手腕都完美得无可挑剔,可这会儿却没有办法让人喜欢得起来,因为她的手上有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若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手上的匕首与之前太子妃用的那柄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根本没什么区别,事实上,这种匕首确实是玉阳十二坞批量生产,太子妃手上的来自于计红烛,本来谢玉根本不需要用到匕首这种东西,但是,再没有比兵器更直观的威胁了。 更别说要是她徒手掐着魏平涛的脖子让那些个弓箭手住手,难免有些太惊悚? 她平和温柔的微笑在他的眼前放大,等到他的脖子感到一阵寒冷刺痛,被那匕首指着的时候,他看到一支乱箭恰好往这里飞来,不禁眼瞳一缩。 “你在指望什么?指望这支箭恰好射中我,然后你因此脱困吗?”谢玉瞧着仍然那么端庄文雅,口吻柔和道。 魏平涛张了张嘴,喉咙上一阵疼痛,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魏瑾瑜:“……” 人家夫人都是躲在丈夫身后,他家却是出了事他家夫人把他挡在身后,自己冲出去了啊喂! “还不快叫他们住手?”谢玉从容道,随后看了看已经被谢文渊谢文博两人就关上的政平殿大门—— 这门极重,平日里并不会关门,若当真要关殿门,少说得几个太监合力,然而谢文渊谢文博两人一人一边,一脚就将这门给重重踢得关上了。 “嗯,恐怕也不需要了,是不是?” 殿内空间有限,进来的弓箭手不过一百多人,被灵雨朝雨手中的青幔扫倒一大片之后,这些弓箭手本身的队列也就乱了,大厅内充斥着女人的尖叫和各种嘈杂,谢氏兄弟两人从后一下一个,瞬间将他们给打晕,实在费不了多少力气,更何况,还有诸如梁栖老爷子这样有勇气直接抡起案几上的酒壶,“砰”地一下就砸晕一个弓箭手的真壮士呢。 ……倒还真的不需要再下令住手什么的了……   ☆、第29章 胆敢杀我 等到青幔软软落地,那些个飞羽卫的士兵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弓箭箭支散落在旁,殿内众人还是有些惊魂未定。 政平殿的大门已经关上,一时间外面的人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何事,是以没有立刻来冲门,等到安定下来,谢氏兄弟就站在大门口,一脚抵在门上,恐怕这里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冲开。 他们的面容冷静,有着不符合他们年龄的沉稳。 灵雨朝雨两人站到了谢玉的身旁,又恢复那副安分守己恭谨听话的婢女模样。 ……然而刚刚她们俩“大发神威”的模样许多人都亲眼见到了,这会儿再怎么安分也没什么说服力好么? 谢玉手中的匕首指着魏平涛,众人心下感到安定了许多,没了弓箭手的威胁,有些人立刻跳出来大骂魏平涛,但绝大部分人都是沉默。 这会儿看似一时平安,实则根本没有脱险,一路上过来看到的戒备森严绝不只是表象,只是这会儿政平殿的门被关上,消息没能传到外面而已,仁王魏平涛为这一天绝对已经准备许久,他的大军安排在外面,距离彻底平安还早得很。 是以魏平涛非但并不慌乱,反而目带欣赏地看着谢玉,“想不到还是个女巾帼,只可惜嫁了个金玉其外的丈夫,这会儿反倒要躲在你的身后。” 魏瑾瑜:“……” 擦,谢玉一直比他强好吗?你这是没看到她在江南有多么凶悍,人称“江南王”是说笑的吗? ……若是在京中直接娶了这么个妻子大约会很心塞,然而在江南他曾经是玉阳,全然依赖着谢玉生活,是以这会儿这样的场景他站在谢玉身后居然很淡定,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 谢玉强大到根本不需要他来保护,她并不需要自己站在她的前方,更需要的是自己默默的乖乖的不惹事吧? 某种程度上而言,魏瑾瑜真的是通透到聪明的那种人。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谢玉笑盈盈道。 魏平涛挑起了眉,淡定道:“门外都是我的人,即便你们干掉这些个弓箭手,也没办法逃得出皇城去。” 谢玉却比他还要从容,“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若是你死了,外面的士兵有多少再愿意下手伤害这些大人物?” 若是他死了…… 魏平涛平静道:“至少我的亲信将士和禁卫韩将军绝不会放过伤害我的人。” “啊,真是可怜,竟然只有一个韩将军吗?”谢文渊也轻笑,“我还以为你已经彻底掌握了禁军呢,原来禁军的李统领和其余两位将军都还没有投靠你啊。” 韩韫只是三支禁军其中一支的首领,总统领李瑞明只对君王忠诚,其余两位实则并不是魏平涛的亲信,只能说好似墙头草一般,很有些左右摇摆。 直到谢文渊说话,众人才将视线投向那个站在大门口用脚抵住大门的少年。 谢文渊翻过年也不过才十五岁,他和谢文博长得虽像,其实却很容易分辨,因为两个人的精神面貌其实看着就不大一样,谢文渊看似温文一些,谢文博却要比谢文渊稍稍高大一些,样貌也更英武,这会儿他不说话,只是带着微嘲的笑容站着,就足以引人注目。 必须要说,这对兄弟绝对在整个政平殿里都算优秀的,这里年轻的达官显贵并不算少,年宴是一种殊荣,各家被看重的儿孙偶尔会带一两个来并不是奇事,尤其是一些有心娶公主的,恰好是一个光明正大相看的机会。 比如姜相家的嫡孙姜闵之,便有心娶禄安公主,这才被他的祖父带了来,可惜从一开始弓箭手出来到现在,一直吓得缩在祖父身后两个屁都不敢放,之前乱箭齐飞之时更是骇得坐倒在地上,这会儿还有点颤颤巍巍的模样。 姜相真是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瞥了一眼已经镇定下来甚至还带着点微笑的魏老夫人。 再然后,是控制着魏平涛的谢玉。 这谢家,还真是想不到。 听到谢文渊的话,魏平涛冷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只要能为我所用,将来他们自然会臣服于我。” 谢玉柔声道:“你以为你还有这个机会?” “为何没有?”魏平涛反问,“敢问谢家小姐,我魏平涛可曾得罪过你们?若不是我,与谢家有大仇的三皇子与张致上位,对于谢家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说起来,我当是你谢家的恩人才是。” “恩人?”谢玉笑出声来,“仁王你做了多年的准备,早已经羽翼渐丰,却眼见着奸相张致霍乱朝纲,看着三皇子残害忠良,甚至是杀死先帝,那个时候你在哪儿?怕是正兴奋地冷眼旁观,等待着最好的时机吧?” 说穿了政治就是那么残酷。 “明明那时候你已经有了能力去阻止三皇子和张致,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在等,等他们祸害了我大山,等着这天下百姓蒙难受苦,等到看着时机成熟,等到能让自己得那仁义的虚名,才发动平稳局势,干掉了张致——那首犯三皇子却关了起来,还假惺惺地要表示仁德饶了他的性命?”谢玉一字一句道:“却不知你自己声称是谢家的恩人,脸红不红?还有没有所谓的羞耻心?” 魏平涛努力深呼吸了一下,才没恼羞成怒,毕竟这会儿那把尖锐的匕首还指着他。 但其实,他并没有将这威胁看得太重,毕竟这匕首是拿在一个女人的手中,他甚至认为自己只要挥一下手就能将这匕首打掉,只是他更顾忌这殿内的其他人。 如今没了弓箭手,他势单力薄,即便有几个大臣是他的人,但一看就知道武力值比不过那眼神犹如猛虎的谢氏兄弟,以及谢玉身边这两个不同寻常的婢女。 魏平涛自问还是很识时务的。 “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姜相终于上前一步,说道,“仁王本没有杀人之心,大家也不必惊慌,国不可一日无君总是对的,若不是仁王,也有旁人,太子薨逝,皇子无德,也是事情。” 一旁的太子妃冷笑道:“不管是何人做皇帝,害死民德的魏平涛绝对不行。” 这下姜相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确实,如果魏平涛是害死太子的凶手,让他登位到底是说不通的。 “魏平涛这样狼子野心假仁假义的人决不能为君!”梁栖老爷子也大声道。 谢玉微笑道:“这些事可以以后再说,现在大家想的大抵是如何尽快回家过年吧?” 政平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没错,大家想的是……要如何回家过年,而不是被困在这政平殿里。 即便是他们抓住了仁王魏平涛,外面的禁卫可还在呢。 正因为如此,魏平涛才不怕。 谢玉却看向魏平涛,“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笃定,觉得我不敢杀你。” 魏平涛露出一个自认潇洒的笑容,“杀人这等糟乌事,何必脏了夫人的手。” 谢玉歪着头想了想,最早小看他的人现在都在哪儿? 比如卷了她母亲的妆奁逃跑的卷碧凝翠,都没跑得出江南就被她抓到了,夺回了属于刘氏的东西,没有了钱财,她们彻底绝了希望,一个嫁了富户当小妾,一个被农家买去当了媳妇,两个大户人家出来原本还颇有点儿心气的丫鬟很快就成了鱼眼珠子。 比如郑春一,还没来得及小看她就死在了她的手下。 又比如附近某个山大王,自以为可以同她抗衡,结果被谢氏兄弟带着几个玉阳十二坞的人把他们从山头到山尾撸了一遍,那位山匪头子直接给送进了英雄镇在当年的英雄会上被打了个半死,立刻老实了。 脏了她的手……吗? 如果是这种方式,恐怕她的手早就脏了。 谢玉微笑着,手轻轻一动,直指的匕首横过,宽大的衣袖犹如行云流水,优雅到叫人目眩,从容到令人迷惑。 “锵”的一声,是匕首入鞘的轻响。 魏平涛的严重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他看着谢玉那美丽的面容和分外冰冷的眼神,忽然觉得未曾看清这个女人。她是美,但是太危险,然而她的美丽掩盖了这种危险,容易让人掉以轻心。 谢玉的衣角飘起,转首平静地走了下来,魏瑾瑜伸出了手,谢玉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即便这是一只杀过人的手。 她的身后,魏平涛的脖颈渐渐浮现一抹细细的血线,他瞪着眼睛,手忙脚乱地去捂住脖子,却在这时,鲜血喷涌而出! 一时间,政平殿内寂静无声。 不仅仅是魏平涛没有想到,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谢玉真的有胆子去杀魏平涛,且动手动得这样干脆利落优雅从容。 只除了谢氏兄弟、灵雨朝雨姐妹,和—— 魏瑾瑜。   ☆、第30章 家父明生 魏瑾瑜握住谢玉的手,眼神平静,但他俩并肩往下走了几步,身边几个人却惊恐地退开一大截。 无他,那边仁王魏平涛已经倒了下去,鲜血渐渐漫延,倒在血泊里的魏平涛,和鼻端浓郁的血腥味,都给了这些个别说看到杀人了,连血都几乎没见过的权贵一个相当直观的刺激。 谢氏兄弟和魏瑾瑜对她的行为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只有他们了解谢玉的脾性,知道她从不是那等优柔寡断手下留情的人。 更因魏平涛从刚开始看她的眼神,魏瑾瑜十分不痛快,谢氏兄弟心中知道他要糟。 谢玉最不喜欢这种看似欣赏实则猥亵的眼神了,他简直就是作死,更何况,谢玉答应了魏瑾瑜——要给太子报仇的。 谢文渊甚至想着,若非魏平涛当真还做了那么几件称得上仁德的事儿,恐怕都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要好好活着没那么容易,要死还不简单?”她的声音依旧轻轻柔柔温婉动人。 看上去美得惊人的谢玉,这举动同样惊人。 姜相平日里是十分口齿伶俐的人,这会儿却结结巴巴道:“你、你怎可、怎可就这么……杀人?” “他为了权利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看着天下生灵涂炭,甚至冷眼瞧着先皇被杀,又对太子下手,这般罪孽,难道不该死吗?”魏瑾瑜冷冷道。 诸位大臣里还有想要开口的,或想说“仁王毕竟有功”“若无仁王现如今三皇子和张致掌国更糟”“百姓顾念仁王恩德”等等,然而,却着实没有办法说出“仁王罪不至死”,顶多算得上功过相抵,或可饶他一命—— 然而他已经死了,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这会儿再替仁王说好话并没有什么意义。 “唉。”梁栖并没有指责谢玉,他皱眉道:“即便是杀了仁王,这外面的禁卫可怎么办?” 谢玉柔声道:“只需要再杀一个人,这局面自解。” 即便是魏老夫人,看向淡定将“杀”字挂在嘴边的谢玉,心中都有些悚然而惊,再不能用之前的眼神来看她。 “你是说韩韫?”梁栖年纪大了,脑子可不糊涂。 谢玉微笑道:“没错。” “可是要如何杀他?” 如今他们都被困在殿内,外面都是听命于魏平涛的士兵,除了禁卫之外,也有些被调来的魏平涛的心腹将士,若是发现他已经死了……这后果吉凶难料。 政平殿的大门被关住,却并不表示人不可以外出,这政平殿还是有宫女太监们进出的侧门的,谢氏兄弟将门拴住之后,直接去了侧门那里,还真有太监宫女试图从这里溜出去,谢文渊甚至看到了躲在两个宫女身后瑟瑟发抖想要悄悄离开的两个公主,其中就有九公主魏瑾玥。 她还真是胆大,外面一旦兵变,绝对比政平殿内更危险,她这样的长相更是会让危险程度上涨好几个档次,偏偏她自己没脑子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扶公主去殿内。”谢文渊冷冷道。 因他的眼神太刺人,那几个宫女反射性地就要听他的命令。 “大、大胆!我是公主!”魏瑾玥鼓起勇气道。 谢文渊轻笑,“可惜啊,外面那些士兵……必要的时候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公主。” 或许是因为他的口吻太可怕,魏瑾玥瑟缩了一下,到底还是被宫女扶了回去。 这道侧门并不算大,因为外面的守卫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有人试图从这里进来,尽管觉得大门关上了挺奇怪的,但是想着里面有百余弓箭手,而宴上都是一群身娇体弱的达官显贵,实在不可能有什么变数吧?是以一个个还是很尽忠职守地守在外面。 冬日的夜本就黑得昏沉,不过因为雪的缘故,整个皇城的能见度都不低,守卫手中的风灯映着雪光,即便是再月黑风高的夜晚,都很难浑水摸鱼。 当然,这是针对普通人而言。 若是武侠世界的皇宫,自然有大内高手可以应对高来高去的江湖人,然而这是个正常的古代世界。 人类的视线范围是有限的,而且大多数人不会去在意空中,或者是那些一闪而过的黑影,只会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谢氏兄弟一走,灵雨就来封了这个小门,大殿里有朝雨和计红烛,大龙头就足够安全,至于谢氏兄弟,她从没担心过他俩,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是身为玉阳十二坞的舵主,从来很让人信赖。 李瑞明李统领这天恰有点心神不宁,他手下这帮子禁卫最近气氛微妙他察觉到了,事实上韩韫与仁王亲近,另外两个也态度暧昧,他同样有所察觉,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够乱的,于是他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观后效如何,反正,作为禁军总统领,他只需要忠君就够,端看日后那个“君”是谁。 今日年宴他本该也在宫中,只是觉得风向不对,索性就称病在家,先皇已逝,仁王监国,他一称病仁王立刻准了,李瑞明立刻感觉到了有事要发生。 可惜他的位置是注定不能与朝臣交好的,是以竟连个能商量的人也没有,只得暗自心焦。 京城风雨欲来,即便是他想做些什么,也颇有些有心无力。 “咯哒”一声窗格响声惊动了他,他猛然间回过头去,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位李统领好歹也是武将,到底还算镇定的,立刻站住了,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如若面前人身穿黑衣面容狰狞又或者手带利器,他恐怕要更反应大一些,偏面前是个面如冠玉身姿修长的少年,他穿着相当合体的锦衣,上面的纹绣精致素雅,连束发都是用的无瑕白玉,怎么看都不像是亡命歹人,反倒像是权贵人家的公子哥。 “李统领不必惊慌,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少年连声音口吻都显得很是温文尔雅。 李统领更加镇定了一些,眯着眼道:“你是如何闯入我的家中?” 若他家是随随便便可以进出的地方,那他这个禁卫统领就不用混了好吗?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少年诚恳道,“宫中如今形势统领可知?” “我称病在家,宫中如何一概不知!”这位李统领也是个能人,这副身强力壮中气十足的模样面不改色地说自己“称病在家”。 “仁王已死,韩韫伏诛,宫中禁卫群龙无首,还请统领前往管辖兵士,以免冲撞了诸位大人。”少年一字一句,口齿清晰。 李统领浑身一震,“仁王已死?” 这大概是这一年里他听到的最令人惊异的消息了,即便是听到先皇逝世,又或者太子病逝,都没这会儿的“仁王已死”让他惊异。 他猜到今天要发生点什么,但是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个结局。 本来……仁王要做的事大概就是十拿九稳了,京中再没有什么能与他抗衡的力量,且他羽翼已丰,这会儿想要再制衡他为时已晚。 ……谁知道,等来的结局竟然是——仁王已死! 他并不认为这少年会欺骗自己,因为一旦进宫,一切真相自然清楚。 “随我进宫!”李统领到底是谨慎之人,并没有就此放这少年离开,反倒是吐出这四个字来。 少年不置可否,并未离开,李统领点了几个亲信护卫,一路飞驰进宫。 一路上仍然是仁王布置的人手,戒备森严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显然,时至此刻里面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直到进了宫,才发现禁卫已经稍稍乱了,恐怕已经听到了些许风声。 嗯,不应当是政平殿里的风声,而是韩韫那里。 这个韩韫应当算是仁王的心腹,且他身为禁卫统领,自然比较容易进出宫廷,太子以前遭遇的刺杀就与他脱不开关系,只是不曾得手罢了,毕竟东宫里还是有一批忠于太子的护卫的。这位也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先是投靠张致,又毫不犹豫地背叛,若非如此,仁王根本没那么容易拿下张致和三皇子,只是这样朝秦暮楚,难免人品上有些为人诟病。 而且,当初随着三皇子去谢家大下杀手的那支禁卫,就是韩韫的人,要说他不知道那纯属说笑,这也是谢玉饶不得他的原因之一。 前去联络李瑞明的是谢文渊,他去之时谢文博与他兵分两路,就是去取韩韫的人头,显然这会儿已经得手,这内宫的禁卫才会显得有些乱象。 普通的士兵其实没有站位不站位之说,他们更多的只是忠于自己的上官,例如禁军统领之一韩韫,他要跟着仁王走,手下这帮子人自然也就只能跟着仁王。 这时候韩韫一死,有些个禁卫自然六神无主,可是李瑞明一露面,他们马上找到了主心骨,形势很快稳定下来。 仁王带进皇城的心腹将士其实并不多,有韩韫作为内应,实则也不需要多少,寥寥数百人很快就被禁卫控制——既然少年告诉这位李统领仁王已死,就是很明确地告知他仁王已经没了希望,对这些个仁王手下不需要太客气。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一场政变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你到底是哪家儿郎?”李统领沉声问。 谢文渊微微一笑,“我姓谢,名文渊,表字少桓,家父谢明生,昔日乃是统领您的门生。” 李统领恍然,表情一下子软和下来。 “虎父无犬子啊。”李统领感叹,思及昔日的弟子,眼眶微微湿润。 谢文渊只是笑着,实则他对谢明生已经根本没什么记忆了,那会儿谢明生去世之时他和谢文博还太小,根本就不大记事好么,心中却想着—— 他们兄弟从小可是并无父亲教养,人家家中都是长兄如父,他家却是长姐如父。 若无谢玉,便没有他们兄弟,这一点,他一直牢记。   ☆、第31章 除夕归家 殿上的诸位大人多数还有些惊魂未定,直到谢文渊返回到政平殿中,与谢文博一块儿打开了殿门,外间井然有序的禁卫在李统领的带领之下,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 “诸位大人受惊了。”李统领拱手道。 众人松了口气,姜相拱了拱手,“李统领辛苦、辛苦!” 明明是隆冬季节,却多的是人满头满脸的汗,绝非因为天气,而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尤其那魏平涛的尸体仍躺在地上,鲜血漫开了一大片,不论是气味还是画面都不那么美好,看到没事了,一个赛一个的迅速,只想着赶紧往外跑。 “咦,又下雪了呢。”谢玉和魏瑾瑜并肩走了出来,恰好看到天空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雪。 魏瑾瑜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今年的雪真多,不过瑞雪兆丰年,希望明年天下太平。” 谢玉微微一笑,“那是自然,定会太平的。” 只是现在的京城,必然不太平。 若说原本是暗潮汹涌但表面还算平静的湖水,这会儿定然已经要成争相澎湃之势了,原仁王一家独大,众人对那位置自然是想也不敢想,仁王一死,必然人心浮动。 对于谢玉来说,只需要拖过八个月。 其实这一点也不算太难,将水搅得混一些也就是了。 没了监国的仁王,其实大晋也不会再糟糕到哪里去,先皇最夸张的时候数年都没上朝,大晋也没有因此完蛋,只是渐渐糜烂而已,更何况,这些大臣们还在。 “子瞻。” “嗯?” “回头我有些建议,你可以看一看。”谢玉笑道,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钥匙,“灵雨,回头将三十九号文件拿给子瞻。” “是,大龙头。” 有时候,谢玉也担心很多事她会忘记,便早早写了下来,编上号码,放在她私人的保密箱中,而这个保密箱一共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她身上,另一把在江南她的住处暗格之中。 坐上来时的马车,他们回去之时魏瑾瑜有点儿忧虑的神色,谢玉看他这副模样,轻轻道:“怎么,还在犹豫吗?” “什么?” “犹豫怎样面对你那祖母?” 魏瑾瑜沉默。 是的,他一直以为他的祖母站在他这边,护着他长大,力挺他得到了世子的位置——最后才发现,其实真相不是他想的那样。 谢玉早已经将这事查得很清楚—— 魏瑾珠只是靖王府中的一个庶女,或许有些小聪明,却绝对没有那等城府,这种事绝非她个人的意愿可以做成,更何况,她同魏瑾瑜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利益的冲突,杀了魏瑾瑜于她而言能有什么好处? 除非有人许了足以让她动心的承诺。 魏瑾珠一个闺阁女子,平日里少见外人,那么这个人多半就是靖王府中人,而靖王府中能给她承诺的,不过就是田氏与……老王妃两人而已。 看似田氏的嫌疑更大,可是田氏其实并没有那个脑子,让她明着算计魏瑾瑜或许还简单一些,这等一环套一环的计谋,当真不是她的风格。 “我只是不明白,祖母她为什么……” 谢玉看着他,敛去了笑意,“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病倒吗?” 以前靖王虽有些风流,但身体一向康健,怎么忽然就病倒了甚至如今眼见着快要没了命,到处延请名医都不见好转? 魏瑾瑜的眉间皱出一个“川”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祖母要他死。”谢玉一字一句道。 魏瑾瑜悚然而惊,他没有想到,他家祖母不仅要他的命,连他父亲也是…… 谢玉慢条斯理道:“我去瞧过你父亲,同太子一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只不过下的计量要少得多,才没像太子一样忽然暴毙。” “一样的□□?” “一样的□□。”谢玉肯定道,“太子妃那里的□□是仁王给的,你祖母那里的……怕也是来自宫廷。” “原因呢?”魏瑾瑜严肃问道。 马车行在空旷的街上,因为本就是除夕,又开始下雪,更是半个行人都瞧不见。 “原因?”谢玉轻笑,“你应该知道,你的父亲,本就不是你祖母的亲生儿子。” 老王妃其实样貌平平,可是靖王却生得相当英俊潇洒,与老王妃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靖王府的这些孩子,基本上都随了靖王的长相,才一个个都容貌出色。 “我知道,但祖母一向将父亲视作亲生的儿子。” 老王妃一生无子,只有一女早已出嫁,便抱了一生下来生母便故去的靖王为子,靖王生母本为良家妾,身份却不算高,又没有娘家牵累,靖王自小被养在老王妃膝下,与她情同亲生母子。 谢玉摇摇头,“真实的原因还得你自己去查,我只发现她对你和你父亲下手有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便是你的姑姑,她的亲生女儿去世。” 魏瑾瑜苦笑,“查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总之……她怕是早已经知道仁王妄图在年宴上称帝,才拦了田氏他们,只让你我进宫吧?”他的祖母原来才是罪魁祸首。 谢玉瞧着魏瑾瑜这副伤心颓丧的模样,却是有些心软,应当说魏瑾瑜这辈子一半的生涯基本还是相当顺遂的,几乎可以说是天之骄子,然而后与太子颠沛流离,后又因失忆与她结缡,现在又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要自己的命,方才有些彷徨失措。 “有些事,其实不必想那么复杂,”谢玉柔声道,“不论是后院还是朝堂,自然有其复杂诡谲的一面,但若是跳出来看,却也不过如此,虽要算计我,也不必算计回去,直接以力破之,便很简单。” 魏瑾瑜看向她。 谢玉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面容,“你放心吧,她已经做不出什么,既然我进了靖王府,怎么还有她说话的余地?” 早在他们来的时候,沉霜她们就已经全然控制了老王妃好吗?就后院这些个女人,战斗力完全战五渣,哪里能是她手下那批人的对手?幽禁个把老人家还是很简单的好吧。 不过,也仅仅是幽禁而已,端看魏瑾瑜想要怎样待她。 魏瑾瑜:“……” 谢玉笑容温柔,举止更是优雅,她浅笑盈盈,凑到他的耳边道:“子瞻,你看我对你多好?” 魏瑾瑜:“……” 不想承认他心跳的失序,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狠狠搂到怀里来,明明曾经亲密如斯,那样鱼水相融—— 即便方才在政平殿内,旁人看她的眼神仿佛看到了恶鬼罗刹,她的外表再美,却也掩盖不了杀人的事实。 她待他好吗? 其实,真的不坏,细细想来,除了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从未表露,只将他当做玉阳让他入赘之外,并没有真正伤害过他什么,甚至处处护着他甚至是宠着他…… 这种感觉真是新鲜,本来魏瑾瑜自问也是心高气傲之人,然而到了谢玉这等强势到无法比肩的人面前,却偏生自尊心都碎成了渣渣,再也没法受到任何打击了。 反正早已经被踩碎,哪里还能有自尊心受伤的感觉? 只是,魏瑾瑜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咬住唇,不为她随意的动作而迷失了心神,胸口憋着一股气。 若他总是这般——躲在她的身后,她是不是永远不会爱上自己? 魏瑾瑜感到谢玉指尖的温热,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稳住了她的唇。 只是一个清浅的吻,他认认真真道:“谢玉,幸亏有你。” 谢玉笑得眉眼弯弯,“不客气。” 看似浓情蜜意,然而,谢玉眼神清明,魏瑾瑜心中叹息。 到底,不是一般夫妻。 ** 谢府之中,却又是另一般乱局。 魏老夫人沉着脸居中而坐,谢氏兄弟分站她左右,厅堂中并没有其他人,连丫鬟都被魏老夫人全部驱走,是以当柏氏一进门,就感到有些不对。 “还不快给我跪下!”魏老夫人厉声道。 柏氏愕然,瞟了一眼站在她身旁的谢氏兄弟,却是不想跪,若是只有魏老夫人还好,这两个……小杂种也在,她才不愿对着他们跪。 魏老夫人的龙头拐杖狠狠在地上一戳,发出一声叫人心尖颤动的响声,“很好,你还真是心大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怕是盼着我早日随着老爷去了,恰好这谢家就落入你的掌心了,是也不是?” 柏氏被这指责骇了一跳,慌忙道:“母亲,您说什么呢!” “我在说,”魏老夫人一字一句道,“你明知道这场年宴多么危险,却眼见着我带文渊文博前去赴宴,自己称病不去,就盼着我们三人去了皇城便回不来,方才随了你的心意,是也不是?” 柏氏“啪”地一声跪下了,面如土色道:“母亲,我并没有!” “哼,你的兄长可是率先站出来支持仁王,你敢说你并不知道?”当时政平殿上姜相率先起了个头,剩下那几个明确支持仁王的官员里,就有工部侍郎柏崇山,正是柏氏的亲生哥哥。 柏氏嘴唇蠕动了一下,到底没能说出口。 她确实知道。 她的兄长甚至提醒她,最好不要让谢家的人去年宴,避开这件事,然而柏氏却将这消息隐瞒了下来,并没有告诉满心欢喜要带着谢氏兄弟前去赴宴的魏老夫人。 柏氏觉得自己也很委屈,凭什么她的儿孙都没能活命,偏偏是那个谢明生……那个她最不喜欢的庶子的孩子! 谢文渊笑了笑,“曾祖母,这件事其实还不是太重要,我只想问祖母一个问题。” “什么?”魏老夫人转头看他。 “当年那道强令我父亲出兵的圣旨,到底是谁在里面操作,害得我父亲丢了性命?”谢文渊轻轻道。 谢文博冷冷看着跪在跟前的柏氏,眉眼锋利。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阿姐曾经教过他们一个道理: 不管他是谁,家中有怎样的背景,是否交游广阔,甚至身份尊崇—— 只要欠我的,总需千百倍地偿还!   ☆、第32章 善罢甘休 偏听到这个问题,柏氏皱起眉,愕然道:“此事我并不知道。” 谢文渊仔细看过她的面容,却觉得似乎她并未说谎。 魏老夫人叹了口气,“这事大抵真的与她无关,当初明生出事,你们曾祖父到底还是有些伤心的,因他挺看重明生,所以略略查过一些。” “所以呢?” “谢家虽并不太平,有打压庶子庶女之事,但绝对没有手足相残之理,今日之事,怕也只是这柏氏头脑发昏,倒也未必是盼着我们死在皇城之中。”魏老夫人肯定道。 柏氏拼命点头,“不错,我并没有……想让你们回不来,”她有些委屈,“我家兄长说了,仁王继位乃是板上钉钉之事,即便有变也不会有太大危险,只是若极力反抗仁王,才会有性命之忧。” ……原本是这样没错,可惜,遇到了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变数。 魏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如果你们真要问是什么人让先皇下的圣旨,倒是那张致最清楚,其次,你们可以问问李统领。” 谢文渊与谢文博对视一眼,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这边魏老夫人看着流泪的柏氏,心中也有些酸楚。 她知道,柏氏心中有怨气,她的丈夫、儿子、孙子,那时她昔日的荣耀啊,要说整个谢家最成器的,就是柏氏的几个儿孙,单独拎出一个来在京城都是出挑的,哪知道一夕之间,全部失去了,也难怪她对谢氏兄弟这般仇视,莫说是他们,原本魏老夫人打着从旁枝过继一个的主意,文楚文允那几个,她个个不给好脸色,倒不是只针对他们。 “文渊文博是好孩子,你只需将他们视作亲生的孙子,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们是真的叫你一声祖母,”魏老夫人温言道,“不比那些个旁枝的,他们有自己的祖母,有自己的家族兄弟,待你自然没有那么真心,他们都是好孩子,而且也一样出挑,定会给你争脸面的。” 柏氏低着头,许久之后才声音沙哑道:“我知道了,母亲。” 到底,还是没有拿她怎样。 谢氏兄弟却根本不会去在乎柏氏,一个内宅妇人,眼界有限,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自然没法将心神放在这种细枝末节上。 这年新春,京城大雪。 因那场复杂的年宴,京城那些个权贵大臣们,基本上都没能好好过年,这年过得没滋没味,日子还得照过。 可是,大晋没有皇帝不行,这下子是连监国也没了,到底如何是好? 众人唉声叹气之时,从大年初一开始,魏瑾瑜就从早晨离开靖王府,直至晚间才回来,进出诸位大臣家中。 “啪!”一个精致的粉瓷杯子就这么被摔得粉碎。 绿蕊被吓了一跳,赶紧道:“小姐,我这就让人来收拾。” 魏瑾珠烦闷道:“别弄了,先给我将去年做的那件貂皮斗篷找出来。” “小姐这是要出门?” “现在哪儿还出得了门。”她嘲讽道。 “那是……” 魏瑾珠叹了口气,“需得去拜访一下我那嫂嫂。” 如今这府里莫说田氏了,连老王妃都被幽禁,怎不让魏瑾珠惴惴不安? 魏瑾琅已经不见踪影,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魏瑾珏他们倒还好好的,但一个个都夹着屁股屁都不敢放,田氏整天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仁王死了,还是死在她那恐怖的嫂嫂手里……要知道,她可以连仁王都敢杀的,田氏身为仁王的表妹,又只是一个女人,哪可能不害怕?连老王妃都去了佛堂……不用问都知道是被迫,这整个靖王府,已经全然被那个女人握在了手中。 魏瑾珠的不安也是有原因的,若是……若是那些事被她知道了,自己能保得住命吗? 这会儿的京城,众人感叹得最多的不过是“连仁王都敢杀”,却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冲到靖王府来追究她的责任。 这就是人治社会的缺陷了,所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在人治社会纯粹是痴人说梦,要指望在这个时代出现真正的公平,还真得寄希望于上位者的道德水平。当然,这时代也是有律法的,可是这律法,也需要人来判,适用于百姓,对于权利阶级,却要视情况而定。 例如谢玉杀了仁王魏平涛,按照律法,这样的宗室别说是被杀,就是被伤,这伤人者就要被砍头好吗? 可是,当时那个情况太复杂,莫说是魏平涛有害死太子之嫌,就是当时那个他围困诸位大臣,并命令朝大臣们放箭的行为,绝大部分人都觉得他死不足惜。 即便是平素自持刚正不阿的宗里寺卿这会儿也没有叫人去为难谢玉—— 若非这个妇人,他们这些个人不仅要被迫认仁王为帝,若是反对于他,或许就是个横死当场的结局,这要如何追究她的责任? 只是,也有人处心积虑要找谢玉的麻烦。 仁王在朝中经营多年,不说原就与他交好的诸位大臣,就是他培养起来的心腹都有那么几个。 他们想要不善罢甘休,想来想去,却不知道用什么名目去弄死谢玉,若是这会儿跳出来,那不明摆着告诉大家,“我就是仁王的人”吗?尤其是仁王一死,他觊觎皇位谋害太子之事几乎被板上钉钉了。 到底还是自己的利益更重要一些。 但暗地里一些小动作却没什么不敢的。 魏瑾珠披上貂皮斗篷,冒着雪往谢玉的院子里去的时候,看到的是王府内比平日里更讲规矩的丫鬟仆从,和扫得干干净净的路。 她的这位新任嫂嫂在某些方面,真的是十分计较,这些个仆佣自然不敢去触她的霉头,尤其现在王府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她说了算。 “那不是母亲院里的秋纹姐姐吗?”魏瑾珠忽然道。 她身边的绿蕊仔细看了看,点头道:“没错,正是她。” 昔日那秋纹在王府多威风,王妃身边的大丫鬟,管着一堆的小丫头,谁不卖她几分脸面?这会儿低着头脚步匆匆,瞧着竟是朴素了许多,原先堪比她们这些小姐的首饰都收了起来,素面朝天,只耳上戴了一对米粒儿大小的圆珠耳环。 魏瑾珠见她这副模样,心中顿时有些复杂,平日里她们“秋纹姐姐”地叫着,却到底心中不平过,明明她才是小姐,一个丫头却比她们的排场还大。 结果,还不是如此? “我们走吧。” 迎着风雪,魏瑾珠满心忐忑,往谢玉的院子里去了,因她住的地方偏僻,再往前一些,却是路过张璃的院子,魏瑾珠顿时有些恍然,那秋纹,正是从张璃的院子里出来! “现在还试图翻什么风浪,真是不怕死。”魏瑾珠讥讽着,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从那小院子门口走过。 自从谢玉的世子妃身份被承认之后,张璃这里就日渐无人问津,下人也惫懒起来,自然瞧着格外荒凉,但她一个罪臣之女,能有这样片瓦遮头已经算幸运了吧? 实则她原也能过得好一些,奈何昔日她同她那些个出嫁的庶姐关系都不如何,那些个姐姐嫁得好的不少,却没有人愿意接她过去,只得名不正言不顺地还留在谢家。 她倒是有个早早出嫁的嫡姐,虽与她不大亲近,却愿意接她过去,偏偏张璃自己还要作妖,硬是不肯离开,说来她对魏瑾瑜还真是“痴心”。 又走了两刻,才走到魏瑾瑜和谢玉居住的院落外,比起其他地方的安静,这里却颇有点儿暖意融融的意思,明明还未开春,就已经有大丫鬟领着小丫头在清理院子,准备来年种些花草绿植,瞧着极有生气。 “原来是瑾珠小姐来了。”一个大丫鬟笑盈盈地迎上来,魏瑾珠不知道她叫什么,于是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道:“今日里雪小了一些,想到嫂嫂有了身孕,就编了个多子多福的络子,来送与嫂嫂。” 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但魏瑾珠真的不敢送吃食,贴身的香囊物件也是不行,更不敢做那些个小孩子的衣裳鞋袜,万一将来出了什么问题,那真是洗也洗不清,唯有络子这种东西,多半送了也就被收起来了,应当无碍。 那丫鬟刚想接话,却神色一动,转头看去。 ……这年代的刺客,总是这么没有新意…… 来人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身着黑衣,黑巾蒙面,而是一个个穿着厚大棉袄,虽是一个个彪形汉子,却因为顺着铁索从墙头上溜下来时显得有些笨拙,顿时消去几分严肃感。他们脚一踩地,才将背上背着的砍刀取下,凶神恶煞地奔了过来。 魏瑾珠的尖叫声还卡在喉咙里,就听到眼前的丫鬟抱怨道:“这都第几波了?” 旁边一个小丫头乖乖道:“第七波,但是这一波看着就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游侠儿。” 也就是说……不是专业的死士,瞧着就很弱鸡。 正常的古代社会,没有江湖,没有绿林,却也有经过训练的所谓“高手”,例如一些大人物家中喜欢养的死士,还有一些军中好手,却也算得素质颇高,又或者这些混迹市井的游侠儿。 他们其实并不会武功,但是会打架,当然,打架的水准也分等级。 一般而言,死士最强,兵士次之,最弱的就是这些个看着彪悍实际上根本就虚有其表的游侠儿。 “一并抓了,回头好问请他们的人讨精神损失费。”这个词是从大龙头那里听来的,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既然没什么损失更不可能因为这些人受伤,那总要讨些精神损失费嘛。 再然后,魏瑾珠颤抖着腿看到原本一个个看着清秀美丽,柔弱可亲的丫鬟直接迎了上去,手中还在清理园子的花锄一下一个,跟打地鼠一般,“咚咚咚咚”瞬间就将所有人都敲倒了。 …… …… “绑起来!” “是!” 魏瑾珠:“……” 为什么这画面这么诡异呢?   ☆、第33章 将有喜事 他们确实已经抓到了第七波刺客,其中绝大部分来自军中,看来仁王在军中的影响力着实不小。 这会儿朝堂的状况诡异,没有人正面跳出来说要治谢玉的罪,却不妨碍这些个对仁王忠心的人一心要为仁王报仇,除了这些个试图刺杀她的人之外,谢玉也听说了朝堂上的些许风声。 她身份上毕竟是靖王府的世子妃,有些人的打算也是要将魏瑾瑜给摁死,那她也就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谢玉只想说一声“呵呵”。 这就是这个年代人的想法,女子永远是男人的附庸,在家之时,是父兄的附庸,出嫁之后,是丈夫的附庸,他们的思维总是跳不出这个框子,所以这些天她遭遇了七次刺杀,刺刺是魏瑾瑜不在家中之时,魏瑾瑜遭到的刺杀次数却要将她遭遇的再乘以一个二。 裕西他们跟在魏瑾瑜的身边,自然没有人能够得手,不过这个状况明显说明了这些人的愚昧。 刺杀是一回事,另有联系魏瑾琅魏瑾珏等人的,在他们看来,让魏瑾瑜失去世子之位,之后自然能够彻底将她踩到泥土里。 不得不说,这种想法同样天真。 “大龙头,魏瑾珠来了。”柔嘉掀开帘子进来。 谢玉挑起眉,“她来做什么?” 这边还没去找她算账,她就跑上门来了? 不过,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比旁人更聪明一些,她大抵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查清了那些过往,还梦想着能够两边讨好吧。 本质上来说,魏瑾珠也是被老王妃利用,若是她不到处蹦跶刷存在感,谢玉其实也懒得理她,然而她显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魏瑾珠一进门,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这里并没有点熏香,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女主人正怀孕的缘故,但是,却有一股甜甜的果香,十分诱人。 “阿嫂。”她进门就细声细气地叫着,瞧着十分乖巧可人。 然而谢玉对这副姿态感到很腻味,她三辈子都与宅斗无缘,混过江湖不说,现代更是不可能有宅斗这种东西,这辈子穿越过来……如果是在原本的谢家长大还有点可能,可惜从一开始她就在江南,但并不表示她不懂,曾经也是看过宅斗小说的好吗? 魏瑾珠这种,大概算是在宅斗里水准挺高的了,但是眼界也就如此,还不是被老王妃忽悠地团团转,她说什么信什么。 谢玉是不大喜欢为难女人的,尤其是这年代的女人,但并不表示她就可以原谅那些个硬是要跳出来作死的女人,只是比起男人,对待女子她到底要稍稍手下留情些,这也是魏瑾珠这会儿还在靖王府里当她的小姐的原因。 “来找我何事?” 魏瑾珠将那络子的借口说了,抬头就看到谢玉斜倚的软榻上,放着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些凌乱的贴子,不禁诧异道:“阿嫂这是在做什么?” 谢玉倒也没打算瞒她,轻笑道:“这二弟既然与张璃交换了庚帖,现如今父王眼见着不好,我想着家里需要喜事冲一冲,不如将二弟与张璃的婚事办了。” 魏瑾珠:“……” 她看着谢玉那双清澈明锐的眼睛,却是赶紧低下头去。 关于谢玉在政平殿中眼都不眨就杀了仁王之事,她原先还有些怀疑,但真正见到谢玉,却反而打消了这种怀疑——不仅如此,那种刚听到消息的难以置信,最终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因为太过惴惴不安,平日里最会讨好人的魏瑾珠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便觉得背脊都湿透了,明明谢玉什么都没有同她说,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可听着谢玉没多久就将魏瑾琅和张璃的婚事彻底定下,日子都订好了,倒是个好日子,二月二,但这未免太着急了吧?且她完全没有问一问魏瑾琅和张璃的意思。 “会不会……会不会太着急了一些?” 谢玉慢条斯理道:“怎么会,你要知道,父王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春天。” 他已经毒入膏肓,不是谢玉不想救他,而是真心救不了,老王妃下的□□计量不轻。 魏瑾珠:“……” 又坐了片刻,她实在坐不下去了,额上的汗都要往下流,只得讪讪地辞了出去。 到了外间冷风一吹,她才惊醒过来。 明明自问聪明能够应付各种情况的她,偏碰上谢玉之后,别说是讨她的欢心,竟是连话也差点儿说不连贯,那种心理压力真是前所未有,即便是昔日在面对她的父亲,或者面对老王妃的时候,都绝没有面对谢玉来得可怕! “不行……”她喃喃道,往前走了一步差点儿没站稳,绿蕊赶紧扶住了她。 魏瑾珠却怕得差点发起抖来,“快点走。”她脚下生风走得飞快,绿蕊都差点追不上她。 回去之时又路过张璃的院子,魏瑾珠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进去,现在这靖王府,谁知道哪里会有那谢玉的眼线?她可不敢再挑衅她。 这种内心的焦灼让魏瑾珠回去之后咬着唇绕了几圈,仍然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办法。 昔日她的靠山不过两人,一是看重她的田氏,而是暗地里十分倚重她的老王妃,可如今老王妃被幽禁,田氏更是龟缩不出,她竟是想不出丝毫办法来解了眼前的困局。 结果这天出了一场大汗,谢玉什么都没对她做,她自己隔天就病了。 谢玉倒是好笑,也请了大夫来给她看,偏她见大夫是谢玉请的,并不敢信,折腾着让绿蕊出去另找了大夫抓退烧止咳的药,竟是吃着吃着也不见好,这一病下去,倒是身体越发弱了,整日里躺在床上,也亏得绿蕊忠心一直照看着,旁的丫头因她失了靠山,又爱装模作样,病了之后难免心气不平,脾气也就有些见长,早不怎么去讨她的嫌了。 事实上,她纯粹是自己吓自己,谢玉真没那个时间精力去管她,要说想办魏瑾琅和张璃的婚事,却也不仅仅是为了恶心一下魏瑾琅又或者让张璃认清现实,她需要的,是一场盛宴喜事。 这会儿的谢玉,是不少夫人闻之色变的,她更不可能亲自上门去拜见那些大人,这些都让魏瑾瑜去做了,一月余的时间,她要看看成效,需要一个现成的借口。 再加上,魏瑾琅也活得够久了,深查下去,这位可不仅仅是怂恿魏瑾瑜南下想要他的性命,表面上再温文尔雅亲和无害,却改变不了他本质上是个暴戾且有野心的人,单单他院子里死的仆佣就有七八个,他盼着魏瑾瑜死,甚至买通过魏瑾瑜的书童,幸得那会儿老王妃还看重魏瑾瑜,才让他没什么事儿,他舅家虽渐渐没落,那宋家舅兄却是个“交游广阔”的人,谢玉甚至发现魏瑾珏能结识那位与他山盟海誓的花魁清倌,背地里就是魏瑾琅在牵线。 “这家里啊,真正的聪明人其实一个都没,反倒是小手段一个比一个多。”谢玉点评着,“但瞧这魏瑾琅的手段,却也不比那些个心狠手辣的水匪好得到哪里去。” 只不过披了一张漂亮的画皮而已。 “大龙头,这份名单还需要重新再过一遍吗?”灵雨将手上的书柬递过来。 谢玉看过一遍,“等子瞻回来之后给他也过目一下,就按照这个单子定。” 给魏瑾瑜过目一下,但最后做决定的仍是她。 灵雨干脆利落地应,“好。” “这会儿置办各种成亲需要的东西,时间有些紧了,不过田氏那里还有给魏瑾珏备下的,直接就用那个,对了,魏瑾琅之前想娶老王妃娘家的侄女,也有置办一些东西,都给我掏出来。” “是。” 朝雨笑盈盈道:“大龙头,我们什么时候去通知新郎新娘?” “就今日吧,”谢玉慵懒道:“魏瑾琅一向很识时务,不过威逼利诱,他定肯当个欢欢喜喜绝不失仪的新郎,倒是张璃那里……”她眯了眯眼睛,真是懒得管,“你去把她那个亲姐姐叫过来去劝她。” 张璃说起来没有多少过错,但她的父亲作恶多端,她昔日那些个锦衣玉食,内里全是百姓他人的血肉不说,且因她倾心魏瑾瑜,魏瑾瑜便被逼得数年无法定亲,这也罢了,那些个同样喜欢过魏瑾瑜的大家闺秀,被她找过麻烦的不是一个两个。 只这些都是小恶,谢玉也没打算要了她的命去,魏瑾琅暂且留他到成亲那一天,张璃嘛——借用她一下,谢玉不介意让这靖王府给她一口饭吃。 但需她自个儿安分守己,不要再整什么幺蛾子。 “那明日里我们就可以去送请柬了?” “嗯。”谢玉点头。 柔嘉轻笑,“放心,我们会一张一张——将请柬用匕首钉在那些不愿来的大人们床头的。” 保证他们一个都不会发觉。 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他们的床边,并用匕首钉着送上请柬,自然也能悄无声息地夺了他们的命去。 朝堂之上再如何八面玲珑,都不可能所有人都与之交好,靖王府也是一样,有些人若是用寻常方式去送请柬,怕是不会来的。 比如之前与仁王交好的姜相。 这不仅是邀请,还是威胁。 谢玉倒是想看,有谁的胆子够肥脖子够硬—— 敢不来赴她的宴。   ☆、第34章 宴无好宴 有一些与靖王府或者魏瑾瑜交好的大臣,就这么送上请柬便也罢了,另一张名单上的,却都是多半会拒绝的人家—— 那便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反正谢玉自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这样的手段她可是半点儿没有心理障碍的。 正如谢玉所料,魏瑾琅这样的人,自然是很惜命的,甚至不需要利诱,威逼一番立刻答应了这场婚事。 他也想过结一门好亲来给自己增加点儿资本,可是在小命面前,计较这个东西就显得颇微不足道了。 于是,整个靖王府都飞快地行动了起来,老王妃关在佛堂里,田氏“病了”,整个王府都是谢玉说了算,但见上下条理分明,竟是丝毫不乱。 正如之前谢玉所言,靖王大抵撑不过这个春天了,他中毒太深,谢玉想办法给他续命,却也没办法真正让他好转。 “怎么,张璃那边答应了吗?” 灵雨点头道:“答应了。” 要说张璃罪臣之女的身份,没有被充入教坊,即便没有谢玉的存在,也是不可能嫁给身为世子的魏瑾瑜的,她之前虽说还抱着些许希望,到底还是很不安,喜欢魏瑾瑜太多年,喜欢得她都有些糊涂了。 但到底还没蠢到那个地步,她的姐姐来劝了几天,她就应了。 反正,这对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昔日那些个骄纵的脾气都当收敛起来了,她不再是左相府的千金小姐,仅仅是个罪臣之女。 谢玉眯了眯眼睛,“到底还是没那个骨气。” 若是易地而处,她的字典里可是没有“妥协”这个词,张璃却是标准的色厉内荏。 多年的爱情,到底比不过锦衣玉食舒适生活,谢玉甚至没有去威胁她什么,她却妥协得比魏瑾琅还快。 二月二距离新年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京城仍然很冷,只是不见下雪,已经有些许春意冒头,枝头伸出了小小的绿芽,院内的梅花却依然开得欺霜胜雪。 “老爷,我们当真要去吗?”衣着华贵的妇人忧心忡忡道。 “那谢家三姐弟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怎能不去?”说话的正是姜相,他本与仁王交好,甚至想好了等仁王继位便要大展宏图,然而,现在一切的美梦都碎了—— 偏派出去的人打听了一下消息,结论很让他惊讶。 关于谢氏姐弟从江南归来并非什么秘密,因近些年天下不太平,江南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某些个消息就很难传回来,但若真要打听,却也没到完全打听不到的地步。 尤其太子和奚宁安他们先回京,到底透出了一些风声,太子甚至派过人前去江南,其中原因凭着姜相的地位,却不是打探不出来。 原来,这谢氏姐弟在江南雄踞一方,竟是类似水匪头子一般的人物,真不是那等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又或身娇体弱的大家公子,而是杀过人见过血心狠手辣的脾性。 当真想不到,原本以为温软江南怕是要被养废了的姐弟,却偏因那江南的水匪,养出了这等可怕的凶人。 这姜夫人将信将疑道:“老爷已经是这大晋的相爷,不过是个喜宴不去,难道她还能拿你如何?” 姜相苦笑,“她都将请帖钉在我的床头了,这就是明晃晃的警告。” 当时仁王是怎么死的?不就是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嘛,只笃定不管如何她都不敢杀他,结果呢……被那女悍匪毫不犹豫地给杀了,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好么! 现如今这样明显的警告,只需想起那晚的政平殿,怕是就没有人真正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再加上,不就是个喜宴么,去了又能怎样,不过是一份贺礼的事儿。 他提及这事,姜夫人就有些不高兴,当时姜相歇在宋姨娘屋里,这请柬自然也就钉在那宋姨娘的床头,她并未亲眼得见,自然没那么害怕,但想想那日的政平殿,她也是亲眼所见,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只与姜相一道换好衣衫,坐着马车朝靖王府去了。 这一夜,京城内冠盖云集,百姓们都好奇地看向朝着某条街汇聚而去的权贵马车。 “这是谁家有喜事?” “听闻是靖王府家娶亲哩。” “娶的是谁家小姐?” “唔,我只听说是靖王府的二少爷早前与那奸相的女儿订过亲,如今却也不曾反悔,今日就是那二少爷成亲。” “啧,奸相的女儿啊……” “也是好命。” “若是寻常人家,怕早已经悔婚了吧?” “靖王府还真是仁义。” “……” 不管外界如何评价,谢玉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契机。 靖王府本就占地不小,这会儿宾客云集也未显得拥挤,从门口开始,就一直有样貌清秀的年轻男女引导,一路井然有序。 然而,对靖王府稍有些熟悉的人就看出来,这些个容貌个个在水准以上的男女瞧着很陌生,并不是以往的靖王府中人。 明明主角该是今日成亲的魏瑾琅,但宾客甚至没有办法将视线放在一身大红衣衫的魏瑾琅身上—— 今日老王妃闭门不出,田氏安分守己地当个木头人,主持婚事的是靖王府世子魏瑾瑜和世子妃谢玉,这对夫妻容貌太出色气势太盛并肩而立的时候,简直好似骄阳明月一般,完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没有注目其他人的道理。 “都来了?”谢玉低声道。 魏瑾瑜看向一个个宾客,“还有几个不大重要的没来,重要的都来了。” 谢玉轻笑,“看来还是有骨头硬的人的。” 魏瑾瑜的记忆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只要见过一面的人,他都能认得出来,这种认脸的能力谢玉真心自愧不如。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大大小小的有品阶的京官统计下来有七百零九人,这还是因为这些年朝廷实在没好好开科举的缘故,这个数字还真是小到让谢玉惊异,因为这七百多人里,绝大部分都是一些品阶较低的小吏,若只算五品以上的,数字更加小得惊人。 等到宾客都差不多坐下,面带惊讶地看着那一盏盏通透明亮的“琉璃灯”,开始窃窃私语之时,就看到主座之上魏瑾瑜站了起来,谢玉也随之站起。 这后院空阔,因为地方太大,若真要开口说话,得中气十足嗓门极大才能让所有人都听到,距离远些的官员径自说着话,根本没打算能听得到魏瑾瑜说话。 偏开口的并非魏瑾瑜,而是谢玉。 “今日我靖王府大喜,多谢诸位大人赏光前来——” 他的生意柔和,偏每个人耳中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颇有点悚然而惊! 姜相脸色阴沉沉地看着一脸微笑的谢玉,却是不敢妄动,眼角扫过那些个脚步轻盈的年轻男女,从他大厅的消息里来看,恐怕这些就是如今的江南匪患了,偏这匪首如今成了靖王府的世子妃,当真可笑得紧。 “然这天下仍旧内忧外患,北有游牧部落侵扰边境,内有匪寇祸及百姓,又有张致、魏瑾珧霍乱朝纲,之后魏平涛觊觎皇位,威逼众臣,实乃大晋之不幸。” 座下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她到底想说什么? “虽国不可一日,但君王不仁,百姓受苦,君王无德,天下遭殃,谁人为君需得慎之又慎。” 梁栖梁大人看了谢玉一眼,又忍不住看向眉眼平静的魏瑾瑜。 这到底是这谢家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她丈夫魏瑾瑜的意思? 他们夫妻并肩而立,不管原本是怎么回事,恐怕都会往这方面想。 若当真是一女子有这般插手朝政的想法,她又不是皇室中人,即便魏瑾瑜姓魏,这血缘也是差得远,再如何也轮不到魏瑾瑜去坐那个位置,细细思来却是颇有些惊世骇俗。 “我知道,姜相有意鲁王,张大人却觉得周王更合适,还有宸王、钧王和裕王,约莫都有些意向。”谢玉也不管这话说出来有多少人心惊肉跳,一字一句道,同时并未错过有些人脸上精彩的表情。 要知道,姜相自问与鲁王联系极其秘密,那位张尚书同理,更别说现在看着十二分安分守己的宸王他们了。 “今日虽是我靖王府喜事,但求大家做个见证,不论是何人想要登基为皇,需得在座绝大部分人的同意,有超过十人以上反对,便不可为我大晋国君,诸位以为如何?” 姜相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吧? 朝堂之上难免有不同的派系,要说这么多人都齐心那是痴人说梦,在场的官员少说也有五六百人,莫说是只有十人反对了,有一半的人同意就相当不容易好吧? “若是大家都同意,还请签一份契约。”谢玉笑盈盈道。 契约? 众人被这发展弄得措手不及,不是来参加婚宴的吗?怎么来这么一招? 而那些个男女已经走入了他们之间,每一份书册都是一模一样,用的是经折装,拉开可见十分苍劲明晰的字迹,条条款款竟然写了一长段,并非只有谢玉说的那么几句话。 包括重大事件需得多数官员同意,若是君王之事反对者不得超过十人等等林林总总数十条目。 在那些个琉璃灯的映照之下,整个厅堂犹如白昼,并不妨碍诸位大臣的视线,这些个年轻那女递过笔和红印,不仅要他们签字,还得按下手印,当真是早有准备。 然而,有人想要出声反对,却瞧见了这些个男女腰上系着的好似装饰物的匕首。 嗯,与谢玉杀死仁王的那柄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们身上有着相当恐怖的威压,姜相抖着手,并不想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他怀疑,自己一旦拒绝,身旁这个高大的青年就会如同那天谢玉杀死仁王一样,一刀结果自己的性命。 若是旁人,他还要怀疑一下敢不敢,偏这人是谢玉。 问她敢不敢,那纯粹就是找死好吗? 果真,宴无好宴。 这是一场鸿门宴。   ☆、第35章 朝堂雏形 当然,对于谢玉而言,她可没打算真在靖王府内搞得某位大人血溅当场,但适当的威胁还是可以的嘛。 尤其绝大部分人还是很识时务的。 即便是某些个不识时务的人,玉阳十二坞这次调来的人不算少,且大多是点穴学得好的,他们伸指一点,某位激烈的想要跳起来大声反对的大人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不过是哑穴而已,却把他吓得差点昏厥过去,以为自己从此不能说话。 直到那个青年“亲切”地扶住了他,“胡大人,你怎么了?” 又在他的耳边道:“胡大人不必担心,只需签了这份协议,自会恢复如常。” 当然,也有些即便是被点了哑穴也知愤怒地要掀桌子的人,这下把他彻底点住,就坐在桌旁当这木头人吧,回头他的指印还是会出现在契约之上。 读书人确实不乏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情怀,但谢玉表面上处处有礼,并不刻意侮辱,更何况,“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是至理名言,若当真是那硬骨头的诤臣,哪能在这大晋糜烂多年之时还心安理得地身居高位? 不能说如今的大晋朝堂之上没有好官,只能说已经很少。 例如那天魏平涛试图威逼众人承认他继位,敢于站出来反对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签就签吧,反正,在场的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法不责众,有众人分担,似乎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这一场婚宴彻底变了味道,两位新人根本都没有人关注,这一式两份的书册却是一份被谢玉收走,一份被诸位大臣带回了家—— 回头仔细一看,有些人就琢磨出了些许滋味。 魏瑾瑜笑道:“之前我已和诸位大人联络,组建内阁之事恰好操办起来,若谁当真有君王之相,可召各位大人议事。” 这一个多月里,他就是为这出入各个大臣家中,因地位高的大臣坐次都在近前,倒不用担心魏瑾瑜的声音太小他们听不见的问题,再如何他也是正常的成年男性,这么些音量还是有的,更何况这会儿四下里十分安静,众人都盯着那自己签署的书册仔细瞧着。 姜相冷冷道:“简直胡闹,我大晋早就废了内阁制度。” “即便是重新建阁,内阁重臣哪能那么多人?”俗语都说入阁为相,能进内阁的,最多也不过三五人而已,偏这联名书上,内阁人数增加到了二十一个!人数太多了好吗?根本不符合内阁的规矩,且这二十一个人里……着实分成好几个派系,之前谢玉所言的那几个王爷,各自的支持者皆在其中,偏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 强烈反对组建内阁的自然是姜相,没了张致,本来他该是大晋唯一的丞相,偏搞出这么一套,他怎会高兴。 但剩下的诸位大臣却同意的多,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本没有入阁的资格,怎么都觉得自己的权力好像变大了。也有例如六部尚书之一的刑部尚书顾忠善,对此压根儿不感兴趣的,却被他的好友劝服同意了魏瑾瑜的主张。 在先皇去世之后,大晋的朝堂还是第一次这样鲜活起来,扫去了些许之前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有皇帝,姜相未必没有打过朝政一把抓的主意,他的前头那位张致就是这么做的,尤其是仁王死后,更是做了好几天美梦,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猛然间发现朝中众人已经联合了起来,听了那魏瑾瑜的主意,若是一两个还好,他毕竟是丞相,在朝中经营多年,若是六部尚书都联合起来,他就吃不住了,更何况还有其他十来个同样身居高位的王侯高官? 明明该是魏瑾琅和张璃的婚宴,却根本没有人真正去在意他们,只围着魏瑾瑜和谢玉打转。 那边的魏瑾琅嫉妒愤怒地眼睛都红了,可是并没有用,他的身边站着两个高挑的青年,一个看着温文尔雅脸上带笑好脾气,另一个娃娃脸圆眼睛笑起来甚至还带着点儿稚气,偏因为他们魏瑾琅连脸上的笑容都不敢收起来。 包括那边扶着张璃的两个婢女,都是魏瑾琅不敢惹的,他稍有轻举妄动,恐怕就是一场剧痛。 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却不会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伤口,当真是苦处没法说。 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然而魏瑾琅张璃却彻彻底底沦为配角,甚至在送入洞房之后,他直接被塞进了单独的小隔间,连新娘的脸都没有看到,倒是张璃独自在房中忐忑地坐了一夜没敢睡,却并没有等到叫她害怕的魏瑾琅。 第二天一早,魏瑾琅直接被塞进马车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因为冷,他牙齿打着颤惊恐道:“这……要去哪儿?” 身旁熟悉的青年微笑道:“二少爷不必惊慌,这内阁的大人们已经下了决议,封二少爷你为征讨将军,去山南剿匪呢。” 魏瑾琅:“……” 他浑身僵硬地坐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山南? 是了,他听说过那里,和江南不一样,江南尽管水匪多,却好歹本就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山南与江南只差一个字,环境却是天差地远,若说大晋哪里最可怕,定是山南无疑,更何况这些年朝廷无能,山南匪寇横行,凶名赫赫,去其他地方还好,去山南? “不、不,我不要去……”他颤抖着,恨不得扑上去抓青年的手,“我要见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他不要送我去山南,以后我一定好好听他和大嫂的话,真的……” 直到这刻,魏瑾琅才真的害怕了,因为他知道,若当真去了山南,绝对凶多吉少。 青年纹丝不动地坐着,旁边的娃娃脸轻笑道:“这朝廷下的决议,怎可能朝令夕改?” 要怎么说,也是没错,这确实是“新内阁”批示的第一个决定,既然组建了内阁,在组建内阁之时做出巨大贡献的魏瑾瑜提出的第一份议案,又没有侵犯到任何人的利益,自然人人都愿意卖他一个面子,虽有人觉得他这般做对手足太过无情,山南这般危险的地方,去了大抵很难回来,却被魏瑾瑜一句:“普通的兵士去得,我的兄弟如何去不得?”给驳了回去,反倒凸显了他的大义凛然。 于是,二十一票居然得了二十票,唯一的一票反对票是姜相投的,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当天内阁就签发了派遣魏瑾琅的任命。 “什么?这份议案绝不能通过!”姜相拍了桌子。 一旁顾忠善慢条斯理道:“为何不能?若连一县都不能治,何谈治理一国?” 姜相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他还以为魏瑾瑜提交这份议案是为了羞辱于他——没错,姜相虽是做到了右相的位置,却着实并没有外放过,昔日朝廷也有过外放磨资历积累经验再回朝高升的传统,但自从景帝之后,这默认的规则就行不通了,也是从那时起,京官到底比外放的官员要高贵些,即便是外放,也至少是一方巡抚方才算得上肥差。 然而顾忠善却是寒门出身,从县令做起一步步爬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是朝中知名的实干派。 魏瑾瑜提出的这份新议案要求以后入阁之人,至少治理过一县且政考为优方可,倒是很得顾忠善的心。 且这政考为优并非朝廷派人前去评测,往后地方官的皆由当地百姓评测,魏瑾瑜甚至提出了一个相当简单的法子,制作一个大铁箱,铁箱的钥匙掌控在内阁手中,这铁箱便放置在县衙之外,百姓每家每户发一竹签,并不署名,只需在这县令为官期间不论何时将竹签投入箱中即可,短签为差,长签为优,这签为特制,有特殊印记,只京中所有,若发现仿冒一律以重罪处置。 此等奇思妙想着实让顾忠善十分欣赏,但他也看出,其中很有隐患,例如这县令早早令百姓将竹签上交,却也不是不可。 “县令卸任三月前,可派督查使前去,派签收箱不归县令所管,督查使只对内阁负责,不与官员相交。”魏瑾瑜照着谢玉曾对他描述过的说了出来,“我建议,科举增设武举,这督查使,便从武举中选,以忠君爱国的精悍青年为佳!” 姜相看着他,只冷冷道:“我不同意!如此评测,难免失了朝廷威严,太过儿戏,且百姓愚昧,鼠目寸光,由他们来评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魏瑾瑜却不慌不忙,座下自有人与他分辨。 谢玉明明不在阁中,可她要的,就是这样渐渐的……行成她预定的朝堂。 政治其实是很难懂的东西,谢玉自问并不是政客的料子,可她见得太多了,虽只是纸上谈兵,到底还是想试一试。 试一试能在这个时代做出多少改变,让这个时空变得愈加精彩纷呈一些。 谢玉其实并不懂真正的君主立宪是个什么模样——她想的只是一步步,犹如盲人摸象,哪怕只是一个雏形,一个轮廓,在八个月没有皇帝,八个月后即便是有了皇帝,却是一个至少长达十几年并不可能真正影响朝堂的小皇帝时,有了可以自由提交议案的内阁,有了需投票产生决议的议会,若将来还有了督查审判的监察司之后,到底,会产生怎样的蝴蝶效应。 她很期待,又觉得有趣。   ☆、第36章 利益交换 冬去春来,谢玉曾经读到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句子,这个世界没有扬州,但如今的江南,怕也已经风暖玉阳,绿了堤岸。 可在京城,却只有些初春气象而已, 靖王果然如谢玉所言,没能撑过这个春天,倒是老王妃在知道他死后,似乎有什么支撑着她的东西一下子抽空了,似是凭空苍老了十岁,之后,她就提出要见谢玉一面。 于是,谢玉去了幽禁老王妃的小佛堂。 老王妃本是很强势又精明的模样,因多年养尊处优,并不显得如何苍老,这会儿却迅速鬓白了头发,眼神到底也变得浑浊起来。 “你来啦。”被迫念了这么长时间的佛,她连口吻都变得平和起来。 谢玉在她面前跪坐而下,微笑道:“我来了。” 老王妃抬起眼皮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真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什么?” “没有想到你不是一般的女人。” 谢玉并不恼怒,“我权当这是夸奖了。” “这本来就是夸奖。”老王妃平静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女人也可以变得这么强大。” “哦,谢谢。” “记得我还未出嫁之时,家中虽有两个兄长,却都不怎么成器,父亲也感叹过若我是个男孩儿就好了,但也仅止于此,母亲一遍遍道,‘女子就该贞静贤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虽聪明,却也记得藏拙,不会有男子喜欢比自己更强势的女子’,”老王妃轻轻道,“可我出身既高,又自小读书,自认并不比男子逊色,怎肯安心做一依附男子而活的女人?是以即便出嫁,也不肯收敛半分。” 谢玉略挑起眉,她知道,老王妃说的才是这个年代女子生活的常态,原本她一直拖到快十八岁,却也没有成亲的意愿,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哪怕这个年代地位再低的男人,愿意低女子一头的毕竟是少数,再加上她才不愿委屈自己,去找那些个真正没用的软男。 碰见魏瑾瑜那是个意外,说穿了也不过因为他的容貌太出色,让她可以不计较很多其他东西。 说男子看重女人颜色,女子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看那张璃,还不就因为魏瑾瑜的一张脸而喜欢他多年吗?要说喜欢他性格那是纯属说笑,连话都没说过好吗? 也不过就是脸而已。 “是以丈夫并不喜欢我,除了初时因我是正妻,他还算尊重于我,让我生下坠儿之外,后却几乎再不歇在我的房里,于是,我这一生,只有一女。”老王妃似是陷入了回忆,口吻略悲伤,这坠儿就是她那独女的小名。 “但您的女儿并不像您。”谢玉到底还是给了她几分尊重,怎么说老王妃都是这个年代她遇到的最强势的女人之一,即便她有罪过,却到底还是有值得尊敬的地方的。 老王妃点头,“不错,坠儿并不像我,反倒更像我的母亲,她柔弱纤细,心思敏感,却整天喜欢那些个风花雪月的东西,明明是嫡女,却没有嫡女该有的气度,这也是我的错,自小太过宠溺于她,因她本就身体不好,更不敢过于严厉教养,才使得她养成这副模样。” “靖王府的嫡女,即便是这样子,本来也没太大关系。”谢玉就事论事。 老王妃叹了口气,“说得对,我在她的婚事上十分着紧,因为知道她的性子嫁不了太好的人家,若是当她去当宗妇,那不是对她好而是害了她,难免让我的坠儿郁郁不得欢颜,是以给她挑了清贵的陈家,一家的书香门第,丈夫博学多才,婆婆慈善又无小姑烦扰,家庭结构简单,足以让她过好日子。” 谢玉笑道,“最重要的是陈家门楣低,怕是绝不敢得罪靖王府吧。” “坠儿本就是下嫁,他们自然不敢去为难坠儿。”老王妃神色平静,“可我仍然没想到,在这家中竟是有我不知道的事。” 谢玉知道,接下来她说的才是关键。 “我将平善抱到我膝下教养,他一向文质彬彬知礼懂礼,并不比他父亲逊色,且因此他与坠儿自小感情极佳,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关怀坠儿,为她着想,即便是坠儿出嫁之时我因为私心多贴补了些许嫁妆,他都完全没有意见,甚至说服了当时颇有微词的陆氏,因此我也更加顾念于他,陆氏生下瑾瑜,我便替他照看长大。”老王妃说着说着,手到底有些颤抖起来。 “这辈子,我自问对得起他魏平善,看着他从那么丁点儿大,长成英武俊美的青年,我虽偏心我的坠儿,却从未慢待过他。” 谢玉看着老王妃眼角已经有了泪意,隐约猜到了什么。 “我曾暗自高兴他们兄妹感情亲密,也欣慰过即便坠儿出嫁他还时常去陈家探望于她,哪知道……哪知道!”老王妃的口吻里顿时愤恨起来,“哪知道那狼心狗肺的东西,竟勾引我那坠儿!” 谢玉心下恍然,随即叹气,勾引什么的,恐怕是老王妃一厢情愿,这说起来更像是两情相悦,只是这种两情相悦…… 老王妃喘着粗气,好久才平静下来,“最后那陈家忍无可忍,一瓶子□□结束了我坠儿的生命,包括她那可怜的孩儿,陈家也没能容他。若非她的长女长得并不像她反倒与陈家人像了□□分,恐怕都不能活,我告诉你这等丑事,自不是为了洗清自己,瑾瑜确实无辜,但当时,我就是想让他死,我的坠儿死了,坠儿的孩儿死了,凭什么魏平善能获得风光得意,他最重视的儿子还能过得那么好,还不如让他们都去死。” 最后这口吻与其说是恶毒,不如说是一种压抑许久的愤恨。 “那陈家已经要续娶继室了,总有一天要生儿子的,她的女儿因为有坠儿这个母亲,使得父亲不喜祖母不爱,虽是嫡女,怕是还不如庶女,”老王妃说着说着便有些悲伤,“我在的时候,他们还不敢对她如何,若是我去了,瑾瑜他们与那孩子并不亲近,怕是再没有人帮她说话。” 谢玉沉默不语。 老王妃认真道:“你若愿意接了那孩子来,我便日日在这佛堂里也是无妨,若是你要我的命,也是可以给你,只求你照看一下我坠儿的孩子。” 说来其实老王妃的女儿比靖王还要大两岁,魏瑾瑜都快二十了,她的女儿却才刚过十四,也难怪老王妃急了,再过两年,这孩子也要嫁人,她怎么能容忍自家女儿唯一留下的孩子被随随便便从陈家嫁出去? 即便她够心狠手辣,却到底还是个母亲。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呢?”谢玉反问,“因为你的缘故,瑾瑜差点没了性命,他的父亲更死于你手,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能够对你以德报怨。” 她最尊重老王妃,却不代表要圣母宽大地原谅她。 老王妃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疲惫道:“看来,你当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人。”她告诉谢玉那等丑事当然不是为了让人取笑的,某种程度上已经代表她的屈服,只是为了告诉她自己也有苦衷,寄希望于能引起谢玉的同情,可是失败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在乎流言的人,即便是外面再如何说你不慈不孝,却也不会对你有半分影响。” 谢玉微笑,“您真的很了解我。” “那就只有实际的利益能够打动你了,”老王妃冷冷道,“我在这靖王府里数十年,管过家理过事,私房也有不少,京城东山有一大片产业,众人皆不知是谁的,却是我早年置办的,另外,城中女眷很是信服的冷月庵庵主是我的人。” 谢玉赞赏道:“这才算有点诚意。” 老王妃并非没有试图收买这些个看守她的人,然而这些人看着年轻定力却极强,她开出再高的筹码,她们都毫不动心,甚至回头就报告了谢玉,当真个个都对谢玉忠诚万分,让她着实开了眼界。 若非迫不得已,她才不会同谢玉做什么利益交换,这个女人太可怕,谁知道她会不会遵守承诺? “我的错自由我来承担,孩子是没什么错的,”老王妃垂下眼睑,“我只想以这些,换她一世平安。” 谢玉站了起来,微笑道:“如此,我倒可以答应你。” 老王妃接下来的日子,仍然只能在这安静的小佛堂里度过余生,她知道,她的时日也不长了,只是了了这桩心愿,她对于这世间,本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只要听到惠儿出嫁的消息,她再别无所求。 佛堂只有一扇小窗,如今窗外一棵梧桐已经发了新芽。 隔天,谢玉就拿到了老王妃做出的承诺,然后,一顶小轿从陈家到了靖王府,至于陈家人也不是没有阻拦的,毕竟说出去不好听,他们可是书香门第,很注重名声的—— 然而,面对谢玉的人他们想要阻拦,呵呵呵。 于是,十四岁的陈晚惠从陈家到了靖王府,便再没有回去。 她从轿中好奇地探出头来,靖王府中,桃花已经静悄悄地开放,一片粉色氤氲,美不胜收。   ☆、第37章 来年初夏 寄人篱下,本不该是什么舒心的事儿,但陈晚惠却显得相当落落大方。 本来她在陈家也过得不是什么千娇万宠的生活,自然谈不上什么心理落差。 谢玉甚至惊奇的发现,这大概是她在这个时空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子——说她聪明,不仅仅是指她读书上一通百通,过目不忘,还是为人的通透聪敏,相当灵慧。 “表嫂在看什么?”少女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好似笑盈盈的,抬头问道。 她真的长得并不像魏家人,魏家人都是一副好相貌,而且是相当有攻击性的好相貌,比如魏瑾瑜,甚至是他的几个兄弟,听闻那会儿老王妃的女儿,长得也是极美的,陈晚惠并不是不漂亮,只是和魏家人明显不是一个画风。 因为才刚十四岁,她瞧着还很有几分稚气,然而可爱的娃娃脸和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根本让人生不出讨厌的心思来,偏这样长相的少女又带着一身的书卷气,两者微妙地矛盾,却在陈晚惠的身上形成了完美的融合。 谢玉微笑道:“你当真想通了?” 陈晚惠点头道,“是的,我并不想早早嫁人。” “你的外祖母给你留下了相当丰厚的嫁妆,且从靖王府出嫁,未必嫁不到好人家。”谢玉慢条斯理道。 陈晚惠笑了笑,“说来让表嫂笑话,我见过我父母的婚姻,实则当真并不想成亲。” 谢玉恍然,这妹子是因为父母婚姻不幸而产生婚姻恐惧症了。 “我听闻你的书念得极好。” 陈晚惠郝然道:“并没有,只是略略读过几年。” “若我在京城办女子学堂,你可愿去教书?” 陈晚惠诧异,“……表嫂要办女子学堂?可这恐怕……并没有让家中女儿出来上学的道理。”能在家里请一两教习就已经是顶了天了,陈家的姑娘们虽都读书,却也只是略略教些读书写字,更多的还是教琴和女红。 “这个担心什么,”谢玉笑了起来,“刚开始或许只有一两个学生,但渐渐的,总会多起来的。”反正她有钱,并不在乎成本,即便是失败了又能如何? 要说现在谢玉在整个京城都名声在外,是不大容易招得到学生的,但若是国家承认的女学,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是某些人家并不认同女孩子读书,但打着将女儿送进去镀一层金的主意肯定会有,尤其是那些个商户人家。 当然,还得这份议案通过内阁议会的讨论才行,然而,其实操作内阁也不是那么困难,尤其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议案。 诸位大人终于也发现了内阁人数多的好处,正常一般的时间,只需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内阁成员参加,就能够立刻做出决议,以往需要皇帝处理的折子着实不算少,一个勤奋的皇帝,需得全身心扑在政务上,才能将这人治做得好,然而现在,只需每天内阁成员到班,由小及大,分分钟很快政令就一条条传达下去,从内阁组建起来之后,以往堆积起来的政务慢慢开始解决,要知道,先皇已经很久不上朝,仁王那会儿虽是监国,却一心想着要夺帝位,却也并不那么上心,堆积起来的折子都快成山了,于是,内阁大臣们便整日里在宫中“开会”。 魏瑾瑜这是这样,早出晚归忙得很。 谢玉先将这事儿放开手去,毕竟她对政治也不是那么熟悉,搞出个内阁,还得花心思弄个监察司。 “大龙头,我一直不明白,我们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见陈晚惠出去了,灵雨忍不住问。 在江南的时候,谢玉是大龙头,权利自然都握在她的手里,灵雨以为来了京城,还是一样的,只需将京城变做第二个江南就行了。 谢玉轻笑,“不要着急,我只是在等。” “等什么?” “等他们的心理上稍稍适应一下,以免做出太过激的反映。” 朝雨也疑惑,忍不住道:“然后呢?” “然后?”谢玉微笑了起来,“京城本就与江南不同,若不降它原本的秩序打乱,强以武力迫使屈服,怕是会引起极大的反弹,我并不想这京城也变成一处乱世。” “所以大龙头的意思是?” “等到他们适应了另一种秩序,然后,再去操纵它罢了。”谢玉慵懒道,“说起来,若是让仁王当了皇帝,即便是控制他就控制了大晋,但若是我想要颁布一个什么命令下去,众人仍会觉得匪夷所思,便会有反弹,还不如循序渐进。” 灵雨似懂非懂,“大龙头的意思是……等大家接受了这样的内阁之后,再去操纵内阁吗?可是内阁那么多人,哪有操纵一个人来得容易?” “又或者,大龙头也不是不能坐上那个位置啊!”朝雨直接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谢玉轻笑,“我坐?怕是京城要血流成河。” 历史上武则天那样的,原本就代掌朝政多年,真正登基为帝,也是血流成河好吗? “而且,京城比江南要复杂多了,那个位置,其实还是很累的。” “因此大龙头是要等着京城再变化——最后将这里纳入囊中吗?”朝雨还是不大明白。 谢玉歪着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在期待一个更自由的大晋。” “什么?” “回头和红烛联系一下,让她给我找一找,公主里面可有什么比较合适的人选。” “嗯?” “我要让一个公主进内阁。”谢玉站了起来,“她不需要太聪明太出色,只需听话就好。” “是,大龙头。” 谢玉伸了个懒腰,摸了摸已经明显凸起来的肚皮,“等子瞻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其实,操纵内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比起操纵一个人,这样可以把更多的人拉上她的战船,直到某一天,这大晋朝堂之上,再无反对她的人——她等着那一天,希望不会让她等待太久。 如此,春风化雨一般,总有一天,京城也会落入她的手中,最后,才是整个大晋。 谢玉自问从不是那等看重名声之人,真正的权利,比所谓的名声更加有效,诸如她在江南,从未露过面,可她仍是人人敬畏的江南王,这京城也是一般,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只到那时,还人人称道,只觉得自己过得更好了,甚至那些个大臣也会觉得自己做得了主—— 事实上根本不是如此。 噢对了,魔教从来不是那么光明正大,不是吗? 需要的时候,让大晋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大步向前,想休息的时候,自然有人维持着朝政的运行,多么省心,甚至不需要控制所有的人,只需要在某件事上暗地里操作一番,就足以达成她的目的。 啧,这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 ** “让开让开!” “喂,不要挤我!” “刘兄可曾金榜题名?” “啊,我家少爷的名字在上面!” “第……第一百四十七位!中了!中了!我中了!” “唉,又一年名落孙山。” “张兄,看来我俩得约好来年再来。” “韩兄,恭喜高中!” “马兄同样金榜有名,同喜同喜!” “……” 因朝廷渐渐稳定下来,尤其待得先太子的选侍计氏生了先太子的遗腹子,倒是一致通过将其立为新君之后,天下更是一派清明气象,已有数位征讨大将军前往各地剿匪,局势稳定下来之后,连开两年科举,选新的士子前去各地任官,彻底显出几分新气象来。 明玉楼中,更是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士子挤在此间,未曾考中的失落总要喝些酒来解闷,考中的却大肆狂欢宴请,这明玉楼乃是京城一等一的酒楼,自然早早就满了座。 在三楼雅座之中,灵雨朝雨各抱着一个年龄尚稚的婴儿,这两个双生女婴生在去年的盛夏季节,如今只有乳名,一个叫小满一个叫阿芒,却是取自夏日的节气。 “如何?” “看来与前两年真是大不一样。” 两年前的京城,大抵连百姓都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的模样,到底不如现在这般鲜活。 “看,那是哪里来的胡人?” “眼睛倒是好看。” “我看看?” 谢玉带出来的仍是身边那些人,倒是柔馨沉霜出嫁,方才又添了两人。 因是初夏时节,天气相当凉爽,这京城的天空蔚蓝,下方街市热闹极了,一派的生机勃勃。 要说谢玉很多事早有预料,比如那些个阁臣尝到了权利的滋味,明明或许他对某些政令投的反对票这项政令却仍旧发布,但在他的心里,这仍旧让他行使了权利,与当初君王下令他执行不一样,如今的朝廷,即便是微末小官,在大事上也有自己的一票。 这个世道拼了命考科举的读书人,少有没有掌权心的,想做官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总还是盼望着能跻身权贵的——或者,许多人天生就对权利有着热烈的掌控欲。 于是,这样的朝廷几乎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 这时候,不管是鲁王还是其他什么王,他们都不愿意他们站到自己的头上去,再回归到昔日的朝廷模式里去。 因此,方才几个月的先太子遗腹子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瞧,多么简单。 尝过权利的美妙滋味之后,再放弃将权利全然交到君王手中,啧,谁会愿意? “大龙头,两位舵主来了。” “让他们上来。” “江南的人都到了吗?” “已经到了。” 谢玉站了起来,“去把子瞻也交了来。” “是。” 今年要开武举了,大批的年轻武人即将进入监察司。只是单凭武学谁人能胜得过她玉阳十二坞中人?这天下,到底还是会落入她的手中。 例如她曾是江南的江南王一样,内阁的背后,同样有一个淡淡的黑色影子。 谢玉微微笑着—— 说到底,不过是她比他们强大罢了。   ☆、第38章 京中名妓 时光好似在谢玉身上停住一般,谢氏兄弟却是一天一个模样。 或许是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他们瞧着比京城那些个公子哥儿要高大不少,即便是两人中相对文弱一些的谢文渊,同其他人家的少爷站在一块儿,都是绝对的高大款儿,只因为气质的原因,谢文博看着要比他有侵略感多了。 小满和阿芒睡得正香,因谢玉天天用内力给她们温养经脉,使得她们比寻常的小孩子要安静一些,除了吃就是睡,她们需要更多的食物,也需要更久的休息。 谢玉很庆幸自己生的是女儿,因为不管怎么说,她手中最佳的武学就是《玉生香》,哪怕是谢氏兄弟修习的武功,其实她也只是代为传授,自己练过又或不曾练过到底是不一样的。 例如小满和阿芒,她现在就可以给她们打基础,并知道按部就班地怎么来。 “大龙头,新讯息,空碧刚刚送来的。”慧嘉走了进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了谢玉。 谢玉打开,微微眯了眯眼睛,“看来,还是有胆大的人的。” 如今的朝堂之中,内阁的成员不少,事实上任何朝代的朝堂都不可能清澈到一点儿污浊都没有,政治这个东西本来就很难说,颇有点儿“水至清则无鱼”的意思,但是谢玉要控制的人也是有选择的,比如姜相这样胆小心黑的,又或者胡大人这样巨贪又惜命的,人基本上都有弱点,而越是这般的“坏人”,弱点就越多,简直一抓一个准。 威逼利诱的把戏用得顺了,虽算不得掉以轻心,她确实不会派人时时盯着。 恰好这时候谢文博、谢文渊兄弟上楼来,谢玉直接将纸条给他们,“你们也看看。” 谢文渊扫过纸条上的内容,诧异道:“这老狐狸……倒还真是胆子挺大的。” 可惜并不知道明玉楼是他们的产业,也过于信任这里的隔音效果。 “到这时候,还有人盼望着能有一个明君,也是挺少见的,”谢玉轻笑起来,“看来我们这位胡大人并不是权力欲那么重的人呢,他只盼望着一个明君出现救众臣于水火,言明现在的朝堂走上了歪门邪路,寄希望于那位昭王能够驱除邪恶,还大晋一个清明,真是忠君爱国。” 谢文博的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他皱眉道:“漠北的外族?” “嗯哼,昭王的封地远离京城,据说被治理得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他的封地之所以那么远,也是因为当年他对先帝的皇位威胁最大——比起那位仁王,这个才是先帝真正看着就心烦的人物呢。” 谢文博平静道:“但这并非昭王勾结外族的理由。” 谢文渊却也轻笑一声,“如果不勾结外族,他哪里来的资本?昔日被先皇打压了那么多年,他的封地又贫瘠偏远,产出不足,自然养不起多少私兵,即便是当地的百姓再如何支持他,封地本就地广人稀,没有矿没有钱,到底翻不出什么风浪,可以看出,先皇到底还是有些手段的。” “可是勾结外族,说穿了不过是个引狼入室,用这种蠢法子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能人,而且历史上可有勾结外族再成功打下万里江山的?多是与虎谋皮罢了。”谢文博叹了口气。 “人呐,总是会被眼前的利益迷了心的,”谢玉微微笑着,“若是他不这样做,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京城来吧?” 毕竟这个京城里的绝大部分人已经将他遗忘。 可是,带路党哪里有这么好做? “阿姐,我去。” “好。”谢玉答应得十分爽快,“但是你要自己去和阿娘说。” 谢文博顿时有些无奈,但仍然点了点头。 监察院已经有了一个雏形,谢玉不管这些东西之后能够存在多久,但是至少在现在,她只是任性地想要改造更多。 “大龙头,这个月的账目已经送了来。” 谢玉笑得意味深长,“要打仗了呢。” 整个室内能与她心有灵犀的唯有谢文渊,他恍然,然后也笑,“要打仗了呢。” “我们在江南的产业,能够铺得更大一些了。” 这句话说来冷酷极了,但有时候,这种不计较损耗的疯狂发展,并不会比战争好到哪里去,说穿了都是血淋淋的,谢玉读过《资本论》,她知道这些东西丑陋的内里,只不过她的心没有那么柔软,并没有因此而犹豫罢了。 窗外是明媚的春光,然而室内到底因为这句话而冷了一瞬。 ** 那些个过去早就成了过去,京城焕发了多年未曾出现过的生机,到处是远来通商的商人,自从谢玉在江南建起了码头,船来船往,与外番做起了生意,这京城里的外番人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自从含章公主魏瑾琇进了内阁,这风气眼见着一日日开放起来,街上也多有女子未带帷帽面纱,就这么带着仆从侍女走过。 谢玉的马车在靖王府门前停下,门房赶紧殷勤地迎了上来。 这会儿的靖王府中,谁都知道是谁做主,不说幽禁的老王妃,即便是行动并未受到限制的田氏,都只能乖乖地做她的前王妃而已,这会儿的谢玉,可是正儿八经的靖王妃了。 无他,靖王早在去年春天去世,身为世子的魏瑾瑜,自然顺顺当当地成为了靖王,有谢玉在,魏瑾琅被远远遣走,田氏的儿子更翻不出什么风浪,谢玉知道田氏想要分家,只是不敢和她提,也是憋得够呛,略有些好笑。 刚踏进门,谢玉就微微诧异,“家中在办宴?” 门房低眉顺目道:“是,王爷邀了几位大人在家。” 尼玛这里距离厅堂还是很远的好吗,王妃究竟怎么知道的? “哦。” 谢玉应了一声,“先回去,换件衣服再去见见子瞻的客人。” 或许是因为那个契约在,魏瑾瑜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相当谨守规矩,或许是因为在江南的那段日子,他并不把谢玉当成寻常女子,有些政事经常会向谢玉请教,并不吝于让她知道自己的抱负计划。 但也仅限于此,反倒很有些相敬如宾的意味。 谢玉将小满与阿芒安顿好,才换过一套相对郑重些的衣衫,天青色里衬,深蓝云纹外袍,配晕染浅黄烟云月华裙,束腰博带,云鬓水袖,配上那流水般的薄绿披帛,整个儿在端庄中带着几分春意,以她的容貌,不管穿什么都早超越了赏心悦目的层次,稍稍上心些,就足以叫人惊艳地挪不开视线—— 这会儿就是如此。 她夜宴斩仁王是在一年多前,这么久的时间里,因有身孕,她韬光养晦了足够长的时间,除了那些个持续被玉阳十二坞中人持续压迫的那些个大臣之外,其余人几乎要忘了那个足以让他们在梦中惊醒的女人——尽管她有一副极难忘却的容貌,但却多的是人半点不想再想起她。 时间是最好的遗忘药,她几乎不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自然大家也就巴不得她自此不会再搅起什么风浪,即便是家中夫人嘀咕两句“不孝顺”这等事,比起她斩杀仁王的气魄,这到底算不得什么。 连杀了仁王都可以这样不了了之,还有什么是这个女人不敢做的? 不要以为没人想要追究她杀仁王之事,只是不管是谁刚想起个头,就很快没了音讯,于是渐渐的,大家也就都闭上了嘴,只当那天什么都没看到,而曾经风头无双的仁王,到底也就这般渐渐被人遗忘,就这么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然而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自然不可能作为什么正面角色,不过就是个妄图谋朝篡位却失败的蠢货而已。 “真是热闹。”谢玉轻轻道。 灵雨掀了一下眼皮子,看了一眼她们熟悉的厅堂。 嗯哼,真是意想不到,虽然魏瑾瑜坐在主座上,但座下一人地位却也极高,禁卫统领李瑞明,这会儿他惬意地靠在椅上,满眼欣赏地看着台上那个跳舞的年轻女子。 京中名妓顾雪生。 诸位大臣轰然叫好的声音实在是极其响亮,因这顾雪生不仅舞美,人长得也美,与那颇为冶艳妖娆的舞相比,她那清幽中带着些许高傲的容貌同样足以引起任何雄性生物的注意。 然而这会儿,她的眼中唯有一个人。 二十岁的魏瑾瑜,实在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已经全然褪去了青涩,反而融合了这些日子身居高位的那种凛然气质,使得他原就远远高于常人的容貌愈加出色得书画难描。 一举一动皆成景,多用在女子身上,却难以想象会有一个男子拥有这般让世上人自惭形秽的俊丽长相。 只是这会儿,面对顾雪生那双含情目,他却并没有什么回应,反倒紧紧皱着眉,看着似有不悦。 谢玉微微一笑,看向李瑞明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冷意,反正,也是要处理他的,只是想不到他率先来招惹她了。 只是步履从容地走了进去,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吸引,站在李瑞明身旁的那个少年更是一阵失神—— 若说方才顾雪生是诸位大人心目中的阳春白雪,叫人忍不住倾慕,那谢玉便是那皎皎明月灼灼盛夏,是那姹紫嫣红锦绣繁华十丈红尘。 不管什么人只要站在她的身边,都会被映衬得苍白失色。 这顾雪生便是如此。   ☆、第39章 揭穿身份 几乎是在谢玉出现的刹那,魏瑾瑜就直接从主座上站了起来,往下走朝着谢玉迎过来。 这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直到走了两步,他脚下踩顿了顿,微微皱了皱眉,好似在考虑自己为什么要显得这么殷勤。 但事实上,这真的是条件反射,并不是思考过后的举动。 “真是好热闹。”谢玉微笑着柔声道。 李瑞明身边那个少年是他最近提拔的心腹,在禁卫里任辅佐一职,却是李瑞明嫡亲的外甥,这年代所谓的“举贤不避亲”,亲戚之间互相拉扯实属平常,但这少年并不算是全然靠裙带关系的纨绔子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才会被李瑞明这般看重。 但是这会儿,他的视线落在谢玉的身上就挪不开了。 ……不怪他,谢玉这副长相,实在是杀伤力巨大。 魏瑾瑜也笑着,“刚回来?” “嗯。” 只要谢玉愿意,她可以是这副温柔和顺的模样,再加上美得极有侵略性,一时间不少人眼都直了。 李瑞明也是第一次见到谢玉,那会儿宫中夜宴他没有参加,等到谢文渊去找他恢复宫中秩序,谢玉已经离开,是以根本没有照过面,他听说过谢玉极美,却着实没想到美到这种程度。 连京中名妓顾雪生站在她的旁边都变得如此黯淡无光。 作为魏瑾瑜的妻子,正正经经的靖王妃,在这种非正式的饮宴场合见一见诸位大人并没有什么失礼的,在这个年代,正室的地位还是很高的,谢玉是有朝廷册封的命妇,如此妆容端庄衣着稳重出来见客,谁也说不得什么。 然而,在场的那些个大人里,绝大部分曾与谢玉有一面之缘,不是其他时节,正是谢玉手持匕首想也不想直接割了仁王喉咙的那天,若是第一次见她,或许会因她的容貌而惊艳,这些个平日里在朝中素来很是稳重的大人们,却少见得眼神飘忽起来—— 尤其当谢玉那清冷的眼神轻轻从他们身上滑过时,一个个都被吓得一个激灵,因为喝酒的缘故刚刚还有些头昏脑热的几个人顿时清醒了。 “那、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家中还有些事,改日再聚、改日再聚,抱歉抱歉!”留着山羊胡子的周大人率先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道。 有他领头,立刻又有两个人站了起来,讪讪道:“这天色是不早了……” 李瑞明皱着眉,看着面前这几个平日里同他交好的同僚。 应当这么说,他是听说过谢玉的事,但是当时的场面实难用语言来形容,且传出来的东西,大抵是有些夸张的,李瑞明并不怎么相信,他倒是见过谢氏兄弟神鬼莫测的身手,包括那韩韫就是死在谢文博的手中,虽已经将谢家这三姐弟想的凶悍,但一年多的时间过去,谢玉韬光养晦,谢氏兄弟按部就班地成为了少年进士,只比起被点了探花的谢文楚,他们第十二名、第四十九名的成绩实在算不上有多好。 但若是李瑞明知道谢氏兄弟根本没有多少读书的时间,在江南的日子里,他们绝大部分的精力都要花在玉阳十二坞上,拢共加加读书的时间恐怕也不会超过四五年光阴,能考出这个成绩,实在是可以用天才来形容了。 要知道,谢文楚他们可是读书读了十数年,而且是真正只读书好吗? 于是,他到底是有些看轻了他们。 看见这些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大人一见到谢玉就跟老鼠见了猫,李瑞明才察觉到了不对。 谢玉却依旧笑盈盈的,她当然认出来了,面前的周宏周大人、朱秀成朱大人、葛沐葛大人,包括那位陈将军、吕将军和刘将军,皆是内阁成员,其中百分之八十都是被她们玉阳十二坞所操纵,见了她若是能安之若素,倒还真算个人物了。 “这天色尚早,诸位大人何不再坐一会儿?”谢玉柔声道,“否则的话,怕是要有人怪罪我靖王府招待不周了。” “不敢不敢。”周大人赶紧拱手道。 几个站起来的人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早听少桓提及过他的阿姐乃是个巾帼女子,今日方才得见靖王妃,当真久仰。”李瑞明的声音很响亮,偏在一时静下来的大厅中显得很有些突兀。 魏瑾瑜看了看那些个大臣尴尬的模样,微微翘了翘嘴角才开口道:“不如大家再坐一会儿,我家王妃既回来了,须得同大家共饮一杯才是。” 谢玉侧目瞧了瞧魏瑾瑜,抿嘴笑了笑,为他的恶趣味感到很有些好笑。 大家顺理成章地坐下,李瑞明看着诸位大人坐如针毡的模样,略皱了皱眉。 谢玉当然不是为了吓这些人才来的,她是要看一看这李瑞明才来,却想不到这位对朝中消息闭塞到这种地步。 也是,在仁王试图谋朝篡位之时,他明明听到了风声,却只敢躲在家中称病不出的人……狡猾的程度是够了,但是论勇气绝对谈不上,那种情况,不论是他真正忠君爱国试图阻止仁王,又或者索性投机弄个从龙之功,都比闭门不出要有勇气多了。 但这种两不沾也是有代价的,他不与任何大臣交往过密,全靠自己的谨慎缜密走到了今天,任何一位君王恐怕都很难容忍自家的禁卫统领与某位权贵来往甚密,所以,李瑞明一直是一位孤臣,但以前他对朝中消息其实还是很敏感的,甚至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因为他是皇帝的近臣,偏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皇帝是个还不会说话的奶娃娃,任何决策都从内阁流出,他确实半点儿摸不着。 整天将他关在皇宫里保护一个奶娃娃,李瑞明都要疯好吗? 他当官……可不是想给个奶娃娃当奶妈的。 谢玉来了,那边的顾雪生却局促起来,说起来很简单,这会儿魏瑾瑜在内阁中算是极说得上话的人物,李瑞明甚至派人打听过,只要他提出的议案,内阁极少有不通过的,于是李瑞明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偏他与靖王府其实并没有什么往来。 听闻魏瑾瑜惧内,那谢家小姐是个极其凶悍的性子,且魏瑾瑜又常常歇在给阁臣休息的问心殿,李瑞明自顾自推测魏瑾瑜与谢玉的夫妻关系怕是不那么和谐,才高价买了这顾雪生来,这便有了这顾雪生含情脉脉地跳舞。 实则那些个大人们一个个闷头喝酒并不敢多说什么,来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李瑞明给他们挖了这么大个坑啊!谁敢给靖王魏瑾瑜送女人,那不是活腻了吗?谢玉的凶悍哪仅仅是后宅上的凶悍啊,反正他们是不敢的,就怕今天送了半夜就有人在他睡觉时给他脖子来一刀…… 很恐怖的好么! 这位京城名妓还是很有素养的,那边音乐一起,她就又跳起舞来,只是谢玉坐在魏瑾瑜的身旁,她到底不敢再直接对着魏瑾瑜含情脉脉了,不说今日里看着要糟,即便是进了后院,她们这等平日里被捧着的名妓,也绝不可能去和王妃硬抗,更何况,谢玉的长相实在是给了她相当大的打击。 ……长得这么美让她们这等就想着以色侍人的怎么混! 一曲舞毕,谢玉甚至很给面子地拍了拍手,确实跳得不错。 “灵雨,替我好好送顾小姐回去。” “是,王妃。”灵雨走上前,恭顺道。 这会儿李统领比较了一下顾雪生同谢玉身旁的“丫鬟”,就发现即便是这位靖王妃身边的丫鬟,长相都不比这顾雪生逊色,立刻放弃了原先的想法,他倒是想炒热气氛,然而那些个大人并不配合,一个个畏畏缩缩的模样,看得李瑞明心中起火。 这时候,魏瑾瑜与谢玉交换了一个眼神,站起来笑道:“既天色不早,我这便送诸位大人出门。” 众人立刻齐齐松了口气,“客气客气。” 李瑞明皱起眉来,就听到谢玉那柔和的声音响起,“还请李统领留步。” 不知道为什么,李瑞明有种相当不好的预感,可当他将视线投向与他一块儿来的周大人陈将军,却发现他们一个个目光躲闪,看也不看他地任由魏瑾瑜将他们往外送—— 竟是一个都不敢多说一个字的模样。 李瑞明本就不蠢,一看这架势,他就知道形势不对,这一年多来京城的变化太大太快,颇有点儿让他措手不及的意思。 再加上,他实在不想与谢家人多做牵扯,他心中确实有鬼。 很快厅堂就空下来,诸位大人走得很麻溜,顾雪生也被送走,很快就只剩下李瑞明一个人。 窗外夜色已经变得深浓起来,明明已经是春日,他却感到了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颤栗的寒意。 “早听闻李统领大名,今日方才得见,当真久仰。”谢玉柔声道,竟是将之前李瑞明对她说的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 魏瑾瑜将那些个大人送到厅堂门口就折返,这会儿归来,恰好听到李瑞明道:“不知王妃何事要与本将说?” 他走进去,站到谢玉身边,就听到她口吻轻柔,脸上甚至还带着叫人放松的微笑,一双眼睛却灿若寒星—— “我只是想问一问统领,家父……可有对不起您的地方?” 只是这样平常的一句话,李瑞明的眼瞳一缩,表情却不变,相当镇定地回答:“王妃何以有此一问?” “因为我知道,若不是您的一句话,先皇不会下命令,若没有你的一封信,先父不会咬牙出兵。”谢玉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我只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李瑞明却哈哈大笑起来,只是没有人应和,这笑声自然显得尴尬。 “不知王妃从哪里听来的荒谬传言,明生本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怎会害他?” “哦?所以我也是万分不解。”谢玉并不退让。 魏瑾瑜轻轻一笑,“李统领,你可知这是何物?” 李瑞明看着那陈旧的信封却是脸色大变,“此物——怎会还在!”他明明特地写明了,一旦看完便要将信毁去的! 啧,当然不可能还在了,但是李瑞明也是心里有鬼,才会被一诈就现了形。 子瞻还真是一个好队友。 谢玉笑眯眯地看着李统领,就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果真,她查到的事情虽说没有证据,但应当是真事无疑。 “李统领,你果真是蓅目族人呢。”谢玉轻轻道。 却好似一个惊雷在厅中炸开。 一个能做到大晋禁卫统领的异族人,当真太了不起了。 “可惜我父,虽知道了您的身份,却仍然认您为师,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就这般听你的命令,丢下稚弱的妻女,毅然踏上了黄泉。” 这世上,总有这些个人,不知该说他愚蠢,还是说他—— 是固执的好人。 谢玉想着,大抵她这世的父亲,只是那么一个过于固执且再如何精明强干,内里却依旧天真的…… 好人罢了。   ☆、第40章 绝望前景 有这种猜测其实并不是第一天,但是那位胡大人同昭王派来人的对话,才算是集齐了最后一块拼图,否则谢玉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李瑞明根本没有害他们父亲的理由。 当然,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这位李统领也是如此。 谢玉的话一出口,他的镇定脸色终于变了,“匡”地一声,是匕首出鞘的声音! 他竟是随身携带着一把模样奇特的匕首,只有一手长,却弯如明月,刀锋凛冽。 “蓅目族的月刀。”魏瑾瑜冷静道。 只不过是把小小号的月刀而已,这是蓅目族惯用的武器,作为漠北马背上的民族之一,蓅目族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他们信奉月圣天,这种神就是手持月刀,脚踩异兽的模样。 李统领觉得颇为不可思议,魏瑾瑜竟是半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现在整个厅堂内除了他们夫妻,就只有几个看似柔弱的婢女,虽李统领听说过传言,道是谢玉身旁的婢女都是一把好手,当日里直接扫落了那些个弓箭手,但他也只是听听,从未将这事儿当真过,当时仁王夜宴之事目击者众,但回头绝大多数人却喏喏说不出个什么事儿来,只是被吓坏了,隔些日子才有传言,虽都知道仁王乃是谢玉所杀,但具体细节却传得五花八门,夸张得很,李统领这样自问见识广博的人自然不信那等神神鬼鬼的传言。 如今魏瑾瑜和谢玉站在他的面前,那些个丫鬟却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只要杀掉这对夫妻,自己带着的几个亲兵同外甥一道,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丫头? 李瑞明是蓅目族人,他嫡亲的外甥,如今的辅佐校卫蒋缇自然也是。 “舅舅且慢——”那蒋缇实不忍心谢玉这般美得足以叫人心旌动摇的女子就这么惨死在舅舅手中,还有些犹疑,但只是一瞬,他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无他,现在这厅上的景象实在是有些诡异。 李统领已经拿出了刀,并凶悍地朝着谢玉捅过去,偏厅上那些个侍女看过来,没有一个人尖叫,甚至没有丁点儿慌乱,整个厅堂安静到叫李统领寒毛直竖! 再然后,就有一只白皙纤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完美无瑕的玉手轻轻的,好似拈住一片花瓣,又如同轻轻拿着一根绣花针那样轻描淡写的……捏住了他的刀锋。 这只手上那有着淡金色滚边的云袖往下滑落一截,露出带着一只通透碧绿的玉镯的纤细手腕,怎么看,这都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美人手,偏这会儿,她捏住的是一片锐利到吹发即断的利器刀锋。 更让李统领惊异的是,他使出了浑身力气,这把特制的月刀都不能再有寸进,竟是纹丝不动。 “怎么,恼羞成怒了?”谢玉依旧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竟是半点不曾着恼。 魏瑾瑜轻笑一声,“怕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心中恐惧吧?” 倒是那蒋缇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李统领,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停了手。 这怎么看都是李统领自己停了手好吗?不然何以被一女子手这么轻轻捏着,他就再无法下了手去? 然而,李统领的眼中已经满是恐惧,“你、你到底是何人……” “我?”谢玉微微笑着,“连我是何人都不知道,就想杀我,李统领也太大意了,不是吗?” 时至此刻,李瑞明才真正相信,仁王乃是死于她的手中。 然而,悔之晚矣。 ** 京城的春天来得比江南晚,江南已是初夏时节,京城却还带着些许凉意,只是今日里太阳炽烈,才显得热一些。 “这换上了琉璃窗户,就是不一样。”身着文士衣衫的中年人眯着眼感叹。 坐在他对面的却是奚宁安,他仍是那副平静模样,却到底带着些忧心忡忡的神情。 自从太子死后,他作为太子的心腹谋士,本早就该离开东宫,但那计姑娘说动了太子妃,将他送到了宫外居住,却时时将消息递送给他,直到当今圣上继位,他方才彻底翻了身,如今封了学士一职,虽只是个虚闲文官,对于他而言却也不算太糟。 昔日太子一死,人道树倒猢狲散,他身边那些个“朋友”即刻跑了个没影,唯有面前这位宗江宗兄一直待他如故,是以奚宁安也引他为挚友。 这会儿两人对面而坐,屋子因装的是琉璃窗户,是以室内通透明亮,案几乃是崭新的,上面放着的两杯红茶也是南边儿来的新玩意儿,茶香四溢,又醇厚温和,很得很多文人的喜爱,至于放着的点心果脯亦然,点心乃是松软奶香的新式糕点,入口即化,甜蜜美味,果脯颗颗莹润,色彩缤纷。 这在两年之前的京城,根本不可能看到,如今却处处受到追捧。 奚宁安觉得,这些东西正潜移默化地,侵蚀整个儿京城,试图要将京城变作第二个江南,可他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想不出半点儿办法。 因任何人都觉得这种改变极好,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唯有见过江南是什么模样的奚宁安,才知道这后果有多么可怕。 百姓皆不知朝廷帝王,只知那个给他们带来新奇玩意儿,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江南王。 “宗兄,你觉得这世道如何?” 宗江笑了笑,“比起两年前的京城,如今朝廷上下一派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安泰四海升平,有何不好?” 奚宁安苦笑,“如今百姓有多少人还记得圣上——” “嘘!”宗江伸出手来比了比,摇头道:“这春光正好,宁安兄,这非是我等可质询之事。” 谁不知道如今在帝位上那个小皇帝纯粹就是个傀儡,这历史上并非没有傀儡帝王之事,先皇在时,张致权柄最高之际,先皇也不过傀儡罢了,这朝堂便是张致只手遮天。 偏现在这朝廷极为古怪,圣上成了傀儡,却找不出一个人在把持朝政,圣上做不了主,诡异的是也没有任何大臣或者权贵掌了权算得上霍乱朝纲,这才是真真怪事。 这要骂谁奸臣,说谁有狼子野心都谈不上…… “宗兄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奚兄请说。” 奚宁安眼神清冷,“如此下去,十数年后,圣上可有亲政的可能?” 宗江沉默下来。 他们都是有识之士,想想那个后果,却当真叫人感到无望。 若只有一个奸臣,只需清君侧,自然能还政于圣上,可现如今并非如此,朝中并非没有大奸大恶之徒,然而如今却是谁都别想把持朝政,内阁之中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所谓的内阁给了那些大臣们权利,他们定然会死死抓着,怎可能愿意还政于圣上? “等若圣上想要亲政,便要与整个朝堂为敌。”奚宁安轻轻道。 宗江叹了口气,不曾说话。 这一招才是真的狠。 若是当今圣上当真长成一个英明神武的君王,未必没有可能,奈何现如今他是那计姑娘,也就是现在的贵太妃在教养,奚宁安绝不敢信任她,怎会相信圣上在她的教养之下,能如同历史上的明君那般,有大魄力大智慧。 “听闻朝廷要成立监察司了。” 奚宁安点点头,“我亦听说。” “这监察司瞧着倒是直接对圣上负责,不知是站在哪一边,可否让这监察司站在圣上那边。” 说来这监察司是监察内阁,同时拥有执法的权力,这也是开武举的原因,宗江的话不无道理,但这里头,还得圣上自己争气才行,且不知这监察司归哪位大人统领。 奚宁安依旧有些忧心,“只等到时再看了。” “而且,我听到一个消息。” “什么?” “北方的异族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 奚宁安苦笑,“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太平。” 他正感叹,就从窗户里看到外面一群年轻人骑马而过,不仅仅是他在看,这街上行人皆是被这些个青年吸引了目光,颇有些啧啧称奇的意思,偏奚宁安一看,不禁怔在那里。 宗江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见到数个英武青年正骑在马上,一个个面容俊朗身姿不凡,因是成群而过,惹得那些个小媳妇老妇人都忍不住频频注目,仔细看了看他们去的方向,他笑道:“看来这些都是去应武举的青年了,看着当真个个英姿飒爽,很是不错。” 奚宁安却面容麻木,一时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宗江不解地看着他,却见奚宁安眼中愈加悲苦,似是要流下泪来,不禁道:“奚兄这是怎么了?” 奚宁安口中发苦,鼻头发酸,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 他自也是看到了那群青年,也看到了他们正是朝着武举的方向去,然而,他自幼时起便十分擅于识人,只要见过一面的人第二次相见他必能认出。 于是,奚宁安一眼就辨认出那群青年他曾见过—— 不仅见过,且记忆深刻。 他们是江南王的手下。 而如今,那江南王身处靖王府中,做她那逍遥尊贵的靖王妃,无人敢动她分毫,然后,便是她的部下一点点地侵蚀他大晋的万里河山。 奚宁安清楚,即便是他说了也不会有人信,千万万般的苦楚,又与何人去说? 只怕是一旦开口,旁人便认为他疯了。 任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女子会有染指天下的雄心。 奚宁安知道,可这天下,却不会有一个人信他。 他又想起那日在江南看到的那女子强势从容的模样,只需一眼,终生不能忘。 她本就是这样的女子,而越是知道,就对她愈加恐惧,奚宁安就越是绝望。 多么可怕,可怕到他都要发起抖来。   ☆、第41章 执子之手 不管奚宁安怎样绝望,武举仍然十分顺利地结束了,这批武进士部分被抽调到军中,剩下的全部留下,成立了监察司,叫众人感到意外的是,第一任的监察司统领,竟然不是所有人想象中的那一位,当然,眼热这个职业的绝不是一个两个,这可是制衡内阁的利器,然而,到最后,监察司的统领却并非原本大家猜测的那些热门人选。 京中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出了个内阁让各方势力都拢在一块儿,事实上仍算不上统一,对于监察司统领这个职业,好几家都盯着,且暗地里都使了劲,可是到最后在内阁投票支持率最高的,却是含章公主魏瑾琇,事实上她只得到了百分之十二的支持率,算算也没有多少票,可笑的是其他各家推出来的代表,一个超过百分之十的都没有,可见其中斗争之激烈,说来含章公主之所以支持率高,除了她是皇室之外,还因她这段时间在内阁里并没有表现出丝毫野心,贞静温娴,脾气又好,虽是女子,但毕竟是公主之身,乃是现今圣上的亲姑姑,且正因是女子,也让这些个大臣看轻了她——毕竟监察司是用来制衡内阁的,这统领弱一些,未必不是好事。 这便是那些个中立的大臣心中的想法,所以含章公主竟是不声不响地坐上了监察司统领的职位,这原该只有男人的官场,到底起了些微妙的变化,这是各方势力角逐妥协的结果,虽有些个大臣心中仍然不太舒服,但好歹前朝有过女官的先例,公主又不是寻常女子,他们才能勉强接受。 但当含章公主因职务之便,想要在监察司招一些女官之时,又遭到了强烈反对。 “这些个男人呐。”谢玉轻笑着。 “大龙头,要进行下一步吗?” “嗯。” 有了统领,却还有四个副统领的职务,到最后内阁投票通过的人选却并不大叫人意外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年纪最轻的谢文渊,不过因之前谢家之事朝廷确实愧对谢家,又只剩下谢氏兄弟两个希望,等若补偿,给一个监察司副统领的职位,虽不是人人都同意,却也没有引来多少质询的闲话。 他年纪既小,又不比其他三个副统领有资历,众人都没怎么将他放在眼中,反正有四个副统领又不是一个,到底没那么引人注意。 这监察司成立之后的第一件要事,就是调查审理原禁卫统领李瑞明案,他被揭穿乃是异族身份,才是真正叫人大跌眼镜。 “大龙头,二夫人递了书信来。” 谢玉惊讶,“她?” 自从她把魏瑾琅送走之后,张璃很是松了一口气,不是说她愿意守寡,而是嫁给魏瑾琅她也是无奈之举,再没有其他选择,这年代的婚姻本就不讲究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昔日不过是父母宠着她,才能让她任性,在终于看清没有任性资本的时候,她已经认命了,但是魏瑾琅一走,甚至在去年冬就已经没了命,她的心思就又活络起来。 这年代,并不过分看轻女子二嫁,更何况,她这还是可以说没入洞房,二嫁就更不成问题。 只是早早的谢玉就将她送到了京郊的庄子里,倒暂时还算安分守己。 一看那信,谢玉就笑起来,原本张璃在庄子上,也不过是个半软禁的形式,若没有谢玉允许,她根本没法踏出庄子一步。 “灵雨,你看看。” 灵雨一看,惊讶道:“她这是转了性子?” 即便是被软禁,张璃表面上还维持着对谢玉的抵触情绪,根本不愿意在她面前服软,而这封信整个措辞都充满了伏小做低的意思。 她们正在说话,恰好魏瑾瑜进来,这两年他才是真正忙得脚不点地,但内阁规定每人每月有两日休沐,今日正是魏瑾瑜休沐的日子,原本吧,像这种休息日,一般的大臣都喜欢和同僚联络一下感情,出去喝喝酒聊聊天,或者探个亲访个友,像魏瑾瑜这般脚根本控制不住地往妻子身边凑的……那几乎是没有的。 魏瑾瑜一开始还有些抗拒,最近似乎是认了命,似乎只有看着谢玉,他才能有这般安宁甜蜜的幸福感。 个中滋味,当真酸甜苦辣难以言喻,只是到最后,只剩下淡淡的甜。 “子瞻,你来啦。”谢玉待他仍是那样亲密温柔,就好似仍在那千里之外的江南,丝毫没有改变。 感受到她温软微凉的掌心温度,魏瑾瑜忍不住抬起手抓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掌,“我可以和你单独说会儿话吗?”他的态度很认真,而他这般长相的男人,一旦认真起来,也是杀伤力巨大,那双眼睛迷人到令人目眩。 谢玉微笑,“当然可以。” 灵雨她们很快就退了出去,还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想说什么?” 谢玉的身上有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她从不用任何的胭脂水粉,连偶尔用的香囊也都是淡淡的果香,并不爱那些个胭脂水粉的气味,以致魏瑾瑜现在也闻不得那些个所谓的香味。 唯有谢玉,哪怕她什么都不做,都足以让他手足无措失了理智。 更何况,她这样笑着地同他说话,吐气如兰眼波盈盈,当真让魏瑾瑜原本要说的话都差点儿说不出口。 “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他的眼睫毛微微一颤,轻轻道。 谢玉一怔,“什么?” 魏瑾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上谢玉玉白的脖颈,然后是她的脸颊,“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很努力。” “嗯。” 谢玉自然知道魏瑾瑜有多努力,他曾是靖王世子,但在京城的名声多半还是因为他这张脸,基本上可以说是靠刷脸刷出的存在感,直到他护送太子千里南下,才有人发现他心性坚定,并不简单,比京中那些个传有美名的世家子恐怕还要强上几分。 直到他从江南归来,带着个强悍无比的妻子,却又差点儿被掩去光芒,直到这一年多,在内阁之中他渐渐站稳,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新晋的靖王,虽是权贵,但他的能力还是得到了极大的肯定。 如今靖王魏瑾瑜的名字说出去,众人总算不是第一反应是其“姿容俊秀风仪无双”了,而是赞他睿智缜密稳重可靠,当然也有人骂他固执己见不听人言,却到底洗刷了众人提起他只有脸的想法。 “你的脚步太快了,”他缓缓道:“我那么努力,却总觉得还是赶不上你。” 听到他这样说,谢玉反倒笑了起来,“你想要赶上我?” “嗯。”魏瑾瑜凝神看她,“我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而我能做什么……”能为你做什么。 谢玉柔声道:“明明你前阵子还在闹脾气呢。” 她这样的人总是很容易让男人产生挫败感的,还不是一般的挫败感。 不管怎么说,魏瑾瑜也是个正常的这个年代的男人,有挫败感也是很正常的,所以他这一两年也是时冷时热再不然就是强撑着的冷淡,然而让他丧气的是,不论他如何,谢玉待他并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种漠然让魏瑾瑜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这会儿却是努力振作了起来。 “谢玉,我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 魏瑾瑜低下头,握住谢玉的手,她的手很漂亮,从指尖到手腕,都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她并不染指甲,可是那圆润的指尖,到浅粉色的指甲,单单只看这一只手,就知道这是一只美人的手。 可是魏瑾瑜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不需要见到谢玉的容貌,又或者只是他落水窒息之后以为自己已经铁定没了性命,再睁开眼朦朦胧胧中听到那个温柔的嗓音,就已经沦陷。 他那会儿真是没有将谢玉看得太清楚。 这当真是他怎么都无法挣脱的劫。 “我想和你白头偕老,”魏瑾瑜认认真真道:“我想得很清楚了,并不想做什么契约夫妻,我想让你当我的妻子,我也想偶尔的时候你可以依靠我,谢玉,我真的——” 谢玉却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唇。 她知道,魏瑾瑜其实一直是很认真的人,他并不游戏人间,更不擅长幽默开玩笑,他既然说了,那就是他的真心,否则,他只会闷声不开口。 这种男人,其实并没有多少情趣可言,然而,配上他这样一张脸,却足以让女人趋之若鹜。 因为他这般长相出色到有资本可以挥霍的人,偏如此真诚到叫人心颤,才是真正难得。 谢玉叹了口气。 她实在不适应这种肉麻的小言画风,倒也不是不喜欢魏瑾瑜,只是她从来没有将感情这种事看得太重要。 魏瑾瑜却已经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然后勾住谢玉的脖颈,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谢玉,你给我一个回答吧。” “我想与你做真正的夫妻。” “哪怕……你不喜欢我也可以。” 感情里总是这样,先动心的那一方,再如何挣扎,在感情中,仍然是卑微的那个。 谢玉并没有拒绝他,在极致缠绵之时,她才会抛掉所有的冷静,有种沉溺于情爱的错觉。 然而,平日里,她仍是那个谢玉—— 不管是谁,都无法改变她。 魏瑾瑜也不行。   ☆、第42章 二伯归来 不仅仅是整个京城迎来了春天,谢家亦然。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谢府就一扫之前的凄清气氛,找回了往日的生机。 毕竟是经数百年绵延的世家,人虽死了,底子还在,仆从的规矩又好,当年那桩惨事虽给了谢家致命一击,但渐渐的,也就缓过劲儿来了,尤其在谢文渊被封了监察司副统领,谢文博又领了个六品武职之后,让谢家上下都齐齐松了口气。 明明兄弟俩都可以说是正经科举出身,到头来却似是都对文职没什么兴趣。 “母亲,不是我说,他们当真不是听得进人意见的。”柏氏皱着眉道。 魏老夫人平静道:“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不进内阁,将来有何前程可言。”即便是现在的内阁不比历史上那些个阁臣,然而寻常人对内阁还是抱着前所未有的热忱,前阵子有位周大人进了内阁,可是大宴宾客,当做大喜事来庆祝的。 监察司却是个新玩意儿,谁也说不清它的前景如何。 “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监察司的副统领,这可是正正经经的从二品,文官瞧着清贵,可这一步步爬上去,你难道不知当初禄儿爬到翰林就用了多少年?” 柏氏一听就垂下头来,眼中泪珠盈盈欲落,魏老夫人所说的,正是她的长孙,这一提起,怎不是又揪她的心? “他们还年轻,还等得起,可我谢家呢?若是老二再不回来,这朝中人,怕是三两年就得忘了我谢家的门往哪儿开,京中权贵遍地,我们呐,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 柏氏心中闷痛,知道魏老夫人说的是事实。 世道就是这般残酷,谢家虽经历百年风吹雨打,却从未经历过这么大的挫折,若是一朝沉沦,再想爬上去就艰难了。 “渊儿这样另辟蹊径,指不定是条好路子。”魏老夫人缓缓道。 柏氏虽有些不甘心,仍道:“家中仍在居丧,怕是不好大宴宾客,不若叫几个亲戚来,吃一吃酒庆贺一般也就罢了。” “也不可太寒酸,老二的信已经到了,他本该丁忧三年,那时朝廷太乱,自然没人去管他,后来若不是靖王递了个夺情的折子,怕是早早连官也没了,这次他回来,需得好好谢谢靖王才是,回头你让老大媳妇亲自上靖王府给玉儿递帖子去。” 柏氏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稍稍安慰,再怎么说这谢家老二谢明崇是她亲生的儿子,可比谢氏兄弟这对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要亲近多了,虽说往日里她对这个次子其实谈不上多么喜欢,当年她的心力几乎都倾注在长子身上,又有幼子最为嘴甜贴心,于是,这个平素沉默寡言又资质平平的次子,几乎没有得到她多少关爱,也正因为如此,谢家绝大部分嫡系成员都在京中,唯有老二外放,可见他原本也就是个边缘人物。 偏这个边缘人物因祸得福,在那场京中乱局中逃过一劫。 “说是靖王,这会儿,也是一家人。”柏氏轻轻道:“那玉儿看着并不难说话,毕竟她也姓谢,无需这么隆重吧?” 说穿了她就是不想让她那个世家贵女出生,又颇得她欢心的长媳要伏小做低去看谢玉的脸色,毕竟,那原本不过是她那庶子的女儿,在谢家……比她尊贵的嫡女都多了去了,为何偏她如此好命,嫁了个如今位高权重的靖王。 这一想,柏氏心中就有些发酸。 “母亲,你说嫣儿她们可怎么办,这三年的孝期一过……”说罢又垂下泪来。 她原不是这等多愁善感的人,甚至很看不上刘氏那等一碰就流泪的性子,可自从遭逢大难,她就忍不住眼泪,头脑也变得混沌了许多。 柏氏说的是长房的嫡女谢嫣,说来长房原颇受其他各房羡慕,因自从她的长子娶了同为宗室女的魏氏之后,就接二连三地生儿子,一连生了三子,第四胎才得了个女儿,是以这谢嫣原本当真是谢家的掌上明珠,别说是柏氏,连魏老夫人都十分偏宠于她。 可是,在谢家遭难之时,她就已经十六岁,正因挑挑拣拣想给她挑个好人家,连老四的嫡长女谢珍当时都能嫁得了六皇子,柏氏自然想给谢嫣更好的,但谁能想到一遭剧变。三年孝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一过,谢嫣就十九了。 “你当真是糊涂了。”魏老夫人淡淡道。 柏氏垂首,沉默不语。 魏老夫人叹了口气,“即便是为了嫣儿,你也要好好与玉儿联络感情才是,谢家如今正是朝中无人之时,即便是老二回来了,能进内阁的希望也有些渺茫,他本不是那等擅于官场之人,即便是混上两年能进得了内阁,嫣儿却等不起。” 柏氏抬头看向她。 “如今的谢家,虽说仍是枝叶繁茂,但仍在孝期不得大宴,要到哪里去给我谢家女儿相看人家?老二家的三个自有老二媳妇操心,听闻唯有最小的一个没定下亲事,却是不急,可如今府里老四房里的蓉姐儿、莹姐儿,老五房里还有三个丫头,老六家也有一个,嗯,你那弟媳还有两个孙女不曾出嫁,除了蓉姐儿定下了人家,其余人都还没有着落,可不仅仅是嫣儿。” 柏氏这才喏喏应了声是。 除却谢家已经出嫁的,谢家嫡枝长房就有七个未嫁的女孩儿,魏老夫人的次子那一房相对人丁单薄些,因张氏只生了一个儿子,不比柏氏这嫡枝长房兴旺,但也留下了两个未出嫁的女孩儿。 这会儿细细想来,也真愁煞了人。 “所以,我让老大媳妇多去靖王府走动,可不是你想的那样去捧玉儿折煞她的,说来茹敏也是宗室女,是瑾瑜的远房姑姑,又是玉儿的大伯母,这不是正好亲近么,若是不借着靖王府,你倒是想想该如何让我们谢家立起来?” 柏氏觉得胸口一阵闷,却不得不承认魏老夫人说得不错。 “母亲,我回去便与茹敏说。” 这边魏老夫人觉得做通了柏氏的工作,心中一阵舒畅,透过刚换上没有两月的琉璃窗户,恰看到窗外一枝桃花开得正艳,随口感叹:“这琉璃窗户就是好,屋里都亮堂了不少。” 说来琉璃这等贵重物品,昔日谁舍得拿来糊窗户,这要是破了碎了,当真心疼,也难得那明玉轩里琉璃卖得那么便宜——然而,也得有门路,方才能买得到明玉轩里出的东西。 这谢府上上下下数百窗户,全是谢玉派人送来换上的琉璃,单凭这一点,魏老夫人就觉得这个曾孙女十分大方阔气,也难得靖王这般纵容她。 不过,生成那副模样……当真难有男子能拒绝她吧? 虽是这般想着,魏老夫人却恍惚间回到了那场夜宴—— 那个手持匕首,想也不想便割断仁王喉咙的女子。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收回了思绪。 从那之后,魏老夫人并不愿意多见谢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她既担忧,又期待,她那美得叫人很难再去注意其他的外表如同这京城一般,越是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内里却暗潮汹涌天翻地覆,总觉得藏着的东西太多太多。 “母亲,我一直想问,”柏氏犹豫了一下,“当真……是她杀了仁王吗?” 这个问题,她已经憋了很久了,别看她们只是内宅妇人,流言传起来可比男人要夸张多了,现在只差将谢玉描述成三头六臂一巴掌就将仁王拍死的母大虫了好吗? 谢玉这一年多来深居简出,认识他的京城命妇,仅限于那天参加夜宴的那些个。 可那天晚上大家都吓坏了,虽之前对谢玉的印象是“美得不像话,比九公主还漂亮”,但回头就只记得殿内死不瞑目的仁王和那摊触目惊心的鲜血了。 于是,在女眷之中流传的版本,恐怕比朝堂的要夸张好几分。 柏氏却只见过那副温柔婉约模样的谢玉,因此对那传言彻彻底底嗤之以鼻,根本不信。 魏老夫人在家中素有威信,当时那副模样别说是柏氏了,谁都不敢去问她这个问题。 今天提起谢玉,柏氏才顺带问一下。 “是。”魏老夫人言简意赅道,“在府内不要说起这个,回头让嫣儿她们几个,多多亲近谢玉这个堂姐也就是了。” 看魏老夫人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柏氏也只得罢了,连忙应诺下来,有说了些府中事宜,才打转回自己的院中去,心中仍在琢磨要怎么同自家长媳说。 作为宗室女的魏氏,虽说平日不吭不卑,很是知礼懂事,但是,骨子里的傲气还是有的。 正走到院子门口,就撞上她院子里的丫鬟,看到她惊喜道:“夫人!二爷回来了!” “真的?”柏氏惊喜道,赶紧匆匆往门口走去。 谢家二爷回来得确实十分突然,送信给老夫人还是前几天的事,结果行到半途恰好碰上玉阳十二坞的船,倒是船上有人认出了谢家马车的徽记,这才带了他们一程,比原计划快了不少。 柏氏刚到门口,正热泪盈眶之时,就看到她家二儿子大步走来,拉住了她的手,“母亲!” 他的妻子焦氏却并没有与他并肩,像往年那样甜蜜蜜地也唤她一声“母亲”,而是被她的两个女儿扶着,颇有些冷淡地看着这边。 再然后,就是一个柔弱清美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手中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柏氏看到了,心中先是一喜,然后就是“咯噔”一下。 迎着谢明崇一行人进了外堂,她就停住了脚步。 “恭喜夫人,二爷新纳的惠姨娘为谢家添丁进口,生了个大胖小子!”谢明崇身边的一个小厮舔着脸笑道。 那个仿若弱不禁风的女子脸上带了微微的笑,不禁露出些许矜骄的神色。 然而柏氏的脸却一下子沉了下来,她是有些糊涂了,却还没糊涂到那地步。 一下甩开她这仅剩的儿子的手,厉声道:“还不给我跪下!” 谢二爷一声不吭,“扑通”一声就跪在这谢家外厅台阶的正中间,饶是他素来不是皮薄之人,脸上都有些发烧。 “抬头看看这块匾额。”柏氏冷冷道。 谢明崇抬起头来,虽有数年不曾归家,但是他对这里仍然很熟悉,这块匾额乃是他曾祖父亲手所书,上书四字—— 忠孝清正。 很简单很平实的四个字,说句实话,他那位曾祖父的字,实在称不上很好,但是这四个字每个字都写得端正极了,字字入木三分,很有几分风骨。 然后,柏氏看向抱着孩子的女子,“这个孩子几个月了?” 那女子已经被这严肃的气氛骇住了,怔了一下道:“刚、刚满两个月……” “谢明崇,你好大的胆子,敢孝期有子!我谢家绝没有这般不孝之人!”说着她趔趄了一步,差点儿气得往后倒去。 “母亲!”谢明崇扶住了她,流泪道:“若非我谢家是现在这般模样,我、我也不会想着留下这个孩子!不瞒母亲说,我已经找大夫看过,早年我在任上浏河决堤之时伤了身子,怕是极难再有子,若是没了这个孩子,怕是我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儿子,我谢家——我谢家如今……” 柏氏从不喜欢她这个二儿子,也是因为他实在是那等优柔寡断很容易被妇人糊弄住的性子。 先是只听他那夫人焦氏的话,表现得情圣一般承诺决不看其他女子一眼,再后来,却又不知听了谁的话,纳了这惠姨娘,甚至敢带着她回京来,简直愚不可及! 无论是谁怂恿他做出这等事来,都是存心要害她谢氏啊! “我谢家怎会有你这等蠢人。”柏氏也忍不住垂泪道。 因谢明崇一家回来得相当突然,那边魏氏等人得了消息,还未走进厅堂就觉得不对,偏在这时,门房已经诚惶诚恐地迎着一人进来了。 此时天光正明,那女子一袭深紫华裳,浅金披帛,端方雍容,美艳不可方物,款款走来之时,连见过她多次的魏氏都一时有些怔忪。 “这是怎么了?” 她那柔声的声音响起之时,柏氏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孙女,可是这会儿之时听到她的声音—— 自己的心中就一阵安定。   ☆、第43章 此亦战争 谢明崇是做玉阳十二坞的顺风船回的京城,谢玉不可能不知道,事实上她之前就已经收到了消息,才能恰好谢明崇前脚回家,她后脚就到了,至于那位惠姨娘的事,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谢明崇夫妻二人并那惠姨娘却并未见过她,不说他们带着的仆佣,就是焦氏母子三人都有些愕然,不知这个单看外表就不同寻常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说来他们虽有段日子不曾回来,但谢家人基本上还是熟悉的,看着她进来,那些谢家下人非但不曾阻拦反而毕恭毕敬的模样,就知道这位大抵不是外人,而且常常出入这里。 “母亲。”焦氏的小女儿谢韵轻轻道。 焦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曾说话。 那边谢文崇不自在地挪了挪,跪母亲可以,但厅内有仆从,若是还有外人的话,面子上难免太过不去了。 “祖母。”谢玉微笑着叫了一声,仿佛没看到跪在跟前的谢文崇,“这封信您可以先看一下。” 谢明崇抬了抬眼,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这封信怎么会在你那里?” 对着柏氏恭敬,却不代表会对不认识的年轻女子多么客气,他对谢玉的口吻明显带着质问。 “放肆!还不给我好好跪着!”柏氏训斥了他一声,抿着唇接过信来,却是越看脸色越是难看! 谢明崇只得乖乖跪着。 “蠢货!”她忍不住骂,却到底没能再说什么,转眼去瞧那惠姨娘。 这惠姨娘容貌娇媚,却偏有一股弱不禁风的楚楚风情,再去看焦氏,她虽已经有了年纪,但是眉眼依旧清秀婉约,颦着眉的时候,更有种惹人心怜的气质,她们二人其实长相并不相似,可气质却颇有几分相近之处。 能这般了解谢文崇的口味,并贴心地将惠姨娘送到谢文崇的身边,焦氏却没有办法真正将她驱逐,就因为这惠姨娘背后有人撑腰。 且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柏氏的嫡长女,嫁到长威侯府的谢媛,也就是曾在玉阳楼中差点被谢氏兄弟吓破胆的薛元林的亲娘。这位侯府的当家夫人听了儿子的话,从此对谢氏兄弟深恶痛绝,又担忧谢府落在谢氏兄弟这等“恶形恶状”的人手中,自己的母亲和侄女等怕是要遭了秧,虽知孝期有子实为不孝,但谢明崇在任上,要瞒住消息却不算难,也不是说有了妾就能怀孕的,焦氏已经十数年不曾有孕,哪知道这惠姨娘过去需得多久才能生下孩子,孝期又如何,哪能真这么巧,且即便是有了孩子,等到孩子长到五六岁上,谎称小上一岁几个月的,不过长得快些,也不算什么。连谢媛也是没想到,这惠娘会这么快怀孕生子。 原谢明崇外放任期未满,还得几年才得回京述职,哪知道内阁成立之后,朝廷一派新气象,却是改了规矩。谢文崇原将这称作惠娘的女子养在外面,得知这惠娘怀孕,却想着姐姐说得清楚,反正在任上,瞒住消息也容易,这个儿子若是没了,下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便咬牙让惠娘给生了下来,前后另找了婆子来看着守着,并不让焦氏插手,也严令伺候她的人保守秘密,直到儿子生了下来,才领她回家,让焦氏抬她做姨娘,焦氏倒是没吵没闹,冷冷淡淡地答应了。 女人敏感起来,怎会真不知丈夫养了外室? 焦氏本是聪明女子,虽为此肝肠寸断,却不曾真正失了理智。 柏氏也不喜欢谢氏兄弟,甚至不待见谢玉,但是,她绝对做不出这等愚蠢的事来。 既然谢玉将这封谢媛写给谢明崇的信给她看了,就说明谢玉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不管这封信是如何落在谢玉手中的,现在需要的就是表个态度,谢玉如今可是正正经经的靖王妃,自然是站在她的亲生弟弟那边的,她的女儿搞的小动作被谢玉知道了,柏氏难免有些尴尬,又对自己不争气的子女感到恼怒。 “真是让你看笑话了。”柏氏有些疲惫。 谢玉微笑着,“谈不上,我毕竟也姓‘谢’,这等家务事,自然不敢称麻烦。” 焦氏这才惊讶看来,姓谢? 随即她便想起之前京中来信,恐怕这位……便是从江南接来的那两个侄儿的亲生姐姐,老三谢明生的嫡女谢玉吧? 当真想不到,跟在刘氏身边长大的谢玉,会生成这副模样。 但又思及他们姐弟自小丧父,母亲又不是那等刚强之人,江南本不太平,怕是被迫也要成长起来吧? 焦氏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小女儿谢韵,却是心中忧虑。 “但我毕竟是出嫁的女儿,所以祖母,这件事,还得问一下老夫人,该如何处置。” 在谢玉看来,老夫人魏氏的头脑要比柏氏清醒多了,行事也更加利落。 柏氏叹了口气,“自当如此。” 既将信送到,谢玉转身就走,再不关注此事。 且不说这孩子方才两月,他本身就是外室生的庶子不说,长大也须得十数年,到时候谢氏兄弟早成了气候,对他们哪里还造得成威胁,若他们当真这么没用,谢玉也不用再为他们操心了,趁早该干嘛干嘛吧! 明玉楼中仍是日日车马如龙,甚至需要提早预约,方能在这里吃一顿饭,京里权贵多,在渐渐显出新气象,日愈繁华之后,到明玉楼吃一顿饭才是真正上档次,乃是身份的象征,是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恐怕还会继续火下去,人总是有从众心理,即便是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年代,依旧如此。 谢明崇回来得突然,又出了那事,本就在孝期,不便大宴宾客,谢文渊索性邀了同辈的亲属同些许好友在明玉楼摆了几桌,既有面子又免了麻烦。 虽说例如丁之荣、薛元林这等明显与他们不对付,但因是同辈,又是近亲,不得不请,到底还是发了帖子去。 监察司副统领是正经的从三品,虽说是前所未有的官制,但毕竟是从三品,以谢文渊这会儿的年纪,哪怕是挂个名的虚职,都足以叫人艳羡了,那等天生的侯爵他们比不得,但例如薛元林这等侯爵家的嫡子,除非将来继承爵位,否则恐怕终其一生都攀不到这个高度。 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就得了这般高位,怎么都该春风得意,谢文渊却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脸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身并不华贵的天青色衣袍,愈加显得温润如玉风度翩翩。 说实话,这天来得人并不少,连丁之荣和薛元林都不情不愿地来了,最早在他们进京之时就聚过的那群少年几乎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个未收到邀请的谢家人,同样送了礼到谢家,再从从容容地到了明玉楼。 而在这群谢家人中,最受人瞩目的就是谢文楚。 他与谢文渊、谢文博乃是同年,只是他们是进士,谢文楚却是探花,当年自是无比风光,也有人乐得拿他去踩谢氏兄弟,谢文楚自然也有些骄傲的心思,然而一年过去,谢文渊成了从三品的监察司副统领,谢文博明明是个进士,却放弃了清贵的文职,反倒成了武官,那时候谢文楚还嘲笑过他,可是现在他自己仍是个八品给事郎,这对兄弟却一个从三品一个六品—— 到底心里不是滋味。 唯有用个文官清贵来安慰自己,但下官见到上官到底是要行礼的,这上下尊卑不可乱。 “阿姐。”谢文博走到了谢玉身边。 谢玉仍站在窗前,“你怎么不帮着文渊招呼客人。” “他自己应付得过来,再加上还有相正、相成帮着呢。”谢文渊道。 谢玉挑起了眉,“怎么,闹别扭了?” “没有。”谢文博哼了一声道,“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和他吵过架。” 呵呵,是没有吵过架,他俩信奉的都是“动手不动口”的原则,但是自从谢文渊打不过谢文博之后,每次闹别扭就是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 谢玉柔声道:“说吧,什么事。” 谢文博撇撇嘴,“姓李的的事儿。” “哦。” 作为一个混到大晋高层的外族人,这件事定性之后才叫震惊朝野,于是,与李瑞明亲近的人个个自危,幸好他平日里与朝臣本没有多少往来,才没有波及大范围,但他的两个女婿,包括与他儿子结亲的人家,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来洗清自己,三皇子被审赐毒时还有人为他求情,但是为李瑞明求情的人一个都没有。 大晋朝的历史上并非没有经历过外族入侵的惨事,尤其蓅目族并不是那种信仰和平的民族,他们从信仰到习性都充满了攻击性,是以几乎是一致决定给他除以极刑,虽说他还没对大晋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但是深挖就发现几宗大晋能臣冤死案中都有他的影子,再加上曾死得莫名其妙的镇国大将军生前恰是他的“好友”,到底留下了些许蛛丝马迹。 “边疆之祸不是一日两日了。”谢玉轻轻道。 “这个我知道,”谢文博皱眉道,“我看过些许记录,大晋虽强,但那些外族也不弱,蓅目族只是其中一支,甚至不是最强势的一支。但他的那个主意,也太……完全是个馊主意好吗?” 确实失之以正,但是……他们什么时候正过? “文博,看来你才是我们家最正直的人呢。”谢玉感叹。 说起来,谢文渊倒是表面上再如何温文尔雅睿智知礼,骨子里却真正同谢玉一脉相承。 “阿姐你也赞同他的主意?” “至少能少死一些人,免去一些战争,不好吗?” 谢文博:“……” “况且,壮士千里去,一击必杀之,这么潇洒之事,我都想去了。”谢玉笑盈盈道。 谢文渊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阿姐,你的文采真不怎么样。” “那当然,读书的是你们,又不是我。”谢玉答得理所当然。 “你当真不想去?”谢文渊道。 谢文博叹了口气,“也没有。” 只是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又读过许多兵书,到底向往的是在战场上千军万马间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吧? 然而谢文渊的主意却是——李瑞明恰好有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幼子,蓅目族中却无人见过他,只需谢文博冒充他的身份,带上一队玉阳十二坞的好手去,可有人假作他的妻子,又或仆佣,护送着他一路北上,不需要塞外的人太相信,哪怕是将信将疑,一旦打探清楚草原的形势,弄明白几个重要人物……全部刺杀之,计划人物全部杀死,便可南归。 “阿博,这也是一场战争,”谢玉看向他,“虽不必将那些个草原人物看得太厉害,但这绝不是一场老虎搏鹿,比起江南那些个乌合之众,草原上……还是有相当厉害的围杀之局的。包括我十二坞中人,并非我们下令,全凭自愿,因我也无法确定他们能够完好归来。” 谢文博叹了口气,“我愿意去。” 谢文渊凝重点头,“我只求一件事,你能够带着我们的人,平平安安地归来,若是当真形势太过恶劣,不必真正讲究将他们全部杀死,未来我们自可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他们。” “你要记得,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谢玉也郑重起来。 谢文博点头,认认真真地答:“定不负所托!” 定嘉四十二年夏,谢文博率玉阳十二坞陆荞、卫裕西、奚水子、章元南等一行十三人,一路北行。 十月,塞外迎来了一个新的天翻地覆。   ☆、第44章 谁在说谎 谢文博走的那天,谢文渊没有去给他送行,不过前日里兄弟二人喝酒喝得大醉而归,该说的话都说敞亮了,倒是没有半分隔阂。谢玉去送了,谢文博只郑重道:“阿姐,你放心。” “对于你,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谢玉叹了口气,“只记住阿姐一句话,不要逞英雄。” “我知道。” “那便走吧,我等你回来。” “阿姐保重。” 谢玉笑起来,“我自会保重。” 她看向站在谢文博身旁假作他妻子的陆荞,李瑞明的幼子确实成了亲,那的的确确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且是个武官家的,但李瑞明一出事,她娘家迅速与李家撇清关系,她自己也很快回了娘家再没回来。 陆荞却扮演的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妻子形象,而她本也是大家闺秀,甚至不需要演,本身往那儿一站就很有说服力,且这次漠北之行乃是她主动请缨,以她的武功在玉阳十二坞中都算上乘,谢玉便准了,并未因她是魏瑾瑜的表妹而有什么特殊处置。 “愿你们一路平安。” “定不负大龙头所托!” 京城已是初夏,花开锦绣。 ** “大龙头,那张璃又递了信来。” 在这种时候,谢玉真不想听到这种消息,于是冷笑,“她还没闹够?” 闹? 其实不是闹,应当说是她努力笨拙地在讨好谢玉,信里将自己的姿态放得一次比一次低,然而,谢玉对此毫无兴趣。 “大龙头,不如之后不许她再递信出来,让庄子那里的人看紧点。” 谢玉脚步顿了一下,“替我递个消息给她姐姐,让她把张璃接了去,虽说那魏瑾琅死了,她有权利一直住在魏家,但是我可是不想放个想乱了纲常人伦一直觊觎我丈夫的‘弟媳’在身边。” 这话相当不客气,几乎是赤|裸裸的打脸,张璃其实从未明着说过,但是瞧她一封封信字里行间对谢玉的谄媚讨好和自怜自哀,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意思,她想回京里来,且那副将自己贬到尘埃里,说是绝不会同谢玉相争,谢玉想让她如何便如何,愿意一辈子做谢玉的奴婢——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好吗? 这样舔着脸,心大脸更大。 “是,大龙头。” 这边消息传了去,隔天张璃的姐姐便派人用马车低调地将她接走了,至于接到哪里去,就不是谢玉需要操心的事了,若是张璃安分守己地呆在院子里,她也不愿意计较她父亲的那些破事,既利用了她一回,也不少她那一口饭吃,既然心大了,那就抱歉了。 数月之后,便听说张璃远嫁,终其一生,再未回到京城,此乃后话。 谢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阿芒和小满睡得正香,这两个孩子极好带,或许是因为谢玉日日用内力给她们温养经脉的缘故,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长得也比寻常孩童要快一些,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吸收能量,然后在睡觉的时候将之消化。 魏瑾瑜还在宫中,那些个阁臣还未散,只是又快要到他休沐,便约好了要去京郊的庄子散心避暑,于是,谢玉便让人收拾了东西起来,带着这俩还在昏睡中的货一起去。 “大龙头,江南急信!” 朝雨脚步匆匆地走进来,脸上少有的带着凝重之色。 谢玉接过信,只看了几眼就皱起了眉。 “吩咐下去,我明日就回江南。” “大龙头?” “还不快去!” “是!” 江南向来是繁华锦绣之地,只是谢玉不曾想到那位陈大人这般胆大,竟敢勾结前去剿灭山匪的柳大将军,趁着玉阳十二坞中空虚之时,偷袭六连星岛,杀死不少安分地在卖苦力的水匪,怕是再过几日,剿匪有功的折子便要递上来了吧? 谢玉冷笑一声,且不说柳大将军曾与仁王亲近,未必不知道这玉阳十二坞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大人可是的的确确知道得一清二楚的,这位是姜相的门生,妻子又是魏瑾琅的小姨,谁知道这里头是想为他的座师争一口气,还是为魏瑾琅报仇? 只可惜她玉阳十二坞中人个个身手不凡,却是一个都没被他们逮到,倒是那些被养在岛上的妇孺老幼被关押了不少。 若只凭这个,还不至于让谢玉决定立刻回江南,这封急信中,还有一个消息。 江南近日有了传闻,只说玉阳湖上有一处密藏,乃是前朝徽帝南逃之时所设,密藏之中有财宝千万,并上等兵甲数千——虽这会儿还是传闻,但以玉阳十二坞对江南的控制力,已经抓到了传闻的源头,正是来自巡抚府。 谢玉对这等所谓宝藏之事从来嗤之以鼻,这事儿几乎一想便知,恐怕本就是针对她,或者是针对魏瑾瑜的阴谋。 例如,给魏瑾瑜扣一个试图谋朝篡位的帽子。 “给我查清楚,这里面还有谁的手笔。” “是,大龙头。” 谢玉看了看正在呼呼大睡的女儿,心中却是有些冷,对玉阳十二坞如此熟悉,定然不是外人,想要在江南挖她的跟脚,这人对她、对整个玉阳十二坞都极熟悉,这种感觉很不好,但谢玉依然很平静。 魔门之中什么人最多?绝对不会是忠肝义胆的侠士,更不会有多少信守承诺的好人,更多的是作恶多端的奸人,又或阴险狡诈的小人,对于背叛,她还真是熟悉到无以复加。 或许是因为到这个时代一直太顺风顺水,她这会儿才真正有了点熟悉的刺激感。 哦,倒真的让她兴奋起来了呢! 尽管如此,谢玉从不是掉以轻心之人,越是对面前的情况感兴趣,她就越是思虑周详。 直接抱起阿芒与小满,她甚至没有惊动任何人,静悄悄地离开了靖王府,再然后,空手归来,哪怕是最亲近之人,也不会知道她将两个孩子送到了哪里,托付给了谁。 魔门中人并不习惯于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她需要的是万无一失。 门“吱呀”一声打开,灵雨手中拿着讯息,却有些忐忑,她看向肩头微湿的谢玉,惊道:“大龙头!” 谢玉看向她,仍如同平日里一般信任,“怎么了?” 灵雨忐忑了一下,终究将手中密信递给了她。 谢玉扫过信上字迹,微微一笑,“替我更衣。” “是。” 然后,安静烹茶,等着魏瑾瑜的归来。 白马逐朱车,黄昏入狭斜。 到了黄昏时节,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魏瑾瑜的马车停在门口之时,就感到气氛有些不对,整个靖王府都很有一股紧张肃杀之感。 “怎么了?”他看向陪在他身边的罗清,这位也是玉阳十二坞中的好手。 罗清摇摇头,他还没有得到消息。 直到走到了笼在细雨中的院子,推开门去,看到正凝神烹茶的谢玉,他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坐。”谢玉微笑道。 魏瑾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看着谢玉那双纤细完美的手优雅地执起茶壶,轻轻倒入他面前的茶杯中。 “子瞻,喝茶。”她的声音柔和。 魏瑾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仍然乖乖拿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比起她那优美的姿态,烹出来的茶其实一点都不好喝…… “我知道我的茶道唯有其形,”谢玉反倒自己笑了起来,“看着很好看,对吧?” “嗯。” 尤其是她这样的美人,这样坐着烹茶的时候,整个都美得好似一幅画,即便是再劣质的茶,都好似最佳的云顶雪尖。 可是事实上,单论茶的话,真的不太好喝。 “子瞻,就好比我这个人。”她站起来,走到了魏瑾瑜的身边,轻轻靠在他的身上。 因为她练的武功特殊,不仅姿容极美,且柔若无骨天生具有一股子魅惑之意,只需要靠近,魏瑾瑜哪怕与她有过那样亲密的日子,却仍然会为她所迷。 “我很美吧?” 自然,没有人会说她不美,即便是眼睛瞎了,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听到她的声音,全凭感觉也会觉得她是一个绝色佳人。 “可是我的内里其实并不是这样。”谢玉从不避讳这个,她将自己看得很清楚,她虽不是美女画皮,但绝非表里如一之人,很久之前,她就有过美如天仙心如蛇蝎的“美誉”,从来做不来那等真正“真善美”的美人。 谢玉看向魏瑾瑜,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就好比你,长得真好看。” 魏瑾瑜的额角已经有了淡淡的汗迹。 “可除了在床上,其实我并没有真正了解过你呢子瞻。” 魏瑾瑜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谢玉!我从未对你说过一句谎话!” 那双眼睛这般坦陈,那种恳切与爱慕绝非作假。 谢玉反倒怔了一下,然后笑了。 ……他居然,是真的爱自己。 究竟,是谁在说谎? 还是说,其实都是真的,只不过,眼见不一定为实? 谢玉微微眯起眼睛,窗外细雨如丝,氤氲出淡淡的雾气,四下里安静极了,魏瑾瑜的呼吸不曾乱,谢玉的心也依旧平静如水。 “子瞻,我只是请你喝一杯茶,然后告别。” “你要走?”魏瑾瑜死死抓住了她,“你去哪里?我同你一起去。” 谢玉轻笑,吻了吻他的唇。 “不行。”她拒绝得直截了当。 你还不够强大—— 不足以同我比肩啊子瞻。   ☆、第45章 夜探营帐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是很意想不到的,或许有两个人是好友,是知交,但其他人都只会认为他们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可能认识。 而这种联系犹如蛛网,要想完全摸清楚,也是很难。 即便是以谢玉的本事,也不可能做到事事清楚,她拥有迷惑人心的容貌和武学,却难以真正剖开人的心去看一看。 京城的夏日虽也是烈日炎炎,但比起江南,却要阴凉得多了,这几日恰是刚下过几场雨,却偏仍感受不到半点儿凉爽之意,反倒又闷又热,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湿,这酷暑就显得很难熬。 夜色渐渐变得深浓,雍州城外的驻军点起营火,瞧着仍然戒备森严,城内却渐渐安静下来。 近些日子,整个江南都颇有点儿死气沉沉之感。 本该在巡抚府的陈大人却在城外,事实上这些天他连铺盖都搬到这里,根本就没出这驻军大营。 玉阳湖是玉阳十二坞的生产基地,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是决不能落入其他人手中的,在遭到攻击之后,玉阳十二坞中人全部脱逃,并带走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让那位陈巡抚扑了个空,自然令他十分恼怒。 与他对面而坐的柳大将军担心的却是其他事。 “陈大人,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陈巡抚叹了口气,“难道柳将军不信我?” “当然不是,但这结果也可看出,与原本得到的消息相去甚远。” “这些个妖人狡猾得很,自不是那么好抓。”陈巡抚阴沉着脸道。 柳大将军想的却是被他们捉来的某个孩子那双寒星般的眼睛。 他稚嫩的声音坚定道:“大龙头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柳大将军这个上过战场见过血的老将都有些寒毛直竖。 “这里面怕是有些问题。”柳将军皱眉道。 陈巡抚左右看了看,方才道:“难道柳将军也怕那……妖女吗?” “妖女?”柳将军重复了一遍,说句实话,他这等杀孽着实不轻的人,其实并不信什么妖怪神佛。 “若不是妖女,哪能十岁上就平了这玉阳湖的水匪,并迷惑了那些个年轻男女的心智,让他们为她办事,哦对了,你没听到那原水匪头子说,她只需用手一指,他们就痛得要死要活,好比万蚁钻心?” 柳将军平静道:“恐怕这里头也有夸大的成分。” 他是不信什么手一指就让人痛得死去活来的传言。 却听这时,不知从哪里有轻轻的笑声出来,让陈巡抚和柳将军都猛然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们做的时候足够大胆,却并不表示心中不忐忑,他们都没有参加那场皇宫夜宴,但陈巡抚在江南这两年的时间里,听到太多关于“江南王”的传言,知道江南王便是如今的靖王妃,谢家的小姐谢玉,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他好受一些,反倒是越知道,越是心惊肉跳—— 外人皆无法想象,他做了两年的江南巡抚,却仍旧是一个被架空的巡抚!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听他的命令,包括下面那些个小官,都不知惧怕着什么,表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却全部都阳奉阴违。 他也是受够了,所以京里的消息传来,又有柳大将军配合,他想也不想一拍膝盖:“干了!” 干完之后,才有些惴惴不安,后怕起来。 传说虽是传说,但未必都是假话,若那些传言里江南王的可怕之处是真的,那他们……肯定会遭到她的报复吧?之前陈巡抚还可以自我安慰那位“靖王妃”仍在京城,不可能飞跃千里来找自己的麻烦,可是前几天他已经得到消息——靖王妃在京城已经许久不曾露面了! “是谁!”陈巡抚厉声道,却明显有些色厉内荏。 柳将军也是心中发寒,这次他带出来的绝对是精兵强将,且这驻军大营戒备之森严完全是按照战时布置,哪怕入夜,也到处是巡逻的兵士,只需要他喊一声,他的亲兵会立刻涌入帐中。 即便如此,却丝毫没有给他带来半分安全感。 “不知可是大名鼎鼎的江南王?何不出来一见?”柳大将军淡淡道。 陈巡抚却讥讽道:“哪里还是什么江南王,这等匪寇之名可是配不上如今贵为靖王妃的谢家小姐!” 这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很古怪违和,区区一个女子,怎可能这般让他们如临大敌? 柳将军皱起眉,他并不想这会儿陈巡抚还惹怒来人。 “既然将军诚心相邀,我们玉阳十二坞就却之不恭了。”柔和的声音响起,陈巡抚和柳将军看到面前那被夜风撩起的帐帘被一只手掀了起来,柳将军和他身后两个心腹亲兵反射性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掀开帘子的却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少年,瞧着年纪不大,脸上甚至带着怯生生的微笑。 然而一看到他,陈巡抚就脸色大变! 随后,就感到自己一条胳膊隐隐作痛起来—— 两个月之前,他们偷袭了玉阳湖上的几座岛屿,在其中一座,他们虽抓获了一些老弱妇孺,杀了一些这么多年还未失了锐气,好似那江南王豢养的疯狗一般的水匪,连半点儿关键的东西都没摸得着,倒是损失了不少兵士,最后在一座岛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全部都是晶莹剔透的琉璃屋子,就好像当初百姓传说中的那座天水台上的琉璃宫一样,他们还没来得及狂喜,就差点在那座岛上全军覆没。 对方却只有一个少年,那岛上到处是特殊的琉璃屋反射的光晕死角,本就修建得犹如镜面迷宫,又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花田果树,翠绿茂盛,花香扑鼻,果香四溢,好似是这少年的游戏场,一个个将那些个兵士留下。 若非那些手下拼死护着,陈巡抚怕是连逃走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如此,他的手臂仍然被少年扔出的匕首划过,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真遗憾呐,今年的花肥……似乎还不够。” 陈巡抚到现在还记得这少年温柔腼腆的声音,和他身上那件被鲜血染红的衣衫,以及脸上那微微的笑意。少年手中双匕一把扔来伤了他“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剩下一柄却仍在他的手中,只见他舔了舔锋利的刀刃,只看着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缓缓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那个画面成了陈巡抚这两个月来的噩梦,这也是他从此不敢呆在巡抚府,只有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的原因所在。 然而,这会儿这少年正恭顺地低着头,替他身后的女子掀这这营帐的帘子。 直到那女子进来,整个昏暗的营帐都好似被照亮,让陈巡抚和柳将军都惊异了一下。 他们都不曾真正见过谢玉,徒闻其名,未见其人,而这一照面,心中立刻道一声“难怪”。 难怪那名满京城的前靖王世子,这会儿的靖王,明知她在江南是个什么身份,却仍然执意要立她为正妻,这般容貌,当真世间难寻。 “你、你等乱匪,好、好大的胆子。”陈巡抚却依旧盯着之前那少年,手都有些哆嗦起来。 柳将军要比他硬气多了,之前他请谢玉他们出来相见,除了本就跟着他在帐中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亲兵,其余帐外之人没有半点反应,他就知道不好,是以这会儿陈巡抚对他猛使眼色,他只能装作不曾看见。 来人一共只有三个,除了出手掀开帘子的少年,浅笑盈盈的谢玉,还有一个女子,她瞧着已经有了些年纪,眼角细纹掩不了岁月的痕迹,但眉峰淡扫,面容白皙,一双眼睛明亮睿智,平白为她添了好几分魅力,殊无丽色,却有秀姿。 “鱼晓,看来你可是把我们陈大人吓得不轻呢。”谢玉笑道。 那少年羞涩一笑,“大龙头,那天陈大人跑得太快,属下并未玩得太尽兴。” 陈巡抚瞪着眼睛,嘴唇抖了抖,到底没敢将话再说出口。 说来玉阳十二坞中人并不少,正式得到谢玉承认的便有两三千人,虽没有那么等阶分明,但明面上的领导除了谢玉这个大龙头,谢氏兄弟这两个舵主之外,还有十二名分舵主,站在谢玉左首的,便是她留在江南统管的十二分舵主之一桑琪桑夫人,作为另一位分舵主知容的副手,她干得相当出色,要说谢玉在这个时代最信任的人,桑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右手边的少年鱼晓却是另一个特殊,若说知容是十二位分舵主中最稳重最年长的一个,那鱼晓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的年纪最小,比谢文渊谢文博还要小上一岁,可他却是谢玉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武学奇才,他的武学资质比谢氏兄弟这样从小被她洗经伐脉的,还要好上一个档次,是以哪怕修炼的是最基本的武学,他都能练成一流高手的境界,更何况谢玉见猎心喜,传他真正的高等武学? 整个玉阳十二坞中,他是年纪最小的分舵主,论武功,他排行第四,仅在谢氏兄弟之下。 然而,他的过去却是极凄惨,造成了他如今心狠手辣的个性—— 陈巡抚碰上了他,也真是纯属倒霉。 “你们看,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我们倒是可以好好安静地谈一谈了,你们说是不是,陈大人,柳将军?” 柳将军看着谢玉,“你想谈什么?” 谢玉依旧带着从容端庄的微笑,“比如,从为何叫我‘妖女’谈起,你们觉得如何?” 呵呵,竟然也叫什么“妖女”。 真老土。   ☆、第46章 终成偏执 对面三人,还是两个女子一个少年,他们这边四个成年男人,但是,看陈巡抚那害怕的模样,就知道双方的武力值丝毫不成正比,明明柳将军自己本身就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人物,两个心腹亲兵更是军中好手,然而,这并未给他丝毫的安全感。 营帐之中,一灯烛火并不显得太过明亮,但营外的风灯却照亮了营帐附近一片空间,原本站在门口的两个兵士和巡逻小队软倒在草丛之中,甚至没发出半点儿声响,更别谈惊动附近的其他人。 但这也不过是片刻的事,他们只是放倒了一小队的巡逻士兵而已,等到另一对巡逻到这里,还不到一刻,于是,很快尖锐刺耳的哨声就响遍全营。 这年代的军用哨是一种动物的骨哨,谢玉倒是没研究过是用什么动物的骨头做的,她在田副将那里曾经见过,吹出来的哨声绝不比现代的金属哨子低多少,因那哨子很大,吹出来有种如风呜咽的声响,在夜里听来就愈加凄厉。 陈巡抚听到哨声响起,立刻松了口气,连柳将军也不得不承认对方三人对他的心理影响力太大了,他治军严谨,即便是夜里,整个营地仍然井然有序戒备森严,才能这么快就发现不对劲。 “柳将军果然是个人才。”谢玉却不慌不忙,笑盈盈道。 见三人都一派淡定,陈巡抚忍不住又忐忑起来。 外面有柳将军的一万大军,皆是精兵良将,他实在想不出这三人不担心的理由,可偏又记得那时围攻玉阳湖上那几个岛屿之时,那些个年轻男女不慌不忙,从容退走,让他们只抓到一些老弱妇孺,连一部分被圈养的水匪都硬生生在柳将军的大军身上咬下一口肉来,到底叫人有些不寒而栗。 “你们不害怕吗?”柳将军反问。 “为什么要害怕?”鱼晓瞧着比他更诧异,他本就长得比原本年纪看上去更稚嫩一些,明明已经是个身形修长的少年了,偏还带着些许孩子的稚气,他这句反问倒是真正的疑惑。 桑琪轻笑一声,看向谢玉,“大龙头?” 谢玉柔声道:“不着急,柳将军还没发话,难道他们会冲破营帐闯进来吗?” 外面已经点起了火把,透过这其实并不算厚的营帐幕布,将整个营帐都照得亮彤彤的,也昭示着这个营帐已经彻底被包围了,可是眼前三人却没有一个人着急。 “我其实很想问,陈巡抚为什么要称我做妖女呢?” 陈巡抚努力压抑自己的不安,恨声道,“你、你怎就不是妖女!若当真是那谢家小姐,江南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谢玉幽幽叹了口气,“当真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呢。” “此话从何说起。”柳将军沉声道。 “若是没有我,江南会是何种模样?”谢玉慢条斯理道,“大约仍是这玉阳湖上水匪横行、欺压百姓,官府龟缩不敢出,这江南的锦绣繁华大抵会变成一团乌烟瘴气,哦对了,那会儿可是有个水匪头子叫什么来着?嗯,郑春一,他杀了我的父亲,他被人有心陷害死于非命,但这些个水匪,即便是朝廷命官,又将谁放在眼里过?” 陈巡抚瞪着她,“强词夺理!现如今,你不就是这玉阳湖上最大的匪寇!江南王,嗤,江南王!若是被京城那些个大人们知道了,你这可是造反的死罪!”只可惜并没有证据。 除了谢玉成亲那天有些百姓远远见过她,平日里见过她面的百姓都极少。本来陈巡抚还盼着能抓一些她手下的灰袍男女,押解到京城去,定要让他们咬死谢玉,谁知道竟是一个没逮着。 谢玉轻笑一声,“匪寇?江南王?”她的声音柔和悦耳,“我从未自称过江南王,我手下这些个人顶多尊称我一声大龙头,却也从来与什么‘王’不‘王’的毫无干系,至于匪寇之名,我真是愧不敢当。” “何为匪,何为寇?”谢玉身旁的桑琪忽然开口道,“打家劫舍、掠人钱财是为匪,群行攻劫、强取侵犯是为寇,可我玉阳十二坞从不打家劫舍,更不掠人钱财,反倒让这江南繁荣富庶,百姓生活蒸蒸日上,谈何匪寇?” “你!”陈巡抚气急,“这偌大的江南,百官闭口不言,又前有巡抚被杀,县官一家被屠——” “说起这个,”谢玉微微一笑,“朝廷更当嘉奖我们才是,杀死前任巡抚的匪首在我的手中,嗯,你若要这匪首,我可随时交予朝廷,哦对了,还未介绍我身边这位夫人,她曾是桐棉县令张泽的夫人,你们可称她一声桑夫人。” 陈巡抚一窘,他刚说县官一家被屠,这里就来了个县官家的受害者家属,这感觉真是…… 倒是柳将军行了一礼,道:“桑夫人。” “不敢。”桑琪回了一礼。 “夫人既是官眷,怎会在……”柳将军话说了一半,隐晦地瞥了一眼谢玉,意思大概就是你既然是官眷,怎会与这“匪寇”搅在一起。 谢玉反倒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副姿态。 桑琪淡定自若,“不怕叫大人知道,若是没有大龙头,大抵我早就在被掳到水寨又遭遇不幸之后自尽而亡,大龙头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也要以命相报。” 这一番话,反倒说得柳将军哑口无言。 “我自问这么多年,并未有丝毫对不起江南的百姓,”谢玉一字一句道,“也从未亏待过朝廷的官员,甚至为不少官员大户报了那灭门之仇,将那些个水匪约束,再不让他们祸害百姓,我制琉璃、烧砖瓦、开粮仓、济贫民,不说做过多少好事,却也着实担不起这‘匪寇’‘妖女’之名。” 她说的声音似乎并不大,偏不知为何,不仅这陈巡抚和柳将军听得见,连外间的士兵们也听得一清二楚。 谢玉的口吻太义正言辞认真恳切,再加上她长得这副清丽雍容的模样,说出来的话着实很有说服力。 柳将军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动摇了一瞬,唯有陈巡抚反倒冷笑一声,他本就不关心谢玉是不是真的匪寇,换句话说,本就另有目的的他根本不在乎谢玉到底是不是作恶多端之人。 “柳将军不要被这妖女迷惑。”他看到身旁柳将军的神色,和他那两个心腹亲兵明显对谢玉放下了戒备,赶紧提醒道。 却见谢玉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陈巡抚,要我说,这心中有鬼的难道不是你吗?” “你、你说什么?” “姜相到底给了你什么指示呢。”她好似在问,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换句话说,魏瑾瑜与姜相的交易内容里,可是明确说好了,不准伤我一根寒毛,是也不是?” 陈巡抚这才骇然色变! 这原是他最大的底牌,谁知道却被谢玉一下子翻开。 没错,上头来的命令里说得很清楚,需得想办法将这玉阳十二坞剿了,但却绝不能伤谢玉一根寒毛,否则唯他是问。 柳将军一下子皱起了眉,“你知道?” 谢玉轻笑了一声,“我知道什么?知道魏瑾瑜与姜相的交易,还是知道你才不是为了替仁王报仇,而是将魏瑾瑜视作明主尽忠,只盼着他谋朝篡位自己当上皇帝?” 柳将军又一下子握住刀柄,“你怎么会知道?” “我为什么不会知道?”谢玉依旧从容,“他从不会对我说谎。” “可靖王绝不会将这也告诉你。” “是啊,他不会说。”谢玉讽刺一笑,“但只要我问了,他便不会说谎,我问他是否认识你,他说是,于我而言,这一个字足够验证我查到的很多东西。比如你那偷偷送到魏瑾瑜身边,外人并不知晓与你有关的外室之子。” 柳将军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当然,这种愤怒是针对魏瑾瑜的,大概他的心中正在大骂“美色误国”。 “即便如此,此次你们玉阳十二坞,也是逃不掉了。”柳将军很快就找回了镇定。 谢玉浅笑,“真的吗?” 陈巡抚冷哼一声,“除了柳将军的一万大军,还有鲁阳侯的五千私兵和从东疏调来的两万水军,我就不相信还不能将你们这些水匪恶寇一网打尽!” 到这会儿了,他也不介意掀开最后一张遮羞布了,“识相的,这会儿便束手就擒,正如你所说,上头早就发了话来,我们绝不会伤你,如此便乖乖回到京里,做你那尊贵的靖王妃有何不好,指不定将来还能做那后妃,享一世荣华富贵,何苦还在这里做无谓的抵抗。” “若我当真做的了后妃,你又怎敢在此一口一个‘妖女”地叫我。”谢玉眼神清明,“魏瑾瑜舍不得伤我,可他仍然太过天真,与姜相做交易,不过是与虎谋皮,怕是姜相另有密旨给你,让你暗地里置我于死地吧?” 柳将军不情不愿道:“这一点靖王早有预料,但他道凭陈巡抚的本事,怕是根本不可能伤得了你。” …… …… 陈巡抚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僵硬了。 谢玉对面前的场景感到十分好笑,事实上,她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清脆的笑声回响,令外间紧张待命的士兵们都感到有些错愕。 魏瑾瑜的心态并不难理解,谢玉太强大了,强大到他努力追赶,一辈子都未必能与她比肩的地步,不仅仅是武学,谢玉所掌握的东西才是她真正可怕的地方。 他想挖掉谢玉的根基,甚至,他想让谢玉依靠他,甚至,他想着谢玉能多分一点心神在他的身上也好。 太过喜欢,终成偏执。 他终于忍不了……谢玉的若即若离漫不经心,因她从未将他真正放在心上,不管他待她如何真心。 一招出手,狠辣果断,果然有几分意思呢。 谢玉带着趣味地想着,笑容加深。 “我一向喜欢有自信的人。” “然而,太有自信——那叫愚蠢。”   ☆、第47章 烟雨南 听到谢玉这般说,陈巡抚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对手胸有成竹,或者说一看就不是假作的镇定,而是真正带着嘲弄的目光看着自己,谁的心情都不会好的。 “柳将军,你可知道当年的水匪有多少人?” 这个,柳将军还没答话,陈巡抚就道,“听说昔日玉阳湖上水匪横行,大大小小的水寨数十个,少则十数人,多则数百人,林林总总有数千水匪,是以当时朝廷派谢明生谢将军率五千精兵前来剿匪。” 谢玉终于收敛了些许笑意,淡淡道:“陈巡抚不必话中有话,家父确实称不上英雄,却也没有哪里值得人嘲笑,若非被那异族人算计,让他在玉阳湖边练兵一年半载,虽不说尽数剿灭这些个水匪,定也不会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柳将军不满地瞥了一眼陈巡抚,真弄不明白他为何一再挑衅谢玉。 “昔日有数千水匪,可你们知道我们家是何等情况?”谢玉眼角眉梢终于带上了些许煞气,“那些个水匪可不管什么官眷不官眷,我父死后,他便要对我一家赶尽杀绝,幸得我们早早避开逃过一劫,然杀父之仇不可戴天,母弱弟幼,唯有我一人,先报父仇,手刃匪首,再擒余者水寨之匪寇,困缚匪群,最终方才发展出我这玉阳十二坞。” 她的口吻清淡平和,只短短一段话,却听得柳将军和陈巡抚寒毛直竖! 叫她妖女哪里冤枉了她,寻常十来岁的小姑娘,哪里做得出这般凶煞之事? “你们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吗?”谢玉的声音又放柔了,“说穿了很简单,不过擒贼先擒王罢了。” 在她话还未说完之时,柳将军就脸色一变,然而还没等他厉声下令,就看到眼前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掌迅速放大,随后便人事不知了。 倒下去的瞬间他犹自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如何都无法相信眼前这纤纤弱质的女子,竟有如此神鬼莫测的本事。 营帐外的士兵们包围着这个并不算大的主帐,因外界的火光十分明亮,里面的那星烛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因此并不能看到里面人的身影,可是,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却并未停止,他们不曾听到主将下令,自然不敢轻易行动,只盯着那帐帘,因四周都被围住,他们倒也不怕敌人破帐而出。 偏等着等着,里面渐渐半丝声音也无,当真怪事! “随我去看看!”黄副将终于察觉到不对,迅速点了几个身手出众的兵士,沉声道。 这主帐的门帘终于被掀开,然而,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黄副将对这空荡荡的主帐骇然色变,随即一抬头,便看到这主帐的顶端被齐整地割出了一个圆形,竟是规整得犹如用尺量过一般,今夜无月,这主帐搭得不算低,从黄副将站着的地方到那圆洞足有三人多高,绝非轻易可以钻出去。 “难道他们还会飞天不成?”黄副将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莫言这等神鬼之事!”出声的乃是柳将军的智囊,也是他的心腹谋士,若是奚宁安在这里,怕是要惊异一番,因这人非是旁人,正是奚宁安的至交宗江,“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将军和陈巡抚必然已经落入匪寇手中。” 若是奚宁安多向宗江说一些关于谢玉的“异事”,恐怕宗江也不会这般掉以轻心,让柳将军这么容易就被谢玉抓走,偏奚宁安并不敢说,应该说他怕说了,人家认为他疯了,若是没有来过那“江南王”治下的江南,不曾真正见过她的婚礼,怕是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她所拥有的本事。 但若是奚宁安知道,宗江明着是他的至交,实则根本对不支持现在任上的那位小皇帝,而是认魏瑾瑜为明主,怕又是一通伤心,因小皇帝是先太子的骨肉,奚宁安别的不说,对当今圣上绝对是忠心无二。 “宗兄,那现在该如何?” 宗江已经恢复了镇定,“既然他们是抓不是杀,就说明他们并不想真正得罪我们,只等着对方传什么消息来了,对了,我们不是抓了一些老弱妇孺吗?先不要动他们,好生关着,千万别让人死了,这已经是我们最后的筹码。” “这是自然。” 黄副将犹豫了一下,才道:“宗兄,其实我当真不明白。” “明白什么?” “这所谓的‘江南王’既是靖王的妻子,那夫妻一体,靖王何以要让我们来对付这什么十二坞,将军既是靖王的人,王妃又何必与我们作对?” ……说穿了,就是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对夫妻在搞什么幺蛾子。 宗江淡淡道:“若是你不将这谢玉当做王妃看待,换句话说,若她并非一个女人,即便她与靖王是至交好友亦或是兄弟,但若成为靖王登基路上的踏脚石,那自当除去。” 黄副将有些恍然,但又犹豫,“可毕竟是夫妻啊。”听闻还是颇为情深意重的那种,平日里在京城可多的是人羡慕这对至少容貌相当登对的夫妻。 宗江叹了口气,挥手让那些兵士出去,才郑重压低了声音道:“我开始也不是很明白,为何靖王如此笃定靖王妃不会想要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定要维持那什么内阁,直到我知道……内阁之中,有多位大人在某项决策投票决议之前,就会收到暗示或者威胁,影响他们的决定——而在其中幕后操作的,正是这靖王妃。” 黄副将脸上的惊异简直掩也掩不住,“这怎么可能!” 宗江苦笑,“我开始也觉得不可能,将军正是得到这般确切的消息,才会决定来江南的,也是有诸位大人联名向水军统帅朱大人请愿,朱大人才会在未曾接到朝廷调令的情况下悄然奔来江南。” 黄副将一副犹在梦中的神情,却是难以置信。 “京中她的力量藏得很深,且诸位大人的安全难以保证,靖王又与她共枕而眠,怕泄露了消息,只得按兵不动,只偷袭江南,谁知还是被她知晓。”宗江神色疲惫,“如今将军失败,怕是……” 他是很明白这里面的曲折的,这大晋的江山已经历经磨难,以致乱匪横行民不聊生,好不容易盼来了安定日子,却又变得皇上不似皇上,朝廷不像朝廷,即便有许多大人自问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可是深陷局中,却发现所谓的权力自主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的身不由己罢了,那些个年轻人倒是深深被这种模式吸引,只盼着进入内阁,然而若当真进去,就会发现内阁也不过是某些人操纵的工具。 那靖王妃,要的就是这暗地里渗透掌握整个大晋,若不是宗江来到江南,亲眼所见曾经她治下的江南是如何繁荣富庶,甚至觉得那些个大人的说法不过是危言耸听,然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瞧着那些个百姓对他们的怀疑警惕甚至是敌视,对“江南王”的信任敬仰和拥戴,就知道这个女子绝对不能用等闲看待女人的目光来看她。 她很可怕,如今朝廷渐稳,靖王展露才华,又是那等睿智沉稳、知人善任的性格,绝对是天下明主,可比那等昭王鲁王好多了,总不能让江山落到这样一个如妖似魔的女子手中吧? 虽宗江心中暗自叹息,若她是个男子,这般治世大才之人,他便是投靠了她,颠覆了这朝廷,得个新朝的从龙之功又有何不可?宗江自问从不是那等愚忠之人,对大晋魏氏的江山更谈不上忠心耿耿。 偏她只是个弱质女流,史上从来没有女人坐拥江山的道理。 宗江与黄副将在主帐中对话,却不防帐顶还坐着一个悠然的身影。 鱼晓的武学天赋相当惊人,武功虽逊谢氏兄弟一筹,然而论轻功,却仅在谢玉之下,谢文博或许还能勉力与他一比,谢文渊在这一点上却彻底不能与他相较。 方才谢玉擒住柳将军,桑琪抓住相对瘦弱的陈巡抚之后跃到帐顶之后,黄副将带着兵士闯入帐中发现人已经不见,消息传出去,军中顿时有些骚乱,就趁这时,谢玉手中轻薄的木片飞出,她一扔两片,一片给她自己,一片却是扔到桑琪前跃的途径之上,运起轻功半空之中无处借力之时轻轻脚下一点那木片,即刻远离那些个兵士数十丈之远。 这还是带着人的状况下。 谢玉之所以带桑琪和鱼晓来自然是有原因的,桑琪的武功练得并不十分出众,轻功却是上乘,鱼晓更是个中好手,选在这一天也不是随意决定,这天无月无星,空中有些许阴云密布,需知江南本就夏季雨多,谢玉对这天气也是了如指掌,等到他们进入营帐之中与他们二人说话拖延时间,天空却是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如此恶劣天气,又视线不清,他们想要抓住轻功奥妙的谢玉等人,那才是见了鬼了。 柳将军乃是经验丰富之人,选在这处扎营,将四周树木都砍伐殆尽,却因军营需要引水,并未离玉阳湖太远,等到谢玉抓到人,几乎顷刻之间便上了早已备好的小船,鱼晓却留下,于是,顺利听到了宗江与黄副将的对话,他所有所思,等了一会儿才悄然离开,显然要将听到的消息报给谢玉知晓。 不过一夜,形势颠倒,玉阳十二坞之围立解。 “我早就说过……太过自信,便是愚蠢。”谢玉伸出手来,感觉犹带着凉意的雨丝落在掌心,微微笑了起来。 相较京城,谢玉觉得,她还是比较喜欢江南。 江南烟雨,朦胧似梦。   ☆、第48章 关押之所 江南下起了雨来,烟雾蒙蒙,如梦似幻。 玉阳湖本就极大,原本谢玉占据的那些个岛屿,就不是什么极秘密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城市也不太远,事实上玉阳十二坞撤走时并不慌乱,因为早已经有过这类的计划,甚至有过模拟撤退的经历。 他们并没有离开江南,也没有离开玉阳湖,事实上,只是撤到了相对更远的玉阳湖中心区域,距离城市远的那些个无人岛屿其实很多,玉阳湖上大大小小上千座岛屿,真正有人的其实极少,毕竟出行不便,且有些岛占地不小,又植被茂盛,几乎可作为世外桃源,因此谢玉早就做过准备,于玉阳湖深处备下几座岛屿,甚至蒙起大量工匠的眼睛,将他们带到岛上建起房屋和工事,之后再将他们用船送离,这几座岛即便是在玉阳十二坞中,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一栋栋精巧的竹楼掩映在花草树林之中,再加上颇具新意的树屋吊桥,玉阳十二坞中人撤退到这里来之后,并没有丝毫颓丧气息,反倒很有些新奇,仿佛出门游乐一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意,丝毫不慌乱。 等柳将军醒来的时候,甚至听到了外间年轻男女欢快的笑声。 他透过狭窄的木格窗户往外看去,才惊异的发现自己被关押的这个地方……应该是在树上。好似囚笼一般的木屋被悬吊在半空之中,柳将军看到那些个青年男女毫不费力就能跃上高高的树杈,而他若是想要逃跑,这个高度跳下去,恐怕有些危险。 这间屋子着实不算小,而且被分隔成四个空间,互相之间有坚硬的木栏,同牢房门的设置一模一样,但是这被分隔的空间里虽然小,却给他们每个人都放了一个小小的床铺,再加上马桶和极小的一张案几,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还有一小盆看着相当鲜妍可爱的花草。 他的邻居是仍然昏迷不醒的陈巡抚,而面前狭窄的走道对面,看到的人却更让他惊异一些。 “朱大人,你怎么会也在此!”柳将军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难以置信。 对面的中年男子或许是因为不是第一天被抓,瞧着已经淡定了许多,听到他说话甚至淡定地笑了笑,“想不到柳将军你也没能幸免于难。” “朱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你有两万水军,怎会……”柳将军原本认为最有希望救他们出去的,便是这位朱大人了,作为水军统领,又率大批水军,从水路悄然接近江南,怎么看都比他们要更加安全。 对面朱大人却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什么玉阳十二坞对水路的控制,更比陆路厉害,我还未进到江南境内,便已经被抓到此处,之后便只能手书一封予李校尉,让他们在裕盛港口暂驻,不曾进得江南来。” 统帅被抓,真没有比这更叫人无言之事。 “且不仅仅是我,袁副将、孙副将、周副将皆被一网打尽,被关押在旁边那栋树屋之中。” 柳将军听到这话,哆嗦着嘴唇简直要绝望了,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将视线看向朱大人旁边的那个隔间,那里有个青年正在呼呼大睡,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已经成为阶下之囚。 朱大人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是鲁阳侯的独子傅卓,有他在,鲁阳侯自然投鼠忌器,并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柳将军已经听得麻木了,反正也不能更糟糕了。 “她到底想做什么?” 朱大人没有问这个“她”是指谁,他们都心知肚明,然而怎么都想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将他们全部都抓在这里,关而不杀,到底想做什么? 不多时,就有一个清秀少年打开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木桶,“吃饭!” 朱大人很自觉地将案几上的木碗拿了出来,柳将军叹了口气,也学着他的模样,既为阶下之囚,哪里还有多少讲究。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给他们的吃食并不差,颗颗饱满晶莹绵软的米饭,配上浓稠酱香的肉末汤汁,浇上来之后简直叫人食欲大开,一人一碗饭,再加上一杯水,便是他们今日的午餐。 一听到“吃饭”的声音,对面那个青年一骨碌坐了起来,不比柳将军他们满脸忧色,他盘腿坐着,瞧着十分悠闲,甚至问那少年,“陆小姐在不在?” 那少年狠狠瞪他一眼,没好气道:“陆姐姐都被你害得被大龙头叫去了,怕是要被训斥呢,你还好意思问!” 青年这才愣了一下,皱起眉来,一派若有所思的模样。 等到派饭的少年走了,青年才凝重道:“诸位大人,恐怕我们真的麻烦了。” “什么意思?”朱大人看向他。 “在这个组织内,原本我们有内应,恐怕现在这内应已经暴露了。”青年道。 柳将军皱起眉,“所谓的内应,便是那陆小姐?” 青年摇摇头,“并不是,但我一直在迷惑他们,让他们以为这陆小姐是内应。” “你说的陆小姐,可是靖王外家的孙女,陆蓁陆小姐?”方才醒来却沉默不语的陈巡抚忽然道。 青年点头,“不错。” 陈巡抚摇摇头,“他们本就不可能相信她是内应的。” “为何?”青年反问道。 陈巡抚并不像是在军帐中那样暴躁易怒,反倒慢条斯理道:“这陆蓁听闻在玉阳十二坞中地位不低,若她真是内应,怎可能到现在朝廷所做之事对于玉阳十二坞而言不痛不痒?” “陈大人昨日里一直蓄意惹怒谢玉,怕是另有目的吧?”柳将军却避开了这个话题。 偏在这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门又一次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个容貌秀丽的少女,她一双慧黠的妙目直接朝着陈巡抚看去,“这还不简单,恐怕陈巡抚早已经心存死志,我们大龙头不想杀他,他却想死,这死得不明不白,自是我大龙头的过错,啧啧,只要陈巡抚死在这儿,我们玉阳十二坞自然是地地道道的‘匪’了,至少这害死朝廷命官之罪是洗不清了,我说的可是,陈大人?” 陈巡抚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难看。 没错,他蓄意一次次惹怒谢玉,因他早已心存死志。 “只可惜,你早早送去京城的两个儿子,早已经被我玉阳十二坞截下哩,至于你那仍在府中的妻女,大龙头倒是下令好好看着。”少女笑盈盈道,“怎么,陈大人还想死吗?” 陈巡抚又惊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们又没做什么,陈大人好好的,你的儿子自然也好好的,妻女我们也派人保护……怎地还要怪罪我们呢?”少女歪着头,似乎有些委屈,叹了口气道。 “你是何人?”之前方才说话的青年傅卓忽然道。 少女朝他看来,微微一笑,“我?我姓陆名蓁,”笑容却渐渐变得嘲弄起来,“是你口中那个与你订了亲事的陆蓁。” 傅卓却并不惊讶,“原来如此,你们早就知道。” “是啊,连人都认错,还指望能让旁人相信我陆蓁与你有私情,站到了我那可怜的表哥那边,也是可笑。”陆蓁柔声道。 这会儿傅卓反倒坦然起来,“这说法本就不高明,开始我就不同意这个馊主意的。” “她嫉恨于我,自然只想得出这等主意。”陆蓁微笑道,“可叹她对你确有几分真心,偏你只是利用于她,真是可怜。” 傅卓这才沉默下来,他知道多说多错,再不敢与陆蓁多言,只怕真正泄露了那人的身份。 偏陆蓁眼波盈盈,轻轻道:“她叫卫裕南,可是?” 卫裕南,乃是谢玉亲信之一卫裕西的亲生妹妹,昔日卫裕西只是个庶子,她却是卫家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长房嫡枝的嫡女,她的庶兄随着谢文博一路北去,她却因着个人私情背叛了玉阳十二坞,只因她的庶兄深得谢玉信任,她却只是第七分舵的一个灰袍下士,不仅厌恶已经成了第二分舵的分舵主的长兄,而且深深嫉恨第七分舵的分舵主陆蓁将她方方面面都衬得一无是处—— 既心高气傲,又才疏学浅,不论武功还是能力,都逊色陆蓁太多。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卫裕南这样的人,自然并不难收买,尤其她并未接触到玉阳十二坞真正的核心,还不是那么清楚谢玉到底有多可怕。 应该这么说,瞧着玉阳十二坞这次遭遇了大危机,偏结局却是如此不痛不痒,便可看出这背叛之人事实上对玉阳十二坞并不如何了解,魏瑾瑜虽是谢玉的丈夫,却对玉阳十二坞知之甚少,甚至只能看到皮毛,谢玉本就不曾真正全然信任过他。 然而例如六连星岛的具体位置,朝廷能知道得如此清楚一击得中,可见除了魏瑾瑜之外另有内应,只这内应身份必然不是太高,否则便不会占据成果如此惨淡可怜。 不管那傅卓沉下来的脸色,陆蓁笑盈盈道:“柳将军,朱大人,只叫你们知晓,你们心目中的明主,我的表哥靖王魏瑾瑜,这会儿怕是快要被送到江南哩,你们问送到哪里?嘻嘻,自然是送到我们大龙头的房里去,她的家务事,我们可是不敢质询,也许我们大龙头见他长得漂亮,便饶过他了呢?”她的话语里满是讽刺,那边柳将军和朱大人却怒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竟敢如此侮辱靖王殿下!” “侮辱?”陆蓁嘲弄地笑了笑,歪着头想了想,“这不叫侮辱,叫调|教。” 若是叫谢玉听到,才叫真正哭笑不得,陆蓁这丫头,当真是……慧黠得过了头! 但有一点她可不曾说错,靖王魏瑾瑜从京中失踪,正是两日前的事。 “哦,不必担忧,家姐最近身体有些不好,姐夫心急,便去庄子里陪他了,早已经向皇上告过假,皇上准了的。”谢文渊不慌不忙道,不顾姜相骤然变了的脸色,笑得意味深长,“什么时候回来?这我就不知道了,只需家姐心情——哦不,身体好了,他自然也就回来了。” 呵呵呵呵,某些人既然欠教育,那自然要教育好了,再说咯。 数日之后,手脚戴着锁链,仅着单衣的魏瑾瑜,果真被送到了谢玉的房中。 此为雨夜,窗外雷声隆隆,正是大雨倾盆。   ☆、第49章 在劫难逃 与别人想象中不同,魏瑾瑜这会儿十分平静,他的发并未束起,只随意披散在肩头,因他是悄然被送出京城之后塞在船舱底下一路到了江南,这路途之上并不好受,折腾下来很是受罪,但魏瑾瑜一双眼睛仍显得精神奕奕。 他原也是自小千娇万宠长大的,身为靖王世子,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寻常苦难自也轮不到他,可彼时随着太子一路南下,却是什么苦都吃过——若他当真是那等娇弱的公子哥儿,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这一点,那会儿,可是纯粹他在照顾太子。 原本京城之中只道靖王世子风华无双,却不知正是用容貌,成功的掩盖了他其余方面的出色,甚至或许那种目下无尘矜骄傲慢同样只是一种保护色。 他乃是夜晚被抓,甚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却好似身着华丽锦袍一般端丽雍容,这是天生的气质,不因外物而扰。 谢玉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手脚戴着镣铐,却好奇地透过木格窗户看向外面的魏瑾瑜。 这是一栋树屋,且是这个岛上最高的一栋,从这里看下去,视野极佳,可将四下里的风景尽收眼底,外面还有一处平台,夜可观星,白日里,却可以看到烟波浩渺的玉阳湖,不至于有船接近而无法发现。 不同于在靖王府的衣着贵重,谢玉只穿着简单的天青色上衣,月白下裙,黑发用一根乌木簪子挽着,素面朝天,别无坠饰,甚至连个耳环也不曾戴。 “你来啦。”魏瑾瑜微微一笑,一双眼睛仍然那么澄澈。 谢玉看着他,站在原地,“给个理由?” “理由?”魏瑾瑜抬头看她,“谢玉,你相信过我吗?” 谢玉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摇摇头,“好吧,没有。” 若是她真正信任魏瑾瑜,魏瑾瑜绝不会对她只知道个皮毛,对她的玉阳十二坞也只看到这样一个大概,于是,贸然行动,造成这般不痛不痒的结局。 听到这话魏瑾瑜并不生气,他只是叹了口气,“我也想过,如果我们就这样下去,会是这样的结局,大概就是……相敬如宾吧?你待我很好,却从来不是用对等的目光来看我,或许喜欢我这张皮相?却也仅限如此。” 谢玉听着,用脚将一旁的木凳拖过来,优雅地坐下,“所以呢?” “人都道红颜枯骨,到头来,我也是会老的。”魏瑾瑜平静道,“我很害怕,若是我老了,再不是这副模样,你是否会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当然,或许我们会有几个孩子,他们将会是你的牵绊,但是谢玉,虽同你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两年,我却知道,你从不是为了些许牵绊就能停下脚步的人。” 谢玉微微一笑,“你当真还挺了解我的。”她想了想,“但我应当不会这般无情。” 魏瑾瑜也笑,“谢玉,早就说过,我没有欺骗过你,也是真的喜欢你,事实上一开始我也很无措,这只是我失忆时陷入的感情,为何恢复记忆之后偏偏无法摆脱,”他凝视着谢玉,“后来,我就想,若是我那会儿不曾为太子挡那么一下,不曾落水,不曾为你所救,不曾失忆,那便好了。” 谢玉挑起眉,“所以,你竟是宁愿不曾同我相遇吗?” 魏瑾瑜却摇头,“并不是,我想以另一种方式与你相遇。” “哦?” “如果不是以开始就那么弱势的姿态,或许你会更容易正视我一些。”魏瑾瑜叹了口气,“我从不怨天尤人,反抗什么所谓的命运,既然发生了的事,我便不会后悔,落水、失忆、与你成亲,进而陷入感情无法挣脱,我虽厌恶这等状态,却也已经接受了。” 谢玉撑着下颚,“其实我并不想听这些。” “嗯,我只是想告诉你,若是不曾遇到你,这本就是我要做的事,若是不曾与你有这段缘分,大概我们会是纯粹的立场不同?”他动了一下,那金属的镣铐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他却毫不在意,“你知道,我那祖母为何要对我父亲和我痛下杀手吗?” 谢玉似笑非笑,“反正不是她告诉我的理由。” “没错,她要保住靖王府,就必须要这样。”魏瑾瑜口吻平淡,“先帝早在数年前,就大约知道我父王有反意了,尽管他一直掩藏得极好,若是我不陪着太子冒险下江南,还留在京里的话,大概和我父亲一样难逃一死。直到先帝死于张致之手,才算解了我的困局。” 靖王本就死于宫中秘药,虽是老王妃下的手,却也说明了些许问题。 “例如柳将军,又或鲁阳侯,本就是我父亲早就埋下的暗线,不是说我当真就英明神武到这等地步,只这短短一年就让他们心悦诚服。”他说着自己都笑起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自问也不是那等圣人。” 谢玉轻笑一声,“这我倒是早已经猜到了。” “我靖王府有两万私兵,这才是真正的精锐,一年前,柳将军就劝我动手,却被我拒绝。”魏瑾瑜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因为我发现,我最大的阻碍并非朝廷,更不是座上那个小皇帝,而是你。” 谢玉眨了眨眼,“还真是很荣幸。” “你太强大了,强大到很容易让人丧失勇气,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仁王,干脆利落恣意潇洒,也可以直接扶持小皇帝上位,暗地里操控朝堂,若是你还在,即便是我得了帝位,也是毫无用处,内阁……真是很可怕的东西,我在内阁呆了这么久,比谁都知道它的可怕。”魏瑾瑜轻轻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太过信任你,我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大晋的将来。” 谢玉看着他,“所以呢,你安静地做你的靖王,不是很好吗?” “到底还是不甘心吧?”他侧着头想了一会儿才说,“从很多年前开始,我的父亲呕心沥血准备的东西,他甚至为此并不与我太过亲近,只是在背地里,手把手得教我,我有两个先生,一个是明面上的,也教瑾琅,也教瑾珏,另一个,却是只教我帝王之术。”魏瑾瑜深深吸了口气,“若是要我一下子放弃,其实真的很难。” “所以你还是这样做了。” “对,”他看向谢玉,“我决定,还是试一试,不然,我不甘心。” 谢玉已经站了起来,“可是于我而言,这就是背叛。你可知我玉阳十二坞中最轻的背叛刑罚是什么?” 不等魏瑾瑜去猜去回答,她就说道:“鞭刑。” 当然,哪怕出身魔门,她对背叛的容忍度还是极低的,虽说已经司空见惯。 细细的牛皮鞭子,被她用特殊的药草浸泡过,增加了韧度的同时,更可以给人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鞭刑其实并不容易伤及筋骨,但是对于受刑人而言,却可以带来难以形容的痛苦。 谢玉手中的鞭子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呼啸声,灵蛇般蹿出,直到“啪”地一声落在魏瑾瑜的身上。 他原本淡定而坦然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忍不住露出些许痛苦来——谢玉亲自执行的鞭刑,即便是再如何骨头硬的人,都不敢说自己能轻易承受,她曾鞭打过某位拒不屈服的水匪头子,结果就是他被打到痛得在地上打滚,嚎叫声响彻整座岛屿。 因谢玉对穴道经脉太过熟悉,她知道怎样打最疼,犹如分筋错骨割肉抽髓,实乃非常人能够忍受之痛苦。 这鞭声不算太响,却将魏瑾瑜的雪色里衣打出一道裂缝,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极淡的血痕。 “疼吗?”谢玉温柔道。 魏瑾瑜抬起头,一双足以叫人心旌动摇的眼睛里只有谢玉的身影,他哑声问:“这样你能消气吗?” 谢玉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能。” 魏瑾瑜:“……” 然后就是第二鞭。 魏瑾瑜从未练过武,谢玉甚至不曾想过教他,他的身体虽然并不娇弱,至少从小学过骑射,却从不是武人,因此,这样的皮肉之苦……也是从未受过,他没有内功来保护他的身体,只是承受这刻骨之痛。 鞭痕是淡淡的血色,在他白皙的胸膛背脊纵横交错之后,竟生出一种奇特的冶艳之感,只因他本就格外好看,等到他的里衣被打得七零八落之时,更显出一股子凄美来。 他的下唇被咬出淡淡的血迹,但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吭过一声,甚至没有发出丝毫痛苦的呻|吟,只是用他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谢玉。 “是条汉子。”谢玉称赞他。 能在这样的鞭刑之中忍住不出声,即便是最早在魔门之中,那些个硬骨头的正派人士都少有人能够做到——因这是魔门知名的*鞭,简直能给人带来一种仿佛在鞭笞灵魂的痛苦。 “真的很疼。”他轻轻道,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不堪,却依旧低沉中带着一股子特殊的魅力。 谢玉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抬起了他的下巴。 魏瑾瑜的面色已经苍白不堪,事实上他能够不晕过去,已经算是意志力强悍,汗珠从他的额角缓缓滑落,再到就是没了血色的唇,唯有下唇那明显的牙印,乃是被他自己咬出了血,使得唇角那深红色的血迹显得很有些刺眼。 美人不愧是美人,到这般凄惨的境地,反倒显出一股子颇为惊心动魄的美来,一种异样的病态的美。 “你看,”他轻轻咳了两声,已经显得虚弱不堪的声音里反倒带上似是无奈又似是认命的笑意,“不管我的内心如何抗拒,身体却很诚实。”他伸出手来,微微颤抖的手还因为疼痛而有些抽搐,却仍然试图去盖住谢玉的手,“只需要你这样触碰我,即便是在这种状态下,我仍然会有感觉。” 魏瑾瑜因那鞭打衣不蔽体,确实无法掩藏自己的感觉,他只是无奈,却无心掩盖。 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一般,这种不可思议的反应,只要见到这个人就很幸福高兴,只要碰触她,就足以让他失去控制。 魏瑾瑜原本就很抗拒这种感觉,然而并没有用。 到最后,这微弱的抵抗都变得可笑。 不过是他的自尊无法让他不战而退,到最后再给自己一个理由——不是不战而退,只是输得彻底罢了。 明明内心早已丢盔弃甲,只是强撑的骄傲不准他没了最后的一丝尊严。 谢玉是他的劫,从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第50章 漠北绿洲 江南正是烟雨朦胧,漠北却是干燥到让人心烦心乱。 至少昭王魏平飒就是如此。 不比中原的厚重繁华,更没有江南的婉约富庶,这极北之地,真的只能用荒凉来形容。尽管魏平飒身为藩王,有足够的条件应当享受富庶的生活,然而看着这再如何建设都显得萧条的城市,瞧着被这风沙吹得面色蜡黄的边民,他又怎么真正过得了享受的生活。 “王爷,小心风大。”身着锦袍的昭王妃走到他身边,亲自给他披上外袍。 魏平飒叹了口气,“这么晚了,王妃怎么还没睡?” 昭王妃苦笑,“王爷夜不安眠,我又怎么睡得着。” 魏平飒虽是先皇的弟弟,却比他小太多了,算起来比魏瑾瑜也就大个七八岁而已,却满脸风霜,瞧着足有四十来岁,全然不像那些个王爷一般面白虚胖,瞧着一身福贵,也不似仁王魏平涛那般威武雄壮,看起来就好似那些个英雄人物。昭王衣着朴素,面容愁苦,不仅瞧着比原本年纪要大得多,而且长相普通,丝毫没有皇室的贵气。 昭王妃站在他的身边,瞧着同样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她原本也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也曾面容清秀婉约娉婷过,然而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刻印太重了,乃至眼角都有了细纹,皮肤也不复昔日白皙细腻。 夜色渐渐深浓起来,昭王将王妃劝走之后,又独自在望北阁站了一会儿,正想回去休息,就有下人来报。 “王爷,李家公子求见!” 昭王一愣,“哪个李家公子?” “他说有信物为证,王爷一看便知。” 昭王将下人手中那物接过来,却是脸色大变——那是一枚禁卫虎符! “快请他进来!” 能知道他与李瑞明关系的人寥寥无几,京中李瑞明身份败露之事前几日传到他的耳中,这也是他近些时间夜不能寐的原因所在。 没过多长时间,昭王就见到了一个满脸惶恐的少年,走到阶梯附近他一个踉跄,身旁的年轻女子赶紧扶住了他,“夫君,小心一些。”她轻轻道。 不说其他,单单他能找到这里来,昭王就信了三分,再加上那禁卫虎符,昭王心中明白,若是朝廷当真知道了他勾结外族,决不至于弄个少年前来试探他,更多的是直接派兵前来,押解他进京才是。 再加上,这少年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长大的,这一点绝骗不了人。 见过一面之后,昭王就安排这李家少爷夫妻二人暂且住一晚,却不敢留他们太久,连夜招了心腹来商量该如何处理此事。 “他是来投靠王爷的?”一个心腹谋士皱眉道。 昭王摇摇头,“不,他只说他的父亲让他回到蓅目族去。” “当真?” “确实如此,他们一行十三人,那李家少爷、他的夫人并一个侍女,剩下十个死士,一路逃亡到这里。”昭王道。 那谋士叹了口气,“我原想着会不会是有人有意要试探王爷,既他要往塞外去,怕这事儿没有十分也有九分是真,若当真是那李瑞明的幼子,回到蓅目族去怕也是唯一的出路了。但是他的父亲卧底败露,又非在草原长大,即便是族人,恐怕也不会对他们有多少亲近之意。” “王爷,明日里就送他们走!” 昭王皱眉,“就不知那李瑞明是否还有什么后手,他既让他的幼子回去族中,应当是有所凭依才是。” 另一个中年文士这才开口,缓缓道:“王爷说得没错,若只是逃命,往南往东都比往北要好,他这幼子从小在京里长大,哪里适应得了草原的苦楚。” “梓飞说得不错。”昭王叹了口气,“只怕那李瑞明有东西定要让他带回族里去。” 之前那位谋士摇摇头,“王爷,你应当想,不管这是个什么东西,是否值得你冒险收留他们,若是被朝廷的人发现……说什么都晚了,这任何事都不可能真正瞒得滴水不漏,这样做的风险太大。” 与平凡的长相不同,昭王确实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犹豫不决之人,听到这话立刻决定,“明日里就送他们走,知道这件事的人统统封口。” “是,王爷。” 同这些心腹不一样,比如之前来报信的那个下人,恐怕明天就要在昭王府中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他够果断,手段同样算得上狠辣。 第二天一早,昭王甚至没再去见那“李公子”一眼,直接派人给了些许干粮和盘缠,就着人送他们出了关。 而那位“李公子”也丝毫没有留恋地一去不回头,拿上东西就跑了,看着就知道并没有想要留在昭王府的意思,他这样干脆,昭王反倒有些后悔了,看来他的手里定然是有些什么,否则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怎么就那么心甘情愿果决迅速地往塞外跑呢?必然是有所依持才是。 但这会儿想这个已经晚了,因昭王本来派人跟着,不过短短三天,他的人就跟丢了,那一行十三人在茫茫漠北迅速失去了踪迹。 再然后,就是半月之后,昭王听闻某位穆达大人于回贺天被刺的消息。 穆达乃是漠北少民部族首领的音译,回贺天算是漠北地区最大的一片绿洲,诸多部族的游民,包括草原上的金帐头领和流窜的马匪,都常在那里交易,谁也想不到会有人胆敢在回贺天刺杀穆达大人,回贺天虽不算太平静,各部族之间常有矛盾,这其中关系自然很有些错综复杂,但却是出了名的和平地带,各族之间有公约,并不准许破坏回贺天的规矩。 这会儿的回贺天却已经戒备森严,几个部族封锁了进出的道路,一股子肃杀的气息让整个回贺天都显得风声鹤唳。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之后迅速关上,谢文博抬头,看向走进来的卫裕西,“怎么样?” “再等等。” 谢文博点点头,继续擦拭手中的匕首。 他们的住处并不算差,顶替着李明瑞幼子的身份,假作在漠北迷失了方向,率先来的就是回贺天,这里鱼龙混杂,最容易打听消息,果然没有几天,就逮到一条大鱼。 这位萨拉穆达正是与昭王结盟,并野心勃勃主张进攻中原的主战派之一。 “他又说了什么?”陆荞将手中煮好的汤放下,随口问。 一行人中,只有陆荞和窦冬燕两个女子,陆荞曾是大家闺秀,窦冬燕却只是一个农家女,然而她们二人在玉阳十二坞中反而结为好友,她们二人身上有一种共同的特质,便是再困难的情况下都能一直维持着坚强明朗,绝不会向命运屈服。 “水子正在审。”谢文博站起来,直接进了里间。 他们一行人哪怕换上了皮裘毡帽,在这到处是高鼻深目人种的地方仍然十分醒目,等找到蓅目族的据点,交上了李瑞明的信物,才算是得到了承认——李瑞明在特殊魔功的审问之下,许多秘密不说也得说,因此他的信物和底牌,几乎都掌握在谢文博的手中,冒充他的幼子并不算困难,反正他那个纨绔儿子压根儿也是不会异族语言的,甚至在李瑞明出事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原是异族人。 在得到蓅目族承认之后,他们住的地方并不算差,但是比起中原,那是要差得多了,只好歹没有被赶到外围去住帐篷。这木质结构的房舍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很有民族特色的陈设却还很新,前任主人匆匆搬走之后,盘下这里的新主人什么都不需要带就可以直接住进来,谢文博他们甚至连脚下那已经明显陈旧的羊皮毯子都没换掉。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里间有一扇暗门,恐怕前任主人也未必知道这里,但却没有瞒过卫裕西细心的检查,打开那扇暗门之后,后面一个小小的空间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瞧着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这里的安全。 奚水子就在这里审问抓来的两个关键人物。 在回贺天有不少情报贩子,其中最出名的两个一个叫布吉,一个叫桑散,布吉明面上是个商人,暗地里却是漠北三股最大的马匪其中一支的头领之一,桑散要简单些,他的背后有草原金帐的影子。 平日里他们自然有不少小弟替他们工作,谢文博花了七天的时间顺藤摸瓜,才摸到他们的跟脚,很快,他们就被关在了这栋不起眼的民居的暗室里。 靠在门口,谢文博看着两个脸色青白的俘虏,“又得出什么消息?” “半个月后,回贺天要开市,来的关键人物不会少。”奚水子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与他这秀气的名字截然相反,他是到漠北来的人中最壮硕的大块头,但是为人却相当谨慎,并不比卫裕西逊色多少。 “名单已经整理出一半了,”章元南说,“但是其中的关系还需要理一理。” 谢文博点头,正想说什么就停住了,他比了个手势,奚水子立刻点了布吉和桑散的穴道,立刻退出了暗室,几息之后,果然传来了相当不客气的敲门声—— 不,或许用砸门声来形容更确切一些。 正如谢玉所说,这不是一场老虎搏鹿,却到底犹如苍鹰斗蟒,让他们都微微开始兴奋起来。 谢文博和陆荞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第51章 刀光箭雨 走过去开门的是卫裕西,而门刚一打开,一个散着发的彪形大汉的巴掌就伸过来了,若是正常人被推这么一下,即便不跌倒也必然要趔趄站不稳,这力道绝对不轻,卫裕西眸光一闪,反射性地要躲开又硬生生停住了,只是卸去了力道之后,往旁边跌的样子仍然稍有些不自然。 谢文博他们都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但是没关系,从这些人的神态动作口吻上,就能猜个大概,尤其蓅目族两个汉子也陪在来人身边,恐怕是来确认他们身份的。 到最后,蓅目族中会汉话的那个用生硬的官话道:“你们昨日里可曾出门?” “就到集市上逛了一逛,给我妻子买了些东西。”谢文博开口道。 那边珠帘后,陆荞娉婷的身影若隐若现。 谢文博眼见着那不通汉话的异族大汉眼睛亮了起来,那种叫人很不舒服的视线直直盯着陆荞,恨不得将那遮挡的珠帘全然扯开。 这等全不知礼仪的模样让谢文博的面色越来越冷,那带着大汉来的蓅目族人却浑不在意,在漠北又或草原,女人实在不是什么太重要的存在,虽也常有彪悍的女子,例如漠北三支最大的马匪团伙中有一支就有个比男人更狠辣的女首领。 但这并不能让寻常人对女人看重多少。 “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并不敢走远,如果你们想问的是穆达大人被杀一事,我们只这么几个人,怕是连穆达大人的大帐都接近不了。”谢文博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走了两步,遮挡住了那位大汉的视线。 那汉子虽有些不高兴,但在那两个蓅目族人的劝说之下,不知道叽咕了两句什么,才转身离开。 说起来尽管谢文博假冒了李瑞明幼子的身份,却并没有在蓅目族中得到多少尊重,对于这种异族人而言,他们遵循的传统还是敬重强者,当初的李瑞明很强,敢于孤身前往京城,他的儿子瞧着却全然是一副窝囊废的模样,一路惶惶逃了回来,若不是他的父亲对族人有大功,甚至都未必有人肯庇护他们。 在这里,弱肉强食的规则更加明显。 就在那异族大汉和两个蓅目族人在街口分开之后,忽然感到头皮一疼,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软软倒了下去,屋顶之上,陆荞轻巧的身影几个纵跃就即刻消失不见。 吹箭,剧毒,见血封喉。 等到街上开始嘈杂起来的时候,她早已经从窗户翻进了屋子,谢文博朝她看去,叹了口气。 陆荞的性情比他还要爆烈,自然忍不了那汉子猥亵的目光。 “等到晚上更安全一些。”卫裕西就事论事。 “就他?”陆荞撇撇嘴,“又不是那等大人物,才不会有多少人在意。” 她刚说完,住处的门就被“砰砰”砸了两声,之后直接一声巨响,门板都被彻底打坏! 谢文博反射性地握住了藏在羊皮袍子里面的短剑,就看到一群异族汉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陆荞瞪大眼睛,我去,不会真杀个恶心的混蛋,结果就暴露了他们吧? 还没等她生出破坏大家计划的内疚,一个之前与他们相识的蓅目族人就被扔了进来,他立刻用那不太熟练的汉话嘶声道:“……快跑!有人要诬陷我们,回去找阿格契穆达!” 谢文博:“……”还真是歪打正着,其实并不是诬陷,那位真的是他们杀的。 只是这所谓的“诬陷”也不是突如其来的,蓅目族的势力并不算小,且生性好战,与其余各部族的关系绝对称不上和睦,但长久以来,也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并没有真正爆发过大规模的征战,这次与昭王联络,对准备入侵中原一事也是无比热心,更因为有个高官内应,在这次的草原盟会中占据了很不低的威望,蓅目族中主要的势力分为两支,一支是首领阿格契穆达,一支是大长老完束,李瑞明原名托瑞,乃是阿格契的同母异父的兄弟,因此谢文博他们到了回贺天,受到的也是阿格契一脉的庇护,现在李瑞明身份暴露,这条暗线被拔除,此消彼长之下,本就势大的完束直接压过了阿格契一脉。 看来,完束大长老根本就没打算让谢文博这个“李瑞明之子”回到族中,要将他杀了了事。 这会儿谢文博还没有搞清楚这其中的关联,不管原因是什么,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杀出去! 尽管始料未及事发突然,但这么点儿人实在对他们产生不了什么威胁。 “干吧!”谢文博平静道。 卫裕西一声不吭,直接从羊皮袍子下面抽出了一条长鞭,在那些面色狰狞的异族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犹如毒蛇出洞一般,直接绞向他们手中的马刀! 站在门口的是他和孔彦,玉阳十二坞中几乎没有长相平凡的人,能被那些个水匪看中掳去寨子里的,再怎么说在孩童或者少年时期都是瞧着清秀美貌的,至于奚水子这样长成高大汉子的,那是后来……“长歪”了的,诸如卫裕西这般清俊的,又或孔彦这样秀丽的,才是十二坞中人的常态。 卫裕西擅使鞭,孔彦用双刀,皆是一般的手段狠辣并不容情,他们学的并非那等光明正大的正派武功,自然有一股子魔门的阴邪味道,因此几乎是一瞬间,那群大汉不仅被夺了武器,更是在惊愕之中就被割喉夺命! 那个仍躺在地上的蓅目族人愕然地看着,后半截话还憋在喉咙里,随后才不敢置信地将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谢文博微微一笑,“不必惊慌,不如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想要‘诬陷’我们,若是不回敬一下,绝不是我们蓅目族人的性格,不是吗?” 那族人的目光一下子亮了。 ……这等异族之人,心思自然没有那么深沉,根本就没察觉到谢文博的不怀好意,倒豆子似的直接将他的猜测和对大长老一脉的愤恨都告诉了谢文博。他的汉话说得不算太好,但谢文博理解起来并没有问题。 “这样吗?那就都杀了吧。” “这不行,回贺天有规矩……” 谢文博指了指地上的人,“看,这就是回贺天的规矩。”这些个人手上拿着马刀,凶悍地冲进来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只是和他们友好地打个招呼,而是奔着取他们性命的目的好吗? 说话的人一下子噎住,他也不知道,大长老的势力已经变得这样强大了。 事实上,大长老为人圆滑,与各部族的首领都有往来,阿格契却素来强硬脾气暴烈,绝对不是那等能与旁族友好往来的性格。 所谓回贺天的规矩,也不过是各族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未必没有通融的余地,只是这通融的人必然是大长老那一方,而不是阿格契那边。 谢文博原打算至少等到大市之时再动手,却到底计划不如变化。 不过,这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若是等到那些个大人物都来了回贺天,回贺天的防备力量肯定要比现在翻一倍不止。 他们一行人直接跨过这些个血流了一地浸染羊毛地毯的尸体,将那蓅目族人留下,走了出去。 “嗖!” 一支利箭从对面的屋顶飞出,直取谢文博的胸膛! 一只纤纤玉手从旁边伸出,轻描淡写地捏住了那支箭,却还没等那名弓箭手惊异,“嗖嗖嗖”的破空之声连响,连谢文博都惊讶,谁这么恨他们,竟然这样执意要置他们于死地,他可是很自信杀那位穆达的事绝对不可能被旁人发现。 “给我干掉他们!”这句简单的草原通用语充满了杀气,尽管来这里才没多久,谢文博已经能听懂这句话了,因为这些异族人十分好战,在这个地方几乎天天都能听到这句话好么…… 这要杀人的风格简单粗暴,谢文博他们的应对同样简单粗暴,箭来,飞身而起,手中之前抢自来人手中的马刀带着霹雳之势,犹如一道匹练银光,朝着屋顶的弓箭手们飞旋而去! 谢文博的武功最高,等他落在屋顶的时候,手中短剑挽起一片剑花,直接剪碎了那一片密集的箭雨,陆荞紧跟在他的身后,秀丽婉约的面容早没了假作的温柔,英气飒爽犹如草原白枭,长长的裙摆飞起,手中一片梅花镖镖镖夺命,最为狠辣。 但这些个异族人到底和中原人性情不同,谢文博等人太凶,他们却也不会因这伤亡而溃散,当初在政平殿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弓箭手愣在原地,直接失了锐气颓势尽显,这些异族弓箭手见了血之后,反倒凶性大增,竟是不管那些个倒地的兄弟,扔下弓箭抡起马刀就朝他们冲来! 谢文博一行只有十三人,这些弓箭手却有一百多人,被他们瞬间杀了三十来个,却立刻又有人扑了上来。 谢玉曾言,这里并不一样。 正如她所言。 流血、杀人——凶悍、危险。 这里是漠北,往东去,是茫茫草原。 他们一步步踏着鲜血,方能回首走那归途。 只是此刻,唯有刀光箭雨。   ☆、第52章 冬雨迷城 “舵主,继续往北去?”即便是身强体健有如陆荞,到底也有些疲惫了,这里不比中原繁华,更不如江南温婉,不管是漠北的茫茫风沙,还是草原的荒无人烟,都算不得什么美好的体验。 谢文博喝了一口水,“需得找个地方补充点干粮。”他身上的羊皮袄子是他们用猎到的几只野兔同牧民换的,已经很破旧,但是在渐渐寒风起的这里,却很值得,不仅仅是他,他们几人身上的羊皮袄,全部都很破旧,甚至还带着点儿不那么美好的气味,可即便是陆荞,都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挑剔。 他们本就是经历过苦难的年轻人,又不是真的那般娇贵。 “根据之前得到的情报,往北七八里,就应当是劼莫勒的地盘。”卫裕西开口道。 十三人之中,方向感最好的意外是陆荞,她本是大家闺秀,若是不出意外,大概一辈子困守闺房,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方面的才能,哪怕是在茫茫无边无法辨别方向的荒漠或者草原,她直觉的方向从未出过错,只需去过一次的地方,她就绝不会遗忘,既然卫裕西说了往北七八里地,她就能够准备地将他们往北方带七八里,绝不会有半分偏差。 在这里追逃杀戮已经超过两个月,谢文博开始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到后来才知道,是李瑞明惹下的麻烦,他在不曾去大晋之前,他祖父、他爹、他自己,就在漠北和草原惹了不少仇家,事实上他还真不是那么心甘情愿跑去大晋的,说是卧底,更像是避祸,他年少之时,还真不是后来那等老狐狸的性格,反倒直来直往悍勇爽朗,这才得了先帝的青眼,说句实话,先帝虽然不是个好皇帝,但是能放在身边的人,都不是张致这等弯弯肠子多的,他更喜欢的是李瑞明这样简单“忠诚”鲁直的人,然而,李瑞明的鲁直虽是本性,却到底隐瞒了他的真实目的,且在大晋那么多年耳濡目染,终于也变了性格。 这一点即便是谢玉也是始料未及,冒充李瑞明的幼子会给谢文博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于是,当没有其他选择时,他们唯有杀出一条血路。 当明显的绿洲出现在视线里,陆荞松了口气,方向并没有错。 一丝冰凉钻入了她的脖颈,尽管有内功护体,她依然冷得打了个颤,抬起头来,惊奇道:“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犹如鹅毛,从深蓝的天幕飘落,美得犹如梦中之景。 陆荞从小在江南长大,前半生也曾锦衣玉食,却也有坎坷苦难,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只是雪罢了,却让她褪去之前的沉稳坚毅,露出几分天真纯然来。 谢文博侧头瞧着她,眼神渐渐温软。 塞外大雪漫天,京城冬雨迷城。 “老爷,怎么了?” 姜相猛然间惊醒过来,疲惫地捏了捏眉头,“没事,夫人先去休息吧。” 他只是……心神不宁罢了。 说好要送来京城的陈巡抚的儿子被人半路劫走,更别说江南已经有段日子不曾有丝毫消息送来,再加上……靖王已经“失踪”那么久了,京城看似同以前一般平静,聪明人甚至彻底避开了有关靖王的话题——仿佛之前在京城备受赞誉的靖王并不存在一般。 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旁人倒还好些,能够假作不知粉饰太平,姜相却一日比一日惶恐。 谢玉在京城的势力并未消退,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她并不在明面上控制那些大臣,只在某些事上……操纵他们的意愿罢了,即便是被威逼利诱的那些大臣们,也并没有想象中抗拒这种状态,只是数月可能有那么一次要求,平日里在内阁同样享有极大的权柄,他们绝不会愿意为了些许小利放弃眼前这等权力的。 姜相知道,再怎么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再想要夺回皇权,再想要回原本属于左相或右相左右朝堂的权力,恐怕再也不可能。 未来太可怕,所以他才铤而走险,然而,结局却彻底出乎他的意料。 原本,姜相是想着,让靖王以皇后之位许诺谢玉,不管再怎么强大的女人,那也是女人,能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母仪天下,又有谁能不动心?但谢玉不能以常理论之,靖王直接就拒绝了,他直言谢玉根本就不会看得上皇后的身份。 姜相这才惊觉,谢玉拥有怎样的野心。 既然意识到了,他就绝不想让她再光明正大地回到京城——是他给陈巡抚的密令,要求他务必要挑动柳将军和谢玉的矛盾,再者,让陈巡抚心甘情愿“死”在谢玉手中—— 这么做了,他自然有办法拿出“证据”,证明谢玉谋害朝廷命官,让她再不能做回她那尊贵风光的靖王妃,回到京城掀起波澜。 当然,作为狡猾的老狐狸,他自然也留了后手,这件事里,他都是间接参与,若是实在形势不好,定然要将自己洗得很干净,即便是断尾求生,首先也是要保全自己。 “姜三儿,替我将闵先生请来。” “是,老爷。” 姜相叹了口气,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他在存在幻想了,现在需要的,就是要将自己彻底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她信不信是一回事,绝不能让她拿住丝毫把柄才是。 皇宫之中,一身精致宫装的计红烛正亲自拿着碗,喂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娃吃饭,只是这么大的孩子,到底不可能乖得定心,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将勺子里的汤饭吃下去。 计红烛耐心地喂了一会儿,才将手中碗交给奶娘尉氏。 “太妃娘娘。”一个身着绿色宫女服装的少女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计红烛点点头,对那奶娘道:“好好照顾圣上。” “是,娘娘。” 这宫里,圣上只是个小奶娃娃,本该是太后最大,但是自从圣上继位,太后就病了,这病断断续续的并不见好,是以宫中其实是这位年轻美貌的太妃娘娘说了算——再怎么说,她也是圣上的亲生母亲不是? 计红烛与绿衣宫女到了旁边的暖房,那宫女才压低了声音道:“大龙头有消息传来。” “拿来我看看。” 只扫过一眼,计红烛就精神一振。 大龙头终于要回京了。 既然回京——这京城,怕是又要变天了。 “传令下去,太后病情不大好,我要带圣上去东山寺,给太后娘娘求平安。” “是,太妃娘娘。” 东山寺位于京郊的东山,原就是历史传承百年的老寺庙,但香火却不算太旺盛。东山寺的主持愚恩大师素来朴素,却是真正心底里怀着慈悲的出家人,东山风景优美,东山寺却清幽宁静,有那么三两香客,又或探幽游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烦扰。 谢玉在此,事实上已经住了半月有余。 计红烛来的时候,谢玉在后山喝茶,她换下厚重的宫装,换上暖融融的鸭绒袄裙,十分自然地在谢玉对面坐下。 谢玉看向她,微微一笑,“红烛,你辛苦了。” 计红烛心中一酸,却叹了口气,“哪里谈得上辛苦。” 那会儿江南出事,谢玉着急离开,这年代又不像现代那样,一个电话可以跨越千万里,甚至还有各种视频通讯工具,网络更是覆盖全球,这时节,距离是相当可怕的东西,“遥控”更是几乎不可能存在。 当初谢玉来京城,江南就托给了知容和桑琪,现在要走,倒是有谢文渊能管,但他新官上任,还有监察院要握在手中,分心二用虽是可以,但是毕竟不美。因此能托的人便只有计红烛和苏空碧,而苏空碧毕竟要管着明玉楼,且她的身份与朝堂关系有些远,即便能够得到某些消息,但毕竟不同,这种距离是根本没办法抹消的。 那便只有计红烛了,她贵为太妃,又掌控后宫,朝堂上有什么事,实则是没法瞒过宫里的。 交代了一下现在的情况,谢玉听着,又吩咐了几句,这两年,不仅仅是谢氏兄弟成长了,计红烛也成长了不少。 山风凛冽,谢玉内功深厚,自是不惧严寒,计红烛穿着的衣袍才是玉阳十二坞特制,十分温暖,自也不怕这山风。 犹豫了片刻,计红烛才问:“……靖王殿下呢?” “他?”谢玉轻笑,“可不是几顿鞭子就够的。” “所以?” 谢玉却远眺京城,轻轻道:“要入冬了,怕是草原……这个冬天很是难熬呢。” 计红烛不明白谢玉为何忽然转换话题。 “既然过不下去,他们自然就又想起劫掠——或者换个词,侵略!” “大龙头!”计红烛这才明白谢玉在说什么,震惊地看向她。 谢玉浅笑,“前阵子刚刚才收到文博的消息,草原盟约已经签订了,即便是没有昭王引狼入室,这个冬天也不会平静。大晋……乱了太久,颓势已显,这些个异族自然认为有了机会,绝不会放弃这等时机。” “那舵主怎么还没回来,若是打起来,草原就太危险了。” “仗,自然是要打的,且不过是这一两月间的事。” “这与靖王有什么关系?”计红烛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仍是有些难以相信。 谢玉啜了一口热茶,“我让他去了边城。” “什么?” “没有见过战争的人,是难以想象一个政权的更迭是多么残酷的事。”谢玉的声音淡下来,“他的手上有精兵,也有良将,自己以为拿下整个大晋的阻碍便只有我谢玉——”她轻笑一声,“真是天真的可笑。” “大龙头。”计红烛叹了口气。 “于是,我便让他去看看,这天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事。让他先去面对一下异族人的屠刀,再看看边城百姓因战争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惨状,等经历过几场战争,再来与我说话吧。” 她放他去,自不是放虎归山,应当说,只要她愿意,仍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抓回。 在这个世界,玉阳十二坞的斩首战术是无解的,除非他们如同谢玉曾经在的江湖一般,也有了高深的武学,才有可能打破这等不平衡的现状。 谢文博已经斩敌首三十七人,然而草原不同于中原,他们死了一个首领,又会迅速选出一个新的首领—— 到底,还是避不过这一场战争。 子瞻,我只希望,最后一次,你不要让我失望。   ☆、第53章 京城大案 近日京中出了两件大事。 监察司已经成立一段时间,但一直低调,旁的官员甚至不知道监察司到底在做什么。 直到监察司公开审理两件大案—— 一为原禁卫统领李瑞明案,一为右相姜春瑞案。 两人名字中虽皆有瑞字,但这个冬天于他们而言着实与所谓祥瑞丝毫没有关系。 李瑞明案实则朝中大人皆有耳闻,只是他被关起来那么久,事情渐渐平息之后,自然没有多少人再去关注他,然而,关押李瑞明的地方,却从未太平过。 “又逮到几个?”谢文渊轻笑道。 眉目清朗的青年沉声道:“这次有七个,拿着慎查司的腰牌进来的,被尤峰他们直接截住了。” 谢文渊微微眯了眯眼睛,“阿姐回来了,这里的事……也该收尾了。” 京城入冬之后,气温骤降,凄风冷雨不说,怕是不日便要下雪。 监察司的统领是含章公主,这等场合,她却避而不见,等到众人瞧见上座坐的是仍带着些许少年稚气的谢文渊时,便知道此事大抵是由他全权审理了。 李瑞明被带到殿上时,拒而不跪,到了这时候,他却找回了身为蓅目族的骨气,直挺挺地站着,却被旁边站着的尤峰巧劲弹出指间两枚石子儿给打得膝盖一麻,跪下来的时候差点儿仆倒在地,而且这一跪,竟是如何都爬不起来了。 谢文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反正这会儿他也不需要李瑞明认罪或者如何,将他放出来不过只是个展示的工具罢了,现如今他们手上人证物证俱全,哪里还需要李瑞明的态度,他再硬气再有骨气,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替我请胡大人。” “是。” 当一身狼狈的胡大人被扔到堂中,众人才悚然而惊,之前丝毫没有听到风声! 不仅仅是胡大人,牵连其中的京城官员足足有十七人,在今日之前,竟是根本没有半个人知道,可见监察司保密之严。 这一场审理没有半点可质询的余地,人证物证俱全,包括与异族来往的书信,又或李瑞明曾与某位大人来往的见证人,甚至是某位大人的心腹谋士,都成了指证他们的关键点,最叫人惊异的是,有一个人牵涉其中,却并未出现在此地。 “昭王狼子野心,勾结异族,试图入主中原引狼入室,物证人证确凿,监察司已经签好文书,原想将他下狱等待裁决,谁知他已放开边城,引异族入关!”谢文渊的口吻严肃起来,“监察司已派人前往边城,此案暂搁,只判处李瑞明极刑,即日处决!” 等到判决令出,张榜公示于京城新建的公示栏内,不仅惹得百姓议论纷纷,更让朝中大臣颇有不安之感。 “这朝中大事,何以要这般让百姓知道?” “张榜公示,会否丢了朝廷的脸面?”毕竟李瑞明可是在大晋那么多年,甚至做到禁卫统领的位置却无人发现他的身份,这在朝中大臣眼中,都是一件相当丢脸的事。 “不仅如此,你们可曾听说,往后朝中大事,钜细靡遗,皆要张贴公示呢!” “这也太过了吧?朝中大事,岂是庶民可以窥探?” “我也不知,听闻内阁正就此事进行讨论。” “定要不通过才行……” “唉,我只听说,往后户部连每年做多少预算,收了多少税用了多少银子,都要公示呢!” “这不会吧?” “商大人,这传言未免太过夸张。” “此事不妥,需得极力制止。” “不仅如此,往后大小官员考核评迹,皆要公示呢!” “这朝廷威严何在?” “谁想出这等荒谬主意?成何体统!” “唉,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 说到这里,诸位大臣却沉默下来,他们必须承认,虽然他们仍然敬重圣上,但是这两年皇权大大被削弱,自然不比当年那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诚了,严重一些,道一句“君不君臣不臣”倒也不错。 可这到底蒙着一层内阁议政的遮羞布,谁也不愿意揭开,毕竟圣上年纪太小,还不到亲政的时候。 但这公示榜,却给了他们新的刺激。 这年代的官员,多是文人,即便是武将,也多读书,他们内心深处是有一股子骄傲的,那等庶民愚民,哪里配知道朝廷大事? “即便是有了公示榜,又有多少愚民认得字?”这时候,一个样貌清秀的青年微微一笑,怡怡然道,“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立刻便有人认出这是谢家旁枝的谢文楚,去年的探花郎,如今的宣化郎,只是比起在那公示榜下方盖从三品印的谢文渊,却到底有了极大的差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等这事儿的讨论度下去,就又曝出一件大事,惹得整个京城都暗潮涌动起来。 右相姜春瑞案! 姜春瑞在朝中名声不算糟糕,早年有左相张致压着,根本显不出他来,后张致被称作奸相,更对比出右相姜春瑞的好来,他在其中周转斡旋,着实拉了不少朝臣的好感,虽不曾真正救谁于水火之中,但众人也知他虽担着右相之名,却被张致压得死死的,即便是想救,也是有心无力。 因此,在张致倒台之后,他这个右相终于有一展实力的机会,即便是仁王为了拉拢他,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偏很快就来了个谢玉—— 他的好日子,也就只持续了那么几个月而已。 连姜春瑞自己也是不曾想到,谢玉的报复来得这般快。 没错,在接到监察司的书面文书,即刻被监察司的人扑上来带走之时,他仍是这么想的。 别人不知道,姜春瑞可是很清楚,监察司的统领含章公主根本就是谢玉的傀儡,更别说她的亲生弟弟还担着副统领一职。 既然是谢玉的报复,姜春瑞自问可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那里会这么容易被吓住,他淡定地跟着他们回了监察司,想着那事儿尾巴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自问“坦坦荡荡”,并不怕这监察司之行。 “姜春瑞,元启五十六年生人,元启七十八年进士……定嘉三年封礼部尚书,定嘉十三年封右相,地位仅在张致之下。” 听着谢文渊将他生平道来,姜春瑞面带谦和的微笑,瞧着镇定如常。 哪知接下来便画风突变—— “元启七十九年,抛弃原配郑氏,娶前户部侍郎之女,元启八十三年,姜春瑞任庐铜县令,收受贿赂共计一万七千八百四十九两银,误判刘家村里正杀人案、芦花山富户张铭杀人案,杨寡妇通奸案……前工部侍郎家族侵吞乡民土地案等等共计一百八十余起,并用贿金于家乡封平县购地八百余亩,并修建祖宅宗祠。元启八十九年春,贿前吏部尚书任山博,得以考评优,升做常屏知府……定嘉三年,贿左相张致,升礼部尚书,同年,收受贿赂三万四千两……” 谢文渊仍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读着,姜春瑞却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荒、荒谬……一派胡言……”他喃喃说着,却缓缓坐倒在地。 任他如何想象,也不曾想到今日面对的会是这般情况。 怎么会呢?有些事,唯有他一人知道。 藏在书房密格里的东西,即便是他的夫人,他最看重的儿子,他最宠溺的孙子,甚至是他的心腹都不知道。 那里只有一些数字,即便是外人看到了,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唯有他清楚,那些记录的都是什么。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他们怎么会知道? 这不可能! 姜春瑞难以相信,嘴唇却开始颤抖起来,这怎么会! 堂上谢文渊面容俊秀文质彬彬,穿着监察司副统领的官府仍然并不十分威严,然而在姜春瑞的眼中,却渐渐化作狰狞可怖的模样。 若非鬼神,怎会探得他心底深处的秘密? 恍惚之间,姜春瑞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渐渐连上头谢文渊在说什么都听不清了。 “姜春瑞,你可认罪?” 这七个字犹如雷霆,瞬间在堂上炸响,姜春瑞一个激灵,总算是清醒过来。 他毕竟是积年的老狐狸,虽被这场面吓得冷汗津津,却仍然没有全然丧失理智。 “自然不认!”他大声道,随后老泪纵横,“却不知谢副统领从哪里听来的荒谬传言,硬是要安在老夫身上,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谢文渊却微微一笑,并不以他的狡辩为意,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来呀,给我带人证物证!” 莫说这些事都是真的,件件属实绝非虚构,即便是假的——他也自有办法给他弄个“人证物证俱全”。 姜春瑞还是不曾明白—— 既然谢玉让他来,就不会给他半分再从这里踏出去的机会。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姜春瑞已经猜到了谢玉的底线,偏他还自以为可以用以往的规则洗清自己。 谢玉从来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是。   ☆、第54章 有事相求 正如谢文渊想的那样,这姜春瑞一进监察司就没能出来,哪怕他的夫人上下疏通打点,但监察司那地方油盐不进,竟是半分办法也没有。 很多事是潜移默化的,这短短两件事,便让监察司在朝中迅速立了起来,诸位大人再不敢看轻监察司,尤其之后,监察司又连审三章贪污受贿的大案,直叫朝廷上下都有些胆战心惊起来。 除此之外,另有许多事在悄然影响着整个大晋。 诸如遍开学堂,普及教育,又如城郊突然开始林立的工坊,报酬日结,倒也很适合一些生活拮据的人家。 当靖王率军将异族骑兵拦在明州城下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京城仍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半分不曾被边城的战事影响。 昭王勾结异族的消息定性之后,便是靖王悄然北上,一时间随时流言纷纷,但到底没谁敢于拿到台面上来说,至于曾经的“江南剿匪”之事,更是好似不曾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地湮没下去。 但比起这些个大事,百姓更关注的却是质朴简单的柴米油盐,又或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 例如学堂。 京城的仁德学堂就是新办的一座,白墙黑瓦,颇有点儿江南风情,那墙刷得雪白倒也罢了,主要是这几栋屋子前前后后皆装的是通透明亮的琉璃窗户,使得室内亮堂堂的,光线极佳。 长孙波被家仆送到学堂门口,那健仆亲眼看到他进了大门,方才转身离开。 这座学堂不仅收富贵人家的子弟,也收平民,长孙波看着同他一块儿进门的同学,身上穿着打补丁的麻衣,一瞧就知道家中拮据,但刚走到外院,大家换上院袍,便都俱是一样,再看不出贫贱富贵。 长孙波家中十分富裕,他祖上几代经商,虽有盈有亏,但仍是积攒下不小的一笔家财,商人低贱,他的父亲早就捉摸着给他延请夫子,好好读书,然而他这等出身人家,稍有些骨气的秀才文人便不愿上门,到底请不到什么真正肚里有锦绣的夫子,恰逢这仁德书院开起来,父亲便即刻托了人,将他送到书院里来读书。 对于长孙波而言,读书着实不算什么幸福的事儿,他看到那些个“之乎者也”便要头疼,即便他老爹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他仍然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昨日里先生布置的功课,他花了大时间大功夫,仍是背得磕磕绊绊,现在眼皮子还困得打架,却不比学堂中那些个轻易就能背得极流畅的同学。 然而,他仍然日日盼着来学堂,不为其他,就因学堂里会比那些个秀才开的私塾多一门课,听闻是靖王妃随口起的,叫“自然科学”,虽长孙波不知道什么叫“自然”,什么叫“科学”,但是这门课教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实在颇为新奇。 这门课的教材从何而来许多人都不得而知,但自从开了这门课之后,却让这些学子们对它比对学四书五经更感兴趣,这些个教授自然科学的先生一般都极其年轻,且面容清秀举止文雅,身上带着一股子江南的温婉风流,极得学子的喜爱,尤其课业本就有趣,使得学子们对这方面渐渐倾注了不少心力。 当然,他们仍然读书,准备考朝廷的科举,却也开始思考,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开始想这云、这风、这雨、这雪,又或先生说的“果子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为何指南针定能指向南方?”“若是从高处丢下一轻一重一大一小两块石头,到底会不会同时落地?”“为何水能灭火?”“……” 原来他们对世界的疑惑那么多,他们却从未想过。 课堂之上,先生说过一句话,听闻是他的先生对他说的。 “人活在世上总有很多疑问,心中先问一问‘为何如此’,若是得不到答案,便去问更渊博的人,若是他也没有答案,那便自己去寻一个答案,这世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秘密,端看你是否有一双发现真实的眼睛。” 长孙波便是如此,他已然决定,在明年便要辞别父亲,亲自走出去瞧一瞧,唯有真正见过,方才会知道这世界多么大,会明白自己不懂的东西那么多。 他不爱读书,可是他却真正渴望着探索自然的秘密。 有些事是潜移默化的,像仁德学堂这样的地方,谢玉在整个大晋办了一百三十八座,她最不缺的就是钱,甚至还建了三十八所女学,有一所女学第一年只收到了三个女学生,却不会对她产生丝毫的动摇情绪。 “等着看吧。”她轻轻道,抬头就看到正在淅淅沥沥下的小雨里,已经夹杂了雪花。 京城,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 曾有武侠小说中云,即便是武功再高之人,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在战争之中,武功的作用会弱化许多。本质上说来,这句话并没有错,可前提是,你先要将那武功出众之人骗入军阵之中,或者让他甘愿深陷千军万马之中,否则的话,他一击远遁,你纵有千军万马,又能拿他如何? 例如一君主将,若是永久躲在军帐正中,处在万千兵马的保护之中,且不眠不休,让那些个将士也不眠不休,或能抵制这些个所谓武林高手的突袭,或将那些高手困死在军阵之中,但这也只是理论,事实上成立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但谢文博仍然一度差点儿被异族骑兵围死,甚至为此付出了章元南的生命。在草原之上,那些个骑兵犹如疯了一般追了他们七天七夜,并联络各地对他们进行围追堵截,悍不畏死的草原勇士用生命来拦截他们前进的路线,即便如此,他们付出了数百勇士,也只留下了一个章元南。 可是,谢文博他们只有十三人,一个章元南,都足以让他悲伤痛心。 等到他们几乎都带着满身伤痕退回明州之时,异族的联盟已经濒临瓦解,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谢文博成长太多,以至于魏瑾瑜见到他的瞬间,甚至一时不曾认得出来。 “文博?”魏瑾瑜很快调整过来,亲自迎了上去。 谢文博一抬头,也差点儿没有认出他这位姐夫来。 他印象中的魏瑾瑜,永远是俊美优雅风仪出众的,从眉眼模样到通身的气质,都不可能找出丝毫缺点,完美到这种程度的男人,怕是当世无双,可是现在这个魏瑾瑜,却着实太过陌生。 他的眉眼锋利,身上那种锐意几乎要叫人忽视他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再不似是当初的清澈温柔、含情脉脉,反倒充满一股子他看不懂的深沉。 谢文博或许不如谢文渊那般心思多,但绝对不笨,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反应过来,恐怕魏瑾瑜是蓄意迷惑欺骗他们,那等温润如玉的模样怕只是一层保护色! 而发现这一点之后,谢文博的怒意立刻染上了眼角眉梢。 他们一行人刚从塞外归来,身上杀气极重,那股子凶煞之气几乎要凝成实质,能活着归来的十二人,哪个都是满手满身的血腥? “魏瑾瑜你!” 魏瑾瑜并不害怕,淡淡道:“不必担忧,我再如何迷惑他人,却也骗不过你的姐姐。” 谢文博愕然,“阿姐知道?” “即便以前不知,现在也早已知晓。”魏瑾瑜口吻里终于带上了淡淡的忧郁,“你们这一路北去着实辛苦,我这便着人替你们接风洗尘。” 谢文博仍然有些犹疑,却并不知道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魏瑾瑜怎会在这临近边城的明州。 但他们一行人着实疲惫,便暂且丢下这个问题,到魏瑾瑜准备的下塌处好好洗了个澡,又换上干净的衣衫,将这些时间根本无心打理须发都整理干净,之后便是好好睡上一觉—— 这一睡,足足睡了十个时辰,足以用昏睡来形容,等到一觉醒来,神清气爽的感觉仿佛重获新生。 “谢少爷,我家王爷请您后院相见。”下仆前来相请的时候,谢文博的心情已经好了许多,但是心中疑惑并未解开。 “前面带路。” “是。” 谢文博倒不是没想过魏瑾瑜变化如此之大,会否会对他们有加害之心,但是他家阿姐亲自来讯,让他们退往明州城的,并言明可来找魏瑾瑜,谢文博相信的不是魏瑾瑜,而是谢玉。 而此时后院相见,他更是不担心,本来谢文博便是这个世界武功仅次于谢玉之人,玉不琢不成器,这次草原之行,于他武功的助益不可估量,足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当真正强大到一定境界,阴谋诡计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乃是深夜,若是寻常人,怕早已安眠,因此万籁俱静,天空一弯孤月,却也显得凄清。 天气极冷,夜风呼啸,这后院凉亭着实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谢文博内功深厚,倒是不觉得那刺骨的寒风有多磨人,只那下仆裹紧了棉袄,只觉得这风犹如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 魏瑾瑜坐在亭中,自斟自饮,却不是那等自得其乐的姿态,反倒很显出几分孤寂。 “你来啦。”他看到谢文博过来,微微一笑。 谢文博在他对面的石头椅子上坐下,“什么事,说吧。” 魏瑾瑜并未露出愁容,但那眉宇之间的霜雪之色,和眼中深浓得化不开的忧郁,仍透出一股子令人心软的气质,这人长得好,当真是有优势的。 “喝酒吗?” “嗯。” 他们在漠北草原,即便是陆荞也常常喝酒,不是因为想喝酒,而是为了取暖,是以倒是人人练出了一副好酒量,要知道,那塞外的酒,可是要比中原的烈多了。 谁知谢文博将那酒液送入口中,一股子辛辣之意让他忍不住呛咳起来。 “是我阿姐给的酒?”他边咳边问。 塞外的酒再烈,也比不过玉阳十二坞产的烈酒,这等经过蒸馏提纯的酒,哪里是这时代的烈酒可比的。 “对。”魏瑾瑜道。 “到底什么事?”谢文博叹了口气,“我可不想大半夜的陪你在这里喝酒谈心。” 魏瑾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文博,我只是……有事相求。” “何事?” “若是惹你阿姐生气了,该如何让她消气?” 谢文博:“……”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总觉得,惹阿姐生气,是件太惨烈的事儿,他和文渊自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惹阿姐生气过了。 “你惹我阿姐生气了?” “嗯。” “你完了。”谢文博同情道。 魏瑾瑜:“……” 要不要这么直接?qaq   ☆、第55章 特殊礼物 魏瑾瑜请谢文博来当然不是为了悲春伤秋,也不是只为了问一问怎样回去讨谢玉的欢心,事实上谢玉留在他身上的鞭痕似乎深深浸入他的骨髓之中,那种疼痛、麻痒与对身体的刺激都残留在他的感官里,让他每每回想都有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北方战事一了,他定然是要回京城的,哪怕谢玉待他再如何不好,他也不准备离开她的身边。 因此尽管谢文博没能给他答案,他也就一笑岔开了话题。 这回谈及的就是战事了。 令谢文博感到惊讶的是,他原以为只是长得好的魏瑾瑜,原来当真是胸中有丘壑的人物。 最开始的时候,他和谢文渊就不喜欢魏瑾瑜,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在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人能配得上谢玉,即便魏瑾瑜长得这般好看也是一样的,当然,即便是到现在,他仍然这样觉得。 只是惊异于魏瑾瑜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 这会儿的魏瑾瑜外披上好的狐裘袍子,黑发如墨乌簪古朴,一股子雍容典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当他言之有物的时候,愈加显得风度上佳令人心折。 若是长相平凡的人物,怕是要用七八分的才华,方能引人注目,而长相上本就足够出众的,只需有四五分本事,就会为人赞叹,如今足有十分长相的魏瑾瑜,表现出□□分的才华,自然很是叫人信服,这也是先靖王留下的人手皆愿意跟随他的原因之一。 “所以,这会儿的草原联盟,不过是个摇摇欲坠的状态。” “不错。”谢文博眯了眯眼睛,“事实上,可以用一打就破来形容,毕竟他们互相之间就有矛盾,且矛盾不轻,我们杀了那几个在草原联盟中颇有声望的人物之后,剩下的那些却是谁也不服谁,甚至我们挑人选的时候,刻意避过了那些个有勇无谋的刺头。” 魏瑾瑜轻笑一声,“恐怕这个冬天这些异族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比起付出巨大的代价入侵中原后带来的长远利益,到底是眼前能够看得到的,从身边旁的部族那里能得到的眼前利益更诱惑一些。毕竟这代价不轻,他们甚至不确定能够取得到成功的果实。” “为何会是你在这里拦截异族?”这是谢文博想不通的地方。 魏瑾瑜斟了一杯酒,平静道:“因为我试图挖掉你姐姐的根基,派人袭击了江南玉阳十二坞。” 谢文博震惊地跳了起来,瞪向他:“你!” 魏瑾瑜忍不住笑出声来,“当然,没有成功。” 谢文博:“……” “顺带,我也测试了一下你们玉阳十二坞中人的忠诚度,结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不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旁的什么手段,对你们的人似乎都起不到什么作用。”魏瑾瑜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说来我和你阿姐在一起这么久,见过的十二坞中人也不算少,可不论是男是女,似乎都对我的态度不那么友好——我差点以为自己变了个模样,等回到京中,旁人待我还是如初,才发现是你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谢文博冷哼一声,“不是所有人都是只看外表的肤浅之人。” “他们不仅是不看外表,反而是对漂亮的外表有些……”魏瑾瑜侧头想了想,“厌恶吧?不过,归根究底,他们的忠诚不过是源于恐惧。”他看着谢文博,肯定道:“他们都敬重谢玉,但同时,也害怕她。” 这话……说得没错,几乎没有人有自信能在背叛谢玉之后,逃过她的追杀,即便是以荣华富贵相诱,若是没有那个命去享受,又有什么意义呢? 更别说他们本就是一群极难用感情去诱惑的人。 谢文博嘲弄道:“你该不会要说什么我家阿姐高处不胜寒的鬼话吧?” 魏瑾瑜摇摇头,反倒悠然笑道:“我只是感叹一下自己勇于挑战的勇气而已。” 谢文博:“……” 想不到魏瑾瑜还有幽默的一面。 即便是得到了草原联盟趋于崩溃边缘的消息,这些个悍勇的异族仍然撑到来年春天才彻底退回了自己的地界,毕竟春天来了,草原复苏,漠北的绿洲也开始有了勃勃生机,他们有了吃的,自然也就没那么垂涎中原的繁华了。 有时候,人的*就是如此简单。 来年,魏瑾瑜终于归京,这时,也终于有人知道,哪些人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只是因为监察司的存在,再不是那个人心浮动的京城,甚至除了原本那些人之外,没有一个人再敢于站到他那边去。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一派的平稳安宁,欣欣向荣。 魏瑾瑜也是有些惊讶,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谢玉就彻底掌握了形式,那些个原本还有些个意动的大臣们,这会儿安分守己到叫人意外,甚至瞧着成了如今新内阁政策的狂热拥护者。 他叹了口气,微微一笑,却是再没了想法。 这世上总有人比你更加优秀,魏瑾瑜自问从不是那等天之骄子,他从四岁启蒙,过的是比寻常孩童辛苦数倍的生活,他并没有天生的王霸之气,更不是天资聪颖的绝世奇才,他靠的是比别人更加努力,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比别人更虚心,更勤恳,更用心,方才有了现在的他。 魏瑾瑜从未因谢玉是个女子而看轻她,他比任何人都要欣赏看重她,正因如此,他犹豫许久,拖延多时,方才决定最后一搏,尽管决定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结局,但是有些事不是知道注定会失败就可以不做的,他便是如此。 等他回到靖王府之时,一切都没有变化,除了田氏为魏瑾珏聘了谢玉母亲刘氏的外甥女闵氏为妻,舍弃了原本选定的那位与仁王相关的姑娘,选择与刘家结亲,这是明明白白地讨好谢玉了。 看来她到底还是没有太蠢,终于看清了形势。 说来田氏一贯很识时务,看府中老王妃的结局,再看看她现在如今好歹好好住在府里,尚且享有自由,就知道田氏并非那等真正愚蠢的妇人。 只是这一切,竟是丝毫没有经过魏瑾瑜的同意。 “看来,仍在生气啊。”魏瑾瑜轻轻道。 谢玉这会儿并不在家中,她去谢府瞧了瞧刘氏,说句实话,自从江南回到京城之后,刘氏的日子并未有多大改变,在谢府之中,她仍然独居一院,身边伺候的仍然是这些人,即便是葛氏杜氏这等想要来给她气受,也需得过了她身边那些个精明似鬼的侍女这关,更别说小魏氏管家极严,连柏氏了认了命,哪里还有其他人不服的余地。 尤其在谢氏兄弟格外争气的情况下,即便是谢明崇带回了一个孩子,却也丝毫没有改变谢家的格局,尤其在柏氏做主之下,那位惠姨娘直接被发卖,孩子倒是留下了,却成了谢明崇收养来的孤儿,并不曾计入谢家的族谱之中,因他的身份太过敏感,怕是这辈子都别想能计入族谱,且这孩子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并不多,不仅被柏氏下了封口令,甚至亲自处置了两个仆从,一番杀鸡儆猴,没人再敢说出去也便罢了,这孩子也没多少人看得起,失了亲生母亲,焦氏却也不愿意管,谢明崇又是那等万事不管的性格,本来养不养得活还不知道,偏不知哪个嘴碎的告诉了刘氏,刘氏本就心软,就动了恻隐之心。 谢玉此去,便是处理此事。 “阿娘放心,这事儿我必处理妥当。”谢玉笑盈盈道。 刘氏点点头,“玉儿做事我一向放心。” 谢玉将手中孩子交到身后灵雨手中,笑容浅淡,“您便放心吧!” 转头出去就没了笑意,“查到了吗?” “查到了,是五夫人院子里的人。” 谢玉哼了一声,“将那人提到我那好祖母那里去,我懒得管。” “孩子呢?” “孩子倒是没多大过错,可惜投错了胎,”谢玉瞧了这长得着实不错的孩子一眼,“罢了,就当做善事了,送还给那位谢大小姐去养。” 灵雨“扑哧”一笑,这是要恶心死那位谢大小姐啊,不过,这本就是她造的孽,交给她……也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她亲生弟弟的孩子,若是养得不好,弟弟得怨她一辈子,偏这孩子又是这等身份,尴尬得很,却让她如何养? 但谢玉让她养,她就必须要养,别想着将孩子送回来了,她定要将这孩子养在身边才行。 这边处理完了,她才回靖王府去,一回去,就发现气氛有些微妙。 几乎不用问,当她看到恭恭敬敬守在前院的那几个青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魏瑾瑜回来了。 “回来得倒是够快。”她淡淡道,“他人呢?” “启禀王妃,王爷说他在房中等您。”那魏瑾瑜的近侍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感到很是尴尬,因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有些暧昧。 冬天已过,但在京城的初春时节,仍然冷得很,谢玉并不畏寒,她身边那些个伺候的人也少有畏寒的,毕竟都有内功护体,因此院子里并未备炭火,走进去一股子清冷的寒意。 走到门口,谢玉犹豫了一下,仍然道:“你们先退下吧。” 灵雨她们应了声“是”,便都离开,反正,谢玉也不是需要她们操心的,魏瑾瑜论武力值根本就是个战五渣好吗? 谢玉独自推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仅着素白单衣站着的魏瑾瑜,他不比谢玉这等练武人士,在这种春寒料峭的天气里穿着单衣,不出意外冻得面皮发白鼻头微红,但以他这等容貌,却颇有点儿惹人心怜的意味。 “你回来啦。”他微微一笑。 谢玉皱眉,“你——” 魏瑾瑜指了指房中放着的梨花木案几,“送给你的。” 谢玉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那案几上,放着一把鞭子,不同于谢玉之前用的那把简朴的小牛皮鞭子,这是一把用上好的牛筋做的鞭子,最奇葩的是,鞭子的手柄做得极其漂亮,镶嵌着大颗大颗璀璨五彩的宝石,着实华丽非常瞧着很是奢侈。 “喜欢吗?”魏瑾瑜柔声道。 谢玉:“……” 他这是被自己抽得变态了吗?穿成这样送她一把宝石鞭子?   ☆、第56章 阿芒小满 定嘉三十九年,春。 “那玩意儿当真如此新奇?”一个穿着鹅黄绣花薄袄裙,外套浅粉银线裹边褙子的小姑娘惊讶道。 “自然!”先前说话的一个小姑娘笑道,她与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子明显是双生子,两人一着深蓝一着墨绿,皆是深色不提,瞧着全然是男孩式样,一般的窄袖交领夹衣配马裤,脚上蹬着轻便的鹿皮小靴,与那小姑娘简直形成相当鲜明的对比。 寻常人看来,那穿粉色褙子的小姑娘,才可称作是正常且可爱的大家闺秀好吗? 偏在场的孩童中,那对双生子的地位最高,使得某些人想要挑刺也必须把那些个不好的话吞下去。 这是谢家的赏春宴,在谢家京郊的庄子里,有大片的桃花林,漫山遍野,开花之后若粉色云层,如烟似雾,美不胜收,自前两年开始,已经长时间住在庄子上的刘氏便乐于开这赏春宴,邀亲近人家的女眷和孩童前来玩耍赏花。 今年也不例外。 说句实话,比起二十年前,大晋简直可以说是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时间慢慢过去,一路过来的百姓们甚至没能怎么注意到这种潜移默化的变革,唯有某些有识之士回首看来,才会悚然而惊。 例如谢家的这处庄园,地上铺设着花纹精美的瓷砖,内室却是纯木质的地板,通透的琉璃窗户,加上花纹精美的窗帘,整个儿与数年前的审美截然不同不说,单单她们身上穿的皮袄,脚上穿的袜子,又或手上戴的手套,皆是新事物,这些倒也罢了,从京城到这京郊来,若是平日里,套上马车却也不见得多么好走,若是下雨,那便更是麻烦,这会儿一条条规整的大道,坚硬平实,即便是大雨天气,套上马车从京郊赶回京里也不过半个时辰的事儿。 改变最大的,还是百姓的民居,原来京城西南郊的三氽巷子被称作下三滥的地方并非没有道理,因这里几乎都是贫民,多的是歪歪斜斜的草棚或者早已腐朽的旧木屋子,前几年冬天降大雪,竟是生生塌了不少房子死了数百百姓,是以朝廷索性将那些个屋子通通铲了,建起了清一色的砖瓦房子,四下里胡同互穿,竟是又兴起了一处南市。 仅仅是这些,还不至于叫人惊异,着深蓝男装的小姑娘,方才绘声绘色说的,就是位于西郊的一座大锅炉,听闻能够推动一辆四轮小车缓缓前行,在这个年代的人听来,当然十分新奇。 事实上谢玉对于蒸汽机的了解……大概也就仅仅止于它的名字,倒是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着力这方面的研究,然而时至今日仍然收效甚微,她颇为遗憾上辈子并非学的理工科,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任何科学发展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会儿的所谓“蒸汽机”,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么唯有称之为“新奇”的程度而已,但至少一步步在往前发展着。 然而,坐在院子里赏春的女眷们,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些。 “靖王妃当真太纵容孩子了。”一个面容刻板的妇人终于忍不住说道。 而她这般有勇气,其他人都忍不住朝她看去。 不为其他,靖王妃在京里的名声……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都相当了解了,这靖王可不仅仅是惧内的程度好吗?不过,即便是找遍整个大晋,似乎也找不出第二个靖王妃这样的女子了,背地里不少女眷不是没嘲讽地说过酸话,可内心里谁没有嫉妒过她呢,毕竟都是女人。 即便是监察司统领含章公主,怕也盖不过靖王妃的风头去。 这历史上富可敌国的人并不算少见,可她当是第一个富可敌国的女子,且并不掩饰她所拥有的财富,在这京里,到处是属于她的“工厂”,并非作坊那等小地方,她养活了诸多百姓,同时她们这些个女眷平日里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与这靖王妃相关。 那出声说谢玉不是的妇人,却并非长久住在京里的,她是原扈州巡抚,现刚补了户部侍郎一职的吴大人之妻周氏,说来原与谢家没多大关系,但谢家的嫡出小姐谢嫣,小魏氏的亲生女儿,正是嫁到了这吴大人家,说来这本是一门好亲,谢嫣出孝之时便已经十九岁,待得出嫁,已然双十年华,以谢家如今谢明崇又被外放,谢氏兄弟虽在朝中为官,却到底时日尚浅的局面来看,能嫁到吴侍郎家,已经是小魏氏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婚事了,且因吴侍郎一家方才进京,怕是对京中不甚熟悉,魏老夫人才让小魏氏带上这位周氏,一块儿到刘氏办的赏春宴来,也好多结识一些京中女眷。 偏她上来就来了这么一句,这会儿不仅小魏氏的女儿谢嫣面露羞色,连小魏氏都感到几分尴尬,于是赶紧道:“靖王妃素来出色,却是将这小满阿芒当做男孩儿养的,且女孩儿这么一穿,不也精神么,本就是到外祖家来,不是去旁人家中,自然不必那么讲究。” “女子当以贞静为主,且她们已经□□岁,当开始读《女诫》《女则》,穿着男孩儿衣裳更是成何体统。”偏这周氏不是那等圆滑之人。 谢嫣平日里生活还算惬意,丈夫争气性情温和,唯一的一点缺憾便是摊上这么个婆婆,若非进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怕这日子绝对过得不会好到哪里去。“母亲——”她刚开了个头,便见到身着墨绿衣衫的阿芒已经站在了她的跟前。 “请问您是嫣姨的婆婆是吗?” 毕竟还是女童,声音清脆若银铃,一双漂亮清澈的大眼睛更是叫人生不出恶感。 说来小满和阿芒这对双生子长得其实并不如何相像,偏生都漂亮可爱得叫人移不开目光,不过,她们有那样一个曾经冠盖京华风仪出众的父亲,又有谢玉这般美得着实勾魂摄魄的母亲,若是长得差了,才叫见了鬼。 是以即便穿着简单的男装,她们仍然盖过了其他那些衣着精致的大家闺秀们,其中也包括周氏的长孙女吴妙善,这个长孙女向来是她的骄傲,乃是她的长子所出的嫡女,昔日在扈州,当真是没有半个闺秀能比得上她,尽管只是个十岁的小少女,但已经初具名门闺秀的形态,也一直是个众人围绕的中心人物。 可是在这儿,谁都围绕着小满阿芒打转,直将穿着稳重的青色素袄,荷叶边烟染八幅裙,纹格月白披帛的吴妙善丢在一边,偏吴妙善习惯了众星捧月的待遇,矜持着也不知道去融入这个小圈子,自然让周氏心疼,这才出言指责谢玉太过纵容孩子。 可周氏也不曾料想到,这小小女童竟然直接站在了自己面前。 听到她的问话,周氏怫然不悦道:“面对长辈,怎可如此无礼。” 阿芒微微一笑,“我自敬重我家中长辈,不论是我外婆,还是诸位姨婆,又或者家中老夫人,都值得我真心敬重,毕竟于谢家遭难之时,是她们撑起了整个谢氏。我与小满虽年幼无知,却也读过《孝经》,明白这孝敬父母的道理,是以,请问您这样一个指责我的母亲,对我母亲不敬的‘长辈’,如何能够得到我们姐妹的尊重呢?” 她声音清脆,却是不急不缓,将一字一句都说得极清晰,这等条理分明的口齿,竟是面对周氏这等本就绝对称不上有亲和力的老妇人,都丝毫不见怯懦之意。 周氏大怒,“放肆!” 还未等刘氏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带着轻笑传来,“是谁敢说我的女儿‘放肆’?” 小魏氏心中“咯噔”一声,顿时知道不好,而谢嫣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几乎是反射性地去拉周氏,周氏被她拉得一个踉跄,莫名之下皱眉看向谢嫣。 谢嫣颇有些惶然,朝她拼命摇头,周氏却有些不解。 然后,就看到那边桃花林中,一个美妇人分花拂柳而来。 她的穿着算不上太华贵,偏每一寸每一分都恰到好处,头上一把玉梳两支玉簪,瞧着不显,却是最上等的玉色,小小一支簪上镂空刻着仙人楼阁明月美人,本身这工艺就值万金,单看她那笑如春山眸若春水的模样,便足以叫人愣了神去。 周氏尚是第一次见到谢玉,为她容貌所震慑的同时,却忽然想起来之前丈夫的交代—— “听京中好友提及,你定要与谢家刘氏打好关系,若是可以,让妙善与那明华、明容两位郡主交上朋友,最重要的一点,千万莫要得罪那靖王妃,听闻她最是飞扬跋扈、睚眦必报……” 正是这番嘱托,让周氏对谢玉的印象变得极不好,偏真正来了之后,刘氏性情温软,小魏氏等人待她又极客气,周氏才将这些个话抛到了脑后。 谢玉时年二十七,若以古代女人来看,这年龄着实已经称不上年轻,然而以她看来,正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是以,这会儿的她,也是美到了极致,光华内敛,却是正当盛年。 仅仅是一个朝周氏看去的眼神,便让周氏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她很想勇敢地站出来承认是她说的“放肆”,但奈何怎么都无法再鼓起勇气。 有时候女人的第六感是很准确的,她到底还没愚蠢到那等境界。 “是我失言,还请靖王妃恕罪。”她板着脸道。 谢嫣松了口气,就怕自家婆婆梗着脖子硬是不肯低头,对上谢玉……呵呵,谢嫣根本就不觉得自家古板的婆婆有丝毫胜算。 眼前这位堂姐太可怕,可怕到谢嫣早就绝了能与她相较的心思。 就如那萤火与明月,到底……相差太远。   ☆、第57章 最后请求 一见谢玉来,谢嫣便低头敛目,瞧着再安分不过,但那周氏即便是道歉,都透着几分生硬,让小魏氏都心中暗道不好。 倒是阿芒小满两个叫着“阿娘”扑到她怀里,瞧着亲近非常,这两个鬼灵精本也不是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她们背地里有的是本事把场子找回来,她们那些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谢玉也从来不会去管。 还没等谢玉一双妙目朝那周氏看去,便听到刘氏的声音响起:“今日是我的赏春宴,本只请些亲近的人家,吴夫人原是我谢家姻亲,却也算是近亲,不过,既不喜我玉儿教育我外孙女儿的方式,那便不需在这里碍眼了,”她看向旁边的听竹,“你去亲自叫袁叔套了马车送吴夫人回去,记得亲自送到她府上,定要小心,莫出了什么事。” “是,夫人。” 她本就性情温软,在谢家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虽有那样一个女儿,但各家女眷还是很乐意与刘氏来往,就因她从不落脸发脾气,更不会因丁点儿小事就怀恨在心。在没有地位的时候,人人嘲她懦弱,到如今,却人人赞她善良,这便是差别了。 这样一个从未和人大过声的妇人,这会儿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并没有多少气势可言,乃至她说完了之后,才有人反应过来,这是逐客令? 说来周氏也未曾犯了多大的过错,不过是说了一句谢玉太过纵容孩子,加上看不惯一群小孩子众星捧月般将阿芒小满围在中间,却将她的孙女撇在一旁而已,算不得多大的事儿,但问题是,这会儿的刘氏,压根儿不需要给她多大的脸面。 谢嫣在吴家站得住,也并不是全然靠这周氏,数年之前,或许小魏氏还觉得谢家的门楣虽不低,但那时候谢嫣年纪不小,谢家又到底遭了难的,配了吴家绝不算低嫁,可数年过去,她在吴家的地位早已经稳固,吴大人当巡抚之时或许还好,回京补了户部侍郎一职,才发现谢家这等积年的世家在京内的势力若不成助力便是阻力,自然待她格外客气起来——不说其他的,谢家的姻亲在京城盘根错节,绝没有到了朝中无人的窘境。 是以小魏氏见此情形虽叹了口气,觉得刘氏未免不大给谢嫣面子,却也没有出声阻止,有句话刘氏说得没错,这是她的赏春宴,她才是主人家,若是这会儿她为了周氏出声阻拦,怕是定然要与刘氏生出龌龊的,即便刘氏不在意,她那大杀器女儿可是就在近前。 然而反应过来之后,周氏却是不敢置信地看向刘氏,刘氏到底本性胆小,鼓起勇气说完之后,又看向谢玉,“玉儿……” 谢玉微笑,“虽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母亲说什么,那便是什么。” 听竹抿唇一笑,“吴夫人,请。” 或许旁人还要顾忌一下京中复杂的人际关系,但是谢玉从来不将这些事放在眼中,不过是一个逐客令罢了,虽说她也就未必觉得这位吴夫人如何,但刘氏既然难得硬气了一回,她自然不会去拆她的台。 最终这位吴夫人被恭恭敬敬地请走了,甚至刘氏还吩咐包了一份她独家的四色点心礼盒,并一叠素色春花纸给她,还算是客气周到,只是明摆着不大欢迎她这样的客人罢了。 这场赏春宴并未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失了味道,谢嫣上前去关心吴妙善,反倒是引导她与其他小姑娘说上了话,本质上这个年纪的孩子,又是全然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培养的,本心自然是不坏的,只是性情有些清高,又因身份落差而有些失衡罢了,一旦聊上了,反倒放下了身段,显出几分颇有教养的落落大方来。 于是,一场赏春宴下来,宾客皆欢。 是夜,各家女眷在谢家庄园中休息一夜,第二天再返还京中,自有婢女仆妇将客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贵客入住,倒是谢玉带着阿芒小满姐妹直接回京里去了,女眷走夜路毕竟不是那么安全,京城虽治安不错,却还未到路不拾遗的地步,反倒是江南要比京城更好一些。然而谢玉母女,显然不可能有这方面的顾虑。 “阿娘,又怎么了?”小满比阿芒稍稍稳重一些,抬头看她。 谢玉抿了抿唇,笑道,“没什么,今日高兴罢了。” “有什么高兴的事?” 谢玉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蒸汽机的研究有了进展,且由她提出设想,工匠们努力改造的枪炮终于有了新的模子,成品相当不错。 “明天要和你阿爹一块儿去散心呢。” “这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那当然。” 小满不解,却到底没再继续问下去。 到了第二日,却死活缠着谢玉也要一块儿出门。 魏瑾瑜纵容道:“不若带她们一块儿去吧。” 若说谢玉正当盛年,容貌之美盖过明月春水,那魏瑾瑜这个年纪,昔日那些个尽显的风华逐渐内敛,形成这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如一坛美酒,醇香醉人。 “也好。” 说是去散心,实则不过是同样到庄子里去,只是不在刘氏那个风景极佳的庄园,而是尽显空旷的北郊,这里有靖王府的跑马场和狩猎林子,寻常百姓自然进不来,但同样的,王公贵族们出游也不会到这里来,因此格外人迹罕至。 “又有新东西给我看?”魏瑾瑜看着明显心情极佳的谢玉。 谢玉微微一笑。 魏瑾瑜叹了口气,望向远处山林,忽然也笑起来,“那么多年了啊……” 谢玉一怔,回头才想起,确实,那么多年了。 她与他认识已经那么多年,三年、五年,乃至如今连七年之痒都度过了,也是神奇,她从未想过能与一个人相守那么久的时间。 “那么多年,你为何心中还没放弃?”谢玉也有些感叹。 魏瑾瑜好笑道:“不过一点执念,你权当我还有那么丁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好了。” 谢玉侧头看他,“我真的不理解,那个位置……当真如此诱人吗?” “其实并没有。”魏瑾瑜平静道,“只是或许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我曾经为此努力太多年,以致即便一次次劝说自己放弃,一丁点儿的可能,仍然会让它死灰复燃。”他牵住谢玉的手,“我早说过绝不会骗你,只要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若说这辈子我对谁最为坦诚,除了你再无他人。” 谢玉没好气道:“难道我还要对你说句谢谢?” “我只想让你说句喜欢我。” 谢玉:“……”真心对他的厚脸皮毫无办法。 这些年魏瑾瑜的脸皮已经越来越厚,用厚如城墙来形容都毫无违和感,整个儿突破下限,反正他都能做出把鞭子递给谢玉乖乖脱掉衣服等她抽这种事了,估计也不存在什么自尊心不自尊心的吧? 以他这样的容貌气质,做出这种事……还是相当有杀伤力的,也正因此,才会蹦出一个老三来,五岁的老三已经能跑会跳,前几天刚被谢玉丢给了谢文博,要论教男孩子,还是他比较适合,看看他和陆荞的长子,教出来相当让谢玉满意。 只是今天,谢玉想要打掉魏瑾瑜最后的一点幻想。 “这是什么?”他奇怪地问。 谢玉与他并肩而立,却叫人将阿芒与小满带走玩耍,只余他们二人。 巨大的爆炸声和排枪带来的震撼力,直叫整个山谷都好似震荡起来,即便是那些个被谢玉叫来演示的玉阳十二坞中人,第一次见的时候同样会被骇一跳,更何况这会儿的魏瑾瑜。 这个世界,还是个纯纯粹粹的冷兵器世界,尽管已经有了因为炼丹而出现的所谓“火药”,却从未用在这种方面过,更何况,是谢玉经过多年研究改良之后,再配合武器,造成的巨大破坏力,足以叫从未见过热武器的古人们惊骇莫名。 “如何?”谢玉轻轻道。 魏瑾瑜的见识自然不差,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使得他远比寻常人想得更深更远。 只是这样一看,他就知道这种东西用在战场之上会有多可怕,然而,既然谢玉给他看了,就说明这东西绝不可能让他知道,他从不瞒着谢玉自己的心思,谢玉也就毫不避讳地戒备着他。 他们是夫妻,却至亲至疏,既亲密又疏远,既暧昧又立场相对,这样复杂的关系,使得他们之间反倒滋生出一股子说不明白的感情。 即便是谢玉,也必须承认那么多年,她待魏瑾瑜到底不同了。 或许不爱他,但是,这个男人于她而言却太特殊——于感情上坦荡炙热,于事业却又有堪称“野心”的执着。 “谢玉。” “嗯?” “你当真不给我半点儿希望。” “我以为这一点你早就知道。” “所以,我放弃了。”他吐出这几个字来,突然如释重负。 谢玉转头看他。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 魏瑾瑜伸出手来,微微一笑,“能不能最后陪我一次?” 谢玉不解。 “只要我留在这里,你永远会戒备着我,这里诱惑太多,我也未必能真正放下。” “所以,我要走了。” 谢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魏瑾瑜说出这话来。 “正如你曾经与我说过的那样,或许这个世界当真是圆的,只是太大太大。既然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何不走出去看一看?” “谢玉,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想远行——只是因为你,我舍不得离开,哪怕多一天呆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如今,我想通了。” 谢玉眯起眼睛,好吧,他的放下,是指放下对自己的感情,终于能够洒脱地离开了?呵呵,想得美! “谢玉。”还没等谢玉说话,魏瑾瑜就又开口。 “嗯?” 他凝视着谢玉,“唉,不行,我还是舍不得,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远行?” 谢玉:“……” 脸皮可不可以再厚一点?   ☆、第58章 同病相怜 谢玉当然不可能在这时候抛下一切跟魏瑾瑜去远行,所以几乎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于是,当魏瑾瑜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失落的时候,谢玉叹了口气,“难道你开口之前想过我会答应你吗?” “人总要有点幻想的嘛。”他认认真真道。 谢玉哑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要远行也未必不可,但不是现在。” 她上辈子经常看到人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可那只是一句戏言,多半是谁又想出去旅个游,且那时候交通多么发达,与现在截然不同,不过谢玉也觉得在这个世界呆久了之后,不比曾经不出门就可看世界的方便,确实显得十分逼仄,哪怕她致力于改变这里,但历史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达到的,她这么多年就想搞个蒸汽机,都无比艰难,科技的发展无法一蹴而就,这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并没有办法使之消失。谢玉并不是没有试过拔苗助长,可是她的知识储备实在有限,并没有因为穿越而变成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因此,到底只能努力推进一下——个人的力量到底有限,因此在掌握了两年朝堂之后,她这几年的重心已经全然转移到经济和教育上来了。 当然,朝堂之上有她亲自教养出来的谢氏兄弟,着实不需要她操心太多。 很多事都不是一下就能达到目标,谢玉想着自己能等十年还是二十年? 未来到底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至少现在,她看到的大晋是她想看到的。 春意融融,江南早已花红柳绿,京城却尚且还有些许不曾褪去的凉意。 昭王逃往塞外数年,然这几年那些个异族早被打得没脾气,虽不说到四方来朝的地步,但也不是十数年前那等暗潮汹涌人心浮动,因为经济的交流越来越多,从塞外而来的各种皮毛作物都能换取足够的粮食之后,谁也不愿意打仗,在这些异族经济上越来越依赖大晋时,利益方才是一切,是以昭王立刻成了可以被抛弃的棋子,直接被他们恭恭敬敬地送回了大晋。 这会儿,离京数十载的昭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京城。 自从封王前往封地之后,他几乎再没回过京城,京城便是他幼时记忆中那座巍峨雄壮的城市,或许对东市的繁荣西市的热闹还有些许印象,但到底时间太过久远,更多的,他只记得那座肃穆的宫室,和身边不苟言笑的嬷嬷了。 然而,现在眼中看到的京城,几乎与他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不仅仅是他,送他前往京城,顺带瞧着能不能再问大晋要点好处的异族使节同样发现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他们是各族派来与大晋商谈的,代表漠北与草原,来与大晋签订互不侵犯的盟约,为了这份盟约,各族与边城的将领磨嘴皮子磨了数年,才算是有了这趟行程,当然,昭王只是“礼物”之一。当年漠北与草原付出了血的代价,后来才知道乃是大晋如今的振威将军谢文博所为,仇恨虽然还在,但利益更加重要,虽然不乏有些人心中仍埋着报复的种子,可谁都知道这次的盟约不能破坏。 “桑撒,这中原人的都城,就是不一样。”一个仍旧穿着羊皮袄子,脖颈戴着一大串兽牙的大汉感叹道。 他身旁另一个精悍的披发汉子左看右看,也是觉得惊讶非常,“看到那好似宝石颜色的……纸包裹的东西了吗?那是什么?”他的汉话说得不错,虽还有些生硬,但是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什么口音来,乃是很正统的官话。 指引他们往使馆去的年轻人面容清秀,脚步轻盈,却是监察司临时调过来的,也是玉阳十二坞中人,毕竟这些个异族与中原人习性不同,万一发生点什么事,礼部那些个文弱的官员,可是顶不住他们蒲扇一样的巴掌,礼部侍郎亲自去寻了谢文渊,才调了几个人来。 听到那汉子发问,这青年笑道:“这是琉璃纸包的糖果,孩子们最是喜欢。” 事实上,只是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裹的糖果,在这个年代却着实美得鲜丽,即便是不便宜,各家也喜欢买上一两颗去送人,当然,自家孩子可是没那么好的待遇,买一旁那些个散称的糖果便也罢了,还要什么包装! 这年头的孩子们,最喜欢炫耀的,便是收集起来的彩色玻璃纸,既漂亮,拿出去又有面子,不说孩童,就是一些女眷,也喜爱这揉起来哗哗响,色泽艳丽,通透好看的琉璃纸,当真如琉璃一般美丽。 “中原就是不同,连糖都如此精心。”那异族人感叹着,口吻不知是嫉妒羡慕,还是垂涎遗憾。 不仅仅是糖果,这街边卖的东西,他们多半不识,这也便罢了,平整得好似整块巨石铺就的道路,和街边宽敞明亮的房屋,更别说那些个清一色的琉璃窗户,这等富庶真叫人惊异,眼中所见百姓皆着完好的布衣,多半脸上带笑,在街上嬉戏玩耍的孩童瞧着便无忧无虑,在路过一家门牌写着“秉德书院”的地方时,琅琅的读书声传来,稚子之声,极为清朗悦耳。 这些个异族人瞧得啧啧称奇,却不知被当做赠礼运来京城的昭王同样心中惊异! 这并非他熟悉的那个京城! 等到了新建的使节馆,皆是清一色的白墙黑瓦,内里是宽敞大屋,窗户明亮,床铺被褥皆是崭新的,甚至还带着一股子皂角的味道,那异族汉子瞧着柔软干净的床铺,讪讪道:“今晚咱就睡这儿?” “自然。” 但是这太干净,他们甚至不忍下脚,更别说屋内的摆设器具,于他们看来无一样不精美。 然而,之于如今的大晋而言,这只是普通瓷窑出的瓷器,同批量生产的装饰品罢了,即便是百姓家中,也未必不能摆上一两样,着实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谢文渊担心这些个异族人粗手大脚,把东西给打坏了,哪里舍得真正给他们放什么好东西。 只是他们用的盆是搪瓷的,这会儿还叫珐琅,事实上于谢玉而言,所谓珐琅与曾经见过的十分便宜的搪瓷制品那是一样的工艺,不过经过谢玉让工匠们数年改进结束,再加上铸铁工艺的进步,精美的珐琅之外,终于可以生产出经久耐用的生活用品了,然而对于这些异族人而言,这盆太漂亮,底部两尾红色锦鲤鲜活动人,实在是怕给磕坏了,给他们用的毛巾也软得不像话,他们从未摸过如此柔软的东西,拿在手里都怕化了,更别说用这个擦脸…… 一切的一切,都太新奇,使得他们原本的那点儿桀骜之气,到底被磨损了不少,明明瞧着大晋用最好的来招待他们了,偏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皆让他们感到束手束脚—— 吃的太好,用的太美,住的地方太舒服。 于是,这才发现他们的家乡与大晋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但是,这一切也激起了他们的垂涎渴望,就好似吊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让他们看得着吃不着。 可很快,他们连这点儿妄想都不会有了,因为谢玉会让谢文博私下邀请他们去谢家庄园……嗯,跑跑马顺带看一下谢玉的新军火。 门“吱呀”一声打开,前来见昭王的却是一身简单青袍的魏瑾瑜。 当年魏瑾瑜赶去边城,阻挡异族的骑兵,昭王却在异族入侵之后,听闻朝廷已知他勾结异族便趁机逃之夭夭,毕竟还有些家底,自然有人十分愿意收留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未尝没有想过有一天反攻中原,然而不曾想短短数年兜兜转转,他仍是作为阶下之囚被送回了他心心念念的京城。 “你是……”昭王抬起头来,短短几年的时光,他又好似老了许多。 魏瑾瑜叹了口气,“数年之前,与君不曾蒙面,当真可惜。” 昭王脸色一变,“你是……靖王魏瑾瑜!” 单单看这满身风华俊丽容貌,便可隐约猜到他的身份。 魏瑾瑜微微一笑,“不错。” 昭王平静道:“你现在来见我作甚?成王败寇,我已无话可说。” “你后悔过吗?”魏瑾瑜忽然问。 昭王一愣,随即道:“本王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后悔,即便失败,也是我的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勾结异族是与虎谋皮,可我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明明并不年老,眼睛却过早地浑浊了,“我的领地太穷太贫瘠,甚至不给我丁点儿机会。” 魏瑾瑜轻笑,“即便给你换一块繁荣富庶的领地,怕是你也没有丁点儿机会。” “为何如此说?” “你看到如今的京城了吗?” 昭王沉默下来,许久才说:“短短数十年,当真沧海桑田,京城已然变得如此陌生。” 魏瑾瑜摇摇头,“并非时光让它沧海桑田,只因有一个人。” “你是说。” “只要有谢玉,不管是谁,都不能阻止她——将京城变作如此模样,使得大晋慢慢焕然一新。” 只要有她在,旁人根本就不会有半分机会。可惜事到如今,昭王还不知道自己输在谁的手上。 他来见昭王最后一面—— 不过同病相怜罢了。   ☆、第59章 突如其来 说来同病相怜,然而昭王这会儿被关押在此,憔悴沧桑,他却依然锦衣华袍,一派养尊处优的模样。 这般想来,魏瑾瑜几乎要觉得……谢玉也是真心爱她了。 但他很清楚,其实自己一点点试探着谢玉,除了最初的那一次突袭江南之外,再没有踩到过谢玉的底线,他了解她,摸清了她的脾气之后,便知道要怎样束手束脚地搞些小动作,又不会真正触怒于她。 可是,这一切也是有条件的。 谢玉的纵容从来不是无限度,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总有一天她会再不对他容情—— 倒不是真的看到那些可怕的武器之后,他才放弃,而是他知道,差不多了。 魏瑾瑜从不认为自己十分聪明睿智,但他有一点做得一向很好,就比如当初明明谁都知道靖王世子骄傲到目下无尘,偏并没有哪个真正因为他的脾性讨厌他,这里面也是有一个度的,要踩好这条线,众人才会认为你是这等性格,又能够接受你的存在。 对待谢玉……也是一样。 只是她到底对自己的感情有限,自己却没办法真正抛开她的想法让她从此真的厌恶了自己。 父亲曾说过一句话,真正的上位者决不能感情用事。 魏瑾瑜现在想来,当真幽怨得不行,若非当时失忆,莫名其妙将这女子深深印到了心里去,怎会如此患得患失伤心失意。 是以,他想远行。 见过昭王之后,魏瑾瑜也未尝没有心生感慨,若是不曾与谢玉有交集,若是不曾喜欢上去,努力去揣摩她的心意,也许他也同昭王一样沦为阶下之囚,或者如同仁王被格杀当场。 外面阳光很好,魏瑾瑜瞧着这使馆院子里种的梨花树上梨花纷扬如雪,自嘲一笑,怕是他父亲也是不会想到,有一天所谓的感情用事,也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因此,谢玉不仅是他的劫数,也是他的福缘,只是这福缘太厚,他自问有些承受不起罢了。 “佟柏。” “是,王爷。” “替我把老三接回来。” 佟柏有些诧异,抬头看他,就差明说——那是王妃送过去的您也敢接回来? 魏瑾瑜无奈,“接回来吧,接下来我有很多时间。” 谢玉说得没错,走之前,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从小魏瑾瑜接受的是正统的郡王教育,却并不表示他不懂得怎样教导一个正常的孩子,应当说,他的学识底蕴足以为师,但他之前有太多事要忙,到底没那个时间精力。 “是。” 既然主家吩咐了,佟柏也不好说什么,只好亲自带了人去接,谢文博听闻是魏瑾瑜派了人来,倒也痛快地放人了,说句实话,这小子才刚四五岁,却全然不像他家的皮实小子一天到晚闹腾,这安安静静的沉稳样儿让谢文博颇有些束手束脚,反正他是没见过他姐小时候,只听他娘说阿姐从小就早慧懂事,又听闻魏瑾瑜五岁就被封为靖王世子,正是因为他性情沉稳不比寻常孩童娇气难管,嗯,有这样的父母,谢文博想着这小子还真是正常,然而在他家两个小子的映衬之下,难免显得太懂事…… 到魏瑾瑜的下一辈,是嘉字辈,例如现在在位的小皇帝,就叫魏嘉德,他被计红烛养得当真不错,温文尔雅,醉心文艺,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没有野心,却还正直善良,当真十分难得,不过,这也与计红烛十分注意,他身边一旦有人想要嚼个舌根,勾起他的权力欲,便立刻遣走毫不容情,他的身边十分清净,受的是正统的文艺教育,往这方面培养之时,恰好他自己也对这方面感兴趣,事实上先太子也是个感性大过理性之人,反倒叫这魏卓清于文化上说不定有点成就。 谢玉与魏瑾瑜的儿子叫魏嘉行,乳名惊蛰,正因他巧了生在惊蛰这天,倒与他的两个姐姐乳名相合。 有魏瑾瑜和谢玉这般的父母,小满和阿芒漂亮得足以在一群小女孩儿中犹如鹤立鸡群,魏嘉行的长相却比两个姐姐更加惊艳,应当说他很会长,尽挑着父母的有点长,乃至于小小年纪便显出一股子有别于寻常孩童的容貌气质来,整个人犹如白玉雕就,漂亮得颇有些不真实。 “父亲。”见到魏瑾瑜,他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既没有像一般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对长辈的粘腻撒娇,也没有过分的故作老成,只是认认真真地将应做的礼节做好,或许是因为去年就已经开始练武的缘故,小身板相当稳,站在那里就稳稳当当地戳着,使得这礼节做起来,甚至比人家□□岁的孩子更好。 魏瑾瑜真心实意地夸奖道:“你舅舅将你教养得相当不错。” 魏嘉行笑了笑,这才显出些许孩童的稚气来。 “从今日起,你便与我一块儿读书可好?” 魏嘉行好奇地抬起头来,“父亲,你不上朝了吗?” 魏瑾瑜摇头,温柔道:“今日起,我就只陪着惊蛰。” 春日赏花,夏日避暑,秋日酿酒,冬天观雪,魏瑾瑜陪着魏嘉行去看那市井百姓辛苦劳作,带他去与胡同巷子里的幼童玩耍,也在家中教三个孩子读书习字弹琴作画,直到次年,阿芒小满已经十岁,她便真正开始教她们打理属于她的一切,于是,谢玉在与魏瑾瑜纠缠多年之后,竟然当真过上了些许寻常夫妻的生活,儿女绕膝,其乐融融。 定嘉三十九年春,靖王魏瑾瑜称病不朝,从此,再未回过朝堂。 ** “魏嘉梓,你给我站住!”明艳美貌的少女气急败坏道。 身着男装的魏嘉梓转头,轻笑道:“不知还有什么事?” “我们汀兰诗社的事儿,你们到底来不来?”尽管放软了口气,这口吻中的倨傲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位是文惠长公主魏嘉敏,说来是今上亲生的姐姐,正正经经的长公主,乃是魏瑾琮仍是太子之时太子妃所生,虽那位先太后已经去世数年,但这两位公主的尊荣却并未有半分削减,尽管从根本上来说,当年仁王要不是以她们为要挟,太子妃也不会决然向魏瑾琮下手。 对于她们而言,却对此一无所知。 至于她的姐姐文德长公主魏嘉容却是早年已经嫁人,是以这魏嘉敏在宫中愈加横行无忌,最是霸道。 但即便是她,也知道谁人能欺负,谁人不能惹。 哪怕靖王退出朝堂多年,这靖王府仍是大晋的一尊庞然大物,靖王府的两位郡主魏嘉梓,魏嘉榛乃是他们这一代中最为惹眼的一双姐妹,便是这位长公主也是丝毫不能及。 尤其近几年皇权的威严褪去不少,朝堂把持在内阁手中,即便是她那当皇帝的弟弟都做不了多少主,更何况她一个公主呢,也不是没有人想效仿她的姑姑含章公主,这位虽然离开了内阁,但是稳稳当当坐着监察司统领的位置,然而,她的地位根本不可复制,这位性情清淡的公主自号清屏居士,竟是半出家的模样,并不热衷权力,众臣容许了她的存在,却不代表可以允许其他公主拥有不切实际的野心。 但与之矛盾的是,监察司已经进了十六七个女官,瞧着倒是百姓间稍富庶的人家让女儿读书的也是越来越多,偏皇室的地位却越来越低。 魏嘉敏想着,心中便有些不高兴。 那边魏嘉梓哪里猜不到她心中所想,明明不喜欢她们姐妹,然而这京中闺秀大多与她们交好,魏嘉敏想要办汀兰诗社,若是她们不去,怕是得呼啦啦少一半人,偏魏嘉敏要出这书社主办人的风头,又怕魏嘉梓她们不去人太少堕了她的面子。 “抱歉,那天没空。” 魏嘉敏瞪圆了眼睛,跺脚道:“怎的没空,你能忙些什么!” 魏嘉梓笑了笑,简直懒得回答她。 她快忙死了好吗?不仅仅是她忙,她妹子也很忙,他老娘要做甩手掌柜,她们能不忙吗?当然,这位文惠长公主大概是不能理解这种忙碌的。 “最近真的没有空。”她摊了摊手,懒得再同这娇蛮少女扯皮,直接往外走去。 那边魏嘉敏急了,跑上前来拉她的手臂,但魏嘉梓是什么人,恨不得从娘胎里就开始练武,她不愿意的话,魏嘉敏拉得到她才有鬼,因此,不顾这位长公主殿下的尖叫声,她顺顺当当地出了宫,跨上马就奔回了家。 然而一回家,她就发现情况不对。 “阿姐,你总算回来了!”迎上来的是脚步匆匆的魏嘉行,他那犹带稚气的脸都几乎要皱在一起,那是一种结合了愤怒、恐惧、悲伤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到最后归于惊慌失措——魏嘉行从来都是个很稳重的孩子,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惶恐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一见到魏嘉梓,他好似见到了主心骨一样,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 魏嘉梓皱起眉,从魏嘉行的手中接过了那两封信。 是的,两封信。 一封字迹清矍风骨俨然,正是她父亲魏瑾瑜的字迹,另一封龙凤凤舞几乎要辨不出写的什么……绝对是她老娘无疑! 魏瑾瑜的信写得很长,通篇充满了殷切的嘱咐,只在最后歉然道:“既是远行,归期不定,如若有事,可找舅弟商议。”当然,也说了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也还是挂念他们姐弟,他们会平安归来,不必挂念。 “狗屁!”魏嘉梓勃然大怒,然后拆开谢玉的那封。 这封简直潇洒,上面只有一行字。 “孩儿们,我出去玩玩,你们好好看家!” 魏嘉梓:“……”   ☆、第60章 陪我远行 尽管这情形几乎让魏嘉梓尖叫起来,她还是努力深深吸了口气,吩咐下人,“替我把嘉榛找回来。” “是,大小姐。” 下人也被这情形吓死了,几乎是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找魏嘉榛去了。 魏嘉行几乎是带着哭腔看向他大姐,“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母!” 魏嘉梓:“……” 不多时,魏嘉榛回来,她看过魏瑾瑜和谢玉的信,倒是十分淡定,“你们这是什么模样,这信上不是说了他们会回来吗?又不是一去不回。” 魏嘉梓冷笑,“他们说的话本来就只能信一半。” 魏嘉行皱了皱眉,“于是,这个是信前一半还是后一半?”这会儿寄希望于他们没走还来得及吗? “大概他们真的走了。”魏嘉榛道,“我就说前阵子阿娘为何那么在意建船厂的那艘大船,虽不知她建来做什么的,但恐怕本就打了这个主意。” 谢玉一直想鼓捣蒸汽机,尽管不是很成功,可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取得了一些成效,还未曾大规模出现以蒸汽为动力的工厂机器,却也已经小规模开始使用,自从魏瑾瑜说想要远行之后,她就开始为将来做打算,这个时代与她曾经生活过的时空并不一样,虽然有相似的地方,历史的发展进程有相似之处,但谢玉却着实想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究竟是如何,会不会有相近的欧洲又或类似美洲的地方。 大晋之外,也有异族,但是是她从未听过的异族,也有擅弓马的异族骑兵,但是从大晋往上数,数千年的历史之中,竟然从未有异族能够进入中原的腹地,并不像是她了解的历史。 那么,其他地方是否也有改变? 是以,从那一年开始,她做了个蒸汽船的小模型,一个插着铜管的小船,用蜡烛烘烤,便能缓缓动起来,再后来,是装着水的小玻璃瓶子,同样通过加热,用水蒸汽来推行,再之后,甚至换上了螺旋桨,任何一种新事物的出现,都需要大量的金钱投入,谢玉从不缺钱,所以,从第一艘带着风帆的半蒸汽动力木船出现开始,短短数年,原就对造船很有心得的玉阳十二坞造出的船,几乎是一艘比一艘好,直到今年,造出一艘可以全用蒸汽为动力的大型航海船,虽也配了备用的风帆,但是巨大的侧边螺旋桨可以用蒸汽动力推动,只是船体仍是纯木质的,为了保险起见,谢玉还在这艘大船上配备了八艘小木船,作为紧急用的救生艇。 再之后,就是大量的玻璃罐头,不仅仅是水果罐头,肉类鱼类干果类,这些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之后,她仍然耐心地等了数月,方才决定出航。 ……当然,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没告诉过三个孩子…… 魏嘉行今年刚满十岁,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个半大少年,他又本就较同龄人要成熟,足以开始培养他的独立能力。魏嘉梓魏嘉榛姐妹更是不需要担心,事实上谢玉手上的工作,她们早早就做上了手,更何况,还有谢文渊谢文博并计红烛看着,谢玉倒是真的很放心。 然而,对于魏嘉行姐弟三人而言,骤然失去父母的看护,却绝非那么简单的事。 “我这就追去码头看看!”魏嘉梓断然道,“你们好好在家看着,必要稳住,嗯,小满你去一趟两个舅舅府上,问问他们知不知道——”这会儿连魏嘉榛的乳名也是叫出来了,说完她冷哼一声,“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先问清楚了阿娘对他们可有什么其他交代。” “好!”魏嘉榛本就是极靠谱的,一听双生姐姐这般说,便爽快地应了,转头看向弟弟,“你先把府里稳住了,好歹也是靖王世子了,可不能还没怎么样自家就先乱了。” 魏嘉行点点头。 “我去了!”魏嘉梓跨上马,直接朝着京郊飞奔而去。 本来京城是没有大河的,但是昔日谢玉为了运货方便,早将从江南到礼都的运河开通一条支流到京城,之前阿娘造的大船停在入海口,但是她要走,最快就是从京郊的码头,坐船去那入海的港口。 她自小骑马,武功又练得好,这一路风驰电掣,她掌控之下的马匹绝不会撞到人,只是速度之快颇有些骇人。 偏路边一人慢吞吞地伸出手来,也不见如何用力,轻轻一拉缰绳一托马腹,就听魏嘉梓的爱马飞羽发出一声长嘶,竟是硬生生停了下来,难得的是不曾伤到马,更不曾伤到马上人。 “小舅!”魏嘉梓一看来人,立刻恼怒道。 谢文博正当盛年,或许因为常年练武的缘故,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岁上的俊朗青年,且他穿着寻常的朴素布衣,虽通身的气质之盛使得他哪怕坐在路边的茶棚里,也是最醒目的一个,然而哪怕是时常同他坐在一块儿喝茶的,也想不到这个瞧着很简朴的青年,是那个曾北去千里已成传说的振威大将军。 这会儿他的脸上却不见平日的精神气儿,叹了口气,“阿芒要到哪里去?” “还能到哪儿去!我阿娘阿爹呢?” 谢文博摊了摊手,“这可不能问我要人。” 魏嘉梓瞪他,“可你一定知道!我还叫小满来找你,结果你却躲了出来。” “我才没躲。”谢文博分辩道,“只是到这里来喝喝茶而已。” “我阿娘的事情,你一定知道,是不是?” 谢文博噎了一下,才说:“……确实同我提过。” “你还帮她瞒着!”魏嘉梓要气死了。 “她是我阿姐,我不帮她帮谁?”说着说着,谢文博反倒理直气壮起来。 魏嘉梓懒得和他说话,自有魏嘉榛回来找他,“让开,我要去码头!” “不用去,现在去也晚了,他们早就走了。” 魏嘉梓:“……” 她下了马来,许久才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这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哑,说起来,她也不过是十三四的少女罢了。 如此一想,鼻头就酸了,为何她有这样的父母,忍心将他们姐弟三人抛下。 “哭什么,还有你两个舅舅在呢,更别说宫里的红烛姑姑了,难道没有你娘,没有你爹,你便过不下去了吗?” 谢文博这般说了,魏嘉梓才发现自己流了泪,她低声道:“当然不是,可是他们……” 那海上大风大浪,并不安全,她娘虽然厉害,她爹却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这怎么能叫人放心嘛。 但不论是她,还是魏嘉榛、魏嘉行,哭过一场,虽仍是担心,却很快调整过来,该如何便如何,京中甚至少有人知道靖王府中已经变了天,倒是田氏不知从哪里打听了来,有心要搞些事来,魏嘉梓不轻不重敲打一番,她就立刻歇了心思,当真识时务得紧。 京中一片风平浪静,海上却到底不是日日晴天白云。 海水哗哗地响着,清新中带着淡淡的咸腥气味,船上粗大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被雨水打散,茫茫雨幕之中,哪怕他们的船极大,在这风浪中前行的模样仍然艰难,被这翻滚的波涛拋来抛去。 他们没有杨帆,幸好这是一艘蒸汽动力的船,不需要用人力来战胜这样的天气,螺旋桨仍在坚持工作,只是因为风浪,稍稍偏离了预定的航道而已。 船上的水手多是玉阳十二坞中人,他们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并不慌乱,天色暗了,厨房做了暖和的浓汤,今日里又在海里捕了几条大鱼,恰好这会儿加菜,坚固的玻璃风灯依旧跳跃着火光,他们坐在船舱中谈笑说话,有个高大青年肯定道:“看这天乌云快散了,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一旁正呼噜噜吃着牛肉浓汤的奚水子抬起头来,嘲讽道:“你小子要是说对了便也罢了,要是不对,明天陪我到甲班上去练练。” 那青年立刻灰溜溜地不做声了。 要知道,明日里如果还是大风大雨,再在甲板上被奚舵主抽一顿,那画面太美滋味太*,他并不想尝试。 奚水子是这回跟着谢玉来的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个,除谢玉之外,就属他武功最高,当初能跟着谢文博从草原归来,例如卫裕西等几乎都做了官,唯有他没有,因为他不想,反倒回到了江南去,这回谢玉要出来,他就请命跟了来,他在玉阳十二坞中素来有威望,又心细缜密,谢玉当然很乐意带上他。 这会儿下面的船舱中热闹,上头却有人很是痛苦,谢玉很悠然地喝着早前带来的花茶,灵雨朝雨坐在玻璃窗边,看着窗外翻滚的波涛,唯有魏瑾瑜跟要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嗯,他带来的近仆佟柏佟晟躺在隔壁,所谓晕船,实在是说不出的痛苦。 “将这给他们灌下去,大抵明天就没事儿了。”谢玉指了指桌上的汤药。 灵雨笑嘻嘻的,“好啊,我们去灌隔壁的两个小子,这里就交给大龙头你了。” 谢玉看向面色苍白得好似要死过去的魏瑾瑜,端着汤药即便是在这极其颠簸的船上,也依然稳稳当当,她坐到床边,慢条斯理道:“是谁说着要远行的?就你这副模样,还想自己远行?嗯,即便是加上佟柏佟晟,也是这般脆弱,说走就走不过是痴人说梦吧?” 魏瑾瑜:“……” 他并不想理会谢玉的嘲讽,这简直是在他已经十分痛苦的小心灵上再戳一刀。 可是,不得不说,其实谢玉说的并没有错。 正这么想着,船猛地一个颠簸,魏瑾瑜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本没什么好吐的了,又是一阵翻腾之后,难受得胃部都要痉挛了,痛苦得很。 谢玉伸出手来在他身上按了几下,魏瑾瑜立刻觉得舒服许多,但之后,她当真像是之前说的那样,捏住他的下巴直接把那汤药灌了下去! “咳咳咳……”魏瑾瑜忍不住咳了起来,但谢玉灌汤药的手法很有技巧,又按了几处穴道,他再怎么咳都没把汤药给咳出来。 拍了拍他,谢玉轻笑,“好了,到明天就差不多没事儿了,乖乖躺着吧。” 她要起身,却一下子被魏瑾瑜拉住了手。 “谢谢。”他的声音极其虚弱。 谢玉叹气,“所以说,就你这样子,还想着到处乱跑,也是太想当然了。” 魏瑾瑜稍稍弯了弯唇角,“谢玉。” “嗯?” “有你真好。” 谢谢你,最终答应——陪我远行。   ☆、第61章 她的一生 第二天一早,竟然真的如那青年所言,乌云散去,万里晴空,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魏瑾瑜一觉醒来,感觉好似重获新生,即便腿脚还有些酸软,却到底不像昨日里连肠子都恨不得吐出来的痛苦了。 这船是谢玉定制,下面舱房里的床铺几乎都是上下铺,但都铺着极柔软的垫子,睡着还是很舒服的,他们这间房间更是与陆地上无异,连床铺都很宽大舒适,甚至床单被褥都是用惯了的,在这微微颠簸的海上,于谢玉而言足以做一场舒适的美梦。 魏瑾瑜醒来的时候,谢玉正抱着枕头睡着,呼吸平稳嘴角甚至带着微微的笑。 他伸出手来,轻轻拨去了谢玉脸颊边的头发。 那么多年,谢玉似乎丝毫没有变化,不知道是否因为她那所谓“武学”的缘故,使得她除了气质变得更成熟之外,长相几乎与多年前一模一样,岁月竟是丝毫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魏瑾瑜甚至担心过,若是自己已经年老,她依然这般年轻,到时候该如何?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反倒再不关心这些,有时候,只看眼前也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时间过去,他早不再计较这些。 他这样的动作,让一向浅眠的谢玉很快醒来,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这回精神好了?” 魏瑾瑜微微一笑,“昨天多谢。” 谢玉眯着眼睛看向他仍旧显得很苍白的面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半边脸颊,白得几乎要透明,给他长长的眼睫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要说魏嘉行挑着父母的优点长,但他的身上永远不会有魏瑾瑜这样独特的气质,看着很清冷,一双眼睛也清澈,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使得他整个人好似寒潭碧水,虽清却深。 他的一生很特别,若不是碰上谢玉,或许他全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子瞻。” “嗯?” “你想习武吗?”谢玉忽然说。 以魏瑾瑜的年纪,习武已经太晚,终生怕是都别想有什么成就了,但谢玉想教他的本就不是什么武学招式,而是一门高深的心法,当年魔门之中根本没人练的原因就在于这门武学残缺不全,唯有上卷心法,却没有下卷配套的招式,且因这是独门武学,没有配套招式,搭配别的武学根本无法发挥其威力,是以这昔日曾让武林中无数人垂涎的功法,只能束之高阁。 谢玉伸出手来,朝着魏瑾瑜的肩胛骨摸去,魏瑾瑜有些愕然,但到底没有躲开。 她在替他摸骨。 魏瑾瑜的骨架早已定型,但一个人的习武资质本很难改变,除非自小用药改善,否则根本就是天生,当然,若是有特殊经历,或也可武功大成,例如这次也跟了来的鱼晓,便是天生的武学胚子,在玉阳十二坞中原武功只略逊于谢文博,然而奚水子塞外一行,突破自身极限,与之相对时反倒能略胜一筹。 “谢玉。”魏瑾瑜忽然出声。 谢玉抬头看他。 “他们都是这样吗?”他认真道。 谢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说什么?” 魏瑾瑜坚持问:“都需要这样的吗?”他握住谢玉温软的手,叹了口气。 谢玉想将手抽出来,他却握得很紧,于是笑道:“当然不可能,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魏瑾瑜的神色这才放松了,“这叫什么?” “摸骨。” “如何?” “还算不错。”谢玉抿唇笑了笑,事实上,魏瑾瑜的练武资质只能算得上中庸,不太糟,却也绝对不好。 魏瑾瑜倒是很平静,“大概就是稀疏平常吧?” “嗯?” “其实我挺习惯的,”他自然地握住谢玉的手,“我这一生,除了容貌之外,大抵都稀疏平常,所以从幼时起,我就要花两倍三倍甚至四五倍的精力,方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他想了想,又笑了,“他倒是也时常对我恨铁不成钢的。” 谢玉惊讶,他倒是从未和她说过这个。 “所以,教我的时候,不要觉得我太笨就好。” 说起来,魏瑾瑜这般长相,人家总会认为他什么都比旁人优秀,事实上,哪有天生什么都完美的人,他并不是那等天纵英才,便只能用勤奋来弥补。 是以,很快这船上的生活于魏瑾瑜而言就不那么枯燥——或者说更加枯燥起来。 修习内功,当真没有多少乐趣可言,需要定的下心,若是让个少年人来,怕少年心性跳脱难定,反倒不易练,但魏瑾瑜这等,不仅沉稳且极有耐性之人,倒是十分合适,除却内功之外,谢玉教他些许简单的轻功提气之法,倒是与招式无关,一时间,于魏瑾瑜而言,时间过得极快。 包括他的近侍佟柏、佟晟两人,也让灵雨姐妹教了点粗浅武艺,出门在外不比在京中。 “大龙头,我看我们已经偏离原本要去的地方了。”奚水子道。 旁边鱼晓拿着一支烤鱼啃着,几乎没多久就啃得只剩下鱼骨架,他想着与其等那几个小子慢慢钓上来,还不如下海捞几条,正在考虑的时候,便听到谢玉轻“咦”了一声,于是抬头看去。 远远的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线陆地的影子,因为还距离很远,这会儿看来就像是一条黑线。 “是陆地!”鱼晓蹦到船舷边,大声叫道。 无论是谁,在海上漂了两个月之后,再次看到陆地怎么都会激动的好吗? 奚水子也看到了,他手上的地图是谢玉从异域商人那里收来的,不仅各种比例不对头,更兼画得十分抽象模糊,使得要根据这张地图航行十分不容易,因此他们早早就已经偏离了航线,根本不知道这会儿来的是个什么地方。 不过,他们航行经过的地方,却被他们根据方位和航速做了准确的地图标记,以便可以顺利回航。 “看来,我们到第一站了。”谢玉柔声道。 船上众人因为长时间吃罐头虽不曾生谢玉曾读到过的那种缺少维生素而生的病,却到底变得有些恹恹的。他们将那些玻璃罐子都留着,既然看到了陆地,到了新的地方,自然可以继续产出新鲜的罐头。 这里距离大晋已经不止千里之遥,却不知是怎样的异国,不过,他们这艘船上,除了玉阳十二坞的一百多人以外,装着的全是瓷器、丝绸、茶叶和各种精美的玻璃搪瓷器具,甚至有两箱子玻璃纸包裹的礼品和糖果,对于他们而言,这根本不值钱,然而谢玉估计不论在什么样的异国,这都是拿得出手的礼物了。 ……当然,前提是前方是有人类文明的地方,哪怕是原始部落都好,千万别是一片荒芜的无人大陆就行。 听说见到陆地的消息,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几乎都要跑到甲板上来跑圈,不多时,魏瑾瑜也来了,他修习内功的时日尚短,尚且看不出什么来,但精神明显比起之前要好得多了,反倒是佟柏两个一派被折磨得不轻的模样瞧着凄惨不堪。 “终于见到陆地了。”魏瑾瑜也在感叹。 谢玉手上的自然是好东西,这短短的时间里,魏瑾瑜感觉比以往要耳聪目明不少。 “大龙头,有房子!” 通过长长的望远镜,早已经爬到上面瞭望台的鱼晓一下子叫了起来。 谢玉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现在就看,他们到底欢不欢迎远方来的客人了。” ——不管欢迎亦或不欢迎,他们带着善意而来,却也不惧于用暴力回击。 这是谢玉第一次,踏上异国的土地。 ** “那后来呢?”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魏嘉梓侧着头想了想,最终还是拍了拍她的脑袋,“后来——你、们、该、睡、觉、了!” 旁边另一个小姑娘顿时瞪着眼睛,“表姐!” “睡觉!” 她们立刻焉了,怏怏地先后爬到了床上自己盖上了被子。 这种新的羽绒被在京城相当受欢迎,即便是这样天降大雪的夜晚,盖上一床轻飘飘的羽绒被,暖和地好似躺在云朵里。 魏嘉梓叹了口气,替她们掖好被角,看了看这与数年前又截然不同的房间,不说这地上柔软的地毯,就是墙上的墙纸花纹软包金底圆花,又或者装在墙壁上的琉璃灯,甚至是样式新颖的玻璃桌子皮质椅子——哦对了,阿娘叫它沙发来着,地上散落的彩色垫子和墙边简洁清新的金属架子上摆放的各式新奇玩意儿,都是些足以拿出去炫耀的东西。 这是魏瑾瑜与谢玉第一次远行归来带回来的。 奇珍异宝、技术方子、粮食种子,甚至是一些从未见过的动物,到现在还养在他们家的后院里。 魏嘉梓脚步放轻,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等她到了书房,就看到魏嘉榛仍然拿着鹅毛笔在奋笔疾书,于账目上做各种标记。 当然,她们也用最好的紫山狼毫,但魏嘉榛还是挺倾向于用这种较软笔要稍简单些的书写方式。 “她们睡了?” “嗯。” 借住在她们家的两个小姑娘是谢文渊的小女儿谢知和谢文博的独女谢君,说来谢文渊和谢文博的婚事都还算顺利,不管是谢文博与陆荞患难与共生死相随的感情,还是谢文渊与含章公主日久生情的相知相许,都不同于这年代寻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魏老夫人倒是想把持他们的婚事,甚至早早给他们相看,然而有个谢玉梗着,她就别指望能真正做得了主。 谢文渊和含章公主便也罢了,他们要结合魏老夫人喜闻乐见,反对的那是朝臣,毕竟含章公主乃是监察司统领,谢文渊是副统领,他们怎么能……就这么在一起? 谢玉首次听说之时也颇有些啼笑皆非,要知道,那个所谓进步的现代,还有不少人反对“办公室恋情”呢! 不过,谢文渊和含章公主纯粹是相处出来的感情,含章公主性情淡泊,虽在一众公主中长得不算十分出众,但容貌清秀气质温婉,又善读诗书擅棋会画,乃是各十分内秀的女子,尤其,她其实一直喜欢谢文渊,却默默地不曾说,从不真正去打扰谢文渊的生活。 直到谢文渊也直言喜欢上了这个几乎顶住了所有压力支持他所有决定的公主,她远比表面上更坚强聪慧,甚至从一开始她就站到了计红烛那边,不仅仅是因为识时务,而是她当真觉得这样的内阁,这样的大晋很好,从政平殿上看到谢玉一剑杀仁王开始,她在心里就暗自下了决定。 有谢玉支持,他们最终还是成了亲,倒是谢文博与陆荞,本来魏老夫人是反对的,即便陆荞是魏瑾瑜的表妹,身份并不算低,但是如今家破人亡,无父无母仅有一个姐姐便也罢了,昔日被掳到水寨之事她也心中有数,自然心中不悦,然而谢文博与陆荞比之谢文渊与含章公主那是截然不同,他与陆荞……是真正生死与共的感情,在刀兵凶险之中,在饥寒交迫之时,互相扶持的手不曾分开,他们是亲人、恋人、战友。 再没有比这更亲密可靠的感情。 于是,到底魏老夫人的反对并未起到丝毫作用。 这会儿借住在靖王府的,便是这样两个与她们十分亲密的小姑娘,事实上,之所以将她们送到靖王府借住,主要还是因为……她们要练的是女子的武学,谢氏兄弟却是不会教,给她们打了基础之后,便送了来,让魏嘉梓魏嘉榛姐妹充当她们的师父,恐怕这一住,便要在靖王府住上数年。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昔日那个听闻父母离开还会哭泣的男孩儿已经长成长身玉立的少年,因集合了父母的优点,他仅仅是那样一站,就优美得足以入画,比起他父亲少年时的高傲清冷目下无尘,他嘴角带着微微的笑,却是清俊温雅,好一个芝兰玉树般的月下少年。 “阿娘可有信来?” 魏嘉梓摇了摇头,“还没有。” “这一次会去多久?”魏嘉行叹了口气。 魏嘉榛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这个大晋已经越来越兴旺,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城郊那些隆隆的机器,水上来往的船舶,吃的穿的用的走的,一切切都在飞速发生着变化,这种速度几乎要让魏嘉梓她们感到惶恐。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并没有留在大晋享受这般的荣光。 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谢玉而言,却足够漫长,或许从她有记忆的时候开始算起,才算是她整个儿的人生,从没有所谓的转世轮回,她只是比旁人的经历要更长一些——因此也要更完满才行。 她轻轻地推开了一扇门,将她看到的说给这个世界听,然后,掌握它、改变它、放开它,只是瞧着它氤氲出一股子别样的绚丽烟云来。 谢玉大抵是永远没法真正满足的人,世界那么大,她带来的这一切,或许并非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因此,她又离开,与她这世的伴侣携手—— 海上明月孤悬,浪花声声,水光泠泠。 她在远行。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