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宋朝好丈夫 作者:邹邹 文案: 她穿越到古代日本,白手建起了与大宋海商自由贸易的唐坊(古代唐人街),却被夫婿悔婚; 他身为大宋国使,窥见天下变化的大势,整合各地海商势力以图北伐金国,却与她在不意间偶然相遇; 阴差阳错,啼笑姻缘,共写一段南宋年间,北拒蒙古,南控海疆的爱情故事…… 小说类别:经商种田 ================== 001 上门逼亲 更新时间2014-12-29 17:22:49 字数:3265  几声轻响,水珠四溅。   季青辰从井里打出半桶清水,刚倒入脚边木盆,就听到小院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而熟悉脚步声。   脚步的主人是谁——她心知肚明,然而他们早就不应该出现在她的家门前。   眼看着虚掩的院门被粗鲁地直接推了开来,她细眉微拧,绚丽的杏眼水眸在阳光下透了一丝冷笑。   既然不速之客完全没有把她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她也就毫不客气,提起手里准备杀来做汤的芦花老母鸡,当门甩了过去。   “季大娘子!”   领头闯进院子的黄七郎,差点被飞来的母鸡啄伤了眼睛。   他挥袖打开漫天的灰色鸡毛,满脸怒色看向低矮木板屋前的俊俏女子,叫道:   “季大娘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王贤弟的船正午刚到扶桑(古日本),就托我上门做大媒,他一听到你现在孤苦零仃无依无靠的消息,半点不计较你前两次拒亲的事,你却还是这样不知好歹!”   灰色鸡毛在浅金阳光下乱绽纷飞,露出丝丝透明的脉络。   七月天空下的季家小院,桑影瓜蔓,木屋疏蓠,点滴都是清新朴素,这里仿似大宋临安城郊外的一户普通田居人家。   然而微风吹抚过季青辰的脸庞,带着粘腻的海水气息,此地离大宋,已经是万里之遥。   “要不是看在你唐坊女子向来不和扶桑人通婚,还有几分中土血脉,以王贤弟这般四明王氏出身的世家子弟,怎么会愿意纳你为妾?!”   因为刚才所受的惊吓,黄七郎双手叉腰站在院中,口水几乎喷出三丈远。   轰然震响,落帆声远远传来,天际边有雪白海鸟展翅,飞过唐坊港口密密匝立着的海船桅杆,她鼻中嗅到的的盐腥海风,远从二十里外扶桑国海面飘来。   ——她来到一千年前的日本平安时代,已经十年了。   这一世,她的名字叫季青辰。   她所居住的厢坊街市,正处在扶桑国九州岛西海岸,附近的港口是筑紫海港。   从汉唐到大宋的漫长时光里,这一带就聚居着很多中土遗民,他们为了逃避历代中原战乱,冒险渡海而来。离开家园来到扶桑海岸避难后,他们所居之地就号称唐人之坊   ——唐坊。   “咣”的一声,她手腕一抬,把手中准备宰鸡的老菜刀砸立在水井木轱辘上,震得黄七郎的肥脸上横肉乱颤。   眼见得他倒退半步,她才从井口前缓缓站起。   不过双十年华的她,青春正好,生得挺直的鼻,嫣红的唇,她微微挑起的细弯眉下是一对杏眼水眸,似笑非笑。   “王大官人回大宋一年多了,堂上尊父母大人,还有家里夫人、少爷小姐们都好?”   她在围肚儿上擦去手上水珠,没有理睬黄七郎,也没在意他正朝着她猛使眼色,焦虑地劝她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的眼光落到了黄七郎的身后。   此时才缓步走进小院的王贤弟——王大官人王世强拱手回应,风度翩翩,笑道:   “多谢青娘惦记了,他们都好——”   他生着一双狭长的蜂目,身材颀长,下船前匆忙修剃过的青青下巴透出十分的精明干练,在她并不挑剔的眼中,他倒也算是有几分人材。   更因为是出身于大宋明州港海商世家的庶子,他也曾读了几卷诗书在腹,衣着打扮还算有些分寸,眼前的他,一身半旧长袍,腰悬黄斑古玉,雪白绣暗纹的披肩秀巾翻飞如风。   一眼看去,更让他多了几分儒雅之气。   同样是大宋海商的黄七郎,却穿了一身嚣张而崭新的紫绸笼纱大衫,头顶束着茄紫色宝相花爪巾。他毕竟是暴发户,穿着打扮和王世强这样的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办起事来,王世强更有几分些谋定而后动的讲究。   “青娘这身打扮,原来是家里有客?”   他马上就看了出来,她虽然远在扶桑,却是一身宋服。   她的裙子裁的是时新六搭晕绫缎,出自今春江浙路吴兴县西斜街柳家绸庄,制的当季六幅雁尾式样,是临安城祟义厢南瓦子二号成衣铺的招牌,更不要提她耳下双珠花蕊琉璃坠、腰下绣菱角香包,还有裙边的压裙玉蝉   ——这些,都是万里之外泊来的大宋当季流行饰品。   而且,也不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衣裳旧物。   “除了王大官人和黄东主——”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上门强求纳妾的威逼,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温柔笑颜,仿佛还是他乡遇故旧,忙着拉拢唐坊重要客商。   “今日我坊里哪里还有贵客比得上两位?只不过,我早听说王大官人今年新得了海商纲首的职位,如今已经是大宋十七位海商纲首之一,我还没来得道一声恭喜——”   黄七郎在王世强身后,焦急地向她递着眼色,让她别和王世强杠着来,她只当是没看到。   王世强微笑着,对她消息灵通并不意外,她随手拍打着围肚儿上的鸡毛,笑语着,道:   “只是不知王纲首这一回来唐坊,是不是和泉州的海商陈文昌同行?按说他的船离唐坊应该还有一百多里的水路,我也是准备过两个时辰再去港口上迎一迎的。”   “原来青娘今日打算亲自出迎的,是他——”   因为听到泉州海商陈文昌的名字,王世强眼中已经生冷,   “我也早听说陈家向唐坊求亲的消息,本以为是外面的谣传,没料到竟然是真的。”   说话间,他嘴角边一直噙着的那丝微笑,也消失了踪影,   “只不过,青娘记错了,这位陈公子的叔父虽然是海商,他自己却还是第一次出海,他愿意不远万里,渡海而来与青娘见上一面,这求亲的诚意全倒是让人佩服,难怪青娘也要意动了……”   她压根没在意王世强强忍怒意的样子,故作歉然道:   “大官人也早知道我家的情形,我们三姐弟早年失了父母,只能相依为命。好在蒙乡亲们推举,共同合力建起这唐坊小小之地,做了我们的栖身之处。如今我二弟季辰龙出外游学,三弟季辰虎出海未归,我虽然只是名女子,也只能亲自出面,到外面迎上一迎了——”   她的两个弟弟都远在海外,信息不知,也难怪王世强这等人以为她势弱,第三次闯到家里来了。   “依我看,青娘还是不要去的好——”   王世强终于沉下了脸。   “陈洪虽然带着他侄儿陈文昌,一起来到这东海之上,但和他同来的船队里有船一百余三条,其中受他陈家节制的仅是其中五条泉州船。“   王世强单手负在腰后,淡淡地看着她,   “其余九十八条是与我同行,从明州港出发的江浙海船,他们也会马上进港,青娘还是先安排我们进坊泊船的事务才好。”   “九十八条?”   她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威胁之意。   虽然面上镇定,她也暗惊于他成为海商纲首后,能够调度节制的海船数量之多。   所谓“海商纲首”,是大宋明州、泉州、广州等海港里的商人行业首领。   三地的市舶司衙门在本地的海商中,选择出有实力有声誉的大海商,任命其做纲首,委托他们管理各地商人。   比如明州港的四明王家,他们家就接连几代都据有纲首职位。   反过来说,海商纲首也是由各地大小海商在行业里推举出头目,得到了官府的承认。   以她这十年在唐坊里的经验,明州港是大宋三大海港之一,港中一条能从大宋航行到扶桑的深海海船当然是巨船。   船上装载的货物数量暂且不提,上面的船丁就少则一百多名,多则三百余名。   除了船丁,船上的火工、船副、大小货主、船主和行纪也有不少。   因为海上航行的风险,这些人大半都是海民壮丁,他们会棍棒,知道些粗浅拳脚,九十八条海船就等于是二千多名海民同时进入唐坊。   而她唐坊六千多户,近三万余人,虽然在每年季风停歇,商船不来的淡季里,坊中男女老少都会有操练,但真正用来护坊的坊丁总计也就是三千人。   “王纲首三年前成亲之后,果然已经不同往日,只是我唐坊开门广迎八方商客,先来后到就是应当的规矩。陈家先递了消息,送了拜坊的名刺,我当然不能因为他同来的只有五条船,就对他们视而不见——”   她也顺水推舟改了称呼,含笑敛袖一礼,   “今日还请王纲首包涵,王纲首也知道,陈家在泉州也是大宋纲首,海商世家,我只怕这回失礼得罪于他,下一回他就算也带了九十八条海船到我唐坊,我却再也不敢大开坊门,请他们进坊做生意了——”   死里逃生花老母鸡躲在院角的杂草丛里绝不出头,黄七郎此时也插不上话,王世强看她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生怒。   他今日一登岸,明明早就按例投了拜坊的名刺,却被她视而不见。   逼得他只能闯到门上来,阻止她这门婚事。   ——这样逼亲的恶名,她当然是愿意推到他身上来的。   他负在背后的左手不由得紧握成拳,连连冷笑,道:   “好!青娘,看来你是横了心,不顾我们过去的情份,一定要和陈家结亲了?”   一旁的黄七郎见得他脸色不好,说话也是快进死巷子里去了,便也顾不上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把心一横,抢前一步,叉腰嚷道:   “季大娘子!你在唐坊里做了这些年的坊主,平常和咱们谈起买卖来何等地精明晓事!今天怎么就犯了糊涂?王贤弟如此诚心,听到你三弟出海遭难的大事,一路急赶,全为了替你谋划营救,你却对咱们递来求见的贴子不闻不问!你到底还想不想救你的亲弟弟!?” 002 纳妾彩礼(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28:31 字数:2423  “救我弟弟?”   她愕然笑了起来,只当是不明白他们话里的意思,   “三郎不过是出海打渔,怎么又是遭了海难?前几月季风未起,明州港的宋商宋船还没有起航,正是淡季。哪一年他不是趁着这个时节出海,带着街坊兄弟们出去野一阵子?今日倒让两位东主担心了——等他回来,我必要骂他一顿。”   她在这一世里清醒时,不过只是个十岁小女孩。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疫病横行的小渔村,守在父母、姐姐尸体旁边的季三郎季辰虎,还有她前世从来没有见过的,漫长无边的陌生海岸线。   海岸边,是隔绝了扶桑内地的近百里鸭筑山脉,荒山林海,人迹罕至,她只能以山脉为方向,离开死绝了的小渔村,沿着海岸线努力寻找着生存的机会。   十年前,老三季辰虎只比她小一岁,她与他合力用门板拖着体弱的二郎,流浪了十六天,终于来到了唐坊。   那时,唐坊还只是一个沼泽边的小渔村。   她也不曾认识王世强,但这十年里,她们三姐弟的日子照旧是越过越好。   不待她再笑,王世强在黄七郎的连连暗示中,已从怒意中回过神来。   他知道这一回来唐坊,无论如何都是要与她合好如初,不再明争暗斗,他直接阻止唐坊和陈家的联姻反倒是在其次。   “这样闯上门确是我失礼了——”   他不由得把刚才的怒气暂时按下,拱手施礼,意有所指地转了话风,   “只是刚才我进坊时,看到有上百的南坊坊丁聚集在季氏货栈前吵嚷,他们像是催着坊里派船出去寻找三郎,还有他带出去的人。眼看着坊里这样的情形,就算我投贴没有回声,我也只能急急先赶来和你商议了——还请青娘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不要见怪。”   他虽然脸色变好,语气温和,她却更能听出他这些话里暗藏的威胁。   季氏货栈当然是她季家三姐弟所开,是唐坊最早建起的老屋。   它也港口生意最大的商铺,却并不是普通的商人货栈。   唐坊坊民都是这十年间从九州岛沿岸各地迁入,他们都没有入扶桑的民籍,得不到土地耕种,进坊之后依靠经商得利,却仍然要向本地的太宰府交纳商税。   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栖身之地。   季氏货栈除了要和太宰府打交道,还要做生意,抽税、管理码头、发放进港许可、检查外商官府碟文,要处理各类坊中有关事务。   正因为集这些职务于一身,季氏货栈就是一座半商半自治性质的唐坊重地。   坊丁在货栈前面鼓嚣,当然代表着对她这位坊主的不满。   听到这里,她微微皱眉。   虽然知道每逢七月初一外面必定闹事,却没料到今日居然落到了外人眼里。   如今坊外有王世强同来的庞大船队,坊里的坊丁们又在闹事,正可谓内忧外患。   再加上西坊的扶桑商人一向是个麻烦,王世强又深知内情,所以他才抓到这个好机会,直接闯到了她家里来。   至于三郎季辰虎,她反倒没有太多的担心。   因为她并不掩饰的沉思神色,黄七郎知道她正在权衡利弊,把握应付王世强的分寸。   他和她早就相识,深知性情,知道她绝不容易说服,而他黄七郎也是专陪着王世强来求亲,替他唱黑脸,但他心中却盼着:   她和王世强之间能好好商量,互相有个回旋的余地。   他只求这一男一女,不要再像前两次那样的结果,前两次他陪着王世强上门说亲,结果却把彼此的仇怨越说越深。   眼看她似乎有了犹豫,他连忙向后一挥手,大喝一声,道:   “抬进来。”   门外十八名矫健船丁也不等季青辰同意,抬着满满九杠盒的纳妾彩礼就走进了院子中。   小院阳光照出他们虎背熊腰,腿上扎带的身影。   他们都长成一副环眼横肉的悍样,背上缚刀,额头脸侧生着片片水锈,深红似灸铁,这样的长相打扮让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大宋远航商船上卖命的老手。   有生意时他们是苦力船夫,生意惨淡时,反脸就变成了杀人越货的海贼。   怎么?李船头这一趟也跟着你们东家出海了?”   季青辰的眼光一转,落在领头进院的船丁脸上,认出了是黄七郎的心腹李黑毛。   她反倒是笑了起来。   那当先进门的船头李黑毛,头大身小,身高不过四尺,比季青辰还要矮了一头。   赤红水锈几乎盖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两只乌黑凶狠的双眼,背上缚着的长刀比他人要长上两寸,渗出乌黑泛红的光芒。   “你们东家上年不是还说过,三月初二是你在明州成亲的好日子,今年就不跟着他出海了?怎么今日又来了?”   她总算是有空瞥了黄七郎一眼,她也不管闯进来的十多名船丁和一地的彩礼,向李黑毛熟络问道:   “你们黄东主也太不体恤了你些——我托你们东家捎给你媳妇的那几匹缎子,她也还喜欢?恭贺你们的新婚之喜——”   “……”   憋红了脸的李黑毛本就是个精明人。   他来之前,又得过黄七郎的反复叮嘱,知道是这一趟到季家和往常不一样,他们既不是走亲访友,也不是和季大娘子商量做大买卖赚大钱。   这一趟上门,他们是要替王大官人抢小老婆,所以千万不能光顾着和她的老交情,进门时一定要又凶又悍,走路都要横到天上去。   否则没办法向王大官人交待。   然而如今看着她和往常一样的笑脸,想起托了她的面子说下的亲事,还有自己新婚老婆、老丈人收到的缎子衣料,他叉在腰上的双手不由得就放了下来。   他脸上涨红,双手互搓着,连着他身后跟着的那些船丁都习惯性地弯腰低头,露出了陪笑讨好的神色。   “大娘子……”   他嗫嚅着,想和以前一样进门就问个安,又觉着绝不能如此,但要再瞪起眼耍横,进门时的气势却已经再也撑不起来,只好顺着她的话接道:   “……多承大娘子还惦记,全都是咱们东家的脸面,按说,您和咱东家快十年的老交情哪里要讲究这些……”   他那副左右为难的样子,还有偷觑黄七郎脸色的畏缩,顿时惹得黄七郎暴跳如雷。   他当着王世强的面就冲上去,朝着李黑毛伸脚就踹,咆哮道:   “滚出去——”   他只恨手下全是废物,更恨自己叮嘱的话全都白说了。   以王世强的刚硬性子,没有一个人帮着他唱黑脸,他恼起来必定就会和她直接把话说到死路上去。   她和王世强之间各不退让,最后的结果不但是以前相识的交情一并全都抹去,日后大伙儿的生意也都不用再做了。   这三年,就因为他们斗得互不相让,他的黄氏货栈夹在中间是亏了一笔又一笔。    003 纳妾彩礼(中) 更新时间2015-1-10 11:29:01 字数:2360  “这又是做什么?”   反倒是她开口劝说,走上两步,拦着不让打,   “李船头的亲事,当初也是他老丈人刘船副和我闲谈时,说起了他家二姑娘,我才向李船头提起的,既然是我保的媒,论理难道我不应该问一句?我问一句难道又碍着你黄大东主?还是碍着王纲首了?”   “季大娘子,你不要多管闲事——!”   黄七郎吡牙裂嘴地怒吼着,一脚把李黑毛踢翻在了地上。   打骂间,他的眼珠子却转得像陀螺似的,努力向她暗示求情,让她不要和王世强一般计较,以和为上。   她和黄七郎相交近十年,谈起生意来时不时也要跳起来互相对骂,所以他替王世强上门逼亲唱黑脸,她根本是没放在心上。   但要向王世强退让,那却是绝不可能。   王世强站在院中旁观,他自然没指望这些船丁能吓得住她,更知道她和黄七郎十年的交情。   他知道,筑紫海港与扶桑内地被荒山阻隔,远离平安京城,这里历来是扶桑犯大罪之人的流放之地,可以说得上是大宋的“琼崖”。   然而这一带也是天然的良港,这些年经过三万坊民合力清淤,挖通了沼泽下的十二条古河道,然后再邀请宋商进入贸易后,原来的小渔村终于渐渐繁荣起来。   那时,黄七郎就已经和她结识了。   就算是在这三年,在他王世强和季青辰翻脸为仇的三年里,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仍然暗中为唐坊做着生意,帮她从大宋购买粮种、骡马、兵器。   甚至有传闻,黄七郎借着对黄河以北商路的熟悉,在前几年金国黄河水灾的时候,他还用海船偷运季青辰一直急需的汉人匠户,帮助他们逃出金国,迁到唐坊。   他王世强也向来只当是不知道。   他三次求亲的来意,都是想与她重续旧情,明知道要娶她为妾是冒犯于她,他也不愿意真的绝裂,否则他也不会次次都拉着黄七郎同来。   他也是想,看在黄七郎的面上,彼此都有个转圜的余地。   “王贤弟。”   不知何时,黄七郎已经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小声解释着,   “这事不太能成,这些混帐小子向来不敢在她面前大小声的,以我看,就算她弟弟不在坊   里,她也不肯卖咱们的帐……”   “七哥,我自然明白,你那些小子们心里都忌惮她。”   他微微摇头,让黄七郎不需在意,他带着这些船丁在身边自然有他的原因。   他的眼睛落在了她的身影间。   午后的斜阳照在了她绿绫子裙上,透出裙子下水蓝色的绸裤,她仍然随意和船丁们笑语着,说起他们一下船就到了她家来,一口热水都没来得及喝上,她也提裙回屋。   低矮的木板屋是旧汉唐式的结构,屋前是高出地面三尺的木板廊道。   她脱去木套屐上廊,踩着绣花鞋从屋里捧出果盘子,转身摆放在了廊板上,她也不管黄七郎吃还是不吃,只当是十年如一日地如常待客。   门开处,东板屋里被纸门隔成了一大两小的房间。   左梢间里住着帮她打理衣食的小姑娘,现在却并不在,她走在廊上,绿色绫子裙锯轻磨在黄柏木打制的廊板上。   廊面光洁如镜,倒映裙色绿蓝,仿似万里之外的临安府西湖水面,静谧幽深。   她在裙下穿的是一双四叶双果的绿枇杷绣鞋,因为平常套在木屐里,雪白鞋底纤尘不染。   然而他却知道,多年前,她的鞋底也曾沾满了没有血腥的死亡。   “……王贤弟,咱们还是好好和她商量吧?”   黄七郎看出他的回忆神色,连忙小声劝说,   “你好好地和她说,她未必就是一定和陈家结亲,她连陈文昌那小子长什么模样都未必清楚,谈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唐坊的生意。”   “我既然已经得罪了她,现在和她商量也没有用,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世强叹了口气,旁观着那些船丁们向她陪笑问安。   因为黄七郎没空再去打骂他们,船丁们也就和往常一样,说着他们这一次从明州港出海,路上遭遇的情况。   包括李黑毛在内,这些船丁跟着黄七郎在唐坊海岸走了好几年的船,早已经和她熟识……   十年前的唐坊沼泽地,那座小渔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沼泽边,偶尔有宋人船丁、水手们悄悄经过,也是在扶桑海岸不时做几笔走私生意的人。   而坊中六千户三万遗民,那时都四散分居在九州岛沿岸的几百个小渔村中,互相之间根本不通音讯。   直到她流浪到此,首倡建坊。   而在她召引三万遗民,请他们迁居到此开掘河道的前几年里,坊里当然也曾经人心浮动。   偶尔也会出几个吃里扒外的坊民,暗中和山贼、海盗勾结,袭击唐坊,抢掠杀人。   他们一旦被查出恶行,身为坊主的她,既不会把他们交给扶桑官府,也不会按海民们处置海盗的习惯来处置坊民。   她从没有下过命令,砍下他们的头,把几颗首级在海桅上悬挂风干。   她只会命人给这些坊民包扎好伤口,让他们吃饱喝足,她会允许他们带上足够的水、粮,然后拉出坊中一条最大最结实的新板船,将他们赶上船。   在他们的感激哀求中,她甚至连他们的私人财物也会酌情奉还。   直到大风乍起,板船离岸。   他们会被海上顺风推向港外的一百里,进入礁石密布的险恶海面。   她会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凭着多年渔民生涯中磨练出来的水性,还有他们对东海季风、洋流的熟悉,向东穿越礁石丛,而后再横渡千仞大海……   只要他们能平安到达海的那一面,就能获得最后的一线生机。   向东,正是大宋十万里海疆。   然而没有大宋海商庞大结实的九桅海船,没有指南水罗盘在暴雨台风中指明方向,也没有上百船丁、船夫齐心协力操纵船橹、巨帆和长桨,他们永远渡不过大海。   筑紫港外一百里,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仅凭唐坊里最结实的板船,根本还不足以应对深海里的狂风巨浪……   他们苍白浮肿的尸体无一例外,都会在第二天清早的涨潮中被潮水冲回,静静滞留在唐坊附近的沙滩上。   无声召示着唐坊女主的冷漠与残酷。   她没有下达不许收尸的禁令,但在渔民中,溺死者的尸体总是不吉利的象征,他们只能在阳光下日渐腐烂,被海鸟啄食,直至腐化成灰……   ——没有她,就没有唐坊。   “我只是不相信,她不把季辰虎的生死放在心上,那可是她的亲弟弟——她不着急,我难道还会等不及?”   王世强微微一笑。   黄七郎见他也是横了心要和她杠上,便只能在心里叹气。    004 纳妾彩礼(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29:44 字数:4061  转眼看去,院子里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应声而出。   小厮左平,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   他久在四明王氏宅院,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低头上前,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抬盒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   在唐坊里,它们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她不动声色,在廊上停步。   黄七郎随之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蹿了出来,他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每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精工巧制的八支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颇有几分海商财大气粗的架势。   但她一眼扫过,就能知道这些彩礼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要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远远比不上王世强上两次来求亲时的聘礼。   他果然是临时起意,匆忙而来。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海商们三四年不回家也是常事,为了聊解寂寞,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新鲜扶桑小妾。   按口头契约,这些十三四岁的扶桑小妾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王世强这第三次上门,虽然是匆忙而来,出的价钱倒也还是比买扶桑小妾强。   有了前两次的教训,要不是陈家求亲,他本应该是不敢再上门的。   她微微而笑。   聘礼是走过场,王世强敢上门当然是有足够的威胁条件。   “青娘,南坊坊丁上千,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向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他们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提裙走下,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江浙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她收了这些走过场的彩礼,他不仅是为她造船。   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   “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果然,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   王世强按捺着欣喜,几乎以为有了一线希望:   为了造船,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她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三年前季风初起时,他和往常一样离开唐坊回大宋,临行前他曾经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他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   没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已经成婚的消息。   王世强以商人庶子的身份,迎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她和泉州陈家的婚事,才会真正对唐坊有利。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心中大喜,他也连忙跳了出来,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叫道: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什么船不能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你想要什么样的船就造什么样的船好了——”   她笑着正要说明唐坊难以绕过太宰府建船,黄七郎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嚷着道:   “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在这夷岛海边上,还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但总比他们为了三年前的婚约吵来吵去的好,黄七郎还是一力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里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船型都见过,也都造过,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岛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全权管理九州岛的海外事务,   而因为战乱离开故国,逃到扶桑的中土遗民们,在太宰府眼里当然是外国人。   而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   没有密封舱,没有指南罗盘,没有海路星图,更不要提那巨大的龙脊和桅柱都需要这个时代最好的造船工艺。   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非宋人船匠无法替她造船。   但唐坊造船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哪里会托给王世强?   既然他已经毁诺成婚,唐坊的事岂能让他插手?   她看向了王世强,笑道:   “王纲首——听说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就算不托他造船,她顺便听听也不吃亏。   就如刚才进坊时,黄七郎对他的一路劝说,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   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他想要合好如初,还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   也许看在多年前的老交情,看在江浙宋商们曾经协助她建坊的情份上,他想阻止陈家的亲事还有一线生机。   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使用,明州府衙里偶尔也会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他不仅在明州港的根基渐深,如今在江浙三千商里也是一呼百应了。   所以,才有唐坊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里,不论是江浙海船还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发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们出海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条海船,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知道多少。   他这番从明州港出发,率庞大船队赴高丽,结束高丽行程后,又在高丽港口等着季风,补充给养,然后在回程时特意路过了唐坊。   毕竟他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他本来也知道,她是绝不会再原谅他了。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错——”   季青辰微微皱眉,并不想再听他说起这些。   她正要开口截断,黄七郎又向她使着眼色,让她暂为忍耐,她不耐烦的时候,恰好听得一声门响。   季家小院东北角的一张小角门,突然推开,跳出一个八九岁小丫头的身影。   “姓王的,你们这些坏蛋!”   她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脸上气得通红。   她一看院子里不请自来的二十来个粗壮男子,挤得没地方落脚,只有季青辰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应付,她丢下手里的簸箕,抢步拦在了季青辰的面前。   她瞪着王世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他的脸,仰头愤怒叫道:   “前两次你上门来,要不是大娘子拦住,季三哥早就直接烧了你们家的货栈,现在你仗着季二哥去了高丽读书,季三哥在海上打渔没有回来,又欺到了门上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当我们唐坊里的人都好欺负吗?”   王世强一挑眉,诧异打量着眼前这从没见过的小丫头。   她银盘脸,大眼睛,肌肤洁净,上衣下裤的月白斜襟唐服衣裳配着很是适合。   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因为年纪不到十岁,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退,额顶头发被剃成了半圆形,露出西瓜一样的白头皮,看着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泥娃娃模样。   她拦在女主人身前,偏偏还亮出了一嘴参差不齐,还没有换干净的乳牙,顿时惹笑了满院子的粗野男人。   “蕊娘。”   季青辰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收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唤住了那勇气十足的孩子,“不是让你今日把帐替我算完,刚才又去哪里疯玩了?”   “大娘子——”   小蕊娘扭过头,眨巴眨巴圆眼睛,委屈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大娘子教过她,王世强出身的四明王氏,是季家在唐坊里关系最紧密的宋商,不可以直接得罪;王家在唐坊里开了十几家的货栈,一向与唐坊联手在东海上独占海运生意,不可以直接撕破脸……   但大娘子不方便骂的那些话,她不是可以替大娘子骂出来吗?   大娘子不是也这样教她的:   不可以让人欺到头上来,还不知反抗?   何况,大娘子不是早就找到了密港,已经开始建船了吗?何必还和王世强继续打交道?   “去吧,回屋里去替我算帐,否则晚饭可就没有吃了。”   午饭也没有吃的小蕊娘吃了一惊,她转头看了一眼水轱辘上准备宰鸡的老铁刀,又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缩头的老母鸡,她终于明白:   因为恶客上门,喝大娘子亲手熬的鸡汤暂时是没有了指望。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王世强和黄七郎,心里却毕竟领会了季青辰向她递过来的眼色:   把南坊里的帐目整理好,叫外面那些闹事的坊丁们哑口无言,才是当务之急。   那些小子们是因为害怕查帐,而找借口闹事呢。   想到这里,她转身弯腰,收拾起了刚才被她扔在了地上的一簸箕虾米,她饿着肚子,脱鞋爬上了季青辰身后的板廊。   她钻进屋子,负气地重重拉上了格门。   外头成年男子们一阵哄笑声后,院子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005 所谓平妻 更新时间2015-1-10 11:30:21 字数:4320  趁着这时节,黄七郎已经在王世强耳边嘀咕了几句,说明了这小蕊娘的来历。   “是她大半年前从坊里收养来的小丫头,也是姓季。”   “原来是她?”   他早听说了她避居小院不出,只收养调-教一个坊中小丫头的传闻。   他稍一回想,刚才那小蕊娘那一口柔柔转转宋语,骂起人来也只觉得小孩儿心急可爱,她的口音显然带着些江浙味,完全没有扶桑土腔。   应该是最近,才被季青辰纠正过来的。   他微笑点了点头。   那女孩子想必是坊学里的出众孩子,才被她看中带在了身边。   “这孩子看起来就是机灵模样,留在你身边,将来也能和二郎、三郎一般地出色了。”   他虽然是为了挑起出海救老三的话头,说的却也并不是恭维话。   这也是他王世强当初动心,愿意娶她这样生长在外夷的女子的原因之一。   建坊前的几百年中,渔村遗民们因为代代远离中土,又不愿意迁进扶桑内地被同化,只能在海边捕鱼为生。   他们生活贫困得连汉语、汉字渐渐失传,有些人连祖宗的姓氏都已经忘记。   好在,她带着两个弟弟流浪到筑紫后,不仅聚集坊民,在异国他乡开河建坊,她也深知如果不想被本地扶桑人同化,不仅要让坊民们衣食温饱,也需要开学兴教的举措。   比如这小蕊娘的父母兄妹,就和坊中另外二三百户人家一样,因为忘记了原来的姓氏而仅有称呼的名字。   所以在开坊之后,这些人家就归附在了季氏名下,成为了季家三姐弟的族人。   那时,他王世强是极力赞同她开坊建学的。   他把眼光落回到了她的脸庞上。   他想要在她眸中,寻找到三年前他们曾经同时闪耀过的点点悸动。   然而,他却只看到她眼底的平静无波。   他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因为三年的毁诺另娶,他和她再也回不到从前。   只看她养在身边的那小女孩子如何地讨厌他,再看她半句也不提起没有回家的季辰虎,他便知道,他如今在她眼中,完全不可能再有旧情修补的可能。   但他,却不能不与她深加结交。   “王纲首过誉了。”   她心里明白,时隔一年多,他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当然不是为了救她的弟弟。   只不过,季蕊娘突然跳出来的意外,让她心里有了一丝欣喜,激起了浅浅的回忆。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里的自己,也曾经有着着蕊娘这样小小的灵俐,比她还要天不怕地不怕。   十三四岁初中毕业的她,就敢在父母的安排下,跟着老乡从山区的贫瘠家乡走出来,而她离开父母一个人到陌生的沿海城市,是听说城市的工厂里可以打工赚钱。   做了女工,她才能寄钱回家,供哥哥读大学。   直到在城市里吃足了苦头,曾经摔得满身是伤,满脸是泪,她却也有着努力后的幸运。   她在生产线上做过山寨的外贸鞋底,在夜市里摆过五毛一串烫菜的小食摊、在大学城马路边上向艺考生们推销过化妆品、在淘宝上开过三四家小网店。   最艰难时,她还去工地上搬过砖,给医院太平间里的死人擦过身……   辛苦艰辛中,她终于明白父母的偏心,也悲伤过自己太早的失学。   但她只能依靠自己,别无他路可走。   她之所以还能赶上前两波开网店的潮流,也是因为最无助的时候,她曾经在大学城附近的黑网吧里,跟着老乡学上网。   那时,她是为了寻找别人告诉过她的,网上免费的中专、大学各类专业课程。   她曾经漫无目标地游荡在网上,迷茫地以为自己能在数不清的网络公开课程里,学到一技之长。   只为了在陌生的城市森林里,生存下去……   “我明白王纲首的来意。”   她的眼光扫过那九杠彩礼,经了小蕊娘的事,她终于不想再浪费时间,   “亲事就不用再提了,倒是有一件正事,本就应该和王纲首商量。你同船而来的泉州纲首陈洪,他上年写信为他侄儿陈文昌向唐坊提起亲事前,他也提到了福建海商到唐坊来停泊的事情。”   “……青娘,我记得当初建坊时,唐坊就与我江浙海商订下了合契。”   王世强这一次匆匆而来,当然为的就是这件事,   “我们帮你建起唐坊,开坊之后,包括福建八家海商纲首在内,所有福建商人的货船在每月五月初一到十月初一季风期里,不仅要用三倍停泊费才能在唐坊进港,而且船主也必须有江浙人的入伙才行。如今唐坊倒把这合契忘在脑后了?”   他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上年送信来的那条福建海船,正在季风期,船主与我们江浙海商没有半点关系,你却居然让他们顺利进了唐坊?”   “怎么会忘?”   她掩唇而笑,早有准备地谦逊回答,   “我唐坊何时会言而无信?只是那回他们来的不是货船,而是僧船,为的是送几位泉州佛光寺的游学僧到驻马寺里来游学。王纲首随意去打听一二,就能知道真假。那几位僧人受寺主所差,到扶桑是为了寻回唐末战乱时流失在外的梵语佛经原本。他们租了陈家的船,又写信给了驻马寺里的空明老禅师,转托到了我的手上,我难道还能把大师们拒之坊外?”   她不紧不慢,侧头回望着唐坊东面延绵起伏的墨绿荒岭。   午后阳光下,鸭筑山山脉延绵百里,莽林如蛇,二十里外的一处山岭的半腰上,铜玲金闪,在浓绿树荫中露几角驻马寺的佛寺飞檐。   那是她刚刚穿越重生时,为了生存而为奴三年的佛寺。   在她把两个弟弟寄养在海边渔村后,十岁的她独自进入这座唐末时建起的古寺讨生活,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她在寺中寻找到了庇护者。   他们就是多年前从金国逃到扶桑来的,十二位山西五台山大宋老僧。   “说起来,就算今日王纲首不来,我也会差人去坊里的王氏货栈,请王家人过来商量。我唐坊在开坊时,和王纲首签订了五年优惠进港合契,早已经是到期了,因为这两年事多人烦,都没来得及正式说上一句。今日我与王纲首把话说清,陈家那五条海船也是可以顺利进泊了。”   她当然知道,他今日上门,是想借纳妾的机会,重新继订唐坊和三千江浙海商已经到期的进港合契。   江浙海商希望与唐坊继续联手,独占东海之利。   “青娘,我知道开坊之后,这些年向你求亲的宋商人家就从没有断绝过——”   三年前就应该续订的合契,却因为他与她有了私下的婚约,所以他也并没有急于续签。   他本来想着,等他回大宋禀告父母,提亲与她成婚后,理所当然会继续唐坊和江浙海商在东海的合作……   当初,正是他王世强独具慧眼,才有这个合契。   在唐坊河道初开,还没有建港的时候,他就看中了唐坊将来的位置优势。那时,他经由黄七郎的引见与季青辰相识,订下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合契。   合契约定,开坊后五年内,东海上无论是福建海商还是广州海商,都得不到最优惠的条件进入唐坊,从而无法与江浙海商竞争。   唐坊由此取得江浙海商们的帮助,牵制了扶桑太宰府,以及和太宰府勾结的扶桑海商。   毕竟,唐坊的建立,一举破除了扶桑官办的鸿胪馆贸易,开辟了唐坊自由市场。   而他王世强,也因为帮助江浙海商独占东海的大功,先以庶子之身日渐掌握四明王家的家族生意,再保举了结义兄弟黄七郎成为了江浙六大纲首之一。   今年,在王家代代相传的,现在属于他庶叔的纲首职务之外,明州市舶司又承认了他王世强第二个海商纲首之位。   如此一来,江浙六大海商纲首,四明王家就独占了两名。   风光一时无二。   再加上同为纲首的黄七郎,他因为王世强的救命之恩,结义之情,唯他马首是瞻,如今王世强已经超越了他的庶叔,隐然成为了东海上三千江浙海商的当然首领。   只不过,对唐坊而言,进门做生意的宋商不论是从明州或是泉州来,本应该是越多越好。   “青娘,我知道如今让你嫁给我为妾,毕竟是委屈了你。”   他匆忙而来,备着娶平妻的聘礼。   然而大宋并不许人娶平妻。   三百年前开国的赵官家一改前朝旧例,把禁止民间奴婢人口买卖当成了祖宗家法。   除正妻之外,内宅妾室皆是租赁而来,就算有富室官家为了避开法规,豢养死契奴婢,也要把他们当成是养子、养女纳入户籍。   按律,养子女们打骂、售卖、生死皆随户主,但这样也是拿不上台面的办法。   至于市井之间所谓平妻,不过是因为商人奔波两地,虽然在老家有正夷,却还在外地按正室婚嫁之礼娶了良人为妾。   因为远隔县州,只要不闹出分家的官司,也无人多管闲事。   “你在寺中三年为奴,七年前从驻马寺下山,游说南北九州岛近三万中土遗民,到此地来开河通商。从那时起,你我两家也就有了协力之盟。如今这一桩亲事,是我慢待了你——但还请看在我江浙三千海商和唐坊这些年来的交情,暂且委屈几年……”   “王纲首,如果没有江浙海商,没有四明王氏,没有王纲首你的鼎力相助,这唐坊是建不起来的……”   她在心中算着陈家海船进港的时间,仍然也和他周旋。   毕竟,她说的这些都不是虚言。   当初建坊时,她曾经身负巨债,经由宋僧们作保,她向驻马寺贷了三个山头的荒林做建坊的头期费用。   季辰龙、季辰虎两个弟弟和小渔村里十几户人家也愿意支持于她。   然而他们也和她一样,年纪尚轻,更不提陆续迁来的坊民们,他们人人要吃饱,却一大半都只有一身力气。   包括她在内,坊民们半点开河、筑港的真正技术知识都不知道。   她仅有的,是在前世家乡大山里的几年实操经验。   在前世她家那边的镇上,为了防止山洪暴发,冲毁山村,每年都会到组织村民通渠,通山沟,加固山壁。   虽然因为年纪小,她没有算在干活的人头里,但乡村小学和初中都会在那段时间里放假,会让孩子们帮着捡石头,守工具,在家里做饭,送饭。   她每年看着,也看熟悉了。   所以她知道,真正决定通渠进度的不是村民,也不是村长,而是镇上来的技术员。   如果没有黄七郎,没有黄七郎引介来的王世强,没有王世强从大宋为她请来的河道上的工匠——最重要的是工匠们的技术。   如果没有这些,她在这异国他乡要和坊民们一起白手起家,岂能如此容易?   尽管那些工匠,也从她这里学去了初中课本里的各种物理知识。   而她也培养出了上百的坊民,他们学到了足够多的维护河道的技术,不再需要大宋工匠的帮助。   甚至,唐坊河道上的种种改良举措,至今也有江浙工匠写信过来向这些坊民们讨教。   至于她和王世强的婚约——暂且不提他失言背信之事,三年前他们也只是私下约定成婚,并没有婚书,也没有正式告知双方的戚友。   她虽然白白和两个弟弟说起了这回事,也白白辜负了他们的好意,精心准备了嫁回大宋的丰厚嫁妆。   那时,那怕明知道南宋将来免不了蒙古南下灭亡的大祸,她也要为唐坊六千余户,为他王世强赌上一次。   但男欢女爱,愿赌服输。   他既然已经娶妻,她也没有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闲情。   要论起这一世里的社会身份,她是海外小岛有中土血统的夷女,他是上国大宋海商世家的子弟,就算是为妾,也是高攀了他。   他既然已经娶了明州书香世家,代代科举为官的楼氏之女,她又何必再和他纠缠不清?   “唐坊要维持下去,自然是客商越多越好。福建海船进港交易的事情我也已经计划了很久。陈文昌虽然不是海商,却也是海商子弟,而陈纲首亲自前来,正是为了正式商议此事。按理,我也应该把这事通报你们一声——半年后,福建八大纲首的海船,在我唐坊的礼遇与江浙海船一般无二,再没有区别。”   说罢,她从腰上解下了宰鸡时系上的绣花围腰儿,压在了井轱辘上。   她眼睛扫过了满地的九杠彩礼,正色道:   “远客将到,我也要准备去迎接了,王纲首还是请回吧。”    006 婚事难定(小修) 更新时间2015-1-10 11:30:54 字数:2076  王世强眼见得她不再多言,从他面前提裙走过,分明是要离开季家小院。四周的船丁们当然也没人敢去拦她。   他知道她是打算去码头水门前,等待泉州来船。   但如此一来,江浙海商在东海上的独占优势立时丧失怠尽,不消几年,就不得不与福建海商平分海利。   他又岂能让事情如此改变?   眼看着她已经走到了院门前,他忍耐着,在心中几番权衡利弊,终于断然喝止,道:   “青娘!那陈文昌虽然不远万里而来,但他从未经商走海,根本不能知你心意,他未必就是心甘情愿向你求亲,难道你还看不出来?”   她脚步一顿,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脸时,神色却是似笑非笑。   她的视线在他面上一转,似乎有些诧异,道:   “王纲首的话我就不明白不了,王纲首不是说过,所谓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两姓联姻之事。所以你娶楼夫人那就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尊她为正室,敬她为正妻?”   她故作疑惑不解,手抚院门,   “我唐坊季氏是与泉州陈家结亲,他情不情愿自有他的叔父陈纲首去费心,他父母尊亲愿意这门婚事,那不就足够了——?王纲首多虑了。”   说罢,她也不再和他浪费口舌,笔直走出了小院院门。   院子外是一条两人宽的石铺老街,长长街口外,停着她的青帐牛车。   车边站着六名护车的亲信坊丁,手按腰刀。   只要坐车出了街口,不过十几步长就下了坡,坡下尽头见得到筑前川的河水流过。   因为这一带还属于鸭筑山的余脉,地势是坊中最高,道边矮松密立,海风吹得墨绿色松涛浪响。人走在街中,抬眼就能看到无尽的碧蓝海面。   二十里外无边无际的东海面上,有点点雪白鸥影。海鸥下,是从大宋、高丽、冲绳国等地迈海驶来的一片片船帆。它们在蓝白相间的天际边,似慢实快,纷纷驶入唐坊港口。   从这里,还看不到海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大娘子。”   脚步声从老街的那一面上传来,有坊民向她匆匆迎来。   她没有理睬院子里的王世强如何打算,一眼看去,来者是一个五矮身村的宋装坊民身影,他头系干红凹面巾,一身青衣短打十分洁净利索,但长相却不敢恭维。   他马脸狭长,面目焦黄,双目不知是因为什么病因微微凸突了出来,在院边连绵的青墨桑墙下一站,便像个吓煞人的地府马面恶鬼。   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停在了几步外,低头捧着几张大红名刺,恭敬道: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贴子过来。”   她认出是季氏货栈里的大伙计季洪,她二弟季辰龙的心腹。   但她也知道,这季洪虽然半年前跟着二郎去高丽开京读书,季辰龙却必定不可能在今天及时回唐坊。   季洪只是每月月初回来一次,替二郎向她问安。   王世强第三次上门,当然是差了人在高丽盯住了二郎的动静,不虑他突然回来。   “什么贴子?”   她也改了脸色,没有冷淡这一向不叫她喜欢的季洪,笑着唤他走近,   “你何时从高丽回来的?”   “回大娘子的话,小人昨日回坊,二郎命小人向大娘子问好,小人还带了二郎呈给大娘子的土物——”   季洪当然不会去提他昨日就上门求见,却被她身边的小蕊娘三两句话在门外打发了的事。   早在开坊之时,他就曾因为违反坊规,得罪了大娘子。   要不是二郎求情,他几乎成了唐坊开坊后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所以一直不受大娘子待见。   今日,他好不容易抢了一个上门禀事的机会,当然要亲眼拜见过了大娘子、送上礼物,他才好回去向二郎有个交待。   免得二郎以为他不知好歹,还在记恨大娘子。   “大娘子,是陈家差了管事进坊,向大娘子递贴子说清两家结亲的礼节和程仪,还有今日要进坊拜坊的海商名贴。”   说话间,他沿着小街走近几步,腰间挎刀的黑铁刀柄撞击着他腰间绣红狮纹膊带上的铜质镶边,发出郁闷而间断的声响。   季洪手上几张名贴里,当然有王世强的拜坊名贴,只是早得了她的话不用理睬。   他现在拿着过来,也只是为了走个过场,免得传起流言说她公私不分。   季洪的眼角瞟向她的身后,见得季家小院里并没有动静,知道王世强必定在里面听着,故意提高了声音,道:   “大娘子,坊里设在泉州的分栈点也送了信过来,说是陈家文昌公子在泉州是没有议过亲的,在泉州家中也没有纳过侍妾——”   这才是他抢着要上门禀告的原因,这样讨好的喜事怎么能让给别人?   她果然一笑,伸手拿了他递上来的陈家拜贴,里面夹着的消息信件,当然就是泉州分栈点传来的消息。   对那位不经商不走海也不做官的文昌公子,泉州城里的风评居然不错,她诧异一笑,侧头看向了季洪,道:   “怎么,泉州陈家这位文昌公子不务正业,不求上进,在家中坐吃山空,这些难道都是坊里宋商们的流言?传说他家中没有娶妻纳妾,也是因为他偷偷在泉州蕃坊有私纳的外室,这全都是假的?”   季洪容貌虽凶恶,心思却极为细致,连忙道:   “小人以为,坊里宋商大半是江浙海商,他们的流言并不可信。刚才李先生也和陈家的管事说明了大娘子的意思,李先生说,他们家如果是诚心提亲,除了让文昌公子亲自到唐坊求亲之外,还要请一位泉州城有德望的长者或是宋官随船来保媒。如此,将来万一陈家有所隐瞒,也能分清是非曲直——”   她便也笑了起来。   季洪这样说的意思,当然是那陈家管事一口答应了她的条件。   “只看陈家有几分诚意了。”   她满意笑着。    007 前事姻缘 更新时间2015-1-10 11:31:34 字数:2855  泉州陈家突然进坊,当然是看到王世强提前下船,所以才会随之派管事赶来唐坊议亲。   陈家知道王世强上岸是为了阻止这门亲事。   他们不会没有应对之策。   至于在这远离大宋的东海海面,陈家去哪里寻一个泉州城的头脸人物进唐坊保媒说亲,却不是她关心的事。   陈家既然求亲,要让她独自一人远嫁到陌生的泉州城,他们也想要通过唐坊夺取这东海之利。   想要办成这些事,除了诚心,陈家还要有几分本事和先见之明才行。   想来他们家虽然远在泉州,做的是南洋生意,却也是大宋上万海商中十七家纲首之一,总不至于让她失望。   否则她又何至于没有把王世强直接赶走,依旧不紧不慢和他废话。   她不过是想,借着这门亲事的协商,把福建海商引进东海,步步削弱四明王氏独大的势力。只要互有诚意,她愿意在东海上与陈家协力同盟,就如当初与四明王氏一样。   但订亲,是另外一回事。   她和陈文昌的这门亲事,还需要慢慢来。   “那就等着陈家管事的回信吧。”   陈家这一时半会能拿出什么办法,她懒得去操心,反正在眼前而言,她也不需要急于去码头去迎接陈家海船入港了。   等他们有了保媒人再说。   她转过身来沉吟着,却正瞥见了负手站在了院门前王世强。   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陈家管事的进坊有多少变动,反倒淡然道:   “青娘……想来你是早料到了?陈家这一回到东海上来求亲,已经得到泉州市舶司的支持。你是知道他们船上有宋官同行,所以故意提出这样的条件?”   他缓步走近,她也客气回话。   “王纲首过虑了,我唐坊远离大宋,哪里还能知道泉州市舶司衙门里的事?王纲首这样消息灵通,听起来,原来泉州市舶司里竟然有宋官来到东海,愿意为这门婚事保媒?”   她掩唇而笑,   “这倒让我奇怪了,难道市舶司衙门里不用坐堂,宋官竟然能随便出行?”   他沉脸不语,只是打量着她,揣测她到底从陈家嘴里知道了多少船队里的事。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陈家能在江浙船队里挤上五条泉州船,完全是因为他们船上有一位   他也不能得罪的人物。   不需要他回答,她现在也有了耐心和他继续周旋,侧目看向了季洪,笑问着,道:   “还有别的事吗?”   季洪何等的狡诈,只听她一开口就反应了过来。   他又抽出一张名贴送上,禀告道:   “是,大娘子,王家的十七公子王世亮,和陈家管事一前一后进了坊,也在递贴求见大娘子。”   因为这件事远比不上陈家的亲事重要,又和王世强有关,所以他才没有急于禀告讨好,免得坏了她的谋划。   当初他差点儿被赶出唐坊的那段经历,早就让他明白,大娘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等她办完正事,腾出手来,迟早叫王世强明白,想要在这东海上讨饭吃,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她季青辰。   她偏头而笑,拿过了王世亮的拜贴,故意反问了一句。   “十七公子?”   “……”   王世强沉默着,踏着院前的窄石街走近几步,到了她的身前。   他的眼光从她手上的泼墨名刺上扫过,他当然知道十七公子王世亮就是他那位嫡母的亲生儿子,他的六位异母嫡庶弟弟之一。   黄七郎闻声从院子里走出,他的眼中已经露出了焦虑之色。   他与季青辰相交多年,当然知道她的性情,她为了唐坊的生意平稳,就算知道王世强另娶,也绝不会和四明王家公然翻脸。   她只需要和陈家议亲,就已经让四明王家进退两难。   但她与十七公子王世亮的结交,却是在挖王世强在东海上的根基。   这样的交往完全就是为了分薄王世强在唐坊中的势力,通过那不懂海上生意的十七公子,她可以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因为建坊合契的约定,还有对王世强及时援助的感激,她曾经按合契把一些唐坊产业划到四明王氏名下,至今仍由他们经营取利。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船本来也在一百里外的船队里,现在居然紧追着王世强来了唐坊,由此可见,这件事是早有预谋。   说不定是她暗中召来。   “我记得这位世亮公子是王大东主的亲弟?这次是他第一趟走海?”   她并不看向王世强,只是自言自语一般。   ——她自己那行踪不明的亲弟弟,她照旧是一句也不问。   王世强的眼光却有些散漫,不在意地落在季洪的身后。   唐坊附近海面上,来往的都是近海的板船。   因为他的提前下船,一百里外的船队里想必经是波涛暗涌。   他知道,新到唐坊的宋商,按例是要由纲首作保,向坊主投贴求见。   查验过大宋明州、泉州、广州三地市舶司发出的勘合文书,证明过他经商的合格身份后,她才会让宋商进坊,才能互相拉拉关系混个脸熟。   季洪听她问起王世亮,只当眼前没有王世强这号人,小心抬起马脸,咧嘴一笑,泰然回答道:   “是,大娘子,王世亮是王家三房的小儿子。小人已经打听清楚,他今年十九岁,两次科举不成才下海经商。他的同母哥哥在临安城国子监做禀生,娶的是江浙刘纲首家的五女。”   他为了讨好坊主,当然事先做了功课,   “十七公子的母家,也就是王纲首的嫡母,她是胡纲首家里的二小姐。胡氏为十七公子他订下的老婆也是台州谢氏家的嫡小姐。前几日王老纲首、谢公子、刘纲首、胡纲首都已经递了消息过来,请我们关照一二。”   “订了谢氏的嫡小姐?”   贴子上附随的四枚纲首印章鲜红,她看到谢家为王世亮作保的印章,似乎真有些意外,   “除了王老纲首,谢十三公子也递过来让我们关照?”   刘家、胡家虽然也是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之一,但都是近几十年才发家。   暴发户黄七郎就更不用提。   他们比起根基久远的四明王家远有不及,一向以王家马首是瞻,而台州谢氏却万万不能小看。   谢家是江浙一带,唯一能和王氏相提并论的海商世家。   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母亲本来就是纲首家出身,再为他订了这门谢家亲事,他就算是第一次走海,将来在这东海上可算得上是无往而不利。   难怪这小子敢放出风声,要和王世强这庶兄一争高低。   虽然他远不是王世强的对手,迟早要在他手上吃尽苦头,但他来到这东海上却正合她意。   “既是王家的人,还请大官人和我一起去季氏货栈相见?”   她突然也转了性子,不急着去水门外迎接大宋船队了,微笑向王世强相请。   而王世强的眼光转到了她眉黛唇嫣,杏眼眸深的脸庞上,神色平和。   他早知道,以她的性子,不能成婚也许还是事小,但他王世强既然不是她的夫婿,她当然就要拿回他手中的唐坊产业。   那是七年前由黄七郎作中,他与她约定的合契。   他代表四明王家在唐坊得到了十二条河道上总计五六十处的要害码头、仓库和货栈,作为他帮助她建坊的回报。   这些产业,也算是他要求得到十二条河道的控制权却被她拒绝时,得到的补偿。   然而,这也仅是第一步。   “我知道王世亮不是你的对手,我为了不让家里难看,难免要分给他几个码头,你却只要从他手上的码头下手,花上一两年,就能把当初划出的所有产业全都拿回去——如此一来,唐坊和我就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他随意笑语,声音却是冷沉,道:   “这些产业我并不在意,但我劝青娘,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他负手侧目,眼光落在了她似笑非笑的脸上,带着丝丝森冷,   “今日,青娘除了让福建海商进坊,与王世亮联手,难道也打算把当初和我口头约定甩在一边了?把这些产业收回去,就是为了你失约后让我对你无可奈何?”   “王纲首的话我不明白……”   她笑中透了诧异,似乎真是不明所以,“除了三年前的婚约,我们还有什么口头约定?”    008 曾经同心 更新时间2015-1-10 11:31:57 字数:3736  “……”   一提起三年前的毁婚另娶,王世强就算对她现在的过河拆桥,夺回产业心中恼怒,一时间却也无颜再质问于她。   他只能凝视着她。   她平静回视。   季洪虽然小心低着头,耳朵却是竖着。   他感觉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王世强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手势,   她犹豫了一瞬间,却还是笑了起来,道:   “原来王纲首还记着这件事,我还以为早就被你放在脑后了——”   她似乎是认出了这手势,代表着他刚才提起的口头约定。   但疏离的语气,却没听出有什么改变。   “至于说到失约,王纲首没有遵守当初和我的口头婚约,我难道埋怨过你一句?”   她对他提起的“口头约定”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浅浅笑着,轻描淡写,“现在,我就算有些差池,王纲首想必也不会介意的。”   顿时又把王世强堵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见王世亮只是例行公事,就算我已经和他签订合契,我帮他取得你名下所有的唐坊产业,让你不能在唐坊立足——”   她歉然一笑,说得却是毫不掩饰,理所当然。   仿佛王世强就一定能理解她的难处。   “十七公子答应我,只要在东海上和他联手,他就把这些产业陆续暗中转回到唐坊名下,所以,这也只是笔两厢情愿的生意而已,和别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王纲首就不需要多虑了。”   唐坊的重要产业当然不能落在外人手上,拿回来也是必行的事。   至于他们王家自己怎么窝里斗,难道是她的错?   王世强忍着气,听她继续说着。   “王纲首三年前在明州成婚的时候,我就让人把这些产业的帐目算过了一遍——”   这七年他的名下分红收益,还有他如今在大宋得到的纲首职位,足够回报开坊的帮助。   更何况,王世亮也姓王,她可没有公然毁约抢夺四明王家的产业。   只不过,她当然明白王世强不会如此容易让她如愿以偿。   “青娘,三年前的婚事是我负了你。”   他只能不提产业被夺之事。   “但我们以前口头约定的那件大事上,你一直未曾犹豫过,如今还请看在我们相交七年的交情份上,看在黄七哥的面上,屏退他人,听我私下说几句。”   他实在也是退无可退,已经顾不上面子,放下身段缓声劝说。   三步外的“他人”季洪低着头,钉在了原地,没有她的发话他当然是绝不会离开的。   她细眉微颦,看着他。   她知道刚才他打的那个手势代表什么。   手势代指的,正是他与她另外的一件口头约定,是她与他曾经秘议的往事。   她也并没有忘记,那些年来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沙滩月光下,他时常会隔着茫茫大海,指点着大宋那一面的北地河山,向她说过的话。   “我知道你志向远大——”   她把泉州传来的信件和陈家拜贴递回给了季洪,终于还是让季洪退出了五步之外。   他逆着海风,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她才向他缓缓而言,道:   “你要在大宋天子面前进言,进一步开放海外贸易,收商税以充实江淮水师军力,你希望从海上断绝高丽和金国的来往,以图北伐——”   她的言语带笑,却透出淡淡苍凉。   仿似还在是那一年,她在月光下,听他说起因为嫡母的相逼,无缘科举出仕。   但他心里,却一直留着没有消磨的壮志。   “你和黄七郎、还有江浙一带六家海商纲首愿意捐献军资,希望朝廷让你们垄断在高丽、扶桑和大宋淮河驻军间的海上生意,由你们负责运送粮食、兵器,你们也愿意支持淮北、山东反金的义军——”   她曾经追随着他的脚步,在海风中一晚接一晚地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语。   除了他的雄心,她也由此得到了一千年前的大宋国最真实的朝廷密梓,市井掌故,还有南北各地风土人情。   那时,她也曾经向那样的他嫣然而笑,微微点头……   她毕竟有过真心,想与他相守一世,同进同退。   即便他的志向是,以一介商人之身,辅佐明君,挥师北上,重整山河。   三年前的过往,此时听她缓缓道来,王世强半张嘴,似乎想解释些什么,终究是沉默不语。   “楼小姐的父兄在朝廷广布族亲、同窗师友,你谋划的这些事情,楼小姐都能帮你,我本来没想到你能得到这样好的亲事,否则当初我与你又何必开始……”   这一段她心中的话,并没说出口。   老街上一时寂静了下来,只有海风嘶吹着,抚动衣裳。   所以她更不会说,她也打听到了,那位楼氏长房的嫡女,端庄贤淑,品貌双全,更难得是此女对他还是一往情深。   至于他当年在大宋为什么匆匆成婚,婚后不到三天,马上纳了楼夫人两个陪嫁丫头为妾,生下一儿一女,种种古怪,毕竟已经和她无关。   毕竟,那位嫡女和她的娘家明州楼氏都无人反对。   所以,她也知道,王世强以商人庶子能娶到官宦世家的嫡女,这其中不可能没有曲折。   “……”   他压下了心里将出未出,复杂难明的思绪,暗叹了口气。   他当初成婚时,也知道她一旦得到消息,将来再百般解释她是什么都不会听的,然而他毕竟明知如此,仍然是娶了楼鸾佩。   他只能站立不动,回视于她。   他仍然想说服她。   “青娘,当初你答应过——”   她曾经答应过,如果他能出入宰相府邸,献上大计,如果朝廷北上伐金果然成真,她会说服两个弟弟参与这次计划。   唐坊愿意出钱、出船、出人,扰乱高丽南部海岸,以牵制它的水师。   如果有可能,唐坊船队会从金国东北一带登岸,袭拢金国的上京、东京,配合大宋对河北、河南路中京的攻打。   同时,唐坊也会配合明州水师,阻止高丽为宗主金国出兵……   “青娘,别的人家倒也罢了,陈家是不行的——”   他走上一步,不想让外人听到他们的密谈,   “想必你也听到了风声,这一次船队来到东海上,本不是来扶桑唐坊,而是朝廷一位国使奉官家旨意出海,到高丽密商联合伐金的大事。”   她听到“国使出海”几个字,便也笑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半年前就传出的这个消息,知道这件经常在宋商之间传出风声的朝廷大事。   半年前,赵官家为了北伐之事,就已经开始挑选国使,差他去高丽与高丽王商议。   为的当然是拉拢高丽国,毕竟高丽已经被迫向金国称藩。   而她也当然明白,陈文昌来求亲,泉州陈家如果要在这东海上马上找一位能保媒的宋官:   除了这位国使还能是谁?   她甚至早就已经打听清楚,他姓楼名云。   这位楼大人,除了是赵官家半年前亲定的“奉旨使高丽提辖海船礼物官”,尊称为国使,   他也是泉州港市舶司的提举监官,是专门主管泉州海外贸易,负责收税直供京城的实力人物。   “青娘,你刚才急于去码头迎接船队,只怕不是为了迎接陈洪,更不是陈文昌,而是为   了迎接国使吧?”   王世强刚才在院子里,当然已经听到她向陈家提出的保媒条件。   他知道,那求亲的陈文昌年纪已是二十有余,他不仅是海商世家出身的二房嫡次子,也曾经参加过泉州城的乡试,有过举人的功名。   他在船上也见过真人,果然是一表人材的样子。   如此富室出身的斯文读书子弟,虽然是个书呆子却居然没有订亲,家里也没有纳妾,任谁都会怀疑有诈。   更何况是她?   所以,他让江浙海商们在坊里传一些陈文昌在泉州城品行不端,甚至曾经议过亲的流言,虽然无凭无据,却也是为了她好。   未必不是真事。   在他看来,她与陈家议亲,一大半都是为了给这位大宋国使留个好印象,好通过陈家邀请这位国使登岸唐坊,出面与太宰府协商唐坊建船之事。   难道为了唐坊造船,就要结这门糊涂亲?   “青娘,这一次的国使之职,我本来想通过家中长辈推荐明州通判秦大人,他在朝中是一力主战,极有风骨的俊杰,然而此事却被朝中主和的怯懦之辈阻止,那楼云——”   她听到国使楼云的名字,不动声色,只当是第一次听说。   而他心里明白,这楼云既然是泉州市舶司的四品提举监官,他就是福建海商们最大的后台,此人也是一力支持陈家向唐坊提亲,从而使福建海商进入东海争利。   福建海商赚得越多,他市舶司直供京城的税才收得越多。   正如他王世强想推举的明州通判秦大人,也是他江浙海商们都愿意用心结交的人物。   “楼云借着半年前回京城叙职的机会,在官家面前力阻北伐大事,反倒认为朝中主战的几位大人是因为谋权心切,才会提议仓促开战,名为大义实是国贼——”   她平静听着,心里未尝不知道,朝中主战最力的那位韩宰相却是太后族侄,外戚出身。   这楼云说的未必不是实话。   “青娘,朝中不支持北上伐金的官员颇多,尤其以西南沿海福建、广州远离宋金边境的官员为首,福建籍就不在少数——”   王世强想到楼云在朝中主和派官员的支持下,不仅在官家面前抢到这次出访的国使之位,此人这一路出使高丽时,也是滴水不漏。   一想到此人开京城王宫中停居几月,不知和高丽王密议了什么,他就心中恼怒。   季青辰刚才提出让陈家请一位泉州官宦出面保媒的条件,只是一个借口,为的就是能通过陈家,请这位大宋天子国使能在唐坊登岸。   也许她已经有密港造船,但等唐坊有船后,迟早会有生意要到泉州港和这位楼大人打交道。   然而,全都是因为楼云这一回半路杀出,他想推荐的明州通判秦从云为国使的计划才被全然打破。   如果秦通判能为国使,他就能与季青辰握手言和,进而继续签订她与四明王氏之间的五年合契,延续江浙海商和唐坊的合作关系的计划。   她更不会在今天他投贴拜见时,把他拒之坊外。   她也不会为了平息坊民们的不满,而与四明王氏渐渐疏远,甚至要利用王世亮,在唐坊取代他王世强。   今日让她得逞,只怕她还会步步进逼,直到把他赶出东海。   这些他并非没有手段应对,但这一次陈家的婚事,影响的却是真正的大事。   “青娘,三年前的事我不该再提,唐坊和我的五年合契也不是一定要续签,但你的心思我向来知道,你是支持北伐一战的,泉州陈家却和那位楼大人来往密切——”   他又走近一步,沉声劝解,   “青娘,陈家的婚事你还是延后再议罢——”    009 男女私情(小修) 更新时间2015-1-10 11:32:26 字数:6653  “既然王纲首如此通达明了,那我倒是要反问一句了——”   她也笑了起来。   她握着手中十七公子王世亮的拜坊名贴,眼睛在他近在咫尺的脸庞上打了个转,   “陈家的文昌公子,在泉州城是没有议过亲的吧?”   “……”   他虽然并不想回答。   此时却知道,她认定了是他在坊中传流言,随时会翻脸,便只能微微点头,   “他今年二十四岁,身边既未纳妾也未收房,总应该有些原因,他到底有没有议亲,青娘再细察吧。”   他自问对陈文昌的怀疑也不是虚言。   “我自己的婚事,我自然会细察,王纲首以后就不用再费心了,至于和陈家交好的那位楼大人到底是主战的俊杰,还是畏战的怯懦之辈,本来也和陈家的婚事无关——我倒是有正事要问问王纲首。”   她盯着王世强看了一眼,话也不说完,突然间提裙,回头向季家小院走去。   王世强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见她不急着去见王世亮,也不急着去迎接楼云,毕竟还是好事。   他按捺着欣喜,稳步走回了小院,便看到她的脚步在院中一顿,停在了廊下。   她本来是脱屐进屋,然而纸门已经拉开。   一直着急蹲在屋子里偷听动静,却什么都没听到的小蕊娘跳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堆画栓,站在廊上,笑嘻嘻地看着她。   “大娘子,你的画——”   季青辰虽然吃惊,然而看到她递出来的一卷轴画,便也心中欣慰。   这孩子果然机灵过人。   她随手把名贴放下,接过轴画。   她转身站在廊边,轻轻一拉轴上的丝线,那长长的画轴便滚落了下来,正落在王世强眼中。   王世强定神看去,画面上白底青边,正中画着一位一身绯红官袍,正襟端坐在交椅上的官员,正是大宋流行的官样人物画。   “王纲首可认得这位大人——?”   王世强一看那画里的人,年纪不到三十,相貌端正,长眉俊目,气质沉稳,虽然是名老于世故的四品官员,却被绯色官袍衬得丰神玉面,凭谁都能看出是个美男子。   “青娘叫我看他的画像?我自然认得他是楼云——”   他微微皱眉,虽然认出楼云的画像,却仍然沉得住气。   他瞟到那小蕊娘手里一堆的墨玉轴画轴,更是知道,这些画都是相亲画像,是唐坊开坊多年来,大宋海商源源不断送过来求亲的。   画像里的男子,皆是像陈文昌那样向她求亲的海商子弟。   至于楼云的画像在她手中出现,当然不可能是向她求亲。   这般的官样画像,是泉州、广州、明州三地的市舶司提举官才专有,由各地的海商纲首找到进出市舶司衙门的书吏,高价请他们绘出上官画像,再委托复印售卖。   为了做生意,三地的大宋海商几乎是人手一卷,免得临到头来认不出贵人,耽误了生意。   她的手上有一幅也并不意外。   黄七郎看到这画像,不知他们如今是什么样情形,也走近了几步。船丁和小厮们四散在了院墙边。只有季洪老实规矩地跟到了门外,不等她召唤不敢进来。   “青娘拿出他的画像,让我看什么?”   这官样画像,偏偏叫他想起了这次愤而下船,进坊逼亲的起因:   她送到陈家的相亲画像,居然落到了楼云手上。   想到这里,王世强的脸色就忍不住难看了起来。   他这次突然下船,提前进坊来第三次求娶,难道会不知道这是火上浇油?他何尝不明白,负气而来,只会和她的仇怨结得更深。   然而他为的不过就是,在楼云舱房里看到了她的画像。   要不是现在既没有理由,也不是时机,他只怕就已经忍不住直言质问了。   “原来他果然就是楼云?就是王纲首嘴里的怯懦主和之辈?”   她也唇带淡笑,脸色却冷淡了下来。   她反手将画放在了廊道上,又从季蕊娘怀里取过一卷画,一扯丝绳打开了画卷,王世强一眼看去,居然还是楼云的画像。   然而这一幅,毕竟有些不同。   画中的楼云并没有穿着官服,他勾唇带笑,双眼在阳光下漆黑深邃,一身绣兰花纹的素白轻衫飘逸,负单手站立在了书桌边的半圆雕窗前。   金色碎阳点点透过了漆绿雕窗,看得到几支艳红花茎,窗外花丛斜影。   他手中一卷书,墙面一悬剑,满身阳光斑斓,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闲散书生平常在家的模样。尤其是他身旁,那书房中还有恭立侍候的四位美婢。   她们分别捧香抱琴,砚墨铺笺,虽然只见到侧影妩媚,身段婀娜,但腰间彩带,耳下金环,个个都有风情无限……   王世强当然也看到了画上金泥印上的《红袖添香图》几个古字,还有台州谢家十三公子谢国运的私印,便知道楼云这副后衙书房中的休闲画是谢国运所作。   谢国运有个姑姑是泉州人,偶尔去泉州探亲时,当然会进市舶司拜见楼云,和他拉几分交情,只是不知道他居然能进入后衙书房,看起来和楼云颇有私交。   此人在唐坊也与季家二郎季辰龙交好,经常出入季家小院,当然也常见到季青辰。   唐坊远在海外,季家三姐弟比普通坊民是要懂礼的,但论出身也不过是如同黄七郎那样的暴发户一般,季家当然不及大宋海商世家聚族而居,时常讲究些大家礼数。   至于和他的妻族明州楼氏,是世代科举出身的书香世家,与之相比,季家更是远远不及。   所以她季青辰在那副端正的半身相亲画像之外,也同样有一张闲居的画像《陋屋烹茶图》是谢国运所画,如今落到了楼云手上。   想到此处,他心中暗恨。   台州谢家是唯恐他四明王家在两浙路上家势太大,迫不及待要扯他的后腿了。   海风吹动她手中《红袖添香图》纸画,沙沙浪响。   唐坊外一百里,阳光下的波涛海浪之外,画中的男子楼云——大宋国使楼大人——也倚坐在了船舱宽大的坐榻上,果然是英眉俊目,勾唇带笑。   随着海浪的摇摆,他凝视着挂在舱墙上《陋屋烹茶图》的女子画像。   那画上陋屋青篱,红炉茶煮。   画中有一名女子跪坐在小院廊间煮茶,薄雾漫起的水影后,她款笑待客场景用几笔水墨勾勒得极为精妙,让她的脸庞在茶雾后似见而未见。   可见得作画之人心思玲珑,擅长处理女子画像的分寸。   仔细看去,她侧面的眉脸赫然与季青辰有几分相似,这正是谢十三公子所画的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图》。   图中,是她在午后廊帘下的漆黑凝眸,半伸出雪罗袖外的纤纤指尖,可见她丝丝如坠的耳下珠光,还有她浅绿绫子裙边,阳光碎落的白沙庭院……   楼云自问,连他这样从西南到山东,从临安到泉州,见多了天下各国美人的男子,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谢十三公子的美人画果然是一绝。   虽然这画已经在他房里挂了三天,今日他把王世强激下船后,才有闲功夫细看,不由得就看出了神。   他不知不觉地站起身来,走到画边,仰头细看画首一角。   那里果然有几行上百字的瘦金体小字题记。   他和谢国运有几分交情,知道这题记里记载着画中人物的生平趣事,都是作画者谢国运的习惯,为了替他自己找乐子而随手写下的。   “唐坊季氏,吾初见之时,不知其美人,但知其有一趣号。丑凫也。   及吾见而大惊,水中丑凫宁有此美貌乎?旋及别去,之后不敢视母凫为丑物,守坊外沼泽,观水凫起落捕食,以申吾爱美之心。   二见其面时,吾特携数篓活蛇而往,只为搏美人一笑,坊外水凫不食蚯蚓而以水蛇为生,吾知也,以为其必嗜蛇肉,方有此趣号,然美人大怒,夺蛇篓掷吾面上,驱吾而出。   呜呼,美人不知吾心,唯吾知美人之心……”   (白话翻译:唐坊里的季小姐,我本来不知道她是个美女,只知道她有个奇葩的外号叫丑凫。   所以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大吃一惊,觉得这外号不符合实际情况。从那之后,我就天天跑到唐坊外的沼泽地边,去观察记录沼泽水凫的活动情况,美女既然取外号叫丑凫,那肯定是因为丑八怪水凫有我没有发现的美。   第二次见季小姐时,我特意带了几篓子活蛇去当礼物,觉得她肯定会喜欢,因为根据我的野外观察,沼泽里的水鸭很特别,它们喜欢吃水蛇,季小姐肯定也因为是个吃货,才得到这样奇葩的外号,她一定喜欢吃蛇肉!   但素,季小姐居然生气了,把蛇篓子砸到我的脸上,把我赶出了季家。天啦,被美女误解的感受好痛苦!但美女,我仍然愿意做你的知音,我知道你就是个吃货有木有!)   楼云看得连声低笑。   他知道这“丑凫”之类的所谓趣号,未必就是谢国运在坊间听说的,说不定就是他替她取的。他取这外号大半只是为了自己取乐,好替他自己怪诞妄为,送上活蛇当礼物找个说法。   也难怪要惹得女主人大怒,被直接赶出家门。   只不过,这季氏女子也必定不是寻常人,才能被他取了这样的一个趣号。   “大人,福州来的消息。”   他一直在等着此事,立时不再看画,点头让书童骏墨进房,从他手上看了从大宋传来的鸽信。   骏墨性子机灵,见得他看完消息后,坐到书桌前半晌不语。他就知道这信里没有好消息。   因为朝廷中被贬的赵汝愚宰相即将到达福州,公子虽然在泉州为官,也安排了市舶司衙门的属官去福州码头迎接。   今天接到的消息不好,难不成是那位赵宰相出了事?   “……赵大人还没有到福州,就已经在湖南衡州病逝了。”   半晌,楼云才睁开双眼,苦笑叹息一声。   骏墨一惊,知道这位赵宰相八成是被人落井下石,在半路上害了。   可惜了一位三榜高中状元的赵氏宗亲。   见他神色不豫,骏墨不由得劝道:   “公子何必多思?公子与这位赵宰相素不相识,没有半点利害瓜葛。当初赵宰相身边的朱熹朱大人等弹劾韩宰相,说他外戚擅权,才引起了这场政争。如今结果反倒是赵宰相被贬。那几年,小人正侍候着公子在苦修斋里读书。和这朝里两位宰相相争权的事没有关系。”   楼云叹息一声,放下鸽信,摇头道:   “有赵大人出面,毕竟还是能牵制韩宰相。他也太胡作非为了些。”   骏墨便有些诧异,因为楼云手边的消息往来是由他去打理,他便也能劝道:   “公子当时不是还说过,韩宰相虽然是外戚,毕竟有拥立之功。朱熹大人因为他是外戚而想把他赶出朝廷,只怕是惹祸之源。外戚不能立于朝中,难道赵大人这样的宗室就能立于朝中?这要官家怎么放心?”   他顿了顿,瞅着他家公子脸色还好,不免就把心中把赵宰相一系的埋怨说了出来,他毕竟也在苦修斋陪公子读了六年书,便道:   “公子当初读书辛苦,却因为不喜欢朱熹大人出的理学试题格外吃了多少苦头?韩宰相贬走赵大人,又把朱熹等各位理学出身的大儒们赶出了朝廷。要不是如此,公子这官儿未必做得如此顺心——大人不是还说朱大人喜欢“秀才争闲气”?他在江浙巡视时弹劾了台州唐太守,说他身为士大夫和官伎严馨相狎,不就是因为人家讲的是浙学,他是理学?”   他是楼云在明州城收留的泼赖小子,对江浙一带的旧事八卦听得最多,更何况里面还牵涉了一位江浙有名的美人乐伎。   “公子,朱大人要是到了咱们泉州,见到公子也不信理学,还带着乐伎出使高丽,岂不是更要骂上一骂?”   楼云听到这里,不由得就是一笑。   “不要让林行首听到了。”   林行首林窃娘,正是泉州城官乐伎的首领,和台州官乐伎严馨的出身相似。   她这回也带着十六名官乐伎,跟随他去了高丽。   这些乐伎在高丽王宫中合奏了四支唐宋大曲,颇让高丽王惊叹。因为宋徽宗时就有向高丽派遣宫中女乐教授大曲的前例,高丽王便留她们在宫中传授。   如此,也让他有了机会在宫中久住三四月。   虽然没能和高丽王商议北伐之事,他对金国的内情却是打听了不少。   “赵大人一系与江浙一系不合,早有原因,咱们确实不需要插手其中,但毕竟还是可惜了。”   楼云心中对韩宰相府提出来的北伐之事,更加摇头。他知道赵宰相一死,现在朝中并没有能和韩宰相府抗衡的重臣。他思索着应对之策,却也不再多说。   骏墨听得门外脚步声轻悄响起,他知道有侍婢走近。   “公子,应该是陈纲首和文昌公子来了。”   “让陈纲首他们进来吧。”   他挥手让骏墨退下,知道门外是陈氏叔侄受他所召来见。   在他们进门前,他也顺手把画上的雪白薄绢幕布放了下来,盖去唐坊女主的《陋屋烹茶图》。   毕竟是陈家要为二房次子陈文昌求亲的女子画像,虽然是为了设计王世强,离间四明王氏和唐坊的关系而借来一用,今日也应该还回去了。   他沉吟着从桌边站起,抬头看到进门的泉州陈家家主陈洪,却没见着陈文昌。   他知道事情出了变故,只能诧异问着门前一脸惴惴不安的陈洪,道:   “文昌公子呢?”   他知道,王世强在唐坊里散布流言,要阻止这门亲事。   甚至,王世强还借着船上同行与陈文昌结识过一番,王世强就算一句都没提过那唐坊季氏,陈文昌也不是个没带耳朵的傻瓜。   所以这唐坊女坊的相亲画像,才会在他楼云的书房里,而没有一直留在陈文昌的手中。   “大人,我那侄儿他还在房里读书。”   陈洪陪笑着,结巴禀告。   他当然能看出陈洪的左右为难。陈文昌果然犹豫了。   但他并不以为陈文昌真会上这样的当。   按理,季氏与王世强的旧婚约也不是大事。   泉州城外番坊里,住着几十万的外商和家属。夷女与男子交往向来开放,泉州城的海商经常和蕃商打交道,当然知道这些习俗。   反倒是唐坊季氏,在各地海商中的风评极佳。海商们都说那坊中的女主推祟中土礼仪,不仅开坊建学,坊学里用的也都是中土的汉书。   再加上,东海上的生意不得不仰仗季氏,这些年来向唐坊求亲的宋商才络绎不绝。   若非如此,陈洪这家主也绝无法下决心与季氏联姻。   王世强的精明在于,他与陈文昌结交,完全不提季氏也仍然隐晦摆出了不肯放弃的姿态,这才是陈文昌不得不权衡的事情。   只不过,在他楼云看来:   陈文昌虽然不经商不做官,论才干比起王世强确实不如,但他毕竟是泉州陈家千挑万选拿出来求亲的出色子弟,不至于如此无谋。   否则陈洪怎么单单推荐了他出头来求亲,还想借着这门婚事让陈家在东海上一朝翻身?   更何况还有他楼云,为陈文昌与那季氏一力安排这门亲事……   于公于私,这门亲事都是势在必行。   所以他把王世强赶下船后,才会唤了这两叔侄到房中,想劝说陈文昌……   总不能让王世强得了逞。   ……   画栓绢角飘飞。   季青辰把楼云在书房中的画像交到小蕊娘手中,她高高举起,直垂到了廊板。季青辰轻搀罗袖,微抬手,指向了画中的楼云。   她侧头,冷眼看向了王世强,笑道:   “王纲首,我本来只当是天下的同姓多了,也并不在意。然而谢公子这画中小记上却写得清楚,这位楼大人虽然出生在西南,又处处和你作对,他却是明州楼氏家谱上记了名的楼家子弟,是王纲首你的妻族舅兄——”   她指尖指向的画角,果然同样用瘦金体写着几行小记。   “楼云者,西南山中夷人也,少时自许为汉统,而不惜千里出山寻亲,岂不怪哉?而后于明州楼氏家中寄居一年有两月,得以名登家谱,身存宦族,岂不奇哉?   既怪且奇,则其军中出力,潜伏山东,联结义军,护送天使封赏义首又何足为道?   而后,其一朝去职,弃武从文,六年苦读金榜显名,跨马游街,探花杜园,又何足为言?   既奇且怪,其官居市舶,兴商拓海,揽尽金源,吾又何必写来?   吾记之不为他者也,吾知其不过一夷人也。”   (白话翻译:楼云这个人的底细我很清楚,他本来是大宋西南一带深山里的一个蛮夷。但他的自我意识从小就十分鲜明,别人说的他不听,偏偏就觉得自己是汉人。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居然一个人从山里走出来,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明州楼家去认亲,我本来以为我够怪了,他比我还怪!   他脸皮厚,赖在楼家白吃白喝住了一年零两个月,逼得楼家没有办法,居然把他的名字写到了家谱里。于是这个蛮夷摇身一变,就成了江南书香世家的族人。喂,楼家你们的节操呢!   好吧,既然大家都已经明白他的奇葩属性,他后来参军,潜进山东金国境内,保护朝廷使节去封赏义军首领这样的事,也不值得一提;   接着他又作死,军功不要了,辞职读书了,六年后这个深井冰居然也三榜连中,摇身一变又成了官家亲点的探花!   这也不提了,免得别人说我嫉妒他。毕竟他现在在泉州当市舶司提举,我还要靠着他赚钱。所以他真是一个好领导,在任上忠于朝廷,全心为民,又是兴商又是开海路,一门心思地忙着搂钱,日子过得比我还滋润。   这些其实都算是正常人做的事,没什么好写的。我之所以忍着不耐烦一条条都记下来,就是要提醒大家,别看他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又德才兼备,但他的本质就是一个奇葩的蛮夷,随时都有可能继续作死。   PS:我真的不是嫉妒他!)   她轻声念诵了这篇小记后,沉下脸,直视皱眉的王世强,道:   “谢十三公子是个怪人,他的话最多能信三分,所以我也两次三番曾遣人在明州打听清楚了,他的名字在楼家的家谱上,这并不是传言。”   黄七郎早就挥了挥手,让船丁们都退到了门外。   小蕊娘眼睛转了转,照旧高举着双臂撑着长长的画卷,小心地把身体藏在画卷后.   季青辰走上一步,看着王世强,道:   “王纲首问我记不记当初支持你北伐的承诺。我倒也要问一句,王纲首一边说着楼云此人怯懦畏战,让我不要与之结交,一边又与楼家联姻,娶了他的族妹——”   她侧头示意不情愿的小蕊娘收画回屋,才转头看向了王世强,道:   “我只怕王纲首的心思并不在北伐,而在于显官实职,权重一朝。如果确实是这样,按赵官家发到市舶司的条旨,不论中外商人,凡是做了一笔纳税三千贯以上的海外大生意后,就可以封赏九品承事郎的虚衔官品,你早已经是官品在身。更何况如今你又娶了楼氏为妻,他们家代代科举出仕,人脉广布朝廷上下,你才干不凡,就算不参加科举而去参加朝廷的大选试入朝为官,这也是必然的事情。”   她抬手阻止了王世强要开口所讲的话,直言续说着,   “北伐于你并不重要,你又何必如此着急?何需两次三番再到我唐坊,催问我到底支持还是不支持?”   “没错——!王贤弟,你把这一段也和大妹子说说看,她不是正要听着吗?”   黄七郎连忙跳了出来,示意王世强趁着她还愿意听,赶紧把他三年前和楼家联姻的事情原原本本,前前后后说个明白。 010 蛮夷婚俗(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33:44 字数:2930  王世强听到催问,却看着她,半晌不语。   他似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才能解释清楚他突然毁婚娶亲的往事,更说不明白他和楼家的关系。   黄七郎急得跳腿,她也懒得再问,正要皱眉准备下逐客令时候,他深吸一口气,从袖子取出一只印满法轮的小锦盒,放在了彩礼绸子上,   “这一次离家前,我把要娶青娘的事禀告了父母大人,这玉佛就是母亲命我带来,转送给青娘的体已薄礼……”   她并没有去看那应该是装着一尊玉佛的锦盒。   这玉佛她在三年前曾经提他提起过,是一件礼物。   为了说动王家长房在朝中为官的堂伯父,为了让堂伯父支持答应他与她的亲事,他特意用私蓄收购来一块绝品羊脂玉,用这玉雕成了一件玉佛。   他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抬手又从袖中取一封书信,继续说着,道:   “若是青娘不信,这里还有我母亲大人的手信——前两次我来时,青娘让我滚回去叫父母来提亲的话,我一直记着。”   她知道王世强身为庶子,他嘴里的母亲,并不是他那身为妾侍的生母,而是他的嫡母。   她见他在亲事上纠缠不清,答非所问,要不是黄七郎一个劲地使眼色劝她忍耐,她早就把这信劈面丢到他脸上去了,哪里还肯去接信?   他也不着急,凝视着她颜色苍白,眸光却更显瑰丽的侧脸,叹息着,   “我听说,陈家写给你的信中,虽然没有言明福建八大纲首,甚至泉州官府也支持这门亲事,信中却提出了你嫁过去之后入籍的事。陈家还许诺能在泉州蕃坊里,为唐坊人提供三百个入籍的名额——没有楼云在泉州府打点运作,陈家是不可能答应这些的。”   她并不出声,沉住了性子,淡淡看着他,只是道:   “我也知道你王纲首的本事,知道你们明州城外有好几处北方归正人的村落。村里面住着的都从西夏、金国逃到南方的汉人。你也正托那位明州通判秦大人,在城郊划出一片空地,建屋子开田,另外还有五百个名额的入籍——”   “正是如此!大妹子,当初王贤弟不是答应过你,可以让你带上坊民回大宋?”   黄七郎见得王世强半晌说不到要害上,只能亲自上阵给他们打着圆场,   “你坊里的那些汉人匠都是我帮你从金国偷运到唐坊的,我是知道的,别的坊民在唐坊呆久了倒也罢了,他们这些人毕竟还是想回去的——”   她转了笑颜,看向黄七郎,笑道:   “我虽然答应过他们,一有时机就送他们回大宋,但他们可不只有五百人。”   王世强慢慢收信回袖。   他在一边听着,也明白她当初答应嫁回大宋,说好要带几百户上千人的工匠作嫁妆,其实也就是带着这些北方逃出来的汉人工匠去明州城的意思。   他那时为了和她成婚,也是一口答应。   两浙路向来是南方边地,迁来定居的外国人并不少,事事都有官府的条例可循。   可以先迁来五百人,然后再陆续为她在明州城、台州等地的官府打点,分散居住,免得官府猜疑,如此就可以把想回大宋的坊民陆续接过来。   只要官府登了民籍,他们就可以和那些北方归正人住在一起,或者还可以住在蕃坊,那里住着历朝历代从新罗、百济、扶桑甚至南洋迁到中土的外国人。   日子久了,他们买田置地和本地人成婚,就能迁出蕃坊,至少可以让后代成为本地人了。   “王纲首的盛情我知道了,我身为坊主,这些事情我自然能为他们办妥,但王纲首以后再要提北伐的事情,可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他见她的脸色,知道这一回再不把话说清楚,事情就要不好。   四明王家被赶出唐坊倒也罢了,他七年经营得来的产业被王世亮那窝里斗的败家子败光也罢了,但她如果真和陈家联姻,完全倒向了朝中的主和派,他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区区薄物,让青娘笑话了。”   他心中下了决心,弯腰打开了绣满法轮的小锦盒,仍旧放在了脚下彩礼的绸缎中间,   “倒是这件旧物,还能供青娘一玩。”   盒中羊脂玉佛流光似水,至少能换上一百倍的九杠彩礼。   更难得的是玉质年时久远,佛像又是名家的雕工手艺,就连黄七郎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不知道他随身带了这件珍品。   “王贤弟,这是……”   玉佛小像是一尊用绝品羊脂玉雕成的女像观音。   她慈眉润脸,手持柳瓶,削立的身姿赤足踩着三层十二瓣莲台之上,脑后有瑞光雕轮,额头镶一颗雨滴红珠,满身佛衣缨络。   在阳光和缎绸艳光掩映中,她仿如从仞利天七宝楼台飘然入世,俯视人间。   “这就是当年我向青娘你提起过的,那块脂玉。”   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唯有沉默打量着那玉佛像。   凭借这一世在唐坊手转百货的经验,她很容易就能看出那块羊脂玉像雕的是入宋后最受大宋庶民信奉的普陀观世音,也是江浙海商四明王氏一族信奉的护海菩萨。   她知道,王世强用三船江米向西域商人换来的这块玉,令巧匠雕成,玉观音在江浙普陀寺里请圣僧开光后,先是呈送给了他的嫡母。   至于这玉为何没有按他以前说过的,依照他和长房堂伯父王老大人的商议:   先由他的嫡母收取玉观音后,再借由王老大人二孙媳之手,转送给长房堂伯母,进而献到宫中为太后贺寿。   如今这玉观音没有成为太后寿礼,反而飘洋过海,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并不在意。   在万里海波之外的大宋,每天每日,必定都会出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而三年前他们男未婚女未嫁时,他曾经牵着她的手,走在月光洒落,涛声暗暗的沙滩之上,指点过万里之外的大宋山河,讲述过的雄心壮志……   现在,这些难道还和她有半丝关系?   她只是不愿意把两个弟弟和全坊上下,仅为了那位太后的族侄,韩宰相的权位,为了他王世强的将来,押到那初中历史书上没有记载过的北伐上去。   那怕她明知道南宋会灭亡,还是把希望寄托在王世强和他支持的主战派身上,还是想要全力搏上一搏——北伐毕竟也算得上是先发制人。   到现在,她也没有改变。   变了的是王世强。   只不过,也许他本来就是一直如此,是她误解了而已。   “我以前曾和你说过,为了让长房堂伯父支持我们的婚事,我把这玉雕成观音像送到宫中,作为王家的寿礼为太后贺寿。剩余的玉料也是极好的上品,就打成一对龙凤玉镯,当成是我下次从大宋回来,向你提亲的聘单主礼——”   院子里的他,面带回忆,淡淡低语着,终于说起了旧事。   院墙边的人不用黄七郎示意,都已经全都退出了门外。   屋子里的小蕊娘也悄悄溜到了后院子里。   脚步声响,蕊娘抬头看到同样溜到后院子里的黄七郎,和他互视一眼,她突地向他做了个鬼脸,惹得他咧嘴而笑。   “我三年前回去的时候,决定到普陀寺里订个日子,只等玉佛和镯子都做好,就放到寺里去开光,请几位高僧念一场经。”   他站在廊前,从绸缎堆里把玉佛拿起,放在了她身边的廊板上。   她端立不动,瞟了一眼那玉观音,知道朝中的太后也是信奉观世音的,能开光当然能为太后添一层喜庆,镯子不过就是沾光。   况且,那对龙凤镯子,已经在他前两次上门来要求纳妾时,被她砸碎在了这小院子里。   玉渣子都早已不见了。   至于那普陀寺,是明州附近有名的半岛佛寺,寺内不仅有大宋高僧,东海、南洋各国到这寺里挂单游方的僧人也极多。   “我一向是不在老宅里多住的,那年回去后新买来成婚的宅子也正在翻新,我便在寺里多呆了几天,由此在寺中遇上了一个扶桑来的游方僧人。”   说话间,他已经和三年前一样,随意在廊板上坐了下来,斜倚着方形的原木廊柱,凝视着玉观音,   “我听他说起了驻马寺。”   她微微一怔,总算听到了让她不明所以的东西,反问道:   “驻马寺?唐坊后面的驻马寺?”   她从十岁起,做了三年添香寺奴的驻马寺。   但这又和楼家有什么关系?    011 蛮夷婚俗(中) 更新时间2015-1-10 11:34:16 字数:2777  他点了点头,半闭着双眼,似乎有些疲倦一般,回忆着说道:   “那位僧人走遍了扶桑各地的古寺,而后才去了高丽,辗转到了大宋。他一路上搭的还是我们四明王家的船。我那时也是闲着无事,听他说了几件三地的见闻,确实也是见多识广。我便起了谈兴,也提起我从十四岁起就在东海上做生意,虽然没有去过平安京城,但九州岛、四国沿岸的扶桑佛寺我也听说过一二,如此也就聊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他们四明王家虽然信奉护海观音,但他毕竟是六岁就进了王氏的族学里读书的人,王世强心里还是更愿意相信“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训诫。   如非必要,他一向是不进寺院的。   住进普院寺里已经是不寻常了,所以才遇上了一个游方僧。   “……是我见识浅薄,那年我听到那僧人说起,九州岛岛边地有一座驻马寺。他说此寺虽然是唐末时的中土传教僧人建立,如今已经是千年古寺,在鸭筑山里却仍然传教艰难。”   他的声音晦涩幽暗,仿似是从不知名的远古深处传来,连她这已经习惯了在屋里熏佛香的人,都不由得听住了,   “我不由得奇怪,就问起了原因,他却不肯多言。因为你曾经在那寺里呆过三年,我自然就有了好奇心,便连连追问。我一连几天请他在寺里吃上等的素席,直到说起我未过门的妻室曾经在那寺里寄居奉佛,他才开了口……”   他终于转过眼,把目光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感觉到他眼光中的探询和疑问。   从三年前他在大宋成婚之后,他每一次回唐坊,每一次见到她时,她都能从他的眼光中发现这样的质问。   她原本并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听那僧人说起,才知道鸭筑山百里山脉中,有几百座扶桑村落。他们的土地虽然是驻马寺的寺产,每年都有僧官去收粮。但因为地处深山,不与外界相通,这些扶桑山民就算是佛法也无法教化,所以这些村子里有一桩沿承了不知多少年的风俗……”   说话间,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后,便转过了头,看到了屋。   远处,是鸭筑山苍绿低圆的连绵山峦,半山腰上,驻马寺的佛印铜铃依旧在夕阳下闪烁。   “我这才知道,每年扶桑的春秋日祭,鸭筑山方圆百里的扶桑男女都会聚集在一起,在祭日的三日三夜里,不分血脉远近,不论纲常伦理,都在树林黑暗中随意交-配……”   听到这里,她的心猛地一跳,连她自己也听到了那巨大的卟嗵声。   王世强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猛然从廊板上站起,目光凶狠,盯住了她。   “心虚了?”   愤恨中,他保持不住高高在上却仍然风度翩翩的大家仪表。   他仗着长年走海押船训练出来的一把子力气,探手就抓住了她的右肩,不顾她的惊怒挣扎,把她拖到了面前。   他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的肩膀给捏碎了。   “你说——”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说什么!?”   她迅速回过神来,恢复镇定,挣脱不开后皱着眉,忍痛回视。   他那并不俊美却也端正英郎的面容,因为长久暗藏的愤怒,已经扭曲了起来。   他盯住了她,好在还没糊涂到大声咆哮,知道要压低了声音,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说,你是不是——”   “你在胡扯什么!?”   她沉下了脸,哪里肯和他如此拉扯,她也没必要告诉他鸭筑山里的事情。   她见他已经是说不通,毫不客气按照老三季辰虎以前教过她的手法,左手摆成了手刀形,用力一刀,重重切在了他手腕的软筋上。   “不知道好好说话吗?”   她压低声音叱着,他受了这一手刀,脸上神色一抽,显然已经是极痛。   然而他居然仍不放手,反倒更用力了些,抓得她左肩痛极。   他毕竟不是文弱书生,她的力气,也只是多年前挖河开坊训练出来的女人力气,在王世强面前根本没办法施展出来。   开坊这些年,她也只是跟着坊民们一起,每年生意淡季时听从三弟季辰虎的安排,每天操练而已。   “你没听那和尚说是深山里的扶桑人才这样吗?他们是没开化的蛮夷!我可不是!”   她心中恼怒,却只能忍着痛向他解释。语气却也有些不稳。   “你不是?”   他咬牙切齿地盯住了她,仔细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一丝异常都不肯放开,   “你不是你急什么?那和尚说祭日是春秋两祭,不就是开春种地和秋末收粮的日子?你以为我不知道驻马寺的僧官每年都是秋祭去各村里收粮?你以为我不知道,唐坊最开始建坊的钱,就是你走私粮食得来的?是你贿赂了驻马寺里僧官,贱价从这些扶桑山民手里收粮?”   他终于控制不住,怒声骂道:   “青娘!青娘!你说,你是不是一直就没对我说过实话?亏我那些年对你一心一意——”   她本来也是心神烦乱,听到他声音渐高,顿时知道不好。   她哪里肯让他发起怒来,惊动了后院和院外的人?   她先是稳住了心神,断然回答,道:   “王纲首何出此言,我自问与你相识以来,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骗过你。”   说罢,趁他一时的神色和缓,她立时又是一个手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腕,趁他疼痛时,她毫不迟疑伸手,隔袖抓住了右小手臂上的麻筋,两个手指用力一扭。   他终于受痛闷哼了一声,顾不上心中受欺的愤怒,把她推开,各自后退了一步。   “王纲首不知道自己是大家子弟吗?这样失礼,在唐坊里都会被人笑话。”   她没好气地揉着肩。   她前世可是累得像狗,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   这一世,她十四岁就遇上了王世强,十六岁相恋,早知道他的性子刚硬。   相恋的那些日子,她有时候要是身边没有别人,一个人和寺里来的年轻僧官或是东坊里年轻宋商多说了几句,叫他知道了,就要生气吵架。   她根本不可能背着他乱来。   至于十四岁以前,在驻马寺里……   “你难道也要说,你不是在祭日里去收粮?”   听到她刚才的断然否认,他总算也是冷静了半分,冷着脸,揉着手臂反问。   她也直视于他,答道:   “那样的祭日,我确实是参加过——”   在他脸色将变之时,她直接了当地说了个清楚明白,   “收粮是个好差事,我十岁那年就因为会写汉字会算帐,才跟着僧官开始收粮记帐。而且,去收粮的僧官也不是外面的人,大半也是村里子的村长子弟,送到寺里来当寺奴。他们中有聪明的子弟学会了念汉字佛经,就可以当僧人。因为有空明大师托他们照顾我,他们去之前,就叫我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她语速极快,又字字清晰。   王世强听着她条理分明的说着驻马寺里的事,再想起那年听闻此事,他震怒之后马上派了心腹渡海去扶桑,他们绕过唐坊进驻马寺打听回报的内容,和她说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只是僧官和她一起去村子里的事,他们探听不出来。   他们回报的,是收粮的僧官和寺奴在寺中无聊已久,都会乘机回村参加祭日。   虽然那时于他已经是急怒攻心,过了三年了,现在细想起来,他那时确实是失了分寸。   他应该亲自回来问她的。   他眼中的愤怒也渐渐消淡了下去。   “我问的是你有没有去参加过祭日,你明白告诉我吧。”   他毕竟是城府极深的人,早就习惯了事事冷静盘算。   刚才的急怒是因为他和她在一起时,他也只有二十岁,因为家事忙于走海并没有爱慕之人,和她也不过是少年时的初次情爱难以忘记。   过了最怒的那一阵,他的脾气便软了下去,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退后了一步,站在廊前,只是眼睛仍然看着她。    012 蛮夷婚俗(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34:56 字数:3889  她见他总算恢复了常态,便正色道:   “按理,我现在既不是你妻室,更没有和你订亲,根本不需要向你说明什么。但此事你心里存疑,将来说出去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就向你说个清楚。”   她接着回忆。   “我那天也是太蠢,别人不让我看,我就偏要去看。僧官走后没多久,我出门一看,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心里更奇怪,就沿着村处的溪水走了一会儿。结果,我半夜到了那林子边上,看到——”   语声微微一顿,她还记得那天夜里清亮的月光,但她当然不会去详细描绘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只是隐讳道:   “你在普陀寺遇上的僧人说的并没有错。”   他的脸色发沉,却毕竟没有再发怒。   他明白看到不等于参加,而且他现在也没资格质问。   “我当时就吓得不行,马上就逃回村子里。第二天天亮也不和那僧官说,就逃了回寺里。空明大师以为我受了委屈,就叫我不要为了贪几个辛苦钱再去收粮,让我跟着他的亲传弟子抄佛经。我平常就还是去施主寮里,侍候寄居的女施主。”   说到这里,她想来想,又道:“   你也知道,我在佛寺里做寺奴,本来就是为了侍候来寄居奉佛的扶桑官家小姐、夫人们。她们信佛的太多了,经常是住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   “我知道你在她们身上赚了钱——”   他并不想听这些他已经知道的事。   他是生意人出身,清楚她走私粮食也是要大本钱的,而她以前就告诉过他,她带了两个弟弟在到了此地后,赚到的第一笔钱,是背下了空明大师珍藏的诗集。   她背下来,然后默写抄录,把书面做旧,伪装成从大宋来泊来的古诗集。她把这诗集卖给了寺里这些扶桑贵族女性。   因为扶桑贵族在这时代,正是以精通汉字、汉诗作为身份标志的。   而当时的汉书,从宋国泊来,可以卖到五两砂金一本。   “卖书虽然赚钱,但我能背的并不多。而且我在寺里做生意叫空明大师知道了,他也说我贪心太重,六根不净——”   她背的当然不是空明的诗集,而是她从小学到初中,学到的所有古诗和古文。   偶尔,她才能偷空抄到空明自己的藏书。   他的藏书也只有二十九本,都是从五台山逃出来时携带的,而且这些书籍是宋国禁止卖出国外的类别,所以连他的亲传弟子都不能碰。   她偶尔瞟到,也只知道那些书应该是苏东坡、王安石之类的作品全集。   因为全集里包括了大量他们为官时呈给官家的奏折原文,对大宋的官制、地理、粮食、用兵都有涉及,所以这些书按大宋海禁条例不能卖出国外。   “我缺钱,所以我还是跟着僧官去收粮了——”   她并不曾在他面前隐瞒过出身,就像他也没有隐瞒过身为庶子在家被嫡母所逼的事。   “白天村子里一切正常,我在村子里时,只要是入夜后就绝不敢出门。后来因为僧官们嫌弃收粮拿的辛苦钱太少,他们在村子的父母也想少交些税多赚些粮钱,想商量着偷卖粮食。我又正好认识了黄七哥,他是船丁,按习惯可以免费在海船上带一些货,我就和他搭伙,一起做起了走私生意——”   她仔细说到这里,交待前了前因后果,才算是说到了王世强问的正题,   “我是走私粮食,又不是僧官征税,当然是提前收粮才能保证粮源。我做了走私后反倒再没有在祭日去过村子里。”   说到这里,她看着他道:   “开坊后不做走私了,我也就认识了你,你可记得我曾经在二月初一和七月初一这两天去过山里?”   他听着,沉默了许久,慢慢地终归是在廊道上坐了下来。   她此时也明白,他三年前突然毁婚,这件事仅是原因之一。   她听他说起过家里的事情,海商家里的庶小姐,也有出嫁后丧夫后再婚的,所以大宋的礼法并不太严厉,但这样的祭日集体淫-乱,她是个现代人灵魂都完全无法接受。   她本来认为,扶桑人就是这般如同禽-兽。   “……那时,我以为驻马寺是一座淫-寺……”   他喃喃自语,   “就算你没有参加,扶桑信奉小乘佛教,寺外没有度碟的野和尚和妇人,女尼同-居生子的比比皆是。寺里的僧官为了保住官品,虽然不会染指女色,但他们从商人手里买小男孩做侍儿和寺奴,他们干的那些事情,我也听闻过一些。你们朝夕相处,他们那些年轻管事僧,有不少也是精通汉学,对你另眼相看的。所以他们才能被你说动,把寺粮外卖的生意包给了你……”   她静静听着,知道他此地此刻并不是求复合,只是在说明当时毁婚的心情。   说到这里,他微闭着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平缓了脸色。   他抬眼看她,若无其声地苦笑着,道:   “更何况唐坊里的女子也不像大宋,不论家贫、家富个个都出来做工,你最宠爱的许七姑娘,如今家中何等富庶?她既然与你弟弟订了亲,却仍然时时出门捕渔,不禁绝与外男的交往……”   “所以你以为我将来也是如此?”   她淡淡回望,看出他眼中的悔色。   她没有把这悔色太当真,所以,她也并没有去解释许七娘子许淑卿生长环境与他人有截然有异。   他并不是不知道。   此女小时候沉默寡言,不知是聋哑还是自闭儿,让她这没有医学知识的人不知道要怎么管教。她只盼着此女天天出门,天天和坊中娘子、街坊兄弟们相伴谈笑才好;   她更没解释唐坊女子出来做工的原因。   在她看来,就这和她前世里初中离家,打工支持哥哥上大学一样。   天经地义。   尽管她日后明白了父母的重男轻女,但这也不能改变前世那一年她离开家乡时,单纯大胆地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心情。   她那时,仅是单纯地想要离开破烂的山中学校,不再羡慕在县高中里读书的哥哥,她是如此相信妈妈的话:   “你们是亲兄妹,亲兄妹互相不帮助,谁还会帮你们?”   海风吹过小院的中间,吹散了回忆。   “因为你一直就不放心我,所以你提前就移情别恋?”   她抬了眼,看向王世强,与他一样也若无其事地笑着,   “所以你那年回大宋,看到楼小姐在普陀寺里进香,你就一改以前从不进寺院的习惯,以开光之名在那寺里住了二十二天,希望能再看到她一次?”   不自觉想要在她面前掩饰的借口被揭破,他本来就很难看的脸色一僵。   他微微抬眼,晦暗的黑眸久久地凝视着她,涩声道:   “你知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却也已经无话可说。   比起许七娘子每天和街坊兄弟姐妹们一起出门捕渔的习惯,他这样已经有口头婚约的大家子弟,控制不住躲在寺院里等着和闺中女子再见一面,才是真正失礼。   如果还要计较,他违抗父母之命,非要娶她这夷女为妻,订下口头婚约更是失礼。   然而她也并不盼着他的一个答案,仍然道:   “佛寺里人来人往,很少有事情会有人不知道。你那年派了左平和另一个管事先后回来,偷偷到驻马寺里两次打听我的过去,岂不是一样?我也很容易打听清楚楼小姐的喜好。”   她也叹了口气,   “我至少也要知道,我除了门第,哪里不如她。”   说到这里,她微微笑着,却也并不看他。   她只是看着廊板上曾经在普陀寺里开光的玉观音,回想着明州城里楼家嫡房长女的传言:   虽然亲母早逝,然而她德言容工,无不佳妙,当初她下嫁给王世强这样的商家庶子,这件事也曾经在明州城惹起了一阵流言,都说楼家继室薄待继女。   “确实是一位,能让人一见倾心的贤淑美人。”   她当然已经见过那楼大小姐的画像。   也许,正是因为王世强对楼大小姐一见倾心,所以他才会不在意楼云与他在国事上是否意见想同。   或者,三年前他与楼氏鸾佩相遇时,楼云也不过是刚刚到了泉州市舶司为官,他与楼氏也不过是远亲,根本不至于让王世强犹豫。   无论如何,他终是娶了楼鸾佩。   听到她的淡然笑语,他沉默不语。   他没有再解释,他偶然看到了去普陀寺进香的楼小姐,明明是要提亲的人了,就是忍不住跟到寺里打听了她的事。   他知道楼小姐一月之内还要来还愿后,不知怎么回事就起了魔怔。   家也不回了,季青辰也抛在脑后了,他就在那寺院里包租了一个月的院子,直到第二次见到了她,直到发现楼大小姐楼鸾佩居然也对他有意……   他几乎也不记得,他到底是先听了山中淫-祭的传言,还是第二次在寺中见到楼大小姐,他虽然被她拒绝在佛斋之外,却留了让他去提亲的诗句之后,才起了毁婚另娶的心……   “王纲首,我虽然不知道楼云为人到底如何,但福建那边的情况我却知道。泉州这几年虽然一直海贼不断,蕃商仍然愿意停泊到泉州港进行交易,泉州市舶司能每年足额纳税入临安,不能说不是这位大人的功劳……”   三年前,她得到他背信成亲的消息后,她这三年来自然有她默默的筹划打算,才能在今日引福建海商入东海。   她要保住自己的立身之地。   她没有必要都告诉于他,他也未必不知道。   他只要愿意为正妻楼氏承担这样的损失,就足以让她怀疑他对北伐的决心,毕竟,只要娶了楼氏,他就不再需要建立北伐策谋之功,也能顺利入朝为官了。   仿佛把过往的情事轻轻抚去,她看向王世强,笑道:   “王纲首既然免不了也有几分私心,何必又责怪楼云有私心?”   更何况,他说了这许多话,从明州普陀寺一直说到了扶桑驻马寺,和泉州城的楼云又什么关系?   他就如此防备这位妻族的舅兄?   听她言语,他却摇了摇头。   “你远在唐坊,并不知道内情,楼云此人并不可信。”   他坐在了廊板上,凝视着季青辰的眉眼轮廓。   自她十四岁与他相识,容貌已经是清新待放的美丽,那年也不过二十岁的他一直小心地陪伴,等到她长到了十七岁的天然秀媚,又等到了如今她二十岁的静谧幽艳。   她除了门第,容貌才情并不输给他的正妻楼氏。   “难道我就是天生薄情寡义之辈?我与你相识了四年,为了你不惜和父母大人决裂,在外面成婚的新宅都已经买好,难道会一夜之间情爱全无?难道我就是眼皮浅薄,没见过女子,非她不可的下流**之徒——?”   他说到这里,想起楼云挂在舱房中的画像,心中更是确定了他三年前成婚的时候就已经产生的怀疑,不由得站了起来,   “青娘,你知不知道,我在普陀寺里遇上的那个扶桑和尚,根本不是偶然——   “什么?”   她听到这里不由得有些奇怪,然而却仍是摇了摇头,   “王纲首不需再对我说这些了,既然事已至此,这事情究竟如何发生又有什么区别?”   王世强的话,她既不相信,也不需要去相信了。    013 恩爱离间(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35:51 字数:3311  “……”   他听到她的拒绝,不由得一时语塞,心中黯淡。   他已经查出,那扶桑知尚曾经在泉州佛法寺拜见过楼云,甚至他也得到消息,那和尚曾经秘密收到过楼鸾佩的颂经钱。   然而那和尚和楼云交往,他手里没有确实的证据。   楼鸾佩给那和尚的颂经钱,却是因为他身边一名侍妾,生下了他的儿子后,隐晦地向他提过几句,她本来是楼家陪嫁丫环,说是她为楼鸾佩经手过的帐目里有过样的记载。   他却是知道,季青辰是听不得侍妾两个字的。   当初和他相恋时,她也曾半真半假地央求他赌咒发誓,绝不移情别恋再纳他人。   他那时也是少年心性,又与她深情意浓,当然是一口答应。   他还记得,也不知是那一天的月夜下,他曾经毫不犹豫,发过毒誓要与她单夫独妻相守到老。   如今却是这般结果……   如果当时他亲自回唐坊问一问她,而不是接到了家中亲信传来消息后打消了回唐坊的主意。   他知道明州楼氏有意招嫡母之子为婿的事情后,察觉有异,所以留在明州观望动静,他还忍不住疑惑,安排机会亲眼见了那位楼小姐一眼……   “青娘!如果我早知道那山里的祭日并不是淫-俗,如果我也曾经走过南洋,更见多识广些,知道那是蛮夷们的群-婚风俗——”   他忍不住,还是说了出来。   她与他,毕竟整整四年的情份,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他压根不认为她为了引进福建海商,就会真的与陈文昌成婚,但他却不能不忌惮楼云。   “群—婚?”   听到这个曾经出现在历史教课书里的词语,她也抬起了沉默的双眼,微怔地看向了他。   他见她果然对这些海外异闻感兴趣,就像她对大宋各地风土,对西北一带的变化格外感兴趣一样。   他曾经对着她,整整说过了四年……   她不可能忘记那些日子。   “……是我见识浅薄,这一次船队出海,我听福建那边的海商偶尔提起,南洋深处有上千小岛。岛上蛮夷部落很多,因为天气炎热和祭神仪式,他们经常也会在春夏夜晚举行这样的群-婚仪式,并不以为耻。据说,这也是减少部落争斗,达到联盟的一种方式……”   他看向季青辰,艰难叹息,   “青娘,三年前的事是我错了……”   她听出这一次他认错时的诚心,和以往他为了说些场面话并不一样,便有几分意外。   倒是从他嘴里,居然能听到“群-婚”两个字,她却没有多少惊讶。   王世强这样见多识广的海商,又因为本身极有能力和才干,他的见解与这一世她见过的男子相比,他都要开明的多。   否则她不至于能下定决心,离开唐坊随他嫁回明州。   而她,早就因为十岁那一年的惊吓,这些年一直冥思苦想,她回忆到了群-婚这种历史课本里只有几个字提到婚姻制度,记得它是远古原始的男女交-往方式。   她前世里对群-婚的理解还很单纯,本来以为是现代生活中的集体婚礼或者完全是走婚的意思:   就像平安京城里的扶桑贵族男子到女子家过夜,天亮离开的婚姻方式,不论男女都可能同时拥有几个配偶。   她完全没料到远古的这种群-婚婚仪能够在驻马山深山里,以这种祭神方式表现出来。   这种祭礼,在现代人,甚至在宋人看来都是一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淫-乱。   也许王世强这几年也打听到了,保存在扶桑和南洋小岛上的这种旧俗,应该在大宋的深山边地也保存着。   就像后世里她在网络上偶尔看到,有个云南的旅游热点,那里一个少数民族梭伦族还保持着更远古的母系社会的生活风俗。   “青娘,唐坊的坊规里,曾经有不论是堂兄妹还是表兄妹,三代之内的血亲一律不得成婚的条例,比大宋风俗还要讲究,还要严苛——我一直觉得奇怪。”   王世强的敏锐让她心中吃了一惊。   他直视着她,凭着和她四年的亲密熟悉和这三年来的辗转反侧,想要分辨出她的神色。   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些,就像她喜欢他听说起海那一边她从没有去过的大宋,仿佛她真的曾经在海那一面居住过一样。   她更喜欢听他把心里所有狂放不羁,所有天马行空的想法说出来,就像他终于献进宰相府的北伐计划……   就算是现在,他也能看出他说起这些时,她可有可无却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他太清楚怎么引起她的注意。   他也不是非要为了陈家联姻的事和她争吵不可,他可以重新开始。   他在船上寻找机会与那陈文昌结交过几日,虽然没有找到那小子在泉州城有旧爱旧相好的破绽,他也完全没有不智到在陈文昌面前提起他和季青辰三年的旧情。   陈文昌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不会明白,他刻意与他结交,不过是隐讳地表示季氏与他旧情未断,他也绝不会放弃的意思。   陈文昌来求亲前,陈家当然打听过他和季青辰之间的口头婚约。   如果来求亲的是陈家的家主陈洪,直接在海上台风里制造事故让他有来无回才是解决办法,但对上陈文昌这样的书呆子,委婉有礼的方式更容易达到目的。   更何况有楼云这位国使在船上坐镇,他何必授人以柄?   他和楼家的帐还要慢慢地算……   “青娘……”   他欲言又止,毕竟没有马上说出那桩婚事里的曲折,   “陈家的婚事,你还是小心斟酌吧。”   陈家和季家这一回议亲,其中的种种变故和算计也必定不逊于他娶楼鸾佩的这件事。   他在三年前成婚拜堂时,才得到了让他大怒几乎想马上翻脸休妻的消息:   楼氏鸾佩虽然是世宦之族出身,书香门第的长房嫡女,却因为幼年丧母,失之教养,她曾经有过与男子相约私奔的旧事。   否则何至于下嫁到他王家里来?   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和她圆房。所以,他成婚三天后,纳了她身边的陪嫁丫头为妾,生下儿女都寄在了她的名下,也算是给了楼家一个交代。   楼家至今无人出头的反应,还有他所纳两个侍妾在枕边的回忆,也让他更加确定她这件旧事必有几分可信。   无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   他王世强不过是商人庶子,远不及她出身书香,他也曾在生母去逝后从小被嫡母所逼,失教失养,绝途于科举。   但他有心怡之人后,却是光明正大禀告父母要娶夷女为妻。   他从没想过要做出淫-奔这等丑事。   眼见得她并不想听再说陈家的婚事,他已经知道,在阻止这件亲事上光靠嘴上相劝根本无济于事。   好在,他在船上有他的安排。   他便也不再提起,只是尝试说着一些闲话,和她拉近些距离,道:   “青娘,大宋的世家或是书香门第,也都有表兄妹成婚的事情。我知道坊规都是你订的,你是不赞同表兄妹成婚的。你是不是因为那年看到了那一夜祭日,担心坊民被蛮夷同化,反倒把坊规规定得如此严格……要是我当初知道这些……”   她看他一眼,并非不知道他在家中和楼氏相处的情形,前两次他上门求亲时,就已经隐晦提起过。   但她更明白,他只是对楼氏失望罢了。   也许在王世强这商家庶子眼中,能与书香嫡女楼氏成婚,不仅是为了替他在官场上铺路,也是他不可言说的隐密心愿。   所以他才会明知有诈,仍然愿意一赌。   他只不过是赌输了。   如同她也赌输了一样。   也许他王世强与她季青辰的区别只是,她愿赌服输,他却不肯认输罢了。   至于他闲扯一般提起的唐坊坊规,她当然不是担心被同化,更不是受祭日的影响才定的那条坊规。   在前世,她确实是听说过表兄妹结婚在镇里是不给上婚姻登记的,她甚至也亲眼见过,亲耳听工友说过这些事情:   比如,包括她家乡在内的各种边远山村里,有哪一家亲戚是没在外面娶到老婆,结果表兄妹结婚,他们生下来的孩子个子长不高,人也比较傻……   至于扶桑深山里的这种群-婚风俗,无论是否了解其远古来源,她都清楚这就是淫-乱。   如同王世强不论是为了什么而毁婚另娶,他依旧是让她在东海这一边的唐坊白白等待。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她整整沉默了三年。   “是否懂得这些知识……”   对她与他如今的结果又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或者,那个扶桑和尚对王世强说起这些事到底是不是偶然,是不是受人指使,又有什么区别?   她当然能听出他欲言又止里对楼云的指责,她却摇了头。   不论这桩婚事其中有多少曲折,他毕竟已经娶了楼鸾佩。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而陈季两家的议亲,她也有她的层层安排。   总不至于被悔过一次婚,半点也不知道长点心眼,得些教训。   她看着廊板上的那玉观音没有出声,他也沉默不语。   不知什么时候,他听到她转了身,她的声音响起,沉静而温和,完全恢复了她平常的样子,在唤着外面的季洪。   “来人。”   半掩的院门应声而开,季洪走了进来,   她从袖子里拿出王世亮的拜贴,递了过去,道:   “请世亮公子进坊吧。”   不论楼家是否暗中破坏了她与王世强的婚事,王世强也与楼家联了姻,他是不是仍然计划北伐还未可知,她却需要早早为唐坊安排后路。   已经改变的一切,都不会再恢复原样。    014 恩爱离间(中) 更新时间2015-1-10 11:36:24 字数:4955  季洪正等着心焦。   他本来还寻思她是不是心软,被王世强说动放过了眼前夺回产业的好时机,   如今见她依旧吩咐了下来,知道不论这一回他们商量了些什么,她要把王世强赶出唐坊的事仍然是板上钉钉的不能变。   他连忙应了,道:   “是,大娘子。”   他小心控制着没有幸灾乐祸地看王世强的脸色,待要转身,她又吩咐道:   “且慢,你把这画拿去,请李先生复画几分。然后,把它们张贴到各水门,街口,让坊民们不要认错了。”   说话间,她从廊道上取了没叫小蕊娘收走的楼云的官样画.   季洪要上前卷起,她又微摇了头,让季洪细看画面,道:   “大宋三处市舶司提举官的官样画像,宋商人人都有,你以前也应该见过——这是泉州市舶司监官楼云——你认清了,告诉坊里的小子们,谁要胡来得罪了国使,我饶不了他们。   “是,大娘子。”   季洪拿起衣襟前拴着的圆镜片,凑在凸出的右眼前,仔细去看那画子男子。   王世强已经缓缓站起,面色暗沉,一言不发地旁观着她的动静。   他知道,他刚才一番话全都白说了。   她却侧目打量着季洪,看到了他衣襟边,一块用鲜红细绦带栓着的青竹框玻璃圆镜片。   季洪的凸眼,她在前世里也曾经见过,是山里孩子有时候缺碘的结果。   但自从前世家里能吃上碘盐后,她就很少在附近村里看到了,城市里就更不用说。   至于像季洪这样,生长在海边从不缺盐的人,他为什么会有这样影响视力的眼病,她并不知道。   但他那块可以调节眼睛视力的水晶镜片,却是季二郎用金刚砂亲自磨出来,送给季洪的。   他模仿的是,她花了一千两砂金从西坊吉住货栈买来的西洋玻璃镜片。   她之所以不惜重金,是因为她在驻马寺那三年,二郎跟着李先生没日没夜在鱼油灯下读书受教,成了个高度近视眼。   如此一来,不但急坏了刚收了聪明弟子的李先生,他自个儿还以为得了瞎眼病,离家出走打算自生自灭。   而凹镜和凸镜的物理原理,却是她找回二郎后,向他解释近视眼时,说给他听着。   虽然前世里,她只是初中毕业就不得不在父母的沉默眼光下,跟着老乡缀学到沿海城市打工。她每月惦记的是在制鞋车间流水线前三班颠倒,把做女工赚到的工资攒下来,寄回家里。   但她初中三年学习各科课本,却一直如同雕刻在心上一般无法忘记。   也许在山区学校里的那段时光,虽然看不到沿海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听不到港口厂区里万吨巨轮的汽笛长鸣,在山中,更看不到港口里上百架起重机同时挥动的铁钢巨臂,还有一层接一层几乎堆到了苍蓝色天际线上的海运集装箱……   但那仰起头来,就能在山路中透过密绿树冠看到蓝天的单纯,还在山区学校外十里,春天必定泛洪的溪水奔涌,这些过往仍然组成了她简单快乐的童年。   她还能记得在外打工的每个周末,妈妈都会花上两个小时走到路口,她会坐上两块钱的摩托车,沿着盘山公路长途跋涉到山脚镇上的电话亭里。   她是为了给她宿舍楼下打电话。   她总会听着妈妈在电话里,把她每月寄回去的钱说说清清楚楚。   哪一些给了哥哥当了县高中寄宿生活费,哪一些哥哥买了高考参考书,买了考上后去大学前的唯一一身新衣服,还有哪一些买了年节礼物,在春节送给了一直留着哥哥在家里复习吃饭的老师。   其余的攒下来,准备当成他进大学后的学费……   那时大学里还没有绿色通道,也没有贫困生助学贷款,但哥哥却是县重点高中里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尖子生,更是她们山区四五个村子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疲倦,更多的却是充满希望的兴奋。   “妹儿,你哥哥不让我和你讲钱的事,我一讲他就在电话里发火,但妈不能不和你扯清白——你每个月寄回来的钱,妈一分都没让乱花,都一五一十算给你哥听,妈为了什么?就是让他记得,他能把县高中读完,将来去城里上大学把书读完,全靠了亲娘、亲爹和亲妹妹嘴里省出来的血汗钱!有朝一日他在城里出息了,娶了城里媳妇也不要忘了本!”   “妈——”   “你听我讲,妈晓得你在外面打工受罪,妈一想起来就想哭。还有你爸,他连着几晚都睡不好,半晚上讲起你坐在摩托车后座上,还不如行李那样高——你不要怪你爸,妈心里帮你打算——”   明明是一辈子没出过山的妈妈,她最远去过的地方就是每月逢五到山脚小镇上赶集,用山货、山药做些小买卖,她攒的钱全是为了给他们兄妹存学费,在电话里说起话来也是斩钉截铁。   “你和你哥都是我生的,亲兄妹不互相照看,谁还会管你们?你将来要在城里办户口、结婚生崽,还不是都要靠你哥哥?这几年你千万莫玩,多加点班,这些钱妈都存下来,给你哥哥上学。将来给他在城市里买房子,有了落脚的地方,我们全家都能搬到城去——到时候让你哥给你找个好工作,介绍扎(个)大学生做对象。等你们俩个都能真的城瑞安了家,过上好日子,你妈这辈子也就没有白过——”   “大娘子?”   季洪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她从前世里的记忆里回过神来,看他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二郎体弱,不可能和季辰虎一样靠着力气和厮杀就能生存,他性格温和,经商、交际都是好手,如果天下太平,把唐坊交到他手上,她自然放心。   但现在却是南宋,不能不作两手打算。   高丽没有自己的文字,她在这个时代意外地发现前世的韩国字还没有发明出来,高丽贵族们都是用汉语交流,她送二郎去高丽多读些书,将来他和王世强、谢国运那样的海商世家子弟交往起来也更容易些。   万一有事,他也能有几分自保的人脉。   她想着那《红袖添香图》上的情形,对季洪道:   “去吧,我听说这位楼大人府中侍候的都是蕃商送给他的各国夷女,你去西坊打点一二,让他们牵线在坊外找三四个美貌的扶桑女子,花钱租下来半年。你和她们的父母说,如果她们能用心讨好那位大人,我能保证她们以后都衣食无忧。”   王世强脸色发沉。   季洪听得她居然说起以前从不理会的西坊皮肉生意,知道她是一定要和楼云交结,无论如何要让他满意。   如果他能办好这件事,说不得以前他的那笔旧帐在她心里也就翻过去了。   “是,大娘子。”   他把事记在了心里,又微一犹豫,“世亮公子在坊外,是请他进季氏货栈里坐着,还是请他亲自来拜见大娘子?”   “让他直接去王氏货栈歇息就行了,我有空会去见他的。”   他一听,就知道这位十七公子远远没有能入得她的眼,毕竟胡、刘、陈家这类海商纲首可以进出季氏货栈。   谢国运、王世强、黄七郎这类人物,她是会亲自在小院里接待。   也许,王世强虽然马上就要被赶出唐坊,但王家这两位兄弟谁强谁弱,她心里还是一清二楚。   “你再转告世亮公子——”   她继续说着,季洪也振作精神,凝神听住。   “王氏货栈名下那五十七外码头、仓库、商铺一向是两份帐。一份帐是王纲首挑选的管事们打理,一份是我唐坊和王家对帐所用。他如果对这些产业的帐目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去找李先生借帐来看。另外,会算帐的伙计我们唐坊是尽有的。他要是远道而来缺人手,唐坊看在王纲首面上,自然会有求必应。”   “青娘——!”   王世强没料到她是唯恐王世亮不是他的对手,千方百计要为他入驻唐坊铺路,她这样借帐又借人的安排,又打破了他暗中布置好的计划。   就算是有几分心理准备,他此时也是眼中生恼。   他在意的不是唐坊里的产业,却不愿意因为失去这些产业,而在这坊里失去控制权。   四明王氏失去唐坊,接下来,焉知不会被逼出东海?   而她,偏偏就是要拿回唐坊所有产业。   对他的恼怒,她微笑而对,道:   “王纲首事多人忙,管事们难免怠慢了世亮公子,既然他也是四明王氏的人,我怎么能够怠慢?”   季洪自然机灵,知道那些管事都是王世强的心腹,又在唐坊多年经验,要在帐目上糊弄一个走海的生手实在是太过容易。   就算胡、刘两家因为姻亲关系为十七公子派来了帐房老手,毕竟也不熟悉这些码头帐目。   但有了她的帮助,王世亮马上就知道,应该选择哪些最要紧、最有油水的码头,让他这位庶兄被赶出唐坊的时间再快一些。   这些年,王世强在四明王家地位日高,他那些嫡兄庶弟,堂叔堂兄也多的是眼红了。   也不需要再听她吩咐,季洪不管王世强脸色铁青,马上低头拿着楼云的画像,转身向院门走去。   坊主下令要用心迎接国使,他当然要办得雷厉风行。   快到了门前,才隐约听到了王世强的声音。   “青娘,你应该知道我一直没有把这些产业交出来的原因。”   在刚才几句话的空档里,他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   要说他完全没猜到她这般的干脆利索,那是假话,从三年前悔婚另娶之时起他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扯破脸的一天。   但如果没有楼云,他本来可以再拖上一两年,只要北伐大事顺利推进,就足以改变形势。   “我要说不明白,王纲首恐怕也不会信。”   她冷眼看他,毕竟还是点了点头,道:   “你担心我女子胆怯,将来失言不参与大宋的战事,让你呈上去的北伐计划成空——你控制了唐坊这些要害处,到时候劝我的话也有几分分量。”   也许就是从这件事上,她始终在心底明白:   他并不相信她。   然而也或者是,她的犹豫一直落在他的眼里   “青娘,你其实,一直不相信我呈到宰相府的北伐计划会成功?”   他站起直视于她,   “当初我们的亲事,你一直劝我成婚后留在唐坊,你自己是半点也不想回大宋的。”   那时,她与他正是情浓之时,但为了婚后是她嫁回大宋,还是他留在唐坊也曾屡次大吵。   那时,他借着帮助唐坊建坊,联手把福建海商驱赶出了东海市场,为江浙海商立下大功,由此使得家中长辈们默许了他的婚事。   而他也一朝翻身,以庶子之身公然在嫡母面前提出分宅单过,一定要娶海外夷女季氏为正妻。   他这样的坚持,让一直担忧他不会违抗父母之命的季青辰满心欣喜。   然而她还是不肯嫁回明州。   她再三提出,愿意把她名下所有唐坊产业都放到他的私人名下,让他留在唐坊,每年押船时回四明王家一次拜见长辈也就足够了。   他知道,分宅单过后,她虽然不用和他一起在老宅里受气,但因为缺了王氏女族亲的引导,她在完全陌生的明州,和王氏女眷交往中却也会步步为艰。   他的生母一族出身低下,无法为她提供依靠。   她自己又是夷女出身,在大宋举目无亲。   但他也深劝过她,凭着她在江浙海商里的人脉,开始时虽然有些困难,但只要她的两个弟弟还在唐坊,海商里的家眷们都会与她殷勤往来。   她花费一两年的时间用心交结,就能溶入明州海商世家的圈子里。   至于她在家中为他养育子女,管教家人、打理宅院、经管生意,当然是不在话下,足以让他后顾无忧。他在族中也会笼络一些叔伯兄弟,分宅单过也是为了自立一支,她迟早会交上一些王氏女族亲,时间久了便好了。   说到将来他入仕为官后,她免不了还要与官家眷属有所来往,身为夷女难免被轻视讥笑。   但赵官家有下到市舶司的恩旨,不论宋商或是番商,能在市舶司经办下三千贯以上商税海外生意的商人,就能得到九品承事郎的官位虚衔。   她在唐坊结交的宋商纲首,哪一家没有官位?   更不要提她身为唐坊之主,这些年也曾在港口迎接过高丽国、冲绳国派到扶桑来的国使。   为了做生意方便,她每次都殷勤请他们下临唐坊,摆宴招待。   她也被他们召入鸿胪馆中,按宋礼参加国宴,询问东海上的贸易往来。   她绝不至于真的见闻寡薄,会被上国官眷嘲笑。   而他会请个女塾师来,让她把以往他教过她的诗书宋礼,多多学习就好了。   更何况,除了宗室皇亲,女子成婚之后毕竟是妻凭夫贵,等他一步一步向上了,她也就能过得如意了。   吵得最大的那一次,他也只是恨她杞人忧天,不知世事:   她不愿意嫁回大宋定居的原因,居然是西北也许有个叫蒙古的部落,野心不小。   她担心现在大宋武备松驰,说不定过上几年,临安城的赵官家也许还会有靖康之变那样的灭国之祸……   也就是那一次,他因为听到她这些胡言乱语,在这小院里甩门离去之后,忍不住生起了“毕竟是不合适”的念头。   但他那时,何尝舍得和她分手?   而她过了三天后,也悄悄寻到了他的货栈,不见他的人影后又上了他的货船寻他。   她隔着舱门,向他软语相求。   虽然能听出她语气里的百般犹豫,她到底还是在他赌气不愿意为她打开的舱房门外,答应嫁回大宋,随他在明州城定居。   所以,他也愿意相信她胡扯那些借口,全是因为害怕离开了两个弟弟,在大宋无亲可依罢了。   而这些,是不是他最终狠心放弃了与她的婚事的原因之一,他也不想再去深思了……   “王纲首,我听说那位韩宰相这半年来,一直在向你们赵官家进言,要设立平章政事.”   她突然开口,话题转到了他最在意的北伐之事上,不由得他不凝神细听,   “我知道朝廷里主战以韩宰相为首,但这些日子我也托人抄到的半年前的邸报。各地反对北伐的地方官上了不少奏折,他们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我虽然不懂战事,我在意的也是我自己,二郎三郎,还有坊中三万之众的能不能有个平安的地方栖身,有没有饱食的日子可以生活。如果仓促起战,确实也会国困民乏——”   “你…”   他本来因为三年前移情别恋的往事,还有些不自在的神色,此时他的脸色却是难看了起来,“你看的不就是楼云的奏折?” 015 恩爱离间(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36:57 字数:3970  她微微一怔,待要否认,他却已是负手,在廊前来回走动,沉声道:   “你要和他不谋而合,我也管不了——”   他重重一哼,忍着没有多言。   他继续说着,道:   “既然要用兵,就不能不集兵权、财权、任人权为一体,靖康之变难免也因为军中制衡太多,人浮于事,无法军令如山才有那样的兵败结果。韩宰相想谋取平章军国事的职位,也是顺理成章。何必就一定认为他是谋取权位?   她知道他听不进耳朵里。   他如今已经是韩参政府中得力的幕僚,还未出仕只是因为等着最好的时机,说不定这设立平章军国事的建言,就是他王世强提出来的。   犹豫一下,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道:   “既如此,当初我答应你支持北伐的事,如今确实是不可能了。”   他来回走动的脚步一僵,几乎不敢置信的转脸看向了她。   “青娘!”   她岿然不动地看着他。   “……青娘,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他突然又放软了声音,轻声向她探问着。   她凝视着他,也许她这样为了生存而左右摇摆的心,在他眼里是“竖子不足以谋”的怯懦。   “我……”   她微微张口,几乎有冲动再把课本里蒙古会南下的历史重新告诉他一遍。   她想让他明白,她如今的改变只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他支持的主战派成功的机率并不高而已。   然而她看着他的双眼,心底想把一切说明白的冲动便消失无影。   她已经知道,现在向她质问的人是宰相府中的门客幕僚王世强,是明州楼氏的丈夫王世强,而不是当年与她心心相印,无话不谈的爱-侣。   现在的她已经不需要把前世那说不明白的过去,向他合盘托出,祈求他能明白她的恐惧了……   “青娘,你竟然——你就半点不担心你弟弟季辰虎吗?”   王世强的声音响起。   看在她的眼中,他仍然是当初进门时的风度翩翩之中隐带威逼的模样,她便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收起了摇摆的心,微微一笑,道:   “王纲首都不怕韩宰相大权独揽,我又何必一定要担心三郎?”   “好,青娘——!”   王世强听她和楼云的腔调一模一样,不由得就是大怒,再是沉稳也不禁有些口不择言,   “你以往只求北伐一战从不在意什么权臣、皇统,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只不过是怀疑,陈家既然派了管事进坊,说不定也把季辰虎在船上被擒的事情暗暗通知了她,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她却是一副恩断情绝的神色,和那楼云一般,摆出好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欺他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吗?   她虽然微微一惊,却也知道他与她过往太密,平常日子里她对大宋赵官家的可有可无,他嘴上不说心里当然是能感觉到的。   她便也不和他辩解,只是反唇讥笑道:   “皇统不皇统与我又有何关系,我又没吃过赵官家一颗米!我却知道王纲首眼睛里只有权位,半点也没有纲常。难怪家中两位爱妾能比正妻更早诞下一儿一女,原来这就是王纲首家里的规矩。如今我倒是万般庆幸没本事嫁进你王家,免得成婚不到三天,就要看着丈夫强占自己的两个陪嫁丫头!”   论起嘴刁,王世强一个要面子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是她的对手。   听她从国事一路扯到了家事,再把他成婚三天后就纳妾的阴私骂了出来,他羞恼之余,也几乎压不住这几年对楼云的深恨。   一边的黄七郎眼见和他们又吵了起来,语言悖逆,顿时头痛,眼见得小蕊娘已经机灵溜回了屋子里,他也走远了些,免遭池鱼之灾。   “你知道什么?”   他咬牙低骂,   “我确实一时糊涂负了你,娶了妻室。但我难道愚蠢至此,看不出她是官宦家的嫡长女,我是商家的庶子,根本就门不当户不对?楼家凭什么要主动到王家向我嫡母来暗示提亲?我要不是纳了她身边两个心腹丫头为妾,过往事情的内情我岂能打听得出来——”   要不是楼云,他何至于仓促和季青辰悔婚,落得如今满心后悔。   那扶桑来的游方僧人根本就是一个楼云给他下的套,而她却还在这里费心安排,殷勤款待楼云!   他这桩婚事,完全就是个暗局!   连他的正妻楼氏在婚前也一清二楚,只有他王世强和她季青辰蒙在鼓里,被楼云拆开等着各个击破。   一想到楼云把她的画像挂在了舱房床头,他当然知道是陈文昌受他所欺,对这门亲事犹豫,那副相亲画像《陋屋烹茶图》才会落到了楼云手里。   要知道他就是在与陈文昌的闲谈中,偶然说起了他几年前,从福建武夷山中移取了三支茶树,千辛万苦运到了扶桑。   听说好不容易种活,想来今年可以采茶烹水,他却再也无缘能饮上一盏。   陈文昌那般的谦谦君子,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但他把这《陋屋烹茶图》退了回去,必定会惹怒楼云。   这门亲事是虽然是陈家汲汲以求,但仍然是楼云一手安排,他王世强不动声色坏了他的事,他楼云当然会一个圈套接着一个圈套还给他。   所以明知是计,他还是带愤下船,如今想起来更是怒不可遏。   “楼云此人,只为了他泉州市舶司提高税收的一已私利,就不惜坏国家大事。更可恨他手段卑劣。他来这东海上,就是为了斩断唐坊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免得你我联手聚集财源,一力支持韩宰相的北伐——”   “原来王纲首还知道这些年我花的钱,一直在支持你们准备北伐——”   她冷笑着,却也不想再吵与他过往的那一段情事。   内情不内情那也是王世强和他老婆,和他大舅子的事情。他们才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且不说他的话能不能信,就算信了,难道她还能和王世强联手去对付他老婆?   更不要提,她现在正用得上楼云。   至于当初是不是楼云的什么离间之计,陷她于悔婚被辱之境,那也要等她用不着楼云的时候才能再作计较。   与其听信王世强,她自己难道不会去查?   “王纲首要记得我这些年花的钱,就麻烦告诉我,我家的三郎如今到底如何了?”   她把话头一转,突然问起三郎的下落。   虽然不担心他在海上出事,王世强一直提起他却总有原因。   只怕与这回大宋国使到了坊外一百里的大事有关。   自己亲弟弟她也不能不操心。   她的眼睛扫过了王世强腰间的黄斑古玉,在那玉佩边还有一柱两指粗细的松木牌。   木牌刷了透明的清漆,可见上面雕刻三颗星辰轮转。   这是唐坊的进坊腰牌。   因为他前两次上门求亲,她已经从王世强身上夺走这坊牌,不许他进坊。   今时今日,又是谁把坊牌偷偷给了王世强?   三天前海上有大浪,坊里必定有人担心三郎在海上遇难不回,才如此急于让拥有海船的王世强进坊。   “我此番提前进坊,也要去太宰府和他们商议迎接大宋国使的礼仪,青娘既然不担心三郎的下落,我也不好越俎代庖。我先行告辞,不耽误青娘迎接贵客了——”   王世强听她问起季辰虎,这一回却没有顺梯而下,和她讨价还价。   他知道话已经是说尽,她对他翻脸无情,他对楼云的恨怒却是更深,一时间竟然懒得再和她废话。   他寒着脸说完后,干脆利索转身就走。   她没料到他如此,微怔之后,心中电转,突然对着他的背影道:   “我听说,这位楼国使在官家面前,不仅反对设立平章军国事,还保举了被贬官的前宰相赵愚汝,劝官家召他回京城——不知王纲首以为此事如何?”   王世强猛然站住,回头时脸色已经极是难看。   黄七郎心叫不好,知道这正是王世强和楼云水火不容的地方。   王世强支持韩宰相,楼云却想召回赵宰相。   而这两人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政敌。   四年前一场宫变后,官家受吴太后内旨,顺利登基。   当时在宫中为官家奔走的是外戚韩宰相,在外朝率领百官上奏请官家登基的是赵宰相。他们两人可谓是官家的社稷功臣。   只不过,两者争权之时,赵宰相因为是宗室出身,本身也姓赵,官家难免有所防备。韩宰相去年就已经奏请官家,把他赶出朝廷,贬到福建福州去了。   但本朝赵氏宗亲依靠科举出仕,并不少见,靖康之变后南逃幸存的宗室毕竟还是对官家忠心一片。更何况赵愚汝得罪韩宰相是因为反对他外戚擅权。所以,朝廷上下对赵宰相这一次蒙冤被贬,颇多不平之议。   否则韩宰相何至于匆匆提出北伐之议?   不过是为了收取人心。   这样的朝廷大事在宋商里当然流传极广。她现在提起这些,分明故意让王世强难看。他连忙想拉着王世强一起离开,王世强却冷笑着,在门前道:   “青娘……上年我卖给唐坊的五万斤粮食,已经吃完了吧?”   脚步声响,季洪捧着一只鹁鸽匆匆走回院子里。   他本来赶来禀报海上消息,此时一听到王世强提起粮食,完全是威胁之意,他顿时大怒。   他本来就在坊中横行霸道几乎被季青辰赶出唐坊,哪里又会把坊外的宋商放在眼里,再想起这些年坊里因为缺粮而受的窝囊气,他马脸一变,忍不住就要跳上去发作。   然而她不急不忙地向他丢了个眼色,他心中一转,知道她的用意。   他便也忍耐了下来,等在了一边。   “我们家的粮食——多谢王纲首下问。”   她自然比季洪更沉得住气,抬手把井轱辘上的围腰儿拿下,顺手叠好,放在了刚才坐在井边准备宰鸡的小板凳上,   “但我记得,海上卖粮的商人却是不仅王大官人一家吧?福建海商也是要卖粮的。”   “如此就好——”   他没有刻意去多说。   从泉州港运到唐坊毕竟需要走十三天的凶险海路,明州港却只需要七天,更不要提四明王氏还垄断高丽的粮食收购,三天就能从耽罗岛运到唐坊。   他也不需要提醒她,开坊后,是他王世强一年又一年买给她五万斤粮食,维持唐坊坊众的口粮,而在卖粮时只收取成本价和海运损耗的,除了他更不可能再有他人。   她一清二楚,不需他多说。   她提起赵愚汝被贬之事,不过是提醒他,她没兴致参与到韩宰相的朝廷政争之中,如果北伐仅是一个借口,唐坊恕不奉陪。   ——她不过是要知道季辰虎的下落。   “前几日海上台风,你家三郎虽然遇上了风浪却没有出事。他被楼云救下,正在国使船上,你也不需要担心。”   乍听得季辰虎的下落,季洪已经是一脸震惊,   她的神色依旧不动,知道粮食和她弟弟,才是他王世强上门相逼的真正凭借,微笑回道:   “多谢王纲首的消息了——”   她已经猜到给他坊牌的人,多半就是在南坊外闹事的那伙小子们。   他们都是季辰虎的手下,偷牌给他,有心想让他用船去深海找人也是可能,但季辰虎在海上狡兔三窟,实在不可能轻易出事。   王世强虽然料到她会如此,不禁也暗恼她太过沉得住气,便道:   “如果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只管和往常一样差人去知会左平,我自会来见你。”   说罢,他大步而去。   左平往年一直在她与他之间传递情书、此时也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快步跟上。   黄七郎见着他们头也不回地离开,巴不得就此结束,连忙向她丢了一个“以和为上”的眼色,院子的九杠彩礼也不抬走,领着李黑毛等船丁们追着去了。   只余下她在院中,还在皱眉思索:三郎在海上被楼云所救?   那绝不可能。 016 兄弟相争(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37:19 字数:3604  季洪因为听到季辰虎到了大宋国使船上的消息,有些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待他脑子里转过弯来,院子里的恶客早已经走光,眼前是摆了一地的彩礼。   “陈家回消息了?”   彩锦川缎在夕阳下如海浪一般闪烁不定,她把廊上的玉佛带盒放回了彩礼上。护海的普陀观音慈眉持瓶,在十色波光中默默不语。   季洪顿时醒过神,且不急禀自己的事,连忙肃容道:   “大娘子,陈家的管事只怕不容易进坊,所以消息还没有传来。一百里外的大宋船队在王纲首下船后,也开始缓缓前进,如今已经到了五十里之外。船上的江浙海商按例应该开始放板船探海路,福建船再想要过来,是瞒不过的他们的。”   她也知道是这样的情况。   按海商的习惯,海上贸易每逢近港五十里就要派小船查探港口洋流走向、三十里就要警戒岸边海贼的突然袭击,到二十里以内就要放绳石探测港口的泥沙厚度和礁石分布。   船队里如此多的江浙海船纷纷放出板船,再加上东坊里的宋商们接应,泉州陈家就算有国使楼云做靠山,在这东海上还是势单力孤。   更何况,那楼云既然是明州楼氏的族人,对唐坊到底是何等的心思,她现在更不明白了。   刚才王世强叙上这一通的旧话,只让她知道他这位妻族舅兄似乎和王夫人楼鸾佩关系密切,虽然不是嫡亲兄妹,却应该有几份族中的旧亲谊。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假设她和王世强的婚事确实是楼家插手破坏,楼云当然一直与族妹楼鸾佩互通消息,王世强和他老婆之间的后宅家事多少也会传到楼云耳朵里。   在她看来,任是谁家的大舅子,也没有冷眼看着自家的妹婿想娶平妻纳小老婆,还对那小老婆家有什么好印象的。   但她需要楼云支持她和陈家的婚事。   “王世强说的只怕是反话,三郎从小在这片海面长大,三天前的台风又是年年必来的季风引起,他一定会带着坊里兄弟们到附近小岛上提前避开——他不可能在海上遇上风险。”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季洪一惊,听得却是季青辰在自言自语。   他心中也觉得她说的有理,正要问一问王世强最后说起三郎被国使所救到底什么意思,就见她转了眸。   她看向了他,突然问道:   “这一回王纲首到高丽开京,可曾见过二郎?”   “并没有——”   他心中一惊,连忙回答。   比起这院子里一个接一个让人吃惊的意外,他手里的鸽信并不太急,他也就按下暂时不提。   要知道,他当年是仗着二郎季辰龙的势,在坊中强抢坊女成婚,结果被季青辰当场拿住。   她直接让季辰龙亲自出手,剥光了他绑在了坊中大街的街口,让二郎亲自抽了他一百鞭子。   之后,虽然因为二郎求情他没有被赶出唐坊,他却被直接踢到码头去卸货。   开坊时,他因为功劳而得到的第一街里正的职务,坊里分下来的新板屋、新板船全都被收了回去。   虽然这几年后,他立了她不得不认同的大功又重新复起,还成为了季氏货栈里掌握三百栈丁的大伙计,但他也终于明白,这坊里说了算的人究竟是谁。   眼前二郎三郎都不在坊中,这件事就是他在大娘子面前扭转印象的最好机会。   “王纲首护送国使到开京后确实下了贴子给二郎,邀请他去王宫参加国宴——”   他谨慎回答着,并不怕她追问。   王世强虽然下了贴子,在开京的季辰龙老老实实却是一直在读书,踏踏实实保养身体,绝没有和那胆敢对长姐悔婚的王世强有丝毫联系。   就算大娘子偏心,为了让亲弟弟季辰虎将来做坊主,把二郎一脚踢到了高丽去,他也不可能和外人勾结陷害自己的兄弟。   季辰虎这回突然到了国使船上,尚不知真假。就算这个消息是真的,不论他是被国使所救或是被捉,都和季辰龙绝无关系。   他当然记得。半年前他第一次离开高丽私学,替二郎回坊时,二郎叮嘱过的话。   “洪叔,我每二十天让你回去一次,季氏货栈里的帐目倒是其次,反倒是阿姐那里,你记得要小心回话,免得让人以为我贪图唐坊,反倒容不下兄弟。”   他记得,二郎每次都会送他到开京城外的江船渡口,他一身青衣宋服,衣袂飘飞,站在高丽四方石亭里的微笑和叮嘱。   也只有二郎季辰龙这样的心胸和志向,才配做坊主。   他正要小心为二郎辨白,她却已经点了点头。   “他没去见王纲首就好。”   也不知道相信还是没相信,她的神色里,更多的还是安心。   总算知道了季辰虎的下落。   毕竟他就算是在别人船上,也比不知音信的好。   她先弯了腰,伸手把那玉观音的锦盒盖上,吩咐道:   “把这些彩礼都收拾起来,呆会送到王氏货栈里去。”   二郎季辰龙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她是知道的,但他勾结交往的也不会是王世强。她不过因为季辰虎这一回事出突然,才不由得白问了一句。   二郎和三郎私下的争斗,在建坊之初就已经开始了。   全都是为了十二条河道。   季洪当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收这些彩礼,叫人落了口实的,连忙应了。他转身唤了门外的栈丁进来抬礼盒,又见她问道:   “听说那位国使,楼云楼大人也向二郎下过贴子?”   她沉吟着。   她对楼云的了解除了泉州分栈点传回来的消息,其余都通过陈家的书信,还有佛光寺主和空明老禅师之间的信件。   她只能隐约知道楼云是支持福建海商重返东海,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果季辰虎真在他的船上,也许不应该有危险。   但王世强绝不会空口无凭,就等着她以后再去使人唤左平。   难道他就认定,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盼着他王世强每一次早些渡海到唐坊?   只要听到他回来的消息,她还会让人唤来左平,希望他进坊后能早一些把货栈里的帐目办完了,能早一些到季家小院里来见她?   “二郎给我写来的信里,曾经提起高丽国宴这件事,你仔细给我说说。”   “是,大娘子。”   季洪本来还犹豫要不要禀告,如今听到季辰龙早就在她面前报备过了,连忙说清,   “楼大人的贴子,也是请二郎去参加国宴。当时私学里几位大儒都受高丽王的邀请进宫,二郎再三思考,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婉言谢绝了。后来因为季风没起,高丽王一直留那位楼大人在宫中。   “在宫中?”   “是,听说是国使带着泉州的官伎官乐,在高丽王面前演奏了唐宋大曲,高丽王让她们留在宫中,传授高丽女乐—”   他在高丽也已经有了半年,稍知高丽的内情。   季辰龙读书的十二徒私学就在开京城郊,主持私学的高丽大儒暗中都是支持高丽王,他们希望学习宋朝建立科举选官制,以压制各道各地的世袭贵族。   所以他耳濡目染,也容易打听到这次大宋国使在高丽王宫中的情况。   所谓请国使女乐在宫中传授唐宋大曲,不过是高丽王以这种方式,隐晦表示对集中王权,科举选官制的推祟罢了。   “王纲首呢?”   “王纲首没有在宫中,王家在开京有货栈,他带着几家纲首,天天与高丽王公和巨商交游,亲自出面谈起了几笔很大的生意,他们江浙船队里的货物大半都卖了个好价。”   “陈家呢?”   她听到这里,突然反问。   季洪一怔,也反应了过来,连忙道:“要不是国使出面,陈家的货在开京根本卖不出去,二郎也去看了,说是开京城的高丽货商故意不肯买货。”   只需二郎略加提点,他季洪也是唐坊的大伙计,能看明白其中的原因,   “高丽没有唐坊,陈家想铺货也找不到地方,高丽商人都是世袭官商,他们和四明王家是好几代的交情了。”   “看来王世强和这位楼大人,仅只有面上的客气了——”   她仔细听完了这些,不由得就是点头一笑。   两方都对季辰虎下了宫宴的贴子,当然是在暗中争斗,至于两地海商在开京城中的生意,王世强当然是借着四明王氏在高丽的人脉,毫不客气地在排挤陈家。   这里毕竟是东海。   是四明王家和唐坊季氏的东海。   她对季洪吩咐着,道:   “你和李先生说,因为国使驾临唐坊,还请世亮公子三日后再相见——”   季洪顿时就觉得王世强这一回上门,也不是没有收获。   女人果然心软。   没料到,她接着又道:   “让李先生派人去王氏货栈。一则,把我们派在他们码头上内库工匠全都招回来。他们要问,就说唐坊今日查帐,工匠们负责操纵的水力机械,那些码头上的水力吊装机、集装箱吊装机全部停下来。二则,要求他们交出所有的帐,就说需要他们王家的帐目作个对照,不管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季洪总算弄清楚,她现在一听到王世强和国使楼云关系不佳,连王世亮也不用了,直接就打算把那些码头、货栈拿回来。   他未尝不觉得是个好机会,却不由得就要提醒她不要白日做梦,道:   “大娘子,王氏货栈的管事都是王纲首的心腹,帐目只有王纲首才拿得到——”   话音未落,却见她从衣袖里取出了一枚眼熟的黄斑古玉,向他递了过来,淡笑道:   “这是信物,拿去吧。”   他顿时有些瞠目,分明认得这黄玉和王世强那一枚不离身的古玉一模一样,   “这……”   他吃惊的噫声还在嘴边,猛然间,终于想起二郎曾和他说起过的一件小事。   三年前,她得到王世强成婚的消息,不哭不闹,也不让愤怒的二郎和暴跳如雷的三郎去寻仇。   她只是默默不语,把以前王世强所有赠给她的首饰、衣裳、奇珍异宝放了几个木箱子里,暗地里让二郎替她送到了王氏货栈。   二郎当着王世强的面,在码头上把这些箱子用水力吊装机压碎,然后一把火烧了,余下的玉碎古铜之类的渣烬全都一骨脑扫进了码头水道里。   其中当然也应该包括这黄班古玉。   那是王世强曾经送给她的,和她一人一枚的古对玉。   当初如胶似漆的时候,王世强的货栈就是她的货栈,她的唐坊也就是王世强的唐坊。    017 兄弟相争(下) 更新时间2015-1-10 11:37:57 字数:2503  季洪知道,这三年,她在这小院子里沉默不出,而王氏货栈里那些码头仍然是热火朝天;   她半点动静都没有,风淡云清地带着小蕊娘过闲居日子。   王世强手上那十座集装箱卸码头,十四座控制所有水力吊装机、集装箱吊装机的货栈都如常运转。   栈里的水力机械是当初建坊时,借着王世强从大宋请来的诸多河道上能工巧匠,由她提议,那些工匠们商量着设计出来的。   此外,还有三十座集装箱仓库。   两座商铺是专用来出售集体箱货位。   由唐坊和四明王氏联合特制的散货集装箱,不仅在大宋江浙小海商、小货主中强制推行,而且在扶桑也把货位推销给了濑户内海沿岸的行脚商们。   他们会在季风季节里同时下单,以节省成本。   可谓是流金如水。   就算王氏货栈按合契每年给唐坊的分帐一厘都没有少,而且一年比一年赚得多,但坊里谁不知道王世强手上就是唐坊十二河道的要害所在?   河道控制权虽然没让王家拿走,但为了建坊时得到的帮助,唐坊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但王世强,已经不可能是坊主的夫婿了。   季洪的背心微微有冷汗渗出。   他当初听说她让二郎烧了几箱子赠礼时,本来还觉得大娘子毕竟还是女子,小家子气了些,如今看到这古玉,这才明白她在三年前就等着这一天了。   等着最好的时机,一举把唐坊的产业拿回来。   “另外,王氏货栈最近建了一座小观音院,就在唐坊西水门外的筑后水川边,你知道吧?”   她继续道。   他早已经是心中凛然,连忙点头,   “是,小人知道,二郎已经安排了人打探过,那是王纲首私下名下的观音院,里面放着四座铸钱炉,每炉每天可以铸出五千枚的扶桑平泉币——”   把含铜量高的优质宋钱偷运进扶桑,再在铸钱炉中加锡、加铅,一枚宋钱换铸成十枚甚至二十枚扶桑平泉币,这门暴利生意本来还是大娘子开的头。   只不过她现在也已经是不做了。   “烧了那座观音院。”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顿了顿又吩咐,   “然后把说明这次火灾事件的书状、钱炉证物,还有和王纲首合伙开铸钱炉的太宰府官员的姓名,他们之间的书信,一起送到王老纲首手上去。”   王老纲首,那当然就是王世强的庶叔王则栋。   当初唐坊和纲首们一起决定,停止伪-造扶桑货币,是王则栋向大娘子提议,他们协商后,所有在唐坊内外暗中设点开炉的江浙海商们,都一起废炉停止。   从此,这门暴利生意,这门仗着大宋的优质铜钱和远比扶桑先进的精淬技术,印伪-钞印得大发横财的生意就完全消失了。   原因是临安城赵官家连下十一道内旨,禁止大宋铜钱外流。   “另外,再把这些证物送一份给谢十三公子。”   她轻笑着,台州谢家当然一直等着拿到王世强的把柄,而她毕竟离明州太远,假手于人是最方便的选择,   “我知道王老纲首年纪大了,就指着王纲首这侄儿将来替他养老,难免心软。况且他也不是为了自己,他弄到手的这些钱也和我当初靠这门生意弄到的钱一样,都送到了大宋。我也只是想让官家听到一些风声,知道韩宰相也不是他嘴上那样公忠体国——”   禁止宋钱外流,当然是因为大宋也缺铜钱。   国内的宋钱不足,直接就会导致纸币交子贬值,物价不稳。   她侧头看向季洪,知道虽然差使着他,他却毕竟是二郎的人,又问着,   “你觉得如何?二郎如果在此——”   “这些事,二郎当然全看大娘子如何愿意,他就让小人们怎么办——”   他听到她一环扣一环直击王世强命门的吩咐,哪里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更何况季二郎对于王家的毁婚也是暗恼在心,如果不是她三年前阻拦,做兄弟的没有姐姐被欺也不出头的道理。   所以,他季洪当然只能屏着气息,按她的意思,唤了外面一个心腹的栈丁头目进来。   他低声叮嘱,袖了古玉在那栈丁头目怀里,让他把事情悄悄向李先生交代清楚。   不管王氏货栈的那些管事怀疑还是不怀疑,总言而之,今天这些码头、货栈和商铺就要全回到大娘子的名下。   至于观音院的那把火结果如何,只要证物分别到了王纲首和谢十三公子的手上,依他看,大娘子眼前对结果其实是不太关心的。   大宋,离唐坊太远了。   她只是要替福建海商在东海上腾出个地方,让他们也能和江浙海商一样赚钱罢了。   打击王世强是当然的选择。   他又快又稳地再召来两名栈丁头目,把事件一一安排妥当,才抹了头上一把冷汗。   他按了按剧跳着的心,觉得自己的脸色应该很平常了,不会让大娘子觉得他看着她活像看到母夜叉了,他才小心回过了身来。   这时,他却看到大娘子侧着脸,细眉拧住,她正默默看着季家小院里纸门斜歪,落叶沾地的南屋。   那是季辰虎住着的屋子。   “大娘子,三郎他既然平安无事——”   “我只怕他已经是冒犯了国使,而不是被国使所救。”   她叹了口气,双掌一击,掌声清脆,唤道:   “来人——”   随着她的声音,浅绿瓜棚藤影之后的角门声响。   当初小蕊儿跳出来的那扇小院角门被推了开来,藤影后走出来一个老妇的身影。   她头发花白,腰干硬郎,一身宋服灰蓝色衣裙,眉间却浓艳地用草汁和着眉黛,描着深绿色的古拙避邪额纹,更衬得她一双老眼幽深。   “季妈妈好。”   季洪连忙向这族里的长辈低头。   刚刚从屋里溜出来的小蕊娘见着这老妇,虽然还是一脸笑嘻嘻,毕竟悄悄放开了季青辰的衣角,规规矩矩站得笔直。   她还心虚地瞟了一眼廊板,上面还有她没有捡完的干虾米。   她当然认得,这老妇是季青辰的心腹大管事季妈妈,也是她这大半年来被养在季家小院里的管教妈妈之一。   “大娘子,我已经传讯给海兰姑娘,她和坊里那些在近海上寻找三郎的渔娘子们,如果遇上国使座船,切不可怠慢——”   老妇的声音沉稳,不等她吩咐,已经把她担心的第一件事情安排妥当。   唐坊东坊都是宋商,西坊是扶桑商人,南、北两坊就是各自被季辰虎和季辰龙两兄弟游说迁来的坊民。北坊坊民从北九州岛的遗民渔村里迁来,南坊坊民从南九州岛迁来,   北坊近二千户由季辰龙在季氏货栈管理。   南坊三千余户由季辰虎在南坊大屋管理,余下一千余户就是归季青辰的内库管理了。   全坊二十岁上下的未婚壮丁也有三千人,同样年龄的娘子们却只有一千三百位,她们也都会在淡季时出海捕渔。   渔女们的尖头渔船不耐风浪,当然不会和季辰虎一样冒险离开唐坊海面百里之外,她们只会结队在附近海潮中寻找季辰虎的下落。   今日轮值的头目,便是李先生的三姑娘李海兰。   她也是二郎季辰龙的青梅竹马。    018 长姐远见 更新时间2015-1-10 11:38:32 字数:3972  “有海兰在我并不担心,妈妈且用些心,带几个人亲自去布置鸿胪馆里的宋殿罢。”   她当然放心季妈妈在海上的安排,虽然心中有隐忧,仍是微笑着回答。   小院上空风声渐响。   从海面上吹来的盐风,撞上从鸭筑山驻马寺一带吹来的山风,嘶嘶哄哄的吵闹着。   “是,大娘子,只要这位楼大人果然愿意为陈季两家保媒,他想必是愿意受陈家所请,登岸下榻于鸿胪馆的。”   季妈妈低声回禀着。   她的暗沉嗓声里虽然没有犹疑,季青辰却听出她对那位楼国使,甚至对泉州陈家的晦暗窥探。   王世强刚才说起陈家和楼家的关系,这老妇在角门里应该里听清楚了。   楼云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妈妈放心,我自然会等着陈家传信回来,再决定容不容那位陈公子进坊提亲的。”   她微微一笑,想着坊中传的陈文昌的流言,还有陈家管事现在还没有回信。   有王世强在船上同行,陈家这门亲事成与不成,只怕还需慢慢观望。   订亲之前,她也需要时间看看那陈文昌是何等的人物。   “有江浙几位纲首在,陈公子未必就能顺利下船进坊说成这门亲事,还需要国使大人为他费心安排才行,我们正好有机会看清这位楼大人的心思,我担心反倒是三郎——”   季洪虽然一心为二郎打算,也绝不敢误了迎接大宋国使登岸这样的大事,只能静静听着。   更何况听她的语气,老三季辰虎落在了楼云手上,竟然是危险的很。   他耐心在一边。听她叮嘱着季妈妈到扶桑太宰府新建的鸿胪馆里安排。   只要扶桑式部丞递了国书,邀请大宋国使登岸,楼云就有可能答应。   她们需要为宋使楼云以及船上副使、属官下榻其中作准备。   想来通过陈家,她对恭请国使进港已经是胸有成竹。   “恭喜大娘子,心想事成——”   一待她和季妈妈说完话,他连忙陪笑,   “国使如果知道他下临的鸿胪新馆是俺们家捐建的,必定摆宴召大娘子进见,大娘子再向国使请求见一见三郎——”   “我只怕三郎冒犯了这位国使……”   她却没有半丝喜意,对她这些年花费心血请来的国使楼云,只觉得要应对并不容易,   “王世强说的应该是反话。三天前遇上风浪的不是三郎,依我看,应该是国使楼云的座船。”   季洪吃了一惊,听她继续说着,   “楼云这回到东海来坐的是福建海船,必定是让江浙海商们不满了。”   只要知道四明王家的家世,就能知道他们家在东海上的地位。   仅是一百年前宋徽宗在位时,曾经三十七次派出国使出使高丽,和高丽王协商攻辽灭金之事。而国使们次次都是从明州出海,他们的座船都是江浙海船,十有七八是四明王家,否则就是台州谢家。   这样的海上传统,突然被楼云打破,江浙海商岂能不怒?   “陈家这样的福建海商,当然不如江浙海商和三郎,他们也许不熟悉东海上的季风——”   季洪何等的精明,又在开京见过他们的争斗,立时反应过来,吃惊道:   “只怕还是江浙海商明知道三天前有台风,故意不提醒陈家,让国使带来的五条福建海船在海风中和船队失散了——”   海上风险难定,就算是一国使者遇难而亡,历朝历代也不是少见的事情。   这样的事甚至不用王世强策划。   庞大的江浙船队里,那些失了面子又担心失去东海市场利益的海商们未必做不出来,反正他们也只要不张嘴就可以了。   但她并不担心国使,如果真有王世强插手,那位来求亲的文昌公子才是真正危险。   ”大娘子,文昌公子如果不经商不走海,也不曾为官,他在福建海船上遇上了如此风险必定吃惊,他对这样的海上争杀恐怕并不习惯,这门亲事……”   她心中也是和季洪想的一样,面上却不能点头,只是叹道:   “陈家的事咱们管不着,我只担心,三郎遇上这样落单的几条海船,要他去帮他们一把,指路到唐坊来避难也不是难事。但他必定先是趁机围上去,让他们留下买路钱。”   季洪听她说起季辰虎在海上打劫,有如历历在目,可谓是深知季辰虎的为人。   他心中暗暗发笑。   然而一想到季辰虎要真是敢公然在东海上做海贼,又失手落在了大宋国使的手上,全坊都要被他连累。   他也是笑不起来。   “总不能让各地的海商都知道,唐坊坊主的弟弟是个海盗,以后谁还敢到唐坊来做生意?”   她叹了口气,看向季妈妈,“妈妈,和李先生说一声,打理财货,按海上的规矩准备去宋船上悄悄把人赎回来。”   季妈妈听她吩咐准备花钱把季辰虎赎回来,幽深的双眼里并没有多少情绪,只是默默应下。   她转身召了仆妇去季氏货栈传信,季洪反倒是犹疑了起来,劝道:   “大娘子放心,凭三郎的本事,应该是不会在海上出事的。再说三郎以前受了大娘子的训斥,不会去东海上打劫,只常去濑户内海里黑吃黑地抢那些扶桑海贼。听说他前几年在内海就已经抢了几个小小岛礁做歇脚的港口,暂时停留不回来也是可能,说不定海兰姑娘马上会有平安消息传回来——”   她摇了摇头。   自从二郎季辰龙二十岁成年礼,姐弟三人分家后,这一年多季辰虎手上没有了河道收益,光是南坊的铺面和板船的收益根本不够他花用。   所以他已经是急红了眼,才去东海上打劫。   她不由得在心里懊悔有些逼他太过,叹道:   “他不但是落在了国使手上,只怕国使还想按规矩斩了他的首级悬挂示众,应该是王世强和江浙海商认得他是我的弟弟,所以才一起求情保了下来。”   季洪顿时把事情想通。   王世强正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拿定了她不得不去求他保住季辰虎,才敢第三次上门求亲,阻止她和陈家的婚事。   “且不提别的,我只怕国使对我唐坊起了猜疑之心——好在泉州陈纲首在信中答应过,会力劝国使登岸,如果上了岸,我也更好向他请罪。”   她仔细盘算着,要如何弥补季辰虎围攻大宋国使,给唐坊来带的麻烦。   季妈妈已经走回她的面前,她便吩咐道:   “妈妈你亲自去一趟鸿胪新馆,看着他们把宋殿上的各处馆阁都打扫干净,大到纸门竹幕、屏风步障、唐柜宋瓷,小到折扇唾盒、洗笔针线,都换成新进的上好宋货。虽然只是小事,也不可疏忽,不能不让国使知道我唐坊三万之众对大宋的一片忠心……”   唐坊远离大宋,只能经常来往足有十年的江浙宋商才深知坊中动向。   他们也知道季辰虎的平常为人,不会因为这一次打劫而怀疑唐坊是个没规矩的贼窝。   但对今日才来到东海之上的楼国使,她不能不谨慎以对   季洪在一边听着,也知道她果然用心,他季洪是第一批从北九州岛迁到了唐坊的元老,当然知道鸿胪馆有新旧之分。   旧馆,在唐坊建立起,是扶桑专用来进行官办海外贸易的地点。   以往宋商们来到扶桑后,都必须住到鸿胪馆里,把货物按固定价格交割给太宰府的官员,然后才由扶桑海商间接从太宰府购买,转卖进内地。   这样的官办贸易从唐末开始,已经延续了三四百年。   目前的高丽也是这样的贸易方式。   这样的官办贸易,当初虽然促进了海外贸易,到了几百年后却算得上是强买强卖。   再加上有官员从中上下其手,海商做生意时被克扣隐瞒算是小事,直接抢走商人的财货一分不给也是经常,所以弊端重生。   而这些事情,正是唐坊能在扶桑建起的原因。   这几年他季洪在坊学里一边打着瞌睡,一边听着坊民们按要求写策论时,早听他们争议过:   从唐末开始,因为数百年中土的铁器、粮种的引进,扶桑国内土地耕种越来越多,领主们的庄园扩大,贵族们日渐富有,对宋货需求节节升高。   而大宋也因为要依靠市舶司的商税来支撑黄淮一带和金国对抗的军费,用官位虚职鼓励海外贸易,所以近二十年来,到扶桑做生意的宋商们也越来越多。   唐坊的建立,就是恰逢其会。   唐坊中商人们之间的自由贸易同时满足了扶桑领主、商人,还有海外宋商、高丽商、冲绳商人、甚至极少数南洋、阿拉伯商人的种种需求,才能以外国人的身份得到了太宰府的默认。   而唐坊建立后,旧馆年久失修,已经废弃。   “大娘子放心,大娘子上年所买的二十六名虾夷奴隶,老身已经把他们安排在了新馆宋殿内外,只要宋使入住,即便他不肯放出三郎,大娘子仍然可以随机应变。”   季妈妈遣走了仆妇,慢条斯理地回禀着。   季青辰微微一笑,点头不语。   季洪在一边却听得清楚,当然知道她这是两手准备。   如果那位楼大人好说话,答应唐坊以财货赎人当然是皆大欢喜。   但万一他故意为难,她也不是全无反制之力。   扶桑的这座国宾馆因为是近几年唐坊捐资建立的,其实早就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   “大娘子,鸿胪新馆虽然是俺们家捐建的,馆里的虾夷奴隶也都是大娘子安排的线眼,但新馆所在的那一处山腰,离咱们这一年多在山里新开的田庄太近了……”   眼看着季妈妈要转身离去,他也忍不住开口提醒。   毕竟他今日在坊中,如果不提醒大娘子这其中要小心的地方,叫二郎知道了必要不悦。   二郎只是堂弟而不是大娘子的亲弟弟,却向来和长姐的关系良好。   像季辰虎那样,恼起来冲着大娘子瞎嚷嚷,乱挥拳头,过后又垂头丧气来陪罪的事情,他也没有做过。   虽然是因为他本性温和,又一直跟着李先生读书识礼,季洪却知道,这也是因为二郎对大娘子的远见佩服至极的原因。   就算在高丽私学,二郎也自制了鸭筑山地形图,时时计算田庄里的收成如何。   早在建坊的七年前,大娘子就开始在驻马山里,主持新开田地。   当初只开了四五亩种不活的水田,现在种了大宋传来的新种终于成活。   那些占城稻种,听说连两浙路也刚刚新种没有多久,种下后长势极好,唐坊田庄增加到近万亩梯田。   二郎就喜欢计算着,这些田地需要多少人力耕种,要暗中购买多少虾夷奴隶,还要从金国偷运多少汉人匠户进坊打造农具才足够。   更重要的是,田里粮食出产数量,是否能满足坊人所需。   所以他季洪每月回来,都要为二郎去叮嘱李先生一回:   田庄里经由黄七郎的货船,从金国新迁来的几百户汉人工匠当然都是大娘子所管。   分家时,也说好了这些都属于她将来嫁回大宋时要带走的嫁妆。   所以田庄暂时与二郎名下的季氏货栈无关。   但大娘子就算是出嫁,那些田地可不会带走,大娘子如果向季氏货栈要求衣、食、农具等物,季氏货栈绝不可推托。   另外,庄里不断买下的虾夷奴隶都是经了季氏货栈的手,才送到大娘子的田庄里。   二郎让李先生千万要为大娘子仔细挑选身体强健、老实听话的,求的就是继去年第一轮丰收后,唐坊今年也不需要再向外买粮。   王世强想用粮食来威胁唐坊,从去年起就是不可能了。    019 姐弟分家 更新时间2015-1-10 11:40:33 字数:3301  “送信去,让二郎回来一趟。”   她沉吟吩咐。   如今福建海商和国使来到唐坊的局面,她也是忍耐谋划了好几年,才办成这样的大事。   她投入了大笔的金砂和海珠,当然不能让季辰龙和季辰虎置身事外。   外头男人打群架,都会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况且她还是个女子?   有两个弟弟不用白不用。   只是季辰虎这亲弟弟不让她省心……   她吩咐完,又看向季洪,道:   “田庄确实离新馆太近,依你看,难道因为无处可居,让国使不能登岸?”   季洪正因为她终于召回了季辰龙而满心欢喜,此时又听她拿这样的大事问他的意见,知道是快翻身的兆头,却更是小心。   他知道这是季青辰正在试他,间接却是在看二郎的心思。   ——季辰龙身为兄长,容不容得下她的亲弟弟?   季妈妈没有马上离去,昨天把他拦在了门外的小蕊娘,也转着眼珠子狡黠地看着他。   “以小人看,大娘子如果和陈家已经订下合契,一定能引国使进扶桑,这住地就要好好斟酌。与其让楼大人住在鸿胪馆,还不如请他往唐坊入住为好。”   他咬了咬牙,虽然百般不愿意让季辰虎长脸,但他知道他站在这院子里就是代表了二郎。   为了让季辰龙在大娘子面前更能说上话,将来顺利继承坊主之位,他还是陪笑劝着,道:   “三郎名下的南坊大屋,是大娘子请宋匠按着宋画上的模样修建,备着给他和许七娘子成婚的新房。到今日不过三年,他们也还没有成亲。小人在高丽开京都没看到那样好的屋子,想来由坊主出面,恭请国使下榻其中应该足够。只等楼大人入住后,在坊中日日设宴,用心款待,不仅能向国使以表大娘子对大宋的忠心,转报于赵官家面前,将来坊里与福建海商的生意也能更顺利一些——田庄的事就更不会外泄了。   “……田庄的事不需担心。”   季青辰虽然没有赞同他的建议,毕竟还是点了点头,不仅是满意了二郎对三郎的礼让,也是对季洪的褒奖。   她知道他外表凶蛮却心思细密,确实是个能做事的人,尽管他绝不可能和她一条心。   当年十二岁的季辰龙独自一人出发,去北九州岛游说,他是为了去寻找渔村里的中土遗民们,请他们迁到唐坊来一起开河。   而他第一个遇上的人,就是季洪。   没遇上季辰龙之前,他只是北九州岛破渔村里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挑鱼郎,做的是在渔村里收鱼,然后送到扶桑商人手上贩卖的行纪生意。   然而也正是他,有眼力第一个相信了季辰龙的游说,相信他们迁到筑紫港能过上更好生活的许诺。   为了帮助季辰龙,他还献上了斩断了自己退路的绝户计。   他在他平日收鱼贩卖的那七座渔村海场附近,暗暗洒上了毒鱼的草汁。   村里的一百多户渔民在没有口粮的情况下,只能携妻载女,摇船沿海而下,最终随着季辰龙踏上了迁居的道路。   而这一百户渔民三四千的中土遗民,再加上唐坊沼泽小渔村里还有十几户人家,他们正是开挖唐坊第一条河道的主力。   “妈妈去办事吧。”   她牵着小蕊娘的手,向季妈妈点了点头。   季妈妈瞥了季洪一眼,在他的陪笑施礼下转身离去,季青辰见他们的情形不由得微微一笑。   当初季洪为了在开坊时就捧二郎为坊主,仗着他开坊元老的身份,事事和她作对。   反对她建坊学,反对引进宋商,反对学习汉语、汉书,总而言之她说什么他都是反对到底,居然也让他在北坊和南坊里纠集了一批人起来。   尤其是原来那些目不识丁的渔村里的老村长,多是并不愿意重新进坊学识字,也不愿意服从各街的里正管理。   他们自然都被他说动,支持季辰龙当坊主。   要不是二郎从小跟着李先生读了汉书,本身并不支持他们的意见,而她又知道季洪骄横成性,免不了胡作非为,他未必不能如愿以偿。   那时,她还不太懂得如何管理唐坊。   好在她忍耐两月后,终于抓到了季洪强抢坊女成婚的把柄。   “本就是要让王世强他们知道唐坊开田,却又摸不清才好。去年我们故意和往年一样从外面买下五万斤粮,现在只有三天的存量却没有买粮的动静,王世强未必没得到风声,他不过只是试探罢了。”   她顿了顿,又解说着,   “我现在不用从他手上买粮,将来当然也不会在粮食问题上受福建陈家的要胁,于他本是有利。他逼上门来只是想让我知道,如果真让他退无可退,他是不怕翻脸为仇的。”   她知道,这季洪现在虽然面上顺服,心里打的主意肯定还是和当年一样。   但想起二郎在他身上花费了许多心血,总算也没有白笼络了他,本也是好事。   而且,他如今也没有再做出以往开坊时的恶行来,三年前在山里的田庄为了护庄也是立下汗马功劳,她本来一直对他表面客气实则冷淡的脸色,便也平和了一些。   “是,大娘子,是小人多虑了。”   季洪听出她口气有变,虽然献策没有被采纳也是心中喜不自禁,却也再不敢犯当初骄慢的恶习。   打从她三年前准备嫁到大宋去,就开始在坊中清点嫁妆,整理帐目。   接着半年前,季辰龙二十岁成年礼正式分家,他就发现,捧二郎上位做坊主最好的办法不是和大娘子对着干,而是老老实实听话,踏踏实实替她辅路。   只要熬到她顺顺利利嫁出去,嫁得远远的,他季洪也就熬出头了。   只要大娘子不在,季辰虎和南坊那些不长脑子只会挥刀弄枪的小子们,根本不配和二郎抢坊主之位。   否则大娘子怎么会把季氏货栈放在二郎名下?   全坊上下现在都认定二郎是将来的坊主了。   “分家之后,季氏货栈我放在了二郎名下,坊里的上千条板船和南坊大屋我放在了三郎名下,除了他们各自名下的私产,南北两坊十二条河道和坊里货栈、码头都算是公产。我都暂时放在了季氏货栈让二郎代管着。等他回来,把总帐拿来给我看吧。”   “……是,大娘子。”   季洪虽然心中震惊,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要查总帐。   总帐不是细帐,不是用来查亏空而是查财产总数。   就算她还是心疼亲弟弟,有重新划分财产的打算,但季辰虎最近在南坊越亏越大的那些帐目她不可能不知道,否则外头那些南坊小子们在闹什么?   他们不就是怕今天七月初一的查细帐?   不过他难免又心中窃喜。   二郎手上的帐是一清二楚,半点不怕她查的,越是查越显得二郎才德兼备,不像季辰虎那样自己花钱散漫,手下人也个个跟着捞油水。   三年前,还要连累大娘子掏嫁妆替他们南坊补亏空。   就算是这样,半年前分家时再一查,仍然是一笔笔的烂帐。   他连忙应了查帐的事,见她没有再提别的事,便把手里一直捧着的鹁鸽举起,把鸽脚下取来的消息递了过去,道:   “大娘子,下关口分栈点里传来的消息,从平安京城出来的扶桑官员确实是式部丞。他坐船横渡了濑户内海,出了下关口后,就去海上迎接了大宋的船队。”   她匆匆看过,见得王世强说起的消息无误,才点了点头。   此时也有了忧心。   下关口分栈点没有传来季辰虎的消息,他果然是嫌弃内海里的扶桑海盗没有多少油水,所以才跑到东海上去打劫了。   她叹了口气,看向小院里门倒屋乱的南屋,那是分家前季辰虎的住处。   而屋子里那一片狼籍,是分家时的一场争吵后留下来的。   半年多前,她第二次整理出全坊的帐目,公示给了南北两坊后,就宣布:   把本来要平分给两个弟弟的十二条河道,全都暂交到了二郎手上。   季氏货栈在以后三年内,会全权管理。   季辰虎也已经是十九岁,早过习惯了想要什么就伸手拿,反正有亲姐姐在后面填帐的好日子,哪里肯吃这样的亏?   他恼得在院子里大声吼叫了十几声,虽然不至于去和二郎撕打,他也几乎要当着她的面把屋子拆了才甘心。   那时,她也是站在这院子里,冷眼瞪着他。   那个十年前守在姐姐尸体边的粗糙小男孩子,此时完全已经长成了比她高上两三个头的彪形大汉,他随便抡一个拳头,几乎就和她的脑袋一样大。   他憋着气,拳头抓得咯咯直响,脸上的神色完全就是一副“你要不是我阿姐,我早就把你揍得稀巴烂”的暴燥和愤怒。   然而,到最后,他也只是铁青着一张脸,胡乱抓了几件衣服,负气离开。   自此,他的主要财源被她彻底切断。   南坊的小子们虽然一心都跟着三郎,南坊坊民又都是跟着季辰虎从南九州岛迁来的,他们上上下下铁桶似的,个个都喊打喊杀,他们认定:   一定是北坊季二郎故意向南坊泼脏水,就是为了抢季辰虎的坊主之位。   但眼看着坊门前一笔笔贴出来的亏空帐目,他们到底还是掀不起大浪,只能眼睁睁看着季氏货栈落到了二郎名下。   从那时起,季辰虎就再也没有回过季家小院,她也整整半年没听过他叫“阿姐”了。   “大娘子,南坊的帐我已经算了五次了——大娘子可以召汪妈妈来查帐了——”   从头到尾一直站在她身边静听的小蕊娘,见着她看着南屋不出声,知道她是想起了季辰虎,不由得拉了拉她的裙子,提醒着她:   就算李先生那边正打点着财货准备去赎季辰虎,但那南坊他那些手下,却还在季氏货栈门前闹腾个没完。   他们死活不愿意被查帐呢。 020 佳婿远来(上) 更新时间2015-1-10 11:44:02 字数:4969  她笑看向小蕊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却是向季洪说道:   “帐已经算清。既如此,你回去和李先生说,叫汪婆子到货栈里去,我有事问她。”   季洪一听又是大喜。   他当然也看到王世强腰上那偷取的坊牌了。除了汪婆子谁又敢做这样的事?   他知道汪婆子这回要栽在她手里,吃个大亏,喜不自禁之余不由得有些忘形,故意问道:   “大娘子,那货栈外领头闹事汪宝儿——”   他想挑唆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冷冷瞟了一眼,顿时闭嘴。   “下令,封锁坊中大街。他们要是再不离开,就全都押去里老会等着,让他老娘汪婆子来接他回去。”   汪宝儿当然就是汪婆子的小儿子。   他刚才在栈里时,看着汪宝儿那些南坊蛮横小子的嚣张模样,他们竟是仗着三郎的势,比他季洪当初在坊里还要横行无忌。   他虽然恨不得一踹飞那混帐小子,给他点颜色看看。但一来,忌惮着他老娘杀过来放泼耍刁,不好应付,二来更不愿意过些日子三郎回来,有借口宰了他这只小鸡给汪家撑腰。   汪婆子毕竟是三郎的养母。   当初大娘子进寺为奴,哪里能带着两个未满十岁的弟弟?   扶桑以佛教为国教,寺院如同各地领主,名下有大批田产和劳作交供的农民。   寺外的野和尚们没有官府认可的身份,可以随意和女子、女尼同-居生-子。但寺内富有的僧侣、僧官们一旦发现破了色-戒,官品可能难保。   所以他们泄-欲的对象极少是女子,更多的是从商人手上买来的男孩子。   而筑紫港一带延绵百里的鸭筑山山脉,统统都是驻马寺的地产。   在她上山前,就如把二郎寄养在了李先生家中一般,她也把三郎寄养在了汪婆子家中。   李家和汪家,都是当初沼泽那座小渔村里的十几户人家之一。   不仅曾经收留过季家三姐弟,他们还是季家的老街坊,唐坊当初合力开坊的元老。   但她要是想整治汪家,十个三郎也拦不住她。   “是,大娘子。”   他连忙应了一声,暗暗欢喜:   南坊亏空的事显然是在劫难逃。   连带着南坊那二三千户蛮子们,都要被她铁腕打压。   免得他们暗地里支持季辰虎和二郎争夺坊主之位。   季洪为了传令,已经离开小院。   她看了一眼角落杂草里的老母鸡,又看了看空空的南屋,叹了口气,牵着小蕊娘的手,带着她一起出了院子。   小蕊娘走在老街上,看她一眼,虽然好奇坊外陈家来求亲的事,却知道不是撒娇打听的时候,   “大娘子要怎么问汪妈妈呢?”   小蕊娘吐了吐舌头,猜到她离开季家小院,是要去季氏货栈所在的坊中大街,   “我听说,汪妈妈她平常也就怕季三哥,不敢和季三哥闹。其余坊里的叔叔婶婶们,就连李先生也不敢和她吵嘴呢。”   “她呀……”   她笑了起来,“她寡-妇带大两个儿子,当然是个厉害人。”   小院外的老街街口处,已经有内库坊丁坐在了牛车车辕上,准备赶车。   血红的艳阳照在海面上,升腾起了薄薄的雾,弥漫在她的眼前。   她坐在颠簸的车里,也就像在坐在海船上一般,随浪而摇晃着。   ……   舱房里的楼云,从陈洪嘴里问清了陈文昌对季家这门亲事的想法,他挥了挥,正要让陈洪退出去。   刚才独自来求见的陈洪却又转身,低声向他禀告道:   “大人,听说那些江浙纲首正在严查三天前的当值船副。他们在查,到底是谁耽误了向咱们船上通报台风消息。听说是什么话都不问,每人就先给了二十棍子。小人让人去看了,果然是血淋淋地真打——”   陈洪满脸络腮胡子,乍一看完全不是海商世家的家主,完全就是一个粗豪的市井屠户。   要不是他双眼中精明而又诡异的笑容,他实在不像是家资巨万,福建八大纲首里最有能耐的一个。   此时他嘴里说着事,暗恨着江浙海商三天前的当值船副。船副负责看风向,他们没有向福建船通报海情,而让国使遇险,岂不应该打死?   他的眼角却是瞟着楼云的脸色。   楼云瞥他一眼,笑了起来,道:   “怎么,觉得他们不该打?”   “唉!大人,怎么不该打,全都一顿棍子打死才好!我们这些人一条贱命如何都罢了,竟然敢让大人遇上台风,大人这样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他一边拍着马屁,一边就要上前替楼云捋一捋衣裳上的细折子,拍一拍衣摆上的并不存在的细灰。楼云早见惯了他这副德性,比自己家的书童小厮还要殷勤,也见多了他在泉州城威风八面,横行霸道的气势,知道他是心虚。   他心虚陈文昌半路上对亲事变卦,现在在舱房里闭门读书,没有进坊求亲的打算——所以他有求于他楼云,才这样陪笑脸。   楼云便也一抬手,阻止了他,笑道:   “不敢劳动陈纲首——江浙海商的事情随他们打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们知道。   只要他们不在乎那些船副在海风里吹成人干,我们又何必在意?我虽然是朝廷命官,但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的船丁、货主。这也是大宋律例上写得清楚明白——”   陈洪眼瞅着他果然没有半点要去劝解的意思,更是猜不透三天前的事情。   船队会合后,王世强等纲首来请罪时,这位楼大人一脸宽厚,完全不追究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泉州城看了四年,他还是摸不透楼云的心思。   就像他完全不明白陈文昌那混账侄儿到底在想什么!   想起陈文昌这犯晕船不能出海经商的侄儿,一路上吐得昏天黑地,好不容易习惯了坐海船,他一路跟着渡海到了唐坊外五十里。   眼看着离着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遥,这小子居然临时打起了退堂鼓。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把他塞回堂嫂肚子里再去重生一回。   求亲不成还是其次,万一得罪了这精明的楼大人,坏了他的大事,才真是让他这叔叔不知如何是好。   心中焦虑着,他难免又把脸上的诡异笑容添了三分,殷勤道:   “大人,您看——这些江浙南蛮子果然被大人您料中。您早就知道,迟早会有几个不要命的人故意隐瞒东海季风,好叫咱们有来无回。大人您才是高明,正借着这三天前的台风,顺理成章到了这扶桑海面。将来回朝后官家问起,您也完全可以说得过去——”   他虽然对江浙海商这些狠毒的心思气得咬牙,但自问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江浙海商要敢到南洋和他陈家抢生意,他当然也要叫他们知道些厉害。   所以他更在意的,反倒是楼云早就决定:   让福建海船借着这几天的台风,让陈家五条船用着被海风吹得分不清方向的借口,他们不与江浙海商商量,就直接到了唐坊外海面。   如果不是这样,王世强怎么会容他陈家到唐坊外来?   这样的计划顺利达成,让王世强等人措手不及,将来也不会被官家怪罪。这实在是他楼大人的高明谋划,是他陈家之喜。   “大人您看,要不要去唐坊歇一歇,落落脚?”   他陈洪是什么人?   他才是陈家的家主,婚事在族里就已经议定,陈文昌这破侄儿想娶也得娶,不想娶也得娶,别想在他面前说二话。   至于王世强那些江浙海商的阴险手段,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他也是在南洋海上掏金搂银的巨商,他会不知道海上有季风,不知道要提前打探清楚?   就算这些海情都是各地海商们的独门秘决,就算这十年东海上的老大是唐坊,但十年前那季氏女子没突然冒出来前,在东海上独霸市场的还是他福建八大纲首!   十年前,不管是扶桑、高丽,还是辽东的东海女真们,他们最肯花钱买的还是他泉州八珍斋的唐货!   四明王家那是祖上积了德,窝囊了三四辈子终于生出了一个好儿子。   王世强那小子要不是仗着一张小白脸搭上了唐坊那女坊主,他们四明王家要在这东海上东山再起,少不了还要花上十年!   他陈洪家里别的不多,就是看风向、看云头的老船丁和老船头多。不用他们那些江浙海商来提醒,他也能提前半天得到台风要来的消息,禀告给国使大人。   更何况,国使大人当初进临安城叙职,谋取这国使之职前,他就已经把他陈洪召来,让他提前了大半年开始准备这些。   有了楼大人如此的先见之明,他陈洪再要被江浙海商们算计了,从此以后他就不再吃海上这碗饭!   只可惜,他还是没料到那季氏女子如今在东海上的声势。   更没料到他家老船工事先看好的避风海港,居然已经被季家占去了。   “大人受惊,小人本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台风将起就请大人到那小岛上避风。但小人实在没料到十年没来,那小岛已经被海贼占据,居然敢围攻天使的座船,实在是可恨。”   本来是他陈家的避风秘港如今居然姓了季,他一想起就是一肚子恼火。   然而再一转念,想到楼云居然擒下了那女坊主的亲弟弟,就算是王世强等纲首纷纷来求情,却都被楼云拒绝。   他满心的欢喜之情全化在了对楼云的奉承,谄媚道:   “大人好韬略,能在船上布下妙计,毫发无伤擒下了那巨贼。如果大人有意在唐坊登岸,只怕那女坊主一得到消息就要远出五十里,亲自在到船上来迎接——”   “这件事我自有处断,陈纲首只要按本官说的行事就好了。”   楼云并不太担心陈文昌对这亲事的犹豫。   他正在心中琢磨那唐坊女子对这门亲事到底有几分诚意,哪里会被陈洪随意说动。   陈洪当然是一门心思盼着他进了唐坊,为陈家保媒。   但他楼云却并不会和陈洪一样,急于一时。   “官家在我临行时,让我不可节外生枝的吩咐,连这船队里擦舶板的小船丁都知道了。难道陈纲首耳目如此不灵,竟然还不知道?”   陈洪尴尬陪笑,只能道:   “大人放心,即使大人不出面,小人也能把这门亲事说下来,绝不敢误了大人的事。”   他当然不会放弃,正要想着别的法子来劝楼云登岸,楼云却瞅住了他。   他想起船上家将们千辛万苦才抓住的季辰虎,再想起那季氏女子是季辰虎的亲姐姐,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陈洪便有些莫名其妙。   “大人……?”   “陈纲首觉得那季辰虎如何?”   陈洪一怔,想起那黑夜暴风里闯上船来的凶汉,不由得大拇指一竖,赞道:   “有勇已是难得,要命的他还长脑子!不似小人船上的一帮蠢汉光长力气不长见识!”   楼云瞥他一眼,道:   “你明白就好,你和他那长姐打交道时,切不可因为她是女子而大意了——”   说罢也不再多言,便唤了侍婢,吩咐道:   “让骏墨来。”   陈洪没在意他找楼府里的随身书童有何事,他反倒是在心里琢磨明白,楼大人刚才问起季辰虎,看着他又叹气,居然是担心他不是季氏的对手……   他脸皮厚,眼珠一转,连忙道:   “小人明白了,一切看大人作主。只不过大人今日与秦副使相约赏画,小人愿意为大人分忧,好好审一审那季辰虎,让他向大人投诚——”   “罢了。”   楼云没理睬他,“你先把文昌公子说服,让他下决心亲自去唐坊求亲,才是正事。”   说话间,他的眼睛看向了门外。   陈洪本就心虚,此时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不知何时候在了门外,他知道是楼云的随身小厮骏墨,刚才被他   差到江浙船上去办事,现在是来回禀。   楼云一挥手,又指了指桌面,让骏墨进来收拾着书桌上的画卷。   桌上那三轴画卷,是陈洪刚刚带进来的相亲画像,画卷里是代替陈文昌可以求亲的陈氏子弟。   陈洪一看,就知道楼云对陈文昌临时变卦颇有不满,他只怕被侄儿牵连,连忙告退,嘴里胡扯着,道:   “大人说得是,就该让那些船副一人先吃二十板子。然后再吊在桅杆上吹海风。问问他们到底是不是灌多了猫尿,竟然把通报海情的事情耽误了,陷大人您于危境——”   他一边唠叨着,一边悄悄退了回去,楼云突然又叫住了他。   “陈纲首。”   “……在,大人。”   陈洪苦着脸,转过头来。   楼云看着他一副想悄悄溜走,唯恐被他责怪的样子,也不去理会,只是道:   “婚姻是一生大事,当然是慎重为好。但还请转告令侄,依本官看来,他与那季氏女子订亲也不算辱没了他。”   “是!是,大人,小人回去就给他两脚——”   陈洪连忙答应着,又求情着,“大人,依小人看,都是那王世强给我那书呆侄儿下套呢……”   他眼睛也看到了桌前那挂着的画像。   但那画像挂得十分巧妙,又有薄绢掩盖,所以他并不能断定是什么画,楼云在泉州官衙的书房中,向来有这样挂画的习惯。   他只知道,文昌侄儿手上有一副季氏女子的画像。   那并不是唐坊送来。   毕竟这回是陈家主动求亲,而不是季氏急着出嫁。所以她家并没有送画像。他陈洪当初能拿到这副画,让文昌侄儿细看那女子的容貌,却是从一家泉州海商手中得到。   他当然知道,那泉州海商和台州谢家有生意往来。   甚至那泉州海商一直很巴结楼云,他也听到了一丝风声。   他虽然不待见谢国运那样拎不清的世家子弟,却倒也觉得他这画像画得绝妙。   至少他那文昌侄儿也是看了这副画之后,知道那夷女不是全身长毛的海外怪兽,也不是蕃坊里个子矮得不忍看的扶桑人的模样。   她看起来和泉州城中小家碧玉并无二致,还颇有几分才情容貌。   这小子才会思虑几日后,答应随他渡海求亲。   “大人,我那文昌侄儿就是少了历练,才会被王世强说动,还请大人恕罪……”   这小子刚才还告诉他,他居然在台风结束,船队会合后,把那副随身带着的相亲画像送到了楼云手上。   这不就是在让楼大人下不了台?   他是好日子过够了,想害得陈家上下全都去泉州大街上讨饭吗?   楼云摇了摇头,知道陈洪不明白陈文昌的心思,也不和他多说。   眼见着陈洪终于离去,骏墨想上前回话,却见楼云转身,正看着那副唐坊女主的画像在沉思。   他便蹑手蹑脚地在一边收拾书桌,不敢出声。   楼云却是在心里感叹着:   陈家那侄儿陈文昌,虽然不通庶务,没料到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也许他与那季氏倒也相配。 021 佳婿远来(下) 更新时间2015-1-13 10:53:51 字数:4840  三天前,经了那一场台风,还有台风中他们这五条福建船的“意外”,陈文昌在船队会合后,居然一声也不和陈洪提,他就直接拿着这画像来见他。   他只说是佳人虽好,但如果要用性命来相求,他却不敢为之。   看来他也明白这一桩婚事,干系的不仅是他叔叔的意思,还是东海上千丝万缕的利害了。   而这季氏《陋屋烹茶图》能辗转到他陈文昌手上,让他下定决心渡海求亲,要说没有他楼云暗中的安排,陈文昌当然是不会相信。   这画像,以往虽然没有落在他手上,但他也确实早就从谢国运嘴里听说过。   他这边还打算让陈洪去劝说他侄儿:   他可以告诉陈文昌,毕竟他不是要在唐坊入赘,而是那唐坊女主远嫁到泉州来。眼前的这些风险过去,他也能娶到一名容貌不俗、擅于理家又能让陈家上下都满意的正室。   如此他就可以安安心心在泉州城外的泉南书院里教书,再也不会有家里人嫌弃他不经商不走海不赚钱,也不会逼着他再去考科举。   他通过乡试已经到手的举人功名,但他不是还可以参加殿设,换成更好的进士功名?   如果能出仕做官,当然是全族之喜。   “大人,小人那混帐侄儿觉得,王纲首既然对那女子如此恋恋不忘,楼夫人也从不阻止其夫纳妾,君子又何必夺人所好……”   陈洪刚才独自前来向他禀告,一脸的巴结讨好,他当然不是为了江浙海商处置船副的那些小事,反倒是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还要补上一句,   “更何况,这风险还会连累国使的安危,我那混帐侄儿觉得这一次海上遇险,是他连累了大人……”   他那时听到这里,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   他这才明白,陈洪之所以独自前来,是这书呆子陈文昌到他这里送了画像后,转头就去说动了他的叔叔。   陈洪居然也觉得陈文昌的话颇有道理。   “虽然不经商,却果然是他们陈家里最出色的子弟——”   楼云自语着摇了摇头,也不理会骏墨,只是皱眉在画像前踱步。,   他知道,陈文昌只是觉得他楼云未必有胜算罢了。   陈家在东海实在是势单力孤。   那位女坊主到现在还没有四明王氏彻底翻脸,明显是观望的势头,这门婚事成与不成,福建海商能不能重返东海,全要看他楼云的谋算如何。   “……”   楼云细细思索着。   他深知,这一回海上失散事件王世强不见得知情,他楼云也对东海上江浙海商们的排斥早有准备,虽然免不了受惊,但毕竟不会有性命之忧。   否则他何必点了五条福建海船做他的座船?   这才是他能控制的人手。   “学生以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他能听出陈文昌含蓄未语的意思:   就算十年前东海还有陈家的些微势力,所以这次能避开江浙海商的暗算,但现在陈家在东海大半势力已经被季氏取而代之。   季氏宁可忍受被悔婚之辱,也要冷眼旁观以待时机,她随时就会因为江浙海商占上风而抛弃陈家。   到那时,他楼云在东海的安危都未必有保证。   更何况他陈文昌?   “他倒也深知自保之道……”   楼云摇头叹笑着,他虽然早有种种安排,为的就是要扭转如今的局面,现在却不能向陈文昌全盘托出。   他的谋划,毕竟也是行险。   而陈文昌如果因为不愿意冒险,放弃陈家和季氏的联姻,他也确实是想不出办法去强逼他。   “公子,这画儿撤下来吗?”   骏墨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样子,水蓝色短衣膝裤,头扎圆发髻,他正指着书桌边挂着的画像问着。   楼云脚步一顿,侧头看向那季氏女子的画像,薄绢下身影不明,他知道她正稳坐坊中。   她就等着要看看,陈家究竟有几分本事,能不能在东海上压制住江浙海商。也许,她还想看看他楼云,究竟会不会和四明王氏在这东海上作对到底。   王家远房里的堂伯父,毕竟也在朝中为官。江浙籍的官员在朝廷中虽然还未结党,却已经隐然有支持韩参政府的倾向,他们大半都是主战的中坚。   “不用管她。”   他虽然如此说,心里却放不下。   薄娟下她本来就不清晰的面貌更为朦胧,他记得,她如今也有二十岁了。   三年前王世强成婚后,她一直没有另嫁。   “把这三副收起来吧。”   他看向桌上另三卷陈家子侄的相亲画像。   陈洪毕竟是有眼力的,为了他陈家八珍斋的货品生意能够重返东海,他是一定要和唐坊联姻。但他的眼光只在海上贸易,倒是他那侄儿陈文昌,思虑反倒还长远一些。   陈文昌在泉南书院中教书做训导,想必对江浙士林中的清议早有耳闻。   主战还是主和?   至少,陈文昌不是个能够让家主陈洪随意指使的晚辈。   其他的子弟却又远不及陈文昌出色。   “随机应变罢了。”   这是他刚才对陈洪的回复,“你的侄儿虽然小心,我只怕那季氏女子却更加谨慎。”   他本来就知道,这一回福建海商回到这东海上,仅以联姻为手段不过是福建八大纲首急于求成的暂时妥协,他虽然乐观其成,却也并不看好。   那季氏女子没有非结亲不可的理由。   更何况他已经查明,这三年就算是王世强的悔婚,唐坊通过黄氏货栈对韩宰相府的财源支持仍然丝毫未曾动摇。   “好生让人棘手的夷女……”   他喃喃自语。   他不明白她远在扶桑,竟然对大宋的北伐战事如此关切,难道真是对官家,对大宋的一片忠心?   或者还是对王世强的念念不忘。   “明州——楼家有消息来吗?”   他在舱中踱步深思,嘴上问道。   骏墨在他去职苦读时就侍候在身边,知道他和楼家关系不浅,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抱着三轴墨玉画卷回禀道:   “公子,楼家大小姐——王纲首夫人她一直在王家没有消息。她既没有差人回娘家给楼老大人送信,也没有差人向大人您送消息来求助。您也吩咐过,出使事关国事不许向楼家人提起。”   王世强毕竟是楼家的长房女婿,又已经进了韩参政府中做幕客。   他家公子却并不支持韩参政。   “说的也是。”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到了床前。   他打开瓷枕里的信盒子,看到里面族妹楼鸾佩这些年写给他的书信.   自从他十三四岁千里认亲,在楼家寄居一年零两个月,机缘巧合,让他与当年十岁的这位长房嫡女相识以来,他们如今已经是兄妹相称。   所以三年前她写信过来,平静说起了家里的情势,再说起了她反复斟酌后选定的夫婿人选。   他虽然感叹于她竟然选择了商家庶子王世强,但他还是伸手帮了她一次。   因为她打听到,王世强虽然没有订亲,却因为走海与一位海外夷女结识,两情相悦。   他已经打算娶她为妻。   虽然她精心设计,不动声色地让他在普陀寺前见过她一次,但却担心他未必就肯因她的容貌和家势而改变心意。   她也打听了,那海外夷女是中土血统,容色也颇为出众,况且她又精通汉学,家里虽然只是商人暴发的底子,却毕竟是东海上最不好得罪的海商。   他知道她写信过来是为了求助。   这十多年他离开楼家,也是第一次接到她的求助信。   既然那女子的唐坊在扶桑四岛上,所以他也就简单地找了个扶桑和尚试了试。   他只是想试试,王世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蛮夷,他到底明白不明白大宋和海外夷岛之间的人伦礼教差距,明白不明白书香世家大族的足可矜夸之处。   结果,族妹的婚事很顺利。   至于他——楼云关上枕盒,转过头来,他缓步上前,却没有掀盖,只是透过薄绢凝视那画中静坐廊下,阳光青帘间的季氏女子。   他是在王世强娶了楼鸾俩后,才探听出:   四明王氏资助到韩府里的金砂有一半都是从唐坊所出。   他才决意从唐坊入手,斩断韩府的财源。   但他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向唐坊季氏求亲,也不仅仅是为了破坏四明王氏和唐坊的联手,改变江浙海商独占东海海利的局面。   他也是觉得,陈文昌于她而言,应该是个不输给王世强的好夫婿。   ——王世强悔婚太快,族妹鸾佩必定有她自己的手段。   “公子,楼大小姐是个厉害人,您何必为她担心?王纲首虽然有了一个庶子一个庶女,但还不都是老老实实寄在了她的名下,让她抚养?”   骏墨把画卷收进书柜,不由得劝了几句,   “大人您如果挂心,也不需要去问她,只需要向王纲首敲打几句。您是好歹也是楼家人,是楼老大人的族侄,问几句又有何不可?”   “你也见过了王纲首,依本官看,此人不仅是个极精明的人,而且过于刚硬——”   楼云摇了摇头。   他也曾经在明州城住过一年零两月,名为楼老大人口头认领的同姓子弟,在楼家不过是个打杂跑腿的小厮。   他经常在二门外替内外宅间传递各类物什、口信,才能混口饭吃,所以,他对大家宅里的各种阴私并不陌生。   他也知道,楼鸾佩因为生母不在,继母表面贤良,她受欺后为了自保更是深谙此道。   婚后这三年,她虽然再没有写信过来,他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王世强没有和她圆房,还纳了她心腹丫头为妾……   也许三年前的事,王世强显然已经查到了一些端倪。   “罢了,她自己选的人,自己消受吧。”   他摇头叹气,不再多管族妹的家务事,挥手让骏墨走近,“秦副使又没有来?”   他也不等骏墨老实承认三次去邀请都被拒绝,胸有成竹地笑道:   “你再去王纲首船上请他一次,就说本官从泉州带来的官伎们,已经分头请了随行的泉州、明州的属官们一起赏画,只等赏画会后摆宴。既然要宴请扶桑使者,事关国事,请他务必到我的船上来赏画,才好提前商议——”   “是,大人。”   骏墨知道,在王纲首下船后,这秦从云秦副使就呆在王家的船上托病晕船。   他是绝不肯到楼云的福建船上来。他家公子却是非要把他请过来不可。   否则公子何必把王纲首激下船?。   就这样,秦副使居然还敢再三推托。   “大人,秦大人万一说,扶桑此事全凭大人您作主——”   骏墨深知秦从云身为副使,暗中就等着楼云出错,他回去好在官家面前狠狠地告黑状。   “他还有事要求本官。”   楼云早就盘算清楚,“他和王世强是好友,王世强既然有意阻止陈家向唐坊求亲,除了进坊去向季氏求亲,他在船上也必定留了一手。”   骏墨一怔。   “以本官看,王世强为了拉拢陈文昌,应该在江浙海商中暗中为陈文昌安排一门婚事才对。秦从云自然知道他的打算……”   “是,大人,陈家的婚事,没有大人的首肯岂能成真?”   骏墨听到这里,心领神会。   他知道,江浙海商隐瞒台风消息,陷害国使是下下之策,至今还算有个把柄在楼云手上。   王世强当然不会如此无谋,他阻止福建海商重返东海,拆开陈季两家联姻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先娶了季家女坊主。   所以他才匆匆进坊。   如果这娶平妻的婚事不成,退求其次就应该是挑一门江浙海商的婚事和陈家商议。   只要暂且给陈家一些甜头和希望,也总比让陈季两家联手的好。   但这样的亲事要办成,岂能不和他楼云商量?   副使秦从云当然是明白的。   “秦从云要是不愿意过来赏画,难不成是不敢到本官面前来做这个说客?”   书童的脚步声远去,他坐在了书桌前,侧手撑头,看向了那没摘下来的夷女画像。   正因为暂时还摸不清唐坊的动向,三天前船队会合后,王世强和诸家江浙纲首前来请罪,他才丝毫不提江浙海商的诡狠之计。   他只道台风是天时有变,人力难为,却又对陈洪和王世强之间的剑拔弩张视而不见。   “陈纲首,你只需把三天前船队失散的事拿出来继续和江浙海商争吵,让他们不提防我押在船上的海贼就好。”   他是如此吩咐陈洪的。   既然机缘巧合,在这三天中擒到了一名海贼季辰虎,怎有不用之理?   他缓步走到舱窗边,看到了庞大舱队之后,东海上的碧波水浪起伏。   一眼看去,浪尖上不时有闪现出密密的雪亮钢叉,被夕阳染血。   那海贼季辰虎被拿住后,跟着他的唐坊五百条板船和近千的坊丁虽然不敢攻击,却一直跟在他的船后不肯离开。   既然丢失了坊主的亲弟弟,想必他们也是不敢回去的。   却正方便他好好安排接下来的事。   “来人!”   他向外吩咐,要唤取自己的心腹家将头目,   “唤楼大来。”   “大人——”   外面答话的女子却不是侍婢,她妩媚的声音宛如清莺出谷,轻声笑着,   “大人,您让奴婢家们分头请相公们来赏画,他们如今都在公厅舱里等候大人呢,大人您却不见人影……”   “是窃娘吗?”   他面对海浪沉吟的神色也不由得松畅开来。   转头看去,见得门外朦胧美好的女子人影,他自然微微含笑。   他知道,她是泉州同船而来的官伎行首林窃娘。   他从舱窗边走回,反手放下了画像上的薄绢,   “进来吧。”   海浪扑打着楼云舱窗外的舱板,涌起了水浪一波接一波,涌向了五十里外唐坊海面。   水浪沿着吊高水门下的河渠涌入了唐坊,扑打着坊中大街边的石沿边。   季青辰走在中坊大街上,绿绫子裙在石板间拖行着,如海水拍沙,轻轻柔柔。   偶尔抬眼,她也看到了天际边的夕阳海光。   等到这个时候陈家还没有回音传来,想必王世强为了阻止陈家重返东海,他在船上的种种安排也有了一些效果。   她只需要看看那位楼大人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和韩参政作对到底了。   至于陈文昌,也许他也有了几分犹豫?   比起在求亲后再悔婚另娶,陈家在求亲之前把利害好好思量清楚,把这东海上的局面权衡明白,倒也颇合她如今的心意。   她也需要时间来决定,这门亲事到底结还是不结……   另外,坊中的乱事,更是要她费心处置。 022 官伎行首 更新时间2015-1-13 10:57:51 字数:3719  她默默算着时辰。   调集坊丁封锁中坊大街街口的指令已经传递下去,等她走到这条季氏货栈所在的长街街口上时,全坊都应该知道了。   所以她走进街口,终于停在了季氏货栈门前时,满眼都是冷冷清清。   唐坊正中的中坊大街分隔南、北两坊,沿街都是码头和货站、商铺,此时因为封街的原因,处处关门闭户。   坊中大街北侧,季氏货栈前既看不到汪宝儿那些闹事的南坊坊丁,也没有西坊扶桑人看热闹的场景。   季氏货栈的斜对面,拐过一个街口,就是季辰虎名下的南坊大屋。   远远看去,南坊大屋此时也是大门紧闭,只有门前专门请了明州城石匠精雕的两只石狮子静蹲着,还在瞪眼望天。   她记得,三郎是很得意这两头石狮子的。   虽然她觉得不伦不类。   “大娘子,老婆子来了——!”   汪宝儿的老娘,季辰虎的养母汪婆子抹着一头冷汗,捞着裙子从她身后追了过来,她那双据说一直不灵便的老寒腿抡起来,跑得飞快,嘴里还高声叫着,   “老婆子一听大娘子的传唤,就马上赶过来了——!”   她当然知道这老婆子一直在拖延,躲着不来见她,她也知道,这婆子不仅是想把今天查帐的事含糊过去,也是为了躲避她查问另一件事。   这婆子胆大妄为,居然敢违例偷送坊牌给王世强,让他进坊。   直到听说她开始调集坊丁,封锁街口,这婆子怕她那宝贝小儿子被捉,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季青辰没有止步,而是提裙步入了货栈大门。   这三年,她渐渐放手了坊中的事务,也一直没有停止议亲远嫁的事情,坊中二郎和三郎究竟谁会接过坊主之位,不仅是汪婆子,想必人人都有自己的打算了。   就如同这东海唐坊外上百条的海船,不论陈家还是王家,谢家等纲首和三千江浙海商,包括那位楼国使,也各有自己的打算。   只看最后,谁能计高一筹。   “去催问季洪,让他用心在西坊里挑选美人,早早送到鸿胪馆去。”   季氏货栈在唐坊里算是独竖一帜,开坊时就以宋式营造法的样式盖得门庭高大。   当门是一道山水黄梨木座雕刻十二折屏风,绕进去后,又见一架六折水墨兰高屏风分了东西两厅。   东面是红漆柜台,属于算帐的公房,供着五路财神爷。   西面是客室,没有铺地席,铺着一块块白兰花的雕花地砖,夕阳斜影下,花叶蔓妙,仿似是五十里之外,福建海船上的舱窗雕花。   斑澜的光线投射,同一缕夕阳透过了楼云舱房门格,透过泉州城外盛开的玉兰雕花,在他的房间落了一地支离的花影。   “大人,大人命奴请了相公们到公舱厅去赏画,你自己却又迟了——”   妙音如乐,泉州官伎行首林窃娘窈窕的身影亭立房门。   “相公”两字虽然在前朝算是大宋政事堂里宰相们的专称,到了如今,却是州府里的官吏们都能被尊称为相公了。   她在门外,并不敢进。   楼云侧目向她微微一笑,她却不敢失礼,低了头,温婉地向这位恩主敛袖施礼。   “在海上呆久了,也闲惯了——”   楼云嘴角噙笑,他在自己房中穿着一身士大夫家常的雪白道袍,趿着便鞋,全无一丝官衙里坐堂的威严。   她便放松了一些,含笑抬眼,走近又不失亲昵地嗔道:   “除了相公们催请,还有大人身边的楼大,早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大人偏又躲懒,倒叫奴家为难。”   她心思通透,只是轻轻扫过了他刚刚随手放下的薄绢。   她知道,他刚才呆在这舱房里应该是独自在赏画。   她看到那绢下的画角有台州谢家十三郎谢国运惯用的泥金画印,也就看到了印上的画名。   这画她以往就见过一次,知道是一副夷女画像。   楼云也并不在意她眼角瞟过那画卷。   她身为泉州府的官伎,名在伎籍,平常的生活就是受本府官员征召。官伎们会受命在朝廷春秋大典和地方典仪上表演歌舞曲乐,教化百姓。   其次,是在官府迎来送往的公私宴席上侍宴侍乐,以娱耳目。   官伎的生死荣辱,可谓由本府官长一言而决。   而她既然能成为一府官伎之首,除了色艺和交际手腕,当然也需要依附一位泉州府中有权势的官长做靠山。   所以她就算一眼看到了书桌舱壁上薄绢飞起,露出没来得及掩住的半副美人画像,她也知道那是陈家二房次子要娶的正经夫人,他这样挂在书桌前实在是轻浮无礼,她还只会当作是没看到。   “大人,胡纲首的船上正要处置几名船副,听说打完二十板子,就要吊在桅杆上吹个三四天呢……”   她并不是敢插嘴公事,而是深知这位楼大人正冷眼旁观着江浙海商们的这场闹剧。   “他们也是太小心了些,本官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时有变,人力哪里又能面面俱到?”   他果然笑了起来,在原地伸了个懒腰,不在意地说着,   “况且他们江浙船上的船副,不都是有资历的道士?每年的分红顶得上十个船丁还多,船主还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一样奉起来。胡纲首难道还真敢结实给他们二十板子?不过是做过我看罢了,否则叫这些道士背了黑锅,以后在海上谁给他们看指南水罗盘?”   她暗暗啐了一口,楼云嘴上这样宽厚不追究,却也没有差人去让江浙纲首们放人。   江浙船上的指南针都是水罗盘式,是从道士们看风水方位的十二干支罗盘转化而来。   所以,船上的船副们一大半都是道士,其余的也是还俗的道士。   因为指南水罗盘是极为精细的玩意,遇上暴风雨和阴天看不到星星时,一船人的性命和财货全要靠着道士们看罗盘的本事,连船主们待他们都极客气的。   “本官知道,按例,纲首们有权处置船上犯了事的船丁和货主。二十板子也是大宋律例白纸黑字写明白,是他们能处罚的,本官不能插手。至于吊在桅杆上吹海风,本官入乡随俗,这些海上的私刑我难道还能一朝废除?岂不是有纵容海贼之嫌?”   她听他不紧不慢说了这些,自然是等着看那些江浙海商不能自圆其说,然后他再来发作。   “天子之使在海上遇险,岂能是处置几个道士就能填补的?否则我回朝如何向官家交待?也让四夷邻蕃小看……”   她知道他是不会轻轻放过。   再想起三天前在船上的担惊受怕,她也是恨从心头起,巴不得他着实用些手段,让那些居心叵测的江浙海商们知道些厉害。   她不由得噗嗤一笑,端了桌上尚温的茶到了他手边,见他漱过几口后,笑道:   “是,大人说得是——”   反正这三日,旁边船上的王纲首不仅亲自过来请罪,问候大人在台风中受惊的情况,还日日差了小厮过来向楼大人呈送船上保存的鲜果、菜蔬。   大人意外知道,那小厮左平以往专替王纲首和那唐坊女子传递书信,便暗中命她引着那小厮到他房里来摆果子,让他看到挂在床头的画……   她也是一声也不问,照办就好了。   男人们暗地里为女人较劲,争风吃醋的样子,她见得多了,管他是三榜进士还是巨商富室,谁也不比谁强!   王纲首这一回就算不知情,更没想故意借着风浪弄死陈家的文昌公子,那也是因为他压根没把陈文昌放在眼里。   楼大人可就不一样了。   但凡是女子,见着楼大人没有不动心的。   难怪王纲首火烧着眉头一般地下船进坊去了,任谁也拦不住,至于楼大人——反正那画现在不过是挂书桌前,比起挂床头,实在也是有讲究的很了。   “船上的姐妹们都怪奴家,往日是市舶司衙门事多,大人不常召奴们,怎么特意带着奴们到海上来了,见着大人的时间却更少了?到高丽王宫传授大曲宫乐时,都比现在要见得多呢。”   她放茶回桌,嘴上轻嗔。   她自问也算是殊色,裙下之臣无数,前几年差点就被海商打通关节,强赎回府里做妾。   也是她命带贵人,多亏四年前楼云到泉州为官,听了她一曲琵琶后,费心为她解了围,又把她提拔为官伎行首。   也许是他嫌弃她年上二十四,青春不在,这两年并没有留过她在府中陪寝。   喜欢小姑娘的男人,她当然见得太多。   但她在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中,特意为他留了三四名十三四岁的绝色少女,现在正是献上的好时机。   “大人再不开宴,召她们来侍候,奴家可就连舱房都不敢回,只能赖在大人房中不走了。”   她双缠罗袖一绕,上前贴身扶住了他的手臂,巧笑嫣然。   她恨不得贴到他身上,摸一摸这心思莫测,却又对她青眼有加的出色男子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的埋怨果然惹得楼云失笑,却也并不推开她。   见得她一脸娇嗔,清艳如花,他也不由得含笑伸手,一根手指轻抚她的玉面,调笑道:   “本官可不敢留你,否则陈洪必定要埋怨本官监守自盗——”   四年前,要强赎她进府为妾的泉州海商当然就是纲首陈洪,他和陈家如今的交情,也是由当年他为林窃娘解围说情一事上开始的。   说话间,他的手指滑过她细腻光洁的脸庞,游到了她嫣红双唇间,惹得她双眸水光波动。   她心怡楼云已久,只恨不能到手,平常侍宴时也早察觉出他是脂-粉阵里的好手,艳-色-窟里的将军,平常在官宴上和乐伎们调-情的手段更是一流。   此时,不由得心中一阵酸麻升起,她一软娇-躯,倚在他的手臂上,颤声道:   “大人,奴家早说过不愿意进陈府里为妾,全凭大人为奴家作主……”   他眸光微暗,似乎被她的媚-色所动。   然而她微启红唇,想含-住他的指尖时,他神色微微一变,点到即止。   他收手退开一步,如常笑道:   “陈洪你不用担心,他知道分寸。只是我身边的楼大是个粗人,他如果对你言语冒犯,你只当看在我的面子上,不需和他计较。再过两年我会替你除了伎籍,让你自择良人夫婿成婚,你不用理会他。”   她知道是让她去把楼大唤进来的意思,她也早清楚,他虽然**不羁,规矩却是极严,她便也不敢纠缠,连忙应了。   心中,她也微微有些失望:   他没打算把她配给楼府里的家将头目楼大。   楼大虽然只是家将,却也是二十四岁高大雄壮的年轻男子。他经常对她言语挑逗,有裙下求欢的意思。而她也思量过,他年纪与她相当,尚未娶妻,正是相配。   更何况,楼大是楼云真正的亲信。   这次随楼云出使回国,官家按例论功行赏,又有楼云在,说不定也能得到八九品的小武官之职。   如果能嫁给楼大,由此长久托庇于楼云的羽翼之下,岂不比她苦苦寻一个不知根底的平民百姓做夫妻好多了? 023 妻室侍妾 更新时间2015-1-13 10:58:49 字数:2522  “大管带,楼大人唤你进去回话。”   她步出门外,唤着楼云的家将头目楼大,她的语声平静不失尊敬,脸色却也实在是太冷淡了些。   舱门外是长长的木板廊道,角落里走出的楼大果然是一副猿臂蜂形的颀长身形,头束着藏青披巾悬着白玉环,白绣锦袍腰间束着暗地波涛纹青色腰膊,锦衣绣袍衬出他剑眉星目,肩厚腰长,确实是一表人材。   只是他对着林窃娘全是一脸讨好的笑,歪下嘴角,眼睛里只有个美娇娘,全是一副**的神色,顿时把浓眉俊目的硬郎脸庞歪曲成了下三流的猥琐。   “窃娘……”   说话间,他就要瞄着房门里楼云看不到,伸手去牵她的小手。   “大管带快进去吧,不可让大人久等。”   他原来还想递个眼色给她,把前日里得到的一串价值不菲的东海粉珍珠手琏塞到她手上,把今晚到这美人舱房里去过夜的事给说定了。   但看到她这张冰冻的脸,他就知道,昨夜他虽然使尽了讨好的招数,说尽了花言巧言,好不容易上了她的床,她平常也给他几份好脸色,但她心里想给楼云做侍妾的念头还是没有断。   他心中生恼,也不去自讨没趣。   楼云在舱中,便也并不意外地看到他和林窃娘擦身而过时,暗中伸手,隔裙摸了一把林窃娘的大腿,把那泉州官伎的行首气得浑身发抖。   楼云便有些头痛。   楼大和他一样,也有几分看到女人就挪不动步的坏毛病。   要不是他们是打小认识的同族兄弟,这人的刀法、骑射都是他亲手教训出来,又知道他颇有几分精明狡黠,这些年办好的事情也该得一个武官之职去历练几年,否则就他这至今没有半点长进的尿性,他本是不便把他带去高丽的。   免得他一时没看住,失了大宋国体。   “大人。”   楼大进了房,恭敬地叉手施礼,神色果然是练习出来的一本正经,再配上他那端正的容貌,一身鲜亮崭新的锦衣和幞头,马上去参加京城里的皇室燕射之礼都是足够,   “小人已经安排了人手,向唐坊后的驻马寺去探听消息,联络泉州几位游学的高僧。”   说罢,他从束袖中取出了密闭在竹哨里的鹁鸽传信,呈给了楼云,眼中微有些得意,   “这是小人半年前安排在唐坊里的细作,传回来的消息。”   大宋各地的海上传信,都是用广州港海商精心培养的鸽种,这次到了东海海面也没有出差错,他这办差的自然高兴。   “季辰虎的事办妥了没有?”   楼云一边问着,一边把竹管丢还给他。   他展开一两句话的密信匆匆一扫,看到上面写的都是关于唐坊在东海的生意往来,还有他已经知道的消息,比如坊主季青辰近三年来与黄氏货栈不声不响的大宗财货来往,居然没有被王世强悔婚丝毫动摇。   要知道黄氏货栈的东主虽然是黄七郎,但王世强不仅对黄七郎有救命之恩,结义之情,还出钱资助他去西北一带买下了一支驼队,这驼队横穿西夏,走的是沙漠里的外蕃生意。   所以四明王氏在黄氏货栈是一定分了暗股的。   而唐坊和黄氏货栈关系如此密切,完全不受王世强的影响,只说明唐坊在那支西北驼队里同样参有暗股。   那季氏女子……   他皱着眉,便把鸽信在手中撕碎了开来。   他脑中不由闪过那画像上的女子,虽然是侧面像,五官眉眼并不能看清,但他知道谢国运最擅长捕捉神韵,她在檐影桑风下,浅笑低眉,却自有一股平淡接纳世间变幻的安稳,确实不仅是柔软清媚的美人儿模样。   但她,实在也不像是心怀天下,把手伸得如此之远的女中豪杰。   她到底意欲为何?   “大人,季老三这人是个蛮夷,实在是软硬不吃……”   楼大的禀告声传入耳中,他不再在心中揣测那季氏女子的性情,更懒得去王世强这一回下船会不会与她旧情复燃。   他既然已经来到东海,与其与女子过多纠缠,不如安排她与陈家的亲事,再扶持她的弟弟取而代之,反倒是更顺理成章的事情。   季辰虎来的正是时候。   “你去告诉他——”   他不需多问,就知道楼大没把事情没办成,不由得眸色微沉,带出几分凌利,面上却笑了起来,说道:   “虽然有王世强和江浙海商纲首们替他说情,寄下了他的首级,但本官的船上并不是王家的东海,也不是唐坊的地界!再给他半个时辰,等本官和秦副使赏画完毕,他如果仍然冥顽不灵,不服本官的差遣,就按处置海贼的规矩斩下他的脑袋,挂上桅杆!”   说罢,他右袖一卷,负在身后,出舱而去。   楼大虽然觉得季辰虎这蛮横的阶下囚实在是个难得的人物,杀了可惜,但也不敢多言。   此人胆大包天,不仅敢在海上拦截大宋国使的坐船,还敢率喽罗们围船索要财货,要不是楼云使计,故意用兵器、铠甲、兵书引他上船,只怕国使坐船就会被他给烧了。   就算他被骗上了船,他楼大也在铠甲箱上设了陷阱,抹了软骨的药物,船上的六十七名楼府家将合围,竟然都不是他的对手,几乎被他利用舱道逃了出去。   还是楼云亲自动手,一箭射伤了他,才把他活擒了下来。   结果,昨日扶桑国差来慰问的使者上船,其一是向大人传递扶桑摄政关白大臣的书信,其二是邀请大宋国使登岸,而本来并不打算在扶桑登岸的大人却居然没有断然拒绝。   要知道陈纲首苦劝许久,他都因为离开临安时,得到了官家不可节外生枝的叮嘱,一直拒绝,而这次假借受海风所吹,漂流到扶桑海面就已经是对陈家的最大支持。   只不过,他今日又故意把王世强逼下了船,让他提前登岸,想必是已经改变了主意?   应该是遇上这季辰虎,才会如此。   思索间,楼大还要头疼如何说服季辰虎,楼云快要出门的脚步一顿,也不看门外的林窃娘,反而转头看向了他,神色一沉,道:   “年纪已经是二十五,既未成家也未立业,在船上宁可闲着,也不知道和水师都管们多多亲近,向他们讨教武艺、兵法,昨天吴管带让你去他房里,商议回到泉州后的剿贼方略,你去了没有!?”   林窃娘早听习惯了他训斥楼府家将。   她知道楼云毕竟是三榜进士出身,虽然听说他十六岁时就受命封赏山东义军而得了八品军职,而后才弃武从文,举加了科举,但和楼大这样的粗糙武人到底截断不同。   她细想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便猜测到这一次出使回国后,他看来不仅要为楼大谋一个武官官职,接下来就是要让他去泉州水师军中历练。   但那吴管事可没有这样的尽职守责。   “昨天晚上,本官召你也不见来,到哪里去了?”   楼云斥问着,楼大当然不敢说他去了林窃娘的屋子里过夜,只能强瓣道:   “大人,那姓吴的根本不和小人说剿贼的事,一个劲地问着小人有没有婚配,小人又不要做他吴家的女婿,所以才没有理会他……”   ----   鞠躬感谢老书友珂妃的礼物打赏。    024 卿本良人 更新时间2015-1-13 12:07:43 字数:4460  “胡说!”   楼云知道他粗鄙不文,听他说得难听,沉脸叱骂,   “吴管带家三代都在泉州水师,他的妻室听说是娶的通家之好,想必也是泉州水师中的管带之女。他们家的女儿难道嫁不出去,非要到我府中来寻一个还没有官品的混帐小子做女婿?“   林窃娘听他虽然责骂,但回护之意却是明显。   楼大一个区区家将头目,虽然曾经机缘巧合在海上杀贼,援救过当时去剿贼的吴管带,   但他没有官品前,毕竟只是一个门客家丁般的角色。   吴管带就算是要拜谢他的援助之义,又赏识他的才干,所以屡次在楼云面前提出要让楼大去他麾下去做个校尉,将来也好挣个前程,但吴管带却也不至于拿亲生女儿来谢他。   至于楼大——楼云向来是知道,楼大有几分傲气的。   她林窃娘当然也知道。   “大人,吴管带膝下正有一女,年方十九——”   她移步上前,轻声禀告,楼云瞥她一眼却没有出声,神色间也没有诧异之色,反倒是楼大一惊,连忙插入截断道:   “大人!那些都管们懒得出油,兵法还如小人知道得多。平常他们在泉州城,操练得还不如咱们市舶司里的税丁们勤快,他们能教我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吴管带就是个废物酒篓子,跟他比起来,我还领过兵杀过海贼呢——”   说话间,楼大急了些,满嘴“你你我我”了起来。   虽然被楼云的眼神吓了回去,然而他眼角瞟着旁边垂头不语的林窃娘,还有她微微苍白的侧脸,他仍是鼓足勇气,结巴道:   “大人,我想娶……”   “我什么?不懂规矩!上下尊卑还分不清吗?这几年真是白教你了!也不知道给兄弟们做个样子!明天你不用出房了,在舱里把《论语》抄写一百遍!”   楼大只比楼云小了几岁,从小也是一起长大。   但他和府中那六十余名暂充家将的楼姓兄弟,却都是被楼云近几年回西南后从山中带出来。他一路教着他们识字说话、教着人情世故,教着大宋礼仪,刀法骑射。   名为主仆,其实是如父如兄的角色。   他虽然早就觉得楼云自西南山中出来,又到了京城里去寻亲,书是越读越多,官是越做越大,如今居然不再和兄弟们一起在女人堆里混闹,连以往最爱去的妓寨也少去。   要不是他还经常把官伎带在身边,府里也有七八位美婢,兄弟们逛妓寨他也不会管,他几乎都要以为楼云改做和尚吃素了。   他心里想娶林窃娘为妻,却不敢再说,眼睁睁地看着楼云出舱,林窃娘殷勤跟上。   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当然是向副使、属官们赏画的前舱公厅间而去。   他想起林窃娘曾经说起,反正侍妾都是四五年的租契,容易打发,她若是想做楼云的侍妾,说不定还有一二成的机会,但要是想三媒六聘嫁给他楼大为妻,只怕半成的机会都没有。   楼云不会答应。   他只能叹口气,出门向后舱走去,准备用一肚子怨气叫那季老三知道一点厉害!   远远的,还隔着几十步远,楼云就已经看到了舱道尽头属官们赏画的公厅舱,舱门前的珠帘正随波摇曳,厅中人影绰绰。   他更看到了书童骏墨从舱道侧门边探出头来,向他悄悄示意。   副使秦从云已经请到了。   珠帘内,隐约可见得厅间墙面上水墨烟笼,挂着的一副接一副的水墨画卷。   这一场赏画之会,本来就是他暗中吩咐陈洪办下来的事情。   陈洪以三天前的台风为借口,与江浙海商争吵时,顺势挑起了一场赏画赌约。   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吸引江浙纲首们的注意力,免得他们围上来为那季辰虎求情,二则,也是引得秦从云移船过来的借口。   眼见得万事皆备,只等他收网,他却仿似置身事外,仍是信步走在舱道上,尤在淡笑道:   “前日我看到那舱里居然挂出一副《雪夜江行图》,倒也吃了一惊。他们江浙海商出来走海时,身边居然也带着如此多的画卷。偏偏在高丽时,本官也不见他们交割贩卖这些货物。”   “大人说得是。只不过,以奴家看,他们倒也不像为了今天的赏画赌约而故意隐瞒,而是没把这些画卷当货物,反是当成了与高丽贵官们结交的厚礼,私下赠送呢……”   江浙海商和高丽贵族之间结交的方式,,当然是他们不会外传的经商秘决。   就如福建海商和南洋、阿拉拍商人结交时,他们所知道的外族种种忌讳,他们也是绝不会透露给外人的。   “确实如此。高丽王也颇为喜欢宋画,本官竟然疏忽了。”   楼云含笑而语。   她又何等玲珑,当然知道他房中的夷女画像是陈文昌送回来的,楼云不得已接了画像,马上就还以颜色,逼王世强下船。   等王世强带怒离开,他顺势就借着这一场赏画之约,引来了秦从云。   就算楼云没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事,以她这些年在泉州官场迎来送往的见识,看着这船队里暗潮诡涌的形势,再看到突然出现在楼云舱房里的相亲画像:   她也能猜到,陈家文昌公子对季家这门亲事没有争胜之心。   楼云算得上是孤军奋战。   陈洪虽然和他一条心,也是堂堂福建海商纲首,在南洋一带可谓呼风唤雨。在这东海上他却不堪大用,只能做个马前卒。   而那位真正能帮上忙的文昌公子,却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性情。   她也是泉州本地人出身,知道他十六岁在泉州城乡试中得了第十二名,他拿到了举人的功名后,就闲云野鹤一般到了城中的泉南书院做训导。   每月拿着没多少文的束修,悠闲教书。   反正他名下也有三间铺子,外加半条海船,绝不愁没饭吃。   他这样的行事,在泉州有些家底的书香人家里算是常见,海商世家里也愿意供养会读书的弟子,所以并不奇怪。   偏偏陈家在他这一辈的子侄里,考学的虽然不少,能过乡试的却只有两三个。   最有前途的就是他了。   对这位文昌公子,族人们要不就是心怀嫉妒,担心他一房趁机抢家产,要不就是看好巴结他,以为他是陈家同辈子侄里唯一一个能考上功名,出仕为官的主心骨。   结果,眼见得他在书院里完全没有继续考学的打算,嫉妒他的人暗暗心喜不提,反倒惹恼了不少巴结他的族人。   大家伙儿没本事读书,经商走海搏命赚钱何等的不容易?   一个不小心,咱们就要淹死在风浪里财命两失,这也都是为了陈家上百年的走海生意,为了全族上下几百张等着吃饭的嘴。   你这小子既然有这份考学读书的能耐,家里要能出一个正经为官的士大夫,不提城里的官宦们要另眼相看,将来做起生意时免不了给些方便。   更要命的是,这些年陈家在亲朋戚友中一直落了埋怨。   八大纲首各家互有姻亲,都在埋怨在东海上生意不好做,埋怨被江浙海商抢了财源。   陈家子侄里实在需要出一个能撑门面的族人了。   否则福建八大纲首之首的位置,在这一代只怕就保不住了。   结果他就只顾自己,悠闲度日?   没这么便宜的事情!   陈文昌这些年没有说上一门正经亲事,也没有在家中蓄养美妾爱婢,一则是因为他虽然   能对族里的各种催逼视而不见,却也不能得罪亲族太多。   像陈洪这样对他寄以厚望还好应付,更多的是各房里埋怨的亲戚。   借着他爹经管的几处族里生意不善经营,时常亏损,族里已经逼着他家赔了不少银子,偏偏还有不良的堂兄弟们引诱着他哥哥在外赌钱**,闹得家宅不宁。   二则,因为陈家生意的大势不好,他名下虽然还有铺子和船,但他们家这一房其实已经在他出生前就开始败落,也被族人排挤了。   他要说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也并不容易。   在她林窃娘看来,这一回陈文昌能答应远赴海外向一名夷女求亲,除了那画中的夷女看起来颇中他的心意,这桩婚事也可以让他平息族中怨言。   如此一来,他不至于被逼着考官出仕,也不至于让父母兄长过得不安生。   这位文昌公子,是个极明白的人。   只可惜,对她林窃娘有意的楼大既没有陈文昌这份淡定从容的心思,他也更不会考虑这许多踏实的婚后日子。   走到了公舱门之前,她轻移莲步,正要上前替要云揭帘,突又停留。   她转身看向楼云,垂首悄声道:   “大人,楼大管带性子不定,对女人又是欺软怕硬的性子。以奴家看,替他找个为人平实,父兄在泉州水师为官的官家女子为妻,慢慢调-教他才好。否则他不是一个接一个的侍妾进府,就是在外面眠花宿柳,辜负了大人对他的一番厚爱。”   楼云也并不意外,目视于她。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说楼大的亲事,也没提她与楼大之间的暗通曲款,反是问道:   “我记得,窃娘虽然是你的艺名,但林氏却是泉州城的大姓吧?”   她心头微酸,曲膝一礼,轻声道:   “飘萍弱女,有辱祖宗姓氏。”   她也是本地官家女子,只不过是亲族犯事,受了牵连,才在七岁那年充为了官伎。   如今她烟花卖笑,已经十七年。   她的这些过往,楼云在这四年想必早已经查清了。   他点头道:   “你替他留意吧,我府里虽然有些女子,却都是番商送来的夷女。她们汉话都说不全,打理我的衣食足够,其余是不能指望的。本家的楼老大人虽然从明州送了两位老家人过来替我管家——”   他的声音一顿,   “楼大他们的事,却是不能交给他们打理的,还要你多多费心。”   她当然明白这些家将都是他的心腹,前程都要靠在他的身上,偏偏和楼云一般的年纪,个个都等着说亲事。   然而楼府里没有女主人,楼云又是个男人,根本不耐烦管这些事。   四年前他帮她解了围,让陈洪放弃把她强赎做妾之后,她就已经决定背靠大树好趁凉。   如果他对她的色相没兴趣,他初来乍到,她对泉州官场和泉州城富室巨商的了如指掌,他一定用得上。   但这一等,就等了四年。   “恕奴家直言,大人原籍不在泉州,又本是京官外放。大人在泉州城没有亲族可依靠,也没有故旧师朋可托。但不过区区四年,大人在泉州城已经是根基渐深,上至福建路的抚官大人和泉州府的宗室,下至福建八大纲首,蕃坊里四十万蕃人,还有海上的劫掠为生的海贼,无人敢小看大人,但要说起内宅里的亲事——”   在她眼里看来,他能时时操心着楼大这些家将们操练、功课,还有他们逛妓寨的事情,这些都已经不是主仆之意,而是因为同姓族人的兄弟情份。   但他也不可能日日里为了替他们找老婆,去和泉州府的官员们打交道。   这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   她幼时在母亲膝前,极为得宠,所以她经常能不避忌讳,听着母亲在不意间,一边抚着她的头,一边和婶母、姨娘们谈笑。   内宅妇人们议论着泉州城中的各府女眷,各家的亲朋戚友,还有嫡庶小姐、公子们的风评和操行,总是了如指掌。   往往三言两语的,母亲就能把庶姐的一桩婚事给说定了。   而她充为官伎后,更在官员们的酒席上,听多了他们在交杯换盏中的笑谈。   他们会点评着乡试里头名解元的文章,议论着这一期的主考官与这位解元七折八拐的隐晦关系;   或许,他们也会笑谈着,前日泉州城里破落宗室的女儿,居然穷极了下嫁了一名海商。   既不顾身份也不顾朝廷禁令。   结果这事闹到京城里,被大宗正直接断了合离。   也是因为她那夫婿没有给宗室里的几位叔伯塞够财帛,才闹出这让官家都没脸面的笑话。   没爵没封的宗室之女嫁给商人的事情,如今也是瞒上不瞒下,大家图个舒服过日子罢了。   更多的时候,泉州官场的大人们议论打听的还是京官外放到泉州城来,到底有些什么盘根错节的背景。   某某大人是近几十年从金国、西夏逃回来的北方归正汉人?   还是明州楼氏那样一百年前随高宗南迁的寓居官宦后代?   要不是就是江南本地的南人了……   就算楼云没有吩咐,她也一直在暗中留意泉州城里适龄的女子,她当然知道,要他把这些家将的亲事交给明州来的外人去处理,那更是不妥当。   “奴家知道大人有意让楼大多多和吴管带亲近——”   她早就冷眼旁观着。   因为这一两年,泉州海域时不时就会发生海贼抢掠蕃商的祸事。   这不仅影响市舶司的税收,她听到过风声,泉州水师那些管带甚至贪图财货和海贼勾结。   身为市舶司提举的楼云,想必对这些事情已经是忍无可忍,打算自己动手了。   别人也许不关已事,高高挂起,这位楼大人却不会这样。   让曾经参与过剿除海贼的楼大,借着这一回随同出使的功劳授官,不着痕迹地进入泉州水师,应该是他的第一步。   她便也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025 镜画之约 更新时间2015-1-14 12:08:02 字数:3460  “大人,吴管带有三个女儿,嫡女却只有一个。两位庶女的母家出身是不用提了,正妻吴夫人家中有一位叔父是水师管带,确实是两三代的通家之好。吴夫人叔父娶的叔母家中更是官居泉州水师团练使。按说,她这样的官家小姐并不愁嫁,吴管带本不应该看上楼大,只是因为这女儿命不太好——”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微微喘了喘,才继续道:   “这位嫡小姐排行为二,十一岁订亲,订过婚的夫婿却在她十六岁备嫁时在海上剿贼丧了命,传出了克夫的名声。所以她才留到十九岁没有出门。吴管带也是知道楼大这一次回京城,多半要被授官的,想必才有了说亲的意思。我听说,吴二小姐的相貌、性情倒还是上等的……”   见楼云听得仔细,她心中欢喜,又笑着,   “其实十九岁也不用太着急,咱们大宋女子二十岁成婚是常事,二十三四岁生儿育女也是正当时。只不过吴管带只有这一个嫡女,想必是上次年节时,楼大奉大人之命去吴府拜见吴大人,被吴夫人看中了……”   当时楼大大包小包提着进门,回来时手里居然还提了一只六格盒子荔枝蜜饯。   他悄悄到她跟前来献殷勤,说这蜜饯是从吴府回来时,吴夫人从内宅里叫婆子出来赏的。   她就知道有蹊跷。   如今在楼云面前,她也不提吴管带是个废物酒鬼,能得官完全是靠了老婆家的人脉——这些外面的事楼云当然知道——她只是笑道:   “依奴家看,吴二小姐和楼大,也是相配的……”   楼云看着她,听着她把这些他实在不便去探听的内宅家事娓娓道来,知道她是用过心。   他当然更知道,她不用吩咐,早就替他留意这些的原因。   “这几年你帮我用些心,将来官家召我回京城,本官便替你改了户籍,带你离开。临安城无人知道你的出身,你若是有看中的好亲事,我也能替你办妥,你日后过些安定日子。”   她心里一酸,知道他终归是明了她的心意。   她也是良家出身的女子,父兄犯事下狱才被牵连充为官伎,这些年迎来送往,对泉州官场中的根底枝脉熟悉万分。   虽然不便进府里侍候他,但暗中替他留意泉州城里的消息,做他一个小小耳目,为他打理一些他不方便管的琐事却是她拿手的。   她想要的,只是将来随他离开这个伤心地,脱了伎籍,以良人身份由他安排出嫁。   楼云没有让她进府为妾的意思,所以这才是她早好的出路。   她并非不知道楼大现在恋着她,却保不得过几日又要贪别的新鲜。   她有自知之明,七岁家变经历了这一场大难后,余生只想过些安静日子,她宁可带着这些年的私蓄找个老实无用的男人作丈夫,也是忍不了他花心风-流的。   只是,她总有些不甘心罢了。   如今听他明白说了出来,将来为她脱籍,带她离开许一户良家,也算是为她尽了一份心。   他正用得上楼大,也知道楼大眼前恋着她,却没把她随意赏人让她做楼大的侍妾,这般才不枉她四年来对他的一片忠心。   她说了这回话,便也在心里熄了那为楼大左右摇摆的心,向他抿唇一笑,轻声道:   “多谢大人。”   又悄声提醒着,   “大人,奴家听船上的姐妹说起,那位秦大人对赏画的兴致不大,但他新娶的夫人也是书香门第的族女,奴家看,他倒是对陈纲首在厅间摆出来的一百一十余枚铜镜喜欢得很呢。”   说话间,她素手替他撩开了公厅间的垂珠帘,眼前腾然一亮。   船窗外夕阳将晚,红霞淡抹。   海面光线有些朦胧。   厅内左右两壁横长案上却摆列上百枚的各式青铜古镜,转映霞光,把这厅间照得明亮。   厅前宽壁,挂满了水墨画卷,粗粗一数也有十七八副。   林窃娘知道都是名画的仿制品,。   画虽不及镜多,但也是溪流淡染,舟船点点,她一眼便能认出的就有北宋的《雪夜江行图》、也有本朝的《柳溪捕鱼图》之类。   厅中的使臣属官们个个也是道袍常服,闲时文士的打扮,可谓是雅趣横生。   但这样一骨脑上百枚镜和十七八副的画,都堆在了公厅间里,顿时就有了几分泉州蕃坊古董店里做买卖的意味。   不由得她林窃娘不暗啐一口,微嫌俗气。   楼云一进厅门,当眼就看到了正面横壁上刚刚挂上去的长副画卷《清明上河图》,一怔之后,顿时抚掌大笑起来,道:   “这一回是陈纲首输了。”   “大人——”   此时听到他的笑声,秦从云连忙转过身来,和七八名随行的吏目们,纷纷笑着向他施礼。   秦从云本来还想着,这一回的赏画赌约,是泉州海商因为在海上遇了险,忍不住和王世强杠上赌个输赢,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他们赌的是:   陈家拿来的镜,王家拿出来的画,哪一方的物品上能数出来的船型最多。   陈家虽然一口气拿出了上百枚的精美铜镜,但有了王世强下船前暗暗准备好的《清明上河图》,陈洪已经是输定了。   他如今避得不见人影,却不知楼云如何下台。   楼云含笑上前,携了副使秦从云的手,和他一起走到横几案前看《清明上河图》,又看了看陈家送上来一百十七枚螺镜镜,笑道:   “这回的赌约也算是了结了,王纲首果然留了后着。陈洪就算在这船上藏了上百面螺钿嵌画铜镜,每一面的镜背雕花上都有不同的船型,一骨脑全算上也比不上这一副画里的多。”   这一副《清明上河图》虽然只是卖到海外的仿制品,但市井里的老画工画技也颇为不同寻常。   画上汴河横桥,流水船棹,一眼看去不知道有多少条河船只行走在河川之中。   大大小小只怕不下一千之数。   河里的乌篷船、双桨船、前后橹河船、左右四橹河船也不用提了,单是京城外的八橹纲船、十二帆漕船就处处可见。   只看那城中西坊弯桥下,围得人山人海,却是有一条外地单桅船因为桅杆高起,过不了桥拱。老画工画出这船上有三四个水工,他们不得不钻出舱来,愁眉苦脸爬到船顶,七手八脚地要放倒桅杆,如此才好过船拱。   一时间桥下桥下,热闹非凡,尽是指手划脚看热闹的闲游百姓。   满眼烟火之气。   “陈纲首呢?”   楼云转目一扫,厅间的吏官们面面相觑,却都不便出声,个个笑而不语。   除了四名同船的泉州市舶司孔目,公舱厅城的其余人都是受楼云催邀,从王世强的船上移步过来赏画的江浙官员。   他们和秦从云一样都是明州府衙的属官,暗地里何尝不是在等着看福建子的笑话。   楼云也知道陈洪要面子,这一回虽然是按他的吩咐认输,却必定会偷偷来看,只怕他也没料到王世强藏着这副《清明上河图》,现在是因为真的输了而躲开不见人。   楼云不由得失笑,道:   “几位纲首都不在,倒是便宜我们了。”   同船的另几名江浙海纲纲首,也算是这一赌约的赢家。   他却深知,他们必定因为王世强的突然下船,正悄悄商议和陈家联姻的事,也在等待王世强去唐坊后得到的结果,所以他们也不在厅内。   这样的情形,却正合他意。   “秦大人——”   这一趟他请秦从云过来赏画,一则是试探王世强是否已经准备安排江浙海商与陈文   昌联姻,二则,也是一桩心里生疑的事情要从他嘴里探听。   秦从云就算是王世强的好友,只看他新婚娶的却并不是海商家的女儿,就可知他也不是完全倒向了江浙海商。   林窃娘那些官伎女子,这一路同船对他的风评也颇为不错。   他笑看向秦从云,道:   “陈洪是守信之人,必不会失言。从此以后,泉州八珍斋里出售的铜镜,是不会卖到东海上来的。”   “大人说笑了,不过是句戏言尔。”   秦从云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位青年才俊。   他唇上两撇轻须,头戴软耳黑幞帽,他一身士人家常穿的青蓝淡墨纹的道服,和楼云一个样式,看上去颇为斯文儒雅。   因为是和楼云同一年中的进士,不仅有同年之谊,他又恰好是三甲之外的第四名,所以对楼云这位官家亲点的第三名探花郎早就有不服之意。   又因为如今在明州做通判,经常处理的都是钱来钱往的官司实务,他的儒雅里早被逼出了十二分的精明世故。   他知道,海商们的赌约当然不是戏言,而是数不清的财货铜钱。   这次出使高丽,泉州陈家不过因为国使是楼云的原因,才在出使团队里挤开了几家江浙海商的位置,亲自压船跟来了五条福建海船。   这不仅是让江浙海商们不满,就连秦从云也是一肚子气。   他早就打点朝廷上下,本来想谋取这次国使出访的正使之位,却被楼云半路劫去美差。   三天前,他虽然惊怒于江浙海商们借着东海季风胆大妄为,居然敢暗算楼云,万一被他们得逞,岂能不连累了他这个回去没办法交差的副使?   但他在船队会合后,也没有劝止江浙海商借着这镜画赌约,再给陈家一个下马威。   按赌约,如果王世强胜了,福建海商在东海上还唯一残存的铜镜生意就不用做了,如果是陈洪赢了,江浙海商以后的铜镜买卖,都要从泉州八珍斋里进货。   这可不是小生意。   他不至于傻到去得罪江浙三千海商。   “陈纲首说起,呆会还要摆下酒宴,向胡纲首他们当面认输,下官更是以为太过了,不过是玩笑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商人不读诗书,本不知礼义,如今能知道重信守诺,便随他们去罢。输了便是输了。林行首——”   楼云向帘外的林窃娘微一示意,林窃娘轻笑施礼,转身而去。   属官们看她离去,便知道上官今晚是要大摆管弦之宴。   他从泉州精挑细选带上船来的官伎美人们,不仅在高丽王宫中演奏过唐宋大曲,今晚也都会出来陪酒献艺,唱几只轻词小曲。   海上无聊寂寞,他们面上都有了欣喜之意。   至于那扶桑使者,反倒没有被他们放在心上。 026 观潮天音(修) 更新时间2015-1-15 12:04:17 字数:2520  秦从云眼见得楼云居然爽快认输,心里便暗觉不妙,他分明还记得王世强的话。   “秦兄,陈家的八珍斋货物想要进东海,不过是两种方法。一种是直接和唐坊联姻,另一种就是通过与江浙海商结交来走货。楼云身为朝廷命官,不至于亲自出面与我等纲首来商议此事。但他一定会与秦兄商量,请你出面为陈家转圜。”   他想起王世强临下船前,一直叮嘱过他,不要去楼云船上。   “秦兄,他是上官,又与秦兄是同年登榜的交谊。将来在朝中,秦兄难免有需他援应的事情。他要是请秦兄出面为陈家协商,秦兄到时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秦从云想到这里,暗暗警惕,拿定了宁可得罪楼云,这样的事情也必定百般推托的心思。   王世强毕竟早早就提醒过他了。   他在明州为官,怎么可能去和江浙纲首们商量这类挖他们墙角的事?   他虽然没答应王世强说和,娶他们王家的女儿,但他的岳母大人却也是和王家有亲。   他自然不要靠夫人的嫁妆过日子,但她的亲朋戚友里有没有靠海吃饭的人家,她嫁妆里的妯娌添妆有多少出自海商人家的内宅,他心里难道没有一本帐?   于公于私,面对楼云时,他都得多想想江浙海商的饭碗。   他心里这样思索着,嘴里却谦逊道:   “大人,下官也早就听说,陈家八珍斋所出的螺钿铜镜在海外享有盛誉。仅在南洋三佛齐等岛国就销量极大。难怪大人这次出使时带上了陈纲首,又一力主张把八珍斋铜镜作为送给高丽王的国礼之一……”   楼云是正使,是他的上官,三催四请了好几回请他过来赏画,这等小事他不好推拒。   况且他心里也想看看,楼云到底打什么算盘。   楼云到底知道不知道,王世强已经暗中和谢、胡几家纲首商议,打算在六大纲首之外挑一家江浙大海商,让这家的嫡女出来与陈家联姻。   不是富室嫡女不足以匹配陈文昌,而在六大纲首之外选一门婚事,则可以拖延陈家返回东海的时间。   陈家将来通过姻亲的路子在东海铺货,他们管不了,但没有六大纲首的路子他能铺出的福建货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不足为虑。   唐坊季氏和陈家的联姻才是必定要阻止的。   更何况,在他看来,楼云不仅用福建海船做了国使的座船,也把福建海货硬塞进了国礼,堂而皇之挡了人家的财路。   也难怪那群同行的江浙海商们里总有几个要钱不要命的,他们三天前故意买通了船副,漏报了要起台风的海情通报,出事后互相串供一概不认。   只是王世强不听他的苦劝,执意要提前下船去唐坊,实在让人为难。   没有他的威望和手段,没有他出面居中镇压这些胆大妄为的江浙海商,他也担心楼云恼羞成怒。   而且,王世强对那女坊主的事失之分寸,也让他有些忧心。   属官们笑谈着,都在细细观赏陈家八珍斋出产的铜镜,螺钿是唐代的贝壳镶嵌工艺,只见那青铜镜背上,皆是雪白贝壳雕刻镶上的精美船纹。   如左案上第一枚乘风破浪镜中的海鹘船,右案上第四枚天下安晏镜里的六舱画舫,细细看去,一枚镜至少就能见到一两种不同的船型。   楼云也知道,陈洪本是有备而来。   他五条船上的货物最多的就是八珍斋铜镜。   只是陈洪却没料到,他虽然能掌握东海上的季风,却仍然不了解东海诸国近十年的变化。   这里和南洋群岛并不一样。   高丽、扶桑、冲绳的汉化已深,贵族们都学习汉画、汉书,尤其近十年以唐坊作为东海贸易的中转,对宋书、宋画的追捧更加流行。   而且这样送画为礼的习惯,当然是江浙海商在东海做生间的独门秘决,绝不外传。   就算他们在高丽已经暗中送出去不少,剩余的却也足以和陈洪一争输赢。   为了这种赌约,九十八条船上的江浙海商全都把手边的画送到了王世强手上。   只不过,王世强前几日都不声不响地看陈洪显摆他的一百多枚铜镜,让楼云也几乎以为陈洪会赢。今日下船前他才把那副《清明上河图》挂出来,实在也是颇有耐性了。   “王小纲首虽然下了船,和陈家的意气之争仍然是绝不放手。倒也像是他的性情,连本官都上了当。”   恭立在门侧的林窃娘听得楼云的话,见他若无其事夸赞王世强,心中只是暗暗摇头。   他这样说着,仿佛王世强被激下船完全和他无关一样,他故意挂在床头的画像,也不是王世强曾经有过口头婚约的女子。   她向来是知道,楼大人办起事来,经常是机变百出。   “可惜王纲首自请先行下船,上岸去扶桑太宰府协商,要查对扶桑摄政关白大臣送来的国书之事。否则,本官倒要当面赞一赞他这份耐性了。”   他只当不知道这是王世强下楼的借口,只是含笑说着。   叮的一声轻响,他在案几旁拿起一枚铜镜,手指在镜背上轻轻一弹,发出一声轻鸣。   “大人,以下官看来,扶桑地小国贫,远悬海外,实在也不需大人登岸一访。”   秦从云看着他手中的鸳鸯荷池镜,故作不经意地劝说着。   在这东海上,没有楼云这国使,陈洪和五条船又算是什么?   没有楼云的支持,在见到唐坊女主前,江浙海商们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陈洪和他那求亲的侄子一起淹死在这东海上了。   这几年在明州城耳濡目染,公私交往的多半都是海商,他也早就知道海外夷岛上有一座唐坊了。   单是为了王世强毁婚另娶的事,这三年来,明州海商们不时向四明王家抱怨的风声,他当然也比泉州的楼云知道得更多。   更何况,连官家也特意在临别时向楼云提起唐坊,他秦从云又岂能不知?   一想起楼云临行前,还被官家召到了宫中观潮楼阁叙话,他就是一肚子不服气。   更不要提,楼云这一回顺风来到了扶桑海面,根本是违抗了官家在观潮楼中的旨意:   “扶桑远悬海外,未曾向我朝称藩,卿不可节外生枝。但若是情势所需,东海之滨又真如商人所言有一座唐坊,坊中三万中土遗民不忘故土,心向大宋,卿自高丽而回后,可自行斟酌。差商人召那坊中的耆老长者到船上来一述,安抚其民,赏赐绢帛。问一问辽东金国的情形,还有金国港口和高丽、扶桑间的粮食、战马、兵器交易之事。便也罢了。”   他身为副使,却偏偏明白楼云这次违旨,其中有江浙海商隐瞒台风情报的干系,他只能咬着牙,把这个回朝后告黑状的机会给白白放弃。   这一回王世强到唐坊,未必能说服那女坊主继续支持江浙海商独占东海之利。   如此一来,他将来即便能借着楼家的人脉参加大选试正式入仕得到实缺官位,但他在东海上的根基却只怕会毁于一旦。   连他都知道,在东海上,不要得罪季氏。   他正思索着,楼云却突而转头看向秦从云,笑道:   “正好王纲首不在船上,我却有事向秦大人商量。”   “大人?”   吏目们见得上官们有公事商量,并不想让他们参与,连忙知机告退。   秦从云面色平静,心中冷笑,终于知道王世强下船前果然料中:   这一场镜画赌约确实是楼云指使,就是为了引他过船来商议陈家进东海的事 027 山寨货源(修) 更新时间2015-1-16 12:03:52 字数:3627  秦从云还在心里打着腹案,如何有理有据把楼云要提的事情彻底拒绝,几案边的楼云,   却不紧不慢在手中把玩着鸳鸯荷池铜镜,突然开口。   “秦大人在明州,也应该听说过在本官泉州治下的铜镜案吧?”   秦从云一怔,万万没料到他突然提起了泉州城的事情。   他虽然不及楼云,在官场中却也是个精明有为的能人,马上反应了过来,拱手道:   “是,大人,泉州番坊里的三佛齐巨商斜力刺,他越级向福建路提刑官衙告状的事,下官早已有所耳闻。”   他的心思不过转了几转,便在谈笑间,想通了楼云的意图:   他确实如王世强所言是故意引他过船。   但王世强没料到的是,这位楼大人更想从他嘴里得到的消息,却不是陈家进入东海,而是那件铜镜案。   此案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这血案的苦主是泉州蕃坊的蕃商,所以由泉州市舶司和泉州州府共同管辖,他秦从云要说不知道,实在也不可能。   而且这血案和那唐坊女主季氏也有关。   他表面上拱手,欣然说着,道:   “蕃商斜力刺状告泉州人氏赵秉谦见-色-起意,杀人夺财。他的状纸上写着,赵秉谦不仅在泉州近海抢夺他价值三百万贯的船上货物,强占他的爱-妾,杀死杀伤他手下船头,火手及二百四十余名船丁。他还以一箱从赵府侧门前拦下来的铜镜为证,证明当时要运进赵府的四十七车货物都是他在泉州买下,运船转卖到南洋的财物。”   楼云缓缓点头,目视于他,问道:   “以秦大人所见,福建提刑官以赵秉谦原籍并不在泉州为由,所以不归福建路管辖,把此案驳回,斜力刺又把此案越级向京城大理寺提告的事,有何看法?”   他顿了顿,也不绕圈子,直言笑问,   “秦大人在明州理通判事,素有青天神断之誉。以大人所见,此案凭那一箱铜镜的证物,能不能定罪?”   秦从云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答案,心中暗骂楼云:   那斜力刺不过是个小国番商,敢把大宋有爵位的赵氏宗亲一路告到大理寺,连官家都被惊动,太后都在宫中悬念,他不就是被你这泉州市舶司的提举监官暗中指使的?   现在还敢在他面前故作不知?   秦从云当然只会在心里唾骂着楼云,面上却还是专业地摆出一副官场老油条的深思神色,皱眉道:   “下官虽然也兼掌明州城的刑狱官司,但此事重在物证,又发生在泉州,下官未亲见证物铜镜,所以并不清楚其中的关窍,所以不敢出言判断真假——”   那血案的铜镜证物,他当然看过,而且还反复看过无数次,所以知道这事和海外唐坊脱不了关系。   楼云必定也知道,所以在此时才会向他提到这案子。   但他难道蠢得会被楼云套话?   “喔?”   楼云微微点头,却又追问,   “本官倒是听说秦大人受刘大人所召,已经在临安大理寺见过这箱铜镜了——”   他没料到被他直接揭穿,不由得一怔神,连忙笑着否认。   “大理寺丞刘大人等人都是二十余年断案理事的老大人了,刘大人虽然是下官的座师,召了下官在大理寺协办此案,下官却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他顿了顿,看到楼云含笑直视的眼,知道他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他也不得不含糊承认,“下官虽然看过几眼这些镜子,哪里又能知道它们的来历——”   他知道再被问下便要被他套出话来,故意讶异反问,   “大人看来对这案子万分关切,想必是官家在召大人奏对时,曾经有过提点了?”   他也万分想从楼云嘴里套话,想打听出官家对这桩案子的意思。如果能得到官家的旨意,就能给左右为难的座师刘老大人在这案子上递个消息,解个围。   否则,他何必明知楼云难缠,还是与之虚与委蛇?   但要他透露铜镜证物的内情,却是休想。   他就算掌管明州刑事,确实见多识广,谁又能规定通判就能一眼看出证物的来历?   更何况是一箱子满满的铜镜?   正想到这里,楼云手中的鸳鸯荷池镜突然一松,那枚铜镜砸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   “大人,这是唐时的古物——!”   秦从云骇极而呼,抢上去一把把镜子救在手中。   只见那鸳鸯荷池镜由青铜铸成,镜背中心一枚六菱形镜钮,四面围绕着白色贝壳镶嵌而成的精致小划船,船上还有妙曼的渔女背影,可谓是巧夺天工。   虽然按镜背上印上的铸刻时间,距离本朝已经有五百余年的历史,其色泽仍然明亮。   “古物?”   楼云故物惊讶,“秦大人难道不知,陈纲首分明说这些古镜都是赝品?怎么会是唐时的古物?”   秦从云手一碰到那古镜,就已经心里后悔,知道是中了他的圈套。   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把镜放回到了桌上,苦笑道:   “下官没有别的嗜好,只是对金石之学有些痴心,连带着对这些古镜也有几份鉴赏的经验。”   座师大理寺丞刘大人不仅和他一样痴迷金石学,喜欢收集古代的铜器和石碑,而且他的亲事,也是刘大人牵线保媒为他说下的。   他娶的妻室虽然不是富室高官之女,岳母也与王家有亲,但他的岳父大人却是明州士林文人里研究金石学的大儒。   就连他的夫人,因为家学渊源,也对古器颇有几份鉴赏的能耐。   新婚半年,他与夫人正是夫唱妇随,伉俪情深,而他因为时常得到岳父大人指点,对金石学的造诣当然是更上层楼。   正是因为如此,刘老大人看到这血案里的铜镜时,才把他召去看镜询问。   他此时已经恍然大悟,这一趟出使,陈洪早早就在船上公厅摆上了古镜,说是福建八珍斋的古物仿制品,供他们随意赏玩。   他虽然警觉,却没料到是为了远在京城的那件案子。   他只以为陈洪是借着有楼云撑腰而炫耀福建货品,为了和江浙海商争夺东海生意。   等他在赏玩时,发现仿制品里有价值昂贵的真古物后,也以为是陈洪想留到最后,贿赂使团上下的礼物。   他还准备等到最后翻脸,就算难舍这古玩也必须断绝拒绝。   如此,也好在楼云面前奚落福建海商胆大妄为,远不及江浙海商世家的子弟们送起礼来有讲究,知分寸。   福建海商想重回东海,那是绝不可能。   他并没有料到,这一串的事情下来,全是为了在这里等着他。   他只能在心中暗骂楼云狡诈阴险。   “秦大人果然博见多识,本官却是半点不知这镜子竟是真古物?”   楼云睁眼说瞎话,是面不改色。   他当然知道陈洪送上来的一百一十多枚古镜里,只有四枚是古物,其余全都是八珍斋的样货,是八珍斋的老工匠们的得意作品。   以唐时古物为版,再加上他们对大宋工艺的烂熟于胸,八珍斋老工匠们重新设计出来很多精美仿制品。   因为在宋代的淡雅细腻中成功涵含了唐时的热烈鲜艳,所以这些精品在南洋卖得很好,一直是各国番首、贵族们趋之若鹜的奢侈品,并把它们称之为:   “唐货”。   然而他更知道,公厅舱里的这些赝品虽然和唐货的设计一模一样,却也不是八珍斋所出,而是陈洪暗中在东海市场里收购来的一批特殊货物。   由唐坊所出。   陈洪收购的是抄袭八珍斋唐货设计的仿制品,在东海市场十分流行。   而近几年来江浙海商们口耳相传,不知是从哪个边夷岛国传来的俗语,把这种仿制品称为:   “山寨货”。   它们山寨的就是泉州八珍斋的正品唐货。   所有的设计、工艺、风格几乎是一模一样,最近还开始推陈出新。   这十年来,泉州八珍斋所出的的各种唐货,虽然物美价高,专门用于对外贸易,在南洋上也享有盛名。   在东海上,唐货却是越来越卖不出去,全都被这种山赛货抢占了市场。   这些货物包括了八珍斋所出的唐柜、唐服、唐刀、唐扇、唐瓷、唐绢以至于唐画、唐书无所不至。   几乎所有的八珍斋珍品,在东海上全都有相应的仿制品,价格仅有八珍斋的一半。   如此兵不血刃,短短数年把福建海商的货物完全扫出东海市场。   陈文昌之父曾经主管的八珍斋生意,就是如此败落了下来。   而唐坊季氏,早就被受损的福建海商们恨之入骨,骂到了十八代祖宗头上。   福建货中唯一免于被山寨的只有八珍斋古铜镜。   因为扶桑缺铜,铜镜又对铸铜术要求极高,很难仿造,所以那些和唐坊勾结起来出售山寨货的江浙小海商们,一直到去年才开始拿到大量的铜镜仿制品。   福建八大纲首眼看着这最后的市场都开始失去,除了割肉痛骂,也终于有一个陈洪跳出来,愿意用二房里的嫡次子做牺牲,去和海外的夷女结亲。   那时他秦从云才猜到,山寨货是唐坊做出来的。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羡慕王世强的腰包一定是肥厚得流油。   难怪他又是支持黄氏货栈到西北开分店,买驼队,又是到榷场和金国来的契丹商人合伙做生意。   王世强通过这些手段得来的西夏、金国的情报,有时比官家的职方馆都更快更详细。   否则他一个区区海商,献出来的北伐大计怎么能让宰相府中的韩参政拍案惊奇,还呈献到了官家御前?   韩参政府中的财源也必定是源源不断。   王世强拧着分宅单过也要娶那季氏女子,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知道自他秦从云四年前当上明州通判时,这些山赛货就充斥于扶桑、高丽、冲绳、甚至大宋的江浙内地市场都已经流入。   东海上,几乎每条江浙海商上都会带几箱这样的货物。   而对于福建海商们的愤怒,他秦从云身为明州通判,只要在负责处理明州城青-楼、酒坊里的海商斗殴官司时,对闹事的江浙海商和福建海商各打二十大板,他会严厉训斥本地海商和外地海商不要富而无礼,扰乱民生罢了。   海外山寨货之类的,他家夫人也颇为喜欢,她特意托人买了四件组合唐柜,摆在了他平常安静研究金石碑文的小书房里。   样式古朴有趣,价钱也不耽误他收购真正的古碑古玩,他也觉得不错。   至于福建海商们争议的真货、假货,还有山寨货上唐而皇之打上的“八珍斋”印记,以他看来,既不是杀人放火,又不是耽误春耕和出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福建子毕竟小家子气!   他在心中不安的,仍然是泉州番商告到了京城里的,那一桩上达天听的铜镜案。   因为那位被告赵秉谦,可是官家的隔房堂弟。 028 你我同心 更新时间2015-1-17 12:02:34 字数:4724  “按祖宗成法,在仁宗年间,为了市舶司的商税年年足额呈进国库,官家就下旨严查港口地方官员夺占番商财货的恶习。为了鼓励海外番商进宋交易,朝廷是允许番商越级告状的。”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上的铜镜,微笑着,   “赵爵爷与本官也是泉州城的旧识,听说他被大理寺召到京城,心中不由关切。只不过,本官因为这一回出使的事情重大,不能多作打听,一直想找机会向秦大人请教一二。”   “大人客气——”   秦从云勉强回笑着,心里却在大骂:   赵秉谦和你算是个屁的旧识!   谁不知道,因为有赵氏宗室在泉州海面勾结海贼,防碍了泉州港的生意,使得商税年年减少,官家才在四年前亲点了你楼云去泉州市舶司做监官。   你现在就是要拿赵秉谦开刀了。   要不是因为此案,让你在泉州士林里声誉日涨,陈家那书呆子怎么会愿意提着一条小命,跟着你到东海来提亲?   他活腻了吗?   也是因为此案,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敢和宗室来作对,就算你在官家面前一力反对韩参政的北伐,坚持主和,江浙士林那些主战派对你居然还是颇为青眼。   否则,这次的正使之位怎么轮得到你?   秦从云如此想着,万分懊悔着没有听王世强下船前的警告。   他就应该呆在王家的船上装晕船,不应该为了这些古玩和画卷而移步到楼云船上来,这样被他捉住机会来查问这铜镜案的内情,岂不叫他更加得意?   秦从云更是暗恨楼云,虽然不知究里,但分明是此人故意把王世强逼下船。   海船不是他的通判官衙,船中内外那些船丁们闲极无聊时除了赌钱,就是比女人还要嘴碎,所以什么事情都隐瞒不住。   不论他躲到哪里,楼云身边的那骏墨简直是瘟神附体地缠着他。   船队毕竟是王世强的地盘,他要是在,以他的手段自然容易为他找个借口,严控船中上下眼目,就连晚上宴请扶桑使者的管弦国宴也可以推托。   王世强忌惮楼云,楼云何必不知道王世强精明过人?   否则何必在他下船后,才请他过船来赏画。   秦从云正在心里悔得捶兄顿足,却听得楼云笑问道:   “秦大人,听说大人这一回进京城面圣,出任副使之职时,那箱铜镜也正好从泉州运进了大理寺。想必大人一定是去见过那箱证物了,可能给本官说一说真假……?”   秦从云尴尬地看了一眼那古镜,自忖面皮的厚度不够,面对上官的追问,只能道:   “就算不是为了这桩案子,大人难道不知这八珍斋铜镜的真假之争?”   他转眼就拿定了主意,与其逃避,不如从楼云嘴里交换到一些官家对此案的意向,也好给大理寺的座师卖个人情,   刘老大人可也是江浙籍的朝官。   四年前的殿试,刘老大人本有意点他秦从云为第三名探花,偏偏因为这混帐楼云在殿上奏对时巴结讨好,得了官家的青眼,才把他秦从云挤到了第四。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下官听说,赵爵爷在官家面前哭诉,说他府里的古镜只是江浙海商从海外买回来的山寨品,并不是斜力刺在泉州八珍斋买的真品。他自陈绝不敢私下豢养海贼,在海路上杀人劫财,更不可能夺那番商的爱妾。”   他瞟了一眼放下的珠帘,压低声音道:   “大人可知,官家已经差宫里的中贵人,暗中来明州查问真假铜镜的区别了?   楼云眸光一闪,终于听到了他需要的消息。   中贵人当然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正好和他心中的疑惑互相印证。   官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他出使前把他召到观潮楼,突然提起了东海唐坊。   这铜镜是不是唐坊所产,关系着宗室的重罪是否成立。   就他所知,半年前,官家有八成就是因为这桩血案与唐坊有关,唐坊又与江浙海商有关,才在最后决定国使人选时,弃了秦从云,而选了他楼云。   这铜镜案发生得恰是时候。   一切都按他楼云的计划发展。   这一次借铜镜案,他已经警慑受官家指命聚居在泉州城的赵氏宗室,让他们暂时不敢再勾结海盗胡作非为,以便全面整顿泉州水师。   也正是借着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籍士人出身的秦从云产生了疑忌,他才得到了出访高丽的正使职务。   更重要的是,他取得正使之位,来到这东海之上,是为了彻底斩断王世强的一只得力臂膀,斩断韩参政府北伐计划的财源之一   ——唐坊。   王世强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他毕竟不是科举正统出身,心思偏邪。   在他楼云看来,他为那些朝中的主战派献上的北伐大计,有四成是为了国运,有六成却是为了太后外戚邀功夺权。   他们分明知道仓促行事只会功败垂成,却不惜风险,宁可让大宋元气大伤,也要准备北伐。   至于那位唐坊女主,就算她与王世强确实有情,他当初也不是为了国事,而是为了族妹的恳求离间了他们的那一段姻缘。   但现在木已成舟,她与其恋着旧情做王世强的平妻,还不如嫁给陈家二房的次子做正妻。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还给了她一个夫君。   他心中电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道:   “秦大人,还请劝说王纲首一句,舍妹鸾佩虽然蒲薄之姿,有失君家门楣。但成婚之后,   她却是上敬公婆,下护子女,平常谨守妇德,夫唱妇随,并无失德之处。王纲首何必因为一名夷女而坏了结发夫妻的情份?”   秦从云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些家务事。   这些话他平常也劝说过王世强,哪里有放着明州楼氏的贤美正妻不知爱重,反倒与那海外夷女藕断丝连的道理?   就算是韩参政府中,未必也没有提醒王世强打理好家宅名声的意思。   朝廷每过几年,就会为乡野大贤单独举行大选试,引他们不经科举入朝为官。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岂有大贤而家宅不宁?   就算有韩参政出面举荐他王世强参加大选试,但大选试至少有三重试官,哪一重的试官会和楼家没有关系?   只有和楼夫人夫妻和谐,他将来参加大选试时,才好不被试官们交相问难,顺利出仕,在官家面前行走。   但王世强的性格他更清楚。   他虽然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又殷勤与士林宦族结交,可谓是长袖善舞,知交遍天下,但他心里拿定了的主意,任是谁劝都拖不回来。   女色误人。   “……以下官看来,楼大人若是为王夫人设想,还是劝说陈纲首不要与江浙几位纲首们争执,凡事以和为贵。陈家何必非要与唐坊结亲不可?便是他们家想进东海,台州,明州难道没有合适的亲事,足以让文昌公子随意挑选?”   秦从云也含蓄回应。   平常在官场中交往,如果是两家各自牵线为戚友保媒,也不需要说得太过清楚明白,免得有意外时坏了情份。   比如他秦从云与楼云是同榜的进士,就算有心结也比别人在官场里亲近了一分。将来在朝廷里,他们难免有互相要提携援应的地方。   所以,这陈家和江浙海商结亲的事,他们各自出面为两地海商周旋,也算是顺理成章。   只看楼云答应不答应了。   “如此,我便代陈纲首多谢王纲首的好意了。”   楼云微微点头。   他已经听出,秦从云提到台州,明州的亲事时,他指的并不是指江浙六大纲首之家。   而陈洪是绝不会让陈文昌与王、谢世家之外的海商结亲的。   “本官转告陈纲首后,想来他对此事一定必细细考量。”   秦从云听到他如此说来,知道他是拖延,但也确实没有马上答应的道理,便又劝道:   “大人,如果陈纲首在江浙海商中已经看中了合意的人家,还请他不需迟疑,直言向大人禀告就是,下官也会为他在王纲首面前撮合此事的。”   秦从云也知道陈家是福建八大纲首之一,这门亲事算不上好亲,便也委婉留了余地。   做生意岂有不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   楼云客气点头,表示愿意转达。   至于在他的盘算中,有他楼云在,何至于让陈家退而求其次,舍唐坊而与江浙海商联姻?   这类的心思,他当然也不会多言,转而笑道:   “你我离京时,听说太后身体不适,连七十寿诞都耽误了,官家不仅要在宫中侍疾,还要为宗室奔忙,果然辛劳。”   京城临安地近江浙,皇宫里的事他知道当然得不如地头蛇们清楚。   王世强下船时随身带了一枚羊脂玉观音给那女坊主,据传那观音本来是宫中太后的寿礼,这第二桩让他疑惑不解的事情当然也要从秦从云嘴里问清。   好不容易缓和了气氛,秦从云又被他逼问,只能咬牙,苦笑道:   “大人,并不是下官不肯禀告,下官也只是听说太后寿诞里,查出了寿礼中的两年铜器古玩竟然有假,鉴别出是没有加印记的山寨货。惹得官家大怒。连太后身边,有两位受封了县夫人的亲信老宫人,听说都牵连在内……”   唐坊的山寨货生意做得太大了,光是做八珍斋的山寨已经满足不了那位女坊主的胃口,她现在已经直接假造古玩,还卖进了宫里……   陈洪未必是她的对手。   ——他应该登岸才行。   楼云寻思着,却看到秦从云脸上窥探的神色,楼云心中又是一怔,顿时想起王家的寿礼中不仅有玉观音还有四件古玩铜器,不由试探反问道:   “是王家远房王老大人进献的寿礼中,有假货?”   四明王氏是海商世家没错,但远族长房里有了出仕的王老大人,就算血缘隔得再远也要认上这门亲的。   秦从云刚才的神色,分明是在怀疑,王家寿礼有假这件事是他楼云动的手脚?   “确是如此。”   秦从云点了头,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问着,   “但以下官来看,王家这般的世家,不至于如此轻慢,只怕是有人陷害……”   “……王家确实不至于如此轻慢。”   楼云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是疑云大起。   他当然不是没听到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的风声,却并不知道内情如何,所以看到王世强带着据传是太后寿礼的玉观音下船才生了疑心。   如今知道王家的寿礼中有假货,他马上想起,王家出事,必定连累秦从。   半年前,秦从云是被王老大人保举出任国使的。   说不定他败在他楼云手下,没有得到这一次国使的位置,也与这寿礼假货有两三分的关系?   难道寿礼中的山寨货也与那季氏有关?   但唐坊毕竟远在海外,绝不可能把手伸到皇宫之内,太后的寿宁宫中。   既然不是唐坊,又是谁陷害王家?   秦从云的神色分明是怀疑是他陷害,偏偏他也觉得这样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   但他并没有用假货陷害王家。   他之所以把铜镜案一直捅到了京城,也是要让官家因为假铜镜之事,而对江浙海商有所猜忌,保举秦从云的王老大人与海商四明王氏是远房族亲,他推举的人选自然就不适合出使东海的重任。   如此,他楼云才能一定得到这个职位。   但他并不会直接陷害王家。   无论如何,他也姓楼。   十多年前,楼鸾佩虽然深居内宅,却仍然用了她那闺中千金的手段,给了他诸多的照顾。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让她在王家的处境更为艰难。   只不过,现在他都不禁开始疑惑,不是他楼云,还有谁?   谁还会陷害四明王家……   他沉吟着在公厅间左右踱步,秦从云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了些疑惑。   楼云心中突然一闪,王世强下船时,随身携带的那一枚羊脂玉观音——他分明是刻意带那玉佛下船,送给那位女坊主?   原因是什么?   “开了光的羊脂玉观音?”   他自语出声,应该是因为假寿礼的事被退了回来,才落到了王世强手上。   那季氏女子早就知道这些事?   “是,王家献上的寿礼,第一件就是玉观音……”   秦从云见他神色有异,也心中一动,   “听说所有的寿礼在献入宫中前,在普陀观音寺中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请了圣僧开光……”   两人都是精明有才干之人,说话间,都在心里各自推测着。   一听到普陀寺三字,楼云心中就是一跳。   他派出去的扶桑僧人正是在普陀寺里与王世强结识,以鸭筑山中的蛮夷婚俗挑拨了王世强和那季氏女子的婚约……   他渐渐已经有了些头绪,微沉着眸,注目着手边案几上一枚枚的仿制铜镜,沉声道:   “据本官所知,太后也是极为信奉这位护海的观世音的,而且江浙一带历来是外国番人归化聚居的地方,普陀寺中,应该还有高丽、扶桑、甚至南洋来的游方僧众挂单……”   “噫?”   秦从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间飞过了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置信,看向楼云,   “有海外和尚挂单?如此一来,寺里就一定有归化人做寺奴!”   他本身就是江浙籍,虽然不是明州人,却做了几年的明州通判,深知本地民情。   他当然知道,所谓归化人是大宋对金国、西夏国、扶桑、高丽等外族人迁居到南方的称呼,甚至北方汉人渡黄河过长江回到大宋,纳入大宋户籍时也是这样称呼。   “这些归化人在大宋停留,难免有心中空虚无根的惶恐,据下官所知,他们中有大量佛门信众寄身寺院里做火工,做寺奴,为大师们洗衣、做饭,打扫、添香——”   秦从云说到“寺奴,添香”几个字,简直是心中震撼。   他刚才经楼云提醒突然想到的答案,那位在幕后陷害王家的人,分明是呼之欲出。   他当然听说过,王世强本来要娶的那唐坊女主,曾经在扶桑的唐代古寺里做过三年的添香寺奴。   难道她三年前被悔婚后,表面上沉默守静,暗中却已经开始要报这悔婚之辱了? 029 背上黑锅 更新时间2015-1-18 12:02:09 字数:8835  在秦从云心中,王世强与季氏女子的那些纠缠情-事,他以往并不曾真正在意,此时被楼云提醒,只觉得实在是耸人听闻,不由得喃喃自语着,道:   “王家把观音和古玩放在普陀寺里开光时,这些寺奴随时都有可能用假古玩换了真寿礼……”   楼云此时已经是把事情想了个明白,不由得连连摇头,抚掌笑道:   “好厉害的手段!好要强的女子!”   他分明记得,按族妹楼鸾佩在信中所提,王世强用来雕刻玉观音的同一块玉,应该还有两只相配的玉镯被同时制出。   那对玉镯,听说是王世强三年前成婚后,又准备向海外夷女提亲娶平妻时准备的聘礼。   求亲被那季氏女子坚拒后,据说两个玉镯子直接被她砸碎在了唐坊的季家院子里……   由此可见,她当然是早就知道,那玉指观音是太后寿礼的。   “大人,你的意思是,这宫中的假寿礼,是那唐坊的海外夷女因为王家的悔婚之恨,指使普陀观音寺里的海外寺奴,用假货把真寿礼换出,如此对王家故意的报复?”   “……”   楼云本来要点头应是,然而又正是秦从云这一问,让他又疑惑了起来。   让王家长房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这就是她的报复?   官家仁厚,绝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而厌弃王老大人,否则赵秉谦这样心怀不轨的宗室,早就被杀一百次了。   “秦兄,我听说这一次推荐秦兄为正使的人,就是王老大人?”   楼云突然开口,再次确认。   秦从云虽然把这一次官场失败视为恨事,然而听楼云突然问起,又称呼他为“秦兄”,分明不以官阶的上下尊卑,反倒论起了同年之谊。   他也知道只怕这假寿礼案子是别有原因,便索性点了点头,道:   “正是如此,出使高丽之事,本来就是王家、谢家和海商们早就提起的,半年前又是王世强向韩宰相府的府中提议,再由几位参知政事老大人们合议,向官家奏禀——”   “所以,王世强推动国使出访高丽,这件事只怕是三四年前,甚至五六年前就有了由头。她当然早就知道,王家一定会推荐一位江浙出身的正使!”   楼云推测到这里,一时间竟然不知是怒是笑。   他万万没料到,他这正使之位,不仅是他自己的精心谋划,利用铜镜案让官家对江浙海商有了一时的疑忌,才能顺利到手。   这次的顺利,居然也是由那海外夷女推波助澜的结果。   她远在海外,却引发了太后七十大寿上的假寿礼案。   官家由此对王老大人生恼,所以才否决了秦从云这个极为合适的江浙籍正使。   他在谋算她,她也在谋算他。   “楼兄,听说泉州陈家与唐坊相交已经有些时日了?”   秦从云虽然比楼云大上几岁,现在又是论同年之谊,到底还是对上官用了尊称,“在下也知道,陈家是泉州佛光寺护法施主,也难怪佛光寺主为他们牵线唐坊……”   楼云听他突然提起了泉州佛光寺,并不意外。   江浙海商们对陈家向唐坊的求亲,是密切关注着,他们当然知道佛光寺僧人早就去了唐坊进了驻马寺,便笑道:   “寺主是佛门高僧,与那驻马寺里的老宋僧有书信来往,讨论佛学,并没有什么牵线之事。”   秦从云何尝不是个精明人,哪里肯信他这托词,故作诧异地笑道:   “听说那季氏女子也在扶桑随一位老宋僧修行佛法,还领受了慧空的居士法号,这也是段绝妙的佛缘了,岂不是一段好牵线?”   “慧空?”   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她有这居士佛号。   不用多想,秦从云能知道这些小事,当然是从王世强嘴里听说的,他便也点头,含糊着,道:   “确是一段佛缘。”   “听说她也曾写信向寺主请教佛法?楼兄佛法精湛,与佛光寺主是方外至交,想来也会对她指点一二了?”   “……”   楼云听得他转来转去,明知道假寿礼是那季氏所为,居然还是怀疑到了他头上,只能心中苦笑。   只等王世强回来,秦从云把这些话一转述,他楼云立时要为那季氏女子背上一个黑锅。   要知道他为人谨慎,当然不可能和那季氏女子直接有书信来往,就算想对唐坊有什么试探也会通过佛光寺主,更不会指使她陷害王家。   但他借来那女子的画像,直接挂在舱房床前,气走了王世强,才得到机会试探秦从云。   他问清了官家临行提起唐坊的真正原因,也明白了那王世强带着羊脂玉观音下船的奇怪之处。   然而就算他在房中床头挂着季氏画像,并且此这事隐藏得密不透风,只故意让王世强知道。但秦从云与王世强交情颇深,又擅断刑案,八成能窥测到端倪。   现在再要说一句他和她毫无半点关系,秦从云也绝不会相信。   但他却心中明白,在那季氏女子和四明王氏的婚事不成后,唐坊就不需要一位和江浙海商关系密切的国使。   所以她才会推了他一把。   就像他两三年前就已经认定:唐坊想要壮大,必定需要更多的福建海商进坊。   所以他才会在陈洪犹豫不决的婚事上,帮她推了一把一样——没有他的支持,陈洪是不愿意让亲堂兄家嫡出的次子去娶位夷女的。   更不要说,他曾经亲自到泉南书院和士子们交游,为的不就是能带着陈文昌来唐坊?   “秦大人客气了,她远在唐坊,既不是大宋疆土,也与泉州市舶司无涉,与本官更是素不相识又男女有别,本官如何能与她谈论佛理?”   “大人过谦了。”   秦从云本就是断案的能手,只比他差了几瞬,也已经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键。   除了心痛自己的仕途居然被个夷女暗算了,他更觉得王世强这一回悔婚实在是明智之极。   娶了那连太后寿礼都敢偷换的夷女,那不就是娶了个母老虎进门?   “大人在泉州蕃坊中设女学,请女塾师教导夷女的佳事,谁人不知?下官听说唐坊早在两年前就捐资在扶桑建立鸿胪馆,不就是期盼大人出使东海,只等着在此地扫榻相迎?”   秦从云一向觉得自己才干还在楼云之上,所以他在此事上思索更深更远。   王世强为了阻止季陈联姻,已经决定为陈文昌另说一门亲事,楼云难道会料不到这样的权宜之计?他会对此没有应对之策,备选的方略?   王世强火烧眉毛一样下船,难道是为了防着陈文昌?   分明是防着他楼云。   秦从云觑着楼云的眼光中,带着些许男人之间艳羡的试探,   “那位女坊主,想必早就对大人仰慕万分了……”   “……”   楼云听到这里,几乎有些哑口无语。   她必定从泉州佛光寺的管道,听说了身为泉州市舶司监官的他有意为国使后,才开始计划了王家的假寿礼之事。   他与她,正是不谋而和。   至于他现在的有口难辩,她当然是不会在意。   秦从云询问他和那女坊主的关系,分明是认定他们有私交。然而心思电转之间,他知道秦从云必定会把今日的字字语语,甚至一个眼色都不差地告诉王世强。   他否认,也没人相信。   他便也懒得再解释,突然笑了起来。   意味深长。   秦从云一怔。   他不过只是试探楼云的打算,他可半点也不觉得女坊主那母老虎能因为读着佛经,交换几封书信,就能对楼云倾心。   但楼云这是在笑什么?   楼云知道已经引起了秦从云的疑心,传到王世强耳朵里,只会让他更加紧迫,想尽办法要拉拢那女坊主,但这种男女之事他岂不知?   越急越会办砸。   “来人,唤楼大来!”   他不去多想刚才假寿礼的意外,高声向外面吩咐着,唤着他的家将头目,他又看向秦从云,拱手笑道:   “还请秦大人去和扶桑那位式部丞协商,今晚本官摆下的管弦之宴,还请他务必出席。”   ——这夷女太过难缠,他得加紧把季辰虎说服才行。   而他登岸或是不登岸,扶桑国的国书到底是否有假才是要害。   眼看着楼云唤人,又把他支开,秦从云只能暂时收拾了满腹猜疑,不去多想他和那季氏有什么暧-昧。   他当然知道,他叫家将头目楼大,是为了舱上关押的海贼的事。   虽然那姓季的海盗被捉时,楼云的船正巧和船队失散,所以那海贼被捉时他并不知道详细情形。但王世强既然说那海贼是季氏夷女的三弟,不能就如此斩首示众,江浙几位纲首也纷纷求情,那就是实情了。   他知道楼云在泉州杀海盗杀得绝不手软,怎么在东海上就如此宽宏大量?让那季辰虎舒服地住着上等舱房,有酒有肉地供着?   甚至,他连那几个船副都不追究?   如此胸有成竹?   现在看来,楼云与那季氏只怕早就密信互通了,如此不过是掩人耳目。   “是,大人,下官马上就去见那位式部丞,只不过——”   秦从云却并马上退下,仍然试探问道:   “下官万分佩服大人,听说江浙海商里的小货商们传言,这季氏女子已经暗中知会他们加紧备货,唐坊在半年后就会停止山寨货的制造。”   楼云又是意外之至,只能听他继续说道:   “她甘愿放弃如此大利,迷途知返,想必是因为楼大人通过了佛光寺主在信中相劝,晓喻佛理,才能让她立地成佛……”   “……秦大人过奖了,此事本官实在不知。”   楼云面上客气回答,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   而秦从云还在不断暗示劝说:   让他得放手时且放手,不要赶尽杀绝,断人财路,比如三天前的海上风险,要不是这一回那些搭船的江浙小货主、小海商们走投无路,怎么敢对朝廷命官不敬云云……   楼云听到这里,已经是满腔惊疑。   他同样不知道,那季氏女子怎么会突然提出在半年后就要停止山寨货的制造。   而那些江浙小海商们居然都以为此事是他主使,他们不去怪那女坊主,反倒个个都恨他入骨。   这样的事情他当然万万没有想到。   三天前的海险,他本以为仅是江浙六大纲首们和福建海商争利罢了,没料到竟然是搭船的小海商们买通了那些船副,隐瞒了台风将到的险情。   难怪江浙纲首们也一直交不出替罪羊,毕竟是众怒难犯。   ——如此,他也算是明了王世强愤而下船的原因。   原来也不仅是那副画像的原因,其中还有如此的误会?   江浙海商只怕人人都以为是他亲自写信劝说了那唐坊女主,毕竟任谁也不会相信,唐坊季氏会仅仅因为要和泉州陈家结亲,就甘愿在婚事说定前就放出风声,放弃如此大利。   没有他亲自出面,唐坊何至于突然如此?   “大人,还请高抬贵手,为江浙一带的小海商们留一份余地。两浙路州县各地,小商贩们这些年层层分售山寨货,靠此为生。还请大人劝说那女坊主,不要停止山寨货,好让他们还能继续靠这门生意赚取衣食,不至于家破人散——楼兄六年苦读,金榜题名,为民谋福也不过是如此了。”   秦从云点到即止,微一拱手,便也告退出舱,只余下楼云暗自苦笑。   他缓步在镜画之间,寻了一张交椅坐下。   闭目沉思间,他自知这一趟来到这东海之上,果然遇上了难缠的对手。   如果稍不留意,他为那女坊主不断地背黑锅倒是小事,只怕她也绝不肯会如他所谋,停止对韩参政府里的财源支持。   秦从云的脚步声远去,他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才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声,他侧目看去,却不是他召唤的家将管带楼大,斜阳照出进来的俊秀人影却是书童俊墨。   “公子。”   只看骏墨的神色,他就知道还是陈文昌那里的婚事有了眉目,便召他上前,细听他禀告,   “小人已经打听出来了,王纲首早在离开高丽的时候,就已经和文昌公子提起了江浙海商的亲事。”   楼云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也早就料到。   “他在高丽时不至于把亲事说明白,所以陈文昌不上心也是应该。这几天呢?这一门亲事他下船之前就应该安排好了,陈文昌既然来退回画像,应该还有别的动静?他是对江浙海商的亲事动心了?”   “以小人看,并不是如此,公子。”   骏墨眼中露出了古怪神色,   “这几天的事,小人也打听清楚了。已经有江浙的胡纲首去了陈公子的舱房,出面向文昌公子提起了亲事。他叔父陈纲首只怕还并不知情。江浙海商那边提出来的人选,小人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骏墨办这些小事,向来是手到擒来,骏墨本是明州城无父无母的孤儿,专在市井街头上混闹的小乞丐,最拿手就是在勾栏瓦舍中跑腿,在下九流的街巷里打听消息   他运道好,五六岁就认识了楼云,时常在他手上讨食吃。他辞去武职后,他居然也不离不弃,索性离开了明州城跟着他在苦修斋里侍候,算是陪着他读了六年书。   楼云出仕做官,他如今也算是在他身边混出头来,是他得力的亲信。将来老管事把他教出来,少不了就是楼府的大管家。   他读了书,给自己取了个“骏墨”的好听名字,和当初小乞丐大不一样。   只不过,他在楼府中却也少不了要给楼大这等人带路,陪着他们去逛妓寨。   “听说那家和台州谢家有姻亲关系,名下少不了二三十条海船,祖上曾经也做过一任纲首。他们家在台州算得上是一户大海商,只是因为子侄不多,如今膝下只有一个独女……”   他顿了顿,又道,   “小人还打听到,那小姐的母家,似乎也和泉州一家纲首家有远亲,论起关系辈份来,和文昌公子本就是远房表兄妹——这是林行首确定过的。她还说那小姐三四岁的时候来过泉州一次。她亲眼见过,长大后少不了五六分姿色的模样。”   “……这门亲事倒不算辱没了陈文昌。”   楼云微有意外,没料到这一家江浙海商,虽然还能和陈家扯上如此绕远的亲戚关系,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应该是王世强的主意。   “王纲首的分寸,拿捏得倒是恰到好处。”   江浙海商为了阻止季陈两家的联姻,眼前是双管齐下。   一则是王世强亲自进坊和那女坊主叙旧情,二则,在船上安排纲首出面与陈文昌私下协商另订亲事,这件事甚至还绕过了陈洪。   这两件事只要成功一件,他这一次借台风到东海扶桑,也算是白来了一回。   相必他这支国使船队从明州港出发前,韩参政的相府中就把应对之策商议已定。   只看谁计高一筹。   也只有秦从云才能有那般的胡思怪想,陈文昌不愿意出面求亲,他楼云这么一个未成婚的大活人,说不定还正中下怀?   就算不能娶夷女为妻,也能纳妾?   可笑至极。   “陈文昌呢?他对这门亲事是否有意?他居然也没有和陈洪提这件事……”   他摇头淡笑着,“也许是动心了?   所以他才退回那季氏的画像?   他本来还颇为赏识陈文昌,觉得他有几分人才,配得上季氏。   “公子,文昌公子自那日拜见过公子,暗中把画像退回后。他就一直在房中读书没有出门。胡纲首登门拜见,也只坐了半柱香不到的样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   楼云微觉意外,却也笑了起来,   “陈洪这些年也没有白关照他。”   “小人看,陈公子对他们提出来的这门亲事,并没有动心的样子。”   他知道楼云的规矩是办事看大节,识人看小节,所以查得十分清楚,   “他还是辰时起身,晨读一个时辰,然后在舱道上散步歇息。接着,跟着他叔叔打一套太祖长拳。然后陪叔叔用了早饭。他叔叔喜欢赌双陆,早上来见过大人后,就会叫上几个同船的海商赌一把。他回房继续看书。”   见得楼云细听,骏墨也把船上差人监视陈文昌的结果仔细禀告。   楼云眼里,当然绝没陈文昌风吹两边摇的余地。   “中午用饭后,他会在厅房坐着,写一篇《游东海纪事》,把昨天的行程都记下来。陈纲首就在厅房里听曲,乐清儿姑娘每天下午会被陈纲首召去,唱两支曲子——”   楼云当然知道,乐清儿是林窃娘手下的乐伎,陈洪最近喜欢上的美人。   “小人已经给她递了话,让她盯着陈公子些。她也是机灵过头,就敢私下去叩陈公子的门。”   楼云微怔。   “她这是——?”   然而他也马上就也笑了起来,“陈文昌倒也有几分女人缘。”   骏墨显然也没料到乐清儿暗地里对陈文昌有意,借着他的叮嘱上门勾搭,好在楼云没有怪罪她坏事的意思。   男人么。   他能安排陈文昌与季氏订亲,还能管着他不**?   骏墨只能歪着嘴,同样笑道:   “可惜陈公子太呆了一些,门都没给她开。乐清儿这回碰了钉子,许是她恼了,回去和林行首诉了苦。故意冷了他两天。”   楼云听着倒也觉得有趣。   他在船上,早听陈洪说起扶桑风情,知道扶桑时兴一种肉-妓之外的伎女叫艺伎,擅长以才艺取悦贵人。   而贵人也讲究诗情传达,追求于裙下,等她心甘情愿才能一亲芳泽。   其实也就是大宋官乐伎的翻版。   乐清儿这样当红乐伎,当然也深知追求男子需要的技巧。   “冷着他?结果呢?”   楼云眼中生了一些笑意,随口问着。   “陈公子照旧在厅房里写游记,写完了回房看书,半点也没有效果。倒是乐清儿自己急了。”   楼云摇头,知道乐清儿这美人彻底落了下风,骏墨也在笑。   虽然年纪小,他可比陈文昌还要明白这男女间的道道。   “今日早上,乐清儿没沉住气,居然用了任翩翩姑娘的名义,去请了他。这回他倒是开了门,小人以为这回可成事了。没料到乐姑娘坐了半柱香的时辰,衣衫整齐的出来了——”   楼云本还微笑听着,直到这里,渐渐将唇上的笑容敛去。   “……他这样坐怀不乱的?”   他不由得沉思了起来。   陈文昌能给任翩翩开门,那是因为任翩翩也是乐伎之一。她在三天前的台风意外里,晕了船,还躺在床上。   陈文昌自己就晕船,又学了一些医术,所以给她诊过脉,开了药。   乐清儿如果去问任翩翩的病情,他确实不会拒绝。   但乐清儿是什么人?   只是一名官府乐伎。   虽然不是土娼肉-妓,但她们更是才情不浅,容貌出色。对于陈文昌这样的富室子弟,书院举子,她们简直就是偶尔**一次的最佳人选。   在泉州城,楼云这恩主关心的是市舶司衙门里的公事,林窃娘这行首催着她们的管弦乐艺。除非惹出了麻烦,谁都不会去管她们和年轻男子私会的事。   更何况现在还是在这寂寞无趣的海船上?   陈洪也压根不会在意。   她这样送上门来,是个男人就心知肚明,陈文昌根本不需要顾忌。   “乐清儿出房时,恨得直骂,小人看她是没得手——”   骏墨何尝不觉得奇怪,也揣测着,道:   “公子,可见得陈纲首向公子禀告的确是实情,他一向对这侄儿另眼相看,觉得他就算无心功名,却也自有一番主张——”   楼云听在耳中,并没有多少欣慰,摇头道:   “他倒是比他叔叔更沉得住气,只是他也太沉得住气了些……”   想着陈文昌这样毫不动心,想着那季氏女子的机变百出,他沉吟着话风一转,突然问道:   “今天陈家的管事从唐坊飞信回船时,有没有给文昌公子带什么私信?”   “私信?”   骏墨有些发愣。   他只知道陈家管事从唐坊传带回了那女坊主的说亲条件。   所以陈洪百般恳求,想请他家公子出头为陈文昌保媒。   哪里有什么私信?   不需多问,他就明白了楼云话中的意思。   “公子,陈文昌那就是个书呆——”   他憋红了脸忍着笑,没敢在楼云面前公然嘲笑陈文昌是个童子鸡,比他骏墨还不识**,他只低声提醒道:   “公子,他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就算有贼心,他哪里又知道给季娘子递私信、送香袋玉佩这类的**手段?陈家说亲这大半年来,并不曾听说他与那季娘子有私下书信往来。别的不提,这两人隔着这万里大海呢,有什么事能瞒过公子您的双眼……”   但凡男子,对送上门来的美伎不动心,他也许确实是心里有了意中人,不愿意乱来。   但也可能,是陈文昌此人在男女之事上,难得的谨慎。   更可能,他是胆小。   “公子,文昌公子不就是被三天前的台风吓到了?所以才对这门亲事犹豫了。”   楼云缓缓点头,也觉得自己的疑心重了一些。   因为这季氏悄无声息插手了他出任国使的事情,他就免不了要多想想,她是不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都敢动手脚。   “陈文昌现在也知道这门亲事,是本官的安排。”   “小人看,确实是如此。”   陈文昌是早就猜到,季氏的画像是经过了他家公子,才会经由谢国运的亲戚落到陈洪手上,再送到他面前。   没有公子出面,谢国运怎么可能会随意把闺中女子画像送出?   当初,那画像密封在银泊描花画筒中送出,封条上面还盖着谢公子的私印,所以公子他自己也是没有看过这画像的。   只怕陈洪陈家主,在文昌公子把画筒开封前,也没看过。   想起楼云问起陈文昌和季氏有没有私信,骏墨小心翼翼不去看那桌前挂着的夷女画像,悄声禀着,道:   “公子,你是怀疑,文昌公子颇为中意那位季娘子,所以才冷落了乐清儿姑娘……”   “他对江浙的亲事没兴趣,总该有些原因不是?”   楼云微皱着眉头,却又展开笑着,   “陈洪不是说,陈文昌在看画像前一直没有松口,看了画像后才答应?”   这几日,他看着这画像,也觉得确实是一位美人。   陈文昌动心并不稀奇。   “公子,这岂不是好事?文昌公子现在虽然不愿意涉入与王纲首的争斗,那也是王纲首使的诡计,让他迟疑。但他本对这季娘子有所意动,只要他叔叔再劝几句,他自然容易回心转意进坊求亲。这样省了公子多少麻烦?”   楼云摇了摇头。   “本官本也以为,陈洪是因为没有嫡子才对这侄儿颇为看重,如今看来——”   楼云站了起来,左右踱了两步,   “陈文昌就算不会经商走海,倒是个一是一,二是二的踏实心性。”   陈文昌这样沉得住气,也许并不像他疑心的那样:   他并不像是和唐坊季氏暗通款曲,早有私约的样子。   否则他何必半路打响退堂鼓,把画像退回来?   把她的画像退给外人,将来娶她为妻的时候,他陈文昌难道心里舒坦?   只不过……   “他退回画像,只是告诉本官,看不到本官按约定亲自出面支持陈家,看不到本官有手段与韩参政在这东海上一争高低,他是绝不会进坊求亲的。”   泉州城的士林清议,对北伐之事左右摇摆,实在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就如这陈文昌。   不见棺材不落泪。   想到这里,他晒笑一声,不等骏墨诧异回话,便也不再操心陈文昌的事。   季氏已经是个**烦了。   他吩咐骏墨,让他多去和陈家那些随船的老管事、老船丁说些闲话。   他们毕竟十年前来过扶桑,从他们嘴里打听一些太宰府和扶桑国主的事情,总不会差错太多。   他也好据此决定,到底能否登岸。   “公子的意思……?”   骏墨领命,却有些不明所以。   楼云本没有登岸的意思,毕竟有秦从云这个副使在不好公然违抗官家的旨意。   “她这坊主之位,三年前当然有赖于四明王氏的扶持才能坐稳,但王世强成婚之后,她照旧能挤开两个弟弟独揽坊中大事,本官总不能太小看了她。”   他瞥了骏墨一眼,   “登岸或是不登岸,本官难道还要听秦副使的?”   骏墨顿时拍了一通马屁,在楼云的笑骂中应命而去后,那看押着季辰虎的楼大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大人,唤小人来……”   不等他开口,倚坐在长背椅上,闭目沉思的楼云已经睁眼,沉声吩咐道:   “去告诉季辰虎,这次他做海贼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后,我也不需要他在唐坊操练坊丁,将来跟我回泉州从军。你告诉他,只要他回坊后,能马上把他姐姐嫁入陈家,我会以大宋国使身份,不仅助他当上唐坊之主,还会以大宋天子的名义给他一个九品的武官散衔——”   停了停,他似乎想起来这趟来东海的正事,继续说着,   “当然,他也要答应本官,除此之外,他为坊主时,也不能再支持四明王家。”   “大人——”   虽然知道扶持季辰虎取而代之,本来就是楼云的计划,但楼大却奇怪楼云的态度软化得太快,像是破坏王家的什么北伐大计还要靠后。   眼前的急事,反倒像是,他要把那女坊主和唐坊分隔开来,然后断了她的兄弟手足,把她马上和福建海商捆在一起,免得她搅风搅雨坏了他的大事。   然而他更是苦着脸,道:   “小人也向他说过,只要他跟着大人,唐坊坊主的位子迟早是他的。这样才不会被他二哥抢了去。但他看着是个死脑筋,粗汉子,脑子却精明得厉害。他咬死了只有他才是他姐姐的亲弟弟,她不把唐坊交给他还能交给谁?他压根不需要大人支持。就算他姐姐姐不把唐坊给他,他也不愿意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地盘和女人过不去——”   楼云本来还皱着眉,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眉尖一挑,笑了起来,问道:   “他嫌唐坊太小?他想要什么?”   “他说——”   楼大微一犹豫,在楼云的目视之下,还是咬牙说了出来,“他说,愿为扶桑之主——”   “什么?”   楼云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却仍然是吃了一惊。   楼大那年轻英郎的脸,此时皱得像个风干老桔子,愁眉苦脸地重复道:   “小人问了他三遍,他的回答都是一样——愿为扶桑之主。” 030 唐坊女主 更新时间2015-1-19 12:03:10 字数:3379  楼云一时间有些怔然,只觉得唐坊这季家姐弟,个个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长姐在万里之外,伸手干涉大宋朝廷事务。老三嫌唐坊太小想要内侵扶桑,只是不知道那老二季辰龙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一回在高丽,虽然知道他在开城城郊的私学里读书,颇有几份文名,也下了贴子过去。只是因为事务烦忙,没有再次召他相见,毕竟是可惜了。   “大人,他说他今年马上就要满二十岁了,要行成年礼了。以往他花钱,都是想要什么就拿,反正有姐姐平帐。如今已经是不成了。所以他才到海上来打劫。老二满了二十岁,就被他阿姐赶到高丽去,他迟早也要自立门户。所以想趁着扶桑内乱的时候,抢几块地盘——”   楼云对“扶桑内乱”的说词,并不觉得意外。   如果没有这样的怀疑,他也不会把那传信的式部丞将扣在船上,不让他离开。   秦从云这样过目不忘的英才,当时就回忆了他所看过的两国公文,是明州地方官府代表大宋和扶桑国往来的卷宗。   几乎所有的公文往来,包括援救对方国民海难事件;   收留、遣返对方国民和海船事件;   商定双方合法商人资格事件;   还有双方商人、僧侣们受命传递国书事件等交往;   扶桑都是以专管外交部门的太宰府的名义来传达的,而后再转到平安京城。   像今日这样,直接从平安京城派出式部丞,邀请大宋国使登岸,实在是绝无仅有。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今晚的管弦之宴,请那式部丞出席,他是为了要在席间打听清楚扶桑国现在的情况,才好决定到底是登岸还是不登岸。   “这是他姐姐的意思?”   他沉吟半晌,才皱眉问道,“趁扶桑内乱抢上几块地盘,是他的意思,还是唐坊三万坊   民的意思?”   楼大一怔,低头回想了一会,摇了摇头,道:   “唐坊坊民未必人人都有这个念头,否则他何必跑到海上来打劫?以小人看,是他自己   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也看了舱窗之外,波涛里那密密起伏的雪亮钢叉,“只不过,想必支持他的坊民也不在少数。”   楼云觉得他见事还算明白,嘴角有了一丝笑意。楼大看出他的褒奖之色,得意把腰背一挺,手按腰刀站得笔直。   他微微闭目,以指尖轻点着扶手,缓缓的道:   “如此说来,应该是他姐姐不肯答应支持他。所以,他才会向我寻找支持。那天晚上我们在小岛遭遇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就算了。天明时他看到船上的大宋旗号了,居然还是不肯离开……”   “是,大人,小人早就觉得他那天答应上船,中了我们的圈套很是奇怪。虽然是为了船上的兵器和铠甲,他独自上船也太鲁莽了些,和他的身手、调配船只的手段不相配——想必他那时,就已经有向大人求助的念头了,所以才故意中计。”   楼大说到这里,为免楼云骂他不会多动脑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连忙道:   “他那些手下,现在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这三天居然也一直没有通知唐坊。他们没有去通知他的姐姐来营救,必定也是早就得到他的吩咐了。”   楼云总算是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   “好在这季氏姐弟,自己就已经意见不合,倒省了本官来费心——”   他的神色稍稍轻松了开来,沉吟道:   “看来他姐姐不仅不支持他内侵扶桑,恐怕还确实切断了他的财源,让他根本无法行动。”   楼大虽然不及他见事快,一转念也想明白了,笑道:   “大人说得是,所以他也是穷疯了,才敢围上咱们这五条大海船——但小人不明白,扶桑这小破岛,有什么值得争抢的?只怕这岛上的国主,还不及咱们泉州陈家衣食精致,用度奢华,她姐姐又不是他那样的强横男子,守住唐坊只怕已经是力有不逮,哪里有兴致去抢地盘?”   “应该是这样,我这些年听到的消息,可从没有人说过东海上有他这样的海贼,倒让我吃了一惊——”   说罢,他站了起来,隔窗看向海面,五十里外只有海翻浪涌,他微微沉吟。   楼大不由得就揣测道:   “大人,难道她姐姐不把坊主之位传给他,也不给老二,是打算给别人?所以才逼着他们自立门户?”   楼云不由得失笑,道:   “唐坊毕竟是尊奉汉礼,岂能如化外蛮夷一般,不把坊主这位交给亲弟,反倒给了外人?你不读书,所以不知。山东一带在上古之时一直有在家守灶支撑门户之长女,与唐坊是一脉相承。本官也没有听说,王世强有在唐坊入赘为婿做坊主的意思。难道他甘愿丢下大好的前程?况且,她如果疏远季辰虎,没有他,唐坊日后如何对外御敌?”   说话间,他走出舱厅前门,走向了宽阔的甲板,远望唐坊。   楼大连忙跟了出去,扑目处海天辽阔。   “大人——”   驻守在甲板上的船丁们叉手施礼,一幅幅“宋”字卷云旗在桅杆上招飞。   旗下是一串十几颗海贼首级,早已经被海风吹得眼目不清。   这些首级却是在离开高丽时,江浙海商们趁着人多势众,向他请命,庞大船队驶过高丽航道时,偷袭围剿了附近几个小海岛上的贼伙。   唐坊航道上的海贼,据说是早已经被季辰虎杀得一干二净。   他踏步上楼。   他座下的这条福建海船,是建有四层楼台的楼船,每一层都有五十名船丁守备。   船上更有他从泉州水师借调过来的一百名水军兵丁,从泉州市舶司辖下带来五十名税丁,还有楼大率领的楼府六十九名家将。   三天前,他在二百里外和船队失散,正是靠了这些的手下精兵,才能和季辰虎的五百板船一千坊丁僵持了一夜。   黎明时,用计季辰虎把一举拿下。   远远从楼船之顶望出去,夕阳霞光中,扶桑四岛就在五十里外的海涛之中。   那位式部丞远从平安京城而来,随身还带来了摄政关白大臣的书信,却十分可疑。   他虽然不如秦从云熟悉扶桑公文,却也发现了跷蹊。   那位扶桑使者随信还带来了,另一封文书。   此文书是扶桑国主邀请宋使登岸的国书。   虽然和明州收到过的国书并无二致,写的也不过是礼貌致意的内容,但上面居然没有扶桑国印。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下令停船不进。   王世强虽然用下船查验国书为借口,但也并不是件小事,所以他也在王世强强下船后,让船队缓缓前进。   且待王世强去太宰府查个清楚,他才能再行定夺,决定到底登不登岸。   如果鲁莽行事,只怕会有损大宋国体,辜负官家厚恩。   他举步而上,从船顶四楼的楼台看去,东海唐坊在五十里海涛之外,远极而并不可见。   但坊外十里的海港口,那两座在海礁上高高耸起的九层箭楼,却依稀可瓣。   听说那季氏女子的唐坊建有九门,十二条河道奔涌从门中通过,水门每日寅时开启,深夜子时才关闭,铁轮拴吊之声在坊巷间森然可闻。   坊内为了防备海贼和山贼,操练坊丁三千,守备海港和后山的咽喉要地。唐坊街巷里,不论男女老少,人人在闲时淡季都要习武操练,按编轮值。   所以坊中可谓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海商们都传说,那季氏女子开坊时虽然有两个弟弟相助,坊中迁来的中土遗民壮丁却都被两个弟弟掌握。   她当然需要和宋商交好,与四明王氏结亲才能巩固坊主之位。   但这些年,她通过宋船,不断把北方金国逃出来的汉人工匠迁进唐坊。他们安顿下来后,她又将其中的壮丁编入坊丁,成了她自己的班底。   如今,她应该已经掌握了足够的亲信。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法说服长姐,在这东海上就只能沦为海贼。   “看来,她确实不需要四明王氏了。”   楼云在心中反复推测。   要论这男女情事,他自问也颇有几分经验,见识过的女子各有不同。他自然明白,王世强这回被他激怒下船,又为了阻止陈家和唐坊的亲事,免不了第三次去求娶平妻。   他当然也是从族妹的信中,知道他已经两次求娶平妻的事,但他能不能再娶到季氏,看的不是他们有没有情,而是她需要不需要。   只看那季氏对悔婚之事平静三年,悄无声息用假寿礼陷害王老大人的心性,还有此女为他出任国使推波助澜的手段,他就知道:   她大半和陈文昌一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实在人。   王世强拿不出足够的交换条件,只怕连她的唐坊大门都进不了。   至于男女之情,他可真没看出来这一男一女有多少。   各取所需罢了。   所以他才在写给族妹楼鸾佩的回信中,让她耐心以待,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有他这族兄在,王世强这商家庶子,是不必再妄想在正室楼氏之外还娶一位平妻。   好在有了季辰虎,他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否则他绝不会让王世强提前下船,有功夫去求亲。   船上的陈文昌正在等着,看看他有什么样的手段,能把陈季两家的亲事定下来,以换取八大福建纲首对他的暗中支持……   没有这些泉州城中的地头蛇支持,他要压制与官家有亲的南班宗室,岂是容易的事情?   “陈纲首呢?”   他突然问道。   楼大在他身后,连忙道:“刚用了晚饭,又愁眉不展吃了两瓯酒,看了半会的帐本,   现在又高兴了起来,丢了帐本召了乐清儿唱曲了。”   “……他总算有两样好处。”   楼大正不明所以,楼云叹笑着,   “陈纲首他眼力好,最重要的是命也好,在外有我替他陈家顶着,家里也有陈文昌帮扶   着,他虽然没有嫡子,庶子又不争气,现在总算也有个侄儿做好臂助。”   他叹了口气,看向了远处海涛中不见踪影的唐坊,   “既然他们姐弟不合,季辰虎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031 妻妾成群 更新时间2015-1-20 12:01:44 字数:4767  “大人的意思……”   楼大揣测着他的神色,不知他到底要拿季辰虎如何。   楼云因为早已经拿定了主意,反倒有心情在船头久久驻立,迎着海风远望,权当散心。   季氏手伸得太长,自然让他不悦,但眼前难道是和这女子计较这些的时候?   有季辰虎在,他未必需要与她打交道。   他遥望着广阔无边的大海,看着天尽头层层涌起的海浪,仿佛是连绵山峦般起伏。   他只是想起,听说那季氏十四岁时就与王世强相识,大约是十六岁时两人相恋生情,王世强比她大了六岁,那些年在外走海几乎都不回大宋的老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在唐坊里陪着她。   应该是她十七岁时,王世强回返明州准备禀告父母成亲。   然而,一去却不再回来。   楼大听得他笑了起来,   他正觉得楼云的笑声带着些苍凉时,只见他抬手,指着远处海浪间露出来的尖角,指着尖角下两座高耸箭楼,道:   “你看,像不像我们寨子外面的铁箭树?”   “云哥,咱们寨子外面的铁箭树可比这更高一些呢——”   楼大难得听他说起以前西南山中的旧事,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   楼云十四岁时离开西南山中,本来说好了出去见识见识就回来的,结果一直到了他二十六岁科举为官回到寨子里,他就没见过楼云的影子。   他一去就是十二年。   中间他只送了口信回来,叫了几个相识的兄弟去江北边军寻他。   他楼大本来是一肚子怨言,觉得他早把兄弟们忘记了。   但转念一想,想到楼云当初在北边寨子里认识的相好,她还翻山越岭地过来问了他两次,得不到他的音信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听说已经死了。   “云哥你自从在家里找出了什么家谱,非要离开寨子,到外面去寻亲后,我还以为你把咱们小时候的事情都忘记了——”   楼大唠叨着儿时的往事。   但他可不敢提那死去的女子,只知道她是山北边另一族里的夷女。那时也只有十三四岁呢。但各峒寨里的男女都是那个年纪就开始和寨子外面的人来往,一起过夜酬神。   当初楼云第一次参加各寨里的祭神大会,就认识了她。   从此就再也没有理睬别的女子。   他还拉着那夷女,不肯叫她一起去参加祭神大会,时不时地和那她要吵上一架。   楼云从小就是个怪人。   记得就是一次大吵后,楼云就一个人离开峒寨,去外面汉人的地方了。   楼大一边回想,一边说着峒寨里的破草寮,林子里搭起来的树屋,每天在深山里的狩猎。   还有兄弟们,偶尔在山路边藏着,偷偷看着宋人客商路过时的好奇。   楼云微笑着,不时接上一两句,眼中却平静凝视着宽阔的海面。   风吹起湛蓝色的巨浪,被夕阳染红,泛出斑驳的紫绿之色,就像是西南夷山中高低起伏的墨绿山岭。   他还记得那本残破的家谱,记载着明州世宦楼氏的过往。   楼氏一族,在一百年前靖康之变时,随赵氏皇室逃到了江南,然后在明州定居下来。   但在那之前,他们本来是黄河以北,西北边塞上开荒的粗悍小民,巧的是楼家祖宗的名字也叫楼大。   他想到这里,侧目瞥了身边楼大一眼,让他半晌摸不着头脑,只能傻笑。   祖先楼大,在西北屯田安家之后,开枝散叶传了四五代。   因为范仲淹范文正公戍边时,在西北建学,有一支楼氏有了机遇,开始让子弟读书。   接着,那一支楼氏依靠几代积累步入科场,最终有子弟得以在北宋末年科举登第。   如此,成就了日后江南书香世家,明州楼氏。   更多的楼氏子弟却都是军伍出身,如他楼云的那一支祖先,参加的就是川陇军。他们曾经在两百年前,随名将狄青大将军南下,镇压西南峒族的叛乱。   狄将军大胜之后分兵驻守,而他那一支的楼氏也就在西南山中留了下来。   他们娶了归化的夷女为妻,在本地繁衍不息。   西南山中,汉民和夷民的归化、反叛、镇压、安抚、内附、外迁总是循环不息,西南楼氏在这二百年中,有时候名在汉籍,有时候是土司府峒丁名册上的夷人。   只有祖宗姓氏,未曾丢弃。   而到了他楼云,因为父母早丧,田地俱失,十岁之前,他只是西南边境土司山寨里的一个小小的峒奴。   楼大见他沉默不语,凝视着五十外的唐坊海面,远望着那酷似山中铁箭树的两座九层箭楼,他居然也能把握到楼云的心思。   他是在后悔当初没有早一些回来,说不定还能去北边寨子里,和那相好见上最后一面?   他不由得就劝说道:   “云哥,我是不愿意再回寨子里做峒奴了,兄弟们也是。一辈子只能侍候头人们有什么好?连我们的后代也只能是峒奴!我就想和云哥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谋个前程,等我封官荫子,妻妾成群,再风风光光回去让他们看看——”   听到这里,楼云不由得失笑。   过往在西南山中的事情他并不愿意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刚才突然发现那季氏完全不像名普通的夷女,只是因为已经来到了这海上的边夷岛国。   不由得,他就有了些回忆。   少年时遇上的她,即使他一直留在寨子里,或许也并不能在一起吧?   他无法和楼大一样,与喜欢的人手牵手,看着她与其余的男子一起参加祭神。   就算是这是寨子里的风俗,他也并不觉得理所当然。   所以,他只有离开。   楼大还在叨叨着封官荫子,妻妾成群,当初的头人祭师统统都不在话下,惹他发笑。   他脸上的沉郁消去,转头训斥道:   “胡说什么?为大宋尽忠,为官家效命,为百姓谋安定,自然有我们的前程,你心心念念什么妻妾成群?成何体统?寨子里自有寨子的规矩,土司和祭师他们这几百上千年都不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心里也未必就甘心,我们也不需要回去打扰他们了……”   “云哥,我也不是要回去教训他们。我就是想去一趟西边寨子,让佐娜扎家那七个姐妹知道我的本事!云哥你不知道,就是你离山前那年的祭神日,云哥你去了北边林子找相好——”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惊,暗骂自己多嘴。   偷看着楼云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早不把西南山里死去的少年初恋放在心中,他连忙不再提旧事,只是恨怨道:   “云哥你没和咱们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佐娜扎就看上了小头人家的小子,不肯和咱们兄弟唱对歌,也不肯和我们兄弟一起钻林子里过夜酬神。我就是要让她们知道,现在我楼扎吉一个人娶的老婆,就比她们七姐妹还多,还好看!”   扎吉,在峒语里就是“大”的意思。   “住口!”   楼云听他仍然念念不忘西南山中的往事,居然还怀念每年春秋之际“过夜酬神”的群-婚风俗,顿时把脸色放得更沉,他只觉得恨铁不成钢,   “子不语怪力乱神!寨子里的那些淫-俗不是早教你全忘了?!明天记得把《论语》抄一百遍,辰时前交给我看!”   楼大顿时闭了嘴,只怕自己再多话,不仅要罚抄书,楼云会连他逛妓寨的乐趣都剥夺了。   在他心里,山外面什么都好,比如云哥一个峒奴,就能靠自己读书考科举,做大官,比寨子里一代接一代世袭的土司和祭师们强多了。   但这山外面的人,就是有一点不好。   他们居然不知道敬畏神灵。   那些人居然不明白要男男女女,大家兄弟姐妹一起钻林子开心欢乐,这样生出来的孩子才受神灵庇护,才能又强壮又长寿?   非要计较那孩子是谁的种,真是太奇怪。   不都是兄弟们的孩子?谁养不是养呢?   楼云只看他的眼珠乱转,就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已经懒得再教导他大宋的教养礼制。   反倒是那季辰虎,他已经看出此人对大宋的兵器、铠甲甚至兵制都有所知晓,应该是由他长姐教他读经识字,然后他自己自学的汉书。   那季氏,在驻马寺中受老宋僧的教养长大,所以熟读汉书,心向大宋,这样的传说在海商里已经传得是人人皆知了。   他当然也知道。   在他看来,把季辰虎留在这边夷岛国,沦为飞禽走兽一般不知礼义的畜-生,实在是可惜。   “去告诉季辰虎,我给他三天的时间,他如果能一举拿下唐坊,再来提扶桑之事吧。”   说话间,他转过身来,看向楼大,微笑着,   “大丈夫立世,本该志向远大,岂能如妇人女子般,只顾眼前?”   楼大在女人面前挪不动步,心心念念是妻妾成群,但耍手段对付起敌人,却是一点就透,顿时笑道:   “是,大人,小人这就去问他,难不成他还想永远躲在姐姐的裙子底下?”   楼大匆匆而去。   楼云独立船头,侧目再看了一眼唐坊所在的方向。   他回想着画像上那唐坊女主在廊道茶雾后的朦胧身影,便也知道那季氏虽然生长在边夷岛国,却和西南夷山中的女子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他也在心中思索着:   他与其为陈家出面和这难缠的夷女打交道,还是扶季辰虎为坊主,更为方便。   只等季辰虎愿意为他所用,为他姐姐订下婚姻,他再出面接她上船,保了这次的大媒。待她与陈文昌同回泉州,他自然会在陈家大宅为这对新人亲自主持婚事。   何等的顺理成章……   如此一来,将来她夫妻和睦,儿女成行,这季氏再与夫君说起当初,说起与王世强的口头婚约,她想起年少天真时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悲伤旧恋,便也不会再有怨言了吧?   说不定也有一日,他楼云辞别泉州回返京城,临别时,少不了在陈家宴饮游园。   也许,在席中饮酒送别时,他也能不动声色地和陈家走海的当家男子们说笑,略提一句普陀寺中的扶桑游僧,说一说夷岛深山间那些蛮夷的风俗。   传到内宅她的耳朵里,她应该也早已不会在意了。   她当然也会明白:   多年前,离开的旧恋即然不会回来,又何必追问他离去的原因……   他的叹息声落到了海浪中,随波涌进了唐坊河道。   坊中大街的季氏货栈大堂里,东侧是柜台财神,中间屏风虚隔,西侧客室的桌椅摆设,都是宋画里的式样,坊中会木工的坊民们按她的的口述打制出来的。   六张长脚束腰高几桌和十二张靠背椅。   二椅一桌,整齐排列,每张高几桌上都摆放着一盆从大宋运来的白瓷盆春兰花。   背后的三围厅墙上,也挂着一副长长的《清明上河图》仿制画。   这是开坊时王世强送来的贺礼,所以季氏货栈从一开始,就用全中式的风格搏得了宋商们的好感。   “大娘子,今日查帐的帐目,老夫已经准备好了——”   季氏货栈的大帐房李先生,是季辰龙的养父,又是坊中极少数本来就读书识字的坊民。   他虽然被闹事的坊丁们围了一整天,仍然是神色淡然,见着她进门,早已经迎了出来。   她也不等他说完,便道:   “货栈里的事,你作主罢,我到后面去歇一歇。”   汪婆子的事情,当然还在是后院里处置才方便。   不提季辰虎打劫宋使惹来的麻烦,这阵子三郎住在南坊大屋,在坊里坊外暗中惹出来的事,她还得一件件地替他打点清楚。   免得起了祸事还不自知。   “是,大娘子,老夫一会把赎人的财货打理明白,就把单子送给大娘子过目。”   李先生头戴曲脚幞头,身形格外高大,唇下三络浓黑长须,再配上红光满面的脸庞,颇有几分关公灯下读春秋的斯文。   别提他在唐坊里是难得一见的不是从坊学里走出来的真正读书人,就算让他站在楼云的公厅舱里,和秦从云这般的三榜进士,还有市舶司里那些举子、童生们出身的属官们混在一起,他也有几分干练吏目的样子。   他身穿玄色光绸长袍,腰间悬着串玉,年纪已经上了五十,虽然妻室早丧,这十年的日子却越过越好。   有了季二郎辰龙做养子,他在坊中无人不敬,膝下当爹又当娘养大的三个女儿,更是兰心惠质,个个尽心孝顺老父,他当然是舒心顺意。   坊丁的闹事,他只当是小孩子的气急败坏。   三郎的事情他向来不会多言,只等大娘子亲自来处理。   眼着看季青辰不看帐目,抬脚就要一直向后院里去了,他连忙又追上一句道:   “大娘子,王小纲首和黄东主离开季家后,就出坊去太宰府了。以老夫看,从平安京城逃出来的那位式部丞应该是从濑户内海入东海,找机会上船求见了宋使,他随身也许还带着扶桑国主的国书,所以王小纲首才会去太宰府查对。”   “扶桑哪里还有国主?不是只有所谓关白摄政大臣平大相国吗?听说平安京城里传出的谣言是,天下除了平氏族人,全都不是人……”   她毫不在意地笑着去了,他便也没有再多言。   他也知道,扶桑京城里当权的平氏一族,在扶桑已经是民怨沸腾。   “天下除了平氏一族,其余都不是人”的平氏族人自夸之语,他听到耳中也是摇头以对,但毕竟和唐坊无关。   唐坊人不是扶桑人。   她对西坊扶桑商人的戒备,坊中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在拿不准她的心思前,他并不想胡乱开口说起扶桑的内乱,免得被她误认为是二郎季辰龙的意思。   至于她此时到季氏货栈的原因,他当然明白。   她一来是给货栈解围,把汪宝儿那些小混帐们吓走,二来,也是为了等三郎的消息,她去后院,是表示把季氏货栈给了二郎后,坊中公帐就不再由她公然出面查问的意思。   他当然是为二郎欢喜的。   虽然不是亲姐弟,但季辰龙这十年一心辅助这位堂姐,回报她的教养之恩,为开坊立下了汗马功劳,谁说这坊主之位不该是他继承?   也只有汪婆子那糊涂老娘们,才敢混闹!   她也太贪了些!   他捋须斜眼,看着汪婆子提裙跨进了货栈大门。 032 养母汪氏(上) 更新时间2015-1-21 12:01:49 字数:2908  汪婆子年纪也不过四十多,腰背挺直,头昂得比公鸡还高。   李先生却知道这一回她免不了要吃瘪。   为了把今天的查帐闹黄,她居然还敢偷拿坊牌给王世强。   大娘子在心里,只怕是已经把这混帐婆子丢进板船,直接淹死在深海里几百回了。   不过这婆子深知季青辰偏爱宋服,又被大娘子安排做了唐坊里唯一的媒婆,她居然也花了心思,托人打听了大宋媒婆的打扮。   此时看她走进来,虽然因为急跑而神**狈,但她头戴黄冠子,额头贴着两朵艳红花胜子,灰衣蓝裙上套着紫色绸背子,腋下夹着青油伞子。   要不是**带大两个儿子,她一双大脚实在已经不能再裹,听说她都恨不得按宋画里一些大宋女人的稀奇习惯,把自己的脚也裹上一裹。   说不定更讨大娘子的欢心?   所以,她也算是上唐坊里独一无二的人物了。   她这身打扮在坊里一站,配上她那在海上吃四方的麻利嗓子,怕是比坊里青春年少的渔娘们,更招宋商们的注目。   李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觑着她。   她一张皱纹初生的脸庞,还看得到两分的姿色,只要一看眉眼,任谁都能知道她年轻时的泼辣。   按说本来是老街坊,当初她带着两个双胞胎小儿子迁到小渔村里时,他因为妻子病逝,做爹又做娘,实在不知道如何养大三个女儿,还动过两家合做一家的念头。   多亏三个女儿不愿意,他才没娶这贪财的破家精!   她一手捻着腰间蓝白花的杂锦汗巾子,正拭着汗,露出了右腕上三个浑金镯子,撞得叮当直响。   见他不屑地看了过来,她顿时就向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叉腰骂道:   “看什么看?!别以为三郎没回来,你们一伙子就敢欺负到我老婆子头上来!三郎回来,绝饶不了你这杂毛老匹夫——!”   她的骂声直传到了门外,怕是整条中坊大街的坊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管李先生脸色发黑,她转了头,夹着油伞,扭着屁股直接向后院里去了。   满屋子的伙计也没一个敢去拦她。   “……你们去后头候着,等大娘子吩咐。”   李先生在这坊里,连大娘子都要对他客气几分,季辰虎无事也不会对他大小声。   闹事的坊丁也只敢在外面围着。   他向来只受过汪婆子的恶气,却唯有忍着。他知道季青辰身边还跟着季蕊娘和季妈妈,便也只召了五六个伙计跟过去,随时等她的差遣。   免得汪婆子撒起泼起来,几个壮汉都制不住。   ——分家后,大娘子把南北坊的帐目都集中到了季氏货栈,三郎手上有卸货的上千条板船,还有上百家铺面生意,正常用度是绝不缺钱的。   但他这些年的习惯都是直接伸手,想要什么直接在货栈里拿什么。   后面的帐目都是大娘子默默掏钱补上。   如今他又疯了头,有了买兵器、买铠甲,暗地里在坊外收纳扶桑山贼、海贼的兴头。   这些事情要花的钱,那就像是流水淌一样地停不住,给他个金山都不够。   所以这一回,他们南坊里的亏空可不小,全等着三郎做一票买卖回来应付七月初一的查帐。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今天就是七月初一了,三郎却居然被国使当成海盗拿住了。   李先生独自在前堂里捻须沉思着:   来者不善。   大娘子不知道会如何应付这位大宋国使。   以大娘子的性子,难道会为了救三郎而去和王世强握手言和?   实在是绝不可能。   “李先生——”   门外却又有伙计上前来,悄声在他耳边禀告了两句,让他微微一怔,神色古怪,反问道:   “王世强差他的小厮左平来求见大娘子?”   “是,李先生,要不要禀告大娘子?”   李先生心中疑惑,王世强明明有季辰虎之事可以做要胁,只需要坐等唐坊上门求助就可。   如今不过一转脸,他居然派了亲信左平送上了门来求见,这分明是示弱求和之意……   他怎么突然起了好心?   “陈家的管事有没有回消息?”   他沉吟问着,陈家进坊的管事当然是由他来招待。   送那管事出坊到现在也有一两个时辰了,只要那位国使大人有意为陈家出面保媒,答应登岸扶桑下榻于鸿胪馆中,陈家船上带着的海上传信勃鸽随时会递信到坊中。   王世强突然改**度,难道不是因为陈家的原因?   “陈家并没有消息,只有王纲首出坊上船前,差了左平来求见大娘子,您看这事情……”   出坊上船?   王世强应该是从太宰府出来后,才改变了主意,他是得到了扶桑内乱的消息?   李先生思索着,他是唐坊大帐房,对扶桑的内情当然比宋商们知道得多,但这坊里真正知道扶桑国这一场内乱情况如何的,就只有季青辰了。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   大娘子早就知道王世强迟早会退让,所以才不急不忙呢。   前堂里,李先生遇上的意外还没有传进后院。   季氏货栈三层走马楼的后面,季青辰已经走进了旧居。   后院里仍然是和她独居的季氏小院一样,盖着低矮的板屋。   板屋五间相连,屋前打井,左右栽种的桑树和瓜棚。但满院子里绿意,远不及季家小院里茂盛,。因为此地已经是唐坊中心,在这片不能生长的盐碱地质上,还能见到几片绿叶就已经是不容易了。   至于老街上的季家小院,却是建在了驻马寺所在的鸭筑山的余脉上。   那里土质还算肥沃,才能生长出浓意成荫的绿意。   分立南北两侧的板屋都密闭着,只有中间的正屋敞开。推拉的纸隔门里,看得到里面一座小小的,三分之一人高的落地青竹二折宋屏,当门立着。   地上铺着的玉白色香草地席也和季家小院里一样,还是多年前季家三姐弟亲手编的。   建屋时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这些,他们一起到鸭筑山上割了香草,到如今近十年过去,仍然保持得有六分新。   地席上,除了矮几、矮柜、矮屏,还随意丢着四五个红色高丽绸坐垫。   开坊时,这里本是他们三姐弟议事休息的地方,如今分到了二郎名下,算是他的家宅。   按她和李先生的商量,等他从高丽回来,季辰龙也是成亲的时候。他和李先生小女儿李海兰的婚事定下来了,到时候就把这几间屋子翻修一新,做他们的新房。   屋前高出地面三尺的木廊道,也同样黄柏木所铺。   因为二郎去高丽前还是住在季家小院,并没有像季辰虎一样负气搬家。他的东西只有五六百卷的书册搬了过来,放在北屋里,其余的居家用具都还在季家小院。   所以这五间屋子,大面上还是原来的样子。   中间正屋是季青辰坐歇议事的地方,就连屋外廊柱角摆放的一只透明小沙漏也留在了原地。   那是王世强送给她的,她曾经十分喜欢的小玩艺。   而当年她从吉住货栈里千金买来的西洋玻璃片,本也是四明王氏从福建海商手里换来,又转卖给扶桑海商的。   夕阳下,沙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般地流逝着。   她在廊下脱了木屐套,提裙上了廊,步入屋中。   绕过了当门左侧的宋国青竹半尺席地屏,她在屏后侧身跪坐了下来,面前是一张半旧黑漆矮长几   屋后两扇撑窗半启,晚霞映入,模糊看得到矮漆长几上立着一张一尺高的黑漆牌位,上面写着两个宋体的阳文汉字:   天地。   青竹小矮屏阻挡着二十里外的海风,屏内地席上摆放着高高的蓝布面户册和帐册。几丝海风漏吹,薄脆的米黄色户籍书页散发着竹纸的清新,在霞光斑斓中,随风翻卷着。   翻开的页面上,露出了竖排简体的字迹。   最上面那一页,打前写着的三个名字,依序正是:季青辰、季辰龙、季辰虎。   其下是改姓依附入季氏,成为季氏族人的二百十六户坊民。后才是坊中各家各姓,以及上下共两万余众的姓名、年龄、性别、家财、差事、婚姻状况的清楚记载。   李家的三个女儿,汪家的两个儿子当然都是紧随在季氏之后登记在册的。近几年迁到唐坊的三百余户一千多人的汉人匠户,另有独册记载。   她跪坐着,伸手抚过纸面,神情安定。   她的手指从汪婆子汪艳芬的名字上划过,停在了记载她在坊中职务的几行小字上:   “媒婆,登记南北坊中十五岁以上男女名册,引导两坊十八岁以上适婚男女婚配”。   她还记得,北屋里属于季辰龙的那五六百卷古汉书里,她曾经看过有一句话:   媒氏,天下之判。 033 养母汪氏(下) 更新时间2015-1-22 12:01:22 字数:3161  汪婆子蹑手蹑脚走进后院时,正看到她在屋子里翻看名册的身影。   她把胁下的绿油伞子靠在了院门边,抬脚进门,心里不由得就是一紧。   想起把进坊腰牌私给王世强的事,她背心的汗又开始渗了出来。   只怕三郎不在家,大娘子翻脸不认人。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   她的老寒腿如今也不犯病了,提着裙子就冲到了廊道前,还不等她爬上廊道,小蕊娘的身影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扶住了她,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大娘子还没有用午饭呢,这都快晚上掌灯的时分了,您也让她歇一歇?”   汪婆子下死劲横了她一眼,知道是故意给她个钉子碰。   但她汪艳芬是谁?   如果不是在大娘子面前,不管谁敢这样拦她,她早就一巴掌呼上去了,如今对这小蕊娘她却是心有忌惮。   半年前,季辰龙成年礼后正式分家,三郎不听她老婆子的苦劝,赌气搬到了南坊大屋。好在二郎又被大娘子赶到了高丽,没能趁机讨好大娘子,抢了三郎的坊主之位。   这也让南坊坊民在沮丧之余都满心欢喜:   谁不知道,三郎才是大娘子的亲弟弟!   她要是让季辰龙那个阴险小子,把三郎应得的产业夺了去,她老婆子就不姓汪!   只是大娘子,不知怎么回事就领养了这小丫头回家,不明不白地叫她心里嘀咕。   “大娘子!”   汪婆子一不做二不休,卟嗵一声就跪到了院子里,倒把季蕊娘吓了一跳。   不等她回过神来,汪婆子就已经嚎丧了起来,用汗巾子抹眼哭道:   “大娘子,三郎他委屈哇!大娘子还没有出嫁,北坊里的人都已经欺到咱头上来了!三郎他如今在这坊里哪里还有站脚捞鱼的地方?!”   屋里的季青辰瞥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然早就明白,李先生无论如何都在她面前处下风的原因——这婆子撒起泼来,那就是没脸没皮,花样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好在廊下季蕊娘如今也算见识过了,不一会儿回过神来,她的眼球儿一转,脆生生地笑了起来,也不去扶她了,仍是笑嘻嘻地道:   “汪妈妈这是在说什么呢?难不成您把坊牌给了王纲首,是打算让季三哥早早儿投靠他们四明王家去?将来接你到明州去享清福?”   汪婆子恨不得一口咬碎了这嘴损的臭丫头,忙着抹泪的右手心里却是渗了汗,她知道是大娘子起了疑心,怀疑她挑拨他们姐弟的情份。   这可是要命的时候。   “三郎这孩子,直叫我老婆子操碎了这颗心!大娘子,二郎身边的那起子黑心狗崽子们,都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哇!”   她立时翻起了旧帐。   论说,她如今在大娘子面前,未必没有些微的劳功。   媒婆负责安排南、北坊适婚男女的亲事。   大娘子定下的死规矩,不论是从母亲那一边算,还是从父亲那一边算,凡是三代之内的血亲比如什么堂兄妹,表兄妹,叔叔侄女,婶婶侄儿的,统统不许成婚。   至于以往小村子里不识字,没伦常的糊涂男女们,做出来更多没管教、没纲常的事儿,嘴上说起来都丢了份。   但只要落在她汪媒婆眼里,绝不许随便就做起夫妻来!   就算是父女、母子、亲兄弟姐妹搭伙过日子,过了十岁那也绝不许住在一间屋子里!   大娘子的唐坊哪里能像扶桑蛮夷一样,连国主大婚都没有媒聘,还会不要脸皮地娶了自己的亲姐妹!   这样得罪人的差事儿,她办起来那是雷厉风行,骂起街来管叫敢和她对着干的人八辈子都在坊里抬不起头。   然而她太清楚,她在大娘子面前最拿得出手的,当然还是十年前的事情。   是她收留他们三姐弟,养了三郎在家的恩情。   “王世强那又是个什么糊涂东西?他是瞎了眼,老婆子可没有,老婆子就怕他叫外人给说动了,下手把三郎给害了呀——”   她嚎啕着,自问说的倒也不是假话。   王世强当然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糊糊东西。   在她看来,王大官人三年前悔了和大娘子嘴上婚约,娶了什么大宋官宦家的女儿,那就是没有成算,少了见识。   但凡大宋官家如何好,能好过大娘子的唐坊?   靠了那十二条河道,每年里上万次海船的往来,用那什么集装箱码头成堆运出去的八珍斋山寨货——她知道,大娘子表面上简朴,背地里积攒的金砂、海珠只怕都已经堆成了山。   只论富庶,连平安京城里的扶桑国主都比不上她。   娶了大娘子,唐坊里的金山银山,东海上的远洋贸易,不就是他王大官人说了算?   他们王家那个苛待他的嫡母,在大娘子面前又算个什么?   四明王家的家主来了这东海上,也要对大娘子客客气气,敬茶说话。   至于他娶的那位楼氏夫人,出身什么大宋的官宦世家,代代科举出身,父子、兄弟、师门、戚友遍布朝廷、士林……   她老婆子虽然听不太明白,她只知道扶桑国里做官的那是一代接一代,血脉世袭的差事,什么科举不科举,士林不士林的那是个什么玩意?   但她却敢说,扶桑国主家的姬君公主就算广有田庄,都没唐坊里一个寻常姑娘家能穿绫着罗,插金佩玉,妆盒厚实。   大宋的官宦女儿又能有几件首饰?   王大官人果然是没娘教的庶子出生,居然拿什么大宋和唐坊比,实在是太没有见过世面。   她这些话也不需隐瞒,就在这院子里骂了出来。   为了在季青辰面前讨好,她忙着把她偷拿坊牌的事情撇清。   季青辰自顾自翻着名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倒是廊下的小蕊娘咂舌呆听着。   她以前也和汪妈妈想的是一样,只觉得唐坊样样都好,这些日子在大娘子身边呆久了,却只觉得汪妈妈图着嘴里痛快,居然忘记了:   单是她自已腰下系的裙子,那一条崭新的印蓝色大布裙,她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   那裙子上从没有见过的印花手艺,除了大宋能有,其余东海上的高丽、扶桑,南洋上的海岛诸国,什么地方都买不到。   更不要提比这印花布更独一无二的稀罕东西,隔几个月就能有宋商从大宋捎过来……   她怎么就能一厢情愿地觉得唐坊是世上第一了呢?   耳听得汪婆子骂完了王世强,又骂那些要害三郎的“外人”,连季辰龙也骂了进去,小蕊娘便也开了口,笑道:   “汪妈妈在说谁是外人呢?难道是季二哥和李先生他们?这我倒不明白了,季二哥要还是外人,那季妈妈和内库里各位妈妈怎么说?至于我爹、我娘,季洪大叔,还有我们这些季家的人,倒是真不敢到妈妈面前来站一站了……”   小蕊娘掩嘴笑着,把她的诉苦加诬赖的话顶了回去。   她当然知道,大娘子没兴致听这些。   汪婆子此时已经偷眼把满院子仔细瞟了一遍,没看到大娘子身边的内库管事季妈妈。   她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听得小蕊娘的话,她老脸一酸,一指头点向她的额头,心里想的是一巴掌把这鬼丫头扇出院子里去,嘴上居然还能哭诉,道:   “我的儿,你这小孩子又知道什么?十年前老婆子一个孤鬼儿**,带着你季三哥,背着你团儿、宝儿两个小哥哥出海捕渔,有一顿没一顿填饱肚子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哪里又知道什么人心险恶……”   一声清脆的击掌响起,打断了她的话,接着便是季青辰的轻声吩咐,道:   “来人。”   正哭着的汪婆子一惊,竖耳听着,果然听到瓜棚后的角门里传来了季妈妈的脚步声。   她顿时就慌了神,突地也想了起来,季氏货栈这小院子后面,角门外面本来也有三四间小屋子,专门给大娘子收容的孤身老妇们住。   她怎么就给忘了?以为季妈妈不在?   当初三郎在南九州岛大杀一场,抢了上万的人口回来。   其中,季妈妈这些老婆子也是其中的俘虏,按她汪艳芬的意思,这些婆子一个个都要赶出唐坊。   只有看着她们在坊外孤老无依,凄凉死去,如此才能消她心头之恨。   然而这些俘虏却一个转头,在季妈妈的劝说下全都投靠了大娘子,从而保住了性命。   那时,大娘子就安排季妈妈,让她住在这小院后面。   虽然坊外有四明王家的帮扶,大娘子也是靠着那老婆子的诡计,才平安度过了开坊时最混乱的时节吧?   接着,黄七郎的黄氏货栈也起来了。   他用大船从金国运了好几百户逃水灾的汉人工匠进坊,大娘子为了安顿越来越多的人口,便在老街季家小院后面,把几幢太宰府废弃的旧馆屋子买了下来。   她建起了内库作坊,供他们居住。   汪婆子暗骂着自己,怎么一时糊涂,只记得季妈妈做着内库的管事,却忘记了这小院子后面也有她的旧居。   她突地跳了起来,一把将印花蓝裙子直接捞到了半腰上,露出了下面灰麻麻,屁股上打着补丁舍不得丢的织麻长裤,一溜脚就躲到了稀疏的瓜棚底下。   被迫看到她屁股上红布补丁的小蕊娘顿时有些目瞪口呆,不由得就伸出双手,十指叉开胡乱捂住了眼睛,又在指缝间笑嘻嘻地偷看着。   汪婆子顾不上被看了笑话,缩在了丝瓜蔓的斑驳霞影里。 034 没有人性 更新时间2015-1-23 12:01:10 字数:3170  “大娘子。”   季妈妈走了进来,额头上用草汁抹画的避邪图符间,是眉下幽深的一双老眼,   “请用。”   她用六角红漆小茶盘捧着,呈给了季青辰一盏露饮   白瓷圆口单刻丝的小敞碗里,热气弥漫,看上去是一碗碧绿露饮,茶盘中还搁着一只小白瓷勺子并勺垫。   小蕊娘中午偷吃了小点心,因为恶客上门却还没有吃饭。   她咽着口水,果然引来了季妈妈皱眉的一瞥。   她笑嘻嘻地瞅着季妈妈,并不怕她额头上的碧绿驱邪符。   她反倒知道,季妈妈在后面一定还给她也准备了一碗,待会儿可以填填肚子。   她还记得,汪妈妈以前也经常给两个双胎儿子在额头上画这样的避邪符。季妈妈和汪妈妈果然和坊里的传言里一样,都是南九州岛出身的村民。   当年,汪妈妈因为犯神的大罪被驱赶出了村子,凄凉地带着两个刚出生的双胞儿子逃到了沼泽小渔村。   后来,她为了给丈夫报仇,一不做二不休,向养子季三哥哭诉。   她自愿引路,如此才有了季三哥南下。   他在南九州劫掠一百多座小村,带了上万人口回了唐坊,他还把那一带原本是宗主一族的汪氏杀了个一干二净。   汪氏,是数百年前为了躲避中原五胡乱华战乱,离开中土的中原家族。   他们带着部曲、奴口,造船渡海到扶桑。   除了迁进内地和扶桑人同化的一部人族人们,汪氏留在南九州岛沿岸的宗族世代传承。   他们自称为魏晋时代的山东高门大族。   而南九州岛,那一多百座中土遗民小村里的居民和汪氏也是关系密切。   他们世世代代也口耳相传,承认自己的祖先多半都是汪氏的部曲、奴口。所以这几百年来,他们一直都习惯向汪氏纳供,奉汪氏为宗主。   而季妈妈既不是宗主一族,也不是部曲奴口,她却是那些村子里,世代相传拥有上百奴口的大巫祝。   清香雾绕的茶饮被季青辰端在手中,似茶似药。   搅拌着时清香四溢。   汪婆子在瓜棚底下,一口大气地不敢喘,她知道近半年多来,大娘子多了一个古怪的爱好:   她喜欢亲自磨出松子让季妈妈去熬制,说是松子露清心消火,让她心平和气。   自打姐弟三人分家时那一次大吵后,她必是要天天饮一盏的。   否则迟早会被亲弟弟气死!   季妈妈一言不发的身影便又退回到了角门里,她饮了半盏松子露,看向了躲起来的汪婆子,道:   “汪妈妈也来吃一盏?”   她连忙从瓜棚下探出头来,陪笑应道着:   “老婆子不吃,大娘子吃,老婆子马上出来侍候大娘子。”   七手八脚扒开了藤蔓,走到了廊边,她一把推开了拦着她的小蕊娘。   她正要继续撒泼嚎啕,屋里的季青辰也并不多言,端着瓷盏瞥她一眼,笑道:   “妈妈,你们家宝儿如今倒是闲得很。”   汪艳芬一惊,刚挤出来的泪水顿时收了回去。   她心中惊疑不定,已经到了嘴边的哭骂,也变成了畏缩的陪笑。   她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才道:   “那小畜生是个混帐,三郎不在他连路都不知道走了。饭也不吃地只想着三郎。大娘子放心,老婆子我刚才就给了他两个大掌巴子,管叫他以后老老实实,不让大娘子烦心……”   “不烦心,宝儿毕竟不是旁人。他是妈妈你的儿子,又是三郎从小看大的,也算是我从小看大的。我记得他如此也有十三岁了?看着就是机灵的模样,三郎给他安排了差事没有?自家人还是要另眼相看才好。”   汪婆子寡-妇带大两个双胞孩子,自然艰辛。   儿子就是她心头的肉,命里的根,被人一夸不由得就开心了起来。她又巴不得和季青辰拉家常,说说两家里的老交情,她笑道:   “大娘子夸赞。我这当娘的看着,这小畜生机灵倒是不敢说,总算也有听话的好处。到底是三郎拉扯大的,摔摔打打的,一直跟在三郎的屁股后面讨食吃。我说一句他还要反嘴,和我扯着嗓子嚷嚷,三郎眼睛一瞪,他就老实得和猴似的。他如今也跟着三郎做事。三郎历练着他,让他管着河道上的五十条板船,学着替西坊的商人卸货呢。”   季青辰笑了起来,又抿了一口松子露,脸色更是平缓了,才道:   “耽误他了。依我说,让他先做个小管事,打理几本和宋商们相关的帐目才好——就怕妈妈你舍不得那孩子累着。”   汪艳芬向来是知道,大娘子不好惹的。   所以打从进这院子,她心里全都是小心翼翼的提防,但这些年来,她自问,大娘子对汪家实在也是没有半点亏待,经常也有顺理成章的格外照顾。   不论是让她做媒婆,帮着打理坊务,还是给她两个儿子的衣食,都是往好的拿。   当初她当寺奴时,嘴里手上省下来的,除了两个弟弟,余下就是分给了汪家和李家。   又因为她汪艳芬是寡-妇,所以开坊后,坊里第一座公屋板房是分给汪家的,第一条公租板船是分给汪家的,第一个当河铺面也是汪家的。   现在她提出让汪宝儿换个差事,她这做娘哪里能不愿意?   让宝儿花力气教训坊里小子们,打理五十条板船,还是让他用脑子和宋商打交道,打理铺子的帐目,将来做个三郎身边的大管事。   那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能耐。   “全靠大娘子的照顾。”   她笑得合不拢嘴,   “替坊里做事哪里有什么辛苦?宝儿那小畜生别的不说,从小也是跟着三郎和外头商人打交道的,在坊学里识字也是最快的——”   “既如此,我手上的铺子里,倒是有小管事的空缺。”   “是,全看大娘子的安排。”   她虽然意外,却连忙应着,双眼笑得眯了起来。   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寻思大娘子手上的私家铺子,哪一间可以让她的小宝儿去学着打理?   来她嫁出去时,也好顺顺利利交到三郎手上来,   大娘子到底还是偏疼自己的亲弟弟!   “大宋泉州港的分栈点里,蕊娘她二叔最近身体不好。他捎信来说,想回坊里养病。妈妈,依我看,让宝儿去泉州做上三四年,将来当然是独当一面的大帐房。有他帮着三郎,妈妈你也就可以清清静静地享福了。”   她说得温和柔软,看着汪婆子的眼中也满是亲和微笑,汪婆子却是一听到“大宋”两个字就已经脸色发白,总算清醒了过来:   大娘子心里恼着她呢。   分栈点里赚的钱多补贴也多,她知道;   让儿子到外面见识广历练足,她也知道;   但她养的两个儿子都是她寡-妇失业,一个人辛苦养大的心肝儿,只要离了眼前,哪怕一时半会她都会坐立不安。   他们不听话,野在外头一晚不回来。她就能去求着三郎使人去寻。   她宁可把自己家的板屋、渔船和铺面都叫大娘子给收回去,宁可看着孩子们只会些傻力气在码头卸货,怎么能叫她可怜没爹护着的宝儿坐船渡海,到万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去?   “怎么,妈妈不愿意?”   季青辰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颤颤地抬眼,看到的是大娘子那晶黑清透,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眸。   她只能畏缩地在心底痛骂自己:   她怎么又忘记了?   好日子过久了,她又忘记:   第一次看到这十岁小女孩子的时候,她瘦瘦小小,正和三郎一起用门板拖着体弱的老二。他们不知道是从哪个偏远的小渔村里,流浪而来;   那时,那小女孩子站在村口,接过了宝儿那傻孩子递给她的鱼食,自己咬了一口。   其余全都分给了两个弟弟。   但她老婆子的眼睛不瞎,那十岁女孩子当时看着两个弟弟的眼神,没有半丝儿暖气,根本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她当初答应收留三郎在自己的破渔屋里,是拿定了:   那小女孩去了驻马寺后,就一定不会再回来。   当然更不会再接济两个弟弟。   而她家的宝儿、团儿还只有三岁,天天等着喂食儿,三郎虽然还不满十岁,但粗头粗脑的毕竟是个能马上帮上忙的劳力。   李文定家收留二郎的原因她也明白。   二郎虽然身体弱,但吃饱了时也能做活、能划船,没有大毛病,毕竟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和他们家三个女儿也能相处好。   所以,她根本没料到,那小女孩每个月初一,都会按时从山上背下一蒲袋子糠米。   这米会分到汪家和李家,做两个弟弟的口粮。   不但如此,后来,她送下山来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好。   糠米变成了稻米、粗布接着是一袋袋饭团子。再后来,她就拉上全村十几户一起走私,接着还要开河,要聚集所有的中土遗民……   终于有一天,这小女孩子带着大伙儿一起建起了唐坊……   但就算是这样了,她老婆子也从心底里看得出:   大娘子看二郎、三郎的那眼神儿虽然和别人不同,他们的衣食、读书、习武、甚至亲事她都用了心,但她没把他们当血脉手足的心思,却一直没变过。   她时常想着,要说哪一天季辰虎违反了坊规,犯在大娘子的手上,结果会如何?   她下令把三郎这亲弟弟也赶上板船,淹死深海里,她老婆子也绝不会意外!   她怎么就忘记了,大娘子天生没人性呢?   就算她是三郎的养母,大娘子下令弄死她都不带犹豫的。 035 帐目亏空 更新时间2015-1-24 12:01:01 字数:4286  “大……大娘子……”   汪婆子心里打着颤,嘴上的话也说不利索了。   刚才,她那撒泼撒野的胡闹劲儿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我不该偷拿坊牌给外人,但我老婆子绝不敢有半点勾结外人的心思,我真不   敢……”   守在一边的小蕊娘嘻嘻笑着,知道这老婆子被大娘子拿住了软肋,不敢再闹。   季青辰一伸手,从矮屏后那摞子蓝面帐册里抽出了一本帐。   “坊牌的事,暂且不提——”   她直接将帐本从屋子甩到了院里,隔空横过了廊道,啪的一声落到了汪婆子的面前,   “我有一事不明,妈妈且和我说说看。”   厚重的帐册溅起了小院铺就的白砂,三四粒撞到了汪婆子的裙边,滑落下来。   小蕊娘连忙走开了几步,远远地退到了院子的门边上。   她从小在坊里长大,这些日子又在季青辰身边贴身侍候,当然知道大娘子的规矩。   汪婆子身为季辰虎的养母,当初在他们三姐弟一贫如洗,无处安身时伸出了援手。   虽然是为了寡-妇家里能多一个季辰虎那样的粗壮劳力,这样的收留却也是雪中送炭的情份。   在外人面前,大娘子从来都是要给这些老街坊多几分颜面的。   大娘子要训斥,她当然要避开些才好。   更何况,大娘子训斥汪妈妈是因为季辰虎,是大娘子他们亲姐弟的事情。连季二哥有时候都不方便插话。   平常,汪妈妈见到他们亲姐弟争吵时,都明白要闭嘴摇头不管不问。   她小蕊娘,难道还不知道学着?   在季家小院住着的这半年,大娘子会时常和她说话,让她见识大长。   内库里的季妈妈和各位妈妈们,每天都要按大娘子的意思,带着她在内库作坊里观摩工坊,教导她认草药,学管事。   所以,她实在也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坊间街巷里,和小伙伴们玩耍的疯丫头了。   她在门边藏好了自己,竖着耳朵听着。   “自打年前分了家,三郎搬到了南坊大屋里住着,他名下分到的产业也由他自已去安排人手打理。”   季青辰不急不缓地说着,指向了地上的帐册,   “这三间药材铺子是要紧的生意,我记得他是交到了汪妈妈的大儿子打理,如果我没有记错,妈妈那孩子叫汪团儿……   “没记错,大娘子哪里会记错。我家那两个小畜生,大的叫团儿,小的叫宝儿……”   汪妈妈也知道坊牌能靠老交情含糊过去,查帐的事可就没那么容易说清。   她心里已经是崩紧,却还是只能陪笑着,把脚边药铺帐本捡起,抱在了怀里。   “喀”的一声轻响,她把宋瓷的茶盏掊在了托盘上。   她看着院子里汪妈妈,继续道:   “既然是三郎名下的产业,他赚来的钱愿意给谁花我也不想多问。只是南坊里二千多户的人家,当初都是信了他,跟着他来的。他们从南九州岛的渔村里,千里迢迢地迁到了我们这儿——”   她在屋中坐直了身子,凝视着汪妈妈,   “妈妈知道这三间药村铺子做的什么买卖?”   汪婆子有心摇头,却只怕说出来自个儿都不会信,她只能用汗巾子抹着鼻尖上的汗珠,努力陪笑回答着,道:   “回大娘子的话,这几个铺子都是专用来收购南洋一带小岛上的稀罕药材。这些药材会以七倍的利,转卖到西坊吉住货栈,再由吉住货栈转卖给平安京城西二条,那街上住着的几位亲王和摄政世家——”   “没错,我想妈妈也一定记得,这几个铺子赚得并不多,只图个安稳进帐。以往掌在我的手里,一年也能拿出三百两砂金给坊里的里老会。这钱是专为汪妈妈这般上了四十岁,常年打渔伤了身的积古老人换些药费——”   “是,是,全是大娘子的善心。坊里打渔的老头、老娘们都有风湿的毛病,如今都不用自己出钱买兽骨熬药汤——”   汪婆子听到这里,老寒腿隐隐作疼,已经知道是东窗事发。   她额头上冷汗涔涔,用汗巾子怎么也抹不干净,只能暗骂:   三郎手下的那些废物,只知道打架抡拳,却抹个帐目都抹不干净。   “既然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生意,怎么他交到了汪团儿手上打理,不到两年就出了六百两砂金的亏空——妈妈倒是和我说说这个理?”   “大……大娘子……”   汪婆子并非没有料到会被查出来,只是绝想不到在这个当头上被她亲自查问。   她不由得缩手到帐本下,把袖子里的金镯子更往里塞了塞,绞尽脑汁想要含糊过去。   她当然知道三郎季辰虎是拿了这些砂金去购买兵器、铠甲,甚至,三郎还违反坊里不许私人和扶桑人做生意的严规,私下向扶桑人收购战马,但她哪里敢说?   三年前大娘子备嫁妆时,查到了一笔大亏空。   南北两坊里,准备给四十岁以上坊民的养老公积钱都出了亏空。   二郎那边专了一百多两砂金,是北坊里正、管事们吃喝挂帐的积年老帐,二郎飞赶着自己掏钱补上了。   三郎这边,却是足足亏了一万五千两。   却全是他自己花钱撒漫的结果。   这些金砂,是他和南坊里上千的坊丁花着,吃美酒、耍兵器、用粮食、布帛在外头养着鲜嫩的扶桑小姑娘,买各种中看不中用的南洋稀罕货物……   不知不觉就成了个补不上的大窟窿。   这件事,不但是让三郎失了阿姐的欢心,连坊里的老人们也颇有怨言。   好在大娘子还是明白亲弟弟,知道他不是个能留钱的人。   他左手进右手出,自己有一碗肉还要分给南坊里所有的兄弟,他手上半分金砂都没留。   甚至姐姐眼看着要备嫁妆,要成婚,他那里还两手空空,不知道做兄弟的少不了还要给姐姐准备一份添妆。   只把她汪婆子要急死。   好在南坊里的坊丁眼里只有季老三,再没有别人。南坊里里外外铁桶似的,都骂是北坊里的人故意诬赖,就是为了帮季辰龙做坊主。   眼看着两坊里互相对骂,为着将来的坊主之位又要开始火并……   大娘子到底掏了自己的嫁妆,拿出一万五千两砂金叫三郎去补上亏空。   但她心里如何想,只看她把季氏货栈给了季辰龙就知道了。   这要再惹出麻烦,大娘子出嫁后,三郎可就真别想继承坊主之位了。   “大娘子……大娘子既是查出了短帐,只管叫我那小畜生来打问。老婆子绝不敢求情的。还求大娘子明查。”   “我倒也是想打问来着。只是他这帐上处处都是三郎的私章,打着他问,不就是打着三郎的脸?三郎今年也是二十岁了,七月初七就应该是他的成年礼,我也管不了他了——”   她微微一笑,显然是早料到她会这般推脱,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事本也平常,是我没有替汪妈妈多想着。当初汪妈妈供他吃用比两个亲生儿子还好,三郎一直都没能报答。如今他有了些出息,帮帮干娘的亲儿子本就是正理,团儿、宝儿孝敬亲娘自然也是好的。”   汪婆子听得她口气不对,急忙就要辩解:   团儿、宝儿虽然也在买兵器时,拿金镯子、金钏子孝敬了她,但三郎都是知道的。   更何况比起买兵器的款项,她贪的那可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零碎——不料得“啪”的一声,她又甩出了一本帐,再一次砸在了汪妈妈的面前,   “妈妈再和我说说,这河道上的分帐又是怎么回事?”   “大娘子!河道上的事,我老婆子是真真的不知道——”   汪婆子手忙脚乱又把这本帐拾起,匆忙翻看,手里药铺帐砸在了脚上,痛得她裂嘴。   “汪妈妈不知道?那妈妈可知道西坊开货栈的都是什么人?”   “南、北两坊是咱们的人,东坊里都是宋商,西坊里那都是扶桑人——”   汪婆子连忙回答,嘴里正说到了扶桑人后,心里就打了个突。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可是太清楚:   大娘子当初自愿去了驻马寺里为奴,后来要建起这个唐坊,是为了有一口饭吃,或者也有看到驻马寺里有中土来的和尚,可以教她识字读书的原因。   ——反正大娘子的心思,从小就深得很。   但她老婆子却明白:   根子上,她去寺里为奴,只是不愿意季辰虎被送到扶桑内地去做骑奴。   那一晚,她们三姐弟刚刚到小渔村的时候,留宿在她汪家的破渔船上。   村里的十几户老人们都来了,说起她们三姐弟的出路,个个都拍着季辰虎的粗肩膀让他们放心。   只要把三郎卖进了扶桑内地做骑奴,就有几口余粮给姐姐和哥哥。   将来万一他运气好,又力气大,得到开荒的机会,说不定还能获得户籍,得到土地。   至于季辰龙——瞧他个体弱多病的弱鸡样子,他想去替人牵马,还没有这个资格!   “既然知道是外人,怎么汪宝儿手下分管的卸货板船竟是不明白帐目?他手上五十条船,上半年给吉住商栈、木下商栈卸货,这价钱竟然比我们自家还要便宜一半!”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也传出了院子。   刚刚赶到了后院门外的李先生听到声音,脚步一顿,听出这声音里的冷意。   他连忙侧头,向身后跟过来的黄七郎做了个手式,让他先不要进院。   追在左平身后,赶到了季氏货栈来求见季青辰的黄七郎当然看得懂眼色,他停了脚步,一探脑袋,挨在门框边瞥进去。   他已经看到她在屋中跪坐的身影,还有她放在绿绫子裙面上的双手。   她十指交叉,绷得笔直,像是要把季辰虎一把掐死才舒心。   站在院外的他知道她正在气头上,心里就犯了难。   船上传回来的消息,陈家那小子对江浙海商提出来的亲事,似乎没有半点动心的意思。   他这边,王贤弟进坊和她说旧情的事就更不用提了。   两边都落了空。   如今这事情眼看着就要不好。   偏偏秦副使还递了加急鸽信过来,说是楼云与她之间只怕是早有来往,就算陈文昌胆子小两边都不结亲,楼云在泉州里纳夷女为妾的事情也早就传得风言风语。   眼下这情势不明,万一他登岸后与那季氏相见,两人为了福建海商进东海的事情一拍即合,万一她看上了楼云——陈家的婚事不成,不是还有楼家?   男未婚女未嫁,为妻为妾还不是他们两人自己说了算?   他黄七郎是压根不信季青辰和楼云能有什么私情来往的,隔着十万八千里,连正经的面儿都没见过,能有什么交情?   秦副使也不知听楼云说了些什么,才会突然想起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情。   然而王贤弟听到耳朵里,毕竟就不能不当真了。   他当然也知道,王贤弟是不甘心的。   但他岂能不劝他一句,与其和她说旧情,与其担心她和陈家结亲,甚至猜琢磨她和楼大人有什么往来,什么都不如正儿八经替她说上一门好亲。   毕竟是近十年的老交情,互相都知根知底,又是一损俱损的生意关系。她不信他们还能信谁?   只要王贤弟不提以前的事,认真替她在江浙,在大宋说一门好亲事,再怎么样也不是突然而来的陈家能相比的。   她也该成婚了。   王贤弟也许是听了他的话,所以才让左平赶过来,但也许还是不死心想挽回一二。   这也是他当初不该悔婚,落到如今这样的现世报……   他在院子外面正叹着气,院子里的汪婆子绞尽脑汁要替儿子开脱。   她不能让大娘子知道三郎为了筹款,蛮横断了吉住商栈的药材,更不能说这些药材早就被他私吞另卖。   扶桑人缺了货,他也不能让他们闹到长姐面前,所以才暗地里半价替他们卸货。   但她能拿得出手的,眼只有自己这张老脸,顿时把抹汗改成了抹泪,呜咽着道:   “大娘子,我那宝儿还只有十三岁,只怪我没教得好……”   “妈妈这是噎着我呢?谁不知道团儿、宝儿都是和三郎一起长大的?他们十岁不到就跟着三郎出海?小子们的事情你不清楚,我也不怪你,但你就没教过他们,不要由着三郎胡来——”   此时她也不再掩盖,细眉一竖,已经是声色俱厉,   “他们不知道我发过的话,谁敢串掇着三郎去外面见识扶桑女人,送米送布地养在外头,教着他没天没日到她们家里去吃酒开赌,我就再不顾及老交情,全家赶出唐坊吗?!”   “大娘子!”   汪婆子万万没料到从短帐扯到了季辰虎养女人的事。   她知道,这是季辰虎最不讨这位长姐欢心的事,顿时卟嗵跪了下来,叫起了撞天屈。   那膝盖撞到地上的声响,让外头的黄七郎听了,只觉得牙酸。 036 安德国主 更新时间2015-1-25 12:01:06 字数:3485  “大娘子——老婆子冤枉!我怎么敢让三郎去外头找扶桑女人!老婆子巴不得他听大娘子的话,赶紧娶了许家姑娘。老婆子在家里把他们俩的庚贴都写好了。就等着大娘子一发话,顺顺利利地让他们办亲事——”   她四脚并用,爬到了廊前,双臂伸到了廊上。   藏起来的粗金镯子滴溜溜地滚出一个,到了瘦精精的腕口上,   “大娘子你放心,那起子扶桑人都是蛮夷,他们知道什么三媒六聘,知道什么天作之合?大娘子,三郎他就是年轻儿,嘴馋得猫似的。东家尝个鲜,西家试个味儿的。可他从不在坊里胡来,他那心里就只有许姑娘一个人,他哪里还敢有别人——”   咣的一声,她在屋里,一掌扫翻了手边的松露饮。   白瓷敞口小碗飞起砸到了格门上。   没有喝完的半盏松子露溅在竹纸糊成的纸门上,青白一片,淌了下来……   院子里一时死寂,连院门边倚着的绿油伞子都啪地一声,倒了下来。   正偷看动静的黄七郎,也连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李先生连忙拉着他,从院门口退开了几步,压低了声音,对他小声道:   “大东主,依您看,王纲首如今是个什么章程。他刚才还闯进坊里,到大娘子面前逼生逼死地要娶平妻,如今怎么就转了性情,让你过来求和了?”   他和黄七郎,也是近十年的老交情了。   黄七郎一边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压着嗓子,道:   “刚才他去了太宰府里一趟——”   他当然不会说船队里传来了不妙的消息,但王世强现在的困境,毕竟还不是因为陈家这一桩,   “你知道扶桑太宰府掌管所有与外国相关的事情,没料到咱们一打听,他们竟然半点不知道扶桑国主差遣式部丞送国书给楼大人的事。太宰府的主官不也是平氏的族人?我就猜着,他们扶桑京城里的那位安德小国主一定出大事了。所以根本顾不上通知他们。你们坊主也是一定知道的,只瞒着我们呢……”   李先生心中一震,知道果然被他猜中。   这可不是件小事。   黄七郎嘴里的安德国主,当然也就是现在扶桑平安京城里的安德小天皇。   这个三岁的孩子,是关白摄政平大相国平清盛的外孙。   他将女儿平德子立为皇后,产下皇子,再逼迫上任天皇退位,扶外孙安德登基。   而正是有了皇后女儿,有了这个三岁的小傀儡,平清盛才能在为上任天皇平定叛乱之后,连续受封内大臣、摄政大臣,关白大臣。   甚至,在逼迫上任天皇退位出家当和尚后,他还以小国主外祖父的名份受封为太上皇,继续操纵扶桑国政,延续近二十年的平家天下。   同样,近二十年来日渐扩大的宋日贸易,也是由平清盛一力主导。   要知道,他在进入京城掌权之前,正是在九州岛岛官居太宰府主官。   而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岛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也就是说平家是靠着海外贸易发迹的。   以往他李定文虽然家有藏书,不忘故土,还能教三个女儿识字。   李家比那些南坊坊民,比起那些快把祖宗都忘记的蛮子们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本来也根本没功夫关心这些扶桑的国政内情。   养活三个女儿,让她们没病没痛平安长大,已经够让他辛苦的了。   然而大娘子建坊后,首先要求全体坊民必须学汉字,会珠算才能在坊里领差事糊口。   接着,每年季风停歇,商船不来的淡季,坊学里还会要求所有的坊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要把本年度里自己职务范围内的差事全都写下来。   然后,他们还要按坊学的题目,写生意总结。   大娘子把这些叫工作记录,二郎把这些小总结称为策论。   他李定文一开始不习惯,但他毕竟是坊里的大帐房,不得不首先做表率。   他得把大娘子发下来的题目,比如《试述唐坊粮食解决方法》、《简评平清盛主持拓宽濑户内海对唐坊生意的影响》之类的认真写上一回。   而且,他还要比照着自己做大帐房做生意的经验,出几个题目,供坊学里使用选择。   比如他就出过《比较江浙海船与福建海船船型之异同,以此说明唐坊港口的管理改进》,《以唐坊建坊为例,说明平氏集团主持扶桑国政期间对宋日贸易的态度变化》这类的题目。   虽然题目罗嗦了些,但因为和唐坊生意的实务关系更密切,所以颇受大娘子的青眼。   在坊学里,它们也经常被拿来做策论范本,连在宋商们手中都流传极广。   这当然也是他心中极为得意的事迹。   所以,日积月累,他如今已经很清楚,安德小国主的政权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他自问自己的策论里,最得宋商们认同的一句话是:   没有从宋日贸易中积累的庞大财力和军力,就没有扶桑的二十年平家天下。   至于如今,平清盛一直病重,安德小国主到底还能不能坐稳国主之位,大娘子自有她自己的渠道知道扶桑内地的消息。   唐坊虽然在扶桑也是外人,但比起宋商,却是这里的地头蛇。   黄七郎瞧出李先生虽然神色镇定,却也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玄虚,心中有些焦虑。   他也是江浙纲首之一,当然明白她把这些消息在坊里隐瞒得越紧,越是表示扶桑的内乱不是以往的小零碎,小叛乱。   说不定,国主之位就要换人来做。   “天下除平氏族人外,都不是人。”   他也听说过这样的狂言,偶尔说起,总是会在宋商们里惹起一阵大笑。   虽然宋日贸易越做越大,虽然在平氏族人眼里,这天下就是扶桑四岛,和大宋无关。   天下人当然就是他们扶桑人。   但见惯了兴衰沉浮的宋商们,对民心向背都分外在意,所以在几年前就有了心理准备:   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天下人都不当人看的平家天下就要结束。   这当然会影响宋商们的生意。   今日王世强进坊时,本来还打算用季老三的生死,还有唐坊急需的粮食、海船来和她谈判。   他本来以为,这样拖上几天后,娶平妻的事情未必就定不下来。   如此一来,当然就让福建的陈家空手而回。   现在,他人已经急赶回五十里外的船队报信,他当然是担心楼云不清楚扶桑国的内情,糊里糊涂搅了进去,后果却是江浙海商们来承担。   临去前,王世强当机立断,先差了左平,又请了他亲自来,已经是准备退让了。   他劝说王世强,让他暂时不要再提旧情,也不要管唐坊产业被收回去的事。   他应该先借着这十年的老交情,还有他黄七郎的面子,先让她把当初悔婚的怨气出干净,化敌为友才是上策。   只要她还愿意念一份老交情,将来陈家的亲事,甚至楼云和她会不会看对眼,这些都不算是解决不了的事情。   现在他黄七郎急匆匆地赶过来,就是让左平先等着,让他黄七郎把生意上的事说定了,再让左平去探探口风就行了。   所以,让他黄七郎挂心的,还是季青辰能不能看在他的面子上,与王世强各退一步。   他不管他们俩做不做夫妻的那些破事儿,他只想着,这近十年一起开基业,做生意,互相扶持的老交情却不能一笔就抹过去了。   他不由得就踮脚向院子里看了过去。   刚才那季辰虎的事,听来就是和扶桑内乱有关系。   现在看她如何处置汪婆子,不仅可以知道扶桑京城到底出了什么事,多少也会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她到底还念不念旧情。   毕竟汪婆子和季青辰是什么样的交情,他可是在唐坊没建起前就看得一清二楚。   沼泽附近的小渔村里,住着只有十几户人家,全都是中土遗民,收留了季辰虎的汪婆子就是其中一家。   因为寡-妇带着两个三岁的儿子,她当然度日艰难。   捞渔淡季的时候,为了不让儿子饿死,当年还年轻的汪寡-妇就得在岸边上,拉几个大宋来的船丁做相好,也好得些衣食。   而他黄七郎,那时也不过是个泥腿水手。他有一个同船的伙计,正和汪婆子有一腿。所以,他也就亲眼见过,凶悍强壮的十岁孩子季辰虎。   他知道他怎么把汪家两个小儿子揍得满村子乱逃,怎么抢了他们的口粮自己吃饱,又怎么和附近成年渔民争夺渔场。   他亲眼见过,季辰虎被揍得脸青鼻肿。   但这小子却凭着不要命的蛮横劲,勉强保住了汪婆子家的地盘……   所以,当汪婆子突然不愁吃穿,甩了她那几个相好,再不需要臭嘴男人提供衣食时,事情就闹了起来。   他碍于交情,跟着他那被赶走后恼羞成怒的伙计,去了一趟汪家。   他们偷摸着,要去汪家捉奸。   目的是把汪婆子的“新相好”臭揍一顿出气,叫他敢吃独食!   于是,他们三四个成年男子,就一脚踏进了季家三姐弟用破鱼网编成的陷阱里。   只有他黄七郎一个人逃脱出来,看清“敌人们”后,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也就看同时看到了季辰龙、季辰虎两个兄弟,还有跟着季辰虎的村子里五六个糙孩子,以及站在他们之中的唯一一个女孩子。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他以前曾跟踪着季辰虎,到山中驻马寺里见过的小姑娘。   她的名字,叫季青辰。   “这位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实在人,要不要一起做笔买卖?反正大家都是大宋人,乡里乡亲万事好商量。”   她当时是如此笑着,用一口没有半点扶桑土腔的宋语和他商量着的。   那时,他黄七郎还未曾认识高高在上的世家庶子王世强。   ……   后院里,汪婆子还跪在了廊前。   小蕊娘缩在了门边下装死人,院子里的角门后却突然传来轻轻脚步声响。   黄七郎躲在门框外,一眼看到,角门里走出来老妇人是季青辰最亲信的内库管事季妈妈。   他也看到了她手里捧着的东西。   这一回,她手中捧着的不是松子露,而是一个白木匣子。   匣子放到了廊上,在汪婆子面前打了开来。   里面放着的却是一白瓷瓯的褐色药汁,浓浓地散发着药香。   “大……大娘子……这是……”   汪婆子看着药汁,舌头已经吓得打了结,再顾不上去看季妈妈。 037 堕胎药汁 更新时间2015-1-26 12:01:46 字数:3358  汪婆子看着面前的药汁,背上的冷汗渗了出来。   要不是知道季大娘子和她家三郎的作派不一样,她几乎都以为是难逃死路了。   ——大娘子要她的命,不会喂毒汁,只会折腾她两个三岁就没了爹的双胞儿子。   单是把他们其中一个送到高丽或是大宋的分栈点去,让他们去历练着做管事,她那做娘的心就会被活生生地摘了去。   “妈妈不明白?”   她在屋内已经恢复了平静,也不说那药汁是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汪婆子。   汪婆子满眼的茫然,看了看季妈妈早已转身的背影,得不到提示。她又看了看眼前这匣子里,明显是等着她拿走的药汁,不明所以。   还有大娘子刚才和她正说着,三郎到扶桑女人家里过夜的事情……   那药汁一揭开,门边上的小蕊娘已经瞪大了双眼,用小手掩住了半张的嘴。   她虽然只有十岁,从小在坊学里已经学过人体基本结构和宋人的草药知识。   近半年,她又跟着季妈妈她们亲手熬了无数副药,所以她已经嗅了出来:   那药汁里的气味,一嗅就知道,这副药是坊里妈妈们时不时会煎给例-假不调的成年姐姐们吃的药。   说是可以化淤通经,对坊里哥哥们的摔打淤伤也有疗效。   而且,如果其中一味药剂量放大,这副药就成了偶尔会煎给怀孕妇人用的猛药。   所以要用得很小心。   同时间,汪婆子心中一闪,全身都哆嗦了起来,她终于也猜到了这是一副堕胎药。   她总算明白,大娘子刚才一手掀翻了松子露,勃然大怒的原因。   她挣扎着站起来,盖上药匣,扯下腰间的蓝色花纹杂锦汗巾子,把药盒包得密不透风。   “……大……大娘子放心,老婆子一定把这事儿办理利利索索,干干净净,绝不叫三郎知道,也不叫外头的扶桑女人拿这事儿来讹诈三郎——”   她狠狠地吐了口吐沫,   “扶桑女人乔模乔样,不成婚礼就敢结夫妻生孩子,勾搭着外头男人给他们送粮、送衣,要说她肚里一定是三郎的种,老婆子死也不信!”   “……原来妈妈也是个明白人。”   她终于起身,从屋里走了出来。   绿绫子裙边在她脚沿起伏,透出深海里冰冷的光。   院子外面的人倒也罢了,躲在门边上的小蕊娘不由得就满脸惊讶,看向了季青辰。   她年纪小,不如汪婆子那样一点就透,但听了这几句对话,也明白那药匣子里是一碗要拿去给坊外的扶桑女人的猛药。   但要是扶桑女人真像坊里婶婶姨姨们一样怀了孩子,可能还是季三哥的宝宝,她可不想看到大娘子和季三哥反目成仇。   然而她也并不上前。   大娘子把药给了汪婆子,必定还有别的安排。   “我还以为不过几年的功夫,妈妈倒不明白什么对三郎好,什么对三郎没半点好处了。”   她站在廊上,淡淡说着。   扶桑和中土风俗不同,没有什么媒婆聘礼,男女之间的关系是男方走婚到女方家成亲,过夜到天亮后就离开,入夜了再来。   生下的孩子也是由女方的家族抚养。   就算是国主宫中遵照的是代代传过来的汉礼,皇子也经常会送出宫给外祖父养大。   所以平清盛才可能以外祖父的名份,受封为太上皇。   这些婚俗,汪婆子身为媒婆比她更清楚,她也不需再向她解说。   她只关心季辰虎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给她惹麻烦。   她弯着腰,在廊边坐下,看了眼包好的堕胎药,拉着了汪妈妈皱纹横生的手。   “当初我年纪小,无力照顾弟弟们,多亏妈妈伸出了援手,我心里一直不敢忘记。三郎在我这姐姐眼里虽然是个好的,但自打爹妈死后……”   她记忆里的季辰虎,总是八九岁的模样,孤单坐在已经开始发臭的父母尸体身边。   他笨拙地用烧糊的鱼粥给他们喂食,依旧以为他们总会醒来……   她脑海里并没有那十岁女童太多的记忆,所以几乎记不清季辰虎那不要命的蛮横大胆,是天生如此,还是因为他在那座腐尸处处的小渔村里,为了等待父母亲人苏醒,从极度恐惧中生长出来的扭曲性格。   她苏醒时,分明看得到他眼底空空的茫然,仿佛有什么早已经崩断。   但她那时根本无力安尉这个抱着她的脖子,狂呼乱叫的可怜男孩子。   她只是凭本能跳起,奋力推开了他,狂奔跑遍了整个村子寻找活人。   而季辰虎只会端着快要发臭的鱼粥搅草药追在她的身后,用她根本听不太明白的古汉语和扶桑土话喊着一些话。   她后来也知道,他是又急又喜让她赶紧吃药,吃了就不会生病了。   在她最后确认自己诡异重生,穿越到不知道什么年代,什么国家后,她也顾不上季辰虎。   等她终于发现,除了恢复基本理智找不到别的活路后,她能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安慰这个孩子,而是搜寻火种,要烧光整个村子。   前世里的SARS传染病在全国爆发时,她在打工的厂区里经历了那种随时会被传染,会病发而死的恐惧。   这把火烧起起来很快。   要不是季辰龙——找到草药幸免于难,却饿得无力的二郎——他聪明到一听到动静,就爬到了出村的唯一路口,她连二郎也一起烧死了。   “三郎向来是孝敬妈妈你的——”   她苦笑叹息着,收敛了心底因为季辰虎在坊里、坊外不断给她找麻烦的恼怒,   “妈妈得空了和他说说,早些成婚罢。否则许姑娘冷了心不要他了,他再到我跟前来闹,我也是帮不了他的——”   汪婆子挨了半日的训,再听了几句家常闲话,也不由得含了泪,道:   “何尝不是这样?可自打……自打他搬出来单过之后,手里的银钱总不够花用。许娘子喜欢的若是花儿粉儿也罢了,偏偏要的是天竺古琴、吐火罗弦子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三郎一时手上短了,没法子买给她,就要和三郎哭闹,三郎也是烦闷得很——”   季青辰听她说起“搬出来单过”的事情,知道她还是在说分家,便也看了她一眼,道:   “妈妈好好劝劝他罢。他少去外头胡闹,踏实在家瑞安顿下来,许娘子也未必就如此为难他。他少亏空些,这回也不用赶在里老会查帐前到外面去捞钱,三四个月都回不来——白让妈妈担心。”   许淑卿是三郎捡回来让她养在家里的。   她带过她三年,只觉得这女孩子因为许家里的一些旧事而沉默寡言,她虽然不懂医学,却觉得这孩子有些前世网络上说的儿童自闭症或者是工厂抑郁症的样子。   但后来她渐渐开郎起来后,却真是模样美丽,乖巧可爱。   对她而言,许淑卿远比季辰龙和季辰龙两个男孩子贴心许多。   不提现在的小蕊娘,整个唐坊里,最得她喜欢的人就是许七娘子淑卿。   所以她半点也没想过:   乖孩子许七娘子,会和混世魔王季辰虎一起到她面前来说起订亲的事。   至于他们这几年,季辰虎到外面去**一次,许七娘子就敢到东坊找个年轻英俊的宋商,弹琴说曲,一起玩上半晚上的事,更是让她瞠目结舌。   她不知道他们怎么闹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凑成一对,就更不知道季辰虎当初怎么突发善心,把那只会一个人缩在狗粪堆里滚粪团子的许七娘子捡回来。   王世强数次让她管教许淑卿,然而她屡屡解释他不肯多听后,她也有了些厌烦。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种种小事上的厌烦,才让她在三年前,得知左平受王世强所命暗中来了唐坊/她知道他是到驻马寺中来查问她的过去时,也只是冷眼旁观。   至于许七——打从听说了许家的旧事,她就不太知道要如何和许七娘子相处。   这位许家第七个孩子生下来时,她的父亲——南九州岛小村子里的许家老爹,因为小女儿出生时克死了亲娘,就从村里的巫祝嘴里得到警告。   为了不让上头六个哥哥和亲爹继续被小女儿克死,许老爹从鸭筑山里抱回了一条还在吃奶的小野狗,让它和小女儿订了娃娃亲。   这样才能冲煞气。   和小野狗拴在一起养大的许七娘子,来到季家后,居然还能慢慢恢复原状,其实她并不明白。   她只是见着这小女孩子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样子,平常也只有一条老母狗陪着她,三郎偏偏又蛮喜欢她的样子。   所以,她也就时不时地对她说话,想引起她的反应。   开始。她仅是说些家里家外的琐事。   因为许七虽然没有反应却也没有排斥,她就渐渐地养成了习惯/   到了后来,面对一直沉默的许七,每当她有了烦恼,有了对前世里的思念,有了对这一世各种无法忍耐的情绪时,她都会对着沉默的许七娘子唠叨上大半个时辰。   她会对着许七,说着前世里的各种事情,直到心情变好。   说难听些,许七娘子其实是她的情绪垃圾桶。   即使是面对着王世强,面对这一世的两个弟弟,她也会维护到底的垃圾桶。   结果,许淑卿三年后,变得开朗活泼了起来。   也不知道她记不记得当初她唠叨过的那些话,但许七既没有和她说起来,也确实从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包括季辰虎提起过。   而她,也终于习惯了这一世的生活。   她不再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能独自把一切默默消化在心里。   此时的季辰虎便也将满二十岁。   十五岁取名为淑卿的许七娘子,也是十八岁了。   她不仅唱得一嗓子的好歌,也经常和坊里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划船出海。   去年,那条老母狗也已经死了。   它被她的亲爹误以为是小公狗而捡回来,忠实地陪着许淑卿渡过了十七年的岁月,而现在陪着许淑卿的,则是它的后代。   是它当初被季辰虎一脚踢出唐坊,结果大着肚子回来,生下的一窝小狗崽子。 038 黄家主母 更新时间2015-1-27 12:01:28 字数:3459  “他如今大了,不用听我的了。这也是他自立门户的时候。等他把日子过安稳了,许姑娘和妈妈你们,自然也就安稳了。”   汪婆子见她事事清楚,自然没有话说。况且,她那老耳朵也听到了院门外李先生和外人停驻的脚步声。   即便她心里仍然想着,想求大娘子早些把季辰虎找回来,也不敢再开口,不敢劝她向四明王氏借船,出海找人。   更不要提,劝她和王世强谈和了。   她小心翼翼抱着药匣子,嗫嚅着道:   “老婆子明白,眼前这送药的事最要紧,我立时就去。但今儿初一。大娘子,里老会查帐的日子已经到了……”   “这回出海,团儿也跟着三郎去了。眼前送药的事,妈妈让宝儿陪你走一趟。免得他闲着无事,在坊里纠集着街坊兄弟,闹着要出海去——”   她知道汪宝儿闹事,汪婆子偷坊牌都是因为里老会初一开始查帐。   南坊里,季辰虎不在无人作主,他们也无力去补足亏空。   她的眼睛扫过她怀里抱着的药匣子,道:   “妈妈可仔细着,别送错了地方……”   “是,是……大娘子放心……”   听着她言语里的不满和弹压,汪婆子心里着急上火,也暗暗害怕。   她现在也顾不上担心季辰虎回来知道后,要和大娘子翻脸。   她只知道,季辰虎要是在外头有了个扶桑孽种,还是谋逆罪臣的女儿所生,这可是了不得。   要是西坊里的扶桑商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立时就会拿住把柄,想尽办法栽在三郎头上。   就为了方便他们的生意,方便日后和唐坊在生意分帐上要劲抬价。   万一真到了如此境地,让她汪家三口死上一百次,也解不了大娘子的心里之恨。   当初建坊时,吉住商栈可是给大娘子下过绊子。   那时大娘子离开唐坊,跟着几个有交情的小宋商去九州岛、四国内地游说各地领主们,她想让他们支持废除鸿胪馆官办贸易,派商人到唐坊来低价进货。   没料到,留下来继续开河道季辰虎就在这个时候再次南下,为汪婆子彻底报仇后,他还一次抢掠回来了上万的坊民。   坊民人数的暴增,直接促使了十二条河道加快建起。   接着,就是两坊坊民分利不均,季辰虎和季辰龙差点儿兄弟相残,两坊坊民也险些火并了起来。   而她特意留下来看场子的黄七郎,本应该帮扶着两个年轻弟弟,让这场祸事消无形,然而黄七郎偏偏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被太宰府捉走了。   吉住货栈买通太宰府,以走私之名拿下黄七郎,要斩首示众。   多亏王世强适逢其会,押船到了港口。   他那时虽然不是纲首,他叔叔却是,所以他以大宋海商纲首的名义从太宰府里手里要回了宋人船丁黄七郎。   王世强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和他结为了异姓兄弟,出资支持他开办了黄氏货栈。   而后,便是由黄七郎做中,引他认识了匆匆赶回来的季青辰……   从此,坊里不许和扶桑人私下做生意,更不许和扶桑人通婚的习惯,就变成了明令禁止的坊规。   想到她这里,汪婆子这做娘的也不由得暗骂着团儿、宝儿嘴碎。   这两个小子,无事寻事地喜欢胡说,在三郎面前提起那扶桑女子如何的出身平安京城里的摄政世家,如何的精通汉学,如何的会写汉诗弹汉琴,又如何的温柔美貌。   此女的父兄,因为谋反大罪被平氏下令斩首后,她孤苦无依……   呸!她老婆子从南九州岛到北九州岛,见过的女人比打过的鱼虾都多,还从没见过谁家女子的美貌能和许家七娘子相提并论!   瞎了眼的两个小畜生!贪新厌旧的下作种子!   什么扶桑世家女子,穷苦落泊时都不忘记端她的臭架子,一座破院子风吹就倒,整齐鲜亮的衣裳都没有一身。   落泊成这样了,身边还要养着奶娘、三四个侍女外加杂役、家臣。   这有什么稀罕,她不就是吃着三郎的米,使着三郎的钱,和三郎玩些欲擒故纵的手段?   呸!   都是她老婆子年轻时玩剩下的!   也只有她那可怜见的团儿、宝儿吃这套,也只有坊里那些毛头小子赶着去上这个当。   至于三郎——三郎的心思,打从十年前,汪家靠他保住了打渔的那片小小海面后,她就再也没有费心去猜过。   三郎说什么,她汪家三口老实听着就是了。   否则,哪里有现在的好日子?   “大娘子放心,宝儿跟着三郎久了,抡棍使刀的本事都也学到了一二成。”   她只能喏喏听命,附和着道:“再叫上二三十个坊里的小子,管叫那女人在老婆子手上把这药喝得一滴不剩—”   “妈妈明白就好。”   她的声音终于也平淡了下来,   “我会让里老会等三郎回来后,再去查帐的。”   喜出望外的汪婆子再不敢言语,连声应了,抱着药匣子逃也似地溜了。   “蕊娘——”   她唤了季蕊娘,使了个眼色。   小蕊娘早猜到她还会有别的安排,便会了意,转头从角门而出去。   她要去知会季妈妈,让人跟在汪婆子身边去照应。   院子外面,眼见得汪婆子铩羽而去,李文定就准备进院子了。   只不过,黄七郎刚知道了三姐弟分家闹事,季辰虎在外面和扶桑女子暗结珠胎的小道消息,却还在愣神。   季青辰的声音从院子里响起,笑问道:   “是黄七哥来了吗?”   “是,大娘子。”   听到她的声音,李先生连忙从袖子里取出财货单据,又拉着黄七郎走了进去,他嘴上还说着,“大娘子,赎人的财货老夫已经打理清楚了,还请大娘子过目。”   至于黄七郎,就算是这几年她和王世强翻脸后,黄七郎进货栈也是从不需要通报的。   毕竟季氏货栈里还有他的暗股,就连王世强也不太清楚。   “黄七哥这些日子没在,嫂子反而写了信过来,倒要给我说亲事。”   她起身站起,含笑相迎。   她和黄七郎相识已久,算得上是一起发家的贫贱之交。   他帮着她办的,都是一些实实在在她急需的事情,所以他跟着王世强上门来逼亲时唱的黑脸,她并不在意。   而黄七郎的老婆,那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十年前,黄七郎虽然也动了心思和她一起做走私生意,但她一个十岁小女孩实在也不能马上说服他。   只当互相先交个朋友,认个老乡。   他收了她手上积存的二十袋粮食,搭上东家的船转手在高丽卖了。   结果等他第二次从大宋来的时候,除了上笔生意该付给她的钱一文不少,黄七郎就已经拿定主意,还召上几个有过命交情的船丁兄弟。   他决定大家伙儿凑一凑,一起出钱出人出命,要和她联手了。   她一打听,却是黄七郎回去问了老婆的主意。   而黄七郎的夫人王氏,在经历破家之祸之后,她跟着黄七郎偷渡黄河,九死一生从西夏国逃到大宋。   在那之前,她本是西北一带西夏国里,走沙漠驼队生意的汉商的女儿。   黄七郎一听老婆要给季青辰说亲事,拍着脑袋大笑了起来,道:   “她在家里闲着无事,除了帮我打理生意,就是忙着给你相看金龟婿。王贤弟偶尔来我家吃一回饭,她也是从不给他好脸色看的——大妹子,你别看她也姓王,和王贤弟如今联了宗,认了亲,以姐弟相称,她心里还是向着你的。”   她笑而不语,对于黄七郎的老婆,她当然是极佩服的。   除了当初敢说服丈夫,和她这样十岁的小女孩联手走买卖,王氏打一开始和她季青辰接交时,就是精明至极。   她在明州城,时不时托人送些明州、泉州的精致小蜜饯、小首饰给她,就这样不着痕迹地和她结下了交情。   偶尔还托她盯着黄七郎,不要让他在扶桑打野食。   这倒也罢了,打从她满了十三岁开始,也是在她认识王世强之前,王氏就已经在大宋张罗着给她夫婿。   她不时就让黄七郎拿着年轻端正的海商子弟画像,成堆成堆地送到季家小院里来。   她写过来的信里,也是把人家祖宗八代的家财、人品说得一清二楚,顺便还向她叹息一下:   年轻后生真是有才又有貌,温柔体贴英俊潇洒,比起黄七郎这样要长相没长相,要身家没身家的肥头大耳糙汉子,实在是好上了一百倍。   这样隐晦地提醒她千万别看上黄七郎,防范于未然。   平常管制丈夫的手段巧妙,又不着痕迹。   黄夫人王氏,实在让她这样在前世里还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子,只能仰慕。   更何况,王氏还不动声色地,直接替黄七郎掌握了她季青辰最在意的西北驼队和商路。   因为这位黄夫人,她在唐坊隔海收到的消息。西北方面的情报,这些都比王世强从黄七郎手上拿到甚至更详细,更周到。   一手硬一手软的手段,黄夫人王氏用得是炉火纯青。   只能让她羡慕不已。   要知道,比起黄七郎和王氏一年只能团聚一两个月,王世强经常大半年大半年地住在唐坊,不回明州,她这愣头青也时不时会和他争吵。   接着,就是王氏感激王世强的救夫之恩,亲自到四明王氏拜见王世强那难缠的嫡母。   结果,她转眼就和王家联了宗,换了贴,和王世强成了同族同姓的姐弟……   听到这些事,她也已经波澜不惊了。   再下来,就是黄氏货栈的生意做大后,王世强力保黄七郎成为了江浙海商纲首之一。   说起来,黄七郎本就是西北水手出身,在江浙也只是一个赤贫船丁起家的。   然而从当初和她合伙走私,到他成为大宋十七家纲首之一时,不过是区区十年。   黄夫人王氏居功至大。   这样想起来,黄七郎在扶桑从不养小妾,也不见他打野食,实在都不算是稀罕事了。   今天,她当然知道他的来意。   从她从平安京城得到消息,平清盛已经病死后,她就稳坐钓鱼台,不愁王世强不退让。   她从一开始,也就没打算和四明王家彻底翻脸,虽然她强夺回唐坊产业后,已经算是毁了当初的建坊合契。   至于她命季洪火烧观音院抓到王世强把柄的事情,只怕现在,这件事还没有传到王世强和黄七郎的耳朵里。 039 谢家箭楼 更新时间2015-1-28 12:01:49 字数:4083  不等黄七郎说起王世强去太宰府的事,她接过李先生手中财货单子,匆匆一扫,便点头看向李先生,道:   “天晚了,也是摆饭的时候,今日在货栈里叨扰李先生了。”   李定文当然巴不得她留下来,也好多多探听一下接下来她心里的打算。   他连忙应了,接过她点了头的赎人单子,转身去吩咐人备饭。   她又看向黄七郎,留客道:   “黄七哥下了船就没有吃过饭吧,白辛苦了这些时辰,就在我这里用一次便饭。”   黄七郎当然是一口应了。   至于还在外面等着求见的左平,他聪明地提也不提。   他黄七郎受托,是来说两家的生意。左平这样的贴身小厮来求见,当然是为了替公子和旧相好来说私情了。   他可不想掺合进去。   本来就是晚饭的时辰,季妈妈早就在后面备好了饭。   李先生便也省了心,一起留了下来。   廊前宽板放下了四**绸垫,摆下了四张红漆六角小食桌。   食桌上面除了白米饭、胡饼、青精粥三样主食之外,还有四碗热气香腾的各色海味炒菜。   最后,外加一大瓷碗的骨头水汤,浮着透亮清油。   饿了一餐的小蕊儿忍着口水,看着大娘子端碗取勺,开始用汤。   主客黄七郎和陪坐的李先生也开始用饭,她连忙伸筷夹起了自己桌上的胡饼。   她强捺着想两口吃光的冲动,塞到嘴里小小咬了一口。   新打稻米粉蒸出来的清香溢了满嘴,不仅让她的胃舒服了,也让她小小地感叹着:   山里的田庄开出来了,粮食丰收了,她才有天天能吃饼。   吃到撑死,也不会被骂。   黄七郎瞥了她一眼,知道季青辰说正事时,也让这小丫头在一边听着,他便也不在意,斟酌试探道:   “大妹子……”   “黄七哥,王纲首怎么又突然转了性子,让你来了?”   她放下汤碗,笑着开口。   他听她直截了当,并不含糊,顿时大喜。   她果然还是明智沉稳,分得清轻重,知道做生意就是要以和为上。   就算因为被悔婚丢了面子吃了亏,现在又不叫她一定嫁过去。   只要继续做生意,她总能把这亏去的份儿十倍百倍地补回来,他连忙道:   “平安京城的乱子大了,他知道以你的性子,一定是早就知道消息,你一定提早准备了唐坊里的粮食。”   他用筷子指了食桌上极为丰富的饭食,   “你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当然是已经有了自己的粮源。所以王贤弟知道,你是不需要他在耽罗岛已经替你准备的一万斤粮食了。”   少了粮食做要胁,王世强当然就会退让。   黄七郎倒是佩服他见风使舱的本事,没死拧着还要用季老三来威胁季青辰。   想必也是知道楼云不是那么好对付。   王世强更担心要胁下去,反倒把她推向了楼云那一面。   他又笑了起来,道:   “大妹子,我虽然是背着他,替你在大宋运来了粮种,但他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罢了。只是他万万没料到,你真的在鸭筑山里开出粮田来了——”   “他果然是见机得快。”   她当然更清楚王世强的性情,也是微微一笑,并不提粮田的事,“他那嫡母的小儿子,看来绝不是他的对手。”   “大妹子,王世亮进坊的事儿你也就是要落他的面子,难道还能真和那小子联手?他连七月里的季风吹向哪个方向都还分不清,还提什么做纲首?”   黄七郎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压根没把王世亮放在眼里。   自然,他这样识趣的人,也不会提起:   刚才进坊时,他看到了季洪带着坊丁把王氏货栈的码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只是皱眉道:   “九州岛筑紫,这里虽然向来是平安京城流放谋逆罪人的地方,但最近,我也是头一回听说摄政世家出身的扶桑人被押到此地斩首,子女被流放。看来果然乱了——”   他说的,当然就是季辰虎养在坊外的扶桑女子。   他又想了想,试探问着,道:   “三郎他,想出去自立门户?他不想娶许七娘子了?”   他向来是知道,她那两个弟弟不比常人。   季辰龙和季辰虎,就算是没有她这样的姐姐做榜样,都一直是要强的很。   季青辰和这两个弟弟的相处也奇怪,近不近,远不远的。   说她是端着长姐如母的架式,但也不见她管教他们。   只要不妨碍唐坊的生意,她也由着他们任性;   说她是只要赚钱就好,却也不像。   二郎暗地里未尝没有纵容季洪这类人在坊中横行,好挤兑南坊坊民。   三郎就更是觉得,老天第一,他第二,阿姐是个女人他懒得和她计较,其余的人包括二郎都得在他面前趴着才是顺眼。   她也会发起怒来,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再当着全坊的面把季辰龙和季辰虎臭骂一顿,叫他们适可而止。   反倒是许家的七娘,因为是养在季家唯一的女孩子,季青辰还是和她亲近。   更何况,许七如今虽然搬回家里和老父亲、哥哥们同住了,她那六个哥哥可全都是坊里的好手,坊丁的头目。   许家六兄弟,向来都是三郎的左膀右臂。   他们和汪婆子家那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小家伙,不是一回事。   “许淑卿是他自己想娶的,将来他们闹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想再管,但是——”   她叹了口气,顿了顿,才开口,   “既然平清盛已经病死,他就不能再在外面给我找乱子。”   “平清盛病死?”   一直静听着的李先生措然色变,唇边带笑的一扫而光。   黄七郎直接就从跪坐着的小廊道上跳了起来,叫道:   “这消息无误?安德国主只有三岁,平清盛死后,他怎么坐得稳!”   “自然是真的。”   “大妹子,你怎么这样不着急,扶桑内地要是打起来,万一把唐坊卷进去……”   黄七郎顿时明白她对季辰虎愤怒何来,此时,她却只是微笑。   他便知道,这毕竟是她唐坊自己的事情,他只要想着怎么和王世强回报就好。   ——仅是平清盛已死这一个消息,就不枉王世强当机立断地退让了。   他沉思着坐下了来,李先生也低头继续用饭。   他们不约而同地思索着:   这战事一起,不论是唐坊还是宋商,生意都不太好做……   季青辰却一定早有安排。   王世强退让的时机,还真是把握得分毫不差。   但这东海上的生意……   坊外的陈家……   小蕊娘瞅着三位长辈心不在焉的样子,飞快把食桌上的饭食扫去一大半。   她起身进屋,要去为大娘子倒茶。   山里新摘的武夷山茶叶还没有泡开,果然就听得外面大娘子起身。   她听着大娘子的脚步方向,应该是和李先生、黄东主一起去了货栈前堂。   这时,她也听到季氏商栈楼上的暮鼓声敲响了起来。   季青辰提裙而上。   三层走马楼,二、三层里堆的全是货物。   顶上的小平台上,架着唐坊的晨钟暮鼓,正由伙计敲响。   鼓声从海面上远远地传了出去,附近打渔的坊中渔娘们,就算离得再远,也能听到这召唤回家的鼓声。   晚潮将至。   饭后茶已经饮过。   李先生在前堂处理着赎人的事,她和黄七郎说着话,一起站在三楼平台上,远望大海。   “大妹子,这是谢国运亲手写的让渡文契,把唐坊外那两座九层箭楼让渡给你。”   见得伙计告退,他便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封让渡文书,递给了她,道:   “王贤弟亲自去台州谢家,拜见了谢家退仕在家的老大人,和他说通的。”   “谢家箭楼?”   就是唐坊外的九层箭楼。   她微微有些意外,黄七郎苦笑道:   “王贤弟这回从明州来,本来也没想第三次来求亲。他早就准备了这份礼物,想和你说和的。只是没料到那位楼大人太厉害了些,逼得他没有办法。”   他看似在说泉州陈家这一回进入东海的事情,其实也不然。   他和王世强份属至交,当然知道楼云在舱房里挂着她的画像,偏偏又让王世强看到的事情。   但他却绝不会说出来。   这些男人间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他向来是不和季青辰提的。   经过他老婆十年不懈的灌输和熏陶,在他眼里,她实在还是十年前的小姑娘,带着两个弟弟一起混饭吃的可怜见小女孩子。   得让他能干又好心的老婆替她相看个金龟婿,她这辈子才算熬出头了。   “大妹子,当初你说要停了山寨货的生意,我还但心你惹怒了江浙那些海商们。如今看来,你也是算定了他们会把这些帐都算到福建海商头上去?”   黄七郎虽然也是江浙海商,走的货物却是独一无二的西北货。   他吃的是独门生意,唐坊停产山寨货,于他没有损失。   “黄七哥,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是觉得,既然他们要回东海,一定会让我停下八珍斋的生意。我当然也只能先做准备。江浙海商们对我的不满,他们也当然要担待一些。”   她笑着一语带了过去,没提拖上那位楼国使垫背的事情。   他通过佛光寺,接二连三向驻马寺里差了泉州僧人,当然不会是一心向佛,寻找失落的佛经原本。   他是为了监视唐坊,提前为他来东海铺路。   既然敢堂而皇之地让她接待,由她引见转送上驻马寺,当然也得付些过路钱。免得那楼国使和他那位族妹一样,以为她性子绵软好说话。   要知道,她只是还腾不出手。   她仔细看了转让箭楼的文契,收在袖中,满意而笑。   谢家的立场一向是不偏不倚,既不让四明王家在东海一家独大,现在也会接受王世强的劝说,不惜把箭楼拱手送上。   谢家也就是展示诚意,不愿意让唐坊和泉州陈家走得太近。   江浙海商共同的立场,她已经明白。   “黄七哥,呆会回去的时候,你和王纲首说一声。”   她当然也知道,有来有往的道理。   “唐坊的产业我是打算全都交给弟弟们的,所以不能不拿回来了。但我也不叫四明王氏吃亏,免了叫人说我唐坊不讲信誉。我听说,两浙路内河码头上,他也建起了和唐坊一样的小型集装箱码头?”   黄七郎知道她消息灵通,当然点头,侧耳听着。   “码头上的水力机械如果需要改造,他可以找二郎商量。”   当初唐坊的水力机械,都是他请来的宋匠们制造的。   他们在唐坊学了她的物理知识,又加上他们多年来的经验,制造出来可以直接吊起巨大集装箱的水力机。   后业,这些宋匠回明州,他们手上当然会有唐坊水力吊装机设计图。   但这十年,坊学里培养出来的工匠越来越多,她在坊学里准备的物理课本当然不会和当初对宋匠一样半藏半露。   虽然假托是老宋僧们收藏的古籍里看来的知识,她也要担心被人怀疑不是?   所以,这些年,唐坊工匠在水力机上做了不少变动。   她知道,明州的宋匠一直在写信过来,和唐坊工匠们讨教着这些变动。   但她一直扣着不让他们透露这些。   现在新增的图纸一份在她的内库,一份放在季氏货栈,放在了二郎手上。   “黄七哥,你回去和王纲首说,他在观音院里的四座钱炉就当是二郎的咨询费吧。”   “什么?”   黄七郎本还在高兴,她终于愿意和王世强各退一步,此时却不由得瞠目结舌,   “什么费?”   然而他和季青辰接触最多,早习惯她时不时说几句不通的宋话,马上就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他不由得就替王世强算起帐来。   两浙路多水道河流,各县州的商贩草市也多半是沿河而建。   现在在内河上,王世强仿造唐坊建立的水力吊装码头,平常是江浙小宋商们使用最多。   他们租用集装箱货位,走的是山寨货的铺货生意。   这倒也罢了,更重要的是,这些码头可以在商运货物外提高军队运粮、运辎重的效率。   此事如果能得到唐坊的帮助,当然会事半而功倍。   更何况,他黄七郎当然知道王世强那座观音院里到底藏着什么。   只是,他没料到她如此决绝,翻脸就拿到了王世强的把柄。 040 易名改姓 更新时间2015-1-29 12:01:26 字数:4584  “大妹子,你手脚也太快了些。王贤弟要知道那观音院里的钱炉子出事了,一定又要气恼一场。”   “黄七哥,你还是劝王纲首先想想,怎么和家中解释观音院的钱炉吧。”   她笑着转身,随意指了指鸭筑山方向的天空,   “那观音院,本来是他用为王老纲首祈寿的名义建起来的吧?”   一道灰金的浓烟,在夕阳在冉冉升起。   正是观音院的方向。   黄七郎他曾经陪着王世强去看过那四座钱炉,自然一眼就瞧出了起火的地方。   事已至此,他只能一咬牙,一拍胸膛,勉强笑道:   “大妹子,这事儿我就替王贤弟作主了,以后这事儿咱们就不用再提了。”   他心里明白,她这样说的意思,反倒是放了王世强一马。   “当初的婚事,那是王贤弟对不住你。大妹子,这事儿我是一直反对的,就连他叔叔王老纲首也是反对的,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这事传开后江浙海商大半都反对。但一则,王贤弟他已经成了婚了,二则他那性子是拿定了主意,任谁也劝不动呀——”   他咬了牙,把王世强卖了出来,   “你知道,他如今也不是以前的王贤弟了。外人不明白说是他攀附楼家。但我清楚,韩参政看重他。他在韩参政面前说一句话,比楼老大人说十名都挺用。楼家将来借重他的地方才更多。”   季青辰何尝没有暗中打听这些消息,但毕竟不及黄七郎更知道内情,如今听得黄七郎抱怨,也细细琢磨着。   “但他不讲道义,却和咱们这些江浙海商没关系——”   黄七郎深知她的性情,半点也没提北伐的事情,把肥厚的手掌一抬,   “他以后是要向官场上走的了。四明王家的那些叔伯如今都指着他,只盼着他将来叫王家祖宗得追封。别看王世亮那小子蹦跳得厉害,但连他的嫡母如今也不敢太明着和王贤弟作对了——但江浙大半的海商们,以后还是要靠海吃海。”   她也微微一笑,抬手和他轻击了三掌。   “大妹子,咱们可就说好了,他以后再不敢提娶平妻的事情,你也别在这东海上压咱们的价了。”   这三年,江浙海商们铺进唐坊的货还是一样地卖得好,却会比往年赚少了五分之一的利。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唐坊不动声色提高了进坊各种费用。   泊船费,仓库租位费,卸货费,租骡驴费等等不一而足,就连坊里的蔬菜和酒的价格也随之提高。   甚至最近一年,季氏货栈还突然提出,因为江浙海船进港时带进了泥沙,引起河道淤堵,增加了唐坊的清理难度。而且,唐坊还咬定这样下去会损害河道使用寿命。   所以,每条进港海船按货重,加收了一笔环境保护费。   这些钱每一笔都很小,但日积月累就让江浙海商们交得愁眉苦脸。   她也知道,王世强最近几年在江浙海商里的风评不太好,但即使这样,也挡不住他得了四明王家第二个纲首之位。   毕竟,江浙海商这十年东海上的获利,全赖他当初协助建起唐坊的先见之明。   而她,烧了观音院的钱炉,不过是也是提醒他:   就算他已经身为纲首,又成了韩参政府中的谋臣,但他违旨走私宋钱到扶桑,私下和太宰府主官勾结印伪-钞的事,她可是清清楚楚。   “自是如此。黄七哥还是劝他一句,以后再到我门上来胡说八道,就不是四座钱炉子可以说得过去了。要知道大宋的言官也是很喜欢无事生非的。”   “那是,那是——”   黄七郎暗暗抹汗。   他陪着王世强三次上门逼亲,每次回去后王世强都折损了一大笔生意,。   最要命的一次,王世强在扶桑下关口沉掉了四条海船,淹死了一百二十匹战马。   谁都知道这是她对求亲的事还以颜色。   只是这一回四座钱炉子的事,干系不仅是王世强的生意和声誉,而是韩参政的官声了。   黄氏货栈这几年不断地为她转运金砂、海珠,把这些源源不断的钱财暗暗通过各种渠道呈献进韩参政府,支持北伐的各种准备。   他比王世强更清楚:   她虽然远离大宋,东海却拦不住她点点滴滴的经营。   她在明州、泉州等港口安排的分栈点虽然小,却消息灵通。   他更知道,她对韩参政府的关注有多密切。   可恨是王贤弟不听他的苦劝,当初非要和楼家结亲,更要命的是王贤弟脾气顽固,那时他心中负气的时候,连提前知会季青辰都不愿意。   按他黄七郎的意思,就算是乡下村男村女闹分手,好歹也要当面互骂几句。   说不定还要把互赠的帕子、布头劈面丢对方脸上,叫上同村的兄弟姑姨再踩上几脚才算是了结。   王贤弟真不愿意娶她了,也应该在订亲前写封信,差个亲信回唐坊告诉她一声。   赔罪挨骂也都担着,才算是个诚意。   没有这样不声不响就成了婚,就把四年的情谊一笔抹了的。   做不成夫妻,难不成以后也不要做生意了?   毕竟是太年轻……   “谢家箭楼,还是多谢王纲首。”   她微微一笑,没再有什么言语,顺手拿起了挂在鼓架边的望远镜。   从刚才起,就一直有螺号声从箭楼传来。   她从镜筒里看向了唐坊外的海面,还有不断传出螺号的两座箭楼。   黄七郎知道,只要她收下箭楼,就一切好说,不由得就松了口气。   至于她手上的望远镜——他早就见过季洪衣上拴着的镜片,更清楚她内库作坊里做出的望远镜,所以见怪不怪。   他也把手搭到了眉头上,望向了海面。   唐坊入海口之处,尖礁密布。   海船要从东海进入唐坊停泊,入港口外仅有不足两条海船并行的一条狭窄航道,是可以安全通行的。   所有海船只能沿着安全的航道,从两座小岛之间驶过,才算进入海港。   那两座名为小岛实际上是大型岛礁的据点,已经被谢国运占据,岛上昂然耸立着两座九层木拱塔楼,楼顶各有人影屹立,手中箭光锐寒。   正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经过这两座箭楼,就不能进入唐坊。   而她的唐坊甫一开建,虽然有四明王氏协助,却偏偏又惹来了台州谢氏。   台州谢国运虽然晚了一步发现唐坊,无法再插手其中,但那位画风奇怪的谢十三公子,却仍然凭借着犀利直觉,抢占了先机。   他在海面上抢先建起两座箭楼,掐住了唐坊进出的海道。   如此一来,就算他做生意的本事只有被王世强痛宰的份,他却奠定了台州谢氏在东海上屹立不倒的地位。   更要命的是,他又凭着不要脸的贿赂,用重金换来了扶桑国的公文。   公文里居然把这两座岛实封给了他这个异国人。   而这位喜欢画工笔美人图,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的世家公子,这位瞒着家里在唐坊养了十二名外夷小妾的谢国运,本是台州谢氏里最得宠的嫡出子弟。   他也是所有宋商里,唯一以宋人的身份得到了扶桑土地的人物。   只不过,她和王世强在吃惊他占地建楼的手快之余,同时对他万分鄙视。   他与她万万没有料到,他这般出身的谢家嫡出子弟,居然唯利是图,没节操没底线到让人忍无可忍,原因却是:   谢国运为了得到扶桑国主授地的那封公文,为了死赖在那两座箭楼上舒舒服服和唐坊分帐,他居然改了名字。   他瞒着台州谢家,瞒着他家二房里谢氏叔祖谢老大人——这位叔祖曾经出仕为参知政事,可谓是朝廷中副宰相——谢国运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扶桑人的名字:   鸟饲二郎。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回响起了季辰虎的声音   “阿姐,我们改姓吧!像谢国运那样,把季氏改成虎饲,龙饲,鸟饲,什么饲都好!”   她分明还记得当时听到这些话的震惊。   还有她心里,对谢国运没皮没脸,不做好样子的痛恨。   她更记得,当时季辰虎横眉环眼,把扶桑国地图重重铺在她面前的样子。   “阿姐,平清盛一直重病,你不也觉得他离死不远,死后一定会有内乱?唐坊并不是没有夺占九州岛的能力。阿姐,我们趁他们内乱时徐徐图之。如果有机可趁,咱们再抢占几个四国岛上的封国。接下来,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我们如果能趁机推进到本州岛平安京城附近的话——到时候我们改姓平氏,把家谱一直修到神武天皇什么的身上,像平清盛一样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平清盛,也是自称为前前任扶桑国主的私生子,才有名份主宰扶桑二十年。   然而那时,听到自己弟弟所说的,清楚明白要入侵扶桑的谋划,她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又穿越了。   她这十年辛苦,只是想不受欺负地和大家伙儿一起吃饱穿暖,过好日子罢了。   “阿姐,你忘了我们爹娘都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只叫你阿大,叫我阿二,姓季不姓季有什么了不起?”   她试图冷静下来,向季辰虎这个亲弟弟说明唐坊没有海船,又拿出二郎买来的中土历代史书,举出战例,想说明骑马陆战和海上水战并不一样。   他能横行九州岛、四国附近海域和濑户内海,但如果登上了扶桑最大的本州岛,唐坊里会骑马的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也根本没真正参加过马战。   然而他却用更实际的眼光一一反驳了她的理由。   扶桑内乱,唐坊这里要钱有钱,要粮有粮,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   要么战,要么逃。   她只能以退为进,劝他学习骑射、兵法之术。   又连蒙带骗地哄着他,说是等她的内库工坊里仿造火器成功,再为他多制一些,将来未必没有堂堂正正冲杀战场,定鼎扶桑的可能。   她的拖延之计却又被他驳了个落花流水:   “阿姐,你居然这样糊涂!?北宋有火器不也早就亡国了?勇力不足为恃!宋国的兵书虽然是出海禁品,但我早已经弄到手了。那上面都写着步步为营,不战而胜为之上。我们在扶桑是外人,当然不能妄想一步登天——”   她只记得他反复不断地纠缠着,劝说着:   “阿姐,我们改姓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二郎的那些认祖归宗的虚话不能听!他读书读傻了,才会想回大宋!我们在扶桑有唐坊,退能保立身之地,不看外人的脸色。进能等待时机,未必没有在扶桑裂土称王,自立一国的机会。回大宋我们什么都没有了——阿姐,我们改姓吧!”   面对如此难堪的局面,她曾经无数次地后悔。   她后悔,在那三年辛苦为奴的时光,在用汉字佛经教他粗浅识字之外,没有功夫再教他更多的她自己都不太在意的古代礼仪廉耻。   姓季,于她而言是理所当然。   十年前在烧村流浪的路上,她曾经听着季辰龙这个堂弟,讲述过他们的姓氏、名字。   那时,她从季辰龙这个小渔村里村长的儿子嘴里听说这些时,在发现她还可以和前世一样继续姓季时……   在那一瞬间,她在心中闪过微微欣喜,清晰得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只可惜三年为奴,时光易逝。   出寺回家之后,她又忙于建立唐坊,与宋商来往,与扶桑人抢地盘,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像李先生家一样,在家中摆上一个李氏牌位。   就算完全不记得祖宗的名字。   这些年,她曾经无数次后悔,她应该像李先生一样,带着三个女儿每日向牌位晨昏磕头,回忆李氏祖上光辉历史:   李氏祖宗在宋高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披身之前,曾经中过一次状元。   他们家的祖先,曾经在被篡夺的后周柴氏王朝里出仕,曾经是后周朝最后一个誓死不降,举家逃到扶桑的状元公……   到如今,李氏三姐妹还时常以此为傲。   论起家族历史的清晰,北坊坊民大半是近二百年才逃来的宋民,所以他们普遍比南坊坊民多识字,会说汉话。   而北坊里家学最好的,当然就是李家了。   她甚至都想过,如果当初送到李家收养的是季辰虎,而不是二郎季辰龙……   因为这样的假设不可能成立,所以,她只能日日面对三郎要求改姓的纠缠,哑口无言……   她不能不疏远三郎季辰虎。   她不能不切断他的财源,阻止他召兵买马。   阻止他和扶桑关东的谋反贵族暗中联系。   就算她也不同意二郎仓促归宋的提议,就算她也认为唐坊无法置身事外,她也要压制三郎。   她也要压制,当初随他从南九州岛迁来此地的南坊上万之众,二千余户的坊民。   毕竟,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如汪婆子一样把切身利益牢牢捆绑在三郎身上。   南坊里上千的强健坊丁,在这十年与北坊的内斗中,他们无形中已经成为了季辰虎的私兵。   要解开这个死结,她只能扩大八珍斋仿制品的山寨生意,日以继夜地筹集巨木和钱款。   她不断寻找可以秘密建船的港口,加快建船的准备。   同时,她也不得不暂时接受泉州陈氏的提亲。   没有了王世强的支持,她压不住马上就要成年的三郎,她需要让坊民知道,即使没有了四明王氏,她在唐坊也不会被两个成年的弟弟压制住。   就算季辰虎是他的亲弟弟,只要他不改变入侵扶桑的念头,她就不会把坊主之位交给他。   三郎七月初七就要行成年礼了,她必须得为血气方刚的老三打开一个新局,宽阔广大得足够他横冲直闯。   否则,他真会在成年礼上说出改姓的混帐话。   ——她绝不会答应。 041 姐姐女流 更新时间2015-1-30 12:00:50 字数:3632  “咦,大娘子你看——”   守在三楼楼梯口的小蕊娘,突然吹起了哨子。   她从天空里招下了一只从海面上飞回来的鹁鸽,看着鸽脚上的信,笑道:   “大娘子,是海兰姐姐她们传信回来了。”   今天,正轮到李先生的小女儿李海兰当值,率领坊中的渔娘们出海捕鱼。   而大娘子一直在等待着李海兰传来季辰虎的消息,等她传来五十里外大宋船队的消息……   然而螺号声不断传来,三长两短反复不止。   季青辰心中一惊,和同样诧异的黄七郎对视一眼。   她没有先去管那传信,先是抚平了思绪,再次举起了望远镜。   她看向了鸽子飞来的海面。   就连黄七郎也顺手从鼓架上取了另一架望远镜,仔细远望着海面。   要知道,三长两短的螺号从十里外的小岛箭楼上响起,一直是大批宋船入港的信号。   那位国使的座船,居然从五十里外开拨了?   从她所站之处望去,圆简里的灰蓝色天际线,已经被三四十艘庞然船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半金半红的圆日夕阳半悬在了碧绿色的帆顶后,阳光在九桅海船一层层黄木舱舷上,勾勒出色调鲜明的光影。   螺声中,还有唐坊渔娘们操纵的平底渔船们,归航回家的美丽身影。   一千多条尖头小渔船,左右延绵近一里地,看得到深蓝起小白色的印花布头巾飞扬着,如海面下起了漫天轻雪,踏浪而来。   船上的捕渔少女们摇橹追风,夹送着远道而来的巨型船队。   她甚至不用望远镜,都能看得到一艘艘九桅海船之顶,高悬着云锦大旗,其上的白底墨字大如圆月,随风烈扬。   “宋”。   银钩铁画,遮天蔽日。   她不由得悄吸了一口凉气。   尽管是如此声势,船队正中,最显眼的却仍然是停立在巨船船头的一名男子人影。   五条并列的雄壮福建海船正中,他一身绯衣,外系雪披,身形挺拨至极。   斜阳落辉,他头顶束着的弯脚黑漆幞头,幞头被夕阳染成艳红血色,雪披掩映着赤焰霞光,让他整个人都仿如一柄刚从战场上退出的嗜血宝剑。   锋利伤眼。   “那就是楼云……”   她心头微震。   一瞬间,她在心中完全推翻了她对楼云的印象。   尽管知道他曾是军职出身,但那副《红袖添香图》给她的印象太深,所以她从那画中成形的印象却是:   楼云此人,必定是风-流不羁的书生。   海面平阔,楼云的眼光在火光中何等犀利。   即使没有望远镜,他在楼船船头,远远地便看到了唐坊高耸的水门间,是九街九巷沿河整齐排列着低矮板屋。   将晚的霞空中,因为四角的望火楼上同样传来阵阵的鼓声,街巷间的守夜火把一同熄灭。   海天之间,只有一座三屋楼高的货栈平台上依旧灯火通明。   他一眼便看到了,平台顶上,站立着一位白衣绿裙的高挑女子。   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她的面容。   然而,他却瞬间就认定她必定就是那位唐坊女主。   霞光渐灭,海面上夜风吹过,那一抹绿裙如同烟笼一般,凌结在夜空中,飘渺而不散。   这冷凝的绿烟,仿佛就是他所知道的那名季氏女子。   她身世零薄,本应该在世间轻易飘散,却又顽固得生存下来。   岁月流逝,远隔着茫茫大海,她鲜活而闲逸地坐在了阳光青帘间的廊板上,烹起了那一炉柴屑茶香。   他甚至能在夜光中,看到她耳下那一对琉璃花蕊珠坠,在风中滴溜溜地急转着……   这就是陈洪央求他,求他登岸保媒,为陈文昌求娶的女子?   他心底暗藏的疑问重新升了起来,不自觉还带上了一丝冷恼:   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陈文昌与她真没有私约?   陈文昌仅是因为性格从容,才断然拒绝了江浙海商提出来的新亲事?   仅仅是因为他楼云在这一次被江浙海商暗算后,一直没有回击的步骤,陈文昌才退回画像,袖手旁观?   甚至,他怀疑的并不是陈文昌。   他只是清楚地明白,那季氏女子既然敢伸手到太后寿礼中,她难道会在季陈两家中联姻的大事中没有算计?   要知道,她已经被悔过一次婚了……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大人。”   楼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没有回头,仍然凝视着远处那女子的身影,只是问道:   “季辰虎答应了?”   “他说,他不习惯在女人面前说瞎话。别看他姐姐聪明能干的样子,实际上她身子弱,风吹就倒的,吃不得苦受不得气。他只要说话声音大一些,她就要吓死了。况且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没志向没别的喜好可寄托那也是她们性子单纯的地方。他姐姐就是女人脾气,盼着身边人多热闹,所以才喜欢做坊主。他这次回坊动静大一些没问题,但他只回去向阿姐伸手要钱。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   “……”   楼云终于把眼光从那抹绿影上挪开,转头看向了楼大。   楼大也是一副极古怪的神色,显然也是完全不明白季辰虎的眼光是怎么回事,只冲着他委屈苦笑道:   “大人,以小人看,他还真不是说瞎话。他是真觉得他姐姐是个纸扎的灯笼,他喘气的声音大了些,他姐姐就能马上完蛋。”   说罢,楼大的眼光也不由得溜向了夜空中那女子的身影,喃喃自语道:   “说不定,那位季大娘子就是体弱多病的品格?”   他为了能讨好楼云,赶紧提前抄了两遍《论语》,自觉全身上下都是书香、墨香,说话都要透出个文气。   “……听说他们三姐弟的父母都是十岁时染病而亡,也许他姐姐也曾经病重,才让他如此小心。”   楼云半点也不为所动,淡然吩咐着,   “既然他是怨她姐姐切断了他的财源,逼得他到东海上来打劫,那就让他回去要钱,这与他想做坊主也就是一个意思,你告诉他,其余我自然能办好。”   楼大听得两人谈妥,只觉得送走了一个**烦,顿时神色轻松了起来,叉手道:   “是,大人。只不过,听说王纲首已经回船了,还带来了太宰府负责礼仪的藏人将,请他来查看国书。只不过,王纲首却迟迟没有来进见大人……”   楼云不在意地笑了起来,道:   “不用理会。传令下去,待会等战火一熄,就在唐坊五里之外海面结连环船阵。本官要月下摆宴,请扶桑国主的那位使臣式部丞与会。”   楼大一听,顿时明白。   在这样的国宴上,王世强他自然会带着太宰府藏人将过来赴宴。   说罢,楼云转头再看了一眼远处那抹绿影。   “你去传话,也请那位唐坊的李海兰李姑娘与会。”   他一边举步走回了舱中,一边叮嘱道:   “你记着,如果叫我看你们在国宴上不知自律,见到美人就嘻闹调笑,损了大宋朝廷的颜面,就全都给我滚回峒寨里去。”   又淡眼看住了他,   “——你也一样。”   楼大缩着脑袋应了。   唐坊内,楼顶上的季青辰目送着楼云的背景消失在了甲板上,不由得皱眉沉吟。   “看来,他暂时没有进坊的打算。”   这位国使大人,有些难缠。   三郎季辰虎也不见踪影。   “大妹子,你可不要小看了他。”   黄七郎当然也知道。她对楼云的所知,最直接的也还是那两幅画像。   虽然她必定也搜集了明州、泉州、广州三地市舶司提举主官的背景履历,他还是提醒道:   “楼云这人虽然是科举出身,今上四年前登基时第一场殿试里亲点的探花郎,又出身于明州楼氏世宦一族,但他可不是名文士。他十四岁到江浙一带投亲靠友之前,只不过是西南夷折冲土司府附近部落里,一名有汉人血统的夷奴。”   她微微点头。   她心底清楚,正是因为楼云的这种出身,她自然地愿意相信他会对唐坊有所帮助。   至少他的这种边夷汉人的身份,只要她应对得宜,他应该更能理解唐坊建船的需要。   虽然她已经找到密港,但建船需要的准备太多了。   “这些日子在船上,我也和他有过交往,果然不是个寻常人。他十六岁加入淮北军中,冒死潜入金国境内联络山东义军,立功受封八品军职;二十岁弃武学文,六年后金殿题名——”   黄七郎说到这里,咋舌间不掩叹服之色,却又可惜此人偏偏要和王世强作对,   “要说他这半生,不到三十岁,恐怕就已经经历了好几回的脱胎换骨。以我看,此人心志极坚,城府不可窥测——”   她当然明白。   由西南夷的夷奴出山,十四岁能独自生存下来还不算是极难的事,真正难的是他能重新溶入大宋汉人的圈子,被明州楼氏接受为族人。   这才算是得上是第一回换骨;   十六岁进入军伍,深入金国边境,平安回来得授军职,由夷奴一跃为宋官,是第二回的换骨;   更难得的是二十岁弃武从文,居然还能高中三甲探花,在士大夫备受尊祟的大宋朝,果然是重新投胎一回的际遇了。   要知道王世强就是因为科举不成,才弃文从商,又因为他心中登堂入庙的士大夫之心不熄,才又想商而优则仕。   他以海商的赚能能力接受市舶司按例的虚职官品,再加上妻族的助力,从而有资格进出宰相府邸参与北伐大计。   如果他真能促成这件大事,成就辅助赵氏官家回复旧京的泼天大功,历史都会被改写。   她读过的初中历史课本中,可没有南宋北伐成功的记载。   “黄七哥何必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她弯眉而笑,看向黄七郎,   “黄七哥何尝不是半生之中,好几回脱胎换骨?不说别的,就说这位楼云楼大人。他再好的本事,哪里又比得上黄七哥你抛弃在黄河筏帮里的生意和产业,带着嫂子三次偷渡黄河,回归大宋的血性?   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她偶然听说了他的这番往事,她怎么就敢和他商量做生意?   黄七郎心中最得意的未尝不是这件事。   如今听她娓娓道来,钦佩之情没有半丝虚假,他的品性再是沉厚,也不由得咧嘴大笑,心中舒畅。   “大妹子,你看——”   他指点着楼云的身影,只见他进入舱中,却又从舱梯走上了楼船之顶。   海风中,他按剑而立,绣鸟纹的雪披翻飞。   披风下除了一身赤艳绯衣,右臂上尤可见着披挂半副铁甲森寒,腰间长剑三尺。   见得他如此卓然不群的俊逸身影,黄七郎笑道:   “果然是好一位俊杰人物!按说,我上回跟王贤弟一起去明州楼府拜见楼老大人,算是第一次见到他。要不是我那一次就就察觉出,他不太支持王贤弟献到宰相府中的北伐大计,我实在也想和他真心结交一番才好。” 042 内外勾结 更新时间2015-1-31 12:01:59 字数:3095  暗沉的楼顶火光落在了黄七郎的面上,他颇为肥胖的侧面浮出一层血光,他沉声道:   “我出身西北,也愿意以和为贵,大伙儿好好地做生意过上好日子。但我不犯人,人要犯我,将来总有一场厮杀。楼大人不是在西北出身,又和王贤弟不同,我也不能怪他不明白。”   “我看他也未必不明白。只是他的盘算,实在和咱们不一样吧。”   她也不由得接了一句。   黄七郎听到“咱们”两字,知道她相比楼云,还是把王世强看成了自己人。   他心中安慰,侧目看她,咧嘴笑道:   “我知道你就算对王贤弟失了望,对他的北伐大计却没有失望。”   “这我又能说什么呢?”   她也苦笑着,“既然落到这世上了,总不能等死,我是一定要搏一搏才甘心。”   但未必就一定要支持一年后,按王世强的计划就要开始的这一次北伐。   虽然王世强一直隐瞒没有告诉她,但她也听到了几丝风声。   “黄七哥,如果还能再晚上一两年——”   在她眼中,北伐计划哪里能三年前就提到了御前,明年开春水涨时就要进行?   ——太仓促了些,还要准备几年才好。   至少也要把楼云这样掌握了大笔财源的地方官员说服才行。   只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和王世强有婚约,当她听说他的婚约,听说他居然娶了明州楼氏的长房嫡女,听说他轻而易举接近了江浙籍主战的士林、官员们时……   她得知他经由楼家引介,进出宰相府邸,得知他韩宰相交往渐多时,她都简直忍不住要赞一声:   好眼光,好手段!   要知道,那位韩宰相官居当朝参知政事,又是太后族侄,正受官家倚重。   如此捷径,实在是由不得人不急于求成。   毕竟,蒙古南下之时,她未必一定会丢命,但唐坊能养活三万坊民的东海生意却是不可能保住。   与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   她至今没有改变支持北伐的心意,没有断绝财源上的支持。至于这件事将来到底能不能成功,历史能不能改变——她如今已经是活在其中,来不及顾及这许多了。   “大妹子,这事儿不是咱们急,是韩参政急,官家也想有一番作为——”   黄七郎虽然一直奇怪她隔着茫茫东海,和他一样居安思危的心思到底从哪里来。   但想着她小小年纪就要拉扯两个弟弟长大,又蒙恩受教于从金国逃出来的老宋僧,想法有异于常人才是理所当然。   更何况唐坊的生意和大宋的繁荣安危那更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王贤弟也就是对她这种古怪的心思知之甚深,拿定了她不至于彻底翻脸,才想着先娶了楼氏,还能回过头来挽回她罢……   前两次上门求见她时,王贤弟也曾经陪尽了小心,苦苦央求。   他甚至还答应,只要她回心转意,他就按以前她希望的那样留在唐坊,每年只回一次大宋,就当做了他们季家的入赘女婿。   她这一辈子都能安安稳稳当她的唐坊之主。   只可惜,她把男女情事与结盟北伐分得太清楚了。   “大妹子,扶桑内乱,你现在也是正要和三郎协手合好的时候。他毕竟能保住唐坊。你们两姐弟就算有什么不合之处,也都各自退让一步为好——”   他不由得劝说。   她却笑叹着,想着季辰虎要改姓的事,道:   “黄七哥,你放心。我也不能时时都等着三郎来保住我自己的嫁妆,我自然有我的准备。”   正说话间,天地间突然一暗,夕阳沉入了海平线之下。   她心中一跳,立时举镜,远望港口。   天际线上那最后一抹血艳夕阳终于消失在了灰蓝海中。   桑墙外的天空见不到一丝晚云,只有一片黑蓝无限的星空。   在夕阳坠入海中的那一瞬间,港口林立密布的岛礁、上面大大小小的箭垛蓦然间同时举火。   “咦,这是谁的命令?”   已经赶到楼顶的李先生不由得失措,看向季青辰,只看脸色,便知道也不是她的命令。   他顿感意外。   大娘子不知这件事,二郎又远在高丽,唐坊里还能谁能命令唐坊水门和箭垛里的坊丁?   赤红金黄的火把在曲折的港口绵延十几里,一时间光亮天地。   突然间,火光照出了一只从海水中窜出来,犹如深海猛兽一般的彪厉黑影。   它没有翅膀,却如飞一般跳上岛礁,攀上了谢家九层箭楼,   它没有皮毛,却看得到它头上懒人发髻的黑发飞荡,露出斧凿刀削的五官,如猛虎般的厉眼,它白净得发亮的一身健肉纠结坟起。   双腿登踢之间,它已经爬上了箭楼,它没有兵器,却一拳头轰然砸开了楼盖。   在谢家守卫们的惊叫中,它伸手擢取了楼中燃烧着的火盆。   火光下照出一个浑身**,手持双股雪亮鱼叉的彪形大汉,火盆在他手中高高举起,撕亮了苍穹……   “是三郎!”   李先生不禁失色,举着望远镜的黄七郎更是惊叫了起来,嚷道:   “三郎他竟然逃了出来——”   就连喜出望外的小蕊娘也兴奋嚷着,道:   “我就知道季三哥一定不会被抓住,让大娘子为难!”   挤到了楼底上的伙计们,虽然都是二郎季辰龙的心腹,但面对唐坊外面如此庞大的船队,他们此时也不禁佩服庆幸着,纷纷笑语道:   “果然是三郎,这一回看那宋使还能把唐坊如何?!”   唯有她,沉下脸,一言不发。   “……”   刚刚上楼的季妈妈悄然上前,走到了她的身边。这老妇听她耳语吩咐了一句,便低头退了下去。   仰天一声狂啸,如雷滚过。   本应该被押在国使船上的季家三郎季辰虎,站在了箭楼之顶。   他挥舞着手中的雪亮钢叉,向港口中前围后堵的唐坊男女们,再次发出一声震天狂啸:   “杀——”   伴随着这一声,一直追在大宋船队之后,那五百条板船上的上千唐坊男丁们都同时吼叫了起来。就连渔船上手举火把的秀美渔女们,都被激得发根直竖,从肺腑中发出一声呐喊:   “!——”   无字无语,声势骇人。   风撕浪滚。   这正是扶桑唐坊众人远在边荒之地开河拓土,十年来外制蕃敌,内压群商的悍勇血性。   “先进港这十条船,它们全都是乔装改扮的海贼——给老子杀光他们——”   季辰虎的咆哮声如猛虎出闸,在夜空中清晰可闻。   他所指的十条船,是已经从箭楼之间穿过,进入了唐坊十里海域的前十条大宋海船。   其中,当然包括国使楼云所在的九桅福建巨船。   黄七郎大吃一惊,连忙看向季青辰,求情道:   “大妹子,那里可还有我们家的船,可不能和福建海船一起,一把火全烧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转头就跑,嚷着叫着,唤着他的心腹船头,   “黑毛呢,李黑毛你这混帐在哪里?快去通知东坊里的宋商,准备出船救人,救船——”   “黄七哥不用去了!”   她脸色不豫,一口截断,“怕什么?光打雷不下雨,姓楼的这是和三郎一起作戏给我看呢!”   耳听得她直指季辰虎和楼云勾结,外面这样的热闹居然都是假像,楼人众人一时间都震惊看她。   也不需要李先生打手式,伙计们只看大娘子铁青的脸色,立时低了头。   他们知道不能多听,悄悄儿转身就溜下了楼。   黄七郎止步扭头,半咧着嘴看向她,脸色惊怔。她也不多说其余,继续冷笑着,道:   “这位楼大人果然大方,为了拉拢三郎,居然答应把谢家的箭楼送到三郎手上,三郎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爽快人了——”   李先生和黄七郎相顾失色。   “世上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情,他能活捉了三郎,居然还会让他毫发无伤又逃了出来?当我们全瞎了?莫非这位楼大人以为我是个妇人女子,在这东海唐坊里能带着大伙儿一起活下来,全靠着运气,不是刀头见血一路挣扎过来的?”   她冷讽着,却突然又笑了起来,转脸看向了不敢说话的小蕊娘,居然还有闲功夫问道:   “看明白了吗?”   “看……看明白了……”   季蕊娘经常被她这样突然袭击地问话,此时也不由得结巴着,努力转着脑子,要说出几句让她满意的话。她想着刚才季妈妈来了又去,大娘子一定也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便说道:   “季三哥……季三哥他,他想当坊主!”   她在季青辰面前向来是实话实说,眼见得她没有否认,神色却也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她连忙又嚷道:   “季三哥他心里敬着大娘子,不敢和大娘子明着作对,所以都是那位楼大人挑拨的!”   一直沉默不出声的李先生瞥了这小丫头一眼,只觉得难怪她会被大娘子收养在身边。   小小年纪,见识虽然不错,难得是把话说得如此漂亮。   “大妹子,以我看,你不需疑忌三郎。往日里他何等爱你敬你?更何况他又是要做大丈   夫的性子,绝不会为了坊主之位就和你翻脸,只怕接下来还有事上门呢——”   黄七郎自然比小蕊娘想得更加长远,微一犹豫,上前再开口,   “陈家的亲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043 忠臣之名 更新时间2015-2-1 12:02:36 字数:4849  “这求亲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我能用,他也能用。”   她微笑着。   她并不是不相信黄七郎,却不想他夹在中间为难。况且他也是江浙纲首,在其位要谋其事,所以她很多事情都是在做完后再告诉他。   比如她与陈文昌曾经通信的事,这件事在两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前,她不会透露。   毕竟陈家还要依靠那位楼国使。   陈文昌也有他自己的主张。   “黄七哥难道不明白?陈家能不能进坊求亲,还有那位楼国使是不是如陈家所请进坊保媒,现在哪里又说得定?”   她稍稍暗示着,还没有把话说完,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响。   她转头看去,汪婆子一头大汗,灰败着脸色闯了进来,要不是她小儿子汪宝儿正扶着她,几乎是路都走不稳了。   “妈妈这是怎么了—?”   她不由得皱眉。   “大娘子!不好了——!三郎安排了人守在那扶桑女人的院子外头,要拦着老婆子办事。老婆子顶着这张老脸,闯了进去,那女人居然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挤满了人的货栈平台上一时寂静得几乎没有一丝的呼吸声,人人低头。   海面上杀声连天,小蕊娘却几乎觉得这平台上是气都透不过来了。   连黄七郎都扭了头,不好去多看季青辰的脸色。   她的纤长五指握紧了手中的镜筒,忍着直接向地上砸去的愤怒,她深吸一口气,镇定转眸,她看向了汪氏母子身后的人影。   那人是随着他们上楼,却一直没有出声的季妈妈。   她刚才已经吩咐季妈妈去催问坊外的消息了。   那老妇正举着桔红色的手灯,走到了平台栏边,她一一点燃了平台四角的叉架火盆,脚步安静闲悠。   这老妇的神情,如同还是在平常的岁月里,等待一天入夜时那最后时光的流逝。   此时感觉到了季青辰看过来的眼光,跳跃的火光中,她转过脸,满上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看不出什么波动,慢吞吞道:   “大娘子,老身为了打理鸿胪宋馆的事,刚刚把瓦娘子召回来了。她在那院子里已经探明白——汪妈妈走后,筑后川的姬君就马上派使者去驻马寺送信,信也已经被截了下来。”   小蕊娘听到这里,暗暗拍了拍小胸口。   她知道大娘子故意让汪妈妈去送药,果然另有安排。   大娘子当然并不是非要伤害宝宝和季三哥翻脸。   只听季妈妈继续道:   “驻马寺里,最近来了一位从平安京城过来的亲王僧座——”   她皱眉不语,耐心听着、   平安京城里的无品亲王出家做僧官的,也不是稀罕事。这和尚能被从京城赶到筑紫驻马寺,那大半也是和谋反者有牵连。   果然,听得季妈妈说道:   “姬君写给这位僧座的信里,说她在被流放前和京城里的皇亲有过来往、其中提到了她今日平安产子的事情。她请僧座派僧兵下山来接她的孩子——瓦娘子这些日子也观察了姬君的身体状态,按日子算,那孩子未必就是三郎的。”   一听那姬君所产之子不见得是季辰虎的孩子,小楼平台上,七八个人同时松了口气的声音响起。   所谓筑后川的姬君,自然就是三郎认识的那名扶桑世家女子。   至于瓦娘子,是季青辰内库里的心腹妈妈之一,她擅长的是巫药、草药,帮女人安胎生产。   算起来,似乎已经大半年不见了她的人影,如今看来居然是去了那姬君的身边盯着。   “狗屁的姬君!”   反倒是汪婆子跳了起来,抹泪叫道:   “要不是三郎的种,他差人守在那院子里干什么?叫我老婆子的心都吓凉了——”   说到这里,汪宝儿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他十三岁的个子已经比汪婆子还高了一线,额头上的伤口,是三郎打小揍他留下来的疤痕。他眼中的神情仍然生嫩,是个少年的模样。   他陪笑扶住了老娘,劝道:   “娘,咱不急,啥事都有大娘子作主。”   “我的儿,当年大娘子把三郎交到我手上,我掏心挖肺地养了三年,半点儿不敢怠   慢。哪里想他成了如今这个孬样子?”   汪婆子关心的完全和小儿子不在一个方向上,她几乎就要哭倒在地上,   “这两年他住在南坊大屋里,吃的穿的用的哪一项不是我老婆子在替他操心。我只盼着他有出息,将来也好拉拨你们两兄弟。三郎要是成了个顶绿帽的废物,我老婆子以后还怎么有脸再住在这坊里!?我怎么对得起大娘子……”   “好了!”   她沉声一喝,断然阻止了汪婆子的胡言乱语。   三郎季辰虎的心思有时候连她这个姐姐都拿不准,否则她何必用这法子来试探?   果然那筑后川姬君怀的孩子,不是寻常血脉,   “宝儿,你娘辛苦了,扶她到后院屋里去坐坐——蕊儿,去给汪妈妈上热茶,捶捶腿。”   汪宝儿第一怕的是季辰虎,第二怕的是季青辰,他老娘倒是排在了第三。   听到她的吩咐,他连忙应了,和着飞跑过来的小蕊儿一起,把汪婆子扶下了楼。   “只是两座箭楼,虽然被三郎夺了下来,足以让他在坊民们中威望大涨。但那箭楼小岛是有公文文契才能算数的。”   江浙海商刚刚才送出的重礼就被季辰虎一手夺走,黄七郎心知是被那楼国使查探到了消息,所以才有季辰虎的故意夺楼。   还是为了破坏江浙海商与唐坊的关系。   他和李先生商议了几句,上前开言,   “三郎他想要以蛮力夺楼,然后趁势再得到坊主之位,还不至于让你唐坊中的里老会心服。”   他知道,季青辰在当初开坊时,手中没有多少亲信。   北坊里的坊民是季辰龙从北九州岛游说迁来的,南坊里的坊民是季辰虎从南九州岛抢   来的。为了分薄两个弟弟在北坊、南坊里的势力,免得他们再次火并,她在开始几年没有人手的情况下,提议建起了唐坊里老会。   她从坊民里选取了立功、长寿、识字会经商、有独门技术、或者子女多的长者组织在了一起,按三万坊民一百比一的比例,建起了二十九人里老会。   里老们除了负责每年的查帐和公示,就是共议坊主。   “我自然明白。但那位楼国使现在应该也知道坊里的规矩,也许他反倒以为有里老会,更能方便推三郎上位?”   当初建坊时,她虽然没有亲信人物,南北两坊却有近百名坊民由她亲自挑选出来,跟着大宋工匠学习了各种技术。他们当然在修河道时立下了各种功劳。   这些坊民不仅与她关系密切,而且往往集立功、独门技术、识字会经商三者于一身。   所以,他们中被选入里老会的人极多,占了里老会中的一大半。   这才让她每三年的坊主之位一直稳如泰山。   唐坊海面上散布着金红火光,她听着海上传来的厮杀呐喊,火光中照耀出来数不清的巨大“宋”字云锦招旗,片片泛出银黄光色。   光晕相连,如夕阳晚霞重现海面。   这瑰丽奇幻的景色几乎像是一幕海市蜃楼,托举着夕阳,重回人间。   黄七郎随之侧目远望,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庞大的国使船队来到坊外,必定会引起坊民轰动。唐坊如果在此时突然重议坊主,季辰虎有了国使支持,胜算实在不小。   “黄七哥何必担心,我如今手中也不是没有人手。”   她微微而笑,反倒安慰于他。   李先生站在一边,听到耳中,不由得也想起了当初的事情。   开坊后,就算有里老会,坊中也并没有她真正能用的人手。   两个年轻的弟弟也和她一样,手忙脚乱地学着怎么管理全坊三万坊民。   坊丁们的打架闹事,有时候连他们也管不住。   她一直等待,等到金国黄河水灾,唐坊中迁进了上千的北方汉人匠户和家属,这些人才成为了她自己的班底。   组织起了她手中的三百内库坊丁。   除此之外,季辰龙有五百货栈栈丁,季辰虎有近两千的南坊坊丁。她手中的武力虽然远不能和南、北坊的数量相比,但因为掌握了内库工坊,便成了唐坊必不可少的存在。   正如她当年以一已之力,背上了三个山头的巨债而首倡建坊。   就算她不能如二郎、三郎一样,不能如他们游说来大批坊民,但她就是整个唐坊不能或缺的主心骨。   如今坊中在册的壮丁们虽然在他们三姐弟手上分头掌握,要调度起来,还是在里老会的名下。   就比如汪宝儿,今日在季氏货栈外面聚集坊丁吵闹,封锁街口的命令她也是通过里老公下达的。   “就算我把坊主之位给三郎,也不是最要紧的事,我奇怪的倒是这位楼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火光中的海上相斗,果然是看似热闹,却并没有多少真正的伤亡。   火箭横飞,准头却是太差。   有时候眼见着火烧到了小船上,深通水性和海流的坊丁早就逃了生,上千的渔娘们更是守在外围,没有得到季辰虎的指令去真正参与。   她知道坊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虚。   只要季辰虎不猛攻,大宋船队也不大举反击,他们当然就只需听从调度。   有限几个当值的首领应该能察觉出不对劲,比如应该回到了小渔船上的李海兰,比如东边水门处守备的季洪,再比如季辰虎手下的心腹许家六兄弟,但他们绝不会轻举妄动。   十年来,他们都习惯季辰虎在厮杀中的指挥权了。   而那位楼大人却果然不愧是军职出身,精明得让人不安,他顺着季辰虎的攻势,就能马上加以利用,配合得亲密无间,   热热闹闹演出这场好百戏。   她不由得便想起,泉州蕃商状告赵秉谦杀人劫财的铜镜案,还有临安宫中的假寿礼案。   也许她自以为暗中操纵,推动这位泉州市舶司的主官做了国使,引他来到这东海之上。她原本是想,引来了福建海商,不仅可以趁势赶走王世强,这位楼大人也能为她加快建船之事助上一臂之力……   现在看来,她说不定倒给自己引来了一个**烦?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这位楼大人已经看穿了,她绝不可能和陈家结亲,所以才要扶持三郎取而代之,好为福建海商重返东海而铺路?   但她也并非不可能被他收卖。   她和江浙海商王世强毕竟有悔婚之恨,这位楼大人无论如何,都应该召见她之后,才能决定她值不值得结交……   只有她的心底才知道,这位楼大人如果一直主和,不能明确支持北伐,她是不可能与他真正联手的。   坐而待毙,不是她的选择。   “莫非这位国使,以大娘子是女子,所以不取?”   李先生皱眉低语。   也因为是老街坊,所以他才敢说这样的话。   他深知,季青辰在这要紧的关头,更喜欢听有用的实话。   “也许是这个原因。但大宋在西南、东南甚至西北一带册封的小夷族和小番部,多如牛毛。女子首领受封也并不少见——况且,这位楼大人不是个寻常之人。”   她微微摇头,他完全不需要舍她而看中三郎。   “正因为我是女子,他才更应该相信,我绝不会轻易和四明王家讲和。”   小蕊娘在一边欲言又止。   季青辰看到她,但想起了李海兰的传信,因为这连串的变故,一直没来得看那信里的消息,她便唤蕊娘把消息禀明。   小蕊娘早已经把鸽信内容记住,连忙道:   “海兰姐姐在三十里外捕鱼时遇到了大宋海船,就上前问了来历。因为有黄东主和王东主的管事在船上,又看到了太宰府平常负责国礼的藏人将——”   她微噫一声,看向黄七郎,黄七郎点头道:   “王贤弟确实请了太宰府的藏人将,到宋船上去查对国书,想必是应该到船上了。”   她点了点头,以目示意。   小蕊娘继续禀告李海兰传来的消息,听她道:   “海兰姐姐说,她确认了身份后,就吹哨召集了出外捕鱼的娘子们都来护船。然后,她又作主把今日采到的海珠、捕到的鲜鱼挑最上好的,献给了宋使。”   虽然是身处逆境,季青辰也不由得满心欣慰。   平常有高丽国使、冲绳国使或是辽东一带的东海女真使者到唐坊时,鸿胪馆里不时就会有国宴。除了二郎、三郎一起出席外,她还会带着李家三个女儿和许家七娘子轮流去参加,让她们熟悉国宾应对之礼。   如今李海兰面对大宋国使,进退有度,礼节周全,不会叫人小看了她唐坊。   她多年的心血果然没有白费。   “李先生家好教养。”   她微笑称赞。   李定文在三个女儿里,最偏爱的也是这个小女儿。   如今听得她在一国天使面前行止得宜,又见大娘子称赞,他虽然面上谦逊,但他眼中那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喜样子,却是人人都能看出来。   “大娘子,信里还说,许家大哥、三哥一直追在大宋船队后,给她传了消息。他们说了三郎失手被擒的事。她虽然有心向宋使请见三郎,但又担心失之唐突,只能暂时忍耐。”   蕊娘口齿清晰,把那鸽信里最后的消息细细说来。   但她也很有心眼地,没有当众说出一个小道消息:   李海兰还有意打听了那位文昌公子的动静,却听说他在船上闭门苦读,半步不踏出舱房。   而且,李海兰极为心细,她上船献礼,暗暗观察了国使座船上的动静。   船上亲随的家将和船头们,似乎还没有动静,他们并没有开始着手打理大宋天使的国节仪仗,以备国使随时登岸为陈家保媒。   李海兰有足够的经验,知道一国使者这些仪仗要清理起来,常常需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   这些话,她当然是要私下告诉大娘子的。   “海兰姐姐还说,她献礼时,宋使十分欢喜。他召她上前拜见,当时就问了海兰姐姐的姓名来历。国使还亲口赞了她是前朝忠臣之后,没有怪罪,还赐了一盏大宋赵官家的御酒给她——她趁这机会在船上细细看了,却是没有看到三郎的踪影。”   李先生听到这里,心中有感.   他虽然担心这大宋国使和季辰虎内外勾结的用意,但听得“前朝忠臣之后”六个字,到底还是心中发酸,眼有湿润。   为了这忠臣之名,李家二百余年十几代后人都埋骨在了异国他乡。   ——听说赵氏官家对士人仁厚,果然也不是虚言。 044 白发老巫 更新时间2015-2-2 12:03:31 字数:3977  季   季青辰听着蕊娘回报到这里,自然也知道:   三郎不管和楼云有了什么密约,反正是没吃什么苦头逃了出来。   至于他现在能得到楼云的赏识,这国使甚至愿意驱动庞大船队威慑唐坊,就是为了帮他出手,来谋夺这唐坊坊主之位。   如此想来,如果不是怕三郎被利用,又最忌外人挑拨离间,她何尝不是和李定文一样,满心欢喜?   他们三姐弟毕竟十年患难。   黄七郎显然和她想到了一起,疑惑问道:   “听说楼大人很看中三郎的武艺才干,有意让他从军。但按理说,留你为坊主,带他回大宋岂不是更加容易?大妹子,以我看——”   他心里想起了三年前王世强酒醉时,曾经满脸深恨地提起过的秘事:   他是中了楼云和楼鸾佩那两兄妹一起共谋的离间计,才会匆忙悔婚另娶的事。   而在他黄七郎看来,楼云为了福建海商,早有预谋地离间唐坊和四明王氏实在是顺理成章。   然而不确切的消息他并不敢胡说,明州楼氏和西南楼家也是两回事,他只能提醒,道:   “也许,楼云顾忌的就是你和四明王家以前的婚约?因为王家和楼家的联姻,所以他顾忌你以后记恨他也姓楼。所以才如此行事,要推三郎为主?”   “黄七哥,他自己姓楼,都能支持福建海商和楼家女婿王世强争夺东海了,怎么还会担心我因为记恨楼夫人而怨上他?”   她苦笑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是觉得这位楼大人,心思绵密,谋划长远。他就算反对朝廷北伐,在心中应该也有他的计划,还需要看一看再说。所以佛光寺主写来的书信,我都是转呈给了空明大师。”   黄七郎这样精明的商人,当然知道泉州佛光寺主背后站着的是楼云。   季青辰但凡有一丝要和楼云真正结交的心思,实在可以先厚着脸皮写信过去,主动请佛光寺主引介,与楼云结交。   她虽然是女子,但海商们真正看重的,毕竟还是她唐坊坊主的身份。   但她没有。   她只是在大半年前,开始与陈家商议婚事。   她极其曲折地向楼云示好,却半点也没有依附于他的意思。   “这位楼大人在泉州为官,要压制泉州的南班宗室,整顿泉州水师的意思,海商里看明白的人也不少——”   她在黄七郎面前,并不隐瞒她不愿意接受江浙籍的秦从云为国使。   “他想在赵官家面前立功,也是个懂海上生意的合适人选。所以我才托了嫂子,在普陀寺寻了一个旧新罗的寺奴,替我推了他一把……”   所谓南班宗室,她以往就听王世强说过:   一百年前靖康之变后,赵氏残余的宗室在南渡后幸存的已经不多,为了防备金军南下赵氏覆灭,宗室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宗室随新登基的宋高宗生活在京城临安,随时准备从江浙出海而逃,称为北班宗室。   还有一部分则被分散送到了福建泉州港定居,称为南班宗室。   一百年过去,宗室自然也是人口越来越多,总有些不肖之徒开始鱼肉百姓。   在泉州的赵秉谦就是有名的豢养海贼,打劫番商的恶劣之人。   他甚至还和泉州水师勾搭起来,导致一度繁荣,万国来朝的泉州港有了衰落之状。   四年前,官家点了楼云的探花后,因为他以往还有八品军功,祖上又是驻西南的汉军出身,所以才留了他当朝奏对。   这些传闻,她都从宋商嘴里听说,想来这国使之所以当时就被官家授了四品市舶司提举官的官职,必定是官家对泉州宗室的恶行有所耳闻了。   楼云也算得上是京官外放,官家自己的班底。   所以她听闻他借叙职之便,在关键时刻进了临安,她从佛光寺主的信件里也猜出他有争取出使高丽的意思。   她便使了计,换了四明王家在普陀寺里开光的寿礼。   如此一来,便让推荐秦从云的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闭居在家。   李先生站在一边,听得她如此谋划,手已经伸到了临安城的皇宫,心中震惊。   他顿时想了起来:   应该是在大半年前,朝廷里的国使人选已定之后,她和福建陈家的议亲才蓦然由不冷不势地变热闹了起来。   现在看来,她全是为了给国使留个好印象。   他虽然早知道大娘子对大宋的关注异乎寻常,仍是对她的步步为营暗暗心惊。   他不由得就想起,因为有个这样的堂姐,难怪二郎才会在成年礼后,明明有着大好形势,却不吵不闹,安安分分去了高丽读书。   季辰龙离开时,留给他的话就是,在大娘子没有建好海船之前,千万不要和她作对。   否则,她连季辰虎都敢下手。   果然被他说中。   李文定心里咋舌,眼望着海面上的火光人影。   他想起,季辰虎被坊中查帐逼得到海上打劫,眼前又和和外人勾结演得热火朝天,李文定便也心中明白,三郎他毕竟还是不如二郎明白自己的姐姐。   他这样思索着,刚才的季青辰却也明白,她没有把事情完全透露。   她在泉州蕃坊里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唐坊分栈点,那里的两个心腹早在半年前就和蕃商斜力刺暗中通信。   正是泉州分栈点教会了斜力刺,教会他如何辨认八珍斋铜镜真假区别。否则他胆子再大,后台再硬,他也没有真正的把握能拿到宗室犯罪的可靠证据。   其后,泉州分栈点的两个伙计,又帮着他,一举在赵府门外拿到赃物。   这些事,她留在肚子里没提。   蕊娘的二叔就是泉州分栈点的头目,他前些日子申请要回坊,也不是因为生病。   他虽然一直以南洋小蕃商的身份做掩护,没有暴露唐坊分栈点管事的本来面目,但泉州市舶司的税丁却不是吃闲饭的。   已经有税丁发现他和斜力刺过从甚密,跟踪过他两次。   所以,他还是回唐坊避个风头为好。   但她自问没有得罪楼云的地方,不明白他怎么就一个试探都没有,马上就拉拢三郎和她作对,她本来以为他会召她去宋船上拜见的……   至少,这位楼国使也要亲自见她一回,暗示地问一句,她是不是愿意放弃对韩参政府的金源支持,再加上一堆废话BLABLABLA。   这样才更慎重吧?   如果是因为王世强向她求亲,要娶她为平妻,让他楼云看不过眼,这也说不过去。   他要为王夫人楼鸾佩出头,故意压制她这个**妹夫的狐狸精,这样公私不分的也太叫人小看了些。   楼云要是如此人物,王世强又何必忌惮他?   至于楼云挑拨三郎来和她作对——她远望海面上九桅福建巨船,还有漆黑天空下,海天间森然幢立的无数船影。   本来站在船顶楼台上的楼云,已经转身不见踪影。   也许他已经看清了唐坊的形势,所以胜券在握?   她也仅是微微而笑。   她和三郎的意见不和她心里当然明白,与外人无关。   然而不论是这位国使大人还是明州的楼大小姐,如果两次三番要坏她的事,她自然也不能拱手认输……   “季妈妈,依你看……”   她当机立断,转眸看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季妈妈,“这位国使大人的用意如何?妈妈今日尽可以直言——”   “坊主下问,老身自然是知无不言……”   这老妇抬起头,幽暗的双眼在楼顶火光中深不见底,慢慢说着,   “若老身是大宋国使,来到这东海之上要办的事既不是拉拢三郎,也不是结交大娘子为大娘子保媒,他要办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扫荡八珍斋山寨货。”   她心中一震,抬眼凝视季妈妈,半晌无语后才笑道:   “……妈妈继续说。”   “他要办的第二件事是控制唐坊十二条河道。如此一来,在东海上没有了山寨货,福建海商在可以自由进唐坊顺利泊船。两件事缺一不可。如此才能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而获利,他市舶司里的商税必定会随之提高。将来他不论是用来建船,修整水师,都足足有余,而在朝廷中——”   季妈妈虽然是内库管事,却没有资格成为二十九人里老会成员之一。   她掌管季青辰的所有嫁妆帐目,打理她的生活起居,她当初在南九州村子里,也格外拥有三间茅草屋子,屋子里专门放置中土遗民们几百年传承下来竹书汉册,足有三四千卷。   这些书册全都由她保管,也早就被她翻阅过,所以,要论这坊中经验最多,思虑最深的人自然是她无疑。   然而她却被严禁参加任何坊中的议事。   这一次她说起这些,眼光独具,条理分明,不由得众人侧目。   季青辰凝神以听,只见这老妇目视烈火光焰中的深黑大海,缓缓说道:   “国使可以借提亲之名,把大娘子诱出唐坊。将大娘子在船上擒拿,带回大宋后,再将大娘子处置以不守信义之名,伪造夺利之罪。而后,大娘子以海外番首之名,按旧例受赵氏官家厚恩赦罪,册封赐金,留在临安终老——如此一来,不仅大宋仁义之名远播海外,这些年来一直和唐坊交结的四明王氏、台州谢氏都可能受此事牵涉。如果朝中有与国使为敌的江浙籍官员,想必也会暂失圣心……”   听到这里,几乎要踏进圈套被擒拿的“海外番首”季青辰还没有如何,黄七郎却已经是脸上变色。   他当然知道,与楼云为敌的江浙官员都是王世强北伐大计能实行的关键依靠,不由得对季妈妈刮目相看。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难怪这季妈妈当初不过是三郎的刀下游魂,如今却成了坊主的亲信。   南九州岛百座村落中的大巫祝毕竟不比寻常。   他早就听说,季妈妈、瓦娘子等一大四小的五位巫祝,以往在南九州岛村落时,就传承掌握了自汉代、魏晋而流传下来的巫药和医术。   而且,在这数百年中,宗主汪氏免不要每年要带领上万中土遣民们出外集体捕渔、狩猎、避疫病、防台风。   他们也会和山贼海盗,甚至和扶桑本地不怀好意来抢劫的领主发生小规模战争。   在这些重大事情发生时,巫祝们都会负责占卜问天,祈求胜利。   在远离中土,又与扶桑内地隔绝的漫长岁月里,神婆巫祝是南九州岛遗民生活里必不可以少的一部分。   而对季青辰而言,更重要的是,这五位巫祝在南九州岛渔村里代代传承汉字、汉书,她们是上百村落里极少数能识字看书的人。   并且,这个小团体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三万遗民与海外中土之间血脉关系。   她们是唐坊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所以,即使她收养许淑卿之后,十分排斥巫祝们利用巫术迷信来揽权蠢民,但她,仍然不能对她们视而不见。   唐坊在坊学里禁止巫药、巫术,禁止巫祝议论坊务,她还认真推行基本卫生知识,请两浙路的宋医和郎中不时来坊中,向坊民们传授医术。   由此,她季青辰也渐渐知道:   在宋代之前,宫中的巫咒屡禁不绝往往是因为识字人的少,医者短缺。   普通宫女仆役偶然生病,绝不可能有宫中御医、医女们来诊治。、   生病者被发现后,只会被赶出宫外。   于是,偶尔能救命治病的巫药、巫咒在宫中盛行不衰。   直到宋代提倡文治,医者渐多,事情才终于有了一丝改变。   从宋仁宗时起开始,在皇宫后门外偏僻处专辟了给仆役养病的院落,医官、医童开始允许给宫女诊病。   巫药、巫术才渐渐在宫中势微。   于是,她也没有把五位巫祝俘虏赶出唐坊,而是拘束在了身边。她利用她们本来的能力,让她们成了她内库里的管事妈妈。   就连她们名下的几百奴口,她也用十副铠甲一并从季辰虎手里换了过来。 045 心有所思 更新时间2015-2-3 12:02:42 字数:3613  “妈妈说得没错,如果这位楼大人如此决绝要擒我回大宋,我倒是无计可施了——”   她点头称是,却又细细推敲,   “但唐坊毕竟不是蕃部,而我看这位楼大人,他虽然文武全才,军功在身,但还不至于如此看重于我,要把我诱至船上擒拿。”   她笑指唐坊外海面一百零三条的庞大海队,还有上面算得出来二三千的船丁民壮,   “空有如此船兵,却骗我上船,擒我回朝,只怕他倒颜面全无——谁叫我只是一名女子?”   李先生和黄七郎同时点头,季妈妈也终于有了一丝笑,道:   “大娘子说得是。”   “只是这事也不可不防……”   她苦笑着,自觉还是没有季妈妈想得深透。   楼云会不会如此做是一回事,但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危险却是太不应该,思索间,她摇头叹道:   “经妈妈这一说,我是万万不敢去他船上了。”   好在,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先等着陈家进坊来求亲。   她需要的也许只是耐心,陈文昌在这桩婚事里,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她微微沉吟着,回望海面。   火光中幢幢的楼船船影,能一眼看清的毕竟只有四五十条的样子。   总共一百余条的大宋船队并没有全部驶进唐坊五里内的海面,一则是因为海路险要,所以仓促间它们不可能全都驶进来,二则,这样安排也是前后策应,互相支持的需要。   楼云所在的福建海船,龙骨尖脊的船型分外显眼。这五条船一字排开,船与船之间似乎还能用铁环相连,以便在巨风恶浪在保持平衡。   而江浙海船,却因为两浙路海口外海浅沙重,不能使用龙骨尖脊的船型,所以它们都是厚底平腰的船型。   这样的江浙海船在唐坊港口里,是最常见的商船了。   她在密港所建的海船,却是福建海船的样式,实在需要从泉州调一批工匠过来才行。   这件事,根本没办法绕过楼云……   而她也本来以为,这件事应该是能通过陈家,通过陈文昌与这位国使大人协商的。   季妈妈上前,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小蕊娘从李海兰鸽信里得来的消息。   “陈文昌闭门读书?”   她诧异而笑,轻语沉吟着,缓缓点头,   “是在三天前的台风遇险之后吧?听说那位楼大人对江浙海商并没有处罚?我要是陈文昌,提着脑袋跟着楼云到了这东海,他如果看不到楼云有几分真正保命的手段,又愿意为陈家这门亲事出力——就算是我,也是绝不会甘当楼云的马前卒的。”   陈家为了回到东海,有求于楼云。   楼云在泉州城想压制南班宗室,何尝不需要福建八大纲首的相助?   她的视线穿不透唐坊外的黑暗海面,暂时还不能明了楼云的来意如何。   而楼云回到房中,倚坐在舱窗边。   因为舱窗半掩,他已经看不到唐坊里那一抹凝烟般的艳绿身影。   “大人,下官已经安排了去向唐坟季氏求亲的管事,也准备了十八抬盒的丰厚见面礼、他们随时可以放小船下去,直达唐坊水门,求见那位季大娘子。”   泉州陈家的家主陈洪,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换了一身崭新深青色的九品官袍,也按他早就得来的九品文散官的虚衔改口自称为下官。   他头戴着黑漆弯腰官幞帽,腰间却没有系官带,然而就算是这样不伦不类的一身宽袍大袖,毕竟也让他满嘴的络腮胡看起来斯文了许多。   只不过,他胡子后面的脸色,却也满是警惕和为难。   “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让人进坊打探一二后,我再亲自去见那位季大娘子为好。若是大人方便,以下官所见,还是召她到船上来相见是上上之策。”   因为生意做得大,陈家不仅他得了九品的虚衔,就连家里三个兄弟也都有了这官品,   这样的官位,如果和楼云三榜进士出身的实职官相比,当然是天壤之别。而且,他也不是王世强那样庶子出身,而是陈家长房嫡子的身份更重要。   他并不是完全靠才干爬上了纲首之位。   但他年上四十,几十年在官商之间打磨出来的人情世故足以让他明白,他这一回的对手   季氏,绝不好惹。   眼见得季辰虎刚才那般龙蛟出海的威势,他已经猜到了这猛汉子与楼云有了密约。   否则,这小子绝不至于能毫发无伤地从楼云手下逃了出去。   当他陈洪这四年白和楼云交往,不知道他的手段?   但看着季辰虎刚才赤手空拳火烧箭楼,再想想那位唐坊女主还是他的亲姐姐——他实在也不认为,他代替那混帐侄儿,亲自出马进坊去为陈文昌求亲,是个好主意。   陈文昌虽然被他关在了房间里,要求这回的亲事他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但他这叔叔自己进唐坊,有去无回的可能也委实不小。   谁叫他这二三年一直都和楼云密谋着,如何把那位季大娘子唐坊坊主的位置上赶下来?   如此一来,山寨货没有了,四明王氏没有盟助了,十二条河道归福建海商控制了,季氏带着大笔嫁妆嫁到他陈家了。   一切都顺理成章。   谁叫那大娘子一心想摆脱四明王氏的控制,需要借助他们福建海商的力量?   天下哪里有白吃的米饭?   然而,他何尝不明白,这大半年来热热闹闹的求亲,不过是互相试探的借口。谁又知道那位季大娘子的真正算盘究竟是什么?   她如果一翻脸,可绝不会把她陈洪看成是未来夫君的叔父,就放他一马。   楼云正安坐在公厅舱里。   半掩的窗外,只看得到唐坊外海面上各处箭垛上的火光,还有季辰虎从九层箭楼上跳跃入海的身影。   他搁下手中的茶盏,笑道:   “既然早说好不需要你亲自去,你又何必害怕?”   这公厅间里并无外人,陈洪在放心之余上前一步,低声诉苦道:   “大人,你不是没看到江浙那几个纲首的刁滑。王世强回船后满面春风的神色,完全是副要当新郎官的模样。下官看着,他八成和那女坊主又旧情复燃,就等着和她合伙坑了咱们后,这小子在这唐坊里娶平妻,大摆喜酒。”   “如果那女坊主是如此好糊弄,本官倒是非要催着陈纲首你亲自去一趟了。连文昌公子也别再关在舱房里读书,赶紧去坊里把那女坊主娶回来。”   楼云不由得失笑,摇头说着,   “你看他是满面春风的样子,我看他却是一肚子失意,你如果不信,可愿意和我作赌?”   陈洪一听作赌,顿时眼珠子都红了起来,直让楼云觉得:   他这回因为铜镜赌约在王世强手上吃了亏,丢了面子,完全就是活该如此。   只见他一挽袖子,笑道:   “赌就赌,大人赌什么?我拿十盒三佛齐香药,赌那王世强今日小登科。他是宁可回去后和楼夫人翻脸,也要娶了这女坊主,好把江浙海商们安抚下来——却看他回去怎么向岳父大人交待!大人当初你为楼大小姐结的这门亲事,实在是好是不能再好了。”   “他们这门婚事,可不是我拿的主意。我不过是看在同姓同族的份上,助她一臂之力罢了。”   他脸色淡然,作赌的兴致便消了一些。   陈洪虽然粗豪,却是个极精明的人物,立时感觉到他情绪不稳。   他顿时想着传言里,他十四岁去投靠楼家认亲,一定也是受尽了白眼。   说不定就是那位楼家长房嫡小姐给他了些好脸色,他如今才回报一二。   “是我多嘴了,大人何必在意那些,明州楼家现在外面风光,家底子哪里能和大人的西南楼府相提并论?他们长房里的儿子不争气,要靠女儿出来撑门面,楼大小姐也是命苦。当爹的不中用,母亲早早丢下她们一兄一姐一弟。偏偏哥哥也早逝,留下两个孩子,弟弟更小,楼老大人毕竟年纪大了,连嫡孙嫡孙女都照顾不及,哪里还顾得上她?”   “……她也是不容易了。”   楼云眸光微暗,似乎叹了口气,便也笑了起来,   “我赌十盒占城没药,赌那王世强除了府中的一妻二妾,此后再不可能红鸾星动。至于那位女坊主,我看他这一次回国后,是见也难得一见了。”   “大人这话说得,下官都有些不忍了。”   陈洪哈哈大笑,和他击掌为约,心里却觉得他果然还是姓楼,才会偏帮着楼夫人咒着那王世强不能多近女色。   江浙海商们的习性他是知道的,但凡在外面跑海的,怎么能不多养几个侍妾?   至多是贪新鲜,写上三四年的租身文契,换了一个又一个,不叫她们生育后代,也不留在府中抬成姨娘罢了。   他陈府里,可不就是如此?   “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楼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陈洪不由得眼带疑问。   楼云站了起来,看向陈洪,笑道:   “你既然害怕,我就给你壮一壮胆吧,也免得那位女坊主以为你无人撑腰。”   他走到窗前,又斜眼一瞟不远处陈文昌闭门读书的舱窗。   窗缝在黑暗中漏出暗金的灯光,在海面的战火喧闹中,昭示着主人文昌公子的定力。   他依旧自顾自,只读他的书。   “也免得你那侄儿以为本官懈怠,没有为你们家的婚事尽力而为。”   楼云摇头笑语着,眼望不远处的条条江浙海船。   陈文昌就等着看他楼云的手段,看他是否能遵守与陈家的承诺,看他能否为了让他娶到季氏,而在这东海上与江浙海商作对到底吧?   陈洪连忙在一边为陈家辩解着:   陈文昌虽然没有娶亲纳妾,但在泉州城中也见多了世家小姐和书香美人,他对这一门夷女亲事不甚上心,也算是说得过去云云。   但陈家的家主是他陈洪,他一定会让这小子老老实实娶亲的……   陈家对楼大人可是一片忠心。   楼云随意听着,重新思索着早些为陈文昌把这季氏娶进门来的计划,然而,在他心底,却突然掠过了季青辰站在夜风海浪中的那抹清艳绿影。   在陈洪的叨叨声中,他不知不觉居然走了神,有了一丝冲动:   如果能马上回到自己的舱房,再独自仔细看看那美人画上的女子眉目,他也许就能看出她在屋后廊帘下的容颜,究竟能不能与她在海浪火光中的妙漫身姿相配……   他突地察觉到自己走了神。   那季氏女子毕竟是他早已决定,要为陈文昌保媒求娶的妻室。   按他的计划,今晚他就能请这季氏上船,安排她与陈文昌订亲。   “罢了,你侄儿可是个实在人。”   他连忙收拢飞散的思绪,笑道:   “他们占着东海也已经十年了,也该让他们知道一些我们的手段才是。”   ——尤其是那手伸得太长的女坊主。 046 内外交困 更新时间2015-2-4 12:01:57 字数:3011  “大人,不知是什么准备……”   陈洪心里奇怪,看到外面的楼大挥手喝令楼府家将们开箱,他不由想起了楼大此人在泉州港上船时,曾经押上了一批封得密不透风的货物,   他虽然是船主,却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听说,楼大一年前在海上援应吴管带时,这些货物就是从海贼船上抢到的东西,他没料到竟然在此时用上。   ——楼云果然是早有准备。   他顿时大喜附合道:   “大人说得是,正是说风水轮流转,我们八珍斋少赚了十年的钱,也该让他们吐出来了。”   说话间,外面楼大已经奉命点火。   十个呼吸后,港口海面上传来了一声震天的响动,惊天动地。   十里外,唐坊货栈平台上的钟鼓被震荡得不鸣而响,就连季青辰脚下的楼板都颤了两颤。   “怎么回事?”   她伸手扶住了栏杆,院中人同声惊问。   黄七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再变,举着望远镜看向了港口。而此时的季青辰脸色已经有些泛了白。   她听出了这声音,应该是火药的爆炸声……   谢家两座九层箭楼,被楼云船上射出的火弹射中,它们如同两支耸天火柱,在海面上疯狂燃烧着。   火器的威力如何慑人,不论是二十里外的太宰府,还是鸭筑山中的驻马寺,似乎都被惊动了起来。   一时间,筑紫海岸响起了示警惊锣和佛钟的交响震荡之声。   海面沸腾,唐坊里也免不了骚动。   李先生职责在身,也不用她吩咐,连忙告了退,下去安抚坊民们,加强戒备。   除了黄七郎和季青辰,楼台上只留下了季妈妈。   这老巫祝远远站在楼角,遵守着不许巫祝们议论坊中大事的禁令。   然而她微驼着腰,凝视着漆黑海面上的赤炎火光。   不知她是否在思索,那火药本来是巫祝们代代相传,偶尔用来炼巫药的配料,时光冉冉千年后,在大宋却用来战场厮杀……。   轰击声还没有停止,季青辰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却又点头道:   “这是火鸦枪的声音——”   她侧耳听了一声接一声,总共发了十枪的火器震响,她居然还能仔细辨出来历,   “是铜质火鸦枪的声音,难怪能在海上运来,不用担心受潮。”   左右无人,只有季妈妈这个知情的内库管事,黄七郎神色却也古怪了起来,跺脚叫苦道:   “大妹子,铜质火鸦枪不是你们内库里去年才仿制出来的?大宋军械司里只有竹质的火鸦枪,你怎么就把这些东西卖到泉州去了?你不是答应王贤弟这些东西你只供应给他,只供应咱们黄氏货栈?”   唐坊也有两只大宋军械司出产的竹筒火鸦枪。   当初王世强扭不过她好奇追问,为了讨她的欢心,他着风险从临安城经由明州港偷运出来二支,送到唐坊里。   靖康之变后一百年,退守江南的大宋和攻占了汴梁的金国都各自发展火器,几乎是不相上下。而唐坊得不仅到了走私过来的大宋火器,又迁入了三百户以上金国北方汉人匠户。   这些人大半都曾经在金国军器寺供役。   如此一来,内库工坊的火器当然是推陈出新。   铜质火鸦枪就是最新成果。   “黄七哥,我既然答应过,当然就没有卖给别人。但王纲首这两年从黄氏货栈拿走的一百二十支铜质火鸦枪。他为了筹钱,未必就没有转卖出几支到三大榷场里去吧?我听说连泉州的海贼船上,都已经买了三两支了——”   低议说话间,季妈妈在楼角提起了火上锡壶,倒了两盏茶过来。   他们紧崩的情绪微微放松了片刻。   她微笑伸手,在托盘里端了茶,轻轻揭盖。   茶雾迷眼,她便嗅出里面的茶叶不是她常吃的泉州泊来的武夷茶,而是这两年山中田庄里种着的三四株茶树。   远从武夷山而来的福建茶树,种在田庄里虽然并不是上品,却因为它们能耐清苦,随遇而安的品性,生长起来。   茶树上,如今也已经能摘几片叶子煎炒后,烹茶入味了。   她自然不需要向黄七郎的解释唐坊需要火器的真正原因,她也不曾向王世强说明过。   她对火器的需要,既不是因为好奇,也不是早料到季辰虎有内侵扶桑的意图。   她仅仅是为了保护唐坊的粮源。   唐坊制造这些火枪,是为了保护鸭筑深山里的田庄。   这些年,三万坊民费尽心思开垦山林,却总是劳而无功。   铜质火器在唐坊的出产,并不是为了支持大宋的北伐,而是为了保护好不容易开拓出来的一片片荒山梯田,是为了让它们不被山中的蛮夷放火烧光。   “大妹子,泉州海贼哪里有本事买到这些火枪?   黄七郎嗑了几口热茶,脸色也好了起来,   “王贤弟绝不至于如此误事,海贼们船上的火器,那八成是通过赵秉谦那些混账宗室的渠道弄到的——”   一提到泉州铜镜案里指使海贼劫财杀人的赵爵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茶太烫,他的声音嘎然而止——连她的眼中也微微一动,露出了意外震惊之色。   两人互视一眼,明白对方脑子里的念头和自己一样。   他们同时看向了唐坊海面上的福建海船,还有海面上两根冲天的箭楼火柱。   “这位楼大人,听说他在泉州杀海贼杀得毫不手软。他不会因为查到这火器出自唐坊,所以才半点余地也不给你留?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非要让三郎取而代之?”   黄七郎放茶回到了季妈妈的托盘上,不由得喃喃自语。   她沉默一瞬后,断然摇头否认,   “唐坊火器的事情虽然是卖给你们黄氏货栈,但黄七哥你都没有经手。这些货是透过你当初走私的老兄弟才转到王纲首手上的。楼云就算是怀疑,也绝不至于能查到火器是唐坊所出。只不过,王纲首去年把十杆铜质火鸦枪、火药方和铸造方法经由韩参政送到了大宋军械司。这位楼大人一定是知道的——”   说罢,她看向了季妈妈,迎上这老妇转过来的幽深老眼,她无奈在她手捧的托盘中放下了茶盏,苦笑叹道:   “让这位楼大人起了疑心,是因为我失虑了。我没有听季妈妈的话,唐坊也许不应该大量仿造八珍斋的铜镜——”   在黄七郎的疑惑中,她解释着,   “这样的铸铜技术本来是大宋独有,连金国也没有的。我们好不容易学会了才能造出铜质枪筒。我又急着新开铜镜生意多做一些买卖,没听妈妈的话把这本技术藏而不露。楼云本来是武官出身,万一他对铸造技术和火药配方有所了解,他——”   季妈妈沉默着还没有出声,黄七郎反倒是又叫了起来。   “大妹子,不好了!我就听说过——”   他一拍大腿,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   “你那个铜质枪筒才禁得起的火药配方不是从金国的火药配方上改动的?我听说楼云考上探花,殿上奏对时,还在官家面前提起过火器——”   她心中一沉,知道唐坊火器只怕在楼云面前无所遁形,黄七郎跺脚说着。   “听说,楼云当时在殿上,说起当初他保护上官潜入山东封赏义军时,那时的封赏使者在路上伤重而死,就是在乱战中被金国火器所伤——   “既然如此,以他的能耐,必定一看到唐坊造出来的铜镜,就开始怀疑唐坊了。”   她听到这里,只能暗叹运道不好,撞上这位楼大人。   正是因为她坊中铸铜技术的提高,才能让唐坊从一年前开始,连八珍斋的古铜镜也能完全仿制。   楼云一开始也没有从福建海商入手,而是透过过佛光寺主写信给空明大师,不断试探。   她本以为,他只是在为福建海商入东海而做准备。   她没想到他发现了唐坊火器。   恰在此时,共同出资建立八珍斋的福建八大纲首,对唐坊的山寨货也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们才是一拍即合。   如此,福建海船才会不远万里,来到了这东海之上,布阵于唐坊之外。   亏她还以为,用唐坊十二条河道为饵,他们应该还会再忍半年,让她有财力,有时间造出足够多的海船,交给三郎……   她含笑看向了黄七郎,道:   “黄七哥,国使带着火器在船上,你们居然也不知道?”   “大妹子!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现在用这火器,不过就是告诉你,他心里明镜似的事事清楚,让你老实点为好?他要是以国使之名,召你去船上问话,你要怎么办?你不去,三郎可就去了!”   黄七郎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唐坊季青辰和四明王世强,正是他黄七郎在区区十年间由一船丁成为海商纲首的可靠依仗,不是他的手足却胜似手足。   断了任何一个,他都是挖心切肤之痛,急嚷着道:   “他是国使,按例有代官家封赏夷邦番首八品以下文武散官虚衔的权宜,他要是封给了三郎,这坊主之位你就真的坐不稳了!” 047 其心可诛 更新时间2015-2-5 12:02:11 字数:3256  “   “不用急,他身为国使,必定要先知道扶桑国到底出了什么乱子。然后,他才会决定怎么对付唐坊。三郎却是不会那么笨,一足脑把扶桑的事都告诉他的。楼国使只怕还有用得上我的时候。”   季青辰何尝不知道现在的困局,却仍是笑语着,   “黄七哥,国使大人虽然出人意料,但唐坊远离大宋。这里可不是他当初可以孤身深入,来去自如的金国边境。”   九层箭楼的火柱烧亮了海面,连天空仿佛都燃烧了起来,照得宋船船舱里红光摇荡。   楼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舱房,站在书桌前良久不动   他凝神直视,看着桌前挂着的画像,   陈文昌闭门不出,这画像他也一直没有还回去。   终于他再次抬手,抚下了画上薄绢,把刚才觑着看了半晌的美人图掩住。   他也并没有走近大开的舱窗,去看一看唐坊里那季氏的身影是否还在,他皱着眉,转过身来,也暂且把那《陋屋烹茶图》中的季氏女子忘在了脑后。   画中的她,乍看之下眉目精致,仔细看去,那秀美侧脸却仍是模糊一片……   现在,她应该知道,她嫁入陈家实在是最好的退路了。   ——如此一来,他不会再过问唐坊走私大宋军器之事。   这般安排不能不说是仁至义尽,也算是能弥补当初她被王世强悔婚的旧事。   他在房中踱步,沉吟寻思了半晌,才向外面唤道:   “窃娘,准备摆宴。”   “……是,大人。”   林窃娘应声而入,因为刚才外面的火光炮响,她已经心中不安,此时听得他吩咐摆宴,心中便有些吃惊。   “大人,外面的战事……”   楼云笑了起来,摇头道:   “哪里有什么战事?不过是想让那女坊主知难而退,自愿让出坊主之位。再者也就是让扶桑使者知道我大宋上国雍容罢了。如此一来,待会在宴上才好打探他国中的实情——”   说话间,他终是缓步,走到了窗前。   他并没有远望唐坊,反是凝神打量附近海面上,一直围而不散的唐坊坊丁和渔娘们。   海面上的火光,如同漫山遍野中的艳红山花逢春齐开。   因为火鸦枪十声巨响,围住船队的唐坊坊丁们虽然也个个吃惊,但在轮值头目们的渔哨指挥声中,唐坊的坊丁、渔娘们都已经迅速镇定了下来。   以楼云的眼力,如何不能辨别出唐坊众人的奇怪?   他们的这种镇定,并不是他们比江北边境上的军队还要训练有素,他在火器攻击中能纪律严明。他们这样的快速平静,也不是坊中头目们的指挥手腕和急智。   唐坊人,应该曾经常常听到这样的火药爆炸声,才能如此快地反应过来,平常以对。   半年前,他让佛光寺主差到扶桑的游学僧,也曾密报鸭筑山中有火药爆炸。   他们甚至传回消息,说山中时常有擂鼓厮杀的练兵之声。   他知道那鸭筑山延绵百里,是边地荒山,极深处的林海里走上几十里都没有人迹,也就像是他出身的西南夷山一样。   抬起头也看不到天空,只看得到浓密遮天的巨大树冠……   王世强到底在唐坊里隐藏了什么?   韩参政是否有借北伐擅权之心,他是否打算在战事开启军权在握后,再回兵谋反之意?   平章政事集人、财、兵权于一体,只要他在边境称臣割地予金国,再率军回击,临安城中只怕就能一举而定?   也许他是杞人忧天。   韩宅胄就算是太后的族侄,却也是十年苦读,三榜连中的进士出身。   他不至于有如此狂悖之举。   但此人在官家面前提起,居然明年就要开始的北伐之战,可见此人绝不乏独掌朝堂的野心。   借开战揽权在手,实在是条好计。   王世强虽然以楼氏女婿的身份为掩护,但他楼云岂能不知,他如今已经是韩参政府中最重要的谋臣策主。   还好他当机立断,谋取出行东海的国使之职,这一次来到这唐坊之外,他毕竟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试探结果。   ——只看这些坊丁、渔女们在季辰虎指挥下矫健灵活的进退,只看这几千条渔船在变阵中对大宋《仁宗朝御制攻守军阵法》的娴熟,可想而知:   唐坊女主三年前如果嫁给了王世强,回大宋定居,随她而回的上千坊民名义上虽然是她坊中的工匠,却必定个个操练如同兵士,精擅火器。   在外有北伐国战,在内京城空虚。   明州离临安京城,最慢却只不过是三日的路程。   其心可诛。   “你告诉翩翩她们,不用担心害怕,就当是在泉州城里看着官家万寿节里的烟火吧。”   他笑着安抚紧张的林窃娘,让她安排好同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官伎,   “外面的动静不过是让季辰虎回去得有面子,也为本官今晚的管弦之宴一添声色罢了……”   “是,大人。”   她心中稍安,不由同他一样看向窗外。   她仰望着,渐渐升起的半弯月色。   她想象起一两个时辰之后,月上中天,五船相连。在如此月色海浪中,天子国使摆下管弦之宴,在席上,有随船而来的十六位泉州乐伎随着涛声,吹响恩主楼云最爱听的《山鬼》之曲……   那细细的萧声,是不是太过悲凉了些……   “大人,听说那平安京城来的式部丞,还有王小纲首请回来的太宰府藏人将也都是扶桑贵族出身。精通音律。他们刚才居然同时回了太宰府,听说是为了今晚的国宴要精心准备。他们会带扶桑女乐同来赴宴……”   这是楼大告诉她的。   她并不急于离去,反是谨慎禀告。   恩主身为国使,她手下的乐伎们必定是不能在宴上失色,让恩主蒙羞的。   她待要开言问一声,不知楼云在国宴上是否还有什么额外安排?   转眸间,却见他并没有留意她的问话。   “大人……?”   她悄悄看去。   或许是没有把扶桑使者太放在心上,楼云抬手把舱窗推得更开了些。   他双眼透过舱窗,落在唐坊的方向,久久不变。   她在他身后,悄悄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不知他是在看着那季辰虎如何回坊,还是凝视着夜空中那一抹未曾改变的绿影,等待坊中他们姐弟的自相残杀……   她不由得就心里一跳。   她只觉得楼云的神色有些怪异,不由得就含笑说起了趣事,为他排解,道:   “大人,还有那位海兰姑娘,她刚才托我禀告大人,虽然来不及上船赴宴,却愿意在海涛之中献上一曲,为大人的管弦之宴稍添声色。”   “唐坊的李姑娘?”   楼云终于转过头来,对她推动赴宴微有意外,却也明白她未得到坊主的指令,所以不能应约,“果然是前朝忠良之后,这边蛮岛国居然有如此难得的女子。”   他想到那李海兰出众的容貌,稳定冷静的性情,还有她在刚才的混乱中操船,传令。   看她调度起上千渔娘小船时,如此地熟练,竟也是个能文能武的才女。   “李姑娘要献曲?”   他万万没料到,此女居然对音律也有所涉猎。   虽然楼大和船上那些年轻家将们见着女人就撒欢,一个劲地胡乱打听着这美人有没有情郎,寻着机会在船上和她搭讪。   弄得人人侧目。   被他狠狠训斥了一通后,他们才有所收敛。   然而此时美人献曲,他也难免心境愉悦了两分,暂且把唐坊里的事务放下,欣然笑道:   “转告李姑娘,本官静待佳音。”   唐坊美人,何其之多哉……   不知季辰虎回坊时,她要如何应对?   ……   海面上的喧闹,已经渐渐开始散去。   两座九层箭楼在楼云的故意示威中,已经毁于大火。   被惊劝的不仅是唐坊季青辰,还有东坊和船队中的江浙海商。   他们都没有忘记,这两座箭楼虽然准备让渡给唐坊女主,却仍然还属于台州谢氏的名下。这位泉州市舶司出身的国使,在台风意外之后,终于也开始了第一轮的回击。   一段半截楼顶燃烧着倒塌下来,砸入海面,掀起了漫天火星与小山般高的水浪。   坊中出海的坊丁和渔娘们,却早已见机的划船远离,避开了层层的火浪。   五百条板船和一千余条渔船四散在海面,他们得到了决定议和的指令,也继续等待着季辰虎在议和之后,接着要传达接下来的命令。   李海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渔娘上,试吹起了渔哨的清音。   音波四散了开去。   渔娘们都有些诧异,她们觉得现在就马上歇息未免太大意了些。   但轮值首领下令烧火就食的哨声很明确,她们便也放下了渔桨,开始在后甲板上生起小炉,煮起了鱼粥。   海面上,渔火点点,如同漫天的繁星闪烁。   季青辰站在货栈楼顶,远远看向了天地辉映的斑斓海面。   战事已休,国使所在的海船上渐渐有了杂役的人影,有船丁们出来打扫甲板,铺垫地衣几案,偶尔还能看到美丽乐伎的罗衣翩翩……   她知道,那位楼大人的武戏已经唱完,接下来就是文戏开场。   “传信给海兰,让她把李先生整理出来赎三郎的财货单子呈给国使。就说是三郎有眼无珠,冒犯国使大人,但却不是唐坊三万坊民心怀故土之意。”   夜风中,她抚去耳边细发,微笑着,   “留给那位楼大人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说到这里,她看向季妈妈,微微一笑。   季妈妈自然明白了她的心思:   有了楼国使这一次的火枪轰击,烧掉了台州谢氏家的两座箭楼,那位闭门读书的文昌公子应该已经明白:   不论是心性和手段,这位楼国使都是打算和江浙海商,和韩参政府作对到底了。   他陈文昌也应该要下定决心了。 048 烟雨画灯 更新时间2015-2-6 12:02:08 字数:3924  小蕊娘把手一伸,传给李海兰的鸽信和礼单被她一起放飞。   季青辰收回视线。   她侧身抬手,向季妈妈打了个只有她们互相明白的手式,让她回内库准备。   她又向刚上楼来的李先生点头示意,让他留在季氏货栈主持坊务,安抚受惊的坊民。   安排好杂事,她和黄七郎一起转身下楼,一边笑语着,道:   “三郎想抢地盘的心思我知道。但这位楼大人对扶桑的想法我却更清楚——我虽然没生长在大宋,我却不信以赵官家的朝廷规矩,他们会对这扶桑小岛感兴趣。”   西边的西夏,北方的金国已经够他们忙了,更不要提将来还会有蒙古。   也只有三郎,他不是生在大宋,也没有和她一样学过前世的历史课本,所以在他的世界里,不需要去考虑大宋西北的金国、西夏。   他也对蒙古南下没有半点忧心,才会生起入侵扶桑的想法。   楼云是不可能支持他的。   黄七郎也明白她说得对。   他转念一想,官家明知有唐坊,也想通过唐坊知道高丽和东海女真的情况,但官家却仍然只吩咐楼云出使时,召坊中耆老上船询问。   之所以并没有让楼云在扶桑登岸的意思,官家当然是不想节外生枝的。   所以楼云不可能真的答应三朗入侵扶桑的愿望。   否则,他回国根本无法向官家交待。   如此一来,他就不太可能完全地用武力和册封,支持三郎做坊主。更不要提他公然登岸,以大宋国使之名纵容季辰虎插手扶桑内乱。   刚才福建海船上的火鸦枪齐放,就已经是他最大的支持了。   “对于陈家来说,这已经是足够了。”   她笑语着。   说话间,她刚刚踏进了货栈前堂,却又脚步一顿。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她皱着眉,手指抚过高几瓷盆上的兰花瓣儿,自语道:   “我倒是忘记了,这位楼大人还派了人在驻马寺里……”   泉州来的宋僧,她还曾亲自把他们送上驻马寺,为他们引见了空明大师的两位亲传弟子。   楼国使眼前虽然没有登岸的打算,手却伸得足够长。   只看那位刚生了孩子的筑后川姬君,会把求救的信送到寺里去,就知道驻马寺里并不平静。   这种混乱应该会通过泉州僧们传出消息,也许足以让这位楼国使得到扶桑内乱的种种变动,从而方便他决定到底怎么对付唐坊。   他会决定,到底怎么对付她。   “怎么?泉州来的宋僧你不是早就安排了人监视?”   黄七郎正要疑惑催问,就见到大伙计季洪匆匆而入。   季洪不知遇上了什么事,面上微带惊疑之色。   他见到坊主,便脚步一停,禀告的却不是他顺利拿回四明王氏名下的码头货栈的喜事,却是叉手道:   “大娘子,陈家放了十条小船到东二水门外,派管事抬了彩礼来,说是向大娘子求亲了——”   “……原来是想逼着我马上出嫁,好给三郎让出坊主之位?”   她一言中的,猜到了楼云的打算,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素手抚过耳边碎发,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位楼国使的全盘计划。   既然朝中主和派人人都怀疑韩参政有擅权的嫌疑,像楼云这般通过几枚铜镜就发觉了唐坊火器的精明能人,他更会怀疑她三年前嫁回大宋的用心吧?   否则何至于万里迢迢,亲自来到了唐坊之外?   她不由得也想起了王世强提起过的:   三年前他们之间的亲事不成,是因为有外人故意离间。   虽然这件事的真假,她日后自己会去查清。她也并不以为这男女间的情断义绝会与外人相关,但楼云未免也太多管闲事了些。   让人生厌。   他就和他那族妹楼大小姐一般,以为她这般远在唐坊的夷女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她不禁也冷笑了一声。   “陈家只派了一个管事来?去查查,来人里应该还有国使身边的人才对。”   她的话还没有传出去,唐坊东水门处,已经在准备迎接陈家派来求亲的管事。   那看守水门的坊丁头目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向水门内传递着唐坊独门信号,正落在了船中的骏墨的眼中。   他不着痕迹瞥了几眼,便看出这信号颇为复杂。   唐坊的防备安排,几乎可以和山东义军连环水泊山寨的防御条程相提并论。   那是他家公子楼云潜进金国境内,亲眼见识过的。   回来后,公子把这些防御条程仔细记录下来的,他到公子身边时,也曾受教研学。   只是他分明记得,那山东义军首领虽然是个智勇双全的精悍男子,但寨子的防御工事是由一名女头目负责。   却不知这唐坊里,除了李海兰李姑娘颇得公子赏识之外,是不是还有藏而未露的美人?   他骏墨回想起,楼大那些家将们在船上围着李姑娘李海兰献殷勤的事。   得知李海兰和季二郎已经订亲后,他们在失望之余,仍然在讨好打听着,问她家中是不是还有姐妹。   他骏墨人虽小,脑子却机灵,他自然能明白楼大他们那些家将的小心思。   还有,公子虽然严厉训斥他们,却也是在听说李海兰订过亲之后。   府里的楼氏家将们都想娶老婆了。   但他们娶不到。   他家公子何尝不在头痛这个事情?   府里的家将们都是年轻后生,他们随公子在外面办差时,会讲宋话,会行宋礼,他们的衣着举止看起来虽然和宋人没有区别,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们离开西南夷山时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   私底下,他们其实更习惯和夷女相处。   所以,比起大宋泉州城中可供婚配的小户人家女子,他们要么更喜欢蕃坊里的蕃女,要么是习惯去妓寨里和肉-妓们玩闹。   但蕃女不太会讲宋话,他家公子也严禁他们把肉-妓娶回家。   如此一来,唐坊李海兰这样能讲宋话,又和山中夷女有些类似的海外美人们,她们更容易吸引楼府的家将们。   另外,尽管有楼云的安排,楼府中的家将从山里出来后,用的也是归正人的户籍。   归正人要和本地人家联姻,并不容易。   泉州城普通小户人家的父母不会愿意让女儿嫁给他们。   江北边境一直有西夏和金国的对峙,归正人因为从敌国逃回,其中不乏他国奸细。他们并不能轻易得到各地官府的信任。   楼大还算是已经归化的大宋土司府西南夷人,他不算是敌国逃回。但他也非得在海上剿贼立功后,再加上有吴管带等人引荐,他才入了泉州本地乡军军籍。   从此,他才摆脱了归正人的身份。   仔细想一想,就连他家公子也免不了这番折腾。   听说他初出山时,没有户籍也就没有官府发出的路凭。但公子足够聪明,他先是在官道边的山林里行走赶路,自然没有人发现他这个夷奴。   然后他捕了猎物皮毛,和大宋西南边军的随军商队交易,又跟着他们深入大宋。   沿路城关,当然没人查他的路凭。   他到了明州,也是转托了好几层的关系,经了一位武官引介,才拜见了楼老大人。   他有真正的家谱,也有机缘得了楼老大人的赏识,还算是顺利地先认了楼家的族亲。而后他又不怕死,用命拼出军功,如此才能在明州城入民籍。   正如林行首曾经悄悄建言过的:   蕃女不成,肉-妓更不成,小户普通人家的女子又没几家父母愿意和归正人结亲。   如果楼大能够和吴管带家的嫡小姐成亲,凭着吴小姐在泉州城的亲戚人脉,将来要在军中为楼府家将们说亲,就容易多了。   小武官家的女儿们,受家风所染,毕竟爽郎许多,也许能和楼府家将们相配。   河水清响,骏墨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能在火把下稍稍四望。   他看到河道上间间板屋,半开的门缝间,偶尔会有留守渔娘的身影。   他也不禁走神,多看了几眼。   他骏墨在船上可是亲耳听到了:李姑娘说起她还有两个同母姐姐,不过大她一两岁,容貌才情样样都在她之上……   也许,她们也会随唐坊女主嫁到泉州?   他这一趟随陈家管事离船时,就已经听公子议定了今晚的计划。   今晚,只等那位唐坊女主“被邀”上船,就能说定唐坊与陈家结亲之事。   在那之后,公子未必不能出面,为府中的家将向唐坊女子们求亲。   “骏哥儿,呆会进去的时候,还请以小人为主,骏哥儿为副——”   陈家的管事悄声开口,叮嘱着他,   “等会借着说亲时,两家要互相写明祖宗三代、官职、田产,商量聘礼、嫁妆单子。趁着这时候,骏哥儿按楼大人的吩咐找一个机会去这坊里的工坊看一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叔放心,我可不敢误了我们公子的事情。”   骏墨敬这管事年老忠心,又通晓扶桑的内情,也客气笑着点头,   “你也不用担心他们能看出来我不是陈家的人。按理,公子不可能不派一个人跟进坊里看看,他们也应该是知道的。”   脚下板船一震,板船终于通过了最后一重悬空高吊起的水门,在河道码头边泊了船。   他不再想那些府中的杂事,他小心跟在陈家二管事陈欣的身边。   他眼珠儿四处打量着,果然发现河道两侧的货栈商铺边,都安排了坊丁守备。   也不知道这是坊中正常的守备,还是专为了他们进坊而安插的人。   按公子的吩咐,如果能探查到唐坊铜镜山寨货的制造工坊,就能查清唐坊工坊里有没有出产火器,还有这坊里参加制造的工匠人数。   如此,他回去才好向公子交差。   毕竟,公子千里迢迢从泉州回到临安城,用了手段谋到这个国使的差使,现在自不能空手而回。   既然那季辰虎不肯把他的姐姐直接赶下坊主之位,唐坊里的火器工坊他也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一丝口风也不透。公子只有按原计划“请”那位唐坊女主上船了。   而他骏墨,正要为公子深入坊中,来一招釜底抽薪。   总不至于按陈纲首那胆小的主意,让大人使计骗这女坊主到船上。   真要这样,将来回国后能否让官家满意尚且不提,仅是这满船上的楼府家将,二三千的船民壮丁……   大家的脸面,全都要一骨脑丢光。   火把摇曳,一行人在坊丁引路下,沿着河道向坊中走入。   河道边的长街中央,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季氏货栈。   骏墨隐晦地看向了唐坊东面。   东坊半空中,是宋商们四处挑起的招牌布幌,他的眼光在其间仔细分辨着。   终于,他在踏入季氏货栈前,如愿看到了一只做招牌的水墨大画灯。   半人高的白灯纸笼上,画着精致的烟雨水墨图,它高高挂在一处半挑高的商铺二楼屋檐下,看起来十分显眼。   东坊里宋商无数,受公子之命潜入的细作一直伪装成江浙小海商,早就潜伏在此。   他在东坊的表面身份,是年年到东坊来做生意的小行纪。   他做的是灯、扇、伞等纸铺的生意。   如今,他也早已经得到了夜间在坊中行走的坊牌。   按约定,今天入夜后,这名小宋商会悄悄到唐坊老街,潜到那季大娘子所居的小院前。   他会悄悄地在门墙边挂上一只小小的烟雨风灯。   那小灯和招牌大画灯的图形一样。   按照公子这一两年周详准备的计划,还有时机的算定。只要借着这烟雨画灯作暗号,足可以把那女坊主一举成擒。   “请”她上船。   正所谓,兵行诡道。   公子曾经在金国边境,在山东义军水寨中来去自如。如今,他虽然贵为国使,不会再亲身涉险,但他的周详安排,岂能被这小小唐坊给难住? 049 姐弟相争(上) 更新时间2015-2-7 12:02:33 字数:3194  “大妹子,要不,你那山寨货的生意马上停下——”   季氏货栈前堂里,黄七郎也有些忧心,   “楼国使烧了箭楼,是打算和咱们作对到底了。他对你也绝不会客气的。你现在暂退一步,就能断了他的臂膀。生意上的麻烦是万事好商量,你停了山寨货,陈家就不至于全力支持楼大人……”   她何尝不想以其人之道还于其身,拉拢陈家,叫那挑拨姐弟关系的楼云也知道些厉害。   但她却苦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已经找到建船的密港了,也在托人从江浙一带请造船匠过来,还有半年就可以结束了。”   只可惜,在她还需要半年的时候才能完成计划。   但这个要命的时候,陈家急着返回东海,扶桑还要内乱,季辰虎更不让她省心。   脚步声碎,她转头,来的是也闻讯从后面院子里赶过来的汪妈妈。   还有扶着她的小蕊娘。   季青辰看到她们,向前一步,迎了上去,笑问道:   “妈妈,我知道你是向宋商们打听过大宋办亲事的规矩的。我听说两家说亲事,先写草贴子,说说各家的情况。这贴子我们已经有了,接着还要细写两家的祖宗三代。听说有官职写官职,没官职也要写清田产。好象聘礼和嫁妆单子也是互相要商量一二的吧?”   汪妈妈虽然大喜于季辰虎的归来,所以匆匆赶来,但她也被外面的动静闹得有些忐忑不安。   她到底有了年纪,并不喜欢这样喊打喊杀,放火烧楼的动静。   如今见着大娘子还是在考虑和陈文昌的亲事,她当然暗喜大娘子不至于和季辰虎立刻翻脸,连忙应道:   “是,大娘子说得没错,这成亲的规矩老婆子都一清二楚呢,绝不会叫他们糊弄了。”   “如此,就请李先生和妈妈商量着,请陈家管事进来好好说一说了。”   前堂早已经掌了灯。   她提裙向外走去,一边掩唇微笑,白罗袖暗纹流动,   “记得要不拘时辰,拖到明天早晨最好,也不要让他们有机会走出这货栈。”   陈家明明请不到楼云保媒,陈洪却仍然派来了这些人进坊求亲,他们当然是来意不善。   她不能不有所防备。   “是,大娘子——”   汪妈妈和李先生对视一眼,同声应了,便有季洪去外面接那求亲的那陈管事。   只是这季洪又犹豫一步,回头道:   “大娘子,那陈家来的人里,俺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小后生。不像是陈家的公子,也不像是普通仆役。那打扮倒像和高丽书院里,公子们的小厮或是书童。”   黄七郎也不待他说完,问了几句那小后生的容貌,连忙就道:   “是楼大人身边的小书童,叫骏墨的小子。听说他虽然没有跟着楼大人去过山东,却也是从小在明州街头里胡混的泼赖小子。表面看起来斯文胆怯,性子却机灵,极是难缠。楼云想必是差他过来,看看坊里的动静了。”   她心中一动,知道这骖墨来得必有原因。   说不定陈家来求亲,只是为这小书童进坊打掩护。   “既然如此,就好好招待他们吧。”   她吩咐完了,压根也没有去见陈家人的意思,伸手牵了小蕊娘,出了货栈就要离开。   她还有别的事。   黄七郎当然是担心他黄氏货栈的海船,赶着要去东水门看动静,却不明白她是怎么打算。   到了门前,他又一眼瞥到王世强身边的小厮左平,还等在了门外,他不由就问道:   “大妹子,你这是回季家小院等三郎回来?”   他早就知道,自从三年前被悔婚后,她这几年入夜后不再理事的习惯。   他也更明白她的心思。   三年前,她没能说服王世强成婚后留在唐坊,而是要随他嫁回大宋。   而她一旦有了远嫁离开的打算,坊里两个兄弟身边的亲信当然就重新起了心思,等着她出嫁后争夺这坊主之位。   当初她借着备嫁妆在坊里理清帐目,何尝不是为了在两个弟弟里选一个做坊主?   既然是她自己的主意,本来一直支持她招婿进坊的老里正、老管事们也都默认了。   如今婚事虽然不成了,但她出嫁后让出坊主之位势头已经是不能改变。   否则她不至于一桩接一桩地和福建海商议着亲事。   这也是要让忙着站队的坊民们放心,她三年前的决定是不会改变了。   这些日子,她退居在季家小院,入夜后不再理事,把坊务渐渐交到季氏货栈手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不说这些,今晚季辰虎回来后,当然也要回家,要去季家小院见长姐的。   ——亲姐弟又有什么话说不开?   “哪里有心情去见他?见了也是我说我的,他说他的。我不出声了,他就怒了瞎嚷嚷。嚷够了就开始摔东西,摔完了东西就要揍我。我顶上去送给他揍,他的脾气就更大,家也不要了,摔门就走——”   她这般戏说着,惹得小蕊娘掩嘴而笑。   然而小蕊娘细看她的神色,感觉到大娘子有心事,便也不敢出声,只听她继续说着,   “他以前也就是走个三四天,也知道要回家。这一回半年了都不见他的人影……”   她叹了口气,知道季辰虎这一回不仅是真恼,还是因为十二条河道全都被二郎暂时掌控,让他没有了财源。   让他没有办法在外面收买兵器、铠甲还有平安京城里更多的消息。   如今,他就算不至于和她反脸成仇,却知道拉大宋国使这样的外援了。   好在,她也并不意外。   “大娘子,今晚还在是季家货栈里歇息吧。”   李先生听到这里,向前一步,低声劝说。   季辰虎虽然绝不至于和亲姐姐动手,但他手下的许家六兄弟可不是善茬,谁知道能做出什么事?   老街后的内库里,虽然都是她的心腹,但最得用的三百库丁都放在了山中。   他们分散在几十座田座里,保护粮源。   但季氏货栈里的五百栈丁们,却足以保护她了。   “本是这样的打算,但三郎如果知道,反倒以为我故意和他疏远——”   李先生一怔,顿时反应了过来,平常她住到季氏货栈没问题,但三郎今晚回坊,她是一定要在他们姐弟的家中等着他,才好说话的。   今晚,她是一定要在季家小院。   “明天再说吧。”   然而她似乎也并没有完全拒绝李先生的提议,转头向黄七郎道:   “今晚我不回老街了,我替三郎去一趟驻马寺。”   “这时辰你还要闲功夫去驻马寺?”   他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劝阻,   “大妹子,三郎虽然是你的亲弟弟,但他毕竟大了。不像当年,他和二郎都只有十三四岁时,吃你的,穿你的,用你的,什么都听你的。就算两坊里火并,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只要你赶回来在他面前要死要活地哭骂上一场,他那时还会心软。会收了刀子随你摆布。如今他可绝不会了——”   “我明白的。”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知道他说的是七八年前,河道还在修建的时候。   当初,她到扶桑内地去游说领主,留下来的黄七郎被吉住商栈买通太宰府抓走。   那一次,她听到了坊中的紧急传讯,才知道被扶桑海商在背后下了暗手。   黄七郎不在,坊中已经是大乱。   她虽然不明白传讯里说的,二郎和三郎要杀起来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满心惊慌。   她日夜兼程,赶回唐坊。   那时,她一脚踏进初开的坊街,就已经被眼前的人山人海惊呆。   她几乎不敢置信,呆看着坊里十二条淤泥粗通,流水清亮的河道。   她万万没料到她不过离开了半年不到,唐坊人口竟然会暴增到二三万。   她更没料到十二条河道会全部挖通,只等着砌河道筑港。   她分明还记得,她离开时,二郎从北九州岛游说来的坊民,只有不到四百户。他与她商量过,打算等到明年河道开到第三条时,再去劝说余下的几百户迁入唐坊。   三郎的手下也只有不到一百人的小兄弟们。   这些人。是他这些年在九州岛沿岸帮着她做走私时,纠集起来的。   其他的人手,至多就是为了争渔场,争海界,和三郎不打不相识的许家六兄弟。但那也离得有点远。   这六兄弟住在南九州村子里。   她这个长姐更不明白,季辰龙和季辰虎平常就算不是真正亲近的亲兄弟,那也是一起患过难的堂兄弟。   怎么到了这马上要过好日子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丢下笠帽和行李,挤进人群里。   她远远看到,他们兄弟两人彼此都铁青着脸,不知在争吵些什么。   他们各自被坊民们簇拥着,站在土筑的第一座码头上。她奋力喊叫着他们的名字,然而比她的声音更大的,是坊民们的对骂怒吼声。   她看到身边的所有的坊民,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煞红着双眼。   他们满身的淤泥还没有洗去,就已经操着挖河开拓的家伙,口沫飞溅地互相威胁,愤怒叫嚷着:   “二郎,大伙儿家也不要了,从北九州岛跟着你迁过来了。咱们辛苦两三年,这河道凭什么叫他们南蛮子占了便宜——”   “没有俺们这些人,没有三郎,这十二条河道根本挖不通!凭什么叫你们拿了大头!?三郎,你别忘了当初你带着俺们来唐坊时答应过俺们什么!”   “三郎,别忘了你答应过你能比汪家干得更好!不叫俺们再当奴口,让俺们天天吃米饭吃鱼干,今天你要怎么样,俺们都听你的——!” 050 姐弟相争(下) 更新时间2015-2-8 12:01:56 字数:3360  人群拥挤,把她挤得挪不动脚。   在那场混乱火并中,她虽然没有见过三郎在南九州岛的杀戮,却亲眼见到了三郎那染血钢刀差点砍向二郎。   如果那时她没有恰好赶回来,如果她没有赶在南北两坊刚开始动手时,就挤进了对峙的人群里;   甚至,她没有在惊骇之中忘记了恐惧,在人群中扑出去;   如果她没有狠狠撞到了三郎的胸口,一耳光甩到了他的脸上,把他推得倒退了两步。   ——她不知道二郎和三郎那一天到底会如何收场。   她也记得,在还没来得及染满血腥的河道边泥地上,在她过于震惊的脑袋里,那时根本想不出别的办法去阻止坊民的内斗。   她背着扶桑海商,到内地游说各地领主破除官办贸易,是在挖他们的墙角。那天,她能一路平安赶回到唐坊,就已经耗尽她这些年积累的所有人脉。   过去几年里,她也从没想过,要在弟弟们的手下里安插自己的亲信,   她只有孤身一人。   那时,她只能本能地像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乡下泼妇一样,抓着二郎不放,她打滚哭骂,披头散发让季辰虎把她一块儿给杀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哭骂的尖刻言语:   “忘恩负义的下贱种子,忘记了爹娘,忘记了祖宗!瞎了心的东西!为了几条河道,今日你就要拿亲兄弟开刀,明天你再拿亲姐姐开刀!后日大后日,你又容得住谁?谁又敢跟着你——”   三郎身边的那十几个最亲信的小兄弟,如今已经长大。   他们吃过她的饭,穿过她的衣,自然不敢来拖她。反倒是那许家的六兄弟,居然还敢伸手来碰她,要把她拖走……   她那时也想不起什么古汉书里面看来的。“谋定而后动,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这般的训诫。她接到坊中内斗的消息后,只来得及摆脱一路上不断出现截杀她的山贼,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她只看到二郎身边的渔户虽然增加了,也绝比不上三郎身边那上万的陌生面孔。   完全打破了她所有的预期。   更不要提,还有那要把她拖走,鼓动着三郎继续干下去的许家兄弟。   她只能拼命锤打着三郎,死抱住他的双腿,她赖在地上哭叫乱骂着:   “看看你造的什么孽,你还没死呢,你姐姐就要被人欺到头上来!爹娘在天上看着呢!你九岁的时候,我们逃出村,我被路过的扶桑山贼多看了两眼,你就知道有危险,能背着我一天一夜逃了几十里的水路。也没有忘了拉二郎一把!早知道今日当初何必又管我这个无用的姐姐?我当初还不如跟着爹娘一块儿死绝了,不用再睁眼看着你这没天良的王八羔子——”   三郎一直没有动弹,任她打骂,却也没有半点后退的意思。   倒是那许家兄弟吃了她当面唾过去的几口吐沫,因见着吐沫里带着血,不知道她是咬了唇还是咬了舌头,他们便迟疑了起来。   就这样疯子一般歇斯底里地哭闹着,只当他身后等着的那一两万持械渔民都是空气,她知道季辰虎已经骑虎难下。   但她更知道,她要是一松口,一后退,这已经争红了眼二万之众就会全都涌上来。   他们真的会杀向她身后的二郎,还有李先生那些邻居,他们会把那一万多的北坊坊众全都杀光杀败了,才会有个结果。   他们死了,接下来谁说不会轮到她?   以前她还能接济三郎的吃用衣食,现在三郎已经不需要她了。   三郎现在的眼神,实在让她想不起往日的他。   不过是几年前,他还是一个会在深夜里担心她的孩子。   他甚至会担心死而复活的阿姐在寺里被和尚咒杀,那时的三郎,是一个会翻山越岭,偷偷到驻马寺寺奴寮舍里来看她的孩子……   然而,那一日,三郎终归是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由着她一边哭着,一边从他手上拿走了刀……   ……   “季妈妈,我的嫁妆册子拿来了吗?”   她站在货栈门口,看着街道尽头。   远处,有内库坊丁打着火把,慢悠悠赶来了一头青帐乌篷的牛车,供她乘坐去驻马寺。   车上,已经按她吩咐回内库准备的季妈妈,扶着坊丁的手,从车辕上走下。   她双手向她呈来了一只木盒。   小蕊娘上前打开,可以看到里面厚厚几册分家后的嫁妆册子,还有册子上面放着的一枚私章,一串内库铜钥匙。   “三郎回来如果要见我,妈妈就把这盒子给他,让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但只要我一天还是坊主,十二条河道就要在季氏货栈名下全权打理。他要是再不依不饶的,就击鼓,召开里老会重议坊主!我也知道他嫌里老会的人都没血性图安稳。你告诉他,他尽可以马上召集全坊坊民,看他们南坊人多势众,却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他进扶桑内地——”   说话间,她又叹了口气,把声音里的三分的烦恼给消淡了去。   黄七郎正疑惑她这会儿去驻马寺就是为了避开三郎,还要相劝时,她抬头望向远外鸭筑山中灯火通明的驻马寺。   她听着那来回撞响的震荡佛钟,稍稍沉默。   良久,她双手慢慢合什,轻声地默念:   “南无阿弥陀佛……”   小蕊娘便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悲凉寂寞的意味……   “大妹子,你这是——”   她睁开眼,看向疑惑的黄七郎,轻声道:   “黄七哥,这佛钟是二十四声,不是示警的钟声,而是寺里有高僧归天了……”   在天中渐升起的清寒月光下,她的神色间渐渐有了悲凄之意,   “是空明大师圆寂了……”   十年过去,当初在驻马寺里庇护过她的十二位大宋老僧,已经渐次凋零。   最后这一位空明老禅师,高寿已经八十有三。   他不仅在她十岁入寺时就帮助、保护过她,还曾经对季辰虎有再造之恩。   空明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出面劝说同伴里的一名隐居老武僧。空明请他出了苦修斋,教会了三郎正确使用那一身蛮力,怎么在马上马下、陆上海浪里纵横自如。   老武僧还教会他,怎么用呼吸调气来平息他渐来渐暴躁的脾气。   那一年开坊时的火并后,她经由王世强之力,在坊中引入宋商,开埠经商。   在她的主持下,南北两坊平分十二条河道,二郎、三郎两兄弟握手言和,没有再起冲突。   他们三姐弟仍然和以前一样,一起住在亲手搭起来的季家小院里。   虽然谈不上相亲相爱,却也能互相做个伴。   这样,才让南北坊民们之间也平平静静地相处。   然而三郎不知犯了什么病,偶尔会半夜里突然起来,在院子里乱挥拳头,后来便发展到夜夜如此,有一天,他把院子里的瓜棚里都挥刀砍成了破烂。   不论是宋医还是巫医,她都请来给三郎诊了脉,却没有确切的结果。   她天天煎着清心的药让他服,看似安静了几天。   没料到有一天夜里,三郎乱挥的刀砍在了二郎北屋的屋门上,逼得她只能以督促二郎学习之名,第二天就把他叫到了自己屋里。   因为三郎的病,二郎已经住在李先生家好几回了。   再让他住出去,坊里又要起他们兄弟不和的流言,她只能带着他和许七娘子两个人,一起睡在了隔开了三间的东正屋。   然而三郎再次发病时,她却只能披衣而起,看着左右梢间里本就没有睡着的二郎和许七。   她一手拉着一个,坐在漆黑不敢点灯惊了三郎的屋子里,徒劳地安慰他们。   她感觉到了二郎微微的颤抖,还有许七茫然无知的傻笑……   她不知道许七在笑什么,也不知道二郎的颤抖传递出来的是恐惧还是愤怒,她只是想着:   他是不是又回想起了十岁时尸横遍地的疫病小渔村。   这位已经快十五岁,最喜欢读宋书的少年,也许又回想起了那年疫病侵来时,三郎在村子里所做的事:   为了让父母姐姐醒过来,季辰虎从二郎碗里抢过了也许能治病的草药。   他要把药喂给自己死去的亲人。   更可怕的是,他还按照村子里口耳流传的神婆巫法,把没有死绝的重病村民割喉放血。   季辰虎把他们的尸体一个个堆叠起来,堆成了活人垒,向上天祈寿……   那个九岁的孩子,以为这样就能让父母和姐姐醒过来。   她也是在收容了季妈妈五个巫祝后,才在偶尔的谈话里猛然明白:   当初那小村子里堆起来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终于明白,三郎每每担心她在驻马寺里被和尚咒杀是为什么……   在三郎心里,她是因为巫法延寿才活过来。   然而,更要命的是,也许二郎和三郎的不和在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不仅如此,三郎的狂症何尝不是那一次天灾疫病里遗留下来的祸根?   那个九岁的孩子到底是在怎样的恐惧中,残忍到下手割开了那些同为亲人的村民们的咽喉?   他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死守在父母亲人的尸体边,度过了那些日子,一直等到她的醒来……   ……   为了三郎的病,她只能回驻马寺向空明老禅师哭诉。   尽管她在唐坊做山寨货的风声传到了老和尚的耳朵里,他已经渐渐不愿意见她,更不愿意被她接到唐坊来供养。   他只送了她一个“慧空”的法号,让她学会静心。   但他还是帮了她,帮了季辰虎。   他亲自为三郎诊脉后,出面劝说了老武僧,让三郎跟着老武僧学了三年的内息调养。   也是他,召了三郎亲自解说,告诉他治疫病的医术药草并不是巫法。   空明大师告诉三郎,她当时能重新活过来,当然是因为吃了他喂给她的药草,而不是什么巫术。   尽管她心里知道,空明大师的解释并不符合她重活一次的事实,但对于三郎,越早从那种巫法迷信里跳出来,才越有利于他摆脱十岁前的绝望记忆。   “妈妈,呆会和三郎说,等他有空了,也该去送一送空明大师……” 051 宋地江潮 更新时间2015-2-9 12:00:57 字数:7469  佛钟声在海面上余音渺渺。   从唐坊的中坊大街上空,一直飘到了五里外的波涛中。   海面平阔,足以传音。   大宋船队正中,是一字儿摆开的五条福建海船。海船甲板上,因为铺上了相连的木板,便连成了一个十分宽阔的水榭歌台。   弯月高悬,在深蓝海面染上一层薄金,银亮的十二条河道奔涌入大海。   楼云换了衣裳,卸了半臂铠甲,倚在二楼窗前。   他挑眼看到,唐坊西面最靠近太宰府方向的一张水门也吊了起来,水门里,可以看到几条驶出的船影。   应该是属于扶桑商人的三条大板船,装饰一新,从西二水门驶了出去。   而他安排的二十名楼府精悍家将,已经传信回来:   他们在半个时辰前顺利潜入唐坊。   在此之前,为了参加国宴,特意回岸准备的式部丞和藏人将招来了西坊的扶桑船只。   在他们坐船回太宰府的时候,楼大就按他的命令,安排了二十名家将潜入其中。   如此,他们便在不惊动唐坊,也不惊动扶桑太宰府的情况下,登岸扶桑。   扶桑大板船上装饰一新,船舱两侧铺着倭锦,锦上织着华丽的《源氏物语》宫廷故事图。   船头青帘后,隐约可见的是西坊中美貌的扶桑游女。   她们违例穿着华贵清服的白色十二更(唐)衣,在帘下露出了层层叠叠的更衣衣摆。   青绿、嫣红、烟紫、橙黄,如春日盛开庭院中的姹紫嫣红。   她们的长发如清泉流绽,随着她们在帘后的阵阵拨弦,扶桑宫乐曲调绵长。   年少袭官,年不过十五岁的式部丞也立在船头,应拍节跳起了这一曲《青海波》。   他的折乌帽子上斜插着一支桃花烂漫,仿似还在是平安京城中第一次蒙恩上殿,晋见国主的时节。   在满眼的繁花春日,他身为平氏族人,有幸登上国主理政的清凉殿前。   他随着古乐踏步,手执折扇子翩翩起舞。   他身为平氏子弟,为的是能在小国主面前一展才华,为君上扫去来日春风花落,宫中寂寞的愁思。   仿佛这扶桑的平家天下,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倭船从密立的暗礁之间驶出,远出五里之外,迎接大宋国使。   楼云一身绯色官袍,系着雪罗披风,站在二楼。   他远望着四面散布的唐坊船只,一千五百条渔船间暗藏着八卦临战军阵图。   倭船从军阵图中驶过,曲声四溢。   停桨的秀美渔娘抱膝坐在船头,好奇地倾听曲声。邻船的少年儿郎三五搭伴的,殷勤地摇船靠近。   他们想要和她们共赏舞蹈,和她们一起观看那月光倭船里,春日海波的轻影。   他不禁也微笑了起来。   他椅栏倾身,唤着最为宠爱的官伎行首林窃娘,笑道:   “窃娘,再赏一曲萧声,与我在秋潮中佐酒罢。”   宽大甲板上,已经铺上了深红色的地衣。   十六位官伎素衣同坐,各抱琵琶、箜篌等般般乐器。   因为拍大鼓的乐伎任翩翩在三天前的台风中生了病,她现在只能苍白着脸,坐在姐妹之间,勉强支撑。   她已经无法与她们同奏大曲。   忧心的她们仔细聆听着扶桑曲乐,谨慎判断着这外蕃曲乐技艺如何。   她们细细推断着,缺了翩翩的大鼓,会不会让大宋国使的乐宴失色?   此时听得楼云笑声,正凝眼观赏《青海波》的一双双妙目,同时转头看向了声音的来处。   弯月的金晖落在了年轻国使那雪绸制的长披上,照出他俊美飘逸的容颜,他嘴角那一抹微笑,如同月光倾泄。   林窃娘心中一定,知道他不欲让扶桑使者专美于前,自然抚萧在手,悄笑启音。   海浪声中便有萧声幽咽,听得到一曲宋地传来的《望江潮》……   微云抚月,潮声漫漫。   黄七郎已经离开,踏着这曲声,赶赴那月光下的管弦国宴,她也没有上车,牵着小蕊娘一步一步慢慢走在中坊大街上,   “大娘子,陈……陈公子会进坊来求亲吗?”   小蕊娘偷偷地看着她,小声地询问着。   她当然也知道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有私信往来的事。   她也能猜测着,大娘子和文昌公子,通过泉南书院在陈家求亲前,可能已经结识的事。   “时候到了,他就会了。”   听得那海面传来的空寂萧声,季青辰不禁停语,微微闭目。   那萧声扬起,把她带到了万里之外。   她随着那曲声中的水波荡响,看到了西湖水畔的大宋临安城。   曲声牵着她,悠悠荡荡飘上了城中的最高处,悄步踏上了钱塘江畔的观潮楼。   她从楼上远望江潮,只看得到那一线横亘天际的银色潮线。   渐渐的,萧声转亮,潮水转急,   银潮相邀,她仿佛一脚走出,便站立潮头。   涌动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向高处而去,夜风抚动着她的衣袂轻扬,飞向天空中的玉盘圆月。   月光入眼,她几乎以为只要轻轻一伸手,就能攀折到月宫中斑驳的桂树。   潮水终于涌到了楼前的江岸。   潮涛拍岸,月栏倾倒。   曲声中,她步步踏浪,怀抱月枝从桂宫而回。   江水一浪接一浪地撞击着岸边的石堤,将她送回楼阁之上。偶尔回头,便看到江面翻起的波涛。   起伏的波影就像是持萧人在萧管上翻飞的十指,翘起又落下,轻扬又断折,此起彼伏,缠绵不尽……   天空中,俯首望潮的明月,也是如此这般弯而又圆,圆而又缺。   人世起伏,恰如潮生。   ……   扶桑国式部丞已经入席。   楼云端坐在国宴主位上,举起一盏桂花清酒,向他微笑劝饮。   萧声幽幽,便听得到海面渔娘们的声声惊叹,缠绕进了层层海浪声中……   海天同叹。   好一曲宋地传来的《望江潮》……   ……   余音悠悠,季青辰的脚步便也停在了街心。   陈文昌求亲或是不求亲,本来不在她的控制之中。   这门亲事,在于陈家到底想不想参与进楼云与韩参政府的争斗。   在于,陈文昌身为次子,究竟有几分心意愿意用婚姻扶持败落的家业。   也许,还在于他心中的妻室,应该是什么样的女子?   同样,对她而言,她是不是愿意嫁回大宋,是不是愿意重新在一个陌生之地开始新的生活,本不是需要太过考虑的事情。   不过是重来一次。   经过了王世强悔婚之事,她现在所在意的,自然是要在亲眼见过陈文昌,与他相识后,再慢慢地在流淌的时光中看清楚:   和他结为夫妻,是否是她真正的心愿?   月光中,她微微闭眼。   她回忆着在驻马寺里的三年,回忆着十二位渐次圆寂的大宋僧人。   往事里,印象最深的当然是空明禅师。   他亲手教她读经写字,他照顾她衣食住行,他在佛灯下给她讲述他怀念中的北地佛山。   他每天都欣喜于,她在他的教导下,对宋文宋地的日渐熟悉。   也许因为王世强十分乐于在这些方面给她提供各种讯息,空明对于她与王家的婚事,对于她愿意嫁回大宋,本来是万分欣慰的。   他甚至还为了她的婚事,准备了一份小嫁妆。   尽管她那手上留不住钱的亲弟弟,都没想到这件事上……   她从没有忘记,他在寺中给予她的时时庇护,让她能勇于面对这一世里最初的变动。   然而,这一次如果嫁回大宋,嫁到陈家,她就只有靠自己了。   再也没有空明。   而他,终归也是埋骨他乡,完成了尽毕生之力光大佛门的宏愿。   从此之后,她在这一世再也没有可以得到庇护的安心之地……   ……   牛车牵近,车铃声声,如她的心声绵绵轻喃。   她站在车前,让坊丁给内库的妈妈们传信。   让她们小心关照老街上的小院门户,三年来,她第一次入夜未归。   只不过,她虽然对海面上的楼国使早有防备,却也并不知道:   那潜伏在东坊的小宋商,因为没得到她突然上驻马寺的变故,已经向季家小院出发。   趁着三郎回坊的喧闹,他很顺利地提着那盏小小的烟雨画灯,来到了她的家门前。   无人发现。   内库妈妈们在小院中点起了灯火,那小宋商以为是她归家的暖烛,所以他毫不犹豫把指引的暗号挂在了墙边伸出的桑枝上。   他悄悄点起了,水墨烟雨的江南画灯……   任务完成,他躲藏了起来。   只有那浅墨浓妆的画灯在夜风中发着灯光,引来了坊中潜伏的幢幢暗影。   他们潜入了老街外的松林里,窥探着季家小院。   因为南坊大屋的喧闹,还有季氏货栈对季辰虎回坊的严阵以待,唐坊里并没有巡夜的坊丁发现这些暗影。   而这些,却都在楼云的意料之中。   所以坊中众人更不知道:   二十名精悍家将受国使之命,已经潜进到了季家小院附近,他们看到了那盏烟雨画灯,看到了紧闭的小院院门……   季辰虎虽然悍勇无敌,她姐姐却只是一名弱质女流。   按大人吩咐,在季辰虎回家之前,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潜入季家小院。   仅是要带着一名女子回船,拜见国使,可谓是手到擒来。   ……   她扶着小蕊娘的手,坐上了上山的牛车。   车轮未动,车外的说话声已经入耳。   她揭帘看向了外面,果然看到了被护车库丁们拦住的人影。   她认得,站在车前三步处的是王世强的亲随:   左平。   她也看到了他手中,让她眼熟的一封书信。   月白色的信封透出水波纹的暗底,水波上用淡墨色勾勒出趁风的帆影,这样的封纸是王世强以往最常用的封套。   尤其是写情书私信给她时,次次都是如此。   她在车中看着左平。   她还记得,往日她和王世强情投意和时,就是这名来自他母家左氏的小厮,到季家小院里替他递着情诗、情信。   他时常替他家公子偷约着她,晚饭后到海滩边踏月漫步……   那时的左平,也是这般青衫芒鞋,干净清爽的干练少年。   在每一次为王世强捎来情诗并各色精致的闺中之物后,他就会在院子那井边上蹲着,自己打水拧帕子抹脸。   接着,他喝了半盏茶、吃了两块点心领了赏,顺便再打个小盹。他才能得了她在屋里写出来的回诗。   为了迎合王世强喜欢写情诗的文青习惯,她只能苦思冥想,每每还要被他嘲笑。   左平会收好回信,赶在季老二和季老三回家前,笑着离开。   “去和你家公子说罢,生意上的事我会和黄七哥提的,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办就好了。其余的,也不需要再说了。”   左平也知道她是什么性子,见她不肯接信,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肯听。   他只能收了信。   举着火把的护车坊丁们都在三四步之外,车里只有一个小蕊娘半揭着车帘,容他和女坊主说话。   他便用王世强教他的话,低声道:   “公子说,三年来,都没能和大娘子正经说说话。韩府里的事多,他也没能和往年一样在唐坊一住就在大半年,帮着大娘子理理唐坊内务。大娘子也早就不需要他多嘴了。但唯有一件,他实在为大娘子悬心。”   语气虽卑,毕竟还是提醒着她:   开坊这些年年来,不提四明王家和她联手建坊的情份,仅提他与她私人的情谊:   除了男女之情,他王世强就没有一丝可取之处?   她不动声色,只是听着,左平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没让他闭嘴就是大喜。   “公子说,三郎也好,二郎也好,都是大娘子的弟弟。海兰姑娘也好,许七娘子也好,都是大娘子在坊里的得力臂助。公子为大娘子设想,这四位虽然都好,却都和大娘子同岁。而大娘子向来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   她听到这里,并不意外。   她发现这一世是穿越到南宋,然后再发现北宋灭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从那一刻起,她就开始担心起蒙古南下,大宋灭亡。   如果不是发现王世强这样的宋商居然还有北伐的志气,她对南宋的印象完全就是国弱兵疲,根本无法反抗蒙古。   不提唐坊贸易要依靠南宋的繁荣,只提她如果不嫁回大宋,而是招婿进坊,唐坊内的形势就很简单:   只要不出大差错,南北坊互相牵制的情况下,季辰龙和季辰虎很难与她争夺坊主之位。   假以时日,她这坊主只会越坐越久。就算有时候需要把位置让出来,她也有足够的能力选择对她有利的候选人,比如李家三姐妹和许淑卿。   季辰虎喜欢用蛮力解决问题,他做坊主对唐坊这样的中转港商埠有害无利。而季辰龙如果做坊主,她可就得担心在唐坊无立足之地了。   他曾经向她提议,完全效仿宋制在唐坊里建季氏祠堂。   她还没有开口拒绝,季辰虎就已经是暴跳如雷。   因为季氏祠堂里,季氏长房是季辰龙一家。   二郎才是长房嫡子。   也许二郎只是仰慕大宋的文化,但她只会选择对唐坊有利同时也对她有利的东西。   去年她主持新建的季氏祠堂,完全是为了让三郎行成年礼。免得他嚷着要改姓。祠堂的规制并没有按宋制,里面并列了季家父母的牌位和父母两家的亲戚。   从而也就没有什么长房和二房的区别。   这也是季辰龙提议的,她当然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听说福建移民到台湾岛上开荒时,因为要和南洋番民、港口山民们接触等种种原因,所以在家中经常是供奉夫妻双方祖先的牌位。   唐坊与之又有多少区别呢?   季辰龙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再坚持。   这样的情况如果保持下去,甚至二十年后的下一任坊主都会由她指定。   她把季蕊娘养在身边,并不是没有原因。   尽管,她对季蕊娘这十岁孩子的寄望,并不是让她做坊主。   “公子说,蕊儿姑娘将来长大,未必不能如大娘子所愿。她将来和李姑娘,许娘子她们不相上下,当然也能帮着大娘子来打理唐坊。”   左平并不抬头去看车帘后的季蕊娘,只是说着。   小蕊娘闻言却是吃了一惊。恰在此时,季青辰也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打断左平的意思。   她向半揭的帘后又躲了躲,耳朵却竖了起来,想听听那王世强怎么说起了她。   虽然极是讨厌那姓王的,在她心底,毕竟欢喜了起来:   终于有人把她和李三姐姐,许七姐姐相提并论了。   谁都知道,大娘子在坊里最喜欢的就是李家三个姐妹,还有许七娘子。   甚至还有人传说,如果大娘子不是决定嫁到明州城去,而是愿意一直留在唐坊,将来这唐坊坊主之位,说不定会从海兰姐姐和许姐姐她们之中选一个出来。   里老会未必就通不过。   南北两坊里,也不见得人人都反对。   大娘子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但她小蕊娘又算什么?   她苦着小脸,悄悄地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娘子。   她正侧着脸庞和左平说话,借着车门几步外库丁们的火把金黄,她能看到大娘子漆黑的眼睫,还有泛金的眸。   她知道,在大娘子心里,她小蕊娘是不可能的和两个李、许两位姐姐一样的。   她不能和海兰姐姐一样:   海兰姐姐水性最好,操船最快,采珠最多。甚至海兰姐姐平常都不爱说话,但只要她一开口,坊里的成年姐姐们都会觉得有道理,愿意听从。   坊里上千的姐姐们一起出海,一起去打渔时,只要是她轮值当头领,大家收获总是最好最多,回家也最早。   她小蕊娘也不像许七姐姐:   坊里会有人会不喜欢海兰姐姐,不喜欢季二哥和季三哥,甚至还有不少人心里不喜欢大娘子,只是不敢说。   但没有人不喜欢许七姐姐。   她亲眼见过,许七姐姐喜欢唱歌,她也会突然从大娘子屋里翻出一卷佛经变文,讲一些稀奇的鬼怪评传。   这位姐姐在季家小院时,常常嫌一个人唱歌无聊,埋怨大娘子没空听她讲变文。   但她只要气冲冲在坊里走上一圈,马上就能邀上几十个姐姐哥哥们。   人数一够,她转头就去季氏货栈和李先生商量,说她要和宋人一样,组一个讲唱社团。   李先生要是摇头,她就吵起来。   东坊里的宋商不是都喜欢起会社?不是都说这就是宋人风俗?   不提别人,东坊不是有七八个小宋商起了一个抄书会?   他们淡季没事时抄书互借。大娘子为了能白看几本走私不来的汉书,在淡季无聊的时候   也参加了他们的抄书会。   坊规没有禁止组会社,她许淑卿凭什么不能开个头?   她就想和坊里兄弟姐妹们起个团社、团会一起唱唱歌。   李先生没办法,只能请大娘子决定。大娘子因为被许姐姐吵得太烦,就随口让她赶紧去组,不要再缠着她。   结果,因为她这一开头,坊里的各种团会五花八门全都跳了出来,数也数不清。   最小的团会甚至只有一个人。   而坊里最大的会社就是她的讲唱社,足足进了三千人,连她小蕊娘也参加了。   许姐姐本来谁也不认识,也不出门去玩。大娘子忙的时候,她就经常一个人在季家小院里唱歌。但坊里好多姐姐哥哥们,路过老街时都来找她玩。   她安排的每一次社团活动,经常是全坊十分之一的坊民参加,十分之三的坊民亲情协助。   就算是季三哥和坊里哥哥们,他们一起出去捕渔打劫都没这么热闹。   东南西北四个坊全都等着观赏。   就连驻马寺里的佛典佛祭,和尚们都会请许姐姐的讲唱社去表演。   ——这样两位出色的姐姐,她怎么能和她们相比?   她有自知之明。   她操船不快不慢,采珠不多不少,坊学的成绩不高不低。   她在家里说话时,就连爹爹妈妈都没空听,更不要说在坊里了。还有,她最羡慕地就是许七姐姐,许七姐姐一个人呆着,也能和自己玩得开开心心。   她和大娘子两个人一起玩,她照旧很高兴。   等大娘子没空陪她时,她想找人玩的时候,永远都人愿意陪着她。   许七姐姐绝不会和她小蕊娘一样,会害怕没人和她说话,没人和她玩。   而且,她太小了,再过三个月,她才能满十岁……   那两位姐姐,都已经订亲了。   “公子说,他在大娘子面前是万死的罪。但毕竟还是有一点,以往是从不叫大娘子伤心的。他自问,这些年来唐坊里的事除了大娘子开口,他是从不多说一句的——但外人却未必如此。”   季青辰一挑眉,知道王世强说的是:   楼云刚到东海就要扶季辰虎上位,和他王世强比起来,这位国使大人才是不得不防。   “回去和你家公子说吧。我只盼着,他以后对我唐坊的事,也能和以前一样不多问一句。这样,也就算我和他没有白结识这一场。”   左平听着,觉得她的语气平缓,并没有多少深怨的样子,不由得暗暗欢喜。   他刚才也只是说句客气句,大娘子回的也是客气话。   开坊后,公子手里拿着最要害的几十个码头仓库,只要是坊中大事,她都会主动找他商量。   他犯得着去多说一句?   但现在,左平只盼着能在她面多说几句,他才能替公子开口相约:   最好能和以往一样,约个晚饭后的时间,让公子在坊外的海滩上与她见上一面,两人能平心静气地把以后的事情说上一说:   比如陈文昌退回画像的事,   比如江浙海商打算向陈家提亲的事,   比如楼云此人在泉州收受蕃商赠送的夷女美人,还曾经被言官弹劾,所以万万不可相信。   更重要的是,扶桑内乱后,唐坊的打算是什么?   因为这些年的金砂供奉,韩参政府中,当然有她季青辰的名字。   韩参政当然会希望这类供奉能长久地保持下去。   更何况现在主和派中没有一位重臣能与韩参政相提并论,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她夺回唐坊产业出一口怨气就罢了,难道还真要和福建海商联手?   要是惹恼了韩参政,她此生都无法踏上大宋之地。   黄纲首是不好意思追问的,公子只要和她见一面,说上几句,却能大约地猜测出来。   公子也想当面劝劝她,他自然会为她在韩府中周旋,不至于让她为难,但如果扶桑太乱,她要迁回坊民,还是迁到他明州去吧……   去了大宋,不需要担心被扶桑人欺负攻打,她的两个弟弟季辰龙和季辰虎,未必一定要得这个坊主之位。   在明州蕃坊里,蕃女们出头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也很多,也更容易让官府放心。   她如果想让李海兰或是让许淑卿续任坊主,让她们学着安排坊民们在本地定居,安排他们以后的田地屋子……   在明州城,他也可以帮她一把。   却又听她道:   “从此以后,我与他,也不必再见了。”   长街寂静,远处海面上传来的曲声已经消静,唯有月光静谧……   波光荡漾,渔娘们分食了泥炉里烹煮出来的鱼糊杂菜。   她们轻摇着千条平底渔船,随波逐浪。   在水浪声中,她们不时回首,仰望着五艘相连的甲板上。   月光下有十六乐伎管弦同奏,佳音佐酒。   船板上的宴席里,楼云为主,坐在正位。副使秦从云及属官三位、王世强、陈洪纲首七位左侧做陪。   右边的客席横案后,式部丞和藏人将同为平氏族人,皆是少年英俊。   他们同时举杯,向大宋国使劝饮。   一曲琵琶声悄,宾主尽笑,式部丞趁醉而起,在美人手中讨得玉萧,启唇轻吹。   吹得正是那一曲听而难忘的《望江潮》。   他的调中里难免有音拍错漏,林窃娘微微一笑,以目示意,乐伎中另有两位持萧美人吹起阵阵潮声,与他相合。   只听得三潮叠浪,浪去涛回。   海面一百余三艘大宋海船上,无数离家的大宋船丁、水手,也在这曲声中靠着船弦倚坐。   同望明月,梦枕江潮。   外围唐坊坊丁手中雪亮的钢叉,仿佛也被萧声中的绵绵潮水所染,抹上了钱塘江月下的柔美银光。   萧声渐渐低去,似有若无,仿如潮退空空。   席上众人相视而笑,正有些意犹未尽之感,一缕清亮的鱼哨声便在此时,蜿转而起。   有海中明兰,站立在小船船头。   她用哨子轻吹起了跳跃的短音,献曲于国使座前。 052 海中明兰 更新时间2015-2-10 12:01:20 字数:4010  李海兰所吹的哨曲轻快,潜入了望江潮曲的尾声。   仿似鱼儿一般,哨声悄无声息地在宋地江潮中甩起了银涛玉碎,飞溅起无数的细鱼鳞虾,光波点点。   潮涌天际,鱼儿们兴奋的随大潮飞上天空,触摸到了与飞鸟相伴的蓝天白云。   新奇中,它们偶尔低头,居然还看到了自己生长的大江。   它们看到了大江初始之地的高山源起,看到了浪尽天边,世间百态。   它们一时看到了江流逝去的方向,开始学会了思考自己的人生。   然而江潮渐退,它们忽而又从空中落下,随波沉到了江底,再也看不到江外世界。   它们只能沉江逐浪,漫度余生。   然而在那游鱼心底,却终归是难以忘记天空中的蓝天白云,只能魂断神伤……   李海兰的渔哨入耳,沉沉切切,摧碎肝肠,   席上众人齐惊,纷纷侧目。   林窃娘惊讶地看着海面渔船上的唐坊女子。   只见她目光迷离与月色同辉,双手捧哨献曲,引得人人从她的那一曲哨声中眺望到了江天鱼跃,惊叹她的韵律心声。   海面声音传递,十几里外的雷雨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五里之外,海风吹送哨曲。   季氏货栈里,被引到三楼平台上共坐饮酒的骏墨和陈管事,都停下了酒盏,侧耳倾听李海兰的心声。   李先生听出是小女儿的哨声,不由得愁眉深锁。   便是楼云身后的楼大,也一副意外表情,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道:   “云哥,那这位李姑娘看起来机灵聪敏的,心里却太颓丧了些。”   “大娘子,海兰姐姐又聪明又好看,李先生最疼她。季二哥也等着要娶她。她为什么总是难过?总觉得日子过得不顺意?”   牛车内小蕊儿也听到了这哨曲,实在忍不住,悄声问着季青辰。   季青辰苦笑一声。   她也不能告诉这孩子,以前她养着许七在家的时候,经常和她说着前世里的事情。   许七这孩子很奇怪,她除了开郎些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变化,她这些年早已经放了心。   然而后来许七悄悄告诉她,李海兰有一回到季家小院来玩,曾经在屋外面偷听过她的话……   她也不知道,那时候也不过只有十几岁的李海兰,到底听了些什么……   她看着季蕊娘,想要说些什么,终归是叹了口气,道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们太聪明了些,和我们这些笨人在一起,也难怪他们憋得难受。”   车外低着头的左平,听到这话,知道她话里未必说的是李海兰,却必定有暗指王世强的意思。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虽然被她拒绝,他却还有话要替公子禀告。   反倒是国宴上的楼云,听了楼大品评李海兰的话,倒是有空说了一句,道:   “这位李姑娘,倒是位难得的干才。头脑清楚,进退有度。”   他笑着抬眼,看了一眼乐伎席上的林窃娘。   因为听到这一首出众的哨曲,林窃娘难掩神色紧张。   身为泉州城以至福建路最出色的官乐伎,她当然是不想被比下去的。   “可惜翩翩今日体弱。”   他摇头笑语着,知道林窃娘因为这李海兰有了得失之心,   “如果翩翩能拍上几段最拿手的泉州大鼓,与这位李姑娘的哨曲相和,李姑娘曲中的颓丧也就不需介意了。”   楼大听着他这话,对李海兰完全是一副褒奖的意思。   他虽然不懂什么大曲,但什么是“干才”却是明白的,转念一想也觉得确是如此:   管她心里如何,办起事来能干利索就足够了。   “我看她们坊主,有意让这位海兰姑娘多长见识的样子。”   席上众人听曲,楼云举盏就唇,又道,带着些微的疑惑不解,   “她拜见本官时,虽然有些宋礼并不准确,但落落大方,神情安定。她平常应该是经常与官府应对。本官问起她的家事,她也能直言相告,颇不寻常。本官听她把二百年忠义之情娓娓道来,言词恳切,让本官都不得不动容。所以才赏她御酒一盏,安抚其心——她是二郎季辰龙的未婚妻室?”   “是,大人。”   楼大早就已经把李海兰订亲的事听清清楚,顿时有了不平之意,   “她才不过十八岁,居然就订了亲,我听说季辰虎也订了亲,订的也是一位唐坊美人。李海兰还说那位许娘子的才情容貌远在她之上。”   楼大忙着扼腕美人别抱,楼云却暗暗诧异。   本以为唐坊中除了季大娘子,再无人能与李海兰相比,但季辰虎那般的人物,却不知与他订亲的女子许娘子又是何等模样?   他在见过李海兰之后,本以为她应该是季辰虎的未婚妻室的。   ……   “公子说,今日急着来见大娘子,无理闯到门上,实在冒犯了——”   左平从怀中取出了退到王氏货栈的锦盒,稍一打开,玉光流泄,   正是那座曾为太后寿礼的玉观音。   “公子还说,这只观音当初本就是为了和大娘子的婚事能成,才买下来送到长房里去的。如今就只当是赔罪的玩意,大娘子留着赏人吧。”   他在车门外低声禀告着。   她听在耳里,却只当是不知道这是王世强在暗示:   她在寿礼上动手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   她没有回答,当然也更不可能留下这玉观音,不论是寿礼还是彩礼,都是授人以柄的东西。   更何况,王世强要让左平传的绝不仅是这几句客气话,她耐心听着。   果然那左平见她不收礼,只能收回袖中,也半点不提王氏货栈的产业被唐坊完全拿回去的事,低声禀告道:   “公子说,本来因为亲事上的事失了言,悔了约,没有脸再来求大娘子。但他和大娘子之间却也不单是这份情谊,还有当年一起开基业的老交情。至不济,还要看在黄七哥的亲戚面上——”   “我知道黄家嫂子和他是联了宗的姐弟,但我和他又算是哪门子的亲戚?”   她终于不耐烦。   她想着去山上,在空明的肉身入殓前,为他上一柱香,便打断道:   “有话直说吧。”   “是,公子说,大娘子往日里曾经和黄大东主有过商量。你们打算学一学福建路移民到琉球(台湾)海岛上开荒时的风俗。季、黄两家都开祠堂修家谱,祭祖换贴,结为异性兄弟。以后有变时,能互相帮扶,互为呼应,这才是长久之计。这样一来,季家不仅可以在黄氏货栈里参两分明股,黄大东主在西北路上结识的兄弟,将来也能为大娘子引见。大伙儿一起做几笔西北生意——”   左平心里清楚,让唐坊在黄氏货栈里参明股的事,季娘子是一定不可能拒绝的。   她对西北一带的生意实在是太过感兴趣,一直让公子觉得她性子古怪。   她借着黄七郎走私时一位船丁老兄弟的名义,悄悄在黄氏货栈参了半分暗股的事,公子当然也知道。   “因为当初的亲事约定,有公子出面为大娘子打理这些西北的事情,所以这换贴参股并不急迫,就一直拖着——”   但要是唐坊想参两分明股,没有公子点头,是绝不可能的。   黄大东主的货栈,当初是公子倾财而出才能建起来的。   公子把自己名下经管的七条王家海船全都押出去,冒着身败名裂被赶出王家的风险得了二十万贯宋钱。   这些钱,被一骨脑全都交给了黄七郎,这货栈才开起来的。   没有公子这般的气魄和眼光,黄大东主空有西北的人脉、货源,没本钱打通江北边境和江北椎场里的关卡,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通过在扶桑走私攒到这份本钱,至少还要五六年才行。   更不要提大娘子的十二条河道,没有公子引来的宋匠和宋商们,哪里又能起得来?   但也是这些宋匠们,他们回到大宋后一直在内河上出工,加紧着设立水力机械为战事中的运粮运兵做准备。   他们一直在公子面前出言,力求公子把唐坊中人迁回明州城。   如此一来,除了公子本就不忍让大娘子居无定处,飘泊他乡。大娘子迁到明州后,公子在内河上建起的水力吊装机械,还能更好更有用。   大娘子供到韩参政府中的金砂,按她的要求全都要由公子来亲自使用,登记造册,免得被亏空挪用。公子一直信守承诺,把这些钱全都用在了河道上。   这三年也并不例外。   所以,公子比那些宋匠更清楚,唐坊的工匠对战事准备有多少作用,而这些工匠一大半都是她教出来的。   而她,又是空明那些老和尚们教出来的。   “公子说,只要大娘子选了日子,换贴的事情是一定的。只等参股的文契三家画押,大娘子和黄大东主自然就是异姓兄妹,黄夫人和我家公子也是同姓联宗的姐弟。这样一来,岂不就是一家人了?”   左平谦逊作揖,小心翼翼说着,   “如此,我家公子和大娘子的婚事虽然不成了,但终归还是和外人不一样。”   这外人,当然就是泉州陈家,还有楼云了。   “……好罢,如此就恭喜你家公子,也恭喜黄大东主了。”   听了半会的话,几乎耗尽了耐心,她总算也笑了起来,   “难得我也能和王纲首家攀上亲,实在是托福。如此一来,岂不是也能和王纲首夫人楼家亲近了许多?我虽然身份低微,不至于赶着去唤楼夫人作姐姐。但楼大人面前,我是不是也要把这段子亲戚关系好好说上一说?”   “……”   左平知道她是故意奚落。   外面刚才的火鸦枪十声连炸的动静,分明是楼云在威胁警告于她。   火烧箭楼更是让所有的江浙海商都失了脸面,他家公子当然也是怒火中烧。   楼云在唐坊之外如此张扬,哪里把她放在眼里?   她厌烦楼云都不来及,怎么会去和他攀亲?   然而公子本就是担心世事无常,唯恐她万一倒向楼云坏了大事,才差了他这小厮来说旧情。   船上向陈文昌提的婚事,完全没有动静呢。只怕是不好。   公子已经决定,实在万不得已就在六大纲家里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嫡女,准备向陈文昌提亲了。   而且还有秦副使那突如其来的消息——楼大人和大娘子也许早有私情?   “亲戚的面子不能不给,他还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她笑语着。   参股的事,她当然绝不会拒绝。   而且她记得,楼大小姐虽然和她同月出生,却比她小四五天。那怕让她开口叫她妹妹,叫王世强做妹夫呢,她也挺愿意的。   ——便宜不占白不占。   听得她的嘲笑,左平却松了口气。   她不像是和楼大人熟识的样子。   他听出她嘴上客气,暗地里却还是没有正事马上就给她滚-蛋的意思,连忙道:   “是,公子说,大娘子和陈家的亲事……”   他试探地说了半句,却听不到她打断或是不耐烦的动静,顿时又摸不清她的心思。   她只好老实说着王世强要他转禀的话,道:   “公子说,大娘子的亲事何必要在福建去寻?自家亲戚替大娘子寻上几门好亲,岂不是最便当的事情?”   左平偷眼瞟到她车帘后的面色。   借着坊丁在五六步外举着的火把,她仍然是不动声色,他只能硬着头发继续道:   “公子说,天下十七家海商纲首,统领着大宋上万的海商,江浙就占了六家。他和黄七哥虽然愧为纲首之一,但毕竟对江浙一带的海商才俊知根知底。只要大娘子愿意,公子家的姑小姐难道还不会为大娘子费心挑选?说来说去,还是请大娘子看在老交情,看在亲戚情份上……”   所谓公子家的姑小姐,当然就是黄七郎的老婆王氏了。   听这左平把这亲戚称呼叫得如此顺溜,她也有些牙酸难耐的感觉,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你们家公子看上了江浙哪一户的海商?希望我嫁过去?一方面把我看住了,一方面又能替他拉拢人心?” 053 亲戚亲事 更新时间2015-2-11 12:01:33 字数:6177  “大娘子……”   左平本心是想替王世强解释几句的。   三年前,公子听到了驻马寺淫祭的消息,马上差了他左平回唐坊,去了驻马寺里查探大娘子的过往。   如今看来,公子当初还是多疑了。   “大娘子,公子为大娘子安排亲事,全都是一番好意。”   三年前回大宋时,公子的嫡母隐讳提起了和楼府的亲事,但公子压根就不信有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一口就推却了,自顾自就出了府。   他时时跟着公子,分明知道他那段日子在明州城里忙着准备买新宅子成婚。   后来,他又到寺院里打听着,准备把那两只羊脂玉镯子也开了光,作下聘的主礼。   但偏偏就是头一次从那寺里回来的时候,公子居然接到了府里暗线的消息。   消息里说,楼府里守寡的长房大嫂子在那日谢老大人的寿宴上,居然向同席的堂伯母王老夫人透出一丝的口信,想要在为嫡妹在王家里挑一个女婿。   听说那楼府里如今外头好看,内里却已经是支撑不住。   四明王家虽然是商人一系,毕竟还有远支的长房堂伯父在朝中为官,比不得平常人家,   他左平那时奉公子之命回府去打探消息,亲眼所见,满府里都因为楼府有意在王家挑女婿乱了起来。   还没弄清楼府里是哪一房哪一位的小姐要下嫁,是嫡是庶都只是耳闻没个准信,但王家上至三十下至十四的公子们,但凡是没娶妻,或是丧妻未续娶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四处查人地打听消息。   任谁是娶了楼家的小姐,就算是破落的庶女,在家中长辈们的面前都会被另眼相看。   待得打听到下嫁会是长房里的嫡小姐,连公子都吃了一惊。   因为公子在寺里恰巧见过那小姐一回,分明是个才貌双全的书香贵女,再是如何落魄也绝不至于要嫁到王家来。   公子更加认定,这些都是内宅女人的无聊流言。   公子虽然不在意人家内宅里的事,但明州城谁没听说过那楼家长房的寡居嫂子,向来在楼家不受待见?   这做娘不长心眼,连累楼老大人的一个嫡孙一个嫡孙女都在府里失了宠爱……   公子确实是一时犯糊涂了,生了好奇怜慕之心,所以在那寺里住了二十多天。   他左平当时就猜到了,公子是等着再见那小姐一面。   但楼大小姐——如今他左平的主母那也不是个寻常人。   就算公子冷落,王家内宅里照旧被她不动声色地打理得一清二楚,两个姨娘被管制得一步踏不出小院。她们连亲生儿女都见不上一面。   而在公子纳了楼家的陪嫁丫头明理、明智姨娘做妾后,他左平就得了公子的话,他暗暗去查过楼小姐在普陀寺里两回上香的往事。   如此,他才知道这门婚事的内情:   楼小姐是书香门第出身,诗文里泡出来的名门闺秀,她明礼多智,绝不肯佞佛佞道,以前从没有愚夫蠢妇那般入寺进香的习惯。   那一回她在普陀寺里与公子偶遇,本就是她提前安排。   她使人打探了王家是普陀寺的护法大施主,才选定了为进香之地。偏偏她手里的家人婆子十分得力,去打探时正巧得到了公子要带玉器去开光的消息。   她能从容安排一切。   更不要提,后来公子在寺里遇上的那扶桑和尚和泉州佛光寺,和楼云有关了。   这场婚事,完全就是楼家一手安排的暗局!   就算不是为了福建、江浙两地的海商之争,这场婚事也是为了让有私奔丑事的楼大小姐能顺利出嫁。   让四明王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且,这两年,凭着公子在韩参政府里越来越受倚重的路子,楼家才是攀附了他家公子。   楼老大人不识时务,要被韩参政弹劾罢官的危险,谁不知道?   要不是楼小姐有眼力会挑夫婿,要不是有公子在韩参政面前的周旋,楼老大人得罪韩参政的事情能消失于无痕?   就连她**嫂子家里,欠了胡纲首的大笔烂帐都无惊无险地拖了下来。   要说这全是楼云楼大人远在泉州的谋划,他左平第一个不信。   如今他家主母楼夫人的手段,满宅里谁又敢小看……   公子至今没有和她圆房,还在密查她当初的私情旧事,好叫她有朝一日被休时也无话可说。   但如今,她在王家后宅做主母的日子,可比在楼府当小姐时舒心多了。   “大娘子,三年前的事,原本也不是公子的本意……”   左平恳切行了一礼,   “公子对大娘子完全是一片回护之心。如今扶桑内乱,他虽然知道大娘子前几年就大量买进了虾夷奴隶,其中必定有原因——”   他一顿,并没有把话说完。   王世强当然是猜测,她暗中已经和北海道的虾夷部落联手,在扶桑内乱中准备保护唐坊。   虾夷部落是扶桑北部的生蕃部落,就像中土北方的游牧民族匈奴、突厥一样,他们和扶桑人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不知多少年,而且还会继续下去。   但这些秘事,现在不需要提起。   她绝不会透出口风。   “但公子也担心一着不慎,大娘子在这异国他乡进退两难。为大娘子计,还是早早带着名下的匠户迁到江浙,一切自有公子为大娘子安排……”   “王纲首果然是好眼力。”   她听左平提起虾夷奴隶,微微有些诧异,却也并不太过意外。   她从扶桑商人手里大量买战俘奴隶这样的买卖生意,王世强很容易打听到。   但她把虾夷人安排在山中的田庄后,王世强也不可能知道太多的情况。   而她,现在也需要暗暗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让江浙海商知道:   即使是扶桑内乱,唐坊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只等战事安稳下来,这片东海市场还是唐坊季氏说了算。   左平见她并不多言,知道她自有主张,不会让他家公子插手。   但公子却说过,面对扶桑内乱带来的战事,无论她愿意不愿意支持季辰虎,她都只能让出坊主之位。   论起上阵厮杀,保护唐坊,她绝不如季辰虎。   而只要她迁到江浙,季辰虎和季辰龙在大宋的人脉远不及她深厚,坊民们要定居在大宋当然还是要依靠她才行。   公子也会用心为她安排一门好亲事。   公子更会安排坊民入籍,安排他们的田地,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然而再深想一层,她与其和别家说亲,还不如嫁与他家公子。   毕竟是知根知底有过四年的情份,公子也总有机会把她安顿在明州,每日陪伴让她回心转意。   现在为她说亲,十有七八当然是拖延之意。   于公于私,都不能让她嫁到泉州去。   “公子虽然见识不凡,心胸豁达,并不太过在意家风门规,但有些规矩却是绝不可废的,大娘子将来总会明白——”   左平含蓄暗示着。   他家主母在闺中的丑事她虽然不可能知道,但公子多多少少向她透露过一些。以她的精明也一定能打听出这门亲事的很多可疑之处。   “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直接说吧——”   季青辰岂能不知道,王世强的各种安排不过是要把她控制在手中?   如此,将来更容易控制唐坊和她的两个弟弟?   就算有扶桑内乱,四明王家也不会放弃东海市场。   更何况,王世强翻身起家的根基就是东海。   她更清楚左平身为他母家左氏的远方表弟,是他心腹中的心腹,就算是内宅里的事情左平也是一清二楚,她微笑着,   “你们家的楼夫人,我知道也不是个寻常闺秀。听说她嫁到王家,虽说是因为家族里先出了事,受了牵涉,不得不如此。但自从她嫁给了你们公子,她不仅说服了她的父亲楼老大人支持韩参政,我听说,她还为你们公子引见、说服了与楼家有旧的江浙官员不下十二家。他现在在韩参政面前更受倚重,并不是没有楼家的助力。否则你们公子三年前的北伐计划,怎么能如此快地眼看明年就要开始了?”   左平一怔,他并非不知道这样的事。   但他看得更多的却是公子从不踏足夫人的正房……   “你只管替你们家公子放心,他可是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季青辰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笑了起来,道:   “听说你们家夫人在后宅里锦衣玉食,说一不二。就连我远在唐坊,也听说了她膝下一名庶子和一名庶女教养颇佳。听说让你们公子的嫡母都拿不出错来——没有你们公子的默许,这事情哪里有这样容易?王纲首与夫人既然是情投意和,我也盼着他们安稳和乐,事事顺心……。”   左平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怎么听都觉得心颤。   易地而处,他实在也不觉得季大娘子能如此这般的体贴温柔,把被悔婚的事情就这样轻轻放过。   整治过了公子,烧了他的观音院,拿到了他的把柄,将来她要是真嫁回大宋去……   万一她随夫家住在了明州城,她难道就会和同城的楼家和气相处?   她会不介意他们王家主母楼大小姐,会亲亲热热地和她走亲戚?   不论将来公子会不会休妻另娶,她和楼大小姐的不合,也早就结下了。   他左平虽然不是女人,却多的是左氏的姐妹,他想着:   如果是他左家里的姨姐庶妹们,遇上了这样横刀夺爱的事情,岂有忍气吞声的道理?   她们中有心计的,当然会暗箭阴枪,不着痕迹叫那仇人出乖露丑,一消心头之恨。   她们中没心计的,也会忍不住和仇人当面难看,寻着理由扒下楼家的面皮往死里踩。   那怕自己也叫人议论一番呢,比起那不要脸暗中**别人未婚夫婿的楼大小姐,谁会成为明州城里最大的笑柄?   只当楼家真是书香世家,就一定没有脏事污事叫大家看在眼里吗?   谁也不是瞎子聋子!   他左家的姐姐妹妹们都会如此,更何况是季大娘子?   她抬手阻止了他还想替王世强解释的意思,先开了口,继续道:   “就算不是如此,你们公子能娶到楼夫人都是他赚了。楼家毕竟也没有绑着他去拜堂,再要说些不甘不愿的话只会叫人笑话。至于现在,他觉得靠楼家这门婚事办起事来事半功倍。他还想顺道拉上我这样新认的亲戚再议一门更省事的亲事,好替他王纲首再铺铺路,垫垫脚。你回去告诉他——”   左平已经做好了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的准备,半点也没料到她突然间话锋一转,居然笑着道:   “你回去和他说,这事儿也不是不成——”   “……”   且不说左平,连帘子后面的小蕊娘都几乎忍不住惊讶看来,不知道她这样的回答,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见她笑道,“还有——”   左平连忙把纷乱的思绪抚平,凝神而听。   “我当初答应他,等我嫁到王家之后,如果他计划中的北伐果然成真。我会说服我两个弟弟,让唐坊出钱、出船、出人,扰乱高丽南部海岸。唐坊会牵制它的水师,配合你们的谋划,阻止高丽为宗主金国出兵。这件事——”   他的心已经吊在了嗓子眼。   这一回他家公子一再求见被拒绝,却如此急迫上门的理由,为的不过就是她一句承诺?   公子知道北伐之事虽密,却绝瞒不过她的耳目,也需要她的帮助。   黄纲首也说过,她未必不会答应。   “这件事,我已经和他说过,恕唐坊不能奉陪了。不过,我还是恭喜他宿愿成真——”   “大娘子——”   左平震惊至极,却又见她风一转,问道:   “说罢,他想让我嫁给谁?他们江浙海商里的子弟?我料着他是不会让我嫁到官宦府中的,我这外夷的身份也不可能——”   “是……”   左平被她忽东忽西地问话,绕得有些分不理条理。   他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再灵俐的舌头也不由得有些结巴了起来,道:   “……是,公子说……说也不是海商人家,而是江北边境榷场里的大商——”   他总算把舌头捋直了,镇定下来。   她愿意听就已经是好事。   “那人的年纪也三十不到,正儿八经是旧辽国的皇亲后裔。当初灭国时没来得及逃到花子刺模那边去,只能带着部落族人降了金国女真。他家里如今还有兄弟在金国皇宫御前班直契丹部里当差。他自己有爵位散衔,是江北榷场里最大的契丹豪商,绝不会在意大娘子的外夷身份——”   听得分明是金国人的身份,被她**得对西北情况熟悉万分的小蕊娘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季青辰也微微有些意外,失笑道:   “你们家王纲首,难不成是叫我嫁到金国。难不成,他想让我在大宋的职方馆领一份坐探的差事?这人又是皇亲,又是豪商,在金国什么样的显贵人家不能结亲?反倒叫王纲首给他说下这门亲?”   然而,毕竟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这门亲事,并不是一丝都不可议。   她早就听黄七郎说过:   契丹辽部被金国灭亡后,一部分王族投降了女真,成了金国里的贵族。然而还有一些契丹王族逃得远远的,逃到了花刺子模那边的地方建立了西辽国。   她当然也在黄氏货栈的驼队里参了股,驼队最重要的事情是收集西夏和蒙古的消息,但她听说过,花刺子模是西辽国的属国。   传回来的消息里说:   西辽国里有很多走商的驼队,他们最远的生意已经横穿沙漠,横穿了草原,甚至过了盐海,到了一片绿色大海的附近。   她的地埋学得不错,她知道,那是地中海。   他们的货物通过地中海的港口,用船队运向了海的那一面。   而地中海那一面的的外国人,因为没来过大宋,所以更不知道宋人。   他们从西辽国商人手中得到了丝绸、瓷器还有茶饼后,他们就把遥远的中原之地,把那些制造出丝绸和瓷器的人,称为“契丹”。   在他们的眼中,丝绸之国就是契丹之国。   虽然这是误传,但远在东海的她,却能由此察觉到:   在西域之地,西辽国的影响力是何等的强大。   她虽然完全没有去西辽国的意思,课本上也没有写过西辽国,但她这一世在史书上看过:   汉武帝为了击败匈奴,曾经派出了张骞去西域寻找大月氏。   汉武帝是希望能和大月氏联手,夹击匈奴。   尽管因为大月氏已经外迁,在遥远的地方安居了下来,他们不再想回到草原上与匈奴决一死战。   而张骞在十几年后返回汉朝回报后,汉帝也已经依靠自己,依靠名将雄兵赶走了匈奴。   但大宋不是汉朝,赵官家也不是雄才大略的汉武帝。   她也只需要在蒙古南下时,保住性命就好。   至于恢复燕云,重返旧都,她自知没那个本事。不管那位韩参政是不是为了擅权,只要他也确实有北伐的打算,她不介意继续保持金源供奉,全力支持这件事。   这也是她为唐坟,在大宋安排好的退路。   她知道,西辽国和蒙古大草原接壤。   虽然历史课本上没有写,但她一看地图就能猜出来,西辽国将来也一定会被蒙古灭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王世强必定也是想结交这位旧辽契丹大商,所以才提起了这门亲事。   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她压根不认为有王世强出面,这样的契丹王族就愿意和她一个夷女订亲,但她也当然有办法,见面后不订亲也能结上到这个盟友,通过他和西辽国搭上线。   如果王世强愿意再多听她一句,愿意在韩参政府中把这件事拿出来好好商量商量:   赵官家当然也应该明白,东边交结高丽,西面结交西辽,都是为了他的江山。   唐坊造出的火枪、弩机、铠甲、投石机等武器,迟早都会交给王世强转呈官家,但仅靠这些就能灭金诛夏,而后与蒙古决战?   她并没有这样的信心。   “大娘子不需担心,这门亲事,只需大娘子点头,就没有公子说不下来的。”   他左平得过王世强的叮嘱,当然不会完全透露那位旧辽豪商的内情。   他是在榷场做生意时,经黄七郎引介与公子相识交好的。   因为他每年和西辽国驼队有大批生意往来,他在江北榷场上谈生意时也曾刻意结交宋商。所以公子察觉到——他未必就对金国有多少忠心。   公子为了拉拢他,曾经为他办了朝廷通行证,请他到了江南的内河一带游玩。   公子本来是想在内河勾栏里摆宴,请他看戏,随便瞧瞧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娶妻是看重家世嫡庶,还是看重长相性情。   查清楚后,公子才好在他王家的堂姐妹里选取一位,向他提亲。   没料到那个契丹人眼神好,他偶然看到了王家码头上的水力吊装机。   不提公子,就连当时也在场的叔老爷王老纲首,他回来后召了公子在书房商议,只说他当时看那契丹人的脸色,就已经拿定:   只要让他知道水力吊装机是大娘子的手笔,这门亲事就是板上钉钉。   叔老爷说,男女亲事讲究个缘份,他王家的姐妹们虽然个个都好,却未必能叫他点头答应娶过门去。   但季大娘子却说不定能吃住他。   更重要,这是为了他们家公子着想。   江浙海商里埋怨他悔婚另娶的风声实在不小,如果他能帮着大娘子议下这门亲事,不但对他在韩参政府谋事有利,对江浙海商们也是一个交代。   公子当时虽然没听进去,现在却不得不开始考虑了。   总不至于真的叫她嫁得那样远。   反正是先订亲,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公子才好慢慢游说打听他真正的心思。即使不能让他做个内应,也能探听些金国的朝廷密事,为将来的北伐做准备。   毕竟,现在那楼云和各地官员来往频繁,因为赵宰相病死在了路上,他们上奏弹劾韩参政的折子是雪片似地进了政事堂。   连官家也在宫中坐不住,派了中贵人到政事堂,唤了另几位参知政事去御前奏对。   独独没有韩参政。   要不是吴太后还在宫中坐镇,要不是公子劝说韩宰相——官家必定是想要借北伐一雪旧耻,名留青史的——要不是公子如此拿得定主意,韩参政都准备使个下下之策以试探官家的心意。   但假模假样的辞官谢罪,绝不是个好办法。   还是公子所言极是,只要北伐一战,韩宰相在朝中权位可定。   ☆、054 落地生根 “公子为大娘子看中的人选,也不只他一人——” 眼看着她笑而不语,不置可否,似乎早就看穿了王世强差他来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左平早有准备,连忙又拿出王世强准备的第二名人选,仔细说着, “江浙海商里,除了王、谢两家哪里又有能配得上大娘子的人?就算是有实缺的朝官,只要大娘子看中,有公子在也没有说不下来,安排不了的。公子前些年在四明书院资助的九名才俊里,有一名已经过了省试得了举人,又有公子为他上下打点,虽然眼前还做不了官家殿前的升朝官,却也谋了一个京城皇城司里的文书干办差事,如今也有八品的俸禄……”、 “皇城司?” 饶是季青辰早有准备,也在心里暗吃了一惊,王世强拿出来的第二名相亲人选当然比刚才那位金国商人更让她意外。 “你们王纲首,还真是思虑深远,让人不得不佩服……” 皇城司的职位她不是听别人说的,就是听王世强告诉他的。 皇城司属于南宋赵官家的御卫衙门之一,也是创建于北宋年间,她当时仔细听着这皇城司的职务范围,虽然不至于和她在历史课本看过的明朝锦衣卫那样恶名昭著,可以随意捉捕朝官下狱,但也差不多也就是赵官家的耳目,锦衣卫的前身了。 “大娘子要是不信,只管写信去问黄夫人,无论是这两人的人品、形貌,还有出身、家资,黄夫人都是亲眼见过的——” 左平知道他说的不顶事。也知道她和黄大东主夫人之间也在合伙做着一些生意,书信来往极为频繁, “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黄夫人让黄大东主向公子提起的了,姓程,是黄大东主当年在西北黄河伐帮里做水鬼时的生死之交,也是吃黄河水道上的那碗饭。如今的家业大娘子只问黄夫人就好了。他家有一个弟弟,和大娘子正是一般的年纪——” 左平知道,除了黄夫人提起的人选。还有这次让他来求见大娘子,提起的两位人选以及现在说亲的事,都是公子刚才离开太宰府时临时起意,为的就是不能让泉州陈家的求亲成功。 这也是听了黄大东主的劝说: 与其说些她根本不愿意再听的旧情。不如踏踏实实为她挑一门正经的上好亲事,把眼前的危局渡过了再说。 “按说。亲戚们既然用了心,我再推托倒像是不合情理,这事倒也不是不成——” 季青辰当然知道王世强的意图,黄七郎的老婆来信里也向她提起过程家的亲事。说程家是她娘家也交往过的旧识,算得上是知根知底。 北方人娶亲也多是各族混杂,不会在意她外夷归来的身份。 她心中细思着。眼光落在了左平的脸上,打量着他的神色。笑道: “只不过,你怎么不劝劝王纲首,既然急着想拉拢这三人,何不把你们左家的姨妹姑娘们嫁出去?到底还是他的母家,更方便做人情不是?” 左平却像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讥讽,坦然分说道: “不怕说与大娘子听,要论血脉,当然是我们家和公子更亲,但要论心性相投,共谋大事,还是黄东主和大娘子你才是公子的腹心手足,公子待大娘子的心——” “行了,不用废话了,想让你们公子如愿,我就问你一件事——” 她笑了起来,在帘后慢慢伸手,握住了季蕊娘悄悄伸过来,扯着她衣角让她千万不要答应这门亲的小手,让她稍安匆躁, “我问你,江浙六家海商纲首名下二千八百四十六家海商,哪一家有十五岁未成年未订亲的男女孩子?他们中又有哪些家风朴实,眼界开阔,不介意与归宋的外夷男女订亲?不拘是不是有十万贯的家财,也不拘是不是有几条海船,我只要你们公子替我挑出这些勤恳上进,夫妻和睦的人家——” 她歇了口气,左平已经是听呆,由得她继续说着, “喜欢买小妾的人家不用提了,一心做官的人家也不用提了,我知道你跟着你们家公子多年,心里有一本帐,你现在老老实实就在我这货栈里——”她眼睛看向了车后的季氏货栈, “你把这些人家的姓氏、家境、夫妻姻亲都写下来,等我从驻马寺回来,看得满意了,你就能回去禀告你家公子,我的婚事不劳他操心,但他当初让唐坊参与北伐的约定也不是不能成——” “大娘子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左平迅速冷静了下来,知道眼下是唯一一个转折的机会。 不论在扶桑内乱中,她买的那些虾夷奴隶到底是如何使用,她能不能保护唐坊,她最亲信的仍然是黄七郎为她迁到了唐坊的几百户金国北方河南、河东路匠户。 而大娘子从以前接他们进坊时就答应过,迟早会安排这些北方汉人工匠们包括其中十几户旧辽契丹人回中土,她身为坊主当然也要替他们安排以后的生活。 他在明州也见多了蕃坊里的归正人和北方逃回的汉人,知道对迁居大宋的外夷人而言,再没有比和本地人联姻更可行,更容易落地生根的方法了。 而且,现在扶桑内乱已至,到时候愿意跟着大娘子迁回大宋的坊民,只怕还不仅仅是她名下的那些匠户…… 他的眼睛不由得一转,从揭起的车帘边,落在了半露出的小蕊儿脸上。 他早看出这女孩子应该是天生灵慧,是坊中少年男女里最出挑的一个。 此时这小女孩子应该也已经听懂了季青辰话的意思,明白她为什么不答应和王世强结亲,却要搜集大量大宋海商少年子女的消息。 季蕊娘虽然还只有十岁不到,毕竟已经懂事,她性情开朗大方。心思却极为细腻,此时在帘后渐渐红晕生脸,低着头寻思着,她已经明白: 大娘子是,想让唐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男女孩子,将来都和宋人结亲。 她当然还记得半年前,季三哥和大娘子分家时的那一场争吵。 除了季三哥要自立门户。要河道的一半收益。要到扶桑内地去抢几块地盘,季三哥还在着急南坊里二千坊丁的婚事没有着落。 她那时虽然没有被养在季家小院,也经常被大娘子叫过来玩。替季妈妈做些杂事,那一天她躲在瓜棚后的角门里捡虾米呢,就听到季三哥在院子里冲着大娘子嚷嚷着,说了一堆她后来悄悄问了季妈妈才明白的话。 坊里的男女名册都在媒婆汪妈妈的手上。南九州岛村子里的旧俗也是由汪氏宗主指定他们的婚事,所以季三哥对南坊里的男女婚事比大娘子还清楚。 坊里的成年未婚女子只有一千多名。壮年未婚的坊丁却足有三千名,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半坊里的哥哥们现在找不到老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长大。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在坊里闹事,季二哥和季三哥都根本压不住。 季三哥当时在院子里嚷着。再不叫他们进扶桑内地,娶扶桑女子做老婆。坊里迟早会出事。 “我知道你是不能拿主意的,我今天也不为难你——” 季青辰和左平说话的声音传来,小蕊娘连忙收回了心思,仔细听着,见她不再提让左平去季氏货栈写名单的事, “你今日就回去和你家公子说,我也看过中原的史书,自古以来结婚姻,送人质本来也就是联盟求和的意思,隔着万里大海,他不信我,要替我订一门他放心的婚事,我也实在没第二份心再信他一回,我的亲事他就不用费心了——” 左平心里也知道,就凭那唐坊里制出来的水力吊装机,他家公子是绝不会让大娘子随意嫁人,但她唐坊远离大宋,但凡要在大宋办的事情,没有相熟的人脉怎么可能真正办成? 比起敌友不明,还要花费几年才能互相熟悉的福建海商,结交了十年的江浙海商才是她真正可靠的盟友。 还是黄大东主说的好,人情交谊都是在来来往往的日子里堆积出来的,就算是大娘子真嫁给了陈文昌,她和陈家将来到底如何谁又能说得准? 大娘子绝不会自断退路的。 更何况只要她一天还是坊主,她就得操心身后还有三万人等着吃饭呢。 ——想到这里,他连忙想要说上几句,却被她看住,不能开口。 季青辰直视左平,唇角带笑,眸光却是冷凝,道: “怎么样迁坊民回大宋,替他们得到户籍得到土地居住,是我自己的事,也不劳他费心,但他要是愿意替我安排,把唐坊坊民和宋人联姻的这件大事办成了,不但人质他有了——将来的北伐之事,叫我替他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 左平的身影长长地伸在了中坊大街上,渐渐向坊外走去。 她仰面看着天上那一轮弯角似的明月,听着海风中不仅传来了管弦月宴中短促鱼哨声,泉州乐伎们绵密柔长的拨弦声,还传来了坊中老街上几缕熟悉的排萧之声。 凄凄切切,点点滴滴。 也许是因为刚才听到了大宋国使月宴中的那一曲《望江潮》,听到了远方故土的来客在深海寂寞的海浪声中,吹响了宋地的乡曲,唐坊内库深处的渔村老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古老的排萧…… 南九州岛渔村里的排萧,是在中土遗民之间流传下来的远古中原巫曲乐器,不仅巫祝们熟悉,就连经历过岁月的老人们也懂得吹奏排萧,听风辨气,可以占卜战事的凶吉…… “……大娘子,扶桑……扶桑的内乱很吓人吗?季三哥也不能保护我们吗?所以大娘子想让大家都迁回大宋去?” 牛车摇摇晃晃地在坊中行驶着,小蕊娘撑着面颊,也不用她再来提问,就已经在努力地思索着。 “……你季三哥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最喜欢干的是就是仗着他天生的蛮力,恃强欺弱,以大欺小,绝不会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平常到濑户内海上抢上几票生意,就能把南坊里的帐填平,这一回他怎么就突然要去东海上?” 她在车内叹语着,“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说话间,她渐渐地也有了些疲倦,不由得微闭双眼,腰背却还习惯地挺直,没靠在车壁上休息,季蕊娘乖巧地上前替她揉着肩膀,努力地想了又想,只能想出一个答案,道: “因为……因为他知道大宋国使要来——?” 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是胡说八道,果然惹得季青辰笑了起来,抬手抚着她的头,道:“三郎手上缺钱,哪里还有这样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突然去了东海打劫,应该是在濑户内海上亲眼看到了扶桑人的海上厮杀——” “咦?大娘子,扶桑人已经打起来了?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小蕊娘吃惊地看着她。 濑户内海从北九州最北处的下关口而出,扶桑人最后几轮决战的地点到唐坊不过是上百里的海路,否则那式部丞又怎么会如此恰到好处地出东海来迎接大宋国使?车外照路的火把摇晃,透过青帘照了进来,季青辰凝视帘外模糊闪过的唐坊街巷,看着坊中一排接一排的板屋坊门。 这是十年来,她和三万坊民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栖身之地。 然而要在战火之付之一炬,又何其容易……L   ☆、055 世易时移 “平家已经是大败了,连平安京城都守不住,一直向九州岛逃过来了,虽然他们在濑户内海上已经聚集了西日本的所有海船,准备决战一场后回复京城,但如果这场海战失败,他们船上的安德小国主也许就只有跳海自沉一条路了——” 她轻轻叹息着,告诉着蕊娘,谋反的东日本领主们已经在占领的平安京城另立新皇了。 “扶桑人自唐末之后,一直没有向中土称藩,平氏如今却突然派了式部丞到了大宋国使的船上,请他们登岸,不过是想借助外力,为这场决胜之局再加一层筹码。” 她并不知道,大宋国使楼云能不能看出这其中的玄虚。 只不过,他必定是怀疑了,船队才会在五里之外停船不进,又突然摆开这月下国宴。 “大娘子,季三哥是发现濑户内海上全是战船,连扶桑海商的内海商船都被征用了,所以才没有去打劫?反而去了东海上……” 季蕊娘总算想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却又疑惑了起来,悄悄地看了看季青辰,期期艾艾地小声问道: “那……那季三哥要趁着扶桑人自己打战的时候,去抢几块地盘,让坊里的哥哥们都能成家,也不可以吗……” “……” 她有些意外,侧头看这孩子。 要知道,禁止与扶桑人联姻,禁止混淆血统,是坊里公议的坊规,也是她面对三郎要入侵扶桑,要改姓易名的要求,坚持不变的原则。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这孩子是一定明白的。 “可是,大娘子不是说过——” 季蕊娘被她看得有些胆怯,却还是小声说着, “这条坊规是因为要让南北坊的叔叔伯伯们都不吵架,踏实一起做生意,还要和大宋商人好好相处的情况才定下的,如果情况变了。坊规也可以变……我……我觉得现在情况就已经变了。” “……你说的没错。” 她苦笑着。连这孩子都不服,更何况是季辰虎。 好在,这半年的时间。让她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扶桑内乱的消息,也安排了迁移坊民的计划,她更有了能说服季辰虎的理由。 “这一场内乱来得太快,三郎的骑射之术没办法让我放心……” 车已经走出了中坊大街。向老街方向驶去,季家小院的后面就是她的内库工坊。 “你想想,平家虽然是九州岛的海上出身,但在平安京城也有了几十年的积累,却仍然在陆上打得一败涂地。一直被赶到了濑户内海才勉强站住脚,我们坊里那三千多的坊丁一大半连马都没见过,为了抢女人做老婆就冒着性命危险去厮杀——” 想着南坊里那些十*岁的年轻后生。她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扶桑本地人。我们靠着三万坊民齐心合力才能在这异国他乡生存下来,才能衣食温饱,就算是伤了死了一个人,我唐坊哪里又受得起?” 季蕊娘一想到自己哥哥季大雷也没有成亲,说不定也要上战场,难免也有死伤的危险,顿时就闭了嘴。 “三郎要自立门户,这是好事,我何尝不想如了他的意?把内库和田庄都交到他手上,让他要粮有粮,要钱有钱,再加上工坊里一直都在仿制的火器、弩箭、铠甲、投石机,他如果只要几块地盘容身,有我和二郎帮他,他也未必一定要改姓……” 她本来还是向季蕊娘说着话,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喃喃自语, “但他连自己穿衣吃饭的帐目都填不平,手底下的人大半都是图着眼前快活,没个长久之计,带着这群人出去厮杀,我只怕他们出坊过不了几天,就全变成了一群打家劫舍的流寇……” 更让她担心的是,三郎的狂症要是再发作,现在可再没有空明大师替他诊脉,也没有那连法号都没有留下的老武僧帮他调整紊乱的内息了。 她这般详细讲述着,开始时还是在教着小蕊娘,到后来就已经是自顾自地低语,小蕊儿竖着耳朵也只听清了两三个断续的字句,只觉得她的手心微凉。 她抓紧了大娘子的手,抬头担心地看着她。 似乎因为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季青辰低下了头,看着这女孩子在月光下洁白娇嫩的面容,还有她大眼睛里,半大孩子特有惶恐与担心。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坊外那一千多名,驾着尖头渔船,点起渔火,和街坊姐妹笑语着煮熟家常鱼粥,度过这漫漫长夜的的唐坊女子…… 她愿意看到她们学着大宋庶民的结-社风俗,在平常做工和操练之外,还自由组织起弓箭社、草药社、乐器社、阵图社、舞蹈社、绣画社、采珠社甚至还有弩机社等各种社团,不仅自娱自乐,也能强身健体,增长见识。 但她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让她们在唐坊没有受到直接攻击的情况下,上战场。 “大娘子,难道真要和王纲首和好吗?” 季蕊娘犹豫着,想要问些什么。 她明明记得,大娘子半年前,也向来提亲的泉州陈氏打听过福建八位海商纲首,打听他们手下福建三千二百余名专走南洋海路的福建海商。 大娘子也曾经问过,这些福建海商有没有和外夷人结亲的习惯,她甚至还记得,当时大娘子还问他们,福建人有没有迁民到附近一个叫琉球,大娘子也叫它台湾的海岛上开荒的事。 就像刚才她问左平时一样。 只不过,那时大娘子和福建海商根本是敌非友,和陈家管事的问话更多的是旁敲侧击,而不会像今天对左平这样直来直往,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听懂。 要不是这一次她也在旁边听着,根本还不会突然想明白,原来大娘子半年前和泉州陈家说亲时就有了这样迁民回大宋。和宋人联姻的打算。 所以她小蕊娘也终于想明白,唐坊人口有三万,连她都知道不可能一口气全迁到在大宋…… 大娘子对西坊的扶桑商人都还戒备万分,他们坊里这么多老老少少,哪个大宋的官府会敢让他们全都留下来? 只不过,大娘子必定早有所准备。 “大娘子,福建路那边……” 她小声地问着。季青辰向来喜欢她的心思灵敏。便也笑道: “总不能再把筹码全压在江浙。” 牛车沿着月光碎落的砌石小路,缓步前进,上了坡。过了季家小院,向内库方向驶去。 内库后的水门码头,正通向驻马寺。 季青辰并没有多提将来迁民回大宋的事,只是笑道: “王纲首这个人。刚愎自用固执太过,有时候就会失了人情。即使不提他到底是贪新厌旧还是一见钟情,才悔了与我的婚事,就算他全是为了国家大事,为了北伐大计——他能为了北伐悔婚。难道就不会为了北伐把唐坊全卖给外人?况且,扶桑战事再这样下去,扶桑人迟早会开始要强征抢夺唐坊的人力、船货和粮食。我自然要多想些退路……” 小蕊娘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努力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道: “大娘子说的对,坊里的小孩子很多,我们还要带上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大宋,江浙一定住不下吧?大娘子,江浙是不是有十个唐坊这么大?” 她尽力回忆着在大娘子屋里看到的地图,仍然无法直观地想象地图上茶盏大小方圆的大宋两浙路,还有只是一个细小圆点的唐坊。 “比十个唐坊大多了。” 季青辰笑了起来,并不马上向她解释,只是微笑, “就连福建海对岸的那个台湾海岛也比十个唐坊大。” 小蕊儿知道说错了话,害羞地转过了头,悄悄揭了车帘,望向了石道的尽头。 天与地相连的内库深处,高高的琉瓦门楼,莲花石柱是鸿胪旧馆五百年前的唐式建筑。 五百年前十九次遣唐使曾经居住过的馆舍殿阁几经修补,此时已然废弃,只有几栋勉强还能修复的殿阁被唐坊买下,改建成了巫祝、奴口、还有北方逃出汉匠们的居处。 看到了牛车和火光的接近,门楼前五名等待已久的妇人,缓步迎了出来。 “大娘子,船已经准备好了。” 南九州岛的巫祝们仿佛从远古的幽暗中走出,她们额头上就和领头的季妈妈一样,用草汁描写着避邪符图,月光落在了墨绿色曲折的符线里,映照出洪荒丛林中猛兽的狰狞。 “许七娘子呢?”她揭帘看向了季妈妈。 因为季辰虎不能回来,她本来是想带许七娘子去驻马寺的,让她替三郎向空明老禅师进上一柱香,她已经事先吩咐过季妈妈让她带着许七在这里等她的。 季蕊娘扶她下了车,听她问起许七娘子,便悄悄地把拉着季青辰衣角的小手给松了开来,低着头站在一边。 ——大娘子最喜欢许淑卿许姐姐,她是知道的。 “她今日不是说过,要来内库里看她的狗儿?” “……大娘子恕罪,许娘子听到外面国使宴上传来的管萧曲声,就一个人驾船出坊去了,说是要去瞧瞧那国使是不是和画上一样俊,奴婢没有来得及拦住她……” 季妈妈还没有回答,先出声的却是从筑前川姬君生产的小院里,结束监视任务赶回来的瓦娘子。 这三十岁的妇人既便是来到了唐坊,仍然高梳发髻,横插赤金大钗,也不肯换下她往日为巫祝时常穿的,那一身玄色鸟纹绞红边的晋式曲裙深衣。 虽然看多了宋画的季青辰觉得她这样额头画符,曲裙深衣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既不像是中原上古的汉代巫祝打扮,也不像是汪氏从魏晋时代传承下来的高门世族的女仕礼服。 但也许这就是上千年来迁移海外的中土遗民们,代代保留下来的属于她们自己的东西吧。L   ☆、056 明心自见 “是奴婢教她吹陶陨时,太严厉了些,她恼起来,她那些狗儿们又一齐乱叫着,吵得奴婢头晕,所以才看丢了她,还请大娘子恕罪……” 瓦娘子低垂的眼眸,谦卑的言语,削瘦素淡的脸庞,颇像是坊中一个普通的徐娘半老的妈妈,就算是宋画里的最明白事理,最忠心于雇主的老养娘,至多也就是她这般模样了。 所以她看起来比她身边沉默不语,神态倨傲的柱娘子、阶娘子、扉娘子更为让人放心。 但季青辰却知道,这五名巫祝里唯一不甘寂寞,时时刻刻还想插手坊中事务的人就只有瓦娘子了。 所以,她才会让季妈妈暂时不要管瓦娘子,还让她去打理和扶桑人相关的事务,也是想让她慢慢收心,要知道这坊里真正关心扶桑内地局势的却是季辰虎,而瓦娘子是绝不可能为了重见天日,而去投效于季辰虎的。 这妇人现在还没敢在她面前挑拨他们姐弟关系,来个借刀杀人之计,报了当初季辰虎南下劫掠的仇怨,那也是因为她深知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是这样静不下心,她那些狗儿呢?” 季青辰也有些无奈,知道瓦娘子绝不至于因为怨恨季辰虎而故意为难许淑卿。 毕竟在这唐坊里人见人爱,无论南坊北坊个个都喜欢的人,不是她季青辰,也不是小蕊娘,而是她许七娘子。 就连季妈妈这样的老巫祝,看到许淑卿和她那些狗儿,都要露一丝微笑,夸她天灵不灭,与万物同生。要不是巫祝在坊中被严厉禁止,季妈妈未必就不想培养她做下一任的大巫祝。 她一时来了兴致,要改编唐乐,就敢上门讨要巫祝里密传的祭乐曲谱,那位掌管巫乐,最不喜欢和人说话的阶娘子也是二话不说,摆好了最简单的祭坛。就给她亲口吟唱了一遍。 反倒是瓦娘子这样。认认真真拘着她,教她吹陶殒,每天不吹上两个时辰不算完的严厉人。在许淑卿面前已经是极少见的了。 就连季辰虎那样的暴炭性子,和自己的亲姐姐恼起来都会喊打喊杀,但他捡回来的许淑卿哭闹起来,骂着他让他滚出南坊大屋。滚去找扶桑女人再也不要回来,他也是一个屁都不敢放。至多搔搔头,被她那六个哥哥拉着出门去喝酒了。 “只要她一走,小狗儿们都跟着扉娘子,半点也不会闹。大娘子放心,许姑娘和死了的老白才是形影不离,对这些小狗毕竟是不一样的。” 瓦娘子正说着。也知道季青辰并不想让许七娘子和狗儿太亲近,只要像个平常人一样过日子就好。 所以去年那条陪了许七娘子十七年的老白死后。大娘子才劝她把小狗送到善于辨认植物,养鸟养狗的扉娘子身边来,让她自己好好在南坊和坊里的姐妹兄弟们一起做工,一起结社,一起出海。 至于什么通灵不通灵,大娘子压根就不关心。 大娘子也就是回驻马寺看望空明那老和尚时,才假惺惺地换了寺奴常穿的灰色僧衣,挂上佛珠,不时还要带上一尊她亲自雕的两寸小木佛像,送去讨那老和尚的欢心。 人都说大娘子是佛前的添香寺奴而有慈悲之心,受佛祖保佑,才能建起偌大的唐坊,但谁不知道大娘子办起事赚起钱来,那是六亲不认,越是宋人越要宰? 当初福建八珍斋的货物还独占扶桑的时候,她秘密囚禁了八珍斋派驻在扶桑的两个大管事,居然假托是被扶桑海商所害,直接就挑拨了他们和宋商的关系,而当时鸿胪馆官办贸易里,和扶桑海商合作时间最长的宋商就是福建海商。 这样的事情别人也许不知道,她瓦娘子在南九州的时候可不是个聋子。 ——迟早有一天,叫那季辰虎折在他亲姐姐的手上。 瓦娘子这样正想着,突然看到季妈妈向她望过来的幽深老眼,心里一悚,连忙低下了头。 “蕊娘,你跟我来吧。” 找不到许淑卿,她看了看季蕊娘,摸了摸她那西瓜皮一样的孩子头,打消了要把她留在内库,让这孩子早些歇息的念头, “你也该上山去看一看了。” “是,大娘子——” 季蕊娘强忍着满心的雀跃,用力点了点头,再一次伸手抓紧了季青辰的衣角。 她就算不到十岁,也知道这坊里能让大娘子另眼相看的,不是李家三姐妹就是许淑卿,她虽然不敢和这几位最出色的成年姐姐们相比,但大娘子能让她代替许七姐姐陪她上山,当然是对她的褒奖。 更何况,她的哥哥季大雷也在山上。 她已经快半个月没有回过家,没见过爹娘,没见过姐姐和弟弟了。 “备船,向山上传讯——” 季青辰正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了海面上飘来一缕空灵的陶陨之声。 深夜海静,只有那一缕陨声醇醇厚厚,仿佛是大海深处鲸音回响,它悠悠远远,随着海风四散飘荡,却又清晰入耳,似乎就是在她们身后的鸭筑山中回荡,是雀鸟晨起时的啾啾轻鸣…… 不知不觉中,深夜里因为李海兰那一曲江天鱼跃,知者徘徊带来的莫名沉郁,被这与天地同欢的单纯陨乐声轻轻抚去…… 她不由得就站住了脚,小蕊娘也悄声道: “大娘子,是许姐姐的陨声——” 繁华尽处,十六位泉州府乐伎同奏了一曲唐时大乐《万邦齐来朝》,虽然因为乐伎任翩翩病弱,无力拍响大鼓,失了一些浩荡之气,但这浑壮高华来自雄唐时代的曲调仍然让席上的贵官们纷纷点头喟叹,侧耳倾听着它那低回的尾章…… “下一曲当应是我大宋的《折枝花》,才是绝妙……” 连秦从云也不由得有了些兴致,向楼云举杯笑语。 还不等楼云笑叹那宋时大曲《折枝花》虽然经历两朝,在红尘乱世间首开风气之先。可谓是独领,却终归失了汉唐雄壮之气——突然间,有一缕陨声接续在了这尾章之中,它如山中春暖,清叶吹面,甜美而又迅速地吹开了边塞之地,满城飞花…… 更奇怪的是那调子。就是像是春日少女脚下扬飞的秋千一般。一眨眼就被抛入天际。 “噫?” 林窃娘听到古陨声里居然能吹出如此不可能的高音,顿时不记得是在国宴之上,从乐席上站了起来。 海天夜色中。没等她看清吹陨者所来的方向,陨声已经化成了秋千上的明媚少女,又是一眨眼,踩着秋千从天空上向她扑了过来。 裙锯如花。笑声如天籁清铃。 佩环叮铛,是秋千上的撞响。叽叽喳喳,全都是青春女子在林间回荡的清脆欢笑之声。 楼大一个机伶,仿如从梦中醒来,被这从未听闻过的曲子惊得几乎失了魂。他站在楼云之后,也不怕失态,连忙顺着林窃娘的眼光。向海面上极目看去。 他的眼力是在山林里狩猎习惯了的,在这夜晚海面上。倒是比林窃娘更快地看到了吹陨之人,一眼之下,忍不住就是一声低呼,咋舌道: “云哥,好俊的女子。” 楼云的眼光只有比他更好,早已经看到了唐坊方向,驶来了一只小小的尖头渔船,它行走如风,船尾那名束发白衣的女子虽然只是偶尔伸手操弄一下尾橹,它也极为熟悉地顺着礁石间的变幻水流,翩然而来…… 看得到,那女子双手持着一只雁卵大小的古陶陨,翘首向天,悠然吹奏,月夜下古陨声清,听着她的曲声,楼云眼前竟然一时间有了春蝶秋莺,纷飞乱舞的缤纷幻像。 海船渔舟,听夜风传唱,方圆十里内听到这陨乐的人,只觉得阳光扑面,满眼炫目,有如随着那飞扬的曲声,荡上晴日青空。 楼云微闭双眼,倚坐倾听,便见得有女子婀娜,踏着曲声迎面而来。 她笑颜如花,似近实远,转瞬不知其到底何方——踏足微惊,他突然已经立在了高坡之上,极目远眺,便看得到大海汪洋之东,翻滚层云之间有峻岭如龙。 佛铃金闪,他终于有了熟悉之感,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到底是扶桑山里的驻马寺,还是临安城郊的虎丘古院,便见得山风夹雨,碧绿如油。 有女子束发,白衣如雪。 她撑起手中水墨纸伞,行走在山中石道。 “那位娘子——” 山道于脚下蜿蜒,他认得那纸伞是临安城中的市井之物,暗料这女子应该是一名宋女,不由得就抬足欲追,乍听得空中浓云撕雷。 那满眼的春蝶秋莺化成了漫天雨打残花,深红浅绿,铺天漫地。 女形化马,一跃千里,从辽阔绿原横扫过苍茫大地,直到她看到了漫天黄沙,看到了峻岭山川,飞驰到了山川之后的蔚蓝海面,马潜其中,化形为龙。 古海千仞,龙栖海底,唯有古老的陨声吹开了层层浪涛,扑天盖地,压顶而来…… “云哥——云哥——” 同在听曲的楼大,在这曲子里简直回不过神来,瞪着灭顶的巨浪吃惊得直叫楼云,却听得哗啦一声轻响,却是风平浪静,碧水弯弯。 湖水荡漾,那女子从水底探上头来,回头间巧笑嫣然。 楼大见得美人回眸,顿时压住了心里的惊慌,傻笑以对,还要掩饰一句,道: “我一点也不怕……” 几声脆笑,束发的草绳落地,化成嫩绿草籽,绽成几株红花紫叶,她赤足走过,直发拨肩,拖着湿裙走上岸去,楼云自不是楼大那样不知音律的糙汉,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知道曲声将终,看到最后,就能看到这曲意所在。 草坡尽头,有陋院疏蓠,灰白色炊烟袅袅从一座小院里升起,正是午后举炊之时。 狗吠声起,她抱起了一直跟在身边的一只小白狗,推开了院门,奔入其中,楼云当然也不会在意是不是贼闯空门,便如春日踏青一般,跟在她身后悠闲走了院中,只为向举炊的村妇讨一口闲时茶水,聊作踏青后的解渴之用。 突然间,他满眼震惊,在院中停住了脚步。 院中再无那吹陨的美人,也没有什么午后举炊的村妇,只有眼熟的横木宽廊,阳光白沙。 横廊上竹帘半掩,廊下那烹茶的绿裙女子,依旧只让他看到那薄绢下朦胧的倩影,还有她耳下的琉璃花蕊耳坠,正随着海面大风,滴溜溜急转着…… 楼云猛然间惊醒了过来,就听得四面全是喝彩嘻闹的哨声,几乎把海涛声都盖住了。 海面上呼叫“七娘”、“淑卿”的喝彩声不断于耳,口哨声简直是震耳欲袭,五里方圆的海面就像是个煮开了水的沙锅堡。 他侧目看去,外围上千渔娘们全都在船上站了起来,一边尖嚷着再来一曲,一边吹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渔哨,唐坊男丁捏唇口哨的喧闹声还远在她们之上。 不仅在他的船边,甚至五里外唐坊的水门附近,驻守坊中未出的坊丁们都在拼命吹哨喝彩,吵闹声一波掩过一波地传了过来。 更让他吃惊的是,楼大那混帐小子居然也凑到了船舷边,跟着那些大宋海船上的二三千的船丁、水手们一起玩命伸出头去,下死力地吹着口哨。 “再来一曲——” 他们拼命挥手,希望那名操船驶入了唐坊船阵里的吹陨女子能转过头来,向他们看上一眼,那丢人现眼的样子让楼云恨不得一腿把他踢进海里去。 要不是那两位扶桑使者团团乱转的情形比他们好不了多少,连他手下的副使、吏目也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丢脸也是一起丢光,不分彼此,否则这一回他精心准备的的国宴就全砸在那吹陨女子的手上了。 “林行首——” 他正在庆幸身边带着十六名泉州技艺第一的乐伎,要让林窃娘与她们合奏一曲,把局面平静下来,转眼却看到林窃娘眼中含泪,向他看了过来,颤声道: “大人,明心自见,这位娘子的音律之声足以让听者明心自见,窃娘真是自愧不如……” “……” 眼看得其他十五位乐伎全都是一副遇上国手大家的激动神态,就连病弱的任翩翩都半站了起来,双唇微颤,似乎是想要走到船舷边一睹音律大家的尊容,楼云面无表情地向她们挥了挥手,她们顿时一哄而散,涌到船舷边。 眼见得上官开恩,吏目们纷纷告罪离席,秦从云也尴尬陪笑了两声,最后一个起身,挤到了船舷边,也要去看看那淑卿娘子是什么模样,两个扶桑使者早就在人堆里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楼云一个端坐在正位之中。 他低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国宴,仰头看着天上的一弯明月,在心中自语: “明心自见……?” 他见到了什么? 海风吹过,清寒遍体,他这时才发现,他官袍下贴身的绢衣已经被一身冷汗渗透,只为了刚才曲终时他惊见的那廊下倩影。 什么时候,他已经对那未曾谋面的季氏女子如此在意了? (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L ps:三更完毕,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57 女子深情 他在座中沉默不语,半晌便起身离席。 在众人只顾着看许淑卿的喧闹中,他的眼光扫过了深夜月色下的辽阔海面,渔船点点散布四周,他当然早就看到了唐坊所有渔娘左肩下都配备了一只改装的小弩机和十枝短羽箭。 而他更没有忘记,以扶桑的制弓技术,他曾经在泉州蕃坊里见过他们最好的弓箭不过是射出五十步,而大宋军中常备的强弓已经能射出二百步,更不要提弩机了。 但唐坊这种更适合女子所用的小型弩机,他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交战过的金军里,都没有见过。 那位女坊主,不仅在坊中开了工坊制火器,连弩机也在她的准备中吗? 她如此苦心经营,却居然并不支持季辰虎内侵扶桑? 她还有什么更重要的战事要准备? 他沉思着从席上踱步离开,行走间,他从袖中抽出了她让李海兰呈上来的赔罪礼单。 长长的礼单里不仅是珠宝财货,也隐晦地献上了一副弩机,一杆火枪,一台投石机,一套厚纸铠甲。 她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对大宋的礼敬? 也许还要告诉他楼云,她对大宋朝廷里韩参政的擅权图谋并没有关联? 说不定正是因为唐坊里这种他无法看透的形势,他心底才会对那女坊主念念不忘…… 他将礼单纳入袖中,缓步走回了舱内,一时间,竟然也忘记去查看同席的王世强和陈洪到了何处。 舱道笔直,他拢着雪披。深思着,一步接一步,终于到了陈文昌的房前。 房前看守着的两个陈家仆从被曲声所动,也早已不见踪影,但门底缝下透出的灯光和依旧静坐观书的人影,还是清楚表明着陈家最出色子弟的与众不同。 他伸手欲叩门,却又迟疑。 陈文昌虽然委婉。却也很明确地表示他不愿意因为求亲之事而再生纠葛了。 而那份女坊主。她多年来不惜耗尽金砂海珠,仅仅就是为了支持那位曾经悔婚的王纲首,为了他们之间一番情意才对大宋的北伐大计全力准备。毫不懈怠? 这便是女子的深情? 他本来以为,族妹楼鸾佩对王世强的情意才真是百死而无悔…… “大人——” 楼大心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恰到好处,楼云正觉得突然来找陈文昌完全是莫名其妙。听到楼大的声音,不自禁就心中舒出一口长气。顺势转身看他。 楼大隔着七八步远,借着舱道口的火光看着他的脸色,只觉得他似乎也并没有生气。 “怎么回来了?” 脚步声响,楼云在舱道中走了几步。很干脆地离开了陈文昌的房门,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似乎也懒得训斥楼大。只是道: “外面怎么安静下来了?” “那坊里有老妇人坐船出来,把她接回去了。说是她们坊主召她回去——” 楼大小声禀告着,见着他没有生气,便放心地露出了满脸的失望之色, “听说那女子姓许,已经和季辰虎订了亲,看着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唐坊女子怎么这么早就订亲了,那李姑娘也是——” 他的声音颇为沮丧,似乎许七和李海兰没有订亲,说不定他楼大还有机会的样子,直让楼云无奈,只听他继续道: “那女坊主既然要她回去,大人,是不是季辰虎已经回坊闹事,所以才——” “等着骏墨传回来的消息吧。” 楼云也不再多问,更没多去思量他早就安排在唐坊中身份是小宋商的细作,想必骏墨会找到机会引开注意力,好让那熟悉唐坊的小宋商趁乱挂出烟雨风灯,在她所居的小院屋前标上暗号,让他早已经安排好的计划顺利完成。 如此一来,此次东海之行便可一举而定。 等陈家与唐坊联姻之后,他也不需要再去费神思量,三年前他收到族妹的求助信,派出那扶桑僧人去试探王世强,是不是一场大误…… 他只是一边向外走着,一边吩咐道: “你传信给驻马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今晚就直接面见空明大师,出示本官的亲笔书信,问一问唐坊私造火器,又一直打探福建路对岸的琉球岛,到底是什么居心?” “大人,陈家不是向大人禀告过,半年前她就暗示过嫁到泉州的条件,是要带一些陪嫁的匠户到大宋落籍,大人不是还在泉州知府那边协商过,在蕃坊里给他们留了五百个落户的名额?那女坊主没料到大人有如此手段,所以才打听了琉球岛?” 楼大跟着他向外急走,又回头瞟了刚才他站着的,陈文昌紧闭的房间,眼中对这书呆子在外面如此的热闹中无动于衷虽然有些匪夷所思,却居然也有一丝佩服之意, “大人好眼光,陈家的文昌公子,说不定还真能与那位女坊主般配,大人是打算让他亲自进坊,当面求亲?” 舱口风吹,楼云身上虽然还有几分寒意,却摘了身上的雪绢披风,丢在了他的手上,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叹道: “且动动你的脑子吧,你看刚才那些唐坊男女在外面布阵的声势,还有他们为那许娘子吹哨欢呼的着魔样子,五百个名额怎么够他们用的?” 说到这里,他摇了遥头, “要不是亲眼看到,本官也以为季氏只是和南洋那些小国蕃部的王子、贵族一样,在国内争权失败,便带着几百人的奴口和财货到大宋来避难享福,也不一定需要拆散他们,在几十万人的蕃坊里一送,自然而然就不用担心……” 说到这里,他不再多言,眼光一亮。脚下也已经走到了甲板舱门前。 他此时眼光一扫,看向已经归位安座的宾客和属官们,还有窃窃私语着的十六乐伎,皱眉半晌后,突然道: “王纲首呢?” 问话间,他不由得暗恼刚才听了那陨曲后心神不宁,居然都没发现王世强离席不见。 楼云刚召了家将去放鸽传信。此时回过身来。连忙道: “大人放心,刚才小人已经问过了,王纲首到了船尾去接了刚刚从唐坊回来的黄纲首。两人正在密议。” 他脸色缓和下来,总算也觉得楼大有了些用处,点头之后向席位上走去。 在入席之前,自然有林窃娘不需要他的眼色。就已经亲自取了琵琶在手,她两三轮华丽的指法迸出雨打芭蕉的清艳之声。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宴席上的众人。 而他听到这乐声,不由又想起了那陨曲,反而脚步一顿。 他回头看了看海面上如星光遍布的点点渔火,吹陨女子的小船果然已经驶回了唐坊水门。他突然向一直跟在身后的楼大问道: “你看到什么了?” 楼大一愣,好在他有些正事转不过弯来,但这玩乐嬉游之事却万分聪明。马上反应过回楼云是在问他听陨曲时的感觉,顿时来了精神。小声禀告着: “大人,那曲子听着很像咱们在西南山里的时候,山呀水呀草甸子,什么都有,还有女人——” 然而他居然又不再继续说,只是一味地捂着嘴偷笑,一边向楼云递着男人都懂的眼色,眼角余光还不时地瞟向了林窃娘所在的乐伎席上,竟然是对那十几位乐伎都脉脉含情。 “……” 楼云一看他那猥琐的笑容,就知道,那怕这小子与他前半截说不定都是一样的感受,山雨海风,幽深壮美,后半截这小子看到女人,断然不会和他一样镇定跟随看个究竟,更不可能会在曲终时走到那板屋小院里,一定是早就钻树林子和女子们胡闹去了。 他完全就问错了人。 此时,他背上渗出来的那一身冷汗,不知不觉也被他自己身体给烘干了。 他再不言语,沉脸在正位上坐下。 楼大早已经习惯他这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只敢老实地站在他的身后,那同样离席不见的陈洪便也在此时,悄悄地走到了楼云的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 “大人,小人船上带着的扶桑通译,刚才到了扶桑人的船上送酒食,已经打听出来,扶桑那位小国主恐怕已经是败了,如今丢了扶桑京城逃到了濑户内海上,所以那位式部丞才直接出了东海来迎接大人。” “还有呢?” 楼云的脸色没有变动,倚坐椅中,似乎在聆听乐伎们准备齐奏的下一只曲乐。 陈洪知道他在泉州出使前,就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扶桑话,他禀告的这些消息,刚才楼云在席上虽然没有从那两位年轻的扶桑使者嘴里全部打探出来,却推测到了一二。 现在,楼云正等着她派出的通译传来更有用的消息。 “大人,还有一个消息。:” 他便也觉得自己带上十年前曾经来过扶桑的两个老管事何等明智,否则被那女坊主坑了还是个糊涂鬼,强按着不安兴奋,再禀告, “平家本来打算带着国主一直败退进九州岛,征用唐坊的船、货的手令都写好了,要用于修建国主的宫殿,但因为听到虾夷人又从北海道杀出,要抢回以前被占领的部落地盘,东日本谋反领主们算得上是腹背受敌,平家才决定在内海上决战——” 楼云听到这里,嘴边总算绽出了一丝微笑,伸手端起了杯盏,笑道: “陈纲首辛苦。” 说话间,他的眼睛扫过了刚刚归席的王世强,见他也是一副皱眉深思的模样,知道是那黄七郎带回了消息,想必那女坊主也给他出了难题。 也许是乐伎们的曲声悠扬,林窃娘亲自执萧,吹起了他最嗜听的《山鬼》之曲,他瞟着王世强暗沉的脸色,他的心情便也愉悦了三分,低声笑道: “本官也听说,唐坊一直在大批地买进虾夷奴隶……”(未完待续m.)L ps:鞠躬感谢md12、西南来客、一匹鱼、r1489投出的粉红票,月中才上架,多亏你们的支持才能上新书票榜,万分感谢。 鞠躬感谢旎旎2002、觑觑眼婷婷、螃蟹毛、胖胖945的玫瑰和巧克力,情人节快乐亲们~   ☆、058 由此而德 “是,大人,小人家里的老管事深知扶桑内情。” 陈洪连忙回答,卖弄着他福建海商在唐坊崛起前,对扶桑的了解, “他说虾夷人是扶桑东北一带的生蕃部落,不服王化,所以和扶桑人一直战争不断,唐坊买的这些虾夷奴隶都是扶桑商人转卖出来的战俘,以下官来看,这女坊主必定是早有准备=——” 楼云自然也是如此推测,那季氏女子在扶桑十年,当然比他们更清楚这海外夷国的内乱,说不定早几年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应对这一场内乱的防御之术。 无论如何,她买的虾夷人既然都是战俘,里面难免会有一两个没有被查出来斩首的生番小头人,只要和这些人有密议,联系上了他们在北海道的亲族部落,她就能秘密向他们传递扶桑内乱的消息,引他们在最好的时机重新抢回部族土地。 如此,才能恰到好处地,把唐坊被强征的祸事拖延了下来。 上兵伐谋——保护唐坊,谁说又一定需要上阵厮杀? “我倒盼着她,还是不要嫁回大宋才好。” 楼云饮了半盏酒,喟叹一声,放下了酒盏,看向陈洪, “文昌公子虽好,却不通庶务,你堂兄的长子听说也不是精明人,手上却一直有八珍斋的生意账目——” 陈洪自刚才打探到了与女坊主相关的这两个消息,面上镇定,早就在心里生了寒,听得楼云如此说来,不免心有戚戚。 他只怕文昌侄儿把那女坊主娶回家后。继续做他的甩手掌柜,不仅他自己名下那几份小小的家族产业全都给她打理,假以时日,堂兄家的产业会被她吞了去还是小事,只怕他这陈家家主的地位都不保。 他愁着脸,还没有出声,听到楼云却又说着: “她既然早有准备。何必又嫁回大宋?我看她不如还是依着季辰虎的意思。在扶桑抢几块地盘,安顿她那三万的坊民,也不需迁民回泉州。甚至是琉球岛了……” 他在泉州已经四年,当然知道那海岸对面的海岛现在仍是洪荒丛林,除了本地的生蕃部落,就是南洋海上迁来的蕃民。其他的就是极少数开荒的宋人了。 真要迁到那荒岛上重新白手起家,连他也免不了认为。她不如留在扶桑支持季辰虎,要不然就只有嫁给对她还恋恋不忘的王世强,靠着他在江浙安身立命,再花上十年慢慢把坊民全都迁进大宋才更稳妥…… 陈洪听得是连连点头。然而想着唐坊十二条河道却又舍不得,这一块的大利岂能是不献上一个侄儿,结上一门亲事就能轻易到手的? “大人如果愿意登岸。不愁她不归顺大人——” 陈洪见缝插针,连忙拍马恳求。 “既然扶桑使者请大人登岸,大人何必在意那国书上有没有国印,也无须理睬那小国主如今是不是连京城带国印都丢失了,依下官看,眼前扶桑内乱,就连那太宰府也已经慌了,根本应付不了如今的局面,只能被大人牵着鼻子走。” “焉有此理。” 他摇了摇头,知道他说的是火枪轰鸣,警锣阵阵,但这一带的海岸却只有唐坊的守备,根本看不到一条扶桑太宰府的兵船。 可知太宰府因为国内的动乱,只能虚张声势,已经无力守备此地。 而他身为上国天使,手下能调动一百余三条宋船,二三千的船丁民壮,虽然不至于要趁势掠夺这贫瘠岛国,但他登岸或是不登岸,却完全可以由他自行决定,无须与扶桑官府协商了。 甚至这九州岛直到下关口的方圆百里之内,都可以任宋船来去横行,无人能制了。 就算他下令直接驶进濑户内海,插手扶桑内乱,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天高皇帝远,连赵官家也管不了他。 “大人,如果今日这船上的正使不是大人您,而是那没有担过武职见过真章的秦通判,下官绝不会有此提议。” 陈洪毫不气绥,继续游说,虽然看不出楼云有什么表情,但旁边楼大一脸跃跃欲试的兴奋,他当然看在了眼里,心中暗喜, “大人往日里的威名泉州谁人不知?小人就听说过,那年大人护送上官去山东金国境内封赏那义军首领李全,不过入境三十里就遇上了金军,上官受伤不敢再进,是大人你一力主张,背负圣旨深入险境,为官家封赏了那义首李全,还与他结为了八拜之交——” 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既然那女坊主对扶桑内乱早有准备,又有个不甘寂寞的亲弟弟,她未尝没有插手内乱从中渔利的心思。 只要大人登岸,在如此大好局势下诱之以利,就算仅是答应带着一百余三条海船进入濑户内海转上一圈,为那季辰虎撑腰…… 如此一来,他陈家不用娶她进门,福建海商也足可以靠着这一次的出手相助代替江浙海商,与唐坊联手,回归东海之上了。 “此一时彼一时。” 楼云自然明白他的盘算,淡淡瞥了楼大一眼,把他吓得低头,他却向陈洪摇头道: “如果他扶桑国内未乱,使者携来国书、盖有国主大印,我自会斟酌登岸之事,为你张目,但如今他国内自乱,胜负未分,安德国主虽然是正统之主,二十年外戚专权却有失民心,本官身为大宋天子国使,如果不知民心顺逆就此受邀登岸,岂不让天子蒙羞?” 他不待陈洪劝说,放下酒盏,森然而道, “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而德也——天子丧德,我大宋之外四方蕃国,八面邻邦岂不会群起而效仿?它们国中未尝没有像扶桑这样的内乱之患,如果人人不知民心顺逆,一味只要争权夺财。如此一来上下失序,尊卑不分,因而纲常不保,百姓离散——” 陈洪虽然没兴趣听这些士大夫的教训,只觉得楼云这样难得的明白人,居然也说起这些迂腐之论,不过是求他登岸吓一吓那女坊主。不费力气地抢到十二条河道的控制权。结果就被他扯出天子丧德这类的长篇大论,顿时被他训得抬不起头。 楼云却又突然一转,笑了起来。这番话他也曾经对季辰虎说过,以此拒绝了他要求宋船支持他入侵扶桑的要求,所以陈洪脸上赔笑,肚子里听不入耳他早就心知肚明。 那季辰虎可还没有陈洪这份不上脸的人情世故。反倒是当场就斜眼看他,他眼中明晃晃的“借口吧。胆小鬼~”这句话,把沉不住气的楼大气得脸红脖子粗,连他楼云几乎都忍不住要掀桌而起。 然而,他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刚刚从西南夷山里走出来的那个无知夷奴了。 他亲自执盏,给陈洪满了一盏桂花酒,笑道: “万一起了战事。家里的生意还要不要做?我听说你这一趟出海前,又在蕃坊赌场里看中了两个绝色美人。回去后就要下礼抬回府里?你也太有兴致了些……” 陈洪一好赌,二好色,多亏还知道做生意更重要,拿住了分寸,才能保住泉州陈氏偌大的身家,但福建海商这十年来却已被王世强压得节节败退,丢失了东海之利,如今听楼云提起他的癖好,知道他也是表示与他交情不浅才直言相告的意思。 他向来把楼云当成了后台靠山,又私心盼着靠这位市舶司提举的一番谋划,重振陈家在东海的势头,欢喜间也借步下了台阶,笑着接盏回敬,一口饮下后,才愁道: “大人如果不亲自出马,那女坊主又早有准备,小人怕那季辰虎并不是他姐姐的对手,泉州佛光寺的寺主告诉小人,那空明老和尚虽然佛理精湛,又对大宋仍是一腔忠爱,却很是关爱那亲自教养长大的女坊主,对她在唐坊的行止并不肯泄露给外人……” “我自有安排。” 楼云却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微一沉吟,看向了楼大, “驻马寺里回信了没有?” 楼大知道不用避开陈洪,便也弯腰低声道: “大人,刚才佛寺里一直撞着警钟,听说驻马寺里的僧兵也在争吵到底要不要支持谋反,必定也是寺中大乱,以小人看,泉州僧人就算把大人的亲笔信交给空明,询问那女坊主这十年经营居心所在,空明也是不可能马上做告诉他们的。” 楼云并不觉得空明这样硕果仅存的老宋僧,会涉入扶桑国的内乱中去,然而驻马寺毕竟不是他泉州的佛光寺,所以他也只有耐心以待,等那空明的回音。 沉吟间,他微微抬手让楼大取纸砚。 “我再设法拖一些时辰吧。” 楼大立时送上来笔砚,陈洪连忙在一边铺纸沾墨,偷眼见到他用的是平常写私函的安徽青纹宣纸,更让他意外的是,他写下的抬头,竟然是以大宋国使之名写给那女坊主季氏。 国使亲自出面游说,他心花怒放也不过一瞬,只见楼云下笔如龙,居然也不长篇大论说服那女坊主和他陈家联姻联手,信上只不过写了区区两句,八个字的内容,半点也没有说及福建海商的事情,楼云就已经收笔吹墨。 “我记得你那派去求亲的老管事,也是个能干人,就送到他手上,让他转呈季氏吧。” 他把短信递给楼大,让他跟着陈洪去准备,用他们陈家的鹁鸽传出去, “她既然备礼赔罪,礼数周全,本官也不能过于失礼。” 说罢,海风吹得他背心微凉,绢衣似雪,他并不愿意多想刚才那支陨曲让他心神不宁,居然莫名走到陈文昌房门前的原因,特意叮嘱了陈洪一句, “还请劝说文昌公子,他与季氏的婚事本官会一力安排,他不需多虑,安心在船上等待就好。” “大人……” 陈洪不知道他到底如何安排这亲事,满心疑惑,赖着不肯马上离开,连桉大的脸色也都有些怪异不解,楼云失笑间,对陈洪道: “还有一事要告诉陈纲首,本官虽然不会登岸,但也已经安排了府中二十名擅长潜踪隐迹的家将,搭在那扶桑使者去太宰府接女乐的船上,他们在国宴前就已经绕过唐坊在扶桑登岸了。” 而受他所命,早已潜入唐坊的小宋商,此时应该已经挂起了一盏烟雨画灯,为他们指引那季氏的居处…… 而后,一举成擒。L ps:鞠躬感谢md12打赏的阆院和粉红票,鞠躬感谢寒武记大大打赏的和氏璧和粉红票。 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送的情人节玫瑰花~   ☆、059 楚歌山鬼 陈洪听得他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差心腹暗中登岸,先是大惊,又是大喜。 他知道,楼云心中自有一番谋划,要让那季氏束手让出坊主之位,与陈文昌顺利订下亲事,他只要等着结果就好。 他虽然心痒难熬想知道这其中的玄虚,楼云却已经不肯再多言,楼大却是一脸恍然大悟眼色,他显然是不比他陈洪知道更多,所以现在才想清楚的样子。 陈洪想悄悄向楼大打听几句,楼大却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出声,他自己也低头只管吹着楼云写给季氏的信,把信上的浓墨吹干,并不答理他。 他一怔,果然见得楼云已经微闭双眼,倚在倚中,含笑倾听着乐伎吹奏的那支《山鬼》之曲…… 陈洪记得四年前,林窃娘正是在迎接一位楚地官员来泉州时,第一次在官宴上弹琵琶唱此曲时遇到了楼云,得了他的赏识和庇护,所以他也不敢再打扰,正要退下,楼云却又突然睁眼,问道: “陈纲首,刚才那曲陨乐,你听着如何?” “……陨乐?” 陈洪停住了站步,茫然回望于他,楼大虽然准备跟着他一起离开去放鸽信,却仍然低头一个劲地吹墨,无人能给他暗示,他只能不明所以地陪笑着,“大人,什么陨乐?” “……” 不等楼云出声,转眼间,他又恍然大悟,笑道:“大人是说那唐坊女子吹的那奇怪的圆蛋?不是他们扶桑人的玩意吗?” “……” 在楼云的默然中,他义正严辞,鄙视着楼大一脸忍笑的模样,道: “蛮夷的东西毕竟低俗。小人听着就像是赌场骰子哗啦啦响着的样子,哪里还有兴致去仔细听,那唐坊女子虽然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我一心想着大人吩咐我办的事情,还有东海上的生意,马上就离开了——” 不过他向来会看脸色,一边说着一边觑着楼云的神色。顿时意识到那陨乐应该不是扶桑人的东西。而是他没见识过的中原雅乐之器,马上转了口风,扼腕痛骂自己。连带捎上了他人, “没料到那王世强还比小人早一步离席,在船尾和那黄七郎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听说这人幼时在明州府学里还有什么蒙童榜首之誉。还考过了乡试,现在居然和小人一样。如此钻到了钱眼里,实在是有辱斯文——” “……无事了,陈纲首忙完了,也回席上满饮几杯吧……” 楼云自知又问错了人。只得安抚,目送着陈洪告退回席。 放鸽信的事,不过是一声吩咐。自有陈家管事和楼大一起去办,倒是那王世强见得陈洪回席落座。也颇有风度地举酒相劝。 只见得两人几杯酒下肚,虽然陈洪是从小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王世强是族学里读出来十岁就进了府学的小才子,现在两人都身为海商纲首,同座之下自然是相谈甚欢,虽然不至于是穿一条裤子的亲热之态,居然也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情真意切。 旁边的官场中青年秦从云看着,都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楼云便也是一笑,从顶替楼大的家将手中接了满盏,静下心来,便见得林窃娘正收取玉萧在手,伴着乐伎们的管萧合声,开腔将那《山鬼》之曲幽幽吟唱: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白话翻译:有位美女从深山旷谷中经过,她从头到脚都是原生态的草裙花冠,笑容美得像花儿一样,她一路飞飚,开着一台红毛猎豹化形而成的豪车。 山狸们追在了她的车后,她打着用辛夷花儿编织的车灯,车牌由桂花结成,这样美丽的她按下车窗,向天空丢出一支花儿,不知是向谁寄托了片片相思……) 小蕊娘跟着大娘子下了牛车,上了板船出了北水门,又从筑后川的码头上了岸,在内库坊丁们的护送中,她和季青辰一后一前,骑上两头毛驴行走在山间小道上。 小蕊娘眼望着半山腰上那佛寺不灭的长明灯,左右偷看着山道两边越来越不可辨识的巨树深野,耳中却听到了那海面上飘来的宋曲合奏。 她心中一奇,分明记得是她曾经听过的曲子。 连那曲词她仍然记得,不由得就轻声在心中随之念诵着接下来的诗篇: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白话翻译:美女我一个人停车站在山巅上,默默开始内心的吐槽,我住在深山里不见天日,到我家的路又险又长不见人,我本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吊到金龟婿,突然间老天爷送来了桃花运。 有一日,天上打雷又下雨,有一位公子他困在山里回不去,和我相处得开心又快乐。 幸福的日子过得太匆匆,我觉得我们俩三观很合又颜值相当,于是与他约好了下一次相见,希望随着时间我们之间的了解能进一步加深。 但是日子飞快过去,我等了又等,公子他一去就不再回。 我站在山坡上望了又望,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以为这负心人已经回来,我不知他是不是发现我原是山中精魅,看穿了我的豪车是猎豹。我的lv皮包是山狸,但他自己也是个祀神的巫师,我们其实半斤八两,正是门当户对。 公子啊,真希望你早些想通这一点,不要歧视我这样有颜值的山鬼…… 公子啊,你何时才会回来……) 这曲子。她虽然知道。却不是从汉书里看来的,而是从掌管巫乐的阶娘子嘴里听来。 当初阶娘子亲自唱给许淑卿的那一支巫曲,她曾经羡慕地悄悄躲在工坊外愉听。她记得这支巫曲季妈妈也是会唱的,却都没有写下来的曲谱,只是巫祝们口耳相传,代代传承。 反倒是季二哥偶尔听到。翻过汉书《楚辞》后,却告诉她说: 这一支巫曲中土也有。原来并不是传自山东汪氏,而是来源于楚荆之地,是二千年前中土春秋战国年间,楚国一位大贤在民间编集重写的一组祀神巫诗之一。 诗有九首。合为《九歌》,她知道外面海上那位宋国使者所听的诗名是: 《山鬼》。 “大娘子——!” 还没等小蕊娘在心里把这首巫歌背完,抬头间。她猛然被眼前山林里的景象吓呆,坐在驴背上小声地尖叫了起来。 “大娘子,你看——” 护送的库丁们都被她尖细颤抖的童声惊动,同时向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隔着山道下深有几里的一座山谷,遥遥看去,对面山头上就是一道险峰的悬崖,悬崖上乱树丛生,最显眼的是长着一棵三四人才能合抱的巨树,被砍光了枝叶的巨树上扎着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火光中,巨树上血淋淋地钉着一个狰狞的兽头,赫然在目。 内库坊丁们也看到了远处悬崖上的血祭兽头,正骚动间,头目姬墨停下脚步,横目一扫让他们马上安静了下来,他皱眉转头,看向了驴背上的季青辰,道: “大娘子,应该是扶桑山民在准备祭神……” “不用担心——” 季青辰远远盯着那头上带着弯角,看不清是鹿头还是羚头的兽首,向姬墨点了点头,收起腕上的佛珠。 她跳下了驴背,走近第二头毛驴,把驴背上的季蕊娘接了下来。 她仔细看着这孩子的脸面虽然苍白,却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她心里有了些悔意,不该为了看这孩子的应对之力,就这么早就带着她上山。 只是她分明记得,以往扶桑山民祭神并不会如此大张其鼓,只会在密树子里暗中进行。 “今天是七月初一,确实是他们的祭日,但他们近两年新开了很多山田,祭神的地点已经迁到西山道那边去了,离这里很远。” 她们脚下的北山道,是唐坊的地盘。 山道上下都早已安排了唐坊的守备亭。 她牵着小蕊娘还算是干燥稳定的小手,心里有了一丝安慰,把她护在了她的青布护风中,不让山道上的狰狞巨影吓到她。 为了防止毛驴受惊颠了人,她不再骑驴,带着小蕊娘和库丁们一起徒步沿着山道继续向上,准备到第一号守备亭里后再歇脚打听消息,却又皱眉疑惑着, “我记得他们以前祭神时也是静悄悄,不想让驻马寺的僧官知道,现在居然这样张扬,看来驻马寺里的僧官最近没有到村子里收粮——” 关于这一场扶桑内乱,僧官们也是要反复争论的。 但她本以为,僧官们应该会为了准备战事,这几天进村子里再加紧催收一批粮食,搅得山民们连祭神大会都办不成的…… 她们在坊丁们的保护下,向上走了不过半里地,离着一号守备亭还有一段距离,却又听到了山谷对面,在鸭筑山的更深处的西山道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阵沉沉的擂鼓之声。 她能听出,这兽骨擂在兽皮鼓上的闷响声声悚人。 让她再次微微皱眉。(未完待续m.)L ps:鞠躬感谢md12的pk票和粉红票. 鞠躬感谢老友杜小八的和氏壁和粉红票,鞠躬感谢西南来客的粉红票。   ☆、060 擒贼擒王 “大娘子,今晚有些奇怪,还是避一避吧。” 因为那怪异的擂鼓声,姬墨正在劝说,但他们前进的北山道方向却突然有几声火器的炸裂轰响,在夜空里传来。 这炸响震得山林深处的鸟兽们一阵惊飞乱吼,顿时压住了祭神前的擂鼓声。 听到这火器声,小蕊娘和随行的十二名年轻内库坊丁顿时心神一松,全都放下心来。 小蕊娘笑嘻嘻地从季青辰的披风里钻了出来,四处探着头,要看看传说中山里的小土狠,又转身伸手摸着毛驴的头,用扉娘子教给她的方法小声安慰着它们,好让它们不要害怕火药声,安静被库丁牵着慢慢前进。 姬墨听着这火器的声音,也笑着侧首向季青辰低声道: “大娘子,我们的田庄一切平安,有了坊里的火器,又有虾夷奴隶负责防备,扶桑山民们就算不满我们在山里开田,向来也是不敢靠近我们的田地的。” “最好是如此。” 她当然听出了那几声轰响的来历,是她安排在田庄里的铜质火鸦枪的放枪声。 十年来,她一次又一次想在山里种粮食却失败,不仅是因为粮种不适合,也是因为近二十年来,鸭筑山里的扶桑山民们学会了使用铁制农具,开始不断在深山里烧林开田,逢春播种,山中溪水边最方便耕种和运粮的平地都已经被他们建起了村子。 她虽然通过贿赂僧官,也得到了离唐坊最近的十个山头的租赁权,抢到了近万亩可以开垦的溪水土地,但也不能防止想要更多田地的扶桑山民和他们争地。 土地,自古是祸乱之源。 而唐坊。自从有一名进山种田的坊民因为争地被袭击而受伤后,她就撤回了所有派去山里开荒种田的人,开始购买虾夷奴隶来代替。 唐坊所有的男女老少,上至四十多岁在这时代就已经算得上是长寿的老年人,下到刚出生的孩子全都算上都只有三万人不到,死一个就少一个。 在没有医院的时代,一个人受伤致死的可能性太高了。 而一直到两年前可以反复使用的铜质火器被制造出来。装配到所有的田庄。唐坊才开始在山里大面积开荒播种。 山道弯弯,火把照路,她低头看了看小蕊娘。见这孩子并没有畏怯之色,心中安慰,微笑着道: “不用怕,他们只是要土地。而且在祭神的日子里,他们相信见血是要惹怒神灵的。” “是。我不怕的,大娘子。” 小蕊娘努力要表现得更加镇定一些,季青辰却知道她肯定是不习惯的,季蕊娘这些十岁未满的孩子。和李家三姐妹以及许淑卿她们是不一样的。 对于唐坊里的十七八岁的成年人而言,争夺厮杀是习以为常的,就算是女子也一样。 因为她们生下来就挣扎在生存线上。跟着父母在这片贫瘠的海岸边打渔、在山林里狩猎才能维持生活,时不时能会和山民们起冲突。也会经常和他们做一些以物易物的交易。 但对于季蕊娘这样年纪不到十岁的孩子而言,她们是在开坊后出生的,在唐坊里不愁吃穿,懂事后就送进坊学读书,就算一直在淡季参加坊中操练,她们也是被保护着平平安安长大的孩子。 为生存而杀人见血,对她们而言,只是一个传说。 在季青辰眼里,小蕊娘这些孩子成年以后,会和宋人更像,而与扶桑人越来越格格不入,更何况,上百里不见人烟的鸭筑山里还有比扶桑山民更野蛮,更没有开化的生番部落。 所以,她才会在数年间,一直没有停止地不断购买进大批的虾夷俘虏。 而北海道本地还在和扶桑人进行战急的生番部落虾夷人,即便没有她不断送去的消息,也绝不可能发现不了扶桑的内乱,他们和扶桑人的战争,就如同中原汉人和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战争一样,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也延续了很久…… 就算没有她的密信,他们也不会放过眼前扶桑内乱的机会,他们早就想把几百年来一直被抢走的部族土地夺回来。 她的通知,只是让他们选择开战的时机更有利于唐坊罢了。 山间不时有夜猿的鸣叫声传来,小蕊娘有些胆怯,又钻回了她的披风里,她嗅着季青辰腕上的佛珠檀香,想要努力说几句话让自己安心,不由得就想起了刚才听到的巫歌《山鬼》。 她记得大娘子也颇为喜欢听许淑卿唱这支巫曲,有时候还会在小院子里教她做菜炒菜时,和坊里的姐姐们一样自己偷偷地唱,还叮嘱她不要告诉季妈妈。 因为巫曲是不能被偷学的。 她笑嘻嘻正要说话,却又想起今晚是空明大师的死忌,连忙又掩住了嘴。 大娘子脸上看不出,心里一定是难受的。 她知道,前两个月大娘子去驻马寺里探望老和尚,老和尚却避而不见的时候,大娘子就很伤心。 小蕊娘悄悄地握紧了她的手,正默默为空明大师念着《往生经》的季青辰一怔,以为她害怕,低下头向她微笑,突然间,她却听到了山林里又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山路上,为她牵驴的内库坊丁头目姬墨脚步同时一顿。 “姬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她侧头看向了鸭筑山面向太宰府的西山道方向,疑惑自语,“我怎么听着像是有外来人进山了,惊动了山里的猛兽——” “小人也以为是如此,大娘子——” 姬墨一直没有离手的机弩,早已经架上了利箭,护送的十二名坊丁也同时戒备了起来,把一大一小两名女子护在了中间,匆匆在山道上赶路。 季青辰此时也听清了山林深处传来的虎吼之声,知道是野兽被外人惊动。再次皱起了眉头,疑惑道: “今晚进山,居然格外地不顺利。” 不提刚才遇上的事情,仅是她们进山前,就听到季辰虎在坊里已经擂了一顿坊鼓,惊动了山中夜鸟。 他应该是在召开重议坊主的里老会,坊中免不得要乱上一阵。她也得到了坊里传信来。那楼云派来的小书童骏墨趁着坊中的混乱,已经离开季氏货栈,向内库工坊里寻去了。 还有东坊里的几个和福建海商有关的小商人也不见了踪影. 也不知现在进山的外来人。是不是和骏墨一样,由那位楼云国使安排的细作。 “不用太在意。” 她微微笑着,唐坊这样的边荒商埠,本来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坊里除了她自己三姐弟兄一堆麻烦,西坊、东坊里扶桑人、宋商、高丽商和冲绳商之间为了生意的暗斗。她早已看得见怪不怪了,便对姬墨道: “傍晚时,太宰府借了西坊的商船出水门,去宋船上接了式部丞和藏人将。接他们回来准备国宴女乐,想必那位楼大人很容易派人潜进太宰府的船里,让他的人绕过唐坊上岸吧?” 任谁都知道这位楼大人当初潜入金国山东境内的军功。她当然也不会意外他有这样的手段。 “是,大娘子。只不过,这位楼大人派细作登岸的用意——” “我记得汉书里有这样一句诗,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她轻轻笑着。 楼云对唐坊,想必是怀疑颇深了。 她只是说了这一句,却也不解释,姬墨还在沉思,小蕊娘抬头看着山道间狭窄的漆黑天空,还有偶尔能看到的一弯明月下的飞鸟掠影,拿出了胸口的小小哨子。 她吹起了召唤鸽子的哨声,转头道: “大娘子,坊里的传信来了——” 勃鸽下落的扑翅声中,姬墨从她小手上接过了鸽信,匆匆一看,顿时色变。 季青辰从没见过他这样愤怒的脸色,不由得奇怪,却见他把坊中传信呈了上来,忍怒道: “大娘子,你在老街的居处刚才被二十名宋人袭击,惊吓了内库的妈妈们,只是因为里面空无一人,所以他们无功而返了。” 他身形高大,生就一张国字脸,脸上还有两道刀痕,看起来沉稳,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四岁左右,心中生恼时不怒自威。 小蕊娘瞪大了双眼,这才明白了刚才大娘子所说“擒贼先擒王”是什么意思。 季青辰却并不恼,笑着接信看了几眼,除了她屋外桑树上被挂了一盏水墨画灯,打斗时险些把她的屋子都烧了之外,简短的信中还有季洪带着货栈栈丁们开始搜坊抓细作的消息,她在火把上把信点燃道: “三郎要顺顺利做上坊主,至少也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召开全坊大会,成功的机率也只有一半,这位楼大人当然不会就如此袖手旁观,他没把我骗到宋船上去擒拿,已经是颇有几分自负了。” 但他却暗中派出了自己的二十名心腹家将,潜入坊中,要把她一举成擒。 如此一来,二郎远在高丽,三郎就是当然的坊主了。 接下来,这位楼大人当然也会安排她嫁入陈家的联姻之事,也许从一开始,在这位一力支持陈家求亲的楼国使眼中,这亲事不过只是把她捉回去时,可以安抚她也安抚坊民们的一桩交易罢了。 “只不过,这事情是三郎不知道的,否则他们不至于扑了空——” 她嘴上说着,心里也颇有几分安慰, “季家小院的位置知道的人不少,不是东坊里的宋商,就是那书童俊墨的暗号了。” 这件事果然被季妈妈料中。 多亏有了这老妇在季氏货栈上的提醒,她已有准备,早就在提防这位宋使来阴招,今晚她就算不上驻马寺也会呆在季氏货栈里不出,自然不会给楼云擒拿“海外番首”的机会。 唐坊可不是山东金国境内,任他来去自如。L   ☆、061 国使来信 姬墨本来是季妈妈名下的奴口,当初巫祝一系都支持汪氏宗族,他也和几百名巫祝奴口一起,与南下抢掠人口的季辰虎死战了一场。 最终成为了俘虏后,姬墨也随着季妈妈的投诚成为了她内库坊丁的头目。 “大娘子,小人愿意带上二十名内库坊丁和十条小船,也去宋船上会会这位楼大人,请他回坊与大娘子一见。” “……不必如此。”她本来就知道姬墨虽然年轻,却曾经在南九州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种为了保住遗民们地盘的厮杀,才让他全权管理内库三百名坊丁,此时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这也不算是两军对阵,不过只是为了东海上的生意罢了。” 在用眼光赞赏他的勇猛之余,她也笑语解说, “这位楼大人如此喜欢行险,事事出其不意,他哪里又会安安稳稳地坐在宋船上等消息?让他们搜坊,如果能抓到了一两名袭击我家的宋人后,我们还怕他不送上门来——?” 姬墨转念一想,便也笑着点头,小蕊娘却一边看中手中的鸽信书筒,一边诧异地出声,道: “大娘子……” 小蕊娘意外地从细细的鸽信筒里摸出了另一封明显不是鸽信的狭窄细纸。 这孩子低着头,自己展开细纸,一眼便发现这信纸的质地是大宋才有的,在唐坊里一卷要卖一两砂金的青纹纸,她看着信纸上骨格清奇的几行汉墨字,不由得凑近火光,喃喃念出: “大宋上轻车都尉奉旨提举泉州市舶司监使高丽海船礼物提点官楼云诚至唐坊女主季氏——” 小蕊娘虽然被楼云这一连串的官称撞得头晕目眩,但她是在季青辰的亲自指导下。已经把大宋的官职制度背得烂熟的人物,马上就把青纹纸一收,不敢再看下面的内容,伸手递给了季青辰,小声道:“大娘子,是国使写信来了。” 姬墨和季青辰同时意外,互视一眼后。姬墨伸手召来坊丁两人上前。把火光打得更亮,她展开青纹纸,便看到了上面的抬头致意后。不过只有八个字的短信: “东鲁余脉,逝水悠长。” 偷看的小蕊娘还没想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季青辰就不由得失笑道: “这位楼大人,好一副翻云覆雨的手腕。” 姬墨浓眉深锁。迟疑不解道: “大娘子,这信。似乎是示好的意思……” 她瞥他一眼,暗忖他果然不愧是巫祝身边的奴口,远比普通坊民对中土来的国使更有好感,刚才还要在愤怒中还以颜色。杀到楼云船上抓他回来,现在不过只是八个字,就已经让他心软。 “自然是示好的意思。他也知道未必就一定能把我拿下,前头派了细作暗袭唐坊。转头就写了亲笔信过来,和我拉一拉关系,想来是三郎曾经和他说起过,我季家原本也是源自山东——” 中原遗民在战乱中从山东登州口岸坐船,渡海逃到以前的新罗、百济如今的高丽、还有扶桑,甚至是冲绳,也是有几千年的传统了。 但如今,山东登州口岸已经属于金国。 至于季家到底是不是山东出身,到底源自哪一家,她压根不知道,更加不在意,要不是因为季辰虎闹着要改姓,她怎么会逼不得已,暗中让季辰龙在高丽马上编造季家的家谱? 越是编得历史越长,越是编得祖宗有名头有来历,将来才好叫季辰虎心服。 三郎好大喜功的性情,她当然是知道的,要是祖宗籍籍无名根本就没办法让他认下来。 他肯定会说,那样的祖宗怎么生得出他这样的后辈,宁可学着平清盛,先改姓平氏,反正平氏原本就是扶桑国主的庶脉后裔,然后再编家谱编到现任的扶桑国主,扶桑天皇身上去,一家子全成了私生子这样才合了他的心意。 她要多无脑才会答应这样的事? 三郎这半年住在南坊大屋里,不肯回家,想必也应该听到了编家谱编出季家祖宗是源自山东的消息了,虽然二郎季辰龙还在精心选择,到底认哪一门子的季氏做祖宗对他们三姐弟最有利,但三郎可不会烦恼这些。 他那比她更讲究实用的脑子,遇上楼云这位宋使时绝不会提他要改姓扶桑的事,说不定反而会把那莫须有的山东祖宗炫耀一二,和他拉拉关系。 三郎也是知道,坊学里规定抄写的《论语》三则删节版,那位叫孔子的老头在宋代的士大夫里颇有名气,他们孔家好象也在山东有座孔庙的。 总而言之,山东的祖宗听起来比较有面子。 “东鲁余脉,逝水悠长。” 所以楼云也就顺水推舟,写信过来向季家那不知道那门子的山东祖宗表示一下敬意。 ——做官的秘决,就是厚脸皮。 “传信,让季洪细查坊中各处,监视陈家派来求亲的管事,无论如何也要捉住一个楼云派来的细作,最好是拿住那个小书童。” 本来她也以为那小书童是为了暗查内库工坊,坊中的眼光都盯在他的身上,万万没料到这小子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好方便那做纸铺生意的小宋商去她家门前挂灯。 就连季辰虎击鼓召开里老会,会引起坊中混乱,也被那位楼大人算在其中了吧? 她教着小蕊娘,让她用炭笔把她的传令写下,传回坊中,旁边的姬墨刚才虽然是满腹怒气,要把那嚣张的国使抓回来揍上一顿,现在见她分明是要和国使作对到底,却开始迟疑要不要劝说她不好与宋使太过为难。 要他心底,和故土来使还是免伤和气为好。 她知道他的心思,向他安抚一笑,转眸四望,信步走近山道内侧的松林边。 她踮脚抬手,轻轻折枝。 “国使致意,我又岂能不小心回复?” 她在坊丁们高举的火把下,在松枝上折下了一小片翠绿欲滴的松叶,又拿了小蕊娘手中的炭笔,取了这孩子随身带着的白纸卷,在上面少少几笔写了两句短诗,才把松叶一并交到了她手中。 “传回去吧,这是我的回信。” 凭着她多年来和王世强的交往,配合着他那附庸风雅,喜欢情诗往来的文青毛病,她就算没本事亲自创作出好诗,简单写上两句唐诗传情达意,在国使面前撑一撑门面,表达对中土文化的仰慕却也完全不成问题。 更何况,前世初中语文功课在她的回忆里,大半都是背诵,背诵。 小蕊娘当然没敢去看她写的什么,连忙接过,再加上搜拿细作的严令,一并用白绢系在了鸽脚上,放飞到了空中。 扑翅声渐行渐远,毛驴喷鼻声时断时续,她与蕊娘和库丁们一起继续步行,在山道上不快不慢地前进,虎吼声在西山道那一面此起彼伏。 “今晚就算没有外来人进山,轮到七月初一,也总是个不消停的夜晚……” 季青辰自语着,笑看向小蕊娘, “好在扶桑人的事情和我们无关,我倒要看看那位国使到底打算如何。” 小蕊娘强捺住了兴奋的心情,也努力忍耐着不去探问她那信里到底写的什么,那松叶是什么意思。 而她放出的那只灵巧鹁鸽,虽然产自广州海港,却早已经熟悉驻马寺与唐坊之间的路径,它从山中飞出不过一会,也就回到了唐坊的季氏货栈。 李先生身为里老会成员之一,以坊规规定十月到三月的淡季才能召开里老会为由,公然缺席,反对重议坊主,他根本不理会第三次来请他去开会的许家老四,悠闲自得地呆在季氏货栈里,陪着陈家求亲的老管事说话, 同为里老会成员之一的汪婆子,早就赶到南坊大屋里去开会了, “李先生。” 栈丁匆匆而来,递上了白绢包着的坊主回信。 李文定的好奇心远在小蕊娘之上,耐心当然也更足,他瞟了一眼几桌旁边的陈二管事,既不询问那叫骏墨的小书童怎么上茅房上了这么久还不见人影,也不质问国使大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是太卑鄙,仍是客气有礼的把绢包送到陈管事的面前。 “还请管事转递于国使大人。” “何需先生吩咐,本就是份内之事。” 陈二管事年纪上了五十,十年前就在扶桑里管过八珍斋的生意,如今在陈家大宅里了好几年的大管事更是老练得滑不溜手。 他含笑接过绢包后,半点也没有做人质的自觉,放下正写着陈家祖宗三代官名、田地、聘礼的表单,抬手叫着一边的随行船丁。 船丁抱来了刚才送信来的鸽子,陈管事亲身缚上轻如鸿毛的绢包,他和李文定一起看着鸽子穿窗而出,才互视了一眼,一边暗骂着老奸鬼一边同时客气微笑。 唐坊里,他们还在继续讨论联姻的各种礼单和礼节。 唐坊外,季青辰一行人进山不过十五里,山路边终于又传来了传信鸽子不安的咕咕声,却不是从天上传来,而是在前面不远处。 ——唐坊安排在山道上的第一座守望亭已经在望。L   ☆、062 三女一夫 姬墨打了几声唿哨,守备亭里隐蔽的火灯也亮起,急步走出来两名守备坊丁。 所谓的守望亭不过也是一座茅草矮屋子,孤零零地建在山道的树林里,守备的坊丁和内库坊丁们一样,都是背负弩弓,手握鱼叉,神情戒备。 看到是坊主和姬墨来了,他们连忙上前叉手行礼。 “大娘子,这几天并没有平安京城逃过来的扶桑败兵出现。” 说话的守备坊丁万根生也不过二十岁,他警醒地也向虎吼声传来的方向看了看, “听起来应该是有外来人进山,也许是前几天西坊扶桑货栈里逃走的虾夷奴隶,逃进到深山里去了。” 姬墨听他说得有理,便也点了点头,请季青辰进亭里歇息。 季青辰虽然还想着坊中那二十名宋人是不是已经逃出唐坊,从西坊的西水门潜进了鸭筑山,才会引起了山中虎吼声声,现在听到坊丁们的解释,便也觉得负责在坊中捉人的季洪,并不至于如此无能…… 唐坊这片沼泽地,前临大海,后靠百余里的连绵鸭筑山脉。 除了礁石密布的海面,直通向唐坊的道路,就只有鸭筑山里的两条西、北山道。 现在他们脚下这条可以走驴马的北山道上,每隔几里设制一亭,安排坊丁、哨声和信鸽,随时传讯,就足以掐住进出之路,提前掌握外敌袭来的消息。 三万坊民用血汗建立的的唐坊,就不会害怕被攻击。 第一次进山的小蕊儿,一进屋就已经悄悄儿解开了自己的小披风,她按照季辰虎每年操练坊民们时,叫骂过让他们一定记住的步骤。一有休息的机会就马上整理着身上装备的弩弓。 这是她在出坊坐船上,和大娘子一起在船上换的装。 小弩机在左肩下牢牢挂着,她小心数了一遍腰间配着着十根小箭一支不少,又弯腰扎紧了小靴子里的绑腿带子。 她当然绝不会说个累字——比起姬墨这些一直步行的内库坊丁,在驴背上坐了十里,只走了五里山路的她说不出口。 尽管背着武器步行,她的小肩膀和双腿都已经酸痛了。 “大娘子。今天筑后川姬君送到驻马寺的密信。就是万根生他们两人截下来的。” 姬墨看着亭里两个守备坊丁正勤快地把火坑里埋着的炭火吹旺,又拿木头碗倒了坑火里温着的热水,给上山走了十五里山路的兄弟们解渴。便向季青辰低声禀告着。 季青辰点了点头,也接过了万根生小心送上来的一碗热水,喝了几口后,看着他道: “我知道你办事用心。我问你,扶桑山民的祭神大会换了地方没有?今年是在哪一处?” “大娘子放心。离咱们这里远着呢,在西山道那一边。” 万根生连忙回答,只盼着坊主看出他已经洗心革面,绝不闹事的悔过之心。能够高抬贵手,把他们从这没酒没肉的破地方调回坊里去。 三年前按大娘子提议开始设置的山道守备亭,虽然防备唐坊被攻击的理由很充分。现在也如大娘子所料,马上就可以防备扶桑乱兵。但在他眼里,这主意根本就是为了整治他们这些喜欢在坊里打架闹事,妨碍宋商做生意的坊丁。 三年来,他们每隔三个月,就会被轮流派到这里来值守,不仅要警惕扶桑败兵,还要防备驻马寺的僧兵起了贪心来抢掠,更不要提,他们还要时刻准备着放几声火器,把屋外头饿极了的土狼猛虎赶走,吃的却至多是自己冒险出屋在林子里打的野味。 守备亭里也严禁饮酒。 他还记得大娘子当初在里老会上斩钉断铁地话。 “我倒要看看,满山里全都是比他们强的虎豹豺狼,他们这些混帐小子还敢不敢再窝里斗!” 虽然最近一年来,山庄里新打的粮食和种出的蔬菜都是先供应给他们,一天三顿,扎扎实实每顿都有三碗白米饭,让从小吃鱼干几乎没吃过米饭的他们个个吃得是两眼放光,觉得大娘子也不算是太恨他们……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想早点回坊里去…… 他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他已经三天没有和同一个亭子的于大鱼打过架了,他就是想回坊里见见墨兰…… 季青辰和姬墨商议一番后,觉得还是趁早去驻马寺,不仅是要拜祭空明大师,她也觉得扶桑山民这一回七月初一的祭神,从头到尾都透着奇怪,也需要去驻马寺里打听打听。 “准备通知二号守望亭吧。” 万根生听得吩咐,知道不仅是用渔哨传声的意思,连忙取下了屋外檐下挂着的鸟笼子,交给了另一名守备坊丁于大鱼。 笼子里面是两只本地的扶桑勃鸽,可以向下一站的守望亭传信,告诉他们坊里有人趁夜进山,让他们准备接应。 季蕊娘看着大娘子放下了木碗,重新系上了披风,知道马上就要出发,连忙悄悄起身到了一边,拉住了万根生的衣角,细声问道: “根生哥,我哥哥还好么?他胖了还是瘦了?他有提到我么——” 季青辰瞟了她一眼,知道她哥哥季大雷和万根生是坊里打架最狠的死对头,也是同时暗恋追求李家大姑娘李墨兰的情敌,所以也没有多管。 她心里明白,李墨兰心怡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二郎季辰龙。 万根生那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完全不用提了,季大雷眼下也没戏…… 万根生正和十二名内库坊丁在说话,眼馋地伸手要抢他们腰间的锡皮酒壶,他们哪里又肯,正玩笑间,听得小姑娘的说话声,他回过头一看,却是季大雷的三妹。 他看着小蕊娘,伸手就摸着她的瓜皮头,笑道:“他天天提到你呢,恨不得和你换了,也去老街上享福,跟着大娘子,天天大米大肉地随他吃。” 她一听就觉得这话是在糊弄小孩子,她哥哥季大雷这辈子都没脸见的人就是大娘子,偏偏万根生又蹲下来悄悄地问她, “蕊儿,墨兰姑娘经常到大娘子的小院里去吧?她有没有提起我?三个月没见她了,她不会把我忘记了吧……” 因为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头一次见她这样的小女孩子全副武装跟着夜里进山,说话间,不仅是万根生,还有那十二个一路上完全不敢说话的库丁也玩闹了起来,不时就有人伸手摸摸她的头,问她累不累,又劝她把肩上的小弩弓放下来,否则呆会进山时更累,却被她嫌弃地推开了手。 她捏着鼻子,悄声抱怨着,道: “你们好几天都没洗澡了是不是,臭死了。” 哄笑声刚刚响起,他们就被姬墨冷冷扫过来的视线镇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库丁们迅速散开,该牵驴的牵驴,该收拾火把的收拾火把,小蕊娘的面前顿时一空,只有万根生还眼巴巴地蹲在她面前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 小蕊娘觉得很为难,但想着万根生在坊里为了李墨兰打的几十回架,还有大娘子曾经明确和李先生说起过的——坊里未婚女子比男子少了足足一半,所以李家三位姑娘想要一起嫁给二郎季辰龙的事情,绝不可能——她想到这些,悄悄掩住嘴,细声说着, “你不要告诉我哥哥是我说的——” 万根生眼睛发光,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 “大娘子让墨兰姐姐在山道上多摆几副大宋的行军阵图,所以,她一个月以前就到我哥哥的十二号守备亭里去了……” 蹲在地上的万根生,一副像是被雷劈了的脸色,小蕊娘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头,转头追上了季青辰,紧紧抓着她的披风衣角,走出了一号守备亭。 她的心里却难免沮丧。 万根生说起季大雷经常提起她,是为了安慰她呢,她到大娘子身边后,每个月中才能回去三天,但家里的哥哥姐姐们还是不想她吗? “怎么了?” 她听到大娘子的声音,连忙收拾起了心情,抬头笑得开心,道: “没有,大娘子,我哥哥也在想我呢——” 季青辰知道她们家兄弟姐妹多,一兄一姐再加一个弟弟,她就是夹在中间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虽然爹娘并没有故意忽视她,但难免顾不上这许多的孩子,季大雷那粗心的胖子就更不要提了。 他除了记得李墨兰,还能记得什么? 总有他将来要求姐妹们帮助找媳妇儿的时候…… “蕊娘,等这次回去了,你也该回家去住上几天了。” 她牵着她的手,走在了越向上就越幽深黑暗的山路上。 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孩子,并不是她在坊学里的出色表现,而是她背着小药篓子,追在李墨兰身后,给她送了三四支可以做染料染鱼皮的草根,却说是她哥哥的礼物吧。 要知道,李墨兰要找这些草根,在坊外沼泽边找了半年,也不过只找到了三四支。 虽然这孩子,坏心起来的时候也很让人头痛。 “是,大娘子——” 能回家的季蕊娘觉得很开心,但她也觉得大娘子看出了她刚才和万根生说话时的坏心眼,不由得捂着小脸,躲在了她的披风下,心里有些忐忑。 然而她一想起万根生一定会去十二号亭找李墨兰姐姐,那个一点也没有想自己的哥哥季大雷马上就会被气得半死,她不由得就偷偷地笑了起来。L   ☆、063 林海山鬼 “大娘子,要不要让二号守备亭去查查,是不是虾夷奴隶逃到了山里?” 因为万根生提到了虾夷奴隶,姬墨谨慎建言,“现在坊里的季管事还没有传来消息,既然不知搜拿宋人细作的结果,万一是宋人逃进了鸭筑山……” 且不提她对宋人要如何发落,他知道季青辰对田庄里的虾夷人是另眼相看的,如果逃到山里的是虾夷奴隶,守备亭是需要救助他们的。 她早就和他们约定过,只要粮食丰产,田庄保全,她可以答应他们很多条件。 由此,她也从虾夷奴隶里发现了一名叫期通奴,可以商谈共谋的部族小头人。 她却摇了摇头,道: “不用了,如果真是虾夷奴隶逃到山里,他们自有通知同族来救的方法,如果他们不愿意传信,就表示他们和咱们田庄里的虾夷人并不是一个部落的,我们不能去管他们之间的闲事。” 姬白明白她说的意思。 就算都是虾夷人,至少也分了几十个不同的部族,有些部族之间说不定还是死敌,而被她从虾夷俘虏里发现的那位虾夷小头人斯通奴,从一开始,就并不是一个愿意化解这些部族旧仇的老好人。 “不用在二号亭里休息了,我们加紧去驻马寺里——” 两头驴子已经被丢在了一号亭,季青辰低头弯腰,在山道边再一次扎紧了自己的短靴,又抬头对姬墨道: “催问一下坊里季洪,就算是少几个人去参加全坊大会,也要加派人手,搜拿楼云派进坊里的细作。” 如果能抓到一两个俘虏。她应该就能请动那位楼大人入坊,和他好好商量商量了。。 ——她实在很需要一批熟练的泉州船匠。 “是。大娘子放心。” 山道边松干层叠,影如龙蛇。 小蕊娘悄悄地看了看行色匆匆的季青辰,又看了看着山道边的苍黑青松,因为看到她写给国使的那封松枝短信,她不由得又想起,半年大娘子在意外得到那位陈家公子文昌的礼节问候信后。也曾按礼节回复过一封短信。 “大娘子。那位陈……” 她小声地问着,不让周围的姬墨和坊丁们听到,却也没有敢把心里的疑惑讲问完。她不太明白: 大娘子完全没问过陈公子,陈家求亲的管事也根本不见,难道是不喜欢陈公子吗?但她不是都给那位讨厌的国使大人写信了? 半年前她小蕊娘已经住进了季家小院,所以她明明记得。大娘子是在接到那位陈公子的书信后,才开始认真召了季妈妈和内库妈妈们商量。正经考虑起嫁到福建的婚事。因为成婚到底是大娘子的私事,所以内库妈妈们也是不需要拘束的,可以畅所欲言,向大娘子提供各种老到的经验。更何况,将来大娘子要是出嫁,五位妈妈也是要跟着她一起陪嫁过去的。 除了季妈妈没有出声。瓦妈妈坚持大娘子能找个更好的,其余三位妈妈对大娘子与这位陈公子的婚事倒是有几分看好。 最喜欢她小蕊娘的阶妈妈。还悄悄地和她说过,如果陈公子真愿意不远万里亲自从泉州来唐坊求亲,以后她小蕊娘找夫婿时,就要大娘子从陈公子那里问问,找一个陈家的子侄,和他一样能踏实过日子的就好。 所以她就想,大娘子一定很喜欢陈公子,陈公子如果肯那么远地来求亲,也一定很喜欢大娘子,就像她喜欢大娘子一样。 虽然她这样问的时候,阶妈妈笑而不语,只是摸着她的头,说成婚后就会慢慢喜欢的…… 季青辰听到她那一声悄问,低头看了她一眼,也悄声笑语着,道: “早着呢,说不定陈公子现在就已经反悔了,你没看到楼国使在咱们唐坊外摆下的阵势?真要踏实过日子的,谁敢和我们家结亲……” 季蕊娘一听,本来还对那故土来的大宋国使有几分好奇向往的小孩子心思,马上就对楼云讨厌了起来,怎么他老要和大娘子作对呢…… 大娘子好不容易说一门亲事,老是楼家出来捣乱。 她也讨厌害大娘子被悔婚的那位楼大小姐,更讨厌姓王的…… 她这样一边在心里埋怨着,一边跟着季青辰在山道上前行,然而没等她们再向上走上五里地,离着四号亭不太远的时候,小蕊娘又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再一次在远处的悬崖上,看到了第二只被钉在了巨树上的兽头。 小蕊娘这一次看得很清楚,火光下,那血淋淋的带角兽头不是鹿也不是叉羊羚,而是一只被巨斧砍下的牛头。 因为她的惊叫,一行人十余人全都同时转头,看到了钉在那巨树上的血牛头,不等季青辰反应过来,鸭筑山的林海深处,传出了一阵阵兽角吹出来的沉沉咆哮声。 季青辰脸上变色。 她此时才猛然醒悟:今晚在山中举行祭神大会的,竟然并不是扶桑山民,难怪会和往年的七月初一大不一样。 “大娘子——” 姬墨立时反手拨刀,脸色铁青地急叫着, “我们快走——今晚不是扶桑人在祭神,是山里的生蕃——” 多年来,扶桑山民在鸭筑山里不断烧山开田,他们虽然还会每年秘密地举行祭神的群-婚-淫-祀,祈求神灵的保佑,却绝不会舍得砍下耕牛的牛头来祭神。 “吹哨,提醒各守备亭里的坊丁们小心戒备——”季青辰当机立断,一手牵紧了小蕊娘,拖着她就急跑出了山道,她们也不向守备亭里逃,而在在库丁们的挥刀开路里,他们一行人顺着怪树丛生的密林小道向田庄逃去。 “我们走岔路,马上去最近田庄里避一避——” 尖厉示警的哨声在北山道上飞荡着,沿着幽暗不明的山道,从一号守备亭一直传到了驻马寺附近的的十二号守备亭。 十个呼吸后,第一轮火鸦枪空放的暴炸威吓声连续在十二座守备亭里响起,震耳欲聋,暂时阻止了生蕃们进一步越过山谷,向北山道攻击。 如此,便给了季青辰一行人逃走的时间。 小蕊娘闭紧了嘴,努力喘着气,跟紧着季青辰的脚步。 唐坊里的传说很多,她知道山里的生蕃比扶桑山民更危险,扶桑山民还知道要害怕驻马寺的僧官,知道只能偷偷地和唐坊在山里抢田地,但她却听大娘子说过,不论是唐坊和扶桑人都不敢真正深入鸭筑山深处的原始林海。 因为林海里的生蕃们连僧官们都敢杀,还会把落单的扶桑山民剥皮吊死在森林里。 生蕃们不许任何人在森林里烧山开田。 只有他们才会杀死宝贵的耕牛。 大娘子让坊里加紧制造的铜质火鸦枪,虽然经常是为了赶走想抢田地的扶桑山民,但真实要威慑的却是这林海里几十个部落的不知有多少人的生蕃。 “不用怕,马上就到田庄了。” 季青辰轻轻喘气,她早在做寺奴时,因为要背着米回家,就已经熟悉了北山道边的山林,她一边牵着她奔跑,一边还有余力安慰着这孩子, “生番们和我们也差不多,是人不是妖怪,他们就是从没出过山林,世世代代以狩猎为生的怪人罢了。” ——在她心里,却知道他们相比唐坊,就是历史课本里完全没开化的原始部落。 季蕊娘已经顾不上说话,勉强抬头,喘着气努力地笑着,向大娘子表示她一点也不怕,她没见过山里的生蕃长什么样,但她却见过被送到田庄里的虾夷人长什么样。 大娘子说过,虾夷人也是北海道的生蕃。 他们高大,强壮,脸上和身上画满了避邪图符,胸口挂着兽牙串起来的彩石顼琏,在九州海边这样温暖的地方,就算是虾夷女人也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兽皮裙。 他们之中的头目期通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大娘子说他的年纪已经是他们部落的长者,也曾经在季家小院里招待过他。 所以她小蕊娘还记得,背通奴站在院子里,用简单的宋语厉声对大娘子说着: “不要以为你买下我们,就可以小看我们——扶桑人有铁器、有刀剑所以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们才成为了俘虏!但这鸭筑山里的生蕃和我们虾夷人一样,世世代代生活在自己的部落领地里,他们和我们一样用的是石斧、兽骨刀还有你们宋人根本看不上的简单弓箭!但只有我们虾夷人才是最好的战士!即使我们不依靠你,即使我们没有从你手上得到铁器和刀剑,我们也有足够的力量杀死他们,保护你的田地——!” 大娘子好心准备了一百套随身药包和锡酒壶,和唐坊坊丁们每人都置配的药包和锡壶没有区别,打算要送给虾夷人。 她在坊学学习过,知道这样可以免得他们的战士在和生蕃们的厮杀里受伤死亡, 但那位期通奴当时就一口拒绝,砸了锡酒壶,愤怒地咆哮着,他的声音就像这山林里生番们吹起的隆隆战角, “胆怯的女人永远生不出勇敢的战士!我警告你,我们会完成对你的承诺,但不需要你来指手划脚!不要以为我不是族里的巫师,就不知道酒是献神的祭品!我们虾夷人最骄傲的是,为了自己的领地,为了我们世世代代由神灵保佑的土地,那怕流尽所有部民的血我们也不会后退,我们不需要用什么蒸酒精来清洗伤口!我们不怕死——!”L   ☆、064 松枝迎客 生蕃们的号角声,伴随着他们因为山林被烧光,世世代代狩猎的兽群被赶散的愤怒,在鸭筑山中咆哮不绝。 号角声后,接着是一轮又一轮悚人兽鼓擂响。 唐坊在北山道附近的田庄,因为多年来一直要应对这样的危险,庄头在战鼓声中只是下令庄丁们默默转动着轮轴,拉起了庄前高高的吊门,填充好了一支接一支的火鸦枪。 神灵雷鸣般的火枪声,一次又一次地威慑着生蕃,阻止他们靠近田庄,阻止着为了土地而展开的血腥厮杀…… 身为坊主亲信的田庄庄头们,因为听到了坊主进山遇险的警哨,已经和斯通奴协商,安排好了虾夷战士,随时准备派人出发把季青辰接进田庄里去。 季青辰牵着小蕊娘急跑着,手上拖着个孩子,她已经有些喘不上气了。 她知道,此时的驻马寺和太宰府里,扶桑人还在彻夜商量濑户内海上的最后决战,她更知道,因为她的暗中安排,唐坊里的里老会因为一大半里老的缺席而无法重议坊主,三郎只能匆忙准备召开全坊大会…… 她到驻马寺的时间足够了。 但她没料到会遇上林海生蕃的祭神大会。 “大娘子,季三哥——季三哥听到警哨声,一定会让许家哥哥们来接你回去——” 小蕊娘顾不上喘气,勉强迸出了这句话,季青辰心中微暖,知道这孩子居然还有心来安慰她,低头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心中苦笑着: 三郎必定也是很烦恼。觉得她这阿姐在这节骨眼上怎么就喜欢给他找麻烦…… 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上山拜祭呢。 这倒也好…… 她暗暗叹了气,不再多想,匆匆赶路。 生蕃们复仇宣战的号角声声,不仅传到了唐坊上空,惊动了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南坊大屋,惊动了季辰虎,也传到了五里外的海面宋船上。 楼云诧异地停住了送客下船的脚步。隔着海面。抬头眺望号角声传来的鸭筑山方向。 然而他也并不能把疑惑表露出来,只是看了身后跟着的楼大一眼,让他去打听这鼓声是怎么回事。其余一切按计划行事。 国宴已散,两位扶桑使者移船告别,在宋使拒绝登岸后失望地离去,楼大奉楼云之命。暗中又安排了二十名家将潜在扶桑船上绕过唐坊登岸。 但他心里,还在担心上一批潜入唐坊的二十名兄弟。 他们擒拿女坊主已经失败。传回来的消息只是告知大人,他们会按大人的吩咐,逃出唐坊后就到鸭筑山里以待时机。 但他们未必就能全部逃出唐坊。 他匆匆赶回公厅舱复命,正见到楼云和秦从云、王世强商议已定。承诺绝不以国使身份接受扶桑的登岸邀请。 眼见得他们满意离开后,楼大才轻步走进舱内,叉手一礼后。迟疑地问道: “云哥,楼已他们现在还没有传信回来。他们不会是被抓了吧?我刚才听到唐坊那边山上有铜鼓的声音,他们不会是被当成俘虏祭神了吧?” 铜器,在西南山中向来是祭神的神器。 “胡说什么?唐坊既不是蛮夷,那声音也不是从坊里传出来,楼已他们必定没有被捉。” 楼云坐在了座椅上,虽然没有担忧之色,脸色也并不好看,不由得更让楼大担心,楼云 见他焦虑的样子,知道他仍然是少了历练,不够沉得住气,只能无奈皱眉道: “你不也是听说过,唐坊里严禁巫术和野祭神祀?坊中供奉的只有开河的大禹庙,另外 就是宋商们建起的护海观音院、至多那些负责看指南罗盘的道士船副们,会要求在河道口建立一座镇海道观罢了——这些寺观里哪里又会用活人祭祀?” 见得楼大仍然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他便懒得再多言,从袖子取出了陈洪在国宴中暗中交给他的白绢信包,丢在了摆设镜画的长案上, “你自己看——”楼大知道这白绢包是他不久前接到的女坊主回信,楼云当时看了就脸色不太好,才会让 他担心楼已和二十个兄弟都已经被抓。 再听到唐坊那面山上传来的鼓点声带着隆隆战意,他都不用去打听都知道应该是部落血战的前兆,不由得就想起了西南夷山里部族厮杀的时候,会有俘虏被活人献祭的往事。 他打开了白绢抱,第一眼就先看到了翠绿的松枝,不明所以地望了楼云一眼,见他完全没有提示的意思,只能动着自己的脑子,又细看了那炭笔写出的两句诗: 海客谈瀛州,烟波微茫信难求。 “——大人,这女坊主是什么意思?” 他除了知道这两句诗,应该是楼云要求他们背过的唐诗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之外,但他却半点也不知道女坊主没头没尾写来这两句诗的意思。 楼云写过去的信虽然够短够简单,好歹还附着官称,指明写给季氏,但这女坊主写来的信却更是让人不明所以。 他不禁暗暗腹诽,楼云和季氏就是死扛着,非要比一比谁更棋高一着。 恰在此时,脚步声声,反倒是匆匆赶着进门的陈洪一脸的兴奋。 陈洪早在送信时,就比楼大早一步偷看到了那松枝,猜到了季青辰的意思,此时见得楼大手上打开的白绢包,便上前取了那段翠绿松枝,捧在手上向楼云笑道:“大人,这女坊主既然借松枝寄意,邀请大人登岸,大人何不顺手推舟下临唐坊?只要不以国使之名登岸,不去扶桑鸿胪馆里居住,自然也就不需要担心涉入扶桑内乱,回去后在官家面前难以交待了。” 楼大一头雾水,半点也没有看出来这女坟主如何邀请楼云登岸。反倒是楼云笑了起来。 陈洪上前,把那半枝苍翠松枝呈到他手中,楼云缓缓转动着枝叶,笑道: “松枝迎客,她倒也有几分雅趣。” 那季氏,想必是和王世强、谢国运这些家有族学的大宋世家子弟交往已久,才渐习华风。 “大人——原来是这松枝是这个意思?”楼大顿时反应了过来。马上就认出那松枝并不是普通青松。而是山里常见的迎客松的 枝叶,他不由得就松了口气。 ——按这女坊主如此含蓄的邀请就可知道唐坊里的局面,如果唐坊抓到了楼已。她哪里还会这样客气? “大人,既然她愿意相邀,大人又何必推却她的好意?无论如何,她如今还是唐坊之主。大人当初在泉州为官家封赏小国番首,其中也不乏女子。何必又要劳神费力支持那季辰虎?插手扶桑内乱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陈洪苦口婆心地劝着,完全转了口风,此时他唯恐这军功出身的国使大人,年轻气盛。把这扶桑四岛当成了死仇金国,非要支持那季辰虎抢几块地盘不可。 楼云却没有答话,伸手取了那白细纸卷上的两句诗在手。看了两眼后觑向陈洪,在他的焦急莫名中。慢条斯理道:“陈纲首,你与这女坊主还有私约,本官居然不知,实在也是有些意外了——”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在长案上把那两句诗推到了他面前,淡淡笑着, “她既然特意让本官把这两句诗转交到你手上,本官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私约?” 陈洪满心不解,然而看着楼云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只觉得肚子时肠管都微微有些发毛,把头摇得和拨郎鼓似的,断然否认, “大人,小人怎么敢瞒着大人和她有私约?小人每次写给唐坊的信,全都交到大人面前请大人点拨修改过,小人绝没有可能私下再和那女坊主有联络。” 楼云也早把这件事在心里想了一回,便也不为难他,只是道: “……未必就是你。” 他淡淡笑着,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刚才那有些恼怒的神色早已经被他按捺了下去,陈洪便也安了一半的心,既不敢再劝,也不敢多问女坊主写在那纸卷上的“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两句诗到底什么意思。 哪个字能看出她和陈家有私约? 亲信如楼大却是一眼看出,楼云心里对这女坊主事事出人意料,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已经有些生恼,却听他继续笑语着,问道: “本官倒也差一点忘记了,听说文昌公子也曾经亲自写过一封信给那季氏?” 陈洪一怔,这才想了起来,确实有这回事。 因为陈文昌和季氏的通信是相亲男女间的私信,而且也只是出于礼节各写了一封短信,便没有呈给楼云检查,他也问过侄儿陈文昌,知道信里仅是互致问候,然后写了一些泉州的风土给那季娘子罢了,他就完全没在意。 做叔叔的抢着要去看侄儿的情书,实在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楼云这样的上官和外人,当然更不方便多问。 至于陈文昌的母亲,她因为小儿子要娶个夷女为妻,已经气得几个月没有和丈夫说话了,连陈洪的老婆她的堂弟媳妇上门探望,也被她来了个称病不见。 她没拦着小儿子和那不懂规矩的夷女写信,就已经是处事清楚,深知进退的内宅妇人了。 辛酸回想着陈家大宅里各种流言飞语,还有他们全家上下为了让福建海商重返东海所做的牺牲,陈洪这才突然明白: 半刻钟前,楼云在国宴上匆匆看完了陈管事送回的信后,突然让他去请陈文昌,让他过来在国宴结束后相见,原来就是为了“私约”的事情。 而他闭门苦读的侄儿居然也开了窍,正巧也有事要拜见楼大人,一请就来。 ——这不就是愿意求亲娶那坊主的意思? 莫非他和那女坊主早就已经情投意和? 震惊中,他察觉到楼云那表面和蔼实则冰凉的视线,心里大大打了个颤,顿时叫道: “大人,我那侄儿已经在外面等候,大人尽可以召他来亲自一问。” “……便请文昌公子请来吧。”L   ☆、065 公子文昌 楼云微微一笑,倚坐在了座椅里,在他转身又添了一句, “不过,我听说陈纲首的五条船里,有一条本就是文昌公子那一房的名下,那条船上安排的货位、货物,至少也有一些是文昌公子亲自安排的吧?” 楼云心知肚明,他方才只是有一些迁怒,陈洪确实不至于有胆子和她有私约,能和她暗中相约的当然就只能是陈文昌了。 陈文昌名下有船,在船上安排的也许是并不起眼,甚至是无足轻重的东西,却必定是那女坊主在信中要求陈文昌带来的。 如此简单地就瞒过了他和陈洪。 叹气思索间,他的眼睛扫过了白纸卷上“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那两句诗。 这是唐代李白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诗句,写的是诗仙李白在梦中畅游仙山,偶遇仙人,惊叹向往间却不过是恍然一梦的情境。 而诗中的所谓瀛洲,虽然是中土自古以来神话传说中的海外仙山,其实也就是东海上如耽罗岛、冲绳岛、琉球岛,甚至九州岛这类的外夷海岛吧。 所谓“海客”,除了远来夷岛求亲的陈文昌,还能是谁呢? 倒是那女坊主的字迹,温润圆柔,半点也不像是她平常出人意表的为人行事。 只不过他认得这字迹,确实是和驻马寺里老宋僧书信中的笔迹极为相似,也许是她身为寺奴时,在驻马寺里抄佛经抄出来的圆柔罢…… “学生拜见大人。” 陈文昌走进了公舱间,恭敬施礼。 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身材高瘦处很像陈洪。面目斯文处与和这满嘴胡须的叔叔差了十万八千里,他神情谦谨,甚至透出一两分青年子侄的羞涩,但他眉目端正,一身崭新的泼墨纹的白绸圆领宽袍,配上一顶精致黑漆弯脚幞帽,仍然看得出他出身世家。见官时神情自然。落落大方。 楼云没有马上出声,只是淡眼重新打量着他。 按大宋例,只要参加了乡试和省试得到名次。都可以被称为举人,殿试及第后如他自己这般的探花就是进士出身。 陈文昌虽然只在泉州府下的乡试里考过,得了举人功名,但他既没有继续考试。也没有在家里帮着做生意,反倒去了城郊的泉南书院里做了个小小训导。每日在家中与书院间来回,以教书为乐。 现在看来,他也并不是个不出书斋的呆子。 “不知大人召学生来见,有何吩咐?” 他语气平常。对于自己这一回成为了陈家的牺牲品,被挑出来送到海外来配夷女,颇有些不痛不痒的感觉。更没有把他与季青辰的私约当回事。 楼云也知道,除了三天前的海上风险后他突然出手。退还了相亲画像,表达了身为君子不需要和王世强搏命抢老婆的愿望,其余时候他仍然是一副“我言尽于此,要怎么样你们看着办”的从容。 “学生前日冒昧来见大人,实在有些鲁莽了,还请大人匆要见怪才好。” 陈文昌显然把他的冷淡打量当成了他心中恼怒,诚恳拱手, “方才在房中读书时,听得大人在学生门外驻足,想必是心中有难题难解,学生实在心中有愧,大人不远万里来此荒夷之地,身处险境,非为私利,乃是为万民谋福祉,学生素日熟读诗书,临事却胆怯不前,不仅有负大人厚望,也负了学生平日立身之理——” “……文昌公子多礼了。” 楼云抬手拦了他的赔罪,心里却有些啼笑皆非。 他以往颇为欣赏陈文昌这份淡定从容,现在却觉得有些让人头痛。 他怎么就这样简单就听了她的要求,为她准备了东西,却根本不告诉他叔父?非要等到事到临头了,他楼云才发现,她在他的五条国使座船上早有安排? 岂能让他不恼? “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 他微微一叹,念了这两句诗,抬手让陈洪、陈文昌两叔侄坐下,他看着陈文昌,笑语着, “那唐坊季氏今日送信过来,让本官为她问一问,文昌公子当初答应过她的事情,可曾办好了?” 他不过只是试探,陈文昌却分外坦然,不等他多问,便拱手道: “此事还没有禀告过大人,也没有向叔父提起,学生这回之所以以自作主张,是因为此事与季娘子的私事相关,不便说与大人与叔父所知——” 说话间,他歉然看了发怔的陈洪一眼,又转向了楼云, “再者,如果说与母亲大人知晓,只会平白让她烦心劳累,反叫父亲大人和兄长、嫂嫂都不得安生,所以学生才自作主张——” 陈洪听得他居然还考虑了父亲、母亲、叔叔、大人,连家里的受气包嫂子也要关爱一番,但这侄儿就是不知道他这婚事事关陈家上下,就算是那季娘子一天吃几碗饭这样的私事都应该主动和叔叔说一声,免得家里常吃的米不合这夷女的脾胃,被她当成了不联姻的借口。 要论起厚脸皮没底线,他决计相信那夷女不在楼大人之下。 他恨不得抓着陈文昌的衣领,逼着他赶紧把话说完。 楼云早有准备,所以还是不慌不忙,撑着一脸微笑倾听着,果然那陈文昌停了停,说道 “季娘子问起过泉州港的水深浪大,担心她的嫁妆运到泉州港外二十三里的时候不方便停泊进港,所以想把她家的海船改造一二,所以央我带几个泉州港的老船匠到唐坊来……” “……” 陈洪一瞬间简直是无语凝咽,几乎不敢去看楼云的脸色。 要知道他这堂兄家虽然也有管着八珍斋的生意,但毕竟已经是败落了,所以娶的媳妇也就是陈文昌的母亲,她并不是泉州城里的巨商小姐,而是陈家祖上一户老管事家的闺女。 他们家虽然早两辈就自己开了生意,不再做管事,但因为吃的也是海上的饭,做的是替陈家船厂在内河上运木料的生意,所以两家里一直都往来密切。 自从结了这一门亲事,也算是他们家得了和陈家联姻的名声,而他陈洪的堂兄则得了大笔嫁妆进府的实惠。 至于陈文昌这小儿子需要请几个老船匠随行,到唐坊来求亲,靠着他母家的人脉就能轻易请到,根本不需要让他这卖侄儿的叔叔插手过问的。 所以他半点风声都没听说。 事已至此,手里有船匠未必不能把握先机,楼云便也不恼,沉吟了半晌,才抬眼反问道: “文昌公子的思虑是……” “学生虽然没有出过海做过生意,却也明白事理,便以为季娘子这要求并非无理。” 陈文昌毫不隐瞒,坦然回答, “一则,叔父曾经提起过,王纲首与季娘子有过口头婚姻之约,她当初既然准备嫁到江浙,坊里打造的海船应该就是江浙船型,我已经详细问过,江浙海船只适合明州港水浅沙多的海面,确实需要改造——” 在楼云的不动声色中,陈文昌拱手又道, “二则,她身为女子,为了与学生成婚,远嫁到万里之外,心里难免担心夫婿是不是能诚心相待,以后终身能否有靠。易地相处,学生身为女子便也要出上几个难题试探一二,更何况她的要求于学生只是举手之劳?学生又岂有不应之理?” 陈洪这会子也听明白了。 这侄儿未必就不知道带船匠的事有可疑之处,但他是来求亲娶媳妇,便踏踏实实做一个求亲男子该做的事情,至于陈家和季家在东海上是为仇还是为友,那是他陈洪身为家主要决定的事情,和他陈文昌无关。 “将来这季氏嫁与学生,也只在家中相夫教子,打理学生名下三间铺子和她自己的嫁妆,其余她不方便的难事,自有学生出面为她奔走安排。” 说起提亲的事,陈文昌这未婚青年微微有些羞涩之意,却仍是条理清楚把他日后和夷女季氏的家庭生活规则讲说明白, “即便大人与叔父将来在国事或是生意上别有打算,与她季家不能携手谈和,与她又有何干?她既然出嫁,就会把坊主之位让给两个弟弟,她愿意与我成婚,自然也会把心思放在了夫君和儿女身上,便是她有些地方思索过多,少了堂皇大气,本也是女子胆怯谨慎的心性,多想一些未必不是好事——无论将来如何,我也依旧是诚心待她,她也只需安心做陈家媳妇便好,学生以为,如此才是夫妻之理——” “……” 陈洪已经是无话可说,楼云却是笑了起来,颔首道: “文昌公子所言甚是,如此本官也就放心了,待得贵府的陈管事回来,本官也会尽力安排文昌公子与季氏的婚事,只不过本官还要问一句,那季氏在信中可还曾提起了什么?” “并不曾再有别的要求了。学生也只请了与外祖家时常来往的六位熟练船匠在船上,他们的亲戚子女本也是陈家船上的船副、船头,这一回出海也是和往常一样顺便搭些货物,做些小生意,所以并没有惊动叔父。” 陈洪也早知道必定是如此,所以他才成个了冤大头。L   ☆、066 家宅家事 陈洪听了侄儿一席话,心里忐忑不安,眼见得楼云却是一脸满意,起了身含笑送客,又亲切安抚陈文昌,告诉他陈季两家的婚事与王纲首再无瓜葛,他不需要多虑。 陈文昌更是诚恳赔罪,表示因为在书院中习惯清静度日,一遇上要费心劳力的麻烦事,就有退缩之意,实在是枉读了诗书。 眼看着他们你来我往,客气有礼,陈洪心中发愁,正准备送走了侄儿再回头和楼云商议这季氏建船的事情,没料他那文昌侄儿走到门前的脚步一顿,又回过头,微带犹豫地道: “大人,倒是还有一事,学生也不知是否与大人的国事相关。”楼云虽然没有寄望这陈文昌能和陈洪一样诡计百出,敢做敢为,经过这两回的交往,倒也明白他是个自有主张的聪明人,便让他尽管直说,却听那陈文昌道: “学生听佛光寺的寺主提起过,这位季娘子父母双亡,是由古寺里的老宋僧教养长大,有如父母,所以学生以为,在写过去的信里应该向这位高僧问候一二,才是应当的礼数,只是那季娘子的回信里,却悲叹这位老宋僧身体每况愈下,连她写给他的信都看不清了……” “——多谢文昌公子。” 楼云心中一动,听懂了他这话里说这女坊主和空明和尚书信往来极多的暗示,不由得心叹这季氏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差,才撞上陈文昌如此人物。 在他心底,本来对于自己走到陈文昌房门前驻足,结果居然引得他愿意求亲的丝丝莫名悔意,一时也都消淡了开去。 比起王世强。陈文昌无论如何应该是名好夫婿的人选。 ——他也算是有夺有还了。 他含笑送走了陈文昌,转眼瞟向一边从头听到尾却还摸不着头脑的楼大,叹气道: “看看人家的行事,心里明白,外面只管装着糊涂——”这陈文昌虽然没有参加国宴,也一直在房中闭门读书,但他应该是听到了船上的火枪连放。明白他这国使大人对于这一趟出使的凶险早有准备。便也改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主意,打算和他同进同退了。 反正天塌下来,有他楼云顶着。 而且这人心思也足够体贴细腻。既不务功名,想来也会愿意花时间和心思关爱妻室,就算不至于让女子一见倾心,但他的妻室在成家后。只怕越是相处就会越觉得这门婚事是撞了大运,捡到了活宝。 “大人——” 陈洪踢走了他的侄儿。又陪笑回房,楼云回头看他,也不等他开口,只道: “你也不需要担心你侄儿管不住那季氏。只要季氏答应与他成婚,他以礼相待,事事用心。她便是个石头人也要被他捂暖了,你只当她是你陈家的媳妇。有她帮着你,将来又何愁在东海上争不过王世强?” 陈洪何尝不是对这侄儿颇有几分看重,才会带着他来东海之上为陈家的将来搏上一搏,但他却不敢像楼云那样胸有成竹。 他可不是楼云、陈文昌那样没成亲、没娶过正妻、没生养过嫡子庶女的年轻后生,他可是万分清楚: 管你婚前如何的奸-情恋热,如何的有礼有节,到了婚后被一堆的家事、琐事和麻烦事缠上来的时候,看着家里的老婆那就是个扫把星,这当家的男人要是不娶上几个娇嫩小妾自我安慰安慰,日子简直就过不下去。 但娶了小妾这事儿也更不算完,老婆妾室,嫡子庶子从此就没个安宁日子,更不要提这一大家子一骨脑儿全指着你,叫你敢娶、敢生你就得全替他们安排得一是一,二是二,否则全都敢怨到你头上来。 他这文昌侄儿是个难得的聪明人,要的就是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但真要和那季氏成婚生下儿女来,柴米油盐的到底怎么个过法,谁又能说得准? 这趟出海前一晚,他还被那最宠爱的三子气得要吐血,人家要死要活地嚷着要去佛光寺出家,一骂他不孝,他哭嚷起来的声音比他老子的声音还大。 只说他也不是自个儿愿意生下来的,全是老子娘们为了传宗接代,耐不住寂寞把他丢到这世上受活罪,他如今想明白了,要他一刀抹了脖子把命还给老子娘们,他也怕血淋淋的吓煞人,要在家里埋怨老子娘们,那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事,他明天就要去寺院里剃度去…… 比起这混帐儿子,陈文昌这样半路上把相亲画像还回来,但现在还是认清现实继续求亲的子侄,简直就是陈家晚一辈儿孙里最明白事理的孩子了。 他要能顺利娶到季氏,他自己且不提,八珍斋生意马上能重开,堂兄那一房以后就能复起,他们二房里那些啃老婆嫁妆,长子是个窝囊废,长媳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受气包之类的乱事,都能一骨脑地解决。 他也能带着季氏,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教书匠。 只盼着那季氏也明白几许妇德,嫁鸡从鸡,嫁狗从狗,别再和王世强一样折腾什么狗屁北伐,安心在泉州城里和他侄儿过上这份恬静的小日子…… “是,大人夸奖他了,只是他刚才提起那老和尚病重,这话里的意思……” 陈洪把家里的辛酸苦泪咽在肚子里,还要陪笑拱手探问,楼云也知道他家里的不易,听他问起,便看了楼大一眼,道: “把驻马寺里的泉州僧人传回来的消息,向陈纲首说一说。” 楼大自然遵命,有详有略地说了佛光寺这一两年派出的游学僧们的所见所闻。 他们以寻找原本梵语佛经的名义,早的是两年前,晚的是半年前就陆续到了驻马寺,拜见过空明老和尚,花些时日就得知了那季氏和空明的来往关系。 这些年来,她下山后每个月都会回寺里探望,后来又因为不明原因,被老和尚疏远不见,她便改为每月写信到寺里来问候。 ——想必陈文昌也是从她的回信里,猜到了她是经常要写信给老和尚的。 因为老和尚在驻马寺里有自己所收的亲传弟子,也是寺中的僧官,游学僧们从老和尚嘴里打听不出更多消息来,却从他亲传弟子和那季氏的交往中看出了端倪: 那老和尚是支持她召集坊民,合力建起唐坊的,也高兴她离开佛门后仍然有这份大愿力,却不喜欢她用歪点子赚钱,才给了她一个“慧空”的法号。 那季氏每月写信,除了抄几页佛经让亲传弟子们转交,表示她不敢忘记老和尚的恩义,其余信件都是叙述她山下的生活和生意。 泉州僧人曾经亲眼窥见,只看那每次厚厚的一打子信纸,锁在老和尚斋房里已经有了满满一箱子,就可知那女坊主是事无巨细,都对这老和尚一一交代了…… “那位空明大师既然对大宋不改忠爱之心,那么她和东海女真部落有书信往来的事,她必定也是要小心解释,仔细写在其中的。”楼云安座椅上,呷了一口冷茶,他当然不会对陈洪说起谋反之类的朝廷大事,他要守 密,陈洪也不爱听,但这女坊主让人怀疑的地方绝不止一桩, “文昌公子相必也听说了,官家在临行前在宫中观潮楼召见本官的事情,刚才才会提醒本官。” 陈洪当然也知道,官家在楼云出使前,反复叮嘱若有必要可以召那唐坊耆老长者上船一述,问一问东海女真的事情。 东海女真,就是辽东一带东海沿岸的女真人部落,辽东本就是女真人的老家,他们和金国主政的完颜氏女真人虽然是同族,也向金国称臣,但仍然属于不同的部族。 “官家虽然是因为太后宫中寿礼一事,才知道唐坊,但以本官所见,这也是因为职方馆有密报回来,说是辽东极北之地,东海女真部落的港口一直和扶桑有些生意往来,本官以为和女真人做生意的恐怕不是扶桑,而是唐坊。” 说罢,他睇眼看了向楼大,楼大连忙补充道: “去年王纲首有一批一百二十匹战马,被淹死在了扶桑下关口,听说那马匹并不全是高丽马,也有二十匹是女真港口里卖出的辽东马。” 陈洪一听到“马场”两字,就知道不是小事,要知道王世强三年前能在韩参政府中脱颖而出,靠的可不仅是楼家的人脉,而是马政。 他提出了在长江内河上设立水力吊装机,把四川盆地的马匹从水路运到江北边境。 此议一出,哄动朝野。 毕竟朝廷的北伐大计中,第一个要解决的事情就是战争中的马匹。 “马政之事,本来也和本官的市舶司无关,但既然官家垂问,我岂有不为圣人分忧的道理?本官倒想看看,在金国女真人的老家里是不是有更好的马种可卖——这女坊主和女真人又到底是什么有关系。” 陈洪听得最后一句,已经看出楼云的眼光中暗藏寒芒,他再是垂涎东海大利和唐坊十二条河道,此时何尝又敢再提把个金国奸细娶到家里的事情? 他此时也总算回过神来,那书呆侄儿陈文昌特意在此时提醒楼云,未必不是担忧这其中的隐情。 将来一个不好,这门亲事不但会让楼云的前程不保,还要连累陈家满门。L   ☆、067 国使登岸 “陈纲首今日辛苦,且回去等消息罢。” 舱厅里,楼云轻描淡写,笑着送客, “本官今晚也累了,其余的事情等明日你府上的陈管事回来再议——事关国本,本官也是慎重为上,难免有些小题大作了。” 陈洪满腹心事,抹着冷汗告辞,便也没注意到楼大在他离开后,接了楼云的眼色,命人严守在外,转身关上了公舱厅的舱门,他转身禀告着道: “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楼春他们现在应该已经登岸,随时准备接应大人进驻马寺。” 楼春,当然就是第二批潜伏在扶桑官船上登岸的二十名家将中的头目。 刚才楼云送两位扶桑使者离开时,他楼大就已经奉命安排好了一切。 说罢,他一脸猴子般的兴奋,打开了公舱厅的侧门,跟着楼云一直回到了他的舱房。 舱房里空无一人,他侍候着楼云去了官袍,摘了幞帽,换了一身楼府家将们外出时的短打武衣,正准备回房去自己也换身衣裳跟随他登岸,楼云却叫住了他,道: “你不用去,今晚就在这里等着。” 楼大顿时苦了脸,转头哭丧着道: “云哥,你和兄弟们都去岸上了,我留在这里干什么?” “困了就在我房里睡,免得让外人知道我不在,若是不困,你也可以去吴管带房里和他 说说剿海贼的方略,这次出使回国,虽然少不了你的官位,但你日后的前程难道还要我时时替你操心?” 楼大如今也知道,他再说些吴管带是废物之类的话。在楼云面前是过不了关的。 没有吴管带,二层舱里还有泉州水师的冯管带、方管带、牛管带,都与大人有几分交情,他楼大借着去拜访吴管带,和这几位多多亲近,却是能学到一些真才实学的。 而他能与经验老到的水师管带接近,对他将来的前程当然有好处……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楼云携刀走到了舱窗前。推开窗户。回头笑看了他一眼后,就轻轻一跃。 水波无声,他跳出窗外。落到了早就等在窗下的板船里。 “大人。” “走吧。” 海波荡开,船上一直等着的六名家将同时划桨,几声轻微的桨板水响,楼大站在窗前。看着楼云面向鸭筑山方向,盘坐在小船中。 在七月初一下半夜的弯钩月光中。他的背影渐渐向扶桑官船登岸的唐坊西水门驶去…… 据传回来的消息,西二号水门是唐坊租给了太宰府的官船码头,专门有太宰府的兵丁守卫,然而。此时太宰府自顾不暇,楼春等人早已经潜入西二水门,准备好暗中接应。 凭着这些事前准备。还有楼云的本事,足以顺利在不惊动唐坊的情况下。暗中登岸…… 至于第一批登岸袭击季家小院的楼已等人,他们只要没有被唐坊抓住,也应该是按原来的计划退避进了鸭筑山。 只要依据潜行的暗号,楼云就能和他们联络上。 总共四十六名家将,足以护送他进入驻马寺,见到那空明大师。 谁叫泉州僧人传回消息,就算拿了大人盖了官印的亲笔信,空明老和尚还是不肯给面子地把那女坊主的书信交给僧人们带回。 这老和尚在病床上还疑心他们的来历,担心他们对那女坊主不利,要让亲传弟子把他们赶出寺去,僧人们反复解释,他却只说眼见为实。 这句里的意思,是亲笔信也能伪造,非要宋国国使亲来,他才能考虑一二。 由此,大人更是疑心,如果那些信件里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容,这空明岂会如此慎重?所以他细心安排,甚至利用季辰虎引发唐坊内乱,不过是为了得到机会,能暗中登岸罢了…… 想到这里,被留下守家的楼大转过身,沮丧地倒头躺在了楼云的床上。 偏偏把他留下来了。 好不容易楼云不在,他何尝不想去私会林窃娘,却知道她正冷淡着他,他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只能心烦地抓了抓头。 他枕在床栏,微抬眼,却正看到了楼云不知何时又挂在了床头的画像。 他好奇地半撑着身体,伸手揭开了画像上的薄绢,歪着脑袋端详着那女坊主精致却看不清全貌的秀美侧脸,突然却升起了一个小心思: 陈文昌都已经知道不求亲是不可能了,云哥怎么还没有把画给人家还回去? 楼云的船在黑夜中渐渐靠近了西二号水门。 进入水门,再走上三四里就是可直通驻马寺的西山道。 鸟群乍飞,生蕃们的号角声从山中林海深处传来,越来越吼声凄厉,让楼云微微皱眉。 而在唐坊另一面的北山道上,正急步跑着的小蕊儿听到这变调的号角声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姬墨一把抓起,背到了背上。 她还在吃惊,便看到一向镇定的大娘子也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 “不好,生蕃部落今天居然举行最大的驱鬼仪式了!” 季青辰在奔跑中,一把扯下了碍事的青面披风,直接丢在了原地,露出了里面和小蕊娘一样背着弩弓的打扮。 她一身白罗衣,腰间深绿绣腰膊上悬着十支一捆的箭袋,腰间系着短刀,绿绫子裙下深蓝色罗裤被缚带扎紧,塞进了褐色皮靴子里。 “夺——”的一声劲响,一支兽骨箭射在了她身边的枝叶上,差一点射中了她,好在它余劲未减时被姬墨挥刀斩下。 她顾不上去看山谷对面的生蕃们是不是已经越过了北山道,追到了田庄附近,她只能喘气叫道: “快跑——!” 因为刚才离开山道的一阵急赶,已经看得到田庄里出来接应的火把晃动,听得到此起彼伏和他们遥相呼应的渔哨声。 一声怪叫。前路的大树上跳下来一个面上画着草绿避邪符的虾夷人。 他半身赤-裸,围着兽皮裙,眼睛在季青辰的脸上打了个转,似乎是认出了她,转头就砍去杂树,在前面开路。 随着他不断的怪叫声,巨树下跳下来护送她们一行人向前飞逃的虾夷人越来越多。眼看着田庄的大门近在咫尺。被姬墨背着的小蕊儿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到刚才熟悉的虎吼声一阵接一阵地响起。 “肯定是有外人闯进他们的地盘了,把他们的祭神大会撞散了——” 季青辰一路狂奔。她知道尽管隔着一道山谷,生蕃们的活动地点又一向在西山道那边,但唐坊在北山道的地盘并不完全巩固。 北山道的平安,是虾夷人借助唐坊里的刀剑和弩箭。还有他们与鸭筑山生蕃同为狩猎部落对山林生活的熟悉,付出血的代价才保存下来的。 一连四次的大血战后。虾夷人也死伤了上百的战士,让斯通奴心痛得一看到她就阴沉着一副脸,她也由此得到时间,终于制出了可以反复使用的铜质火鸦枪。 田庄和北山道守备亭里。每三天一轮的火鸦空放,成功把生番们阻止在对面的山谷里,划出了他们轻易不会踏入的禁地。 在这片禁地上。不断迁进来的金国汉人匠户家属们和虾夷部民们开辟了唐坊上万亩的梯田,种下了从大宋两浙路运来的占城水稻种。 丰收之后的粮食。足以供应唐坊三万坊民。 ——但如果生蕃们被逼急发狂了,他们随时会越过山谷,不惜性命地杀过来。 “大娘子,生番们有一年多没有举行祭神大会了,今晚的事情太奇怪了——” 黑暗中轮轴声响,田庄高架着的吊门已经缓缓放下。 虾夷人们类似欢呼的怪叫声中,她抹去额头上的冷汗,一脚刚踏进田庄里的土地,便听到身后庄头秦铁口催促关门的声音。 终于安全了。 她还没有忘记虾夷人每一次和生蕃血战后,那些狰狞可怕的伤口,还有被她买回来的虾夷女人和孩子,伏在男伴亲属尸体上的嚎啕哭泣。 小蕊儿从姬墨背上跳下来,苍白小脸上还能向她露出一丝憨笑,随行的库丁们也都吁出长气,满脸如释重负,然而从上百名虾夷战士中走出来的小头人斯通奴,却满脸怒意,强忍着叫骂的冲动,看向她道: “大娘子,你不是答应过不再开田?不再和生蕃们抢山林?怎么西山道那边的生蕃又开始驱鬼仪式了?” 他的宋语仍然说得不太流利,只是他仍然宁可说宋语,也不说扶桑话。 他嘴里的驱鬼仪式,就是她嘴里的祭神大会。 生番们只会在厮杀之前,才会联合所有的林海部民举行最隆重的祭神大会,而如果没有人去烧山开田,侵犯他们的领地,他们是不会准备血腥报复的。 她看着斯通奴,距离第一次在季家小院和他密议已经过了两年。 现在在她眼前的的斯通奴也只有三十四岁左右,他高大的身躯因为无形的重负,已经有了些弯驼,脖子几串彩石兽琏下虽然有着明显可怖的刀伤。 但更显眼的,却是他额头上并不应该在壮年出现的深深皱纹,还有他渐渐不再表露出情绪的茶黑色双眼。 两年前在季家小院里,这位虾夷族的小头人虽然答应说服族人保护唐坊田庄,但面对她询问虾夷部落里有没有不结冰的港口可以建船时,他以神灵的土地不可以冒犯,断然拒绝在他们的部族里为她寻找密港。 那时,她也没有强求,只是看着天色还早,便由着他到唐坊四处去看看,包括老街上的工坊,还有季风开始后越来越繁忙的河道港口。 她不知道他在外面遇上了什么,只有那时在角门后偷听的小蕊娘后来告诉她,那孩子当时因为好奇,悄悄地跟在了这个高大虾夷人的身后。 所以看到了一切。L ps:亲们新年好。不好意思,这几天过年的时候没有顾得上来留言,另外18号那天中午的更新延迟到了晚上六点,是我设定自动更新时间时忙里出了错,今天上来才发现,实在抱歉了。 鞠躬感谢书友md12打赏的和氏壁和粉红票,鞠躬感谢书友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杜小八,lillian00的春节打赏,感谢大家的订阅、推荐和留言支持。   ☆、068 睁眼世界 那一天,小蕊娘一直跟到天色渐晚,跟着他看遍了内库工坊,看着这虾夷人亲手摸过了铁刀铁剑,摸过了纸甲、铠甲,射过了强弓和弩机。 他还盯着大宋偷运来的竹制火鸦枪看了许久,才独自一人横穿整个唐坊走到了港口。 斯通奴是半年前港里淡季时才偶尔买下的虾夷奴隶,买来后又一直被放在了鸿胪新馆的建筑工地里,专门看守宋殿的木料。 所以,小蕊娘告诉她,斯通奴第一次看着宋人的九桅巨船顺着季风一条接一条地驶进港口时,看到河道上的板船如梭,车水马龙,还有水力吊装机嘶呀吼叫着吊起巨大的集装箱时,他被吓得站在了河道口,僵立了至少小半个时辰。 因为他呆站在码头上很碍事,终是被人推开,他这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接着他又挤到了码头上,非要学着坊丁帮着卸货。 事先就有她的吩咐,没有人拦着他,所以小蕊娘偷偷看到,这个自称曾经是他们那个小部族最勇猛战士的虾夷男人,亲手摸过了华光流彩的川锦杭缎,嗅过了南洋来的无数没药香料,舔了舔泉州来的甜得不可思议的荔枝蜜饯,他还亲自扛起了一箱接一箱拾到宋船上去的粮食、漆器和八珍斋的山寨唐货…… 小蕊娘说,她本来觉得他脸上都发了光,完全是看到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非常高兴的模样,然而不知怎么样回事,他终于舍得从港口离开时,却没有回季家小院。 她仗着对唐坊的熟悉,又是小孩子。一路跟着,居然看到他明明已经走到了院子外,却又回头,慢慢地走进了路边的松林里。 她亲眼看着他,走到了没有人路过的最深处,突然一个人抱着头哭了好久,好久…… 他哭起来好难看。却一直抱着头躲在树底下嚎哭着。又像是不愿意哭出声来让人听到的样子,因为他的头越埋越深,都快塞进他自己双手抓出的土坑里了…… 所以季蕊娘。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 不该偷看他羞羞哭。 “大娘子,他为什么要哭呀……” 她当时听到小蕊娘这样问起时,也有些意外,怔怔出了许久的神。 那天晚上。斯通奴就到了她的院子,完全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他不但果断答应为她写信到北海道,劝说各部族的头人们划出密港给唐坊建船,甚至主动提出为唐坊在鸭筑山里开更多的田,建更多的田庄。 只要她能买下更多的虾夷战俘。他就愿意出面说服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保护她的田庄…… 而他需要的回报是,他们虾夷人同样能在她租来的十个山头开田的权利。以及虾夷人如果愿意开始定居农耕生活,需要学会的技能。 她听到他没有马上要求得到比扶桑人更好的刀剑和铁器。更没有提起他在工坊里亲手试过的,就算是女人使用也能一箭射出几百步远的弩机,她就知道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虾夷人。 也许他二十岁的时候,确实曾经是他所属那个小部族里最勇猛的战士。 他甚至答应,只要她愿意相信他,他可以把一同被买进唐坊的女伴,还有女伴为他生下来的儿女留在唐坊,自己马上出发回北海道,去说服有闲置不冻港口的一个小部落,把港口租借给唐坊。 ——虾夷人穷困得连部族代代相传的土地都已经失去,而她的筹码却太多,不由得他不答应。 他终于明白,即使虾夷人愿意替她种地,替她保护田庄,她需要的也不仅仅是粮食。 而她,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她不能依靠别人,不能依靠王世强,更不能依靠不知道何时才会来到的大宋国使…… 她要靠自己的双手,建起唐坊的海船。 想必虾夷人斯通奴在那一天,也明白他要面对的不仅是扶桑人的步步进逼,不是她苛刻的交换条件,他真正要面对的,是他的前半生里根本不知道的完全陌生的真实世界…… 她能明白他的哭声…… 他在松林里的那一场痛哭,就像是她离开家乡贫瘠的大山,坐在摩托车后座,背着行李跟着老乡们一路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大城市,那时,在年幼单纯的兴奋之后,直到做工厂女工的时间匆匆过去快两年,她也曾经有过一次偶然的落泪。 那时,她远没有斯奴通这样经历岁月后磨练出来的成熟和智慧,初中刚毕业的她满心全都是离家的兴奋,她曾经因为从未看到过的高楼大厦而尖声惊叫,曾经因为不知道公交车要自动投币,而傻傻地沿着马路走了整整十站路…… 然而对她而言,这些都是快乐的回忆…… 就像是期通奴这个蛮荒之地的老生蕃,看到了东海上的另一个世界一样,兴奋而快乐。 即使站在轰鸣巨响会损害她耳膜的车间机器前,她那单纯的心里,也全都是满眼新奇的激动,偶尔,她也会因为工厂宿舍里的枯躁寂寞,离开海港厂区,像在家乡山林中无忧无虑地探险一般,她在城市背面的陋街破巷里行走,在墙面破烂的老旧工厂附近寻找着废品收购站。 她只是听说那里有最便宜的书籍,她想要用她能付得起的价格买几本城里学生不需要的高中旧课本。 尽管她觉得她不应该在电话里和妈妈说,但在她心里,其实也很想和哥哥一样,去县城里读高中的…… 因为她的羞涩无知,既使她偶尔抬头,在城市中央仰望着四面灯红酒绿的繁华,她也不曾聪明得和斯通奴一样,在看到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间,就会被触动。 她还不明白这世界对她意味着什么。 一直到她出来打工后一年多,直到她终于靠着整日整日的加班,和厂子里的成年女工一样拿到了足足八百元的工资的那一天。她才突然开始意识到了些什么。 模糊却让她心脏紧缩。 那一天,她不过是和每个月月初一样,数着钱出了宿舍,走在去厂区门外邮局的路上。 一平四宽的新厂区上黄土飞扬,她看到了马路上飞驰而过的崭新轿车。 她已经不会觉得轿车新奇,后座上的人影她当然也看不见,然而透过车尾透明玻璃里。她却可以看到椅背上丢着一个绣着花的漂亮纸巾箱。还有两三个电视里才看得到的外国布偶狗娃娃。 突然,她就莫名地发了呆。 一年多的城市生活,她已经知道那些布偶不是家里妈妈手扎的玩具。她怔怔地抓着手里的八百块工资,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 人家随便放在后座背上一个狗娃娃,她其实也很喜欢,她会每天故意在食堂里帮着打扫一下餐具。就为在食堂电视里看完狗娃娃们主演的动画片,但她从没有想过要去买一个。 她明明很喜欢的……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说不清的难受,但马上又觉得她不应该想这些无关的事情,就算是八百块一个娃娃,她不是买不起。她只是舍不得。 她已经快十六岁了,已经是家里最能赚钱的顶梁柱,她虽然是妹妹。却是哥哥最坚强的后盾了,她根本不会对那些小孩子才玩的娃娃感兴趣。 所以。十六岁的她昂着头继续走路,眼睛向天不看路上的车,快到邮局的时候,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无意间看向了邮局门外的超市。 城市里没有家乡里的赶集,厂区外最平价的好又佳超市只是普通人开的私营铺子,里面的货物也是专卖给她们这些外地女工的。 她从超市宽宽的玻璃橱窗里,看得到红色塑料壳的暖水瓶,蓝色印花的塑料脸盆,铝皮制的崭新水桶,还有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新牙刷。 她很高兴,这些她都买得起,凭她的工资,她可以想买哪个就买哪个。 虽然她到现在,用的还是从家里带背出来的木盆子,可以洗脸,洗脚,洗衣服,洗鞋子,她还跟着同厂的老乡姐姐学会了天天要洗屁屁。 但她只有这一个盆子。 她一直没有和老乡姐姐们一样换新盆子,因为她的木盆是爸爸用屋后的树桩子打制的脸盆,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用了,就算哥哥在县城里读书时,用的都是妈妈赶集买来的漂亮塑料盆子,有脸盆,脚盆,还有新牙杯新牙刷新毛巾,她都没有羡慕过。 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她现在都买得起。 她这样想着,走进了邮局,熟练地拿了一张汇款单先填写,然而她看到表格里那阿拉拍数字的750块,看到手里还紧抓着出厂前刚刚买的五十块食堂饭票时,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并不在乎的她,却突然落下了一颗泪。 她只是突然想起,妈妈就算在打电话和她一五一十地说帐目时,也从没有说过,让她买一个和哥哥一样的新塑料脸盆。 她也许只是愣了一瞬间的神,只是看到一颗泪珠不知道从哪里砸下来,渗透了灰中带白的汇款单,滴进红格子里,模糊了圆珠笔深蓝色的钱数。 所有的东西在她眼前变得又难道又刺眼,把她吓了一跳。 她马上就胡乱抹了眼睛,重新拿了一张汇款单,认认真真地重新填写。 那天回宿舍后,她不知不觉就已经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下个月发工资也没舍得去买新塑料盆,那木盆子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离开了制鞋厂,经老乡介绍去大学城小饭馆里做小妹,要办健康证的时候,她才换了新塑料盆子。 她有一个大号红塑料盆洗衣服和洗脚,一个中号蓝盆洗脸,一个漂亮的小号绿色花塑料脸盆只用来每天洗屁屁…… 也许直到那时,她才明白,那一天她落下的眼泪不是怨恨,不是伤心,更不是愤怒,很多年后她在这一世的陌生海岸边,靠着自己的双手和三万坊民建起唐坊时,就已经明白: 那一刻的泪水,只不过是年幼无知的她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真实世界的痛…… 抹干泪水之后,除了步步向前,依旧别无选择…… ——斯通奴当然会明白这一点。L   ☆、069 深夜潜行 “我们并没有开田。” 季青辰抬手阻止了姬墨的出声,庄头秦铁口恰好赶来,她向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他也就会了意没有出声。 她摸着小蕊娘的头,环视了四面的人影,除了虾夷人,庄子里的北方汉人匠户们都从屋子里走出来的,他们里面甚至还有从金国逃出来的契丹人。 她暗示他们不要上前,才看向斯通奴那张阴沉的脸。 她知道他是愤怒于一旦开田,又要把虾夷战士送出去拼命, “我今天进山是为了去驻马寺,并没料到会遇上生蕃的祭神大会,他们针对的并不是我们,山里并不是只有我们唐坊才开田——” 她委婉暗示烧山开田的应该是扶桑山民,斯通奴不过是一时恼怒,此时也已经想明白生蕃骚动的原因,他的脸色微微缓和了下来,抬手向她拍了拍胸,表示了一下歉意。 上百虾夷战士们本来围随在他身边,此时便也散了开去。 火把灯照下,斯通奴和两年前在季家小院时大不一样。 他穿上了纺织的短袖细麻布衣,衣摆扎在了他的兽皮裙里,脚上套着皮靴,他的腰间不仅插着一把工坊里打出的带鞘铁刀,还挂着唐坊标配的随身药包。 药包边拴着的小锡壶,是他曾经拒绝过的蒸酒精。 庄子里还有上百名的虾夷战士们,他们的腰间都拴着小锡壶,里面装着消毒杀蓖酒精,可见是一人一个,在四面火把照亮中发出微光,。 秦铁头见她和斯通奴把话说清。连忙上来,请季青辰等人一起进庄子里休息。 小蕊娘牵着季青辰的衣角,偷眼看到那斯通奴走在一边和大娘子说话。 小蕊娘两年前在季家小院里见过他,觉得这位小头人变了很多,比如以往他完全不愿意和北海道的世仇部落通信,现在他却已经是一个月写一封信,主动出面为大娘子催促密港里的建船进程了。 他说了几句。回头看了号角声传来的方向。便又重重地呸了一口,不知骂了些什么。 小蕊娘还听不太懂他的虾夷话,季青辰却听懂他在骂着扶桑山民。 生蕃们的祭神仪式重新开始。就说明他们和扶桑山民之间,又开始了新一轮血战,为了争夺可以开田的山林。 她知道这轮血战的原因: 扶桑内乱,驻马寺应该在每年的粮税外又加征了一批粮食。扶桑山民除了烧林开田多种些地,也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让日子过下去了。 “我们不休息了。姬墨你们多带些人,马上去援助山道上的守备亭。 弩箭和短刀都已经卸下,她坐在木板搭成的草厅里,和姬墨、秦铁口、斯通奴商议着田庄防备。“你让他们暂时带足火器先在亭子里守着,如果情况不好,就放弃所有的守备亭。让他们都撤回田庄里来——” 说话间,她看向身边的小蕊娘。示意她跟着秦铁口的老婆一起去后面。 今晚这孩子已经是万分不易,应该要早点睡觉了。 “你快去吧,过一会,我也会歇息了。” 她微笑着,小蕊娘虽然心里不安,却也懂事放开了她的衣角,秦铁口的老婆劳氏上前来牵了这孩子的手,带着她出了厅门,向厅外面的一排排板屋走去。 “蕊姑娘,大厨房里留着鲜羊奶,明日要送到山下去的,蕊姑娘要不要热热地吃上半盏再歇息?” 秦铁头的老婆劳氏,是一名梳髻的瘦高健妇。 她长马脸,细眼睛,年过四十,左梢长着一点墨痣,一看就是中原北方汉人的血统。 她的长相虽然半点也不出众,但因为神情利索,衣裳整洁,果然是一名极顺眼的干练村庄主妇。 她平常下山送粮送菜时,早见过了坊主身边的季蕊娘,知道小女孩子不满十岁,却是唐坊季氏一姓里在坊主面前最得意的小人儿,她感觉出这孩子的神色里隐藏着初次上山的不安,所以她一边领着小蕊娘向住处走去,要把她安排在坊主上山所住的板屋里,一边笑着和她说些熟悉的家常闲话。 小蕊儿知道劳嫂子看着如此居家,其实也不是仅是个主妇, 她腰间系着蓝粗布围裙,沾着些雪白的面粉灰,显然是得到坊主进庄的消息,匆匆从厨房里赶过来的。 但这妇人手上的力气不下五十斤,有一手打铁的好手艺,听说她得闲的时候就会到作坊里给他男人秦铁口打打下手,顺便让她两个儿子一开眼界,让他们看看外公家同样是祖传下来的手艺。 黄七郎这些年,帮唐坊接过来的北方匠户,都来自金国黄河泛滥区,其中包括上百的旧辽契丹人,他们的人数实际上已经有四百二十六户二千余人。 这些人因为全都是北方耕匠合一的熟练农民,虽然只种过麦子,但学起种南方水稻的农作,他们当然比虾夷人要容易上手。 所以他们大部分都被送到了田庄里,一边自己学着种水稻一边教虾夷人种地。 至于铁匠里打铁手艺最清湛的匠人,火器巧匠里曾在金*械寺供过役的匠人,当然还是留在了坊中内库。 秦姓和劳姓的子弟在这些熟练匠人里就占了小半。 “是,劳妈妈,大娘子她也是喜欢喝一盏羊奶的,劳妈妈教着我,一起去厨下热一盏来备着?” “蕊姑娘说的是,不但大娘子喜欢的吃食我们都准备着,明日说是三郎就要回来了?他喜欢吃的整羊我们也备着呢……” 她们说笑着去了,季青辰也放了心。 姬墨和秦铁口商量已毕,她出面又和斯通奴协商,让姬墨带上了这庄子里仅有的三十名庄丁和一百名虾夷战士,出庄去援助山道守备亭。 她的庄丁都分散在山中几十个田庄里。这个庄子只能分出三十名人手,斯通奴反倒常年住在这个田庄里负责守备,此地又离北山道最近,所以他手上马上能调动的虾夷战士更多一些。 “如果守备亭里的情势危险,你们就向驻马寺里逃,东边角门的守门寺奴是我安排的,会让你们避进去的——” 她送着姬墨到了厅门。暗暗向他叮嘱了几句。让他把事情办完后和到驻马寺会合,在他点头领命后她又提醒着, “墨兰在十二号亭里。你就说是我的话,让她马上也准备回坊里去,不要让季大雷那傻胖子陪着她冒险——” 姬墨虽然对生蕃们的攻击有些忧心,现在听到她直言季大雷是个傻胖子。不由就是一笑。 小蕊娘的哥哥季大雷,在坊中也是小小的名人。他为了李墨兰。和万根生打架不下几十回。最让人瞠目的是,他居然还为了李墨兰恨上了季二郎,有天喝得醉醺醺,跑到季家小院里。脱得赤-条条的非要和季辰龙打上一架。 没料到他运气不好,那天季辰龙和季辰虎都不在,却正撞上了大娘子。 她当然是一顿臭骂。把他赶出院子去。 从此,坊里就订下了“五岁以上男子不许在坊里不穿衣服行走”的坊规。季大雷光着屁-股从季家小院里被赶出来的笑话,一举成为全坊坊民饭后最大的谈资。 姬墨觉得季大雷也算有几分能力,但就连他却也不能不在心中奇怪: 怎么以季蕊娘这样心思细腻,走一步看三步的乖巧妹妹,居然公有一个季大雷那样号称坊中三害之一的哥哥? “大娘子放心,他如今在亭子里,无事的时候也开始学习大宋阵图,应该不至于和以前一样喝酒混闹了。” 姬墨绕着弯为季大雷说了一句好话,拱手一礼,转身到门外去召集庄丁。 季青辰这时候哪里有心思去想季大雷是不是改邪归正,重新长了脑子,她回到厅内,顺手取了一领披风披上,想起姬墨那残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转身疾步而出,唤住了他。 “姬墨。” “是,大娘子。” 他眼带诧异,回头走近,她叮嘱他一句小心为上,在这扶桑内乱的要紧时刻,坊里尽量不要再有伤员,死的那就更不行。 万一敌人太多,他们望风而逃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姬墨当然是笑而不语。 他因为从小在巫祝身边长大,对于女坊主婆婆妈妈,不太理解男人的血性和面子并不觉得奇怪,至于他还看到宋地传来的史书里,写着上万上十万人的沙场对战,他相信女坊主心里应该明白,他们在那样的战场上更是有进无退,唯死而已。 不远处,斯通奴召集了一百名善战虾夷男子后,走了过来。 火把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了季青辰一眼,又看着姬墨,突地问道: “你和我妹妹的事,还没有告诉她?” 季青辰微微一惊,询问的眼光看向了姬墨,姬墨向来沉稳,此时他听斯通奴提起妹妹阿伊奴和他之间的婚事,倒也没有脸红,反倒是有些为难。 姬墨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恳求,并没有马上开口解释,只是道: “本想国使大人回去之后,再向大娘子禀告……” 季青辰也不是没听说过姬墨和斯通奴的妹妹阿伊奴时常有些来往,但听着斯通奴刚才说话的口气,这绝不是普通的来往,见他为难,她便也插入道: “你先去吧,我还有事和头人说。” 姬墨带着庄丁和虾夷战士们匆匆离去,斯通奴抱胸站在木架搭起的厅门前,身影被火把压得又宽又扁,他的个子高了她足足一个半的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到她刚才取披风时重新提在手上弩机和短刀,他问道: “你还有什么事?不是说要歇息?” 按照虾夷人对勇士的尊重习惯,他并也没有要越过姬墨,直接和她这样的“唐坊部落女头人”提起他妹妹的意思。 “我马上要去驻马寺,姬头目要去北山道,秦庄头管理的是庄子里的田产,今晚的守备还需要头人你多多费心了——” 听她这样说话,斯通奴皱起了眉头,显然不赞同她现在上山。 但他在这庄子里客不客,主不主的,有些话并不方便多说,他从唇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道: “这庄子里只余下的十几个庄丁,就凭他们,能保护你去驻马寺?” “他们虽然不及虾夷部族里的勇士,那也是因为他们对在山林不熟悉罢了,否则不论是比力气或是比武器,他们难道都不如头人的部民?” 她不由得失笑,击掌唤来了劳氏。 劳氏向她禀告,小蕊娘已经上床睡觉了,有庄子里的媳妇在一边陪伴,她便也放了心,把手上弩机和短刀交给劳氏。 她低语几声,让劳氏为她准备上山的行装, 斯通奴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她确实是准备马上去驻马寺的样子,知道她有急事。 果然,她召来了余下十几个庄丁,但斯通奴没料到的是,她并没有让他们随行,反倒吩咐他们时刻小心,准备出庄去接应山下来人。 “坊里会派人上山,接我回去,你们别听漏了他们的传哨,万一他们被生蕃追赶,别忘了去接应他们进庄。” (未完待续m.)L ps:鞠躬感谢蹊跷叶子的红包打赏。   ☆、070 男女追逐 季青辰知道,如小蕊娘所言,三郎如果在坊中听到她遇险的哨声,一定会派许家兄弟领着坊丁上山来接她。 不是许老大就是许老四。 虽然她平常在坊中,并不是没有想过拉拢三郎身边的死硬心腹,但对这两兄弟的态度却向来是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 她没有忘记,三年前三郎大发雷霆要去宰了悔婚的王世强,却被她一力阻止。 当时无处出气的季辰虎也不知是听了谁家的嘴碎疯话,居然头一回摆出了“我虽然是你的弟弟,但我是男人我是一家之主”的嘴脸,慎重和她说起了新婚事。 她那时,根本来不及为悔婚而伤心。 因为她对四明王氏的忍耐,必定会引发坊民们的误解。 只要悔婚的消息传开,坊中认为她软弱可欺不堪为坊主的议论会喧嚣直上,所以她不介意听一听季辰虎的意见,用新婚事转移一下坊民的注意。 反正他能提出的成婚人选,总不可能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按季辰虎的意思,有他在,她这姐姐完全不需要嫁到大宋那老远的地方,万一被人欺负他根本来不及替她出头,到时候她哭都没地哭去。 但如果她嫁给许家老大,或者在许家六兄弟里随便挑一个做丈夫,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季辰虎可以打包票,谁要敢在娶了她之后多叫她看了一个脸色,说了一句让她不高兴的话,他就能替她出头,揍得那小子他不成人样,从此在她面前只敢跪着不敢站着!。 而且。他娶了许淑卿,她嫁给许家一个兄弟,两家就是亲上加亲,热热闹闹,不管将来日子过得怎么样,吃的是最丰美的羊腿猪头还是仅仅填饱肚子的鱼干海带,只要手足亲人都在眼前。互相不用担心隔着大海不知生死。就是好日子了…… 季辰虎认定,宋人并不可信。 王世强就是明证。 所以,她那天看着三郎慎重其事的脸。并没有马上反驳,而在她正琢磨着这门婚事能不能引起坊民们注意,当时站在季辰虎身后的许家老大已经脸色煞白,找了个借口转头出门。 果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接着就听说。许老大离开季家后直奔汪婆子家里,催她说媒。第二天就要娶他在坊里的老相-好过门。 天知道,许老大在坊里坊外养着的相-好女人少不了五六个,因为这些女人没一个闹着要成婚,所以坊里也管不了。他那左拥右抱的日子过得是万分滋润,开坊三四年一直没成亲的意思。 现在被季辰虎提出的季许联姻一吓,他马上就良心发现。终于想起了老相-好才是他绝不能辜负的心头肉。 季辰虎问起时,他也是一脸浪子回头的感慨: 老相好打从十四岁起。跟了他快十年,不娶进家里来不是个男人。 有了大哥做榜样,许家兄弟们一面眼馋娶了坊主的各种好处,商量着到底让哪个兄弟来当“驸马”,他们也从季辰虎对王世强的各种怒骂中,忧心地拼凑出一条接一条不给姐夫留活路的“季家家规”: 比如娶了他阿姐后,家里钱当然是老婆管着,家里事是老婆说了算,不许对老婆摆脸色,不许对老婆高声说话,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婆说东不能说西,老婆说跪着不能站着,更不要提什么外面的相好,马上要统统断了关系…… 那是他季辰虎才能干的事。 他姐姐嫁给王世强他没办法插一句嘴,才会被那悔婚的小子踩到他头上来,活生生打了他的脸,但嫁到坊里他还管不了吗? 在她并不表态,似乎是对这类“家规”的默认中,许家六兄弟个个都是鸡飞狗跳在坊中四处说亲。 三郎完全不打算让“姐夫”借机上位,插手坊中事务,这门婚事就是给阿姐找个听话老公让她开开心心过日子的意图,谁都已经看明白了。 坊中流言四起,再也没人关注四明王氏悔婚的事情,就连已经娶了老婆的许老五,他老婆冯娘子肚子里还怀着胎,都哭哭滴滴央着许淑卿到她面前递私话儿: 他们夫妻也是打小的情份,成婚半年十分恩爱,求大娘子看在她肚里孩儿的份上,和三郎求求情,不要生生折散了他们…… 因为南坊里始终留传着由宗主指定男女奴口婚配的传统,就算她用汪婆子这样的媒婆制度来取代,也仅是顺势而为把这种权利转移到了唐坊手上,以求潜移默化地改变这种习惯。 汪婆子身为季辰虎的养母,当然有利于南坊坊民们接受这样的改变,却同样也使季辰虎依旧拥有这样的权威。 两者相冲突的时候,她无法改变季辰虎就是南坊山大王,他要是突然不同意许老五的婚事,南坊坊民大半都会默默接受的现状,包括这位哭泣着的冯娘子。 许家兄弟里只有许老五一个人算得上是性情温和,婚前没有在大街上捧过相-好,成婚后没有打过老婆。 他也是六兄弟里唯一一个擅长坊中内务的街正,平常和北坊里的坊民相处也不错,季辰虎把眼光落到许老五身上,并不是没有原因。 毕竟,他也要顾忌季二郎对这桩婚事的意思。 虽然他并不认为,季二郎和他是真正一家人。 因为季辰龙和宋商走得太近了。 近得让人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中土遗民的后代,他穿宋服看宋书,用宋纸书宋墨,这倒也罢了,宋人的衣裳用具是不错,更何况坊主也是如此; 他托人从明州买来了书院里印刷的科举试题集,试着写写策论其实和别人也无关;三郎季辰虎也时不时会托人从大宋走私一些他能看懂的兵书军阵图; 但他要仿照宋人的制度,让南北坊里的街正管事们全都参加最严格的宋文考试,然后才能上任,却是让南坊里几乎所有坊民都视之如敌。 南坊坊民的识字程度远不如北坊。 坊里有流言说是他根本不是坊主的亲堂弟。而是东海上常见的漂流人,是海上海难事故后漂流到扶桑的宋人小子。 所以季二郎不能做坊主。 尽管季辰虎和他是一个小村子里长大,但他并不禁止这样的胡说八道在坊里流传。 她时常想着,三年前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许季联姻大闹剧,南北两坊搅得鸡犬不宁,东坊西坊忙着看热闹,她被四明王氏悔婚的暗流传言在坊中才没有真正掀起大浪…… 同样。她没有马上禁止坊民们议论这桩她根本不可能答应的新婚事。反而用可有可无的态度对季辰虎胡扯的这门亲事推波助澜,让坊民们津津乐道于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她到底会挑哪一个许家兄弟成婚;许家老大成婚后怎么摆平外面的相好; 许家老四心眼最多,这小子一定有娶坊主为妻的意思。说不定这季许联姻的主意就是他给三郎出的,但现在困于“姐夫”不能插手坊务的“季家家规”,他应该是何等的苦恼; 还有许老五和冯娘子那对苦命鸳鸯,会不会被坊主拆散…… 甚至她也没有禁止坊中流传二郎是宋人小子的传言。 虽然她明知这话是南坊大屋里传出来的。 被四明王氏悔婚后。她需要喘息的机会,需要让坊民们不记得坊主被羞辱却没有彻底反击的软弱。 尽管她是在等待反击的最好时机。 她没有忘记四明王氏在唐坊扎下的根有多深。深到了谢国运就算建了两座箭楼扼住了进坊海路,也无法和王世强在东海上一较高低。 所以明知道三郎在排挤二郎,她也只能先自保为上。 她明白,三郎之所以一改“阿姐的事她自己能摆平”的习惯常态。突然在家里摆出了“他是男人他是一家之主”的姿态,忙着给她看婚事,忙着替她安排听话老公。让她下半辈子在他的羽翼下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就是因为悔婚这件事。他更加认为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能由他来保护吗? 对他们三姐弟最熟悉的王世强,何尝不知道只要他一撤回对她的支持,坊中这样的改变就是理所当然。 三郎已经长大了。 而她,也该学会选择下一个阶段的盟友,而不仅仅是用最方便的婚姻来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夫婿帮助她建坊和管理唐坊,她也应该要继续向前了。 于是,她还来不及为王世强的离开而伤心,就不得不投入到这一场因悔婚而产生的变动中去,以求保住坊主之位,一步一步推进她接下来的计划。 因为她绝不可能重蹈覆辙,为了重新获得四明王氏的支持而再次接受王世强。 她只是私下骂了三郎一通,明说了她压根没看上许家那会打老婆的六兄弟——她还没忘记当初火并时,那几兄弟敢上来拖她离开的狠劲——但她也能看出,季辰虎想让她在坊里找个女婿就近出嫁的意思,并不是开玩笑。 从此,对许家兄弟,她只能视而不见。 他们同样也避她唯恐不及,不约而同都当对方不存在了。 免得季辰虎又想起这桩婚事。 但要论起拳脚功夫和统领坊丁的本事,季辰虎第一个会差到深山里接她回坊的人选,仍然是许家兄弟。 尤其是老大和老四,正是季辰虎的左膀右臂。 她今天在庄子里,总不能当成不知道,不为他们上山早作安排。 期通奴旁观着,发现她一一安排了庄丁去接应坊中进山的人,看起来她居然是没有护卫,打算一个人去驻马寺的意思。 他也不劝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他等着,等着她来求他派人保护。 虽然他手下一百个虾夷战士已经是全派出去了,但他身边却还留着有十一个部民,他们不久前刚刚从扶桑商人手里买回来,其中一个还是他的侄儿。 按这些日子来的习惯,他们花了三个月时间养好了伤。他正教着他们说宋话、学种田,学用铁器,教他们学着使用酒精给伤口消毒,再撒药包扎。 在他心里,他们都是部族里的勇士,是巫师们下过鬼神咒的战士,庄子里那些宋人。据说是从什么中土北方来。这些人既不信神灵,也没有按时供奉巫师,他们的本事当然和虾夷部族的勇士不能相提并论。 陪她上一次山。十一个人足够了。 而且,只要她开口借人,他就能有机会提出更多的条件: 比如她建在山下的打铁工坊,还没有让虾夷人接触过。她的火器工坊连唐坊坊民都不许进…… 她当然比期通奴更沉得住气,一个字不提借人的事。她先跟着劳氏去了换衣的板屋,老老实实换了一身山里生蕃们女子常穿的手编粗麻衣裳。 斯通奴皱着眉,看着她脸上用草汁简单抹了避邪图符,腿上换了桉树皮靴。腰上的短刀都换了兽骨刀。 除非是同一个部族里的部民,可以根据巫师所画的图符细节来认别身份,深夜山林里的外人根本认不出她是乔装改扮。而鸭筑山里的生蕃至少也有二三十个不同的部落。 只有那小巧弩机,藏在了她麻衣外的兽皮斗篷里。腰上同样也挂了随身药包、锡酒壶和一只油布袋。 斯通奴看到她腰后的深绿色小防水油布袋,茶黑色的眼珠不由一亮。 他知道那防水袋里有三只小黑球,是山下工坊新送上来的最新火器,他早就已经见识过了火器的威力。 以前他也曾经和所有虾夷人一样,以为火器的威力是天神的雷击。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那一种宋人发明的厉害武器。 他想要夺回被扶桑人占领的部族土地,想要救回所有被俘的部民,所以他答应了这女坊主的条件,把虾夷战士们送上了战场,保护她的土地。 作为代价,他不仅让他所属小部落里的一千多被俘部民都得到了安顿,让他们开始学习种地的密技,甚至不需要他开口,她为了让虾夷人保证田庄的安全,也无偿供应了铁器和刀剑,甚至教他们学会了使用弩机。 但他知道,没有唐坊的供应,虾夷人根本不可能制造出这些犀利的武器,而所有的火器都是给庄丁们使用,并没有虾夷人的份。 “我侄子在庄子里,可以让他陪你去。” 一直等到她独自走到了庄门前,秦铁口传出口令放下吊门,跟在他们身后的斯通奴才开了口, “他们本来就是我部族里最好的战士,虽然才刚刚学会用铁刀和弩机,保护你是完全足够了,让他们带着你从月光树林那一带过去——” 月光树林是扶桑山民们废弃的祭场,也是可以直上驻马寺的近路。 她脚步一顿,也在嘴边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回头看向他,道: “头人的侄子?年纪还没有满二十吧?他们在族里有女伴吗?他们的孩子和父母在不在庄子里?” 斯通奴把脸一沉,忍着没办法发作的恼怒,尽量平静解释着,道: “我已经说服他们了,和你们合作是全是为了部族的将来,他们不会乱来的。我们部族被俘的大头人和巫师已经被扶桑人杀了,我们都愿意信奉虾夷其他部族里的大巫师,听从他们的指引,既然大头人和巫师共同商议,写信过来同意我们和你们合作,他们也按你的要求找到了建船的密港,我的部民们不会再闹事了。” 斯奴通不过是部族里的一个小头人,本来没有足够的威信能和唐坊协商。 但在部族头人和巫师都被俘被杀的情况下,他年轻时曾经是所属部族里最有名的勇士,又确实通过唐坊一批接一批把俘虏的部民们接进了庄子里。 他们不用被琏子拴着做奴隶,也不用担心被虐杀。 所以,那些一直反对他的部民们,反对帮助唐坊烧林开田,反对学习种田、定居的顽固派,已经被他镇压说服。 就如她当初在坊中,也免不了会遇上一个事事反对到底的季洪。 而她季青辰,对于斯通奴这个虾夷奴隶本也是一无所知,她更没有想到,她通过斯通奴,能发现虾夷人的领地里有建船的密港。 她只是在某一天,按习惯去宋殿催促工程进度时,走过了木料场,这个看守料场的高大奴隶,突然开口向她说起了简单的宋语,想要和她协商谈判。 她震惊于他暗中学会宋语的能力和速度,还有他的隐忍。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有不找二郎和三郎,反倒找上她谈判的精明。 毕竟,为了她所计划的一切,她比起二郎和三郎更需要盟友。 ——夫婿之外的盟友。 这一次,她不能再失败。 而与王世强这类宋商的七八年合作,甚至与黄七郎十年不变的老交情,都让她有能力更快地摸索出与虾夷人打交道的方法。 过去的经验,不论成败都会成为她继续向前的踏脚石。 只不过,斯通奴也有他自己的骄傲。 “头人,我并不是不相信虾夷部民的勇猛,但我更关心他们会不会半路脱离,自行其事,还有,按我们宋人的说法,你侄儿他们都是年轻后生,本也是成婚的年纪,我不想事情还没有办完,就要接受他们送给我的山鸡、山猫——” 这样的情况,她已经不是第一回遇上了,甚至庄子里迁来的匠户媳妇里,连劳氏都被虾夷男子献上猎物求过欢。 虾夷人追起女伴来,完全不在意人家有没有成婚,是不是别人的老婆。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节日打赏。   ☆、071 火中化灰 虾夷人完全没有日出而耕,日落而归的作息习惯。 他们会在烧山开田忙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中意的女子,就能马上把需要播种的田地丢下,他们会把铁锄头和好不容易运上山的耕牛丢在烂泥里,一门心思地去追女人。 她当初向斯通奴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还死活不承认有错。 他坚持着,非说这是他们狩猎部落的神圣传统,结果就是秦庄头时不时就要来向她诉苦: 开田的任务完不成,庄子里的匠户和虾夷年轻部民之间冲突打架也不是一次了,最会惹事的是那些虾夷“勇士们”。 所以她更愿意和斯通奴这样的虾夷中年男人打交道,因为他有固定女伴,有父母亲属,有儿女有侄儿,他懂得什么是长久之计,不会一时一个想法,一时一个念头。 她已经发现,像虾夷人这类未开化部落里,部民们因为狩猎武器简陋,又没有卫生知识,每天都要因为受伤和各种疾病而面对死亡,他们的平均死亡年龄只有十五六岁,情况好一些的大部族能达到二十岁左右。 至于能活到斯通奴这个年纪的,都已经是有智慧的长者了。 趁着还没有死,随时随地追求伴侣,繁衍后代是他们的生存本能,和习惯农耕生活的北方匠户们完全不一样。 她当然不愿意被这样的虾夷“勇士”们护送上山。 “……你放心,我侄儿不会。” 斯通奴的脸色有些难堪,挥手召来了他的侄儿背通奴。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他这勇士侄儿,然而现在正眼一看,也不由得有几分诧异。 只见这背通奴果然和普通虾夷人并不一样。十七八岁的强壮样子,长得也浓眉大眼的,很适应环境的改变。不过三个月,他就已经身披纺车织出来的麻衣麻裤,交襟衣裳露出他结实的褐色胸膛,衣外还斜披着一条黑狼兽皮斗篷。 要知道普通虾夷人过了一两年,仍然多的是不习惯穿麻衣的。田庄里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仅在腰间围一条兽皮。光着身子到处行走。 生活习惯不同,相处就不容易,所以这个庄子里的宋人匠户才只占了一小半。 他方头方额。满头的小瓣子里缀着绿色石头,整齐的束在了背后,他的一双眼睛黑得发亮,随便一站就已经比斯通奴还高了半头。 更让人一见就知道不同的是。他和他身后跟着的十个虾夷战士,都是脸上画满了红、绿两色的避邪图符。一直画到了衣领里面。 她知道,这就表示他们是在战场上立过真正的战功,所以被部落巫师们下过鬼神咒,在部落神灵前获得了庇护。 “背通奴是真正的勇士。” 斯通奴拍着侄儿的肩膀。掩不住心中的骄傲。 季青辰微微一笑,已经仰着头和背通奴对视了一眼,诧异地看出他眼里的沉静之光。 这种眼神。在半开化的生蕃部落虾夷人里,是难得一见的。 尽管他脸上的骄傲之色毫不掩饰。 而大部分虾夷人其实完全不懂什么是做人的骄傲。这是部落勇士特有的情绪…… “秦庄头,这里就交给你和头人了。” 她抬手示意,让庄丁们打开庄门。 斯通奴知道她已经同意让虾夷人护送,他匆匆低语,用虾夷人的密语叮嘱了侄儿几句,免得他初来乍到,得罪了这个并不好说话的女坊主,结果就是破坏了唐坊与虾夷人之间至关重要的同盟关系。 庄头秦铁口同样趁此机会,低声向她禀告着,道: “大娘子,驻马寺里的那几个泉州和尚,居然会跟着僧官到扶桑人的村落里去收粮,我听说,他们一直在打听八年前失踪的那两个福建八珍斋管事,想探听他们的下落。” “八珍斋的管事?” 季青辰对泉州僧人的消息并不意外。 前些日子,她也正是意识到这些僧人都是那位楼国使提前安排的耳目,他们是为楼云出使东海提前铺路,她才会觉得此人颇有几分谋而后动的智谋,也许值得一交。 否则她何必托人用假货寿礼陷害王家,助他得到国使之职? 她敢让他来这东海,就要有能耐让他为她所用。 他是不是破坏过她和王世强的婚约,那是另外一笔帐。 “押在庄园里的两名管事,这阵子还老实?” 她转头看向秦铁口。 八年前,确实是她暗中把八珍斋的两个管事秘密囚禁了起来。 因为正是他们向吉住货栈通风报信,所以她去扶桑内地的时候,黄七郎才会突然被捉。 而八珍斋的假冒山寨货,真正第一个开始做的并也不是唐坊,而是八珍斋的这两个贪财背主的管事,还有和他们合作分帐的吉住和木下货栈。 只不过,唐坊做山寨货时用的都是宋人工匠,他们所产“唐货”的质量和工艺远在吉住货栈之上,毕竟他们用的都是扶桑工匠。 唐坊山寨货很容易地完全占领了扶桑市场。 她传出了这两个管事因为分帐不均,所以被吉住货栈暗害的流言,直接挑拨了他们和福建海商的关系,但这些年来,福建八大纲首其实并不肯相信这两个管事已经死了吧? 那位楼大人是否也清楚这件事情呢? 她也曾打听过,那位来求亲的文昌公子本来对经商走海没有兴趣,本不应该是他到外夷来求亲。 但他那一房在十年前拥有八珍斋的股份,经管过扶桑的生意,想必正是因为这些年扶桑生意不景气导致了家中败落…… 泉州陈家通过与唐坊的合作,可以让她考虑停止这种山赛货的制造。 而借由她与陈文昌的婚事,则能让唐坊参与八珍斋正品唐货生意,分享收益。如此就能弥补唐坊的损失,当然最重要的是,楼云需要这些收益来提高泉州市舶司的税收。 这是一个让陈家和唐坊都能接受的两全之策。 唯一受损的江浙海商。 这是那位楼大人的谋划? 通过这门婚事,那位楼大人也是在暗示她,她应该停止对韩参政府北伐计划的支持,停止她通过黄氏货栈源源不断的金砂、海珠供奉。 嫁给陈文昌,她绝不会吃亏。 那位楼大人认为。这些就能收买她? 这就是她让出坊主之位后。最体面又有好处的退路? 也许他想的也并没有错……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唐坊坊主之位,她总不至于落到要与季辰虎姐弟相争,让给他又何妨? 她在田庄门前驻足。仰头望向驻马寺方向长明不灭的佛灯。 她记得,空明大师在病重时曾经吩咐过他的亲传弟子,圆寂之时,要把他收藏的汉书。还有他从山西金阁寺带来的旧物焚化在他的肉身前。 想来,以大师的谨慎。她以前在他身边抄写的佛经、古籍,她那一箱子写给他的书信,当然也会和这些旧物一起焚化。 她这十年的过往,就让它们在火中化灰吧…… “坊主一路小心。” 秦铁口忧心地叮嘱着。要不是因为在这十一个虾夷部民进庄时,他就向坊主暗中禀报过: 他们在庄子里都有部族亲属,买回来后就一直很安心。也很服从斯通奴,比普通虾夷人更适应田耕定居生活。 坊主的话语中对斯通奴的侄儿似乎很有兴趣。否则他并不赞同由他们来护送她上山。 他向期通奴看了过去。 因为打了几年的交道,斯通奴现在不至于因为外人的疑问而动辄发怒,他向秦铁口点了点头,表示这些年轻的部民很可靠,他们已经初步学会了如何与唐坊女性相处,不会胡闹。 他能完全控制他们。 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侄儿。 他暗中叹了口气,侧目看向了那个小女孩子睡觉的板屋——她应该是叫蕊娘? 虽然女坊主没有说过,凭他在部族里的经验,他能看出这小女孩子是女坊主培养的续任者之一,等背通奴回来,他还希望侄儿能和这小女孩子多接触,如果能建立起他和女坊主之间相似的默契就更好。 他已经三十二岁了,活得足够长了,不知道何时就要回到天上侍候神灵了。 但唐坊和虾夷部族的同盟还需要继续保持下去。 庄外漆黑一片,残月如钩。 兽鼓声从没有停止,一直在隆隆擂响,背通奴带着十个虾夷勇士,首先出庄探路,确认安全后,他回头打了安全的手式让季青辰跟上来。 她和虾夷人的合作已经有几年,当然能看懂他们狩猎时的手式,她也提起精神,奔入了虾夷人前后保护之中。 他们一行十二人沿着北山道附近的小路,向着佛灯所在的驻马寺匆匆赶路。 而在佛灯的光芒无法照到西山道,二三里之外是一条河道,河道中船摇水动,楼云伴 在板船弦边,无惊无险地游过了唐坊西二水门。 因为此门租借给了太宰府,唐坊并不能直接管理。 而太宰府显然已经拨不出兵士把守此地。 他即使不潜行在水下,不推着一条漂流破板船在前面做掩护,水门前也不可能有扶桑兵士发现他的行迹而示警。 波光粼粼,金红色的火光透过水面落入他的眼中,水门边并不是无人看守。 他看到了门边站着一个瘦小持棒的虾夷奴隶。 他微微一笑,从嘴里吐出了叼着的水草根子,悄无声息地从船舷边的河道里探出头来,河水顺着他眉框挺鼻流了下来,泛出金闪的光芒。 他直接伸出手,拍了拍那瘦小虾夷奴隶的小腿肚。 全神戒备的虾夷奴隶大惊低头。 然而看到楼云的脸之后,他却居然也没有怪叫示警。 要知道,西一水门和西三水门离这里并不远,只要他大叫出声,唐坊的坊丁完全可以听到这里的示警。 然而那一身破烂麻衣,草棍束发的虾夷奴隶,反倒笑了起来,他直接蹲在岸边,伸手拉了楼云上岸。 之后,他叉手向楼云施礼,居然吐出了宋语,恭敬道: “大人。” 随着楼云之后,陆续出水上岸的六名家将,围在他身边都笑了起来。 在暗淡的月光下,他们都认出了虾夷奴隶是谁。 按约定,他是第二批上岸,一直等在西二水门里作内应的的家将头目楼春。 “大人,此地离西山道已经很近,随时可以上山进寺。” 楼春引路,楼云等人在黑暗中谨慎潜行着,向码头里被控制的小板屋急步走去。 行走间,他也听到了阵阵兽鼓声。 楼云随眼看向了驻马寺所在的北山道附近,只见得莽林沉黑,扁松树顶上的片片月光轻辉如浅白匹练,随风轻颤。 这景色虽然与他在那一曲陨声看到的碧绿重山并不一样,却也引得他微微皱眉。 暗袭失败,抓不到那位女坊主回船固然防碍了他的策谋,但他亲自入驻马寺,拿到她留在空明老和尚手中的把柄,也是一样的效果。 而带她回泉州,安排她与陈文昌的婚事,切断唐坊对韩府的财源支持,他就能完成这一次出使东海的全盘计划。 如此一来,他即使再听到那一曲明心自见的古陨清声,也不会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季氏女子在阳光廊帘下的朦胧身影,不过是他对计划受阻的烦恼,还有一些意外所化罢了,是当初他插手帮助楼鸾佩后,至她于三年困窘境地的意外……L   ☆、072 潜行入山 “大人——” 楼春引路,进了码头边的小板屋。 屋里胡乱摆着地席和瓦盆,中间土坑里燃着火堆,照出板屋中灰金色的幢幢暗影。 两个值守的虾夷奴隶已经被打晕,里面十几条人影都属于第二批登岸的二十名楼府家将,看到楼云进门,他们纷纷低头,叉手施礼。 “怎么样,楼已他们已经从唐坊逃出,进入山里了?” 楼云自然不用和他们客气,随手抹了一把眉角上滴落的水珠,笑问着第一批进山的家将下落。 楼府的家将都是他带出来的的同姓兄弟,是他出山后有了见识,需要帮手,所以他又回到西南夷山中,把他们陆陆续续带出来。 比如楼春和楼已这两个家将头目,他们还曾经和他一起在江北边军里吃过兵饭。 “大人,出了些麻烦,有三个兄弟在逃出唐坊时被困在东边水门了。虽然他们还没有被发现,但季辰虎的南坊大屋一听到山里的擂鼓声,就暂停了全坊大会。他二哥的季氏货栈趁机增加了巡夜坊丁,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搜出来——” 楼春禀告着消息,神色有些不安。 让他不安的是,楼云这一次本来是十拿九稳的计划,不明白为什么落了空。 要知道,楼云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布置这一回的暗袭,潜入东坊的小宋商已经有五六名,传回来的种种消息都表示: 那女坊主被悔婚后这三年,伤心至极,等闲是足不出院。 尤其是每天入夜后的时辰,她都是自己在家里做饭。从未出过小院,即使坊中闹事或是有高丽国使到岸时,她的日程也是雷打不动,偏偏这一回她改了习惯。 更何况楼云的谋算是: 今晚季辰虎回坊,她当然会留在他们姐弟亲手搭建多年的小院家中,只要她召季辰虎回家,和以往多年一样给弟弟亲手做饭。以季辰虎的性情只怕马上就会心软。 如此。她要保住坊主之位才更容易。 “她现在在坊中何处?” 楼云皱眉,“楼已他们为何不在坊中等待时机?” 暗袭失败后退出唐坊是既定的计划,但坊中的细作并没有全都暴露。他们一击不中后,仍可以得到细作的暗报。他们并非不能在今晚再次找到她的住处。 潜伏再袭,杀个回马枪也是这一次的备选方略。 “大人,细作查不出她现在的下落。” 楼春有些汗颜。 正因为再次暗袭的计划完全施展不出来。坊中的楼已才会决定马上退出唐坊,进入鸭筑山。 但失陷了三个兄弟。就太不应该了。 “大人,那位女坊主似乎是有意隐瞒行踪,她是不是已经有所提防?还是从季辰虎那里得到了警告?” 他疑惑而问。 为了防止消息外泄,大人并没有告诉季辰虎这件事。他担心的其实是季辰虎大怒反脸。 “季辰虎还有依仗我们的地方,没有他召开全坊大会,唐坊也无机可趁。我既然不是要谋他姐姐的性命。这次暗袭他不会在意的——至于有人被困,他在坊中不至于连这一点小事都顾不到。他们不会被搜出来的。” “是,大人。” 楼云并不在意,问过了被困的是哪三个兄弟后,笑了起来, “他们几个年纪小了点,难免失手,正好也磨一磨他们的性子。他们原来在山里也是狩猎时潜踪的好手,有了对阵的经验将来也能在军中谋个前程——不需要为他们担心。” 他摆手示意,楼春在火把下展开了泉州僧人早就送过来的山中地势图。 唐坊并不大,那季氏女子离开季家小院能逃到何处躲藏,能让他安排的细作完全摸不到消息?“我倒是失算了,她竟然如此小心……” 楼云仔细看着驻马寺的地点方向,又顺着北山道看向了唐坊的老街,还有老街上的季家小院,他突地又问道: “那女坊主今晚是不是已经离开唐坊?” 驻马寺有老宋僧庇护她,也许是她最容易隐藏的地点? 她是因为宋船上那一轮火枪连放,明白了他的警告,有了心虚? “并不是,大人。” 楼春在火光下,看得出是个瘦精的年轻男子,眼睛细小,长着一张娃娃脸,一看就比楼大还年轻,年纪没有满二十的模样, “大人,我们虽然没有打听到女坊主的下落,但季辰虎传过来的消息,说她姐姐去了内库工坊里一直没有出来,好象是因为坊里火枪出了意外,起了一场小火。” “工坊起火?” 楼云皱眉寻思着。 理由不能说不合理,楼春也在禀告坊中的细作传来的消息: 她确实坐了牛车一路去了内库方向。 “躲进了内库?我倒也听说那里都是她的心腹……” 楼云仍然觉得不太对劲。 唐坊四面的望火楼。他也是确实看到了的,听说扶桑之地因为森林极多,就连江浙一带建寺院时偶尔都会派僧人跨海而出,到扶桑来采办巨木。 所以扶桑的屋子都是木板屋,最容易在秋日天干时起火。 更不要提,火器工坊这样的重地了。 只是也太巧了。 必定有假。 她应该……也进了驻马寺? 一时间,他也没有时间深思,更懒得去理睬季辰虎转头又隐瞒她的行迹,他借着火光照射,看清了地图上入山的两条西、北山路。 它们遥遥相对,都可以直通驻马寺。 “传信给寺里的泉州僧人,让他们注意监视空明所在的佛斋,看看那女坊主有没有进寺。” 他沉声吩咐,细看着地图, “再传信给楼已。让他们到西山道上来引我们进寺。” 地图上看去,北山道地势较平,村庄处处,离唐坊最近。 西山道大部分都是没有开山的林海,只有十几处新开的扶桑田庄,那里离着太宰府所在的国守城是一山之隔,离他们所在的西水门。只有二三里不到的路程。 虽然西山道较远。但按他们的脚程,只要有人引路并不会误了时辰,被她抢先。 尤其今晚山林里处处是生蕃。她身为女子一定不如他们行走方便。 正是天助其时。 楼春安排完传信之事,知道进山在即,取了一件早就准备好的手织麻衣呈给楼云,好让他改装成山中生蕃。 他微一犹豫又提醒着。道: “大人,季辰虎停止了全坊大会。看来他并不急于按大人的计划行事。” 他姐姐现在退入工坊,行踪不明,明显不能与弟弟争做坊主,现在这样好的机会。季辰虎居然也没有把握。 “工坊起火倒是未必,但他姐姐故意避开他的锋芒,示弱退居暗处。把整个唐坊都留给他处置,不过是要提醒他。她们姐弟当初的情份可比这坊主之位重要多了。” 楼云晒然一笑。 亲姐弟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愿意示弱退让,季辰虎就算不心软也得顾忌在坊中传言不好,这三万之众的唐坊之地,毕竟是他姐姐一力承担,率众而建。 不论是功劳,还是苦劳,谁都不能对她视而不见。 这小子一转头,自然开始维护他姐姐。早在他意料之中。 “上山吧。”在他的示意下,楼春收起地图,留下四个人把守码头,保住退路。 他们十余人一起从重新潜入河道,绕向了太宰府的码头。 残月下,可见通向太宰府国守城的方向人影寂寂,路口仍然只有三四个值更的虾夷奴隶,扶桑兵丁完全不见踪影。 几乎空无一人。 楼春不由得就习惯性地看了楼云一眼,这要是在江北边境,面对如此松懈的守备,他们当然要趁机突入其中。 不烧上几个金人的城塞岂不是可惜之极? 无奈这里是扶桑,不是江北边境。 大人的目标不是扶桑,甚至不是唐坊,而仅是那女坊主一人。 “大人,季辰虎既然自作主张,这坊主之位——?” 楼春倒也没忘记,他这一次离开船队时,已经看到楼大接了楼云的指令,开始传信高丽。 大人应该是对二郎季辰龙也有了兴趣。 “季辰虎和他长姐只是意见不合,并没有深仇大恨,自然就容易犹豫——这倒也可见他的性情,我们正好看看他如何处理这一次的扶桑内乱,也能明白他的能耐,说不定将来有机会可以与他继续合作。” 他当然不会让季辰虎倒向王世强。 如此这样坐拥悍卒的海商,在东海中还是笼络为上。 楼云从水中探出头来,看出楼春脸上还有迟疑,知道是为被困的三个兄弟担心, “我已经写信给那女坊主,就算他们被捉,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 他这些兄弟手下,并不像是边境中的宋人军士,可以令行禁止。 他们在山林里自由习惯了,没办法适应军中等级森严的上下阶级。 边军军伍之中的生活,比在山中做夷奴还要严苛,讲究的令行禁止,是上百上千人甚至上万人的统一配合,文官熟读兵书阵图,持天子符节也能坐镇十万大军。 山中因为贫困,就算是头人和巫师也要忙于生存,忙于各自寻找更好的吃穿住用,在山林狩猎中最能依靠的还是个人天生的能力和经验。 集体狩猎时,配合程度也很低,所以领头者不需要是头人,却一定需要一个最好最有经验的猎手。 楼春尽管在宋军里呆过一两年,但那是在他的手下,他要是在别的管带手下任职,像这样敢反问上官,敢临阵迟疑的习惯,早就被军棍打死好几回了。 就像他刚进军中时,也吃过一回重重的教训。 他只能慢慢教着他们。 将来进入泉州水师时,他们就只能各凭本事了。 楼大已经是学得最快,最能适应宋人生活的兄弟,所以才成了他身边最亲信的家将头目。 楼云向楼春点了点头,示意他按计划行事,道: “季辰虎当然也知道,我要捉他的姐姐,只不过是为了逼她让出坊主之位,他不会在意的——就算他恼怒,本官也自有办法安抚。” “是,大人。”楼春果然安了心,捻唇吹了一声唿哨。 哨声未落,码头路口有身影暴起掠出,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家将。家将直接打晕了看守 的虾夷奴隶,把他们塞嘴捆在了草丛里。 又留下两个人看守退路后,楼云带着家将们顺利潜行横过了码头,直上了山间小路。 在他们的突蹿飞奔中,小路边的草丛里又有几条人影加入,一起向西山道而去。 密密林海中,猿嘶虎吼声一阵阵传入耳中。 急奔间,楼云并没有把楼春给他的粗麻衣裳换上,反倒束在了腰间。 他脱去了在河道湿透了的宋服上衣,在路过深谷时随手甩了进去,露出矫健赤-裸被阳光晒成浅褐色的上半身, 他伸手抓了几把山道边的金叶草,放在嘴里嚼烂,满脸满身地抹了过去。 他身边的家将们,早就换了山夷们常穿的手织粗麻衣和兽皮裙,一副本地生蕃的打扮。 他们脸上的避邪图符,当然是大宋西南夷山峒寨中的巫咒,但在丛林黑暗中,几乎无法分辨。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螃蟹毛的礼物打赏。   ☆、073 物尽其用 林海中传来的虎吼声越来越响,楼云微微凝神。 他脚下在山路上急奔如飞,却一边细听一边疑惑着,道: “这边山道上的人似乎太多了些。” “大人,这鸭筑山林海里的部落生蕃一直在吹兽角,应该是召集各部落人手,似乎是要攻击扶桑人的村落。” 泉州僧人除了送来了鸭筑山的地形图,也把山里生蕃的动静传了回来,楼云知道他们为了保护部族的狩猎山林,一直和扶桑山民冲突不断。 楼云就算没有登岸,也很清楚,北山道那一面有唐坊的秘密田庄。 虽然泉州僧人无法靠近探清楚粮田数量,但北山道那一面三天一次的火鸦枪轮放他们却是听听清清楚楚,在情报里写得明明白白。 “王世强当初倒是对那季氏女子颇有几分情意,居然连军械司里的火枪都敢给她偷运回来。” 他淡笑而语,他可从不相信这些火器是平空造出来的。 回想那季氏在画中的半面清丽眉眼,还有她在唐坊火光中烟笼般的袅娜绿影,他不由得就想起: 这季氏女子不仅是位美人,也颇懂得把王世强这般追求于裙下的男子物尽其用。 一想到在他的五条国使座船上,居然还不知不觉带上了那女坊主需要的泉州船匠,陈文昌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在失笑之后,隐约也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意: 那季氏女子,果然是好手段。 “仅是偷卖军械这一条罪例,就足以让王世强日后绝了出仕入朝的妄想——” 他冷笑着。 楼春跟在他身边飞奔,早听出他声音里的寒意。知道他是因为这一次暗袭受挫所以心情不佳。 他当然是坚决闭嘴,绝不答腔。 铛的一声,刀光出鞘。 楼云一刀砸飞了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两支兽骨箭,家将们继续随他前奔之时,瞬间向四面散开。 兽骨箭并没有带着杀气,只像是前方生蕃部落在探问他们的来意。 “不用理睬。” 他也皱着眉,把心里刚才的浮躁压了下去。 他压根没把这些生蕃的简陋武器放在眼里。一行二十多人同时拨刀斩箭。急扑而前,反倒纷纷加快速度,在森林里奔跑飞跳。 眼看着他们一身生蕃打扮。在黑暗中横冲直穿,不断寻找捷径从西山道而上,他们脚程不知比北山道上的季青辰快了多少,离着驻马寺也不过十几里的路了。 然而通向驻马寺的西山道。此时已经完全被生蕃占据。 不远处,楼云已经能看到生蕃们手里挥动的火把。倾巢而出的各种生蕃如沙中撒豆。密布林海,各部之间传讯的兽吼号角声震耳欲聋。 他诧异这些山里生蕃违背常理,集结不同的部族到底打算干什么。 ——西山道的扶桑新开田庄毕竟只有二十座不到,要报复要杀光。也应该完事了。 他脚下却更是加快了速度,沉声道: “让楼已他们烧寨,趁生蕃部民们混乱回救的时候。我们直接闯过去——” 生蕃们已经出了林海太远,完全挡了他的路。 况且他生长在大宋西南夷山里。当然听不懂扶桑鸭筑山里生蕃们在怪叫些什么,再近一些就会暴露身份了。 “是,大人。” 楼春用铜哨发出了大宋军中传信的鸟鸣声,又细又尖地传了出去。 没有多久,轰的一声火枪咋响,如雷神震怒,林海里火光冲天。 楼云在急冲中就势一个翻身,跃在了山路边的巨树上,他从西山道向林海中望出去,便看得到远处深林里冒出的浓烟。 楼已他们已经在生蕃寨子里放火了。 家中起火果然让生蕃们混乱了起来,暂停了他们正不断向西山道推进的脚步,为楼云上驻马寺留出了空档。 他却也并不高兴,翻身从树上跃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 “她这工坊里的火器倒也真好用。” 楼已随身带着来放火的,当然是唐坊的铜质火鸦枪。 这些火枪是楼大在泉州剿水贼时的战利品,偶尔从船上搜出来为他所用。 王世强确实向官家献上了这些新制火器,江北边军如果能顺利配置这些军器当然是好事,但在他心中,眼下却得先头痛这火器给他带来的各种麻烦: 如果没有唐坊如此滥制军器和火器,交给王世强满地贩卖,唯利是图,那些宗室勾结泉州海贼的气焰又怎么会如此嚣张…… 南洋海面,处处都是为宗室们捞钱的海贼,连泉州水师里的管带都被收买。 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冲在前面的生蕃已经到了北山道那一面的山谷,他们为了袭击扶桑人的田庄,追杀扶桑村民,已经开始越过了悬崖上血淋淋的巨树牛头。 落在后面的生蕃,却离着他们起火的部落山寨不太远。 火灾引起的混乱,自然引起了生蕃巫师们的兽角声镇压。但唐坊和山寨同时发出了雷鸣般的火枪声,寨子里又突然起了大火,这场变乱还是让头人们都生出了犹豫: 他们不禁要怀疑,扶桑人每年七月初一要举行的祭神大会,正在他们近二十座新开田庄附近,所以他们才故意要血祭破坏。 他们这样的报复,是不是已经触犯了异族的神灵? “他们有祭祀。” 北山道附近的小路上,虾夷勇士背通奴的宋语十分僵硬,似乎还捋不平舌头,但他还是反复说着两句话, “小心,要。” “我知道,我不会去冲撞他们的祭神大会。” 而她也一边用兽骨刀砍去山藤,跟着他们爬上阻路的矮石崖。一边耐心地回答, “你们走哪条路,我就走哪条路。” 至于其他的十名虾夷人,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学会说宋话。 她用并不流利的虾夷话告诉他: 她知道鸭筑山生蕃们对神灵的祟拜,她也知道冲撞他们祭神后的报复极为血腥,所以在生蕃们四处发狂乱蹿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打算还要和他们对着干。 她远远地避开。在他们的帮助下走小路去驻马寺就足够了。 他叔叔刚才提起的月光树林。她也曾经去过一次。 那里以前是扶桑山民的旧祭场,确实是一条通向驻马寺的捷径。 因为在爬山,所以她没有能配合手式来表达她的意思。但背通奴还是听懂了她的虾夷话,他觉得这位女坊主能说他们的话,很让他满意。 这样才能更加顺利地合作。 只不过,他总觉得和她之间有话没有沟通清楚。于是他一把拖住她左胳膊,把她推上矮山崖顶之后。他再次开口,用虾夷话道: “扶桑人今天也有祭祀,我们要小心。” “……我知道,今天七月初一。” 背通奴的虾夷话带着很重的北海道口音。不如他叔叔说话时能让她听得清楚,她只能勉强听懂。 这不是背通奴笨,而是因为他叔叔太过聪明。 期通奴平常在说虾夷话时。刻意配合了宋人尤其是她的听力习惯,这就不仅是“勇士”两个字能说明的。 她后来也才知道。斯通奴虽然只是个小部落里的小头人,平常的职务却是专门负责与别的部族以物易物,负责和外人随时打交道。 用宋人的话来说,他在整个虾夷部族里都算是见识很多,人脉很广的小小知名人物。 所以,即使他所在的部落土地完全被占,头人巫师都被杀,他仍然能在虾夷部落中为唐坊游说同盟。 正是因为他亲自出马,才最终说服北海道一个小部落,让他们答应把一个建船密港租借给唐坊,尽管这小部落和期通奴的部落有世仇。 但用斯通奴的话来说,反正那不冻港他们拿着也没用,还不如租出去每年换粮食,这笔生意的大占便宜绝不会被部族间的世仇所掩盖。 更何况,斯通奴的部落灭亡,人家正是同仇敌恺的时候,接待他时还挺热情。 而建船的巨木,扶桑是从不会缺少的。 她分神想到这些时,虾夷人正保护着她刚刚爬过矮石崖,他们一路急奔着到了一片树林。 突然间,几声厉啸破空,一排寒光箭影向他们攒射而来。 箭光的一大半,竟然全都瞄准了她的头部要害。 背通奴眼疾手快,一个虎扑,把她压倒在地,就地一滚躲开了绝大部分的暗箭。 她听到了箭尖入肉的两声卟卟轻响,知道他为了保护她已经受伤,她能动的手一抬,毫不犹豫把手中弩上铁箭疾射而出, 为了防备偷袭,进林时所有人都已经搭好了弩机。 火把光影中,暗袭的敌人之一应声而倒,滚到树边惨叫几声。 他的同伙追兵们都吃了一惊,纷纷隐藏躲避,她只看到袭击者是二十几名男子,还有他们在黑暗中晃动的身影。 这些人看着居然不像是生蕃,而是扶桑山民。 随行的十名虾夷战士也纷纷回击,流星一般的弩箭疾射而出,树后应声摔倒了七八名受伤惨叫者。 对方没有受伤和能走动的人,马上就借助荒林和黑暗掩护,拖着伤员向来路逃去。 双方的对阵不过只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现在暂时安全了。 “怎么样?” 黑暗中,她只摸到了背通奴大腿上的箭支,就已经松了口气。 她摸到的果然不是生番们喜欢淬蛇毒的兽牙木箭,而是扶桑村民的脆铁箭。 这种铁箭支的杀伤力虽然在他们常用的尖木箭之上,但扶桑的弓具落后,他们的箭支只能远射到五十步之内,刚才受袭的距离已经差不多五六十步,箭头对背通奴的伤害十分有限。 一声轻响,他果然反手就把箭头拨了出来。 他顺手在黑暗里抓了一把草绿,嚼烂了抹在了伤口上。 他虽然一声不吭,黑暗中她还能从他眼中看出责难之意,他一边上药一边对她道: “脸太亮了。” 她刚才被发现的原因,是因为她虽然在脸上用草汁画了符图,却仍然不符合山林里隐藏的习惯。 他们虾夷人的图符不仅是为了避邪,也是山林里最好的伪装,而她脸上的图符画得远不如他们繁复绸密。 刚才一段路上的奔跑,因为她的汗水和四面乱伸的枝叶,图符又被擦去了一些,她的小半边脸庞已经暴露出来。在山林中,她当然不如虾夷人习惯懂得如何减少这种损失。 她的脸,在黑暗里容易被有经验的老手发现。 比如刚才的扶桑山民。 于是,他顺手把手里没有抹完的草汁糊了她一脸,让她彻底和生番们没有了区别。 她几乎要跳起来,却仍是忍耐下去。 她沉默闭嘴,摸索着扶着他起身,背通奴当然觉得理所当然,腿上伤口对他而言也是小伤,他没用她扶,就像根本没有受伤一般站了起来。 “药用酒精。” 她马上提醒,背通奴沉默一瞬,并不太情愿地掏出随身的小锡壶,让同伴在他的伤口上倒了一些酒来重新消毒。L ps:鞠躬感谢老书友小菊灯的灵兽蛋和盟主打赏,鞠躬感谢小菊灯和妙妙虎的粉红票。   ☆、074 重到旧地 清澈的酒精冲走了草药糊,也杀死了铁箭头上的生绣细菌,他再从随身药包里翻出一小盒晒干的止血草药粉末,撒在伤口上。 同伴帮他从布包里拿出干净白布卷,把伤口包扎起来 药粉催发了伤口上高纯度的酒香,让虾夷战士们纷纷干咽着吐沫,但黑暗中,他们都克制住了酒瘾。 在唐坊田庄里,酒已经不是专用来献神的祭品,但就算没有头人斯通奴的严厉命令,他们也并不舍得拿这些可以当药的浓酒当饮料。 这三个月里的养伤,他们已经很清楚这些酒精、大宋药粉改良品的效果。 他们已经知道,这些美酒可以让他们的伤口不会发脓发臭,他们受伤后不需要断胳膊断腿,也能继续生存下来。 而他们更清楚,虾夷战俘能被她从扶桑人手里买回来,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不用做扶桑仇敌的奴隶,却也绝不愿意在这鸭筑山林海里被生番们杀死。 他们要活下去,抢回被扶桑人霸占的部族土地, 对季青辰而言,这些药品的推荐使用并不困难,因为那位小头人斯通奴的聪明在于: 他只要拿定主意,什么祭神什么神灵传统他都可以抛在一边。 而她也希望花钱的雇佣兵能反复使用。 “你太慢了,我带你走——” 背通奴不耐烦了起来,单手挟过她的腰就蹿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背通奴带着她轻松一跃,跳过一个山猫挖出来产子的兽坑。向下一处山岭攀爬前进。 “……后面有人追来了!” 她能听到扶桑农民们踏断藤草的追逐声,她一边提醒,一边抓紧了背通奴的兽皮裙腰带。 背通奴果然没有理睬她,只是加快了速度。 她忍着胃部翻滚的不适,被背通奴像一块死肉一样挟在臂弯里,只看得到偶尔有星光从密布的深山树冠里漏了进来,点点落在了她将要踏上的前路。 月光树林就在前面不远了。 眼中的山林摇晃。脚下树根起伏。背通奴带着她,头也不回地在的漆黑山岭里飞奔着,虽然左臂下来挟着一个大活人。他却和他身边十名空手的虾夷战士一样轻松。 远不如他们熟悉山林的她,果然是个累赘。 因为前世的家乡也在大山里,她其实远比前一世的很多人习惯在山林里行走。 所以这一世她十岁的时候,不会害怕一个人背着一袋糠米从驻马寺走回家中。她懂得在山道上要避开草丛中的蛇,在学习初中生物、地理课本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如何看着树叶的颜色和稠疏来判断方向。 她也不害怕动物的叫声。 她看着两侧后退的漆黑树影,默算着时间,她的心腹姬墨,不用分心保护她这个累赘。应该已经到达守备亭。 安排好亭中防备后,他也许很快就会进入驻马寺。 她正觉得计划顺利,姬墨等人经由北山道可以抢先进寺。一声箭响入耳,扶桑人的铁箭带着风声擦耳而过。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不等她开口抗议,让雇佣兵注意保护她的安全,却听到了背通奴的吆喝声: “喂!” 背通奴在奔跑中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了他眼中意思,不得不努力向虾夷女人的剽悍靠拢。 她扭曲着手臂从箭袋里抽出了铁箭,转头向后面追来的火把人影眯眼瞄准。 卟的一声轻响,高抬火把的追兵摔倒了一个,却忍耐着没有发出惨叫。 新追来的扶桑山民里面,她能看出已经有在驻马寺里的寺奴,她知道寺里有不少寺奴是跟着僧兵学过骑射的。 火把照耀下,那身灰白色细麻的僧衣是高级寺奴才能穿的衣服,她也曾经穿过。 ——想必是一些村里出身的寺奴,今晚回来参加祭神了。 “不好。” 背通奴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惊,抬头看他。 然而,他的神色并不是觉得形势不妙,而是觉得她不应该主动袭击。 红绿相间的熊罴图符间,他的目光是责难的,用虾夷话道: “勇士不会破坏别人部族里祭神。” “…那你刚才看我干什么?” 她此时也意识到,周围十个虾夷战士全都没有动手,他们一味地奔跑着,只有她反击了。所以她和他们完全就没有配合上。 也许刚才背通奴的那一眼只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她完全误解了? 季青辰不禁觉得,以前能遇上他叔叔斯通奴,被暗中学会宋语的他找上,实在是她的运气太好。 斯通奴显然是观察了她足足半年,完全照顾了她的语言和行动习惯,所以才与她几乎没有阻碍地谈判,然后顺利结盟。 背通奴既没这种来源于经验的智慧,也暂时没有这种耐心和时间。 “……” 背通奴很不高兴,只有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扶桑人虽然是虾夷人的死敌,但虾夷战士并不卑鄙。 尽管叔叔要求他这一路上都要保护好她,并且要向这位女头人表达尊敬,但他觉得,和虾夷部落极北之地几位女头人们相比,这位唐坊女头人不够有首领的心胸。 她没有对神灵的敬畏。 “有祭祀。” 他一再地强调。 他想告诉她,叔叔虽然说月光树林是废弃的祭场,但因为扶桑人一直在袭击他们,所以他临时判断,扶桑人为了保证今年祭礼的顺利进行,已经重新使用了这座废祭场。 所以他们这样闯到人家祭礼的圣地附近穿行,扶桑人当然会愤怒。 他们应该避开就好,不应该再还击。 “有祭祀的是生番,又不是扶桑人。” 她莫名其妙。尽力解释着。 她当然知道生番们在进行血腥报复前召开的祭神大会,同样,扶桑山民今天的祭礼已经因此被破坏了,但他们这样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她当然要还击。 他们七月初一的群-婚-祭-祀,本就在西山道那一边举行,所以才会被生蕃们故意攻击。为的就是要彻底破坏扶桑人对神灵的祭礼。 林海里的生蕃。才没有背通奴这样“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此类的勇士情结。 就算曾经有,也被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冲突给磨灭了。 她不能用更简单的语言来向他解释,扶桑人这样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她当然要还以颜色。 另外,她暗中怀疑驻马寺或是吉柱商栈故意阻挠她进山,完全属于唐坊内务和经验推理,也许只是源于她过重的疑心。所以向他解释起来更麻烦。她索性就完全不提。 她和背通奴小声地争吵着,各自都用并不流利的宋语和虾夷话努力沟通。 然而她还要忙着反击。 他还要忙着临时调整去驻马寺的最近道路。 直到她扭曲着身体。已经射出了第五支箭,扎穿了第五个扶桑农民的右小腿,随行的十名虾夷战士们终于忍耐不住,他们开始向她效仿。纷纷回击。 他们不想被女人比下去。 眼看着本来就没有多少威胁的追兵被弩箭成片地射倒,背通奴终于找到适合的措词,表达清楚了他的意思。他用宋语道: “扶桑人的祭祀,生番的祭祀。都是,今天。” 接着,他又低叱了几句,用虾夷话责骂那些和她一样行为卑鄙的虾夷战士。 她正忙着战斗,却被他勒在腰上的手臂压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扣在弩机上的手不由得一顿,恼怒地扭头看他,道: “我知道,但是扶桑人这五年来举办祭祀的地点,都在西山道那一边——” 然而,就在她扭头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如钩弯月,从云絮下投下身影,倒映在了树林前一处清亮流敞的溪水上。 宽阔溪水的那一面,是一片还算比较平坦的疏林。 月光轻泄,为七月水边的草木繁花间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暗金的光辉,林中泛着光点的密密茅草已经有了半人高,在风中摇曳起伏。 这里就是斯通奴提起的月光树林,她听得到远处瀑布砸落湖面的震荡声响,间断传来。 “不能走这里——!” 借着树林溪水间的月光,她终于看到了溪边树干上高挂着一张神兽面,十分醒目。 她认得,那是扶桑山民祭祀时一定会挂起来的祭面。 就像她十岁那一年跟着僧官进山收粮,因为该死的好奇地离开了村子,她沿着溪水找到了他们举行群-婚-祭祀的圣地时,她曾经看到过这张神兽面…… 她终于明白,今年,扶桑山民竟然把群-婚祭礼的地点迁回到这片废祭场来了。 她不由得脸上变色,叫道: “不能向前,我们绕过去——!” 她叫了起来,想要拦住背通奴带着他,直接淌过溪水的企图。 她知道,他是想横穿扶桑人祭祀圣地,走近路去驻马寺,她也知道,背通奴就算清楚这里有祭神大会,却未必知道是扶桑人在祭祀什么神灵。 因为虾夷人在极北的北海道,因为季节温度的不同,他们并没有七月初一的祭礼。 但及腰的溪水已经塞住了她的嘴。 等到她挣扎着把头伸出水面,背通奴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溪水对岸,再过两处树林间的弯流溪面,就可以直接闯进占地三四里的月光树林。 他当然是想按原计划,从月光树林去驻马寺。 他已经判断出,就算不按原来的打算从最中心横穿,走这片树林的边缘穿行过去也能快上很多。反正扶桑祭礼的守林人都已经发现他们了。 勇士不会破坏他族的祭礼,但虾夷勇士也绝不会害怕他族神灵的愤怒。 他们会和扶桑人死战到底,保护神灵赐给他们的部族土地。 “小心!” 巨大结实的藤网已经照顶扑下,藤条被渔网加固,夹绑着锐利的荆刺、鱼骨和碎铁片,把他们十二个闯入者都笼罩其中。 拨刀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十柄精铁打造的雪亮刀刃交织如网,在月光下闪过。 背通奴根本就没有出手,散布在他身边的十名虾夷战士互相配合,同时拨刀,急奔间,他们用唐坊打造的精铁快刀轻易把藤网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扶桑山民们的意外大叫声中,背通奴头也懒得回,挟着她再一次跳进了半人高的溪水,准备再次横淌过去。 她终于也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脑后的长发束。 她硬拉下了他的头,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眼中对同伴们轻易打败敌人后的得意神色。 她只能在心头痛骂自己: 她是犯傻了,才会觉得他眼里的沉静眼神能和他的叔叔斯通奴相比。 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 他也就和坊里那些无事生非,打架闹事的坊丁们没多少区别! “绕过去——!没听懂我的话吗?!” 她脸上的草糊被溪水冲掉了一些,在月光下,他能看出她眼中的愤怒。 他更不高兴了,板着脸道: “直接,快。” 半夜要上驻马寺的是她,射伤那些保护祭祀的扶桑人的是她,居然要绕过祭祀地点的也是她。 反正都已经伤人了,难道还要放弃走近路? 他觉得很烦恼,这条路是她和叔叔斯通奴共同商定的,本来确实应该没有祭礼,但附近的扶桑人越来越多,一看就是附近开始举行祭祀的情形。 他本来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尽量近的路线。按他的计划,可以不彻底打断扶桑人的祭礼。他们在月光树林的边缘行走也能直上驻马寺。 尽管会冒着扶桑人的攻击,有虾夷勇士在,她不会受伤。 而且他这样聪明地不断进行计划调整,完全是因为她一路上沉不住气,不停地反击。 现在她居然会突然反悔,要换一条路? 她信不过他吗? 要不是叔叔斯通奴在三个月里,都教训他一定要向这位女坊主表达尊敬,要努力学宋语和她交流,最好是能让她允许虾夷人到打铁坊里去学手艺…… 要不是这样,他才懒得和她多费口舌。L ps:1、鞠躬感谢md12打赏的阆院仙葩,鞠躬感谢md12,小菊灯、xiaoq81、西南来客、tang_hao、休假海贼投的粉红票,也感谢大家的订阅和推荐,谢谢大家的支持了。 2、有书友提醒,文里的长句太多,反映看起来费劲的书友也不少,最近几天我会把文里的长句调整断开,也许这一类的伪更新会显示在亲们的书架上,还请大家不用理睬,真实更新仍然是每天中午十二点的vip章节,谢谢大家。   ☆、075 适可而止 “向那边走,向上游走——” 她的眼光四扫,已经看清了两个方向,一边是刚才的来路,一边是溪水下游。 从这两个方向,她都看得到扶桑人火把点点,向他们围了过来。 眼前,似乎只有按原计划直接淌过溪水,横穿那片茅草过膝的月光树林才行, 仿佛那才是最没有危险的方向。 背通奴果然以为林子里只是普通的祭礼。 她看出他眼里的意思,恨不得马上拨出刀来,直接扎在他的胳膊上,把他像赶驴子一样向上游赶过去。 “向上游走——!” 她愤怒地重复。 好在,他虽然同样愤怒,却还是依从了她的要求,他忍着气改变方向,踏水向上游疾走。 现在的她,也并不打算向他解释其中的原因。 以她对虾夷话的掌握程度,以及对他们部族不深不浅的了解,她知道他们部族也有群-婚祭,但她并没有聪明到提前记住这种祭礼的名字和举行日子。 她根本没把握能在短时间内解释清楚,说不定还坏事,犯了他们的忌讳。 但她的腰背,确实被背通奴的手臂扼得太痛。 这小子当然也很生气。 尽管他听从了她的要求。 没料到还只跑出十几步,一个虾夷战士就惊噫了一声。只见他停步耸鼻,努力闻着什么气味。突然间,他转头高声用虾夷话向背通奴急促喊了几句。 她一时没听懂这几句虾夷话里的意思,但听出了语调的怪异。 背通奴明显愣了一下,低下头来看她。 这一次,他那眼神里那恍然大悟的歉意。她不可能不明白。 他现在明白那月光树林里在举行什么仪式了。 “上岸,南拐,再东拐,沿着溪水走就可以绕过这座林子。” 她简单直接地下了命令, “这样你们也不会受林子里烟药的影响。” 刚才那个虾夷战士,当然是嗅到了月光树林里的烟药味,她知道这是扶桑山民举行群=婚祭祀时一定会燃起的催-情草药。 十岁那年。她也差点中了这烟药。 虽然她并没有解释绕路的原因。也没有说那林子里为什么焚烧催=情的烟药,背通奴却再没有多问一句。 他直接挟着她就跳上了左岸,飞快地想要远离那祭祀树林。 他本来以为。扶桑山民和他们北海道虾夷部落一样,应该是在夏天而不是秋天举行那样奉灵的仪式。 七月,在北海道的天气已经很冷了,部族男女相会的时候还是在树屋里比较愉快。 他原以为树林里要举行的仪式。是扶桑人为了在报复生蕃前获得神灵的保佑。 因为他刚才闻着山风里吹来的血腥气味,西山道那一边的生蕃部落已经开始在扶桑山民的田庄里烧村、烧田、杀牛、杀人了…… 身为部族的男人。一定要把这些损失报复回去。 “怎么回事……” 楼云虽然已经踏上了西山道,但身边的楼春等家将,已经被混乱的生蕃人冲散了大半。 黑暗山林里到处都是满头乱撞的生蕃人,一时间几乎都数不清/ 他们根本无法再向前。 火光中人影无数。就像是整个上百里鸭筑山里的部落倾巢而出,全都参加了这一次对扶桑人烧山的报复。 就连楼已他们在寨子里引发的混乱,都无法让生蕃们停下报复的脚步了。 “他们不是已经把村子里的耕牛杀光了?怎么还不回去——” 他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 一柱香的功夫前。他就无奈止步,躲在村庄边的密林里观望。现在生蕃们早已冲进了西山道的所有扶桑田庄。搜出了所有没能逃走的耕牛。 他实在已经没时间等下去,所以刚才他又尝试着再冲出一次,想通过西山道。 但生蕃的人太多了。 微一沉吟,他吹了声唿哨。 他身边仅存的七八个家将,听到哨声便知道这一次想冲过山道的努力又失败了,他们马上分散开来,和他一样各自躲到了树后。 他皱眉隐藏着,看着生蕃们从燃烧的扶桑村落里冲出来,叽哩咕噜胡喝乱骂着。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还是能分辨出生蕃里哪几个是头人,他们应该分属不同部族,个个头戴不同的兽形高冠,脚下堆着是刚刚杀死的四五只血淋淋牛头。 他隐约还能听到他们之间的激烈争议。 终于,有一个头戴羽冠的大头人高声厉吼了一声,挥动双手做出了一个手式。 这一次,楼云看明白了。 “大人,好象他们扑空了。” 有家将摸了过来,向他禀告。 “确实是扑空的样子……” 村里出来反抗的扶桑人太少了。 楼云皱着眉,观察头人们商量之后的变化。 生蕃们开始散布在西山道上,一寸接一寸地翻着地皮,像是在寻找着村子里逃出去的扶桑山民。 “分开走,在驻马寺的东侧门会合。” 东侧门是寺奴寮,那里有泉州僧人接应他们。 在被生蕃们发现前,他当机立断,一个跳跃蹿上了树腰,决定和家将们各行其事。 他独自离开西山道,开始向北面斜斜飞逃,他并没有掩盖突兀的身影,马上就吸引了生蕃们追逐吼叫和火把光照。 他们误以为他是逃走的扶桑人,而派人紧追了过去。 一直跟着他的楼春等七八人趁机散了开来,各自凭本事寻路向驻马寺而去。 至于大人为何故意逃向了北面,楼春也明白: 因为北山道有唐坊的火鸦枪隔空放响,所以那个方向的生蕃比较少,大人引开他们的注意后也更容易脱身。 在山林里。根本不需要担心楼云。 …… 山风吹起了处处烧焦的气味。 北山道的月光树林边缘,背通奴就像被狼撵着的巨型兔子一样,挟着她向上游飞蹿而去,祭祀烟药的气味虽然夹在山风里吹来,他们也能彻底避开。 后面暂时看不到追兵,但她还是敏锐地听到了一些说话声。 说话的并不是扶桑人,而是她身后的十个虾夷战士。自从发现了烟药的怪异后。她身后那些虾夷战士们开始一边跑着。一边低声地议论起来。 她能听到他们悄悄的笑声,还有不时落到她湿透麻衣上的眼光。 这些眼光透出怪异,悄悄停留在她的腰、腿和胸上…… 这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 她并不陌生也不害怕。这一世她从十岁时进寺开始,她就要每天独自面对这种让人极不舒服的目光。 尽管有老宋僧们的庇护,再加上她会写汉字会算帐目,没事就在僧官们面前拍马屁。任谁看她,都觉得她就是一个随时会告黑状的厉害小女孩。 所以在寺中。不至于真的有人敢欺负她,但她毕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寺奴。 只不过,比起寺奴寮里那些长相清秀的小男孩子,她已经是很幸运了。 他们时不时会被僧官们看中。用热水洗澡后,被寺奴头目带到僧房里去守夜…… 就算不提驻马寺里的生活,她后来在村子里走私收粮时。也会经常被男人盯着看。 扶桑山民定居开田的时间并不太长,本质与山里生番的区别并不大。虾夷人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只要能确保他们不会有行动,其余的她不能要求太高。 卟卟卟三声连响,她一抬手,连发的铁箭贴着他们的头皮飞擦了过去,把正嘻笑偷窥的虾夷战士们惊得发怒怪叫。 连一直没有出声的背通奴也皱了眉头,低头看向了被挟着的她。 这时,他的眼神反而真正沉静了下来。 似乎在质问她出手的原因。 然而随着她的铁箭射入,附近巨树树冠上,半边巨大藤网忽啦啦掉下了一地,两名肩膀中箭受伤的隐藏山民从树上重重摔倒在地,狼狈而逃。 虾夷人们的怒叫声一滞。 敌人已经如此靠近,他们却没有发现,实在是太丢人。 她淡淡瞥了背通奴一眼,逼得他铁青着脸,站住脚,回过头去暴怒地向同伴大吼了几句。 凭着本能,这一回她听懂了他带着浓重北海道口音的虾夷话。 “闭嘴!虾夷女人才是天下最好看,最强壮,最能生出勇士的女人!我们和她们在一起,才不会废物得需要烟药!” 落难的虾夷战士们显然很有部族认同感,瞬间转移了话题焦点,也把她的突然袭击丢在了脑后。 他们开始拼命吹嘘自己在部族里遇上的虾夷女人。 这些天下最好的女人如何地会梳头,如何地会洗脸,如何地保养牙齿不会腐蚀变黑,如何地巧手剥下整张兽皮、做出好看的兽皮裙; 她们如何聪明,在春天能寻找到有盐味的植物,结果子的树林,在冬天她们会加固不让野兽攻击的寨子,她们如何地三年连生三个孩子,还能聪明地把孩子们都养活,不让他们被恶灵侵害; 只要再过四年五年六年,她们将来一定可以培养出更多的虾夷勇士…… 直到他们的高声吹捧吸引了一拨接一拨扶桑山民的攻击,逼得他们狼狈而逃,连背通奴都没办法挟死肉一样挟着她轻松赶路。 “往那里去。” 她一仰头,伸手向他们指出了高处荒岭上飘浮的一星火光。 那是姬墨离开时。他与她约定的暗号。 等他按计划带人巩固了北山道守备亭,到达驻马寺后,他会用夜风筝升起的一星火光。 只要他们能顺利上山,进入空明老禅师的佛斋,除了为她先敬上一柱香,还要亲眼看着她所有的书信焚化在大师的肉身前。 山中如此混乱,她本来并不需要今晚一定进寺,一定请虾夷人护送她上山的。 毕竟这些虾夷人既不是她的心腹,也仅仅是半开化的生蕃。 她的出庄只是有备无患。 比如那夜风筝升起的火光,是在告诉她,寺里有变,他们并没有完成任务。 她需要加快进寺的脚步。 …… 离她所在之地不过两三里,楼云已经来到了北山道附近,他在山林里刚刚摆脱生蕃的追杀,正觉得有些分不清方向。 他自然仰头看着星辰。 所以,他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那一点夜风筝放出来的火光。L   ☆、076 烟药弥漫 在连年的战争中,虾夷人口损失不小,女多男少导致虾夷男人的压力很大。 但在逃亡途中,她还在听着他们口水四溅地贬低扶桑山民男性的“能力”,不屑于他们在月光树林秋祭里的“表现”——扶桑人居然还需要烟药助兴,才能集体和本族女人在神前举办繁衍大祭,实在是太丢男人的脸面了。 身为女性,耳听着这些露骨的议论,确实也需要让他们闭嘴了。 她需要让这些新来的半开化小子们知道,如何与唐坊女性相处。 然而不等她抬起驽机,再要送给他们一箭,仍然挟着她前进的背通奴沉着一张脸,突然转头,冲着那些虾夷战士又怒吼了几句。 这回她没有听懂,但虾夷战士们马上闭上了嘴。 她微微一笑,也收起了手里的弩机。 背通奴骂完后,板着脸转过头来,继续前进。但他的目光也斜瞟了一眼,暗暗落在了她的手上。他看到了她手里明显和他们不一样的连发弩箭,不由得眼神复杂。 三个月前,他被买进田庄,马上从叔叔手上拿到一支弩机。那时,他就已经觉得世上最厉害的弓箭就是这样了。 现在亲眼看到了她手里这支更厉害的弩箭,叔叔说过可以单射也可以连发、他知道她是在向他表示不满。 他手下的虾夷战士没有向女坊主表达足够的尊敬。 就连他们的战斗力都受到了置疑。 “前面去四个,探路。” 他沉声命令着, “再让我看到那些破网子,回去就全都去种地!” 虾夷人不喜欢种地,尽管他叔叔斯通奴足够聪明。现在也有足够的威望,但他改变不了绝大部分虾夷人都更习惯于北海道冰天雪地里的狩猎生活。 就像生番们更习惯山林里的狩猎生活。 他们绝不允许扶桑人无止境地烧林开田。 而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只需要每一处的庄头,完成他们名下总共一万五千亩水梯田的耕种,交出每亩100斤的谷子。 只要办到这些,斯通奴要让多少战士脱产,让他们专门练习弩箭和刀术,她并不在意。 背通奴和这十个虾夷战士。就算是伤好之后。也显然不需要参加田里劳作的。他们只需要继续磨练他们在战场上的厮杀技能。 飞奔之中,她突然被背通奴拦腰抱起,直接丢过了一个十五步宽的山坑。 她护住头脸。就地一个打滚,在坑沿顺利地爬了起来,凌空跳来的背通奴就在同时落地。他一伸臂重新挟住她,继续带着她绕着月光树林飞奔。 身前身后。刀锋破空,前四后六的十名虾夷战士。沉默地挥刀射箭,保护着他们。 他们一行人沿着月光树林的外围,对抗着溪水沿岸没有断绝过的袭击。 他们暴发出全部的战斗力,掩护着背通奴。以保护她顺利绕过扶桑山民的秋日祭圣地,向驻马寺而去。 在回去要种地的威胁下,他们现在的表现与刚才的大意。截然不同。 而在月光树林中的另一头,为了摆脱生蕃们时断时续的追逐。楼云完全意外闯进了树林。他一脚踏进林外溪水时,已经知道风中飘来的是催=情助兴的烟药。 他不禁有了些诧异之色,总算明白生蕃在西山道那一边为什么会扑空了。 他们没找到祭场。 “看来扶桑人也不笨,故意把祭神的地点改在唐坊附近的北山道——” 他察觉到了身后的追兵靠近,一个闪身躲在了树后,喃喃自语。 扶桑山民显然也是意识到了,唐坊每天的雷鸣震响不是神灵怒罚,而是一种厉害的武器。 这种武器,足以威慑没有开化的生蕃部落,让他们的头人下令不要靠近北山道。 而扶桑山民的计划是,暗中把祭祀地点迁回原地,就能保证他们今晚的祭祀按例顺利进行。只要有神灵保佑,他们新开的山田明年能得到丰收。 只不过…… 躲在树后的楼云一边想着,一边疾扑而出。 他一个刀把砍晕了追兵,是一个追在他身后的落单生番战士,他顺手抢走了他腰上的水葫芦。 以他在西南夷山里的经验以及对草药的经验知识,他能分辨出风中烟药的大约种类。他手上虽然没有解药,但这一类的催-情烟,应该都能用水来缓解。 至于后面追来的生蕃,他们会不会因为追杀他而到达这片隐藏的树林,他们会不会突然发现扶桑山民的祭祀地点,那并不关他的事…… 在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淡定中,他同样选择了绕林而行。 他一边沿着溪水右岸向前纵跳飞奔,一边观察着在树林边缘巡逻的扶桑背弓人,尽力不要让他们发现。 同时,他颇为欣慰地察觉,扶桑山民背着的弓箭完全对他构不成威胁。 而在他的身后,糊里糊涂追到了北山道也不自知的生番们,终于来到了月光树林附近。 他们也嗅到了那种催-情烟药。 怪叫声中,他们当然知道这烟药是干什么样用的,他们再次感受到了神灵保佑,顿时个个喜出望外。 他们觉得完全有必要提醒一下,还在西山道搜寻祭场的所有同族: 他们今天报复的主要目标,终于找到了。 夜空中的清脆鸟鸣声,从山北回荡到山西,激起了生番们一浪高一浪的战鼓轰轰。 头人和巫师们接到传信后,用蕃语大骂着扶桑人的狡猾,鄙视他们使出了这种故意转移他们视线的阴谋。 接着,头人们就开始商议要把西山道上的生番勇士们,调向山北的月光树林。 巫师们慎重承诺,他们会加大巫力。祈求部落神灵保佑,让各部勇士们不要畏惧唐坊神灵的雷击。 在他们眼里,有什么样的报复能比破坏扶桑人的祭神大会更具杀伤力? 只要惹怒他们的生-殖神明,就能让他们的男人从此无法播-种,女人无法怀-胎,只要血洗了他们的祭祀后,就不会再有神灵保佑他们了。 而他们各部族世代相传的狩猎山林和兽群。也就能保住了。 这就是生蕃的逻辑。 林海中调兵的战鼓号令。马上就传进了季青辰的耳朵里。 背通奴也马上察觉。 他这三个月来虽然天天在养伤,却也一直在准备着随时和生番们作战,随时保护唐坊 的田庄。他当然熟悉他们的号角声。 背通奴脚步一顿,放下季青辰。 他转头看去,果然看到追击他们的扶桑山民如潮水一般慌乱退走。 这样的情景,一看就知道。扶桑山民是去阻止生蕃们破坏祭祀,阻止他们冲进月光树林。 背通奴顿时骂了起来。 听着鼓声传来的距离。在他们绕过月光树林去向驻马寺前,生蕃们就会涌上来了。 他好不容易调整出来的安全近道又会被阻断。 季青辰也顾不上细听,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骂扶桑人狡猾,还是骂生番们太卑鄙。居然要破坏人家献神的祭礼之类。 她思索一瞬,道: “分开走!” 她当机立断,“你们走那边。” 她一手指向了远处。那里继续绕过去可以找到一条到达驻马寺的小山路。 那条路虽然十分崎岖,不适合她去行走。却足以让他们安全离开。 没有她作累赘,十一个虾夷人可以在生番大批涌到时,成功到达驻山寺所在的主峰。 “我们走,你……?” 背通奴先是疑惑,她便看向了溪水对岸的那片月光树林。 他马上反应过来,她竟然是打算单独一个人,抢先横穿扶桑人的月光树林。 那里更近。 “不行!” 他斩钉截铁地拒绝,“林子,有,祭礼。” 他知道那烟药有什么作用,一想到万一她一个女人在月光树林里出了什么事,他就绝不会答应。 她如果出事,叔叔斯通奴早就计划好的各种大事都会打水漂,他自己也再没有机会洗刷被俘虏的耻辱,恢复他虾夷部勇士的名誉。 虾夷人要向唐坊人学打铁、学做弩箭、学做那种响死人的炸雷; 他们要帮助唐坊在秘港里继续建更多的大海船、然后借他们的船和海那边的女真人做交易买马匹; 他们要和北部女头人们再次结盟,告诉她们必须得团结起来; 他们还会从她们的北部领地里,挖出女坊主喜欢的矿石头,从唐坊手上换粮、买武器…… 最后,打败侵占他们部族土地的扶桑人。 ——各种计划的实现,都离不开这位女坊主。 “我来过这片树林,也逃出去过。” 她只是很简单地讲述,当年她还只有十岁的时候,误闯了这座月光树林。 当时虽然没有遭遇什么真正的伤害,但在林子看到的场景也已经让她终生难忘, 她并没有对王世强完全说实话,当时她并不是在树林边缘就逃走了。因为那时的鸭筑山生蕃们还没被彻底激怒,他们不会随时来攻击。 所以树林边没有扶桑守林人放风守卫。 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一个人糊里糊涂地摸进了林子深处,要不是机缘巧合运气太好,几乎都逃不出来…… “我一个人可以离开。” “不好。” 吃惊过后,背通奴的神色古怪,重重摇头,表示身为勇士绝不能把她一个女人留下。 然而,他身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虾夷战士突然连退了三步,低嚷警告着,她听出了他的警告,是在嚷着: “烟药飘出来了!不要呼吸!” 她马上意识到,设在树林里十二个方向的小祭坛,至少有一个被攻击了,所以烟药才会大量飘散出来。 “你们走!” 她心中警铃大作,再也不理会背通奴和十个虾夷男子,转身就要飞步离开他们。 背通奴哪里会让她一个人离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背衣领。 他轻而易举就把她提了起来。 而她的弩弓也在一瞬间,抵在了他的咽喉。 在虾夷战士们的怒叫声中,她仔细看着他的眼神,确认他眼眸清澈沉静,便也松了口气。 他应该还没有被烟药控制住,但看他皱紧的眉头,应该已经嗅到了那种烟香。 “明白了?” 她盯着他的眼睛,“跟着你们,我更不安全。” 背通奴仍然抓着她的衣领不放,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似乎已经把刚刚嗅到的那一丝烟药消化了过去,开口道: “走,跟我。” 就在两边僵持不下的时候,夜色山风中,袅娜的烟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她眼角一闪,看到离树林最近的那一个虾夷战士,他的眼神已变。 他脸色赤红死死盯住了她,突然向她扑了过来。 她反手一箭,从他脸上擦过,吓得他大叫一声,阻止了他的失魂靠近。 背通奴一怔之后,随即松开了她的衣领,一拳过去砸晕了这名看起来最大不过十六七岁的虾夷勇士。 他看起来年纪最小,明显轻易被烟药影响了。 “路上小心。” 她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伸手从他的箭袋里取了三支箭,放在自己快空了的箭袋里,她 转身离开,又停步转头,友情提醒他, “丢他到水里就行了。” 这些年来,有季妈妈五位巫祝在身边,她早就知道水能缓解那药烟的影响。 这一次,背通奴没有去追赶她。 他总算明白现在他们就是危险源,他虽然愿意带着她离开,但他也不敢保证半路上会 不会出什么差错。L ps:鞠躬感谢妙妙虎的粉红票。   ☆、077 阴差阳错(上) 她跳进溪水里,向着前面月光树林涉水飞跑。 她能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是十一个虾夷人走向了与她相反的方向。他们带着晕倒的同伴飞快退却,向崎岖的小山路而去。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避免得被药烟的药力控制。 她迎着山风,从溪水里登岸,跑过短树林,又一次跳进溪水。 她继续向月光树林前进。 满头满脸的水,足以让她在奔跑中清醒。 更何况,生番们已经开始破坏祭坛了,他们当然是提前吃了解药,但也要用水浇灭烟药防止解药失效。 最重要,他们是要让扶桑的生-殖神明失去此类娱神的供奉。 她一路上听着兽鼓声传来的方向,默默算着距离和时间。 因为刚才这一番争吵拖延,背通奴他们也无法按她的设想,直接绕路去驻马寺,免不了会被生番遇上。 但愿,斯通奴不会失去他最得力的侄儿。 否则他免不了又会大哭一场。 正是因为得到消息,判断出他在培养这个侄儿做下一任的头人,她才会接受背通奴的护送。 在做好足够的准备后,她愿意在这一次进山冒险与虾夷人同行,因为以她的经验,没有什么比共患难更容易培养她和虾夷勇士之间的默契。 就如她和黄七郎。 因为她也不知道。他叔叔期通奴能活多久。 生番们就算在学习宋人的生活,他们各种容易生病的生活习惯也太不容易改变了,延长他们的寿命至少还需要好几代的时间。 更何况。他们马上就要面对扶桑人的内乱,他们当然还需要保护唐坊。 不到万不得已,三万坊民不可能就如此放弃唐坊,迁回大宋。如果是这样的话,等于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所以,就连她都做好了准备。 这一世重生之后,她回想起完全没有预兆的死亡和人生。又面临着异国他乡完全没有保障的生活,所以她在十岁时候就有了和斯通奴一样的念头: 突然结束这一世的生活。是随时可能会发生的事。 她甚至在前世时,心底就有了一个念头: 她面对的一切觉得它想改变一下时,并不见得会提前和她打个招呼。它只会像小蕊娘的恶作剧,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从屋子里跳出来。把它的脸暴露在她面前。 所以,她看中的续任者至少有五个,包括她的两个弟弟在内。 有备无患。 她终于踏步冲进了月光树林。果然,没有人来阻止她。 边缘地带也没有不穿衣服的扶桑男女。 她弯着腰,在浅金色的茅草中行走着。 正是因为这半人高的柔软茅草,十年前她才能轻易入林,也能幸运地四处乱逃而没有被马上抓住。 只不过,连她和斯通奴都没料到,扶桑山民会把祭祀地点放回到北山道旧祭场来。而生番们居然也如此快地发现了真相。 因为火器震响。不到万不得已,他们本来是决不敢靠近北山道的。 现在的情况,实在是给她找麻烦…… …… 和她一样烦恼的楼云。站在烟药迷漫的月光树林边缘,喝了一口抢来水葫芦里的清水。 听着四面兽鼓惊起的虎吼狼嗥声,他叹了口气。 马上就会有野兽受惊而乱蹿了。 它们当然会被集结的各种生番部民轻易杀死,然后躲得远远的不敢进林。但在此之前,它们少不了要给独行的他找些麻烦。 虽然觉得水葫芦里的水量不多,也许不足以让他一直保持清醒。不足以让他顺利走出这片林子。 但他仰头看着驻马寺方向的夜风筝火光。 他知道那位女坊主必定又做出了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也许她根本没有退进内库工坊,而是按他所推测的。直接退进了最能庇护她的驻马寺。 他需要快一些了。 楼云提着水葫芦,迎着迷目的烟雾,一步一步走进了月光树林。 她也行走在月光树林的边缘阴影里,继续潜行。 在她这个方向,她能很容易避开闯进的野兽。 烟雾中有无数男女人群与她擦身而过,有一些已经套上了凌乱的衣裳,有一些仍旧迷糊着,保持着祭神时狂欢的模样。 她知道,扶桑人并不是因为男人能-力-不行而在祭神时使用烟药。 他们在山中耕种已久,又不断受驻马寺僧众们的教化,扶桑山民毕竟不太能和未开化生番、半开化的虾夷人一样,把这种群-婚仪式完全看成理所当然。 他们需要在烟药中寻找一些远古时代的原始本能。 他们希望更靠近神灵一些。 几声疾响,残血四溅。 迷糊分不清局面的扶桑男女,转眼就倒下了五六名,他们死在了生番们复仇的箭下。 愤怒的叫声此起彼伏,生存的渴望和仇恨的冲动,轻易战胜了男女间的欲=望。 厮杀声中,她进入的时机十分好。 生番们已经开始攻打中央祭坛。 不知道是扶桑人当机立断扑灭烟药准备战争,还是生番们为了方便进攻而人人带着水葫芦,他们浇灭了烟药。 一时间,树林中烟雾迷漫,看不清附近的人影。 这种湿烟虽然仍然有催-情效力,却恰到好处给了她暂时安全的保障。 烟药的效力已经大减,她没有屏住呼吸,反而尽力深深地吸气——她想嗅到空气里的水香。寻找那条流经了月光树林的小暗河。 那是她当年惊慌逃走时,幸运发现的秘密路径。 随着她的步步深入,走过一个接一个的小祭坛。她在树林中嗅到水的气息,和十岁记忆里的一切渐渐吻合…… 一瞬间,她抬起弩机,连出两箭。 弩箭射翻的人影,是黑暗中向她扑过来的两名赤-裸-男子。她不再隐藏身影,开始向记忆中水源的方向飞奔而去。 她毕竟也中了烟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还记得那一年误闯了月光树林。她吓得逃回去躲在了寺奴寮里。 好几天,她不敢多走出去一步。所以空明大师也没见她来佛斋里替他抄汉字经书。更没有她偷偷溜进佛斋,半讨半偷地向他厚着脸皮要茶点的人影。 他担忧她被人欺负,还特意差了两个侍童来寻她…… 他的侍童,是扶桑村落里聪明貌好的贫穷子弟。 他们带她到了佛斋。在门外偷听她期期艾艾向空明老和尚说了原因: 她去收粮时,不小心在溪水边的荒林里见到了老虎,很害怕之类。 这当然全都是鬼话。 出来后,他们就给了她两颗村子里的解药。 那时她就知道,要不是她运气好,进入林子时山民们还没有完全烧起十二个祭坛药烟,她可能就真在十岁那年遇上大事了。 而季妈妈在多年后,也曾听她说起这件事情。 那时,她十年里一直随身带着的解药已经发霉不能再吃。她教给了她怎么制作这种解药的配方: 其实也就是那种烟药草的一部分。 有催情作用的是草根,有解情药用的是枝叶。 如果烟药根被火烧得太浓,药效太猛。解去时只要多吃上几片叶子再配上水就可以了。 像虾夷人在树林外偶尔嗅到一丝丝,只需要跳进水里就可以解去大半。 茅草丛血腥气浓烈,受伤的人渐多,尸体也不时暴露眼前,她不时听得到砍杀箭射的厉声传来。 在死亡威胁下,仍然被药效控制的男女早已经绝迹。 借着树林和茅草。只要她小心避开中央大祭坛的区域,隐藏自己并不困难。 突然。她停住了脚步,站直了身体,四面张望。 附近没有人影,她在疑惑中醒过神来后,居然也不明白自己刚才站住四望,到底在看什么。 她皱着眉思索了三个呼吸的时间,终于也明白过来: 她在林中呆的时间太久,被烟药影响开始有了幻觉。 她刚才居然在本能地寻找,附近有没有男性。 她解下了在树林外溪水里湿透了的兽衣裙,压在了脸上,水气让她感觉好了很多。 她一身的麻衣麻裤都是很简陋的手编苎麻原始衣物,也是生番们的常见衣物,几乎密不透风,所以她特意让人裁成了露脖子的圆敞领。 要不是里面有一层她自己做出来的现代内衣,根本粗糙刺扎得不能穿。 而兽皮裙更重要是防箭和驱虫,而不是遮羞。 她在兽皮裙上拧出一把水来,浇在了脸上,水珠滴落口中,让她身体里的焦躁缓解了。 ——她应该继续前进,而不是东张西望地寻找幻觉里的异-性。 因为事不关已,她前进的路线理所当然地避开了中央大祭坛。 那里是生番们攻击最激烈的地方。那里也是扶桑山民守卫得最牢固的地方,同样也是驻马寺方向所在。 但从她知道的小暗河里,也可以很快地去驻马寺。 所以,她当然不会关心生番们的战况如何。 而同样事关不已的楼云小心走在树林里,几番曲折后,他几乎和她选择了相似的道路。他避开了生番和扶桑人,也尽力避开了闯进的野兽。 明明已经步进了无人区,他却突然听到十多步外传来一声卟嗵轻响。 他诧异地停住了脚步。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茅草丛后,一个麻衣生番女子的身影。 他和她一样,已经在稀薄的湿雾烟药中产生过三四次幻觉,现在他又看到了幻想中的异性,所以他没有马上有什么动作。 他只是单手举起抢来的水葫芦,倒出最后几口水喝光。 他又咽了一口口水,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确定了那女人身影不是烟药的幻觉,他才循声找了过去。 这个时候还有落单而又衣裳整齐的生番女子,毕竟是很奇怪。 刚才在一路上,除了扶桑人,他也在隐秘处见到了五六对正在狂欢的生番男女。 根据丢在一边的武器,看起来,生番战士的狂欢对像应该是生番里比较少见的擅战女性。他们也许是第一波攻击祭场的战士,不小心中了烟药,没来得及时解除。 而她们,也许本就是他们曾经相识的群伴之一。 所以,她们和他们很容易一拍即合,决定找个地方就地解决。 这一回,生番战士们果然是倾巢而出,女性也不例外。 至于他们没有自控力地临时逃战,楼云知道,他们一定没有心理压力。 毕竟,这也是羞辱异族神灵的方式之一。他们是勇敢的战士,他与她仍然在继续战斗。 当他终于渐渐走近,看清那生番女人,更看清她居然身段鲜活火辣,一身湿透麻衣紧崩在身上时,季青辰正撅着臀-部,把脑袋伸进碎石小泥坑。L   ☆、078 阴差阳错(中) 坑有十步宽,这是一个被水浇灭的小祭坛。 她当然是在翻找着,想从祭坛里面找出没有烧干净的叶片。 叶片是解药,她现在的状态得吃几片解药才行,否则就算离开了也要出事。 楼云仍然很谨慎,他悄悄在树木间隐蔽穿行。 他打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祭坛四面都是及腰高的茅草,只有坑边五步平整得很干净,他便没有注意到附近的特殊。 离着她十五步之外的草丛里,有一眼清亮的深泉。 他只是瞅着她衣裳下翘起的臀,修长结实的腿,还有压在坑边的圆润胸线,他在思考着: 是让她把湿衣服脱下来给他清醒一下,然后继续各走各路,还是让她回过头来先让他看看脸,再决定下一步如果反应? 不过,他走近的原因大半在于,他在疑惑她在这里找什么。 她听到了身后的沉重脚步声。 她能感觉到,停在她身后五步处的是一名男子。 问题是,她还没有翻找到半片可以解去催情药力的烟叶,用来掩住口鼻的兽皮裙就快被热气给烘得半干了。 热气来自于祭坑里的余热。 至于刚才发出的卟嗵声,是她的弩箭因为弯腰太深,它掉在了坑里。 此时,她听到了身后的他,吐出并不冷静的呼吸声。 好在。她还嗅到了这个男子身上散发过来的浓重血腥气。 来人应该是个受伤的山民或是生蕃,就算没有弩箭,她应该还能对付一个受重伤的男子。 她缓缓地转过了头。 月光如金。楼云看着半蹲半跪,仰头向他看来的生番女子。 他惊奇地发现,尽管她脸上按照山林夷族里的习惯,新抹着东一块,西一块的草绿汁条。但她的脸庞轮廓十分精致。尤其那双黑得晶透的眼睛,在月光中向他投注了过来,炫丽夺目…… 措不及防之下。他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一瞬。 是生番,还是扶桑人? 他迅速回过神来。 他看到了她搭拉在脖肩上的兽皮裙。裙子明显曾经湿透,用于掩在她口鼻上防烟。 她脸上的草汁符图是胡乱新抹的,效果应该是为了驱虫。 她那一身湿透的粗糙麻衣,料子应该是新织出来的苎麻。却又并不像是淫-祭前洗得干干净净,穿了新衣来交-欢的模样。 她倒像是从树林外的溪流里,偷潜进入。 他心思微转,断定她是外来的生番闯入者。 她不是扶桑人。 根据他刚才四处乱闯查到的情况,北山道附近虽然应该是唐坊的地盘,却还残留着几个人数不满一百的小部族寨子。 她也许就是那些小部族的女部民。 她的麻衣衣领开得很敞,他居高临下能够看到她衣内细腻光洁的上半部。 他叹了口气,反手一抓,肩上扛着的死狼又在咽喉上流出了一股浓烈鲜血。 他用水葫芦接着血水。正要送到嘴边让自己的燥热平复,就听那女子仓促急叫了一声。 季青辰知道,血水虽然可以暂时缓解迷烟的药性。但如果不马上吃解药,过了一个时辰后迷烟的药性发作起来反而会更严重。 楼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焦急。 他当然也清楚,兽血可能会产生的效果。 但他自信能在半刻钟内就闯出这片树林,所以他并不在意别的,反而却注意到: 她刚才说的不是扶桑话,所以他听不懂。 身为泉州市舶司监官。学会讲几句扶桑话、高丽话甚至阿拉伯语都可以向番坊商人们表示他博学又亲民,免得他们觉得他收税太狠。风评不好。 但身为国使,他没必要勤政到在出使的路上,把海岛生番的语言也学会吧? ——她果然是生番女人。 他打量着她脸上明显过于急躁的神情,焦急比划着的手式。 他能看出她也受了药烟影响。 他不由得就换转了念头,收起士大夫从书上看来让他也曾经打瞌睡的圣人自律,按照西南夷山里的习惯,推测她话里的意思: 也许她并不是在说什么兽血,而是她也中了烟药,又觉得他看起来蛮不错,所以想找他互相解解药性。 所以,她是在告诉他,用不着喝这血水冷静? 正好是一男一女,就地解决问题,然后可以各走各路? 他瞅着她在月光下虽然看不清全部的脸,至少能看得光洁的肌肤,清艳眉眼的容颜。 他再想起她刚才趴在祭坛边时,那线条颇为美好的身材…… 楼云觉得,有些左右为难…… 季青辰也正处在两难之际。 眼前的男子身量颀长,精赤着胸膛,胡披着乱发,他腰间扎着粗麻衣,腰后露出刀把。 他脸上和她一样有几道浓绿草汁,面目只看着半清,但他强健的躯体上能看到旧伤处处,新伤却只是几道细微的血痕。 肩上的死狼,说明他经过了与山林猛兽的激烈搏杀后,几乎是毫发无损。 在他没有受重伤的情况下,正面攻击她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知道,他绝不是扶桑山民,也不应该是生番。 刚才他喝狼血解药性的动作,她看得很清楚。 要知道山里未开化的男性基本还受生理*驱动,在眼前没有任何死亡威胁的情况下,明明中了催情药烟的他,看到女人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去喝血水缓解药力…… 扶桑山民和生蕃都没有他这样的自我意识。 他们没开化到拥有与生理*相区别的自我。也就没有自控力。 在她眼里,今晚陪着她上山的背通奴眼神沉静,懂得节制。身为虾夷勇士的他已经是极出色的,为荣誉而战的半开化男子了。 天空中有云絮飘过,借着暗淡的月光,她再次打量着他,暗暗忖量着: 也许眼前这个人也和背通奴他们一样,是虾夷人被抓的战俘之一? 她还记得,刚才上山途中有外人进山。惊动虎吼后,姬墨和万根生曾经怀疑过: 今晚是不是有虾夷奴隶逃进深山? 早在两个月前。西坊的吉住商栈卖了二十名强壮的虾夷奴隶给太宰府,他们用来做码头、山道路口的看守。 这批生意她是知道的,也由此猜测到了扶桑内地的形势大变。 而且,因为斯通奴得到消息后。没有马上来找她,要求她高价去购买这些奴隶。所以她就猜到这二十名奴隶,应该是斯通奴所在部落的死敌…… 死敌中的勇士。 按正常情况,期通奴要在内心挣扎几个星期,并且说服守旧派的部民们后,才会阴沉着脸过来找她,托她把这些奴隶想办法买过来。 尽管眼前这个男子明显没听懂她的虾夷话,但他极可能是在伪装。 出逃奴隶当然需要伪装。 她还是希望可以赌一赌,尝试了解他的身份。 至少逃出唐坊的宋人应该还在西山道那一边。他们不可能明知道北山道靠近唐坊。而闯到如此远的山林里来的,还毫发无伤。 她主意已定,便打着手势。尽力说着鸭筑山二十几个生番部落的通用语,和他对话。 她没有说虾夷话。 让他暂时认为她是和斯通奴无关的人,当然是最好。 至少不能让他喝下那无助于平复药性的动物血液,就算水源就藏在附近,但她不能冒这个险…… 泉眼是她逃生的路。 她向他解释着,不要喝动物血。说话间。她还把肩上的兽皮裙解下甩在了他的脚边。 上面的湿气还足够让他清醒一阵子。 楼云面带诧异,看了看兽皮裙。又盯着她看了十个呼吸的时间。 他并没有意思要走近,更不像是要去拾她兽皮裙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不由得也在心中升起了几分警惕。就在这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看着地上兽皮裙。缓缓点了点头,似乎理解她的好意。 在她的耐心地等待中,他又转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的脖子一摇一摆地明显摇了摇头。 被拒绝了? 在她的皱眉疑惑间,他突然一笑,一手指向了她的靴子。 她几乎没忍住,要在他的突然指责下吃惊得后退一步。 她穿的靴子,乍一看起来是生番们常穿的桉树皮的靴子,实际上却是虾夷女子的鱼皮靴。它们是劳氏按她的尺寸,用虾夷人的方法为她精心特制的。 这类靴子不仅适合夏秋季穿着,而且底层有虾夷女人喜欢使用的一种麻药针。 北海道人人都是穿厚底靴子,所以这靴子的厚底里面有一根锋利鱼刺,用鱼胶粘在鹿筋上,只需要用力一跺脚,麻药刺就会射出来。 不超过五步。 她把兽皮裙丢在中间,当他接受她的好意,上前两步弯腰去拾皮裙时,她恰好可以让他赤-裸的上身中一针。 只要擦破皮,她就足以把他制住。 ——虽然佩服他表现出来的自控力,但她当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麻药针。 没料到的是,居然会被他一眼看破…… 她当机立断,在他的注视中,她用他能够接受的安全速度,缓缓抬脚。 她左脚一甩,脱去了靴子,她的暗算既然被他看破,她当然不愿意激怒他。 在他的平静注视下,她没有迟疑,又甩去了另一只靴子。好在她上山时准备充分,脚上包着透气的银色鱼皮袜靴。 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眼前只有内衣内裤不可能是生番女子所有。 外人绝不可能看到。L ps:鞠躬感谢tttqinshang9的礼物打赏   ☆、079 阴差阳错(下) 他看了看甩开的靴子,又观察了她近十个呼吸的时间。 他似乎对她的识时务比较满意。 互相试探间,他的眼睛确实在她的脸庞上停留了几瞬,让她感觉到男性的本能。但她更加清楚,从刚才正面对视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落到她脖子以下的部位。 要不是他刚刚丢在脚边的水葫芦听起来是喝空了的,他现在的冷静表现,几乎都不太像是和她一样中了药烟的样子。 她心底对他的惊奇,让她几乎有了动摇: 或许把主导权交到这名男子手上,凭他出色的自控力,这反倒是对她有益又省力的选择? ——毕竟在同样的状况下,她自己的眼光都忍不住从他的脸,滑到了他结实健美的胸膛上。 她时不时发愣的眼光,已经在他的上半身打了好几回转,还咽了六次口水。 她只是克制住了,没有向他胸口以下的地方去多看。 然而她升起“这男人不错”这类想法的时间,也仅是一刹那。 眼前的他,仍然没有去拾那兽皮裙,而是偏了偏头似乎考虑了几秒。 然后,他盯了她一眼。 她正琢磨他那让她更不明白的眼神,就见他把肩上的死狼抓起,双臂前伸把它半举在空中。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让她仔细看清楚了。 她疑惑于他的用意。只能认真看清了死狼咽喉上一击毙命的刀痕,然后抬头,努力在神情上向他表达敬佩之情。 这只受惊吓而乱闯的野狼。是很危险的猛兽。 一声沉闷重响,楼云把死狼甩在了她的脚下,压住了她的兽皮裙。 还在她诧异地瞪着死狼时,他后退一步,拨出他腰上的刀。她不由一惊,却见他左手从沉暗沾血看不出质地的刀面上缓缓滑过。 他又高抬双手,示意她看清。然后把刀放在了死狼的旁边。 ——他把刀放在了她的脚前。 从她震惊到几乎要面部扭曲的表情里,他觉得这生番女子应该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用大宋西南夷各部族男子们通用的求-欢方式。希望她能带他回她的洞穴,留他过上一夜。 献上足够凶猛的猎物,是在表示,他相比其余竞争者更加强壮。 强者不仅能马上带给她一整匹狼的食物。也能在夜晚给她足够欢愉。更重要的是,他能让她将来可能会产下的孩子,继承他天生强壮的体质,不会轻易夭折让她伤心。 拨出刀,又放在脚下,是表示他既有男性的尊严,又足够安全。他愿意听凭心怡女性的决定,是不是愿意带他回洞穴里过夜。 明天清早太阳没有升起时,他会按时离开。 如果用前世里网络上的流行用语。他这—连串神圣的仪式动作只表达了一个十分简单直白的意思: “约吗?” ——季青辰简直想一耳光抽到他脸上去。 他却是神情淡定地,在等着她的答复。 她当然不会轻举妄动。 她更不会妄图逃走,她只需平静想一想。就很清楚现在的情势对她有利。 有什么敌人,会比正在求-欢的异性更容易摆布?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歪头想了想,就继续用他明显听不懂的生番通用语外加手势比划着,她指了指烟雾升腾的祭坑,还有坑里杂乱没有烧完的烟根。 她已经完全确认他就是个虾夷逃奴。一个北海道未开化的生蕃战士。 所以听不懂她知道的生番通用语。 她也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赌的是,很多地方的生番们。男-女间用于求欢的程序都大同小异。 除了追求者需要向心怡女子献上猎物,生番女人们往往还可以向追求者提出几个小小的要求,希望对方帮助完成。 有些是对歌,有些是留在女方家中干活,都是为了测试对方的诚意,顺便也得了实惠。 比如五位内库妈妈们里,那位深知男子习性的瓦娘子曾经说过——她在教训小蕊儿时——就是让她不要胆小,不要害怕被坊里的男孩子欺负。 她告诉小蕊娘,只管把没长大的男孩子统统都当成没开化的生番,他们是因为想吸引她的注意,才追着用石头丢她。 小蕊娘在坊里未成年的小姑娘里,算是长得很可爱。 尽管她经常被欺负得欲哭无泪。 她本来就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现在更加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 瓦娘子言重心长地教训她,对于欺负她的男孩子,她可以选择叫上姐妹们,围住他,再捧他一顿。 但更省事的办法却是,她只需要从这些“小生番”里去寻找,寻找出不忍心欺负她,却又比那些男孩子更强壮,更愿意帮助她的可靠少年去接近…… 总有一些男孩子懂事得比同龄人早。 是男人,他就会替女人出头。 那时,她季青辰虽然听得暗暗好笑,却也是沉默旁观的。 前世没谈过恋爱,这一世被悔婚的她,在男女关系上实在没有什么发言权。、 就连半年前和陈家议亲时,她反复思索后写给陈文昌的礼节回信,也经过了内库妈妈们的一一检查。 甚至她为了建船在信中探问陈文昌,能不能带几名泉州船匠到唐坊来的求亲要求,妈妈们也是知道的。 瓦娘子虽然半点也不满意陈文昌这位相亲对像,但对她这封信却是难得地有三分赞赏,觉得她孺子可教。 至于她通过这封信所作的层层安排。内库妈妈们因为不能发言,便都在诧异后保持沉默。比如通过泉州分栈点,她让伙计和泉南书院接触。尝试探听一下闽南移民到琉璃(台湾)岛的情况。 这完全是因为她偶然得到消息,泉南书院是私人办起的书院,院主姓林。 林姓属于泉州的大姓。上至海纲纲首里有林姓,府学学官里有林姓,下至福渔船贫户、勾栏乐伎里,也有林姓。 同样,琉球岛上极少的闽南移民里。也有林姓的族人。 至于陈文昌在泉南书院里做训导,她当然也是早就知道的。 而陈文昌。他是不是知道唐坊在打听琉球岛的事情,她并不能确定。 按理他这样过了乡试的举人,在泉州士林里当然会有他的人脉。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性情的男子,交游在什么样的圈子里。她并不真正了解。 当然,对于她这些有备无患的计划,瓦娘子因为一点也不愿意迁回大宋,所以就直接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不过,季蕊娘却很让她意外。 其实她曾经在坊中亲眼看到过,这个可爱小女孩子在街坊里被人丢石头,被羞涩不知表达的小男孩子追在身后欺负的样子。 她能理解季蕊娘这类“成长中的烦恼”。 但瓦娘子教训过她以后,季蕊娘解决这些烦恼的方法也很奇怪,她能看出这小女孩子为了讨好瓦娘子。她很认真很听话地在坊里寻找着“可靠的少年”。 她也知道蕊娘的大哥季大雷正忙着追求李墨兰,他那追求水准就和丢石头的小男孩区别不大,更没想起还要照顾妹妹。 所以。她听到了瓦娘子的念叨,知道季蕊娘一共处理了五个“烦恼”: 第一个,她果然叫上了七八个小姐妹,趁他一个人时围上去把他揍了一顿,警告他以后不准欺负人。 第二个和第三个,她托了亲姐姐。让姐姐出面去和他们家的哥哥姐姐说起这事。 因为有了成年人插手,那两个小男孩子显然变得更羞涩。他们以后看到小蕊娘时再也不会追着她,而是转头就跑。 第四个,她悄悄地在坊学里,送了他两卷宋纸。 因为这宋纸是昂贵上品,是她季青辰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所以那小男孩子马上和她交了朋友。他再也没有欺负过她,不时还能帮她写写作业。 接下来,她亲眼看到了季蕊娘怎么对付第五个小男孩。 因为那小男孩的叔叔是李家三姐妹的母家舅父,他的父母都是里老会的成员之一,他自己也是坊学里数一数二的聪明学生,是公推出来的副学长。 所以他在孩子堆里很有几分说一不二的架式。 有一天,身为坊主的她去了坊学,按例她要在月初到坊学里,亲自看看孩子们的作业。 季蕊娘也按例和那小男孩子一起来交集体作业。 那天,季蕊娘突然一反常态。 她当着那小男孩子的面拉着她的衣角向她撒娇,说是要回去吃她亲手做的糯米鸡。 当时她还有几分意外。 一则,季蕊娘被收养的事虽然人人都知,但因为她最害怕没人和她玩,没人和她说话,所以她从不在坊学里炫耀被坊主收养的事。 大部分孩子,都以为她是去老街上替几个老妈妈做小帮工。 二则,因为小蕊娘压根恶心糯米鸡,她把那种米香当臭气,连糯米饭都不爱吃。 所以她很意外。 但她看到那小男孩子的震惊眼神时,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所以,在小蕊娘努力递来的眼色里,她笑着答应了回家做糯米鸡,等着她放学回来吃。她还摸了摸她的头,问她要吃几只。 那天,季蕊娘放学回家后,这孩子缩头缩脑地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把她故意做出来的三只糯米鸡全都吃光了。 晚饭后,她又顶着水盆,站在院子里,拉长了腔调背出了整本《黄帝内经》。 这样,算是揭过了把坊主当枪使的小问题。 后来就听说,她在坊学里再也没有“成长的烦恼”了。 自那之后,她越是看着这个小女孩子,也就越来越明白: 季蕊娘这个孩子,太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也许因为她敏感,也许因为她聪明,也许因为她太害怕寂寞,也许因为她在家里是爹不亲娘不爱和空气无异的老三,她太知道怎么讨好人和应付人了。 她哥哥季大雷,只要有半成她这样本事,他早就追到李墨兰了。 虽然这样的性格未必就是好事,但看着她很听内库妈妈们的话,仍然在坊中认真寻找着她那一位“可靠少年”时,她也不禁觉得这孩子有趣又机灵。 她季青辰就是太不机灵,太死板迟钝了。 她也很想叫上季辰虎、季辰龙,还有坊里几个关系好的亲戚姐妹,等着王世强在坊中落单的时候,她们一起围上去狠揍他一顿,打得他三天下不了床。 叫他敢悔婚! 可是她做不到。 她总是瞻前顾后,怕三怕四,非要找出一个收益最大,损失最小的最好时机才能出手。 为了能安全没有损失地出一口怨气,她经常会把自己憋出病来。 以前有许淑卿做她的情绪垃圾桶,但现在,她希望自己能像蕊娘这孩子一样,处理得恰到好处。 也许,她根本不需要等上三年,也许她只要直接闯到王氏货栈,左右开弓给王世强七八个耳光,唐坊的生意照旧会好好地做下去。 五年优惠合契结束后,福建海商也会很顺利地进入东海,让唐坊更加繁荣…… 但她没有。 她只是很害怕,从前世里就很害怕,因为她拥有的一切得来的太辛苦,所以一丝一毫都害怕会失去。 只不过…… 死狼的皮毛在月光下泛出一层暗色油光,她的回忆仅仅是在脑海中打了一个转,眼前的那奇怪的生蕃男子,还站在死狼前静静等待。 他的长刀,仍然横放在她面前不远,那刀因为缠着滕条而看不清形状。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应付眼前这个虾夷逃奴,她完全可以用上瓦娘子教的那一套。 毕竟,她现在没有弩机,和成年男子硬拼没有胜算。 而眼前的生蕃男子在四面无人竞争的情况下,当然是唯一一个“可靠少年”了。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80 啼笑姻缘(上) 果然,在她不断打手式,指向小祭坑的示意下,那生蕃男子收起了刀。 他顺着她的手势,走到了她指指点点的祭坑边。 楼云当然已经明白了她的要求。 ——想去她的洞子里过夜,就要替她把坑里的东西找出来。 他本来就在疑惑,她在这里找什么? 他既然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当然不介意帮她办一件小事,再顺便解了自己的疑问。 坑里的烟药虽然已经熄灭,却也比他站在几步外要浓烈。 她感觉出,他走到坑边前,就已经屏住了呼吸。 她知道,他不需要她提醒就明白分寸。 在心里暗赞之余,她也尽量掩盖着对这个男子万一突然药性发作的戒备,向他比划着说明: 坑里植物的根是催情药,叶子却是解药。 然后她向他,伸出了右手。 她看得到,月光下这名半开化的生番男子先是诧异,然后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应该是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看向了她伸过来的,湿透的麻衣右袖子。 月光下,他同样谨慎地没有向她走近。 他当然明白,这女子既然穿了一双有利于保护她的靴子,他还不能确认她一定安全。 尽管她现在主动示好。 他微微探颈,低头把脸凑近了她的袖口。 他嗅到了水汽里草叶灰的清香。 一瞬间。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她看到他斜过来的眼角挑起,睨着她。眸光中透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他的眼神,让她的心,跳了一跳。 同一时间,他抓起她渗水的麻衣袖抹在了脸上,遮住了自己的眼。 也盖去了月光下她愈加晶亮剔透的眼眸。 楼云暗暗嘲笑着自己刚才的失神。 也许在泉州为官四年,让他几乎忘记了往日山中的生活。而这次潜进扶桑驻马寺,也和潜入金国边境不一样。 于他而言。不过是游山玩水的散心。 所以,他趁着现在这段难得的闲散时光。刚才不自禁地招惹了她一下。 在他看来,不过是少年时的游戏一般。 ——他在向她打招呼。 没料到,他自己却先恍了神。 刚才他看着那女子的眼眸,在心里居然突然升起了一个可笑至极的念头: 真跟着这生番女子回洞。和她过上一夜也不是坏事。 她同样努力镇定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平静了下来。 她慢慢收手,一寸接一寸,若无其事地把袖口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在心里小声地叮嘱自己:伸袖子给他,是为了保证安全,她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当初她和王世强。 想起她和他一起手牵手散步听潮,坐在沙滩上看月上中天的情景…… 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些本来都已经忘记旧事突然涌上心头。难道仅仅是因为她遇上个奇怪的生番男子? 仅是被他笑着看了一眼,她的心绪居然就乱了起来。 明明眼前这男子根本连大宋话都不会说,她怎么就想起了旧情人…… 或许她想起的。只是曾经有过的心跳。 她自我安慰着,或许她想起的是那一年初相见时,初恋情人看她的眼神。 而她过去总是有个秘密的小爱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过王世强: 她总是喜欢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天上初升的月光…… 所以她都一直在等待着,等待他带着那对玉镯来求亲的日子。因为那质地绝品的羊脂玉会在夜晚的灯光下,泛出朦胧的月色光华…… 只不过。这一切都不会再实现了。 …… 楼云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低落。 似乎因为他刚才有意无意地接近引=诱,牵动了她的心神。 不知让她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事…… 但从表面上看起来,她没有什么变化。 她还是心思慎密地用左袖掩住口鼻,伸到从坑里,轻轻捡起了几段烧透过的烟根。 她把枯枝举到了月光最亮的地方,示意他细看。 她指着上面烧透了的脉胳和叶肉,这树枝虽然被烧尽,却还保持了根枝的模样以及原样的椭圆型烟叶,她向他示意: 她需要这样的叶子。 他也需要。 楼云偏头看她。 她眼神明亮,唇角却紧抿,眼底也透出丝丝落寞之色。 他突然一笑,伸出手指,似乎是要从她手里接过枝叶来细看。 她正要解释这草枝烧脆了,多碰就会碎开,他的指尖一跳,便轻弹了那脆弱的叶片。 瞬时间,整根深褐色烟根仿如烟花盛放,崩碎成了比沙泺更加细小的碳灰晶片。 她下意识地一捧,月光碎金便落了她满手。 在她的发愣间,他借着她手心那一捧碎金光芒,看到了她在草汁掩盖下的半面容颜。 如玉莹洁的肌肤,镶嵌在那玉肌上的黛绿弯眉,精工凿削的挺鼻,微微翘起的红润双唇,还有比月光更为炫丽的清艳双眸。 仿若山中精魂。 他似乎又听到了海面上,他赏识的官伎行首窃娘正吹起了一缕萧音,呜呜咽咽,如山风中女子的怨泣,总是引得他在醉后,独自在房中拍节而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仿佛有人从山谷中经过。她身前驱赶着赤色豹子,身后跟着山狸。她的车驾用辛夷花儿编织,飘飞的车旗由桂花结成。兰花串织就成她的裙子,她还头戴着杜鹃花冠。这样美丽的她折起一支花儿。向谁寄托了片片相思……) ——那是他早已埋藏在西南山脉中的,淡淡回忆。 他曾经初恋的女子。 月光树林中,半人高的茅草在山风中发出波涛浪响。 扶桑山民和生蕃们的厮杀和惨叫声响起之处,仿佛远隔着无尽的海面。声音传到她与他的耳中时,轻悄得像是夜鸟的叹息。 她正觉得他靠得太近,侧头向他看去时,他却低了头。看向了祭坑。 他半跪在祭坛边,用刀鞘直接探向了祭坛深处的火星里。 因为不用担心余火烧手。他在她指定的地方用力翻找了四五次,居然很快就找出了四五枝没有烧尽的残叶。 意外中,她不由得大喜,伸手便抢了三枝过去。 眼看着她三两下就摘下了五六片残叶。直接塞进了嘴里,他当然也就明白这叶片果然能缓解烟药的效力。 见她简直是嚼也不嚼囫囵吞下叶片,一副生怕药性发作控制不住自己的模样,他不由失笑。 禁不住,他就把目光粘在了她眉眼间。 随即,她转头又咬在了自己袖口,咽下了几滴残水。 她微微闭眼,终于感觉到自己胸口的烦闷,如潮水般消淡下了去。 刚刚来得及放下心。她便生出一个念头: 现在解药找到了。并且,在他刚才翻找的时候,她也在坑角看到了掉下去的弩机。 等她找机会把弩机拿上来。他这位“可靠少年”就可以退场了。 本来她是想,带着他去找斯通奴,然后再确认他的身份。 但既然他已经摆出了非要跟她回洞过夜的姿态,她就只好用武力赶走他了。 突然间,她的右腕微烫, 她一惊睁眼。便看到了他在月光下瞳中泛金的暗眸。 她与他靠得太近,已经呼吸可闻。而她还没有来得及伸向祭坑的右手腕,已经被他握住了。 他微笑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她很镇定,回视于他。她 根本就没来得及有异动,而他看起来,似乎不是怀疑她的样子。 他只起不紧不松地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支手把剩余的枝叶举到了嘴边,无声地嚼着叶片。 吐去几丝叶脉后,她的右腕被他牵起,轻轻放在了唇边。 她感觉到,他在轻嗅着她衣袖上的水汽。 其实,他吃解药并不一定需要她衣袖上水珠的。 他有口水。 然而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她,没有挪开半点。 她没有甩开他的手,与他平静对视着。 他张口咬住了她腕边的衣袖吸水,他的微凉牙齿虽然没有碰到她的皮肤,但他鼻间的气息却越来越滚烫地灼烤着她脉膊跳动的地方。 她忍耐着,等他吸水吸足够,才尝试收回手腕。 他却握得更紧了。 她心中一沉,抬眸看他。 他已经靠得太近。 她只能缓缓把身体向后退了半尺。 她的姿态拉开了距离,却也倾斜了腰肢,她半倚着靠在了祭坑边。 她已经看准了,只要在身后隐蔽地伸出另一只手,就能摸到弩机。 机括上,早已驾好了最后一支铁箭。 祭坑边五步内没有树林和茅草,然而七月里也仍然有山风吹叶,落了满地柔软的红绿山叶。 她斜倚在祭坑边,似乎是要远离他一些,也似乎是邀请着他靠得更近。 楼云含笑凝视着她。 他并没有顺势向她靠近,仍然半跪在祭坛边握紧了她的手腕。他漆黑的暗眸在月光下微笑着,似乎并不急于判断她的意思。 然而他停留在她袖口的唇,试探般地微微一动,已经透过麻衣碰到了她脉口的肌肤。 隔着轻薄的皮肤,他和她都感觉到了互相之间激烈而紊乱的血气跳动。 尽管她垂下的手,正在坑中悄悄摸索着弩机。 手腕肌肤上,灼热混乱的感觉延着脉线传来,直冲到了脑门上。她不禁抿了唇,有些脸上发烫。 她还有些恼怒。 他马上就感觉到了。 他再次放下了刀,连着刀鞘交了出去,放在了眼前这生蕃女子跪坐的双膝上。 她瞬间镇定,眼眸微闪。 他这样的动作,应该还是生蕃男子求-欢前的仪式。 他再一次表示着,他虽然是一名力能搏虎的勇士,在心怡女子面前却足够的安静和安全。 聪明的生蕃女子,即便爱慕勇士,也不会去接近控制不住自己力气的暴力男。 他伸手,去揽她倾斜的腰肢,像是要把她拉近一些。 而她斜伸下到坑中的手,已经摸到了掉到坑底的弩机。 她五指一紧,瞬间抓到了机手柄。 只不过她的眼睛,也终于落在了双膝上,她在月光下看清了他刚才放在她膝上的刀。 刀把和刀鞘上胡乱缠着些藤条,又沾着大片的青泥和血污,所以她一直不能通过他的兵器推断他到底是哪个部族的生番。 现在的距离足够让人细看,她便瞥到了藤条下的刀鞘。 明显是生铁打造的。 线条流利的刀鞘上,精工錾刻着宋刀上常见的泰山旭阳图,鞘底的三层乌折纹上,还看得到她熟悉的大宋军械所的刻印。 ——他是名宋人。 绝不可能是生番。L   ☆、081 啼笑姻缘(中) 瞬间意识到他是名宋人,说不定就是从唐坊里逃出来的细作,她的忍耐顿时到了临界点。 这份忍耐是因为她从刚才起,就误以为对方是未开化生番男子的而产生。 因为他是生蕃,所以她理解他,知道他并不懂得她所需要的男女之间的安全距离,才让他接近至此。 而现在,她几乎想飞跳而起,一脚踹向他的下半身。 在她还没有决定如何反应时,他的呼吸终于靠近。 他的手还没有触及她的腰线,就先抚到她的脸颊边。他一手紧握着她的手腕,一手轻捧起她的脸庞,在月光下含笑端详着她的眼。 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她突然间就平心静气了起来。 她藏在身后的五根紧绷手指,一一松开,缓缓放开了坑底刚摸到的弩机。 楼云从她的眼神里,突然感觉到了她的戒备全都消淡了下去,晶亮的眸色向他透出一丝微笑。 诧异间,他也不由得心里微微一跳。 他虽然只是想借着去她的洞子,找到穿过月光树林的一条近路,但…… 不等他有功夫多想,她突然就变了脸。 她一抿唇,毫不客气地甩开了紧握在她腕上的手。 接着,她双手一伸,直接就把他推倒在了祭坛边。 瓦娘子说过,未开化的男子和中土来的男子其实很容易分辨。 她确实也观察过。如果是生番男子和女子亲昵时,被这样推开拒绝往往就会发怒,甚至暴起伤人。强迫发生关系。 而若是和王世强这般大宋海商世家出身的男子在一起,她使性子推开他,撒娇发些小脾气,他半点也不会生气。 他只会觉得她是欲拒还迎,是男女间无伤大雅的亲昵玩笑。 此时,被她发脾气般推开的楼云虽然有些意外,却当然不会发怒。 他仍然保持着被她推开时的半跪姿态。他的右手肘斜倚在了祭坛边,闲闲半躺在乱叶中。他含笑看着她发怒的脸蛋。似乎用某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询问她生气的理由。 她自然听不懂他的西南夷土话,却明白这混帐宋人居然还在装生蕃! 上了蠢当的懊恼,让她没兴致去多看他乱发下棱角鲜明俊眼挺鼻,还有他结实平阔的胸膛。线条优美的狭窄腰线。 她只看到了他下半身的裤装是暗青杭缎子的扎腿长裤,靴子出自临安城东大街皇城外状元斜巷,是巷子里李家铺子专供兵部的样品。 这都是军品。 要不是他的行为举止随便得实在不像是三榜高中的进士,不像是大宋官家在金殿上亲点的探花郎; 要不是唐坊外的国使船队到达后,她步步被算,处处受制,深知坊外那位军功出身的楼大人是位极精明有谋的人物。 他绝不可能亲自突袭唐坊,只为擒她回船…… 如果不是想到这些,她几乎都要以为眼前这逃进鸭筑深山里的宋人就是楼云。 是那位她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铁甲半披,按剑而立的年轻国使。 ——仔细想来,现在这个宋人。应该是楼云的家将。 他是楼已,还是楼春,或者是最亲信的楼大? 她当然知道那位楼国使府里有六十余名极亲信的家将,其中有三个头目,都是他西南夷山里带出来的同姓兄弟。 这些人既然和西南夷山里的夷人一起长大,难怪如今装起生蕃来会让她信以为真。 不用故意伪装。她脸蛋上的发怒嫣红也在月光下淡淡浮现。 他含笑瞅着她生气的脸,又看了看从她跪坐膝盖上滑落在地的军刀。他并不去拾刀。而是单手撑地,灵巧地跃跳了起来。 他瞥了她一眼,走开几步,把他的死狼拖到了她的面前。 随手也捡起了她的兽皮裙。 他把刀插在了腰后,蹲在她面前,一边笑着一边比划着告诉她: 黑银色的狼皮足够她再做两身漂亮裙子,让所有部族里的生番女子嫉妒。如果她还想要更漂亮的金黄色豹皮裙,他也强壮得可以替她杀掉两头。 但她要答应多陪他几晚,最好现在就带着他去她的洞子里。 或者他也不用进寨子,她这样的美人也一定有在寨子外私会情人的秘密树屋。 ——他刚才迷路时判断过地势,知道那几个人数不多的小部落离北山道很近。他们的寨子方向,应该有条崎岖小路直到驻马寺去。 他打着手式许诺着,他可以带着她去杀豹子,足以让她日后在女伴们面前炫耀。如果她想要和尚身上光滑漂亮的绸子僧衣,他也完全可以给她抢过来。 她看着他抬手,指向了驻马寺方向天空中飘着的夜风筝。 他指着风筝上闪着的点点火光,表示驻马寺虽然有僧兵,但抢和尚衣服什么的,对他而言完全没困难。 她气得简直要笑出声来,所以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这宋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讨好生蕃女子。 她知道,国使楼云此时应该还在海上勾结她的弟弟,安排海宴招待平家的使者。 但他暗中,却向山中派来了心腹家将。 除了要擒她回去,以帮助三郎当上坊主,楼府这些家将必定也会受楼云所命:他们要更快进寺,比她更抢先拿到空明大师的遗物。 她早就听说了那三位泉州僧人,对她每月写给空明大师的信件很感兴趣。 也许空明大师身后留下的两位亲传弟子,有一位已经被他们收买了…… 她保持着跪坐在祭坛边的姿态。冷静地重新打量蹲在眼前的他。 她暗暗寻思着,不知他是不是暗袭季家小院的家将之一? 只不过,因为这男子侧头望着驻马寺佛灯的眼神有些暗沉。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她突然间又有省悟: 此人绝不是突袭季家小院的那一批楼府家将。 他的目标就是驻马寺。 他接近她,就是以为她是北山道生蕃女子。 她当然也知道附近的生蕃寨子附近有小路去驻马寺,就是背通奴走的那一条崎岖小路。虽然比月光树林要远一些,但比起直接走山道要近。 他想让她带路? 他应该是刚刚才潜入山中,目的就是专门为了去驻马寺。她甚至猜测,要不是西山道上的生蕃们正好对扶桑山民突袭报复。他也许已经在她之前,到达驻马寺了。 她知道他是谁了。 他是楼大。是国使楼云身边有名的家将管带。 他的身手很好,至少姬墨都不能如此一刀杀死了一匹成年灰狼,所以他应该不是楼已和楼春,他也不是普通家将。 他是泉州分栈点传回信来提起过的人。提起他屡次在泉州海面杀海贼立功,迟早会因功授官的那个小子。 而且,她还知道: 这个楼大,还是个喜欢在泉州城郊逛下九流妓寨的好色之徒。 楼云察觉到了她注目的视线,转过来头,含笑看她。 她同样平静笑着,指了指他手里她的兽皮裙,伸出掌心表示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果然,这不要脸的猥琐小人楼大。带着一脸“女人不能不哄”的笑叹,把兽皮裙交到了她的面前。 待她伸手去拿的时候,他却竟然故意一收手。笑着让她抓了个空。 她忍住了按动腰间机关,给他一鱼刺麻药,然后暴打一顿出气的愤怒,转了转眼珠子。 她打着手式,似乎想明白了他的要求是让她带路进驻马寺,而如果她不愿意。他就不把皮裙还给她。 但她偏偏就要伸出手去,眼睛瞪着他。表示不还裙子什么都不要提。 顺便,她还伸出了十根手指,表示按部族的规矩,带外人在领地里穿行,还让她带路去驻马寺是需要向部族巫师献祭的。 她要十张兽皮。 而且,其中要两张漂亮得可以做裙子的金色豹子皮。 她的反应,引得他愕然失笑。 他边笑边戏语道: “这样会算帐,难道是因为和唐坊做过生意?” 他突然用上了用宋语。 乍听得他用宋语说起唐坊两个字,她不由得暗惊,然而马上又反应过来,刚才他应该 只是在自言自语, “不喜欢寺院里才有的漂亮绸子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见过?” 楼云并非没料到这生蕃女子有几分聪明。 她已经能想明白,他不是要跟着她回家过夜,而是要过路。 她这样机灵,他不算完全意外。 她是位美人,在部族里要应付的追求者必定是多得数不清。 “……居然不要我多陪你几天,却要十张好皮子做裙,是为了吸引更多的追求者?” 他继续用宋语自语着,眼睛凝住,重新打量着她, 他本来就是要借着这生番女子,绕过这座厮杀正酣的月光树林,否则他就只能从生蕃们集结的大祭坛的方向横穿过去,直接到达驻马寺。 虽然快,但太费事。 所以给她十张兽皮作酬劳并不是骗她,但这生蕃女子有些奇怪…… 他一撑地,慢慢站了起来,退后几步,细细看着她。 在他起身之前,季青辰也因为他刚才突然的宋语,感觉到了一丝不妥。 此时这楼大站在了树林间,随意用脚踢了踢他搏杀的黑狼,微笑瞥了她一眼。 山风从树林间吹过,叶间洒落的暗金色月光照出他微乱的黑发。 她能看到他挑起的暗眸眼角。 在他身后,烟雾中有无数赤艳火把晃动。在这样的光线中,他强健精实的上半身泛出了不逊色于山中猛兽皮毛的慑人光泽。 她猛然间意识到,正常的生蕃女子是不可能拒绝他的。 她们当然会带着他回洞子里过上一夜。 甚至会过上七*十夜。 瓦娘子也说过,大部分生蕃女子在生养儿女前,也就和没开化的生蕃男子没多少差别。 她们看到心怡的男子,也会甩开一切付出满心的热情。她们会翻山越岭追逐其后,那怕明知是部族死敌也只求朝夕之恋,一夜之欢。 就算是她唐坊里的成年女子们也经常会如此冲动。 虽然为了安全,她订下坊规,要求她们走出唐坊水门就至少要五人成群,否则绝不允许离开。 但只要她们愿意,这些女子也总能找到机会独自出坊,与情郎在坊外私会。 中土大宋的女子也未必好得了多少。 还是和王世强在一起的时候,她曾经在唐书诗词里读过,那样缠绵曲折,却又不怨不悔的词句: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 更何况是眼前“楼大”这样出色的男子? 她凭什么要拒绝? 对货物交易并没有多少概念的生蕃女子,凭什么宁可要十张好皮子,而不喜欢他? 任什么不喜欢他这个足以狩猎到更多兽皮的出色男子? 然而她迎着他盯视的眼光,听着他也许是故意试探的宋语,并没有退缩。 她仰着头,坚持地比了比十张兽皮的带路费,她又伸出一个指头,指了指他腰上的刀。 他看着她居然讨要他的随身军刀,不由微微一怔。 他瞬间明白,眼前的生蕃女子也许并不是像他怀疑的那样: 她也许并不是跟着那女坊主避入驻马寺的唐坊女子,也不是驻马寺里和女坊主有关的女寺奴。 她只是在部落里已经有了意中人。 她想拿到他的刀,讨好她的意中人。她想要更好的皮子做裙,永远吸引意中人的眼光。 所以,她才不会因为他的出色,而留他在洞中里过一夜。 只不过,他仍然有些诧异: 她很奇怪。 西南夷中未开化的生蕃女子,至多不过二十岁就会因为各种疾病伤害而突然死去,正如他十二三岁时初恋的那人。 相信眼前这女子也不例外。 而在她短暂如花开花落的时光里,难道她也会本能地懂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似海深情? 那本应该是山外人,在漫长时光中才能凝聚出来的痴情诗意……L ps:鞠躬感谢书友低凋的粉红票,鞠躬感谢书友书友130724202347654的礼物打赏   ☆、082 啼笑姻缘(下) “比我还要好?” 他戏谑着,把她索要的兽皮裙甩搭在肩上,压根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他左手握刀,双臂交胸,他含笑瞅着她,询问着她的意中人, “是部族里的勇士?” 不等她假装听不懂,他又皱眉看向了中央大祭坛的方向。 那一面的厮杀惨叫声完全没有停止的迹像,反倒是越来越惨烈,看来扶桑人也是早有准备。 “……” 她当然也听到了动静,有些焦虑地看了一眼驻马山方向的天空。 夜风筝上一直没灭的火光表示姬墨正等着她上山。 虽然她心中对这楼府家将的自负简直是无语可说,她也只能装作听不懂他的宋语。 他还在怀疑试探。 她决定回避。 她在祭坑边撑地站起,装着生蕃女子打着手式,坚持指向他腰上的刀。 让他知难而退,是最好的方式。 她都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今晚夜上驻马寺的争夺她自然是胜券在握。 偌大的山林里遇上此人实在有些机缘巧合,但空明大师如果慈灵未远,岂有不庇护她而来照顾这混帐楼大的? “不行。” 他断然摇了摇头,拒绝把刀作为带路的交换。 在心里,他也有些诧异,他居然还有闲功夫在这里和她废话? 他看着她没好气的脸。还有她撇嘴放弃兽皮裙的样子。她半转身,似乎透出她要离开,她不想和他再商量的威胁神色。 他反倒笑了起来。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她斜眼看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而他也正玩得开心,摆出了一副脸色,明显是“我让你走,你才能走”的自大嘴脸。 她暗暗咬牙,把手一抬,指了指喊杀声震耳的中央祭坛方向。 他长眉一挑。知道这生蕃女子居然是在威胁他: 她让他自己去寻路离开,他要再纠缠她就要叫人了。 他并不认为她的威胁是假的。 他当然知道。就算她意中人不在此地,凭她这份机灵和容貌,不愁叫不来部族里的勇士。 ——生蕃就是这样欠管教。 部族里的战争再紧要,他们也能找出理由脱离战场去狂欢。 更不要提。只要有部族里的美人一声招唤,他们就能热血冲头,什么都丢在一边。就算那些在部族里能成为勇士的人,也未必强上多少。 比如他府里那些家将,时时都让他头痛。 楼云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中央祭坛。 风中的血腥气越为越浓,虽然他硬闯未必闯不过去,但他不至于自以为是到愿意浪费这种功夫。 也许给她十张皮子,让她带路就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他偏偏就要回头看她,重新比起了手式。 “……” 季青辰居然看明白了他有些复杂的手式。 这楼府的家将头目楼大,竟然和她商量: 既然她的情人今晚没空陪她。她可以瞒着那人留他在洞子里过上一晚,他明天并不会再纠缠不休。 等他从驻马寺回来,除了十张兽皮他可以考虑把铁刀送给她。 反正她的意中人必定也是巫师面前最勇猛的战士之一,今晚根本没闲回寨子里,也根本不会发现她在树屋里留了他过夜的事。 更何况,生番部族里虽然有固定男伴女伴。但那也是生儿育女之后了。 她当然不包括在内。 她想和谁过夜,就能和谁过夜。 谁也管不着。 ——就像当初在西南夷山中。少年时的他第一次参加了祭神大会,第一次遇上了初相见的她。 第一次与她的鱼水之欢。 年少时的快乐。 他本来以为,失去父母的他有了可以心心相系的人。 那时,他还不明白,同样都是十二三岁的他与她,仅仅只是老树水洼里的点点浮萍。 它们被夏日山林里炎热的风吹抚着,轻轻相撞,纵然他与她的心同样被轻轻撞响,但夏日的祭礼总是又多又长…… 她,没有固定男伴。 夷女不需要有。 “……” 他凝视着眼前这生蕃女子,仿佛在凝视着年少时的旧梦。 而在她看来,这楼大要跟着她去寨子过夜的要求,分明有些故意的契而不舍。 他不像是好色倒像是耍无赖。 所以她不得不重新打量着他。 他乱发里束发的黑缎巾带,腰下的杭缎绑腿长裤,还有沾满的青泥杂草的军用皮靴。 她不由得开始重新思考,她是不是太过多疑。 ——眼前的这名男子,他就和生蕃一样完全不懂节操为何物。 他真的是楼云的心腹,是实缺四品宋官的随侍,是一国天使府中的家将? 这楼大,真的是将来要出仕到泉州水师的管带? 大宋的军制已经糜烂到需要这类人去拯救了?他管不住裤腰带到连生蕃女人都不肯放过? 她虽然远离大宋,但只要看王世强和谢国运生活中的细节,她就能明白大宋正经人家的教养. 不管他们在唐坊养了多少个小妾,谢国运也要瞒着家里。 这位谢十三公子的画风虽然够怪异,但他在家里是得宠的嫡子,远比王世强敬畏家里的长辈。 他绝不会和王世强这样的庶子一样,愿意正儿八经娶她这样的夷女为妻。 就算这些也不提,只说在海边最炎热的时候。王世强从来都是罗衣外衫穿得一丝不苟…… 有时候,看着他匆匆而来,刚下船就来见她。他在这小院子里热得一头大汗。她就会刻意避到角门外的季妈妈屋里。 好让左平给他打一盆井水。擦头脸。 而去帮她送巾子的瓦娘子转头回来,还说被左平拦了,因为他们家的规矩是公子哥们断没有在仆妇面前身裳不整的道理。 有时候她甚至能理解: 王世强为什么会一心想娶书香世家,明州楼氏的嫡女…… “怎么样?” “楼大”双手抱胸,他完全是拿定了她一定会答应,所以一幅含笑等待的脸。 她却斜视着他,一边盘算着把这下流小子赶走的办法。一边暗暗想着: 她回去后,必须催促提醒季洪。让他不惜本金一定要挑出容貌最出色的扶桑美人租下来,送给那位楼国使。 有其仆必有其主。 楼云在泉州府中养着七八名绝色夷女姬妾的事,果然不是流言。 楼云看着这生番女子因生气而嫣红的脸,心中愉悦。 他今晚一直暗藏在心底的郁闷。都在不经间间消散了开去。 也许是他被国宴上的那支陨曲所动,再加上暗袭唐坊的计划失败。还有他这一次上驻马寺的行程又太不顺利。他这一路上山总是心浮气躁。 甚至,他此时看着这生蕃女子,还会回想起了西南夷山中的旧事…… 更让他奇怪的是,对着这生蕃女子,就算他是没有疑心时,他都有那么一瞬间的胡思乱想: 他居然想起了那唐坊季氏。 他甚至觉得,她长得和季氏有两三分相像。 她比着手式,让他走开。他笑着摇头。偏偏要走近一步和她纠缠。 他不着痕迹地仔细打量着她,打量着她的眼,眉。脸庞。甚至还故意斜了眼看着她的侧面。他在心中对比着廊板青帘下的侧面画像,越看越觉得有五六分的像。 尽管他知道,他现在的判断根本不可信。 早在宋船上,一曲古陨听罢之后,他就已经有些心神不定了。 他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陈文昌的船房门前,只怕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在胡思乱想。 就如他现在的脑子里,居然把她看成了季氏。这也必定有些反应过度。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判断是因为这祭场里的烟药余力影响,还有他心底对那季氏的烦恼。 好在,这山林里的小小游戏,还有眼前她,反倒能让他突然平静下来。 让他平静回想这莫名的烦恼。 他并不太愿意承认,国宴后他那一路上走过舱道,当时他尽管在怀疑陈文昌和季氏有私约,心底未尝没有半分的念头是: 既然陈文昌不愿意进坊向季氏求亲,那就如他所愿不求亲罢了。 反正这小子也不愁没有一门好亲事。 至于那季氏女子日后如何,他当然是知道: 扶桑之乱后,她总有六七成的机会要迁回大宋,不是在明州就是在泉州。 那样就行了。 她将来嫁谁不嫁谁,他当然管不着,他也不想再管。他那一瞬间仅仅是认为: 如果按他与陈家的约定,让他楼云出面为她和陈文昌保媒订亲的话…… 这恐怕不是一个好主意。 只不过,刚才这生蕃女子很有趣,有趣得几乎让他忘记了这些莫名的烦恼…… 忘记了,那让他心烦的季氏。 …… “怎么样?” 他再次问。 风吹得茅草丛摇晃着,草尖倒映月光,点点如萤火飞舞。 这一回,楼云没有再用宋语来试探她,而是换了她听不懂的话。 问着她,到底答应不答应带她回洞子。 此时她已经猜到这应该是大宋西南夷的土话,然而她压根不想听他再说。 趁他没留意,她抬手就抢过了他肩上的兽皮裙。 在他挑眉不满时,她偏偏又向他弯眸一笑。 因为她的妩媚笑颜,他不由得意外怔神,她便趁机甩开了他,转身到祭坑边。 她双手伸进了坑里,把她的弩机连着坑底的余灰残叶一起用兽皮裙包住。 当着他的面,她把弩机堂而皇之地捡了来,抱在怀里转身就走。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螃蟹毛的礼物打赏   ☆、083 溯流而上(上) 楼云看到她果然在坑底藏着东西,宁可被他抓住了手腕,占了些许便宜也要死守在坑边不走。 现在得手后,这女子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生气样子。 他也笑着站在祭坛边,并不去追她。 她当然不是季氏。 只是一名有些不平常的生番女子…… 然而有多少年,他已经没有如此和女子嬉戏取乐的心思了? 她越是像刚才那样,撒娇带笑叫他不能抢回那皮裙,他就越是觉得,她和他往日在西南夷部落里见过的所有夷女都不一样。 她越是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越是闹这些小机灵脾气,和他讨价还价,他就越乐此不疲。 他认定了她和他府里收留的,番商们送来的夷女们也不一样。 时不时就能让他乐而忘返。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季氏。不是他决定订给陈文昌的未婚妻室。 他看着她的美好背影,突然捻唇,跺脚弯腰吹出了一声九曲十八折的调笑口哨。 调子既欢快又粘糊,它带着西南夷山中男女对歌的韵味,在小祭场上回荡。 ——比起泉州城头的的浮浪子弟,比起那些只会拦路调戏小媳妇的傻瓜蛋,楼云自问: 他这才是正儿八经地夸奖人家小娘子美貌好看。 这外夷海岛的荒山野林里,谁知道他是谁? 回到大宋。他还是在街头驻马的堂堂四品监官。 他会一面严厉喝斥那些无赖街痞,一面命家将上前锁拿,饱揍他们一顿。 ——叫他们敢当街调戏良家女子。 月光下。她果然在五步外停住了脚步。 她抱着那一大包,回过头来看他。 月光下,他歪头含笑,看到她脸上的草汁符图只残留在了面颊上一两片。 鲜艳仿似是古画中,仕女的额黄贴翠。 她那精致的鹅蛋小脸在月光下,就像是一位抚柳低头的临水美人。 朦胧的身影被描画在了宋瓷水墨曲颈瓶上。 那宋家的闺阁美人,亭立在春日的西湖水边。 风姿绰约。 即使她手中团扇子半掩眸唇。她偶尔抬眼,那柳道上骑马路过的翩翩人影却还是落入她的瞳中。 倚马成章的风流公子。刚才曾经追在她的轿边,悄悄在轿窗青帘下递进一脉春日花枝。花枝上缠绕着他今日所写的新诗,只为求她妙目一顾。 如此失礼,当然只能被她斥骂丢弃。花枝委地。 然而,轿子停在了春日踏青的水边。她揭帘下轿。她那掩在扇后的晶透双眸,现在却似乎带着一丝嗔怪: 她是在怪着家中养娘,怪她没有多带几个仆从来护轿,让她芳心随着花枝遗落? 或者,她还是怪着那公子? 怪着他,既然有一副写出锦绣文章的男儿肚肠,却居然半点也不知女儿家的心思。 她羞涩不知所措地拒绝后,他竟然只是在马上垂头丧气。畏缩不前。 他却不知追上前来,继续哄她说话…… 生蕃们厮杀的山林里,兽鼓声擂到了最要紧的高处。 事不关已的楼云轻笑出声。斜肩靠在了祭坛边的一棵老树上。 他抱着刀,含笑看着那生番女子没有理睬他的口哨,回头继续走开。 然而,又走了一步后,她果然再次转头过来。 似乎还是在看着他。 含嗔带怨。 ——也许,她在等着他出声挽留。 从小和山中夷女厮混。出山又见识了更心思灵巧的内宅女子和官伎乐伎。对楼云而言,如她这般的女子任性。这样女儿家的手段,他实在也是经历得太多了。 他倚着树,含笑向她招手,让她自己回来。 她虽然美貌可爱,机灵鲜活,在部族里必定有无数竞争者追求于裙下。 但他在西南夷山中就算仅是一名夷奴,却因为狩猎时从未空手而回,再加上不算太差的长相。 他从十二岁开始,他只要一招手就不愁无人作伴。 他仅仅是为了让初恋的女子每天不要忘记他,而天天翻岭穿寨,去叩响她的小树屋。 而在他无法离开寨子去狩猎时。她也会离开她的姐妹们,走过长长的山路,钻进他的小树屋里等着他。 她也不想叫别的夷女钻了空子。 他可不像楼大那可怜孩子,他没有他那样被心上人佐娜扎拒绝鄙视的经验。 而眼前这生蕃女子如此狡黠。 她当然也会想到,在这鸭筑山中,无数部族女子会不惜穿山越岭,只求与他一夜欢愉而不得。 ——错过今晚,以后就可能永不再见。 她咬着唇似乎有些不甘。 她迟疑着,果然还是自己走了回来。 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精致的眉眼间还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气恼,分明神似那画中季氏的面貌。 不知不觉地,他心里一软。 必定是这林子里的烟药味太浓了,月光太朦胧了,让他脑子不清醒。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笑着上前,去牵她的手,就看到她走回了原地。 她在原来站立的地方停步,低头。 她压根没多瞅他一眼,她只是弯腰,捡起了她脱掉的两只靴子。 她把靴子和兽皮包袱一起抱在怀里,眼角也不看他,便头也不回地从原路返回了。 他再一次愕然失笑。 他当然也不会追上去。 他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她笔直走进了齐腰的茅草丛,半点也不肯回头。 再远一些。这有趣的生蕃女子就会消失在烟药的迷雾中。 他终于也想起了今晚进山是有正事,实在没有时间和她玩闹。 就如此结束,倒也算得上一桩可供他偶尔回想的趣事…… 免得他一时耽于和她的游戏。误了正事,浪费了时间。 他远远目送着她离去。 季青辰感觉到了背上盯着的视线,尽管泉眼就在十步外,她却知道不能走快。 太匆忙会让后面的“楼大”生疑。 她一步接一步地走过草丛,齐腰的草叶摩擦着她他怀中的靴子和兽皮包袱。 她回想着那“楼大”。 刚才她转头时,看到他已经离开了祭坛五步,倚在树干上。 他也准备要离开了。 她虽然没有正眼看他。刚才却仍然一眼瞥到了他笑得肆无忌惮的模样。 她甚至能透过这无赖小子的脸,相像着那位楼国使的春风得意。 因为她早就发现。这楼大长得有两分眼熟。 除开他那赖皮劲,他的眼眉轮廓看起来有点像画上的楼云,她倒也并不意外: 听说他们都是西南夷山里的同族兄弟,果然不是流言。 而且树林里光照不好。只有残月远火,她这样的熟悉说不定仅是她多心? 更何况,别提眼前这无赖小子实在不可能是大宋国使,就算他真是楼云,现在她最重要是仍然是离开。 离泉眼只有三两步了,她慢慢行走。 她既然见过那头死狼,知道这小子在泉州的剿贼军功,她就不会怀疑: 只要她有一丝异动,他马上生疑。疾扑上前把她拿下。 他应该也见过她的画像。 尽管谢国运的画技向来是求神似,而不是容貌相似,尽管谢国运给她画的画像。本来在她的要求下,必须得在他画完后交给她。 但这画早在半年就落在了陈家手里。 她现在懒得去想其中种种古怪变动,全是那楼国使一手操纵,她只是深知: 既然她的画像在陈家手里,楼大身为国使的心腹,他就极有可能看过她的画像。 他刚才盯住她模样。极可能是在怀疑她的来历? 甚至他吹口哨胡闹,也是在试探? 也许正如王世强所言。只有如此手段下作的国使大人,才会和他的族妹楼大小姐联手设伏,他们联手拆散了王世强和她的婚事…… 她终于停在了泉眼边。 这泉眼还有十年前一样,清透如镜。 她早已经查探过,一个大石头丢下去,听到的回声还是和当年她跳下水的深度一样。 然而为了安全,她再次拿了一块小石头,躲在茅草的掩护后,扔向了水里。 她凝视着水面,倾听着石头微不可闻的回声。 水声当然不可能传到“楼大”的耳朵里。 月光倒映其中,波光涌动便扭曲如一团莹白海珠。 困为想起了楼云楼国使,她便也想起了她为了这件婚事,而曾经滴落的泪水。 既便是两个弟弟和身边的内库妈妈,因为她面对世事变乱的冷静和坚持,他们也许不会有人记得: 她这三年来,隐忍独居在唐坊小院的寂寞, 她被人抛却悔婚的羞辱痛苦, 还有她默默看着天边的月沉月升,却再也听不到意中人归来脚步声的感伤…… 她甚至会在夏日的午后,一边哭着一边躺在廊板上迷迷糊糊地睡着。 那时,在半梦中她,曾经感觉到自己在天空中升了起来,她在吃惊间回头看过去时,只看到一个削瘦而含泪的女子,蜷曲在斑驳的廊影下。 那是她自己。 她在睡梦里,也没忘记用拳头塞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 她微微侧目,远望着二十步外的“楼大”。 他斜倚在树边,一直把目光投向这边。 他应该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然而看到这楼大的长相,她就可以想见那位楼大人的风采。看到楼大那嚣张跋扈的笑容和心机,便知道那位楼大人的霸道和机谋。 谁不知这位楼大人,他官高权重,俊美风流。 他将来,难道没有要在泉州城说亲娶正妻的时候? 他既然舍得美人,宁可在府中设了女学坊,延师教那些夷女侍妾认字学礼。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将来打算要放她们出府嫁人的样子。 他娶正妻的目标,只怕是泉州城中的宗室之女…… 她当然会一尽绵力,祝他美梦成真。 ——只希望他的美梦,不要醒得太早。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84 溯流而上(下) 倚在树边的他分明看到,她走进了茅草地十步时,又停住了。 她低头不知道在草丛中看些什么。 身影模糊。 他站直了身体,仰头看了看驻马寺方向。 ——那女坊主,事事出他意料之外,他应该更小心些才对。 他一边思索选择着最近的道路,一边随意看向了她站立的侧影。 也许她是正在看着草丛里的青虫相斗? 又或者,她只是又生气又舍不得离开,给他一个机会再去陪罪? 他知道他有些风流自负,但这也不能怪他,谁叫他的模样就是招女子的喜欢。 ——这总不是他的错。 但今日,他实在没有闲功夫再去哄她…… 更何况,她还有意中人。 …… 他正要转身离开,脚步又突然一顿。 他站立不动,看到她低垂着的侧脸。她在月光下尖尖的下巴,还有她轻轻撅起的深红双唇。 他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他咬在她水袖上时,隔衣吻到的腕脉。 他能感觉到那脉声跳得那样急,那样乱。 不知是她,还是他。 他不再留恋,转身就走。 身后却传来“啪”的一声重响。 他皱眉回头,却见她像是使性子发脾气一般,把怀里的兽皮裙重重丢在了地上,在齐腰的草丛中蹲了下去。 那瞬间。他偏偏就看到了她在草丛间紧咬的双唇,波光涌动的眸。仿如她面前有一片水光荡漾,映得她的神色更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他不由叹气失笑.。无奈道: “原来山里,也有你这样自然开化了的夷女……” 她必定是没有意中人的。 ——不过是女子的小手段。 他走出夷山后,和楼大他们一样不习惯外面的宋人风俗。但他远比他们会察颜观色。所以他知道,他不应该去和别人家的女子逗乐游戏。 无聊时,他也曾经逛过一阵子下九流的妓寨。 初衷仅是为了,听她们吵闹说话。 从那之后,他见识的女子手段比起山里更是翻陈出新。让他目不暇接。如今虽然早断了在府外游妓不归的日子,回想起来。山里的生蕃女子其实是单纯太多。 就如季辰虎说起过她的阿姐,那样清纯可爱。 虽然这小子绝对瞎了眼。 …… 他还在犹豫是否离开时,她一边把包裹里的乱叶土泥清理出来,一边半蹲在草丛边仔细观察着泉眼。 她不时伸手。划过水面,水波银亮倒映在她的眸中。 眼前是一弯三人合抱的深泉。 这里,就是十岁时她幸运掉落逃走的水路,可以直通驻马寺的后山。 她只要向里面一跳,就算二十步外那楼大是国使派来进寺的心腹家将,他也根本无法在她之前到达驻马寺。 然而她还在撕扯着弩机上的枯枝时,可恨那天上月光倒映波光摇荡,搅乱了她莫名心绪。 她手上快速整理,同时在茅草丛中微抬了眼。 她凝视着那二十步外迟迟不去。却也面无表情的男子。 他在想着什么? “原来山里,也有你这样自然开化了的夷女……” 她隐约听到这句宋语。 其实不需要再听他多说,她就能感觉到他言语里未尽的遗憾。就连他乱发下的深邃黑眸。也仿佛因为在回忆往日里的种种,渐渐暗沉了下去。 她何尝不是因为这场偶遇,引起了满腹心事? 不知不觉间,她与他一站一蹲地各自对视着,在月光水波间,沉入了自己的心绪。 …… 他在想着谁? 她猜测着。 就像她时常也想着。如果不这样,如果不那样。如果她再多迁就一些,多体贴一些,王世强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王世强是不是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位楼大小姐? 如他在她面前央求认错时的那样,他只是一心想着报国尽忠,将来出人投地立一番功业甚至名留汗册。他是一时糊涂。 只要她原谅他这一次,她和他就仍然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好。他会一直陪着她留在唐坊…… 甚至就算她心知肚明,他是偶尔走了神,他确实喜欢过那楼大小姐几日。 但“人孰无过?”, 锅碗瓢盆摔破了也要修修补补过日子,更何况是人? 她知道明州城里的风言风语,听说过他对楼夫人一点也不好,也许就像他说的,他真正喜欢的只有她…… 这样哄哄自己,她能过得更轻松一些不是吗? 如果有了王世强,有了四明王氏的支持,在这扶桑内乱已成的时候,她根本不需要如此步步为艰。 她何必如此辛苦,在内要应付三郎,在外还要防备那位楼大人? 其实,她已经觉得有些疲倦了…… …… 她在想着谁呢? 他打量着那月光下淡眉沉思的女子。 也许她并不知道,她的秀丽眉眼间满满的全都是思念和情恨。全是只愿时光回转,一切重来的悲伤…… 而他从西南夷山里,走出去又返回来,离开却又思念。 最后那一次,他带着楼大他们一起出山时,他也曾经在寨子外的山泉间偶尔抹脸喝水。 他分明还记得,他在泉水中倒映出来的年轻面庞,却是和她一样的,带着丝丝疲倦…… 也许,如那黄氏货栈的黄纲首曾经在敬酒向他说过的一样: 他一次又一次地脱胎换骨。穿行在山里山外不同的世界,已经太过辛苦。 所以那一次,他的神色才会吓得楼大、楼春他们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出山。一路沉默…… …… 她突然听到了一声乱叶碎响,顿时从思绪中惊醒。 她一眼便看到十步外的那“楼大”。 他的脚步踏碎了落叶,又偏偏迟疑,转头凝视着她。 她能察觉出他眼中仿似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喟叹…… 她顿觉不安,连忙偏过了头,在草丛中避开他的视线。 她开始收拾衣束,准备着靴入水。 “……” 乍一见得她在草丛里暂失了踪影。他心中一怔。 他抬眼看去,不知那女子是不是已经走入烟雾。和部族族人去会和。然而突然不见了她,本来已经下定决心离开的楼云,反倒迟疑不定。 ——错过今晚,也许就永不再见。 无论于她还是于他。都是一样。 感觉到自己的莫名心绪,他暗暗叹气。 他已经察觉到,扰乱他心境的,不是眼前这生蕃女子。而是唐坊那位女坊主。 是她在他心底,侧坐廊下的朦胧侧影。 是那一支陨曲结束时,他看到被海风吹起,在她耳下滴溜急转的花蕊耳珠…… 夜鸟一声惊鸣,深山里居然有楼府家将的传哨声响起,从北山道方向远远传来。 他意外之间。知道他已经迟了。 楼春与楼已会合,他们已经到了北山道上,离着驻马寺只有二三里地了。 而草地中人影一闪。她的人影突现,似乎是被这明显不是部族传音的哨声所惊。 她仰头看着驻马寺的方向。 在她正要回头看看这楼大的动静时,她的身影落入楼云的眼中。 他把脚一跺,终归是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他返身,向她站立的方向快步追了过去。 他决定,还是按着原来的计划。跟着她回部落,然后直接从生番部落里去驻马寺更快。 虽然在这鸭筑山中。与这生蕃女子一夜风流是绝不可能。 他早已经不再是西南夷里未开化的夷奴。 他也与这鸭筑山里开田种地的扶桑山民绝不一样。 时光冉冉,如今的他再也不会如少年时一般,参加这种群-婚-淫-祭而不知廉耻。 他也再不会如山中飞禽走兽一般,追逐在异性们身后,只满足于天生*而不知世事无常。 他已经是堂堂大宋男儿。 他独行千里,带着家中残存家谱拜入明楼楼家,忍辱负重一年零两个月后认祖归宗; 他出生入死,在江北边军中抛头洒血。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所用随时会叛乱的夷人乱族,他在凶险万分的水泊连环寨中七进七出,终成大功; 他弃武从文,披发入山,在苦修斋中不问外事,六年苦读。 他甚至没有参加有官职者可以优待的锁厅官试,而是以白身与学子们一起参加大比,一举获得今上的器重。 即使韩宅胄是外戚之身,当朝参政,如今也不敢侧目看他。 他是在泉州海港,为官家掌控数百万市舶商税的提举监官,他是为官家监查泉州一千六百二十四名南班宗室的心腹信臣。 萤飞草长,点点微芒,。 他已经走过了祭坛,踏入了齐腰高的茅草丛中。 一瞬间,他的脚步声似乎惊醒了那女子。她发怔地看着他,分明不知道他突然回来干什么。 因为她那炫丽的眸,他脚步一滞,几乎又有了一些犹豫。 然而他又岂是那般掩耳盗铃的怯懦男儿? “你……” 他知道她心有戒备,停在草丛边沿停住了脚步。 他并不想让她惊叫起来引动部民,于是,便隔着远远的打着手式,想和她说清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想送她离开这战场,送她回家。 在她的吃惊中,月光迷蒙。 她压根没理他他,飞快地侧身蹲了下去。 她似乎在匆匆套着她的靴子,根本不愿意看他。 他只看到,她瞳中水色如波,似泣似诉。 他本已经放软了的心肠更是添了三分无奈,只觉得言语已然无用。 隔着层层风吹浪翻的茅草,他试探着走近,远远地向她伸出手臂。 他想要从身后,轻轻去揽住她。 ——揽住那一抹暂时无法从他眼中抹去的妙曼身姿。 就像他在舱道上不知不觉走到陈文昌门前,就如他刚才返身向她追来的无名冲动,他终于想明白: 在他的座船行驶到了唐坊水面时,一切已经改变。 当他的眼光捕捉到了那早已闻名的季氏女子时,他在心底,就已经把她的身影与他脑中因她而起的种种好奇和惊异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他在心底,就已经悄悄升起了一丝他刚刚才意识到的悸动: 在那夕阳已落的海风天光中,他早就想伸手揽住,揽住那一抹在半空中凝结而不散的烟笼绿影。L ps:鞠躬感谢秀子71305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老书友旎旎2002,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3╰)。   ☆、085 在水一方 (上) 突地,她终于站了起来。 她看向了他。 仿佛是惊醒一样,她的视线从他的眼睛瞬间滑到了他伸向她的手,而他也瞬间觉得: 她的眼睛和画中的季氏太像了。 几乎是完全一模一样。 他心里一惊,停在了三步外。 这一次却不是犹豫,他只是知道,他心底这个“麻烦的季氏”一定要解决掉。 他不由得就思索着: 要不要揭穿了这个掩盖身份的偶然,告诉她,他是从海外大宋而来。 “你……” 世上难道不是还是有季青辰这样,不需要他人指引而自然开化的外夷女子? 这生蕃女子难道就不行? 宋商们皆传说她受教于空明禅师,而那和尚却在给佛光寺主的信中说过: 此女天生聪颖,心思多变,看汉书如看母语,一点就透,又对大宋中土生就愿意了解的兴趣,不惜重金从大宋购买各种书籍、方物…… 就像是看到了午后的阳光里,有一名女子坐在木屋的廊前,用灰泥炉煮开了茶汤。她看着汤中的雾起香凝,静待着疏篱小院中的花落人来。 虽然是海外夷女,那季氏却有着天然开化的汉墨风华。 正如他楼云,十四时不顾一切从山中走出…… 他更清楚,在空明老和尚的视线之外,她所做的事情还有更多更多…… 也许。他可以问一问眼前这生番女子: 问问她,她是否想离开未开化的部落?他其实可以带她下山,打开双眼。看看不一样的世界…… 不留遗憾。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她盯住他,突然间后退一步,捻唇发出一声尖哨。 声调高亢奇特,绝不是男女对歌般的欢快游戏。 季青辰吹起了偷学来的生蕃传警哨声,它马上引起了远处还在厮杀的生番们的注意。 无论是从小狩猎而生的本能,还是江北边军中用鲜血历练出来的经验。都让楼云在惊奇之前就迅速反应。 她的身份有诈。 他厉眼如锋,疾扑而上就要把她拿下。 他刀出如风。既防她暗袭又抢先截断她的逃路,然而她却似乎因为早有准备,远比他更快。 月光下,他只看到那把他骗了个彻底的女子。竟然不逃反进。 她在茅草堆里,向前跃出失去了踪影。卟嗵的水响之中,只有她冲入水面,溅起一片片巨大的水花。 在月光下,水浪银白如珠。 震惊中,他收刀在手,抢步停在了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茅草中被密密掩盖的,是一眼三人合抱的清澈深泉,水面波翻浪涌。其深不可见底,显然是她刚刚跳了下去,潜入其中。不知道通向哪里…… 只有她从他手中抢回去的兽皮裙,沾满了草灰泥石,落在了泉边。 心底的一阵血气翻腾后,他深吸一口长气,铛的一声还刀回鞘。 他克制住跳入泉水,马上把那女子擒回来逼问的冲动。 然而刀锋磨着刀鞘的刺耳声音。分明就像从他心底发出。 居然还敢在他面前假装撒娇,使性子…… 混帐! ——她必定早已经猜到了他宋人的身份。 而她。除了是那位避入唐坊的女坊主,还有谁能这样骗他? 尽管四面都是生蕃们得到她哨声示警后的号角声,人影开始向他所在的地点合围,他仍然冷着脸。 他不慌不忙地蹲下来,把刀放在脚边,双手捧了泉水从头顶淋下。 清凉的泉水让他头脑清醒,他冷静查看这泉水深浅如何,是不是可以供他追入。 他是过于大意,才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提刀慢慢站起,面色平静,还未决定行止如何,便耳听得七八步外传来一声怪叫。 附近有三四个生蕃已经被她刚才那哨声引来。 他淡然一笑。 不需要细查,光听各方的刀啸风声,他都能判断出他们合围得太迟,他完全还有时间脱身离开。 他盯着波浪不止的水面,发现这泉水太深,极可能里通地下暗河,她即然敢直接跳进去, 泉水外面就有八分可能安排了自己人来接应。 他如果跟随而去,只会是被人瓮中抓鳖。 或者,他可以传警召来北山道上的府中家将,为他开路? “……” 他轻轻一叹,无视着四面越逼越近的刀光火把,向北山道方向吹出了大宋军中的传信。 他让家将们不用等他,马上向驻马寺进发,寻找到东侧门寺奴寮门前设伏,一定要抓住那女坊主。 家将们马上有了回应,遵令而行。 他放心之后,突然又看到了泉边掉落的兽皮裙,上面还溅留着半根烟叶。 那是他在刚才的男女游戏间为了哄她开心,从祭坑里翻找出来,被她抢走而没吃完的解药。 这一次,他不过是因为心中自乱,才会被女色所惑。 现在,却绝不再如此。 生番的怪叫入耳,终于杀到了面前。 卟的一声闷响,军刀刀鞘的暗黑寒光在他手中闪过。 他已经反手撞出,用未出鞘的腰刀猛击在了一个生蕃的肚腹上。这潜伏偷袭的小子吭都没吭出一声,就喷血倒地。 败者在茅草泥地里翻滚痛叫,召唤着部族兄弟们为他报仇。 他盯着那泉边的兽皮裙,还有裙上遗落的半根烟药杂叶,这都应该是她刚才潜水前,嫌它在水中累赘而断然丢弃的…… 果然是好心计。 难怪她能以女子之身。掌握唐坊十年,即便她那两个几乎的同岁弟弟同样卓尔不群,也无法取代她在坊中的地位。 然而即使是眼前失败。他仍然有足够的应对之策。 一则让家将们进驻马寺,设伏擒拿,二则,他却正可以趁她不在唐坊,返身下山,他可以直去唐坊以国使身份支持季辰虎得到坊主之位。 这就是大事已成。 只不过…… 刀光如雪,在合围的四名生番的刀下。是向他压顶而来的缠密刀网。 眼看着就要被罩住,他才刚刚拨出刀来。在生番们暗喜中。他的身影突然不见。 不等他们吃惊怪叫,他就已经横撞出去与他们贴身相搏。 疾拳劲腿,看不出他的出手,却能听到数十声直击要害的悚人闷响。 在他们的呻吟倒地中。他轻松落地。 把手一伸,他重新拿回了从空中落下的刀身刀鞘。 因为他的强横,生蕃们的示警声打着转地在他四面响起,合围过来支援的生蕃越来越多,退路将断。 在一声收刀回鞘的清鸣中,他转头看向了脚下那季氏女子的兽皮裙,低沉冷哼。 ——就算是在金国边境里经历生死,在水泊山寨里遇上过美人计,他何尝有过这样的狼狈? 但杀了这些生蕃出气又能如何? 他多的是更重要的事。 转身下山。避实就虚直扑唐坊,断绝她回归之路,然后再等着楼春他们传回消息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然而他如此想着。忍了又忍,到底没有忍住。 刀光再次临头,他一脚挑起泉边被她丢弃的兽皮裙,抓在手中,不退反进。 厉啸声中,他迎着生番们袭来的方向。冲进了他们的人群里。 ——直接穿过中央祭坛,他会比那狡诈的女坊主更快。 火把幢幢。兽角声声。 月光树林里的厮杀,因为楼云的突然加入而更为混乱不堪。 泉水之下,季青辰一口气潜入泉底。 她憋着二十个呼吸的时间,从地底的暗河里探出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钻入地下暗河,横穿了月光树林。 十年前,她就是在逃跑时,失足摔进了泉眼里,才没有被那些发-情的男女抓住。 暗河终于延伸到了月光树林的外围,与林外的溪水相连。 她没有上岸,只是在水中露出头四面查看了一圈后,继续游水前进,仰头看向夜风筝上的光亮。 那是撒了萤石粉的效果。 她当然知道那楼大不会追来。 此时,他应该能猜到了她唐坊坊主的身份,还有那夜风筝下就是接应她的坊丁。 她再次探出头来,却正听到了楼云那一声传哨。接着就是驻马寺外二三里地的宋军回哨声。 不需多想,她就能猜测,北山道上已经设伏。 她甚至怀疑,如果楼大这心腹出现在月光树林,表示着国使楼云真的潜行登岸。楼云就应该正在北山道之上,身边由大批家将随行。 她无声地潜游进了与暗河相连的山中河溪。 她能判断出那些楼府家将们现在的位置。 就算他们已经绕过了北山道上十多座唐坊守备亭,但他们必定要经过一片桉树林子才能到达驻马寺。 而那片地处山道咽喉的桉树林里,隐藏着唐坊第十二号守备亭。 守亭的是李家三姐妹中的大姐李墨兰。 林中还有此女精心布下的三层军阵图。 她浸在了七月初秋的溪水里,无声地划着水,飞快地向夜风筝所在的方向游去。 在她心里,却不自禁回想着最后那一刻。 她之所以僵立在了水边,除了穿靴束衣准备入水之外,完全是因为他出人意料的转身走近。 当时,让她不自主主就有了些疑惑: 他没有离开而转回身来时,一边走近一边向她半伸出手臂,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便宜还没占够? 他最后三步外停住脚步,想和她说些什么?是什么让他如此大意,竟然没有发现她脚下的泉眼。 因为她太过紧张,她当时从他的眼神里,居然看出了他在询问着,要不要跟着他一起离开的意味…… 他想干什么?替楼大人再带回去一个夷女小妾? 哗啦一声水响,她从溪水浅滩上站了起来。 迎着天上的弯月,她抹去脸上的点点水珠。她仿佛看到了最后那一刻,他追到泉眼边发现被骗时,勃然大怒的样子。 她不由得又是一笑。 活该~! 那样自负的男子,现在应该明白什么是知难而退了吧? 就让他回去告诉那楼云: 即使他贵为大宋国使,但这唐坊外的东海之境。并不是可以任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泉州城吧。 ……L ps:鞠躬感谢老书友md12投的粉红票   ☆、086 在水一方(下) 山上二里处,因为已经离驻马寺很近,野兽们都已经多年没有在山岭附近出没了。 等在迎客松下的姬墨十分有耐心,所以她只是打出了一声表示她已经安全的唿哨,让他们再等半柱香。 她并没有直接发暗号和他们会合。 她全身都湿透了,就算姬墨和库丁都是她的心腹,她也从不会太过大意。 她需要换装。 她在一颗大树底下仰头,密叶横生的大树上有一座小树屋。如那“楼大”所言,她就算不是生蕃女子,她也在寺外有自己的秘密居处。 只不过,这树屋不是她会情郎的地点,而且是她当年做寺奴时,季辰虎帮她搭起的。 当时,她是为了藏着时常来看她的九岁孩子季辰虎。 大半月未来,紧闭门窗的小小树屋里只落了三四点的碎叶。 月光斜照,屋中除了卷起的草席和薄布被,角落里还放着一只避虫香藤纺织的小衣箱。 她打开箱,从中取出了按季节变动放进去的干衣服、带帽披风,用十支铁箭重新装满了腰后的贴身箭袋。 她换好了净袜布鞋,收拾利索。这才爬下树去与姬墨和库丁们会合。 “大娘子,陈家船上写信来了。” 她披着一领暗青山水绣纹宋绸披风,用风帽遮住了脸庞。她在姬墨和六名库丁们的护送中向驻马寺疾步而行。 听到这里。她不由脚步一顿,诧异看向了姬墨,反问道: “谁的信?” 在陈家的船上。有她通过泉州分栈点安排的一个小船丁。 他当然不会是唐坊坊丁,却是陈家船厂里的小伙计。为了他二十年才能赚到的酬劳,他会在恰当的时候,把她的第二封信交到陈文昌手中。 但这些日子,这小伙计在楼云船上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所以她也料不到陈家还有信会主动送过来。 “大娘子,是文昌公子亲笔写了信。” 姬墨从守备亭接到信后,就急于想送给她。此时他从怀中取出鸽信筒。面上却有些尴尬之色,却也有些为她欢喜的样子。 这就更让她有些奇怪。 她把信筒盖旋开。她还没取出纸卷。信筒里面却直接掉出来一条手编花绳。 姬墨早有准备,伸手便在半空中接了过来,笑着呈到她手里, 她仔细一看。不由得也有些失措意外。 那是一条不过三四寸长的彩色细腕绳。 深紫色绳结点缀成一串荔枝果,夹带着三朵白色荔枝花。这显然不可能是男子所编所戴。但荔枝花串最底端却还吊着一个更小的长方形平安绣袋。 白底起紫色海浪的绣袋子里,鼓鼓的不知塞的是什么。 她却细心发现,绣袋两面似乎各绣着两个字: 模糊看去,似乎一面是“妈祖”,一面却是“文昌”。 这是泉州港常见的出海护符。 陈文昌送这物什给她? 正疑惑间,有库丁笑嘻嘻打开了萤石粉的照明袋,让她细看。 她只有把花串子提起来,才能看清确认绣袋两面的细字。姬墨性子沉稳。含笑没有出声。周围那六个年轻库丁却没这么贴心,个个都挤眼弄眼地互相递着眼色。 她虽然完全不明白这绳花是什么意思,但现在被这些毛头小子们围着看好戏。她也不禁脸上发烧。 她只能故作平静,笑道: “看起来,像是条戴旧的绳花?” 只要细看,就能看出这腕带花绳显然是有些颜色消退。 说罢,她迅速抽出纸卷来,信里面的内容却让她吃了一惊。 陈文昌在信里写了三件事。 一件事。是他到高丽时,特意去了私学里一趟。想去见见季辰龙。但因为季辰龙游学离开了京城,所以他没有遇上。 但季辰龙的文章他看过了。 陈文昌觉得很惭愧,季辰龙在写高丽北部边境屯田的策论时,比较了闽南山区、琉球岛山区以及唐坊附近的耕种经验。季家二郎对福建武夷山的了解比他陈文昌还详细。 所以他没有什么可以教季辰龙的。 第二件,他也只是说。他的书院同侪里,确实有在琉球岛上开荒的族人。如果唐坊需要,他可以引见。而泉南书院本就开在了蕃坊附近,他三年前就在蕃坊买了一个小院子作起居休息的私宅。平常只有一个乳娘帮他去打理,并没有别人。 最后,他想在蕃坊开一家蒙童小书院,所以成家后他打算再把隔壁两间院子买下来。 她看到最后,心知肚明间也不由得有了一丝欢喜。 陈文昌在蕃坊养了外室的流言,她当然是不会忘在脑后的。 他这番解释倒也让她愿意相信。 “大娘子。” 姬墨何尝不为她欢喜。 自从四明王氏悔婚后,她身边的人虽然都不敢说些什么叫她难过。但心里时时为她的亲事着急是不免的。 偏偏陈文昌的流言传得真假不明。 现在虽然要赶着去驻马寺,他仍然还是瞪了六个偷笑的库丁一眼,让他们站远了些。 他悄悄地说着,道: “大娘子,何必太为二郎和三郎的事情忧心?” 他心里有不好说出来的话。 他并不明白女坊主为什么一定要支持临安城的韩参政府。得罪了国使。、 然而,就算三郎今日得了坊主之位,只要田庄在季氏货栈手上,三年后二郎未必不能卷土重来。两个弟弟长大了。她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从信上看,陈文昌像是个谦和可靠的人。 “我明白的。” 她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向陈家许亲,却也知道他的好意。点点头, “我上回在信里问候了他家的父母兄嫂。他也应该知道,我在坊里少不了会听说,他家母亲与嫂子相处并不太好。” 她叹笑着。 她虽然不能说出近十年来苦心经营,支持韩参政府所谓北伐计划的原因。但在姬墨面前,她并不隐瞒她对这门亲事的隐忧, “……王世强毕竟也是愿意和我分宅单过的。我其实也怕进了他们陈家大宅。不习惯他们的日子。” 因为和两个弟弟都要费心相处,她并不觉得大宅里的日子会过不下去。 但陈文昌在信里说起蕃坊里的小私宅。又提到成家后要买隔壁院子办蒙学。也许等他进唐坊求亲时,她也能与他商量商量: 如果这门亲事他并不嫌弃,婚后他想在泉州蕃坊开书院当然也是好事。但开书院的事务难免烦杂,内务更是太多。他是不是会借着这项事情。带着妻室居住在蕃坊里? 她并不会叫他为难。 给她几年时间,让她住在蕃坊把唐坊的事情都安排下来,让她把那些不愿意留在扶桑的坊民都安顿好。在那之后,她也能深居简出,不叫他母亲看着难受。 她当然会随他搬回陈家大宅。 但她得准备好后路。免得无处可逃。 因扶桑内乱而迁回大宋,并不代表她活够了不怕死。 而且为她以后的日子计,如果他还想继续开书院。比如除了开蒙学,他再开一座泉南书院和四明书院那样的士子学馆。她更加支持。 就她所知,至少四明书院的山长。就是带着妻儿全家住在书院。 他的夫人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女子,负责打理书院里的内务。 办书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二百学子的衣食住行都要细心安排。如果不用每天在家里装着闺阁千金的样子讨好老太太。这日子当然能过得更顺心。 她成婚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找罪受。 姬墨知道她心有自有主张,见她也是愿意和陈文昌见面商量的样子,他便也知道: 她对这陈文昌还是颇有好感的。 她不再多言,收起绳和信,在库丁们的簇拥下有向驻马寺而去。 姬墨当然不会问她那旧花绳的事情。而她随手系在了袖子里那根旧花绳,她当然也知道是什么来历。 她早就听分栈点的伙计说过。泉州港妈祖娘娘庙里的荔枝花绳卖得很好。 荔枝花开遍城内城外,那小小的平安绣袋里透出她最熟悉的檀香味。她知道里面塞的是妈祖神像前的香炉灰。听说平常出海前。泉州城的船丁、行纪们都要买个带着求保佑的。 之所以看着旧,却也是陈文昌在海上用了半年。 不论是陈洪还是王世强,或是楼云,他们出海是为了国事、家事。但陈文昌这一次出海,只是为了进唐坊来求亲。 ——为了与她当面相见。 此时她突然想起了那月光树林里的楼大。 如果宋船上的国使真的在他们这些家将的保护下,潜行登岸。受她所命的那名小船丁,也应该把他的信送到陈文昌手上吧? 在那封信上,她也只是写了几句问候旅途兴劳的话,然后,静候着他进坊提亲了。 至于泉州船匠之类的,那毕竟是故意写给国使楼云看的。 她与陈文昌之间,却是越简单越好…… 只可惜,空明大师看不到他了。 想到这里,她把月光树林那一场阴差阳错的偶遇置之脑后,她把那无赖小子“楼大” 弃在一边。 “空明禅师他,确实是圆寂了吗……” 山路弯行,东侧门近在咫尺。 她突然开口。 姬墨一愣,不知道她怎么又怀疑起这件事,然而一看她的神色,他便也知道。 她还是盼着那位老宋僧的死讯只是误传罢了。 “……是。大娘子。” 她默默不语,随即也点了头,不再去臆想。 宽檐阔殿的驻马寺建于唐末年代。 因为年深日久,寺院不断扩建,最偏僻的寺奴寮反而是最近十多年才翻新的院落。 走在进寺的石路上,从外面看去。 寺奴寮的院墙是板木间夹着土墙,矮墙上可以看到院子里面间间相连的木板屋。 屋前都是搭起的相连廊板。 “大娘子,季洪还传信来说:他们已经在东水门围住了三名宋人细作。但三郎手下的许三和许五也去了东水门,坚持要让他们亲自捉人。两边一直在僵持着。还没有合围擒拿。” 姬墨看到这毫无防备的寺奴寮,就想起了唐坊那三个没逃出去的楼府家将。 季辰虎明显是不愿意让季洪捉到宋人奸细。 姬墨却知道,这样的状况就足以让她满意。 反倒是李墨兰那里,让他有些担心, “除了第十二号守备亭,其他的亭子里都留了人加强了守备。李大姑娘那里却仍然只有原来的人手。有她和季大雷,还有……” 他微一犹豫,在她停步转目间,只能苦笑回答, “一号亭的万根生,他非跟着我去了十二号亭。” “……” 季青辰对这类坊中男女的争风吃醋,也只能无奈而笑。 姬墨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懒得管这些事。 他放心上前,推开了寺奴寮的院门。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87 寺中变乱 寺中古树连影,宽檐斜伸。 殿阁之影倒映在山泉灌入的浅水沙洲间,幽远宁静。 后寺里有十七座客居。 三年前,曾经就是她在寺里供役的地方。 她沿着水面沙洲上搭起的一条曲折木板小桥,熟悉地认着路。 姬墨却回头看了空空的寺奴寮一眼,犹豫道: “大娘子,要不要在此地安排一二——” 她脚步不停,摇头微笑。 姬墨的意思当然是要在此地安排人手,埋伏暗算那些准备进驻马寺的楼府家将。 刚才一路上,她已经把祭场里遇上楼大的事告诉他了。 “他们会先召泉州僧来引路。泉州僧既然已经被我安排的寺奴拿下。他们反倒要在这里疑神疑鬼,浪费时间呢。” 她没心思去多想困在桉树林的楼大。 姬墨不需要问,也知道泉州僧早在她的监视下。何时拿下只是看她事先的安排。 她当然不会和国使来人公然作对,否则想迁回大宋的坊民要落籍只怕有麻烦。她只要拖住楼大他们的脚步就足够了。 在离着客院最远的边缘,她不急不慢地带着库丁们行走。 山风水影间,看得到水对岸的座座扶桑客居。 十七座院落以宽木板桥相连,风景各异,处处也是灯火通明。 院外的宽板连桥上,还不时看得到穿着丝缎壶衣的高级侍女举灯走过。 客居里面居住的客人。都是附近封国里来寺内奉佛寄居的贵族女子。偶尔,那里也会有远至平安京城的世家姬君入住。 这些在佛前日夜念经的青春女子,即使是在扶桑国这样不用太守礼的边夷国家中。她们往往也有一份不能对外人道的伤心事难解。 所以她们才会愿意暂时抛却家中的父母和众多侍女乳娘,只带着几个家臣仆从,不辞辛苦而来。 避入空门,想求得一片净土。 侍女们披在身后的长长束发,倒映在水面,又被手中的莲花佛灯映照。水面泛出了乌亮带暗金的光波。 这光波在水中散射,点缀出片片金黄光晕。萦绕着客居里的处处佛阁。 而这佛阁金像,被笼罩在驻马寺的深山雾绕里。影影绰绰。 有如佛门七宝楼台。 而在寺外,生番们为了保住山林的兽角战鼓声,扶桑山民为了开荒烧林的搏命厮杀声,不绝于耳。 这些呐喊。仿佛只是佛陀梦中的回忆,是凡间蝼蚁自相残杀的争鸣。 “你们找一处空的客院藏起来,现在客院必定没有住满。” 她吩咐着。 在眼下,十七座客居里面算是寺中最安全的地方。 僧兵们没有召唤是绝不可能进入。就连寺奴们也只有跟着寺奴寮主才能随时进出。他们会按照贵客们要求,替她们安居居处、用具、饮食,安顿家臣侍女。 “我去空明大师的佛斋里,见过法止僧官,然后在大师面前上一柱香就回来。” 她一脚拐上了通向中殿的宽桥。 木板桥没有护栏,只在水中木柱上钉上了相连的桥板。 高僧们的佛斋建在了中殿附近。姬墨他们不熟悉路径,所以无法避开中殿的僧兵们。 他们也就无法按她的命令先行进入佛斋,找到空明大师的亲传弟子。 按原来的计划。姬墨本应该在为她上了一柱香之后,向空明的弟子法止和尚讨要她的信件箱。 待她上山后,她会在空明大师面前,亲手把这些信烧尽,让它们都随他而去。 …… “大娘子,寺里的僧官们都在中殿上议事。原来去佛斋的路上都是僧兵——” “走这边就行了。” 虽然姬墨没有办成,但对她而言。驻马寺太熟悉了。 她打量着中殿的灯火,直接作了判断: 只要再过了水对面的两处廊桥,拐向一处宽板桥,就可以绕开中殿了。 丝毫不会惊动僧兵。 姬墨紧随在她身边,知道她在寺内早有安排,但仍然有些担忧。 “大娘子还请小心为上。” 泉州僧在寺中呆了不少日子。因为老宋僧的关系,他们当然和空明大师的两位亲传弟子最亲近。 谁知道那法止僧官是不是已经被那位楼国使收买了? “不用担心,法止僧官今天并没有和泉州僧接触。” 她突然笑语。 “什么?” 他还没来得想清楚——她是怎么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她脚步一停。 隔着一处水面沙洲,她望着桥对面的黑暗中,双手轻击。 掌声轻轻,他便听得前面水岸桥上,也传来一声拍手声,与她遥相呼应。 对面有人。 她微微一笑,便向姬墨点了点头,道: “前面没有僧兵。” 姬墨知道,对面应该是来接应她的寺奴。 他凝神看去。 桥尽头的黑暗中,走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寺奴,也不知是男是女。 那小寺奴手里提着一盏白色风灯,在黑暗中晃了一晃,他似乎终于隔着桥看清了季青辰的样子。 姬墨也看清了,接应的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小女寺奴。 季青辰隔空向她打了几个手式,姬墨知道是寺奴之间的暗语。 这些暗语是为了方便她们偷鸡摸狗时一起串供,免得被管事僧们拿住证据。 也不知季青辰和她是怎么传递的消息,似乎法止僧官和泉州僧今天的动静就已经确认了。 “这些年给他们送饭端水的。当然都是寺奴。” 她并不多说,姬墨也明白,寺奴在泉州僧食物饮水里下手脚。简直不能再容易。 而她安排那些寺奴,就等着今日。 总不能让泉州僧公然给楼府家将们带路,更不能让他们和法止、法显两位僧官讨价还价,商量出卖她的代价。 法止、法显当然都是扶桑人。 十年前,那两个在佛斋门外偷听她和空明说话,然后偷塞给她两颗烟药解药的小侍童早已经长大。 他们也都是驻马寺里的僧官了,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考量。 不为了他们自己。也得考虑扶桑这一场内乱。 楼云身为国使,能拿出诱惑他们的条件太多了。 那提灯小寺奴也不说话。隔着十几步远,又打了好几个手式。之后,那孩子才转身在前面引路。 季青辰虽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却也因为她那几个手式。诧异地看向了姬墨。 她把得到的消息告诉他道: “除了三个泉州僧,寺里还有别的奸细?” 然而她又摇了头,道: “没有泉州僧引路,宋人绝不可能这样快。” 也不需要姬墨多言,她思索着,便想了明白, “和我们无关,寺里来的人应该是平安京城新国主来劝降的使者。” 在扶桑国,驻马寺的八百僧兵足以比美一方诸侯势力。新国主当然不能视而不见。 劝降的使者只不要让他们倒向平家,就是成功。 “看来中殿里,僧官们果然不轻松。” 僧官们议事。当然是为了应对平安京城的使者。 所以,外面生番和扶桑山民们举行的各种神祭,和尚们也没空去管了。 姬墨已经向随行的六名库丁打了手式,让他们小心戒备了起来。 如果大娘子在唐坊没有出事,在驻马寺里却被宋人捉走,他有愧职责不提。仅是三郎那里绝无法交代。 “大娘子,三郎传了讯。已经派了许老大和许老四,让他们带着二十个坊丁来接你回坊了。” 他推测着,计算着寺里能保护她的坊丁。 “还有护送大娘子上山的虾夷人,我看他们也快要到了。” 他身为季青辰的心腹,知道十一个虾夷人是盟友,而季辰虎的二十二名援军,暂时只能当成是一半的战斗力。 尽管他也不认为,季辰虎会愿意自己的亲姐姐被捉走。 那不是打他的脸吗? 她点了点头,便知道姬墨是不放心她。她便没有再说让他们去客居躲藏。 眼看着快要过廊桥了,灯火通明的中殿果然在远处被僧兵围得水泄不通。 她便道: “差个人去中殿看看。” 她看了一眼前面矮矮的小寺奴, “她刚才还说,中殿里议事的时候,死了两个僧官。” “……是。” 他挥手差了一个库丁去查探,深知她在担心空明大师费心栽培教导的两位亲传弟子。 他早就听说过,法止和法显两位僧官十分年轻,几乎与她同岁。 他们如今得到空明大师倾囊相授,精擅梵语和汉语,是通晓三千净土佛经的高僧。 日本僧人得到的佛经,基本是游学僧们去中土抄写的汉语佛经。 极少数是战乱时流失到扶桑的梵语原经。 所以,精通汉语和梵语是做僧官的前提条件。 而法止和法显两人之中,在寺中更让人看重的是法显和尚。 他本是鸭筑山里一座小山村的村长之子。尽管过得也十分贫穷,却从家里学会了收粮、卖粮、管理村民、迎宾接待等各类庶务。他在寺里管理起僧众也是得心应手。 所以,他现在是驻马寺里颇有权势的管事僧。 ——大娘子收到的第一批走私粮食,就是从法止他家那偏僻小村子里私买的。 他免不了也要去中殿参加重大议事。 而另一位法止僧官却向来专心于译经,他一定会守在空明大师的斋房里,安排师父的一切身后之事。 他也会等着她,等她来祭拜先师。L ps:鞠躬感谢babygirlw,觑觑眼婷婷,tttqinshang9的礼物打赏。   ☆、088 寺奴寮主 姬墨和六名库丁,随着她匆匆而行,转眼间连过了几座桥。 一路平安,姬墨看着水那一面的中殿,突然想起宋使既然已经召见平家使者,不知新国主的使者会不会也去宋船上求见? 此时,却听到她微噫了一声。 前面最后那一段宽板桥上传来了说话声。 本来应该无人的前路上,居然从廊桥里走过来了一名扶桑侍女。她似乎是从议事的中殿而回,正在叫着那个小寺奴。 “什么人?” 疑惑的扶桑女子声音传过来,带着平安京城贵族们流行的刻意拖长的慢条斯理。 显示着身份高贵者的闲适和优雅。 做了三年寺奴的季青辰一听她的说话习惯,就已经判断出来:她虽然是侍女,但身份不低。 她本身就应该是国守之类的地方官小姐出身,当然极可能是私生女。而她做侍女的地方,只能是平安京城最顶尖的世家大族。 姬墨随着她停住了脚步,远远观望,心中警惕,那侍女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那提灯的小寺奴僵立不动,似乎是被她逼问得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侍女高举了手中灯盏,季青辰不过一眼,就隐约看清了她大约的打扮。 一点灯光,照出了她一身着绿柏叶纹白底绸质壶衣,也照出了她脑后束着长发,踏着木屐的端庄身影。 只要看她剃去双眉后,用炭笔画上的漆黑点眉,还有她扑了白粉的脸庞,樱桃红的双唇,就知道她是从不做粗活。 她是世家中。只陪着姬君读书望月,在内室里打理主人裙香衣带的高级侍女。 因为隔着十多丈的水面,无法真正互相看清,所以季青辰也并不着急。 “大娘子……” 姬墨悄声探询。 现在这个距离,四面又漆黑无人,对方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 他完全可以潜行靠近,拿下她而不惊动任何人。 “不用。” 她低声一笑。 “我刚才不是说。寺里应该来了扶桑新国主的劝降使者?” 在这个时段。本不应该有客居的侍女出现。她们就算是走出客居,也应该是去厨房为主人准备夜食。正常侍女更不应该从中殿议事的方向而回。 姬墨一怔,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难道使者就是此女? 那小寺奴在向那高级侍女解释什么。那绿柏叶壶衣的侍女的眼光却不断向她们这一行看了过来,眼中的疑惑视线并没有多少改变。 姬墨有些担心不耐,她却笑着摇了摇关,使了个眼色给他。 他转头看去。 廊桥下又走出一个提灯的寺奴。年纪和身材就在大上许多,似乎是个早就等待着的寺奴头目。他走上前去。代替那小寺奴向和侍女继续说着。 “这里离中殿太近,不要惊动僧兵为上。” 她的头脸藏在了披风帽兜里,不慌不忙,耐心等着寺奴替她们一行人编个身份。让她和姬墨顺利走过中殿, “我倒也盼着她是新国主使者才好。” 九州岛是平家的发家之地,对于新国主一系的使臣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派武士而是派了女人进驻马寺试探,她并不意外。 这侍女和驻马寺应该有她所不知的特殊关系。她的使者身份才能被僧众们接纳相信。 而正使当然还在后面。 不约而同的,她与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不自禁就想起了唐坊外的楼国使。 泉州僧虽然被她的人拿下,但必定有驻马寺僧官被他们收买。只要有僧官在,楼云当然能得到一些也许连她也不清楚的扶桑消息。 他也知道平安京城的新国主派使者来了? 她不惊反笑。 姬墨见得这被拦路怀疑的时刻,她居然笑了起来,不由得疑惑低声道: “大娘子……?” 他在意的不是国使,反倒是法止、法显两位僧官,到底哪一位才被收买了? “我看那位楼国使不得不登岸了。” 她拢了拢披风风帽,盯着扶桑女侍,悄声说着, “那位楼国使太谨慎,不愿意涉入扶桑内乱,才一直拒绝登岸。陈家也没有办法说服他。” 姬墨心领神会,这门亲事要是顺利,陈文昌何必又悄悄地送了信和随身之物过来? 原因当然是楼云没答应进坊。 “这门亲事我却是一定要楼云保媒的——这新国主的使者不就是个绝好的借口?” 正说着,桥上那寺奴头目不知向那侍女说了什么,她眼光一转,似乎终于被说服。 只见她低头后退,侧身站在了桥边。 季青辰知道她是让路的意思,便也举步向前,向那侍女所在的廊桥方向走去。 姬墨暗暗松了口气了,悄声道: “大娘子放心,国使船上安排的眼线,只等机会就会把大娘子的第二封信送到文昌公子的手中。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服他叔叔的。” 姬墨觉得陈文昌对这门亲事是有六七分愿意的。 而唐坊的泉州分栈点,早在陈家五条海船离开泉州港之前,就用足够的金砂收买了一个擦洗船板的陈姓小船丁。 小船丁的手上有大娘子给陈文昌的另一封短信。 她在那第二封信里仅是向陈文昌问候了一路远来的辛苦,半点也没有提别的事。 就像陈文昌突然寄了荔枝花绳过来,信上说的也都是家常之事。 两姓结亲,聘礼嫁妆之类的事,当然有李先生及陈洪他们去谈。大娘子和陈文昌这对正主都知道分寸,只要委婉地互表好感,互表诚意就足够了。 她第一封信里向陈文昌打探泉州船匠。那也是写给楼云看的。 而陈文昌收第二封信后一定会向那小船丁问几句话。小船丁能告诉他的小道消息里,除了唐坊要求楼云进坊保媒的条件,同时也提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门亲事订下后,大娘子会把河道控制权分成十股,其中三股她会当作嫁妆带到陈家。 姬墨觉得这事恰到好处,只因为季青辰深知,为了这份嫁妆。陈洪就算是编出借口也要说服楼云亲自出面。为了保媒登岸进唐坊。 更何况现在,是借口送上门来? 宽桥上,扶桑侍女退在一边。按照扶桑世家的礼节,身为侍女在给身份高贵者让路。 季青辰不动声色,还是按着刚才的步速,在姬墨和库丁们的簇拥中向前走去。 姬墨虽然戒备着。却并不担心被看穿。 大娘子全身藏在了质地精致的宋绸披风里,本就是非扶桑贵族不能用的奢侈品。 再加上他们身上仆役们常见的草披。他们这一行人太像是驻马寺里最常见的金主: 是一主七仆,深夜里从家里逃出来偷偷进寺上香的姬君和家臣。 眼看着要擦身而过,那柏叶侍女不管有没有怀疑,毕竟还是按礼节低着头。为她让路。 她还特意抬手,侧身用袖子半掩住脸。 这个举动,反倒让季青辰在心里生了疑。 驻地寺客院里的各种高级侍女。她在做寺奴时见得多了。 她们就算是出身不低,是国守家的小姐。却仍然透露出扶桑国地方上的生活习惯。她们基本上不会有男女避嫌的礼仪。 后寺客居里,每到半夜,总有受约而来过夜的男子,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季青辰是名女子,眼前这侍女居然在她面前连脸都不露? 此女遵守如此严谨的汉地传来的女子礼节,却竟然只是一名高级侍女? 如果她真是一名侍女,只说明她主人的身份,绝不会在那位刚刚生子的筑后川姬君之下。 ——摄政世家出身。 她一面如此思索,一面与那侍女擦肩而过。 不过是微一抬眼,她便瞟到了那侍女一身壶衣的用料质地,还有她手中那盏不属于驻马寺的陶灯。 灯柄上果然按扶桑最近百年新兴的传统,雕印着一柄醒目的家族家微。 她当然知道,鸭筑山附近,确实只有那位筑后川的姬君才能使用这样的世家家徽。 居然真是她的侍女? 就连这侍女身上的那身绿柏叶壶衣绸段,她居然也认出来了。 还是唐坊去年转销得最好的宋绸。 没想到也被季辰虎拿出坊去,用来养女人。 “你……” 她脚步一顿,在这柏叶侍女面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几步之间,她已经想明白,正是因为驻马寺新来的寺主僧座,是京城里的无品亲王,而他又与筑后川姬君认识,今天才刚刚通了信。 有这层关系在,这侍女的使者身份,才能得到僧官们的承认。 平安京城里的新国主,当然是这位无品亲王的堂兄弟之一。 而筑后川姬臣所生的那个孩子,最了不得的猜测,他也就是新国主的孩子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郎季辰虎当然知道这些,而且他在这驻马寺安插的人,只怕比她都多。 在这柏叶侍女的疑惑中,她缓缓向后抚去了头上的风帽,淡然露出了面目眉眼。 山风吹起了她没有束起的早已经在路上吹干的长发,在月光下发出乌沉的光泽。 她仔细打着这侍女。 她袖子里的手,做了个隐晦不明的手式。 接到暗号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寺奴。 他们脚步一动,便默默守住了那十步外这侍女逃向中殿的去路。 在她身后的姬墨何等警醒,立时知道,她是要一举拿下这扶桑侍女。 然而,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他扑前的动作。 一声男子的冷漠汉音在廊桥上传来。 “小人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突见得这熟悉的声音入耳,季青辰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而桥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寺奴更是吓得脸上变色,连忙蹲在了地上。 季青辰暗叹口气,只能放弃捉人的打算。 她先是微微一笑,向那柏叶侍女合什一礼,然后,她才转眸看了过去。 廊道口上,正站着一个同样提灯的寺奴人影。 他毕竟和普通寺奴不一样,头截尖尖的乌帽,身穿着的扶桑仆役商人的白麻水干服,袖子用黑缚带束在了肩上。 一看就是一个管事的寺奴头目。 他步步走近,面目年轻。 尤其是那让人过目难忘的冷漠神色,和他声音一样清寒。 更不要提月光下他如女子般分明秀美的五官,没有血色的双唇,都让他透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 她当然认得此人。 他是驻马寺寺奴寮的寮主阿池。 他和她一样,都是十岁进寺,也都有着中土遗民的血统。 十年过去,她成了唐坊之主,他也成了管理驻马寺里四五百寺奴的寮主。 “请随小人来吧,秋荻院已经安排好了,请等您和家臣们入住。” 阿池能讲一口流利的宋语,现在正用来和她说着话。 利用这样的宋语对话,他正不着痕迹地在向柏叶侍女证明着来者的血统高贵。 不过她却仍然记得: 十年前,他仅仅会说些简单汉语。 他的口音也就和南九州渔村迁来的坊民们一个水准,带着浓重的扶桑土腔。不时夹杂着些扶桑话。甚至还夹杂了些鸭筑山生蕃的土语。 当时,就是这样的汉语水平都已经让她喜不自禁。 所以,他算是在老宋僧们之外,她找到的第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然而,她却曾经出卖过他。 十年前,在阿池被僧官看中,成为他们宠爱的小侍童的那一晚,她把逃出来向她求救的阿池,关在了她的小小纸板门之外。 …… 从那以后,今晚算是他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和她说话。L ps:鞠躬感谢西南来客、md12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瞵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89 汉诗汉情 此时的阿池,冷漠的眼,雪白的衣。 他轻易说服了柏叶侍女,他手中举着磨透的防风瓦灯,完全正等着在廊桥上为她这一行人引路的姿态。 她微微摇了摇头,让姬墨不要妄动。 她向那侍女点头颔首,在她的不明所以中重新戴上风帽。 她移步向前,准备跟着阿池前向秋获院。 那里本来就是她准备让姬墨他们潜藏等待的地点。 那座客居是驻马寺十七座客院里景致最好,摆设最为精美的地方。在这扶桑内乱的时节应该没有人入住。 而且,入住秋荻院想必也是符合刚才一大一小两个寺奴为她编造的“高贵身份”。 阿池身为寺奴寮主,当然早就察觉到寺奴里谁是她的眼线。 而她并不在意他有什么打算,她只知道三年寺奴生涯中,她经常打扫秋荻院的后门小路。那里过了一片稀疏松林,就直通空明大师的佛斋。 而且,她也确实十年,没有能和阿池说上话了。 “廊下君,你也请回客院里休息吧,僧官们不会再召唤你去问话了。” 阿池用扶桑语向那松叶侍女说着,想必廊下君就是她的名字。 这侍女显然对阿池颇有好感,见他出现为这一主七仆引路,似乎也没有了怀疑之色,只是点了点头,道: “多谢寮主,还请寮主转告各位僧官,就算是海面上的宋国船队,也是支持京城里的法皇的。” 季青辰还没有如何,姬墨和那六名库丁就已经被惊动。 纵然是训练有素,只因为这消息太过让人吃惊。姬墨还是担忧地看了季青辰一眼。 露出破绽的是那六名年轻的库丁,他们当然能听懂扶桑话,所以忍不住纷纷侧目,向那柏叶侍女看了过去。 在阿池皱眉,连季青辰也知道要坏事的一瞬间,这警惕至极的柏叶侍女居然也没有脸色变化,仍然一声未出。 甚至连季青辰都看不出。这侍女到底有没有起疑。 廊下君只是把头侧得更偏了些。她没办法看到她的眼神。 要不是这侍女刚才看到了她抚去风帽后一头在扶桑人里只有贵族女子才可能拥有的长发;她在披风里面穿着的绢质灰色僧衣;甚至还有她合什为礼时腕上的檀木佛珠。 如果不是这些仅属于高级贵族所有的物品,她怀疑这廊下君现在就会叫喊出来: 说这寺里来了细作。 阿池皱了眉,她也知道无法马上翻脸。她索性不再理会——反正这侍女要在驻马寺里弄鬼,绝不可能瞒过寺奴的耳目。 就在她走过了五六岁,离着那侍女快远了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突然的女子叹息。 这廊下君语带怜悯。道: “苦寒僧衣重,天女踏月来。入我茶靡殿,万念俱成空。” 她居然轻声吟诵出,一首应景而作的汉诗。 (看你一身苦行的僧衣,不知道今晚趁月而来是经受了什么样的痛苦。但只要你一心向佛。无论是何等难堪的境遇,都能在我佛的慈悲中化解。) 吟唱作答,当然是贵族之间的礼仪。 但眼前让她头痛的是。她万万没料到在这节骨眼上,能遇上世家中也极稀少的会做汉诗的高级侍女。 她转头看去。那侍女已经退后了三步,逃出了她刚才让寺奴们控制的范围。 尽管这廊下君并不知道,只要姬墨出手,她仍然会在叫出来之前被捉住。 这样曲折又保证她自己安全的吟诗唱对,当然足以试探出她季青辰的身份来历。 她现在几乎都能感觉到阿池远远站着,完全没有解围的意思,他噙着一丝冷笑,就是在等着看她狼狈下场。 姬墨他们更是帮不上忙。 ——要她给楼云默写几句唐诗还行,要她做诗,真是有点难为她。 至于这廊下君…… 三年的寺奴身涯让她知道: 尽管现在流行于平安京城的文化产品,应该是扶桑本地的俳歌和物语小说,而不再是唐代的中土文化。但在依靠血统维持统治地位的贵族眼中,自十九次遣唐使之后,精通汉学,能用汉语做诗就代表着世家大族的教养和血统高贵。 她驻步侧目,轻吟了一首平仄完全不对的汉诗。 “悲心随露冷,孤灯照魂归,佛前恩义重,八宝台中人。” (我因为无法诉说的伤痛,踏着拂晓前满地的寒露而来。如游魂一般寻找我佛的所在。多亏你点起一盏灯火,大发善心给我引路。你我因为佛法而在这寺中结缘,必定是因为我们都真心向佛的原故。) 她这样的水平,在空明老和尚面前只会受到训斥,就算是文艺青年王世强也只能摇头以对。 却足以应付扶桑人。 在她的矫情悲叹声中,她双手合什向那侍女再施一礼,谢过了她的举灯指路之德。 如此,她也不着痕迹解释了她刚才突然停步的原因。 在廊下君显然意外和赞赏的目光中,她沉默不语地继续扮演着驻马寺里常见的金主。 她带着一脸遭遇了家变情伤的痛苦,还有一心来佛前许愿的虔诚,举步向前而去。 引路的阿池,见她顺利过了关,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也貌似恭敬而礼节周全地引着她们一行七人,缓步走过了廊道。 那一大一小的寺奴也松了口气,悄悄跟在了他们之后。 而她知道,这十年过去,阿池已经和三郎季辰虎勾结在一起了。 她虽然在驻马寺里广有人脉,也比不上驻马寺里的寺奴寮主对整个寺院的悄悄控制。 阿池要坐稳这个职务并不容易。 她甚至也能猜到,三名泉州僧人被她的眼线拿下,阿池是一清二楚的。 而他之所以能稳坐寺奴寮主之职,除了他做侍童时很得了僧官们的宠爱。更重要的原因却是: 他成年后,是寺奴里办事最得力的人物。 除了他,没人能把僧官们的日子安排得又舒服又少花钱。 他最擅长的,就是把季辰虎在濑户内海上黑吃黑抢来的财货,用高价变卖出去。 然后,他再和三郎一起坐地分赃。 ——虽说他卖得都是高价,但那也是无本买卖的高价。 这些贼赃。比起正儿八经冒着风浪从东海上运来的宋货。价格已经便宜了很多。 这样一比较,僧官们当然会觉得他办事得力。 “有外人进寺了。” 阿池一边走着,一边没有情绪地说着。 “是名宋人女子。她是来找泉州僧。被我的人发现,却又逃了。” 他的语气神情,格外平静。 就像是这十年里,他对她从来没有冷漠以对。再民不曾和她说过话一句话一样。 他只是平常转告着宋人进寺的来讯。 而她知道,除了泉州僧人。除了困在军阵图里的楼大,楼云手下果然还有楼府的家将潜入了驻马寺。 却没料到是名女子。 那些从西南夷山里出来的楼府家将里,居然还有女性? 刚才那小寺奴的暗号里,也告诉了她。有一个楼府家将受命独自上山和泉州僧人联络,让他们去东侧门寺奴寮引宋人进寺。 所以她安排的眼线们才会在泉州僧人的食水下了药,让他们都睡死过去。 这些简略情况她已经都知道了。 只是这女家将居然逃走。她倒也有些意外,阿池可不是个普通的寺奴寮主。 驻马寺寺奴里。这些年来收容了山贼、水贼的事,她当然更清楚。 季辰虎要招揽人手,这些人手如果在唐坊不能安置,除了驻马寺不可能有别的地方够大。 而阿池和那些做贼的中土遗民,本来就认识。 阿池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提着瓦灯,一边走着一边继续道: “三郎也传了消息过来,让我告诉你。他已经派了许老大和许老四上山,要接你回坊。让你收到他们的接应暗号前,在寺里不要离开。” 季青辰知道季辰虎就算是和她意见不合,却不至于能让楼云这样的外人把她擒去。 就比如她三年前和王世强的婚事被悔,但凡三郎在坊中的时候,王世强是绝不敢上门的。 就算是在坊外,只要他踏进了唐坊地界,他身边也随时多跟了十七八个身手强横的船丁。 黄七郎的心腹船头李黑毛,这几年都是被他借过去,随身带着的。 她何尝不诧异,王世强到底对楼大小姐是何等的倾心,竟敢冒着这样要命的风险也要悔婚…… 她这样寻思着,阿池我却显然对她的沉默并不满意, “怎么?” 他冷淡问着,“信不过三郎了?” 她瞥他一眼,忍着没有回讽他一句。 她只是道: “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直接说吧,我有急事。” 她从月光树林脱身后,步步从容。 但她可不至于得意到,以为那楼大是个易与之辈。 她当然是早点去佛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要不是眼前拦住了她的是十年没说话的阿池,要不是秋荻院后门能更快知道地通向佛斋。她也没有这样粗大的神经,陪着他慢慢悠悠地讨论她信不信得过三郎的事。 阿池就和内库里的瓦娘子一样,恨不得他们姐弟反目,自相残杀。 只不过,他们一人投靠了季辰虎,一人投靠了她季青辰。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0 年少时光 秋荻院前的枫叶已经有几十年的艳红。 月夜里,十几株枫冠枝叶连绵如缀金的红锦,铺陈在院门两侧的白灰色矮墙上。 院门开处,一行人鱼贯而入。 她直接去了大屋前的廊板上,坐了下来,侧目直视阿池。 他并不罗嗦,同样在廊边坐下。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竹纸,交到了她的面前。 还没等她看清那纸面上密密麻麻的帐目,就听他理所当然说着,道: “三郎最近在我手上买上一大宗的刀具和铠甲,一共二千一百贯的平泉币。你知道我不收平泉币的。用宋钱做二百四十贯,用金砂是二十六两——他手头紧,我和他又是老交情,不好催,你替他付了吧。” 廊下按刀而立的姬墨乍听到三郎私下购买武器,已经是警惕。 再听到这阿池明明和三郎穿的是一条裤子,现在居然不要扶桑货币平泉币,而向大娘子要金砂来塞帐。 姬墨看向阿池的眼神,不由得就带上了“岂有此理”的怔意。 “三郎和你的私帐,怎么倒向我开口——” 她微微而笑,眼睛落在单据上,一排排地看下去。 阿池的货单也是学了唐坊,都是汉字和阿拉伯数字写的帐,这些刀具和铠甲足够让三郎手下近二千名的私兵换上一回装备了。 阿池当然不会让她知道三郎手上还有多少坊外的私兵。 只听阿池又道: “三郎是左手进,右手出的,我哪里敢和他做正经生意?是他自己说了没帐和他阿姐要,我一想也没错。他打小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你给的?就连他十来岁时纠集在身边的那些村赖小子,连带他们的父母家里人,吃的、用的、使的哪一样不是你给的?他烦起来了,只要进寺里一伸手,叫声阿姐就能全到手了?” 他嘴角歪起。眼神冰寒却故作爽郎地笑着, “我想着,就算他现在要你的坊主之位,你也是情愿的。” 姬墨听到这扶桑寺奴用心险恶,明目张胆地挑拨离间,自然是怒目而视。 他身为巫祝奴口。是从南九州被季辰虎劫掠来的俘虏之一。虽然对季三郎也有仇无爱,但自问也不至于如此。 她眼皮也不抬,只是细细算着纸上的帐目。 算来算去,还是有三四百套的纸甲是疑点。 宋制纸甲的保存期只有两年,在海边更容易受潮。但纸甲在坊里都是给坊丁免费配备的。只要不用坏,两年内完全不用换新的。 上个月,南坊刚有四百坊丁轮换过一批新纸甲,阿池应该是不知道。 这样一算,三郎养在坊外的私兵也就是三四百人。 她便用指尖弹了弹这单据,抬头笑道: “他要是真喜欢这个坊主之位,何必暗地里做些破刀破甲的小生意,还要我来替他填帐了。”说到这里。她也含笑打听着, “听说寮主最近在扶桑内地买了新庄子?还没有向寮主道喜。” 新庄子里是不是正藏着三郎的私兵,她不清楚。但她知道。阿池现在日子过得和僧官们一样舒坦。 除了吃茶点穿绸衣,他时不时就回鸭筑山的村子里,和三四个女子同时来往。 其中一个还是唐坊女子。 “怎么,又有人哭到你面前去了?” 阿池都不用她多提,自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他的眼睛只看着那等着付帐的货单。 “我知道你们唐坊是不许走婚的。但我和你那坊女相好时也就和她说清过,娶她是不可能的。她要同时和你们的坊丁相好我也管不着。想来——你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不认帐?” 因为他压根没有正眼看她。所以她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为了当初一起做寺奴的事情,她实在不能去多问他的男女私情。只是点头道: “是有坊女说起了这事。想托坊里的媒婆向你提亲来着。只看你的意思了。” 她是知道绝不可能的。 阿池的长相俊美。虽然偏阴柔了些,但因为他那冷漠的气质,再加上这些年来吃的是黑货生意,手下使唤着三四百的大小寺奴。他看人眼神就像是刀割一样。 就算在山贼、水贼里,现在也绝没有人敢和他乱开玩笑。 喜欢他的女子必定多不胜数。 只是,汪婆子既然和她说起过这件事,她总得有个交待。 “原来坊主还有和我结亲的意思……” 他哧哧的笑了起来,眼神古怪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安之若素。 “也不仅是我的意思,三郎也应该和你提起过?” “……提当然是提过。他还说,坊里除了他姐,他老婆,二郎的老婆,其他的坊女我能随便挑……” 笑声的讥讽让姬墨眼中怒意隐现。 廊上安坐的她,暗骂三郎之余,只在心中庆幸: 跟她来的六个库丁现在在院门边站得远远的,听不到他的话。 他们中有两个,她记得在坊里都是有相好坊女的。 “……虽然不至于如此,但寮主不妨想想这婚事吧。” 她那弟弟季辰虎可不是一个好侍候的主。 他连她的婚事都要指手划脚,更不要提阿池。 他一个坊外人想要得到季辰虎的信任,真的和三郎联手,娶个坊女是必行的事。 否则,季辰虎绝不会把他当回事。 十年前。 阿池和他的父母住在了鸭筑山的边缘山村里,和扶桑山民们一起开荒种地为生。 他们希望与本地的扶桑人联姻,溶入本地人的圈子。 也只有如此,他们才能保住辛苦开荒得到的土地和粮食,得到扶桑的户籍。 就如北九州下关口。那一带,现在仍然有五六个中土遗民渔村不愿意迁进唐坊来经商。 她还记得,阿池被父母送进寺里的原因,本就是为了被僧官挑去做漂亮侍童。 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 贫苦的乡下山民,根本没有上升的空间。 他们只有送小儿子进寺做侍童。才有可能让家里的人口得到机会识字读经。才有机会参加考试,获得僧人的度碟。 在筑紫这样远离平安京城的边远地方,贫家子弟能取得大寺院里的合法僧人资格,几乎能与大宋科举出仕相提并论。 “阿季,我有喜欢的女孩子。” 她还记得,阿池曾经认真地向她说过这样的话。 面带羞涩。 他和父母不一样。他没有寄希望去做僧官。他也不想得取得禁欲的大乘佛教僧人资格。 他只想学会识字、念经,学会一点僧人的医术,然后回村子里做个能娶妻生子的野和尚。 他梦想着靠着为村人们超度亡灵,治疗疾病,受村人供奉从而衣食温饱。 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至于他突然对她说起。他在村子里喜欢的一个女孩子。这是一个有趣的意外。 十年前的她,在进寺以前,她就知道寺里的僧官会在外面购买漂亮的小男孩子。 所以,她一直好奇于阿池到底懂不懂做侍童的特殊用途。 她时不时地找他说话,旁敲侧击,却被这个早慧却仍然单纯的男孩子误会: 他以为她暗暗喜欢他。 “阿季,对不起,虽然你也很好。但我有喜欢的人。等我学会念经后,我就要回村子里和她成亲啦。” 那时,十岁的她。面对他羞涩说出的这类忠贞表白,除了哑然无言实在没能有别的反应。 于是,她心里便也觉得: 如果有可能,她应该要尽力帮他一次。 他的愿望只是学会念经,只是和最喜欢的女孩子在一起。 所以她冒着被他误会死缠烂打的风险,时不时就围在他身边提醒他。: 她住的那间板屋子很破,靠着寺墙。所以在板屋后面有个狸猫土墙洞子可以钻出去。只要从她的窗户跳出去。就看得到那个逃走的洞。 而她屋子同住的四个小女寺奴,总是半夜出去偷吃。根本不会在。 所以,如果他愿意,她可以和他一起玩。 他们可以半夜溜到寺外,到外面的林子里玩,他们可以建个树屋藏起来躲猫猫。 十岁的他,当然坚持拒绝了此类的“女色诱惑”。 他一次也没有去她屋子里。虽然平常他经常和她一起说宋语,和她一起玩。 而那一晚,她看到当时的寮主突然回来,他唤上了阿池和另外三个俊秀小寺奴。 他把他们四个叫到院子里,让他们准备洗澡。寮主居然还给他们烧上了一大桶热水,安排了佛香做的泊来大宋香皂。 那时,她就知道: 有管事僧看上了阿池。 他为了喜欢的女孩子,会来找她的。 但那一晚,她没有开门。 尽管她受到空明老和尚的庇护,寮主不会无缘无故来搜她的屋子。 同住的四个小女寺奴,她们也会趁着这方便,天天偷吃,万一被发现全推到她身上。反正寮主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当时出了大事。 寮主选出来洗澡换衣的四个小寺奴不见了。 他早就准备着,要送他们进僧官房里当侍童四个漂亮男孩子全逃走了。 气急败坏,又担心无法向僧官交待的寮主暗暗找了僧兵头目。于是,上百名的僧兵包围翻遍了整个后寺,他们在屋前屋后开始找人。 而她的屋子里,却正藏着三郎季辰虎。 那一晚,九岁的季辰虎,又一次走了二十里山路半夜来到了驻马寺。他从寺外钻狸洞来看她。 他老是担心,她是不是被和尚咒杀了。隔几天看一眼,他才放心。 所以无论阿池躲在另一面的窗外怎么哭泣,她都捂着三郎的嘴没有出声。 她太清楚: 阿池那四个男孩子,是当时寺奴里最漂亮的几个。如果找不回来,寮主一定会找别的男孩子代替。 她不能冒这个险。 要知道季辰虎长大后虽然是个彪形大汉,他从小让人印象深刻的也是他凶蛮的神情。 但只要他闭着嘴不耍酒疯不打架,别人一看他的脸就知道: 他和她季青辰果然是一个妈生的。 他只要束发戴冠,披袍佩玉,即使是与唐坊最好看的坊女许淑卿站在一起,宋商们也会夸赞他们珠联壁合,天生一对。 她还记得,三郎当时嘴里塞满了她偷来的油面佛果子,被她捂得几乎喘不上气,他被憋得直朝她瞪眼。 她更记得,阿池在墙角那渐渐绝望,终于消失了的拍打声。 还有,他的哭声。 十年过后,他凭借着年少时得到的管事僧的宠爱,虽然无法剃席出家,却也成为了寺奴寮的管事。 他的父母家人,也在村子里得到了庇护。 只是不知道,他当初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还在村子里等他?她是不是按当初和他的约定,等他在驻马寺里攒到了三袋粟米,会学了念经和医术,他 就可以白天背着粟米送到她家,晚上去她家走婚过夜了……L ps:鞠躬感谢luck月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1 阵图魅影 此时的楼云,已经闯进了桉树林的深处。 他手中的钢刀泛着雪白的光,照出四面一片漆黑不见五指的桉树林子。 林间有一道女子的妙曼身影一闪而过。 他已经知道那女子是阵主李墨兰,但他却没有动。 他只是用目光紧紧追逐着,要看清她在阵层中穿插的方式。 突破此处,他就可以闯过三层阵图。 然而就在他凝神寻找的时候,一声疾风劲响仿佛从幽冥而来,突刺他后脑的要害 迅雷不及掩耳间,他反手一刀,刹时间火光四溅。 叮铛轻响,刀背打下了一支锋利弩箭。 楼云瞥了脚下跳跃的利箭一眼,缓缓收刀。 他踏进这林子起,那叫李墨兰的女子故意吸引他的注视以便找到机会射杀于他。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觉得很平静,半点也没有刚才在月光树林的泉眼边,差点儿气血逆行的暴怒。 尽管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这李墨兰,这个向他不断下狠手的女子,是不是就是那假扮生蕃的女坊主? 他审视着四面的黑暗,向阵图边缘潜伏的楼府家将们打着手势,让他们散布开来。 从刚才他进林,到现在也快有一柱香的功夫了。 “大人。” 娃娃脸楼春潜近过来,悄声在他耳边禀告着, “楼玲刚从驻马寺传出消息来,她没办法联络到泉州僧。他们应该已经被关起了来了。还有,驻马寺里的僧兵虽然没发现她。但寺奴太多了。她很难在寺中寻找泉州僧的下落,而不被察觉。” “……让她不用管泉州僧,直接去空明的佛斋。她只要不和寺里的泉州僧联络,寺奴不会察觉她的。” 楼云的眼睛仍然盯在了桉树林深处,嘴里随口吩咐着。 楼铃是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是他楼府六十几个家将里的老幺。 因为擅长潜踪潜行,又是女性,所以她被派在楼已那一批暗袭唐坊的家将里。 要捉的是女坊主,有女孩子在当然方便一些。 他并没有打算羞辱为难那季氏。 ——突然想到那季氏,他的眸光一沉。 他按捺住自己,不去回想旧祭场里相遇和上当。 他只是微笑着把手中钢刀一转。借着月光照亮了他脚下的一名唐坊俘虏。 虽然耽误了时间,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他踢出一脚,那被捉到的季大雷,就被他踢到了楼已脚下。 “姓季的,敢偷袭你楼爷爷!” 楼已扑上去用藤绳把季大雷捆了个结实。眼中兴奋,只不过因为今晚的连连失败,楼已并不敢抬头看楼云。 他在这林子里被捉了一次。 要不是楼云赶来,他还被这季大雷捆在阵眼里,用来诱捕其他兄弟。 “李姑娘,还是请出来引我们出阵。否则,这小子就免不了吃一些皮肉之苦了。” 楼云环视四面,朗声笑道。 他所站之地。正是桉树林里第一阵军阵图的阵眼。 此阵名为:八门金锁阵。 在他到来前,家将们不仅在林中迷路不能前进,楼已和两个家将居然还被抓住。 他们被捆在了阵眼中。明摆着用来继续诱敌。 楼春虽然尝试去救他们出来,却因为失了两次手,被捉了两个人,所以不敢再进。 “你……你叫什么名字?” 季大雷又高又壮,一张大饼脸因为吃多了白米饭而有些虚胖。 他忍着被楼云踹中肚子全身酸麻的痛,奋力挣扎地抬起头。他小黑豆般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了楼云的脸上。 他觉得这个新来的宋人小子有点眼熟。 刚才他的同伴还叫他“大人”——这是宋官才能用的称呼。 楼云瞥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他当然知道海外商人都有他的官画像。唐坊也不会例外。 “李姑娘当然不愁没有人作伴,但这小子对李姑娘死心踏地。李姑娘难道要见死不救?” 因为这季大雷最后被抓时,一个劲地叫嚷着让李墨兰不用来救他,他当然能看出这胖子那点鬼心思。 见得林子里的李墨兰完全没有回应,他微微笑着。 不用他做手势,楼已已经万分高兴地一脚踩下。 他使个巧劲踩到了季大雷两条肋骨之间,顿时逼得季大雷迸出半声惨叫。 惨叫声在林中回荡,楼云感觉到了阵图深处的骚动。 李墨兰和另一个叫万根生的小子快要忍不住了。 然而他看着脸色惨白的季大雷,却是诧异一笑。 楼已在江北边境吃过兵饭,是他身边不多几个和金人交过手的兄弟。他刚才那一脚虽然留了情,但也应该叫这唐坊小子惨叫上半柱香的功夫。 “你倒也有几分狠劲。” 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当然,他在心中很坦然地承认,他也确实想让这唐坊小子多吃点苦头。 刚才在那旧祭场就算是上了女坊主的当,他也不至于找女人算帐。毕竟他没受伤,也没中毒,他一根寒毛都没掉。 但她唐坊里的这些小子们既然技不如人,落到了他手里,他没有再客气的理由。 “老子刚才是手下留情!” 季大雷忍着痛,颤抖着吐出话来,“是坊主不准我们得罪你。” ——刚才万根生偷袭这宋人小子的几箭,看起来凶狠,但距离太远。 凭这宋人小子的身手完全就能躲得开。尽管他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那位国使。 楼云知道季大雷到这时刻还在试探他的身份,却更笑了起来,反问道: “手下留情?” 季大雷被他瞟了一眼,顿时有些脸红语塞。 他当然知道。他季大雷是轻敌了。但人家说不定连半成的本事都没使出来。 季大雷虽然高胖,却是坊中最擅长暗袭的好手,所以他在这阵图的作用就是偷袭。他趁着楼已他们闯阵时一连抓了三个俘虏。 然后,他潜伏在阵眼中,只等着这些宋人小子们来救时。再一捉一个准。 没料到这新来的宋人小子一眼就看穿了形势。 他压根不和他们废话,突然闯入阵中,直扑阵眼。不过三四个照面,人被救了,他也已经被捉了。 “大人,那李墨兰应该是李海兰姑娘的大姐。” 因为林子深处一直没有回音。楼春悄悄附耳说着。 他当然也是在船上向李海兰献过殷勤的家将之一,早把她两个姐姐的名字背了下来: 大姐叫李墨兰,二姐叫李秋兰。 楼云却看向了楼已,沉哼了一声。 楼已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出。 他平眉平眼。长相普通,是丢在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长相,然而他却是最早一个出山追随楼云的人。 “今晚失手了两次?”楼云教训兄弟,也不避着季大雷。 “……是,大人。第一回是因为季氏确实不在坊中。第二次,是……” 楼已涨红了脸,没有再向下说。 楼春挤眉弄眼的忍着笑。 楼云便也知道,以楼已的本事。他就算捉不到阵主,也应该是快要追近李墨兰才失了手。 身为阵主的李墨兰,是最熟悉这三层阵法的人。 她负责诱敌。季大雷负责偷袭捉人。而那万根生就负责掩护了。 猛然间,楼云飑飞而出,猛扑林中忽闪的女子身影。 然而就在他疾追扑近的瞬间,又是一只暗箭不知何方暴射而出,直刺他脑后要害。 他在空中一个折身,轻易躲了开去。 林中李墨兰的身影也趁机消失了。 经过一番诱敌和扑空。他下半身的杭缎裤上,又沾了一小片油迹。 这桉树林中的第二阵图法。是火油阵。 他皱眉思索着,走回了阵眼。楼春也早就指挥着家将们。把阵眼四周本就稀疏的草丛除了个干净,平出了一片隔火带。 在闯阵的过程中,他们身上人人都沾了油。 “是位美人?” 楼云瞥了楼已一眼,随口问着。 因为林中的树影斑驳,他并没有看清李墨兰的长相和身形,他并不能确认她就一定不是那位女坊主。 毕竟,他在这楼树林里发现了一处泉眼。 因为担心在泉眼里有机关,家将们身上沾了油也不敢下水清洗。 而楼云也猜测着,也许那泉眼就直接通向那旧祭眼里的地下暗河。也许那女坊主从旧祭场里潜水过来,就守在了这军阵图中? 所以那假扮生蕃女子的人不是季氏,而是李墨兰? “……大人,我没有看清……” 楼已憋了半天,涨红脸呐呐地吐出了半句,那木讷的样子却让楼云皱起了眉头。 “没看清就失手了?” 楼已根本不敢回答。 楼云在心里打定主意,回朝后,要把楼已这没出息的小子丢到泉州水师里去操练死。 他并不在意家将们看上了唐坊女子。 林窃娘早已经向他禀告过,泉州城中的普通小户人家并不敢把女儿嫁给归正人,因为归正人里确实查出过不少敌国来的奸细。 尽管楼家兄弟们并不属于金国、西夏国这类敌国逃回来的人。 但他们的户籍仍然属于归正人户籍。 ——楼已今晚却未免太大意了。 “小子……你……你是不是那个大宋国使?” 季大雷抽着气,还在咬牙问着他。 刚才姬头目路过守备亭里,让他们认真看过楼云的画像。 他还传达了大娘子的吩咐: 谁要敢公然得罪了国使,也不用发配在守备亭里了,直接滚到虾夷人地盘去扛木头建船。 他可不要去。 但在这林子里僵持了一柱香的功夫,他已经察觉到,这些宋人小子好象都姓楼。 只要仔细看,他们的长想总能看出一二分相似的地方,他根本不能确定谁是国使楼云。 “那……那你是楼大?” 姬头目送来的情报里也说过,家将里有楼大,楼春,楼已三个头目。 他已经知道,亲手捉到的是楼已,旁边这个娃娃脸是楼春了。 “不敢说名字吗?” 他用着拙劣的激将法,楼云一笑,哪里会上这样的当。 楼已知道他并不是避而不答。 这一回潜伏登岸时,他们已经有了事先约定。 为了避免被扶桑人发现,也为了不让船上的江浙海商多嘴。楼云用的是掩盖身份。 不论遇上唐坊人或是扶桑人,他的名字都是楼大鹏。 ——泉州水师押船管带。楼大鹏。 押船管带并没有官品,本是手上有十个兵士的军中什长。称为大人仅是拍马屁的尊称。 不论是谁,只要去查,都能查出泉州水师里确实有个楼大鹏。 这是给楼大的官名。 是楼云为了他准备授官时好看些,给他取的新名。毕竟,总不能让他顶着祖宗的旧名,占着所有兄弟们的便宜。 而这一回,真正的楼大当然在楼云的舱房里睡觉。免得被人怀疑。 楼云之所以没有理睬季大雷,没有直接报出这个假名,当然是因为他自矜身份。 他不愿意在没必要的时候报出一个假名。 所以季大雷也只有继续怀疑着。 他知道,宋官里并不是只有国使才能被称呼为“大人”。 而他更担心的是,这宋人小子四面环视的眼光都落在了阵法的要害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破阵而出。 墨兰的第三阵火弹阵并没有摆完整,所以她看到这些家将进林子时,就猜测过: 如果他们的头目更厉害几分,这林子也许守不住。 万根生那废物就更不要提了……L ps:鞠躬感谢螃蟹毛、最爱一一树的粉红票,鞠躬感谢庇佑漂漂的礼物打赏   ☆、092 县主婚事 季大雷虽然是个俘虏,却并不担心楼云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墨兰说得对,国使也是不愿意得罪唐坊的。 刚才这宋人小子不过是口头上威胁,要让吃些皮肉之苦,墨兰只要不理睬就好了。 按坊主吩咐,拖上两柱香的功夫,再放他们走…… “李姑娘,我可不是在说笑……” 楼云仿佛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间冷冷一笑,他一脚踩了下去。 一声骨碎,季大雷的左手被他踩断了。 季大雷虽然比刚才还要有狠劲,强忍着一声没吭。但他的脸色已经发灰,额头上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泣在了地上。 他也阻止不了骨断声回荡在寂静桉树林的上空。 悚人心魂。 楼已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知道,楼云当然不愿意得罪唐坊。 但楼春会合时就已经暗示过他,云哥这一次潜伏上岸时,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暗袭失败、上驻马寺被阻,楼云已经不耐烦了。 而就算他楼已也和楼云一样,在江北边境吃过兵饭,但他更明白,楼云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金宋军境连年没有大战,像楼云那样潜入金国边境里,经历过金国大军和义军对阵的兵士其实是不多的。 楼云的八品军职是真正用血用首级拼出来的。 而边军老兵们告诉过他,真正从军阵中存活下来的兵士,是非常懂得取舍之道的。 因为他们为了保命,需要时刻保持冷静。时刻计算体力。 他们会在已经杀红眼的时候,仍然冷静观察着自己的体力极限; 他们会在一命换一命的对砍中,仔细分配肩膀和双腿的力量; 甲骑上的单兵更加精悍,他们在马上时,会调动四肢。学会用最节省体力的方式驱使马匹,同时使用沉重的长马刀; 当他们受伤坠马,绝无一丝生机时,也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们要最快地拨出腰刀,用疯狂的求生意志最多杀伤围上来的敌人。他们还要精心计算把最后一丝余力留给双腿,在沙场上屹立不倒。 这样。他们才能在脱力倒下被砍碎之前,得到同袍的舍命援助。 他才能重新上马。 这样原地复活的时会,一百次里最多能成功一次。 取与舍,就是生与死。 楼云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在战场上最终保住性命…… ——这唐坊小子在楼云面前。完全就是一个单纯的大孩子。 还不如他楼已。 楼云的脚步微动。 楼已悄悄看去,正看到他悄无声息从季大雷腰下摘下了唐坊的特制弩机。 他知道,那弩机在楼云手上才是一击必杀。 在季大雷的震惊中,楼已配合无间地一拳打在了这唐坊小子的鼻梁上,让他一嘴喷血叫不出来。 同时,他也不需要吩咐,便拨刀在手,故意在黑暗中耍了一个雪亮刀花。 眼看楼已就要用刀背向季大雷的右脚裸上砍下去。楼云再一次捕捉到了李墨兰的身影。 瞬时间,他用比弩箭还快的速度飞扑而出。 不出他所料,几乎是同一时间。密林深处又是一只偷袭的冷箭,向他脑后迸射而来。 他在空中踏树旋身,接连闪避。 然而一串连发寒箭,却从另一个方向暴射而来。 他知道是李墨兰偷袭,要把他逼回到万根生的射程里去。 好在他早有准备。 他突然抬手,听风向倒射出一支唐坊铁箭。 铛铛铛连续的几声。四箭相撞。 金火刺眼。 楼云马上甩机在地,返身化成一道飞影。扑入正南方。 他已经看到了李墨兰。 “李姑娘。这样的把戏不用再来第二次了。” 他的料敌先机,终于让他抢到了三步之内。捕捉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 她正手势弩机,在南面林子飞跑。 尽管他早就想通那生番女子用兽皮裙从祭坑里带走的必定是一只随身弩机,但他现在仍然无法判断: 林中飞逃的李墨兰,到底是不是那旧祭场里的生蕃女子。 因为李墨兰穿着一身极其古怪的衣服。 她满身上下都裹在一件类似绿绸,又远比绸缎更光滑贴身的深绿色劲装里。 因为这衣服,她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条游走滑行的绿色飞鱼,。 树林里的绿叶茂盛,又隐布阵法,让她的身影时现时隐。 他好几次已经伸手可以抓到了她,却仍然被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滑不溜手地逃了开去。 就像是月光树林里,她突然逃进了泉眼,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见一样。 甚至因为这奇怪的打扮,她的身高和身材他都有些拿不准。 ……果然是她吗? 他眼里的寒色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在旧祭场里骗了他之后,又抢先到这里来布阵? 他不想去多想,也不并不在意那季氏和李墨兰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他现在只想捉住这诡异的李墨兰,让她带路出阵。 然后,让他看清她的脸到底是谁。 李墨兰在林中飞逃时,突然间不合常理地改变方向。 ——显然是有陷阱等着他。 他冷笑着继续疾追。 眼看着他的手已经触及到了她飞逃中的手臂,光洁滑腻间,他瞬间察觉出了: 她那绿色怪衣服果然与众不同。 她那贴身可以在林中隐藏身形的绿装,竟然是用鱼皮所制。 她那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胸,还有修长结实的腿。她身为女子的极致美好。都包裹在这身不知用什么染料染成深绿的鱼皮装里。 妙曼生姿。 在她灵巧的腾挪闪避间,波翻浪涌,简直比生蕃女人不-穿-衣服只围着一条兽皮裙还让人回不过神来…… 他连连冷笑着,紧追不舍。 难怪楼已那小子失了手,会被季大雷偷袭。 季大雷和万根生两个唐坊小子身手颇为出色。居然也死心踏地跟着她在这林中守阵。 甚至这林子里没有布完的第三层阵法,这两个小子都心甘情愿地替她顶上。 他小心避开林子里他已经渐渐摸清的阵法机关,还有树干上的火油,知道陷阱就在前面。 第三层阵法,他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果然她一个拐弯后,路边大树上突然有锋寒刀光当头而下。 埋伏着的万根生终于抓到了机会。要把猛冲过来无法躲避的他砍翻在刀下。 他却哪里把这样的陷阱看在眼里? 正面对阵,十个万根生都不是他的敌手。 一记窝心腿,带着他前冲的猛劲直踹了出去。 万根生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瞬间被他踢到了半空中,飞出了六七丈。重重地摔落在了南面林子里。 听到万根生落地的重响,他微微一怔。 他出手太重了。 ——对付那小子,完全不需要。 他不由得缓下了脚步。 李墨兰也在万根生的掩护下逃得不见踪影。 看她的身手应该不在万根生之下,但面对他楼云,当然只有逃的份。 林中空寂漆黑,他皱着眉,转身向倒在地上的万根生走去。 他半蹲下来,探了他的鼻息。摸了脉门。见他已经晕迷不醒,他从腰袋里摸出一颗培元固本的伤药,塞进他嘴里。 然后他站了起来。拖着万根生走回了阵眼。 按他的吩咐,楼已在守着俘虏,楼春和家将们把阵眼附近的无草地带又扩大了一圈。 因为发现了里面的火油阵,他就猜到,阵眼里那一片寸草不生的沙石地是用来干什么的。 林子里起火时,那就是用来一条隔火带。 尤其是。附近还有泉眼。 他把晕过去的万根生,丢在了季大雷身边。 季大雷看到万根生死人一样惨青惨青的脸。先是发怔,接着就嗥叫一声扑上了来。 他拖着已经被树枝固定的伤手。用单手拼命拍着万根生的脑袋,叫着他的名字: “根生!万根生——!你咋啦——!?” 楼已诧异地检查万根生的伤势,没敢抬头去看楼云。 楼云沉思着,没出声。 他知道,这万根生伤得不轻,但安静躺几个月后还是能养回来。他皱眉的是: 他刚才似乎以为那李墨兰是季氏,她又与那万根生过于亲密,所以他才不自觉地下了重手。 在西南夷山中,为了他曾经喜欢的人,他当然打过无数次架。 踢晕了万根生这根本都不算是什么。 但他凭什么要如此? 他半点也没有要和陈文昌抢人的意思。 而且他刚才也已经看清,李墨兰不是那生蕃女子。 她身材很好让他也过足了眼瘾,但他还是判断出来,她比旧祭场里的生蕃女子高了半寸。 他不禁回想起了在那旧祭场里,他最后想要带那生番女子回大宋的念头。 他当时在想着什么?回大宋后,他想如何安排那神似季氏的夷女? 把她带回泉州,带回楼府? 但他已经在府中安排女学,请了女塾师让府中夷女们学习,让她们学会宋语、宋人习惯,更重要让她们学到绣花纺织的傍身之技。 这样,等着他的亲事订下来时,才好把她们送出府。 他早有决定。 这一次出使前,他就已经托了楼府老大人向临安城的宗正司,为他求订了一门亲事。 他要娶的是顺昌县主。L ps:鞠躬感谢螃蟹毛,59511973,不知火舞,141001230148498的粉红票,鞠躬感谢eee0499ff的评价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3 三年不出 季大雷抱着万根生,死命摇晃着他,嗥着叫着,完全是一副死了亲爹的样子。 被打断了思绪的楼云,忍住了冲动。 他没有上前再给季大雷一脚,让他马上闭嘴。 李墨兰在林子里布的三层阵法,还有一层也许是火弹阵。 他应该要小心防备。 所以他没空去思索,去年的泉州城蕃商大会上,有无数海船从南洋、东海各地驶到了泉州城。 他甚至知道,陈家的僧船在送泉州僧到扶桑后,回航时也捎来了不少扶桑商人。 去年,他们也参加了他主持的泉州城蕃商大会。 他曾经怀疑过,那女坊主三年不出季家小院,她不仅暗中回大宋,还不只有一次。 她当然不是为了参加蕃商大会。而是去见了陈文昌。 陈文昌不远万里来求亲,又暗暗带上了泉州船匠,如此用心实在是可疑。 说不定如他早有怀疑的,这位文昌公子愿意来求亲不仅是因为那副画像,也不是她的短信。 而是他们早就见过了。 …… 想到这里,他斜视着地下的季大雷和万根生。 李墨兰不就是拿定了这两个裙下臣个个忠心不二,她随便挑一个都愿意拿命替她守阵? 要不是不愿意与唐坊交恶,也不能杀了唐坊的人,他早就破阵而出了。 他思索着脱身之法,脚下是嗷嗷嚎叫着的季大雷。 楼已忙着给他和万根生看伤势,反倒是楼春有闲凑了上来,在他耳边道: “大人。刚才驻马寺传来消息,楼铃她已经从法止僧官手里,看到那只信箱了。” 楼云微微一怔,没料到驻马寺里的一着小暗棋居然如此顺利。 “她按大人的吩咐,向法止僧官索要唐坊所有和东海女真的信件内容。法止已经答应了。” 楼春禀告着。果然看到楼云阴沉了一晚上的脸色有了一丝好转。 他才敢把紧绷的心放松了一些,继续道: “她还传信说,她在去佛斋的路上,亲眼看到有一女六男七个人从寺奴寮进了寺。她猜测应该是女坊主。但女坊主居然被驻马寺的寺奴寮主找去密谈,耽误了时间——” “……” 楼云活忙了大半夜,总算觉得没有白来这一趟。 因为好不容易抢先了一步。他沉思点头,道: “让她回来。” “大人?” 楼春有些意外。 按本来的计划,大人还要把唐坊和韩参政府里的来信也弄到手的。 尤其是王世强一直在江浙一带修复舒通河道,架立水力吊装机的相关内容。这女坊主都有份支持。 在去年的蕃商大会上,大人就是听到了宗子宗女们所在的帘后。有一位顺昌县主提起内河上的水力吊装机。 他才起了心思去求亲。 如今一年过去,大人也得到消息,知道这奇怪的机械是来自唐坊。 他楼春也听到风声,知道那女坊主有份参与设计了。 ——大人应该急于得到这些确实的信件内容才对。 “让楼铃只要藏在寺奴寮附近,等着给我们引路就好了。” 楼云吩咐着,让家将们稳妥为上,“那接走女坊主的寺奴寮主应该是季辰虎的人。” “大人……” 楼春不明其意。 驻马寺里的事情,他们只有靠自己。应该让楼铃直接和扶桑和尚接触才对。 季辰虎在船上时,没得到楼云率船队进濑户内海的允许,所以他也只提出三件小事: 第一。他听说国使能给蕃首封赐大宋九品文、武职虚衔,他要两个,他一个阿姐一个。 第二,扶桑新国主如果派使者到了驻马寺,他希望楼国使能召见。 第三,他不会让阿姐嫁给江浙海商。至于她能不能看上陈家小子。那不关他的事。 至于楼云,他可比季辰虎精明得多。 他不过是提了提。他可能会派家将去驻马寺见空明。但只要他的家将进了扶桑,不管在哪里。季辰虎都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就唐坊里现在的情形来看,他们失陷的三个兄弟暂时无事,季辰虎倒是一直在守约。 “季辰虎不是向楼国使提起过,法止僧官与扶桑新国主暗中通信?” 地上的季大雷虽然一副要晕死过去的样子,但楼云还是很明确地把“楼国使”三个字说得和他自己毫无关系。 他就算不屑于用假名,他也不打算让别人看穿身份。 “既然扶桑新国主有求于楼国使,法止就应该保住信箱不被季氏取走。何必用楼铃?” 而他只听那女坊主在这时刻还有闲情和寺奴密谈,就知道扶桑内乱早已经搅乱了驻马寺。 楼春当然也知道,他是没兴趣去召见扶桑新国主的使者的。 “大人,季辰虎在唐坊里按兵不动,他看来并不想按大人的吩咐,送他姐姐嫁到泉州……” “他不过是利用大宋国使的船队罢了。” 楼云笑了起来。 “他想要他姐姐手里的船,又抹不下面子去硬抢。如此就需要咱们在坊外大闹这一场。只有让她觉得有利可图,才会出手转让给他。” 楼云的笑声被山风吹起,吹着林间的枝叶,发出沙沙的乐响。 秋荻院客居中,铺着三级小木阶的廊板上,干净光亮得可以倒映月色。 廊板连着专供贵族姬君所居的精致大屋,小寺奴已经小心翼翼脱鞋上廊。 她卷帘进屋,点起了足有一人高的细圆盆铁灯架。盆灯里的火焰跳动,照出了室内铺着的象牙色地席。 临门架着的雪白绸质步障上槿花乱飞。步障后,隐约还能看到东西两墙拐角处。放着四只高低相连的黑漆錾金纹矮唐柜。 这唐柜当然是八珍斋山寨出品。 她坐在廊上,索性就不再提阿池的婚事,不紧不慢地弹了弹手上的帐单。 “寮主要帐也容易——” 她突然问着,“楼大人答应见新国主的使者了?” 阿池看她一眼,知道因为那柏叶侍女廊下君。她已经猜到了季辰虎和楼云的密约。 廊下君分明是筑前君姬臣身边的人,居然还提起了宋使楼云的事。 这当然是季辰虎在其中穿针引线。 毕竟,到现在真正见过楼云的人,只有三郎。 “……你对那国使倒是挺上心。听说你等着让他保媒,又要和宋人结亲了?” 他不理睬她的问话,双手交叉挽在胸前。视线落在着她手里的帐单上,一副等着她付帐的模样。他嘴里笑着, “空明老和尚这回也可以放心去了。他当初还召过我,问起那姓王的小子。你知道我我向来是实话实说的。那小子和你就是互相利用。你不放心两个弟弟,要借着他的势。他要在家里翻身,要借着你的势。谁先向上走一步,谁就先翻脸。” 他歪着头看她,脸带歉然, “听说空明把你叫到寺里来,骂了一顿?” 季青辰就算是心里想把他砍成十七八段,也只有忍了。 这些年,空明对她越来越冷淡。当然少不了这阿池的搬弄是非。 “寮主不是还对空明大师说了,男才女貌,确实是相配?” 她大大方方地笑着。把他嘴里的什么俗男俗女互相见色起意,外加财迷心窍之类的鬼话曲解成互相钟情,天生一对, “所以空明大师也就是说了我两句。你知道他向来是不会骂我的。只是说给我备了嫁妆。让我出嫁时记得问他要。” 他也是一挑眉。 “原来今晚是上山来拿嫁妆的?老和尚给你存了多少金山银山,让你这样急不可待的?” 她懒得和他废话。 “要说只是来祭拜,寮主也不会相信。” 她从贴身腰袋里取出私章。呵了一口气,“我急着要去空明大师的斋房见法止僧官。你要帐的时机选得让我不能不付。” 他倒也不在意这口舌之争是赢是输。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她,在季辰虎的帐单上留下了鲜红印迹。 他伸手去接。却被她用私章压住了手背。 他一惊眼露厌恶,显然很不愿意和旁人有太近的接触。眼看他就要甩开,却被她的私章在手背上又盖了个印迹。 仍然是三星轮飞,围绕季氏两字。 他一怔看她,听她说道: “凭这个章,你可以到唐坊货栈找李先生再要一笔酬劳,和这笔生意的数目一样。” “你倒是大方。” 他点了点头,知道她付钱的原因,小心翼翼把印章吹干,说出了她要打听的消息: “第一,那廊下君确实是筑后川姬君身边的侍女。” “我知道——” 她眼里应着,转眸却看向廊下的姬墨。 “难道那位姬臣和她所生之子,这么快就被寺主僧座接上寺里来了?我们的守备亭里怎么半点消息都没有?” 毕竟她偏偏就看到了这侍女手中陶灯上的族徽,所以才想拿下她细细查问, 姬墨还来没有来及回答守备亭是不是有亏职守,阿池已经开了口,道: “这侍女不是今晚接上来的。她是几天前就拿了正使的书信,进寺来劝说寺主僧座支持平安京城里的新国主。” “是,大娘子——” 姬墨也补充说着,“坊里传来的消息,那姬君和孩子都还在筑后川边的小院里,也许三郎已经派人去接了。” 季青辰皱眉摇了摇头。 她知道包括姬墨在内,人人都以为三郎要把外头的扶桑女人和那孩子接进唐坊。 她却偏偏不觉得。 三郎是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劲在于怎么用他那一身蛮力来欺负人,而不是耍弄这些宫室贵族之间的阴谋诡计。 所以,他一定会找到替他办这些事的扶桑人。 而和唐坊最熟悉的扶桑人可不是那姬君,而是西坊的扶桑海商。 她面上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看着阿池,再问道: “还有一件事,三郎和西坊的商人最近在商量什么?” 那汪宝儿一直在替西坊的商人半价卸货。 虽然汪婆子可以说,如此安排是因为三郎换了吉住货栈的货源又不想让他们声张。但她岂能不知这其中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 阿池哼了哼,其实也知道隐瞒不过, “新国主未必答应西日本的海上生意照旧做下去。西坊的扶桑海商当然要找条退路。现在眼看着平氏也靠不住,他们和三郎商量商量难道不对?” 她听到这里,心里一沉。 ——三郎支持的居然是平家。 西坊的扶桑海商不到平家死绝了,是绝不可能放弃希望的。 他们当然是希望拉着唐坊支持平家。 这并不是大事。如果非要她在扶桑内乱中选择支持的一方,她也会选择平家。 因为唐坊就是靠海吃海。 她之所以置身事外,完全就是因为: 选择平家,意味着唐坊马上就要投入海战。 三郎,一定是急着想拿到她手里的十条船。L ps:鞠躬感谢云飞雪2011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4 出嫁招婿 阿池瞟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背上的私章,突然反问了一句, “你挺喜欢许老七?” “……” 她不知阿池怎么突然提起了许淑卿,但她心里明白,阿池就是代表三郎来和她商量。她只能平心静气地回答, “是三郎非要和许淑卿订亲。他要是不愿意这门亲事,我出嫁时,不管嫁到哪里都把许淑卿带走。” 阿池在她面前碰了个软钉子,居然也没反唇相讥,反倒皱着眉。 她心里更沉了些。 阿池之所以有此一问,只说明季辰虎居然是真的打算和那扶桑女子结亲,借以抬高在扶桑人中的身份了。 至于那女子愿意不愿意,还有她支持那一方——三郎当然不会放在心上。 没力气的男人他都看不上,更何况是女子。 季辰虎能和阿池关系就如此密切,本是她当初没有想到的。 “让三郎娶了许老七。然后和那筑后川王姬在坊外走婚怎么样?不用把她接进坊里来。” “……许七不会答应的。” 她直接回答。 她就知道,他今天突然出头和她说话,完全是为了办妥三郎的事。 “只要你开口劝她两句,她就不会闹了。” 阿池显然也清楚许淑卿闹起来,谁也别想置身事外,他耐心说着, “你就和她说,三郎心里只有她一个,没她是绝不成的。外面的扶桑女人,就是为了坊里的事。反正那孩子也不是三郎的。有她六个哥哥在。她有什么好担心的?闹什么闹……” “……” 季青辰觉得,她没有甩手就走,已经很有耐心了。 之所以还能不动声色地和他继续说话,完全就是因为十年前亏欠他的,实在是太多。 所以她摇了摇头。道: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 阿池把脸一沉,显然是觉得她故意推托,盯着她冷声说着, “你就这样想嫁回大宋?你难道不知道三郎对唐坊没兴趣?你帮着三郎在这里安定下来,你完全可以招婿进坊。继续当你的坊主。” 他的眼神透出不耐,讥笑着。 “我知道你去年找机会去了一次泉州。你是悄悄去见过陈文昌吧?你要喜欢他,三郎自然就认他是姐夫。陈家为了东海上的生意,会把他们家那小子卖给你的。” “……” 她不理他,站了起来。 就算福建海商的停船费三倍于江浙海船,每年从唐坊转向泉州的船仍然不少。 而她去泉州。甚至都不用找别的海船。 这两年,泉州僧到驻马寺的僧船是他们包了船,离开扶桑时海船要放空回大宋。 但船主、船副、船头们岂能不愿意载些私货赚钱? 所以她就把唐坊有条大宋僧船要回泉州的事宣扬出去。不仅引来了大大小小去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的各种货主,也引来了三十几位扶桑比丘尼出面租船。 她们要经泉州,走海路到天竺朝圣。 她只要杂在其中,就足以不为人知的去泉州了。 她这三年闭居小院不出,连坊务也不太处理了,她为的什么? 固然是坊务慢慢转交到了二郎手上。说到底,还是为了暗中出行。 她不能总是在院子里哭吧? 眼看着她要离开的模样,阿池冷着脸没有出声。她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道: “寮主还有话?” 他沉默不语。 月光照出他盘坐廊前一身清冷。 她也不出声,只是向院中走去,姬墨便也紧跟在她身边。 他本来就觉得,她为这寺奴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 “大娘子。” 姬墨在她耳边低语着,“刚才背通奴已经来联络了。他们已经进寺。” 她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点了点头,想着阿池应该听不到了。才停步轻声道: “让背通奴和他叔叔联络,小心虾夷密港的守备——” 她本就是要让库丁去田庄通知期通奴。现在背通奴已经到了驻马寺,那就更方便。 在姬墨的诧异中,她顿了顿,更小声地说着, “三郎也许已经知道建船港在什么地方了。” 姬墨脸色震惊,知道她是在试探这阿池,借以了解季辰虎这次回坊来打算干什么。 他和那宋使楼云到底有什么密约。 “三郎最多答应国使,不让我和江浙海商重新联手。陈家的事他不会管的。” 她轻声说着。 她去泉州时,季辰虎还天天在家里住着,她暗中见过陈文昌的事他是知道的。 家里面的事情,他是绝不可能告诉楼云。 姬墨点了点头,看了那阿池还坐在廊上不动,他也就没有劝她不要浪费时间,要快一些 去佛斋。 港里的十条船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娘子,法止僧官那里……” “差个人去中殿找法显僧官,就说我来了,请他去佛斋里相见。” 他应了声,转身到了院门前召了六个库丁,自去安排。 她暂时放下了外面的事情,转身回去,重新站在了廊边。 “寮主还有话?” 她直视阿池冷漠的眼,“有事就说吧。” 阿池并不意外她又转头回来,他当然是拿准了她亏欠他的心思。 但他仍然挑了眉,坐在廊上眯眼看着她。 此时,她披着长发,系着一领长长的青色宋绸披风。 山风吹抚,他能看到披风下,她穿了一身绢质灰白僧衣。还有她鞋下的芒鞋。 僧衣和尼衣区别并不大。 她这样穿着,衣裳质地也远不是普通扶桑贵族能比。 如果按扶桑风俗。剃了度剪了齐肩发,她也就是佛门居士的打扮。 他眼神一动,突然想起了十岁时初相见时的情景。 当年的小寺奴们,也需要跟着到港口卖粮的僧官去寺外办差。 扶桑西海岸的港口,除了现在的筑紫。十年前还有长崎等地同样繁荣,聚居着一些宋商。 而十岁的他也曾经牵着她的手,走在长崎港口边。 她和他一起兴奋地看着海上来的宋船,一起跟着寮主,学着帮僧官卖粮。 他还记得眼前那女孩子的模样,点漆溜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水红的唇。 那时,她的脸庞皮肤是刚刚才养回来的白里透红。 她梳着进寺时剪得齐耳的乌黑短发,配上空明大师改小给她的僧袍,脖子上挂着空明送给她的小佛珠串和佛牌。 在他眼里。她就像是佛座上长伴佛祖的西天小龙女。 他知道寺奴里很多小男孩子都很想和她一起玩,她却只和他说话。 他并不羡慕她得到了空明的庇护。因为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只知道他有父母亲人,而她却父母双亡,还要每个月背粮下山养活两个弟弟。 而因为她的讨好拍马,寮主才带着她和他一起出了寺。 他知道,她是为了回寺的时候,让他顺路回家看看父母。 “我再劝你一句好话,算对得起你付得这笔金砂——” 他甩了甩手上私章。不再提许淑卿,也不提要船的事。 “那位楼国使,我虽然不知道他在大宋到底是什么官。但他在高丽没有找上二郎。反而临时找上了三郎来扶持做坊主。他对你——他应该是提前一两年就对唐坊是打探了很多消息的。” 她回视于他,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在提醒她。 楼云对唐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而他的内应绝不仅是泉州僧人,或者是潜上岸的楼府家将。 “楼国使和谢国运是好友,寮主应该知道吧?” 她当然不会忘记,她的画像就是从谢国运手上。流到了泉州陈家。 背后操纵的人只可能是楼云。 她也听说了楼云出使前和宗室里的宗女顺昌县主联姻,其中必定有台州谢氏的关系。因为谢国运的一位姑母嫁的就是泉州城的宗室。 所以。她才会怀疑,去年她去泉州城的事。已经被楼云发现了。 当时,正是泉州城一年一度的蕃商大会。 她不仅在远处看到了楼云,她还和顺昌县主站在一处,看过蕃商带来交易的外蕃宝石。 “真正担心这件事的不应该是三郎?” 她看着阿池,“有台州谢家为楼云出力,楼云是不可能真正相信三郎的。” “……你应该知道,国使楼云之所以支持三郎作坊主,只不过是他拿准了一件事。” 阿池看着姬墨等人都站得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便也低声冷笑着, “他拿准了挑起你们姐弟相争后,你不会去争坊主之位——你对大宋太感兴趣了。” 季辰虎要做坊主,只会更快她返回大宋的时间。 她沉默着,想到了去年在泉州城,她差点被楼云发现的事情。 那一次她去泉州城,是算着时间,参加了泉州市舶司一年一度召集的蕃商大会。 大会里的女蕃商很多,她却很小心。 她混在阿拉伯蕃商的女眷里,披着宋女的围纱帷帽。 一直听说泉城州宗室很多,那一次她也是亲眼见识到了,到处是都是来看蕃货的宗子宗女们。 她戴着绿色围纱帽,在帘后和宗女们一起看着蕃货宝石。 她看到顺昌县主的纱帽和她一样,都是绿色纱底绣荔枝花,所以她才一直挨着她站。 她之所以十分小心,是因为当时的蕃商大会就在市舶司所在府衙大街上。借的是妈姐庙的殿阁和场地。 里里外外都被楼云手下的家将、税丁围得水泄不通。 正殿的廊外挂着帘,是阿拉伯女眷区。 她在里面,隔着帘都能远远看到殿内蕃商人头攒动,看到市舶司监官楼大人头顶的官帽幞头。 而能进正殿内除了各蕃国的巨商,就是上百位宗子、泉州府的官员们。 那时她在帘后说话时,她分明看到殿内楼云的官帽动了动,他应该是向她这个方向看过来了。 ——她当时不应该开口,在蕃商们说起马政时插嘴的。 她更没料到,楼云后来会通过台州谢家,与顺昌县主说亲。那时,她发现在蕃商大会上可能惊动了楼云后,她马上抽身离开。 她一路上甩掉了跟踪的市舶司税丁,后来就不太在意这些事了。 因为当时能让她在意吃惊的,仅在于: 她发现楼云和西南夷一带的蕃商关系密切。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5 宋法蕃法 她之所以注意西南夷的外族蕃商,是因为王世强提出的马政。 要从长江上游运马到江北边境,上游的马源就要充足。而她听说过,上游的好马大半来自西南夷各族的边境蕃商。 当时在妈祖正殿里,那些西南夷蕃商们说起马政时,都觉得长江水流凶险,运马难以成功。 她忍不住在帘后提了一句: 如果王世强按照和她商量过的计划,在上游沿岸安排水力吊装机,是可以把马从上游顺利运到下游去。 但现在的困难是,韩参政府远在临安城,江浙海商又和西南夷各族的蕃商没有来往。 王世强买不到好马。 楼云如果能和王世强联手,她二话不说,冒着风险也要和陈家订亲,住到泉州蕃坊里去。 毕竟她见过陈文昌,确实对他有好感。 但楼云如果非要和韩参政府作对,坐等着蒙古南下,她就宁可在台湾开荒。 随时准备再逃远一些。 突然间,她回想起了月光树林里遇上的家将楼大,也许这楼大也在蕃商大会上见过她? …… 去年那场蕃商大会后,因为她在会上提了一句水力吊装机,结果就被楼云的人跟踪。 不是楼府的家将、小厮,就应该是市舶司的税丁。 虽然她利用和顺昌县主几位宗女们一起逛首饰铺子的机会,在路上甩开了跟踪。 但半年前,泉州分栈点的伙计传回消息,楼云在出使前。和泉州城的顺昌县主订亲了。 她当时就后悔了。 她不应该站在顺昌县主身边的。 …… 那天在蕃商大会上,顺昌县主和好几位宗女,是和她一样戴着围纱帽。 她们混在阿拉伯女眷里看宝石。 按宋制,泉州城宗室人口近万,包括了五服之外的族亲。甚至还有姻亲也算。 他们是集中居住在宗室坊。 而县主的封号很常见。 当时和她站在一起的,就有十几个县主,四个郡夫人,甚至还有一个国夫人。这还仅是当天来参加蕃商大会的宗室们的十分之一不到。 他们这些宗室,平常都是靠市舶司的商税,按爵位提供米帛过日子。 除了是当朝赵官家的近支宗室。其他的谈不上多少富贵。 甚至空明大师都和她说起过,他在北地五台山时,听得师父回忆前朝宋微宗年代,那时宗室里卖女成婚的事时常可见。 汴梁城就曾经有一户张姓大富人家,家里娶了三十几位县主。 在帘后时。她提起了水力吊装机,不仅惊动了堂内的楼云,帘内的宗女们似乎也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所以,她马上就决定离开。 她混在宗女们之间,跟着顺昌县主她们到了宗室坊。她还跟着她们,逛了一家宗室们时常光顾的首饰铺子。 她进了铺子,才算是彻底甩开了跟踪的人。 那家首饰铺子有唐坊的股,还有一个唐坊的管事。 但她没想到楼云会正巧和顺昌县主订亲。 只要他们一成亲。不知什么时候顺昌县主把这件事一提,楼云就会对那首饰铺子起疑。 唐坊在那铺子里参了股,被发现倒也罢了。 但分栈点在泉州贷出去的款子。还有和不少蕃商的关系,都会被楼云查出来。 甚至那几天她在泉州的酒楼,暗中和斜力刺见面,商议那铜镜案的事情,他都会知道。 …… 要命的还有,她在给空明大师的信里。免不了写了不少对当朝赵官家的各种评价。 身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对着空明大师这样的方外人。她需要对大宋皇帝很客气吗? 空明大师也经常批评宋徽宗。 只要拿到信,楼云能拿到足够的把柄。 要么她就永远呆在台湾。要么她就老实向楼云示好,做出让他满意的选择。 比如,马上嫁到泉州,嫁给陈文昌。 …… “依我看,你是看中那陈家小子没错。但你未必看中了陈家。” 她微微意外,没料到阿池说到了她的心事。 阿池却沉默凝视了她一会儿,才道: “我听说那陈家家主没有嫡子。”按扶桑的习惯,庶子身份低贱,如果母亲身份不高庶子就等同于奴隶。 和嫡子是云泥之别。 就算是大宋,他也知道庶子除非考上科举,身份地位也无法和嫡子相比。 泉州陈家的家主只有一个不出色的庶子。 否则他何必带着侄儿来求亲? “陈文昌万一成了陈家家主,他和国使的关系看来又分外密切。你嫁给他,将来一个不好,也就和嫁给王世强做平妻没什么两样了。” “……” 她何尝不知道他说得有理,这也是她对陈文昌有好感,却对这门亲事半点也不着急的原因。 “我知道你让楼云进坊保媒的原因……” 阿池看着她,这一次倒也没有不耐的意思, “他们宋人是要把你娶进家里。你是怕将来陈家翻脸不认人时,按他们宋人的规矩,你连陈家的门都迈不出去。” 她便也明白,他向宋商打听了大宋的婚制。 按宋律,成婚的女子不经丈夫允许而离家,拘押两年。合法的离婚手续只有男方休弃女方,更常见的是女方的父母兄弟嫌弃女婿,娘家出面把女子带回家安排另嫁。 没有妻子自己作主的余地。 按宋制,就算是男方犯了大罪之恶,妻子自己出头要求离婚的,最后都要受罚。 陈家是泉州城的百年大族。她虽然有自保的手段,事到临头足以与陈文昌协商。但除非她彻底离开泉州。她就得小心应对。 如果有坊民跟着她一起内迁,少不了也有季氏一族,她与陈家交恶也太容易连累族亲。 他们再要和本地人联姻就难了。 有了楼云出面保媒就不一样。 保媒除了有宋官的脸面,更重要市舶司监官楼云知道她是海外归来的夷女,是蕃人。 按宋律。蕃坊里的婚姻民俗用的是蕃法。如果当事人本籍是阿拉伯人,就用阿拉伯法,是三佛齐人就用三佛齐法,不会要求用宋法。 而她是唐坊人,用的就是唐坊坊规。 唐坊的坊规是她自己定的。 “楼云就算猜到你的打算,他毕竟是偏向陈家。他现在没有单为了你上岸保媒的理由。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拉拢他——但你也得为三郎想想。” 阿池歪眼看着她。眼里的冷漠透出了市侩的人情世故,道: “这些年,你在扶桑人身上刮下的油水也够多了。西坊商人现在恨的倒不是平安京城的新国主,倒是唐坊了——你也该收手了。” 说话间,他把她答应付帐的单据折好。放进了腰袋里, “自从那两个福建八珍斋的管事死在你手上后,再也没有人敢和你抢仿造宋货的生意。但这两年,寺里来的泉州游学僧一个接一个。他们都去和空明老和尚打听当年的事。空明虽然一句话都不透,但这事迟早要出漏子——” “寮主在说什么?” 她也没打算去和阿池说起那两个管事还被关在田庄里,她只是故作惊讶,轻描淡写的道: “我怎么听不懂?” 阿池当然知道,她建起十条船的财源都是来自山寨货。 “……我就知道光说你是不承认的。” 他冷冷而笑。也多不言。 他针尖般的视线,上下打量着她头脸和衣裳。 她知道他是在看她的耳坠和颈琏,甚至她腰上的玉饰、香袋。 但她在田庄换衣时。早已经把这些饰品交给了秦铁头的老婆劳氏保管、 她也更不会在树屋里放这些东西。 她在内衣内裤之外,全身就也是一领僧衣,一串佛珠和刚刚系上的青绸山水纹披风罢了。 反倒是走回来的姬墨因这寺奴的无礼,再一次对他怒目。 “我倒忘了你心细。每一回来寺里拜见那老和尚,你总把零碎东西都摘得一干二净。哄得他以为你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了——” 她皱眉与他对视。 不需要他多说。她也知道,要不是她在东海上急于敛财。急于造铜镜卖钱建船,这楼国使何至于来到唐坊外面? 他的家将细作何至于从西水门潜伏登岸? 他们又何至能得到泉州宋僧们传出消息。得知空明大师佛斋里藏有她一箱书信? 然而,也是这庞大的山寨货收入,让她直接在大宋、高丽沿岸船厂里悄悄购买来了十条已经建好的旧船,然后在虾夷密港里改建。 这样才能减少工序和需要的工匠。 现在,改建出来的海船足以在东海上和女真人做生意。 ——这样的山寨生意竖敌太多,早就要结束了。 “转告三郎吧,我只有十条船,就算要让给他,也要半年后。” 亲姐弟半年不见,这些话都需要外人去转达了。 阿池却盯着她,久久不语,半晌才道: “三郎你是知道的,他是不想和你争的。”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阿池侧头看向装饰奢华的客居大屋内。 他穿着鞋也没脱,直接上廊走到里面,揭开了雪绸步障。 障内来有一扇大宋泊来的竹墨兰室内屏,他直接推开,走进了里间。 脚步声响,她看到屏风里模糊的身影,知道他把寝席边的一只小唐柜直接抬了出来。一声重响,他把小唐柜放在了她面前。 他重新坐下,从小唐柜里取出了一只妆盒。 这是驻马寺为客院女施主准备的,双层四格雕花黄柏木妆盒。 山寨出品。 他苍白的手指轻轻一揭,露出妆盒里面秋香色雕刻四季花样的内格。 上层三只格子依次放着一只镶珠牙插梳、一对琉璃耳珠、一只雕玉裙坠。把格层取出来后,下层露出一柄色彩浓丽的唐式笼纱描花人物团扇子。 “看,这就是坊主你这八年来,一直借用八珍斋的名气做的山寨货。几乎所有东日本的领主家中都有买进——几只唐柜果然是小生意了。” 他手指一抬,伸进槿花雕格子凹进的两点。 他从花蕊格中里捻出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耳坠。 耳坠做成一串鲜红秋槿果子的新巧样式、 月光透过其中,折射在他与她的视线相交间,晶莹剔透。 山风吹过,一瞬间仿似听到了叮叮铛铛水槿果子的撞击声。 “这一副秋槿果子琉璃耳坠价值砂金四十两,价格还在一只小唐柜之上。这一只落漆纹的八珍斋插梳和秋菱花香包,都是一样的高价。再加上这一《秋月玉台图》的唐扇子——”叮的一声轻响,他把琉璃耳坠丢回了雕花木格子里,取出那面团扇子。 她一直没有出声,看着他在指间一搓那细长的漆木扇柄。 她便在翻动的白纱扇面间,看出了月光染亮的交织经纬,又在十色斑斓的经纬间,她看到了他似冰寒又似淡然的尖利眼光, “你早该收手了。再把这些假货做下去,宋货在东海上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尽了——而且你太心急。现在你抽身一走,嫁回大宋。你以为唐坊的生意还能做下去?” 他淡淡述说着,暗示着他代表三郎出来向她要船的原因, “就算有我帮着,三郎也没办法再赚到一笔钱来建船了。”L ps:鞠躬感谢青衣暗、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096 人情旧帐 “……寮主难道不知?真正败坏宋货名声可不是我。” 她避开他要船的暗示,微微倾身,也伸手拿起了一枚细绣精工的香包。 她一边在手中把玩,一边微笑看向了阿池,道: “寮主当年带着我去港口里见识过的假货香包,难道有这样的工艺?” 十年前,她只要有机会,就缠着寺奴寮主带她下山去港口。 那时,阿池并没有意识到: 正因为他经常滔滔不绝地说起海边宋船宋货的事情,她觉得他很喜欢这些生意事情,所以才求了寮主: 她每次都带着他一起出来。 他却以为,她仅是为了让他有机会看父母。 所以,他为了要回报她,在港口时他就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 她知道,他是担心她第一次看到巨大宋船时被吓坏,怕她不小心被挤到海里去; 而她看到宋人就会追上去说话,他也要紧跟着她,叮嘱她不要被坏心商人趁机抱走; 他更会在她兴奋地看着各类宋货时,提醒她不要把假货看成了真货。 他的眼力,让那时并没有意识到古代有假货的她,分外吃惊。 那时八珍斋唐柜之类的假货,确实都是吉住货栈请扶桑工匠做出来的。 真正熟悉宋货的商人很容易区别。 但在她看来,阿池这个从没有去过大宋的孩子也有这样的眼力,只说明他是天生有着商人的机敏。 …… 借着大屋里的光线,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的荷包上。 他的眼光从西湖断桥,荷菱相连的江南风景一扫而过。一时间竟然无语。 他自幼在筑紫港附近长大,比季青辰这冒牌本地人更深知海运贸易的内情, 西坊吉住货栈做出来的假货当然远不及唐坊。毕竟她的山寨货,开始用的是唐坊工匠,后来用的是北方迁来宋人的精工手艺。 “看来那两个八珍斋的管事。你已经物尽其用?” 他早就有所怀疑,如今见她如此,便知道没有猜错, “十年前,那两个管事除了为八珍斋在扶桑销货,他们也负责搜寻扶桑流行的图样传回总店。福建老工匠们都是按他们送回来的图样。重新设计八珍斋唐货。” 按外商的要求订做各种中外结合的流行货物,并不稀罕。 唐末时,长沙窑按阿拉伯商人的订货图样,专烧阿拉伯外销瓷,这类订制外贸生意就已经开始了。 她见过的此类古瓷就不胜枚举。 他拍了拍那精美的妆盒。那团扇子秋月玉台上描画人物,分明也就是《长恨歌》中牵手看月的唐明皇和杨贵妃。 这样的设计图当然是熟悉扶桑贵族喜好的福建管事们设计出来。 再由宋人工匠们制造。 白居易的《长恨歌》是扶桑最流行的汉诗。 她见他已经猜中,笑而不答,反倒说起他不为人知的事情。 “寮主现在和关东行脚商做起了兵器大生意,倒也并不叫我意外。谁让当初带着我去鸿胪馆,告诉我那里有很多宋商的人,就是寮主你?” 她何尝没有十年前的回忆…… 即使现在她为三郎的事坐立不安,但她十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却不能不说。 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那是十年前的歉意。 正竖着耳朵的姬墨听得不由一惊,没料到坊主和这寺奴还有如此久远的交情。听起来这寮主倒像是个从小就颇有经商心思的人。 阿池笑了起来,含讥带讽。道: “没错——原来你还记得。” 她看着阿池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叹了口气。 放下了香包,搁下了团扇,叠上了层格子,她慢慢道: “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刚进寺没几天,寮主知道我偷偷到空明大师斋房里偷看汉书时。就给我出过主意。是你告诉我说只要抄写汉书、模仿汉画一定会赚到砂金——” 她凝视着阿池。 看着这位十年前就给她出主意赚钱,曾经与她不谋而合的人。 阿池。在她眼里是远比他季青辰聪明,是天生就会做投机生意的人。 尽管他的人生理想仅是当一名野和尚。 然而回忆中那个十岁的羞涩少年。却因为她的错,变成了现在这苍白的脸,冷漠的眼。 还有他心里,复杂莫明叫人猜不穿的心思。 ——季辰虎选择支持平家,当然少不了阿池替他出主意。 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馊主意? 就和季辰虎要改姓一样。 “后来,在我告诉寮主,我在山下还有两个弟弟要养活时,又是寮主你劝我仔细做旧书面,冒充成古汉书。这样去买给鸿胪馆外面的走私商,可以赚到更多砂金……” 她轻轻地说着当年的事。 听到这里,他也嘴角一扯,苍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些笑。 却又像是当初那羞涩少年绝望的哭泣。 他仍然平静道: “确是如此。” “……” 她的手指尖,轻抚在盒面上仿自于宋画,凝视着面无表情的阿池, “我第一次去卖货时,被巡查的太宰府小旗武士发现,头上挨了两铁鞭子。伤重难行。不也是寮主你左等右等没等到我,让你的父母下山去通知了三郎,让他去寻我?三郎这才得到消息把我背回了驻马寺,才抢回了我一条命——?” 他同样回视于她,唇上的笑半丝也没有进到眼底,更显出了冷淡苍白,道: “我只当坊主你当年年纪太小,失血过多。所以把这些都忘记了。” 那次,也是他和三郎第一次的结识。 “怎么敢忘记……” 她缓缓在廊下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不想再与他多言, “寮主如果后悔当初帮了我,我却忘恩负义没有援救寮主。寮主要怎么样叫我受苦,我都会接着的——” 姬墨在一边听得前因后果,把他们之间的事情猜出七八成。 如今见得她站起,他连忙上前,打算赶紧护着她离开这明显不怀好意的旧友。 他也总算明白,这些年她对三郎在坊外养私兵的事不闻不问。完全成是因为,这些私兵是这阿池在打理。 她刚走了两步,听到阿池沉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说着: “叫你受苦或是不受,其实也没什么两样。这十年你自己自讨的麻烦也够你受的了。我只愿看看。如今你那坊主之位,和你那宝贝弟弟非要舍一个时,你舍的到底是谁。” 说罢,他也跳下廊,也不和她再说,就大步出向了院门。 六名库丁和小寺奴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便也散了开,小寺奴连忙提灯上前要替他开门。而他到了门前,却又转头,道: “我也不想理睬你们姐弟的事情——听说你和虾夷人有了密约。如今也不需要三郎替你保护唐坊了。只不过,你在虾夷人海港里建的船,最近不是在和东海女真人做生意?你既然信得过三郎,怎么又不把这样的大生意交给他?三郎也就是好大喜功,在坊中坐不住的性子,你让他领几条海船。难道还舍不得?” 她心中叹息,知道这才是他半路把她拦住。真正想和她说的话。 无论如何,三郎要支持平家就需要船。 而她的十条船。首先需要为了唐坊不保时,迁移坊民去台湾。 而后再在台湾中转,看大宋是不是足够安全。她是不是能找到足够的定居地和户籍,能让坊民们迁向明州、泉州等港口居住。 在此之前,她不能马上把船就让给三郎。 她走上一步,缓声解释着,道: “我……” “大宋小子有什么好?” 阿池毕竟是走近了一步,原本冷淡的眼神,在看着她的时候毕竟也有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屑, “姓王的小子还没叫你吃够苦头?三年前,他派人回驻马寺查你的过往。我已经替你掩盖了。他不过就是听到了一些无凭无据的风声,就能甩了你娶大宋女子。” 他冷笑着, “陈文昌难道会比他强多少?” 她瞅着阿池看了半晌,只到阿池被她看得不耐,皱起了眉头。 她笑了起来。 她在驻马寺里生活得并不容易。就算有空明庇护,管事僧官们却是要使唤她卖粮算帐。 说得上是与她朝夕相处。 年轻僧官看中她,用钱财引-诱,要包-养她在寺外替他们生孩子的事情,从没有少过。 就算是她下山建了唐坊,回寺里租山林开田地,都要和管事僧打交道。 寺里各种流言就更不要提了。 王世强却没有听到一丝风声。全是因为有阿池在寺里。 今晚能和阿池说到这些,就算是被楼府家将们抢先一步,拿走信箱。她也是不觉得后悔的。 只可惜,阿池和三郎一样,压根没想过回大宋。 “王世强不过是欺我远离大宋,而唐坊的生意必须和大宋往来,他不愁我会反脸为敌。” 她只能尽力解释着,让他明白她不把船交给三郎的原因, “金国的东海女真人向来有和海外诸国交易的习惯。他们在辽东的产物、部族之间的生意关系,还有他们马场的卖价。这些,我都得等二郎从高丽回来才能清楚——” 她并不是没有为唐坊寻找将来的财路。 她也希望,三郎如果和养马的女真人经常接触,他就能知道: 马战靠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 阿池眼神微闪,露出“我早就知道你把季辰龙踢到高丽去读书绝没有好事”这类的神色。L ps:鞠躬感谢书友md12的评价票。   ☆、097 恍然而悟 “我已经请了陈家带一些船匠来。船匠可以指导把那十条船改建成福建船型。就算陈家办不成,过几日也能托黄氏货栈雇到人。也请寮主转告三郎,还请他再等待半年——” 她也不在意阿池那不耐的神色,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说着。 季辰虎这一次在山下不急于重议坊主,并不是他心软。 而是他还在等待着,要把她费尽心血建起来的十条船一并控制。 说到底,十条船不是她的嫁妆,而是唐坊的公产。 “依靠陈家,难道你就能在泉州港靠海吃海,养活三万坊民?” 阿池断然摇头,“这不可能。” “我与陈文昌的婚事,是我自己的事。” 她坦然而语。 “岂能依靠陈家?我只是觉得泉州港近两年来刻意招揽了很多西南夷蕃商,会有一些大改动。只要我们能从中取事,自然就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你去年去了一次大宋,心思就不在唐坊这里了?” 她笑而不语。 阿池说得也并没有错,她正是去了一次泉州城,才渐渐察觉: 楼云不仅需要福建海商为他提高市舶司的税收,他还早已经笼络大宋边境西南夷族的蕃商,控制了长江上游的马源。 她不知道楼云是不是故意如此,以钳制韩参政府的马政。 但如果王世强的马政要成功,一定需要楼云的协助。 ”……三郎问你,去年去泉州城的时候,是不是也见过了国使?” 阿池的声音突然响起。让她吃了一惊。 “并没有……” 她诧异于季辰虎突然提起了楼云,阿池却斜眼细辩着她的神色,沉吟着,道: “三郎似乎很赏识那位国使。他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话里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他就按大宋的风俗,为你出面和楼家提亲。” “……” 她半晌无语,简直是啼笑皆非。 “……三郎难道不知道?王世强娶的就是楼家的长房嫡女?按大宋的风俗,我们家和楼家根本就没有说亲的可能。” 她耐着性子,甚至都来不及升起一丝伤心: 季辰虎为了在扶桑抢地盘。不但要在许淑卿之外再娶个扶桑王姬,连她这个姐姐的婚事他都利用上了。 ——他本应该知道,她是有意于陈文昌的。 “就算我嫁给了国使,楼云也绝不会答应支持三郎在扶桑立国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阿池却冷笑了起来。讥刺道: “……果然是信不过三郎了?” 她一怔,心中刚刚升起沉郁的顿时消淡,忍不住就掩唇笑了起来。 她总算是明白,季辰虎居然是来真的。 他觉得楼云不错? “楼国使已经和一位赵氏宗女订亲了。听说回去就要成亲。” 她慎重其事,叮嘱着阿池,不管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我知道三郎不喜欢陈文昌那样的书生。但楼云他本就是夷族出身,就算他是汉统又和楼家认了族亲。却毕竟要受些猜疑。他不论立多少功劳,都远不如娶一名宗女更容易让他得赵官家的信重。” 否则他何至于一面要打压赵秉谦那样的近支宗室,一面又要和宗女联姻? 反正只要不是官家的近支堂兄弟。临安城里不也有姓赵的远支宗室考中状元,成为参知政事之一? 韩参政也不过是太后的外戚,却能在朝中把持大权。 阿池对大宋的内情了解得远不及她清楚,便也不再多言,只道: “你非要嫁回大宋我也管不着。只不过,三郎要船。他也拿得出足够的好东西。和你交换。” 阿池说到冷漠苍白的脸庞上,居然透出了一些“大事将成”的兴奋神色。索性直言道: “谢国运已经回来了。他现在就在中殿里和僧官们议事。只要驻马寺也支持平家,再加上西坊的扶桑海商。你那十条船难道还怕毁在了濑户内海回不来?” 听到台州谢家谢国运回来的消息。她微微皱眉。 几个月前,扶桑内乱有迹象时,谢国运就赶去平安京城打听消息了。 他既然曾经从平家手上拿到的封地公文,他当然是支持平家的。 谢家和四明王家毕竟不一样。至少王世强就算得到了转让箭楼的文契,却仍然远不如谢国运了解扶桑内情。 他甚至都不知道谢国运两个月前就去了平安京城。 “三郎也让我去问问谢国运。” 她不明所以,反问道:“问什么?” “谢十三和楼云是好友,想必他应该知道国使是不是有意和你们家联姻。你急什么?问一句也就是费些口舌罢了。” 阿池显然不觉得这事情太丢脸。 哑然之后,她并不指望马上就能说服阿池。 “……等我从佛斋回来,再说这些吧。” 她只要知道,她没答应,季辰虎是绝不会开口去问这事怀的。 她反倒更明白: 三郎能拿来和她换船的,除了足够的金砂海珠,必定还有他从楼云手里交换的东西…… 阿池看着她走向秋荻院后门,也不急于挽留,只是道: “三郎还让我告诉你,以他对那楼云的揣测,此人精明胆大,极好行险。今晚他必定是已经亲自登岸扶桑了。” 她的脚步不乱,心中却是大震。 只是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她在月光树林中遇上的宋人,不会是楼府家将,只可能是楼云。 国使楼云。 …… 楼云从桉树林中缓步走出,双手横抱着一名女子。 那是终于被他追上,顺手打晕的李墨兰。 地上的季大雷一手抱着万根生的头。一只断手拖在身侧,他那小眼睛里闪着疯狂的光,死死盯着他。 因为阵主被抓,四面潜伏着的楼府家将们都放了心,纷纷现身出来。 他们都看到那女阵主那诡异美丽的鱼皮服。衬出月光下她倚在楼云怀中,极美的身段。 他们个个都心痒着,要围上来看脸。 然而楼云瞪眼扫过去,他们只有嘻笑着远远站定,不敢走近。 楼云瞥了阵眼中的季大雷一眼,在隔火带的边沿就停了下来。 他把李墨兰平放在了地上。蹲下来第一次仔细打量她。 黑暗中看去,她的五官并不出众,细眼薄唇,过于平凡,和山中那名美貌可爱的生番女子完全不能相比。 她并不是那女坊主。 但任谁也不能无视此女。 他再次承认。楼已在这林子第二次失手,确是无奈。 因为这李墨兰的脸上蒙着一层极薄的绿色细纱,系在她头上草帽边沿。 她的草帽是用黄绿色的楼树树叶和枝根围成,和她身上的鱼皮装混然一体。 即使她现在晕迷过去,也没有隐藏地站在林中。她都容易让人视线模糊。 就算在西南夷山中,他们习惯于用草汁图符来隐藏狩猎,却都不如此女能用得如此无懈可击。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季辰虎之所以有内侵扶桑的胆量。也是因为这唐坊里有可用之人。 薄纱下,她的五官虽然并不出众,但他还没有忘记刚才在林子里。他第一次看到她回头时的震惊。 月光下,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却如丛林中的兽眸,泛着危险的光泽。 即使在面纱下,她的眼睛都如磁铁般吸引着所有的月光。 再配上那一袭独一无二紧贴着身段的深绿鱼皮装,他的脑海里,她整个人在黑暗中就透出一种诡异吸魂的美丽。 他没有忘记。在与她双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居然不由自主把月光树林边的那名女子暂时忘记。 李墨兰拥有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别样风情。 他伸手去揭她的面纱。 唐坊的弩机和这林子里安排的阵法都让他意外。早已生起了不敢小看之意。 不看清她面纱下的脸,他是不会随便就确认她的身份。 他不能再让那狡诈的女坊主。从他眼皮底下逃走。 然而不出他的意料,当他的手碰到李墨兰时,十几步外的阵里,季大雷说话了。 “……你别碰她。” 楼云半蹲着,侧头一笑,看着地上面无表情的季大雷。 “怎么?你已经拿到万根生身上的火弹了?” 突然听到他的问话,四面站着的楼府家将顿时吃惊。楼云却斜扫了他们一眼,暗骂这些手下们白长了一双眼睛。 “火弹?” 直到这时,楼春才发现,楼已有点不对劲。 楼已本来一直在照顾两个俘虏的伤势,然而他在半刻钟前拨出的刀,一直没有收回去。 他配合楼云,拨刀砍向季大雷的脚骨,故意恐吓诱敌。之后,他的刀就一直压在了万根生的头顶上。 楼春本来以为他是为了一直配合楼云,好让那李墨兰心乱被捉。所以他便专心于指挥家将们,让他们在林子边找出一种草根。 根里的汁水能去除他们身上沾来到的油迹。 然而此时,他才发现: 楼已一直没有出声,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汗。他正盯着季大雷。 似乎只要季大雷有妄动,他就会手上用力,把刀锋压进万根生的头顶。 而季大雷只是僵硬地被半捆在地上,还拖着一支断手,但他的小眼睛亮得赅人,就像是烧红黑炭球。 他盯着楼云,沉声道: “……你不要碰她,我把出林子的路告诉你们。” 楼云刚才在林子里顺利抓到李墨兰时,就知道上了当。 真正的第三阵火弹阵没摆完,它的发动也和李墨兰无关。 万根生受伤被捉却是故意的。 他身上藏着火弹。 季大雷一个劲地嚎哭,死死抱着受伤的万根生,压根不是因为心痛这小子受伤。 他是为了是趁他们不注意,拿到万根生身上的火弹。 只有楼已发现了。L ps:鞠躬感谢老书友顾君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冠军歌剧的礼物打赏   ☆、098 嫁妆箱子 “我本来也想到了这个方法,却没料到你们用得如此彻底。” 楼云瞟了一眼李墨兰的面妙,知道季大雷是防着他对李墨兰有不轨之心。 他干脆地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季大雷, “唐坊里,你的对手不少吧?她这样的女子恐怕不只你一个人喜欢?你为她不要命了,结果可是便宜了别的小子。” 季大雷一声不吭,只是紧盯着他。 “……死脑筋。” 楼云笑骂了一句,倒也欣赏这小子的悍勇之气。 他瞟了一眼自己脚下被打晕的李墨兰,又看看阵眼里的部属: 楼已一刀压在了万根生头顶,离着季大雷只有两步远。 …… 楼云看着这两相僵持的形势,回想着刚才李墨兰被他捉到的过程。 那时因为误伤了万根生,他追丢了李墨兰,他便也懒得再费功夫。 他如同闲逛一般在两个俘虏面前走了几步,最后还是站在了万根生的身前。 “李姑娘,只要你不阻碍我出阵,让我离开,你多的是时间来替他治伤。否则这小子就算不死在这里,将来伤重难治也不能怪我了——” 四面仍然漆黑寂静。 他刚才那一脚踢得有多重,李墨兰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他的伤药能保住这唐坊坊丁的元气,但如果不早点送回山下去治伤,这小子将来到底如何,只怕是难料。 年纪轻轻成了个废人也不是不可能。 季大雷着急发怒的样子,当然不可能是全装出来的。李墨兰想必也会担心。 “我只数三下——” 他耸肩一笑。 楼已随之而动,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刀花,刀锋一顿,压在了万根生的头顶上。 他刀下的万根生当然根本出不了声,他仍是晕迷着。努力向外面吐着血泡儿。 季大雷一声不吭,紧紧抱住万根生的头, 林子里李墨兰还是没有出声,楼云对着林子深处,不紧不慢数到了第三下。 楼已的刀还没有动,他们终于听到了一声冰寒女声。 这声音从他们的身后响起。道: “住手。” 一瞬间,他听出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些让人心神摇动的意味。 并不是月光树林里的生蕃女子叽叽喳喳,连比带划和他说话时的清亮。 他转头看去,就见一个欣长修美的身影站在了林影之间。出了阵法。李墨兰离他不过只有十步左右。 因为距离太近,他当然没有和再继续谈条件。 临阵反悔直接去捉她,顺手把她打晕抱回来——于他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李墨兰出来时,应该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了。 只是他没有料到,季大雷这小子对她死心踏地到如此地步。 …… “你是觉得楼已的刀不快?” 他笑着双手抱胸,站在李墨兰身边打量着季大雷,“还是你们唐坊的火器。果真足够厉害?” “……你们退到林子里,我就把路告诉你们。” 季大雷不回答,只是盯着他。嘶声叫着,“走远点,退到林子里去!” “……你还真是不怕死。” 楼云笑了起来,他们都退到到处是油的林子里,当然就更不能把他怎么样了。 否则他随时会把火弹爆出来。 同归于尽。 而他楼云,刚才他抱着李墨兰停在在隔火带的边沿。也是防着季大雷。 他看了一眼和季大雷只隔了两步远的楼已。 有他在,他们虽然不至于完全被季大雷胁迫。但唐坊的火弹到底是什么程度,他没有把握。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因为有三个家将在唐坊被围。为防万一,他本来是要抓拿下这一女两男。将来也好从那女坊主手里把几个家将换回来。 没料到这三人却居然有这样自保的本事。 所以他没再坚持,只是瞟了一眼李墨兰脚上的鱼皮靴。 他确认那靴子里没有机关,不会让她的身材平白无故长高半寸。 她绝不是她。 “……我们走。” 他向家将们打了手势,让他们随他离开,楼已压后。 他当然已经摸深了出林的方向。 不需要季大雷的指路。 天色是黎明前的漆黑,桉树林离驻马寺很近,家将们分散着纷纷向寺院东侧门暗潜而去。 山路曲折,他远望着佛寺的塔尖灯光。 眼看着驻马寺侧门在望,楼春追在他身后,低声道: “大人,楼蟋儿他们从唐坊逃出来了。” 残月扑面,他知道,楼蟋儿就是陷在唐坊的三个家将之一。 两个时辰前,他们暗袭季家小院不成,而被围在东坊。 “季辰虎倒也没有失言。” 他深知其中有季辰虎的掩护,笑问着,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直接从西山道上驻马寺,已经和楼铃会合了。” “……还算是不笨。” 他眼神一动,“让楼铃来引路,让他们三人去取信吧。” “是,大人。” 清凉的凌晨山风中,楼春应命时是一脸笑意,楼已听到这里,也暗暗松了口气: 今晚的事情总算开始顺利了…… 楼云越过驻马寺墙头,踏进空空的寺奴寮,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楼铃,而是谢国运身边的小厮谢药头。 同一时刻,季青辰离开了秋荻院,终于到达了空明大师的圆止佛斋。 廊板上是六间相连的板屋,她看到了法止僧官的房间里,有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法止和法显都已经在等着她了。 斋里的寺奴打着手式,暗示着这佛斋里还没有外人潜入。 而最后的那间斋房里。佛灯明亮。 她移步走了过去。 当眼看到的,还是空明盘坐在蒲团上,苍老的身影。 “……慧空来了……” 她爬进屋,忍着泪,慢慢挪近到了他的面前。 她感觉到了。这曾经给予过她温暖的老宋僧,确实已经停止了呼吸, “慧空来晚了……” 她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还缠着佛珠的老手。 眼泪落在了他苍老脆薄的皮肤上。 “慧空很快就要回大宋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在金国买了一座大宅子和十几个田庄。” 她哽咽着。说着她在金国洪灾地贱时,托黄七郎给她买下的户籍和田地, 比起嫁到陈家,她回大宋还有她必然要去办的事情。 “等我去了金国,就把你送回五台山。你高兴不高兴……” …… 隔壁屋子里,直柱灯盆上油灯明亮。 姬墨向法止、法显两位僧官深施了一礼。 “多谢两位大师。” 板屋中,两个寺奴抬出一口旧黑木大箱放在屋子中央,箱盖陈旧的莲花纹铜锁口上挂着一把重锁。 姬墨取出了季青辰给她的钥匙,上前轻轻地开了锁。 团子一样肥胖的法显也盘坐在蒲盘上,看到他手里的宋制钥匙。 这年轻却福气团团的和尚有些皱了眉。 虽然这钥匙应该只有一把,也不是普通锁匠能复制。但他记得两个月前,师兄法止差人去了国守城。 他请了一个铜匠回寺里。说是为了修补重华殿中的铜佛像。 法止以往是不关心这些寺务的。 而他也听说。那国守城里的老铜匠曾经和宋匠学过治铜治锁的手艺。 姬墨揭了箱。 箱中也并没有他猜测的珠光宝气。 堆满的全都是一册册旧佛经。 僧衣磨响,探头过来看的不仅是四面的寺奴、库丁,还有法显僧官。 他看到佛经便惊噫了一声。回头看向了蒲盘上的另一位年轻僧官——师兄法止。 法止生得面色清淡,额头有一颗天生的肉圆痣,正捻着佛珠为师尊默念往生经。 在灯光下,果然是宝相庄严。 “都是梵语佛经。” 法显告诉他,法止僧官似乎早有所知,便也只是点了头。 姬墨看那梵话佛经书页上。不时有几个汉字的旧印章,便也知道它们的来历。 这些佛经。都是老宋僧多年来收集到的流失佛经。 它们本来是中土僧人,经由万里跋涉。从天竺圣境带到中原的。 又经过了战乱,才流失到了海外。 不过,他也在箱子一角看到了两个堆叠在一起的小铁木箱子。 并没有上锁。 他伸手再打了开去。 第一只铁木小箱子里果然是银光满眼,让他吃了一惊。 他也是唐坊里见过无数珍奇的老手了。他一眼就认出,小箱子里是一整套纯银佛器。 粗粗一看,就有银水钵,银摇铃,银佛牌,银香炉座、银泊莲花等物。 更少见的是,这些银器都是古物。 他伸手取了一只,在灯下细看,有一只银摇玲法器上还印着东大寺鉴真*师的佛印。 他知道,这位是唐末时东渡扶桑传法的高僧。 这就是空明给她准备的嫁妆了。 果然不菲。 至于下面第二只铁木小箱子,他只要伸手一拿,就知道里面是上百封的信件。 当然都是大娘子写给空明的书信。 “大娘子说,这些也不带走了,就准备在老禅师面前焚化了。” 正说着,外面的脚步声杂,圆止佛斋外走进了两排的小沙弥,在念着超渡经文。 他们来接空明的法体到前殿佛会,颂经追魂。 法显和法止同时站起,颂了一声佛号。 院子里的火缸前,还堆着空明大师要求焚化的各类遗物,及各院寺送来的祭礼。 而姬墨知道: 十二位老宋僧里,包括空明大师在内,有五位老宋僧是希望归葬山西五台山金阁寺旧地的。另外七位,包括大娘子十分感激的一位不知名老武僧,却并不在意。 按他们的愿望,大娘子早已经把烧化的舍利撒在唐坊外的东海中了。 一念起,一念灭。 无牵无挂。L ps:鞠躬感谢童真无暇的粉红票,鞠躬感谢md12的5张评价票。   ☆、099 对面相逢 在她哭过了一场后,老禅师便已入殓。 法显和法止奉着师尊法体到前殿去举行一场往生颂经佛会。而后,才能送到寺后的塔场里焚化。 院子里火缸熊熊燃烧着,天空已经泛白了。 一夜过去。 “国使应该已经进寺了吧?” 空明的遗物已经烧完,寺奴续着火,缸边还堆放着二十几份金、银泊剪成的祭礼。她拿着那只信箱子,来到了火缸前。 “大娘子,这里面的信……” 姬墨轻声问着,开箱时他已经看出信件有些不对劲了。 大娘子的信经常是他送上山的,所以他很清楚她的笔迹,更知道她用的是简体字。 她是为了保密。 而除了唐坊人,只有空明是认得她的简体字的。 “是法止僧官取走了十几封吧。我也不必去问他了……” 她打开了信箱,细细看去,已经知道少了的十二封信件,都是和东海女真的往来生意。 在这些信里面,她可没有骂过赵官家。 为了让空明觉得她和女真人通信实在是无可奈何,她从来都是一边骂着女真人卖马场卖得太贵,一边向赵官家表忠心的。 ——楼云看到了对她是有利无害。 姬墨站在一边,看着她仔细地翻着信。 她已经察觉,就算是余下的信件,也可能并不是她的笔迹。 外人也许看不懂她的信件内容,但并不防碍拿走原件,然后照样抄写一份冒充代替。 她的眼睛一转,落在了火缸边的金、银泊祭物上。 二十几份祭物。是驻马寺里有品级的大僧都、大和尚们送来的。祭礼上面贴着白纸哀幅。其上既有扶桑文写就的哀语,也有宋文的哀诗。 “大娘子——” 姬墨看到了那宋文的两句哀诗,贴在了一盆硕大的佛座银莲花上,认得是: “瀚海焉有死,青山岂有殁?” 落款只有一个草飞的“谢”字。 姬墨哪里会不认得。不由得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道: “大娘子,是谢十三公子。” 台州谢家的谢国运,也曾经到这佛斋里来祭拜过。 “刚才小人问过法显僧官,五天前,谢十三公子确实已经从平安京城匆赶回驻马寺。” 寺奴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姬墨站在她身边,低声回禀。 季青辰点了点头,法显离开时和姬墨之间的话她早也听到了: “平安京城混乱不堪,谢十三公子如今还在中殿与各位僧座议事。坊主如果有意来与会,就让阿池引路过去。敝寺上下同感盛情。” 扶桑内乱的消息传来后,不仅是谢国运马上启程去了平安京城打听消息。驻马寺也邀请过唐坊与会,商议应对之策。 只不过,被她婉拒了。 然而,谢国运这个时候回来,却不能不让她突然起了疑心。 空明留给她的嫁妆箱子交给了法止保管,法显不可能天天都盯着。如果法止僧官仿制出大箱的钥匙,再给谢国运一些方便。这五天足够他抄写信件了。 就算是她派了寺奴,监视这佛斋内外,他们也是不会防备谢国运的。 论起来。谢国运和她季青辰的关系,其实比王世强更亲近。 谢国运是空明大师的记名弟子。 他向大师学的并不是佛理,而是画技。 空明大师的画技来自山西五台山,是源自北宋宫廷画院的北宗技法。 谢国运本身精擅的却是南宗技法。 有了这一层的关系,此人当然能随意出入圆止佛斋,而无人多问。 季青辰已经发现。箱中仿制信件的笔迹抄得和她极像,但水力吊装机、火枪、弩机等图纸却明显不够精确。 因为没有唐坊小米尺。尺寸仿得不准确。这也是偷信者必须拿走原件的原因。 “这些仿图就算不准确,却绝不是普通人能画出来。” 分明是个用画笔的老手。 ——谢国运。 “坊主。” 走进佛斋的寺奴走到了近前来。传的是阿池的口讯, “寮主说大师的舍利要今晚才能备好,本应该请坊主到秋获院去歇息。但谢十三公子请坊主去松风居,有要事商议。” 他果然是回来了。 谢国运在驻马寺的十七府客居里,还独占着一座松风居。 虽然他也曾在这圆止佛斋里住过半年。那时她早已经下山建起唐坊,却时常回来。 她的那副画像,他给她画画的地点也不是季家小院,而是这佛斋的廊下。 那时,因为当着空明大师的面,他又正在向空明请教光线折射时的画技,她不好一脸厌烦地对着他。 毕竟,她和法止、法显算得上旧识,但只有谢国运来拜师学画时,空明才刻意召她回寺。 她心知肚明,空明是听说了她和王世强交往渐多,有嫁娶之意,才有意让她结一段方外之缘。 这位老宋僧,是想让她与台州世家谢氏子弟多一些交情,将来远嫁到大宋也不至于孤立无援的。 所以她才忍耐着,有了那副画像。 尽管每次见着谢十三,听着他追在她后面,叫着她“小师妹,小师妹”,她就全身发冷。 恨不得照面给他一脚。 就连她那画像上的题记小品,她也是事先要求他另纸写出来,亲自检查过的。 绝不许出现师兄、师妹之类的字眼。 丑凫之类的奇怪外号,她都忍了。 听了寺奴的传讯,姬墨不由得皱眉,劝道: “大娘子,他请大娘子过去松风居。未必就是好意。” “虽然不是好意。但也是有事……” 她沉吟着,想起了那件一直怀疑的事情,道: “台州谢家把箭楼让给我是没错,但偏巧就被楼云烧了。只怕这件事谢家是提前和楼云商量过的……” 她可没忘记,谢家的背景和四明王家不一样。 台州谢家在东海的生意虽然不及四明王家。但他们家有一位近支叔祖,曾经做过半年的参知政事。 只是他运气不好,正遇上了韩参政在四年前保着新官家登基。 这位谢氏叔祖只能急流涌退,在家闲居。 但有了这位叔祖多年来经营的人脉,他在族中的威望,最近这两代的谢家子弟颇为出色。 他们参加科举有了举子功名的。或是考进了国子监的人,算起来比王家多。 王家全靠了王世强。 他做生意是好手,参与政事也能独辟蹊径。 万一韩参政的北伐计划成功,他直接拨升到御前行走,也不是不可能。 要不是这样。王家这一代眼看着就要被台州谢家盖过去了。 谢国运有抢建箭楼的眼力,实在不能说他没本事。 “火烧箭楼的事?” 姬墨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不仅怀疑这信是谢国运拿走的,她更怀疑,台州谢家有意和泉州陈家联手,甚至是与楼云联手。 而楼云在意的不仅是东海市场,还有谢家叔祖在朝中的份量。 “……他在福建扶持陈家,在江浙扶持谢家。这才是有备无患。” 姬墨只觉得恍然大悟。 这位楼国使对唐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没有谢国运这内应提供消息,绝不至于如此。 “看来,还是要和谢十三当面说清。让他少管闲事了。” 她把信收回了信箱里,交给姬墨。 “去松风居吧。” 她想起那月光树林里装生蕃的楼国使,向佛斋走出去的脚步不由得有了一份迟疑。 离开月光树林后,她一直压在心底的那一丝疑惑升了起来。 在泉眼边,她果然是错觉吗? 他最后,要带着她一起回去的意思…… “传话给阿池寮主。让他小心戒备,楼云在驻马寺的内应不是泉州僧。也不是他的家将,而是谢国运。” 她的吩咐被寺奴匆匆传了出去。 姬墨也向背通奴等虾夷人传讯。让他们赶向后寺客居。 刚才她和阿池分手,离开秋获院时,她就已经得到了寺奴传讯: 有三个宋人家将潜入寺中,而原来躲藏的女细作也在后寺出现了…… 那三个楼府家将当然是从唐坊逃出去的。 “告诉阿池寮主,先抓到那四名家将,再来和我说船的事情吧。” 在驻马寺,他们一定会被阿池抓到。 这样,她去了松风居才能在楼云面前立于不败之地。 “无论如何,要我马上断了给韩参政府的财源支持,却是不可能。”她每年供给韩参政的金砂,都是通过了黄氏货栈。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暗中说定这些钱的用途: 她要求过,一定要用到内河河道的修复和浚清。 这些年,这项河道工程由王世强亲自主持,她并不担心会把金砂移作他用。 他就算只是为了他提出的马政,就必定需要沟通长江水运和江北边境的运河航道。 甚至,这条废弃的运河河道还能穿过江北边境,与金国境内的旧河道相连。 …… 她匆匆走向松风居的时候,楼云因为有了谢药头在前头引路,他已经路过了中殿附近。 在黎明的晨光下,客居附近居然没有一个寺奴。 他看得到中殿僧兵们的骚动,还有驻马寺南大门附近的喧哗。 寺奴们似乎是去正门外迎客了? 他微微皱眉。 “楼公子放心。驻马寺南大门前修有一条面向扶桑内地的盘山大道,可供两头牛车并行。清早来上香的山民从来都是络绎不断,如此骚动应该是有太宰府平氏女眷驾临。” 谢药头人如其声,一口江浙口音极为委婉,长相也是唇红齿白的小画童。 他以往随谢国运去过泉州。当然认得楼云。 但他极有眼色,不称官名而只当楼云是主人家的旧友,引着楼云走过了水泊桥廊。 楼云看到谢国运站在桥头的身影,便知道此行他是后发而先至,终于比那女坊主抢先一步。 谢国运如此悠闲。当然是已经拿到了他需要的信件。 他踏进了绿意苍苍的松风客居。 家将散布四面廊下,小厮们往来奉茶。 改造得厅堂高大的外间,谢国运瞅着楼云的眼神却是分外诡异,他拱手道: “恭喜楼兄,我今日才得到消息,楼兄已经与顺昌县主订亲了?去年蕃商大会时你和我提起一名女子。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楼云早习惯于谢国运的怪异,并没有在意,谢国运心里转着鬼主意,便也一笑置之。 进了外厅间,他向楼云让了主位。自己在下首陪坐。 楼云也已经从谢药头嘴里知道了空明大师圆寂的消息。几句问哀后,他叹了口气,接了茶,喝了一口今春新摘的雀舌。 辛苦了大半夜,他饮了半盏茶才看向了谢国运,道: “把信拿来吧。” 去年的蕃商大会,谢国运当然也是参加了的。 那时,他请了谢国运在楼府住下。也向他提起过: 在妈祖正殿廊帘后说起水力机械的女子。他已经差了人在寻找。因为当时谢国运也在正殿中,听到那女子说话的。 所以他才拉上他秉烛夜谈。 以他楼云的推测,那名女子心思细密。举一反三,应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她应该是从父兄嘴里听说了两浙路有内河工程的消息,所以才想起可以在长江上游依样画葫芦。 能知道这些消息的,除了宗女别无他人。 谢国运当时还大笑摇头,咬定了宗室坊里的远支宗亲们忙着巴结赵秉谦,忙着在泉州海面和海贼勾结。绝不至于有一人能对千里之外的小小内河工程有兴趣。 至于宗女中。也确有几位女子内慧外美,值得一求。可惜对他谢国运不屑一顾。他今日看到她们在帘后的身影,却也不知道声音是不是她们。 而且她们的父兄贪婪不知分寸。将来只怕还要连累她们。 他居然还劝说,如果想求亲,还是小心探访,慎重为上。 “原来,楼兄找到的就是顺昌县主?” 谢国运在他下首侧坐,眼色怪异,心里却有些为难。 空明大和尚临去前,他是在他榻前的,知道他不放心季师妹现在还没有人家。 他可是拍着胸口保证了季师妹有一门绝好的婚事: 唐坊外面来的大宋国使,他去年就机缘巧合,看上了季师妹。 只要他请了国使进寺,把季师妹参加蕃商大会的事情提一提,再在中间牵线保媒,楼云总有七八分求亲的意思。 就算门第不配,他谢家不是还有叔祖大人? 让叔祖大人收季师妹做养孙女,再嫁给楼云岂不是天作之合? 反正不会叫她再被王家小子欺负的。 ——空明大师去得极是安详。 但他谢国运万万没料到,他这两日到中殿去议事的时候,身边的小厮把这几月家里传来的消息细禀了他,他才知道楼云居然已经订亲了。 出使之前就订亲,岂不是只在泉州城查了半年? 他也太急了些。 于是,他斟酌着,想把盘算好的话全都说出来,提醒提醒楼云。 楼云却随意一扫,奇怪道: “你身边的侍姬呢?怎么只见几个小厮?” 他也进过楼云的后衙,更见过他府里的绝色夷女,所以和他并不避讳这些,听得他这样问,谢国运不由得一声苦叹,道: “你知道我在这里是拜了空明大师为师的,所以有了一位小师妹。本来她还客客气气,我还像是位师兄。但有次看到我租了两个侍妾后,她眼睛不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也要害怕她看得不顺眼,给家里告状的……” 楼云听得失笑。 他还没来得及意识到,他嘴里的小师妹就是季青辰时,松风居的院子里突然一静。 他侧目看去,身子就是一僵。 虽然明知如此,但看到季青辰的身影出现在了晨阳中时,他还是沉默了下来。 谢国运不明所以,转头看了过去,季青辰已经直闯进了院子。 光天化日,晨光明亮,家将们有认出她的,正面面相觑,楼已犹豫着转头看向了楼云,不知道要不要趁机捉下。 她已经急步走到廊前了。 谢药头只在追在一边陪笑着,,哪里又敢拦她。 谢国运还着急着她来得太快,打破了他的计划,后寺里,渐渐纷乱了起来。 寺奴们从南大门引着逃难施主们进寺安顿,在水泊桥廊上往来不绝,隔壁的十几座客居里渐渐充满了哭声。 驻马寺大门所在的南面,也隐约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驻马寺警讯。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100 一屋同檐 午后的阳光静谧。 经历了十天前那一场平氏族人逃进驻马寺的纷乱后,谢国运宽袍披发,在桌前拨墨作画。 他站立挥笔的姿态闲逸,身形挺拨修长,乌亮长发上束着蓝色发巾,披到了腰下,带着三分不在意世事的洒脱不羁。 然而他看着桌上的小铁木信箱,再想起这十天来借住在他松风居里两位贵客。一屋同桅下的楼云和季青辰——他却有些头痛。 他知道,季青辰从来就不喜欢他。 打从空明大师收了他作弟子,这些年,她也越来越看他不顺眼。 所以,他在十天前的打算,本来是想请楼云在松风居里安坐半日。 他会送上一份厚礼,恭贺他与顺昌县主的婚事,说些蕃商大会的闲话,提醒几句小心不要订错了人。 然后,他再去书房,取信交给楼云。 那一百多封信的原件当然在他手上。 楼云早在大半年前就说过这件事。他到临安城来叙职时,拜访过他的叔祖谢老大人。所以他不能不答应。 但只要他拖上一两个时辰,足够季青辰赶到松风居。 如此一来,她怎么和楼云打交道,楼云是不是能带着信离开,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他两边都不会得罪。 如此一来,他才好替这一男一女说和亲事不是? “公子……” 谢府的小厮谢药头,苦着脸从书房门外探出头来,“大娘子说她吃不习惯杏仁露,她要吃松子露……” “……” 谢国运放下了画笔。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画童,默默不语。 半侧的俊面上,谢国运是爽朗大气的眼眉,眉骨棱起,眼窝极深。眼眸隐带着些深蓝黑色,乍一看根本不像个南方江浙人。 要不是他的身形不够魁梧,他看起来倒像个北方混血的契丹男子。 然而谢药头能看出自家公子眼神里的忍耐。 十天前的清晨,公子见到了楼府潜入驻马寺的家将楼蟋儿,知道了楼云到了寺奴寮的消息。让他谢药头去接了楼大人进松风居。 当时,话还没有说上几句。回寺祭拜的大娘子就直接闯了进来。 她一进门,正看到楼大人和公子在外间里奉茶见礼。 按理,楼大人在她面前是不会掩盖身份的。 这本应该是个机会。 她的字画都是空明大师自小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天赋水平还不如他谢药头,但在情份上。她和公子就是师兄妹。 楼大人那当然就是公子的旧友。 经由公子引介,楼大人可以和季坊主当面谈一谈唐坊和韩参政府的事,还有四明王家的内河工程。 有公子从中周旋,就算谈不拢也不至于翻脸。 毕竟他谢药头都知道,楼大人对宗室一向敬而远之。 但因为唐坊,他却和宗室有了联姻的意思。 蕃商们议论马政、兵政时候,身为宗女的顺昌县主在帘后偶尔说了一句。分明是深悉内河工程。如此才让楼大人刮目相看。 这才有了求亲之意。 只是他家公子万万没料到,季坊主的眼力如此不济。 十天前。她一进门,对公子那是习惯地没好脸色。 她又冷笑着,上上下下把楼大人打量了个仔细。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楼大人的国使身份, 她只向他勉强行了个平常的见客礼。 然后她就直接冲进了书房里,翻了个底朝天。 公子是不敢拦她的,而楼大人却偏偏也闭着嘴,坐在松风居的外间一声不吭。 这位大人,居然半点没有为公子出头。借势和坊主搭话相商的意思。 他还记得当时公子向楼大人的吃惊探询: “大人,敝师妹虽然生长于海外夷岛。却自小受教于大师尊者。大人在泉州城的官声极好,只要大人表露身份。她是一定愿意把唐坊的各种机械献于大人。凡是大人询问的国事,她也不会隐瞒的。” 公子这话里,已经是在暗示季坊主去过泉州城了。 楼大人那样精明,怎么会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宗室赵秉谦在大理寺的那桩铜镜血案,公子前几日都收到消息,说是大理寺暗暗查到还有十几名远支宗子牵涉在内,和海贼勾结。 大理寺丞正头痛不知要如何向官家禀告。 公子关心的,却是顺昌县主的两个兄弟也在其中。 楼大人应该马上和他们家退亲才行。 更何况,楼大人难道还不明白: 顺昌县主去了蕃商大会是没错,但她平生没出过泉州城,她家兄弟们只顾着在海上盘剥蕃商,哪里能有心思去打听内河工程上的事? 更何况,王纲首主持的内河工程,工地上根本就是闲人免进。没有韩参政府发下的通行证,就算是朝官也不容易走近。 知道这件事的女子只会是季坊主。 “……毕竟是要与文昌公子订亲的女眷,不方便与她客室相待。” 当时他谢药头在旁边听着楼大人的话,比公子还要目瞪口呆: 楼大人简直是变了个人。 三年多前,公子第一次到泉州楼府中拜访,这位楼大人还曾经大摆宴席。 在席上,他唤出几名府中绝色夷女见客于公子面前,以美人献酒的酬劳换取了公子当场亲画的美人图。 而后,那几副美人画被挂在了泉州城云仙居的酒楼上,请士人们作诗以赞。 楼大人也因为这桩风流艳事,在泉州城就名声大燥。 就算他顺势而来,和福建纲首们顺利结交起来,他也因为这件事被朝官再三弹劾…… 如陈文昌那般的泉州士林文人。对这位楼大人本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更不要提,他在楼府里接待蕃坊里的女蕃商,这都是极平常的事情。 “去和她说,松子露昨天她已经吃完了。是我待客不周。我这里还藏着几两福建的团凤茶,她要是觉得还能入口。就让她留着慢慢吃。” 谢药头听得公子如此吩咐,心里也是痛得刀割一般。 福建武夷山的团凤团龙茶,那是进贡的珍品。家里叔祖老爷说起前朝逸事,就提起过: 哲宗皇帝赐团凤茶给苏东坡时,还是偷偷单独召见他,悄悄塞给他几两。免得叫别的大臣看着嫉恨。 “和她说。山居简陋。等驻马寺解围之后,回到唐坊我再向她赔罪。” 这十天驻马寺被外敌围住,无法离开,传来的消息是平家小国主已经在濑户内海惨败。 太宰府的平氏族人,全都连夜向驻马寺逃来避难了。 驻马寺外的武士们。却是来自邻近的封国。 他们已经投靠了新国主,围寺就是来索要平氏族人的。 “是。” 听得谢国运让他去向季坊主陪小心的吩咐,谢药头只能应了。 这几天公子和楼大人的议事,他也听了几耳朵,知道平家的惨败事出有因。 北方虾夷人突然与平安京城议和。 现在能知道虾夷消息的,就只有季坊主了。 “公子……” 他想要提醒他一声:楼大人住在松风居东廊屋,季坊主住在北廊屋。季坊主现在不能得罪,但楼大人今日也吃不上好茶了。 不能太厚此薄彼。 季坊主一泡茶。楼大人马上就能嗅到茶香。 但看到谢国运的神色,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楼云自己府里还有*个绝色夷女呢,他谢国运在外面改了姓。纳了十二个小妾的事,他当然不会向家里的叔祖老爷告黑状。 但季青辰,那就是等着他出错,非要告黑状不可。 空明大师不在了,没人能治得住她了。 谢药头苦着脸要离开,却又想起了楼国使那边一直在找那两个失踪家将的事情。 “公子。楼大人手下的楼铃和楼叶,小人亲眼见着他们在寺奴寮附近被阿池寮主捉走了。您看。要不要和楼大人说上一说……” “……” 谢国运没有出声,转过去继续画画。半晌才出声, “不是逃回来两个吗?楼大人不是说,他的家将是被围寺的扶桑人拿走的?楼大人难道不知道这事是寺奴干的,是季坊主指使?他都没有去开口要人,我们急什么?” 谢药头便也不敢再问。 “反正现在是患难之时,他与师妹难得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如果连两个家将都要不回来。他也是白担了在泉州城的风流之名了。” 谢国运悠然自得地笑语着, “他不肯在顺昌县主家遭官司时退亲。回到大宋成亲之后,他可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见着师妹了。” 松风居并不及秋获院摆设精致,却占地不小。 中间的大屋是汉式结构,漆板平铺,四面开窗见绿,颇为宽阔。 因为是木制结构,大屋中间没有固定墙壁,只隔着可以收起的垂障和屏风。谢国运独居时,成了五六间用处不同的宽大房间。 大屋外是三尺高的廊板,屋檐横生,又长又阔。只要装上隔门就成了一间间的小廊屋。 十天前外敌围寺,季青辰本来被寮主阿池接到了秋获院暂住。 但前天晚上,平氏嫡孙所住的客居中了火箭,被烧毁了大半,波及了秋荻院。 不能再住。 其他的客居早就被逃来的平氏族人、平家神社的侍女们住满,反倒是松风居人最少。 阿池便又把她送回了松风居。 现在为了住下楼云的四十名家将,还有季青辰的二十名随从,松风居在院子里搭起了布帐。屋子里和屋外廊道也重新用格子板、纸门分开。 细细一算,屋里、廊上足足分成了四十几间小隔屋。 所以,楼云从自己屋里出来,穿过了楼春、楼已和三个家将的小屋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廊道前阶。 他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季青辰。L ps:鞠躬感谢老书友小菊灯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101 一门之隔 “……”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皆是无语。 此时的季青辰早已经换了衣裳。 秋荻院里备着女式宋服,更不缺首饰妆镜,失火时都被她带了过来。 既然松风居里也没有一个是落难倒霉的平氏族人,她理所当然地梳洗一新。 乌亮双缠螺,眉间悬着一枚细长玉坠,翠绿欲滴。衬出她鹅蛋小脸,肌肤似雪,眼眸如黑水晶剔透。 她手中的一支精致白绢长柄唐扇子,肩臂间缠着半透的白绢披帛,她一袭绿衣裙上的松叶绣纹透过白绢,在廊下阳光间抖落一地清凉。 也凉凉地漫进了楼云的心里。 他随即转开了眼。 檐上阳光散射,让他微微眯眼。 现在当然不是半夜,也不是在荒山祭场。 身后廊屋里住着的都是她和他的心腹亲信。廊下院子里也都是谢国运的小厮仆从。 他自然不能和那晚一样,因为觉得这女子美貌可爱,就肆无忌惮仔细打量她。 这十天,他当然是以楼大鹏的身份与家将们住在松风居。 “季坊主。” 侧目间,他客气斜斜拱手,先唤了她一声。 “……楼管带。” 她当然也不会和十天前一样,冷笑讥讽地打量他。 她更客气地敛袖回了一礼,唤了他的官称。 她现在知道,他的名字是楼大鹏,在泉州水师里做管带,现在是楼府里的家将头目。 但这绝不至于再让她上当。 “我属下的家将们粗鲁。想必打扰季坊主清静了。” “……匆忙到此借住,却是劳动了楼管带和贵属下让出房间。时事如此,能有一处栖身之地已经是感激不尽。” 客气地你来我往间,双方都是斜斜站着,只用侧眼看对方。 跟着他们身后的亲信们。也觉得很是正常,,甚至都太拘谨了些。 最多有姬墨,他因为听说过这“楼管带”在月光树林里曾经与坊主相遇,所以每次都要多打量他一眼。 寒喧完毕后,她微顿了顿。还是提裙先走下了廊前三级木阶。 身为管带的楼云,当然站在廊边,让身为坊主兼女子的她先走。 行止间,她侧目看向他身后的宽板廊道。 廊道上七八步一隔,安半了细格子活动隔门。当眼的隔门后是一间小廊屋。仅能供一人睡下。 里面住着的楼府家将已经到院子里去了。 地板上只有一袭简单做盖被的旧衣裳。 那小廊屋后又是一张半开的推拉隔门,门后是另一间同样七八步方圆的小廊屋。 走过去第六间,到了东廊才是楼云的屋子。 与他的东廊屋隔着一道后阶,就是她的北廊屋。 ——后阶本来就是单划出来,供他与她单独使用,免得他们出屋时要在别人屋子里穿行。 但她为了不遇上楼云,刻意绕到了前阶。 结果…… 楼云想必和她想得一样…… “给管带大人请安。” 脆脆的女声在身后传来,她知道是跟着她身边的小女寺奴。 “……免礼。” 楼云的视线落在了那小女寺奴身上。 她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忽闪着大眼,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寺奴的短僧袍。她知道是这位楼大人向阿池寮主要了她过来。侍候季坊主。 她极机灵地双手笼袖作了个揖,用宋语道: “管带大人还请多带些随从大人们。寮主说,寺里并不安全,前殿好危险。” 他看着她弯弯的笑眼,他也知道,这小女孩子应该也是中土遗民的后代。 十年前。季氏想必也就是和她一模一样。 昨晚晚上,他睡在东廊屋里时。听到了季氏和她说话的声音。 就在隔壁屋子里。 季氏的北廊屋,在外面隔着后阶。在屋子里面和他只隔着这小寺奴的房间。 季青辰听了小女寺奴的童音,也是心中叹气。 前天匆忙搬过来时,谢国运还没有重新分配屋子,也没有这小寺奴。所以她和楼云的房间是紧挨着的。 她一晚没能睡着。 她也能听到,他在隔门那边的地板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还没开口,楼云就抢先出头说要重新分配房间,还要给她找个小女寺奴来照顾。 她在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重新分配屋子后,谢国运很仔细地在她的屋子四面都隔了一间空屋子,只留了这个小女寺奴住在隔壁照顾她。 要不是如此,她简直怀疑,前天谢国运安排她住在楼云隔壁完全是故意的。 他就和阿池一样,前几天还跑到了秋荻院,问她有没有和楼云结亲的意思。 她完全懒得和他废话。 平家惨败后,她急着向虾夷方面催着消息,打探他们突然和新国主议和的原因。 屋子本来就不够,法止、法显都把自己的僧房让出来,带着侍从一起住进了圆止佛斋。 阿池把她送到松风居来时,她没有话说。 她发现楼云和她都住在后阶旁边,共用一个通道时,她也觉得只要避开就好了。 但她今天辛苦穿过了十二间廊屋子,把手下的坊丁都惊动,连背通奴这生蕃都觉得她一个女人在男子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好烦人。 她为了什么? 她不就是要走前阶,避开见面时的尴尬? 裙锯声响,她已经踏上了松风居的碎石道,小寺奴连忙追了过去,接着就是姬墨等几个心腹坊丁。 楼云微一犹豫,在身边家将们奇怪前。他也只能跟着走下台阶,心里叹气: 他也是费功夫穿过了六间廊屋,才绕到前阶的…… 七月天气晴郎,水面上倒映花红,风儿也吹得暖人心脾。 要不是四面客居里都是平氏族人的哭声不断。楼云觉得这次走出松风居,勉强也能当成是春日踏青。 虽然人算不及天算,但前面那女子身姿款款,透帛飘飘,倒映桥下红绿水面。 花树中随风吹来深山古寺的淡淡檀香,轻轻浅浅。让人心中惬意。 她脑后仅一只横插的镶珠金钗,钗身精美,斜斜上翘,雕刻成佛门飞天神女倒拨琵琶的姿态,迎风舒展的天衣便是钗尾。 在阳光下闪耀着。 他知道。她今天早上让那小女寺奴替她梳了三次头,才把这珠钗插得如此端正。 他甚至也知道,她早上是刻意等他起身去了谢国运的房间后,才开始悄悄地梳头穿衣。 然而她一身明绿色的衣裙,就像是去年蕃商大会上,妈祖正殿廊下站着的女子。 她戴着帷帽,披着一袭绿底荔枝花围纱。 这几天,谢国运两次三番地暗示劝他回大宋就去退亲。再加上他自己这半年来一直紧盯着的大理寺里铜镜案,他何尝不明白他让他退亲的原因? 去年的蕃商大会,他差了骏墨去跟踪她。 他认定了只有宗女才有如此见识。 然而细想起来。真正能深知内河工程,一口说出水力机械名字的女子,只可能是季氏。 但那又如何? 他与顺昌县主订亲,虽然是因为要远行出使,所以匆忙订下。 但他毕竟是诚心诚意,甚至连府中的九名夷女都已经准备好。只等他回朝成亲。顺昌县主嫁进来之前他就送她们出府了。 更何况,他一眼瞥过去。看到了她右腕上拴着一根旧荔枝花结绳。 摇摇荡荡的,一面是平安。一面是文昌。 他又不瞎。 陈文昌在船上戴着这妈祖庙的腕绳,他当然看到过。 “……楼管带也是去中殿?”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的眼光从她腕上飞快挪开,便也发现她与他并肩站在松风居通向中殿的桥口上。 狭窄的桥口没办法让他们同时走过去。 ‘季坊主也去中殿看船?我听说唐坊的十条船也已经进坊了?” 季青辰和楼云尽量平常地互视一笑,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确是如此。听说大宋的船也泊岸了。想必也会有人来接应楼管带了。” 他慢慢走着,没有出声。 寺外面追来的两个封国的上百武士、还有他们手下的七八百的农民并不足以攻打进来。 但坊里的季辰虎得到消息,濑户内海的战船出了下关口,向唐坊驶过来了。 季辰虎下令封锁了北、西两条山道。 他与她真正被困住,并不是因为正门的扶桑人,而是后山的两条山道。 楼云能猜到他的心思——让他姐姐呆在驻马寺里,也许还更安全。 “只等扶桑退走,驻马寺应该能解围了,想来令弟也要来接坊主回去了……” 中殿的鼓楼上可以看向海面,他们一前一后地上了楼,远望着唐坊方向。 蔚蓝天风中,大宋船队十天前早就受楼云急令,泊进了唐坊码头。 连绵如云的宋字船旗在海风中招展。 她其实并不担心唐坊会被扶桑兵船攻击。 毕竟,扶桑兵船不至于如此无知,唐坊码头上的一百多条巨船难道是纸扎的玩意? 所以这十天,她才能在寺中安坐。 “……那就是坊主的船?” 楼云也看到了唐坊建起的十条海船。 因为那船现在正被停在了修船船坞里,上面密密麻麻地都是人影,似乎正在被工匠改造。 “是,也许是泉州来的船匠正在改建。” 她语带欣喜,他却微微一默。 泉州来的船匠当然是陈文昌带来的,他楼云和季青辰被困在这寺里,陈文昌却顺理成章进了唐坊。 有陈洪在,两家里的亲事现在只怕正议得热闹。 谢国运天天劝着他退亲,他先是以蕃商大会的事要回去详查才行来敷衍,后来又说顺昌县主家中已经生变,岂能被他无故退亲而受辱? 最后,他被劝得烦了起来,直接把陈文昌和他位季师妹互相看对眼的事情告诉了谢国运。 他也只有闭嘴。L ps:鞠躬感谢丫丫宝贝、xiaoq81、小菊灯的粉红票。鞠躬感谢.窝窝.的礼物打赏。   ☆、102 鼓楼私语 远望唐坊,季青辰此时也皱了眉。 因为她很清楚改造的程序是要从底部重新换龙脊,而现在远远看去,工匠忙碌改建的人影只是在船的两侧。 这并不是按她的希望改造成福建海船,而只是在加牢加固。 她在十天前调船回唐坊,是为了保护唐坊。 而现在,船已经落到了季辰虎手里,这小子可从不懂和亲姐姐客气是什么。 “我弟弟三郎,对国使大人十分敬服。” 她沉吟着,终于正面含笑,看向楼云。 此时的他。也不是一身生蕃麻衣和皮靴,而是换上了谢国运的家居常服。 因为唐坊的风俗,并不是人人必须要梳发髻,尤其那谢国运天天都是拨着一头乱发,楼云却偏偏还是整齐束着发髻 季青辰看着他雪白宽道袍,玉面朱唇的相貌,再看着他不仅梳着发髻还戴着弯腰黑幞头帽,衣袍上绣着银丝玉玲珑,袍下是薄底绢履,完全是一副斯文模样。 她就觉得,当初在月光树林里简直是瞎了眼。 鼓楼边老松虬立,阳光透过迎客松的枝叶,落了下来。 松影间,他神色淡淡,腰间还斜挎了拖地的长剑。 要不是她深知他的底细,他看起来就是和谢国运那样出身世家,是家中代代得了官品的贵介公子。 他见得她总算是正眼看他,他当然也不能失礼,只能含笑看了回去。 “季坊主客气了,令弟……” 然而四目相对时。鼓楼狭窄无人,她与他毕竟还是同时想起月光树林里的相遇,不由得又尴尬了起来。 楼云闭嘴不语,她也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扇,掩去对视的目光。 然而静下来不说话却更让人觉得不对劲。所幸海面上船来船往,他们都知道正事要紧。 他与她同时努力,再次互视一笑,想通过充满善意的笑容表达内心情绪,诸如: 以前那月光树林里的事完全都是误会,半点不需要再提起。 你忘记我的风流(狡诈)我也忘记你的狡诈(风流) 你好我好大家好。 “扶桑内乱如此。坊主可是想让令弟随你去泉州城?” 这一次,是楼云先开了口。 见得他一语中的,她顿时在尴尬中醒过神来,想起了这人的精明厉害。 她知道,如果不小心说话。月光树林里她好不容易占了一回上风,现在只怕会百倍地输了回去。 楼云这十天里,绝口不提被捉走的两个家将,他也太沉得住气了。 她斟酌着道: “三郎他并不是胡来的人。就算他带着十条船去了泉州。他在家里呆不住的话就可以去南洋走海。大人尽可以放心。” 她转了称呼,直接称为他“大人”,当然算是和国使说话了。 楼云听她事先堵了他的口,必定是听说了他曾经有意让季辰虎进泉州水师的消息。至于她完全不让自己的弟弟去涉险,他既有些意外。也不算是没想到。 “三郎在大人面前,想必也说起过他在扶桑的打算吧?但在大宋,他绝不可能胡来的。” “……我并不担心令弟会在泉州港外做海盗。” 他顿了顿。暗示了他不需要把季辰虎放在眼皮底下辖制。 他看向了海面,仍然有点点帆影不知道扶桑的乱局,而从远方驶向唐坊, “只是坊主应该明白,现在并不是坊主给他十条船,他就能老实跟着坊主回大宋的。令弟在这扶桑大张旗鼓。不仅有扶桑海商的支持。如果他找回了平氏逃在海上的嫡子,只怕驻马寺也会支持他。” “……大人说的是。” 听得他语气柔和。说的话滴水不漏,简直比求亲的陈文昌还要体贴周到。她顿时警惕了起来。 她明明搭了梯子,只要他愿意老实把季辰虎和他交换的密约条件说出来,她当然就会把两个家将还给他。 他居然无动于衷。 “东海上的季风还有三个月,想来大人会在唐坊体整几日后,再带着船丁家将们回朝?” 她稍稍探问,楼云当然听得出,她这几句话里不是嫌他一大群人吃了唐坊的用了唐坊的,而是问他还要不要家将。 “……倒也不急。” 楼云回头看向她。 她在唐扇后容娇眼媚,让他禁不住就要说话和缓,但他也不由得暗恼这女子难缠至极。 总而言之,他两个家将楼铃和楼叶,就是不可能白白要回来。 总要替她办些事才行。 她一连搭了两个梯子,他都不肯下来,她更加沉住气,顺着他转开的眼光看向海面。 沿着海岸线,曲曲折折,从唐坊到下关口也就是百来里的海路。 进了下关口就是濑户内海。 沿着海路向下关口而去的板船络绔不绝,不仅是扶桑海商,也不仅是唐坊,就连驻马寺也派出了船去寻找在海战中失踪失败的平氏嫡子。 嫡子若在,还有一战之力。 驻马寺已经是下定决心,绝不向新国主投降了。 “大人。平安京城已经下了海禁的旨意,九州、四国的封国大半都不愿意投降。所以我知道三郎他并不是没有按计划夺盘几块地盘的机会。但只要新国主收回了海禁的旨意,他一朝而败也极是容易……” 她顿了顿,心里明白谢国运也许急于知道虾夷人的消息,楼云才懒得管扶桑内乱到底会不会结束, “大人让宋船在唐坊泊岸。我还没有谢过大人的维护之意。” 她待要敛袖一礼,却早已被他抬手虚拦。 他深知,她未必完全感激。 他的船队一进港,只是让季辰虎的声望更高而已。 她便也顺势叹道:“唐坊并不安稳。坊民总要迁走一部分。却不知三郎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坊主与令弟是亲姐弟,只要坊主出面,以我看令弟并不会推托。” 他顿了顿,完全不去搭她的话,反倒是提起了她刚才刻意回避的话题。 “如今扶桑的形势难测,坊主既然有迁回大宋的意思,想来不少地方需要陈家的协助。” 他的眼睛并不去看她腕上的荔枝花绳,仍是隐晦问起了她对亲事的意思。 “令弟看来和陈家打得好交道。” 唐坊里正干活的船匠,只可能是季辰虎与陈家协商的结果。 来在他看来,她想从他嘴里打听事情。目的不过是不肯让季辰虎留在扶桑。 其实这也并不难。 毕竟在季辰虎眼里,他姐姐就是个要保护的弱女子。 她嫁得那样远,没有兄弟可怎么行? ——季辰虎必定曾经这样想过。 “大人的意思……” 她揣测不出他这话是不是有催促她和陈家订亲的意思,然而她当然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听说。三郎冒犯国使时,曾经被大人射中过一箭?” “……” 他很想说清,是季辰虎先要烧船,他才会不得已出手。 难道她要他坐在船上等着被烧死? 而且对季辰虎那样的彪形大汉而言,肩头中一箭根本是小伤。她这样拿来作借口兴师问罪,实在是把弟弟当人,把外人统统不当人。 “三郎在心里,必定是对大人另眼相看的。” 楼云见她突然又开始奉承起来。自然只是淡笑谦逊,暗中揣测她的目的。 季青辰心里,却惦量着: 阿池不知道从谁嘴里得了消息。非说楼云在泉州时就发现了她,就一直对她有意 至于她失笑反驳,说起他从泉州来到后,先是扶三郎和她争夺坊主之位,后来又派了家将要擒她回船。 他哪只眼睛看出楼云有意于她? 阿池也知道说不通,几天深思后。又跑来说这些都事出有因,说不定他是忌讳陈家。所以拖延陈家进坊求亲,直接把她带回大宋。 她只能瞠目无语。 至于楼云和她在月光树林里遇上的情形。她当然是绝不会告诉阿池的。 那又算什么? 谢国运和她暗示的,顺昌县主的兄弟涉入了铜镜案,楼云不可能现在去退亲,让她耐心等待。这就更让她觉得好笑了。 铜镜案不就是楼云一手推动的? 楼云和那顺昌县主的婚事,她们这些外人还是不要去揣测的好。 但她刚才的话里,已经有想请楼云出面,劝说季辰虎放弃内侵扶桑的暗示了。 结果他还是没有顺着梯子下来。 难道他就不想要两个家将? 她看了他一眼,他却看向了天尽头的蓝天层云。 她暗叹了口气,知道他半点也不好说话。 阿池再来说什么提亲的事,她直接请他去和楼云谈家将的事,让他尝尝说半晌没人接腔的迷茫。 “令弟与我在船上相见时,见事颇为明白,其实坊主不需要担忧。” 就在她费力想要找话题时,他终于瞥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她没表情下的疑惑,突然又开了口, “我此来东海,只是是希望这次出使高丽之事没有半点错漏,过几日打点船丁家将,带着他们一起回去,向官家复旨了。” 她足足等了十天,才等到他开口提了家将两个字,实在也是等得足够久了。 他如此难缠,她也有两手准备。 她趁机把这几天就打算说的话,禀告了出来,试探道: “大人,大人手下的那位楼铃姑娘年纪只有十四五岁?想来还没有婚配?不知大人是不是早已为她有所安排……” 他收回落在天边的视线,侧目看她。 他知道她主动说起就是要示好的意思,却没料到她突然提起楼铃有无婚配。 “她还十四岁未满,所以……” 疑惑着,他不由得猜疑起来,她刚才奉承现在又想为楼铃说亲的意思,难道是为了季辰虎? 他不是有那许七娘子了? 更何况完全不相配。L ps:鞠躬感谢ling85758,林念真,小菊灯,书友141001230148498的粉红票   ☆、103 鼓影心声 她不过仅是试探,果然发现: 虽然听说楼府里的家将都是他的同族兄弟,却都是由楼云安排婚配。 她顿时就放了心,便也不急不忙起来。 “并未想到大人府中还有女子,年纪又如此之小,所以才白问一句,倒是我多事了。” 楼铃当然被阿池捉住秘密扣押。 这几日她去看俘虏时,楼铃被捆着怒视阿池,阿池却正逗着她玩。 那时她的心情只有震惊。 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后,阿池对谁都是一副冷脸的样子。楼铃这几天被他捉住,他却有心思一直和她说话,她就猜测着总有几线希望。 而且,她当时在一边看了半晌,她觉得楼铃那小姑娘虎头虎脑,,可爱得很。 虽然对阿池很戒备,但她应该还是不会讨厌阿池的。 阿池的脸,还蛮能哄小姑娘。 十年前,她也是极喜欢他那张脸的。可惜的是,喜欢他张脸的人,还有僧官们…… 楼云何等的精明,只听她探听了这一句,便知道是有人看中了楼铃。 她这是吞吞吐吐是背着人家来探他的口风。 “……听说这驻马寺里的寮主阿池,与坊主是旧识?楼铃在寺中,应该是得他的照顾?” 季青辰含笑不语,只当听不懂“照顾”两字里的讽笑。 她与阿池、谢国运可不一样,不会八字没有一撇就蹿上跳下,非要把死马当成活马治。 见得楼云沉默等着她回句话,她才笑道: ”阿池是我弟弟三郎的好友。其余我与他也不太熟悉。” “……原来是三郎的人?我记得,那位寮主三天前送坊主搬到了松风居,原来是三郎托他照顾坊主?” 他明知道她的话不尽不实,倒也愿意和她说些闲话。 看着她婷婷而立,笑意晏晏给别人下套子。总比时刻防着她从他身上捞好处,谈条件好。他的心情要舒畅得多。 “看来,这阿池在三郎面前能说得上话? 他稍一回想,他就知道三天前送她来松风居的那阴柔男子就是阿池了,“坊主是打算先从他这里下手相劝了?” 他倒不认为有人敢把他府中的女家将如何。反倒在心里跺脚: 楼铃是半点没学会女子害羞掩饰的功夫。她还是和西南夷山里一样,只要她觉得喜欢。她就时时盯着不肯放。 在这寺中被捉到了也不知道收敛。 这才被季青辰看到了眼里。 “……” 因为楼铃的不矜持,他斜眼看她,终于也不打算和她兜圈子,直问, “坊主的意思是。我要是不答应楼铃的事,坊主就不打算把他们还给我?” 她正等着这句话,慢慢以扇掩面,只露出双眼,笑道: “大人的意思,如果我不答应陈家的婚事,即使我唐坊之人迁回大宋,大人也是不会出面。召三郎一述了?” 在楼云皱眉间,她掩在扇后的唇,漫声叹息着。 “解铃还需系铃人,大宋船队在患难中保护了唐坊。如今扶桑兵船退去,坊民们必定都对大人感怀在心。只要大人开口,三郎是不得不听从几句的。” “……” 他一时无语,知道她就是扣着两个家将,在和他谈条件。 至于。他是不是一定要让她嫁给陈文昌…… “坊主的家事,只需与坊主的兄弟商量。至于本官……” 他微微垂眸,然后挑眼看她。 “本官不远万里而来,只是希望坊主暂停了对韩参政府的供奉罢了。” 这句话,却不止等了十天。 她知道现在不能再含糊过去。 “大人应该知道,我供给韩府的金砂通过了黄氏商栈,都是由王纲首一人使用。他 仅是在修复废旧河道。并没有拿去在朝廷上下打点,拉拢朝官支持韩参政……” “坊主也应该明白,朝官也是常人,有些大人需要钱货打点,有些大人需要实缺官位。但也有几个人,却是要看到实绩才会动心。” 他直视季青辰,忍着没去问她和王世强还有什么密约。 她把金砂交给王世强,修复一段三百五十里的大宋废旧河道。这样的工程看似和唐坊挖掘出十二条河道一样,实则大大不同。 无论将来有没有北伐一战,这份功劳完全和她无关,仅成了王世强将来的升官之阶。 王世强得了官,到最后得到诰命的也绝不是她,而是他的族妹楼鸾佩。 他更清楚,她绝不可能就如此损已利人,便宜了王世强。 她同样不动声色,只是笑道: “如大人所言,就算朝官里有不爱钱财和官位的人,他们非看到实绩才动心。但他们如此固执,必定上不讨官家的欢心,下不得朝官扶助。这样的人被韩参政拉拢过去,大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坊主对朝中之事果然是耳目灵通……” 楼云深知,朝中几位一直要求北伐的老臣,他们的情况正如她所言。 早在多年前,这几人就因为不被官家所喜,也没有重臣说情,所以被远远贬到了江西、秦川等地。 虽然在边远之地穷困潦倒,此生几无复起的可能,但他们不论在朝在野的的声望都极高。 韩参政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这种老臣,能帮他减少朝野猜疑。 这些局势并不算机密,他淡淡几句说清后,才笑道: “他们原本对韩参政这外戚冷漠以对,现在却都开始犹豫了——全是因为坊主出钱支持了一段河道修复。” 他也不想有逼迫之事,便也不去盯着她,只是淡淡说着, “坊主暗中出这笔钱为的是什么。我并不想探问。但任是谁每年投下了一万五千两的砂金,在废旧河道上投了五六年,眼看着要打通了长江港口和江北边境的运河。这件事总也会打动一些人愿意相信韩参政的。” “……既是如此,楼大人不相信吗?” 她含笑而问。 尽管她自己都怀疑那些钱到底值还是不值。韩参政的目的到底是揽权还是北伐。 然而就如那些老臣一样,现在她除了相信韩参政别无选择。 好在她确实不会白白出钱。 楼云见她如此问来。便也沉默了半晌,才道: “……现在说相信还是不相信,太急了些。” 她没有出声,继续看着他,一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的神色。似乎只要他说出个更好的主意,她马上踢了韩参政。投到他这一边来。 他失笑间,心知仅凭几句劝说,现在还是不能服说她。 更无法让她放弃支持韩府。 他并不想和她提起太多的朝中之事,便也觉得原本的打算果然没错: 也许经由她与陈文昌的婚事,才容易拉拢她。 这才是他当初支持陈家进唐坊求亲的真意。 不经意地。他就忍不住开了口,道: “坊主和文昌公子……” 刚说出口,他心中就生了悔。 “……” 她的神色便也淡了下来,“原来楼大人也是如此着急,便也怪不得韩参政急于求成了。” 说罢,她不再提请他和季辰虎见面的请求,浅浅敛袖一礼,就要转身。 楼云心里悔之不及。但断没有就让她如此离开的道理,他叹了口气,沉声道: “季坊主。” 她脚步微顿。站在楼梯口没有回身。 楼梯口有轻轻小小的脚步声,是小寺奴退开了几步,等着她下楼。 她的身影和松影一起被阳光所裁,正映在鼓面上。在他的眼中,这身影深浅相间,如精致纤薄的皮纸剪影人物。被细线穿吊在幕后。 他说出来的话,就是无形的皮影线。吊着她现在的面容。 笑也好,冷也好。全看他如何决断。 是走是留,也在他一念之间。 所以他现在也没办法去细想: 她这番冷淡,是她还没决定嫁给陈文昌,所以不愿意听他多嘴? 或者仅是,她不喜欢他借着婚事拉拢于她。 她嫌他太急了? ——终归,他并不能自以为是地去猜测,她是因为两人相对时,他居然不长眼地提起陈文昌,所以惹她生气了…… 在月光树林里,他自以为是吃的教训足够了。 “……坊主去年既然去过泉州城的蕃商大会,见过了会上的那些西南蕃商,就应该知道……” 听到他这句话,她本来没有回头的身影果然动了动,侧身过来看他。 飞天的银钗翘起鸟翅一般的裙影,半落在鼓面上她的肩头。 她不在意被他拆穿了去年的事。 然而眼见得她没有否认,他嘴里的话却是说不下去了。 果然是她。 他凝视着她被松影点缀得明暗相间的秀美侧脸,努力回忆着去年坐在妈祖庙正殿上,他看到帘后飘动的绿荔枝围帽。 然而那毕竟是如泡影一样,转瞬即逝。留下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对顺昌县主赵德媛的倾慕,这一年为了与她订亲而所费下的心力。 还有他打听到的,所有关于赵德媛的一切。 “大人要说什么?” 她显然有了兴趣,完全愿意再听他多说几句。 “……坊主应该在泉州城打听到了,长江上游的马源,如今也只是勉强齐备。但坊主 应该也知道,并不是王世强修了河道,我引西南蕃商卖了马,再通过唐坊的水力吊装机把马送到了江北边境上,韩参政计划的战事就能开始,然后直捣黄龙。” “自是如此。” 她点头称是,颇是欣喜于她果然没有猜错: 长江上游的马源被西南蕃商控制,果然和他有关。 王世强要买到好马必定要和他联手。 她早就怀疑,他当初一个夷奴能从西南夷山里走出来,千里迢迢去了明州,必定是因为他在山中时就对大宋内地有所耳闻。 他极可能和走村窜寨的西夷蕃商们熟悉。 后来,他之所以有机会从军谋生,也并不是一定是他天生武勇。 反是因为,边境的大宋军队经常和商人合办商队,做生意补充军资,他经由相熟的商人担保,才能加入军伍中获得最初的大宋户籍。 以他当初小小夷奴的身份去投亲,这些事楼家是不可能一手替他安排的。 只能靠他自己。(想知道《宋朝好丈夫》更多精彩动态吗?现在就开启微信,点击右上方“+”号,选择添加朋友中添加公众号,搜索“wang”,关注公众号,再也不会错过每次更新!)L ps:鞠躬感谢美式乡村、。窝窝。、微笑像天空一样蔚蓝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104 平安文昌 他看着她在松影里微弯的眉,透亮的眼,再想想她那每年一批的金砂控制得如此巧妙。 这些钱不仅没有被韩府一系的人独吞贪占,还投入得切中要害。 转念间思绪纷乱,他毕竟还是下了决心,道: “不论坊主是不是清楚战事,但有一点坊主一定明白,所谓国战,不过是三个准备,财权,兵权,还有用人之权。” 她当然知道他在说着韩参政正在谋取的官位: 平章军国事。 “且不去说韩参政到底是什么居心,但坊主去修的那段河道,为的就是将来运兵,运马,还要运粮……” 他见得她缓步走了回来,知道她被他打动,他不自禁也舒展了神色,微微笑着, “如果万一押中了宝,战事小胜,那条河道就是贯通南北的必经之道。必定会用来做生意。如此一来,当初投钱修河道的大东主,当然就能百倍千倍上万倍地赚回来。” “……也不是没有风险。” 她见得他取笑,本来失望的心,也放松了开来,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我是看中了王纲首的本事。” 在他的诧异中,她耐心解释,“王纲首运气不错,将来一定是步步高升。否则——”她也坦然承认,“否则我也就白投了这笔钱了。” 没有了和她密约的王世强,韩参政府谁会认这个帐? 他听到这里,未免有丝说不清的不以为然,忍不住就想问她: 王世强都悔婚了,谁又能保得住他将来一定认这笔帐? ——谢国运的信虽然被她直接抢了回去。但他看过了法止僧官偷来的十二封信。 虽然都是缺笔少划的怪字,但他至少认得谢国运默抄出来的几十张唐坊机械、工程图纸,还有她在辽东东海女真地盘上买下的马场地图。 他也认得出阿拉伯字,是她在每封信里习惯性写下的钱数以及日期。 他可以暂时释疑: 唐坊和东海女真关系,仅是在做普通生意。 但他更能从河道图纸和钱数上。推测出唐坊不仅是在向王世强供应金砂。唐坊工匠也和一批江浙工匠联系极为密切。 唐坊工匠新出的手艺,基本上都是在几年之内就陆续传给江浙工匠了。 她其实已经没有,牵制王世强的本钱了。 这本是唐坊最擅长的。 否则他岂敢如此悔婚? 然而她看过来的眼神是如此笃定,淡淡间似乎完全不在意王世强悔婚失约之事。 他便也从她的黑眸眼底,看到了东海上深不见底的巨涡恶浪。 “……坊主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欺他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他这回不仅是脸色淡淡。连声音也变了。 自见着她后,他一直不自觉放柔的声音,都冷淡了起来。 他细微的声调改变,她当然察觉了出来。 然而她向来不愿意费力去揣测他人的心思。 就如眼前,与其揣测楼云当初的际遇。揣测他在科举登榜前是不是被人欺讽过不是正途出身,远不如她踏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意思。 “是。也不是。” 她如此解说着,相信楼云能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王纲首他本就是商人,就算他将来当了官家的宰相呢,他也不能不认自己的出身。他想要在朝中为官,除非他现在去考科举,否则不论他是娶了楼小姐。还是通过大选试入朝,或是依附韩参政立了战功,别人还是会说他是商人——他在朝中其实没有真正的自己人。” 楼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便也点了点头。 “他又是个要干大事的人。不肯只混个官位就收手。虽然并不知他以后到底如何,但他在修复这段废旧河道时,就已经得罪了数不清的人。以后他办起事来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她不掩盖她对王世强的了解,楼云也不掩饰他对王世强的暗查。 他便也笑了起来,道: “原来坊主,也知道他这段内河工程办得不容易。” 否则怎么能打动那些老臣? “不怕让楼大人知道。他花的钱都是有帐目让我查的。那一段河道经过了六座府县,也有韩参政府从户部、工部下来的公文。朝廷也拨了钱款。但我算过,他每在内河工程上用一百贯。沿途打点就要花去一千贯。 “……” 楼云何尝不知道,便也只能无语。 那一段旧运河已经废弃了几十年,上面除了泥土堵塞,河道塌陷,还有百姓们占地种菜,填石建屋。 更不要提沿岸权贵之家,他们多的是人直接把某段河道圈进自家的别院,引水造池。 “他要真正把河道修好,修得能运兵船、粮船。修得让韩参政相信他在府中、在朝中都可以倚重。他就得从外面再投一笔钱进去。” 说到这里,她其实已经觉得自己今天的话有些多,楼云当然清楚这些细节。 然而平常除了王世强,她其实没有几个可以说这些的人。 唐坊的人,再是心腹,也没办法和她说起宋朝的事。 宋商们,就算是黄七郎,其实有时候也觉得王世强太逞强了些。 “他手里有产业,自己也拿得出这批钱。但他的产业是和黄七郎还有他的一些老兄弟合办的。他要投到这河道上去,得让他们相信将来一定赚得回来。” “……结果只有坊主你,愿意相信?” 楼云叹问之后,她也苦笑着,斟酌回了一句话。 “我这唐坊当初建起来时,王纲首那时还没有在家族里出头,他为了……为了唐坊他是下了血本的。他信了我一次。我无论如何也要信他一次。况且……” 楼云如今也已经明白: 王世强是商人,又是依附外戚出身,本是被士大夫们所唾弃。他为了不在朝中被彻底孤立,他除了娶到楼家嫡女,他更需要做实事立身。 如此。他才能站稳脚跟,才能在朝中聚集一批跟随他的人。 但这样一来,他就免不了得罪更多的人。 他只有更被孤立的份。 “他就算真正做了宰相呢,我也不怕他不认这笔帐。” 她微微笑着, “他已经不是科举读书人出身了,谈不上什么君子之德。他要再失了商人在生意上的信义。正经人谁还能愿意帮着他?” 然而他却在她的淡定悠然中,看出了她一丝掩盖的黯然。 “坊主所言甚是。王纲首性格太过刚强了些……” 他不动声色地,就把话头向着拉闲谈上去引了过去。 他已经听出了她言语中对王世强极是看重,这倒罢了。但他本来还忌讳着不能再提陈文昌,现在却转而开始担心自己了。 三年前。王世强和她的婚事,他毕竟是插了手的。 抬头不见低头见了这些日子,她对这件事却是半句没问过。 他尽量避着她,连家将的事也不急于提起,大半却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向她回答这件事。 “是太刚强了些。” 她也轻轻笑着,“所以,他免不了就要累一些。” 他听着她的语气。居然听不出是赞还是怨,她嘴上说着王世强,神色却不像是在说他。 所以在她转眸向他看过来时。他在一刹间就有了明悟: 她其实在说着自己。 “文昌公子却不是这样的性情…” 鬼使神差,他就突然冒出了这一句。 这次她半点也没有生气,反是意外一笑。她察觉了他的眼光,没有掩盖地落在了她右手腕的荔枝花绳上,她便也索性大方点头,笑道: “文昌公子往日说过。他是想在蕃坊里办一座小书院就好了。” “……确是如此。” 他马上就意识到,他上岸后。陈文昌背着他向她通了信。 这小子其实极聪明。 他在信中应该不会费功夫去解释他没有亲自进坊求亲的原因,只看她的反应。他应该只是说了一些婚后他打算过的日子。 她已经被打动了。 说起陈文昌时她很是坦然,和泉州蕃坊里女蕃商一样并没有多少忌讳。但他分明瞟到,她还是低了头,悄悄用指尖拨着腕上露出来的绳结,想把它静静地藏起来。 眉眼间带着些羞涩。 ……她果然看中了陈文昌。 彻底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只觉得这十天的心事全是白费。 他犹豫着要不要写信回去,和楼大老大人说清他的错误,托他准备退亲,他反复思索要怎么回答她对王世强悔婚的质问…… 这些烦恼是如此可笑。 然而他此时的心思却没在这些事情上,他只是冷着神,看着她藏在扇子下轻轻拨动的指尖,还有那绳结上摇动的绣字。 平安,文昌。 “……以我看,文昌公子和王纲首,倒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她连忙收起了小动作,仰脸向他一笑,道: “大人说得是。” 她的声音里半点没有遗憾不甘的意思,显然是对陈文昌不当官不走海也不做生意的习惯甘之如怡。 “……我本以为……” 他诧异而笑,面上也是风淡云清,心底却渐渐自问着: 她明明更喜欢王世强那样的性情。 却居然会对陈文昌有意? “王纲首这样太辛苦了些。他累了十几年了,却还是不肯歇一歇。我也是佩服的。” 她看了腕上花绳一眼,也明白楼云这样探问的用意,转眸道: “大人,与陈家的婚事我虽然还没有拿定,但你知道这却不是我的原因。而是陈纲首要价太高。” 陈洪是想得到十二条河道控制权的。越多越好。 她却还要为以后打算。 东海毕竟也是季氏的根基,她还有两个不知是走是留的弟弟。 “坊主辛苦十年,如今也应该静静歇一歇了……” 楼云缓缓地说着,“陈纲首那里,本官会去催促的。” 意外间,她抿唇向他一笑,似乎因为他没坚持站在陈家那一边而松了口气。 她垂了眼帘,弯了唇,表达了一丝谢意。 只因为她在这一瞬间的垂眸笑意,恬静而安宁,他也就突然明了她中意陈文昌原因: 她生活得太辛苦了。 她也不愿意和王世强一样。 他终归是伤了她的心。 “……原来本官,一直看错了坊主。” 他能听出自己这句话里的无力怅然,然后还有一丝不甘的努力。L ps:鞠躬感谢md12,西南来客,lee简诺的粉红票,鞠躬感谢md12,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105 理当如此 “大人还请放心。” 她自然也深知楼云对她的观感, “唐坊初建时,并没有想到能迁回大宋。所以各种工坊的建立都是为了自保。现在工坊里出来东西都渐渐转到了王纲首手上。又托了金国那些北方汉匠的福,他们想回去,我才慢慢打听着迁回大宋的办法……” 建立工坊,除了防备扶桑人抢掠唐坊,还有为了阻止将来蒙古南下的努力。 这些她当然是不需要提起的。 “我在大宋,总得找个宋商不会和我抢的生意,做上一做,将来才能养活这些人。” “……所以,坊主在明州押宝了内河工程,在泉州附近,也打听了琉球岛的开荒村落?” 楼云终于也明白。 她现在的打算是,她既不愿意涉入扶桑内乱,也不愿意让弟弟参加泉州水师。 她愿意把十条船给季辰虎,让他远去南洋。她也愿意和陈文昌一起,在泉州蕃坊盖一座小小书院,生儿育女,静静地做些喜欢的事,不再多问世事…… 她想歇一歇了。 也许还有,王世强让她太失望了。 她和楼云对视着,也第一次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将来的结果如何,我已经无力多求了。” 这一世,无论是对大宋,还是对唐坊,甚至对她自己这条小命,她能做的在这十年里都已经做到。 唐坊工匠们从她这里学会的东西,透过他们每年与大宋的书信、图纸的传递,王世强的工匠用不了几年也会全部掌握。 有她无她。已经不重要了。 她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了。 与她对视间,楼云突然就怔了神。 她的愿望如此简单。 于他而言却偏偏不能。 明知不小心会惹得她的怀疑,他的眼光却仍是盯着她身后鼓面上的身影,缓缓说着道: “……十年寒窗,我却不能如文昌公子一般甘心于田园。唯愿一展平生所长。” 他仿如自语。 “是。人各有志,大人又是人中英杰,当然不需如此。” 她奇怪他突然提起了他自己的事,还拿来和陈文昌相比。 尽管在心中,她隐约能感觉到他的意思。 谢国运和阿池的话,说上一遍她可以不当回事。说上十遍二十遍她就得仔细掂量了。 更何况这几天**一檐之下,就算是再避着见面,他待她也格外冷淡,但隔壁屋子里有他刻意铺上旧衣,小心放轻的脚步声; 有他白天削枝绷纸。夜晚用来盖住灯光的灯罩; 有他喝着白水,尽量让给她的茶叶…… 还有算着她起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差使着谢国运的小厮,让他们帮着那小女寺奴抬来的饮用水、洗脸水甚至洗澡水。 她自问,他与她之间绝不仅仅只有尴尬。 尽管姬墨因为没事可干,已经开始怀疑谢国运对她不怀好意。 但她早已不容易被这些体贴打动了。 这些小事,王世强以前干得也不少。 所以,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冷淡旁观着在松风居里所看到,所想到的一切: 他半夜三更还在灯下读书的身影,他清晨无人就爬起来练剑的自律。还有那些楼府家将,居然也不用他催促就每日早起练刀。 外来人的太过上进,激得姬墨和背通奴他们统统半夜起早床,非要抢在他们前面,大清早地耍刀弄枪闹个不停。 松风居里七十余人,趁着被围困时期。厚着脸皮赖床的除了谢国运,就是她。 她当然知道他有一番壮志未酬。这一次回朝后,他和韩参政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否则他何必与谢国运走得如此之近? 想来。是为了拉拢那位在闲居在家,却在朝中应该有足够人脉的谢氏叔祖…… 凭她冷眼旁观的这一切,她难道还不能察觉到: 他的种种计划也许更隐忍,更艰难,更需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更像王世强而不是陈文昌。 但他既然愿意和她说一说心里话,也并没有失礼,她当然不想得罪他。 她也愿意和这位泉州市舶司监官保持互相能接受的关系。 ——她将来想生活的地方,毕竟在他的治下。 “大人。妾身只愿大人作主。” 这一次,她终是倾腰曲膝,缓缓蹲身施礼,“还请大人垂怜下顾,待我家与陈家商议好嫁聘之礼后,请大人为妾身保媒。” “……” 也许因为预料过这样的结果,他一时间间竟然说不话来。 他只能凝视着,她终于在他面前低下的头。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温婉地自称为“妾身”。 她脑后的飞天钗,因被松影层叠笼罩而黩淡,让他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语来。 他只看到了她的六幅長裙鋪陳在青褐色的樓板上,如初秋的落花,还帶著夏日盛放之後的絢爛,疲倦而淡然。 透过这些,他仿佛已经看到,她向他背转身去,与陈文昌在小书院里举案齐眉的叠影。 “你……” 或许因为不需要与她再针锋相对,或许已经到了最后一刻,他眼中的神情更像是月光树林里假扮的生番。 他向她投注所有的目光,并不需掩盖。 “我……” 他挣扎着还想要说些什么。 说一说当初在蕃商大会上,那不由人定的惊鸿一顾, 说一说十天前那一晚,他在暴怒中,从月光树林里闯出一条路来,追逐在她的身后。飞奔而来。 说一说,他渡过千仞大海,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虽然错过,却仍然相遇。 他的话还在唇边,她的裙影中却悄悄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惊引了他的目光。 却是那小寺奴因为久久听不到动静,小心地从楼梯口探出了半个头。 他便看到了那小女孩子半旧的僧衣,单瘦的脸庞,她剪到齐耳的短发,懵懂而明亮的大眼。 虽然害怕,她仍然努力探出头来。看着天光落下的外面世界。 意外撞到他的眼光,小女孩又连忙地把头缩了回去。 慌张而小心。 也许,正如她当年入寺为奴的身影。 突然间,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为她。 也是为自己。 “……坊主请起。” 他凝视着恳请他保媒的她,弯下腰。双手虚扶,却又在她抬眸与他相视的那一刻,他微闭了双眼, “理当如此。” …… 从鼓楼走下,他与她在沉默中分头离开,各自心知肚明: 如今的她,仅是想要一处的安静小院,有一人相伴。静静地恬息。 他却想走得更远。 掉头不顾的季青辰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求了楼云出面保媒,她接下来就开始盘算着要去说服阿池。 说服阿池。才好让她带着三郎一起回大宋。 三郎的病只有她和二郎知道,许淑卿可能也明白,但其余的人都以为三郎就是一个勇猛无敌又前途无量的乱世豪杰。 包括楼云。 然而她找到阿池时,从他嘴里首先听来的却是: 过几日,山道上安全了,陈氏叔侄准备上山进驻马寺。 陈文昌来接她回坊。 “三郎和陈家人一起上山?” 她沉吟着。想着陈家叔侄上山的意图。 虽然陈洪是有在订亲前给她留个好印象的目的,但三郎能够愿意带上他们同行。当然也是对泉州陈家有所认同。 去年她从泉州回来时,三郎看了陈家送来的陈文昌的画像。只有嗤之以鼻一个表情。 尽管他从没有反对过。 “是,总不能让外人来接你回去。陈纲首要让他侄儿来献殷勤,三郎总不能干看着。让他们以为家里巴不得你赶紧嫁出去——” 火中半毁的秋获院里,几天过去仍然浮着烧焦的气息,阿池点了点头。 “本来有许家兄弟来接你,三郎不用亲自来的。但他们既然回坊了,三郎正好来一趟。” 十天前,三郎派上山来接他的许老大和许老四,他们一听到驻马寺围寺的消息,马上就回坊去报信了。 事态紧急,是他们没想到把她一起接走的正当理由。 她当然也没兴致和三郎的心腹计较这些,反倒是阿池,他打量着她的神色。 “刚才那姓楼的和你在鼓楼上说话了?” “……” 她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压根没过要和楼云有什么真正的瓜葛,然而此时听到阿池又开始了每天的例行查问,她终于烦躁了起来。 “你去和三郎说,把我卖给楼云,楼云也不可能支持平家与新国主对峙。我就算是托他的福高攀了国使呢,我也不可能把内库、田庄全都给他,一毫都不分给二郎。” “……” 比她更牙尖嘴利的阿池居然也没有反唇相讥,而是皱了眉,端详着她的脸色,猜疑道: “你这是发什么脾气……” 她顿时也清醒了过来。 没有因为外人,反倒和亲弟弟怄气的道理。 “……我来把国使的家将带回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开了口,果然看到阿池的脸色变了变。 她直视阿池,道: “陈家叔侄是为了是来接楼国使回去,顺带捎上我罢了。也是时候把家将还给他了。陈家在唐坊分股的事,国使答应去说服陈洪让步。” “……你们在上面磨叽了半晌,结果就谈了这一点事?” 阿池显然不以为然,“他没和你说别的?” 她没理睬他。 因为脚步声响起,她深知阿池的眼光虽然还落在她脸上,淡定地等着她的答复,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了。 她抬了眼,看向从破屋子里走出来的俘虏们。L ps:鞠躬感谢md12,小菊灯,秀子71303,螃蟹毛的粉红票   ☆、106 九品文郎 楼铃虽然十四岁未满,却也长成了一个漂亮小姑娘的样子。 她看起来只比他哥哥楼叶矮了半个脑袋。 她长着圆圆的苹果脸,大大的眼睛,扎了一个不像马尾也不像发髻的包包头。 因为长了一对弯刀似的细眉,她的可爱里带出了几分凌厉。 再加上画在额头上的图符,非要让季青辰说说她的容貌,她就只能说这小姑娘看起来就是虎头虎脸的样子。 这样的她,一边解着身上的绳子,一边在哥哥楼叶的提醒中,扭过头去不看阿池的背影。 但这扭头的动作太过明显,反倒显得她一直盯着阿池没有放。 连姬墨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楼小娘子。” 季青辰不去看表情如常完全没有回头的阿池,走上两步,含笑开了口,“国使大人让我来接你,送你还有你哥哥一起回去。” 经了刚才的细看,她觉得楼铃的长相和举止,其实和阿池平常来往走婚的女子并不一样。 只不过,她肯定也不像是大宋女子。 “……到寺里了?” 楼叶抢在楼铃之前开了口,就算是季青辰说破了楼云的身份,他仍然只是按登岸前的约定,含糊地问了一句。 并没有称呼楼云的官称和姓名。 和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的楼叶,看起来很年轻,也十分清醒。 “是。楼管带马上就要下山了。” 她从善如流,果然见得楼叶轻松了下来,拱手谢过后,他拉着楼铃的手就要离开。 楼铃显然被他叮嘱过很多次。她一步一回头地望着阿池,居然也忍着没有叫出来,向他说些什么。 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了。 院子里顿时变得没有半丝人声。 “……” 季青辰忍着没去看阿池的表情。 对楼铃她反倒有些意外,暗暗觉得失策。 她本来以为楼铃这样外露的性格,一定会在离开时叫阿池一声。或许问他去不去大宋。 这样她才好接口,先劝了阿池去说服三郎。 至于阿池和楼铃的事,她还没有傻到去插嘴。 阿池现在的性子怪异,没有她自己十分之一的配合。他在她面前足足念了十天的楼云,她都能忍耐听着。 但她只要多问一句楼铃的事,他马上就会翻脸。顺便再也不见楼铃这小姑娘。 尽管刚才他们被放出来时,她一打量楼铃和楼叶的模样就撇了嘴。 楼铃是一身干净光亮的粉红色绢质女衣女裤,外系着白绫裙子,吃得白白胖胖,脸泛桃花的。不去看她的图符和眼睛。她完全被阿池打扮成了一颗走动的水蜜桃。 就连她扎包包头的钗子也是一支漂亮的琉璃桃花钗。 楼叶却是一身十天没换的脏麻衣,胡子拉茬,真正的俘虏模样。 差别待遇太明显了。 院子里,在她斟酌着要问一问陈文昌上山的确切时间时,阿池终于也开了口,道: “三郎的成年礼也已经过了时间,三天后你们回坊,他就召开全坊大会。重议坊主。” “……” 听着这冰冷冷的话,她暗骂着阿池翻脸不认人。 他自己不追上去和小姑娘说几句话,这难道能怪她? ——她怎么知道楼云到底是怎么教他家的小姑娘的? 这几天阿池和她说话时已经和气了很多。偶尔她不耐烦他也不当回事,颇有十年前初相见时的温和。 虽然她猜到应该有楼铃的原因,但也自我安慰着: 阿池现在应该是慢慢放下十年前的事,给她一个修好的机会了。 没料到,现在她把楼铃一带走,他又换回了那副冷脸。横竖都是和她有仇的样子。 “三郎让文昌公子住进了南坊大屋?” 她虽然困在寺中,当然也不会少了外面的消息。 坊主之位她怎么打算是另说。倒是陈氏父子都被客气款待,住在了三郎的宋式屋子里。 “你看来是认定了陈家小子。所以压根没想过和楼云的事?” “……并不是完全没想过。” 她瞥了他一眼,也不隐瞒, “三郎既然提了,我当然会想想。但陈文昌他来求亲,以后娶了我这个海外夷女。他能做陈家家主的路就也绝了。且不提他到底有没有这个心思,但这个结果他是心知肚明的。我不可能视而不见。” 她也不需要他疑问, “虽然我们不算是真正的蕃夷,但宋人大家族里,哪里有外来女子初一十五跟着宗妇在祠堂擦祭器,奉祚肉,叫祖宗看着不高兴的道理?他不过是用这桩婚事,换了他以后安生过日子。他要建书院还是干别的,他们家以后再不会理睬了。” 如此,也正和合她意。 为了准备季辰虎行成年礼,去年不得已在坊里开建了季氏祠堂,免得他闹着要改名。 借此,她顺便弄清楚了宋代家礼的规矩,她明白: 除非陈文昌继续参加科举,得到了实缺的职位,他的本事压下了他们陈家各种做生意得来的虚职。否则她以后只怕是踏不进陈家祠堂了。 虽然省事,其实就是被排斥在陈家女眷之外。 她和四明王家打了近十年的交道,当然知道大家族的规矩多,人情世故不光是靠生意关系就能开路的。 否则王世强当初为什么还要分宅单过,直接去临安城住? 那是因为他一旦出仕,他就有资格在自已家里自建祠堂。到时候就算是祖宗不高兴,也拦不住他想把老宅里的家庙直接迁到他家后院里来的宏图大志。 这才是扬眉吐气。 陈文昌没这样的喜好,她眼前也没有要做陈家家主夫人的志向。 至于陈洪,他虽然看好陈文昌。却仍要防着她——他还要为他自己的庶子着想。 “明明就是没爽快日子过,还非要嫁过去……” 她也不解释,只是笑着回道: “不过是为了一大家人要平和相处,人人都要学会的水磨功夫罢了。唐坊里的日子,难道不要小心谨慎?是三郎不用看我的脸色。还是我不用看三郎的脸色?” 在陈家大宅里勾心斗角,总比随时卷进扶桑内乱要好。 “……” 阿池抱着胸,似乎也不打算再劝,冷眼看着她,道: “坊里的东西,除了内库工坊、田地和十条船。其他的都是你的嫁妆。你爱怎么拿就怎么拿。全搬空了三郎也会不在意。” 听他如此说来,已经把唐坊当成了三郎的囊中之物。 姬墨在她身边皱眉而视,更不要提他身后四个不愤的内库库丁。 阿池半点也不在意库丁们虎视耽耽的眼神,他伸手进怀里,摸出一份硬封绣面的折叠单据。 手一松。厚厚的雪纸单据就滑落开来,绣面底封砸在了地上。 悬下的白纸间,露出工整细写的条条目目。 “这单子上,是三郎这些年在我手上经办的生意,你知道他是没有算计的,我都替他准备着。这些钱虽然不多,但也绝不至于让你这些年建船的辛苦白费了。” 她没有出声。 听这话就可以知道,阿池如今是三郎的财库管事了。 她接过那单子。慢慢看着。 那些打劫来的财物总数确实不小,足以把她为了建船先期投入的私房钱填充回来。 还加上了适中的利息。 想来。阿池虽然以往只是和三郎合伙做些生意,暗地里也为季辰虎打算很久了。 “三郎他。总算也是长进了一些了……” 她轻轻自语着。 以南坊那样的局面,季辰虎再傻也知道应该找个精明人替他管帐了。 阿池盯着她,冷笑着,道: “另外,三郎手上有帐目的只有一箱子金砂。那也是留给你的——三年前,他可是从没想过你居然会连弟弟也不要了。为了个外人远嫁去大宋。他一直以为你会招婿进坊的。那箱子金砂就是他存下来准备送给你和王小子的新婚礼物了。” 她心中微怔。 也许是早就习惯在三郎身后收拾烂帐,她是半点没料到手上最散漫的季辰虎居然还能存下钱来。 “怎么。没有想到?” 阿池讽笑着,“觉得三郎就是个累赘?” “……姐弟之间。有什么累赘可言,要真论无用,任谁也不会说我这姐姐比三郎强。” 她当然不会傻到和情场失意的人吵架。 她也没想到,楼铃那小姑娘看着这样活泼的样子,盯着阿池的眼神那样明显,现在居然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是这小姑娘太薄情了,还是她对阿池压根没意思? 季青辰也开始动摇了起来。 ——阿池想必有点难过。 她只能暗叹着苦笑,缓缓在手上折好那长长的换去十条船的财货单据。 阿池仍然不肯罢休,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又说道: “三郎他,更是从没想过,你居然还要和他分家——” 姬墨听着这寺奴的语气,完全就是指责季青辰为了外人不顾及亲姐弟的情份,不由得就要反驳。阿池哪里肯让他开口,完全就是一副他已经是等了十年,等着看他们姐弟反目,他真是好开心的嘴脸。 “还有这三封大宋公文。” 阿池手里递过来的公文封套,是白底套黄牛皮纸的式样, 上面还有一枚硕大的泥红官印。 这是她看习惯的,大宋州县衙门里的公文。 她接过看去,却是泉州市舶司发出,准许某某海船在泉州港停泊的公文。 海船名字是空白的,船主名字也是空白的。 第二封也是市舶司发出,准许船主用船上货物到蕃坊进行交易,也允许船主在蕃坊购买粮食、农具等各种物品的通行证。 同时,凭这通行证,船主可以通过福建直到湖南,购买内地货物。这是一份商人路凭。 最后一封,却是大宋国使的大印,册封唐坊蕃首。 公文上,封给唐坊季青辰的官职是大宋四十级文散官中最低的一等,从九品文职虚衔 ——文林郎。 “……” 她微微有些意外。 并不是意外三郎还记得给她要个册封,也不是因为册封的官位她很熟悉。 王世强和谢国运他们都曾经从明州市舶司得到过同样的官品。因为做过一笔纳税三千贯的大生意。 她只是以为,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封给她的应该是九品孺人。 王世强生为庶子,因为嫡母已经有封号,所以他还曾经按大宋律,从明州市舶司为他死去的侍妾生母求过一个孺人封号。 而她的这个文林郎,则应该是泉州市舶司里封女蕃首的惯例了。 倒也不算什么。 她去了大宋,绝轮不到她抛头露面,出仕为官。 只不过,有官品就意味着: 两家的亲事举办之前,她仍然有足够的方便。 她在泉州买地置宅,开府直接和官府打道,陈家长辈不会觉得她太过失礼了。L   ☆、107 坊学书院 “这三封公文,是三郎从国使那里要来的。” 阿池对封官的名称当然不会在意, “上面船主和货船的名字随便你填,你将来总用得上。还有,三郎让我转告你,他拿走内库工坊和田庄,是因为他手头紧,扶桑战事急,他马上要用,所以才先拿走了。你要觉得亏了只管说个数,三郎以后赚了钱就替你送过去——” 他显然也和南坊的汪婆子一样,完全没把二郎季辰龙放在眼里,半点家产也不打算分给别人, “三郎还说,三天后陈家小子上山,是因为他叔叔等不及,想商量两家的嫁妆和聘礼。让国使作个见证。到时候,他自然出头叫他们拿聘礼,免得那陈家小子以为娶你回去很容易。你只要坐着摇头就行了。” 他说到这里,看着季青辰的眼神里,居然带了些莫名的羡慕,却带了些古怪的怜悯, 在她的沉默中,他也顿了顿,视线从她手上的封官公文又转到了她的脸上,才道: “……人人都知道你季大娘子不是个寻常人,但三郎并不知道。三郎虽然是你的弟弟,但在他心里,他才是这一家之主。你就是被他保护着一辈子也不需要长大的孩子——” “……” 听到这里,她终于是苦笑出声,叹息着, “我明白。” 她记得这个弟弟虽然经常发脾气,但从小只要她决定要做的事,他几乎都没有反对过。 无数人当初都以为,她的建坊计划都是想钱想疯了的妄念。 后来唐坊建起时。人人又把她当成了深谋远虑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坊主。 但只有她才知道,在这异国他乡的边荒海岸,如果没有三郎那强横的蛮力,如果她没有在下山后,突然发现他手下纠集起来的小喽罗居然已经有上百人…… 她不会想起建唐坊。 依靠走私粮食。已经足够让一家人有屋有衣有食了。 建坊的风险太大,需要的人手太多了。 甚至她请空明大师出面担保时,她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她将来是否能如期还清三个山头荒林的巨债。 而三郎,他不会和二郎一样左右权衡,反复思考她的计划。 二郎是真心认同后佩服不已。所以才全力支持于她,北上游说渔村的遗民。 季辰虎根本不在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也根本不是在支持她有远见的正确决定。 他愿意为她做这些,在她走私时出面抢地盘,在她建坊时带着小喽罗们一起挖河。因为她和扶桑商人争吵,他还会天天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她。 他任由她奋力向前,没有后顾之忧,除了他自己的好勇斗狠之外,就只有一个原因: 只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是他杀光了小村子里还没有咽气的村人,用活人垒的巫法救回来的唯一亲人。 爹娘和阿姐,他只救回了一个。 即使他现在已经相信了空明大师的解释,相信了她是因为吃了药草才治好了病;但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僵硬冰冷的悲惨回忆。永远是他的心结。 “你们虽然是亲姐弟,也不能一辈子都捆在一起,你不要再拖三郎的后腿了——” 阿池淡淡说了一句。带着刻意的平静, “三郎知道你想去大宋南面那座叫台湾的小岛,但他不想去,他南坊的坊民也不想去。” “……” 她也终于开了口, “并不是去台湾重新开荒。只要有了十条船,我们就能在泉州市舶司挂上海商的名。然后再经由陈家引介进了福建海商的圈子。这样。我们在泉州港定居生活并不难。等扶桑定下来之后,看清况我们还能再回来。他也不用拿命抢地盘……” 她当然会用自己名下的收益在台湾开荒。 但是。那是最后面临蒙古南下时的中转退路。 “坊主之位,其实我也不会和三郎争的。” 阿池一挑眉。看向了她。 “我刚才在鼓楼上,已经和楼云说了保媒的事,他已经答应了。” 阿池听得眉头一皱,忍不住摇头,似乎觉得她这样的举动完全不可理喻。 “你就算是中意陈文昌,也不需要明知道楼云对你有意,还要如此对他。何必亲口对他说这些?自有三郎去出面。楼云没有当时与你翻脸,已是因为此地是你的唐坊,不是他的泉州城。” 这回他也算知道,她与楼云之间的事他半点也没有猜错,更是摇头了起来, “你已经得罪此人,不要去泉州城了。” 她知道这一回他倒是好意,笑道: “他不会在意的。他本来就是想通过这门婚事,拉拢我们,让我不要支持韩参政府。我不过是让他知道,想拉拢我,可不是容易的事。” “你是觉得他订过亲,所以不中意他?” 阿池皱着眉,追问着, “谢国运不是说他订亲订错了人?你怎么就不多想想?” “且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连亲事都能订错,谁知道他现在是不是一错再错?” 她觉得这件事完全无需再提, “再说,他订错亲是他自己的事,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如此急于订亲,必定是有顺昌县主的原因。好在他还知道分寸,没和谢国运一样,在鼓楼上把什么蕃商大会上的事说出来。” 否则,她也会考虑不要迁到泉州城了。 谁会那样不长脑子,听一个订了亲的男子说这些旧事? 好在,楼云算是个明白人。 “你不打算支持他?” “……我和黄七郎一起合伙做生意,他是要支持王世强,支持韩参政府的。我总不能半路突然拆伙。” 韩参政就算是揽权,毕竟算是目标明确。 楼云却是什么实在话都没有,她选谁弃谁这不是明摆着,根本不需要犹豫? ——她也是要看实绩的。 “阿池,我在泉州城会小心。” 尽管心底并不认为楼云会因此给她下绊子。但她当然不得不防。 到了泉州城,她需要和市舶司衙门打交道的地方太多了, “如果这次与陈家的亲事说成,我也并不打算把坊民,包括库匠全都一次迁去泉州城。” 她忙着分批迁坊民,自然不争坊主。 跟着她离开的坊民。难道还会认季辰虎这个远在海外的坊主? 阿池显然也明白她的意思,道: “你的嫁妆工匠确实不能马上迁过去,最多给你一百户。” “……” 这也并不出她意料之外。 虽然她可以一次把几百的匠户全带走,但她去了一次泉州城,又和楼云说了这一回话后。她也知道泉州城情况复杂。 她愿意慢慢来。 “那三郎的南坊,要同样让给我一百户。汪妈妈我要带走。” 她马上开始讨价还价,“我不叫他吃亏,二郎的北坊我也会带走一百户。李先生家我也带走。” “……” 眼见着她的计划,带走了二郎和三郎的养父、养母两家,完全就是要全体迁走的前奏,但眼前却没办法和她计较,只能道: “李家三姐妹。老二秋兰你可以带走,李墨兰和海兰是两个好助力,三郎用得上。” “——他非要把墨兰和海兰留下的话。我就要带许七去泉州。” 听到她慢条斯理提出如此无理要求,阿池几乎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你不知道李家老大和老三只会听季辰龙的?三郎要在季辰龙回来前,说服她们。这有多难你不明白?你居然就要换许七?三郎绝不会答应。” 她正等着这话茬,马上就道: “他说不服那是他的事,墨兰和海兰我能说服。她们会跟我走。” “你要她们干什么?” 阿池没好气地讥笑着, “李秋兰做得一手好针线。这倒也罢了。她就是软塌扶不上墙的性子。跟着你她还能不受欺负。但你让墨兰给你扫屋子?还是要让李海兰给你做饭?她们去了大宋,就是为了跟着你在小书院里老死?” 他显然对陈文昌开书院的事不屑一顾。 “她们要干的活多着呢——” 她也不和他客气。直接说着, “不说北、南坊要回去的坊民,仅是眼前我那一百户匠户。他们就是足足五百名男女老弱。他们要跟着我回去,我难道要指望陈家管他们?他们的吃穿住行,中间多少和宋人打交道的事情?我一个人能干得过来?秋兰可靠,但见外人就脸红,不是个能独挡一面的人。其余人的宋语说得不够顺,妈妈们毕竟有年纪,只有海兰和墨兰能帮上我。” 她一顿,也把脸板了起来, “再说,许七她玩了这几年,也该学着做做事了——我不带着她,三郎能教她什么?和他一样喝酒打架养女人?” 在阿池开口前,她又一句话堵了回去, “他要是现在就娶了许七,他们是夫妻,我不好插嘴。” 阿池语塞,知道她是看准了季辰虎正想着要不要娶一名扶桑世家女子,许淑卿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能和他成亲。 她冷笑着,道: “他们闹了这几年,就算他现在愿意成亲,许七还未必放心他。不是夫妻,许七去哪就是我说了算。白养了她三年吗?你看她愿意跟着许家兄弟,还是愿意跟我!” 她自问,对韩参政府的支持已经挖通一条运兵的河道。 她买了西北的驼队,除了她自己也随时可以知道西北的消息,也方便王世强收集北方军情。 她前世学到的各种知识,她也在这十年里开河道,建坊学,教给唐坊工匠。传给宋人了。 除此之外呢? 她并没有足够的本事,自己去上阵拼杀。 她参加过坊里的阵图社,她学得连社主李墨兰的一成水平都不到。 她射弩机的本事就也是自保而已。 她更不知道蒙古人到底什么时候南下。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眼下迁坊的大事。 还有,开书院是陈文昌喜欢的事。 “你当我迁坊容易吗?不说别的。我带过去的小孩子都是坊学里的学生,他们的学业也不能废了。但泉州城的蕃学必定不行。陈文昌的蒙学也和咱们坊学不一样。” “……” 在阿池的无语中,她叹着气,唠叨说着这此琐事。 她把迁坊的事做好,做给陈家看,陈文昌也会觉得。她跟着他主持一座书院,应该是能帮他打打下手的。 她可以和陈文昌商量着,把坊学里的各种物理、化学、地理教材教放进去。 如果他能答应,就让坊民孩子都去他的书院读书。如果他觉得为难,她还得想办法重开坊学。她自己也要开个私学书院。 听说大宋开书院也有严格规定的,老师和课本都不能随意、为了合规制,她免不了要学着和泉州城的学官、书院来往地打交道。 这样,实在也不比修复一段内河工程容易。 楼云当然不会明白她的心思,他现在也绝不会如陈文昌一样安心来做这样的事。 她其实也是盼着他,按他所想,辅助赵官家运马、强兵,储备够粮食军费。挑选出几路领军大将,然后赶紧北伐成功的。 她只是认为,这时间会越拖越长…… “就是十天前。我在谢国运的书房找回我的信箱时,看到一本手抄的词集。” 她把话说完后,突然又提起别的事,阿池耐心听着,她说着, “他抄的都是一位大词人的词。因为词人姓辛。在宋朝被称为叫辛词。我本以为他去逝了。但谢国运却告诉我,这位大词人还在江西活得好好呢。所以。我就知道现在可以暂时安心,不用急着准备打战……” 阿池听得并不太明白。但他早习惯她这类的毛病。 季青辰十年前发现他会说简单宋语时,就是这样缠着他说话,然后会突然间,开始自言自语。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她慢慢念诵着那本手抄词集上的一首辛词。 这位辛姓大词人十分有名。 前世,只要是上过初中或是高中的人差不多听说过他写的词。 因为宋代的大诗人大词人太多,她本来以为他早不在了,又因为他是本朝的官员,所以各类手稿印刷品严禁出海。 不是十天前看到谢国运的手抄词,她并不知道他还有新词,还被贬到了江西。 他就是楼云嘴里提到的,冷眼旁观,正在考较要不要支持韩参政北伐的老臣之一。 这些都罢了。 但她分明记得,语文书的标注里写着这位词人的生死年月,她还有点印象。 和历史课本里的年代一对比,她分明记得他还活着的时候,离着蒙古南下至少还有好几十年。 她完全可以慢慢来。 她不用急着选择,是否要支持楼云。 而且,谢国运手抄的辛词里有新有旧,推荐给她的一首《村居》,现在的她也许更喜欢: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其实,你的打算也不错。” 阿池听了她一通不明所以的废话外加背词后,他对她在泉州的安排,居然也没有再多嘴。尽管他自己仍然不为所动,只说着季辰虎的打算, “三郎说陈家小子看来挺好说话的,他也可以放了心。不跟着你去泉州。等他们在国使面前商量嫁妆的时候,他会好好吓一吓他。叫他知道你们季家的家规。” “……” 一听到那些吓走了许家六兄弟的季家家规,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半响才苦笑道: “……那他还在等什么?” 她抬手,把那换船的财货单子递了回去,表示她并不需要。 终归,她要带着三郎走。(未完待续m.)L ps: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的礼物打赏。   ☆、108 高丽宫变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宋朝好丈夫》更多支持!阿池并没有和她再多说,甚至把她身边的小女寺奴也带回去了。 就因为他这样小气,她差了姬墨去打听唐坊消息。在她走回松风居的那一刻,她果然听说: 后山两条山道解禁了。 她可以回唐坊了。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却是驻马寺里四面激动的哄叫声突然响起。 那是十七座客居里避难的平氏族人们发出的呐喊声,带着绝处逢生的嘶哑。 “大娘子,我再去打听——” 她摇了摇头,转眼看向了松风居的院子里。 楼云仍是一身雪袍宽袖,腰下拖剑,他正站在松风居前阶高高的廊道上。 他皱着眉,听着谢国运比手划脚的说话。 她很难见到谢国运如此震惊的模样。 楼云这些日子来,也很少有这样严肃的表情。 “传话下去,让秦庄头和劳嫂子他们不用来接我了。我们今晚就回去。” ——反正她又不是和楼云说亲事,实在也没必要再呆在一个屋檐下了。 传到陈家叔侄耳朵里,并不是好事。 “是平氏嫡子找到了?” 她上前,停在了廊道下,仰头问道。 楼云垂眼向她看了过来,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她看出了他眼中的谢意,还有无奈。 谢意。是因为她派了两名库丁,送回了楼铃和楼叶。 他眼里的无奈,却是在提醒她,他要告诉他的消息,会让她更失望。 “是小国主找到了。” 谢国运双掌一击。笑得诡秘无比, “那位小国主在海战里,被平清盛的夫人抱着跳海自沉。现在被救回来了。他脖子上还拴着他们扶桑人的国主之印。” “……” 在她的无语中,楼云在阶上点了头,道: “有小国主在,九州、四国的封国更不会愿意投降了。” 东、西日本各有一位国主。只怕就如同中原魏晋之后的南北朝一样,从此互相攻战不断。 在这样的局面下,三郎要混水摸鱼抢地盘,凭着唐坊内库和田庄粮食,就足够了。 ——他不会愿意跟着她回大宋。 “师妹……季坊主。虾夷人那边的消息?” 谢国运明显就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模样。 他不敢叫她师妹,却急不可待跑下了三级前阶,凑过来要打听虾夷人的消息。 她正是一肚子不如意的时候,恨不得一脚踹飞了他。 突然间,楼云的宽大袖袍垂了下来,光滑柔细的绢面轻轻抚过了她的头顶,啪地一声盖在了谢国运的脸上。 她仰头之间,正看到他冷着脸吩咐谢国运。道: “……去通知陈家,让他们不用上山了,我们今天就下山。” 她和谢国运的同时疑惑间。他淡淡道: “准备回朝。” 说话间,他已经转身向屋里走去了,谢国运在阶下目瞪口呆地嚷了一句,道: “这个时候,你还这样急着回去?” 然而又丢给她一句,“一定是临安城里有消息来了。他那小书童刚才已经上山了。” 谢国运追着楼云去了。她站在廊下也来不及为这突然的消息发呆,慢慢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拐一个角。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大娘子。” 季洪低着头站在廊板的后阶下,茂盛的七月树影里。他的马面鬼脸虽然仍然吓人。但等了十天消息的季青辰居然也看得分外亲切。 廊板上的隔屋子里面都是空的,不论是楼府家将还是唐坊坊丁都在外面办事。 她便召了他过来,在拐角处,低问道: “二郎回来了吗?” 她皱着眉,看着季洪,“都已经十天了,怎么完全没有消息?他在高丽忙什么?” “……似乎是开京里有变乱。” 季洪的声音很小,脸色也明显不好。季青辰一时无语,却也并不是不相信。 现在的高丽王,本来就是十几年前由掌军大将所立。 再加上,地方上由各姓大族掌权,高丽王其实就是一个空架子。甚至朝政都要由掌军大将决定。被称为军帐幕政。 所以高丽王对大宋儒学和科举制十分感兴趣,他才会在官学之外,允许本国的儒者在开京城郊建立的十二徒私学。 这也就是二郎读书的地方。 “既然乱了,难道反倒要留在那里?怎么还不赶紧回来?” 她几乎忍不住要说,实在不行的时候,直接去开京城的王氏货栈避难。四明王氏在高 丽有上百年的人脉关系,那边主持生意的王氏族人经常和唐坊打交道。 “你见到二郎了没有?” 她本没有让季洪去接季辰龙,但从高丽港到唐坊只有三天海路,从开京城也可以坐船到港口。 这十来天都没有消息,季洪必定是忍不住直接去高丽的。 “……没见到。只是在港口唐坊的分栈点得了二郎的口信。就回来禀告大娘子了。二郎说是被私学里的同窗相邀,所以没有及时离开。现在也不用担心他。他最多两个月就回来。” 季青辰听到被同窗要相邀,倒是放下心来。 季辰龙读的是私学,不是官学,所以同窗都是下级贫穷贵族出身,根本与高丽王扯不上关系。 “大娘子还请放心,二郎既是说无事,应该过几日就回来了。” 季洪显然和她想的是一样,“就算是有宫变。一则可能是高丽王的王位不稳,二则可能是军中哗变,让掌军大将换了人。毕竟与私学里无关。” “宫变……” 季青辰听他直言说出这两个字,却是想起了楼云在高丽王宫住了好几个月,怎么他一走就出了这样的事? “我记得。现在王氏货栈在高丽的族人,是王则栋王老纲首的亲弟弟?” 她回想着,季洪连忙点头,她继续道:“他平常与二郎交情极好。二郎事前不可能得不到半点消息。” 季洪知道她说得有理,她便也无奈笑了起来,道: “不知道他留在开京干什么。我们再等几天吧。” 季洪深知。现在她和陈家要订亲的当口上,季辰龙居然不回来实在是不应该。 但听她这样说,自然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到现在,他心里才敢松了口气,这也是他一定要赶回来亲自禀告的原因。 “听说大娘子要去泉州城?” 听他问起。她也点了点头道: “无论议亲成不成,先迁我名下一百户的匠户去泉州,看看情况。” 扶桑如此之乱,季洪当然不会反对,连忙道: “小人现在无事,愿意送大娘子过去。” 他这是代季辰龙示好的意思,她自然不能拒绝。 反正季洪办事干练,宋话和高丽话都说得好。确实是个助力。 “我还要带一百户北坊坊民走,以前曾经和二郎提起过。你既然要跟我去,现在也不用 在我这里了。回坊去和李家姐妹们商量商量这件事吧。” 季洪听她说起李家姐妹,顿时猜出她有把全坊迁回去的意思。他心里虽然并不赞同,但扶桑内乱一起,唐坊里根本是老三季辰虎说了算。 与其如此,不如迁走。 只是二郎不在此地,他并不敢作主…… “大娘子。北坊迁一百户,南坊……?” “同样一百户。我要带汪妈妈一家走。” 季洪顿时再没有疑问,汪婆子一家如果能离开实在是少了个大麻烦。更何况反正只是一百户,将来迁回来也不是不行。 而且,这十天扶桑兵船开近,虽然被大宋船队吓走,但坊民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大娘子只要召开坊民大会,公然说一声走,只怕一大半都愿意。 季辰虎是不是坊主,都不是要紧事了。 季洪虽然怀疑大娘子早有预谋,但扶桑内乱这样的消息,也只有坊主才弄得清,所以她隐而不说也是正常,他便施礼要离开。 她又唤住,道: “你回坊,让李先生去查查,王纲首这几天是不是从临安城得到了什么消息。” 季洪不明所以,却想起了刚才和他几乎是同时进寺的小书童骏墨。 还有这十天住到了南坊大屋,被季辰虎一天一宴地隆重款待,却一直没见过人影的国使。 “大娘子,国使大人是不是在驻马寺……” 季青辰笑而不答。 他自然就意会了。 “你回坊去,如果查到临安城确实有消息给王纲首,也不用问他,就以我的名义去问问黄纲首。” 她无法了解楼云的计划,不知道他匆匆回朝的原因,但她能轻易把握住王世强的动向。 “如果王纲首从高丽也得到了消息,也要打听清楚。” 季洪一听她说起高丽,就知道她是觉得这一回高丽的变乱事出有因。 也许和国使一行人出使高丽国有关。 “……我听说,高丽国里现在的掌军大将郑将军,他娶的是金国贵女,与金国关系颇深。” 她沉吟着,眼睛看向季洪,“上回你替二郎带回来给我的土物,不就是金国贵族的骑装?” 季洪当然记得那两套足足绣了半斤金钱的艳红金国女服。因为金国是宗主国,所以金服 和宋服在高丽开京城都十分流行。 “是,小人会仔细的。” 既然是与季辰龙的安危有关,他更爽快地应了,会意离开。 松风居里,谢家小厮们的脚步声在更远一些的屋子廊板上走动。 虽然隔着层层的隔间和纸门,她走上后阶,远远也能听到楼云模糊的说话声。L   ☆、109 坊学教本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宋朝好丈夫》更多支持!然后,她走了几步,轻轻打开了自己的屋门, 地板上有几件新衣裳,那是谢药头早就按她的吩咐送来的。 他从这松风居里,寻出来几身她能穿的女宋服。 谢国运每年几乎都在唐坊久住,所以他的衣裳小半是台州家里带来,大半反倒都是从唐坊的成衣铺里买的。 他身边也少不了女人。 这些女服应该来自李家二女李秋兰的裁衣风格,和她的喜好并不完全一致。 但总比她下山时,完全不打扮地去见陈文昌好。 楼云回坊,陈氏叔侄一定会出坊来迎接的。 她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捡选着这几身新衣服,想起刚才没来得及再问季洪一句: 陈文昌在南坊大屋里住得怎么样。 她已经得到消息,三郎也是把陈家叔侄安置在南坊大屋里的。 至于他一天一宴款待的国使,当然只是个幌子。 他自然有办法让别人不敢来问真假。 她一边捡选着哪件衣裳更好看,一边回想着刚才楼云准备回朝的事情。 只看他对扶桑内乱完全没兴趣的反应,她比在鼓楼上更清楚地意识到一点: 他这次来东海,使高丽,泊扶桑,只是他种种谋划中的一个环节。在此之后,还有一环扣着一环…… 只不过,她也有她的计划。 也许楼云并不能明白。 她能感觉到,他在鼓楼上看着她时,失望的眼神…… 她膝行几步。打开墙角摆放的两只鎏金小唐柜。 里面有她抢来的信,包在一层旧包裹皮里,还有谢国运那本手抄词。她取出了唐柜里面的一只梨木妆镜盒。 镜面光亮,照出她又小又空荡的屋子。 除了小女寺奴曾经住过的隔空房间,她四面房间里住着的是姬墨、背通奴、楼云、楼已。 要进她的屋,必定要经过他们其中之一的房间。 现在他们都在外面忙自己的事。其他人也是不敢进他们的屋子的。 她手上有几套从秋获院大火里抢出来的衣裳,但这几天也穿过了。 其中最好看的衣裳,也是今天身上这一套,回坊是不能换这身了…… 她把妆镜撑起,抬手准备把头上的钗环取下来。 突然间。镜子里有男子人影一晃,她吃惊回头,那镜子的人影也僵住。 僵持了半刻,那人影才回过神来,并不敢再藏着,把他身前的一条门缝推开了大半。他有些慌乱地向她作了揖,远远地低头道: “季坊主。” 她不由失笑。 透过小女寺奴的房间,她能从自家门缝里看到楼云的屋子。 屋里有一个书童模样的慌张少年。 “小人骏墨。来迎接我家公子。” 因为镜面反光,他知道她打开妆镜,是要梳妆的样子。 他也知道这松风居里除了刚回来的楼铃。只有唐坊女主一个女子。 虽然她那边只有一条一寸宽的门缝开着,骏墨看不清她的模样,他也自知是失礼了。 他只能用力低着头,施礼赔罪,暗中委屈: 他万万没料到,这女坊主就住在楼云的房间旁边。 公子一句也没说。 他刚刚才上山。向公子报来了高丽开京的异动。还有临安城不久后要发给王世强授官公文的消息。 他本来是想替公子收拾点行李,好按他的吩咐今晚回去的。 “……你家公子在谢十三公子的房间。” “……是。多谢季坊主。” 她含蓄地请他离开,骏墨哪里会还不明白? 他连忙低着头就要溜掉。却又被她唤住。 “且慢。” 他只能回过头来听着。 ”……与楼大人同来的文昌公子,听说他这几日经常去坊学里?” 这是她早就听说的。 骏墨一怔,根本还不及多想,连忙回答道: “坊主还请放心。陈公子平常在泉州城里做书院训导,所以习惯地去坊学看了看。他并没有受到怠慢。” 他顺口还恭维了她一句,“陈公子对坊学里的教本极感有趣,还借了一套在房中研读。” 听说坊学里的教本,都是这女坊主编的。 “……多谢。” 他琢磨着她没有话要再问的意思,便低头退了出去。 她听着他慌张离开的脚步,暗暗一叹。 她认得骏墨。 骏墨也应该觉得她眼熟。 去年在蕃商大会后,他分明一直跟着她,从妈祖庙跟到了宗室坊。 她好不容易才甩掉的尾巴居然就是这少年。 她本来以为,跟着后面的四五个人,都是市舶司税丁和楼府家将。 廊板上,逃走的骏墨走到一半,猛然间想了起来: 难道公子刚才见他时,让他留在房间里收拾根本没有多少的行李。 他是让他认认季坊主。 难怪公子十天前,就急召他上山。 他一待山道解禁马上赶上山来的,并不怎么是为了什么,更重要是请公子下山。 现在他却是想通了。 公子身边,只有他借着跟踪的时候,亲眼见过那绿围纱遮面的女子一眼。 是她没错。 廊上的骏墨一时太过意外和兴奋,暂时把求亲的陈文昌甩在了脑后。 他当初第一眼在公子房中看到季氏的画像,何尝没有诧异过,但因为一副画像不能说明什么,他还能再向公子多说什么? 按规矩。平常他这样的小厮不可能到宗室坊里去看顺昌县主的脸,公子也一样没见过。 他的脚步飞快,恨不得马上去劝说公子,劝他还是赶紧写信回临安城为好。 请楼老大人向顺昌县主家说明况,公子回去好好赔礼吧。 ——难怪刚才他请公子快些下山回朝。公子居然还犹豫不决。 回坊后,再也没机会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 屋子里,她摘下了花钿和耳环,取下了额前的绿玉细坠,抽出了脑后的飞天钗。 长发及地,光亮如缎。她放下了今天梳了三次的精致发髻。 隔门已经被她仔细拉上。她披着头发,铺开谢药头送来的四五套新衣裳。 最后,她挑出一身素净小袖的蓝白色衣裳。 她还记得第一次在泉州城看到陈文昌时,他也是一时浅蓝色的襕衫。 她其实拿不定,当时他在陈家大门前没有看到她。 因为发现了她的视线。他转头向街角看过来时,他的眼神是变了一下的。 也许仅是她的多心。 可惜这身陈文昌应该不会讨厌的衣裳,它不适合她今天挑出来的首饰。 她把绿玉首饰收拾了起来,想从首饰盒里挑几支素净一些的玉石钗环。 手中犹豫着,要不要收起来的却是那飞天佛女钗。 反弹琵琶的佛女刻在细细一支古银钗上,精致的五官上鎏着一层薄薄的浅金,身段玲珑。 她缨络掩胸,长裙缠绕。琵琶上的七弦丝丝如见。 仔细看去,就连琵琶面上曾经鎏过色的七色牡丹盛开纹都可以用肉眼细看出。 这钗其实不是发钗,而是袈裟吊扣。 看起来和发钗一样。是因为它精工细巧,内含弹簧之类的机关。 用力一压佛女的背,就能折叠起来变成一个拴住袈裟的吊扣。 一展开,就会成了一支可以束发的长钗。 佛女背上机关处还印着一只模糊不清的佛印。 所以,她已经不知道这是哪一法派,哪一位高僧大德的佛器了。 她很久之前就在空明的收藏佛器里看到过它。当时真是喜欢得口水都滴出来了。 曾经,她还想拆开来看看机关是怎么做的。 却叫空明发现了。说她糟蹋东西。 没料到,这些年过去。他却还记得…… 空明的舍利供在了松风居后廊上的小佛龛里,等着让她带回大宋。 她打开了空明留给她的嫁妆小箱子,把那古朴精致的银钗放回了进去。 然后她又舍不得关上箱,把一件件漂亮的古佛器取了出来。 她仔细分瓣着那一件是空明曾经拿给她用过,又有哪一件她曾厚着脸皮盯住,流过口水。 她还想着,是否有哪一件,她可以拿出来佩用,与陈文昌相见。 让空明也见见他。 她希望,陈文昌不要觉得,她只是暴发户的商女,就没办法和他一起开书院,设私学。 没办法和他一起仔细打算着过日子。 隔着不知道多少间屋子,楼云和谢国运说话的声音一直隐约传来。 她在自己屋子里,拿了手绢一件接一件地仔细擦着银佛器,还拿出了纸墨。 她学着李秋兰的习惯,偶尔看一个中意的佛器式样,就亲手画下来,打算有功夫时拿去金银铺里打出相似的首饰。 如果亲事顺利,出嫁前,她是不是还要做几件自己的绣品? 她应该去和李秋兰学一学,把针钱活做得更好一些了。 她有些惭愧。 她不会做见客的大衣服,在驻马寺里都是空明让弟子把他的旧僧袍改小,拿去给她穿的。 没人教过她。 所以她只会一些缝缝补补,做内衣内裳。 下了山,汪婆子和李家三姐妹看在季辰龙,季辰虎的份上,给他们做衣裳时,都会顺带给她做几身。 所以她每次送了衣料缎子到这两家去之后,她们都会细心给她做几件见客衣裳,尤其是李家老二李秋兰。 …… 直到外面传来说话声,她才恍然惊觉。 抬头看去,门外早已经入夜,四面屋子里的人都已经回来了。隔壁的姬墨请她准备下山的,还要进来给她点灯。 她一转头,甚至都看到了隔壁灯光下,楼云的身影。L   ☆、110 物是人非 楼云房间内灯火通明,六枝烛火已经燃过了三分之二。 没有点灯的她,一直眯着眼借着他房中的灯光擦首饰。 ——没有贴身的小女寺奴,居然都没人记得给她送饭。 她撇嘴暗骂着阿池。 这人翻脸真是比翻书都快。她就算是看到了楼铃那小姑娘,她也绝不给他说一句好话。 同一时刻,小姑娘楼铃扁着嘴,仍然是粉衣白裙一只大水蜜桃的模样。 她在裙下叉着脚,盘坐在楼云的屋子里,和季青辰只有两墙之隔。 楼云也没有多少坐像,长袍大袖地随意靠坐在房间墙边。 屋子里只有骏墨一声不吭地在走动。 为他准备下山的衣裳。 今天,他想到顺昌县主家现在正涉入铜镜案吃官司时,他已经不好去劝公子退亲了。 这个时候去退亲,公子的官声都会受影响。 “……” 楼铃想着那漂亮的阿池,决定和小时候一样撒撒娇,让云哥帮她抢到手。 她已经听他的话,千万要忍住了。他当然也要帮她。 所以她手脚并用,想爬到楼云怀里去说话,却看到骏墨快要断气一样的向她猛使眼色,他让她千万不要靠过去。 她扁扁嘴,眯着眼看扶桑人的纸门。 她抬了一只手臂,纸上的女影也抬了一只手臂,她爬近一步,纸上的小姑娘几乎就要搂住楼云。 她要是再靠近,四面屋子里的外来人,都会以为她不是个好姑娘。 想到楼云反复教过她。女孩子到山外面来一定要矜持,虽然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但她不是已经忍住了? ——阿池怎么不来找她呀? 看到楼铃又陷入她的白日梦游里去了,骏墨轻轻松了口气。 他半点不敢抬眼去看那屋子里女坊主的动静。 姬墨正在她屋里点灯,屋里屋外的灯光。也容易把她的身影照到隔门上。 他更不敢去看楼云的表情。 “公子,谢家的叔老爷传来的消息,说官家有意向大理国、吐蕃国去购买马匹。韩参政府里已经举荐了王纲首。听说那边有意让王世强得个幕职参军,然后去边军里主持这件事。” 这是他一上山就禀报过公子的消息。 王世强应该还要迟几天才得到这个消息。 公子这边却同时收到了临安城和西南蕃商的报信,足以让他提早想出对策。 临安城来的是谢叔老爷在宫里得到消息,西南蕃商那边却是公子的老交情了。 公子本来就是混在西南蕃商的商队里做伙计。才一直走出了西南夷山。 公子足够聪明,知道那些蕃商人和边军经常有生意来往,所以关隘上不会严查路凭。公子也是因为在商队里喂马时,被边军里的一个团练使赏识,才跟着他做了亲军。 这团练使罢职回京城时。他又跟进了临安城。 这才有机会见到了楼老大人。 ——其中各种艰辛,他都是这些年从公子偶尔漏出来的话里,七拼八凑出来的。 “公子,谢家叔老爷请公子尽快回京城……” 王世强去西南边军,不就是要结交西南蕃商,挖到公子的老巢里去? 眼见着楼云靠墙闭眼,完全没有动静的样子。 骏墨瞟了那边正在点灯的女屋一眼,又想着楼大在山下的叮嘱。 他只能先转身哄着楼铃。让她出去找楼叶玩。 然后他才挪到了楼云身边,为难地小声劝道: “……公子,现在不能耽搁。公子就托是朝廷有事。马上离开、少了公子的周旋,她和陈家未必就能订亲……” “……我已经答应她了。” 在骏墨的吃惊中,楼云终于睁了眼,只问, “顺昌县主家可好?” “……好。他家那两个哥哥虽然被押到大理寺去了,但有公子的人帮着打点。现在都平安。只是他们家陪着上京城的人,到了明州城的楼府打听了两回。打听公子什么时候回来。恰好楼大小姐回娘家。还仔细安排了他们,带话过来让你放心。” 楼云听到楼鸾佩出面替他安排。知道绝不会有失礼的地方,便也不担心会出差错。 “文昌公子在坊里可好?” “……好。季辰虎也没有赶他走。” 听着他居然还有心情问起陈文昌,骏墨不敢撇嘴,刚才他受公子之命去暗示过谢药头,谢药头再三去问那女坊主要不要用饭。 她却只顾着挑衣裳首饰,根本没有回他的话。 全松风居的人都知道,她是为了下山见陈文昌,所以再没人不长眼地去打扰她。 她看起来,居然是认定了陈文昌了。 只可怜了公子一片心。 ——就是刚才这段时间,足够他骏墨把这几天的前因后果想了个明白。 楼云靠着墙,重新微闭了眼。 回房时,他就已经看到她在屋中的侧影,她放下了头发,似乎正慢慢擦银器首饰。 爱不释手地足足擦了两个时辰。 这样的她,有足够的小耐心和小情趣,过上一份平安快乐的日子吧? 他其实,也是想让她这样生活的。 甚至他自己,也经常会在官衙里理事疲倦后,每一年会给自己的一天,趁着无人时爬到后衙的树上去。 那时,他会回忆着西南夷山里,他狩猎一天后望向的夕阳远色…… “公子——” 骏墨见得他的神情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忍不住又担心起来,只能劝着, “不但是韩参政府的事。山东义军水泊寨的李首领也传来了消息,虽然只是一些普通问候,但楼大说的话,小人也觉得有理。李首领是在暗示公子,金国在江北这境调动军马。似乎有南下的样子。公子你……” “噤声。” 楼云一抬手,阻止了他说这些机密军情。 高丽军中哗变,掌军大将被杀后换了人,想必金国已经得到了消息? 所以才会调集边军,屯兵金宋边境。 这些,本也与她一名女子无关…… “公子。这样的功劳你还是快快回京城去禀告官家。才好。” 骏墨极力劝说,生怕他因为要陪着这女坊主,而不急着回临安城去表功。 要是没有公子这半年协助高丽王,暗中游说开京城中的将领,这次哗变岂能如此顺利? “未必就是功劳。江北边境毕竟是准备不足。就算我出使前就已经密禀过官家江北兵源不佳。又缺少训练。官家却是不相信。” 楼云没多少志得意满之情,反倒意兴阑珊, “回去后,只怕还是有过无功。” 突然间,他又惊觉起来: 看久了她傍晚在屋子挑选衣裳,细细擦首饰的身影,他现在居然也有些志气消磨了。 ——因为他已经订亲,所以在鼓楼上除了公事。他什么话都不能说。 但她对陈文昌的偏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公子,你不需要担心……她。唐坊这样的外夷海岛。她要是没点本事,怎么守得住这三万人?连她弟弟季辰虎那样的人,都没办法压到她头上去?” 听得骏墨的话,分明和他想得一样,但他毕竟没办法放下脸去向自己的书童讨教: “她这样的人,怎么就看上了陈文昌?” 她怎么就非和他一起在小书院里终老一生不可? 难不成她投在韩参政府的大批金砂。她就这样不放在眼里了? 这就是她对陈文昌的情意? 灯火乍亮,他视线一转。隐约看到她的屋子里,坊丁头目为她点完灯后。告退离开 屋子对面,果然传来了她手忙脚乱收拾首饰的动静。 她回屋这么久,显然半点行李都没有整理,全在想着挑衣服配首饰。 楼云叹了口气,不再多去费神胡思。 他突地站了起来,卟的一声吹灭了最大的那一只火烛,然后重重拉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一暗,骏墨措不及防间,差一点把手里的剑砸到了自己脚背上。 “公子……” 他只能抱着剑,追了出去,却听到楼云轻声吩咐,道: “我带着楼春他们先走,让楼铃去季坊主房中打理,帮她换衣裳。” 骏墨这才明白他吹灯的原因,再想着他细心体贴如此,屋子里那一位却未必领情。 他心里叹了又叹,毕竟没敢直接劝说楼云: 这位女坊主虽然长得清清柔柔的小家女儿模样,心肠却极是冷硬。 论她的容貌,走在临安城市井大街上都算得上有几分美色,但她可不是手上干干净净的 商家女子。 这十天他在唐坊打听的事情不少。 听说刚刚建坊时,唐坊经常被山贼、海贼攻击,内鬼也不少。所以坊外一百里,不时就能看到尸体和破烂的板船,被海浪冲上沙滩。 据说,没有坊主的话,坊民去收尸都不敢。 她心里的想法,谁又能说得准? “回坊后,你先去找张孔目草拟一封信,写给顺昌县主的尊父大人开国男赵爵爷。” 楼云停在院子中,低声吩咐。 骏墨连忙收神,知道他说的张孔目,是他在市舶司的一位心腹文吏,这回也随船来了, “县主虽然是宗室,却也不用卷到这些政事里去。信上让他家放心,我会把他家的两位兄长从铜镜案里保下来的。” “公子……” 骏墨心中奇怪。 他如何不知道,楼云掀出这桩铜镜案,等于是把主凶赵秉谦往死路上逼。 此人是官家的堂弟,近支宗室出身的郡王,就算他服罪,其他的宗亲岂能如此罢休? 公子与顺昌县主的婚事除了是在蕃商大会上对她有意,大半也是为了给宗室一个交代。 比起订错了人,这些事情才是要紧的。 ——更何况,公子他一向认为,宗室由市舶司商税所养,他们对家国大事当然是要一力承担的。 包括宗女。 公子现在却是不想让顺昌县主为难,也要慢慢设法,双方谈妥,把这门糊涂亲事解除了。 但这样的宗室亲事,不花上两三年打通关节,怎么可能顺利解除? 顺昌县主半点错处也没有,公子也得为她安排一门好亲,准备一个好退路。 还得赵德媛自己愿意。 他转头去唤楼铃的时候,看到那屋子里那季氏女子身影,也只能摇头叹气: 按理说,公子订错了人,应该是这样办才是诚心诚意赔罪的方式,但公子也太不着急了些。 等公子这样不紧不慢地把事情都办妥,人家早就成亲了…… 到最后,物是人非。 ……L   ☆、111 是女是妾 脚步声声,楼铃扁着嘴,被楼叶拖住,走在家将们之中。 到了驻马寺东侧门附近时。寺奴寮里当然有寮主阿池的身影。 虽然并没有看到季辰虎的身影,楼云的脚步一停,笑道: “季大人也上山来了?” 他嘴里的季大人是季辰虎。 “……三郎在坊中迎接国使大人。” 阿池的宋语在唐坊坊民都是极流利的,但仍然带着土腔,他知道季辰虎得了大宋从九品成忠郎的武官虚职。 现在听得这楼国使如此称呼季辰虎,明知他故意,他却是万分地觉得不习惯。 按季辰虎得意洋洋的说法,这两个官职也是有俸禄的。 他和楼云的这笔买卖谈得实在是划算,帐目算得一清二楚。 他阿姐这回要是再嫌他花钱撒漫,他也能拍桌子吼回去了。 但阿池才是算帐的能人——那一点点俸禄还没有到手,但拿了人家的米帛不就要替人家卖命? 季辰虎却压根不会考虑这件事。 “大人,不知何时回大宋?” “三天内启程。” 阿池一出现,家将群里就传来了挣扎骚动。 楼云不用回头,都知道楼叶在后面拼命掩住了楼铃的嘴,骏墨低声在哄着她不要说话。 寺奴们点着火把,阿池眼睛都不动 ——他现在还盯着楼铃看,会被她的兄弟们揍。 他皱眉不语,楼云更是不会开口。 这样的男女之事,总不能让女方这边的他先来提。 他带着上百的寺奴。挡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 两相对峙的时候,楼云果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中间夹杂着女子的脚步。 火把光照,季青辰一身青绸披风包裹,也在姬墨等人的簇拥中走进了寺奴寮。 寺奴们自然都让了开来。 她眼睛扫过院子里的情形。再瞟过阿池木着的脸。 她就知道,没人给他解围,他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听楼小娘子说,楼大人要留一名市舶司书吏在唐坊,襄助陈纲首?” 她压根不提眼前的事,停步在楼云身前。含笑问着。 人堆里的骏墨一听,顿时缩了头。 他哄着楼铃去季氏屋子里时,把张孔目要留在唐坊的事告诉了她。 只是为了让她放心,阿池在唐坊的事情会有人传给她。 没料到,她转头就被这女坊主套出话来。 亏她刚才一路上。还心喜地觉得套出了这季氏的话,觉得陈家和季家的婚事一定没跑了。 他都没办法让她闭嘴。 “……确是如此。” 楼云从一路上楼铃说话时起,就知道她不知被季青辰套了什么话去,所以也并不吃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青绸衣裳下是窄袖子的淡蓝白底女宋服,露出腰下系着的蓝色半围裙须,头发也只是挑了两股鬓发在脑后束起。 发顶上的银光,看得出她还是插了那支飞天佛女横钗。 披风里露出来的衣领上还佩着一片古老的佛门贝叶。 果然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出身。 火光下。她明眸红唇,颜色足以动人。 “张孔目是我市舶司中的干吏,想来坊主和陈纲首商议迁坊之事时。他能有所助益。” 院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他回答得也是坦然, “一言既出,本官为坊主保媒之事,坊主还请放心。” “多谢大人。” 她虽然还不知道金国在边境调军之时,当然奇怪楼云太过急于回去。却也笑着对阿池道: “三郎那里少不了寮主,寮主现在随我一起下山?” 阿池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话。 她却知道,如果楼云现在开了口。就算是对她说一声“走吧”。阿池也就顺势下台阶了。 但楼云偏偏不出声。 似乎是在等着阿池先开口。 她便也为难起来。 论理,应该是阿池先说一句。但阿池的性格,就算对楼铃有了好感,现在还远不是向楼云表示什么的时候。 八字还没有一撇。 就在她想着解围的时候,楼云神色不变,眼中却不耐烦了起来。 就连他身后的家将们,包括楼已、楼春,还有楼铃的哥哥楼叶,他们看着阿池,都露出了不满之色。 磨磨叽叽的,不像个男人。 阿池却还是沉默。 她实在是欠了人情,只能抢先开口,对阿池笑道: “既如此,我们一起就走吧。不好让陈纲首在坊里久等。” 侧目看向楼云, “也不敢耽误大人的行程。” “……” 楼云眯着眼,半点也没有答腔的意思。 季青辰早知道他是这样冷淡的样子,她这几天松风居里已经习惯。 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打算,不是心腹人绝看不出他待她有什么不同之处。 ——所以谢国运和阿蹦跶了这十天,使尽了花招,压根就是白费力气。 到于眼前,四面的家将和坊丁们打着火把,都在看着他与她说话。 她反正也是厚脸皮,对着国使多说几句好话,不会让她觉得没面子。 在鼓楼上她还搭了三次梯子,现在这么多人看着,她当然更要给足他面子。 毕竟按平常的规矩,阿池是应该先开口才对。 好在不等她再开口,反倒是阿池终于接了声,道: “三郎不放心坊主,我送坊主下山吧。” 她笑着举步,心里一边骂着阿池拿她做借口,一边到了侧门边又停住,请了楼云先走。 她向阿池使了个眼色。阿池便也落下来。 楼云本知道他们同是寺奴出身,自然有话要说,他也没功夫多探听这样的事。 两人掉在后面,一起并肩走着。 “等回坊了,你跟着三郎时。让他去楼大人嘴里打探一下,大宋还出了什么事……” 她小声说着。 楼云如此着急,当然是有大事。 在他回大宋前,她至少也要得到一些消息才行。 …… “下山后不是要开全坊大会?你还有功夫关心大宋的事?是不打算和三郎争坊主了?” 山路弯弯,前后的火把曲折如蛇,阿池低声和她商量着。她却笑着道: “有坊民才能有坊主,你只管看,到底有多少人愿意跟我回大宋,多少愿意跟着三郎留在扶桑……” 这一路争议着,一直走在他们身后的背通奴突然打了个口哨。 便看得到。山路上已经有虾夷人的身影。 眼看着秦庄头已经带着庄丁在路边等着,她终于也放了心。 待走到近前,劳氏牵着小蕊娘迎了上来,她也算是真正笑了起来。 “大娘子。” 小蕊娘仍然是西瓜头,披着她的小披风,她跑了上来。 在田庄里住了十天,又担心又着急,还有无数的话要和大娘子说。 楼府家将们突然看到一个比楼铃还小的女孩子。纷纷侧目,这季蕊娘又是极是心细,一眼就看出了楼云的不同。 她顿时滞住了脚步。没有直接从楼云面前跑过去,而是犹疑地打量着他。 她是知道,国使已经在驻马寺的。 季青辰接到了她眼巴巴的目光,笑着上前,牵了她的手,向楼云道: “大人。这是我的养女。” “……” 楼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便是他身后的家将们也互换眼色,奇怪季青辰为什么收养女。 要知道。大宋的富家里,收为养女的死契奴婢都是为了家中小姐出嫁时。做陪嫁丫头。 连骏墨都疑了心,难道季坊主如此未雨绸缪,已经为陈文昌准备了小妾? 但辈份却不对。 如果真要用来做妾,这小孩子应该是季青辰的平辈,收在她父母名下的养女。 季蕊娘心思细腻,知道没有猜错正是国使,她连忙低了头,拱手作了个宋揖,道: “给大人请安。” “……” 楼云从“她居然有养女”这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脸上露出来的神色尽量平常,以致于有些控制不住的虚伪。 他只能带着完全不吃惊完全觉得“有养女是理所当然”的笑容,道: “……既然是坊主之女,不需多礼。” “是,大人一路辛苦,小女受命在此恭迎。” 她仍然是低头说话,声音清脆。 楼云此时也惊觉,这小女孩子对季青辰说话是江浙腔,现在对着他这个宋官说话,却是一口流利的大宋官腔。 是临安城里官人们使用的河南官腔。 季蕊娘回头招呼了一声,劳氏亲自提着酒瓶和酒盏,走了过来,季青辰含笑旁观。 只见那小蕊娘,她正模正样倒了一盏酒,双手敬到楼云面前,祝语道: “大人海上远来,小女祝大人回途平安,鹏程万里。” 见得她如此慎重,看起来分外可爱,显然是被教养得极细心。 楼云瞥了季青辰一眼,笑着接了酒,道: “多谢小坊主。” 季蕊娘听得这一声小坊主,脸都涨红了起来。 身边妈妈们经常都会提,如果大娘子不嫁到坊外去,将来她说不定还有接任坊主的可能。 至于国使大人这样称呼她,那是因为她是大娘子的养女,而不是这位国使觉得她有能力做唐坊坊主。 尽管阿池寮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冷死人。 她当然认得阿池。 然而她在坊里也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不以为然。她现在头上还有李家三姐妹,还有许淑卿,怎么也轮不到她被季三哥猜忌。 她的个子过了季三哥的腰,还没到他的肩。 所以她稳手稳脚,倒了第二和第三盏酒,仍然高高举起,敬给了楼云。 楼云连饮了三盏,觉得这酒水清淡,解渴而不醉人,不由得暗赞这孩子心细。 “小坊主的名字是?” “劳大人下问,小女的名字叫蕊娘。” 她仰了头,看向楼云,楼云便也突然发现: 这小女孩子仰头的动作神情,和季青辰站在廊下仰头看他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位女坊主,偶尔会有一瞬间的表情仍然像个孩子,天真而小心。 这样的表情足以让他相信,她只有隐居在一处小书院,被陈文昌呵护一生,才能抚平她往日的情伤,才能得到她想过的日子。 但他真正看到的,还是她平常的神色。 她微微笑着,与身为国使的他直接对视,她不动声色地与他针锋相对。 那时,她有着足以与他分庭抗礼的从容。L   ☆、112 晨光重现 “小女随大娘子迁居大宋,日后愿能拜望大人。初回故国,难免有所差池,将来还请大人指教。” “……自然如此。” 那些家将们好奇围观到此。 他们肃了脸,知道这小姑娘应该是女坊主真正教养出来的心腹。 在泉州城里,蕃坊女子出面和官府打交道,本就常见。 年纪虽小,再过几年就能出来掌柜办事了。 更何况,他们的眼睛也看到了她披风下的小弩机,还她她佩在腰间的小刀。 山路前后都是火把和人影,楼云不动声色地看了季青辰一眼,客气笑道: “坊主的唐坊里,极多出色女子。想来都能助坊主一臂之力。” “大人夸奖,只是会做些杂事,让我能找几日歇息。将来她们到泉州城免不了和当地官府接洽各种事物,如能向大人拜望,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对视间,他终于也明白: 她就算是想歇一歇,也是因为要空出余地来,让这小女孩子多多历练。 更何况,唐坊还有李海兰、李墨兰那样的能干女子,还有许氏七娘…… 而他治下的泉州城,仅是城外蕃坊里就有四十万蕃商,有唐坊十倍之地,也许正好让她们历练。 她在江北边境押上了一年一万五千两的砂金,本来就是要赌一把。只等那边境河道上开始做生意,她才能回本。 到时候,只怕这叫季蕊娘的小女孩都能独挡一面了。 “我记得古书上有一句话。” 他突然又道。 国使开口,她自然只能接上。笑问着道:“不知大人指是那一句?”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她也诧异地发现,楼云看向她的眼神,突然有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只听他笑道: “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不集小流无以成江河——我明白坊主的意思了。将来坊主让小坊主和李姑娘她们在蕃坊办事时。我自会多予方便。坊主如果还要在蕃坊重开坊学,有为难之处时还请向我直言。” “……” 她不知道他从哪一处看出来她有那句话的这意思了,然而他确实说出了她将来到泉州城 后的打算。既然他愿意给予方便,她当然也要落力为国使大人捧场,客气逊谢, “大人夸奖。多谢大人。” 离着唐坊还有五里的山路。一行人继续在山中前进,仍然是楼云的家将开路,他走在其 中,她和她的坊丁压后。 “大娘子……” 季蕊娘终于放松下来,被季青辰牵着走路。她也兴奋说着各种坊里来的消息。 小孩子清脆的说话声,不时会飘到楼云的耳朵里,他走在了前面,山路边的树冠渐渐稀疏。 启明星已经升起,映入他的眼中,天边仍是灰蒙蒙的。 想起刚才和她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心情愉悦了起来。 尽管眼前。他与她仍然毫无交集的可能。 甚至她眼底,对着他还有淡淡的冷漠。 但她毕竟还是她。 她并不是他原本想象的那样天真柔弱,她是去年在蕃商大会上让他吃惊意外的女子。她仍是在鸭筑山旧祭场里让他上当暴怒的生蕃…… 楼云心中莫名安慰的时候,季青辰也在小蕊娘嘴里,听到了无数消息。 比如救起小国主的人是扶桑海商,而西坊的扶桑海商需要季辰虎的支持。 比如,小国主现在居住在国守城里,人人都在劝说他和虾夷人联手。 小国主可以向虾夷部族答应的条件是。只要他顺利还驾平安京城,平氏愿意归还全部的虾夷土地。 到了山脚。几十条南坊板船在等着迎接,她看到了许大和许四。也知道许淑卿等人在南坊大屋里安排迎接国使和坊主回来的饮宴。 而南坊大屋里的“国使”,才是楼大。 她坐上迎接的板船,一边和背通奴密议着,一边远望着唐坊水门时,她就已经知道: 至少,她暂时不需要担心季辰虎,不需要担心暂时不愿意和她迁回在宋的坊民。 只要虾夷部族答应小国主的条件,唐坊应该不会马上有危险了。 足够她一批接一批迁他们回去。 “楼云的事,你没有说实话。” 阿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身边的他。 “他和你提过你们的亲事了?你没答应?” 她有些意外,刚才他和楼云在山道上说话,根本没有一句是见不得人的话。 他怎么又开始怀疑了。 “并不是我没有说实话。他在鼓楼上确实什么话都没有提。只说了宋国的公事。” 她本是牵着小蕊娘下船坐车,索性让阿池坐在了牛辕上,另一边赶车的是姬墨,阿池 仍是拿定了她和楼云之间有什么往来,断然道: “就算是如此,也必定有事。” “……” 在阿池的质疑中,她摸了摸身边坐着的小蕊娘。 “……你说得没错。我也不是小女孩子了。他没有说明,我心里也有数。” “你居然也不问他?” “……” 她简直是无语,暗骂这阿池,他还是个男人呢,也没见他先去和楼铃说话? 但她却只能解释着,道: “我问他什么?我这边还正准备订亲呢。我愁自己都来不及。我与文昌公子确实少了相处。我也不知道这门亲事成不成……” 阿池的不为所动,不被她带偏话题。 “不用管这些,他是怎么说的?” 她只好继续道: “他能说什么?他和顺昌县主订亲,本就急了些。我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情意深浅如何。但这事订得太急,就只能为了他在朝中的公事。现在他是后悔还是不后悔,自然是与我无关。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犯不着和他一起去担这个骂名。” 阿池听她声音平淡,说得如此冷漠疏远。不由得就斜她,道: “这样不解温柔。他没看上你,岂不是应该?” 车上的季蕊娘冲着他耸鼻子,阿池却根本不理。 她哑然失笑,道: “我与王世强的婚事,也是太急了些。我本也是想着建坊时他帮了大忙,我管理唐坊也得要他的助力——” “王世强的事我当然知道——” “现在。岂知楼云他突然有意于我,他不是为了韩参政府的事而着急?” 她并没有忘记楼云在鼓楼上说过的话。 他提出切断金源,一旦被她拒绝,他就忍耐不住提出她和陈文昌的婚事, “更何况。又岂知我如今对他,不是为了迁回泉州城的事而着急?” 一如当初她与王世强的接近。 “大娘子不会如此。” 季蕊娘马上安慰她。 她失笑低头,看着她道: “心里想一想并没有什么,你日后也别待自己太苛刻了些。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何况我们?” 她自问,刚开始做一些不擅长的事情时,想找人靠一靠是太正常的事情。 “将来去了泉州城,你也要自己开始做些事情了。平常如果方便。向有经验的男子讨教,并不是坏事。但如果心里不踏实的话,就千万别仓促行事。” 她教完了小蕊娘。这才正色看向阿池, “他心里事多着呢,单是他和顺昌县主的婚事能不能顺利解去都难说。若是他出使前没急着订亲,或是再过个四五年他安稳下来再遇上。这事都好说。说不定他还未必看得上我。但现在,却是不可能了。” 她顿了顿, “万幸他还有自知之明。没有开这个口。” 他在鼓楼上要是直接说了当初在蕃商大会上的事情,今日下山时。她都要避开另走了。 他不知分寸,她却吃够了教训。 “你也是太小心些了。王家小子是伤了你的心,但也不至于这样叫你畏手畏脚——” 她稍稍沉默。 季蕊娘对阿池怒目而视,姬墨也冷眼看他。 阿池面无表情,心里也觉得有些太直接的时候,她却又开了口,道: “有件事你不知道——认识我之前,王世强当初也订过亲。” 阿池第一次听说,不由一怔。 连姬墨都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是说——” 问到这里,阿池也突然觉得,王世强以前订过亲,才是正常的事情。 他也和宋商经常打交道,知道王世强毕竟是大家的庶子,不是季家这样小门小户父母不在的暴发户。 王家的嫡母再不待见他,却还是要为庶子订亲,门面功夫毕竟要作好。 她慢慢说着,道: “他大了我六岁,认识我的时,他已经二十岁了。” 王世强没有如陈文昌那样举人功名,他也不是陈文昌那样父母溺爱的嫡次子,可以早早地在家里吃名下的铺面。 他怎么可能随心所欲,没有订亲? “认识我的时候,他嫡母就已经给他订了一个亲。本也是嫡母远亲里一位小县吏的女儿,听说做过一个穷县的县衙主薄。按说不是亲母子,替他找了一位小官家的女儿也足够了。他也没有反对。但他心眼多,后来去打听,原来那小县吏是在做官的地方贪墨,被削了职的罪官。” 季蕊娘一听是个罪官,就睁大了眼,掩住了嘴。 “他那时就明白,他的婚事不能靠嫡母。所在才自己寻了我。” 她含笑看季蕊娘的吃惊样子, “这件事我当然也知道,我那时也觉得,这门亲事既不是他自己意思,我和他两情相悦也无妨。” “当然是这样。” 阿池显然觉得订亲不订亲完全不值得考虑, “岂有不知自己的心事,反倒叫别人决定的?便是父母也不能如此。” 他是完全不会听父母的。 如今,他家父母在他面前,早已没有说话的余地。 “你说的当然没错。但——” 她摇了摇头,叹息着,只觉得那时她毕竟还是少了历练,不知道人心, “他和我在一起时,确实是解了这门婚。那小县吏的女儿如何我也不知道。但现在细想想,当初是太急了。他那时和我要好,又宁可和家里闹翻都要娶我,看似与我情深义重,只怕大半却是不忿于他的嫡母罢了。他本心上——还是想娶官家女子的。” 说到这里,前面的人影停住了。 离着坊中大街还有一段路,她看得到,楼云在人群里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下山的大半都是男子,只有她和劳氏坐了两辆牛车。 她知道许大和许四会掩人耳目,把楼云送到南坊大屋,演完这一场戏。 江浙海商们心知肚明他去了驻马寺,但现在这个局面里,他们暂时也不会来多问。 又走了一段,她下了车,转头看向阿池,道: “所以,楼云和顺昌县主的事是他的事,我和陈文昌的事是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去听一个订亲在身的男子能说些什么话。” 不值得听。 好在他也没说。 阿池听到这里,便也不好再说话。 而她踏足到了坊中大街时,正是晨阳初升。她站在路口,认出了陈文昌,看到他在睹光中露出来的微笑时,她便也知道: 这一次,她可以重新开始。L   ☆、113 粉墙花树 “二郎去了大宋?” 季青辰并不认为,楼云提前回大宋,她和陈文昌就不能顺利订亲。 但她坐在唐坊海船上,远望着大宋明州港船帆相连的海岸线,她万万没料到老二季辰龙居然参加了金国对大宋的边境的一次逆袭。 更要命的是,他极可能被宋人捉住了。 而在她头痛不已的时候,她耳朵里还要听着陈洪与季辰虎为了聘礼嫁妆的争论声,此时的她就不能不觉得: 临安城里的韩参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宋两国表面交好,暗中各自备战的情况已经一百年来年了。你这边既然还在密议要收复北地,难道不应该更防着人家先发制人吗? 江北边境的防备居然被攻破,宋军战败了。 她无语之中,实在不能不想起楼云在鼓楼上对江北边军兵源不佳的评语。 她苦思着楼云是不是有改良兵源的打算,又在心里坚决反对他曾经想拉季辰虎进泉州水师的企图。 拉了季辰虎,就等于拉了三千坊丁进宋军,让他们为大宋抛头洒血。 但要不是她坚持要回大宋,他们面对的就仅是扶桑人,而不是可怕十倍的金人、西夏人和蒙古人。 她绝不会答应。 她深知,大部分坊丁根本就不记得故土了。更没从心底把大宋当故国。 除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家园,他们可不会令行禁止。就算是季辰虎,如果为了抢老婆、保护唐坊之外的原因让他们上战场,他们要么被严格军法压制得做逃兵。要么抢上了瘾做海贼、流寇。 然而这样一想,再想起江北边境的军队如此不可靠,她到了泉州城后,难道仍然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仍然只有全力准备向南洋逃走的后路,才是上策? “不需担心。” 唐坊船舷边的拐角。她收回远望的目光。 她转过头来看向了陈文昌,他正步下了船楼的楼梯,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暗叹一声,竟然不知道如何与他面对面说话,只好侧低了头站着。听着陈文昌小声安慰着她,道: “叔父那里。我自去劝说。你不用理睬他。” 因为他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分明是对陈洪在二楼船厅里漫天要价卖侄儿鄙视至极。她忍不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便也转过头来看他。 “二郎的事情,我已经托了在临安城的同窗。到兵部衙门里帮你去打听了。” “……多谢二公子。” 她也托了黄七郎,请他到江北边军里去帮她打听季辰龙的下落。现在她急也无用。好在金国毕竟没有打算大举南下,现在已经罢兵。 只要季辰龙没被宋军在战场上杀死,总能在俘虏里找出来。 到时候就知道他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他对大宋可是极有好感的。 季辰龙要不是被四明书院买来的历次科举试题集难度吓到了,他已经把唐坊让给三郎,直接去四明书院读书,然后直接参加科举了。 去高丽私学读书只是他无奈的选择。靠他自学,毕竟和大宋那样官、私书院、家塾、舍馆、书会的激烈竞争相差太远。 她只能放下了几许心事。微微抬眸。 清澄的海天间,陈文昌和她一样,也有些局促的笑容落入她的眼中。 这几个月来。她和陈文昌其实并没有好好说过一回话。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陈文昌。 一年过去,他仍然是和泉州城里初相见时一样,容长的瘦脸,温润的眼神。 他用白底竹纹发带束着*的黑方发髻。发带随意飘落在肩头,一身衣裳也是白绢墨竹色笼纱大衫,透薄的青纱下能看到衣袖上的竹叶飘影。 他仿似是泉州城城墙之角。一丛自然生长的野山竹。 他腰中玉腰,还悬着一串白中泛出古老青纹的刀形串玉。 她琢磨那刀形串玉。看起来是上古时的钱币,陈文昌虽然是读书人。果然还是海商世家出身。 然后,她也发现陈文昌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暗叹口气,悄悄把自己的手贴着腰放到了身后。 她的两只手背在身后,把右腕上那串泛旧的白荔枝花腕绳向里面扼了一扼。 因为楼云老是看着这腕绳,她也早就发觉,她把陈文昌送给她的贴身之物天天戴着,似乎也不见得是好事。 泉州城中的大宋女子未必会如此,陈文昌也不见得就会喜欢她这样随意。 但她也懒得摘了。 “……” 而陈文昌看着眼前这低眸浅笑的女子,也在回忆想着去年的那一日。 他当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她。 早在一年前,他从泉南书院里走回家中时。因为感觉到有人打量的视线,他回过头,就在远远的粉墙花树下,看到了一名女子。 当时,他就愣了神。 府衙大街上人潮涌涌,她头戴着绿荔枝花的帷帽围纱,静静坐在一头花骡子的背上。 人群之后,他看不到她的眉目和发髻首饰,只看到了她长及腰下的绿围纱边沿,纱下露出了宋服的白绢衫裙,还有裙角绽出的绿面绣鞋。 泉州城的市井小民们有在屋里屋外种荔枝树、种茶花的习惯。就算是她骑骡静驻的小街口,眼前也正是七月里雪白荔枝花朵盛开的时候。 她停在了一堵粉墙下,骡下飘满了一地翻卷的雪白荔枝花瓣。 在她身后还有伸出墙外的三四株粉红茶花,大如碗口开得如朝霞连云一般,被傍晚的风一吹,这花儿便纷纷飘落。 浅白嫣红。 因为他停在角门边向她回望。因为他的视线直接落到她的围纱面上,她侧过了头去, 下了骡背转身回避。 小街口那边住着的是几家小商户,年初时把粉墙刷得雪白。又砌上了黛青色玲珑格子的墙窗。伸出墙来的茶花树却是种了好几年了。 随着她的落地,脚边铺就的白荔枝花吹起。带起一阵甜蜜的花香。他看到了她的脚尖小心避开了地上的花朵,她的绿纱白裙上也抖落了一地的花瓣媚红。 她坐在骡上,等了不少时间了? 是在等他? 那粉红茶花有着美人抓破脸的戏称,因为颜色可爱,又是价格便宜不用太费功夫养护的普通品种,所以泉州人在家中种它的很多。 只需一眼。他能大约猜测出这女子的身份。 泉南书院在城外蕃坊附近,所以他天天都能看到露胳脯、露腿,甚至露胸脯的蕃女。而城内闹市的瓦舍勾栏里,那里最火爆的戏目,也是相扑社的女子们角斗。 无良的社主。经常会为了吸引市井观众而让女相扑手们半身赤-裸上阵,所以总会被狂呼乱叫的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酒楼上下也有不少市井和商家女子观看。 泉州城的士人们为了此事有伤风化,不时会在学谕、府官面前劝禁此事。 但此时的乡下农家因为衣料粗糙,夏秋日在田地中赤-身耕种的男女比比皆是。女子角斗时赤-身本也是民风所在。更何况宫中还有相扑社呢,当初仁宗皇帝在东京城元宵花灯节里与民同乐,最喜欢看的也是这样的赤-身女子相扑。 官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无知小民? 所以陈文昌第一眼看到骡背上的女子时,就知道: 她既不是蕃女。也不是普通小户出生。 以他见过官宦、富室、市井、蕃民各类女子的眼光来看,她虽然独自一人骑骡停在陈家大宅附近的街口,但她本应该是有仆从为她牵骡。并且前后护送引路的。 那披着红绿大花色坐毡的黑骡子,此时老实地停在远处小街街口。 骡子的缰绳也被她扼在绢袖里。 但这样的健骡子他骑过好几次,力气大又倔强不听话,不是有相熟的骑仆牵骡,根本不会轻易安静下来。 她必定让骡仆躲到了附近,为的是不叫外人看出身份。 所以她的仆从应该是他。是陈家轻易能查出来历的人。 ——只可能是海商家中的仆从。 所以,他尽管觉得万分诧异。甚至觉得自己是胡思乱想,神飞万里。他还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就本能地意识到: 她是唐坊季氏。 十有*。 现在是季风吹抚的时节,正是她泛船南下,从扶桑远至泉州,揽尽万金的美好时光…… 而家中最近这大半年向他反复提起亲事,也只有唐坊季氏。 如他身为男子,因为压根不知道这海外夷女是什么模样,昨天看到画像时还要思索犹豫,无法决定。这季氏也必定亲眼看他一次,才会开始认真考虑季陈两家联姻的婚事吧? 荔枝甜香被风吹动,绿荔枝花的围纱紧贴住她的削肩。 她背侧着的身影美好,如白墙上盛开的粉绿茶花。 他知道自已对她身份的推断,有如佛经变文里上刀山下油锅般的离奇妄念,但他心中偏偏觉得极是欢欣。 欢喜起来,就不愿意去否认。 是火坑也愿意跳一跳。 于是,他也在陈府的西边小角门处站住了脚,背着书箱远看着她。 一直看到夕阳将落,一直看到她忍无可忍。 她终于抛下伪装,直接丢弃了根本不听话不肯跟她走的骡子,提着裙子步行离开。 那一刻,他独自站在家门口,哈哈大笑。 他转头兴冲冲地跑回府,差了父亲的老仆赶紧去看看。 而不待老仆看清那牵骡子的骑仆到底是哪一家海商人家,到底是不是蕃坊里的季氏分栈点的伙计。那骡子却自己跑了。 它一直跑回到了蕃坊里的一家骡马车行。 这骡子是租的。 他贴了老脸也没能打听出是谁家来租的骡子,只知道是海船船主,船主看着是宋人。 他意外之时,也不由得再次在房中大笑。 她是没打算隐瞒他吗? 好有趣的季氏。 泉州、明州、广州的海船船主都是登记在册的,陈家老仆打听不出来的宋人海船船主难道不就是唐坊? 她和蕃女一样大胆直接,却也和宋女一样明白什么是含蓄委婉。 她生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可以养出这样的性格? 她是在告诉他,他要是有兴趣去查,就能猜测到她的来意,他要连查一查的兴致都没有,这件事便也像没发生过一样…… 唐坊,在万里之外。 他愿意来吗?L ps:抱歉了,这阵子没办法按时上来,所以一直是后台自动更新。。 鞠躬感谢珂妃、小菊灯、童真无瑕的粉红票,鞠躬感谢觑觑眼婷婷、旎旎2002的礼物打赏。   ☆、114 眼光独具 “昨天你提起过,泉州分栈点已经在蕃坊里安排好你居住的屋子了? 在海上已经是走了快十天,海风中已经看得到明州西南方向有四明山起伏,他轻声问着眼前的季青辰。 “要是缺人手,等到了泉州城,我从家里借几个实心的养娘,送她们过去帮你打理院宅可好?” 此时她站在他的面前,默默不语,他不太能明白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从泉州到唐坊这一路上,他偶尔翻看着她问候时客气有礼的短信,想着这分家的事,不时也会心中叹气。 如果当初被他戏弄的女子真是季氏,她会不会因为那一天他故意使坏,而觉得他是个坏小子…… 所以他不好和她直说,家里打算在他成婚后,就避开族里的公议,让他和他哥哥分家。 “我身边有五个妈妈,还有一个蕊娘,足够帮我打理新屋子了。只是……” 她并不是没有察觉陈家二房有分家的意思,但这也正是她想和陈文昌互相商量的事情。 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陈洪要让二房分家,说服他父母让陈文昌出来单过,当然是为了防着她。 她都不用问,就知道: 陈文昌婚后确实可以不用经商不用考科举,随他自己心意出来办书院。但二房里所有的陈家铺面、海船,陈文昌都没份了。 而她早在去年,就已经让唐坊分栈点在蕃坊里留意,买下她居住的屋子。 她的成亲计划是到了蕃坊后,以本地海商的名义正式和泉州城的海商们往来。为坊民们溶入泉州城做准备。如此,她也能和陈文昌互相摸措性情,看看适合不适合。 然后再写婚书订亲。 总不至于让她和陈文昌一见面就订亲,到了泉州城就成亲? 那不是她的规矩。 也不能因为王世强悔婚,她就闭着眼睛瞎嫁了。婚前不谨慎。成亲后突然爆出互不能让的矛盾,那对她而言极是麻烦。 和离她当然做出得出。但万一离婚代价极大、时间极长的情况下,陈文昌还能养小-妾自娱自乐呢,她怎么办? 不甘示弱地养奸-夫? 与其如此,成婚前小心岂不是更应该? 至少也能问心无愧。 所以她也愿意花时间相处,仔细听听陈文昌对婚后的生活如何打算。他在成婚前对妻室有什么话要说清,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提出明确要求。 “三郎他……” 她犹豫一瞬,迎着他渐渐坦然的微笑,她也把这些天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小声道:“三郎刚才问你的话。你不用当真。他就是故意气陈纲首。” “你放心,我明白的。不会计较。” 陈文昌的神情显然也带着些苦恼。 他叔叔陈洪,还有她弟弟季辰虎,显然都让他觉得为难。 她不由得有些歉然。 刚才在舱堂里,陈洪和季辰虎商量订亲的细节,她和陈文昌坐着旁听。 她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还没有摸清陈文昌的性情。 没必要一开始就因为财产的事情和他有了误会。 结果,陈洪不过是问了一句她在两浙路押宝的那段内河工程。季辰虎就一拍桌子,瞪着陈文昌,问他知道不知道季家的家规。 她几乎是眼角抽筋地阻止了季辰虎的胡说八道。 他这一路上时不时就发作。要给新女婿陈文昌几个下马威,实在让她疲于奔命。 更是让她不明所以的,还有楼云对他们这桩婚事的态度。 脚步声响起,她和陈文昌同时侧目看去。 被楼云留下的骏墨走正过来,当即被他们的视线看得一怔。他顿时止步。 眼见得她与他站在上二楼船厅的拐角处,女子是白衣粉裙。明媚可人,男子是白绢墨影。笼纱飘飘。 他当然明白,他们这是订亲的男女在说私房话。 公子离开前。留了个市舶司的老练张孔目,说是襄助陈纲首,也帮着季坊主在泉州蕃坊里入籍。 还把他也留了下来, ——还不就是怕季辰虎和陈洪没办法谈妥,让他在一边盯着的意思? 公子答应要保媒。 眼见着眼前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他再是替他们家公子不值,也只能缩了头。 他转头阻着身后张孔目张学礼,道: “张大人,陈纲首应该在二楼舱厅里,我们从那边走。” 季青辰听着刚上船的两人上了另一条楼梯,去二楼找陈洪去了,心里却是完全不明白: 楼云留了这丙个人下来,根本是给她的亲事使绊子。 楼云当初在鼓楼上答应过保媒的事,到底算数还是不算数? 就连陈文昌也开了口,咳了一咳,摇头道: “这位张孔目,他实在是……” “……” 她也苦笑了起来。 离那天她与楼云等人下山回坊,已经过了一个冬天。 虽说是几个月也算得上是大半年,四月里季风起来之前,整个唐坊都忙着应付扶桑内乱。 小国主只有三岁,平氏实在又穷又少兵马,眼看着又连败着两场。 平氏女眷把驻马寺都塞满,不少已经逃到了唐坊西坊里避难。 眼见着兵败如山倒,季辰虎一面拒绝着向平氏提供唐坊物资,一面也觉得现在不是插手的好时机。 他只是为了让坊丁抢到老婆,可没打算让他们去为小国主卖命。 她已经下定决心马上迁走,趁着季辰虎好说话的时候,很顺利地决定了最初她和阿池谈妥的内容: 南、北两坊再加上她内库的人,各挑一百户人家跟着她过回大宋。 如今季辰虎押着船。一边亲自送她去泉州城。一边也是送第一批三百户坊民到台湾岛的海港边暂时居住。 按大宋律,为了防备金国从海上派来的奸国,没有办妥官府确认的入境手续前,海船私自搭外国人进港是要被处罚的。 所以这三百户和十条船只能先停驻在台湾。 其余的人继续守住唐坊,至少还要等待斯通奴的消息。 虾夷部族到底如何打算? 至少。她和斯通奴都清楚,扶一扶小国主,维持东、西日本对峙的局面,这对虾夷部族很有利。 但有人反对。 “我叔叔,他这几个月一直反对唐坊与虾夷人联手……” 陈文昌何尝不知道她在烦恼什么,眼中歉然。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他是个生意人。他只是觉得对虾夷有利,却未必对唐坊的生意一定有利。” 所以陈洪又跳出来搅和。 自从江北边境上金宋交战了一回的消息传来,她担心的是季辰龙下落不明,陈洪却顺口问起了那段内河工程。 他可不是今天才问。而是天天上船都问她,惹得季辰虎也是每天拍桌子逼问陈文昌。 “我叔叔听着江北边境起了战事,晚上已经睡不着,全想着你投了钱的那段河道上。” 陈文昌摇了摇头,她也听说了他这几天在陈家船上一直在和他叔叔争论,恨得陈洪直骂他老婆还没进门就忘记祖宗。他却也没提,只是道: “你不用理他。他往日里听到这内河工程时,半点也不以为然。觉得投下去的钱都打了水漂。现在再想捡现成的便宜参一份股进去——哪里有这样不讲理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沉吟思索,“只是有江浙几位纲首助着他。张孔目也是暗地里支持,我暂时没办法说服他。” “……” 她明白他的意思,更明白陈洪的小心机。 因为王世强谋到了一个幕职参军的职务,为了赶去西南边军而匆匆离开。 楼云却是走得更早。 领头的都不在,陈洪不仅能代表福建海商,留下的江浙海商居然也聪明地愿意推他出来和唐坊打交道。 谁叫楼云临走前已经让两家草定了婚书。商量好了最重要的嫁妆和聘礼? 她的嫁妆里带走四份唐坊河道的控制权,将来由她的儿女继承。 但她如果没有为陈文昌生下儿女。这份嫁妆就要还给唐坊。 而陈文昌所在的陈家二房,拿出二份八珍斋股份。再加上陈洪拿出来二份,四份一起作了聘礼。 在她活着的时候,就由唐坊所有。 尽管季辰虎手一挥,让她放在了嫁妆里,带到泉州城去坐收入息。她却是知道在扶桑内乱没安定下来前,这些财产也就是空架子。 尽管如此,尽管两家的聘礼和嫁妆还有无数关于工匠、坊民、海船、海商名额和琉球开荒的事件要商量。 但谁都知道,她和陈文昌的婚事在大面上就算是谈妥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仍然没完。 这一年季风开始时,唐坊这才接到了消息: 金宋边境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由金国开始后,大宋先就败了一战。 那段内河工程正是适逢其会,紧急送了兵船到达江北边境,才把金军重新赶回了宋金边境的北侧。 如此一来,王世强公忠体国,勇于任事的大名一时间传遍朝野上下。 而那段河段畅通无阻,开始运送江北椎场的货物来往后,她在江浙海商中的声望也是腾然暴涨。 人人都觉得她眼光独具,魄力非常。 就连黄七郎也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有胆子再大一些,说服几个老兄弟押上这个宝。 他虽然掏净私房钱给王世强,但和她一年一万五千两的倾财相比,毕竟只有十分之一。L   ☆、115 细水长流 陈兴想参股的态度,季青辰并不意外,但楼云留下的那位张孔目才让她头痛。 “陈世兄,京城中的情势你想必也是清楚。楼大人一力举荐,官家已经下旨让台州谢家的叔老爷夺情起复。如今谢老大人在政事堂中,已经是五位参知政事之一,和韩参政平起平坐。可惜韩参政在官家面前也更被看重了三分,你道为的什么?” 这些话,都是代表着楼云的张孔目私下和陈洪说的。 唐坊十条船和陈家五条船一起驶回大宋,随行的还有回舫的几十条宋船。 四年前官家登基时,台州谢家的叔祖老大人本来是托了老妻病逝,年老体弱而告老的。 如今他一朝起复重为参知政事,仅是这几十条船上的海商们就把谣言传得满天飞。 不知临安城里又是如何云翻波诡。 季洪一直跟在船上,所以他把这些打听来的私话传给瓦娘子。瓦娘子又传到她耳朵里。说话时还添由加醋,连那位张孔目三个字就一顿的习惯都学了过来。 他先向陈洪暗示了楼云如今朝中有人了。 而且官家留着楼云在京城,必定也是因为江北边境上的宋军先败了一阵的原因。官家后悔以前没有听信他所说“缺少训练,兵源不佳”的建言。 楼大人当然是前途大好,陈家的靠山千万不能丢了。 然后这位张孔目继续道: “官家本就看重韩参政,如今更是看重韩参政主政时修复的这段运兵河道。觉得他并不是虚言空谈之辈。陈纲首被楼大人倚为手足,大人为陈家不惜远来东海,促成这门亲事。陈纲首也需为大人考量一二。更何况……” 更何况,借着婚事在内河工程上参股。对他陈家只有好处,半点坏处都没有! 陈洪不用这位张孔目的支持,就早已经蹿上跳下。对这门婚事更是热情了十二分。 陈洪天天带着陈文昌过船来拉拢关系,这位陈家家主还和唐坊商量着,要把这段河段的股本归属在两家的婚书上写清楚。 看看到底是算她名下的私产,还是算唐坊的公产。 陈洪当然是恨不得把整条河段,全算进她的嫁妆里去。 或者让陈家参上一份。 而张孔目回去也好向楼云交代: 福建海商借着这门婚事。终于可以伸手到这项韩参政府主持的工程里了。 “你放心。” 陈文昌并不隐瞒。“等上了岸自然可以设法周旋。” 他看向了船外三四里海面上的舟山群岛,巨浪之间就能看到普陀寺高耸的天封塔。 “我虽然不知道楼大人心里到底如何打算。但也不是不能商量。叔叔已经向临安城传递消息,向楼大人禀告我回航的事情。” 唐坊的十条船已经进入明州港海面十里。 佛塔在此时。有着航标的作用。 海面来往的各国船只,都是以此为标志来确定方向。由此,路过的海船能暂时在舟山岛普陀港寄舶,补充食水。 而要进入大宋进行贸易的船只。会绕过舟山岛,沿着定海县入海口驶入。 沿着甬江河道二十五里。驶向三江口。 三江口,也是明州城所在之地。 “要在明州城停留几日吧。” 眼看着快要到岸,她也松了口气,暂时不提那政斗中的楼大人。含笑说着,“我听 说胡纲首的夫人正是这几日的生辰,胡纲首已经准备要把你们都请过去吃寿席了?” 陈文昌一听。就知道她也是要去的,也笑道: “明州城南有一片湖水唤做月湖。风景极好。” “原来你们家在月湖边置了一座不小的园林?” 她含笑反问,陈文昌眼中的欣喜,却不仅仅她闻音知意。 他看着季青辰,只觉得她容貌娇美,言语谨慎,神情极是柔和。 平常交谈时,她对泉州、明州甚至临安城的了解颇让他意外欣喜。 “都是几十年的老园子了。我以往游学时,住过两次——我叔叔往年倒是时常来往。”他笑着解释,“所以他对那段内河工程是早有耳闻的。” “……陈纲首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轻声说着,倒也不是为了讨好陈文昌而拍陈洪的马屁。 比起疑惑楼云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她更在意的,却是陈文昌的心思。 她看不出,他是把那段内河工程当成一笔纯粹的风险生意,还是她和王世强旧情未断。 “扶桑国里,真正有钱来买宋货的,确实是东日本的领主们。 关东平原这几百年来开出的粮食土地,远远超过了九州、四国这些大岛上的物资出产。 如果东、西日本两位国主分立,钱货流通不畅,那陈家返回东海,大卖八珍斋正品的生意就绝不容易做。 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陈洪显然想再为陈家找一项生意,来弥补眼前的损失。 “虽说是这样。但我们家分了一份,江浙的谢家、胡家,刘家哪里能不分上一份?有张孔目在,只怕他还会替福建八大纲首都要上一份。” 陈文昌仍然摇头,居然也分外清醒。 韩参政如今的大功里,那条运兵内河工程是重要一项,日后再有开河运兵也以他为主。 楼云,必定是想让福建海商在其中占得越多越好, “我也和王纲首有些交往。知道他是个威重之人。所以连江浙几位纲首都不敢和王纲首提现在参股的事,这才找上了你。他们和我叔叔突然间称兄道弟,打得火热,能有什么好事?就是想借着这门婚事,让我叔叔出头来欺负我们罢了。” 不仅他说的“我们”两字。她微微有些欢喜。 听得他直接提起王世强,并没有疑心她的意思,又在钱财上如此分得清,她在心中不能不说是安慰至极。 在鼓楼上,她请楼云保媒的决定,并没有错。 问题是,她支持的内河工程。现在是这位国使大人升官大道上的堵路石。 然而还没等她寻思着办法和楼云妥协。各退一步来个双赢,陈文昌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悬了起来。 “王纲首。在船上找过我说话。” “……他说了什么?” 她实在觉得,不可能不开口问上一句。 尽管她知道,以王世强的性情再是要挑拨陈文昌,也不至于太露骨。 “没说别的。就是说了他平常喜欢吃的茶叶,还有他帮唐坊从大宋移过来的茶树。” 她寻思着怎么应答。反倒是陈文昌想了想就问道: “要不,我们成亲后,买下隔壁的院子,也在屋子旁边种几株茶花?泉州城里种茶花的很多——” 他停了停。又看看她的脸色,“要不,再种几棵荔枝树?” “好……” 虽然亲事还没有订下来。成亲也要一两年,但她在此时竟然也觉得: 除了这个好字。什么话都不应该说。 陈文昌也是极聪明的人。 她当然记得,泉州城的府衙大街上,墙内墙外盛开的茶花。 姹紫嫣红,在夕阳朝霞中美得让她至今未忘记。 陈文昌含笑看着低头的季青辰。 他也猜测过,大宋的事情都是王世强告诉她的。 但她如此了如指掌,只可能是她多年来时时细心打听留意的结果。 甚至她说话的口音,都和外夷归来的唐坊坊民们截然不同。 比如她的亲弟弟辰虎。 要不是长得有些神似,有时候他甚至看不出她和季辰虎居然仅是相差一岁的姐弟。 仅是她一个人,要自称是明州城本地海商家的女眷,只怕没人会怀疑她是外夷归来。 要不是有她,仅凭季辰虎,他是不相信唐坊能在几年内取得官府的许可,迁进三万坊民的。 但她却未必做不到…… 他不由自主便更用了些心,温声说着她应该最关心的事情。 “楼大人在临安城,还没有回泉州。我已经和在兵部衙门里供职的同窗约好,要去临 安城会他一会。我也会去拜见楼大人的。” 明州城到临安城,水路来回都只要三天。 既然是她二弟有事,他当然要尽力。 “楼大人还在临安城?” 她倒是没料到楼云还在京城,只是她也想起了黄七郎。 他帮他去江北边军里打听二郎的消息,总也应该传回明州城了。 等去了黄府见了黄七郎的夫人王氏,她也能知道楼云如今和韩参政府到底斗得如何了。 如此才好确定,她是要让三郎去拜见楼云,商量内河工程上的事情。还是她非要亲自去一趟才能让这位楼大人满意。 “你去临安城?” 她想了想,转眸看着陈文昌,拿不准他对女眷出行是什么态度,“如果我也同行,是不是不方便?” 陈文昌不由一笑,眼中带了和她愿意同行的欣然,道: “你如果去,我叔叔必定也要去了。有他在便没有什么不方便。” 于是,她就明白,他对女眷同行的态度是,有长辈出去撑着,其他的大家随意就好。 对她而言,这样的态度不算坏,但还远远不够。 只不过,他值得她用心相处,她希望能找到时机委婉说出她的需要。 ——她还有三万坊民要一一安排。 …… 海船沿着甬江驶上十几里,泊到了明州城外东渡门。 季青辰提裙下船,一脚踏到了明州市舶司港口板桥时,楼云也正坐在马上。他与谢老大人一起驱马,离开临安宫城。 他们低语交谈着,沿着宫门外的御道边,向北而行。 一路过中瓦子和药香集,上了三洞桥,过了天保坊、顺兴坊,拐个弯进了丰禾坊。 “下官告辞。” 他下马拱手,含笑向谢叔老爷谢深甫施礼。 “由之,你自去吧。” 谢老大人唤着楼云的表字,在马上弯腰握着他的手,叮嘱着, “只是那退亲之事,切不可再起起了。你只管听官家的吩咐,做你的权大理寺卿,把这桩铜镜案好好结了才是。”L   ☆、116 京城租妾 “……老大人的话,云记住了。” 楼云拱手而笑。 新任参知政事谢深甫如今年上七十,银发如雪。 他坐在马上,双目精光内蓄,看起来再活十年也不是问题。而他含笑下马,昂首回府的样子,半点也不像他五年前告老隐居时,向官家上奏的“病体支离”。 谢府门子们恭迎老大人回府,楼云重新上马,暗自沉思着他刚才说的话,摇了摇头。 谢老大人和官家一样,也是以为他退亲是为了避嫌。 他暂领了大理寺丞的职务,在马背上想着大理寺的案子,还有顺昌县主两位涉案的兄弟。 自有楼叶替他牵马,楼春几名家将相随,从谢府所在的丰禾坊缓蹄而过。 楼叶在鸭筑山驻马寺里大意被擒,所以没有被他直接踢到泉州水师里去历练。而是把他留在身边当了大半年的长随兼骑仆、门子之类。 反正就是专门让他应付并不擅长的迎来送往。 只不过,身在京城,楼云当然不能完全指望楼叶来替他得罪人,所以楼春那讨喜的娃娃脸也一并留了下来。 此时,楼春远远望着前面的酒楼幌子,在马上斜了身。 他悄悄在楼云耳边说着话,小心掩盖着喜色,道: “大人,小人已经去打听了。昨天周大人请大人饮酒的熙春楼里,那位说书的小娘子她姓史,小名叫惠英。” “……” 楼云回过神,无语地回望着他,“你没事打听这个干什么?你看上了?看上了也忍着。我现在没办法帮你去提亲。” “……” 家将们忍笑的声音响起。楼春觉得很委屈。 楼云回到京城,就被官家授了权大理寺丞的官职。 因为原来的大理寺丞刘大老人气喘发作,没办法审理宗亲赵郡王的铜镜案。 为了不得罪太后和宗室,这个职位人人避之不及,就连楼云也犯了难。 他被授了官做铜镜案主审。顺昌县主家的两个兄弟却因为此案被押在大理寺监牢里。 按大宋律,他是应该要回避的。 所以他就试探着向宗正司赵宗正,提起了解除他和顺昌县主婚事的意思。 楼春知道,大人暗中也向顺昌县主的父亲开国男赵爵爷递了消息,答应一力保全他的两个儿子。 还答应,等他回泉州府。就在府学里挑选品貌双全的富家举子,为顺昌县主安排婚配。 楼府送过去的彩礼也不用还了,就当是县主将来的嫁妆。 赵爵爷那边,简直是喜从天降。 儿子有救女儿也不愁嫁,就算舍不得楼云这个金龟婿。也忙不及地答应了。 反正楼府退亲的理由也是光明正大,叫女儿没脸的不会是退亲的楼府,而是那两个至今还在牢里没出来的哥哥。 没料到,今天一进宫,楼春和家将们在天启门外等着楼云时候,就听到宫里传出了消息。 官家在垂拱殿中召见楼云时,就切切劝慰,让他完全不用退亲来避嫌疑。 ——官家错了。 楼春摇着头。他不是官家,所以他清楚楼云这退亲的意思八成是来真的。 因为最近一年多来,他就像是个变了个人。 否则他何必为楼云去打探昨天那位美貌史娘子? 自从楼云前年在蕃商大会上起了心。让骏墨出去跟踪了一名女子,到后来确认这女子是顺昌县主,而后顺利订亲,接着他去东海——现在算来都快是两年了。 这段时间,楼云早没和府里兄弟们一起去逛过妓寨,他也再没有召过官伎们陪宴。府里的绝色夷女更是不用提了。 官伎们向来是私下唾骂着,酸着顺昌县主是个狐狸精。 连楼大他们这些兄弟。也以为楼云是为了顺昌县主打算收心娶妻了。 但楼云从唐坊回来的路上突然又改了性子。 他不时就召了林行首、乐清儿等人一起听曲儿喝酒,他还经常还把他们兄弟一起叫上桌去。男男女女大家一起赌酒说笑。 酒后做了什么,大家都是男人自然也是明白的。 他这做亲随的就应该有眼色: 大人这是新鲜劲过了,对顺昌县主这门亲事不太上心了。 如今这退亲的口一开,他当然就要重新开始倚红偎翠。就连楼大临去泉州城时,还特意叮嘱过他,让他好好照顾大人。 所以昨天宫中画院待诏周大人请楼云在熙春楼里吃酒,他就注意了,楼里那位从城北北瓦子请来讲《隋唐史》小说的史娘子,应该是楼云喜欢的模样。 “昨天那位史娘子,小人觉得她很像乐清儿姑娘。” 楼云含蓄地暗示着, “乐清儿?” 想起被他遣回泉州去的官伎乐清儿,楼云更觉得莫明其妙, “在船上时我虽然时常召她陪席,但那不是因为她嘴最甜,拍马屁的功夫一流吗?陈洪有意纳她为妾,我离开唐坊时他就和我提了。我当然要多照顾她几分。” “大人不是想把乐清儿姑娘留下来的吗?” 楼春比划着,因为做帮闲拉皮条的时日太短,又不如楼大沉得住气,他终于没能忍住,直接说着, “云哥你在山里的时候,不是挺喜欢乐清儿那样圆脸,大眼睛的姑娘?陈纲首要纳妾,咱们就不和他争。但史姑娘的模样比乐清儿还要叫人喜欢——” 他记得,楼大说过,楼云如今读书做官了,所以把以前西南山里的规矩全都改了。 他就算看上了什么人也绝不会和以前一样亲自去勾搭,送送猎物唱唱歌,然后再拉拉小手什么的,他是绝不会干了。 这时候。就要他们这些心腹随从们上阵,打听对方的来历、出身 “乐娘子她是泉州官伎,私留在你身边叫御史知道了,是要被弹劾的。但酒楼里的那位史姑娘,她还是良家出身。学了祖传说书的手艺。最会说的两套书就是《旧唐史》和《隋史》。大人昨日不是听得很喜欢,还打了赏?你要是觉得她还行,在临安城这些日子和她说好,进府做妾。走的时候也不用带她回泉州。岂不是两便?” 楼云一口气分析了楼云在京城租妾的利弊,又补充了一句, “云哥。她虽然不会唱曲,声音却又甜脆,说书时的表情更好看。以我看她的容貌还在乐清儿之上。” “……林行首的容貌还在乐清儿之上吧? 楼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楼铃还是圆脸大眼睛呢。” “那怎么能一样?” 楼春却把头摇得泼郎鼓似的。 他自认兄弟十几年,还是深知楼云对女子的喜好。 林窃娘被看重。那是因为她本是官宦出身,精明知分寸更甚她的容貌。 楼铃在他们这些兄弟之中最得宠,也不见得就因她最小是个女子,也是因她长得可爱。 圆脸大眼睛的甜模样,不但楼云从小就愿意哄着她玩,他们兄弟也是愿意宠着她的。 但是——楼云在山里第一个相好,就是圆脸大眼睛的。 可惜那相好死得太早,没办法享云哥的福。到山外来做官夫人。 楼云当初回山接他们兄弟,也是想去接她的…… “……以后不用替我想着这些。” 楼云没好气地甩了他一句,心里也有些烦恼他回大宋时在船上过得放浪了些。现在公事还没完,楼春这小子居然都惦着给他安排女人, “有空多想想,你要是去了江北边军,遇上金人偷袭能不能逃得回来吧。” 说话间,他正骑马经过了熙春酒楼下。 说史的史蕙英当然不在。但因为此时的酒库都归官府所有,熙春楼是酒库附建的大酒楼。酒楼上沿廊站立的女子。都是花枝招展的官伎。 楼春悄悄偷看着,这些站楼的官伎姿色平常。 但楼云仍然抬起头。向其中一位官伎微微笑了一笑。 果然还是圆脸大眼睛的女子。 他就好这口。 听骏墨说过,顺昌县主应该是小鹅蛋脸,弯眉杏眼,偏瘦的模样。 和季坊主很像。 季坊主他楼春可是见过的,那是位美人,但不是楼云喜欢的圆脸大眼睛。 所以,顺昌县主才没办法一直叫楼云在意呢。 如今都要退亲了。就更不用提了。 楼春暗暗地打着主意,务必让楼云在临安城过得舒心畅意,夜生活多姿多彩。 “大人,陈纲首他们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牵马的楼叶久久听不到他们说话,便也开了口,抬头看着,“楼铃一直在念着那寺奴。” “等回泉州城再说吧。” 楼云知道楼叶在替楼铃求着情,想托他问问那寺奴阿池的下落。 这几天楼铃在家里都快把他烦得不行,就因为陈家送了消息过来,季坊主姐弟带着三百户坊民回大宋了。 十三天前起程,按说就是这几天到明州港。 其中还有阿池。 “等陈文昌和季坊主成了亲。我再去拜见季坊主,透过她再问问楼铃的事。” 楼云回想着临走时为她和陈文昌初步说定的婚约,只觉得事已至此,他总不至于还要在心里纠缠不清。 要借酒浇愁,失意放浪他已经做过了。 他只是伸出手指按了按额角,皱眉沉吟着,道: “我看那阿池并不好说话。” 楼叶也觉得阿池未必就有要娶楼铃的意思,直接去提亲只怕会让楼铃得个自作多情的结果,连忙答应,道: “是,大人。楼铃还小,她不知道外面和山里不一样呢。季坊主却是清楚的。”L   ☆、117 两姓之婚 楼叶自问,在驻马寺被捉时,他这做哥哥的已经让楼铃先逃了。 没料到楼铃舍不得他,本来都逃走了后来又溜了回来救他,却被阿池抓了个正着。 楼铃抱着他叫着哥哥不肯放的时候,他就觉得那阿池眼神不对劲。 先是凶光四射,完全有一刀宰了他们兄妹他才痛快的神色,然后估计是想起了他们的身份,只叫人绑住楼铃,然后板着脸甩门走了出去。 结果,楼铃看上了他,还是俘虏呢就开始向他讨好。那阿池本来根本不理睬,后来居然也对楼铃越来越好。 至少他楼叶,实在是看不出阿池会喜欢楼铃。 但那位季坊主和阿池的关系不一般。 只看她在下驻马寺的那一晚,在寺奴寮里帮着阿池打圆场的样子,就能看出来颇有交情。 后来又是阿池一直陪着她回了坊。一路上,两个人鬼头鬼脑不知道商量了什么…… 他们的情份是极好的。 一起做寺奴的到底是不一样。就像他们兄弟一起在西南夷山里做过夷奴。 “我问过季辰虎。” 楼云也不是不知道那寺奴和季青辰的交情更好。然而仅是打听些消息,他却犯不着和她打交道,“那阿池和自己家里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关系冷淡。反倒是和外人季辰虎的关系好一些。” 楼叶诧异之后,欣喜楼云就是比他们想得周全稳妥。 他在意的当然不是阿池和家里关系为什么不好,反倒是放了一些心。 阿池既然和家人不亲,这次来了当然就容易长留在大宋。 “是。大人。我回去就和小铃说。免得她吵个不停。” 楼云暂定了楼铃的事,又问了楼春两句。暗察他是不是对那史蕙英有意。 看着楼春不像是拐着弯让他出面提亲,他又要责怪他们对自己的事情不上心。 ——怎么除了楼大,府里就没有一个家将自己看中了谁,求他去提亲? 结果他话音还没有落。另一个家将突然迸出几句话,说是看中了家里雇来做针线的丫头,但已经被那小娘子婉拒了。 楼云在公事之余,还要教兄弟们怎么和宋女交往。这一番话下来,他只觉得远比在朝上和官家对奏时还累。 他禁不住就觉得,按官家劝慰的话。娶了顺昌县主也许才是对的。 至少有夫人为他安排这些家将们的婚事。 “卿一心为朝廷谋事,是寡人的社稷之臣。寡人虽然懦弱,却绝非不知君臣恩义之辈。古说君之视臣为手足,臣之视君为腹心。寡人愿与卿同记此圣人之言。” 他能听出官家对他的暗示。 他得罪宗室如此之深,他和顺昌县主的婚事就是官家能让宗室们息怒的护身符。 铜镜一案扯出来的宗室里。有三位郡王、七位国公,余下侯、伯爵爷也有几十位。 更不要提顺昌县主的哥哥赵德平和赵德威这样没爵位的宗子,牵连了不知多少。 太后在宫中对他楼云不满之语,他自然也知道。 不过只有四个字。 “干他底事?” 即使如此,官家也是要保住他的。 而他,也要为官家把这桩铜镜案审结得恰到好处。 既不能让宗室对官家不满,传出官家残害手足宗室的流言,也不能让宗室们再如此胡作非为下去。让各地港口的蕃商们寒了心。 官家绝不愿意重演微宗末年的旧事。 那时,因为朝廷动荡,市舶司官员治理不善。泉州港勒索蕃商,海盗不宁已经是常态。 由此,蕃船远离再不到泉州城贸易,市舶司商税大减,港口一片萧条。南渡后过了二十多年才慢慢恢复。 如今再要如此,一则是商税减少。二则岂不是要少了官家北伐的军费? 当初他楼云到泉州城为官,不就是要为官家平此心腹之患? “君之视臣为手足。臣之视君为腹心……” 他仰起头,望着天上的骄阳。 官家所言。不就是士子们最梦寐以的宿愿? 这不就是他从西南夷山里走出来,抛弃了生长的山林,抛弃了只能让他永为夷奴的古老 山寨,想要得到的结果? 如今近在眼前,他为什么还要犹豫? 他同样记得另一句古语: 婚礼者,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 他楼云能与赵姓结亲,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人,季坊主是喜欢上陈公子了?” 牵马的楼叶突然开了口。 楼云一怔,禁不住就要摇头,却又看到有家将挤眉弄眼。 “大人。还请稍待。” 楼春开了口,一行人在街边一家挂着洪记木牌的食铺子前停了马。 楼春差了两名家将下马,让他们去取楼府每日订下的酒食。 迎出来的食铺小娘子,看起来是店主的女儿,她粉面唇红,青春活泼,蓝布裙子也是干净利索。 见她粉面含羞,明显在和楼府里的一名家将眉来眼去,楼云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他在临安政没有宅子,临时租住了保圣桥下一户绸缎商家的两间大院子暂充楼府。 府里安顿了他和十六名家将,并雇来的针线、洒扫五名丫头、 厨娘太难雇,用了三个不适合后,他就决定厨房只用来烧水就够了。 京城里多的是吃得顺口,看着干净的食铺子,京城里的小民都有唤外卖送酒食的习惯。 就连官家——从东京城直到本朝高宗时起——都有召取市集小食,进呈宫中,随唤随呈的习惯。 他楼大人可以每天从洪记订酒食,下朝时顺路带回去。还能吃上又热又新鲜的。 没娶妻室就是如此。 楼春劝他在京城临时纳个本地女子为妾。也是想有个能干女子主持府里的事情。 他却实在无心于此。 至于季青辰喜欢不喜欢陈文昌——他想到她那拴在手腕上不离身的花绳,只能道: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吧。至少她愿意联姻,这就是好事。 楼春一边下马检视着食盒里的酒食,一边也笑了起来。道: “季坊主如今可是得意了。不单生意做得大,夫婿也挑了个上好的。王世强当初虽然是悔了婚,但他不就是天生该着给季坊主送钱的?” 家将们跟着楼云,最常就在是宫城外等候他下朝。 闲着无事,他们免不了就和各位升朝官府里的随从、家将们扯上几句废话。 那内河工程里除了户部、工部出的款项,还有季青辰投了钱。这样的事。也许官家还不知道,他们却是清清楚楚。 “也不知道她押的这笔生意,到底和王纲首谈的是什么条件?谢府里的人都传说,她要的是这条运河河道的河船运输权?她要是把江北榷场的货运生意一个人全吞了,陈纲首可是要欢喜疯了。” 家将们提着香喷喷的食盒上马。楼春笑嘻嘻地说笑,楼叶立时反对,笑道: “并不是。我昨天听周大人的画童说,季坊主向王纲首要的是浙东河道上的船厂。浙东这些年的河船生意不都是四明王家在经营?连漕船也是他们家船厂建的?专做明州和临安城之间的往来。哪里的生意比浙东船厂更好?” 家将们也是七嘴八舌,纷纷说着各路小道消息,大半的结论倒都是支持了楼叶。 就连楼春也是如此。 “季坊主毕竟还是外来人,怎么好去争货运权?现下多少江浙巨商都来了京城,在走着几位参政府上的路子?他们个个都愿意免费给朝廷运兵。运粮,只求抢到第一个在运河边建码头的彩头。她自己还没有到大宋,京城里打听她的人都数不清了。” 楼春偷偷地看了楼云一眼。知道他就是第一个绝不让唐坊抢得这头彩的反对者。 楼叶也点头,慎重其事地为季青辰谋划道: “王纲首才刚刚出头,他还难免要把这份开河的功劳挂在韩参政名下。季坊主在临安城哪里又能抢得过那些江浙巨商?我要是她,宁可要一两家船厂,把坊民们安排进来做丁夫,先把唐坊迁坊的事情办好。她让了这一步。本地浙商们也会觉得她明白人情世敌,值得结交。” 楼云一笑。随他们胡乱议论。 ——谢国运如今正住在谢老大人的府里。 这大半年他如此老实,每日奉承叔祖老爷。他不就是为了在谢老大人面前周旋。帮着台州谢家的人来抢这笔大生意? 什么师兄师妹,抢生意的时候统统靠边站。 “这里是大宋,可不是东海……” 楼云淡笑开口, “我听说王纲首就聪明得很。他明明已经在回京城的路上了,也停在绍兴府说是要养旧病。把这忠心任事,力挽危局的风光全让给了韩参政。季坊主不会连他不如。她现在退上一步,不仅是江浙海商,只怕是各榷场、各船帮的大官人们都不会太排斥她这个外来人了。” 楼春心领神会。 楼云这番话,当然是指唐坊在东海为大,在临安城那就完全不一样。 别提季坊主她是一名娇滴滴的美人儿,就算是她是一条龙,在临安城她也要老实蜷着,她是一头虎,在临安城她也要给大人老实地趴着。 她可别想再搅风搅雨。 要是她肯把这份河道上的股本当嫁妆,直接带到陈家。大人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至于什么各榷场、各船帮,这些巨商们现在虎视眈眈,不就是大人暗暗散波出去的消息?把他们纠集起来,让他们切切不可叫四明王氏联合外来人独吞了这门生意? “大人,陈纲首那里,要不要给张孔目送一封信?” 楼春不由得担心张孔目远在海上,不知道楼云的意图。 “不行。一则,我是答应过季坊主给她保媒,二则陈季两家联姻,现在讲究就是一个交易公平,互相退让一步。这才好让陈家在东海复起,为将来回泉州做准备。” 楼云摇了摇头,没打算去催促这两三月一直没有通信的张孔目。 他也不打算再次插手这门婚事。L   ☆、118 终归是错 “我在朝中如何行事,自是我的事。与陈家无关。季坊主的婚事是她自己拿主意,陈家要明着占唐坊的便宜,这门婚事只怕就不能成。所以不需要张孔目在婚事上多嘴,反倒坏了事——” 他想起了大半年前,他匆匆离开唐坊的原因。 除了是朝廷的公事,他不就是看着她和陈文昌成双成对,觉得烦怒至极? 也许她看在陈文昌的份上,愿意主动商量内河工程股本的这件事。 “毕竟,夫妻之间,婚前就积怨在心,这岂是长久之计?” 她既然选择了陈文昌。 他还能说什么? 他再次抬头,仰望临安城的四月晴空。 看着雪白微絮后的骄阳,他知道日光初升后终归要落下,逝去时光不再回来。 “她要觉得和陈文昌在一起,才能安安心心过上她想要的日子,才能定下心来好好经营日后,我又能说什么……” 她要觉得他楼云半点也不稳妥,不是个能付托终身的人,他又能怎么样? 在那鼓楼上,他说也是错,不说也是错。 况且,说上千言万语,他也不是一心在蕃坊经营书院的陈文昌。 他是楼云。 云者,山川之气也,上而为云。 “大人?” 楼叶没听清他的自语。 “……” 他一笑,低下头来看向家将们。 “张孔目为人向来持重秉公,所以我才留了他在那边。想必他应该明白,眼前急着从 季坊主手上拿好处并不重要。让陈家和季家心甘情愿合在一起。才是长久之计。季坊主与文昌公子夫妻和睦,自然就与韩参政府疏远了……” “是,大人——” 他的话自然说得是沉稳有理,家将们便也心服。 他看向了楼春,楼叶,又道: “你们的亲事,我让林行首在泉州城给你们留意。我是盼着你们能和宋人女子结亲的。如果楼大鹏和吴管带女儿的婚事能成。我也会出面为你们求娶武官之女。将来在军中为你们谋个前程。” 楼春和楼叶等家将同时欢喜,一起笑谢。 只有那被针线小丫头拒绝了的家将。还是在闷闷不乐。 楼云转头瞥他一眼,只能叹道: “她虽然是个针线丫头,也是京城里的良家女子。她能走了谢药头的门路,介绍她过来我府中做雇工。补贴家用,这半年来事事细心从不出错。她比泉州城中的平常女子只怕还多了几份见识。你大半夜去叩她的窗,她没告到我这里来,说你意图不轨,就已经是你运气好了。” 楼春笑得在马上几乎背过气去,被嘲笑的家将哭丧着脸,嗫嚅道: “大人,小人知道错了。小人……小人本想去唱只歌,叫她知道小人的心意。但记得大人说过。宋人女子害羞,她们是不听这些的。所以小人就想,小人的宋语也说得挺好了。那就找个没人的时候,悄悄把心意告诉她就好了。免得她害羞……” “……不要半夜去……” 楼云只觉得心力交瘁。 家将们惹得这些事情要解决,有时并不是朝堂上的合纵联盟,利益互换能够说得通。 反是无数生活细节处的潜移默化。 他要做的,是让这些西南夷奴跨越百年,甚至数百年完全变成一个真正的宋人。 以前他们身为峒丁。虽然也记载在大宋西南边夷土司府名册上,也属于宋人。但那仅是地理上的记载。 如果哪一天。这些兄弟家将们能不出错地,不出丑地顺利娶上一个宋人女子,他们能顺利在泉州、明州甚至临安城里安家生根。他楼云才算是完成这个苦差了。 所以,他只有耐心教着。 “咱们家里毕竟也是官宦人家。也不清苦。她一月的工钱是——” 他看向楼叶,管帐的楼叶马上接上,道: “一月四百二十文,另给咱们做衣裳时,还要另算。” “——所以,你看她吃的穿的,哪一件是临安城外面来的?你不要到城外的山里给她打狼剥皮,血淋淋的宋人女子不会喜欢。她既然做针线衣裳,必定是偏好绸缎丝帛的——” “是,大人。那小人给她买身好看的时新衣裳——” 沮丧的家将一瞬间看到了希望,也不等楼云说完,他急不可待就要翻身下马, 在楼云的瞠目间,眼看他就是要狂奔到路边的成衣铺子里买裙子,带回去讨好意中人。多亏楼春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愤色笑骂道: “蠢得让人没办法骂你!大人以前是白教你了。你是她什么人,就敢给杜娘子送衣裳?劈脸丢回到你脸上,让你滚蛋都是小事。万一她受不住哭闹了起来,叫四邻看了笑语,传出的风声就是大人府上的家将不守规矩,调戏府里的丫头——” 楼云用手指压着额角,挥手让楼春去教训那小子。 他们自己要是不长脑子,他楼云博得女子好感的手段再高明,再无往而不利,这小子也用不上。 “那云哥你的亲事……” 牵马的楼叶还在弃而不舍地表达着兄弟情。 这个时候,楼云就觉得家将们都是山里出来的真是太不好了。 他们有时候就是不记得上下尊卑,他也不能一个眼神让他们马上闭嘴,真的是好烦人。 “……顺昌县主不是马上就要到临安城了?到时候再说吧。” 他没有再多说,却突然扬了鞭,驱马快走了起来。 楼叶早知道他想事情喜欢走快马的习惯。早就丢开马缰,避开到了一边。 楼春笑嘻嘻驱马过来,却也不拉他上自己的马背。而是用马鞭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 楼叶一转头,看到是熙春楼的方向。他又看了看楼春鬼头鬼脑使眼色的样子。他顿时笑了起来。 偏偏他又摇着头,非爬上了楼春的马背,道: “我不敢去找那史娘子。云哥他一时玩起来时,什么样的女子都能勾搭起来。但他要是冷下脸来,明明烦这些事的时候。谁敢多事就会挨板子的。” 楼春暗骂他胆小,只能催马带着家将们。驱马快步追在楼云的身后。 马声过了府桥,又绕了中瓦子街,到了团会的铺面下了桥,他们这才到了离家的极近绸缎集 再过两个铺面。就是楼云在临安城临时租住的院子了。 他突然就勒了马。 “我记得,赵爵爷府从泉州来的三个老家人,是住在城外大理寺府衙的近巷里?” “是,大人。” 楼春当然知道他说的赵爵爷,就是顺昌县主的父亲开国男爵赵秉林。 大宋的宗室爵位,除了亲王、郡王以下,就是公、侯、伯、子、男五级了。 按大宋律,宗室每过一代,爵位就下降一级。所以赵秉林家已经降到了最后一级,所 以到了下一代,长子已经是没有爵位的普通宗子。 “大人。如果大人一定要退亲,法子多得很。” 楼春当然也早听说,顺昌县主早一月就从泉州城出发,坐船沿海到了明州城。 她过几日就要上京城来。 这却是他父亲赵秉林赵爵爷担心两个儿子,所以带着妻儿上京城来走门路。 他们家未必没有想求劝楼云,依着旧婚约在京城里顺势成亲的意思。 “大人。如今赵爵爷家长子和次子,他们的性命全指着大人你。大人不做这仗势欺人的事。但只凭咱们送到他们府上的彩礼单子,就能指他们家是卖女成婚。宗正司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 楼叶对帐目极精心,时常就心疼送到赵家的那一批彩礼。 那可是顺昌县主的长兄,背着全家公然上门来索要的。 他们山寨里男女在一起时,都不会这样厚脸皮 要不是楼云非要娶顺昌县主不可,他们楼府里的家将们也觉得这户人家的儿子太不像样。姓楼的才不要和他们家做连襟兄弟。 “……并不用了。找人去明州城给赵爵爷送信吧。官家的旨意让我不要退亲。等顺昌县主到京城了,案子结了,就准备成亲吧。” 楼云吩咐之后,翻身下马。 他直接牵着马过了铺面,拐进了楼府所在的甜水巷子。 只留下楼春、楼叶互视不解。 巷子里一棵大柳树下就是楼宅,楼云沉默牵马前行。 这大半年,因为那季氏选择了陈文昌,他难凡有了些丧气放浪之态。 回来后,他又想着那顺昌县主赵德媛,毕竟不是他一心喜欢的人。 他便也负了气,想着办法要退亲。 然而今日在宫中,官家的话未必没有敲打他: 让他照顾官声,不要太过得罪宗室让官家为难。 ——真要是喜欢的人,就算官家让他避嫌,退了亲事,他也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哪里能就这样退亲? 手上突然一重,他在沉思中才发现足下柳叶成荫。 他到了两扇贴着门板白瓷画的黑油院门前,手中的马儿自动停下了脚步。 他在门前驻足沉思,楼春楼叶也不敢去叩门。 两张门板上面按原来主家的喜好,各镶了一副水墨山川的白瓷画。画中都是临安城的城外湖山,分明和驻马寺里完全不一样。 偏偏叫他想起了那山里和她相遇的事情。 想起了她在佛寺鼓楼上的笑颜。 她是喜欢陈文昌,所以才愿意和他订亲的吗? 然而出使前,他也是因为喜欢上一个人,才和宋人一样准备草贴子、细贴子,准备一道酒礼、二道食礼,三道雁礼。 他就像一个普通宋人男子一样,用心准备,想要迎娶自己喜欢的妻室。 他已经没有了父母的庇护慈爱,老天给他的补偿,难道不就是让他可以自己为婚事作主? 如她一样。 在她眼中,他却处处是错。L   ☆、119 县主退亲 他抬手叩了门,一下,两下,三下。 里面迎接的脚步声马上由远而近,迎了过来。他便也叹了气,在门开时直接丢了缰绳,向院子里走了过去。 “有客人?” 他瞥到了门房里站起来的两名青衣家人,看着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哪府里的仆从。 “是,大人——” 充当门子的家将正向管家的楼叶低声禀告着,楼叶忙不及地答着,“客人在外厅里奉茶。” 楼云料着今日有客。 昨天宫中画院的周待招请他吃酒,推荐了他族侄过来做他书房里的刑案文吏。 他便也不在意,踏着树影下的石道,直向外厅而去。 反倒是楼春追在他身边,觑眼他的神色,小声道: “大人,史娘子出身太低了些。大人对她没心思就算了。再过几日不就是清明节?是临安城的踏青季?小人听说,各府里的闺秀们在这个月都会出府到城外去游园、游船的。大人多去看看,说不定就遇上一个喜欢的女子。娶来做妻室呢。” 楼云的脚步没停,却瞟了他一眼,轻轻一哼。 楼春顿时知道他是说对了话,楼云是打算娶了正妻之后再提纳妾。 他实在不喜欢顺昌县主,所以才要退亲,但临安城里多的是配得上他的女子。 楼春自觉有理,便实话实说道: “大人,文昌公子和大人一个年纪,都是老大没成婚的。在泉州城里一直被人传着闲话呢。大人赶紧瞧上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咱们说不定还能比季坊主更早办亲事。“ “……” 也许是那句“比季坊主更早办亲事”打动了楼云,他在外厅台阶上停住,道: “也不急在一时。这门亲事是我订得仓促了。平白叫县主受了委屈。” 他神色透出些苦恼。声音也是自觉理亏地压低了。 外厅宽大,石阶修了三级,雕着冰花格子的漆门四对八扇,正虚掩着。 可见到进门一个大厅,水磨地砖光滑,左右挂画,尽头处摆着一座黄杨木座工笔彩鸟 屏风。再里面去才是客人坐等的内厅。 “是我办事不够妥当。赵家其实也并不情愿退亲。到如今也没有送退婚书过来。按礼 我应该等顺昌县主进了京城。再亲自去她父亲面前赔罪。也要为县主安排好后路——” 他最难办的当然是圣命难违,是官家那边不许他退亲的叮嘱。 但情理上他使不上劲的却是顺昌县主那边。 他们家要是又想托他保住两个儿子,又不愿意退亲。他也没办法再去催促。 他沉吟间,这边厢楼叶挥退了门子,追了上来。他显然带着意外的喜色,赶上两步拉着楼云下了台阶。 他一边觑着那外厅。一边悄声附耳道 “大人。厅里是赵爵爷来了。” “……哪位赵爵爷?” 楼云不由得侧目,连楼春都瞪大了眼睛。 “回大人。是顺昌县主的父亲,开国男赵秉林。家里人从他身边的随从嘴里打听了几分。约是县主在明州城得了恶疾。” 楼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询问病因,楼叶仍是一脸笑嘻嘻地说着。“大夫说是性命无坊却要养上三四年,不宜成婚。他家怕耽误了大人的青春,所以只能上门退亲。宗正司那边。他们家会去提的——” “什么恶疾?” 楼春看着楼叶的一脸笑,就知道顺昌县主突然得病事出有因。反倒怒了起来,道: “分明就是瞎扯的借口。他们家是听说了太后在宫里的话,所以怕被大人连累,才要退亲吧?当初上门要彩礼时怎么没提这茬?” “……” 楼云只是抬头看了看红日高悬的天光。 他想确定他是不是在做梦。 赵秉林为女儿主动退亲,实在是让人料想不到。 但对于他楼云而言,却再也没比这更好的事情。 她季青辰看不上他楼云,但他楼云难道就没人要了?他还不能再遇上个喜欢的女子,和她一心一意地好好地过日子了? 他低声吩咐了楼叶几句,就匆匆进厅去见开国男越秉林。 外厅里自然有丫头侍候,此时也没有了楼春的事。 “大人吩咐你去租船干什么?” 他追着楼叶问着,楼叶失笑地看他,答道: “干什么?不就是你刚才提的,赶紧趁着现在的踏青季,到城外去看看各府里的娘子们?有合适的,大人就上门去说亲?” …… 明州城的清明季,这几日的杏花虽好,雨水却并不多。 季青辰坐在刀鱼船舱里,听着隔壁并行的河船里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这时候,她并不知道那就是得了“恶疾”的顺昌县主,不能进京城祭祖的赵德媛。 她只是听着那女子哭得哀泣,心里便有些奇怪。 “哥哥们是赵家人,我便不是赵家人?哥哥们是父亲的骨肉,我便不是父亲亲生的女儿了?早知我在父亲眼里不及哥哥一根头发,当初何必把我生下来?” 听着她埋怨父母,她的心一动,便听住了。 身边的脚步声悄,唐坊分栈点副管事劳四娘何等的有眼色,只是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道:“大娘子,听着口音是泉州人氏……” 她无声点了点头。 此时离她下了唐坊海船,被唐坊分栈点的管事接到河船上进城,不过一两个时辰。 在东渡门明州市舶司里需要办入境手续,自然有正管事季大力去安排。季辰虎和船上三百户的坊民,也是他去安置打理。 而她却与船上的几位纲首,还有陈文昌叔侄一样,被各自迎接的管事们接着进城。 胡纲首府里,胡夫人的寿宴就是今晚了。 唐坊在城里置了宅,陈家在明州城也早在几十年前就买了一座极有名的江南园林。 陈文昌刚才送她上船时,已经约好,等胡府的宴事一罢,还要下贴子请她去陈家的晓园里赏春。 绕城的河道里,可供四条船并行。 出城踏青的河船络绎不断,时常能看到雕金画绿,装饰一新的府宅私船开出城来游玩。 也能看到挂着祭幌,从邻近府县回来祭祖的船只。 而与她的船并行的河船是一只不大不小的单桅河船,四间舱房两头小中间大,一看就知道是便宜租来的旧河船。 平常都是做货运生意,四五月里客多时才偶尔载客。 所以,四间房只有一个窗户,还是外面关上的密封板窗。 因为雨前的空气太闷湿,板窗早被船主卸了下来,露出稻草杆子编织的窗帘。 女子的哭泣声便是从帘后传来。 她听着,那女子确实是泉州城的口音,刚才怨了一阵后,那女子似乎伤心太过,又伏在了桌上呜咽。 绕城的河道只有这一条,现在又是船运繁多的时候,她也不好叫船夫把船推开了些。 她的刀鱼船也是唐坊出面租来的,却是极洁净的游湖新船。 推拉的格窗上雕着五福图,半开着纳入河风,吹动着里面一层斑点湘妃帘,一层白绢绣花帘,透出斑驳的光影。 舱房上铺着崭新的嫩绿地衣,一角还摆放着雕木立式香炉,用熏香吹去点点湿意。 她便可有可无地听着了。 “大娘子吃茶。” 劳四娘殷勤把她习惯吃的武夷山茶放在了她手边的小几上,又揭开了茶食细点的盒子。 她含笑点头,捻了一颗荔枝干果放在了嘴里。 那边的船上果然传来了劝说声,却是小男孩的声音,也带着哭腔,道: “三姐,切不可这样说。父亲是没有办法。是信郡王府里差了人来,说咱们家要是和楼大人结亲,明年的大宗礼就不要在咱们家里办了。要转到二叔家里去。他们这是不让父亲做咱们这一支里的宗主了。” 季青辰在心里微噫了一声。 劳四娘也凑到了她耳朵边,道:“大娘子,听起来是宗室子弟。” 也不需要她开口,劳四娘便伸手,悄悄揭了一角帘角,细细看了两眼对面船上的情形。 她是庄头婆娘劳氏家的堂姐妹,也是那一批北方匠户里头一个被季青辰差回大宋的人。 除了宋话说得好,她也是极有眼色极会交际的人物。 所以她一看对面船上的情形,就知道是和京城里一样最常见的破落宗室,所以船上虽 然有小娘子,有小公子,却没有得力的仆从。 除了撑船的两个河娘,就是后船上的一个老家人,并一个老婆子在照顾。 “像是破落宗室里的子弟,应该是清明奉了召进京城祭拜祖先。但现在不去京城却 到了这里来,只怕是有事不敢去临安。连明州城也不敢呆,要避到城外船上来。” 她转回头,悄悄禀告着。 竟然被她料中了大半。 季青辰也点了点头。 因为不清楚泉州城里的宗亲到底有多少支,她并不能马上判断出外面船上的女子是哪 一位。 但她却知道,她应该是一位县主。 因为大前年太后的七十寿日,宗亲里每一支的长房长女,都被推恩加封一级。 外面这船上的女子如此落泊困窘,家里父亲却是本支里的长子。所以,她应该是无品的女儿得以有幸加封为县主。L   ☆、120 事出有因 宗亲里的支系,往大里说只有三支。 开国的宋太祖赵匡胤,宋太宗赵光义和魏王赵廷美,及他们这一辈还有两个已经绝嗣了的兄弟。 往小里说,他们每一支都有自己的长房长兄,每一辈都有好几个兄弟。 每个兄弟又有自己的子孙。 这一代接一代,一房连一房,都有各支祭祖时的本家宗主。 比如楼云所订的顺昌县主,季青辰当然也打听过。 顺昌县主家的父亲开国男赵秉林,不仅是他们五兄弟里的长兄,也是他们那支宋高宗堂弟开国公赵延的第四世长房,祭礼里分祚肉的人物。 “三姐,你莫哭——” 那小男孩一边安慰姐姐,一边自己还哭泣着,道: “爹爹不让你进京城,让你躲着装病,也是保你的县主封号。咱们家本就是多亏了父亲是长兄,才推恩到姐姐身上,得了这个顺昌县主的封号。现在要是宗正司里下了文,不叫父亲做宗主了,姐姐你的封号也要让出去。没了品级,楼大人就算给你准备的一门好婚事,夫家也不会对你好——” “我还能指望什么好亲事?” 在季青辰对那女子居然是顺昌县主的意外挑眉中,赵德媛呜咽出声, “楼大人当初愿意和我们家结亲。我本就想过成不了的。第一回,什么事都没说定,刚写了草贴子,哥哥竟然瞒着家里上门要他准备二十抬的彩礼。我那时听到这事,就恨不得一条索子上了吊。也是我清清白白一条命的意思——” 赵德媛的声音又是羞愧又是愤恨。 因为是仓促避到了城外小船上,心里本就惶惶,再加上得力的家人也不在。船上的两姐弟都没有注意到门户不严,只是相对而哭, “结果楼大人并没有见怪。他准备了四十抬,暗中送来了,却只说是给母亲的生辰贺礼。感着他这份情,叫全家受了恩,又还了哥哥的赌债。我竟是死都不好死了——如今他的彩礼家里已经用得一文不留。两个哥哥还要托着他网开一面,父亲居然怕了事出头去退亲……” 水波拍着船舷,混和着两姐弟的哭泣。 季青辰听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再听下去。 ——因为楼云得罪了宗室,所以要被顺昌县主退亲,这算是什么事儿? 难道是楼大人在京城里为了和宗室拉近关系,所以急着要成亲? “这位大人在朝中的局势如此不好?他倒还有功夫来为难我们这些小民……” 她笑着看向劳四娘。在几边站了起来。 她当然也知道,她人还没进京城。想在内河工程上排挤她的商人们就不知出来了多少。 少不了有楼云的功劳。 “是。大娘子。这位楼大人如今暂时掌了大理寺,主审铜镜案。各港口的蕃商,还有各榷场里的商人都在等着看是个什么结果。暗地里支持他的人,可不少……” 劳四娘连忙在几上端了她的茶。引她走到了舱房另一面。 在立式三足鼎雕花木香炉边摆着一张湘妃榻,榻脚边摆着两盆驱虫子的草兰。 她坐在了上面,消去了心中淡淡对楼云幸灾乐祸的念头。笑着接了茶。 她开口道: “四娘,上年我到明州城时。叮嘱过你的事情,如今怎么样了?” “坊主。” 劳四娘本就是一肚子话要禀告,连忙上前回事。 她先是恭喜了季青辰得了九品文林郎的官职,所以栈里也能在明州城中置宅买地, 接着她又说了季大力已经为季辰虎安排好了城外蕃坊分栈点的屋子休息,船上的三百坊民也有他手下的伙计去补充食水。 实在也没地方让他们都住进城。 然后,她又悄悄觑着季青辰的脸色,细声道: “大娘子,我手上有一张贴子,正好能合大娘子的心意。” 季青辰向来知道她在海商女眷里走得很勤快,便也不奇怪她只是一提去年的事,她马上就能拿出一张大红请贴。 去年,她到明州城时,让劳四娘多多和明州城的海商女眷拉拉关系。 尤其是海商里的中小户人家。有儿女未嫁未娶的人家。 “胡纲首家夫人的五十寿宴?” 只不过,她细看了后,便笑了起来。 “原来胡纲首把寿宴的贴子发到你手上来了。我还奇怪,他在船上时和我提起这事,怎么请贴子却没有来?原来早有了。看着竟是三天前就发到分栈点来了?” 胡家不仅是六大纲首之一,也是王世强嫡母的母家。。 “是。坊主吩咐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坊主想见见他们海商中小户的人家,看看他们这些人家嫁女儿娶媳妇的规矩。坊主只管今晚去胡家一趟。除了六大纲首,来的全都是中小的海商。而且——” 劳四娘又凑在她耳边,免得和外面那宗室女子一样叫人听去了密事, “胡家今日这寿宴也不为了别的,胡夫人五十岁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呢。现在提前办了。是为了他们家的四姑娘,如今宫里的郡夫人——” 季青辰一听,也心知肚明地含笑不语。 胡纲首那府里如今不比平常,她在海船上就听说了。 因为官家登基四年,大婚立皇后的事情迫在眉睫。胡家也送了一个女儿去宫中。 听说本是托了四明王家的关系,胡四娘子在太后宫中当差做了一个小小无品的掌火烛宫女。 没料到这位胡大姑娘命中有喜,合了官家的眼,召了幸,已经是封了郡夫人。 按宋时的内命妇封号,自然以妃嫔为尊。但妃嫔之下还有做事干活的女官们。 宫女从九品到六品,除了管帐、管器物、管衣物等六尚局实职官位外,她们也和外朝男子们一样可以受封没有实权的虚职品级。 比如由六品女官升为妃嫔,中间还有县夫人,郡夫人、国夫人三个级别。 听说太后宫中极信重的老女官,现在也就封了县夫人。官家的乳娘受封的是保圣秦国夫人的封号。而胡四娘子由普通无品宫女一跃成为郡夫人,可见有几分宠了。 将来升为妃嫔,也不是不可能。 胡纲首在船上得到消息时,就已经是欣喜若狂。 因为船上没有了女乐,他只能不要老命地接连摆酒庆祝。这趟航行在海上的一共花了十三天,他从接到消息后就不怕死地摆了六天的酒宴。 要知道,万一遇上海险,宴上用去的酒食都是他们救命的储备。 她想到这里,也笑叹着摇了摇头,道: “胡纲首也是太高兴了一些。这一下船就要借着夫人的寿日来摆宴?倒也是为难了胡夫人……” 胡四娘子可不是胡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妾生的庶女。 胡夫人虽然担了个嫡母的名字,心里未必就痛快,现在这生日还得提前了大半个月。 “大娘子放心,胡夫人未必也不愿意。胡夫人有手段,当初的妾室生了女儿也被寻了错,早就被胡夫人差送回家,让她另嫁了。” 劳四娘毕竟和唐坊里土生土长的汪婆子等不同,说话间,俨然已经是大宋本地消息灵通的蕃商女管事。 “四姑娘要是光耀了门楣,嫡母该得的封号那也是胡夫人的。胡夫人的两个儿子又不出众,不过也就是商人罢了。刚才我来接大娘子时,亲眼看着胡纲首还是醉着被抬下船去的呢,我听他在哼哼着自己唱曲……” 她凑着趣说着笑话,季青辰也掩唇笑了起来。 她也听过了那胡纲首唱曲。 这几天他在席上不用别人灌就已经醉了,他每天都在哼哼的曲目,却是听熟的扶桑改编曲乐《长恨歌》: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好在他再是欢喜,再想为胡家新出炉郡夫人摆个流水席,他还是知道要用寿日来掩盖。 “大娘子明见。” 劳四娘也笑了起来,“听说是胡纲首算了日子,传了信回来,赶着要三天内摆宴。说是船上有贵客一定要请。听说除了船上几位纲首,就连陈纲首和陈文昌也请去了——毕竟,平常是请不到的。” 季青辰看了手上的贴子,也是堂而皇之写了她季青辰的名字,还有季辰虎的名字。 “他在船上确实也早就提了。” 她微一沉吟,知道胡纲首也是想了她姐弟过去,把内河工程参股的事情摊开说清,她看向劳四娘, “黄纲首从江北边军回来就去了绍兴府?” “是。大娘子,应该是去接王纲首了。都说王纲首在海上染了风湿的旧疾,在西南又犯病了,所以一直在绍兴府养疾,还要两月才回明州城。” “……他哪里有什么风湿旧疾。” 季青辰也是摇了摇头。 “是。但王纲首既然是明哲保身,韩参政府中却是没有替咱们说话的人了……” 劳四娘左思右想,弄不清她和王世强现在关系如何,但为了唐坊能在大宋立足,她咬牙进了一句忠言, “以我看,大娘子还是暂退一步,与楼大人交好为上……” 季青辰不置可否,只是瞥了那临着隔壁河船的窗口一眼。 她一进明州城,就在河道上遇上了顺昌县主,这样凑巧的事情总是事出有因。L   ☆、121 皇后太后 “我知道你和季管事在明州城十分用心。” 她笑着赞了一句,拉着劳四娘的手,让她一起在榻边坐下。 她却不谈正事,只问着她唐坊在城里买的几间河房屋子。问着那叫季园的河房在城北哪个坊里,离胡纲首家里有多远,离陈家的晓园又有多远…… 在城里买屋,当然不是为了住得舒服,而是方便与城里官商们应酬往来。 “我听说,胡纲首虽然是王纲首的嫡母母家,胡家现在和谢家也走得近……” “正是如此。” 劳四娘正担心她不知道现在京城里的形势大变。 她身为副管事,本以为楼国使既然给坊主保了媒,坊主只要一听到对面船上的女子是顺昌县主,是楼云的未婚妻室时,她就应该马上把那位县主给接过船来。 然而再给京城的楼大人送消息。 这本是一个现成的人情。 没料到,大娘子却是无动于衷。 “大娘子,想是见过了那位楼国使了?” 季青胡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劳四娘看不出她现在的神情动作,到底是有没有把楼国使巴结好? 然而她对坊主的手腕却也是信心极足,所以就直言相告。 “大娘子。如今谢家可不比从前了。” 她的意思,也是和那位张孔目游说陈洪一样,是在提醒着季青辰,楼云朝里有人了。 宗室要动他,也要花功夫花时间,否则他如今又升了大理寺丞又是为了什么样? 不就是官家要保住他? “我也听说如今在政事堂里,谢老大人和韩参政平起平坐……” 季青辰在意的是。谢老大人这一朝起复,除了是是楼云的力荐,还有他谢家自己的本事。 “宫中也有一位老太妃似乎是谢家的姻亲里出身?不仅如此,谢家女儿里有一位尚宫,就是在官家垂拱殿里当差的?” 她偏头寻思回忆。 劳四娘对她的消息灵通已经是见怪不怪,此时更是欣慰,满脸喜色地接着说道: “大娘子说得半点也没错。老太妃倒也罢了。我听说谢尚宫也是官家登基后才调到官家殿上的。如今要说这位尚宫在宫中的权势。不提别的。只提谢家在她之前。已经引了四位族女进了宫,竟都不是做妃嫔,而是做了女官。” 说话间。她悄悄比了四支手指出来, “六品尚官一位,七品掌司的两位,还有一位谢家族女如今虽只是个八品的副掌司。但那可是皇后殿的副掌司。将来立后时,先去皇后面前侍候的还不就是她?” 季青辰也有了这些风气。但毕竟不及明州城里的消息详细,便也仔细听着劳四娘说着如今谢家在宫中的人脉, “大娘子,谢尚宫现在才四十二岁。做女官就已经是宫中头一份,升无可升。都说太后大寿日里面官家就有意给谢尚宫加县夫人的虚衔以示其劳苦信重。谢尚宫是辞谢不受的。大娘子想想,太后身边的老女官。六十岁了才由太后出面讨了县夫人的封。谢尚宫在官家身边才四年……” “……谢家在宫中的人脉,果然深厚。想来谢老大人这四年在家中隐居,已经深知官家的好恶了。” 季青辰也没料到谢家在宫中是如此经营的。 想来这谢尚宫当初入宫,应该是受了那位老太妃的提携,但过了这二三十年,她又引了几位族女入宫,同样是宫中女官。 如今她虽然不是妃嫔,在宫中却无人敢小觑于她了。 更何况,她在官家的垂拱殿上侍候,深知官家的性情。 这样的方便,是胡家再出几个郡夫人都比不了的好处。 而且,她季青辰能听明白劳四娘嘴里没有说出来的暗示: 宫中的太后虽然好,毕竟不是官家的亲母,而官家立皇后的大事在即。 谢氏有佳人。 大宋的皇后,有勋臣之女,有将军之女,有士大夫之女,甚至还有二婚的平民女子。 商人之女又有什么不可能? “难怪谢国运大半年没有半点动静,死守在他那位远房叔祖府上。他除了碍我的事,就是为了给他台州家里的那些姐妹们铺路?谢家族女已经挑出人来等着进宫做妃嫔,选皇后?” 这才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 谢国运最擅长干的事,可不是画美人图,而是投机。 一想起唐坊坊外烧光了的两座箭楼,季青辰不得不表示,谢国运虽然很讨她的嫌,但他如果要下手投机时,她其实也很愿意表示一下师兄师妹情谊深厚,牢不可破。 然后抢在他之前,先去大占便宜。 “你的意思是,楼云也是暗中支持谢氏族女入宫,以争皇后之位?” 她觉得并非不可能,现在宫中太后对楼云不满,以楼云的心机岂会坐而待毙? 身为外臣,有什么比推举出一位皇后,更能削弱内廷太后的权势了? “大娘子,王纲首那里,是不是……” 劳四娘壮着胆子,小心打听着她和王世强在宫中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了什么默契。 韩参政府当然是要支持太后的。 韩大人可是太后亲妹妹的儿子。 几年前助官家登基的太后旨意,就是韩大人进了宫从这位亲姨母手上讨要来的。 “王纲首那里不需要在意。他现在有功在身,尚且远避着连京城都不敢回,更何况是我?我难道还不知道应该左右逢源,先为唐坊找一块立事之地?” 劳四娘听她这一说,知道她是没打算一直支持韩参政府的,顿时松了口气,喜动颜色道: “既是如此。大娘子何不早作决断,与楼大人交好?” 说话间。她终是忍耐不住,伸出手,隐晦指了指那边窗外顺昌县主的河船。 季青辰却摇了头。 “我既然和陈家议亲,就已经是向楼大人退让了。如今已经是退无可退。” 她站了起来,在榻前绣绿地衣上走了两步,回头向劳四娘笑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唐坊。楼云他怂通着本地商人排挤唐坊,又谋着要让陈家在内河工程上占我们唐坊的便宜。我虽然不需要与他翻脸成仇。但再与他交好却是没有必要……” “坊主——” 劳四娘连忙要细说这其中的大利,却分明察觉到季青辰的决心已定。 她在心中惦量了又惦量,觉得季青辰现在舍了韩参政。又不靠向楼云的原因,只可能是观望如今宫中的形势,她只能含蓄劝道: “坊主,我只是觉得。如今王纲首在外面的风光虽好。但他要升到参知政事这个官位,还得多少年?但您看胡四娘子。从无品宫女升到郡夫人,不过是一夜之间。岂知谢家出不了一个皇后?江浙的几位纲首,包括胡纲首,现在反倒都是暗暗向谢家示好。而且——” 劳四娘叹了气。脸上透出几丝不愤之色, “大娘子在内河工程上花了如许的心思,大批的钱财。冒着的是血本无归的风险。但如今京城里的商人只要能和参政府搭上线。找着了后台,他们就能平白从咱们手里把这条河道抢过去……” “我知道。楼云楼大人,他也不过是明着欺负咱们在朝中无人说话罢了……” 季青辰自然也知道她说得对,笑语安慰着, “我在大宋立足未稳,自是无法与本地商人相比。而且我也料到内河工程开始货运后,一定会引来他人争夺。” 她淡然看了劳四娘一眼,劳四娘突然也想起,十年前她建起唐坊,开挖出十二条河道时,何尝没有扶桑商人要挑起他们三姐弟内斗,要夺占现成的便宜? 但如今扶桑内乱,东西分立,唐坊之主仍然是她季青辰。 “既是如此,大娘子……” 劳四娘跟在她身边,“大娘子心里是有了别的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季青辰看她一眼,自问不可能和她说: 那位楼国使确实在政斗时心地奸险,处处和她作对。外面的顺昌县主确实也是送上门来的礼物,她或许可以把这位县主当成讨好楼云的手段。 让他在这次排挤唐坊的风潮中高抬贵手。 但他十有*,曾经对她季青辰有意。 刚才她听到楼云退亲的事,心里何尝没有吃了一惊? 所以她不能在他的婚事上插手。 否则会弄巧成拙。 被拒绝的男子楼云到底对她季青辰观感如何?她送出这份礼是讨好了他,还是更加得罪了他,她可是没有分毫把握。 反正就她自己而言,她是半点也不想见到移情别恋的王世强。 他现在躲在绍兴府,让她一个人独力支持大局,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不出现更好。 更何况,她还要顾忌陈文昌。 陈文昌可不是个傻瓜。 她一想到到今晚登岸前,她和陈文昌对话,就觉得有些头痛。 他借着提起王世强,提起王世强向唐坊送茶树的事,顺理成章地说起他们成亲后家里种花种树的安排。而本来以她的心思,现在说这些还早了一些。 内河工程的股本算不算嫁妆,这事还没有说定呢。 可她偏偏还不好意思岔开话题…… 她正想着陈文昌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了同船小蕊娘的说话声。小女孩子清清脆脆的江浙腔,似乎正和另一条船上的人打交道。 “我们是季园的船,小哥哥我认得你,你是从陈家来的?” 她听得季蕊娘一口一个季园,不由得笑了起来。 “外面已经是快进城了?” “是,大娘子,咱们的河船再过半里就过了桃花渡,从北水道进城了。陈纲家的晓园在城南月湖水畔,他们从东渡门直接进城,比咱们快了许多。” 季园,是季大力在明州城里为唐坊买的河房屋子。L   ☆、122 家常琐事 因为唐坊分栈在明州还算是蕃商,所以多年来都不能在城里买屋。 但她得封了文林郎的官封之后,季大力马上就在明州市舶司报了备,又疏通了关系。 所以赶着她回来前,就在城里买了一处屋子。 她知道,园子并不大,是她早就听说的陈家晓园的十分之一不到。 但有了间城内宅子,自然方便她起坐赴宴,也能邀请城中商人密谈。 至于陈家的晓园,那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晓园是两浙路都颇有名气的江南园林胜景,位于城南月湖之畔。陈洪买下后,平常也按本地的规则,四季盛景时不禁湖上游船进园里赏景。一直是盛名不断。 他请客赴时,光凭着这园林美景都更容易请到人。 住在江南名园里,也能叫人知道陈家可是泉州城的百年世家,不是普通暴发户。 至于季青辰,她本就是暴发户,所以也不怕别人知道。 更何况,在本地海商们眼里,她买下的小小季园只怕还不配称为暴发户。 “蕊娘子好记性。小子名叫驭龙。是我家文昌公子的小厮。” 外面船上传来了隐约的说话声。 “公子如今已经到了晓园了。差小子来给坊主递句话儿。还请蕊姑娘向坊主转达。” 季蕊娘虽然没去过泉州城,这些日子早就学会了听泉州话。 她也知道陈文昌和别人不一样,干脆地应了,道: “小哥哥你说。” “我家公子说,晓园里十二处院子,大半都是空的。他只住过汀水坊和望山居。想着大娘子喜欢花儿树儿的,所以刚进院就去看了。杏林边一处西圃,正是现在新开的雪杏,最雅致的地方。再有一处是湖石水景,清明观雨的好去处。还有一处梅花台,几十株异梅虽然不是这个时节的景物,但仅是梅苍树曲就不虚一行。过几日。选一处备着给大娘子赴宴时起坐更衣。让小的过来问大娘子的意思” “……” 季青辰在舱厅里听到了这些话。不由得就有些瞠目。 陈家晓园的赏春宴,当然是为了给胡府回席。如今胡府的宴还没开始,晓园的赏春贴子没有发。怎么就开始给她准备起坐的院子了? 倒是那小厮的名字,她听得耳熟。驭龙对伏虎,本是佛经上的典故。陈文昌身边多半还有一个小厮伏虎,留在泉州城了。 没料到陈文昌也是信佛的? 她原本以为。陈文昌的小厮应该叫梅兰竹菊这类雅致的名字。 劳四娘掩袖忍着笑,看着季青辰的样子。笑着道: “这位陈公子,却是好有主意的人。他这样在小事上留心的,讨大娘子的欢心只是其一,这样单留一个院子给大娘子。外人都是知道您迟早是要嫁到陈家了。” “……” 季青辰不禁有些无语。 陈文昌可不像是这样着急娶老婆的人。 “大娘子谢过陈公子的照抚了。” 外面的季蕊娘显然也有些意外,好在她应付突然袭击是拿手的,马上就反应了过来。在外面应答着,脆生生地道: “但既然要去赏春。应该是几位纲首家都去的。不知请不请纲首府里的女眷。” “自然是请的。不仅是纲首府。浙东几位船帮大佬清明回城祭祖,也是要请过来的。” 季青辰一听船帮大佬也会去,她要去晓园的心思当然更笃定了。 只不过,她也想听听,陈文昌这样殷勤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是请各府里的女眷。大娘子就随着夫人、娘子们一起起立更衣就好了。陈家安排在哪里,大娘子就去哪里。并不好挑剔的。免得叫人说咱们是外来人,不愿意同她们交好一般。小哥哥,你说是不是?” 季青辰听她答得极好,心中欢喜。 劳四娘和季蕊娘算是第一回接触,不由得就吃惊这小姑娘会说话。她嘴里的外来人,当然指的不仅是唐坊,还有陈家。 她一口一个咱们的,虽然没答应单挑一座院子起立更衣,话里但却也是为了陈家好。 外面的小厮驭龙也是个机灵皮厚的,马上又道: “……许是小人记错了。按说,大娘子已经封了文林郎。也不拘在女眷那一席呆着?听说各府里请大娘子赴宴的贴子都到唐坊分栈的管事们手上了。我家公子说,他在蕃坊也见过市舶司每年在官衙摆宴请海外蕃首,不拘男女。除了单设一处女蕃首更衣的地方,席上也是不用分开的。” “小哥哥说得是。如果是这样安排,那就更容易了。按说在晓园摆席,只有一位女子的话,起立的院子不是应该挑最近的?小女没见识,只是因为唐坊里女子多,哥哥们也多,就知道大家一起吃节日席面的习惯。哥哥们都大气,愿意让着姐姐们,走远几步去外面更衣,他们也是愿意的。想来纲首们也不会在意大娘子用了最近的那一间院子?只看陈纲首当日把宴摆在什么地方了。” 季蕊娘口齿灵俐地说了这一轱辘话,最后一顿,才说了最要紧的一句, “陈家到底是连着女眷一起请,还是单请纲首们,大娘子当然不知道,她只要等着陈家的贴子不是?” 劳四娘和季青辰相视而笑。 “大娘子,文昌公子的意思,是来探听大娘子吃席面时到底是随女眷,还是不随女眷?” 劳四娘琢磨着,悄声问了一句。 她心里也是这个疑问,但这样的小事怎么能拿得准,便摇了头,笑道: “只是问院子吧?” 劳四娘还没有想明白,外面那驭龙契而不舍地开了口,仍然是暖和的笑语。道 “蕊娘子说得没错。是这个理。只不过随不随女眷都是小事。十二座院子都空着,只看大娘子喜欢哪一间,我们家把席面摆在附近就好了。” 说着,他也不待季蕊娘答话,直接就把十二家院子全都说了出来。 汀水坊、望岳居、梅花台、雪杏圃、观雨湖、春芍园、市隐斋…… 他口齿清晰,背起院名来就像是唱曲儿似的,不输给季蕊娘。 季青辰在舱里听着。不禁有些意外失笑。 脚步声响。小蕊娘一脸迷茫的走了进来。 她知道这孩子毕竟年纪小,不知道男女之事,所以完全摸不清陈文昌想干什么。 她自己虽然不喜欢这样步步被紧逼的感觉。然而看着这孩子懵懂可爱的脸,她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劳四娘也笑道: “这是文昌公子为大娘子着想呢。他既然觉得在哪一处摆席面请纲首不重要,大娘子喜欢哪间院子才重要,这难道不是好事?” 季青辰笑着向那孩子招了手。等她跑过来了,才小声对她说着。 “呆会儿,去和那驭龙说,只说大娘子现在还没有看到自己家里的季园呢。大娘子说,想着晓园的盛名。她只盼着要寻一处和季园不一样的院子起立才对得起这名园之景。还是等着那一日去陈家,赏过景才好说呢。女人家主意来得慢,请陈公子再等几日吧。” 季蕊娘眼睛一亮。明白怎么回答了,她又捂着脸在手指指缝间瞪大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季青辰,吐了几个字,道: “大娘子也撒娇……” 季辰青见着她还有心情羞羞她,不由得失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记住了?” 季蕊娘笑嘻嘻点了头,又让她说了一遍,想来是把她的话死背住了,才问道: “大娘子,要是那小哥哥说,陈公子觉得梅花台好,让大娘子用那处院子,席面就摆在梅花吉旁边院子。大娘子的意思?” 劳四娘失笑插嘴,道: “难不成他这趟来,就是为了让大娘子住上梅花台?” “……” 季青辰也想笑,但看着季蕊娘鼓着的脸,完全就是驭龙要是真这样说,她季蕊娘也完全不吃惊的样子。 想来,那驭龙得不到一个确切答案,也不好回禀陈文昌。 “他要是这样问,你就说,就请陈公子按他自己的心意定吧。” 季蕊娘领命而去。 听着外面的说话声响了一阵,又淡了下去,接着是水响翻翻,她知道陈家的小厮已经走了。 反倒是劳四娘,悄悄觑着她的神色。 劳四娘自问虽然是近几年才到唐坊,又到了明州城,所以不知道当初王世强和大娘子相好的事情。 但她却是听说过,大娘子是半点不喜欢王纲首多问她自己唐坊里的事的。 季青辰反倒是摇了摇头,道: “现在只是居家赴宴的小事。又是他家的园子。与我并没有关系。我只要当他是为我着想就好了。他既然说了三名院名,一处是雪杏圃、一处是观雨湖,都是现在清明应季的地方。只有梅花台是单挑出来的院子。他当然就是希望我用梅花台了,我何必和他争这些?我只要在赴宴的时候,随着女眷们在一个院子里起立就好了。也传不出什么闲话来。” 她笑着摇了摇头, 以前,她本也不应该为了些家常小事,老是和王世强争吵。 尽管她已经隐约感觉到,陈文昌完全和她想象的不一样了。 她本以为,陈文昌应该是个极淡泊的男子,她与他的婚事也容易细水长统,水到渠成。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但她虽然与陈文昌相识太短,总不至于如此走眼……L   ☆、123 赵氏德媛 这些男女私事上,劳四娘当然不好多嘴,便也不再出声,只是说起了公事, “那位顺昌县主……” 季青辰看她一眼,明白她的意思。 只看劳四娘的样子,她就清楚,就连明州城蕃坊里的蕃商们都知道,楼国使现在是一定要结这门亲的。 他现在和宗室作对,就算不会伤其性命,宗室们合谋把他赶出朝廷却是容易的。 他需要这门亲事。 而她,就算不把顺昌县主送回京城去,助着楼云成了这门亲,她至少给可以给明州城里的楼家送一个消息,说这顺昌县主就在明州城北门桃花渡附近的客船里。 楼大人自然有办法把县主“请”到京城去成亲。 ——这不就是叫楼云欠了她一个不小的人情? 季青辰叹口气。经了刚才陈文昌的事情,她更是拿定了不和楼云格外打交道的心思。 “虽说你用了不少心。但这事儿也不成。我不能把她的事传到京城里。告诉楼大人。” 季青辰还没有说完其中的原因,外面的季蕊娘居然又跑了进来。 “大娘子,隔壁船上有个姐姐,说是要求见大娘子。” “隔壁?” 季青辰和劳四娘对视一眼,互相看出了各自眼中的诧异。 顺昌县主要见她? 季青辰微一思索,虽然摸不清这位县主的来意,但也确实让她生了好奇之心。 她想对她季青辰说什么? “请她过来吧。” 季青辰向劳四娘点了头,让这女管事去外面迎着这位县主。 虽然此女的来意不明,但这样突兀地过船请见,顺昌县主是不太可能隐瞒身份的。 …… “楼大人要退亲。我并不怪哥哥们。” 顺昌县主赵德媛,上船与主人家见互通身份后,她坐在湘妃榻上说出一番话,终是以 这句结了尾。 季青辰心里便有了些奇怪,这位县主先前不是还怨着父母偏心? 她自然也不会问,而是端坐在湘妃榻的另一边,状似凝神地听着。 但她心里却一直在观察着顺昌县主。 前年的泉州城。她与顺昌县主同时参加了蕃商大会。但因为她要隐藏身份,顺昌县主也要顾忌宗女的身份,所以都是戴着绿荔枝围纱帽。 那围纱帽本就是在姐祖庙大门前的集市里买的。现在想起来。她的围帽是新的,顺昌县主的围帽是七八成新,显然是用过几回的。 互相间,她们这算是第一次对面打量。 要不是顺昌县主自报家门。她也没料到会遇上她的。 “宗室坊里和我大哥、二哥一样的堂兄弟们多了。他们俩也是见我在家里上吊过一回后,心里生了悔。他们想赚些钱补贴家用。才和坊里的堂兄弟们合着做些海上生意。” 顺昌县主此时已经把她这门亲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她知道刚才埋怨哥哥强索彩礼,逼得她羞愧上吊的话都让这季坊主听到。她的脸已经丢尽,索性也顾不得太多, “哥哥们是认真要上进。我这妹妹只有盼着他们好的。他们哪里料到会涉上这样的命案?” 说到这里,她便抹了泪,恢复了刚刚上船时镇定面容。 她生着一张偏圆的脸庞。眸光温淡,姿色端庄。却谈不上有几分娇媚。 因为本就是奉了召,随父亲代表本支兄弟们进京城参加宗亲大祭,她梳着在室女的双环发髻,一身雪色绢裙,外罩着银条纱比甲,对襟里露出一抹淡黄色的胸兜。 任谁只要一见赵德媛的脸,就知道温美贤淑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绢子,看向了季青辰,继续求道: “哥哥们的性情我知道。他们绝不敢害人的——还请坊主转达楼大人,父亲这一次去京城退亲,实在是受了信郡王府的弹压,不得已……” 站在她身边的小弟赵德明只盼着一家和睦,大哥二哥无事,现在见得姐姐收泪,也连忙抹泪附合,对季青辰道: “坊主,我三姐说得没错。父亲也是说,大哥和二哥也就敢在家里横一些,平常偷懒不读书,只爱贪玩赌钱。但他们出去在外头那里敢打杀了人?” 因为那陈家的小厮来传话,他刚才就已经知道这边船上的主人家是海商陈家的姻亲。 泉州陈家和楼云的关系,他们是泉州本地人当然很清楚。 至于他赵德明,他之所以同意了姐姐出的主意,主动到这陌生外蕃商人船上来求助。 这完全是因为,这些日子他们在明州蕃坊里打听到的京城消息。 因为明州城没有宗室,又因为楼大小姐在临安城已经帮过两个哥哥身边的老家人安顿,父亲哪里还愿意打扰明州楼府? 他带着一家人在城外的蕃坊租了便宜屋子住,写了信去临安城向宗室们打探消息。如此才好决定进临安时,到底应该如何行止才妥当。 而京城里的老家人,除了住在大理寺衙附近照顾牢里的两个哥哥,不时也能传回来一些消息。 父亲还在明州里的时候,就知道京城里出了大事。 第一件,是宋金边境在楚州地界有了交战。 第二件,就是这位季坊主了。 他们自家住在城外蕃坊里,当然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时常有京城里的大商人差了管事过来,拜访季氏货栈。 毕竟,他们租住的就是季氏货栈的屋子。 还是这位马脸长相的劳四娘子,便宜了租给他们家的。 所以他们都知道,季家两姐弟的官位都是楼云保举的。 而且,更要紧的是,刚才外面那泉州口音的陈家小厮一说话,三姐赵德媛就突然揭了窗帘看了外面的情形。还让船娘去打听了隔壁船上的主人家是谁。 得到了确实消息后,三姐脸色惨白地告诉他: 季坊主已经知道她躲在这船上装病退亲了。 只怕从一开始,季氏货栈租屋子给他们家,都是早有安排,说不定就是楼云的指使安排。 而现在季坊主的船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为楼云抓到他们两姐弟,带到京城去。 否则。岂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所以。为了全家好,他赵德明也壮着胆心,支持了三姐的决定。 事情已经败露。现在除了他们姐弟主动向季坊主求情,向楼大人求情,他们还有别的出路吗? 难道等楼大人把三姐推到了父亲面前,再让父亲羞愧欲死吗? 身为儿女。岂能如此? 三姐就算是埋怨父亲不应该去退亲,她也绝不愿意就如此羞耻地嫁给楼大人。 劳四娘沉默站在榻后。一言不发。 季青辰当然也早有意料。 她一到明州城就遇上了顺昌县主,劳四娘又一力劝说她用顺昌县主来结好楼云,所以她就能猜到,这些都是劳四娘的安排。 只是她也没料到顺昌县主会主动找上她。 “常言道子不言父过。我本不应该说父亲做得不对。但这些话我已经当着父亲的面劝谏了。我也能向季坊主再说一遍。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楼大人不论是为什么要退亲。我也是无话可说的。但父亲要去出头退亲,却是不应该的。” 季青辰自然只是听着,并不会当真。 楼云势大。顺昌县主家落泊,楼云要退亲她们家就算是不愤又能说什么? 她自问。要是她和王世强的婚约是正儿八经地订下了来,他要是敢悔婚,可绝不会像是口头婚约这样轻易过去了。 更何况是大宋女子? 顺昌县主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然而她季青辰却未必有这必要,为顺昌县主出头去和楼云递消息。 赵德媛和楼云之间,并不是一门婚姻的两姓家事,而是政争的漩涡。 她刚回大宋,还不知道水深水浅,她才不要冒风险被淹死。 “……县主何必担心,以我看,楼大人不至于见怪令尊大人的。” 她正色说着,自问是义正辞严,绝不会让赵德媛察觉她是在敷衍推托, “论理,既然订了亲,本就是要患难相扶,才是两姓结亲的正理。就算是令兄如今出了差错犯了案子,但他并没有谋害楼大人,更没有和楼家过不去。而楼大人当初也是知道令兄的为人,仍是向县主家求了亲。如今再要来退亲,无论说什么都是楼大人理亏——” 赵德媛上了船之后,就一直意外不断。 一则是这季坊主。她的说话、打扮和举止虽然比平常宋女大方一些,但看起来就完全是一名宋女的模样,她和泉州城蕃坊里的外商并点不像。 二则,她上船后,季坊主客气有礼,却也并不热情,似乎并不是故意盯着她们姐弟。 现在听她说起楼云这桩婚事,立场公允倒还是小事,她赵德媛并不会马上相信。 但这们季坊主说起这宋人的家事家理,却居然也叫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宗女听不出什么差错。 难怪明州城里都传说,这季坊主对大宋十分倾慕,又熟读史册,所以才有眼光押在了那段内河工程上。 就算是四明王家悔了婚,她也没有废罢此事。 她此时不由就想起了,京城里老家人写信过来,说过楼府的楼大小姐楼鸾佩。 因为楼大小姐在京城的照顾。安排老家人们住在了临安城西大理寺衙附近的屋子里,一切妥当。老家人还能给两个哥哥送饭送衣,让他们少受些罪。 王纲首夫人楼大小姐是如此*,所以她听说了季坊主和王纲首的往事后,她本是万万没料到这位季坊主也是叫人不能生厌的。L   ☆、124 顺之则昌 “人无信不立。” 季青辰竭力摆出一副我是商人,但我也是有内涵、有追求、有境界的好国民神情,跳出来为当朝官员代言,她表示楼大人要不要退亲她不清楚,但顺昌县主完全不需要担心父亲赵秉林得罪他, “我们做生意是讲究这个字的。更何况是楼大人这样的三榜进士,升朝贵官?所以县主还请安心,想来楼大人并不会怪罪令尊。” 赵德媛听到这里,毕竟还是忍住了泪。 反倒是年纪小的赵德明信以为真,禁不住落泪哽咽了起来,道: “坊主说得没错……” 又劝赵德媛, “三姐,父亲虽然说楼大人有退亲的意思。但这话也只是明州楼府里的老管事嘴头上捎来的。父亲也觉得是楼大人做了大理寺丞,主审哥哥们的案子,所以要避嫌。” 季青辰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劝他们回家坐等京城里的消息。又拐着弯说起楼云确实授了季家的官,但那是看在韩参政府的份上。 她季青辰和楼云不太熟。 不管赵家人信不信,她是如此暗示的。 然而赵德媛可不是赵小弟,她站了起来,低头施礼道: “我姐弟把这些家事强说到坊主面前来,确实是失了讲究,没有了脸面。坊主不相信我也是应该。” 她当然只能连忙拦住。又郑重还礼。 县主的品级相当于一县之封君,又是宗室,和她这样的从九品文林郎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县主何必如此?” 赵德媛的心思当然比赵小弟多。 明州楼府管家上门说要退亲时,她也以为,楼云也许是为了避嫌审案。 但父亲赵秉林写信给楼云。楼云却迟迟没有回信后,她就知道楼云是真要退亲了。 父亲信中表示愿意向宗正司递贴子,请族兄赵宗正出面向官家求情,希望等审案结果出来后,再决定退亲还是不退亲。 父亲也是认为,两位哥哥虽然涉案,但一定没有真正参与抢掠杀人之事。 楼云要避嫌。也不至于非要退亲。 但楼云没有回信。 她就心知肚明。他只怕是觉得她的两位哥哥让这门亲蒙羞了。 然而为了眼前的事不功亏一篑,她只能含羞忍耻,含泪道: “不瞒坊主说。我从小生长在泉州城,经常去蕃坊里游玩,也早已见过楼大人。我……本就对他有倾慕之心。” “三姐!” 赵德明这小小读书郎显然觉得这话不应该讲,涨红着脸。撇过了头。 “……” 季青辰虽然并不想听这些话,然而她却悄悄和劳四娘互换了个眼色。 赵德媛是个厉害女子。 “父亲去退亲。我有三分为了我自己不死心,所以怪父亲。但其余七分却是为了家里。” 她伸了手,摸了摸赵德明的头,教着他道:“以后切不可再说楼大人。” “可是。三姐——” 赵德明显然不服气,季青辰也乐得旁观,看他们姐弟争论。 要知道。她当然清楚楼云当初订亲的事。 他是足足在泉州城打听了半年,把顺昌县主赵德媛打听得彻彻底底。才在出使高丽前匆忙订下这门亲事的。 明明有了两个不省心的兄长,楼云还是订下了她。 只说明赵德媛此女,让楼云觉得可堪匹配。 “三姐,季坊主也说是楼大人的错。他明明就是自己托了官媒上门来求亲,送了草贴子过来。我们家虽然落泊了,当初却也不是去求着他订这门亲的——” 赵德媛被弟弟拖了后腿,心里焦虑。 然而她如今也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就算明知旁边的女坊主在看笑话,她也是顾不得了。 她只当是在教训弟弟,并不去和那季坊主说话。 “德明,楼大人是大理寺丞,他非要避嫌退亲说到哪里都是有理。但我们家却不一样。父亲这一退亲,我只怕以后咱们家,便是在本家里也让人瞧不起了。” “三姐?” “姐姐是女子,当初和楼大人订了亲,只是想着将来成了楼家的媳妇,尽心照顾楼大人的起居。让他为官家尽忠。至于娘家,姐姐只要父母亲身体康健,哥哥们上进,你也用心读书,自己有出息就好。这岂不比我嫁到楼大人家,靠着楼大人拉拨你们要强得多?有娘家的兄弟们可依靠,或是娘家兄弟们全指着我,哪一样好我难道还不明白? 季青辰呷着茶,在茶盖缝里看了这赵德媛一眼,倒也看出她说这话带了三分真。 她不禁就冷笑起来,楼云果然也不是随便订亲。 此女见事明白,配得上宗女之名,也配得上她的县主封号: 顺之则昌。 “哥哥们这回如果能脱身出来,只怕更是明白几分世事,只要他们踏实谋个营生,孝顺父亲和母亲,家里就好了。家里好了我也就好了。楼大人娶我,我欢喜,他要是真不愿意娶我,我除了伤心不甘还能如何?在这当口上出了这件事,本不是我能预想的。我哭完了怨完了,只要哥哥们能上进,我也不怕将来嫁不到好夫君。可是……” 她耐心听了起来。却听那顺昌县主哭泣道: “可是父亲这一去出头退亲。是非曲直却是说不清了。” “怎么就说不清了?哥哥们确实是不好,但一则和姐姐你并没有关系。再则,哥哥不会打杀人,楼大人一定清楚不是重罪。也不会连累他的前程。但他当初在泉州向咱们家提亲,对父亲何等的礼敬,泉州城人人皆知。姐姐你要是被退亲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赵德明毕竟是年纪小,说到伤心处,什么话都嚷了出来, “更何况,大家都说楼大人上门来求亲,是因为他倾慕姐姐你。是在前年蕃商大会上见着姐姐你的样子。结果他风流不改,不过是半年,到了外夷扶桑不知又买了什么夷女,又把姐姐你忘在脑后。当初我就劝过父亲,楼大人府里有好多的美人,不要让姐姐你和他订亲,结果全家人都笑我年纪小,不肯听我一言……” “……” 季青辰听得有些默然,原来楼云当初也被赵小弟嫌弃过。 劳四娘听到“前年蕃商大会”这六相字,心里却是格登一声。 她当然是知道,季青辰前年去过泉州,参加过蕃商大会。 她悄悄去看季青辰的神色,却又看不出什么变动。 她只当是自己多疑。 “这些话都是流言,根本不能信的。” 赵德媛泪水不断,握着弟弟的手,“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我在蕃商大会上哪里见过楼大人?当时我是站在妈祖正殿廊下了,廊下还有柔昌、容郡夫人一起在看宝石。蕃女们也很多。楼大人断断是不可能看到我的。” 赵德明闭着嘴,不肯搭腔。 季青辰和劳四娘互换了一个眼色,倒也想看看赵德媛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到底,楼云退亲,受损最大的就是赵德媛了。 好一点,人家说楼云是要避嫌,坏一点,也要说她家两位兄长实在不争气。下一桩亲事要是没有楼云牵线,谁又敢和她家牵扯上? 赵德媛也不多劝,只是对弟弟道: “我本是女子,不能为家里立业修德,两个哥哥以往都不懂事。你的年纪却又太小。我们家看着就是往下走了。但这十几年来我们家一直平平安安。再是落泊也没人敢真的小看咱们家。你道是为了什么?” 季青辰一边捡着不甜不酸的荔枝干果塞嘴里,一边竖起了耳朵。赵德媛虽然是在教弟弟,实则是说给她听的。 赵小弟犹豫着道: “是……是因为父亲大人?” “确是如此。我们家全靠着父亲品性柔和,为人公正。他在族里谦恭待人,几十年来在本家为兄弟们主持公道时从不偏倚,宁可亏了自己家,不叫兄弟们受委屈。母亲身为宗妇也从没有因为这些琐事和婶婶们拌嘴。便是楼大人,外面传说他是在蕃商大会上见过我的,才来求亲。我却知道,他必定是听打了我父亲的名声,才觉得哥哥们本质纯良,将来还有可以教导的余地,他才愿意和我们家结亲……” 赵德明这才恍然大悟,知道楼云对赵秉林的礼敬,原来还不是看着三姐的份上,反倒是因为父亲的为人,确实有叫人看重的地方。 “三姐……” 这赵小弟,因为两个兄长不服管教,父亲一味劝说无法警戒教训儿子,结果弄到了如今的局面。他本来是有些埋怨父亲无能的。 季青辰嘴里嚼着荔枝干果,几乎要托着腮,侥有兴致地听着当事人说起那段订亲往事。 要知道,在谢国运此类人的眼里,在她面前吹得天花乱坠的,全都是楼云如何地在蕃商大会被她一语中的,打动真心。 然后又家将四出,在泉州城里找了个天翻地覆,全是为了要找她。 而在她飘然远去的情伤之中,楼云终于发现了顺昌县主,却误以为是她。这才订了亲。 总而言之,在谢国运嘴里这完全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屁! 她怎么可能相信?L   ☆、125 无奈废棋 季青辰看着赵德媛和弟弟赵德明说起当初订亲的事,她自然心知,楼云是泉州城的四品监官,顺昌县主是有封号的宗女。 他们之间的婚事怎么可能是这样的闹剧一般? 大宋官宦人家之间说亲的规矩是三媒六聘,楼云就算在蕃商大会上认错了人,却未必就是订亲订错了人。 他那样步步多思的人,任凭谢国运和阿池在她面前说了无数的话,他自己却在鼓楼上一言不发。 他要订亲,怎么可能不看对方的出身、人品,还有父母兄弟? 如果楼云上有父母,他的母亲为他订亲时,也许还会先看赵夫人的品性和为人,通过女亲戚见见顺昌县主本人,才作决定。 但他楼云是无父无母,和她季青辰现在一样。 所以她深知,他就算没见过顺昌县主,他就算在蕃商大会上见过的人是她季青辰,但他订的人却必然是开国男赵秉林家的第三女。 古书也写过,婚礼者,结两姓之好。 论家中教养,楼云真正看重的,还是赵家的家主赵秉林。 “官家是君,但也是赵家的兄弟。”赵德媛正了色,赵德明听到她开始议论官家,也肃了脸,摆出士人的规矩拱手而听, “我知道这是谮越了。但我不怕说这一句,便是在父亲面前我也是这样说的。我是女子不知道朝廷大事,我只知道这回的铜镜案是信郡王他们那一支兄弟错了。官家没有错。论理,赵家的兄弟起了争执,自己家里闹起来的时候,先要讲个是非曲真。然后才讲一个不失人情——父亲以往不就是这样教我们的?” 季青辰听着,实在不能不诧异赵德媛如此去理解铜镜案里,宗室们犯案的事情。 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说不通。 她其实也是听说,官家在太后七十寿日上的推恩,本是一种对宗室的回报。 为的是当初官家登基的事情。 官家当初可是逼宫,在太后的支持下请病中的父亲退位,才住进了宫城里的垂拱殿。 宗室们的各位宗子。在官家登基时先后上书表示支持。官家当然是会有回报的。 顺昌县主的封号,也是她爹赵秉林极有眼色的上书换来的。 至于楼云和赵秉林的交情如何,这却是她不知道的了。 “只有先秉公处置。定下一个谁是谁非,兄弟们才会心服。妯娌们才不会抱怨,便是孩子们看着长辈们这样的为人行事,自己也能明白做事的道理。比起让他们背上一百本书上的教训还有用处。这是我女子的见识。 赵德明虽然年龄小。在自家船上已经听过姐姐哭泣说过了一遍,此时仍然是点头称是。 “三姐教训的是。” 季青辰也终于开了口。点头道: “县主请继续说。” “……多谢季坊主。” 赵德媛心知终于用对了方法,打动了这位季坊主——听说这位坊主也有两个弟弟。 尽管这位季坊主仍然没有为她出头的意思。 她握着赵小弟的手,转头看季青辰,道: “官家在这件事上是没错的。蕃商是外客。客人到我家来,只有殷勤款待的理。结果自家兄弟们去抢了客人的货,杀了客人的仆从。还强抢了客人的美妾。官家岂能不处置?楼大人是按官家的旨意行事。信郡王那一系的兄弟赵秉诚是主谋,七位涉案的国公里有四位也是他们那一系的四房、十二房的叔伯。父亲却听信了信郡王的话。要去退亲?” 季青辰表示,宗室之间的事她听说过,打听得也不少。 但要和赵德媛这样完全分得清哪一系哪一房,那是绝不可能。 “官家会不会怪罪父亲,我已是不配揣测。” 赵德媛含泪说着, “我也是有私心。不退亲,我担心楼大人以为我们家赖婚。退亲,我只担心彩礼没办法退给楼大人,白叫外人笑话咱们家卖女成婚。我也担心父亲惹怒了楼大人,让两个哥哥将来没办法重新翻身。弟弟又还小——” 她终于是低了头,不叫人看出她眼中的绝望惶恐,泪中带笑吐出一句话, “便是楼大人另寻了好人家给我,人家却只是碍于他的面子。如此勉强配来的婚事,哪里又能和睦。我纵是贤顺百倍,我也过不好日子……” “三姐……” 赵德明此时也只有扁着嘴,双眼擒泪,再也说不出话来。 “还请季坊主上禀楼大人,赵德媛虽托身赵姓,却德貌有亏,本不配与大人婚配。但我却不是不明是非曲直。只求楼大人顾念我父亲实在是爱子情深,这才乱了分寸。这门婚事还是请楼大人自行决定吧,我无有不从…… “……” 外面飘起了雨,丝丝落落飞在了城南桃花渡前的河面上。两条河船早已经停下,并停在了四月的落花水色中。 季青辰起身,让船娘打了油伞,亲自送了这对姐弟离舱,她站在船头看着他们回船。 她的心情也不太平顺。 这赵德媛见事明白。仅凭她自己,居然也不是配不上楼云。 “大娘子——” 果然,她一转头,就看到劳四娘脸上隐隐透出来的喜色,“大娘子,何不结好这位县主?” 她隐约觉得头痛。 劳四娘的话她明白,既然赵德媛是个讲人情的女子,她的品行、容貌、家世也足以匹配楼云。那现在她就应该趁着她落难的时候,先送些吃食过去,表示一下交情。 然后亲自请她去季园去居住。 以她两姐弟现在的尴尬之境,赵德媛就算是犹豫,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住在季园,她当然更要好吃、好用、好穿戴地供着,然后亲自送了她去京城见楼云。 有她做推手,这门婚事在现在的局势下,当然是容易成事的。 这样不仅楼大人她巴结上了。更重要是“楼夫人”她也巴结上了。 就生意投资而言,顺昌县主这“楼夫人”出身宗女,将来下堂的风险极小。 而这位夫人成婚后在宗室里的人脉完全可以借着丈夫而越结越厚,到最后这些人脉不就是她季青辰的人脉? 她看着劳四娘的眼神,知道她是恨不得她马上跳到对面船上去,借着这难得的时机和赵德媛深加结纳才好。 “我看这位县主,是个厉害人。” 她只是淡淡说了这一句, “她提起铜镜案,不过是看着我是个蕃商出身。自然不愿意眼看着宗室打杀抢掠了蕃商却没有人主持公道。在这件事上,我是要站在楼云那一边的。” 就算她和楼云素不相识,撞上这顺昌县主,都有可能起了心去通风报信。 劳四娘连忙点头,笑道: “是。大娘子。另外唐坊在京城里被楼大人排挤为难的事情,她也应该是听说了。” 赵德媛要是不精明不能拿主意,将来哪里能指望她在楼云面前说得上话? 和此女交结就是白费功夫。 “她是觉得,民不与官斗,楼云越是排挤我,我反倒更是要讨好才对。就算我这文林郎的官品是韩参政的面子,我也应该去结好楼云才对。” 季青辰沉思着,“楼云现在也需要她这门亲事。” 赵德媛也许并不太清楚朝中政争的事情。 但这位县主生长在泉州宗室里的教养常识,远不是普通平民女子可以相比,足以让她认定,她季青辰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季青辰要是和楼云没有月光树林里的那一段,她也愿意帮这位县主把这件婚事办成。 楼云看她不顺眼,她一个外来人,她敢看楼大人不顺眼吗? 劳四娘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唐坊和楼云有了什么不和,正要相劝,却又听季青辰道: “前年的蕃商大会上,我也见过县主。” 劳四娘脸色微变,也就把眼中的热情消去了一大半,迟疑道: “大娘子的意思……” 季青辰知道这妇人能干。 现在赵德媛求到她船上来的的结果,全是劳四娘一步一步安排到她面前来的。 她季青辰只要一伸手,就能摘到“楼夫人的好姐妹”这枚现成的大果子。 赵德媛何尝不知道自己有可供她季青辰利用的地方,才会厚着脸皮求到这个陌生人面前? 但同样,她只要稍提一句前年的蕃商大会,劳四娘就应该能明白: 她刚才一直百般推托和楼云去接近,是事出有因。 “生意上的事情倒也罢了,我是不好为了楼大人的婚事去拜见他的。” “……大娘子去年在蕃商大会上,见过楼大人了?” 劳四娘寻思着,赵德媛姐弟也说了那蕃商大会上的事情,她就算听不明白,却早就觉得有问题。 “……我就站在顺昌县主身边。大家都戴着帷帽,要不是她自报家门,我也没认出她。” 她叹了口气,不再拐弯抹角, “谢国运和我说,楼大人弄错人了。” “弄错人?大娘子的意思是——” 劳四娘半张着嘴,呆看着季青辰。 从她的眼神里,劳四娘发现自己理解没有错,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季青辰看着这妇人的神色,只见她一时极喜,一时又极沮丧,知道她是舍不得眼前“顺昌县主”这枚棋子成了废棋。L   ☆、126 不远不近 “倒是让四娘你的好算盘都落了空。可惜了……” 季青辰也万分婉惜这份好谋划没有结果,劳四娘心里正乱着,也只能点了头。 “以后,和王纲首那边,咱们不用指望了。楼大人这边,咱们也不要太用心结交。” 她微微笑着,拉着劳四娘的手, “我们在大宋立足,虽然仅靠自己是难了些。但现在的开局已经极好了。” “大娘子说的是。”劳四娘自然是个明白人,沮丧只是一时,马上也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大娘子援建的楚扬运河西河段在预想之前就使用上,固然让唐坊措手不及, 但至少更容易让本地商人们接纳唐坊。 至少,愿意初步接纳她季青辰,把她当成一个有中土血脉,对大宋无害又确实会做生意的归正商人。 尽管,她的需要远不是如此。 “你放心。” 季青辰思索着,回忆当初由黄氏货栈送过来的河道帐册, “河道上的分利,他们也许是要排挤咱们。但我记得当初捐修那段河道的,可不是咱们一家。一则,黄纲首是有份的,他捐的是粮食。二则,楚州一带的富民中上户是有份的。他们捐的是砌石物料,还有出役人工。毕竟那段河道附建了通到他们田地的分水渠。按朝廷的前例,各地水利捐建的善行善举是要奏禀上去的。他们不至于把咱们行善的名声也抹去。” 劳四娘连忙点头道: “大娘子说得是。听说只等河道官定下来后,这河道碑文马上就要立起来。必定有大娘子的大名在上。大娘子除了捐粮食,还捐出来的二十座田庄。将来每年的田庄出息都用来维护河道。可不像黄纲首的粮食,役工们一吃就没有了。只要这些田庄在,谁又不知道大娘子的善举?” 她也只是笑着。道: “我是没办法。黄纲首不图在楚州这边境军州里出名,只不过纯为了和王纲首的交情。我却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靠着那段河道吃饭。我不就得想着河道每年的维护费用从哪里出来?咱们唐坊里,河道维护可是个大项。我当初也是和黄纲首、王纲首、还有二郎一起商量过,才定下来我们那些钱要怎么用……” 说到这里,她自然就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季辰龙。 叹气之中,“当初二郎有意回大宋读书,我就用他的名字捐了一笔。现在河道是用上了。他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劳四娘想要劝说。她自己又拍了拍嘴。笑着道: “不应该胡思乱想说这些话。我只等着边军里查出来的消息,这才是正经。” “是。” 劳四娘何等地有眼色,随之为她转开了话头。“大娘子在这河道上如此拿得定主意,想必也有办法在京城官商们嘴里夺食?” 她悄声笑着,“按说,咱们唐坊当初建起来时难道容易?我却不信大娘子对今日这些事没有准备。” 比起当初扶桑海商要直接抢夺唐坊的十二条河道。大宋官商眼前还至于马上仗火持刀,穷凶极恶。 船摇水响。本来停在城门外的刀鱼船终于前行了,把顺昌县主的坐船留在了身后。 因为季青辰也笑了起来,终是叹了口气, “还是措手不及。没想到这河道马上就用上了。现在是没有准备也得马上想出办法。总不会他们说一句让我退让,我就真的退让了。岂不是让人小瞧了咱们?我每年转到黄氏货栈的金砂,可都是咱们的血汗钱。” 劳四娘听她这样说。顿时放了心。 她施了礼,要到外面去安排登岸进季园。只是她又瞥了窗外。看了那快要不见的顺昌县主的船一眼,道: “这位县主求坊主的事情……” “我既然答应为她说情,在楼云面前把这件事提上一提,我却也不需要出面。” 她坐在窗边,看着渐停渐落的雨丝, “今晚胡纲首府上,我把这件事向胡夫人提一提,让胡纲首去讨这个好。也就是帮了她,也给了楼大人一个人情了。” 赵德媛足够有脑子。 所以在她季青辰看来,楼云如果在蕃商大会上真是认错了人,他们成婚之后,这事情绝不可能真正瞒过赵德媛。 她和这位县主,可成不了“好姐妹”。 所以,也就没有必要太接近了。 “大娘子。季园到了。” 刀鱼船轻碰到了岸石后,揭帘的是正管事季大力。 他一脸凶横强悍的模样,初春里还打着赤膊,腰下仅缠着宋人习惯的短缠裤,一身黑毛横肉一览无余。 她在唐坊也见习惯了坊民们这样打赤膊的样子。 五岁以上的男孩子不许全身光光地在坊里行走,也是她强行推出来的坊规。 季大力现在这个样子,她已经知足了。 “大娘子。胡府也在俺们的春明坊,拐过了州桥下的河道,过了两条街就到。大娘子足可以好好歇息。等到了时辰,俺亲自撑船,送大娘去他们府上。” 他来了这五年,口音还是带着唐坊土腔的宋话,远不及后来的劳四娘。 劳四娘说起北方的河南官腔,更能和官府打交道, 但明州分栈点却也是季大力他双手双脚,独自一人在蕃坊里建起来的。 蕃坊里不用宋法,而是哪一国的蕃商为大宋带来的的生意最大,谁就是蕃长。 蕃长在坊里说了算。 要在其间生存下来,季大力不仅要会做生意,也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三四月里正是春时,这季园并不大。 天空飘着雨丝,敞开式的白壁青瓦,一共四座院子。 院子就建在了城里的水道边。看得到青色院门倒映门中。院子的布局也没有讲究,都是一处接一处沿着家港建的,中间有乌木通廊相连。 算不上有格局的江南园林。 只是因为季园停船的家用码头宽敞,修得比两边的小户独船码头要大上三四倍,一看就是富足人家。 “大娘子,这里本是一座本地商人的家宅。吃是的浙东河道上的饭。因为父亲死得早,儿子去了国子监读书。担心老母一人在家。他索性就卖了园子。去京城安置。” 劳四娘扶着她。踏着船板上桥,嘴里笑语解说。 后门家港上可以停上七八条船。随着季青辰来的季妈妈、瓦娘子等人,还有蕊娘、李秋兰她们都坐着租来乌篷船。停在了季园家港里。 满眼青波带雨,花开烂漫连春。 商人家舍得种树栽花,所以清澈见底的水面上,飘落白黄落瓣。满眼的姹紫嫣红。 在午后雨时的光线下,季青辰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暂时落脚的新家。 “大娘子。好漂亮的地方。” 季蕊娘毕竟只是个十岁孩子,头一回看到这样家中种了好多花的宅子。心喜地在船头跑动。虽然知道她也是海边长大的,但李家二姐李秋兰还是慌乱追在她身后,道:“蕊娘。小心些。” 说话间,李秋兰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季青辰。她瓜子脸,柳眉桃腮的容貌自然是人比花娇。脸上的神色比季蕊娘这十岁孩子还要羞嫩。 和她留守在唐坊的大姐李墨兰、三妹李海兰截然不同。 “蕊娘。不要让秋兰姐姐着急了。” 季青辰笑着回头,向蕊娘递了眼色。让她照看着李秋兰。 季蕊娘连忙收敛了孩子气,转头牵住了李秋兰的手,仰头笑着,道:“秋兰姐姐喜欢花儿吧。以后就和咱们一起住在这里,不要回唐坊啦。” 虽然妹妹李海兰和季辰龙已经订了亲,李秋兰却一直没死了和李海兰一起嫁给季辰龙的心思。大娘子也是头痛得很。 索性才把她带了出来。 她知道,大娘子是想,如果在大宋看到好人家的男子,早些给李秋兰安排亲事。 大姑娘李墨兰也未必死了心,但至少有她哥哥季大雷,还有万根生这些糙汉子死缠烂打。她脱不开身。李秋兰却是真不喜欢坊里的粗人。 这边厢的季青辰,看到季妈妈的脸色对这新家没有什么不满意地方,便也放了心。 她踏着一地落花青砖小路,进了大门,含笑向季大力道: “和三郎说,安心在蕃坊住几天。我还少不了他。如果黄七郎悄悄差人来找他。说起二郎的事。他千万要办好了。” 绍兴府,离着明州城,不过是一天不到的水路。 “是,大娘子。” 季大力虽然脸上也是横肉黑须,但明显看得出心情极好。他仰天打着哈哈,手上还倒拖着一根撑船铁尖杆, “三郎说,坊里有许家兄弟看着,他不着急回去。要送大娘子到泉州城。刚才他已经带着兄弟们,到码头上去看咱们栈里卸货了。这回那些蕃人小子,再敢故意仗着他们船帮的势力,卸货时抬价,俺可就不客气了。看三郎不揍死他们。” “……蕃人们也组了船帮?” 季青辰好奇地问着,至于季辰虎去打架,她只能当成没听到。 船上三百户人家,上百的坊丁她现在顾不上,有三郎在她当然松口气。 至于码头和卸货,这本来就是季辰虎在唐坊里管的事情。 他现在要带着人去明州蕃坊里管一管,只要他自己能压得住阵,她当然不会去插嘴。 她就算是姐姐,三郎也是觉得着她女人不懂这些的。 “他们哪里配组船帮?” 季大力显然憋屈得太久了,一提起蕃坊里的蕃人就是一肚子气, “海运码头是俺们海商的地盘,内河上的船帮老大们没事不会捞过界。所以蕃坊自家就占了这生意。蕃人里吃码头饭的小子们有大食人,有三佛齐人,还有旧新罗、旧安南的遗族,都抱起团抢生意。个个都自称船帮,也组了七八个。外人看着,都是蕃帮。要不是俺们唐坊就只有俺一个——” 季大力嘟嘟囔囔埋怨着分栈点人太少。 伙计们都是从蕃人、宋人里雇来的,和他一条心的只有劳四娘。 这些贼伙计一天不挨揍,就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还敢偷栈里的货物。 被他揍了,他们还会去纠集同族同伙来报复。 他初来明州的前半年,打过几十回架后,人人都知道他拳头硬,比他们蕃人更会耍横。所以现在都不来惹他了。 伙计们这才老实下来。 季青辰只是笑,并不搭话。 果然季大力自己说着又高兴了起来。 他拳头抡着打着空气,嘴里的打算全都是引着三郎去找人麻烦,算人旧帐。最好让三郎留下来,他季大力就能独占了蕃坊上的码头生意。 “三郎呢?在你手底下干活?” 劳四娘没好气地啐着他。 季青辰却知道她和季大力自然是一伙的,果然季大力拍着黑毛胸膛,嚷着道: “三郎那样的本事,还有俺们坊里这么多兄弟,干嘛舍不得扶桑那破地盘?到明州城来,抢上一段浙东内河上河道,俺们也组个船帮,俺们也开船厂,不就是和唐坊里一样吗?三郎还是大首领,兄弟们照旧都听他的。有大娘子撑着他,有什么事办不成————?”(未完待续m.)L   ☆、127 初入季园 听着季大力的话,她笑而不语,只是感觉到了季妈妈的眼光,便也向她微微点头。 反倒是瓦娘子,因为早知道季青辰的心思,便没好气地撇了嘴。 她季青辰本也是想着,那段内河工程——现在的楚扬运河西段——再过两年能使用。那时,她就能足够的人脉抢建一个码头,给三郎手下的坊丁干活。 到时候,他们是想去海上走海,还是在河道上吃饭,他们自然会自己决定。 至于季大力,他要觉得拖上三郎,留在明州更好做生意,他们自然会去游说三郎。 都不用她开口留人。 他们姐弟,总是要想办法在大宋占下一处地方,让坊民们真正能落脚过日子。 十年前做过的事情,现在再来一次当然会遇上困难得多的局面。 但这里不是扶桑异国。 她季青辰,也不是十年前一无所有的十岁小女孩了。 过了两堵花砖照墙,走了一段两边碧竹夹道的小石板路,就算离开了家用码头,进了家宅。 刚刚下过了雨,天是洗过的青色。 四座院子是青砖坐基,搭厚木墙、窗、门的结构,为的是南方湿热,容易通风。 季大力和劳四娘住了最南侧的那一座,季大力的媳妇叶娘子和劳四娘的丈夫刘老成,都等在了最大的院子门前。 他们见着了季青辰,连忙上前来行礼。 一个说着院子打扫干净,饭食正香,大娘子的浴水都烧好了。 一个说着家里的刀鱼船再过半个时辰就干第四道漆了,味道也薰过了。他叫上几个伙计快手地铺地衣、挂帘子。大娘子晚上可以坐家里的船去胡府。 季青辰笑着道了辛苦,进院子,让五位妈妈、蕊娘、秋兰跟着叶娘子去吃饭。 刘老成自然是去加紧备船,两个时辰后就要出行。 她只喝了一盏早就备好的松子露,便脱衣沐浴,进了熏香沐房,坐到了热水桶里。 一身倦疲洗去。她也不禁叹息: 季大力娶媳妇的本事。和劳四娘找老公的本事,都是极厉害的。 五年前,分栈管事季大力独自离开唐坊时还是个光棍。 他到了明州城。听了她的吩吩,二话不说入了归正人籍。足足住了五年后,他终于换来了一户明州城本地叶姓人家的信任,把女儿叶娘子嫁给了他。 当然。也因为他给的聘礼足够丰厚。 而劳四娘就更不提用,她来此地。也不过一年不到。 她的丈夫在黄河水患里失散了,自己年纪也已经三十六,没有儿女。 但她都不用她事先提醒,她到了明州。摸清了海商之间的关系,直接就给自己在明州城里找了一个船厂里退职的老管事。 刘老成年纪四十二,因为在船厂做事存些钱。辛苦退职后就出来买了十三条小乌篷船。 这些船专在城北月湖里租出去,让湖边人家拿去采菱、摆渡、摆客人游船。 没料到海上涨潮时。月湖也泛了一次灾,吞了他一大半的船。 叫他再去船厂又受不了那个罪。 他就一边租着手上三四条旧船,一边自己在月湖边做帮闲,给游船的客人们介绍景色,拉拢一些酒席、赌局、说唱伎乐的生意。 所以就认识了季大力。 劳四娘见过他几次后,二话不说,出钱买了十条船给他,招了他做女婿。 因为那刘老成是宋人,劳四娘就顺理成章入了宋人的民籍。 而唐坊,也就借着她的名字在城里买下了季园。 毕竟,连季青辰现在的户籍,也只是受封而没有入籍的蕃商。 有了这季园之后,刘老成大半的时间倒在这季园里打理家港,到船厂里买家船。 叶娘子当然就跟着季大力,在季园里做个厨娘内管事,带着雇来的两个粗使仆妇。 …… 待得她沐浴更衣,进到了河房里梳妆。 屋间里的白瓷青花架上,燃着三只儿臂粗的牛油白烛灯,外罩着深红薄纱金瓜形灯罩。 艳色光波照得临水的闺房光影缠绕。 镜前端坐的季青辰,乌亮的长发半干,不禁暗叹明州海商人家的用度太过。 她知道,春明坊中的商户,点的都是这样的半贯钱一支的牛油烛。 “大娘子,陈公子让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今晚要晚一些去胡府。” 叶娘子在门外禀告着。 透纱双折屏风后,劳四娘在为她拭发梳头。李秋兰最勤快,她早已经吃过饭,自己梳洗干净过来了。她正开了柜,帮着季青辰准备衣裳。其他的妈妈和蕊娘还在吃饭。 “晚一些?” 她自然有些奇怪。 以陈洪的性子,当然是想和胡家多结交一些的。陈文昌没理由要晚去。 “说是四明书院的山长送了贴子给陈公子,请他去参加一个诗会。” “……” 季青辰心里一动,本来在河道上还有些嗔怪陈文昌大惊小怪,为了一个赏春宴就大废周折的心思,不禁就全消了。 “为难他了。他本来不习惯咱们这些商人聚会的?” 她笑叹了口气,伸手从肩上的绣花肩围上捻起了一根发丝, “咱们也不做诗,也不写文章的。有我在,他们最多请瓦子里的说书娘子来说几套书,陪席的乐伎也是没有的。其余谈的都是上货走货的生意。文昌公子平常向来是不参加的吧?” 劳四娘梳好了她一头长发,正帮着她开了首饰盒子,此时也笑了起来,道: “大娘子多想了。他就算是举人也是商家出身,想来他平常在家里见着的也不少。”顿了顿,又笑。“只是他亲自准备却应该是头一回。难怪摸不清规矩来着。倒要在大娘子面前问清楚了。” “陈家的人还在吗?” 她心里也就生了软,听着外面派来的仍然是驭龙那小厮,便吩咐着, “这个时辰,他必定是没吃饭的。让他在厨房里吃饭了再走。再赏他一匹好料子,让 他回去做衣裳吧。“ 驭龙已经被带到了院子门外,经了丫头的传话。他听到了里面的吩咐。连忙大声谢了。 “让他进来说话。” 驭龙低着头,跟着叶娘子手下一个仆妇到了内院门口,又听到了女人的脚步声。 他小心一抬眼角。便看到了四位中年老养娘沿着墙廊走过来的的身影。 她们个人都是面色平和,头上珍珠钗环,灰色斜襟上衣,印花蓝裙子。 其中一位年纪大一些。头发花白,额头间还画着蛮夷的草绿色符图。脚步声响,又有一位三十余岁风韵犹存的养娘追了上来,跟在了她们之后。 她的对襟白绢襦衣下,系着一条大红绣鸟枝纹的光绫裙子。头上斜插金钗,面带骄色。她眼神极好,马上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冷冷地瞪了过来。 驭龙连忙把头一低,开了瓦娘子的视线。 他知道是季家大娘子的心腹妈妈们。两家议亲议嫁妆时,大娘子还特意提过,她的五位妈妈是要跟着她陪嫁过去的。 听到瓦娘子揭了门上的青帘子,他低头走了进去。 他曾经见过的季蕊娘突然从他身后跑了进来,扭头向他吐了吐舌头,跑在了前面,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子。 他也知道,这是大娘子的养女,并不是平常的小丫头。 他只是犯着愁,觉得外来的小夷女不知道大家里的规矩。 她是季家大娘子的养女,为着她的身份,叔老爷和公子在一起暗暗议论过,公子说断断不是陪嫁做妾的。 那就是正经的女儿? 将来也是他驭龙的主家小姐。 但她似乎还习惯地叫他小哥哥。 让他答声也不好,不答声也不好——季大娘子看着,也没有要教她的意思。 公子说,这是让这小女孩子自己摔跟头,慢慢地悟呢。 总不能让大娘子什么都嚼烂嚼碎了,喂到她嘴里去。 院子并不太大,拐过两道格子门,已经是到了起居的正房和厢房。 引路的瓦娘子脚步不停,直入正房。 他却在正房阶下的石道上犹疑,他纳罕着怎么就把他这外人引到里面来了。 却又听到里面有养娘、女管事的说话声,水浪声渐斩入耳,似乎还在正房后面。 牛油灯里掺着的檀香也越来越浓。 他穿过了正房,下了后阶,走过十步草绿泥地后踏到了空空的木地板上。 听到地板下传来水响,他才想到季青辰没有在院子正房里起居。 院子后面,还有几间在河面上搭起的乌木浮架子大河房。 季园虽然不是城北月湖附近的园林名胜,所在的城南却是旧城各府官衙的所在地。 春明坊自然是城中最好的地段之一。 季园前后都是河道,河房还临着府衙大街口外的一座石拱州桥。 州桥两边的河房都是富家近些年陆续占河所建,听说沿河都栽着桃花树,一直出了城。连着城外的桃花渡。 春日里说得上是花开十里,是明州城女眷们喜欢坐船赏春的地方。 院子后面是乌木通廊,檐上隔三步吊着一盏琉璃灯。 看到琉璃灯一直挂到了廊尽头,虽然大富人家里琉璃不算稀罕物也让他隐约吃了一惊。 然后再一想唐坊季辰虎的南坊大屋里,琉璃用具比宋瓷用具还常见。屋顶上用的上千琉璃蓝瓦。公子说唐坊工坊里必定是出产琉璃的。 琉璃灯渐渐由胖圆形变成了花瓣之形,有了女子闺房中的幽美清谧。 引路的瓦娘子突然噫了一声,他偷眼看去,廊尽头有刚才看到的两名中年妈妈走了回来。 还有女管事跟在她们身后。 他想起在船上隐约打听到的,个子高的妇人是阶妈妈,面色黑的妇人是柱妈妈。 瓦娘子没有出声,他把头更放低了些,却看到了她们手里提着的红漆双层食盒。 “阶妈妈,黄夫人昨天刚刚从绍兴府过来呢,就打发人来问我们家大娘子了。黄家的宅子也在月湖畔。我寻了船送你们过去。” 女管事叶娘子在她们身边笑语着。 想着她们初来乍到,虽然没有大娘子的吩咐,自己还是要跟着去一趟。免得她们受命去黄纲首府上给黄夫人送吃食时,万一有失礼的地方,怨她没有提醒。 “叶娘子留步吧。” 阶娘子的宋语说得极流利,却不是宋人的吴音汉语,更像是中古的北方话。 “我们难免有小处失礼的地方,黄夫人那里不是外人。自会说我们的。黄家也不是王家。大娘子不是说,要把蕊姑娘也送到黄府里去住上半年吗?” 驭龙站在一边,感觉到妈妈们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 一边看起来骄横的瓦娘子居然也知道规矩,没有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问她们去哪里。 他自然也觉得这些妇人虽然是外来人,又不是四明王家那样的海商世家出身,毕竟也是年老成精,知道人情世故。L   ☆、128 诗会名伎 瓦娘子候着她们一行人去了,继续向前,他连忙跟上。 想着那两提双层的四方红漆食盒,他虽然诧异季青辰到了明州也有知交女眷,但听了黄夫人的名字,便也想起在唐坊里听说的消息: 季大娘子和黄纲首夫人合伙做生意,关系不浅。 看来并不是虚言。 一路,看到了两廊树影婆娑。 木地板上倒映出来的花影越来越浓,他知道这廊外遍植花树,廊下都摆满了栽种的鲜花花盆。 突然间眼前一荡,两侧乌木格子门中垂下了两扇帷帐。雪底绣着粉红连枝杜绢花纹。 一直走在他前面的瓦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止步。 瓦娘子撩帐进去,他便趁着这空档,看到了帷帐后果然是又高了一层的平台。 摆满花木的乌木平台是伸到河面上的浮架子,架子上是三间临水的大河房。 中间的房门开着,他刚瞟到了当门的绣纱两折窄屏风,刚才揭起的帷帐就落了下来。 他也听到了里面传来季青辰笑声,还有向他问话的声音。 “你们家公子,原来也认识四明书院的山长?” 驭龙在船上是见过季青辰的,也听得她的声音,连忙在帐外拱了手,道: “是,回大娘子的话,公子他考过乡试后,就按学府里士子们的习惯,出外游学。明州 的四明书院,江西的白鹿书院,潭州的岳麓书院,他都是去过的。” “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意思?” 季青辰听着也笑语,“既是今日下船就去了。原来他是早就和山长说过要来明州的?” 船刚到岸,诗会的贴子就来了。当然是事先说好的。 “是,公子说早就写了信,托山长打听了这一次边军交战的事。听说了这一回是寿威军 在楚州一带和金人交了战。公子与寿威军主帅帐下的幕官纪参军纪公子是旧识,他又是四明书院里出身的士子。听说纪公子受了轻伤,所以受赏提官后,前几日已经回来了明州城。今晚也是给纪公子的迎风宴。公子听着。就约好要去了。” “……我二弟的事。劳烦文昌公子费心了。” 季青辰听到寿威军三个字,就知道这回也许是找对人打听消息。 黄七郎递回来的消息,也是说当时交战的是驻楚州的寿威军。 如今军中的主将和有功的参军都回了京城受赏。一时间竟然都打听不出捉到的高丽战俘 究竟关在什么地方。 季洪早已经中途下了船,从高丽成礼港上岸去寻找季辰龙的下落. 至于季辰龙怎么会参加了高丽军,这些日子,她在心里反复思量。大约也猜测到了一些。 高丽的宫变里,掌军大将郑氏被杀。开城必定也大乱。 郑氏的妻室是金人贵女,一定是带着残部逃到了金国和高丽的边境。而大宋楚州一带本就与金、丽边境隔内海相望,并不远。 季辰龙在这次的开城内乱里,说不定就被胁裹进郑氏残部了。 所以才不得已参加了这次的金人逆袭。 否则。他要是真这样悍不畏死,比季辰虎还要喜欢挥刀弄枪,喜欢打战。她难道不会劝着他去明州水师里从军? 在高丽军伍里替金国人卖命,这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些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连季辰虎都不方便说。 “诗会也是在春明坊?可是离得不太远?” 驭龙知道要紧的地方来了,连忙道: “不敢瞒大娘子,明州城的南瓦子就在春明枋,瓦子里还建了一个明州府衙的酒库。库里的酒楼叫三元阁。离着胡府也就是半条街,骑马一会儿就到了。离着大娘子这里,也就是三条街。公子说,大娘子先去,他必是要到的。” “……” 季青辰还未如何,劳四娘听到三元阁几个字就心里打了鼓。 但她哪里敢直接和季青辰说。 明州城里最有名的官伎薛涛就住在三元阁。不是如四明书院山长这样的士林名士,压根请不动这位薛行首。 她的后台靠山,可是两浙路的安抚使王大人。 季青辰笑着问那三元阁的酒食如何,自有驭龙回答。 劳四娘寻思着,向季妈妈打了个眼色。 季妈妈便把手中画眉黛石交到了扉娘子手中,走了几步,到了河窗边另一垂帷帐后。 季妈妈也不说话,只是老眼幽幽地看着。 劳四娘在唐坊时也是和她打过交道的。连着山里的秦庄头,还有她的堂姐劳氏都算得是内库里的管事,而季妈妈那就是大管事。 如今到了明州府,她也明摆着是季园的大管事了。 她连忙把前因后果一说,才道: “这是陈公子差了人过来,和大娘子事先透个气呢。总不至于这边还议着亲,那面就传出召官伎办诗会的风雅之事。” 她不知道这事应该怎么和大娘子提,所以连风雅这两个字也用得十分小心。 总不能说是风流逛妓院。 那是平民小百姓和商户子弟才干的事情。有功名的人喝个花酒都要有个诗会的讲究。 “……不用提了。” 季妈妈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迟早都是这样。大娘子心里有数。” 说罢,她就转了身,回了妆镜前。 只留下劳四娘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她这话里,“迟早是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歹她劳四娘嫁给了刘老成,他刘老成也是规规矩矩绝不敢在外面喝花酒的。 怎么到了大娘子这里,就变成心里有数了? 大娘子要是贤良到了这份上,当初和王纲首哪里还要闹成如今这样? 劳四娘一肚子疑问,外面的驭龙也是摸不着头脑。 唐坊有分栈点。有管事,有伙计,季青辰就迟早会知道这三元阁是官伎酒楼。 而且纪公子家里也有海商亲戚,他既然立了功升了官,胡府里说不定就要提起这件事。 他这边还准备着无数的话要替公子解释一番,那边大娘子就笑着道: “今晚胡府上是有女眷的。男女应该是分开坐席。他急忙忙地赶过来,也不能陪我说话。你去和他说。慢着些吧。别让河风吹了胃里的酒气。” “……是。小的记住了。” 驭龙只能应着,绝不敢没眼色地主动说起这回事,暗暗在心里着急。 她这边要是一心以为。公子在三元阁全是为了打听她弟弟的下落,所以现在满心欢喜。 反过头,她知道三元阁是官伎酒楼后,只怕就生气得更厉害。 马上翻脸。这位大娘子也不是做不出。 他苦着脸,一路出了季园。赶去三元阁里报信, 屋子里,季青辰看了几个现在明州城时兴的发式,都觉得不太合适。到底还是请了季妈妈亲自动手。给她梳头式。 她从镜子里看向了劳四娘,笑道: “刚才怎么了?看你脸色都变了?” 劳四娘既然得了季妈妈的吩咐,当然就不会在这个当口来扫她的兴。只是笑道: “大娘子,胡府的宴其他的都好。只是有一件事。” “什么?” “胡纲首府上,还请了楼家的人——” 劳四娘深知季青辰的性情,知道她不会因为王世强的事去和楼家如何,却仍然提醒, “如今王纲首夫人去了京城探亲,他家出来的必定是她长房里的大嫂子。大娘子,这位楼大夫人可是个嘴上不把门的悍人。” 她有心说一句,就因为这个糊涂寡妇嫂子,楼大小姐那样的明白人都被连累得在明州城被传得风言风语。可见这人难缠。 但想着楼大小姐横刀夺爱的事,她哪里会傻到说这些? “她既然是个糊涂人。我也是外来的不知规矩的夷女。总不至于被她欺负了去?” 季青辰笑了起来。 劳四娘一惊,正要相劝一句: 她们外来人在明州城还是先依着大家大族里的规矩,竖一个贤良知礼的样子才好。这样才好让本地的商人眷属接纳她们。 就算不是为了生意,也是为了将来坊里那一千多的光棍坊丁娶到老婆。 却又听她道: “达里要是讲他们的规矩,我们在楚扬河道上投的钱,可就是一分都回不来了。罢了,我也是不要这脸皮了。先把饭碗保住了才是正经。也不用管吃相好看不好看了。” 劳四娘一听,顿时也觉得是这个理。 要是讲人家的规矩就吃不饱,那还不如讲讲自己的规矩。 反正唐坊也就是打伙谋财一起过日子的三千户人家。要他们一进大宋就明白宋人的规矩是什么本就有些不容易。 所以大娘子才有心先在坊民们在蕃坊落脚,让他们慢慢适应。 能适应的坊民就在两浙路的河道上做营生,不能适应的大娘子还有一处生意供他们生活——琉球岛上的开荒村子,顺便还能做南洋的生意。 饭都吃不上了,谁还和宋人官商讲他们的规矩? 凭什么大娘子大批的砂金投下去,该着收果子的时候,就轮到他们上场了? 抢不到河道,没有活干不能攒老婆本,坊里的光棍还谈什么娶老婆? “只是,陈家……” 劳四娘犹豫着,小声提醒。 陈家可是要体面的百年世家。L   ☆、129 心腹爱妾 劳四娘说着陈家,眼睛瞟到了屋子一角。 沿河有四个对开河窗,活动的格窗边烧着火炭,放着平桌,小蕊娘正跟着李秋兰学习用锡熨斗烫裙子。 虽然远来唐坊求亲,人家家主陈洪也是因为听说了唐坊季氏心向大宋,深知宋礼的传言。陈家当然是不愿意让姻亲人家失礼,有被人讥讽之处的。 大娘子把蕊姑娘送到黄府里去,不就是看着黄家娘子出身北方大商家?她自然懂大宋姑娘家规矩。也知道怎么安排外头生意,和外面的粗汉子相处。 这些年黄七郎在海上跑,他家里、码头、铺子的生意可都是黄夫人一手打理的。 但陈家毕竟不是暴发户…… “泉州官伎还在咱们坊里的时候,陈纲首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 季青辰知道她的顾忌,笑着瞥了她一眼,漫不经意说着, “文昌公子要去参加诗会,又是四明书院的山长邀请,想来与席的都是有功名的士子,或是官场上的年轻官吏了。他们少不了会有官伎陪席吧?” 劳四娘这才明白,她果然是早就清楚,连忙陪笑道: “是。大娘子。三元阁那里酒库出产的小黄酒是本城的名产。上贡的美酒之一。所以官伎也是本地最出色的。” “想来是明州城的官伎行首,在此楼中坐镇了?” 她想了想在楼云身边曾经见过的林窃娘。 她知道,能坐上行首之位的乐伎,除了色艺出众,都少不了有本府的官长做靠山。 只看林窃娘对楼云既恭敬又体贴的样子,谁不知道林窃娘就是楼云的相好? 骏墨那留下来的小子。他曾经在船上偶然说起过林窃娘是打算要退籍,嫁一户清白良家的。但大宋现在的风俗,多的是贫家、良家女子被父母送进大府里为妾。 更何况是林窃娘这样的官伎之于楼云? 能跟着楼云出使的官伎行首,将来退了伎籍,岂不是他府中理所当然的心腹爱妾吗? 在驻马寺里,她听着谢国运、阿池一个劲地游说她,说起她与楼云的亲事。 那时。她就知道必定有这样的事。 ——现在留给赵德媛这位县主去烦心吧。 “这里的行首也是罪官人家出身?” 林窃娘的父兄本是泉州城大族出身。这事她当然已经知道了。 劳四娘见她对官伎的事情知道的还不少,胆子也大了些,道: “本城的薛行首来历还怪一些。两浙路的安抚使王大人本是在江阴军为官。江阴是军州,薛行首是江阴的官伎。按说还是边军里的营妓。结果王安抚使从江阴军升任两浙路安抚使,到了明州城,薛行首也就升任了本地的官伎行首。” “……这也是明目张胆了些。” 季青辰笑了起来。四顾看向了屋子各自站立的妈妈们, “大宋律官员不能与官伎有染。我看楼国使带着官伎出使。背地里如何我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却是规规矩矩。哪里会不知忌讳,这样一路带着宠爱的在籍官伎升官的?” 季妈妈和扉娘子年老成精,互视一眼,完全无动于衷。 李秋兰在雕花衣架边。是一脸新来乍到,听着稀奇的神色。反倒是她身边的季蕊娘,她因为是经常学着大宋的规矩的。所以顿时肃了小脸,道: “这不是个好官。” 她这一句话惹来了满屋子女人们失笑。瓦娘子都不由得笑着捂嘴摇头。 “话是没错。” 季青辰倒也不觉得她说得不对,只是道: “我们却不管他是好是不好。就算是个有干才的人物。却也太张扬了。得意时极得意,失意时只怕是脸面全无。” 一直不愿意回大宋的瓦娘子却突然撇了嘴,出声道: “这位王大人官位听起来虽高,做官的门道却不及那姓楼的国使精明。” 又回忆赞叹着,“这位楼国使身边带着十六位美人,也没叫我看出来他到底最喜欢谁。这样才是做大事的人物呢。” “……” 季青辰难得听到瓦娘子说宋人的好话。 所以瓦娘子见过楼云后,对他格外有好感的这件怪事,她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自然明白瓦娘子话里的意思,同样是官伎,林窃娘是退了伎籍后再嫁良家。 这良家不是楼家是谁家? 楼云办得多聪明。 所以这点贪色的小聪明就让瓦娘子格外喜欢他了? 也许瓦娘子在唐坊内外多的是情夫,这件传闻也是真的? 她光听说瓦娘子从南九州到唐坊,二十多年来追求者无穷无尽,她脚踏十七八条船也从来没翻过。 阿池那走婚的毛病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但她从来没有弄明白,坊里有哪几个壮年坊民在追求瓦娘子。 瓦娘子最喜欢的人她更不知道。 难道,这是因为瓦娘子和楼云同样有“耍流-氓要低调”的小聪明? 所以,惺惺相惜? 劳四娘连忙也笑了起来,道: “确是如此。听说这位楼大人是西南一带的夷奴出身,如今有得如此高位,岂能不多几分城府?他更懂得自保之道也是理所当然。” 她也觉得有理,便侧目看向了劳四娘,问道: “今晚胡府必也是请了这位王安抚使夫人的?” “是,大娘子。” 劳四娘觉大娘子事事明白,早安了心,不怕她吃醋吃到这薛行首身上去, “大娘子还请放心。薛行首今晚就算看在山长的面子陪了席,但谁又敢和王安抚使抢人?其他那些官伎们远不及薛行首,哪里又能让文昌公子多看一眼?以我看,绝不于如此。” 季青辰听劳四娘的话。倒也不觉得她空话安慰。 陈文昌毕竟也是世家出身,又是正经的举人,在泉州城里必定常参加这样的“诗会”。、 他的眼光绝不会太低。 就像她看楼云身边的十六名泉州乐伎,虽然个个姿色不俗,但要论色艺双绝的美人,林窃娘为首,乐清儿次之。 其他的还是稍差了一些。 至于她派在泉州的分栈点。到现在还没有打听到陈文昌在泉州城有什么风流韵事。总有一些她打听不到的原因。 比起陈家,泉州分栈点只是个外来人。消息不灵通是理所当然的。 好在,她也不着急。 劳四娘又笑着。道: “王安抚使夫人是四品的诰命夫人,她的眼里,哪里看得到这位薛行首?至今也没有容她进府为妾的风声。” 季青辰也听出来,劳四娘是劝着她学学四品诰命。端出大房的架子。 压根犯不着计较这些小事。 更何况,陈文昌去三元阁。还是为了打听她二弟的消息。 这一桩亲事要怎么看待,她自己的主意当然早就拿定了。所以也不多说,只是笑道: “这些暂且不提。三元阁离着胡府不过半条待,胡府里这晚宴。哪里有不提诗会这件事的?有不长眼故意为难的贵客,向我问起来,我也要先想好怎么回话才是。” 说话间。她在季妈妈手上接了一只碧玉搔头,挑去了眉尖一星染出来的明艳黛绿。漫不经心笑着, “你看着吧,这趟去胡府。不定是我让陈家没脸面,还是陈家让我没脸面呢。” 劳四娘一惊,这才想到这一茬,不由得就忧心起来。 “大娘子,我听说陈纲首回泉州,就要纳一个叫乐清儿的乐伎为妾,陈公子家中长辈已是如此……” 季青辰听她转个头来,又开始对陈文昌的家风不满,不禁失笑,道: “急什么呢?不是还没订亲吗?” 说话,她放下玉搔头, 此时的她,妆容已经描好,却果然不是平常在坊里的家常打扮。 镜中的她眉目深描,把柔和的杏眼画出三分端庄大气的沉丽,额头一点珠光夺目。 绿、红两色绫子绞出来六瓣的花贴,花贴中间是一枚金莲花托,镶嵌红玉一颗。 这是她眉间的额贴。 她头上乌发梳了三山高发髻,只在发髻底部绾了一只三山黑金镶红玉珠冠。再无钗环。 她本来偏清新秀丽的鹅蛋脸上,因为这华重浓丽的打扮,反倒显出了庄重沉稳之色。 她站了起来,李秋兰和季蕊娘也准备好了衣裳。 她们在屋中的衣架上取来了一件白绢襦衣,下身是一件深红绣连枝花鸟纹样五幅长裙,外面是一件玄黑色绣金红乌纹的对襟背子,背子上笼着一层极薄云纹白单纱。 按宋制,商人本是只能服黑色的。 但现在守这规矩的大商人太少,只要不是见官,谁也不会多管闲事。而她又有了文林郎的品级。所以这一身也算是恰到好处。 季蕊娘眼睛亮亮地看着打扮一新的季青辰。劳四娘亦是觉得大娘子如此容貌,陈文昌又不是个瞎子,何至于在议亲的时候就被官伎勾走? 她也连忙上前,取了盒子里的雀头乌柄唐扇子,送到了她手上。 季青辰侧头一笑,道: “现在就要在意文昌公子参加的诗宴召官伎,反倒像我急着嫁进他们家一样。我只在订亲前,看清他是喜欢听曲子,还是喜欢唱曲子的美人吧。” 看着时辰不早,身边的人都打理明白后,她举步出了河房。 灯笼引着,她向浮架台的后门家港走去。 是时候去胡府了。L   ☆、130 岳父大人 季园前后门都有码头,河房外面就已经停好了刘老成准备的崭新家船。 画栏绣帘,漆色新亮。 她这回也只带着劳四娘出门,让季妈妈她们在家休息。 到了船上,劳四娘仍然是忧心仲仲,担心胡府里万一真说起三元阁这次诗会,让季青辰失了脸面。 季青辰却是在舱中安坐,悠然一笑,道: “她们能说什么?至多不过是文昌公子以前来过明州城,说不定他在明州官伎里早有旧识?就算是如此,胡府里我也不算最丢脸的。不是还有王安抚使夫人吗?” 劳四娘一怔,听着她把王安抚使夫人当成了垫底丢脸的同伴,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心里放松,便捡了些明州城的趣闻来说: 比如,楼云几年前也曾经在四明书院里读过书,还向王安抚使请教过。 在季青辰的诧异细听的神情下,劳四娘更是来劲,说起王安抚使王仲友,此人不时就被请到四明书院来讲学,他可是两浙有名的大儒,天下皆知的名士…… 季园家船上,挂着两串圆圆的季府垂缨红灯,灯影随水波缓行在州桥下的河道上。 两岸的富室河房掩露在沿河的桃花树下,暗香浮动。 河房中,牛油灯光亮相连,倒映河面,与月色争辉。 水浪声声,三条街外的三元酒阁,雕梁银器间尽见衣香鬓影,满座上皆是骚客佳人。 陈文昌在诗会席上,诗是做了两首,曲子是没听几支,旧相识也暂且不知是谁。 他光听着寿威军中逃命回来的纪二公子大骂楼云。就觉得有趣之至。 纪二公子埋怨着楼云。这人当初在四明书院寄读的时候,看着还有几分担待。但他既然明知江北边军缺少训练,怎么只提醒了官家一句? 怎么不犯颜直谏,来个叩头触柱,血染金殿什么的。 官家好歹也听两句。 害得他纪二这样的文弱美书生,在边军里明明是去动笔头的,这回居然也为了保命挥刀上阵。还搏了个功名。 他半条命都被吓没了。 这次回来后。他马上就告老辞官,再不去了。 满席上旧友、美伎们笑骂不已,不时就有学子说起四年前的楼云。 说起他虽然没有明着拜入大儒王仲友——如今的王安抚使——的门下。但也是经常向他请益。 陈文昌并不是头一回知道楼云出身于四明书院。 但他却是第一回听说他和纪二公子算是知交。 他笑着向纪二公子敬酒的时候,楼府外厅里也是火烛高悬,楼云也刚刚在楼府外厅里,用一桌外卖酒食款待了准岳父赵秉林。 临安城里的甜水巷子楼府里。楼云走出外厅,送着开国男赵秉林出了院门。 天已经晚了。 赵秉林随行来的两名家人早有准备。 他们在门房借了两只楼府的红纸灯笼,牵着马等主人辞别。 楼云袖着赵秉林亲手写给他的退婚书,眼睛望着这温文尔雅的老宗室上马。 赵秉林一身半旧襦衣,因为夫人年老在家未来。他现在身边又没有细心的女儿陪伴服侍。所以,他头上的黑漆弯脚幞幅下,露出来片片没有梳紧的头发。 楼云突然发现。一年多不见,赵秉林的头发里已经隐现了几丝银白。 “爵爷一路上小心。” 他当初认定了顺昌县主就是他要寻找的女子。何尝不是因为这赵秉林? 泉州宗室坊中自然有免费的宗学让宗子们读书,坊外富室人家愿意请先生让女儿也跟着读书的也不少。 但如赵秉林这样亲自背着三四岁的女儿,让她在宗学房门外听书的父亲,却是极少见的。 他家的女儿被父亲牵着,站在在宗学房外一听六年,寒暑不止。 她能在蕃商大会上说出水力吊装机,能说起马政,这有什么不可能? 大宋女子远比山里女子谨慎,但却仍然有她们单纯的地方。他楼云在大儒王仲友门 下请益时,曾有留饭在他家中的经历。 所以他家的女儿、儿媳,他皆曾隔着屏风听过声音。 因为四年前官家逼宫上位的密事,王家关上门来,内外两桌家宴里都在争议何为正统。 吃饭时,王家的人半个字都没提皇宫的禁事,争的却是一家之礼。 到底是兄终弟级,还是嫡子承嗣? 本朝太祖、太宗就是兄终弟级,接下三四代却又是嫡子承嗣。 王家的女眷本还是安静吃饭,偶尔给家里男子捧个场接上几句,但话题渐渐从承嗣 说到了家礼中的公产、各房私产如何划分时,她们便不满了起来。 他分明听着,她们手上不停,在屏风里给孩子喂饭,嘴上可是引经据典,对着外面的公公和丈夫们冷潮热讽。 逼得大儒王仲友和他的儿子们不敢再说,赶紧吃完饭转移到了书房里。 他只能忍着一肚子笑,跟着去了书房,当成完全没有听到。 王家的儿媳娶的都是浙东名士之女,从小都是父亲亲自教导读书。 宗学里的老师请的也都是泉州名士,赵秉林的女儿赵德媛身为宗女,岂能不及她们? 他楼云要是有父亲,必定更是十倍百倍栽培教导他这个儿子的。 “……” 想着赵秉林为两个儿子的忧心,眼望着他在马上离去,楼云居然也有了莫名的喟叹: 世人成亲生儿女,简直就是自己找罪受,赵秉林那两个儿子这辈子就是来讨债的。 直到两只灯笼火光摇晃着出了甜水巷口,他才叹了口气,收起各类胡思乱想: 诸如剃头做和尚也挺好,成亲太没有意思。陈纲首那庶子嚷着要出家,说不定才是真 正的聪明人这类的…… 他转头向楼春吩咐道: “赵爵爷如今也住在城西,大理寺衙门后街杨槐巷子里。差几个家将去盯着那里。” 楼春听到赵秉林好好的临安宗室坊不去住,居然住在大理寺牢房大门口,心里已经诧异。 再听楼云要差人去盯着,更是意外。 “大人,你是担心京城里有人要暗害赵爵爷?” “他刚才虽然只说是退亲。什么别的话也没提。我岂能看不出他退亲的原因?” 楼云摇了摇头。也不回院子。 他站在门前。抬头看着那天空的淡黄月色,还有月色下千万垂絮的大柳树, “我没料到他也得到了消息。我本就推测过。信郡王那一干宗室要推卸罪责,他们最好的方法还不就是找几个替罪羊出来?反正牢里多的是被押的无品宗子……” 楼春一惊,想起了赵秉林的两个儿子,顿时恍然。道: “大人的意思是,赵爵爷来退亲。是为了赵德平和赵德威……” “他们是顺昌县主的亲兄,也就是我楼云将来的舅兄。如果他们串供把罪责栽到他们两人身上,不仅是主谋赵秉谦逃了罪,还能攀扯到我这主审官身上来。这不正是一石二鸟之计?” 楼云说到这里。摇了头, “他在大理寺牢房外面住着,只怕是为了保住两个儿子。” 他毕竟是有爵位的宗室。死守在那里,摆明了鱼死网破。 只要两个儿子有一点差错。他就敢不要命地去敲响登闻鼓,直接告到官家面前去。 “这位老爵爷,为了儿子和女儿,却是……” 楼云喟叹着,楼春的娃娃脸上也不禁有了羡慕之色。 山寨里的生活不及平地上的安全舒适。 寨子里的上一辈去逝时间,比普通宋民早上十年不止。 他们这些兄弟里,除了这楼云这样从小父母双亡的,楼春他们的父母也在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陆续辞世。 否则他们也不会狠心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跟着楼云到大宋内地。 楼云摸着袖子里的退婚书,知道这退亲的事情根本不能办。 反倒是他主审的这桩铜镜案,也到他反守为攻的时候了。 ——虽然他半点不想在这时候去见季青辰,和她扯上关系。 他高声向院门里叫着楼叶。 楼叶连忙跑了出来,候着道: “大人,明天游西湖的画舫已经租好了,就是租的保圣桥下隆兴海码头的两条湖船,小的前几日就看见过,都是新船。” “不用租了。即刻备马,我要去绍兴府。” 楼春听他说起铜镜案,就料到他要出京城的。 但现在一听是去绍兴府而不是明州城,却又犯了糊涂。 他不应该是去见季坊主? 楼春受命急召了十名家将。 他打发了四个去城西大理寺后衙杨槐巷保护赵秉林,又点了六个随行保护楼云。 他匆忙打包了自己的小行李,针线丫头杜娘子递过来楼云的行李。楼叶一手提了。他安慰了妹妹楼铃几句,就跟着楼云出了门。 家将们匆匆到了门外,随着楼云一起上了马。 “大人,怎么不去明州城?” 马蹄声碎,暮夜人清,楼春疑惑问着, “大人今天在宫中不是还向官家说,铜镜一案里的证物到底是唐坊山寨,还是八珍斋正品,只要证物一定就能定案?大人你不是应该亲自去明州城请季坊主过来?” 要定货物来源,有什么比工坊货主的证词更让人信服? 至于福建海商的八珍斋,因为和楼云关系太深,反而不能来做证人了。L   ☆、131 旧情复燃 楼云当然不愿意说,他现在不方便和季青辰打交道,所以只能去绍兴府威胁王世强。 他只是笑道: “季坊主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没有半点底子?” 楼春一怔,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曾经被季青辰暗中抓住过的楼叶,马上就想明白了楼云去绍兴府的打算。 “小人听说王纲首正在绍兴府里住着养病。大人是想与王纲首——王参事相见,先和他把内河江程上的分股合契商议明白?” 那一段内河工程是楚扬运河段的西段,近几十来已经废弃,全赖王世强主持了修复工程。而大宋楚州正是这一次金军南下的边境要冲之地。 如今王世强的官位,还是在西南边军里的幕职参事。 而当年楼云深入山东,寻找义军首领封赏,也是经过了楚州去了山东。 “大人是打算先和王参事说定了那段河道上的码头分配。再去向季坊主提,请她去大理寺作证的事情?” 楼云笑而不语。 他本来压根没有想让季青辰出面的打算。 大理寺里他早有安排,如今主持的大理寺卿是谢老大人当初退职前提拨起来的门生。 绝不至于让那些宗室国公们串供栽赃。 但他和赵秉林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又留了饭,分明察觉到这位老宗室今日刚到临安,却深知京城的形势,对这案子万分小心。 他也不能太过大意。 早一些把案子定下,让那些主谋的宗室无法翻身才好。 楼春却向来知道,楼云对赵秉林敬礼有加。连带着才觉得那两个儿子还有药可救。 楼云一向认为身为宗亲,生下来就有朝廷米帛供养,养出来无能无用之辈这也怪不了父母不尽心。也要看各人天性如何。 赵秉林家的小儿子可不就是宗学里数一数二的好学子? 娶他家的三女儿赵德媛当然是一门好亲事。 赵秉林为了保住儿子的命,如此狼狈住在了大理寺牢房大门外,楼云必定是不忍心的。 至于唐坊的季坊主…… 楼春一拍脑袋,大笑了起来,道: “大人说得是。季坊主和她两个弟弟都是亲兄弟明算帐呢。岂能就如此为大人分忧?她必定是要借机在西河段码头上开条件的。但只要大人和王纲首事先说好了那段河段上的分利条件。再让王纲首出面劝说她。她再是不情愿——” 楼叶也恍然笑了起来。接着道: “她现在正和王纲首联手赚钱的时候。王纲首上次离开唐坊时重新签了江浙海商和唐坊的分利合契。退让不少。她断断不会再和王纲首翻脸。” 他正赞叹楼云的智计百出,来这一招釜底抽薪,却看到楼云脸上也没有多少轻松之色。 他不由奇怪道 “大人。是在担心王纲首故意与大人你为难?” “并不是。王世强现在正是遭人嫉恨的时候。就连韩参政府里。也多的是不肯见他升官出仕的人。他当然愿意借着他自己修通的楚扬西河段出头,却只怕我们拦着他的路。” 楼云沉吟着, “所以我去找他,只要他足够精明。用官位换码头,倒也不难商量出一个结果。” 楼春插嘴笑道: “大人放心。王纲首精明得很。当初在唐坊,他一看季坊主的婚事拦不住了。又看着扶桑内乱,最近几年生意不好做。他马上就和季坊主另签合契。唐坊近三年不论还需要多少粮食,都由他从高丽运到唐坊。他不就是和季坊主一起赚那小国主的钱?” 小国主的平氏一系。必定是缺粮的。 而唐坊的田庄,主要还是供自己的坊民。 当时季青辰也是毫不犹豫,转脸笑颜相向。重新把王世强奉为了座上宾。 季坊主那用心思讨好人的本事,把他楼春吓得不轻。 王纲首喜欢吃的茶。喜欢用的细点,这就不提了,他在席上喜欢先吃那道菜,后吃那道菜才爽口,甚至他饭后散步喜欢走哪条小路,他看着几时月光最高兴。 她统统都让人安排得仔仔细细。 她是压根没和王纲首多说一句话,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拜见楼云,请国使的安。第二件是带着季辰虎请见陈洪,陈文昌自然就在一边坐着。 但王世强走在坊中受到的欢迎,瞎子都看得到。 那时惹得陈洪都心里打鼓,只怕她见利忘义,马上就把陈家甩在一边。 泉州毕竟远了一些,虽然有粮也觉得这类的生意成本太高,所以没办法帮上唐坊。 楼云暗叹一声,含糊笑着, “我只担心王纲首面子不够大,根本拘不住季坊主……” “大人只管放心,我听说王纲首自己的官位暂且还没有提,先就写了表章。先是表了韩参政的功,接着又表了季氏、黄纲首、楚州富户捐建水利的功。她是蕃商,官家必定要下旨优抚的。有了这个人情,王纲首再悔一次婚,只怕都能揭过去不提。季坊主无论如何也会容王纲首说上几句话的。” 出了甜水巷,从保圣桥拐了弯,沿着御街一路向南。 他们绕过宫城,出了临安城的嘉会门,楼云带着家将们飞骑向绍兴府急奔。 到了钱塘江码头,他弃马就船,正好赶上一条漕船去明州城途中要路过绍兴府。 他是官宦,按例可以免费坐漕船,当然就带着家将们一起坐了上去。 顺风中,从钱塘江进浙东运河,一觉睡到明天中午,也就到了绍兴府。 王世强在绍兴的私宅地址,楼云当然早在掌握之中。 然而,他在漕船舱房中却也不能安睡。 楼叶留灯离去前,小声地提醒了他,不过仍就是现在风传的一些话。 他皱眉推窗,远望着月光下水岸边的四明山水,心中沉沉盘算。 他觉得季青辰要让唐坊在大宋立足,眼下不能不借着王世强的势。 王世强也足够精明,在这段河道成了他的前程踏脚石后,就知道要投桃报李。 他为她表功,不过是要让她觉得,她花出去的那些金砂没有白丢进水里。 做不了夫妻,做生意他王世强是守信的。 将来王世强的升官之路,他季青辰完全可以放心地继续为他添砖加瓦。 王世强也会想尽办法满足金主季青辰的要求,至少会让唐坊顺利迁进三万坊民。 这就是公平交易。 所以,他楼云才会来绍兴府。 先说服了王世强,季青辰现在再是暗恨他楼云拦着她的财路,她也得听听王世强的劝说。 然而,楼云也分明知道,他们之间有悔婚之事,有几年的旧情。 从王世强三次求娶平妻都被拒绝的过往,他就知道,季青辰与王世强眼前看着再是默契十足,但骨子里绝不可能互相信任的。 他们联手从他楼云手里抢出楚扬西河段这块肥肉,那实在是不可能。 所以,他不怕先从王世强下手,再让他去劝说季青辰。 但这是升朝官楼云的精明盘算,他心里还有佛寺鼓楼上的那个欲言又止的楼云,还有旧祭场里那个上当暴怒的楼云…… 他不能不顾忌,王世强借了这件事和她旧情复燃。 他可半点没打算,让姓王的搅黄了季青辰和陈文昌的婚事。 楼叶这小子居然也知道要提醒他。 “大人,季坊主那样要强的女子,平常看着对文昌公子也不讨厌。过了几月却都没有和陈家把亲事订下来。小人猜着她是要等唐坊在大宋立了足以后,再说亲事。免得叫人以为她靠了陈家。” 他听着这话,正觉得楼叶对这亲事看得清楚,这小子偏偏又说,道: “可见,季坊主在四明王家的事情上,是伤了心的。” “……” 他一时无言能答。 “季坊主和王纲首的旧亲事,不是父母订的,是他们自已说好的。” 那小子居然还拿他楼云作例子, “这和大人你不一样。您都没真见过县主……” 他深知,那鼓楼上的女子建坊时确实多亏了四明王家,但她对王世强的情份却不是能抹过去不提的。她本就喜欢王世强那样要强上进的男子。 和她自己一样。 至于他楼云——突然间,他又对着窗外河水自嘲了起来。 他在鼓楼上什么话都没说,眼睁睁答应替她保媒,这件事当然没有做错。 从他回大宋,都已经大半年。 他如今还是赵家的准女婿。 退亲不过两个字,办起来时要牵扯的人情、脸面和精力,却根本不是两个字能说得清。 他这边虽然是接了退婚书,但赵秉林一家如此难堪之境,与他楼云掀出这桩铜镜案大有关系。 他实在也做不出断然退亲的事。 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还是赵秉林压根没有出声恳求,今日默默送来了退婚书。说的话都是让他在大理寺里尽心为官家办事。 但这铜镜案结案后,赵家两个儿子也就是胁从做些海上走私生意逃税,至多是打一顿板子,罚些铜钱。 到时候赵秉林再对他楼云说起亲事,他不敢说他真能断然拒绝。 这位老宗室,是他还没到泉州为官时,就曾经在京城里相识。L   ☆、132 宫中龙胎 那时,赵秉林也是上京城来祭祖。 而他楼云却还是跟着楼老大人身边的族侄小跟班。 他那时看着赵德平、赵德威那两个坑爹孩子,何尝没有纳罕过: 赵爵爷对他这小跟班都温文有礼,勉励他读书上进,居然养出了这样的儿子? 还不如他楼云这样没父亲教导的。 后来发现那蕃商大会上的女子,是他的三女赵德媛时,他能如此轻易的相信没有找错人,实在是觉得,赵秉林毕竟还是有赵德明那样出色的第四子。 他的女儿难道不应该是能让他突然心动,起意求亲的女子? 他将来成了赵秉林的半子,自然能帮着他教好赵德平和赵德威。在他楼云仍是跟班小厮时,那两个小子最多也就是故意差使他端茶倒水,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 后来这两个小子被他用布袋套了他们的头,暗中死揍了一顿,那也是他自己出气舒爽。 所以他才会在赵德平上门索要彩礼后,摇头拒绝了楼大等人让他不要和赵家结亲的劝说。他以赵夫人生辰的名义,送过去四十抬贺礼。 尽管他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结果赵德平过了几日就哭丧着脸上门致歉。他也觉得既然要结亲,他以诚待人,这混小子也总会有所感动的。 现在再去说,赵德媛虽好,却不是他真心喜欢的人——这又有什么意思? 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 “来人。” 他直接把楼叶从睡梦里唤了出来。 他暗暗吩咐他几句,让他到了下一处码头后马上上船,赶去明州城向陈洪送信。 “就说王纲首要是求见季坊主,其中有我的意思。也是为了楚扬西河道上的分利。让陈公子万万不可误会。” 他顿了顿,“让他也别太大意了。” 楼叶知道。他这是让陈家明白这事是在与朝参政暗中交易。 但也要防着王世强有私心的意思。 在唐坊的时候,季青辰虽然奉承王世强,却也避着见他。 签订合契时,都是黄七郎作中定下来的。 虽然她似乎是为了陈家的脸面,在远着王世强,但有眼力的旁观者都明白,她更是在防着四明王家。 她是觉得不远不近。才是和四明王家做生意的长久之道? 引来了福建陈家。她和四明王家的关系反倒容易亲近一些。 楼叶也觉得这样才算是妥当,连忙问道: “大人,楼大小姐在京城里探亲。要不要也知会她一声?” 楼云一怔,这才想起了楼鸾佩,叹道: “和她说什么呢?这只是生意上的事罢了。再说,她也是太不经心了些。王世强在绍兴府里难道是做和尚独自养病?不是也在本地弄了个小妾陪着?” 楼叶是他在京城里的牵马亲随。所以当然知道,楼大小姐的表姐是谢国运的堂弟媳妇。也就是谢老大人的孙媳妇。 两家里是亲戚。 “我在谢府里见过她一次,谢老大人还说了她一句呢。她照旧笑得安稳万分。半点也没有赶到绍兴府去的打算。我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了。” 听了楼云一席话,楼叶便也无言。 楼云的船顺流出临安城地界的时候,季青辰坐在了季园的刀鱼家船里。早已到了胡府的码头。 她从舱里走出来,正看到胡府仆妇提着灯笼迎客。 前面先到胡府码头的画舫,檐上挂着两只斗大红灯笼。 一个灯笼上堂而皇之大书“明州”两字。另一个灯笼却也仅是写了“楼氏”。 明州世家,楼氏第一。 “……果然是耳闻不及眼见。” 她知道。楼家本住在西北,第一位到明州来定居的楼家先人,就是宋徽宗末年的明州刺 史楼钥。 此后楼氏南渡搬迁到了明州,族里接连在明州出任了四五位刺史。 由此,楼氏成为了本地最有名的世宦之家。 也正是那位一百年前的明州刺史楼钥,提出了北联高丽,灭辽抗金的策略。 正如王世强呈到韩参政府的北伐计划。 还有楼云在高丽王宫一住半年,引发高丽宫变所暗行的谋划。 皆是由此而起。 胡府的仆妇们殷勤提着灯,向着季园的船迎了过来。 前面楼府船上,丫头们扶着一前一后两名女子走下了船板。 她看着,前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妇人,灯下看不清容貌,只看到梳着桶发髻,髻上点缀珍珠玉钗。衣裙虽然是新裁的六华裙,花色素净得醒目。显然是楼府守寡的长房大夫人。 “大娘子,后面那一位应该是楼府里的娘子。” 至于后面那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看着打扮应该是楼府小姐或是媳妇,插一支发亮的孔雀石发钗,发髻上是金花枝笼发罩,淡黄裙子蓝绸帛带,衣裳鲜丽。 劳四娘觉得眼生认不出,心里就有些忐忑。 季青辰知道她也是没有见过楼鸾佩的,而她并不担心。 “放心,那可不是王纲首夫人。” 她笑着抬脚,走上踏板。 在胡府仆妇的举灯下,她走进了胡府的临水轩,从水廊上一直向宅内走去。 她知道,如今王世强在京城里声名大涨。他能结实躲在绍兴府避风头,那也是因为楼大小姐在京城的探亲之事拖到了足足一年多。 到现在她也没回明州城。 王世强不方便拜见的人家,不方便拉拢关系,自有楼大小姐出马。 她显然是和王世强有过书信暗中商量的。 她只是对劳四娘暗暗吩咐着,道: “呆会不用陪我,去看看谢七小姐来没有来。” 谢家七小姐,正是王家十七公子王世亮订了亲的谢氏女儿。 她季青辰来这胡府。可不是为了把河道利益让给江浙海商,又或者是专程为顺昌县主 向胡府递话的。 “是,大娘子。” 劳四娘知道她这一趟来,要见的就是这位谢七小姐。自然用心应了。 “大娘子放心。” 要和四明王家打交道,商量联手夺取楚扬码头的事情,并不一定要去见王世强的。 她微笑远望着走在前面二十多步的楼府大夫人,不管这位大夫人是悍还是糊涂。她没打 算要去搭话。 船舷漫在了深夜的水浪中。 胡府家港引的水脉是南门甬江水。甬江向北连接浙东运河。沿着运河河道,过一百二十 里与临安城外的钱塘江水相连。 江面上漕船下放,顺水而漂。船中的楼云也向楼叶说了族妹楼鸾佩在京城里的行止。 “她是嫁给王世强了,当然是帮着四明王家。” 楼云自问,不需要为季青辰的事去和楼鸾佩多提一句。她也不会真在意。 王世强夫妻之间的事,实在也不是他们这自些局外人能明白的了。 “张孔目也到了明州城吧?让他和骏墨马上来绍兴府。我也想听听季坊主到底在那段河道上是怎么打算。” 楼云说完。瞥了楼叶一眼, “你放心。楼铃和那阿池的事我会记在心上的。” 楼叶今晚向他暗禀了许多的思虑,当然都是为了妹子楼铃。 “我也没打算和季坊主交恶。就冲着她当初敢一力支持王世强修复楚扬西河段,又有王世强的表章上奏。官家迟早要得到风声来问我,是不是应该召她入宫晋见。当面询问东海女真的事情。我只要说几句好话就是一个明摆着给她的人情,我自然能修复和她的关系。” 他顿了顿,淡然而语。 “但西河道上的码头是不能给她的。” 楼叶听得他早有安排,心中大喜。下船去送信的脚步也欢快了三分。 楼云想着楼玲和阿池。迟早还要去和季青辰打交道,他就觉得这简直是操不完的心。 他现在也只顾得上,陈家和季青辰的婚事千万不能黄了。 这样一来,就算明着欺负她,不给她河道码头,也不会直接把她逼到韩参政府那边去。 所以,他万万没料到,明州城里的张孔目同样为了不让西河道码头落到季青辰手上,早早赶到了胡府。 他和几位纲首暗中商议,无论如何也要让季家姐弟尽快离开明州城。 应该让他们早些去泉州。 至少不能让王世强暗中从绍兴府赶来,和她商议联手争夺码头。 …… 胡府里,胡纲首早已醒了酒,他站在胡府中堂一侧的江潮楼上,凭栏看着从家港码头到后堂的人影。 季青辰从挂着季园灯笼的河船上走下,沿着他家后宅的回廊向后堂而去。 “楼大人的意思是……” 他手中握着一支曲柄玉如意,轻拍着掌心,看向了一边的张孔目,道: “楼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四明王家不涉入楚扬河道码头,江浙海商在那条河道上讨口饭吃,他是不在意的?” 扶桑内乱少不了有几年时间,江浙海商们当然都要寻几处新生意来补贴损失。 张孔目张学礼年上五十,头发灰白。 因为在家中老妻照顾得极体贴,他又懂得惜神养身,所以经了一次海上旅行的他仍然是面色红润,看起来慈眉善目。 他不用楼云吩咐,也找准了机会,要把江浙胡、刘、谢家三位纲首从四明王氏那一边拉了过来,捋须笑道: “胡纲首何必在意四明王家的脸色?郡夫人在宫中,不是已经传出龙胎的消息了?下官也为胡纲首细查过历代的后宫升迁旧例。不论是生男生女,只要龙胎平顺,由郡、国夫人拨升为妃嫔正位,受封为充仪、婉仪这类的嫔位,都是宫中的惯例了。”L   ☆、133 拆台补台 胡纲首何尝没有打听过样的事情? 但想起吴太后在宫中历经四朝,就算不是官家的生母,谁又敢小看? 四明王家的后台,在外朝是韩参政府,在宫中岂不就是吴太后? 灯笼点点,回廊中季青辰一行人,已经进了中堂,胡纲首认得他的夫人刘氏站在中堂后门口,把季青辰亲自迎了进去。 他便也放了心,眼睛转向了一边的谢六公子谢国兴。 “小女在宫中,还要请谢尚宫那里多多照顾……”。 谢国兴却是谢国运的亲哥哥,长相都有三分相似,也是人高马大的样子,只是唇上多了两撇的整齐八字胡须。 瘦高的胡纲首在他身边一站,倒像是个小个子。 他得了谢家的纲首之位,早听说了弟弟谢国运在唐坊里养小老婆,改扶桑名字的事情,却一直当成不知道,由着他在东海上折腾。 早几年,他也经就由谢国运引见,与楼云暗中见过面了。 面对胡纲首的询问眼神,他拱手笑道: “胡叔放心。我姑妈在宫中自然会保住郡夫人平安顺产。太后身边的德寿宫老尚宫虽然和王家交情已久,但她毕竟老了。老眼晕花看不住宫里的事了。” 谢国兴的姑妈,当然就是垂拱殿上的六品宫正谢尚宫了。 而吴太后宫中的老尚宫,本是吴家陪送进宫的养娘,随着吴太后经历了四朝官家。 除了六品的尚宫之职,这老尚官如今也加封为县夫人。 四十几年前,这老尚宫曾经出宫,到王家的铺子里为当时还是宫中义郡夫人的吴氏采办海珠。自然有精明的王老夫人一直搭上关系。 到现在,交情不可谓不深厚。 四明王家多年来没有子弟出仕为官,王御史中丞又是远房亲戚,官位不及谢家叔祖。 但王家在东海仍然隐约压住了台州谢家。 靠的就是这位宫中县夫人。 但毕竟也是老了。 如今宫中尚未立后,得官家倚重的女官是谢氏。 虽然谢氏已是四十三岁,但只看谢国兴、谢国运两兄弟的长相,就知道他们的姑妈谢尚宫也必定是一位姿容不俗的美妇。 至少。官家看着她顺眼。 胡纲首想着嫁到王家做主母的嫡亲妹妹——王世亮的生母。他再想着宫中怀着龙胎的四女儿,左右权衡之间,他到底是偏了心。咬了牙,道: “这也是为了向大宋尽忠,为官家效力。朝内外大伙儿既然都说韩参政有揽权之私。我们这些商家当然就要远着他们。就算是王家,也一定会明白的。” 张孔目和谢国兴相视一笑。知道他是盼着女儿生出一男半女,他们胡家在明州的势力能在压过王家去。 所谓百代世家。从他这一代开始又有何不可? 胡纲首下了决心要与四明王氏一争高低,却又犹豫着,迟疑道: “季坊主那里……” 谢国兴是这一次随楼云出使的谢家纲首,他同样也有着这样的顾忌。点头道: “她精明的很,我们赶着她离开明州,她一定是明白的。扶桑国那边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但我们在东海做生意都离不开唐坊。她要是一力支持王纲首……” 张孔目早知道他们的顾忌。摊手笑道: “难不成文昌公子不足以匹配季坊主?王纲首又有什么值得她支持的?” 胡纲首一怔,也和谢国兴同时笑了起来。谢国兴摇头叹道; “张大人说得也没错。百年兄如果当初与她成婚,她哪里又容得楼大人和陈家进东海?说句叫我家叔祖生气的话,没有楼大人屡次在官家面前保举,叔祖爷爷他要复起,岂能如此容易?” 百年,是王世强的表字。 胡纲首只觉得心有戚戚,更是叹道: “说起他们的婚事,我当初还受过季坊主的拜托,向我那妹妹递过话,想让他们顺利成婚。如果世强侄儿不要多事,直接娶了季坊主,如今这楚扬河道不就是咱们江浙海商说了算?” 张孔目在这些旧事上不好插嘴,只是笑听着,他深知,这两人也是因为在王世强积威之下,想要反脸也得找足理由。 谢国兴摇头道: “他非要娶楼大小姐不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季坊主现在虽然看在黄纲首的面子上和他一起做着生意,但心里如何想,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胡纲首埋怨了这一番后,也觉得季青辰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王世强一条心。 张孔目知道他们不愿意太过得罪了她,便笑着直言道: “楼大人临回大宋前,有过一句话给我,就是希望保着她早日成婚。你们也知道季坊主巴结人的本事。楼大人既然受她所请,亲自交待了这一句,又留下了我,我也就必须得为她办好这回事。” 谢国兴还是头一回知道他是楼云刻意留下来保媒的,不由得就诧异失笑,道: “张大人,我倒是没看出你这是保媒的架式,要不是你明说出来,我还以为楼大人是恨不得把陈文昌卖个天价,叫她拿全副身家来买人呢。” 胡纲首也抚掌大笑了起来。 “正是如此。我也算是看着季坊主从十三四岁长成了如今这样子,她的厉害我是清楚的。我也就头一回发现,她居然肯为了陈文昌,由着三郎和陈纲首争吵,她就是一边坐着低头装贤淑。你是没看到王世强的脸色,他头一回见着她这个样子,当时的脸就气青了——” 谢国兴斟酌一番,还是试探问道: “楼大人的意思,真是要为她和陈文昌保媒?” 不是拆台? 张孔目淡定的捋须笑着,道: “楼大人在泉州广纳蕃商,开拓财源。他早在出使前,就为她准备好了的五百坊民的落籍文书,自然是求贤若渴。我们让她早些去泉州,庇护于楼大人的羽翼之下,准备将来琉球岛上的港口拓地。安顿她的坊民。岂不是好事?更何况——” 他说到这里,环目四顾,这望江楼上只有他们三人,陈洪他也没有被请来与会, “她就算是不能插手楚扬河道,但陈家却是能去建码头的。只要她有本事,陈家的码头不就是还是她的?” 胡纲首一怔,瞬间意识到陈洪的庶子是不可能继承家业的。 陈文昌虽然是娶了夷女,但楼云连自己的贴身小厮骏墨也留了下来,助两家结好这门亲事,总不会没有原因。 他也许是有意扶持陈文昌做家主,让季青辰占足便宜的意思? 比起陈家在泉州偌大的身家,楚扬运河上的码头,她当然可以退让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大喜,便也放心笑了起来,道: “我本也是想,三郎也在明州。赶他姐弟离开只怕得罪了他。他可是只受过他姐姐的气。但只要将来码头能落到季坊主手上,三郎也就满意了。” 谢国兴此时也领悟了过来,虽然还有些疑问,但觉得也不是不可行,便笑道: “三郎是条汉子,但这里毕竟是大宋,蕃坊里那些成百上千的蛮子,难道还敌不一个三郎?” 从胡府江潮阁走下,左行一百步走过荷池曲水,就是外男们摆宴的前堂。 前堂向后,曲折走过假山后一层小厮们把守的宅门。再走上一个亭坡,走过一层仆妇们把守的花门。 如此,向下过了一处盘山廊道,就到了女客们坐席的中堂。 “坊主的意思是……” 胡夫人刘氏手里端着茶,几乎有些不相信她听到的话,“顺昌县主她……” 明州城最不缺的就是水庭湖面,胡府中堂也是临湖而建,今晚雨后带热,格子窗都拆也 下去,成了四面透风的轩堂。 季青辰坐在伸出水面的轩廊上,正摇着扇子,笑道: “她有些弱症,在桃花渡的客船里养病。我看明州城的大夫似乎不太能看好她的弱症。还是去京城的好。但又和她没什么交情。不好去劝说——” 她慢条斯理地笑着,知道在刘氏面前并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她自然能懂。 这些年,她与胡夫人刘氏也是通过信的,隔海互赠过年节礼物。 这也是因为她本来要随王世强嫁到明州城,早早就准备着要和本地海商女眷打好交道。 刘氏是刘纲首的堂姐,商家出身的女子。 宫中郡夫人胡四娘子从小也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 胡纲首出海时,家里的生意除了有几房兄弟们帮着打理,他这一房的产业当然还是这位刘氏作主。 宫中封了郡夫人的旨意下来,也是这位胡夫人刘氏接的旨。。 她该明白的事情,当然会明白。 “……坊主说得是。按理说县主和楼府有亲,她既然有些弱症需要看医,本应该是向楼府里说一声。但……” 刘氏这是第一回见季青辰,特意亲自接了她进堂,一直陪着说上不少话。有心要给她留个好印象。没料到季青辰更让她吃惊。 她心中明白丈夫胡纲首有心要倒向楼云那一边,为了宫中的女儿更有结好谢家的打算。 她迅速盘算,马上明白这是送上门来巴结楼云的机会。L   ☆、134 改嫁为妾 季青辰抢先笑道: “我也是不方便,才不好为她出面。” 刘氏自然心领神会,看了一眼早被她安排到轩堂的另一边的楼府女眷。 楼家大夫人正由她的婆婆胡太夫人陪着说话。 ——经了王世强和楼鸾佩的婚事,季青辰是绝不可能去和楼家打交道的。 “胡纲首当初为了我的那门旧亲事,也是用心出过大力,我一直感激在心。” 季青辰微笑着。 她说的旧亲事,当然是她和王世强的婚事。胡纲首出面劝说过王世强的嫡母。 “坊主客气了。拙夫在家中也时常说起,坊主和那些侄儿一样,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互相的性情都知道,打起交道来都容易。如果能和咱们家也成了亲戚,本就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在她面前,刘氏不会多提过去那扫兴的旧婚事。 她反倒多说了几句陈文昌往年在明州城,一直和四明书院的士子们交往,她的大儿子在四明书院读书时,就曾见过他。 这是一门好亲事。 季青辰知道她是暗暗告诉她,陈文昌在明州没有多少风流传闻的意思。 今晚三元阁的诗会,她不需要太多心。 她在微喜之时,便也细细说了顺昌县主那刀鱼旧客船的特征,好让刘夫人去拜见。 刘氏牢记在心,站了起来。 她亲自引了季青辰去堂中坐席,中堂广大,除了四面屏风花木,中间摆了不下二十桌,仆妇、养娘来往不绝。 她自然能把季青辰和楼大夫人分开安排。 待得季青辰坐下。刘氏也不马上走开去和胡纲首商量,反倒是坐在她身边,悄声道: “坊主知道哪一位是谁?” 季青辰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跟在楼夫人身后的另一位楼家女子。 轩堂四面为了避蚊虫,早就放下了薄纱的垂帐。 为了防火,只有轩堂上挂着一只只的琉璃灯。 那女子在灯影下肤白唇红,眉目间颇有几分美好姿色。甚至让她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只是这女子的神色暗淡了一些。满腹心事的样子。 “她是……?” 她低笑在唐扇后低问着。 她知道这其中有玄虚。刘氏如此地八卦,当然是为了向她投桃报李。 “是楼大夫人娘家的庶妹齐氏,嫁的本是江阴州那边的一位水师军户。这一回江阴州军到楚州去援应。与金军交战。那军户犯了军令,被革了职。这才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胡夫人自然对来客了如指掌, “男人受了挫折,免不了要消沉一阵子。他天天喝得烂醉赌钱也罢了。居然还打老婆。 这齐氏也是个没主意的人。听着他喝醉了说要把她卖了抵债,就吓得告了娘家的人。结果她娘家兄弟过去一看。知道他军职没有,俸钱没了,屋子田地也赌出去了。自然就把她带回来了。” 胡夫人细细地说着,她也耐心地听。 “听说。是家里父母作主,打算要让她另嫁了。” 胡夫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如今王纲首在绍兴府,又纳了一位美妾。已经有身孕了。楼大夫人也替王纲首夫人着急。总不能妾室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却没有一个和王纲首夫人同心同德的。这齐氏又能生又是家里的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 她听到这里,已然是无语。 大宋的规矩她知道,出嫁的女子自己不能作主离婚,但只要父母兄弟出头,咬定了对 方不能养家,不能养老婆,就能马上带女儿回家安排另嫁。 官府是不会管的。 至于现在——按好好聊天的规矩,听到这里她应该捧场地接上问一句: 这齐氏既然能生,生下来的孩子也丢在前夫家里不管? 这样,话题才好继续热烈地地进行下去。 然而她实在看不出这事和她有什么瓜葛,值得她开口追问。 偏偏她又知道,胡夫人对她说这些话,当然是因为这些事和她季青辰大有关系。 “听说,王纲首在绍兴府买的妾室,如今颇为得宠。” 刘夫人说到这里,似乎也有些难以启齿,斟酌了一会儿,暗示叹语着, “听说那边的私宅,借着养病的名义买的是一处绍兴有名的园林。妾室也是本地良家女 子。怀了孩子后,那妾室就说了她父母的意思,说是父母在绍兴她是不去明州城的。王纲首夫人出身在书香人家,讲究嫡庶。也许不明白这样的事,但我们这些商人家里,却知道这未必是那妾室的意思,反倒是王纲首有意在绍兴府长住,在那边娶一个平妻的意思了。” 季青辰听到“平妻”两个字,不由得就触动了心事。 王世强到唐坊来,本来就是要娶她为平妻的。 此时她心中电光闪过。 她突然想起,那齐氏她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她不由得就转头,再向那隔着七八席的齐氏看了过去。 刘夫人此时也重新打量着她的容貌,越看她,越觉得季青辰和那齐氏有三分相似。 她是今晚第一回见季青辰,刚开始还只是有些诧异,以为是凑巧。 说了这一阵子话,看清了季青辰的长相,她才恍然大悟,在心里暗骂着楼大夫人办起来事来半点不知道分寸。 她故意替小姑子弄了这个长得像季青辰的女人来做妾室,好把王纲首的心拉回来? 这都是什么恶心的事儿! “……楼大夫人,曾经见过我?” 季青辰此时也算是看清了那齐氏的容貌。 果然有三分相似。 多亏这堂上烛光不如白天,她又是从唐坊第一次到明州城。这水轩里各府女眷没几个人认识她。 现在还不会察觉她和那齐氏长得像。 “这件事我也奇怪呢。” 刘氏也是苦思不解,她都没见过季青辰,难道楼大夫人就见过季青辰? 这事将来要是真做出来,明州城的女眷们迟早会发现齐氏和季青辰长得像,季青辰是不好做人了,这明州楼家也要被传得风言风语。 楼鸾佩的脸更是要丢尽了。 “……” 季青辰终于明白,劳四娘慎重让她小心楼大夫人不是没有原因了。 她就这样根本没和楼府搭话,这恶心事还是找上头来了。 “少时开席,还请坊主安坐。这边灯暗了一些,坊主小心脚下吧。” 刘氏点到为止,还要离席去做她的女主人,季青辰知道她特意把她安排在灯暗的地方, 才好叫同席的女眷拿不定她的长相。 她知道这已经是大大示好的意思,也是笑着应了。 她这里还喝着茶,和同席上渐渐坐下来的女眷们寒喧,心里想着这事儿倒也不难。 她手下劳四娘如此能干,就让她去使个法子花些钱,叫这齐氏赶紧回江阴去。 没儿女的婚事是容易拆散,有儿女在就好说话,不过是使钱摆平的事。那前夫也就是丢了差使没钱养家,拿老婆撒气,现在老婆都丢了应该长点脑子了。 齐氏被娘家如此摆弄,看着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前夫加孩子以情动之就足够了。 说到底,好好的正妻不做去做妾,但凡是个女人都要掂量掂量。 “黄家姐姐——” 季青辰刚把这齐氏的事情在心里摆平,果然见得黄七郎的夫人王氏笑着走了过来。 她昨日就已经差人在季园留话,说起今晚在胡府里相见了。 她站起,含笑相迎,上一回她去泉州城,途中经停了明州城,当然找了机会和王氏暗中见过面,所以是老交情。 “青娘。” 近前来,季青辰见看到王清河的脸色不好。 她比黄七郎小上四岁,年龄已经上了三十。 虽然吃过苦头,也生过儿女,但打小在娘家的底子好,夫家富贵后既知道保养,黄七郎在她面前又是压着嗓门不会大声说话的,自然让她心里舒坦。 她那银盘脸一丝细纹没有,弯眉凤目,嫩得像是二十五六的模样,白银带纱裙外套红芍药花的双层绢背子,云盘发髻上两朵碗大的粉色芍药,还沾着过水廊瀑布的水珠。 她虽然不算是多少姿色,但打扮得既鲜亮又大方得体,在这胡府商家的宴席上十分抢眼,至于在海上吹风吃浪的黄七郎,他只要往她面前一站,果然就是个肥头大耳糙汉子。 王清河的笑容下面全是尴尬和不安,还带着三分恼怒。 季青辰心中一动,知道她看到齐氏,她便也明白楼大夫人是从哪里看到她季青辰的模样。 “那日我们在东渡门外瓦子里,见到的居然真是楼大夫人?她那样的身份,到瓦子去干什么?” 季青辰和王氏坐在邻位,一边和席上的女客寒暄,一这暗暗低语着。王氏暗恨道: “楼府长房里怎么就娶了个这样的长媳妇?自家一儿一女的事情不经心,全丢给了小姑子。反倒把娘家的事管得死死的,就是妹夫在瓦市里相好了一个耍皮戏的娘子,她也敢带着仆妇、养娘们打到瓦子里去,把那娘子打成了个烂羊头。那日你是走得早,没看到这出好戏,楼府的脸都被她丢尽了——”L   ☆、135 勾栏瓦舍 听了王清河这番话,季青辰知道楼大夫人这“糊涂悍人”的称谓是何来的了。 那日她坐的海船停在东渡门,门外是市舶司码头,补充食水也要两三天。 她不方便在市舶司办了手续进城,便约了王清河在东城郊外的东瓦子里相见。 大宋的瓦子由官府定址,聚集各类杂戏、曲馆、画馆、棋会、歌馆、木偶戏等九九八十一般伎乐艺人,是他们卖艺赚钱,也是百姓们游乐的地方。 明州城的瓦子有六七座,临安城内外则不下二十座。 这样热闹的地方,自然有官府的酒库和酒楼。 当时,她和王清河就约在了东瓦子里的赏心楼三楼包间里。 楼大夫人进瓦子的时候,她季青辰正坐着,看着楼下东面勾栏戏台上的老艺人在耍京腔。 这老艺人是从北方渡江过来的后代,祖宗的口技没丢,他站在台上,把旧都城汴梁的市井叫卖声花样百出地学出来,一搏众人一笑。 这边台上还在唱着“打瓢喂——水瓢、葫芦瓢、缸瓢、菜瓜子瓢,舀起来银龙王进宅,泼下去土地奶奶扫尘,喝一瓢白发回青,补一瓢家业兴旺,看这里,望这里,老刘子手精人善打瓢喂补瓢——” 那边瓦市街口,就先看到十七八个小厮、男仆拨开人群闯了进来。 接着就是五六辆马车驶过,直接停在了一处,下面来的全都是粗悍的养娘和仆妇。 她知道瓦子街巷里住着的都是卖艺人家,临安城还有些宫中御封的画待诏、棋待诏也住瓦市。所以有大户人家的马车停在巷子口并不算什么。 更何况,赏心楼上。除了她和王清河的这一桌,隔壁包间里还有四明王家旁系子弟的一桌。 对面包间里是明州通判衙门的一桌,楼上楼下不时就有官伎的曲乐声传来。 通判衙门宴上似乎是几位做文吏的儒生,持贴请来了瓦子庆隆书会里的几位编戏师傅。 他们也不叫官伎,就是那几位温州来的编戏师傅清了嗓子,击着筷正唱着一曲书会里还没有编完的新戏《王魁负桂英》。 二楼下北面,是一处勾栏里的女子相扑。叫好声沸反盈天。 她是不好意思去看的。王清河在西夏早看女子摔跤看习惯的,并不当回事。 她刚刚也差人持了黄府的贴,到楼下一处书馆请当红说史先生过来。在她们包间里说一套书。 既然来瓦子里,岂能不好好听一套《三国志》里的《关大圣千里走单骑》? 至于她们下楼时,遇上了楼大夫人上楼,她倒也明白那位楼夫人能认得她季青辰的原因。 楼大小姐还是深闺千金呢。都被她季青辰打听到了长相,凑出了一副画像。楼大小姐手上岂能没有她的画像。 说到底,江浙海商大户见过她季青辰的人并不少。 瓦子画馆里多有老师傅听人说起容貌,就能画出画像。 宋人的画像不太逼真,但要是见过了真人。楼大夫人当然能发现齐氏确实和她有几分像。 “当时看着楼下的人是不少,但进巷子的时候还安安静静的,怎么就打起人了?” 她也诧异了起来。吃了一筷酒酿橙蟹,抿了半口明州城有名的小黄酒。 王清河在明州城住了十年。又和王世强是联了宗的姐弟,对楼府的事情自然熟悉,不由得就咬牙道: “你当她不知道楼府的规矩?平白仗势欺人的话楼家哪里容得下她?她那天也不是直接上门,反是提前三天先客气叫人送了贴子,请了那耍皮戏的班子到楼府里唱戏。” 说到这里,王清河转了头,持了盏和邻坐一位海商家的夫人互相敬了酒。 她早就受了季青辰之托,自然引了她与邻坐夫人互通姓名。 那夫人当然听说过季青辰的大名,两下里寒暄相识,季青辰也知道她丈夫在唐坊里登记过的资产是三四条海船,海商里的中小户,正是胡纲首手下分管。 他家中三个女儿,大的十四岁,小的十一岁,都还未出嫁,这可是她一心想要让唐坊坊民与之结亲的人家。 她知道不能着急,待得和这位夫人又说了几句后,约好了日后去游船观赏月湖水景。 这才各自分开应酬。 王清河便也得了空,放下酒盏,以手娟掩嘴,小声说着那楼大夫人整治妹夫外室的手段。 “她叫了那戏班后,转头又使了钱,叫一户商家出面,高价要包了那戏班子几天。那起子唱戏的眼皮子浅,虽然不敢得罪楼府,但见着送到眼前的钱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自然就想出个馊主意。一面收了包戏的订钱,一面又差了三四个新徒弟去楼府里赶场子。想两面讨好。这不就是中了她的计?” 季青辰听到这里,几乎都忍不住笑出来。 “我说呢,她也是大家夫人,怎么能为了娘家人明目张胆去瓦子里撕打戏子?” “她是好手段。那日楼府里叫的四个班子,皮戏、说史、杂剧,还有一个放风筝的好手。宴上请的官眷以前也叫过这皮戏班子。那新徒弟一上场,不论是瓦子里还是官宦人家里,如今传出来的风声都说这皮戏班子太不知道礼数,不教训教训那还得了?” 季青辰听得颇有趣味。 要不是这楼大夫人和她季青辰是敌非友,几乎都要为她拍掌叫好。 她笑道: “她抓着这个错处,马上就叫人打上门去了?” “啊约,她怎么肯叫人说她是个悍妇,在席上就立时差人去召那班主来解释。” 王清河显然是早把这件事打听得十分仔细,口角生风, “那班主正被那户商家包了戏,扣在府里不能走。哪里能有机会到楼府里叩头陪罪?她连召了三次,一个人影都没见,人家倒要说楼府里好性情,再不生些威风,倒叫瓦子里的戏子踩到头上去了。那她这样的长房长媳,不出马把这事儿摆平。难道还要男人们出头管这样的小事?” 王清河虽是笑语着,到底还是摇了头, “她也就是这半调子的心机了。但凡她再多想远几步,悍妇的名声怎么会传得人人皆知。府里那些个管家娘子难道不能用?随便叫个娘子出头,使钱让管事娘子找些赖子亲戚去厮打难道不行?随便找个借口。明眼人也知道是为了楼府召戏的事。这才是世家的气度。何必她这样的身份亲自出手欺压小民——谁也不是傻子。” 季青辰也笑着点头,心知肚明。 那日楼大夫人也去了赏心楼,自然是自恃身份,只肯在楼上主持大局。 十多个楼府男仆,五六辆马车里的养娘、仆妇们就是她手下兵卒,务必要把不知礼数,敢不给楼家面子的戏班教训彻底。 把那敢勾引她齐家妹夫的外室,连人和整个戏班子都砸个稀巴烂。 “这也是太贪钱了些。当时楼府召他们时就不该应。那娘子和齐家妹夫勾搭上,楼府大夫人怎么能给他们好脸色。班主难道还不知道这个理?” 她摇头笑叹着,王清河笑道: “我的妹妹,人家哪里能和咱们一样,不把这些小钱看在眼里?他们是扮一天的戏吃一天的饭。有生意怎么能向外推。再说了,不过是瓦子里的小戏班,能不能知道楼府大夫人的娘家姓齐,这都难说呢。” “他们齐府里,如今还是有几个子弟在江北边军里任职?” 季青辰沉吟着,她岂能不早打听到这齐府的底细, “我听说楼大人当初在楼府里寄住,后来去江北边军里出军职,也曾经走过齐府的路子。” “正是这样说的。” 王清河虽然看不上楼大夫人的小心机,但她毕竟是商家出身,齐府子弟在江北金、宋边境榷场里的生意人脉,她是绝不会小看的。 “按说,这楼大夫人虽然容易坏事,但她护起自己人来毕竟愿意出力。守寡后还是知道要扶助小姑子的。” 她看了看季青辰,知道她不忌讳听这些楼鸾佩的事情, “楼家现在的继室,外头传的名声可就不是悍妇,而是不贤良。但要说到楼大人——” 王清河思索回忆了一会儿,“倒也奇怪,楼大人和楼鸾佩是不时有书信的,但和齐家却并不亲近。” 季青辰微微含笑。 她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楼云在军中要是能得到齐家的真正庇护,那份送使者到金国境内,冒险去封赏义军这样要命的差使,是绝不会落到他头上的。 齐府和楼云,暗中必定早有不合。 “青娘,你是打算去和齐家商量楚扬码头上的事情?” 王清河生在了商家,又嫁在了商家,自然精明。 季青辰也没打算隐瞒。 所以,王清河只看季青辰的的神色就猜出了她的打算。只是她万万没料到,季青辰会把主意打到楼大夫人的娘家身上去。 那可是楼鸾佩的嫂子。 “这怎么能行?楼大人虽然排挤咱们的手段太狠了些。但你也不能乱了阵脚。怎么倒找到他们家里人的头上去了。” 季青辰悠然笑语着,道:“不是他们家里的人,现在这局面,谁还敢和他作对?”L   ☆、136 挖人墙角 “那也不能如此。” 王清河吃惊劝着,把以前告诉过季青辰的情况仔细说着,道: “齐家是本地北人厢军出身,借着楼家的势转成了御林中军的军籍,驻守江北。楼家也借着齐家的势,在本地新渡的北方人里扎下了根基。齐家虽然和楼大人的关系不好。但他们未必就愿意和咱们联手。没有咱们,齐家照旧能伸手到楚扬运河——” 王清河忐忑着,她一口一个咱们可不是虚的。 王世强那段西河道虽然没有黄氏货栈的捐奉,但黄七郎和王清河都是下了私房钱的。 王清河有了黄七郎做老公,输光了也不愁没人养活,她的胆子更大,更多一个心眼,直接就把她存在唐坊分栈点的分红股利全拿出来,让季青辰一并押到那段河上了。 她投的比黄七郎还多一分。写在了季青辰的名下。 她是巴不得季青辰斗败楼云,大杀四方,直接全吞了那西河道。 “我的姐姐。谁还嫌钱多呢?楼大人在官家面前说江北边军兵源不好,缺少训练。这样的话谁不知道?齐家人只怕早恨不得叫他死在东海别回来。齐家不就是厢军转籍的?他们不就是楼大人嘴里不好的兵源?” 正说话间,席中请了明州北瓦子里最有名的笛色女乐来献寿。 因为师傅是从宫中教坊乐部里退出来的老倌人,她青衣青裙青玉笛,容色平常,规矩是一日不过三曲。 单是她到胡府一趟,打贴子和喝茶钱就是十足十三贯通宝。三千文的酬劳。 乐酬另算。 此时只是站在胡府刘氏的寿席中央,横吹一曲《寿南山慢》。没有其他檀板琴鼓相伴,偏从那幽细笛声中吹出一缕明空浩荡。 季青辰悠然听了一曲,只觉得盏里的小黄酒味道是重了不少,叫男人喝得痛快,却叫她不太喜欢,所以也放了盏。低笑轻语。道: “齐府是送上门来的帮手,现在我不去找他们,我还能找谁?” 王清河也有些哑然。不由得就恼了心,暗骂着远在绍兴府的王世强,还有她老公黄七郎,道: “这王纲首。明知道咱们投了钱。他这样不言不语的,下回谁还敢帮衬他?” “他是要往仕途上走的。和咱们要赚钱的心思不一样。咱们哪能指着他?你放心。他是非要出头不可的,只要咱们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自然敢把前程全押在咱们身上。” 季青辰深知王世强在绍兴府观望的心思,自问这也是她反客为主的好机会。 只看她敢不敢做。能不能做成。 “姐姐。你想想,齐家为什么转籍去江北边军?难不成是为大宋尽忠杀敌?唉哟,这些国事自然有楼大人去操心。齐家不就是盯着边境榷场的生意吗?” 王清河忍着笑。也知道她说的有理。借着敬酒,和她一处仔细商议着。 季青辰从王清河手上早就拿到过齐府的消息。这些日子也在船上苦思冥想突出重围的法子,侃侃道: “只要有了咱们那条西河道,那些从金国过来的马队直接卸了货,在榷场里分拣到了塌房仓库,再分到楚扬仓库。咱们再把码头一修,船帮一组,顺流而下。他们齐家的货就不要求爷告奶从军队里抽马匹运输。否则他们家的男人好好的明州城不呆,去边军里吃箭子,叫楼大夫人出头揍妹夫,他们容易么——” 王清河何尝不知道楼大夫人娘家如今没有当家男子在明州城坐镇,掩着嘴直笑。 “你既然敢和齐府去商量这件,怎么不早些叫分栈点的劳四娘去牵牵线?” 她经常和分栈点打交道,知道劳四娘能干, “我也是有难处,就是我那二弟……” 说到季辰龙,季青辰也愁了起来, “他没有查出下落,有罪没罪也不知道。我根本不敢伸手到那河道上去,否则我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楼大人叭叭叭地打我的耳光,我也不回手?公事也罢了,他不让我拿码头我就当他为国尽忠。但他也太不讲究了些,连我婚事也扯到了他的国事上去,我难道还要忍着他?” 必须要挖楼家的墙角。 必须要把耳光叭叭叭地打回到楼云脸上去。 她把张孔目这一路上推着陈家和江浙海商联手的事说了,王清河反倒笑了起来,道:“听你这样说,文昌公子却是护着你的?” 季青辰听到陈文昌的名字,不由得也露出一丝羞涩微笑,悄悄点头,道: “好在,他眼前还算对这婚事用心。” 否则她早就忍不了了。 季青辰笑着,说着些和陈文昌相处的琐事,王清河面带欣喜,为她高兴。 “妹妹,这不是我放马后炮。我是巴不得你当初和王纲首成亲的。但现在看起来,你和他的那门婚事竟是没成更好。你是不知道,百年他去年开始得了实缺做了参军后,简直是变了个人。绍兴府里的那个妾算是个什么?我就纳闷他和楼大人小姐这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了事, “还有那位楼大人,他的婚事在明州城也传得风言风语,他早些也来过明州城两三回,总是去纪府里找那家的几位公子。” “纪府?” 季青辰一怔,因为要找季辰龙的下落,她对楚州寿威军里的纪二公子也是打听了的,马上就知道王清河说的是什么人家。 “许是纪府里是书香人家,这几代的子弟连娶过四位宗女,楼大人不是要和顺昌县主成亲?纪二公子和他又是知交,所以他和纪家走得近一些。方便打听一些婚后的规矩,将来也好过日子。” 她猜测着。 因为已经把顺昌县主的事托给胡夫人刘氏,现在她没马上说起桃花渡里相遇的事情。 王清河和她想的是一样,又说了纪二公子性子散漫又眼高于顶。家里的嫂子、姑母都是临安城嫁过来的宗女。 这几年,她们为他相了十几位娘家姐妹侄女儿,到现在还是没有婚配。 今晚在三元阁里,纪二公子不知又要惹什么笑话。 季青辰便也想起了陈文昌,他答应从诗会回来,赶到胡府里。 呆会说不定散席出府的时候,她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她把这些小心情藏好。借着王清河的指点看到了第三席上纪府里的宗女长媳赵氏。果然端庄。然而毕竟是宗女,神情看着却又清傲了一些。不好亲近。 她暗忖着怎么样才能找个机会去和这赵氏结交一番。 将来,说不定还要求人家纪二公子出力。救出季辰龙。 “姐姐,这位赵夫人……” 王清河自然知道她的打算,却小声告诫着她,道: “她并不好说话。她虽然没有封号。但她家里堂伯父是国公,她丈夫纪大公子又是明州 市舶司的副监官。咱们这样有官品的大商家倒也罢了。那些家中没有官品的小商家,她从来是不理会的。” “……” 一听赵氏的夫君是明州市舶司的主官,季青辰就知道赵氏不容易讨好。 她是赵氏宗女的身份、丈夫有权,官位又是个大肥差半点不差钱。她什么都不缺。 这赵夫人在家烦恼的,最多也就是丈夫少纳妾,婆婆不要太难侍候。顺便在娘家姐妹里给三个小叔子相看媳妇了。 转念间,她有一瞬间突然想到。桃花渡里那一位顺昌县主赵德媛算是个出色的宗女。 怎么着都不至于配不上纪二。 “姐姐,我要是能给纪家牵上一门好婚事——” 她欲言又止。 赵德媛才貌双全,门第也配,要是能把她说给了这纪二公子家里去做媳妇,她眼下就能去和赵氏搭话。 以后真要是办成了这件事,有了这样的人情,她才好时常上纪府的门。求人家救季辰龙。 最要紧,是把季辰龙这战俘的身份一笔勾消才行。 以劳四娘的能干,还有赵德媛现在的处境,这件婚事办起来只怕容易得很。 然而,她深知这也是只是妄想。 “怎么?” 王清河诧异反问,“你有认识的宗女?纪府里必定是要给二公子娶宗女的。如今他立了 军功,升了品级。自己又是俊俏讨人喜欢的风流样子。普通宗女他哪里看得上。” “……我哪里有这样的好运气。也就是白想一场罢了。” 季青辰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赵德媛都已经明说了,她倾慕楼云。 闺中女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就是,非他不嫁的意思? 而她季青辰,明知道楼云暗中对她曾经有意,她现在却出头把赵德媛嫁到纪府换人情、 这又成了什么狗皮倒灶的恶心事了? 比楼大夫人弄那个齐氏给小姑子家做妾,还叫人看不上。 赵德媛将来弄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不恨死她才怪。 ——她季青辰要是想和纪府结仇,办了这件事一准就结上了。 至于楼云为什么老是去纪府找他们家几位公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打算——最多不过就是再排挤她了。 “你不用焦心。纪府的二公子在明州城的风评不错,他除了和宗女相亲老是对不上眼之外,在四明书院里是个有名仗义的性子。文昌公子既然也去了三元阁,少不了要托他疏通关节的。” 王清河知道她是为季辰龙操心。 她也知道急不得。 眼前抢码头赚钱的事情,才是她唐坊立足的命脉。 “我只担心我二弟的事要是没办好,我们三姐弟是不是马上就要卷铺盖走路。还有外头船上三百户的坊民……” 这不就正中了楼云的下怀?L   ☆、137 名门重起 “你二弟的事你尽管放心。你七哥他现在虽然还在绍兴府,但他差着李黑毛回来给我送信。让我转告你。现在战俘都押在了京城里。说是这一回官家的大祭里,要把战俘拉出来在祖宗面前转一圈,也好叫祖宗也乐一乐。” “……” 季青辰意外失笑着,“照这样说,必定要把战俘登名记册,好给祖宗们仔细看看?” “正是如此。所以你且放心。过几日必定有消息的。” 王清河从西夏逃回,对这些政事从骨子里就在意一些。劝慰的话也说到了要害处,笑道: “高丽战俘和金国战俘也不一样。无论是谢老大人还是韩参政都是要联高丽的,自然就要对高丽怀柔。” 然而这些话到底还是不好在这中堂里说多了。 她们便也含笑互换了个眼色,重新夹菜饮酒了起来。 中堂外当然也请了百戏,就在堂外湖上耍傀儡戏。 湖水上泛着船,牛油烛成堆地点起,照得如白昼一般,震响声中七彩焰闪,胡府里放了烟花。在天空中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七彩寿字。 连季青辰也不禁赞了两句。 趁着这动静,劳四娘悄悄来了,在她耳边禀告着,却是谢七小姐今日没来这府里赴宴。 但她打听到了,谢七小姐在谢国兴纲首府里住着,四月里必定要去城外踏青的。 多的是见面机会。 她笑着夸了劳四娘,又说了约人要去月湖里游船的事,让她安排发贴子。 劳四娘连忙应了,犹豫着提醒一句,道:“大娘子。三郎那里……” 她知道,季大力今晚没有来给她撑船,而是去了蕃坊,必定是三郎和蕃人们起了冲突。 “三郎的事,他自己摆平。他要是连蕃坊里那些卸货船丁都压服不了,我也不敢让他留在大宋,还是回扶桑安全一些。” 她在唐扇子后轻轻叹息着。 “任谁都知道。我们在唐坊是自己说了算,扶桑人只要想赚钱也不能为难我们。但在大宋就不一样了。必定是处处受制。他要是还和以前在唐坊一样直来直往,出拳头都不拐个弯。可是什么事都办不成。” 外面的寿日烟雨一轮接着一轮绽放着,湖面戏台上,人一样大小的木傀儡被水底的傀儡手牵着线,踏波而舞。 烟火照在他们精雕的面目。华丽的衣冠上,飘飘若仙。 “外堂上有蕃商坐席没有?” 季青辰在席上没有看到蕃商女眷。却知道外堂上的未必没有,见得劳四娘点头,说起明州蕃坊的蕃长在就外面席上,却是旧新罗的遗族。 三郎在蕃坊闹事的消息。说不定就已经传到人家耳朵里了。 “既然是这样,我也就等着人家来和我论理了。” 想着蕃长是旧新罗人,季青辰倒还松了口气。明州城的旧新罗遗族虽然多。但总比泉 州蕃坊里最财大气粗的大食商人要容易对付,她便叹道: “三郎能不能在明州蕃坊立足。这还是小事。但他如果能在大宋吃到了教训,还能办成了几件事,我以后也可以不用再操心他了。他就算要回扶桑去抢地盘做国主,娶十七八个扶桑老婆,或是去南洋做海盗,专抢泉州的海船,甚至改姓什么的我都只当不知道——” 季青辰自问,她再忧心三郎的病,但总不可能一辈子拴着他的。 “可是……” 见着劳四娘的样子,她知道这妇人怕三郎成了事却又要离开,她笑着低语安慰着, “没有了三郎,抢码头的事情更难了些。但这府里那一桌上,不都是船帮老大的女眷?” 说话间,她瞟了一眼她的后席。 劳四娘当然看到那席上的六位夫人。都是浙东运河上几位船帮大佬家中的女眷。 季青辰现在虽然不好去攀谈,那也是因为她要等三郎在蕃坊得出个结果,才好决定如何行事。 “人人都想赚钱,没有了自己家的兄弟固然难一些,但我们总能找到人联手的。” 劳四娘定了心,悄悄退去了。 季青辰因为想着要拉拢齐府的事,自然就要多探听那楼大夫人。 那样办事把不住分寸的悍妇,她季青辰就算不得不去和她娘家的兄弟们做些生意,也是要又打又拉的。 否则,难道她季青辰还要容她把那齐氏弄到王世强面前做妾? “姐姐,倒是那楼大夫人,我那日在赏心楼换了衣裳打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你那包厢也是以黄府管事的名义订的。她怎么能一眼能认定我了。” “你没见着她那日的打扮,难道是楼府大夫人的打扮?” 王清河眼睛从烟火上转了过来,“我不是说你说过,她在那城外瓦子里才是常客。” 隔着纱幕,一层层彩光在堂中玉白色地面上翻滚。 甚是瑰丽。 “他们齐家是陇西名门。是陇西军里的武职世家,逃来时比楼家晚了一二十年。逃难时田产是没用的,一路上金银也已经用尽。十七八房的家眷全挤在大明王寺里借住。穷得实在没办法了才开始做买卖。楼大夫人齐柳风生下来的时候,齐家还在城外瓦子里租屋子住。等她长到五六岁,他们家才在城里买了宅子,重新立了起来。你当她在楼府里过得舒坦?” 季青辰一听,不由得笑了起来。 “难怪,我看那位夫人到了瓦子里,上酒楼就像是回家一样。比你我这样的商家还要坦然。你那时悄悄和我说是楼府大夫人,我还真不敢信。” 她细想着,果然那楼大夫人一身衣裳打扮虽然不寒酸,却都是普通商家富户的模样。 她再一想起齐家在明州城是厢军出身,便也明了他们家渡江逃到南方后,如她季青辰回大宋一样被排挤了。 齐家叔伯们必定没能在朝中出仕,子侄们就只能进了本地收容流民的厢军里混口饭吃,后来才慢慢开始在军中做生意。 她倒也佩服齐家子弟栽了跟头,还能再爬起来,便笑道: “楼大夫人如今年纪不小,还敢这样胡来。她以前在家里做小姐时,必定经常偷偷来城外瓦子里的。” 城外的瓦市不及城里瓦子繁华热闹。就算是官库酒楼也不一样。 三元阁不是有功名的士子根本进不了门。赏心楼却是小吏、商家在吃席。 “我也是这样想呢。他们齐家以前不就住在那城外瓦子里,好方便在东渡门码头上做生意?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哪里有不敢来的?” 王清河笑着,眼睛瞥向了头席上的楼大夫人。 她又把同一席上的王安抚使夫人暗暗指给季青辰看。 季青辰早闻了王安抚使的大名,当然也就落力打量这位四品诰命夫人。 她已经是上了四十,比楼大夫人年纪更大一些,身体发了福,但胖脸上的眉目气质仍然是书香人家出身的素秀矜持。 她身边还坐着个似乎是她某位儿媳妇的年轻女子。 她三个儿子都已经娶亲,各从科举出仕,她如今也算得上是老封君了。 “她也没劝一劝王安抚使?” 季青辰忍不住悄悄问着。 王清河住在明州城,更知道官伎薛涛得宠的事情,也压低声音笑道: “她劝什么?王安抚使在家里可没有一个妾室。诰命是她的,儿子也是她一个人的。要把这外面的美人劝没,她岂不是要在家里给他安置一个更漂亮的才拢得住?她犯得着么?我记得那官伎如今也有二十五,跟了这位王大人快十年,再过三四年,她再得宠也要到头了。” 季青辰缓缓点头,不得不承认安抚使夫人诰命在握,儿子们傍身,对手马上要红颜老去。 王安抚使就算是宠完了一个还要再接上一个,那也是他自己没把自己的前程当回事。 “再说,王安抚使可是两边都不太沾。” 王清河暗暗做了个手势,用筷子夹了一注胡府的龙须寿面,放在碗里,又点了点季青辰碗里的台州福寿螺。 季青辰心领神会,寿面当然指的是吴太后的德寿宫。 台州福寿螺,当然指的是瞄准了皇后之位的台州谢家。: 看来,王安抚使是没有涉入这件事情中。 “你七哥不在意这些宫中之事,他是陪着百年的。” 王清河毕竟和王世强是联了宗的姐弟,老公又承他救了命,无论如何还是关系亲近,唤 着他的表字也就习惯了, “你知道王家和韩府都是太后一系的,楼大人只怕是要拱一位谢氏皇后上位来自保了。妹妹你既然要在这大宋立足,可得先想好了……” “姐姐,我便是想巴结宫里的圣人,哪里轮得上我去想这些?” 季青辰同样伸手,舀了一勺子红油虾米珠,放在了碗里,顿时把三四枚福寿螺们呈拱了起来,“你看,我是小虾米,最不能也不敢的就是选边站。好在也没人注意。倒是王安抚使——” 她吃了几颗虾米,用筷尖点了点显眼可口的福寿螺, “他是两浙路的官长,朝廷里的重臣听说也是江浙的名儒?他这样打眼的人,要么就痛快些选别站好了,要么就别让人家抓到他的把柄——”L   ☆、138 绝断退亲 虽然曾是楼云在四明书院的师长,但王安抚使果然如瓦娘子所见,做起官来不太精明? 季青辰其实并不在意这些,因为谢七小姐不在,她这一回到胡府的大事就是暗暗和王清河商量了怎么和楼云恶斗到底,非要抢到西河道码头的生意。 除了齐府,她当然还想再拉上谢七小姐和王世亮一起。 王清河开始还诧异她尽选些对头人家,后来却是击掌叫好。 这样的办法,就是要从楼氏族里和谢氏族里找出一些能联手的人。挖这两家的墙角。 不是这些人,也不敢出头和楼云作对。 毕竟,如今的京城里,楼云是圣眷日隆…… 官家的皇后之位更是虚悬。 “听说他要是过了眼前这个坎,把大理寺的那桩案子办稳妥了,眼前就有两个缺。一个是执掌大理寺丞,再加封一个翰林院的品级。这就是将来要入阁的兆头了。要么,他回泉州城,从泉州市舶司升任到福建路市舶司。那可是从三品的肥差事,西南一带的商人必定要和他结好的……” 王清河显然对楼云有所忌惮,季青辰便也笑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摇着扇。 “姐姐你只管放心。世上越是好事,就没有这样顺利。他那案子得罪了宗室,得罪了太后,甚至连泉州水师那边也得罪了。他不把这案子办成铁案,不提官家如何了,他自己的前程就保不住……” 王清河频频点头。 “只不过,这位楼大人也应该知道。我不过求一碗饭吃,可不是要和他政斗。他还是找机会退让一步为好。毕竟。现在我与他是友非敌,” 王清河当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铜镜案里的那一箱铜镜,不就是她唐坊里的。 除了她,谁的堂上证词还能让这案子办成铁案? …… 因为楼云不好得罪,所以一夜过去,王世强被楼云放了鸽子。半点也没有生气。 前日。他就得到楼云进绍兴港的消息,又接到了楼云在港口向王氏货栈的招呼。 说是当日晚上来拜访。 他备了一桌水轩酒席,却没等到人。 原来人家还住在港口的驿馆里。不知在忧愁什么。 驿馆里的船丁悄悄传回消息,说楼大人那晚本来要去拜访王世强,出门前突然接到了明州城传来的消息。 结果,楼大人两宿没睡着。听说还发怒砸了摆设,对着空气骂了一通。 骂的是一个姓张的书吏。还有一个叫骏墨的人。 王世强当然知道,那是他留在唐坊的书吏和书童。 王世强虽然远在绍兴,但有江浙海商的地方就有人给他递消息。 所以,虽然空等了楼云一晚。他自然也不生气着急。 楼云忧愁他当然高兴。 别人或许看不出,但他王世强打从知道他在房中挂过季青辰的画像,无论秦从运、黄七郎他们如何地摇头不信。他就从没有怀疑过: 楼云对季青辰有意。 一连等了两天,楼云前来拜访的消息才重新传来。 他坐了驿馆的湖船。一路驶向了了绍兴府北的西施山下。 看到王世强买下西园竟然是一座占地足有二十亩的山湖园林,水路入园的山径边还有着吴宫旧迹,西施洗发的水池,楼云意外的吃惊化成了一串冷笑。 “王世强,这是想在外头娶平妻的意思了?” 难不成,这商人庶子刚刚出头,就敢把明州楼氏当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楼云站在船头,黑着脸,只觉得一肚子邪火没处泄。 楼叶早早就去了明州城找陈家叔侄传信,顺便接张孔目和骏墨过来,没在驿馆里见识楼云的怒意。 留下随行的楼春躲在了舱门边,深怕被他突然抓到错处,痛骂一顿。 自从骏墨把这几个月在唐坊的消息传来厚厚一封信,信里说张孔目一直为陈家向唐坊要西河道的份额,楼云就一副马上要抽风的暴躁状态。 两宿没睡后,他直接把赵秉林给他的退婚书拿出来,在赵秉林的退婚书私章边用了他自己的私章,画了花押。 他又唤了两名家将,一个是楼蟋儿,让他把退婚书急送泉州城去。 眼下他和赵德媛都是泉州人氏,退婚书是需要泉州府衙用官印,才能真正算数的。 一个是楼蝈儿,让他拿了亲笔信去明州纪府,约着纪二公子,让他老实在明州城呆着,他过几天去明州城第四次找他。 纪二公子要是再敢不在府里等着,以前他欠他楼云的赌债统统马上付清: 比如四副东坡真迹,十一件秦汉时的金石古器,再加上他纪二公子从出生前到升天前的所有月钱,他攒下来将来娶老婆的聘礼,甚至还有他婚后生出来的第一个女儿…… 楼春没见过纪二公子,但对于他敢把没影子的女儿都赌输出去的气魄佩服万分。 他也能猜到,当初纪二公子敢说起这样的赌注,必定是说楼云将来成婚后要是有了儿子,甭管是什么歪瓜裂枣,就让他纪老二的女儿嫁过来的意思。 他们的交情倒是好得很。 甚至他都能隐约猜到,纪家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都没有订亲,楼云这是准备让顺 昌县主慢慢挑一个合她心意的。 这样,公子在赵秉林赵老爵爷面前也算是能交待了。 这些倒也罢了,楼春却是愁着,楼云突然绝断地退了亲,回京城后怎样和官家交待? 拖几月,等案子结了官家高兴的时候再退亲,都行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忠言他也一句不敢提——楼云明显不想听——所以他必须要为楼云傻 乐傻高兴,因为他家大人现在是是无亲一身轻的单身汉了。 现在在大街上,他要是看中了哪一户人家的美貌小娘子。他就马上可以去提亲了。 这是喜事。 “缩在那里干什么?” 楼云阴沉着脸转头看他,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我又不会吃了你。” “……大人,小人就是在想……” 楼春不得不冒险接近了他,小心翼翼地陪笑问着,“怎么大小姐就和王纲首闹成了这样?他不是还让大小姐在京城里帮他走动人脉?怎么这边又置这样的大园子纳了妾?” 楼春觉得这是一个安全话题,完全是为了让楼云分心。 “……这是一荣俱荣的事情。他不开口。鸾佩也是会去做的。这些事情上。她比王世强还明白。” 楼云站立在船头,忍着心里的烦恼。 为了扼制韩参政府,为了让吴太后和那些宗室消停些。所以他在楚扬西河道上排挤唐坊。 尽管季青辰在那段河道上押了血汗钱,冒了最大的风险。 这样一来,他在公事上叫她讨厌是理所当然了。 但他并不想在私事上也叫季青辰讨厌他。、 他本来是想讨好她的。 在唐坊时,他是订错了亲。他确实是不知道能不能退亲。 但他就是愿意向她献殷勤,他就是愿意留人给她。就是想叫她在和陈家订亲的事情上占便宜。 这样做,谁也不能说他风流花心,谁也不能说他错! 更何况,他喜欢的人本来就是她。 他是订错了人! 但就是他这样小心曲折。瞻前顾后,他想讨好她的隐*心怎么就没人能理解呢? 骏墨太小也就罢了,张学礼老年持重。疼爱家中老妻,保媒的时候该怎么替女方拉偏架难道还要他楼云明说? 他皱眉看着西园水路。那面驶出来两条乌篷船,上面有王家小厮恭敬为他引路。 江南园林建在山水之间,取其自然之意,本地人家并不在意游人进出赏景,湖边的渔居水村也是连绵不断。 引路的乌篷船停在了湖畔一座水亭边的时候,楼云已经看到了亭子里的王世强。 “他也不嫌庶子庶女生得太多。” 楼云现在看谁都不顺眼,他嫌弃的眼光落到他身后的女子身影上,忍不住眼角一跳。 因为那女子系着一条绿绫子裙,身段纤细苗条,所以肚子微微凸起,一看就知道有一两月的身孕。 “楼大人,下官有失远迎了。” 王世强的样子似乎和养病的传说并没有二致,脸庞瘦削了一些。 楼云却知道,他是不习惯西南山城的空气,得了轻微的疫病也有可能。 “妾身沈氏见过大人。” 那沈氏女子虽是有了胎,仍是落落大方地和楼云见礼,为丈夫和客人亲手倒茶。 楼云眼光一闪,王世强真要拿她当平妻,是不会让她这样怀着胎出来见客人的。 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随时能打发掉的妾侍? 然而,楼云心里正没好气,虽然领会了王世强暗中的示意,他也不打算叫王世强以为楼鸾佩好欺负。 这厮不过就是猜到了他楼云的来意,觉得官位可求了,老婆家亲戚现在用得上了,所以马上表示压根没有娶平妻的意思? 他抬眼就扫了过去,毫不客气在沈氏的脸上结实转了一圈。 王世强只当是没看到。 看过这一眼后,也不知怎的,楼云暗暗松了口气。 这沈氏姿色不俗,但和楼鸾佩那般的绝色,和她那样的世家千金相比,显然差上不少。 更重要的是,此女虽然也是白衣绿裙,小家碧玉的模样,和季青辰的容貌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就因为那一袭绿绫子裙,他刚才在船上远远看着,还吃了一惊。 虽然式样料子都不一样,但他毕竟见过季青辰穿绿裙。 在楼云看来,此女除了沉静大方的仪态还有一丝可取外,远不及季青辰美貌可爱。 王世强那就是瞎了眼。L   ☆、139 哭诉一场 “楼大人,请。” 王世强端茶虚敬,楼云便也把楼家族兄上门问罪的架子放在了一边,不再去看那小妾沈 氏。他并没忘记楼鸾佩在京城里说过的话。 “世强他从小失了母亲又被嫡母辖制的原因。他的性子是被人逼着心里就不痛快的。那怕是他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事,他也更在意身边人要顺着自己些。以往在家里时,他怕是忍我忍了很久了。如今他好不容易出头了,自然就忍不住了。” 楼鸾佩笑语嫣然,叫人根本看不出她心底到底什么打算, “听说那沈氏是绍兴本地的小商家女子。他喜欢不了多久的。过不了几个月,他散了心,也就回来了。” 他楼云倒也不觉得她说得不对,他也听说王世强府里的两个侍妾,和这样沈氏一般的出身,生了孩子没多久就被冷落了。 湖风吹在亭间,纳妾散心的王世强一身白服宽服,淡笑闲谈着。 “听说赵老爵爷一家从泉州去了京城,想来楼大人的亲事差不多也要办了?” 楼云也没有否认,只是笑道: “百年兄还请唤我的表字吧。你我毕竟也是舅婿姻亲。” “恭敬不如从命。” 王世强虽然官小品低,但他多年来打交道的官宦都不会在楼云的品级之下,他笑着拱手,随之转口,“由之兄,听说县主她是由之兄的心怡之人,想来这场婚事是准备要大办了。由之兄好福气。” “不及百年兄的福气,娶正妻自然是娶家世门第,品貌贤淑。我虽然另有喜欢的女子, 却未必能如愿以偿。哪里及得上百年兄——” 楼云不打算在赵德媛重新订亲前让外人知道他退了亲,现在当然要保着她的名声体 面,说话间,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沈氏,她低头站在一边,看不出神色。 “能把喜欢的女子留在身边为妾。也足以解语了。” 他笑着看向王不世强。 “这贤妻美妾的逍遥日子,我倒是要向百年兄好好讨教才是。” 果然,王世强听到他这番话。他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楼云知道他的猜疑——以为他楼云想纳季氏为妾? 他难道就和王世强一个水准? 刚刚进园时,引路的王家小厮他早已经认得是王世强身边的左平。 三四年前,这小厮除了回驻马寺打听过季青辰的过往,前些日子也去过泉州城。打听 他楼云在蕃商大会上遇上一名女子而后向顺昌县主求亲之事。 说不定还打听了季青辰前年去泉州城的事情。 “听说陈纲首受了大人之托,正和季坊主商议西河道上的码头之事?季坊主对文昌公子看来倒是有几分中意。” 王世强瞬间掩盖了神色。笑着敬酒。 他说的虽然是楼云最不喜欢听到的话,然而楼云何尝没见过当初王世强在唐坊时被陈文昌气到的脸色? 更何况他早就猜透了王世强的想法,否则他何必来绍兴府。 “这还要多谢百年兄的顾全大局。本月朝廷大祭后就有一轮吏部查选,听说韩参政已经把百年兄的名字呈报?如果百年兄愿意屈就楚扬河道官——” 楼云微笑而语。“季坊主在西河道上的码头,谁也不好和她争了。” “……” 王世强何尝不知道,韩参政论功行赏不可能缺了他。 他凭这次的功劳。再加上韩府的推举就可以在工部都水监里立足。他能得到都水监副使的从六品官职。直接主管楚场运河河道。 西河道就在他的辖下。 这样的六部实缺官职,当然比西南军里的文吏幕职要强得多。 这也是他这几月来急赶而回,却不进京城抢风头而得到的回报。 但如果这个官职就是他王世强的目标,他何必压下了黄氏货栈要去楚扬西河段建码头的意思? 黄七郎的意思不就是季青辰的意思? 季青辰回大宋的船还在东海上,她放在黄氏货栈里的暗股就转了明股。 这一着,马上就拉拢了黄七郎和他的四位老兄弟。 黄七郎从江北赶到绍兴府,可不是来看他的,而是一天十回地游说他,转达她的意思: 西河道边马上要立的河碑,由黄氏货栈出资,碑文的内容不仅要写他季青辰捐款的名字,而是要把黄氏货栈写上去。 她捐在河道上的款子,拿出一半就当是她在货栈里扩了股,用她的股份捐的。 不论将来的河道官是谁,都不可能无视黄氏货栈。他王世强要是做了河道官,又把河道上最要害的十三个码头给了黄氏货栈修建,官面上没人会说他偏私。 更何况,他王世强不就有黄氏货栈的最大暗股? 他怎么着都不吃亏。 “由之兄说笑了。季坊主如今与文昌公子正在议亲,我也听说琉球岛虽然是个荒岛,但离泉州很近的澎湖岛上很多泉州人定居开荒,季坊主在那边也是押了宝的。” 王世强挥手让小厮们摆席,避开了楼云的含笑讥讽。 他这几日在西园里苦思无计,因为季青辰已经摆明了尺码: 她不怕肥水大家分,有财大家发,但她非要抢到码头不可。 他当然愿意看着她和楼云斗生斗死,但问题是,他自己无法置身事外。 他王世强,这次如果胆敢不回报金主季青辰为他承担的风险,以后这一路做官,他就别再指望有人愿意帮衬他。 而且,季青辰吃了亏,只怕会马上提出要他返回她所有的捐款。 就算她不要他付砂金,直接抢走他在黄氏货栈里的股份,她也不是做不出。 毕竟。她所有到他手上的款子走的都是黄氏货栈。 白纸黑字。 他要是敢赖帐,她更不怕闹大。 “听说季坊主在明州城里,除了吃女眷的席面,也会和本地的纲首、船帮大佬一起坐席?还有她三弟,在蕃坊里正和蕃人厮打。有蕃长告到季坊主面前来,她却一路哭到了明州市舶司衙门,说是蕃长看着她是个女子。欺负她这样新来乍到有大宋血脉的女商。” 楼云说着这两天的传闻。欣赏着王世强的脸色。 水亭摆席前,特意摆上来看的四色果品,见得有白荔枝。黄橙果,绿青梅,紫桑实,确实鲜嫩可口。香甜开胃。 而堆尖的紫桑实后,四月的天空蓝白空远。湖面上青荷点点。 他心情不错,笑着对王世强道: “季坊主在唐坊何等贤淑知礼?如今到了大宋反倒不一样了。她何至于要到市舶司衙门里去哭诉?我想着,她也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 虽然觉得楼云用“贤淑”这两个字形容季青辰,摆明了他完全不打算用脑子了——王世强却没有多少冷笑嫉恨他的心情。只能勉强一笑。 季青辰当然是在警告他王世强,他要是敢赖帐,她就敢不要脸面闹出来。 只要她去四明王家再哭上一场。别管他这次借着修河道,在朝廷、士林立起来的口碑有多好。他有多么勇于任事,公忠体国。这些美名马上就会变成臭名。 她要一口全吞了十三座码头,至于拿到码头的手段,她压根不在乎! 他也别想当缩头乌龟。 楼云不用看,也知道王世强的脸色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传来的消息里,说季青辰先是去纪府里拜见了纪府长媳赵氏夫人,哭诉一番后,得到赵氏的同情。由她身边的婆子引着,让季青辰去衙门里找上赵氏的丈夫,副监官纪家大公子。 楼云自问,他听到这里时心里总有些诧异。 季青辰可不是怕羞不敢见官的普通女子。 她凭什么要先去求见赵氏? 而且,她居然也知道纪府长媳赵氏是个清傲性子,与其去送礼不如去扮弱哭诉一番? 最重要,只要想着纪二公子舔脸回信说,他按照楼云的吩咐,已经求他家嫂子出面了到桃花渡里。他们家请了顺昌县主进纪府暂住。 想到这里,楼云就心怀大畅。 他当然知道赵德媛压根没有生病。 而他从赵秉林父女出泉州城的时候,就已经在一路上安排了暗中照顾他们的人。 纪府赵氏夫人也是宗女,接赵德媛去纪府不*份,赵德媛也能得到照顾。这样一来,过几日他去明州城,就能问问她,纪家的家风她可还满意? 纪府里三位公子她就算没见到,在那里住着她必定会有所风闻。 她想挑谁? 至于凭赵德媛和赵小弟的品貌为人,一定会得到纪府上下的喜爱,他可是从没有怀疑过。 一眼看过去,西施山下的湖水清波连绵,远处水岸边村落座座,沿湖的百姓自然是靠湖为生,渔船点点。 浮动的水草溪流边,竹林疏朗,随处就可以看到有十三四名乡间越女,在溪水边脱去了外衣,只着小衣小裤在湖水里辛勤浣纱。 粉荷为颜,雪藕为肢,尤胜西施当年。 “……” 亭外,楼春等光棍家将的眼睛都看直了,就是亭上的楼云一瞥之后也不由得暗骂,王世强这一回的园林买得实在太有眼光。 “……美景虽好,百年兄还是应该早些回京城。” 席前看果之后,就是上了第一轮的菜食,楼云敬了酒,说出了王世强不好启口的话,“难 不成,百年兄是还想回西南,打算从军职出头?”L   ☆、140 文昌其人 “若我是季坊主,她只要见我得了都水副使,占了楚场河道,如此也就满意了。” 王世强听楼云总算说到了官职之事,挥手让沈氏退下,亭中只留了他与楼云两人。 楼云听到他突然说到季青辰,便也留了神,听他道: “做河道,开船厂,收拢船帮。我做河道官,黄纲首和我四明王家自然可以在河道上安心做生意,控制河道运输。没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生意。从此以后王家人也不需要去海上冒生死之险。” 王世强沉吟着,说起这河道上的事情。 楼云也就知道,这应是季青辰当初打算随王世强嫁回大宋,又押宝在西河道上的打算。 他微皱了眉,季青辰这样的行事,看起来只是为了方便在河道上赚钱。 但大宋三条运河河道,一条是楚扬,一条是浙东,一条是直通长江的浙西运河。只有楚扬河道才是边境河道。 这其实也是王世强以后从军职出头的机会。 季青辰果然是支持韩参政北伐的。 “如果是太平天下,我也不介意如此。不提三年前我成亲的事情,光是这河道上我欠了她的人情,就应该回报——” 王世强叹了口气,侧头看向了亭外阳光下站了不少时间的沈氏。 他脸色温和,向亭外候着的左平打了个手势。 楼云冷眼看着,左平连忙上前,把沈氏送回到了附近的树影下。 那里早就铺好了厚毡厚垫,三四个丫头养娘手中捧着都是参汤香茶,小心上前扶了沈氏坐下歇息。 只看这情形。王世强对沈氏的宠爱果然不少。 但他横看竖看,这沈氏身姿虽然不愧是西施山下的浣纱越女,但在王世强见识过的美人里,她那就是仅有两三分姿色的普通女子。 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之处。 难不成王世强悔了季青辰,又冷落了楼鸾佩,是因为她们都太出众太美貌? 他有病该治了吧? “但这些河道上的事季坊主去做就足够了,她是吃唐坊十二条河道饭出身的。她能比我干得更好。我自己的打算却是……” 王世强停了口。楼云微微一笑,也不等他再说,从筷子沾了酒。 王世强便也凝视看去。看他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计相” 王世强脸色一变,忍着拍案大叹的冲动,笑道:“我哪里敢眼望户部三司的官位。由之兄抬举我了。” 户部理财,又称为计省。从六品的官位是郎官。 他知道楼云已经明白他想要的官位,便也道: “由之兄远道而来。你所思之事,我也会为由之兄办妥的。不会误了由之兄在大理寺审案的期限。” 王世强暗示着,他知道他的来意,他也有办法说服季青辰。“这一月都是赏春期,过几日待我回家,四明王家会在沧浪园里摆赏春宴。季坊主自然是主客——由之兄想必也会在明州城吧?” “确是如此,我正要回去拜访纪二公子……” 楼云含笑点头。知道在王府赏春席上王世强会出面劝说季青辰,但陈文昌不也是在吗? 他居然还能找到机会和季青辰说话? “……百年兄,想是要让黄东主去传话?” 王世强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与季坊主相交七八年,她弟弟年纪小的时候,她在唐坊宴请客商,哪一次不是她出面主持?我要谈的是生意,请了黄纲首、黄夫人在侧,自然就能好好说上一说,更何况——” 他在楼云面前也不隐瞒,“她和陈文昌的婚事,我也该提醒她一句。” 楼云稍稍一愣,王世强笑道:“我只是奇怪季坊主怎么就看上了陈文昌,毕竟我也算是她的知交了……” 他说的虽然是楼云最不喜欢听到的话题,但季青辰对陈文昌的偏好——她当着他楼云的面选了陈文昌——这无论如何都叫他想不通。 季青辰在鼓楼上冷淡成那样,把月光树林里他们那一段完全当成了没发生,害得他到现在,偶尔都会怀疑在祭场里相遇是不是完全在做梦。 她的冷淡,可不仅是因为他订了亲就能说通的。 她不中意他楼云。 然而他越是想知道,就越不会开口去问王世强。 他只是笑道:“王纲首在唐坊里见到陈文昌和季坊主相处了几日,便知道他的性情了?在高丽呆了半年,王纲首原来也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 王世强果然笑而不语。 在唐坊那几日,他要不是看到季青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他却没空多去看几眼陈文昌。 没料到,这一看就看出了叫他意外的端倪。 “文昌公子虽然不往官场和商场上走,他的性子其实与百年兄倒是相似。” 自从听了骏墨传来的消息,说起了这几月陈文昌在唐坊的事情,楼云大约也明白王世强话里的意思。他微微笑着, “陈纲首越是要逼着他去多向唐坊要嫁妆,他越是要护着季坊主。江浙海商和陈家越是要联合在一起抢河道,他就越不肯叫季坊主吃亏,反倒挡在前面摇头不肯答应。看起来当然是一心为了季坊主,但他毕竟姓陈……” 事有反常,必为妖。 他楼云和季青辰单独相处,都比他陈文昌多几天吧? 他这边还纠结着退亲的事,韩参政府的事,他看着赵秉林年老体弱的样子都有些不忍心,凭什么陈文昌就这样把叔叔、陈家祖宗都丢到墙外面,? 他就这样干脆跳出充情深,他就这样干脆把季青辰保护得滴水不漏了? 陈洪可是他的亲堂叔。 这十年,陈家二房因为唐坊山寨货而家道中落,陈文昌家全靠着陈洪暗中支撑。才保住以前的体面。 “……由之兄难道不知道?文昌公子在泉州城时,他家里越是人人觉得他要经商,他就越不愿意经商。泉州城的人都以为他要考进士才好,他就偏偏不肯从了众人之愿……” 王世强的脸色不变,便也毫不讳言, “他是二房里受宠的嫡次子,我是不知道他这古怪性情是怎么来的。但我的性情却是和他一样。谁叫我不做什么。我就一定要把那事办成办好。叫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这本事!谁叫我一定要做什么,我就偏偏不肯去做。宁可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做了。也不叫别人如意。” “……所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百年兄倒是不愧这个明字了……” 楼云素知王世强胸中有才,如今听得他这样说。倒也觉得他坦然,他楼云虽然远比他稳重成熟可靠是个好男人。但也不敢说自己没几个臭毛病。 他只觉得,可惜了楼鸾佩的知人之智。 这几日在京城相见时,她也暗示他楼云,想求他帮着王世强谋一个户部从六品郎官的官位。如果实在只能留在工部的话。谋个同样从六品的军器副监的职位也行。 但河道官,却是万万不可。 他能猜到楼鸾佩的心思。 王世强是海商,可不是内河船帮老大。他能花上五六年时间打通西河道,就算不提那些水力机械了。他用在西河道上那些河道经验。不是从唐坊学来的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当初帮着旧情人季青辰开河建坊,才积累了这些河道上的经验。现在他要真做了都水监河道官,季青辰也要回大宋抢码头,他们岂不是天天都要打交道? 楼老大人有前后两位正室,生了庶子女的侍妾有两位,没有续租契被打发回家的侍妾有五位。在楼鸾佩眼里,小妾们就是她观察王世强性情的工具而已,要打发随时可以打发。 楼鸾佩的毛病,就是太不把人当人看。 但她不会傻到不去防着季青辰。 “前两年太后七十寿辰上,因为有了山寨货的古玩,王老大人被官家训斥,百年在家中 也被长辈们好一通埋怨。” 楼鸾佩说起季青辰,眼中倒是有一丝带笑的意外,然后看着他楼云,露出了平常在亲友 面前也看不出来的幸灾乐祸, “这季氏可不是吃了亏也不还手的。我抢了她的百年,还等着她来找茬呢。好在有你拦在前面,她不和你算清了帐,也不会想起我这个人。虽然那码头确实是不能让的,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样明着抢她的东西……” …… 楼云坐在漕船里,从绍兴府回航,在午后到达了明州城东渡门码头。 他和王世强之间的交易当然已经谈妥。 王世强在西园里不如他能说走就走,不过一两天,他已经在明州城外下船。 他走在市舶司的码头上,正想着要不要先拜访一下市舶司里的纪大公子,不着痕迹打听一下季青辰在明州蕃坊里斗得如何。 有没有他可以挽回印象的机会? 然后,他打算再拉上纪大公子直接杀回纪府里去蹭饭,为赵德媛把亲事订下来。 然而码头上,却早早有纪二公子的小厮如意在等着。 他带了纪二公子的贴子,请楼云到月湖边的纪府园林叠春居里去赏春。 “赏春?” 楼云没好气地睨了如意一眼,“他不会又是聚赌吧?还想被他家老爷子打断腿呢?” 如意暗自抹汗,陪笑着连忙道: “哪里还敢?大人,是前两日,山长在三元阁为公子摆了接风席面,公子看着今天天气晴郎,就撒贴子回请故交旧友来赏春,最多有些赌酒扑卖,绝不敢赌钱的。” 他家公子就算是赌钱,不也是只和你楼大人赌过? “席面摆在哪里?” 楼云去纪府要见的正主本来就是纪二,顺便纪三、纪四也是目标之一。 所以他一听如意说纪大公子在衙门里办完公事后也会去游园赏春,马上就抛弃了已经成婚的纪大。 他当即就上了纪府的湖船。 而他的船还在东门渡口上时,季青辰就陪着纪府大少夫人赵氏,坐在了叠春居驶出的画舫里,在湖上含笑赏春……L   ☆、141 不期而遇 船从东门进去,沿水道直接进了日湖。 因为这东城的日、月双湖,正是本城得以“明”字为名的原因。 纪府在月湖的园林名唤叠春居,楼云当然早就来过。所以船过了比较小巧的圆型日湖,滑进长形宽大的月湖时,他远远地便看向了南面水岸。 叠春居坐落在双湖之间的沙洲弯形小岛上,取其两湖春景重叠的意思。 他一眼便看到了洲南面的杏林溪下,行着几条画舫,便知道是女客。 “是府里的二婶母回来了在摆家宴?还是大少夫人在请女客?” 以赵德媛在泉州宗室坊里的风传,凭她的为人处事在纪府应该能过得不错。但这一次他能不能为她订下一门满意的亲事,毕竟还是要看纪府长辈们对她的观感如何。 尤其是纪府三代所娶的四位宗女,对她观感如何。 所以,他心里还是有些把握不定的。 “是大少夫人在请客呢,大人。” 如意笑嘻嘻地解说着。 大少夫人当然就是纪大公子的老婆赵德琳。二婶母却是长了一辈,她嫁给在台州做教谕学官的纪二老爷,也是一位县主。 清明时节,二老爷当然是要带着老婆、孩子从台州赶回来祭祖的。 “二老爷夫人昨天见着顺昌县主时,还问起楼大人您呢。” 如意小心地提起了赵德媛,侧着脸在观察楼云的神色。 纪府里和楼云的交清不浅,当然早就风闻了楼云为了审案要避嫌退亲的事。 但这回,他又让纪府出面把顺昌县主接到府里暂住,他家公子纪二也摸不清楼云到底是什么意思。 倒是昨天二老爷夫人跟着二老爷回府。因为她和顺昌县主家向上数第六代,是同一房国公里分出来的,所以就格外亲热一些。 他家二公子虽然傻,但府里的主母们,还有他如意的老娘——二公子的乳母——可半点不傻。 所以他如意今天一早来接楼大人时,就得了老娘的话,说是昨天晚上二老爷夫人召她去问了。楼大人是不是有意要给二公子牵线的意思? 她当然也拿不定。所以特意让他今日小心打探一下楼大人的口风: 二公子也二十七八岁了,这回在边军里吃了战火,差点回不来。叫亲娘搂着哭了一场他也愿意娶亲了。顺昌县主是正七品的封,他现在新得了寿威军团练副使也有从六品,虽然不及楼云的四品绯红官袍,和赵德媛也正好配得上。 至于赵德媛的品貌。在二婶母看来,配二公子是绰绰有余了。 乳母老娘也只怕她看不上二公子。二公子的脸是俊,但毕竟是刚经了战火有些显苍桑了。顺昌县主却只有二十岁。 万一她不爱大叔爱小生,二公子叫老三、老四那两位鲜嫩小生给比下去,岂不叫人尴尬。 如果能有楼大人为二公子从中说和。那当然就不一样了。 “大人,我家二公子,一直想着大人的亲事什么时候办呢……” 如意的话刚说到这里。便接了楼云似笑非笑的一瞥,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如意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楼云却是心里有了数。 少夫人赵德琳是晚辈。不好出头来问,但纪府的二婶母他楼云是早就见过的,他也打听清楚,她和赵德媛家算是近支的宗室。 亲上加亲,有什么不好? 反正她娘家那一房的侄女儿,纪二一个也没有看上。 “大人,席面就在那边白鹤洲上,马上就要到了……” 如意自忖要在楼云嘴里打探消息,他家公子都未必办得到,更何况是他? 他不敢再问,老实指点着纪二请客摆席的地方。 两湖间湖道狭窄,岸边绿叶深浅浓淡,伸到了湖面上层层连枝,天水皆是深碧一色。 楼云的船与那几条画舫就要相遇而过,隔着三四米宽的水面,舱中女客的衣香鬓影历历在目,楼云便准备回到舱中,回避女客。 然而,他却在不经意间在画舫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 她伴着赵氏坐在了前舱里。 他顿时定住了眼。 杏花溪口,落花浮水,淡色纱帘在绿漆雕窗内拢起,迎进绵绵带香的春风。 隔着冰花窗格子,季青辰淡抹胭脂,轻点双唇,乌亮发髻间两支红宝石金钗子,配上一身银红纱条裙子罩灰绢折枝花背子,华丽不失清新。 她正一边和赵氏说话,一边转头看着碧绿湖面飘飞的浅黄落花。 光天化日,她便也理所当然地看到船头站着的楼云。 因为要赶到纪府做客,他在漕船上是梳洗过的,此时他漆眸红唇,腰系玉挎带,黑漆弯脚幞帽配着一身大红色的笼纱襕袍,在深浅绿波间迎风而站,真是好一副玉面朱唇的模样。 单是他这个人,就把湖面上层层叠翠的春景占去了一大半。 “……” 诧异之后,她使绢子擦擦眼,忍着了把绢子丢湖水里去晦气的冲动,面无表情转开了头,继续和赵氏说笑着。 今日出门流年不利,才撞到这样让眼睛生疮的对头。 “……” 楼云暗恨自己眼神太好,看着她在画舫里毫不客气给了他一个后脑勺,让他想自我安慰她没看到他都不太可能。 隔窗对视的那一瞬间,她唇角的勾起没有变,但眼里的笑容消失得太明显。、 他心里刚跃起来的一腔意外心喜,顿时被泼了一盆瓦凉瓦凉的冰水。 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他得罪她,似乎是得罪得太狠了? 他能指望王世强那悔过婚的小子,过几天回来摆席就能把她给劝说得回心转意? 这不是做梦吗? 他得自己想办法…… 至于季青辰挑了三年,又挑了个不经商不做官却和王世强性情一样古怪的陈文昌。这样的事情,他已经麻木了…… 画舫中,季青辰也正与赵德琳在画舫里说话。 说的自然也是陈家的事情。 前两天明州城最热闹的春宴,当然就是陈家的晓园。 晓园传得人人皆知的事情,则是她季青辰和未来堂叔陈洪闹翻了。 她安静地听着赵德琳在劝慰于她。 “你也别伤心,哪家里说亲不是这样?有父母在的时候,父母和媒人去为咱们出头。争彩礼、争嫁妆里带去的田地屋子。至于争迎亲的马、轿和仆役。争婚宴上的酒水摆场,这哪一件又是小事?这就是进门的脸面。断不能叫咱们受了委屈。就是坐月子的时候有亲娘自然都不一样。可怜父母不在身边的,什么事就只能咱们自己作主。” 赵德琳为人自然谨慎。吐的虽是她出嫁后受的委屈,说的是却她季青辰的事情, “你不是和陈家还没有订亲?正是这个时候才能看两家的为人呢。换贴子说嫁妆时,婆家里多要一份田地。多要几间铺子带过来,这都是常有的事情。你也不需要客气。直管叫他们把聘礼摆出来看。谁也不是高攀了谁!你只小心别和将来的夫婿把话说僵了……” 季青辰也不想提前天在陈家晓园里,她和陈洪不欢而散的烦恼。 反倒笑着说些赵德琳喜欢听的事情。 她在明州城蕃坊的事,多亏了赵氏出面,得了她丈夫纪大公子的帮助。 那日在明州市舶司衙门。纪大公子要是公事公办,他完全也可以不理会蕃坊里的事情, 就让蕃长说了算就是。 毕竟她季青辰就算是有中土血脉。但户籍仍然是蕃商。 因为是老婆身边的陪嫁婆子引来,所以纪大公子毕竟还是在蕃长面前说了。她就算是蕃商,那也是宋人血脉,站在衙门大堂上的模样谁敢说她不是个宋人女子? 她既然来哭诉,衙门不好不理会。 另外,季氏货栈里的货物进量一直是蕃坊里的数一数二的,以前是他们栈里没人出来争蕃长,但现在她弟弟要占两个码头为自己栈里卸货,这也是理所当然。 ——哭一场就得到名头,可去抢上两个码头,她恨不得再哭几场才好。 所以她当晚就取了李秋兰最好的三件织品,再次去求见赵氏,感谢她的出手相助。 至于劳四娘,她当然自有门路备厚礼去感谢打点明州市舶司衙门上下。还有主持公道的纪大公子。 纪大公子收了礼,只要一看里面一匣匣海珠、金花,难道不给老婆还敢给外头的相好? 但陈家晓园里,陈洪这边这样急不可待,却有些叫她意外。 当时她还在梅花台刚落了脚,备着三天的春宴,季辰虎那边的消息就传了来。 但他就算吃了蕃人的围攻,带着坊民退到了舟山岛普陀港,但陈洪居然就以为她孤力无援,只能任将来的夫家作主了? 居然马上来寻她催促成亲,添补嫁妆? 果然福建海商在这东海上,是新来乍到…… 要不是陈文昌听到消息,丢下外面的宾客赶到梅花台把陈洪劝走了,那天她和陈洪可就不仅是吵上两句,而是为了嫁妆的事翻脸成仇了。 她也忍够了。 她和王世强说亲时,都没有在嫁妆上受过这样的气。 当初,到底是一起开河建坊时互相知道了根底,说起聘礼嫁妆,四明王家是不用指望的,王世强的私产在她心里却自然有笔帐。 所以他出什么聘礼,她带什么嫁妆,平常偶尔说上三四句,各自就心知肚明互有默契了。基本就是她季青辰说了算。 他唯一格外拿出来准备的,就是那边摔碎了的龙凤镯子了。 哪里需要和陈家这样,计较来计较去? 而她上辈子是没有男朋友,没结过婚的。 她也就没有机会,在结婚前和男朋友的父母长辈争论过房子写在谁的名下这类的事。 现在想起来,陈文昌不经商不做官,不去汲汲营营,这都是好事。但他在陈家毕竟是受溺爱的二房嫡次子——父母恩重,叔叔也一直关照他。 他夹在中间实在比王世强为难多了。 她到现在,还记得当时陈文昌送她回季园时,那一路花艳水青,妈妈们和小蕊娘都避开在舱外说话。舱里只有他与她,却是沉默相对。 她知道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但他自己做不了主。 而她却没有仅仅为了嫁给他,就把唐坊整个都搭给陈家的道理。 陈洪要她把楚扬河道上十三座码头全交给陈家来修建经营,让陈家以她捐修水利的名义去拨了这个头筹。她岂能答应? 最可恨楼云此人,居然在这个时候把那张学礼张书吏召去了绍兴,让陈家和她之间少了一个转圜劝说的人物。 他不是故意是什么? 他以为请了王世强出面,她就能让他称心如意,把这十三座码头拱手让人了? 做梦!L   ☆、142 鹤立鸡群 她当然不会在赵德琳面前去多说这些。 这位大少夫人如今也有烦恼,不外也就是二公子纪夏炎,如今总算有个能匹配他的宗女了。 赵德琳果然埋怨了起来,埋怨的人却是楼云。 “这是怎么回事呢?由之他难道还攀不到更好的人家,娶不到千金小姐?他难道不知道退亲对德媛家更好一些,他怎么就压着不理睬呢?” 虽然很想和赵德琳一起痛骂楼云,但今天受邀请来赏春后,季青辰已经从赵氏嘴里小心地觉察出了纪家和楼云的熟稔。 赵德琳既然能在她面前,“由之、由之”地称呼楼云这样的外男,当然是因为纪府兄弟和楼云交情不浅。 所以,她也就明白了胡府刘氏传来消息,说她去接顺昌县主时慢了一脚,被纪府抢走。 刘氏也认定,这必定是楼云的意思。 “……许是因为楼大人是读书人,讲究这些礼节规矩?” 所以她耳朵听着赵氏的埋怨,嘴里自然还要说楼云的好话。 毕竟,赵德琳听说了她弟弟季辰虎败走的事情,还发了贴到季园,让她过来赏春。 这是让她来散心的好意。 “我刚才看着顺昌县主的模样,真是贤淑温美。” 她笑语着。 赵德媛也在后舱里和纪家的二婶子说话,她们是互相照面打过照呼的。 对桃花渡里相遇之事,她们都是略过不提。 她虽然察觉出了纪府对赵德媛有些格外的热情,本以为是看在楼云面上,然而刚刚从赵德琳的埋怨中,她隐约意识到: 赵德琳是巴不得这样送上门来的县主。能和二叔子匹配。 如果二叔子不行,三叔子或是四叔子有一个说成了亲事,她在婆婆面前也不会见天看不到一个笑脸了。 ——楼云难道也是这样的打算? “楼大人这样进士出身的官人,当然不会见过顺昌县主的容貌。但想来,他在泉州城也是久闻县主的贤名。打听了她在宗室里的教养。这才会上门求亲的。虽然听说县主的父亲曾经上京城去要退亲,他压着不答应,却也是理当如此。” 这几天赵秉林上京城去退亲的事情。当然已经传到明州城来了。听得她夸赞赵德媛,顺便也暗示一下楼云对宗室的尊重,赵氏果然笑了起来。反倒嗔道: “罢了。青娘你的性子就是平常不显出厉害,倒叫人以为你软和。这虽然是做人好品性,但你初来乍到的,自然就叫人以为你好欺负。偏偏你又知恩。你的官品是楼大人封的,他现在半点不肯关照你。你还要为他说好话?我也不来你面前说这些话。免得叫我扫兴。” 季青辰见她嗔怪,更是掩唇而笑。 经了两回相见,她已经摸到了赵德琳的性情。 除了纪家的人,外人如果得她骂上两句。怪上两句,就表示这人已经得了她的欢心。 比如现在被骂的楼云,还有她季青辰。 果然。赵德琳又把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劝道: “你千万别多想。出了这样的事,文昌公子送你回季园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才是对的呢。议亲现下讲的是姻亲情份,将来讲的是夫妻情份。他没开口,你可千万别和他说这些。但凡把这些利害一摊开来议论,人也尴尬了,事也尴尬了。否则要保媒的、说亲的这些人干什么用的呢——” 赵德琳埋怨着楼云,也把这件事上怪上了, “由之不是答应过保媒?结果听说他在绍兴府那边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大发雷霆,赶着要他们马上去见他。他哪里就这样急?” 这话是说到季青辰的心坎里去了,又见赵德琳道: “听春枝说,他留下的那张书吏是个老年持重的人,他如果在,断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春枝,当然就是纪大公子纪春枝了。 季青辰此时回想起那位不时给她拆台的张孔目,不由得也觉得,此老在这大半年里,在她和陈洪之间调和,果然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楼大人,好快的脚步。” 纪春枝从衙门晨赶回来参加春宴,正追上了楼云的船。 楼云还没从刚才被视而不见的沮丧中回过神,这位明州市舶司副监的船,就已经驶近。 隔着两个船头,纪大公子拱手笑道: “由之兄这样急着回府里见县主?竟然就把小弟甩在后头不当回事了?” 听得纪大公子的声音从湖面上远远散波了开去,两三条画舫里的女客们身影朦动,似乎都看了过来。 不仅是如意跺脚,楼云也觉得,应该一巴掌抽到纪老大的脸上,马上叫他闭嘴。 他刚才没有冲着季青辰隔水大叫,说他已经退亲了。就已经让他用光所有耐性了。 还有,张孔目也已经被他召回,这老头过去一直帮着陈家向她多要嫁妆,这实在不是他楼云的意思。 “远来打扰,怎么好去打断春枝兄的衙门公事。” 等得两条船贴在了一起,楼云才勉强顺了气,皮笑肉不笑地客套着。 纪春枝是精明人,楼云和他也是旧友,所以他马上就察觉出楼云黑着脸。 所以,纪大公子心里也打起了鼓,不知道刚才那句话是不是叫楼云察觉出什么了。 因为楼云已经递了消息要来找他,昨天晚上老婆给他吹的枕头风里,有让他今日和楼云打探一下,是不是要和顺昌县主退亲的意思。 因为二叔子一直是光棍,赵德琳实在已经看够婆婆的脸色了。 另外,如果楼大人非要排挤季氏女子,好歹也要劝他两句,还是留一两分余地的好。那季氏女子也说了。楼大人开审铜镜案为蕃商主持公道,她是颇为感激的,并不敢怀恨在心。 说得真是可怜见的…… 她这人既是知礼,又是宋人血脉,自然就要比对蕃商多关照一两分,现在她亲弟弟也受 了伤,逃开了没人帮她。怎么楼云一个大男人非要和她过不去呢? 纪大公子在想着老婆的指示。楼云此时也在想着这位赵家大少夫人。 因为刚才季青辰身边坐着的贵妇应该是赵德琳,所以他看着纪大公子时,突然又觉得他顺眼了起来。 季青辰和他老婆应该是攀上交情了。 他瞬间换了脸色。亲热玩笑道: “今日打扰贵府,还要与大公子秉烛而谈,到时候嫂夫人可不要把小弟赶出府门去——”赏春宴历来是三天连开,前几日是陈家晓园。这几日就是纪家的叠春居。 纪大公子同样心怀鬼胎,巴不得他留下来暗中打探口风。顿时大笑起来,道: “这回便是老二过来抢人,我也要留着你不放了。“ 催促两条船加快向前,向白鹤扑飞的沙洲驶了过去。 白鹤亭边热闹非凡。少爷们喝得兴起的时候,也懒得去换衣,把衫角捋在腰间。笑闹着 踢起了鞠蹴。 人群里,纪二束着深蓝发带。穿着短打衣裳,踢皮球叫得声竭力嘶,输得眼睛都要红了。 这时见着楼云和大哥一起来了,他顿时把败局直接抛开,伙同着他那群四明书院的狐朋狗友,一起叫嚷了起来,道: “迟来的罚酒——!罚酒三杯——” “……他还真是不客气。今晚我就醉死在他房里,看他还敢乱嚷——” 楼云没好气地暗骂着,纪大公子也笑道:“他每年能这样在家里胡闹的时候,也就这个月, 老爷子也是不会管他的——” 楼云不由也笑了出来。 纪老爷子虽然做过两浙路的学道官,正儿八经的老学究,二老爷在台州也是主管各县州官学、士子们的学官,纪家却讲究个逢春拨楔,踏春沐水祭神的老古旧习。 虽然祭神不会再有了,但踏春玩水时不需太过拘束,却是纪府的规矩。 他们这样的学官人家已经如此,别府里的规矩就更松散了。 今天,明州城中头脸人家的家主、长子也都请过来了,不少人就在亭外的溪水上游垂钓。 纪夏炎这些小子们在这里鬼哭狠嚎,他们难道听不到? 只是这几日,他们也懒得大棍子打死不肖子弟。 “过几日还要去四明王家府的沧浪园里游春?” 楼云一脚踏上了草地,转头看到湖面上的几条女客画舫正停在南面溪口。 从那里,一条杏树沿岸的溪水在沙洲间曲折潺潺,直流到了白鹤亭附近。 纪春枝也不管一身官服了,一屁股在亭台边坐下,自然有小厮送上擦脸的巾子和热茶,他也笑道:、 “正是,他们家的园子,再去多少回都觉得看不够……” 楼云自然知道,王世强到时候必定要请季青辰的。 但他在这三日里,也许就能和季青辰说上话了。 只不过…… 他低头看了看一身来赴客吃席的大红卷云山鸷绣纹的新襕袍,腰间十四枚白玉扣连的玉挎带,还有脚上一丝灰尘未沾的黑绢面千层道鞋。 他又悄悄借着吹茶,仔细在茶水里端详了自己俊俊的脸,再左右看看四面疯成了一脸黑汗的小子们。 他暗自庆幸,今天的打扮还算是鹤立鸡群。 她应该不是觉得他太丑,实在看不下去。 刚才在湖上擦船而过时,季青辰眼里对他的冷淡太过明显了。 比在鼓楼上,还要冷淡。L   ☆、143 长者深意 他能感觉到,以前她最多就是疏远,防着他订了亲又勾搭她的意思。现在她那眼神,却是恨不得朝脸啐他一口,让他滚蛋的意思。 是因为这大半年张学礼保媒的事情? 她果然不明白张孔目的深意。 虽然他楼云,也不太明白。 在回来的路上,他遇上了受召赶来绍兴府的张孔目和骏墨。他还没来得兴师问罪了,张孔目的一番话却让他哑口无言。 “大人,老朽确实未有替季坊主多占聘礼,也确实让她多陪嫁妆。叫她眼下察觉不出大人对她的庇护照顾。但老朽以为,成婚之后她自然会明白大人的深意。感激大人至深——老朽以为,只有叫陈纲首多多满意,才能让文昌公子与她成婚后夫妻和睦。” 张学礼果然是成婚四十年,夫妻恩爱的典范,说起话来光是凭年纪就让他根本无法辩驳,只有耐心听着, “大人,文昌公子与王纲首不一样,也与大人您不一样。” 他听到这句时,心里还惊了一跳,以为被这老于世故的心腹看穿他的心思。 然而张学礼完全是就事论事,迎着楼云明显不怎么痛快的脸色,正色道: “王纲首和嫡母不和,大人您自幼失怙,这都是少了长辈庇佑的人生痛事。但论起成婚的事情自然就可以自己作主。季坊主将来也就不需要和婆母长辈相处。下官家中老妻当初嫁过来时,在我娘亲面前尽的孝心,受的委屈,下官到如今都还记得。只觉得百般补偿,都不能叫我心中安稳。” “……” 楼云倒也听骏墨打过小报告。 张学礼的老妻现在虽然是福寿双全。丈夫疼爱,但她当初过得并不容易。她连生了一儿一女,却都夭折,差点因为寡妇婆母太过厉害,被直接休回家。 全靠着张学礼苦求,还有她贤顺忍受,才保住了一家和睦。 听骏墨说。张学礼的老妻差点还跳过一次湖。 当时是因为娘家出面为女儿论理说。她毕竟是为张家怀过孩子,没有休回去的道理。死也要死在张家才是礼数。 结果那晚她就失足落水。 被救起来后,只说是自己不小心。并没有说别的。 但暗地里的风传。要么说是她是婆家逼得自尽,要么说是张家后门家用码头边上的木阶被抽松,是他她婆婆使人下的手。 现在张母已经去逝,张学礼膝下也已经养活了二子二女。想来他对老妻受的苦楚是最清楚的。 “文昌公子娶了季坊主,又得了随自己心意开书院的默许。看起来是称心如意。但他和季坊主只怕都心知肚明——日后,陈家二房里所有的海船、铺面都是他哥哥继承,文昌公子应该是半点都拿不到了。” 张学礼深知陈家求娶季青辰的无奈,更知道陈洪要为自己的庶子谋将来。陈家当然不会让二房的海船、铺面落到季青辰手上去, “他在家中是受宠的次子,陈夫人必定是埋怨季坊主这样的媳妇的。陈二老爷主持八珍斋。被季坊主抢了十年的生意,他当然不可能偏着这个儿媳妇。季坊主想要在陈家立足。就得依靠陈纲首。” “……虽然说如此,但陈文昌并不会住在家中,他不是要去蕃坊开书院?” 楼云自问,他当初要为季青辰保媒的心理,也是堂堂正正。 他是娶不着,但盼着她过得好,难道也不行? 再说了,陈家不分产业给陈文昌,季青辰当然就需要多占些聘礼才不吃亏。 何况,他楼云可不是王世强。 王世强在他要求下,用户部郎官的官位换取了他马上回明州城,答应向季青辰游说去京城的事情,楼云也不觉得有多少高兴。 他如此行事,季青辰倒也罢了,她对着王世强绝不会客气,自然也会开条件不会吃亏。楼鸾佩虽然被冷落了一阵子,但只要她自己不在意,也能熬过去。 但那沈氏还怀着胎,却被留在绍兴府里不理了。 他本还以为王世强会带着沈氏回家中生产的。 两个妾还是三个妾,这有区别? 他王世强自己还是庶子呢。 “大人,生而为子岂有不孝之理?” 张学礼摇头叹语着,知道楼云这样没成婚的毛头小子,在做官上再精明,也根本不懂家中的夫妻生活, “文昌公子的性情老朽算是知道几分,他在泉州城中是有了名的自行其事,不顾他人眼光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远去东海求亲。但人孰无情?他受父母之恩,悠闲于林泉,不经商也不科举已经是伤了父母之心,他岂有不内疚的道理?将来就算是娶了媳妇——以老朽看来,他便是十二分地喜欢季坊主,在父母面前仍然是会退让。他这一次求亲也毕竟是为了家族。” “……张大人的意思是,如果陈家二房的老爷、夫人不满意季坊主,这婚事就成不了?” 楼云打从退了亲,就觉得自己有希望了。 但这话他是没办法去和陈家叔侄俩说的。 季青辰的画像是他暗中弄到陈府的,陈家人去东海求亲,是他保驾护航的,现在转过头来说他早就看上了季青辰,让陈文昌让给他…… 这样的话,谁有脸说得出口? 但要是陈家和季青辰之间的亲事本来就成不了,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张学礼一怔,诧异不解看着他,楼云早已机警地摆出了一副忧国忧民的脸色,张学礼便也摇头道: “大人放心。经此东海一行,大人在泉州海商中何等的威重?有大人为季坊主保媒,陈二老爷和夫人,绝不敢不答应这门亲。将来陈家在东海的生意必定会按大人的预见,渐渐起来的,大人的谋划万无一失——” “……” 楼云觉得,谋事太高明,做官太成功,有时候真不是一件好事。 “大人,文昌公子本来就是用这婚事,去换了他由着性子开书院的——” 张学礼知道,楼云是盼着陈家和唐坊的婚事办成,如果唐坊这几年也不能去楚扬河道建码头,坊民就只能暂住到泉州蕃坊和澎湖岛上。 季青辰自然就会开始与南洋做生意。 扶桑唐坊也就和泉州市舶司,和福建海商牢牢捆在一起,再不可能倒向韩参政府了。 东海财源,由此一举斩断。 他向来是佩服楼云这一番连环谋划的,所以也耐心向年轻上司普及家庭婚姻知识, “大人也应该知道,大家子弟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作主,父母就算是由着他,他怎么可能完全不顾及家里?陈文昌的为人行事,他连家产都可以放弃也要去开书院,他自己是断断不肯受家里的拘束。但季坊主可就不一样了——” “张大人的意思——” 楼云也算是在明州楼府里做过一两年的小厮。 因为是同族,所以他知道的内情当然更多,倒也不是完全不懂内宅里的事。 但因为陈文昌和王世强这样偏执却又出色的子弟毕竟还是太少,他楼云实在是太稳重太成熟太可靠完全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所以他谦心向老心腹请教。 “你是说,陈文昌他虽然是去开书院,也倾心于季坊主,但若是他家父母要留着季坊主在府里尽孝,他也不会出声了?” “自然如此。” 楼云正觉得季青圾可没有这样好说话,陈家二房也不可能不管东海八珍斋的生意,张学礼却正色道: “季坊主是个厉害人。但她是女子,总有怀胎生产照顾孩子这样的事情。多的是让公婆插嘴的地方。这些家事上,文昌公子难道还能去和父母争论?丈夫不出头,妻室就得受委屈。这时候,能帮上季坊主的只有陈家的家主陈纲首。她既然是用心与文昌公子议亲,难道不应该眼光长远,先退一步结好叔父,以谋将来?” “……” 楼云听得怀胎生产照顾孩子,就已经是瞠目了。 他只是想让季青辰多拿些聘礼,多按自己心意留些嫁妆给弟弟们。 其余的事,比如怀胎时婆婆要接她回家里照顾,她要拒绝岂不是让丈夫为难——这样的事,他一个男人委实是没办法替她去想到的。 张孔目也不忌讳,继续向他普及了一些妇科养身的知识。 比如怀胎十个月不能动气,坐月子一个月不能动气,孩子前八个月一个照顾不当,就有夭折的危险,女子产后三年内身体养不好,日后生孩子也艰难…… “……” 听到这些,楼云心知,这都应该是陈文昌这未来夫婿去为她打算。 虽然他也严重怀疑,陈文昌不至于比他楼云聪明多少,难道他还能提前想这许多? 但如果他不提前想到这些,日后她的日子听起来确实不太好过…… 陈家和唐坊,毕竟已经结了十年的仇。 现在扶桑内乱,八珍斋的生意暂时起不来,陈家娶她的好处,只能从楚扬河道上拿了…… “大人尽管放心。只要有大人在,陈文昌就算周旋得不好,但他毕竟尽了心。季坊主当然会愿意嫁给他。而陈家也必须要和唐坊结这门婚事——” “……”L   ☆、144 文昌离去 楼云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他的思路自然被张学礼引到了婚后,不由得心中颓丧。 季青辰只怕要等到成婚后几年,才会要意识到——陈文昌虽然也是和王世强一样是个偏执狂,但他毕竟不是一心要气死嫡母的庶子。 他不可能和王世强一样,真的带着她在书院里分宅单过。 而楼云也深知,她是不可能去讨好陈洪,在楚扬河道上退让的。 所以,他在绍兴府,也只是和王世强交换了条件: 季青辰写证词呈到大理寺,说明铜镜证物的来历。 唐坊不能参加码头修建,但他楼云可以通过王安抚使在江阴州军的旧人脉,让季辰虎带着两百户坊民迁到江阴,在码头上吃河道饭。 另外一百户坊民,随她迁到泉州蕃坊。 此后,明州蕃坊也有三百名的落籍名额提供给唐坊继续迁民,这是王世强早就答应过她的…… 他正想到这里,身边草丛沙响,有人走近。 楼云的眼光一瞟,看到了好奇走到他身边的,却是一只幼年丹顶鹤。 它站着和他平齐,黑眼睛里透出孩子的天真,他便笑着伸出了手。 那鹤儿看得他早就在手心里的准备几颗松仁颗,它不屑地一昂头,转头就离开了。 “……” 被嫌弃的楼云在内心咆哮了起来: 山里的鹤明明都很喜欢吃的!他上次来的时候,它们也很喜欢吃的。 都是被纪府养得太叼嘴了。 白鹤亭四周鹤飞起落,它们早已经习惯了踢皮球的小子们,晴天下,它们雪翅上的黑边。如宣花纸上极品端砚磨出来的浓墨一笔。 楼云的眼光透过鹤群,落到了正坐在海边垂钓,和明州知府家长子说话的纪大公子身上。 他楼云不论为公为私,现在都要努力挽回他在季青辰心中的印象。 将来宫中官家有意召她进见的事,那还不是时候。 他要讨好季青辰,最直接的就是多给唐坊弄几百个明州蕃坊名额,叫她分栈点有足够的人手占住了两个海运河头。 有了纪家。他在明州当然不缺人脉。 此时的他。把打算盘的眼光从纪大公子身上收回来,眼睛里看着纪二在亭外横冲直撞,一脸杀气地抢皮球。 他坐在白鹤亭栏杆边的慢慢喝茶。 骏墨在船上一直跟着他,此时也悄悄走了过来,轻声禀告道: “公子,楼春说。陈纲首要亲自过来拜见公子。” 陈家本来就有纪府的贴子,现在不见人影。当然还是因为两天前和季青辰争论的事情。 坐了这一会儿,陈府晓园里的事情早就听人说过三四回了。 他悄悄看着楼云的神色,刚才他也在船上看到了季青辰,因为画舫上的光线斜照他看得比公子还清楚。倒也佩服自家公子沉得住气。 季坊主那笑中带冷脸色,就差在脸上写上几个大字: 倒霉催的,怎么又遇上这混蛋了? “楼叶呢?” 楼云问着去向陈家晓园递消息的家将。“陈文昌真的准备回泉州城了?” “公子,楼叶还没有回来。” 刚才纪大公子就提起过。陈家海船递了出港的公文,像是陈家有人要回泉州城。 “公子,说不定是陈纲首来见大人,就是他要回去……” 骏墨不知道他为什么认定了是陈文昌要回泉州城,但一转念,也觉得陈洪知道大人来了明州城,绝没有不围着奉承居然离开的道理。 所以离开的只有陈文昌。 ——他这是觉得婚事太麻烦,甩下这一烂摊子,回家里去了? “公子……” 骏墨不禁觉得这才是他家公子的大好机会。 陈文昌在季坊主面前充男子汉、充情深充了大半年,终于顶不住了。 楼云却是一脸的喜怒不明。 他倚在亭柱上,眯眼看着天下的蓝空春日,耳朵里全是年轻小子们踢球的热火朝天,他只觉得为了泉州陈家的婚事,他到东海上吃了一年的海风,腔里这颗心都吹老了,叹了口气, “陈文昌倒是用心。他这是要回去和父母商量这婚事呢。” 也不等骏墨疑惑发问,他直接放了茶,转头看他, “陈家的聘礼里有一份,我记得是陈洪拿出来的八珍斋份额?陈洪出了聘礼,他当然就能和季坊主争嫁妆。否则他也没有资格在陈家的梅花台直接催季坊主。陈文昌回去是想叫家里多拿一分聘礼,不叫陈洪出这个头。他只有先把这件事摆平了——” 骏墨听得咋舌,他在唐坊这大半年,早知道陈文昌在婚事上是个有担当的人,现在更愁着他越来越招季坊主的喜欢,但楼云却又道: “现在陈洪来找我,只怕他是不想管这侄儿的想法,他自己是不打算联这门亲了” 骏墨万万没料到陈洪突然转变,他还来不及问原因,就替楼云大喜了起来。 “公子,既然如此——” 陈洪来主动开口,只要楼云顺水推舟答应让陈家不结这门亲,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楼云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小声骂道: “恶人全是我做了,我犯得着?” 他现在太知道陈洪的想法了。 如果她季青辰的兄弟使不上力,非要靠着陈家才能在大宋立足,他根本不会让陈文昌娶她。随便挑个旁系的平常子弟,就足够了。 他本心还是想让陈家二房帮衬着他那庶子掌家业的。 要不是季青辰上一个情人王世强太叫人不敢小看,让他觉得这夷女的眼光可不低,他才不会拿陈文昌这有举人功名又不想争家业的侄儿来娶夷女呢。 让他掌着二房的产业,帮着自己的庶子,这更放心。 “但。公子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让陈家放弃这门亲事……” 骏墨也急了起来,觉得他家公子太不紧不慢了,忍不住低声劝着,“公子,小人听张大人在船上说过,季坊主为人谨慎。顾全大局。所以她应该是……她应该是偏爱王纲首那样的男子,文昌公子虽然不经商不做官,。但他们的性情太像了——” 简单来说,就是别人怎么想他们才不在乎,他们一定要过得让自己了。 “她不是和王世强翻脸了?” 楼云也不详细和骏墨说这些事,他只是淡语。 “她要是最后没嫁给王世强,那就不可能嫁给和王世强一样的陈文昌。再说。她要是真的喜欢陈文昌,非他们这样特立独行的人不可——” 他楼云可不是王世强,不是他那样被嫡母压制,别人不哄着他他就坚决不干人事的庶子。他也不是陈文昌,不是他那样被父母宠爱,想怎么样就敢怎么样的嫡次子。 季青辰要是非挑他们这样性情的人不可。他楼云再对她有情,那也只是一场空。 “……公子。开席了。” 楼云的话骏墨当然驳不了,他只能小声提醒。 楼云便也起了身,和纪大公子并明州城的世家官宦寒喧,一起在白鹤亭里的头席上落坐吃春宴。 这一席陪坐的是纪大公子,纪二却坐到了次席上陪客。 楼云喝着酒,心里想到的更是深了一层: 他要是以为陈文昌不在,他就可以冒然见陈洪,答应他解了两家的亲事。然后他再自己得了机会去向季青辰表露旧情——那可就错了 季青辰当然会认定一切都是他暗中操纵。 不提别的事情,单是眼前这大理寺案子里的过堂,他都别想请到季青辰了。 他楼云和她说亲就更不用提了。 所以,他就含笑告罪,起身更衣,转头就抓着了同样离席更衣纪老二。 楼云把他拖到了亭子外面,暗地里威胁道: “我要换地方,你以前住的拙萍院让给我,你去住我的踏雪斋。” 拙萍院离画舫停靠的杏水溪口很近,他可以找到机会,先和季青辰把话说清楚。 他在见陈洪之前,就要提醒她一声,要防着陈洪不肯结亲。 这样一来,他就能一举挽回所有的坏印象。 他在鼓楼上的承诺当然是算数的。 他也需要和她多说几句话,试探看看她到底对那陈文昌是什么样的心思。 王世强在西园里不是还得意洋洋,过两天要在沧浪园里提醒她——她再是不愿意做平妻, 她喜欢的还不是他王世强这样卓然不群的人物…… 这样不要脸,他楼云当然也要把王世强给卖了,免得她过两天太尴尬不是? 所以,他在叠春居里换屋子! 纪二被他拖着逼胁,瞠目不知所已。 他呆看着楼云,半晌才脸红地小声道:“你知道了……?” “……” 楼云被他的羞涩恶心得不行。 他在纪府里向来是常客。不提他当初从明州港出使高丽前,在纪府就住过两个月。就算 是往年他在四明书院时,也年年参加了纪府的赏春宴。 他来这里,住都是踏雪斋。 过来时,他一路上还特意问过了如意,他住的还是老地方。 但那里离画舫停靠的杏水溪口太远,他也不好去打听季青辰现在住的地方。 至于纪二纪夏炎一脸的羞涩,楼云完全不明所以,但他脸上半点不露,只是看着他,淡淡问着,“喔?我知道什么了——”L   ☆、145 文昌书信 “……我把顺昌县主安排在了抱朴阁,是离你的踏雪斋挺远的地方。” 纪二忸怩着,没敢继续说。 楼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小子住的拙萍居当然离顺昌县主的抱朴阁最近。 两处只隔着一座小小的竹林子。 楼云心里啼笑皆非,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板着脸瞪住他。 纪二小心看向楼云,带着丧气之色,嗫嚅道: “对不住,我马上就给你换屋子——我可不是见色起意!我就是以为——” “以为什么?” 在楼云的逼问下,纪二哭丧着那张晒红晒黑不怎么英俊的脸,道: “我以为你让我嫂子去接县主,是想和我牵线说亲呢。几月前你和我写信,不是说你这门亲事也许是订错了人?你既然订错了人,自然是你的错,县主她何其无辜……” “……” 楼云很想劈面骂他一句见色忘友。 赵德媛才住进纪府两三天。 他纪二最多就是那天跟着大嫂子接她回纪府,所以见过一面而已。居然就变成“自然是你的错,县主何其无辜了? 就算是他的错,但他纪二的兄弟情到哪里去了? 他就对赵德媛这样死心踏地了? 他以前相亲的那些宗女,难道都丑到让他如此迫不及待的地步了? 楼云的脑子飞快转动。 现在让赵德媛和纪二顺利订亲当然是第一要事。 他现在不论干什么,都不如赵德媛另外订亲,更能在季青辰面前扭转印象。 然而,纪府里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其实是纪家四兄弟的老娘,赵德琳的婆婆。 鉴于他自己其实是没见过赵德媛的。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得了未来婆婆的欢心,所以楼云决定暂时不去操这个闲心,。 反正赏春还有三天。 看纪二这样子,赵德媛应该是位美人。 她又是宗室县主,按说是最适合嫁到纪府的人了。 他单刀直入,道: “我看中的女子也在你们家的女客里。我并不会失礼,我只是有一两句话想私下和她说。” 纪二先是不解。后是震惊。最后是一脸大喜,知道他果然是要和赵德媛退亲,他猛拍着他自己的胸脯。道: “包在我身上,你说,是谁?” 然后马上就省悟了过来,“你要换到我那屋子。是因为那里离杏水溪近一些。看到画舫回港时,你去找机会和她说话?” 他坏水直冒。立时就开始出鬼主意,“那里也不方便说话,咱们改行程,明天让我嫂子不去游溪了……” 楼云心中欣慰。觉得这兄弟没有白交,然而他这边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夏炎又急道: “我娘要是问起你这件亲事时。你千万要替我替县主说好话。我知道我娘,她和我大嫂子可不一样。她要喜欢一个人可太难了,我娘现在对县主不冷不热的……” “……” 楼云何尝不知道他老娘最不容易讨好,没好气地啐他, “原来你这挑剔的毛病就是跟着老夫人学来的?刚才如意那小子还一直替你操心,觉得你对这事不冷不热的,傻得让他娘都着急呢——” 结果,人家可是屋子都换好了,就等着住得离赵德媛近一些,好献殷勤。 比他楼云的手脚快多了。 纪二正为楼云出谋划策,顾不上吃席,然而天色渐晚,叠春居掌起灯后,两边男女客自然要回屋歇息一会,晚上再看水上百戏。 纪大公子就回屋子里等着了他的老婆赵德琳。 面对赵德琳期待的眼光,纪春枝苦笑着摇着头,道: “由之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哪里能叫人套出话来?而且他和顺昌县主这亲事不是还关系着京城里的事?” 赵德琳当然知道信郡王那一系逼着要赵秉林退亲的事,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说退亲对赵德媛有好处。 她撇嘴看着丈夫,也不叫他给她梳头了,只在妆镜子里瞪着他道: “由之是要升官为官家谋事的。赵秉林家可不是。他何必拉上他们一家遭这个罪?” “看你说的。” 闺房里的丫头使女们早就退得了没影子,纪大公子站在老婆身后,爱不释手抚着她的黑亮长发,弯腰在她耳边一吻, “赵秉林家那也是宗亲,他家这个县主之位,不还是官家的推恩吗?就比如你带到我衙门来的季坊主,你是看在她的官位是由之保举的情份,我却是知道由之京城里的案子正需要她。咱们夫妻这不都是替官家尽忠谋事吗?好歹我也是你们赵家的女婿……” 赵德琳也笑了起来。 “我是看着她一个人带着弟弟可怜,人也知礼。知道先来见了我,再求着引见你。外头新来的蛮夷女人哪里有这样的心细?你也见过她,你看她是不是个夷人样子?” “我就在衙门堂上见了她一回,高矮胖瘦都没看清,我怎么就知道这些了?” 因为明州蕃坊的旧新罗遗族里也有女蕃首,所以纪大公子久经考验,深知此时应该怎么回答才能让老婆高兴, “更何况,我们纪家的人娶的都是宗室,除了我老婆,我老娘,我两个婶子,其他的女人哪里又懂什么是礼数?除了你们,全大宋的女人不都是夷人了?” 赵德琳被他捧得笑颜逐开,站起来为他宽了官袍,取了幞帽。 她推着他坐下替他揉肩,体贴地把楼云要不要退亲,你老娘天天看我不顺眼这样的事暂时摆在了一边。 “今日是老二做主人,让他自己忙去,我也陪夫人歇一歇。” 两个人手拉手,走到内间云榻上去甜甜蜜蜜地说一会儿话。 他们所居的枝暖阁,前头帘外灯光明亮。 正厅堂里悬着纪大公子亲写的东坡诗句。“一树春风有两股,南枝向暖北枝寒”。赵德琳的亲信管家娘子们正安排戏酒,贴身养娘们则忙着准备两人的大衣裳,备着晚上看百戏。 而被赵德琳安排在附近万蕊园的季青辰,她也正坐在湘妃竹榻上,借着劳四娘手上的烛光看一封陈家刚刚送来的信。 陈文昌离去前,差人送来的书信。 看完后。她心里一块石头便也落了地。眼中的笑意浮了起来。 “大娘子。这……” 陪着她的劳四娘,也接了信看了一回,完全不明白她有什么好高兴的。“文昌公子他 要回泉州一趟……” 他就这样把你甩在明州,自己回去了? “他不回去和父母商量好,他能和我说什么?” 季青辰取了几上的热茶,吃了两口后身心舒畅。笑叹着摇了摇头, “他和咱们不一样。四娘你。招婿的事是你自己拿主意,连我你都只要打声招呼就好。 我的婚事也是自己作主,二郎、三郎并不会说什么。但他是晚辈,家里的聘礼都是他父母、叔叔拿出来的体已。他心里再明白陈洪是趁着三郎败走的时候故意为难我。他也不可能老是和叔叔对着干。” “话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大娘子,文昌公子以往能顶住他叔叔,那是因为他叔叔确实还有求于大娘子。有求于唐坊,但现在……” 劳四娘毕竟是老于世故的中年妇人。和骏墨那样的十三四岁嫩小子大不一样。 她可不会觉得,陈文昌能这样有担当全是他够男人外加够深情。 她深知这说亲之事,如果想不伤和气,说到底还是看两户姻亲人家的家势是否相当,是不是谁也压不住谁。 否则,凭什么以往陈文昌都能说服陈洪,这一回他就非要回去先说服父母不可? 说到底,是唐坊这边正处于劣势。 “大娘子,三郎现在避在普陀港,文昌公子就算是回去说服了父母添换了聘礼,那也只解决了眼下的麻烦,从订亲到成亲,这中间的事儿还长着呢。” 陈洪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跳出再要抢夺西河道上的码头。 “我看陈洪……未必就是想订这门亲事了。” 季青辰淡然一笑,和楼云说出了一样的话,却把劳四娘吓了一跳。 她连忙问道:“大娘子的意思是……” “我听说,他膝下只有一个庶子,这儿子虽然聪明俊俏最得他宠爱,却是个极古怪的性 情。我那年去蕃商大会时,就在泉我州城听说过那孩子闹着要出家的笑话……” 她沉思着,指尖夹着茶盖一下接一下地抚着茶面上浓浓的雾色, “我要是陈洪,无论如何都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业的。他和陈家的二房关系极好。 陈文昌的哥哥并不出色,陈文昌不仅是举人,自己又是要开书院的。我要是陈洪,这陈文昌岂不就是天上掉下来帮自己儿子的人?” “大娘子的意思我明白,他是担心大娘子和文昌公子成婚后,这家里的产业就算文昌 公子不争,大娘子却是绝不会不争的。” 万蕊园的内房外,悬着花枝铜烛,地下铺着的雕花白蜡砖沿墙角到了铺到了院子口。 砖墙边摆放着小泥盆子种满的七色太阳花,花儿小巧可爱,颜色明艳。 季蕊娘这回也跟来了,正和李秋兰一起在外面看花看得开心。 劳四娘心知,陈洪需要陈文昌这样有身份的举人支持他庶子的家主之位,既可以让陈文昌在族里挂职,又不用担心陈文昌突然不开书院了回头来抢家主。 但陈文昌要娶了季青辰,陈洪可就不敢用他了。 季青辰是唐坊坊主,也就是季家家主。 嫁给陈文昌之后,她要起了心从陈洪庶子手上争家产,当然是太容易。L   ☆、146 求亲者众 “按说,将来的事,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起这个心……” 季青辰吃着茶,说得淡然。 开书院难道不花钱?在南洋做生意难道不会亏本? 万一她手上周转不过来,看着陈家八大纲首之首的庞大家业,看着陈洪那个容易欺负的庶子,她说不定就动心了。 她会不会和楼云欺负她一样,去欺负那孩子,她还真没有这个把握。 “陈纲首要是一开始就不愿意让陈文昌娶坊主,他怎么不早些换个陈家子弟去唐坊求亲?” 劳四娘深思着。他前日在梅花台如此为难,分明是不顾两家的脸面了。 这门亲事,陈洪果然在犹豫。 “他能换什么人?” 季青辰抿唇笑了起来,“他也不是不知道,我以前有过婚约的是什么人。” 劳四娘微怔,这才反应了过来。 王世强这样的能人在前,求亲的陈家子弟入不了季青辰的眼,陈家只怕连唐坊的门都进不去。 “你等着看吧,陈文昌不在这里这段日子……” 她指了指案几上的信,“你看文昌公子不是也心知肚明?这么短一封信,不过是两个意思。其一,他要回泉州一趟马上就归,让我不用担心婚事。其次,让我暂且不要见他叔叔?” “……” 劳四娘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劝慰。 好在季青辰也不需要她劝慰,她只是笑着站起,唤着蕊娘、秋兰等人进来帮她换衣梳妆,准备去白鹤亭里看百戏。 万蕊园顾名思义,就是百花盛开的园子里的一处雅舍。 坐在妆镜前。季青辰抬眼就能看到镜后的半月窗,拆了窗板,只留下支离的青黄竹框,还有框上望出去满园子的花影。 斜照的白月光下,似乎都听得到夜来香花瓣悄绽的声音。 因为陈文昌的信,她梳妆时自然还是心情愉悦,倒有闲心劝着劳四娘。 “你不用费心。陈洪不愿意陈文昌娶我了。但他也绝不愿意我嫁给陈家之外的人家去。你看着吧。他要再来找我,就是要替他别的子侄说亲了。” “什么?” 李秋兰诧异地掩嘴噫声,她向来是不理外面的事情的。但这亲事变成这样,也太叫她这样心思单纯的人吃惊。 反倒是小蕊娘听在耳朵里,一张小脸马上就不高兴了起来,要不是季妈妈、瓦娘子等人都不在。她的脸色都能和季妈妈一样幽幽深深了。 “啊约,你别的都学着。但这叫人猜不透的脸色可千万别学着季妈妈。我看你瓦妈妈都害怕季妈妈这脸色呢……” 季青辰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叫小蕊娘羞红了面。 她梳好了盘云发髻,换了一身夜晚坐席的带袖春衫银红背子,里面是一袭交襟连衣红绫子长裙。发髻里横插了中午用过的两支红宝石金雀头钗。 “备给张孔目的礼,已经送去了?” 出了万蕊园,众女的裙边早已沾了一路的花香残瓣。 她嘴上问着。脚步不停地上了园外的石板桥,过了溪水向白鹤亭走去。劳四娘连忙应了。 “大娘子放心,晚席前就送去了。附了大娘子亲笔贴子,谢过他这几月为大娘子亲事周旋。” 劳四娘虽然没看到张孔目这大半年是怎么替大娘子保媒的,但只要看他才两天不在,陈洪就跳出来闹事,她也明白大娘子送礼的原因是什么了。 本来,大娘子也是不喜欢这位老书吏的。 “大娘子,张大人现在也跟着楼大人落脚在东渡门驿馆里,只是楼大人他到了纪府里吃席,这几天应该一直在了……” 正听到这里,季青辰突然停住了脚步。 溪水上游那一面,走出来的几支通红火把,前面并两只纪府引路灯笼。 她看到火光中簇拥的一位熟悉人影。 夜风中,他还是那身鲜亮大红的卷云山鸷纹襕袍,只是腰间的白玉带解了,宽袍在风中飘飘若道门散仙。 他头上的幞帽摘去,换成了束发结的两股金线红锦宽发带,带尾坠着两个白玉环。 她记得,那边的别居是踏雪斋,没料到是楼云住着了。 他的脚步似乎是猛然一顿,也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叮的一声轻响,隔着夜风溪水,她听到了他发带玉环的轻脆撞击声。 她隔着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弯袖曲膝向楼云远远施了一礼。 回来后,就已经接到黄七郎从绍兴府暗传来的消息,她也算是想明白。 楼云是不知道这回事的。 他召张学礼去绍兴府,应该是为了打听她季青辰在码头上的盘算,这样才能和王世强商议交换。 他并不是故意给个机会让陈洪跳出来和她捣乱。 “……” 楼云见着季青辰远远施礼的袅娜身影,克制着心喜,他没有走过去和她隔溪说话。 他只是在原地平抬了手,示意她免礼。 旁边的纪二正四处张望着寻找赵德媛的身影,所以压根没注意溪对面那被婆子、丫头们围住的女眷是谁。 反倒是骏墨,他只看到那夜色里的红宝石金钗子闪闪发亮,就怀疑是季坊主。 他早就暗暗提醒了楼云。 此时,他悄眼看着,楼云目送着季青辰施礼离开,他唇边果然绽出来一丝微笑,全身似乎都松懈了下来,和纪二说话时也温和多了。 骏墨也不由得替他松了口气。 按纪二公子的计划,明天不叫女眷们游船,另安排叫来了二十几个瓦子放风筝的好手,让女客们在洲心的水湖边看放风筝。 因为放风筝的手艺人有男有女,他们男客当然不需太避讳。 纪二作为主人,也是要带着管事们到水湖边安排的。 男客们除了钓鱼外。其余的就在湖边的空地上扎了帐子,安排酒席。 他们踢几回皮球,叫女眷们看看,自己也可以放放风筝。 虽然说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楼云当然能在这样的安排里,找到机会和季青辰说话,但季青辰愿意不愿意和他说话。这谁又知道? 公子总不能和在山里一样。光天化日追着她不放,非要向她解释吧? 好在刚才楼叶匆匆来报,说是陈文昌果然回了泉州城。他还为了驿馆里的张书吏带了口信过来,说是季坊主送了三匣子海珠的厚礼给他。 礼物里还夹带了亲笔函贴,感谢他这大半年来的保媒辛苦。 按理说,这就是季坊主终于明白。张大人他的一番好心了。 …… 白鹤亭并不是只是一间小亭子,而是建在溪水之畔的大廊亭子。 坐在里面。正好可以看溪水上的百戏。 又因为亭子宽大足以摆上二十七八处的席面,所以中间隔了一处十二折玉板屏风,男女客分两头坐着,从廊窗里观看外面的戏子们放烟火、唱杂剧。 楼云官位高。当然坐在第一排。 但他谦逊地谢了,说是没有穿官袍,请了明州城里的老年家主们往前面坐。他倒和纪二混在了一起。 纪二是主人,他大哥表示这几天要歇一歇。陪陪老婆,所以让他带着两个弟弟、府里的管事们在男客里安排周旋。 女客那边虽然是赵德琳主持,平常的摆椅摆桌,也多的是用上小厮们的地方。赵德琳身边的管家娘子们少不了有找上纪二公子的时候。 所以纪二就委屈坐在了廊亭边子上,临着出亭的台阶,方便下人们来寻他。 “县主安排好了?” 楼云正坐在纪二身边,抬眼就看着来禀事的管事娘子。 谁都知道他和赵德媛订了亲,问上一句当然是天经地义,所以并不方便问又极想知道的纪二满眼感激,兴高采烈地认真听了。 那管家娘子道: “是,大人。县主安排在了第一排的东二位。” 顺昌县主是正七品的封号,又是宗亲出身,在女眷里能坐上第一排,也是理所当然了。楼云当然是没兴趣知道赵德媛坐在哪里的,他的眼睛一瞟,远远就能看到临窗的屏风后各色绢绫的女子裙边。 季青辰应该是坐在中间几排。 难道他今天晚上就只能这样傻愣着看烟火,完全找不到机会说话了? 楼云冥思苦想着,反倒是纪二这小子太容易满足,他知道赵德媛坐在了哪一排哪一座,就欢乐地喝起了小酒,他还有闲功夫不看女人看男人,伸手推了楼云一把,小声道: “喏,陈洪来了。” 楼云半闭着的眼皮一抬,随之看到陈洪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新袍,匆匆赶到了。 他笑着站了起来,眼睛便瞟到了陈洪的身后,果然还带着两名陈家子侄。 “这两位是……” 他不动声色。 “大人,这是下官家中四房的侄儿陈文联,九房的侄儿陈文济。” 陈洪五条海船,本就带着一主两副三个侄儿去的东海。 这才是有备无患。 他到了明州城,对楼云一手安排下了如今的局面,逼得唐坊在明州城进退不得,他当然是又欢喜又佩服。 他带着他们来先见见楼云,看他们谁更讨楼云的欢喜,他也好开口求楼云帮助出面劝说那季氏。 她不想添嫁妆那也行,但她的夫婿可就不能是陈文昌了。 楼云当然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所以他不动声色,伸手让这两名陈家子侄免了礼,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们一番。 陈文济太丑,陈文联太胖。 论长相就连王世强都比他们强上一百倍,论气质陈文昌甩了他们八条街。 更何况他楼云? 他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请了陈洪坐在身边,慢慢和他说些闲话,陈家两个子侄当然是站在陈洪的椅背后面, 待得戏酒散席,夜色已晚,楼云睡到踏雪斋的床上时。他早已经在心里大笑了无数次。 就凭这两人也敢来向季青辰求亲? 根本不是他楼云的对手。L   ☆、147 英雄救美 有了赵德琳的关照,季青辰的消息也不比楼云慢多少。 一大清早,她就听说了陈洪的消息。她还听说,楼云连夜把张学礼招到了叠春居。 “这位楼大人,看起来倒是有心在大娘子和陈家之间缓和局面?” 劳四娘不由得也对楼云生了一丝希望,说不定这位大人在公事上虽然凶狠得过了头,但他还是打算信守承诺,为大娘子好好保媒? 她不敢明着探问太多,但季青辰还是无语地独自走出帐幕,站在帐子前面看风筝。 免得一回头,就看得劳四娘极度兴奋外加极度煽动的眼光: 陈文昌这亲事黄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接下来只要有更好的夫婿,这就是女人的成功! 拿下了楼云,就等于拿下了楚扬河道上总共四十七座码头,也就拿下了泉州澎湖外岛上的寄舶港,就拿到了直通南洋的阿拉伯航线图。 只要一成亲,就能从九品文林郎一跃成为四品孺人,升官升得比王世强还要快。 将来说不定还有进宫见皇后的机会! 在劳四娘升官发财的浮想联翩中,季青辰缓步走到了帐地的边沿,突然就看到一名年轻男客远远地在看着她。 见她看了过来,他还慎重其事,向她弯腰施了一礼。 那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五官端正,人还算长得精神。 只是他头戴黑幞弯脚帽,身穿玄黑商人袍,因为脸色偏黄又有些虚胖,整个人就是像是一团走动的晦气。 他正儿八经讲规矩的样子,让她有些莫明其妙。 虽然是商人只能服黑。但年轻人穿黑色当然不容易穿得好看。 明州城里的小商人穿黑底绢衣各色笼妙罩袍多了去了,或者黑衣配上青蓝交襟衣边和各色绣纹锦带,也是很好看的。 他非要穿成这黑漆漆的样子有必要吗? 好在,她马上想起,这应该是四房的陈文济。 “……大娘子,那就是陈洪带来的子侄?” 劳四娘此时也跟了上来,不客气地直斥其陈洪其名了。却又摇头笑叹。 “难怪文昌公子明知道他叔叔带了这两个堂兄弟,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泉州城去。” 这人虽然看着还算有礼,但跟陈文昌一比就相差太远了。 季青辰怎么着也不可能移情别恋。 所以。她转头就走开了。 四月的天空万里无云,水湖边春草绵长,哗啦啦风吹纸响,天空中只有彩尾长长的风筝一只接一只横在了天际。 天上的风筝和湖边的鞠蹴比寒。吸引了女客们笑望的眼光。 风筝下是奔跑、仰望、扯线的瓦子风筝手,因为今日的女客多。倒有十一名风筝手是女子,十五名是男子。 这些风筝手虽然和女客的帐子隔着一片明蓝浅碧的湖水,但大少夫人赵德琳和纪二商量后的安排还是万分谨慎,免得失了体统。 纪二没有下场踢皮球。人模狗样地摆了条椅子坐在了湖边树下,差使着纪府管事们在湖边巡着场。 免得叫瓦子里不懂规矩的男子扯着风筝线跑过了湖,冲撞了女客。 他借着这大好机会。暗地里却叫如意偷偷探看,顺昌县主有没有出帐子来看风筝? 三四个女风筝手在帐子前侍候。给女客们说着天上风筝相斗的玄机。 季蕊娘毕竟还是个孩子,听得满眼放光。 她在唐坊是玩过风筝的,却没有见过瓦子里的风筝好手使出来的十八般手艺。 眼见得天上的二三十只各色风筝排兵布阵,捉对儿厮杀,昭君出塞和武松打虎一高一低,正在争抢最高的天际线。 暖风吹面,春光泄水。 她非拖着李秋兰提了个绿油油的西瓜风筝,在帐子前面也放了上去。 湖边全是少男少女们飞跑着的身影。 “大娘子——” 所以,李秋兰跑得太快不小心摔了一跤,没等她爬起就被蹿出来的陈文联拦住,非要扶她起来的时候,季青辰还远远站在十几米之外。 季蕊娘早跑到湖那边去了。 意外之中,季青辰也瞠目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刚才她遇上那位陈家侄儿陈文济,只说是长相气质和陈文昌不能比,但他的行事规矩还是叫人放心。 而眼前这位陈文联,长相勉强算是上是英俊,但那冒失的举止,花花绿绿的打扮简直就是一头雄孔雀。 和陈文昌完全不是一个频道。 “公子!怎么办……” 帐子后面的骏墨也急了眼。 他跟着楼云,一直行走在摆酒席的帐幕间,他们表面虽然看着天上的风筝,眼睛却一直关注着陈家那两个子侄。 “……” 楼云这时也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上去英雄救美。 他的原计划,是盯住了陈家两个侄儿,然后随时上前为季青辰解围的。 尤其是这个陈文联。 没料到,他居然还把李秋兰当成了季青辰? 楼云严重怀疑,他是看到李秋兰生得美貌,所以故意认错的? 陈家的两个侄儿,他昨天就大约摸通了性情。 陈文济是四房的嫡子,管着陈家的一些铺面生意,从小被教养得古板严格了一些,人也有些老实懦弱,但人品还不错。 盯住他就是浪费时间。 但这九房的陈文联却是陈洪做生意时的得力助手,为人精明肯干但却少了一些大家的教养。他远比陈文济要急于娶到一个能帮他出头的老婆。 这小子八成会乱来。 虽然确实没有料错,但楼云现在烦恼的是,当着季青辰的面,他上去帮了她坊里的年轻女子——这是加分还是减分? 楼云看着李秋兰明显出众的美貌,被陈文联拦住后羞涩难言的瓜子脸庞。柔弱无助的神色,他觉得减分的风险太高,他还是装一下狗熊比较好。 他的印象分已经够低了,经不起这样的冒险。 “你去禀告纪三公子。” 他躲在帐幕后面,飞快向骏墨递了个眼色。 骏墨马上意会,顿时觉得自家公子果然是明见万里。 他怎么就会料到这样为难的局面,出来看风筝时还拖上纪家老三? 季青辰深知自己不能上前去。连忙唤了劳四娘。 等到季蕊娘和劳四娘几乎同时赶到时。陈文济已经被纪家三公子纪含秋劝开了。 楼云看着李秋兰被季蕊娘领了回去,仆妇们陪着一行人进了帐子不见了人影,暗暗松了口气。他再看着季青辰果然没有避忌,正慎重向纪三公子表示着谢意,他都不由得觉得: 他拉上纪三真是太聪明了。 纪三是个腼腆男子,年纪其实和赵德媛最般配。都是二十岁出头。 但就是因为太腼腆,事事谦让。所以他楼云也听纪二那厉害老娘说起过,要给老三找个柔和媳妇。 否则她眼睛一闭看不到的时候,她家这三儿子就会被媳妇欺负死。 楼云心知,赵德媛这样上面撑着两个废物哥哥。下面教着一个年幼弟弟的长女,其实是不太容易倾心于纪三的。 但他这样的性情,又生得漂亮白净。只要是个女人就很难讨厌他。 就连季青辰,也不会对他有太多提防避讳的心思。 所以。他楼云趁着他和季青辰说话的时候,慢慢走上前去,向纪三招呼一声。 他指点着天上的风筝说着大少夫人赵德琳那边正开了扑卖局,赌着哪一只风筝最后得胜。 这半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季青辰看着楼云走了过来,听着他说起风筝赌局,也不觉得奇怪。 宋人的习惯是无处不赌。 走在大街上一把果子一碗茶都可以有两种买法,一种直接花钱买,另一种就是赌。 也称为扑卖。 最简单比如,抓一把果子赌单双,客人猜中了白拿,猜不中倒给五文钱。 所以赵德琳在女客里面开这样的扑卖局,完全就是大家里玩乐规矩。 上至临安城的皇宫行在下到百姓人家,人人都视为理所当然。 她季青辰当然也要去为赵德琳捧个场,押个钗子什么的,赌一下那武松打虎会是头一名。 她施礼告退后,楼云总共也就和她说了四句话。 “楼大人。” “季坊主。” “妾身告退。” “坊主无需多礼。” 但楼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坚信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他今天换了一身翠蓝色的染印湖石纹大衣裳,束着孔雀石银冠子,脚上是薄皮乌靴,冠带子是四根的翠蓝纳银线。 两根短的在他下巴处打了个花结子,定住了冠。 两根长的垂在了胸前,和他胸前斑斓湖石纹、腰间的玉带交映成辉。 他这一身打扮,与陈文济那黑漆漆的一团相比,这就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别说他本来就英俊潇洒,就算是他只是个丑八怪,和陈文济一比,他都能丑得出品味。 况且,失礼的陈文联刚刚被赶走,他如今彬彬有礼,客客气气。 她昨天在画舫上一脸冰凉,晚上在桥上又转颜施礼。他过来和她打个招呼岂不更显出他的处事风度? 另外,刚才是骏墨去报信为李秋兰解围。他当然不会提起。 因为他坚信,腼腆善良的纪三公子面对季青辰的感谢时,一定不会埋没他楼云这个真正的英雄。L   ☆、148 一去不回 眼看着季青辰走得没了影,楼云打了个哈欠,拍了拍纪三的小肩膀,准备回帐子里补个觉。 季青辰肯定是陪赵德琳说话去了。 他也要趁机歇一会。 为了能和她说上这四句话,他老辛苦的了…… 今天天还没有亮,他就起床了。 梳洗换衣吃饱饭,他去拙萍居叫醒了主人纪二,拖着他大清早就到了此地。 表面上,他是帮着兄弟做主人,帮他打理各处的帐幕、安排瓦子风筝手。 实际上,他当然是观察好了季青辰的帐子在哪里,陈家的帐子在哪里,还有他楼云的帐子必须在哪里…… “公子……” 骏墨跟在他的身后,简直无法相信他折腾了一清早,就这样轻易地完了事。 难不成季坊主就因为和公子对答了四句话,就能明白公子对她的情意了? 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 但凡是男人,多多少少都喜欢和女子接近。听说公子以前在西南寨子时,女伴都要自己出头去寻,更是练就了在兄弟们里拼杀出来的本事。 不提他现在为官,只提他当初在明州城里做楼府小厮,在瓦子里时两三话就能逗得人家小娘子花枝乱颤,笑个不停。 他骏墨那时候虽然还小,还是明州街头的小混混,但不就是觉得公子泡纽的手段高明,才经常追在他屁股后面…… 公子这回和季坊主说话时,太不花心思了。 这样正儿八经,怎么能打动季坊主的芳心? 就算是要守礼,公子多问一句季辰虎如今怎么样难道不行?季辰虎受了伤,他的官位是公子保举的。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最重要,季坊主也能觉得患难见真情。 他骏墨都能想得到的小花招,公子他居然不明白? 白鹤洲沿湖的帐子由南向南,参差扎了三十八座,除了中间摆席的帐子,其他帐内却并不大。 楼云的帐子里,厚编地席上铺着一层深红地毡。上面摆了一张歇息的黄宽木榻子。 楼云倚在榻子上。抱着靠枕眯上眼,连打三个哈欠。 因为骏墨着急又不明所以的眼光,他好笑地瞥他一眼。摇头道: “你不懂。” “……” 少年骏墨正要虚心求教,帐子一揭,张学礼也恰好走了进来,他笑着拱手向楼云回禀。道: “大人,陈纲首已经明白大人的意思了。” 楼云向他招了手。请了他坐在榻子边的椅上,又唤了骏墨倒茶。 张学礼接茶后笑道: “大人果然深知陈纲首的性情。” 昨晚廊亭里,陈洪匆匆赶来,是特意来探听他和王世强那边商量得如何。 而他楼云既不想背黑祸替陈家出头退亲。当然就得出言缓和陈洪和季青辰之间的关系。 但他嘴上说得再好,他也能从陈洪的眼神里看出,陈洪觉得他言不由衷。 他只有连夜让人去驿馆找张学礼来了。才能让陈洪知道,他真的不是在暗示他。他绝没有让他尽管趁唐坊势弱的时候,想怎么向季青辰勒索嫁妆就怎么勒索的意思。 他要真这样干了,才是不给他楼云面子。 至于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他说的话确实是假了些…… 但他只是觉得,陈洪把陈文昌扣在泉州城的安排,实在是太叫他意外了。 总算也叫他楼云想起来,原来陈家还是有家主,陈家还是百年世家,陈文昌顶着家里的长辈充情深还是有个尽头的了。 昨晚廊亭里,陈洪身为陈家家主,把他在泉州城的安排禀告了他。 “大人,下官已经写信给堂兄夫妇了。我那侄儿绝不至于为了这门亲事,就坏了大人在西河道上的大计。” 陈文昌一回泉州城就会被父母扣住,不能再回明州城。 要爹娘还是要老婆,他自己看着办。 他陈洪还不信了——家里供着读出个举人的陈家子弟,为了个外夷女子居然敢不孝父母了。 再说,因为他陈洪没有嫡子,庶子也生得晚,他本来也有过继的打算。所以堂兄家的文昌侄儿一生下来,好歹也是他陈洪从小抱到大,从没叫他受过委屈的。 如今为了个女人,连亲堂叔也不要了? 做人可不能这样没良心。 “陈纲首让下官回禀大人,如果大人属意于季辰虎,他陈家也愿意出面,为季坊主迁进坊民之事和浙东运河上两家船帮老大商量。” 张学礼细禀着他和陈洪的商量结果。 经了他的转达,陈洪总算也知道,楼云虽然绝不肯让码头落到季青辰手上。但他答应王世强,让唐坊迁坊民到西河道的交换条件也是来真的。 楼云可没有一面答应条件,一面又让他陈家暗中捣鬼,让坊民无法在西河道立足。 楼云在帐子里盘坐,神色却沉吟了起来, “陈洪太急了些。” 张学礼也觉得陈洪折散陈文昌和季青辰有些太不近人情,显然是得意忘形了。 但他却诧异楼云如此谨慎。 “大人的意思……” “前几日我在绍兴,听说黄七郎一直在绍兴和本地的船帮老大来往,还有他那几个老兄弟,现在不都在京城里?我在谢府里也见过他们中的一人。” 楼云这几日来往奔波,现在再是困倦,也没有大白天睡觉的习惯,他从骏墨手中接了浓茶,饮了几口, “王世强虽然和黄七郎是结义的兄弟,但我看黄七郎和季坊主的交情应该更深才对。” 张学礼对西河道这件事十分上心,所以也能明白他思虑的方向。 “大人说得是。王纲首未必是要争这码头的,于他的官位未必有利。但黄七郎的黄氏货栈却是一定要在西河道上争一争的。这平空多出来的一段河道又连接江北榷场,他们靠着季坊主已经是抢了先机,怎么肯就此放手?” 张学礼微一犹豫。还是如实说着,“我看季坊主,也绝不肯答应王纲首就此退让的。虽然大人是一番好意……” 楼云听到这“好意”两字,不禁笑了出来。 张学礼也捋须而笑。 他们心知肚明,保媒时的“好意”那还算是真好意,确实是为了季青辰婚后在陈家过得顺利些。 但这抢码头的好意,可就不是真好意了…… 如果不是为了换铜镜案里的证词。楼云连坊民都不会同意让她迁入二百户。 现在。他也绝不会让黄氏货栈有机会染指到西河道。 黄氏货栈自成立时起就是韩参政府的最大金源。 “过两日去了沧浪园,再看王纲首如何向她开口吧。” 楼云叹了口气。 他站起来,踩了榻前的丝绢道履。在帐内走动,皱眉深思。 张学礼看他委决不下,居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也叹道: ‘陈纲首是急了些。黄氏货栈在江北榷场里占了三分之一的生意。在楚扬的人脉早已经布下,季坊主这一回还有五成的胜算。大人没有开口。陈纲首就这样迫不及待要折散她和陈文昌,将来万一失了手,陈家在那段河道上就是一场空了。” 楼云将来也不方便插手了。 张学礼侧目看向楼云,想起为陈文昌和季青辰保了大半年的媒。此老毕竟还是心软了些,便建言道: “大人何不劝他一劝,让文昌公子回来?” 骏墨听到这里。已经是紧闭了嘴,低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 楼云重新在木榻上坐下。半晌没有说话,到最后只是苦笑摊手,“并不是我不劝,而是这劝说的话本不应该我来说,更何况也不需要我去说——” 张学礼还没有想明白,外面就有楼叶在禀告,声音带了些诧异吃惊,道: “大人,季坊主差了人过来,想请张大人过去叙话。” 张学礼一时间怔了神,不由得看向了楼云。 楼云心中苦笑,面上却没有露出来,微笑道: “世上哪里有侄儿媳妇去和叔叔争吵的道理?岂不是让陈文昌为难?要赔罪要求情,本就应该是季坊主去出面。她这是要去向陈纲首赔礼,请你过去为她和陈纲首说和……” “大人说得是。” 张学礼站了起来,他知道楼云正要做两手准备,以免黄氏货栈占了上风后陈家在西河道上完全插不上手,所以他当然是应该去一趟的,维持住陈家和季青辰的关系, “到底女子的心思,还是大人更明白。文昌公子这些日子如此为她着想,季坊主受一些委屈也愿意。” 他离去之前,又回头劝说了一句,“大人的亲事,也该早定了。” “……” 楼云看着张学礼出帐去了,这才懒得掩饰,随意把不怎么好喝的茶递到了骏墨手上。骏墨上前接过,当然是一声不吭。 楼云倒在了榻上,露出了不怎么好看的脸色,瞥向了他,道: “这回明白了?她要是向着陈文昌,哪里又有功夫来理睬我?” “但……” 骏墨虽然心服,却还是劝说着,“公子,你便是多说几句好听的话……” “张大人刚才那劝我订亲的话,不就是看出我对她有所不同了?” 在骏墨的吃惊中,楼云叹了口气,“他是我身边的人,如今这样的局面他都能劝我放弃了,不就是因为季坊主现在压根就看不上我——” 骏墨不由得就怔住了。 公子虽说是订错了人,但他如今都为了她退亲了,季坊主凭什么还看不上他? 居然还逼得公子要如此谨慎试探,处处小心?L   ☆、149 我心已定 天色将晚。 从陈洪的帐子里出来,季青辰也不觉得被他冷脸晾在一边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反正有张学礼在,他说合几句,陈洪虽然不理睬她,却也收了劳四娘捧上的礼物。 她选在这藏不了什么秘事的帐幕营地来赔礼,从女客的帐幕一直走到了男客的帐幕,当然就是要让明州城的官商都看到。 这样一来,陈洪的面子也算是补足了。 她将来再叫陈家求到她面前来,别人也不至于说她势大欺人了。 感激送了张学礼离开后,她也坐在了帐子里沉思。 劳四娘琢磨着,觉得她对陈文昌确有几分情意,陈文昌的作为也算是对得起这门婚事。 但这妇人思索再三,还是叫李秋兰和季蕊娘出了帐子去玩。 她转回身,站在榻边,轻声劝说着,道: “大娘子,我看楼大人对大娘子颇为用心,他家里也不至于有长辈堂叔来叫大娘子受这个委屈……” 她未尝不知道季青辰在这门婚事上的打算,知道她有本事翻盘,但她刚才在陈洪帐子里站了两柱香的功夫,陈洪愣是一张椅子一碗茶都没给她。 将来嫁过去,难道还有好日子过? 反倒是张学礼。这位老书吏一请就来,为人办事也周到客气。虽然是为了西河道上的事情,但毕竟也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没有楼云的默许,他是不可能来的。 季青辰知道她迟早要说这些话,现在也不避讳,只是轻声笑道: “楼大人,他可是打算叫咱们在西河道上空手而回的。” 劳四娘显然已经思索过此事。连忙道: “大娘子放心。千里为官只为财,他和谢家联手,又和陈家联手,不就是为了做出一番事情叫官家看重他?将来也好升官发财?这些事情大娘子都能帮他,不愁他不看重大娘子。只是大娘子心里可有数?他对大娘子,要不仅是为了这些才好……” “……” 季青辰现在正想着陈文昌能不能从泉州城回来。 陈洪和他的父母必定是早有消息来往的,陈家二房老爷要把次子扣住。不叫他回来见她。这门亲事自然就不成了。 她要是陈文昌。她也会为难。 “大娘子,我听着纪府里隐约在说着,楼大人为了审案的事情要和顺昌县主退亲。如今正给纪二公子和顺昌县主说亲事……” 劳四娘扶着她斜倚在榻上,虽然知道她没这样娇嫩还是慢慢帮她捶着腿, “按说,咱们不去干这样拆人婚姻的事情。但既然谢十三公子确实说过。楼大人是订错了人。这事的说法就不同了……” 季青辰摸索着腕上的花绳,想着这腕绳戴了大半年。陈文昌也是知道的。 她虽然自有办法叫陈洪后悔,但听说二房的陈家父母都不算是极精明的生意人,未必就做得出陈洪那样见风转舵的事情。 他们说不定反倒觉得她更不好。 如果他妨于父母一时回不来,她是顺其自然。另寻他人? 还是把这腕绳也寄到泉州城,让陈文昌也看了一看? 叫他想想,万里渡海而来求亲。他也并不容易的。 如果他要花些时间说服父母,她也愿意等。 …… 她心中委决不下。在帐子里站了两柱香也有些微疲倦,闭着眼倚在榻上假寐,却也没有阻止劳四娘继续说话。 劳四娘心中暗喜,替她盖上一层薄线毯子,在她耳边缓缓劝说着,道: “大娘子不提,妇人我也能明白,楼大人在泉州有些风流的名声?听说这回到高丽身边还带着官伎。另外,他是西南夷山里的出身,在大家教养上当然是不如文昌公子的,也许说话办事失了体统,曾经得罪过大娘子?但他想必不是故意如此……” 猛然间,季青辰回想到了月光树林里的楼云。 在那样隐瞒身份互相戏弄的时候,他得罪过她? 并不算是…… 那一夜,她只觉得是一场有趣的玩笑。 无关身份。 如果那时他没有订亲,如果他那天在鼓楼上提起了在月光树林里的相遇,她也会不知如何是好的…… “楼大人他,要的只怕不仅是升官发财。” 她睁眼坐直了身体,附耳在劳四娘耳边密语, “王纲首这回去西南边军的事,黄夫人也和我说起了一些。那边的土司府都和楼云关系密切,王纲首还查到他暗中唆使那些土司在西南夷整过兵。” “整兵?” 劳四娘吓了一跳,升官发财的心顿时缩了回去,额头的汗就渗了出来,“大娘子,这……这……” 这难道是要谋反的意思? “……并不像是这样。” 季青辰沉思着。 苦于她初来大宋,以往对朝中的事情了解得再多也不过是王世强给她打的底子。 所以这事她无从打听内情。 真要深入探查下去,也要花费时间,更何况王世强仅是推测没有拿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我看他也许是为了在江北的兵源。他不是和官家说江北边军兵源不佳,缺少训练?他不可能光是嘴上说说,总得给官家拿出个有用的条陈。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原来如此。” 劳四娘最关心的是宫里立皇后,外面的军政之事所知不多,自然是全听她的,马上就放了心,“他既然是有几分忠君的心思,更是要干出一番事业,总要有人帮衬——” 说到这时,她突然迟疑不语,小心觑着季青辰的脸色。 这些年,季青辰帮衬的可都是韩参政府。 “他要忠君。那是他的事。我们的生意这是我们的事。” 季青辰知道应该把这话和这妇人说明白了,否则她以后也不好在明州城为唐坊办事, “你知道,我和黄七郎一起做了十年的生意。我们不认得王世强的时候就已经商量过,要一起建一个大宋的货栈。他和黄姐姐负责江北到西北的生意,我和二郎、三郎他们做着江南到东海的生意,我们互相帮衬。唐坊可以没有四明王家。也不需要陈家。但要是和黄氏货栈分道扬镳——” 她还没有说完,劳四娘就脸上变色,连忙出了声。道: “大娘子,这可行不通——” “所以,黄氏货栈已经押在了韩参政府,这是我第一个难处。” 她也微微闭了眼。然后才睁眼笑道: “只不过,我不怕和你说。黄七哥是为了结义的情份。押在韩参政府上。至于我——” 劳四娘看她的神色,知道自己已是被当成了心腹,强忍欢喜地附耳过去,仔细听着她极轻声地说着。 “别说是楼云了,便是当初我不认识王世强,或者王世强当初看中了别的参知政事呢。我也要押在韩参政府这一边。” 她一字一句地吐出,“我就押他的北伐。” “……坊主的意思。妇人我明白了。” 劳四娘虽然是北方汉人,但她那精明的头脑才不在乎季青辰为什么要押北伐呢。 她转动的脑筋里,只是在思索: 如果季青辰不能连人带唐坊倒向楼云,不能马上去谋一个四品诰命的升官发财,那她身为坊主心腹,她要多想的当然就是季青辰要怎么才能从韩参政府里连本带利地捞回来。 或者,楼云能拿出什么样的好处,季青辰才能不亏本地倒过去。 “官家登基只有四年。大娘子在韩府押了四年……” 她思索着,小心探问。 她毕竟在唐坊只有一年多,很多内情并不了解。 “已经押了十年了。” 季青辰叹了口气,“押的不仅是河道上的砂金。” 在劳四娘的吃惊不解中,她掀开了身上的线毯子,拉着了劳四娘的手。 “从第一年挖出两条河道时,就已经有宋船开始进泊。我手里除了每年还债就就开始有了些余钱。因为河道上必须要用工匠,那怕买粮的钱都不够呢,我马上就在唐坊开工坊。把坊学里那些物理、化学课本教给了巫奴里的工匠们——” 劳四娘这也有些恍然。 她是北方汉人,所以不需要进坊学,但她也得意过唐坊里的水力机械让宋匠们赞不绝口。 她这才明白,难怪季妈妈是内库大管事,只因为南九州遗民里掌握工匠技术的奴口全都属于五位巫祝名下。 当初大娘子是接受了这一批巫祝奴口后,才初步建起了唐坊工坊。 “后来,是四明王家帮我们修河道建港口,宋匠们又教出了一批匠人。接着就是你们北方汉匠陆续被运到唐坊……” 她回忆着过往的十年辛苦,回忆着工坊里制造出来的火器、望玩镜、水力机械,改良弓弩无数后世物品,淡然而笑, “韩参政出身世家名门,他自己虽然是官家登基后因为从龙之功才风光起来,但我唐坊工坊十年所成,全押在了韩参政府。” “……” 劳四娘是分栈管事,不太能知道工坊到底出产了多少东西,但她却打听过王世强手上有一批工匠,寄在了黄氏货栈名下,他们从唐坊学到了大量工坊技术。 她也听说了,他在榷场上卖火器筹钱的风声。 因为货栈里以前就有季青辰的暗股,她自己按坊规又是不能过问内库工坊事务的,所以以往她没有在意过这方面的生意。 但现在听季青辰把帐一算,她就知道: 季青辰是在韩参政的北伐上下了棺材本。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现在王世强和黄七郎撞邪了一起收了手,倒向了楼云。我当然不会拦着他们。但要我不继续押在韩参政府,那已经是不可能。” 季青辰一叹,“楼云来东海前查了唐坊好几年,这些事他是心知肚明的。” “……” 劳四娘一时间几乎是说不出话来。L   ☆、150 意乱心怯 劳四娘见她已是押定了韩参政府,知道那楼云现在既要拉拢她,却又要防着她。 这商妇却并不以为异,反倒看到了难得的机会,又是相劝。 “大娘子再想想,楼大人和韩宰相可没有深仇大恨,不都是为了升官?说不定大娘子与他成了亲,劝他一句……” 季青辰哑然失笑,道: “四娘,我倒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失言了。” 劳四娘自己也觉得,她似乎想得太美了些。 男人在外头的事情,牵连着不知多少关系和圈子,单是女人去说几句,难道就马上改主意了? 大娘子这里,楼云只怕再说多少话,她都不会改主意。 同一时间,楼云在帐子里走来走去,他快等得不耐烦的时候,才得了张学礼的回报。 听得陈洪晾着季青辰站了两柱香的功夫,他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起来。 张学礼如今也揣测到了他对季氏的几分心意,觉得他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不由得就劝道: “大人,下官听说,王纲首去年从临安城去西南边军时,韩参政也问起了唐坊和陈家订亲的事情。” “……” 楼云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是在提醒: 就算他和顺昌县主退了亲,陈洪也拆散了陈文昌和季青辰,他要和那夷女成双成对,中间的曲折阻碍那也隔着十万八千里。 “韩府是担心他在东海的财源。王世强又是怎么替她回禀的?” 楼云一边笑问着,一边差了骏墨去和纪二传消息。 明日的赏春是从瓦子里请来的斗鸡、斗鱼的好手。 在杏林溪口附近的望翠楼下斗鸡,女眷们也是是要去看的。那里斗鱼也方便。 他明天一大早就陪着纪二去望翠楼安排各人的位置。 “……” 张学礼听着他的打算,完全就是寻着机会要和那季氏说话。又不肯叫人看出古怪的地方。 他更是觉得楼云在这事上不好办,只能道, “下官并没有打听内情,只不过,韩大人那边这一回为王纲首报了吏部轮选,却并没有亲自在工部为季坊主捐修水利的事情表功。无论王纲首如何替她在韩府周旋,她和陈家开始议亲。就是向大人你示好。韩大人必定是不悦的。” 他知道这些话楼云都是心知肚明。他还是不得不慎重提醒, “除非季坊主以往押在韩府的本钱都不要了,季坊主对大人这边也就是到此为止了。” 她不可能和你说亲事的。 “……” 楼云并不喜欢这些话。但也知道都是实话,所以他索性摊手戏笑道: “如今,我可是妨着季坊主的前程了?” 张学礼一怔,失笑叹气道: “大人也没有约她相见。也没有去提亲,自然不会让韩府再觉得季坊主有二心。” “我明日遇上她。说上两句话,我难道妨着她和陈文昌的亲事了?” 楼云说到这里,脸上的戏笑也收拾了起来,正色说着。 “她和陈家的亲事不成,我在四年在泉州城的谋划就落了空。京城里的铜镜案,西南、 江北两地的整军。长江上游的马政,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还得想着陈文昌这一回去东海的辛苦。我岂能去夺人妻室?这些我心里明白——我在顺昌县主这门亲事上已经草率过一次了。不至于再傻第二次。” “大人的打算是……” 张学礼想着他这回为顺昌县主退亲的麻烦。那就更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样了。 “我在澎湖岛那边安排了寄舶港给她迁民,就算是西河道的码头,过了这两三年的风头, 再让给她也不迟。她未必没有得到风声。但她吃了王世强的亏,那里肯仰人鼻息?她如今滞留明州城,自然是要先让唐坊自已立足了再去泉州——” 说到这些失意之处,楼云叹道, “张大人不是心里明白,季坊主如今倾心于陈文昌。她……并不中意我。” 张学礼心里点头,嘴上却绝不会去打击年轻上官的艾慕之心,只是实话实话道: “女子心性,老朽不及大人清楚。” “她既然无意,我又何必勉强?反倒让她烦了我……” 楼云也不讳言,说了今天在帐幕外与季青辰相遇的事情, “纪三的性子是不会在外面说闲话的,她今日便是不和我说话,多站一会儿。我那怕把 这摊子事都丢下,亲自赶到泉州去见陈文昌把话说清楚——她那样冷淡于我,我也不是不会看脸色。” 张学记人老心软,不禁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这老心腹又担心他和去年一样晕了头,仅是在蕃商大会钟情了一女子,结果看着那赵 德媛家中一堆的麻烦人、麻烦事,闭着眼睛就要跳坑。 ‘大人……” “还有,王世强当初呈到韩府的北伐之策,第一步是打通楚扬西河道,第二步是打通长江和楚扬运河,直接把马匹运到江北边军?这些河道上的事情,必定都是她给王世强出的主意。” 张学听到最后那一句,不由得悚然一惊,终于想明白自己还是小看了那位女坟主。 想到这里,他看着楼云的眼神,也就更添了几分劝阻之色。 “大人,那位季娘子的二弟,他参加了高丽军的事情,万一是真的……” 这样的事情牵扯起来,岂不就是金国奸细,形同谋反? “她不至于如此的。这事还是暗中详查,至少俘虏名单上没有季辰龙的名字。” 楼云心里事事明白,只是说道: “这些不提。那段西河道码头要是被黄氏货栈拿下,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我只怕接着就是备军北伐了。这次兵败后官家心里不快,韩参政也越来越急了——那怕我自己的前程都不要去娶了她呢,西河道的码头也不能给她。” 私情和国事,那本就是两回事。 正说话间,骏墨走回来复命,在帐了里掌上了灯。 张学礼还在欣慰恩主不愧是三榜进士,翰林院的出身。公义私情好生分明。楼云却苦笑 着,摊手道: “我昨天来叠春居时,吃了她给我的脸色。我就已经心怯了。还在想着找机会和她商量 几句,退上几步。结果她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 …… “你放心。那怕我马上嫁给他呢。我看他也是绝不肯让韩参政府北伐成真的。” 灯火亮起,帐幕里的季青辰冷笑着,听着劳四娘的劝说。半点也没有动心的意思。 楼云答应王世强的条件她当然已经从黄七郎那边听说了。难不成他高抬贵手给她二百户的迁民资格,她就应该感激不尽? 难道她就这样好打发? “他说江北边军不足使用。那他就得拿出本事去整军。韩府要北伐会被疑是揽权。他要是敢提用西南夷兵补充江北兵源,别人何尝不要疑他是谋反?他如果能捧出一位姓谢的皇后,皇后生了皇子,皇子请了他做帝师。他去坐稳了政事堂里的参知政事。再像韩府一样在本朝捧出三位官家,吴太后那样经历四朝而不衰。我十年的血本也不要了,马上就投到他那边去——” 劳四娘只看她的脸色。大约也明白她是在说气话,只是为了西河道上码头的生气。劳四娘不由得就小声劝道: “他这是试探大娘子的价码呢,做生意时,不都有这样的开局试探?只要大娘子愿意,请他到季园,和他认真讨价还价一番。他知道咱们是退无可退,他说不定就让步了。” “……你说的也许没错。但这位楼大人的心思,可比我还谨慎。” 如今她脸上摆出来的神色,也就和楼云说公事的时候一样, “我和陈文昌的婚事是他花了多少年的功夫,冒着欺君的罪名才促成的,除非我看不上陈文昌呢,否则他舍不得马上断了的。” 这可比他自己和顺昌县主退亲难多了。 “但……但……” 劳四娘见她不高兴,她便不敢多言,只隐晦着提醒, “今日虽然是有纪三公子在,但他也说了是楼大人的书童报的信。楼大人那样无缘无故地走上来说些闲事,依妇人我当时在边上看着。他只怕就是想和大娘子说说话。大娘子却待他太冷淡了些……” 他不就盼着你看不上陈文昌? 你多看他一眼,多给几分笑,叫他知道你也觉着他是个不错的人物。 他虽然不会在别人面前失礼,只怕转个头就马上摇着尾巴去季园提亲了。 这时候,你再说说唐坊的难处,请他退上两步,他难道还要摆公事嘴脸给你看? 大家过日子求官、求财都不容易,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就算是做了夫妻,说话办事不也应该要商量着来? “陈文昌不在这里,我怎么能和外人说话?让人传到他耳朵里,岂不叫陈洪称心如意?” 季青辰没好气地说着。 然而看着劳四娘眼巴巴的样子,再想想楼云在鼓楼上时,到底还是说了大宋在兵、财、用人上都没有准备好北伐。 她终归还是叹了口气,喃语道: “我和他没缘份。” 要是有缘份,也不至于在她订亲前,他却冒失地订错了顺昌县主。 “……?” 劳四娘睁眼看着她,不明所以。 季青辰无语后也笑了起来。 她明白,对劳四娘这样的现实派用缘份是说不服的,她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道: “楼大人这个人叫我不喜欢。” “大娘子不喜欢他哪一处?叫我妇人我也听听?”L   ☆、151 天生一对 劳四娘总算得了一句实在话,不急反喜,连忙打听着, “大娘子是不满意他的脸,还是不满意他的官位?他的家世是差了些,家里的底子也不及陈家,但市舶司监官的家底能差到哪里去?大娘子只要看纪府大少夫人这回摆春宴的手笔就知道了。最重要他毕竟是三榜进士的出身,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并不是这些。” 她沉默了一会,击掌唤来蕊娘,吩咐两句。 “大娘子,刚才黄家娘子差人来了……” 蕊娘先报了王清河来传话,说是献庙的俘虏名单里没有季辰龙,季青辰自然放了一些心却又担心季辰龙是不是连命都丢了。 “黄纲首说献庙的俘虏都挑的是金人和高丽人,中间夹杂的汉军俘虏正托人在查呢,大娘子再等几日。” 季蕊娘细细地禀告了,突地又想起一件事,睁着大眼,“大娘子是不是马上要去泉州城?” 季青辰知道是刚才扑卖局里,胡纲首夫人刘氏和她通了气,叫这小丫头听见了。 胡纲首和楼云这两日说了不少话。楼云似乎是让胡家来和她通消息,说是西河道的码头现在虽然不能给唐坊,再过上两三年却能让唐坊经营几座。 “等我帮你季三哥去楚扬西河道建了码头,让他安顿下来,我们再去泉州。” 她深知胡纲首已经倒向了楼云,眉毛都不动一根,微笑而语,又捏了捏季蕊娘的小脸, “这几日玩够了。你在黄娘子府里好好呆上半年。你放心,这段日子我是不会去泉州城的。” 劳四娘虽然觉得那边开出来的条件还可以再商量,如果楼云能把交码头的时间缩短,把码头的位置订好,数目增加,这事情对唐坊说不定更有利。 但见季青辰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自然不敢劝说。 季蕊娘只怕季青辰把她抛在黄府。现在顿时高兴起来。 她把这些事情说完。按季青辰的吩咐从她的小行李里翻出了一本手抄本子,翻到了她从楼云那副《红袖添香图》上抄下来的楼云小记。 她看了季青辰一眼,见她点头。便把这手抄本递给了劳四娘。 劳四娘也识字,接过来仔细读着,嘴里喃喃出声, “楼云者。西南山中夷人也……” 蕊娘已经退了出去,季青辰待她把那篇小记看完。便叹道: “我的婚事,光是为了凑合是过不下去的。” “自然是如此,大娘子自己能作主的事情又何必凑合?当然要寻个自己喜欢的人。” 劳四娘连忙点头。 季青辰倒是诧异看她一眼,终于看明白——劳四娘对楼云出身、官位、前程。还有他的脸都信心满满,相信此人足以打动于她。 “大娘子想想,泉州那边的寄舶港是容易到手?澎湖岛也就和舟山岛一样。是进泉州城路过时的歇脚地。普陀港如今可是四明王家把持着。楼大人安排了那一处请大娘子迁民过去,这中间的人情难道就比不过西河道上的码头?” 劳四娘细细说着。到了最后也是话风一转, “只是妇人我也和大娘子一个心思。西河道毕竟是大娘子自己打下的江山,怎么着也不能让出去。争的就是这口气。但楼大人的心意,大娘子却也要掂量掂量……” “……” 她也只能笑着继续道: “楼大人他这个人——不提陈文昌,只提我有过婚约过的王世强,他是伤了我的心,但我也早知道他是要往仕途上走的,他的性子刚愎自用,我也明白的。” 因为提起了王世强,劳四娘不敢说话,她却笑着道: “王纲首,就比如他是树上结的一个丑梨子吧,但它哪一块长歪了我一看就知道。” 劳四娘是个机灵人,只要她不提什么虚无缥缈的缘份,这妇人一点就透,顿时笑道: “妇人明白。文昌公子也是如此。他不像个大家公子,官商都不成却要开书院,他也就是树上结的一只丑梨子。虽然不圆不润,但他喜欢什么,愿意干什么,讨厌干什么,这都是明摆出来叫大家都知道,半点也没有隐瞒的。” “正是如此。” 季青辰见她在识人见性上也是个明白人,便愿意和她说说这心事, “按说,能像王世强、陈文昌这样立身处世的人,性子都有些固执。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劳四娘自然点头称是。暗中琢磨着季青辰应该就是喜欢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劳四娘更是心中暗喜。 这手抄本的小记上分明写着,楼云出身西南夷,他少年时就从西南山中走出,千里寻亲。 他以夷人之身夺军功、登金殿,开海埠,这难道还不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一万个西南蛮夷里都未必出一个这样的人。 楼云和大娘子那就是天生一对。 季青辰接过了她呈回来的手抄本子,翻着楼云的小记,道: “我当初和王纲首相识时,就听过风传。那时多的是人嘲笑他。一则嘲笑他在京城官场里钻营,二则嘲笑他和黄七郎那样的西北穷船丁结交。又花钱去做西北生意。他花钱打听北边金国、西夏国的事情,就连他叔伯兄弟,都曾经当着我的面嘲笑过他。但你看现在——” 她不提楼云,反倒说起了王世强,但劳四娘却深以为然,笑道: “现在他可算是商而优则仕,听说就连京城里的王御史中丞,但凡在朝里有了事都要先和他商量。胡家、刘家近几年才醒过神来,开始往京城里去钻营了。就算是谢十三公子,他以前哪里肯在京城亲戚家里住这么久?” “咱们不说这样钻营好或是不好。但他心里愿意干,他就敢干出来。别人嘲笑看不起,他也不吭声。等到做成了人家自然就闭嘴了。” 说罢,她叹了口气。 劳四娘见她被悔了婚,对王世强的好处还是看得如此清楚,他心中也不禁为季青辰难过。 当初,她必定是极喜欢王世强的。 唐坊内库里建起来的各种工坊,不都是为了王世强? “大娘子,听说沧浪园已经开始准备春宴的事了。王纲首应该是快要回来了。只怕……” “……他回就回吧。他要发贴子过来。我当然是要去的。你也不用担心我。” 她微微笑着,安慰劳四娘, “我吃了一个亏。现在选起人来难道不是长眼了些?这大半年,陈文昌对我不错,我和他这门亲事就算是不成,他也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心里也是欢喜的。更何况。陈洪要坏我的姻缘,我岂能没有应对之策?” 在劳四娘的附合暗笑中。她翻动手抄本子,心里思索着楼云, “陈洪并不难对付,但楼大人这个人他可不会因为你捐了水利钱。就认为你一定有资格 建码头……” 劳四娘何尝不明白,水利钱只是唐坊和王世强的私约。 但这天下土地,这楚场河道。那却是赵官家的产业。 “王纲首和我是签过合契的,如果我拿不到河道码头。他是要用黄氏货栈的暗股作为了 担保,要全部赔给我的。” 但她哪里稀罕夺他的股份? 季青辰眼里看到了谢国运为她写的那番小记。 “唐坊季氏,吾不知其美人……” 还有他为她取的外号,“丑凫”。 “大娘子,这意思是……” 劳四娘完全捕捉不到谢国运的诡异思路 “凫是水鸭子的意思。咱们坊外不是有很多水鸭子吗?” 季青辰笑语着。 谢国运说的“丑凫”,不过就是丑八怪小鸭子的古称罢了。 唐坊沼泽里的水鸭子与别处不同。 它小的时候,灰扑扑杂毛一团,十分难看。 反倒是它长大了后,会长出红蓝绿三色长尾羽,鲜亮美丽,但这鸭子因为小时候太丑,所以长大了以后的叫声,听起也是: 丑,丑,丑。 所以才被叫做丑凫。 而她季青辰,就是那缩着头,不敢叫人知道她来历的丑八怪水鸭子。 借着前一世积累的经历,这一世又靠着亲人、坊民们齐心合力,她用十年建起了唐坊。她才敢愣充了大翅膀美天鹅。 现在,她是人人簇拥的唐坊女主。 但她偶尔在窗前梳妆,照着山寨货铜镜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明眸丽影,一身古衣的女子,居然完全认不出她到底是谁。 她不应该是季青辰。 她本应该是前世里背着行李,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十四岁孩子,她是那个在沿海工厂里打工,在生产线上做着山寨鞋底的乡下打工妹。 妈妈请村子里老师给她取的名字,很美好很听,比季青辰好听多了。 她的名字,本来是: 季清晨。 但她想在这一世里好好活下去,她就得一直是季青辰。 “楼云——他和王世强、陈文昌都不一样。他本来是西南山中夷人出身。但你看看他现在为人处事,行为举止,处处有礼,时时小心,你要说他是树上结出来最圆最润最甜最好的鲜梨子,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起在鼓楼上,楼云看着她的样子。 他的眼睛里分明是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简直和月光树林里判若两人。 这固然叫她知道这人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不会订了亲还要在外面勾搭女人。 但他这样刻意拘谨,让她几乎要怀疑他和月光树林里完全是两个人,这也同样叫她知道,他的思虑太深,太多,远不可能和陈文昌那样生活。 劳四娘连忙就要替楼云辩解,道: “虽是这样,但他的性子本来也是和文昌公子一样的。大娘子不是就喜欢他那样的……”L   ☆、152 亲事翻盘 “……” 听得劳四娘的话,她抓着手抄本的手也微微一紧,然而她骤然急跳的心,仍然是平复了下来。 劳四娘说的话,她并不是没有想过。 “四娘,楼大人现在的样子,可是比宋人还要宋人。” 她淡淡而笑。 “他今天和我说话的样子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他的心思我明白——他不喜欢自己是个蛮夷,所以他绝没办法和陈文昌、王世强一样我行我素。他绝不愿意行事失礼。我冷淡着他,他心里还松口气呢。” 劳四娘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就露出疑惑之色。 季青辰便笑道: “你想想,如果外面传出我和他的闲话,别人会怎么骂他?” 劳四娘一愣,犹豫着道: “今日那陈文联去拦了秋兰姑娘,大不了就是骂他不知礼数,贪于女色。楼大人如果传出了闲话,想必也是如此……” “陈文联是大家子弟,别人最多也就是这样骂了。但楼云不一样——” 她侧目看着劳四娘,笑道: “他可绝不会让人抓到他的错处,骂他是个蛮夷。” 就像她前世里在城市里,她努力学着本地话,努力学习城市人的打扮。 她也不愿意别人看出,她是个穷山沟里走出来的乡下人。 她想和城里人一样地生活。 最后却不伦不类。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也不会喜欢楼云。 她不喜欢胆小鬼。 …… 叠春居三日春宴没有结束,季青辰就假托了弟弟来信,离开纪府回了季园, 接着过了两日。又是沧浪园的赏春宴。 除了王家的贴子,黄夫人王清河亲自上门邀了她,两人一起坐船去了月湖水畔的王家园林。 楼云岂有不去之理? 沧浪园的风景虽然山灵水秀,让人流连忘返,但楼云走在湖石假山上,留心的却不是这些。 从纪府到王家,他一天换着三套鲜亮衣裳。随时准备着要偶遇季青辰。 他实在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说话: 他现在虽然没办法说服她倒向他这一边,但他确实是有他的全盘计划,才不得不阻止黄氏货栈。阻止她得到西河道的码头。 他也有准备,愿意与她各退一步。 他用官位威胁王世强,不就是要利用王世强出面去试探一下她心里的价码? 然而连着好几日,他已经见不着季青辰一片裙角。 满心的疑惑中。直到他走到假山顶从濯耳亭路过,在湖石亭顶上看到季青辰。他才知道他并没有猜错。 王家一条湖船在涂氏湖里驶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春日里的枯梅在水岸边斜伸,她居然也坐了上去,绕远路驶向了呆会要摆宴的沧浪轩。 楼云终于察觉出来——她是在刻意避开他。 就因为那天在帐幕风筝下。他忍不住上去和她对答了四句话? 楼云怔然坐在了湖石之顶的濯耳亭中。 他远远地看着涂氏湖中的烟波浩淼,看着她坐在湖船上远去,他忍不住自问着: 她对他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她这几天不仅避开了他。现在为了绕过他楼云所居的造字园,居然宁可和王世强坐一条船? 她要是这样的心思。当初的那一夜,在那座烟药迷漫的旧祭场里,他和她突然相遇又算是什么? 她与他交换过的眼神,牵过的手,吻过的肌肤…… 她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季坊主。” “王大人。” “……坊主还是唤我的表字吧。” 季青辰没理睬他。 他王世强不介意被唤表字,她还介意被他“青娘,青娘”地唤着让她吃不下饭。 王世强的船上,当然不只他一人。 雕漆舱厅宽敞,黄七郎一身茄紫襕袍,头帽黑幞帽,居然也被王清河打扮出一副文气富家翁的样子,他正在舱里彩锦圆桌边坐着。 他裂嘴笑呵呵地饮着茶,王清河依旧是华衣盛妆,上前来在舱口接了她,一起进了舱。 湖船是特制的画舫,两面的格子窗都已经拆了去,只留了下了翠绿色的舱柱。 舱盖斜伸出来的双层深红层檐,从内层垂下了两层淡蓝薄纱帐子,落在了舱柱之间的椅栏座上。 踩着花团锦绣的深蓝地衣,她和王清河一起在椅栏边坐下,笑着说话。 见她坐好,站在外面迎她的王世强这才一揭竹帘,进了舱内。 画舫早已经离岸。 “沧浪轩在前轩开席,我们呆会就在后轩也摆一席。” 王世强在舱中笑着和黄七郎说话,淡定地没有劈面就和季青辰争吵——看你不要我,非要看上那个陈文昌,现在怎么样? 画舫四面烟水朦胧,她随意一看,烟波里又有两条船靠了过来。 它们舱里载的的几名商人,当然就是黄七郎的四个老兄弟。 三条画舫一起向湖心里驶了过去。 季青辰迎视着王世强打量的目光,她微微含笑。 张学礼上回在叠春居里,已经隐晦地提醒过她,王世强这回在沧浪园里相见,不仅是要说楚扬西河道的事情,还会提一提陈文昌的事。 她对王世强也是知之甚深,哪里会在他面前示弱? 她随时准备着,只要他一开口,她要就迎面叭叭叭地把耳光打回去: 陈文昌这门亲事就算是不成了,人家好歹还给她准备了两个替补呢。 陈文昌要是在泉州另订了亲事,至少还会写信来和她说一声呢。哪里比得上你王大人,保住女方体面的替补都不给找一个,成了亲还要抢老婆的陪嫁丫头! 你连楼云都不如! 赵德媛的亲事听说马上就要订下来了,纪府都在京城里请了媒人去向赵秉林说亲了。 所以说女人要是自己不长眼。找个了王大人这样的夫婿,就活该没脸面! 王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 王世强和季青辰对视着,船舱里的空气是紧崩着的。 王清河为难着,和苦笑的黄七郎互换了一个眼色。 这对夫妻也知道,王世强和季青辰现在没有马上吵起来,已经是给了他们面子。 但如今这三条紧挨着画舫上。就是黄氏货栈的全部股东了。 他们是要来商量怎么赚钱的。不是来听旧情人互相揭短的。 季青辰当然不会扫了大家赚钱的兴致。 她突然一笑,也不等王世强开口,便抢先出言。笑道: “王大人高升户部郎官就在眼前,难道不担心我的三郎拉了你的后腿?” 王清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王世强在圆桌边坐下和黄七郎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生意开始了。他也讶然失笑,道: “我与季坊主相识七年。难道会和陈家一样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不用黄七郎出口,王清河也笑道: “妹妹,你只管放心。你们唐坊在明州蕃坊里的货量就本就大,谁说你们不应该得几个码头?等那些蕃人在唐坊船货走不动的时候。他们自然就知道厉害了。” 季青辰知道,三郎正和唐坊里联络,让许家兄弟查着旧新罗蕃人的船货。 为了唐坊自由港的名声。他是不会把番船直接扣押,或是不给他们卸货的。但他们的船出了唐坊。进了三不管的东海地界,被高丽海贼遇上要打劫。 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谁叫他们是旧新罗人? 高丽人当然要防备他们这些前朝遗民进东海了。 要是他们说,以前不是很安全很风平浪静? 留守唐坊的许家兄弟当然会回答,以前是以前,现在扶桑内乱,高丽也有内乱,沿海的败兵、逃兵们不做海贼又靠什么吃饭? 到处都不太平,唐坊没有加收保护费就已经是很公道了。 你要是有疑问,你去问我们坊主吧。 反正她也在明州城。 这些事情经了勃鸽传信,已经风传到了明州城,蕃坊里虽然还没有派人来求和,季大力已经回季氏货栈照常开业了。 陈洪毕竟是十年没有回东海,不知道如今的局面了。 季青辰气宁神闲地笑了起来。 “姐姐,只是如今东海上太乱,生意确实也不好做了。” “大妹子说得没错,咱们今天就应该合计合计怎么在河道上赚钱!” 黄七郎大声嚷嚷着,声音传开,引来了三条船上人人开口,个个附合。 “……” 见得她一脸带笑,王世强也知道唐坊和陈家的亲事只有陈洪转过头来讨好的结局。 只不过,他也没料到她今日居然愿意来见他。 他虽然在楼云面前夸了海口,说拉上黄七郎夫妻就不难和她见面说清,但季青辰看他王世强不顺眼,他当然是心知肚明。 她要让黄七郎当传声筒,他也没办法。 “铜镜案的事情,季坊主已经打算好了?” 他试探而问,“季坊主如果是要去京城大理寺一趟,想来也有进韩府拜见韩参政的打算?” “原来韩宰相已经召王大人回京城了?” 季青辰反问一句,果然见得王世强颔首。 “这还要多谢季坊主,你在明州城和陈家的争吵,早已经传到京城里去了。” 她在明州蕃坊码头上立住了脚,他当然也有好处。 至少韩参政传信过来,有召他回京城的意思。 他知道,这是韩参政看到了西河道上有争胜的可能了。 季青辰愿意和他面谈,难道是要打听一下韩大人对她上年与陈家订亲的观感如何?L   ☆、153 皇后妹夫 王世强心知,打从季青辰一路踏上大宋疆界,韩参政那边也有人打听她的消息。 这几日,少不了有明州城的属官向京城韩府递了消息: 这一路哭到市舶司的柔弱女坊主,私底下的手段也是很不要脸,很不讲理,很能和韩参政臭味相投的。 至于她和泉州陈家订亲,他王世强以前回临安时,也曾经为她向韩参政面禀过——唐坊毕竟不是大宋,她非要和陈文昌议亲,那也是外蕃女子心性。 她倾心于陈文昌时,就顾不上大事了。 虽然他自己说着这话的时候,也觉得压根就是在胡扯——但韩参政可不认得季青辰,他听在耳朵里不过就是觉得这夷女蕃首不堪大用了。 ——总比韩参政认定她倒向楼、谢家两家好。 那岂不是他王世强无能? 王世强向黄七郎看了一眼,在黄七郎点头的确定下,他索性直截了当,道: “青娘,你要是有主意,能一口把十三座码头全叫黄氏货栈吞下来,我进不进户部做郎官,那也不是要紧的事情。” 王清河在袖下握着季青辰的手,此时听到这里,不由得就是一紧。 季青辰向她递了个眼色,让她稍安匆燥。 王世强的胆量眼光从来都不缺,他只要看到有翻盘的可能,马上就会倾尽身家押注到她季青辰身上。 毕竟,上一次他押注在了她的唐坊。 到现在,四明王家的沧浪园里,虽然有长房,有长辈。有无数叔伯嫡子,今日赏春宴的真正的主人也已经是他王世强莫属。 更何况,从六品的户部郎官之职唾手可得。 “京城我是要去一趟的,除了大理寺,为了二郎我也得到京城里去拜见韩大人。只不过,我记得,王大人开的那条河道上统共有四十七座码头吧。可不仅是十三座……” 她倚栏看景。回首摇扇而笑。 王世强微愕,听出她是压根不准备向楼云退让,须必要把整条西河道全部拿下的意思。 不等他多问。她站了起来,用唐扇子揭起半角薄纱,看向湖面,笑道: “我也约了人。王大人借船与我去接一接?” 说话间。她侧头看向了王世强。 今日来吃席,她当然要精心装扮。绝不能叫客人们小看了她这个被悔婚的夷女。 她黛眉杏眼,朱唇带嫣,梳高的发髻上横插绿玉钗,簪了两支极罕见的淡黄珍珠花。 硕大的天然珍珠花在四月的春光下光润夺目。珠身上绞着金丝镶成的折枝花托叶。 她一身白绫泼墨双层背子下是同色长裙,染了翠蓝淡绿,裙摆上泼墨湖石嶙峋。绽开几朵粉黄色的大瓣葵花。 阳光在春湖波光上如雨洒落,透过画舫落在她肌肤透明的脸庞上。 王世强把眼一垂。并不看她,也不问她要去哪里接人,转头向外面吩咐了一声,船便转向了西面的客居院子。 涂氏湖西的客居院落有四座,其中一座住的是他正妻楼氏的姻亲,齐府三公子。 季青辰也不吃惊。 她在明州城暗中和哪些人交往,王世强这样的地头蛇就算打听不到,但她却没有隐瞒王清河。 王清河知道了就是黄七郎知道了,黄七郎知道了,王世强自然就得到风声了。 “季娘子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 说话声却是在隔壁船上响起。因为湖上静谧,四面有船无船看得一清二楚,所以那粗豪带着江西口音的男子笑声也没有多少顾忌, “齐家兄弟如果能和咱们联手,楼云的后墙角可就是被咱们挖断了。他现在的铜镜案还没有个结局,他也应该少伸手到楚扬河道上来才对——你能和齐家握手言和,咱们还有什么生意做不成?” “林东主说的是。” 两船上的附合声伴着隐晦的笑声一起响起,这三船上八个人,天南地北的口音都有。 黄氏货栈的东主们之中,其中只有王清河和王世强算是上是世家出身,其他的人都是暴发户,兴致来的时候总是不记得给人留脸面。 所以王世强的脸色不好看。 他当然从黄七郎嘴里听说了齐家庶女里有个女子长得有三分像季青辰。 说是要留着给他做妾。 但他也只能写信到京城给楼鸾佩,把她家那嫂子骂了一通。 楼家不要脸了,他还要脸呢。 他虽然是成婚就纳了两个妾,名份上不也是他们楼家的养女? 难不成非要逼着他把外姓外室也从绍兴带回来,让家无宁日这样就好了? 王世强那一团糟的家事本来就惹人议论,就连王清河八卦起来也顾不上他的脸面, 小声地笑问道: “妹妹,听说你直接叫人在城门外拦着了齐家的三爷,递了季园的贴子给他,直接就把他拉到东渡门上的赏心楼去说话了?你打算让他去管教好他的姐姐么。啊约,我还以为你会先去和齐大嫂子打交道——” 王世强难看的脸色当然让季青辰暗中生笑。 她和齐老三在赏心楼上的包厢,本就是王清河名下常包的一个说生意的位子,所以她也摇扇笑道: “打从我来了,就已经是满城的风言风语。我和楼家长房齐大夫人素不相识的,我也不好去楼府递贴子求见。再说,我不过是为了货栈里的几个伙计。” 她笑着解释,那天齐三爷押船从楚州进东渡门卸货时,恰好和季氏货栈的船擦撞了一下。 伙计们争吵不止,最后打了一架。 “我不过是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才请他相见,把这误会说清了?” 画舫里外在坐的都是精明生意人,当然就知道她是查着了齐老三回城的时候。故意让季氏货栈的伙计去冲撞了齐府的船, 齐老三就算看出了古怪的地方,但他只要有一份好奇之心,接了贴子自然就会上楼相见。 ——生意人说事,当然还是要面对面才知道可信不可信。 “只不过,我却是担心各位东主不肯和齐家联手呢。” 季青辰心中也有疑惑。 她没料到这画舫上的几人,如今是这样的态度。要知道黄氏货栈可是和齐家在江北榷场抢过生意。恶斗过好几年的…… “妹妹,你没听到消息吗?楼大人为了审案子是要和顺昌县主退亲了,贴子都发到宗正司去了。但台州谢家好快的手脚。如今就已经准备为他们谢家的八娘子向楼大人说亲了。他们这两家要是结了亲,楼大人将来说不定就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夫了。” “……” 季青辰虽然知道是迟早的事情,现在听到耳中也觉得果然是太快了些。 楼云要真结了谢八小姐这门亲,说不定她昨日和劳四娘说的那些气话就能成真——将来皇后生子。他楼云还真能以皇后妹夫的身份,步步升迁。在政事堂谋得参知政事的宰相之位。 毕竟,官家把选后的事情交由内藏库司官、礼部卿与谢老大人商议合办。 这不是明摆着让谢家占便宜了? 然而她更是冷笑了起来。 楼云叫她不喜欢,他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乘龙快婿,他是绝不愁娶不到老婆。结不上好亲。但她打从进了明州城,就一直被楼云压制得憋屈,眼看着这画舫内外的人都对楼云起了忌惮之心。她哪里肯服输? 正听到黄七郎慎重点头道: “胡纲首、刘纲首、谢纲首今日都托病不来这春宴,俺们要是再不拉几个帮手。河道上的码头可就叫他们谢家给全占了……” 王世强一笑,还没有开口,季青辰却是横目看向了他,突然道: “王大人如今的打算,是不打算谋军功了?” 王世强表面微愕,心中却明白,她这回肯上船和他面对面说话,那是来兴师问罪了。 “不是我不去谋军功,我是商人出身,在户部得了这个六品郎官,只怕就已经是顶了天了。十年后,楼云这样的三榜进士,说不定有了入馆出相的资格,我却仍然只会是个六品郎官。但我如果谋军功——” 说话间,他看向了黄七郎,黄七郎当然深知他的打算,咧嘴笑道::“谋军功,俺们进不了政事堂做尚书,做大学士,俺们不是还可以想着进枢密院?狄青狄大爷可不是三榜进士,他一个黥了面的卒子也可是枢密相。” “狄大将军我是不能相比的。但谋军功也未必一定要和他一样。我这回修的河道协助运兵、运粮也是立了军功。” 这三条船上坐着的人,都是在王世强身上砸了钱,盼着以后连本带利收回来。 季青辰就是最大的金主。 王世强自然就不怕被嘲笑,转而看向季青辰道: “但江北这一回初战惨败,我何尝没有后怕把北伐想得太过容易?江北边军确实如楼云所言是兵源不佳,缺少训练。现在仓促北伐,官家虽然听着高兴,到朝议时必定也会犹豫。你只看他现在急着立皇后,你就得想想,他也是因为这一次的战败,急于立嗣了——” 黄七郎和王清河头一回听到官家立皇后的原因是和战败有关,不由得就听住了。 季青辰微一沉默,也点了头,觉得他有理。 “一百年前金军南下,高宗皇帝有坐船南逃到东海上的过往。何等的风雨飘摇?官家也是担心万一有事,无嫡子继后。” 王世强苦笑着,站起在舱中叹气, “韩大人也是知道官家的心思,这才一直没有召我回京城。既然北伐眼前并不合适,我转而求户部官职,朝野内外担心韩大人揽权的风声也可以安抚下来。” “如果没有这一回的战败,王大人本来是想留在西南边军不回来了?” 季青辰听到这里,却诧异笑了起来,“王大人不打算再修一段河道,让长江河道和楚扬西河道贯通起来了?” “……” 王世强没料着她还想着些事,便是王清河和黄七郎都侧目看她。L   ☆、154 儿女情长 “大妹子,你的本钱都押在了西河道,俺们的本钱如今也调到楚扬去了,码头还没有吃下来呢,怎么还能去新开河道——” 黄七郎捧着茶,吃惊问着。 “等咱们把西河道上所有码头都吃下来的时候,王大人只要一说修河道,难道还怕没人送钱来让他修?王大人,你说是不是?” 季青辰倚坐在栏上,淡然而语, “政事上的事情我是不懂。生意上的事情我可也不傻。楼云他不就是忌着别人效仿咱们?所以才不愿意在最近这两三年让唐坊拿到码头?” 而王清河和黄七郎的吃惊对视中,她摇着手中的湖石葵花水墨唐扇子,也提裙站了起来,直视王世强。 “王大人娶了楼夫人——” “……” 王世强微怔,因为在这事上理亏,他只有无奈听着。 然而听到她提起旧事,隔壁船上就响起了几位东主的咳嗽声,王清河忍不住想出言相劝。 “妹妹——” 季青辰把伸手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继续向王世强笑道: “你娶了她,就为了着一个六品郎官?按说,你不是应该在这次立功后,推辞不就,淡心功名。如此你养德十数年,才托请楼老大人的门生提出大选试。有这大选试,你不就得到机会三轮过选,到垂拱殿官家面前一展才学,由此而入馆登阁?” “……” 王清河听到这里,眨了眨眼,没有再出声。 黄七郎也闷头喝茶。 这些话,都是王世强成亲后到唐坊来求娶平妻时,向她反复说过的。 大选试本就是为了那些不参加科举的乡野大贤而备。王世强如今因为楚扬西河道上的功劳,刚刚在士林朝野获得了乡贤的德望。 但他要是去京城户部正式出仕做了郎官,功名是有了,大选试这条路就算是断绝了。 但他要是不去户部,连都水监的河道官都不要,继续挂个幕职的名头,在河道上去干苦活累活。一旦北伐开始。长江马政实行。他就有五成的希望拼出一个大贤的名望。 所谓圣贤,讲究的不过是立德,立言。立功。 立功押在了河道支持的北伐军功上,大宋如果能收复旧京,直捣黄龙,这功劳自然不小。 而河道附建的各县州分水渠足以惠泽沿岸百姓。年年积累,王世强的德望只会水涨船高。 ——这就是立德。 至于立言。他年幼时本来也是明州府十岁以下蒙学初试时的第一名,如今在四明书院也笼络资助了一批学子。 她把求亲的王世强赶出了唐坊,但对他参加大选试的计划,她何尝不暗自吃惊。 尤其那时季辰龙正为了大宋省试、殿设的考题太难。而沮丧失意。 黄七郎又拿了货栈的帐目年年和她对帐,王世强在河道上的帐清清楚楚,反而是她和黄七郎在西北的驼队生意。因为有了韩氏族人的插手,而不得不时时填帐。 那时。她和黄七郎算算钱,就有了舍韩宰相,而扶王世强取而代之的心思。 王世强绝不至于糊弄黄氏货栈的帐目。 至少,为了季辰龙,她也需要一试。 季辰龙对科举渐失兴趣,但他喜欢读书,足够聪明,他闲着无事把唐坊坊学的内容掺合进四明书院的浙学,弄出一套四不像的歪理。 他自己是不稀罕的,但她却一眼看出,这样的内容足以帮王世强在四明书院开讲立言。 如果三管齐下,总能把王世强这个巨商的身份洗白成乡贤。 ——比起立皇后,立大贤的生意岂不是更加一本万利? 但万一官家不再准备北伐,他再是有贤名,这一辈子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苦力河工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才能成就常人所不能成之功业。这句话以前不是王大人常常挂在嘴边的?” 船厅的死寂中,季青辰的脸半掩在了唐扇子后,露出了漆黑的两只冷眼。 她走上两步,围着面无表情的王世强转了一个圈,突然笑了起来, “王大人如今的志气可不比当年了。是因为家中的娇妻美妾,所以儿女情长了?” “……” 王世强脸色一变,微带了些怒意,侧目看着她时却被她冷眼相看。 他半晌没有出声。 他虽然吃软不吃硬,但她说的可没有一句威逼之言,全都是他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她原样奉还而已。 波声拍舷,隔壁船上也都没有人出声。王清河作壁上观。只有黄七郎看了看季青辰,又看了看王世强,到底觉得王世强拼到如今也分外辛苦,好不容易捞了个六品郎官丢了太可惜。 下回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他咳了咳,开口劝道: “大妹子,王贤弟可不是一个人,他四明王家全指着他出仕为官呢。他去户部不也挺好的?你将来迁民进大宋,不都要买田置地,办理户籍?有他在,你也少了好多麻烦。” “七哥,要是北伐不行,我何必把坊民都迁到那边境河道上?难道是为了让他们天天被金军袭扰?” 季青辰也苦笑了一声,把扇子拍在了手上,回头看向了黄七郎, “我本来是想,要是北伐,军队的吃喝用度都不能少,那河道上的生意就越来越多。我的坊民跌打习惯了,迁到边州也比普通码头河工更容易适应运兵、运粮的活计。他们不愁饭吃,官府也有好处。本地人也不会和他们争这口饭,这才是安居立足的长久之计——” 她又看向了王清河, “姐姐,王大人要是去户部高就,长江马政又要几时才能办成?这样的情形。我难道还敢让三郎迁民到楚州去,将来被楼云怂恿着去从军?” 正说着楼云,王世强在她背后冷冷一哼。 “你只管放心,官家不是要让他升为福建路市舶司监官?以我看,他到任后,马上就奏请西南边军调防江北,然后再奏请官家派员到西南夷。在本地整兵。由他福建市舶司拨供粮饷。辛稼轩辛老大人告老之前在江西、湖南都整顿了乡兵。其中不乏苗瑶蛮夷峒丁。在镇压茶贼时屡战屡胜。楼云必定是想学一手了——” “……楼大人的能耐自然是不小的。” 季青辰心中有些吃惊。她虽然也想过这种可能,但王世强却是刚从西南边军回来, 他又有常年在宰相府中通览全局的经验。几句话就说穿了楼云整军的安排。 细细想来,她倒也觉得楼云这事情颇为可行, “看来,他是不打算和韩参政走一条路了——” 黄七郎也在和几位东主议论着。“他还真有可能把他那江北边军整训一番,这人收税刮钱虽然狠了一些。倒算是个有真本事会干活的官。” 王清河看向季青辰,迟疑问着,道: “妹妹,听说胡纲首的夫人刘氏。今日上午来拜访你了?她是替楼大人传话给你吧?” “他说西河道码头上的事,可以再商量……” 季青辰点了头,想着楼云今日一到沧浪园。就通过胡纲首老婆刘氏向她传口信。 他碰了钉子后,如今摆出来的姿态总算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凡事好商量。不是那仗势欺人得寸进尺的嚣张模样。 这人还算是识趣。 她对楼云的观感总算好了一些。 “但楼大人是楼大人,楼大人可不是黄氏货栈的东主——” 她一语既出,王世强本来不好看的脸色缓和,连三条船上的东主们也齐声笑了起来。 “大妹子说的是。他再有本事,他也不是俺们自己人。” 黄七郎向来是在季青辰和王世强之间和稀泥的,此时也看向了王世强,“王贤弟——” 王世强叹了口气,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苦笑道: “我也知道这次是心虚气短了一些,少了以前的长远打算。” 因为有季青辰出头当了恶人,黄七郎和几位老兄弟当然就要唱白脸,纷纷劝慰于他。 在“兄弟们都挺你”此类的包票打气声中,季青辰悄没声息的在王清河身边坐下,暗里地啐了一口,在肚子里骂着: “三十岁不到的男人,见着六品官位,就起了养老的心思。偏偏心里又不肯安份,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根本就是个缩头乌龟。要不是他好好的计划却想半途而废,只要早一些把开下一条河道的风声放出去,楼云怎么能欺到她头上来?” 王世强只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早把他咒骂到骨子里去了。 “鸾佩她——并不喜欢我这几年在楚扬河道上奔波不归。” 他忍不住要倒苦水,惹得隔壁船上的东主们纷纷咳嗽。黄七郎也向他使着眼色,要他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着季青辰的面说楼鸾佩的事,他不是找不自在吗? 季青辰果然不耐烦了起来,王清河知道她开口必定没有好话,抢先劝说着道: “百年,不是我说你。弟妹她是书香出身,懂的事情当然比我们多。她选了你做丈夫,必定是盼着你有出息的。免不了就要跟着你吃些苦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的话虽然粗了些,但她难道不知道这个理吗?你好好和她商量,她必定是懂的——” 季青辰笑道: “正是如此。你少纳妾,她自然就高兴了。” “……”L   ☆、155 弟弟前程 王世强也知道诉苦找错了人,只能苦笑摇头。 此时画舫离水岸渐近,果然见得齐老三站立浮桥桥头。 他身高膀壮,环眼横须,手里只要拿多一把丈八点蛇矛,就像那戏文里吼杀曹兵的猛张飞。 他早就从所居的障原斋走出,等候已久,此时见得船来便也拱手而笑。 王世强起身准备亲自去迎,王清河却是知道她还要去接王世亮和谢七小姐的,连忙和王世强说了。 “季坊主呆会请了谢七小姐,倒是要小心和她说话了。” 王世强暗示着王世亮未婚妻室的不寻常, “谢七小姐既是我的弟媳,也算是我隔了三四层的表妹。她从小被养在京城谢老大人膝下的,和谢家别房里的娘子们不同。我十几岁时在家中见过她一回,那可是个掐尖要强,绝不肯落于人后的人物。” 季青辰瞥他一眼,反倒提醒他,道: “她就算是要做一回女皇帝呢,我也能哄着她。谁叫十七公子这几天连着给我引介了七八家本地海商,有意和我唐坊联姻?王大人半年前离开唐坊时答应过我的事情,可不要忘了。” 无论如何,替坊丁们找老婆是她最紧要的问题。 她和王世强早就没婚约,在他离开唐坊去西南边军前,除了新约定一起卖粮的生意,她在北伐上继续支持他的价码也是讲清楚了的。 就是当初她让左平转达的条件。 上千名江浙中小海商的家庭情况和婚嫁名册,她当然要拿到手。 至于她心里一直押在北伐上,经过这一回宋军惨败更加坚定的打算,她自然是不需要告诉王世强的…… 不管是蒙古人还是金人,她一边怂恿备战。一边随时准备向南洋逃蹿,这不是理所当然? 就宋军这一触即溃的水平,几十年后祸到临头再反应,早来不及了。 季青辰从左平手上拿到江浙海商名册时,谢七小姐谢道仪也被画舫接到了沧浪后轩。 谢道仪自然是一位个子高挑,英眉大眼的飒爽美人,长得和谢纲首一看就是亲兄妹。 她和谢国兴、谢国运。是一母同胞的三兄妹。又是谢氏叔祖的老妻生前养在膝下的侄孙女。 她在谢氏叔祖面前说起话来,倒比谢国运还有用。 所以她这一回从京城回来,自有主张。 “两位姐姐不知。要说到我家里等着进宫的姐妹,我只可怜一位堂姐,本应该是她的,她却争不了……” 后轩疏朗。轩内奇花异木葱郁摆立,其间用灰白未染的上品绡纱间隔。轩外烟波渺渺。 沉默俊俏的丫头、小厮们参差侍立,皆是心腹。 黄七郎早去外头和王世强他们坐了一桌,里面三人一桌的女席面上,季青辰一脸有趣。听着谢七小姐说起谢府各房娘子们抢夺进宫之位的惨烈战役。 那简直是比抢西河道码头的事情还要你死我活,明枪暗箭。 尤其楼云将来的丈母娘,那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谁叫二婶母果然好算计。她把八姐姐许配给楼大人,不就是为了得了楼大人的助力把四姐姐进宫的事订下来。让别人都只能干看着?果然生了一对姐妹花就是不一样——” 她们这厢议论的皇后妹夫楼云楼大人,他此时却没有去沧浪前轩里吃席。 他见着季青辰坐了王世船的船离开,刻意绕开了他在涂氏湖边的造字园。他想想这三天春宴绝没有机会和她说话后,索性就破罐子破摔。 他赶开了随身的小厮骏墨,让他在造字园子里等着第二日必定要来沧浪园的谢国兴。 他自己只和和纪二两个人一起坐了小船,到了苍枵湖里去垂钓。 月湖沿岸二十二滩,七十六景,四明王家的沧浪园就占去了一半。 因为水路弯曲,沙洲阻隔,园林里除了涂氏湖、苍枵湖还有十一处相通的湖面,景致各异。 赏春日里没有多少拘束,不少有雅趣的客人招朋引伴,坐着小船各自去湖水深处游玩。他们夜晚在沙州边扎帐而宿。船上不但有仆从小厮,还自然备了食材和食器。 主人家也并不见怪,反倒得意于家中园林享盛名于一时。 楼云和纪二这一垂钓就是过了两天,纪二身边带着如意、顺心两个小厮,都被他楼云差使得团团转。 所以,到了第三天春宴将散的日子,他觉得在山水之间已经心平气和,这才回了他的造字园。 回途中,他特意路过了涂氏湖船渡口,看着季青辰原本站立的枯梅渡桥,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真要再遇上王世强的船,他再只顾着心酸避开那就是狗熊一个。 他就应该客客气气上前去和季青辰打声招呼。然后问候一下王世强的老婆他的族妹,向季青辰暗示一下这混蛋都是娶过亲的人了,让他赶紧滚蛋才是常理。 修河道什么的,他楼云也很行的。 两日垂钓让他的修养和脸皮厚度有了质的突破,楼云表示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骏墨在造字园里接到他,却已经是急得不行。 虽然知道他不愿意听,骏墨也不由扁着嘴埋怨道: “公子,谢纲首一直在等公子,想把公子和谢八小姐的婚事说下来。公子你——” 你居然一避就避出去了两整天。 楼云只当没听到,催着骏墨给他换衣裳,准备去辞别了主家,好回纪府里去。 骏墨只好一边侍候他,一边捡了他喜欢听又重要的事禀告。 “还有,公子,赵爵爷的回信也来了。公子日后拜在他名下做义子的事情他问过宗正司了。赵宗司说了,只要不记进宗室名谱,他收多少义子宗正司都不管。” “行了。只要有个名份。叫纪府听着是回事就好。” 楼云眼睛看到了内寝书桌上的信匣子,一边让骏墨给他戴幞帽,一边取了赵秉林的信匆匆看完。他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总算有了一笑。 纪二他那老娘当真是个麻烦。 这老夫人心里急盼着二儿子娶亲,再不肯叫他去寿威军里提心吊胆。 马上安排他和顺昌县主的亲事,纪二还可以赶在伤病假期结束前,借着宗室县主女婿的名份在京城皇宫里谋一个御前带械的官位。 纪府不算是勋旧名门,要不是世代与宗室联姻。纪二哪里能到官家的垂拱殿前值守? 眼看着事事顺心。但说起亲事来,媒人都差到京城去了,赵老夫人还一直问着赵德媛家两个哥哥的事情。 楼云也知道赵德媛再好。两个哥哥涉了案子就容易叫亲家挑剔。 赵秉林早前得了他的消息就匆匆写信过来,一封是写给他的远方堂姐纪府赵老夫人。 信上虽然是一顿废话,但请她看在赵氏同宗的面子上宽待赵德媛的意思,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还有一封就是写给了他楼云。赵秉林虽然是意外于楼云退亲的手脚之快,但想着纪府三代与宗室的联姻。当然还是愿意的。 只是他在京城为了两个儿子脱不开身,央他楼云为赵德媛出面周旋。 他楼云不得不弄个名份——现在他教着赵小弟,让这位赵四公子出面和纪二打交道,为姐姐和纪府说亲事——将来说出去毕竟也不好听。 赵小弟对京城里的案子并不清楚。还不是只有他楼云出面去解释? “胡纲首有消息来吗?我让他再去和季坊主说的事情,有了回音?” 楼云顺手从衣架上捞了他的玉挎带,眼睛在空空的书桌和床头枕箱转了一个圈。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叹息地没有看到别的留信。 骏墨摇了摇头,犯愁回答道: “公子。季坊主这两天都和黄纲首夫人呆一块儿,要不就是和谢七小姐说话。胡纲首这两天虽然来了王家也找不到机会约她相见的。再说……” 他迟疑着,觉着楼云终于觉醒,知道季青辰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但这女子的性情确实也有些古怪, “公子,季坊主她……她确实是夷女,她和陈家议起亲事来,不太讲究宋礼,敢和亲家叔叔当面为了嫁妆争吵,但她也不是普通夷女——” 人家可不是西南夷山里的生蕃女子,就算要强也不是楼春、楼叶他们觉得的那样性情,。她才不会把猎物抢来抢去的是情趣,会觉着抢得最欢的男人有本事有魅力。 只要转头拿到了更好的补偿,她就能迷上楼云。 人家季坊主完全是一副我要抢输了你也别想舒坦,你敢抢她的码头,她就敢让你滚蛋。 “公子,季坊主现在的本钱都押在了西河道,公子你不给人家码头,反到和人家去商量新开河道通长江的事情,她怎么肯答应——” 骏墨觉得楼云想得太美。 “她要是不答应,那倒算是我看错了她。” 楼云好没气地说着,双手束着玉挎带, “我这边的寄舶港送到她手上她不稀罕。她要不逼死了王世强,逼着他去开河道,我也不姓楼了。” “……” 骏墨忍着笑,匆匆替他打理好衣裳,“小人还以为公子你……” 大前天跟着楼云在濯耳亭上,骏墨看到了王世强的船来接季青辰,也看到了楼云那泛绿的脸色,他还以为楼云吃醋吃得脑子都乱了。 “她的打算我还不明白?她只有两个弟弟,一个季辰虎是不服管束不好为官的,安排在河道上让他做船大王就行了。另一个季辰龙是干不了苦力活的,他的前程怎么办?我看她那两个弟弟都被她这长姐娇惯太过,在唐坊充老大充习惯了。她要不把王世强踢出去为他们铺路,季辰龙就算是考上个举人或是进士功名,这官场上十来年做小官的日子他熬得下来吗?” 骏墨听到这里,连忙一通马屁拍上。 世上像楼云这样能屈能伸,成熟稳重的男子当然是难寻的。季坊主只要有眼睛,迟早会发现公子不一样的美丽。L   ☆、156 意外相逢 楼云心里被顺了毛,脸上还是一副国事为重的模样,冷笑道: “季辰龙在俘虏名单里不见踪影。我可不信他这回在高丽从了金人完全是被人牵连。只怕他姐姐也能猜到其中的蹊跷。所以她才急着让王世强继续修河道,逼着他攒资历。听说王世强以前一直有打算要开书院,这一年才耽搁了下来——” 骏墨吃了一惊,道:“这是和文昌公子一样的打算?” “陈文昌开书院是真开,王世强开书院那是要笼络人心。季坊主只怕就是想让季辰龙在这一块出头呢。” 骏墨听着虽然有理,但这些事他自然是插不上话的。 他也敢不提陈文昌。 眼看着蕃坊的蕃长已经托了纪大公子出面,有意要在桃花渡瓦子里宴请季青辰,以示求和。陈洪在晓园里权衡利害权衡得头发都要白了。 陈文昌说不定马上就要从泉州回来。 反是楼云不急不忙着,随意道: “陈文昌是不错,但我以前是遭过罪的。我看她两个弟弟将来和他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 骏墨一时还领悟不到楼云这淡定自若的样子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道陈文昌的父母和季坊主只怕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另外,他也隐约听楼大那些家将说起过,楼云当初在西南夷山里曾经有一位初恋相好。 他们在一起,曾经被他的兄弟们,还有对方的姐妹们纷纷反对。 如今陈文昌和季青辰这一男一女的婚事,如果两方家里人都不赞同,也够他们折腾的了。 …… 楼云换好了衣裳。寻思着反正没机会遇上季青辰,也不可能在陈洪现在开始后悔的时候去和她多说话,所以他眼下的当务之急着去找纪二。 拉着他马上回家去,商量给赵德媛订亲的事情。 “大人,外面有纪二公子的小厮求见。” 这边厢楼云换了大衣裳,才走出了房门,就听到了家将们的传报。 可怜那如意累了这两天。如今还是没法子歇息。急得一脸是汗,见着楼云就扑了上来,哭丧着脸道: “大人。不好了。我家公子只怕叫人给坑惨了。这事情传到赵四公子耳朵里,他和县主的婚事眼见着就要不成了!我家公子没了县主,他会剃头作和尚去——” “……” 楼云这些年来在家里家外经的事情都多了,纪二的烂摊子他不知道收拾过多少。如今他自己连悔婚退亲的事他都干了他还怕什么? 纪二就算是被人陷害,在春宴上调戏了谢家娘子将来的皇后。他楼云也能摆平! 他并不着急,立时让如意引路,一边向着纪二被旧友请去的紫竹林院赶去,一边沉声道: “他又怎么好心多事了?洪家公子虽然是四明学院的舍生。但他家里那不是明州知府的亲戚,怎么又请着纪二去接他们洪家的姨妹?” 如意一脸的可怜兮兮,觉得自家从小摊上纪二这个仗义疏财。外号“及时雨”的公子爷,他那颗小心肝都要为他给操碎了。 “洪家的二房里和我们三老爷夫人的母亲家有亲戚。洪家的姨家表妹,见着我家公子也要唤舅兄。洪公子本应该去接着她们去坐船回家的。但他被知府召去,脱不开身,家里没得力男仆,怕女眷叫外面的船夫给冲撞了。就托了我家公子去接。他说书院里同学虽然多,但都是没亲缘的外男,听说公子要去接老夫人、大少夫人回家,就托他顺便去接洪家的姨母和表妹……” “……” 楼云听着这七拐八拐的亲戚关系,就已经是无语。 “老夫人她们也住在紫竹院子旁边?” “是——公子说,反正近便,他向大少夫人要几个婆子过去,顺便也就把洪家姨妹接上船了,也不会出事。” 这样的事情,纪二的性子必定是不会推托的。 “你们老夫人和大少夫人呢?” 如意听到这里,更是要伤心死了,道: “小人刚刚才得了大少夫人派人传的口信,知府夫人请她们一起坐船,老夫人本来看中 了知府家的小小姐配给我们四公子,所以早就走了——” “……” 楼云听得这里,也知道这事情麻烦了。 他向来就听说过,洪公子家住在温州,是知府家的亲戚,他家境寻常,远来四明书院读书时是寄居在知府衙门后宅的书房里。 书院旧友都知道他是想高攀知府家大小姐的。 但这事情里的知府和知府夫人却更叫人疑心。 他急匆匆走向紫竹院子,打算抢在前面去拉住纪二,免得他和那洪家姨妹传出了流言,那如意还在哭诉着,道: “顺心跟着公子去了,小人转个头不见了他们人影,没来得及和我家公子说。我回来时还听到王家管船的小厮里都在传,洪家公子和他母家的姨妹前日夜里在湖边私会,叫人给看着了。知府大人却是要招洪公子做女婿呢。小人害怕,洪公子这是想甩个包袱给我家公子……” “他倒是算计得明白。” 楼云冷哼一声,这洪公子的主意打得精明。 如今纪二要是去了这紫竹院,一边是学道官家纪府的二公子,一边算是知府家的远亲。 春宴里,年轻男女游湖、踢球、放风筝、看景时远远相见,在众人之间说上几句话倒也罢了。 但如果叫人当场抓住了在紫竹院子私会,哪一边都不是市井小民,可以含糊过去。 至少纪二和赵德媛这门亲事,赵小弟赵四公子必定是不会愿意了。 赵小弟是连他楼云都敢嫌弃的小学究。 “大人,听说……听说……” 如意还怕他不知道其中的严重,追在他身边,满脸是汗和着泪水,“听说他们前日夜里在湖边……” 楼云只看他这样结巴,就知道洪公子前日夜里和母家姨母的女儿在湖边私会,可不仅是对月伤心,对花诉泪。 这一男一女只怕是被人看到衣裳不整的样子了。 所以那洪公子才敢狗急跳墙,要坑纪二。 他暗咒了一声,一边急行一边暗暗吩咐了如意、骏墨几句,让他们相机行事。 万一紫竹院里有婆子、丫头哭闹起来说有人非礼,索性就大家乱嚷起来。 他们抓棒执棍地闯进去,说是青天白日见了盗贼,少不了把四明王家的仆从、小厮也多引几个进来,到时候硬指是奸-夫,把水搅混。 绝不至于让纪二吃上这个哑巴亏。 如意听得是破涕为笑。 他暗暗觉得,楼云替自家公子收拾烂摊子的本事,那是十年如一日地叫人放心。 眼见得紫竹林子在望,楼云一面急行,一面还要问一句: “那院子里除了纪府女眷、知府远亲之外,还住了谁?” 如意没来得及出声,就却听得一声意外的招呼。 “楼大人?” 楼云还没见到紫林院子兵荒马乱的样子,反倒在竹林子外迎面撞上了谢纲首谢国兴。 没等得他诧异,白跑了两天没能提亲的谢国兴也是一脸吃惊欢喜。 “楼大人这是我来寻我?我叫人去送了我家两位妹妹,就来和大人叙话。” “……你家妹妹?” 占里二三里的紫竹林里,果然散着着三四处相隔不远的精舍,屋后是壁立的藤蔓假山,瀑布飞泻,在精舍之外流淌出一弯隔桥的曲水。 这就是紫竹院了。 楼云看了一眼谢国兴背后的紫竹院子,还有院子里的几座精舍,他这才想明白,这院子里除了纪府女眷、知府远亲,居然还住着谢国兴的妹妹们——谢氏娘子。 身份倒也相当。 然而,他猛然间想明白了心中的疑惑。 “我记得……明州知府向来走的是韩参政府的路子?” 他突然开口,看向了谢国兴。 谢国兴也是纲首,听他匆匆说了纪二的事情马上就知道有蹊跷。他当然也知道洪公子和母家表妹湖边私会的事情。 “李知府招了洪公子?知府夫人又请走了赵老夫人?” 谢国兴也觉得这其中有古怪,“他们夫妻绝不可能帮着洪公子掩饰私会的丑事。” 他们要是知道前天夜里的事,应该把洪公子直接从后宅书房赶走才对。 谢国兴和楼云互换了一个眼色,不掩各自心中的震惊。 楼云突然间就知道,真要闹起来,洪公子要坑的不是纪二,反是要用纪二来坑谢家的娘子。 顺便把他楼云也坑了。 谢家娘子要传出与男子私会的名声,他楼云和谢老夫人都要在官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然而这样的危机突变,也不算是最大的意外。 他刚和谢国兴匆匆商量着如何应变,把危机转变为大大占便宜的好时机。突然听到脚步声传来。 一侧眼,楼云突然看到季青辰的那小小养女的身影。 她居然也提着蝈蝈笼子从紫竹院子里跑出来。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得了相思病,所以眼睛出错了。 他堆出一脸笑容,慈详地招了季蕊娘过来,听她说季青辰正在院子里和谢七小姐说话。 谢国兴也证明无误。 他觉得,今天就算是官家的龙驾从紫竹院子里走出来,他都能处变不惊了。L   ☆、157 另订婚事 季青辰在紫竹院子里的摩诃精舍里坐着。 她捻着空明送给她一直没有离身的木佛珠,正和谢七小姐谈论着佛理。 这时,就听到外面婆子悄悄儿递了口信进来。 接娘子们回家去的六公子国兴已经到了,让娘子们在院子里千万不要出声,遇上什么动静了都不要嚷,不要乱。 季青辰知道谢国兴是纲首,也是谢七小姐的亲大哥,他办事自然不会出差错。 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心中遗憾这一回她没带上劳四娘。 因为沧浪园名声太大,非要跟着她来不仅有季蕊娘,还有号称心腹妈妈却啥事不干一定要出门逛逛的瓦娘子。 所以劳四娘非常识趣地退出随行名单。 她也正好有事,差了劳四娘去接泉州来的分栈副管事。 陈家二老爷似乎有意在泉州给陈文昌另寻一门亲事,分栈点的人当然得赶过来禀告。 除了婆子们被召集过来的脚步声,谢家住的摩诃精舍里还比较安静。 旁边屋里的谢十娘子还只有十三岁,喜欢描花刺绣,被请了过来时手里还拿着小绣框。 因为是早就见过礼的,所以也只是互相微笑点了点头, 反倒是那婆子又悄悄走近了些,说着: “季坊主,随行的小娘子有信来。” “……” 季青辰看着婆子送上来的蝈蝈笼子,知道是季蕊娘的东西。 她这一回是主客,被安排住在了沧浪园高处的听风客居,远近景色尽入眼中。 头一天睡到半夜,本来还很规矩的瓦娘子和季蕊娘就被吵醒。 她们亲眼望见了有客人带着一群家班乐伎在涂氏湖边月光下吹笙拍鼓。吟啸高歌,总言而之就是鬼哭狠嚎地撒酒疯。 白天还有主人对他们的月下风情赞叹不已。 眼下这两个人都决定要随大流风雅一些,否则容易被宋人看不起,所以不知疯玩到哪里去了。 ——不提她们和她一起应变为她解惑,她都要为这一大一小担足了心思。 那附在笼子上的纸条口信,却不是季蕊娘的笔迹,而明显是男人的手笔。 信上写的却是让她到精舍后面的藤蔓山壁。看看有没有绳梯垂下来。把它藏好。 外面的事情他们会摆平,但如果事情紧急了,就让她帮着谢家两位娘子爬上去。 另外。她如果随身还藏着小弩机,见着有陌生男子靠近,记得该用时就要用,千万不要客气。出事了有他担着。 “……” 季青辰简直想把这写纸条的人揪到眼前来。喷他一脸口水。 谢国兴这是疯了吧? 她到他妹妹屋子里来说话,谁会带着弩机? “外面的情况是?” 她脸上当然还是温柔含笑。声音却有些扭曲僵硬。 谢七小姐在谢老大人面前得宠,却到底不是在父母面前养大的,最会察言观色。 她马上就知道季青辰不满意外面的安排,谢七小姐也觉得外面的事情很奇怪。 她当即唤了刚才传话的婆子。叫她把话说清。 那婆子虽然是谢国兴这几日从府里带来给妹妹用的,算是谢国兴的人,但她素来怕这位七小姐。所以就老实回答了。 说是隔壁李知府远亲的洪公子家表小姐的出了差错,她家的精舍里似乎是在捉奸。 因为在未出阁的娘子们面前。她不敢这样明着说,只隐晦说了那边有陌生男子。 谢十小姐年纪小,顿时就吓了一跳,靠在了乳娘的怀里。 季青辰正奇怪着,隐约想起了王世强说过,李知府和韩府都是旧勋子弟,在旧京城汴梁时就有世交。现在不时也有书信来往。属于他韩宰相一系。 她不由得和谢七小姐互换了一个眼色。 谢七小姐久在京城,又在谢家老大人面前听教,对京城里旧勋贵戚之间的弯弯道道远比她还明白,她便冷笑了起来,道: “李知府这是要拿着我们来开刀表功呢。” 她转头瞥了一眼堂妹谢十, “我订了亲,你还小,本来和我们根本没有关系的事情。但咱们万一传出不好的名声,传到了京城里,只怕人人都只记住了一个谢字。各房里的姐姐妹妹们都要说是被我们给连累了。” 不知来历的陌生男子,如果进了她们姐妹住的精舍,闹起来可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说罢,她又握着了季青辰的手,笑道: “季娘子你不姓谢,这一回才是冤枉了。” 季青辰一笑,指着那纸条上叫她准备弩机,该出手就出手的内容,摇头道: “未必我就是没干系的,我这两日时常到这院子里,岂不是人人都看到了?七小姐何不问问?” 谢七小姐听她话里有话,也知道她如今一边搭着韩府,一边也在和陈家在议亲,正是个夹缝里谋生两边都容易得罪的人。 季青辰见得她们身边的婆子丫头全都召了进来,索性笑道: “本来是洪家精舍的事情,如果要牵连到我们这边来,在这精舍当然得有个内应才好办。” “洪家那表小姐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谢七小姐听得柳眉倒竖,心里有数地看向了下人们,笑道: “这三天能住在这紫竹院子里的也不是普通人家。外面是哪家的男子被骗进来了,我大哥有没有说起?那也是个不长脑子的傻瓜。这两天洪家小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居然还赶着来上这个当。” 十小姐的乳娘连忙起身,拦着不让说湖边私会的事情。 七小姐生着一张略嫌偏短的脸,好在眉毛长得漂亮,眼睛更是迷人,转眸间波光灵动,她一扫底下的丫头婆子们,对那乳娘笑道: “她们这几日时不时就向洪家那边探头探脸的。背着我的时候,想必把这些事情翻来覆去说上七八回了?好在还算是我谢家的人,没叫我亲耳听到你们私下议论,否则都是打一顿赶出去不论的下场。” 她凤眼生棱,盯住了屋子里聚集一起的十几个丫头婆子, “宫里选人的风声,大家都也听到了。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娘子们安好了,你们将来多的是仗势欺人,拉拨着你们爹娘兄妹的时候。但眼前的这时候,谁要敢背主,别说是我容不得,便是你们的爹娘兄弟,也是容不得你们的!” 她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屋子里的婆子们都白了脸。 季青辰一言不发的在扇子后旁观,果然见得谢七小姐一声令下,婆子里面就被拖出来一位矮个子魏氏仆妇,说是今日应该在外面当值。 谢七身边带着的两个贴身丫头立时上前,一轮子耳光打得那仆妇什么话都供了出来: 洪公子和表妹的事情,叫李知府知道了。 李知府本来打算把这小子赶走了事。但偏偏洪公子听着了风声,哄骗着纪二公子过来,想要把自己的名声洗清,回府后才能去李知府面前哀求。 洪公子吃李知府的,住李知府的,他身边小厮当然有李知府的人,马上就得了消息。 因为纪府和楼云的关系,李知府是愿意让洪公子坑纪二一把的。 但他是勋旧人家出身,突然听说紫竹院子里还住着谢氏娘子,他脑筋一转,就把立皇后的事情牵涉上来了。 李知府就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他早就有过此类的盘算,所以谢家仆妇里已经有他安排的人,正好也跟在了摩诃精舍里。 魏婆子青肿着一张脸,呜咽断续地招供她知道的片断消息。 谢七小姐自然就明白,笑道: “只要那纪二公子一进紫竹院子,自有李知府安排给洪公子的小厮引纪二来咱们谢家的精舍。你就扮成是洪家婆子,在外面编个小厮酒醉闹事需要男人弹压的理由引他进门?” 这样一来,李府在紫竹院外早就埋伏好的人闹起来,闯进来寻人。岂不是抓个正着? “季娘子在我这里的事情,也是你这混帐婆子报给李家的?还不给我全招了!” 魏氏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这件事,却是由蕃坊的蕃长牵出来的。 蕃长在明州城和李知府关系密切,已经向李知府诉过苦,说是季氏走了明州市舶司纪副监的门路,所以仗势欺人。 因为唐坊和四明王家交好,李知府收了蕃长的礼,也没有马上替他出头。 他请京城里的兄长往韩府里打听了唐坊季氏。 结果,他才知道韩府对季氏和陈家的亲事颇有微词——韩大人是不高兴的。 他设下这陷阱,把那季娘子也牵涉在内的话,一则四明王家不好为季氏说话,二则陈家的家主陈洪必定要拿这件事来讨价还价。 泉州城那边陈家有意给次子陈文昌另订婚事的消息,他也听说了。 如此一来,亲事不但不好议,韩府也好让王世强出面劝说,让她断了这门婚事罢了。 ——魏氏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种种关系,只是继续说了一些她知道的消息,季青辰却哪里听不出李知府的用意? 反倒是谢七小姐突然听说陈家另订婚事,不由得就看向了她。L   ☆、158 楼云教女 “我也得到消息了。” 季青辰微笑以对,没有提她分栈点的管事马上就要到,只笑着,“听说文昌公子已经启程准备回明州城了。等他来了我才知道其中的事情。” 在谢七小姐的犹豫中,她笑道: “七娘子不需担心我。不让这位李知府知道点厉害,岂不以为唐坊在明州城立不住脚了?” 谢道仪想起她如今半点不肯向楼云退让,也是个不服软的性子,便一笑置之。 这立皇后的事情,季青辰既然来了,自然是为了与她谢道仪联手,免得楼云太顺利。 否则她那一干人在京城附近开书院的事情,并不好办。 季青辰与谢道仪有了默契,不再多言。 她心里寻思谢国兴在外面打算怎么办,眼角却瞥着了瓦娘子的身影掀帘而进。 这“心腹妈妈”总算想起她在这里孤孤单单,从外面回来了。 这妇人逛了园子果然也没有白逛,知道后头山壁上垂下来绳梯,紫竹林院子外面围了两三层的人。 她居然还知道,李知府的小儿子似乎被谢家人诱哄了过来,正向这紫竹院子赶来。 当然,主持大局的是楼云楼大人,谢纲首是打杂的——瓦娘子亲眼看到了。 “……” 季青辰这一听,就猜到谢家不肯白吃了这个亏,要叫李知府的小儿子也出一回丑。 谢七听说楼云也在外面,便也安了心,一寻思,果然笑道: “听说李家在京城里的长房侄女也准备送进宫备选。韩府应该和他们家有过暗中约定,请吴太后支持这位李娘子的?楼大人和我哥哥。想来觉得那位李娘子是劲敌。不愿意叫李家的名声太好了。” “……七小姐说的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明天就传到京城里去了。” 季青辰点着头,她本来就觉得那纸条上的笔迹有些眼熟。 现在再看看手里的纸条,马上就知道这纸条是楼云写的。 谢国兴和她相识虽久,可从没有见过她随身带着小弩机的样子。 只有楼云见过。 这人在这种时候,说起这弩机的事情,如果不是和她开玩笑。就是真的要叫她们退出精舍。到舍外的后山藤蔓下躲着? 如果被人发现了,就从绳梯上逃走? 谢七小姐这才点了点头,道: “如果是纪府的二公子。倒也罢了。东头的精舍里住着纪府女眷,他才被骗了进来。也不是他太蠢。” 季青辰知道谢七小姐从小习惯的是谢老大人这样老谋深算的人物,看男人的眼光太高。 她不由奇怪她怎么就愿意和王世亮订亲。 眼前这位嫡子,可既没官位。也没见着有什么出色才干。 想到王世亮将来成亲后,动辄要被老婆嫌弃智商太低。她不由得就暗暗好笑。 “既然楼大人和我哥哥有了安排,我们就按他们说的,退到精舍外面去吧” 谢七小姐笑着站起,季青辰岂能不奉陪? 被留下的只有那内-奸婆子魏氏。 谢七小姐自然有手段叫她听话办事。 …… 后来的事情果然如楼云所料。 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后,被诱骗的李府小公子匆匆赶到了紫竹院子,为的是要阻止“洪公子和表妹一起闹着要殉情自尽”。 他的脚刚进了洪家精舍大门。嘴被抽肿的魏氏就受谢七小姐之命叫嚷了起来。 “来人呀——” 早就等在林子外面的知府家人们听出了魏氏的声音,以为是约定好的暗号。 他们顿时一涌而进。冲向谢家的摩诃精舍,要把纪二和谢家娘子来个捉奸当场。 季青辰和两位谢家娘子都已经退到了后壁的藤蔓下。绳梯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去爬的。 谢十娘被乳母紧紧抱在怀里,季青辰和谢道仪也被丫头婆子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当然没有带着小弩机,好在瓦娘子这回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她远远看到瓦娘子就地取材,在精舍后门小路上撒了四处采来的几味草药,引来了几窝十几条有毒的银环蛇。 瓦娘子得意洋洋地走回来,表示如果有人敢来捉她们,先要被毒蛇咬上一口。 “……” 她在无语中,不仅感觉到了丫头婆子们又喜又怕的兴奋,也感觉到了谢七小姐慎重看过 来的眼神——因为她们刚刚还说起了谢尚宫从宫里传话出来的事情。 谢尚宫让谢家精心挑选几名医女、医婆到宫中,为胡郡夫人保胎。 胡郡夫人怀孕不到三个月,就已经“吃错”过两回容易滑胎的食物了。 “坊主的心腹妈妈,在药理上颇有造诣?” 谢道仪远远打量着那妇人,瓦娘子好不容易找到了用武之地,跑远了四处忙活着, 谢七小姐看着这位三十余岁,红裙金钗,徐娘半老还有三四分骄艳姿色的瓦娘子,她觉 得她的模样、举止倒也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外蕃土女。 这妇人不是完全调教不过来的样子。 如果能送到宫中做医婆…… “……七小姐,难道是打算为他人做嫁衣裳?” 季青辰哪里敢让瓦娘子进宫? 这女巫祝跟了她七八年,和她说话的时候都还是假模假样,背地里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随时准备要反水的样子。 没有季妈妈看着,她都不敢用她。 更何况,谢道仪既不赞同让胡郡夫人平安产子,更不喜欢谢四小姐被选送进宫。 否则她和谢纲首是亲兄妹,怎么反倒与她季青辰结好。 看着瓦娘子引毒蛇她就双眼放光,这难道是什么好事? 谢家进宫的娘子人选,谢纲首是支持四小姐。楼云准备着娶四小姐的亲妹妹八小姐,但谢七小姐可是另有已见。 “就是为了我那位道清堂姐呢。” 谢七娘子微微一笑,也知道事情不能太急,眼前还是放远了视线,紧盯着摩诃精舍外悄悄围来的人影。 楼云、谢国兴的家将、小厮们当然不放心她们在这边,所以动作也不慢。 他们二三十人把谢家精舍围上,拿住了李府家人。一顿乱棍打晕后。被拖到了洪家精舍。 精舍里那知府小公子只传来了喊问几句的声音,接下来似乎也被打晕了过去。 接下来,自然会有足够的安排。让李小公子和洪家表小姐传出绯闻。 足够影响京城李娘子。 吴太后毕竟也是很挑剔的老太太,不会随便为官家投一位皇后的。 紫竹林子里,瓦娘子看到楼云黑漆幞帽,一身紫红大衫的小白脸身影。觉得这小子今天的打扮挺和她心意,就直接跟了过去看热闹。 反正有谢国兴在打杂。楼云当然不用干正事。 他正一脸慈详地教着季蕊娘,告诉她不能把他身边的骏墨叫做小哥哥。 这虽然是唐坊的习惯,但宋人就是要讲究个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这句话。大娘子还教我背过……” 季蕊娘瞪大眼,总算是在委屈中恍然大悟。 她这才明白,不论是骏墨还是陈文昌身边的驭龙。对着她为什么都是一脸尴尬。 只有王世强身边的左平,他在唐坊已久。管她叫什么他都能淡定自若。 季蕊娘扁着脸,听着楼云像老妈子一样安慰着她,说起他府里的楼铃,刚来大宋时还死缠着他不放,要抱要背要在府门口尿尿,季蕊娘多乖巧多懂事…… 果然是季坊主教得好。 季蕊娘这才知道,她虽然在书上看了不少的宋礼,但要真学明白还早得很。 她虽然委屈大娘子不提醒她,却只能暗暗庆幸: 她到大宋后一直不明白驭龙的脸色,问过季大力,季大力自己还是个拿拳头说话的蛮汉子,见着谁都是称兄道弟,官面上的交道完全交给了劳四娘。 他哪里会说得清这些小事。 她不愿意出错丢了大娘子的脸,也明白她十一岁了得自己想办法解决麻烦了,所以这回来王家做客,她尽管都不和小厮、男仆说话。 她虽然不会刻意躲开男仆,有事也会央着瓦妈妈去和他们说。 她这几天和黄家、谢家的丫头们一起玩,试探着叫她们小姐姐,似乎也只有人笑着说她的嘴太甜。 黄家夫人还夸她,说她小小年纪就知道男女之别,分寸极好。 至于骏墨——他是楼云留在唐坊大半年的人,以前在船上相遇时她这样叫过无数次,骏墨总是笑嘻嘻,没见什么不高兴的样子。 楼云又是官位高的国使,所以她才觉得,叫骏墨一声小哥哥一定不会错了。 就算叫错了,这位楼大人听说也是夷人出身,他当初在鸭筑山山道上,不也是说过有事就会指教她的? 结果,骏墨果然是一脸尴尬。 楼云瞥了心虚的骏墨一眼,知道这小子在明州城街头混习惯了,虽然读了书,但这小子本性里最懂的事情不是客气礼数,而是见人下菜碟。 如果是季青辰这样的明白人,她客气唤他,他一定会惶恐辞谢。但如果是季蕊娘这样才十一岁的小夷女,这小子当然就毫不客气地占便宜。 别说小哥哥了,叫他墨大爷他都会一脸理所当然。 现在这小子一脸不自在的样子,完全是因为有他楼云在这里站着。 “小坊主也不需要太拘束,唐坊在明州城初来乍到,处处是要与人为善的地方。宁可叫人小看了,也不好叫人说咱们自尊自大地失礼。” 楼云耐心地教着季蕊娘,笑言着, “就算是本官,离开泉州到了京城里问路,见着路边食铺坐柜的小二郎,也要上前唤一声小哥。这才是礼数。”L   ☆、159 意欲提亲 季蕊娘两眼瞪大,连连点头,觉得楼云说得在情在理。 那边厢,季青辰也认得小路尽头远远站着的楼府家将。 楼叶也是山林里的出身,当然不会中了瓦娘子的毒蛇圈套。但他对蛇物不算是熟悉,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越过银环蛇,赶过来向季青辰问好。 楼云差他过来报平安,安抚女眷,他妹妹楼铃的事情不还要拜托季坊主? 好在楼春等几个家将等得不耐烦,连着过来了好几个人,见着拦路的银环蛇便有一个擅长这一手的家将站出来。 他笑嘻嘻地吹出奇怪的哨声,虚张声势把它们吓跑了。 楼叶这才来到了季青辰面前来拜见。 “坊主,我家大人说,陈纲首年纪大了,办事难免有些不周的地方。坊主看在他吃苦受累,千里迢迢去唐坊拜见坊主的情份上,饶他一步。呆会晓园里的请贴子过来时,还请坊主留几分情面……” 楼叶走在路边,把石板路面留出来,让给季青辰她们女人行走。 谢七小姐那里自然有谢府的家将们迎住。 他小声地向季青辰说话,为陈洪求情。 季青辰知道,陈洪听到了蕃坊四海货栈的七八条海船连续在东海上被劫的消息后,已经明白东海如今是谁说了算。 十年前,福建八珍斋虽然在东海生意做得极大,因为没有一块立足的港口地盘,福建海商当然是做不到如今的局面的。 “陈纲首是长者,我唐坊也知道尊老敬贤的道理,还请上覆楼大人,只要陈纲首以礼相待。我自然不为已甚。” 季青辰微笑回答,并没有拒绝第二次去晓园里坐宴。 楼叶却比她更清楚内情,陈洪在这一回在席上,会代表楼云提出修挖长江通楚州河道的事情。 陈洪这回不仅是知道唐坊不好欺压,他还得求着和她一起做生意赚钱。只要季青辰不非逼着陈洪上门致歉,扒光了陈家的面子,陈洪当然就谢天谢地。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欣喜。季青辰又道: “我听说陈二老爷在泉州城为文昌公子。另说了一门亲事?” 楼叶吃了一惊,没料到她果然如楼云所料得到了消息,他要不是刚才听着了陈洪差人来向楼云报急信。得了楼云的吩咐,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样的麻烦。 他连忙道: “并不是这样。这门亲事以往就曾经提起过,对家姓孙,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文昌公子的父母大人并不满意,所以就作罢了。这回再提起。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俗话说,好女多家求。文昌公子人品出众,这时恰好有一户人家来提亲,这也是有的。但二老爷已经拒绝了。” “……说的也是。” 她知道他这话里有掩盖的成分。并不追问,只是含笑而过, “既然拒绝了。这事也就是我听错了,想来不会再有下次——文昌公子回来后。我坊中 孩子入学读书的事情,还要向他请教。” 楼叶就算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如何盘算,他也知道她这话里的意思是,陈文昌不回来,她 是没有兴趣见到陈洪那张老脸的。 如果他们家还打算另给陈文昌订亲,这门亲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他连忙也按楼云的吩咐问道: “陈纲首不单是和坊主商量生意上的事情。我家大人一直听说王纲首有意在京城以北的刘家村附近开一座书院。听说年前就曾经准备去选地了。外头传着,黄氏货栈的东主们也有意在书院捐助几亩学田——” 季青辰不料楼云知道这件事,她心里微惊,却笑而不语。 楼叶只能继续道: “陈纲首的意思,他们家以前在刘家村有一块闲地一直没用的。有心要捐给了书院做学堂,在天子脚下留一个兴助文教的善名。只是这书院的事情当然是要文昌公子帮一把手的。季坊主新迁来的坊民里,如果有人要进学,这也是个机会。坊主如果捐几块学田给书院,少不了还能有一两个训导的名额。就算是三郎想去做教书师傅,也是容易的。” “……我家三郎,他可做不了教书的训导。” 季青辰失笑间,却听出了这话完全是楼云的意思。 楼云当然知道季辰虎绝不可能有兴趣去教书。 这却是季辰龙的机会。 王世强建书院要笼络人心的事情,楼云是看得一清二楚…… “王纲首要开书院,毕竟是他自己在京城的事情,不会开在明州蕃坊里的。于我们毕竟不方便。 季青辰斟酌着用词,虚伪地表示了她对王世强的书院兴趣不大,并且又掺了一些实话, “文昌公子的蒙学却是在泉州蕃坊,我这船上的孩子大半还是要迁去泉州城的。等他回来了,我也想问问他那蒙学里的事情。” 说话间,她已经看到了斑斑紫竹间,有着瓦娘子的红裙身影,有季蕊娘头发长了扎起的两个包包头,还有她们身边站着的楼云。 楼云看着果然是要高升的样子。 黑幞弯腰漆帽在阳光下泛着银白色光,他一身白绢中单,外罩着紫红色的春衫子,单是这颜色就已经把竹林子里的各色人等掩盖得光彩全无。 听说这衫子也是四品以上的高官才能家常穿着,再压上了腰间黄斑玉挎带,脚上的褐色春鞋,他那模样站在紫竹林子里,不仅叫她身边的瓦娘子看得喜笑颜开,就连蕊娘那孩子也涨红着小脸,忽闪着眼睛和他说话。 所以他含笑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她远远地就站住了。 单看脸,楼云自然是个叫人一见倾心的男子。 她也不可能当他不存在。 楼叶一心盼着季坊主和楼云能结上交情,又小心说着,道: “我家大人。对坊主在楚扬河道上的善举是万分看重的。虽然西河道的码头还要慢慢商量,但西河道还要再修上一二百里,才能通向长江。” 她果然侧目看他,像是听进去了。 “我家大人说,当初坊主在泉州城蕃商大公上说过长江马政话,他还记着呢.。将来如果有新开的河道,季坊主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向大人提。” “……” 她其实并不明白楼云的打算是什么。他要借着陈家的手,插手王世强的书院? 还想插手下一段河道? 因为他看穿了她在这事件里有自己的盘算,所以才找她商量? 季青辰不由得怀疑。他背地里也在打探季辰龙的下落…… 至于他这些日子接近她,隐晦地示好,甚至他和赵德媛原因含糊的退亲,还有现在愿意 商量新开河道的事情——她虽然诧异他办事出错后给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本事高明。却也揣测着他接下来的打算。 听到陈二老爷要给陈文昌另寻婚事的消息,他就以为她对陈家这门亲事就会动摇了? 未免也太小看她了。 就为了不叫楼云小看她。她也得把陈文昌这门婚事给坚持下去。 听说那姓孙的人家,以前是陈文昌中举前的老师,也是福州学道官衙门里的老文书。 以前还在任上弹劾过他楼云。 ——楼云也太小气了些。 当官被弹劾不是理所当然? 她在唐坊当坊主,还经常要耐着性子听坊民大吵大闹呢。 楼云远远见着她走了过来。 她今日也换了一身淡紫色的春衫子,梳着斜斜的坠马发髻,四凤头的银钗口上都垂着点点雪白的珍珠。与白银纱起紫竹叶绣纹的对襟褙子相映成趣。 她肩间的紫红罗帛随着林间竹风飘动着,浮在了满地的碧绿竹叶间。 她到了明州城十来天。渐渐开始入乡随俗,在女眷堆里怎么好看怎么穿了。 他记得,她在唐坊时,从没有穿过黑色的商服的。 但她穿什么,在他眼里当然都是没一处可挑剔的。 季青辰走近了几步,在竹林边缘远远向楼云施了一礼。 楼云一笑,抬手让她免礼,低头看了三步外已经站不住的季蕊娘一眼,道: “去吧。” 紫竹林里的竹杆深紫,满地的竹叶仍旧是翠青色。 谢家两位娘子当然已经被家将及丫头婆子们护着,送到了谢国兴身边去。谢国兴安慰了她们几句,转过头来又要思索怎么和楼云提谢八娘子的亲事。 “大娘子。” 季蕊娘向楼云谢辞后,飞快向季青辰跑了过来,瓦娘子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她和小蕊娘说了几句话之后,抬眼看云,却见着楼云已经走远了不见了影子,路边只有楼叶还在等着送她出去。 “楼大人呢?” 季青辰一边和谢七小姐道别,一边外面走去,楼叶连忙陪笑回答,道: “大人去了精舍里找纪二公子——” 季青辰知道纪府所住的精舍就在东边,她走出了紫竹林子,走近了院前的曲水,果然看到楼云站在了桥头,正在东面望着。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头看了一眼,又下了桥,向东边走了几步。 她知道他是在给她让路,当然也明白他是绝不会失礼。 她低头施了一礼,楼云看着她不冷不热的样子,心底却想着月光树林里被她欺哄的旧事,另外,这两天通过黄七郎,已经把铜镜案里的证词送到他手上。 倒叫他吃了一惊。 他知道她的心事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他只要明白,她为了在大宋立足,一面是要和韩府交好,一面却绝不可能疏远了他楼、谢两家。 她再是冷淡,他也未必没有机会。 他忍不住就想要和她说一说心里的打算——陈文昌回泉州前,陈二老爷就接了陈洪的书信,去福州给次子说了一门旧亲事。 那人家姓孙,家境平常,却是陈文昌极尊敬的人家。 以前,陈文昌是和这家人说过亲的。就算那姓孙的人家如今女儿已经出嫁,陈文昌已经不可能和孙家结亲,他也打算今日的事情一了,就急马去路上迎着回来的陈文昌。 他会把他在前年蕃商大会上就遇上季青辰,后来却订错了亲的事情说清楚。 虽然官家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但他和陈文昌说完这些话话,他回来后就要准备彩礼向她提亲了。 过几日他就要回京城,他不想再拖了。L   ☆、160 似是旧爱 “坊主……” 楼云看着桥上的季青辰,向她走了几步。 季青辰侧目看他,还没等她看清楼云眼中下定决心的神色,她突然间就看到了不远处熟悉的人影。 纪家精舍里,走出来的可不是纪二。 而是赵小弟扶着赵德媛走在了紫竹林子里的小径上,刚刚走了过来。 她没料到这样混乱的时候,还能见着赵德媛,当然就吃了一惊。 楼云见了她的脸色,也不由得转头看了过去。 楼云一眼看到了赵德媛。 他顿时就怔住了。 连他的家将楼叶,还有刚刚赶过来的楼春,也不由得呆住了。 赵德媛的长相,完全就是楼云最喜欢的那一类。 她银盘脸,肤色白皙如玉,浓细微弯的眉下是一对深澈的大眼睛,在紫竹林影间那眸色透出紫碧,站在林间就是温美端庄的模样。 不去看她月白微蓝的宋服衣裳褙子,楼春分明看出,她这长相有一分是宗室贵气,有三分是楼铃那样的娇憨,还有三分乐清儿那样的妩媚。 余下的,分明就是楼云初恋相好十二三岁时模样。 那北边寨子的夷女就是太好看太聪明了些,把楼云迷得神魂颠倒的,林子里祭神也不去参加,见天向北边寨子里跑。 唯恐他一天少陪她玩耍说话,就有别的男子趁虚而入。 他们兄弟都不喜欢她。 各种各样的想法和惊异都不过是一瞬间,赵德媛乍一出林,看到外面的陌生男子不少,连忙抬袖转过了脸。 赵小公子也挡在了姐姐前面。 但季青辰分明察觉出,楼云的背影当时就僵硬住了。 而她身边的楼叶。此时发出了一声惊异的轻噫声,忍不住道: “云哥,她…… 这一声惊醒了楼云,他猛然想起季青辰正站在他身后。 他心中一虚,匆匆转身,果然看到了季青辰疑惑惊奇地看着他。 然后,她脸上露出恍然的神色。 “坊主——” 楼云一时间没明白她这恍然大悟的脸色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不安。来不及去向赵小公子致歉。忍不住就上前一步开口说话。 季青辰却微微一笑,神色百变中似乎看穿了什么,难得地对他温柔了一些。道: “大人,纪二公子过来了。大人有话还是和他说吧。” 说罢,她没有再理睬他。转身就走。 楼云不知道自己哪里招她同情了,只能转头去看。 纪二那小子本就站在了附近。此时果然跑了过来。 楼云也明白,赵德媛跟着纪老夫人住在这里。却不方便去知府家中。 当然就由赵小公子来接着回纪府。 所以纪二避嫌没有进去。 这倒也罢了。 问题是,纪二那脸上那表情是吃惊里加醒悟的神色,居然和季青辰一模一样。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纪二也不顾他身边还有家将。就抓着他,着急道: “由之……你不会是后悔了吧?” 正四处找公子的如意喜不自禁地追了过来,嘀咕着说了一顿。纪夏炎这才明白刚刚又承楼云的人情,替他收拾了一个烂摊子。 然而就算是想先致谢。他现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楼云。 “由之,说好了不能后悔呀——” “你在胡说什么——” 直到这时,楼云才发现身边的楼叶、楼春都是和纪二一个神色,他们也是和季青辰一样吃惊、怀疑加同情地看着他。 他在心里猛然间过了一个念头: 她以为他是以前没见过赵德媛,现在却被她的美色打动了? 他根本懒得理睬纪二,转头就去寻季青辰的身影,这时看去,她已经由瓦娘子和季蕊娘陪着,下了桥,向西面走远了。 “坊主——” 楼云知道不好。 陈文昌和孙家关系越密切越好,将来的结果必定会让季青辰对他失望。他楼云也能把陈家大房和二房分开看待,他巴得不自己马上就能向季青辰求亲。 但她这边要是存了这个印象,觉得他后悔和赵德媛退了亲。这可就完了。 这种事必须得马上去解释清楚。 然而他袖子被纪二拖着,走上两步,又被谢国兴追上来说话。他根本没办法脱身,幸好他身边还有跟过来的骏墨。 楼云向他急使了一个眼色。 骏墨自然会意,转身就追着季青辰的身影,一路跟着去了。 …… 走在路上的季青辰本应该回听风客居。 等瓦娘子并随行的两个仆妇收拾好她们的行李,她一行人就坐季园的船回去。 但听风客居在高处,她懒得再去爬山路,所以便在涂氏湖边的枯梅渡桥亭里坐了下来。 “大娘子,劳管事来了。” 小蕊娘提醒着她。 远远的,劳四娘引着一名面皮黑瘦,又一身服黑像是个寡妇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 她知道那是乌氏。 “怎么了,这样急着过来?陈家二老爷这回派人去福州给文昌公子说的什么亲事?孙家的女儿不是早嫁出去了吗?” …… 楼云好不容易甩掉了谢国兴,安抚了纪夏炎,赌咒发誓说绝没有后悔之意,而且他自己马上就要去向喜欢的女子提亲了。 因为他的嘴风紧,纪夏炎直到现在,才从他嘴里听出了他喜欢的人,没错就是那季氏。 他顿时安了心。 季氏是个美人,在纪二公子眼里当然没有赵德媛美貌,但那也足够迷住楼云了。 然而他仍然少不了担忧。道 “你和她抢码头的事情,全明州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这可怎么办?要不是她不好得罪你,只怕话都不愿意和你说一句了。”。 “我是没办好这件事。” 楼云也叹了口气,“我一面又喜欢于她,一面又不愿意失了机会,叫她手上的河道码头全都叫韩府里占了去。我本来应该先去和她好好商量,用寄船港直接换码头的。” 纪二倒是不担心他收拾烂摊子的本事,只能安慰道: “你最近几日不是找人递话,想和她好好说?她还是没答应?可见你本来没料错。现在可是你的好机会。她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和你翻脸。她要是知道陈二老爷现在有意的那一门亲事,是福州的孙家……” 虽然是迫不得已,但陈二老爷敢去和孙家接近。这不是明着叫楼云不高兴吗?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道: “陈文昌只要回来了。她只怕就满意了。” “满意什么?陈洪是要跟着你的,他家二房里要是失了分寸和你作对,拿着八珍斋的股份和孙家联姻。她要的聘礼可就不够了,这婚事她绝不会答应的。” 纪二果然不愧是纪大公子的亲弟弟。说起来头头是道。 楼云没有他这样想得美,也没空和他废话。 他匆匆过桥出了紫竹院。往西边赶去。 …… “大娘子,八珍斋的股份那是给大娘子的聘礼,怎么能给了孙家?这不是没诚心和咱们唐坊说亲事吗?况且——” 乌氏忍不住多嘴,被劳氏扯了一下衣袖。嘀咕着没有再说。 亭子里坐着的季青辰也皱了眉,思索问道: “文昌公子劝他的父母把他大哥的女儿嫁给孙家的嫡孙,这也和我们无关。怎么非要八珍斋的股份做嫁妆?” “大娘子。你是不知道文昌公子和那孙家的旧事。文昌公子以前有没有订亲。俺一直没查到什么消息,只有这一回。陈家二老爷突然派老管事去福州,俺马上就追过去的打听才知道底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 骏墨已经往回走迎上了楼云。 楼云一听季青辰还坐在渡桥亭上听管事回话,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还有去解释的机会。 骏墨知道他对季氏的心思,不由得又劝说,道: “公子,涂氏湖这人来人往的,你两三话也说不清这件事。 骏墨拿不准他到底打算说什么,只以为是他终于忍不住要一表情意了, “公子,要不要等文昌公子回来,她和陈洪说起这聘礼、彩礼的事情,她就知道文昌公子有意让侄女和孙家说亲,他嫂子可是狮子大开口地要了八珍斋的股份要做女儿的嫁妆。文昌公子也答应了。等季坊主不高兴了,你再去和她说话?” 这事也传了几天,直到刚刚他找人去诱使那李小公子时,才接到了泉州传来确切消息。 “……” 楼云何尝没有这样想过,所以刚才在桥上还是客气有礼,疏远不近的。 他本是想等着孙家第十三回弹劾他的奏书再在士林里传唱一回,传到她耳朵里。 她这样着重实利的人,逼迫着王世强开河道、开书院,完全是在做生意,她大半是没兴致涉入这样的文人争吵。 恐怕就对陈家二房和孙家的联姻不满。 再加上陈文昌拿出来的聘礼不增反减,她无论如何都要掂量这门亲事了。 到时,他再实实在在把修新河道的事拿出来和她商量,算是叫她知道他的诚心,再去提亲有了五成胜算了。 但眼下的事情,绝不可能不解释就这样让她回去。 好在春宴将散,那涂氏湖边的渡口不通向外面离开的水道,所以来往的人不多,他叫骏墨站在路口放风,自己就匆匆走进了枯梅林子里。 梅林子后面,才是渡桥亭。L   ☆、161 聘礼之争 乌氏劝说着季青辰,着急道: “大娘子,这门亲事可不能结了。他们家二老爷不是陈纲首这样光要钱的生意人,他那是又要体面又要实惠。以前嫌孙家穷,不肯和他们家结亲。现在又觉得咱们唐坊光有钱,比不上孙家是学道衙门出身。他要是个聪明人,这十年八珍斋的生意也不至于一个劲地向外赔钱。” “……” 季青辰只知道陈二老爷做生意不太行,没料到亲事上也这样拿不定主意,“文昌公子的意思……他也答应了?” “大娘子。文昌公子是二老爷的儿子,平常敬着孙昭还在自己的父母之上。他嫂子说要嫁妆,二老爷就说,反正唐坊迁去泉州就有澎湖岛的寄舶港,日进斗金的。有没有这八珍斋的股份根本不是大事,文昌公子只怕就听进去了。” 隔着林间斜伸无花的枯梅枝,楼云远远看到她身边除了季蕊娘,还有两个妇人。 他也没有停步。 其中那名黑瘦妇人他是见过的。 乌氏是泉州分栈点的副管事,不时就要到市舶司衙门里来办事。 她现在来,当然是为了禀告陈文昌和孙家在十年前的旧亲事。 这件事他早就听陈洪说起过。 这些年,陈文昌确实没多少风流的传闻,但他十六岁时就说过一门亲事。让他的性子越来越固执。 陈文昌年少时,在准备乡试前,曾经由陈洪这位堂叔亲自出面为他聘请过老师。 陈家重金在福州官学请来一位老学究,就为了给他开小灶补课。 那学究姓孙,当时是身体不好要到泉州来用蕃药治病。所以在衙门里告了病,把一家子都带过来了。 据说孙学究对陈文昌确实是教得用心。 因为他自己两个儿子都不及陈文昌的资质好,又见陈文昌性子纯朴,尊师重道,所以只把陈文昌当自己的儿子看。 孙学究在陈府里足足住了三年,病好了也没有回福州学道衙门复职,冒着丢官的风险全是为了教他。 陈文昌也不负厚望。果然一次考上了举人。陈家父母当然是感激不尽。 偏偏那孙学究因为培养出了一个少年举人,志得意满一时失了分寸。 他有意为女儿和陈文昌说亲事倒也罢了,偏偏他没想着先去和陈家父母去试探一二。而是在谢师宴的酒醉后突然起兴。 他直接和陈文昌问起了亲事。 陈文昌多年来一心一意读书,家中宠爱却在女色上管束着极严,所以才能十六岁高中举人。 而孙学究盼他成材,也从没想过要让他和自己女儿见面。 中举时。陈文昌正是被家里、族里宠上天的时候,十六岁时他也不清楚这婚事中的利害关系。只是单纯地觉得老师的栽培之恩不能不报。 那怕那女儿是无盐嫫母呢,老师开了口他就毫不含糊一口应下。 但二老爷夫妻好不容易有了个举人儿子,怎么可能和一个穷学究家结亲? 他们悄没声息地和陈洪商量着,把酬谢准备了三倍给了孙学究。亲事一个字都不提。 孙家也就知道是看不上他们家。 酬谢也不要了,全家回福州了。 陈文昌少年意气,又被爹娘宠习惯了。见得这样的结果哪里肯答应?所以在家里大闹了一次。这一回父母却没有顺着他的意。 他被二老爷骂着不孝,二老爷夫人哭着嚷心口疼地镇压了下去。从此就向歪里长了。 借着中举后出外游历长见识的传统,他背着行李,离开泉州出外去游历了。 季青辰听着乌氏说了前因后果,沉默了一会。 “他去各地书院里交游了五六年,平常也经常和那孙昭通信?” 陈文昌一边坐馆教书赚路费,一边游历的事,她是听他那小厮驭龙说起过的。 “没错!” 乌氏噼噼叭叭地吐出了一串串旧事, “大娘子,那孙昭咱们可不能做亲戚。否则咱们在泉州可就立不住脚了。楼大人在泉州做了四年官,那孙老头就弹劾了他十三次,第一次是为了他府里收了蕃商送来的夷女,第二件是他在官酒楼里和谢十三一起摆宴挂美人图,还召了学子们为美人吟诗,第三件是他结交海商,第四件是他扣发宗室的粮帛,第五件是……” “……” 她仔细听着,几乎是楼云所有叫她听说过的事情,都被这孙学究骂了一通。 “大娘子,小事情倒也算了,但我听说这一回铜镜案的事情,这孙学究骂楼大人不教化蕃民,反倒指使蕃商,越级起讼,陷官家于不亲不义。这可是要丢官的大事。” 季青辰听到铜镜案,就知道这事情果然麻烦了。 她也是左右权衡了不少日子,才决定写了证词给了黄七郎转送楼云,将来楼云万一需要过堂对质的时候,她也是有过上堂的心理准备。 她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唐坊的山寨货已经入了官家的耳。 她至少得做件事挽回一下唐坊做假货的形象。 得罪宗室也顾不上了。 “按说,那蕃商确实是也是楼大人指使的,孙昭也没胡扯……” 她想着陈文昌回来后,无论如何也要向她说清这件事,便还是先笑了出来,乌氏却急得要跳脚,直愣愣地嚷着道: “大娘子可不能犯这样的女人糊涂!天下比陈文昌好的男人多了去了——” 楼云已经走近了。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梅林子的遮挡,隐约听到从亭子里传来这话,顿时觉得乌氏有见识。 就听着她扯着嗓子说话,活像她自己不是个女人外加寡妇一般,急道: “管他说真话还是假话呢。咱们要在泉州市舶司讨饭吃,所有敢和楼大人作对的人,咱们就饶不了他!所有和楼大人站一边的人,咱们就要结好!这才是打伙儿求财的规矩!咱们不硬气不拉上帮手,就会叫人家欺上头,泉州城哪里还有咱们立足赚钱的余地——” 她一直嚷到这里,突然见得季青辰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才醒过神来。 “……乌妈妈这是吃着楼家的饭。还是吃着唐坊的饭,我倒是不明白了——” 楼云飞快地缩了脚,躲到了一顶老梅树后面。觉得这时候不是上前的好时机。 这乌氏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 她可不是对他楼云表忠心,而是对他这市舶司监官的官位表忠心。 这妇人口齿便给,见官是马屁如飞,见着绿眼睛的外国蕃人那就是非-我-族-类。要往死里欺压的心性。 他甚至还亲眼见过,她和一个男蕃商在衙门里因为争蕃商大会上的座位。大打出手。 她因为不占理,也没有人帮,但她那黑黑瘦瘦,青肿渗血的脸不仅吓住了衙门里的吏目。也吓住了那男蕃商。 不需要她去货栈里叫帮手,人家都要退让了,她居然还不服输。突然从袖子里拨出一把小弯刀,怪叫着就要那蕃人见血。 当时把他都吓了一跳。 这乌氏压根不像汉人商妇。就像是个北方蛮子。 乌氏被她打压了气焰,总算想起了两三年不见季青辰,忘记了她寒着脸让她带着女儿滚到泉州来的模样。 她低头不敢出声,劳四娘这样有眼色的人当然上前打了个圆场。 她是劳氏的堂妹,和乌氏一样都是北方迁来的汉人匠户,在唐坊本来都是季青辰的班底出身。 只要足够能干,她们就是当然的心腹。 季青辰这才道: “你的话里,文昌公子这次回明州城,是要和我商量把聘礼减少了?” 高高兴兴地盼着他去,这些日子也盼着陈文昌回来,她虽然没指望他一定说服父母添聘礼,但这样的反过来的结果确实也叫她失望。 “还有,陈家和孙家的这门亲事我是一定要拦着,绝不能答应了?” “……回大娘子的话……” 乌氏压低了节嗓门,扁着嘴委屈禀告着, “大娘子的意思俺也明白,做官的如今谁不被骂上几句?但经了这一次东海之行,泉州城里的海商都被楼大人捏在手心里了。咱们不能不随大流。况且,俺这回来之前,特意到泉州的学官衙门里打听过。孙昭他在福州学官衙门里名声很大,还和江西那边的什么白鹿书院、紫阳书院关系最好,他们骂起人来,都是互相照应。就和咱们做生意的人一样。这些做官的也是拉帮结派的。他们和楼大人不是一伙的,他是江浙的四明出身……” 她这时也看出季青辰是认真思索怎么和陈文昌商量,压根不可能赶紧断了这门亲,她沮丧之余只能小心地嘀咕着, “……陈家的聘礼少了,咱们只剩了那寄舶港,就为了这,咱们也不能得罪楼大人。” “原来是这样的事。” 季青辰这才听明白了。 楼云和孙家的矛盾,说到底还是死了的宗室宰相赵愚汝和韩宅胄的政斗。 赵愚汝在位的时候,可是提拔了不少有才干、有儒名的乡野大贤,听说这白鹿书院的山主就是其中之一,被直接推荐到了官家面前讲学。 陈文昌的学师孙昭也是属于这一系。 “人家那可不是拉帮结派。那是有志一同。孙大人看楼大人不顺眼,那也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语重心长地教育着,换来了劳氏和乌氏奇怪的眼神。 就连树后的楼云都吃惊不已。 好在她接着又道: “要对付他们,就要自己也开个书院,拉上一票子人。咱们也有志一同,自然就不会骂输了。咱们做生意难道不要吆喝几声才能卖得更好?被骂不要怕,怕的就是没有一票子同道好友帮着回骂。人不够多生意怎么做得起来。” 楼云就是没有足够的帮手。 两边都不讨好。L   ☆、162 亭中相会 这时,她倒也明白他想插手刘家村学院的原因了。 王世强想要笼络人心,他楼云何尝没有这个意思? 乌氏和劳氏同时笑了起来。 可那乌氏还是咂嘴道: “楼大人和顺昌县主订亲后,本来是样样顺利,孙昭也不好意思骂楼大人了。他以前到泉州城的宗学里做过老师,和赵秉林关系好。现在一听到楼大人突然要退亲了。他就跳出来了——” 季青辰万万没料到这其中还有赵秉林的关系。 她猜测着,楼云当初订亲时未必就想到这个好处,但他这样突然退亲,自然有赵秉林的至交好友们心中不满。 他这退亲吃的亏不小。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刚才楼云在桥边呆看着赵德媛的事情。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楼大人,他如今也后悔了——” 何苦去退亲? 她隐约也明白楼云退亲的原因十有*和她有关,摇头道: “楼大人别的事情都精明,就是这婚事上步步出错,他刚才只怕是第一次看到县主——” 季蕊娘一直安静地在一边听着,此时眼睛一转却恰好看到了树后的楼云。 她还在吃惊呢,楼云一听到季青辰说他后悔退亲,哪里还躲得下,他马上就从树后跳了出来。 “坊主。” 他上前两步,站在了在亭下的梅林石道上,微微一笑。 季青辰吃了一惊,侧头看到亭外的梅林夹道。 她没料到这渡口空寂无人的时候,刚才还有人站在了枯梅林子里。 更何况还是刚刚被她们议论的楼云。 “……楼大人。” 她站了起来。尽量不动声色地看向了他,只能把刚才背后说人的尴尬藏在了心里,笑道: “楼大人也准备回去了?” 楼云看了她身边的仆妇一眼,知道都是心腹,索性就笑道: “我来找坊主。” “……” 不仅是季青辰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劳氏和乌氏的眼光都惊异地看向了他。 涂氏湖边的渡桥亭子里,只有季蕊娘年纪小。毕竟还不太明白宋人之间的男女之别。眼里只有好奇。 那劳氏看到楼云,却是惊中带喜。 她觉得自己果然没有料错,这楼云对季青辰有意。所以百般寻着机会来说话。 那乌氏却是喜中带惊,觉得他亲自出马,一定是为了来谈寄舶港的事情——唐坊要是也支持陈家家结了孙家这门亲,寄舶港就别想到手了! 她觑着季青辰。接了她的一个眼色,这妇人连忙冒出了一句话。替楼云打了个圆场,道: “楼大人久不在衙门,俺们办事都找不主心骨,大人在京城里忠勤王事。也要休息几天才好。这几日是来四明书院里见故旧?” “……确是如此。” 楼云心里急着解释,脑子却斟酌着分寸,一步接一步。走近了三步,离着亭子也还有些距离。 “坊主,听说文昌公子已经从泉州城起航,准备回明州城了?” 季青辰到此时,也知道要开口答几句,才能探明他的来意了。 “我也只是听说陈公子要回来了。陈纲首并没有给我消息。” 她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些吃惊。 楼云刚才看着赵德媛看得正出神,居然还追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陈家的亲事。 陈文昌的心思,她很明白。 他在外游历了好几年,当然是和父母赌气,觉得他们商人出身,嫌贫爱富。 甚至他出外游历,死撑着一路坐馆做教书先生赚路费,也是要叫父母看看,他那读书人的志气。 后来听说家中生意每况愈下,母亲身体也不好,他却是马上就赶回了家。 他在泉州城南书院里做训导,为了家里的生意,他也没有多犹豫,万里渡海到唐坊卖身求亲。 他也算是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所以陈家二房老爷听陈洪说着婚事不顺,又心疼起这小儿子,死活不想让他娶夷女了。 宁可让他娶个穷老婆。 这回,孙家的女儿早出嫁了,陈文昌也并没有要另订婚事的打算,他只是见着恩师有了孙子,想起当初自己父母拒婚的事,当然就想替恩师争口气。 他想把自家的侄女儿嫁过去了。 亲事虽然简单,但他一和孙家联姻,楼云对陈文昌的好感可就全没有了。 “我听说,文昌公子的侄女儿身子不太好?” 季青辰努力回忆着。 她不论是为了自已,还是为了唐坊,当然还是要想办法说服陈文昌,不要如此明摆着和孙家走到一起去。 楼云也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头,点头道: “那位娘子在家里是用贵重药材养着,虽然没有什么症得出的大病,十一岁也没有说婆家。” 虽然是低嫁,陈文昌为侄女儿寻的却也是一门恰好匹配的亲事。 门当户对的人家里,因为她这弱症,恐怕是不容易议亲的。 只是她身子既弱,要嫁到孙家这样的清苦学官人家去,不带足嫁妆那是绝不可行。 天下的学官人家,能像纪府这样世代与宗室联姻,又有大儿子做市舶司监官的富贵双全,那是少之又少的。 而他离开唐坊时为两家说定的聘礼嫁妆,那是一份唐坊河道股份对着一份八珍斋股份。 陈文昌回家去,本来是要让家里加聘礼的,季青辰如今降住了陈洪,并不一定非添聘礼不可。 但如果二房里的八珍斋股份还要分出一部让侄女儿带走做嫁妆,唐坊就吃亏了。 季青辰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坊主,陈纲首是愿意为文昌公子,从陈家大房里为向唐坊多补一份聘礼的。” 楼云虽然不想说这话,但陈洪明日请她去晓园时当然会说。 他也想看看季青辰的心思。 “……” 季青辰回看着楼云。“我记得陈纲首自己还有两个嫡女,一个庶子吧?” 他的庶女至少就有七八个。 这份人情可不好欠。 她也不可能多拿陈洪大房里的聘礼,让自己束手束脚。 “还请坊主借一步说话。” 楼云心中欢喜,既然都已经来了,他不把话和她说清,他是不打算离开了。 更何况,陈文昌在这件事上。从十年前开始就太偏袒他那恩师了。 “……” 时辰已经过了午。涂氏湖面水波折射金光,春日里的暖风吹在了季青辰的春衫子间。 她皱眉看着他。 如果只是为了说陈文昌家的聘礼,他没有必要和她私下说话。 她还在思索他来意的时候。旁边那认定了楼云有情于她的劳氏心里就倒了戈,陪笑道: “大娘子,把季姑娘留着,我和乌姐姐到亭子外面等着可好?” 季蕊娘睁着大眼睛。牵着季青辰的衣袖,看看她。又转头看看楼云,没有出声。 乌氏在办事上精明,在人情上却是一塌糊涂。 这妇人是个寡妇,往日里在金国帮着丈夫开了个小煤窑子。专和金*械司衙门打交道。 她带着个女儿,最看不上劳四娘这样二婚另嫁的人,偏偏因为女儿看上了姬墨。她就敢逼着坊主的心腹人做她家的上门女婿。 结果惹怒了季青辰,连女儿一起被赶到了泉州。 她看着楼云就两眼放光。只觉得他活生生就是一座日进万金的寄舶港,别说是借一步说话,借一万步说话那都要马上答应才对。 楼云看着季青辰,耐心等她决定。 他从在蕃商大会上见过她之后,到如今快是两年,直到今日才算是真正和她说话。 以前是订错了人——订了亲的男子只要开口就要完蛋。 后来是念着陈家的交情,还有陈文昌在他安排下渡海求情的辛苦和诚意。 现他要和孙家结亲就结,他自然不会去为难陈文昌,但婚事他不会再让了。 “我让骏墨在梅林路口上看着,有人来他会马上禀告的。我有话要和坊主私下说……” “……” 季青辰已经清楚知道他不是来说生意的。 她总算也是看明白了楼云看着她的眼神。 他望着她的神色,就和他在月光树林的泉边,突然向她伸手,几乎让她以为他要带着她离开时的眼光一样。 但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和他说,陈文昌不在她不能和他私下说话? 还是直接和他把话说清: 他要是后悔和赵德媛退了亲,她有办法帮他挽回。 而且她也会想办法,说服陈文昌不结这门亲事,至少,金山银山都随便就是不要拿八珍斋的股份去当侄女儿的嫁妆。 “大人,想必能够说服陈纲首,让他出面劝二房老爷不要和孙家结亲?” “……这事是陈文昌决定的。他的性子坊主应该明白。陈纲首和他是说不通的。只怕还越说越糟。” “……” 季青辰并没有忘记陈文昌在这大半年一直维护着她,和他叔叔对着干的的事情。 反过头来,她要是拦着孙家的亲事,说不定陈文昌就要和她对着干了。 “大人,要说服文昌公子不结这门亲,实在不容易。” 她当然要和陈文昌商量这事,不仅是聘礼不能减,还有孙家那样的清流人家,她实在也不觉得现在是结亲的时候。 缓上一两年都好。 “……我来找坊主,不是为了这件事。” “……”L   ☆、163 情意难述 眼前他独自一个人走出来,到了亭子下面说了半会的话,仍然不见他有一个随从。 她毕竟有些吃惊了。 除了在月光树林和鼓楼上,他见她时,还从没有不在身边放人的时候。 季青辰看着楼云,心里也忍不住在想,他也许是真的很喜欢她? 所以趁着她和陈文昌亲事出差子的时候,来找她说话? 不提劳四娘在旁边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她自己几乎都要相信五六分了…… 但她刚才可亲眼看到了,楼云呆呆看着赵德媛的模样。 “楼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就说吧。” 她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对陈文昌有几分真心的喜欢,陈文昌也没有半点对不起她的地方,她实在没有理由要和楼云私下说话。 这要是传到了陈文昌耳朵里,她想和他好好商量的努力,根本就不可能了。 而楼云如果还想挽回赵德媛这门退过的亲事,也是少一些闲话比较好。 “……” 楼云见得她一心为陈文昌着想,心里自然就有了嫉恼交织的酸意。 然而想着刚才在紫竹林子里他确实多看了赵德媛几眼,他难免心虚,只能忍着没有直接问她——难不成她没有半点喜欢他楼云的意思? 月光树林里,他们那算是什么? 他遇上她,喜欢她,这可都比陈文昌要早! 要不是他心里确实也觉得陈文昌是个良配,又不远万里地向她求亲,现在他就算不来找她说私话,他不是可以明着请官媒去季园提亲吗? 好女多家求,他求个亲有问题吗? “我因为在蕃坊大会上看到了坊主。就有了求慕之心。让身边的小厮骏墨跟着坊主去了祟义坊的首饰铺子。没料就因为这样的差错,让我以为坊主是宗女,这才有了后来的误会——” 他索性也直接开口,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劳四娘听得他这样胆大直白的话,当然是心花怒放,也不等季表辰吩咐,她一手拉着乌氏。一手拉着季蕊娘。连忙就要告退离开。 季蕊娘却不肯动。她抬头看着季青辰——大娘子可没有叫她走。 乌氏也知道这些话不能听了,丢下季蕊娘就和劳四娘一起退出去亭子,打算为坊主去看守路口了。 然而她们施礼的时候。被季青辰冷冷看了一眼,顿时就受了吓。 劳四娘站在亭子下面不敢走。 她虽然吃惊坊主半点也不怕被人听到她和楼云的私情,比乌氏那女儿秦饽饽脸皮还要厚。 但她也明白,只要她和乌氏两个中年仆妇都在场。这事情传到陈文昌耳朵里,季青辰怎么着都能说得清。 她没有马上掩耳不听。转头离开,就已经是给了楼云面子了。 楼云只看季青辰的神色,就知道她刚才在紫竹院子果然是疑心他了。 她要不是拿定了他随便说什么,她都能笑着提起赵德媛。笑着喷回去让他滚蛋,她也不会如此气定神闲。 他虽然急着要解释,嘴里却忍不住道: “后来我们那晚在树林里子相见。我拨了刀放在坊主的膝上,当时的心思。我只怕坊主不明白。” 他忍不住就要先提醒她,他和她不论是从蕃商大会开始算,还是从月光树林开始算,他都比陈文昌占了先。 孤男寡女的时候,被算计上了恶当的是他楼云不是她,她怎么防他跟防贼似的。 他可不信陈文昌在那样的情形下,会比他楼云做得更好! “……” 季青辰瞥他一眼,索性坐了下来,随他怎么说。 这亭子里的都是她的人,他那怕胡编他们早就一夜-风-流了,她也能笑着听。 楼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脸色,刚涌起的难过和怒气顿时又缩了头。 “……以前的事,我本是不应该提。” 他也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思。 那怕明知道和陈文昌商量孙家亲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她也不肯叫自己理亏。 他看明白了,她在男女之情上就和他一样,绝不肯叫人着实抓到她失礼的样子,叫别人骂她是个夷女。 她现在的样子,和月光树林里撒娇耍手腕把他骗上手的夷女,何尝不是判若两人。 “赵县主我是从没有见过的。因为她的长相有点像我在夷山里的一位故人,所以我刚才多看了他两眼。” 当着仆妇和小养女的面,他不怕多受一些气。 这样才叫她知道他确是真心,也好把刚才的误会解开。 “我和赵县主的退婚书已经在官衙里用过印了。我也和赵老爵爷商量了,拜他做义父,也算是有个名份为赵县主打理这门亲事。 “……” 季青辰总算也听出来,他从紫竹院子追过来,就是为了解释他对赵德媛绝对没有别的心思。 那怕他站在那里看得发呆呢,那也完全是因为赵德媛长得像他的某位故人。 ——如果她还是四五年前和王世强的初恋时候,她说不定就信了。 但如今的她可没当初那样傻。 她刚才在紫竹院,发现他楼云情形不对后,她马上就观察了他身边家将的神色。 楼叶和楼春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另外,她太清楚楼云的底细了。 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他以前养在泉州楼府中的夷女,现在虽然都打发了出府,但她们的容貌都是偏圆的脸庞,和赵德媛那样的大眼睛。 她当初在唐坊里,还曾经让人挑选了类似的美人,准备送给他的。 她站了起来,摸了摸蕊娘的头,让她自己去玩。 季蕊娘和劳氏、乌氏擦身而过。见她跑远了,季青辰才请了楼云进亭子,让他坐下,她在一边站着。 楼云自然不会坐,而是耐心等着听她说什么。 季青辰却是先看了乌氏一眼,问道: “文昌公子的船到哪里了?” 从泉州到明州城,沿着大宋海岸线。这个季节只有三四天的海路。 “……昨天应该出发回来了。明天就能到宝应县一带。” 乌氏小声回答,季青辰这才看向了楼云,避开和他眼睛对视。笑道: “大人,我听说陈纲首本来也有意请楼大人明日去晓园赴宴。但听说楼大人却是有事出城,所以不能去?” 楼云微怔,直视于她。看了半晌后,才点头道: “陈公子的船快要到宝应县了。我打算快马去迎住他。和他说一些话。” 楼云心中隐约不安了起来。 “坊主……” 他想看清她眼中的神色,然后她却明显在回避。 他本是一门心思地相信,她心里是有他的,完全是因为他订了亲才入不了她的眼。 他在鼓楼上和她说话时。她分明没有忘记旧祭场那晚的事。 这些日子,她越来越不喜欢他,他也想过了。是为了她的码头。 另外,为了不传出闲话。这些日子他对她确实也冷淡了些。 “坊主,坊主远到明州,我确实没有去季园探望,但这里不是唐坊是大宋——” 像陈文济那样跳出来去扶李秋兰的失礼之举,弄得人人侧目,他实在是做不出来。 季青辰心中一动,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然而她当然没有盼着他到季园来见她,于公于私那不都是给找麻烦吗? “大人言重了。并不敢让大人屈尊下降。” 她顿了顿,毕竟不能不对乌氏在阶下急得跳脚的神色视而不见, “大人在泉州准备的寄舶港,我也是感激在心的。” “坊主,我明天不去晓园,也会安排张书吏在席上为坊主与陈纲首周旋。文昌公子当初在京城游学时,因为先皇驾崩参加过一次在皇宫门外的叩阙上书,差点被革去功名,他欠了我一个人情。再加上这次孙家的事…… 楼云知道话不能说得太急,否则容易让互相都下不了台, “我去见文昌公子,最多三四天就回……” 明天他出发去迎陈文昌,当然是为了她。 ——她却半点没有欢喜的神色。 难道他现在就像是那旧祭场里一样,只是自作多情一场空? 这叫他回来后,怎么去提亲? “楼大人……” 因为听到了七年前京城学子们在皇宫外叩阙上书的事,她总算也顾及了楼云的面子,让劳氏和乌氏退开了些,听不到他们说话。 她看了看神色期盼的楼云,沉默一瞬,尽量委婉地暗示着,道: “大人,我也已经安排了船,明日过后就准备去迎着文昌公子……” “……” 他一听,就知道她是要去和陈文昌商量聘礼的事情。 她不肯就这样放弃这大半年来的情份。 “坊主是让我不要去见陈文昌?” 季青辰避而不答,只是温和劝说着,道: “大人,这些年来两位官家先后驾崩,难免有些动乱。文昌公子参加了七年前的叩阙上书。我听说纪二公子也是因为参加了前年的叩阙上书,才不得已避到寿威边军里去保平安。只要赵老夫人知道县主在宗学里也许听过孙昭讲学,这门亲事,赵老夫人是绝不会答应的。大人在明州城里事务繁杂,何必出城去接陈公子?” “……” 楼云听着,几乎要气极而笑。 她到现在关心的还是她和陈文昌,这倒也罢了,然而为了阻止他去见陈文昌,她还要拿着他和赵德媛的事做搪塞。 他刚才的解释全都白说了,她就认定了他在虚言掩盖? 楼云是个人都有脾气。L   ☆、164 不需旧爱 “坊主。我去见文昌公子,是因为当初他到唐坊来求亲的事是我一手安排。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个交代。这本是我和他的事情,与坊主并无关系。我也不愿意让坊主为难。” 说罢,他沉着脸,拱了拱手, “坊主如果不愿再听我多言,我并不敢叨扰坊主。” 他眼睛看向了山路下走下来的瓦娘子等人,还有和她们一起走回来的季蕊娘,知道她马上就要坐船回季园。 “我告辞了。” 他转身拾阶,向亭外走去。 季青辰知道这就是得罪他了。 想着这些日子里,因为河道码头的事情受足了他楼云的气,她反倒大有痛快之意。 活该! 然而一时间想着他回大宋后匆忙和赵秉林家退亲,又被孙昭弹劾的事情,她也微垂了双眼,不去看他负手在后,手中绞袖的背影。 他要去和陈文昌把话说清,在他那一面来讲,当然是没错。 但他要是先去和陈文昌说了话,叫他以为她和楼云已经有了私情,她和陈文昌之间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楼云沉着脸,在夹梅道上走着,越走越是一肚子委屈。 就算他是抢了她的码头,她不可能不明白,他虽然是为了国事,但也是为了她好。 如果她刚进明州城时没察觉,这些日子京城的消息不断传来,她总应该明白了。 现在她竟然就如此对他…… 越想越憋屈的时候,他脚步一顿,含怒回头要再说几句,道: “坊主——” 他恰好就看到了她低垂的眼睫。 亭子里。她一色淡紫的春衫子,腰下同色的罗裙巧手染成了渐变的紫白之色,几线撒落的紫藤花从肩头飘飞缠绕直到裙边,缭绕出她纤细的腰肢 雀钗吞头下的珍珠摇晃,串珠的阴影落下来,让她鹅蛋小脸肌肤透明,显得格外的单瘦。 楼云突然察觉。她似乎比大半年瘦了少许…… 她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唐扇子。纤指似乎是无意识地扯着那扇子上的竹脉。 唐扇是竹地缕空的精品,紫竹扇面全都被刮去,只余下细如发丝的十几条紫竹扇脉。上面粘画着绢制刀剪的初春花叶,嫩黄莺鸟。 那黄鸟儿踏在了竹脉上,红蓝花儿半掩面目,就仿佛她如今初来大宋。即使看得春光满园,也是走得步步小心。 叭的一声轻响。那竹脉终于被扯断了两根。只听得噼叭连响,扇面花蕊里的琉璃彩珠一连串地砸落了下来,在亭中散落了一地。 终于也有一粒,滚落到了亭阶之下。 “……坊主非要叫我不去。我难道还能说不行?” 楼云看着那阶下砸落的七色碎珠,终归是心软退让,站在梅林夹道上叹了口气。 “但我对顺昌县主当真是没有半点——” 说到这里,季青辰向他看了过来。眼神平静,他便也闭了嘴。 向她说这些解释的虚话,还不如等赵德媛和纪二成了亲,自然就可见他的真心了。 赵小弟也是孙昭的记名弟子,他可是千叮万瞩,让这少年在纪府千万不能说出来的。 纪二躲到寿威军里差一点没命回来,赵老夫人早就把孙昭这个最早弹劾韩宅胄,又煽动各地士子们闹事的清流名士讨厌到了骨子里。 纪二那就是个愤青。 从多年前在明州楼府认识的时候开始,他楼云就开始追着他收拾烂摊子了。 “坊主。官家因为楚扬西河道的事情,虽然觉得韩参政是个能干实事的人物。但他毕竟是外戚出身,再要叫官家知道河道码头落到了坊主手上,当初唐坊私造火器贩卖进大宋,火器图由韩府献上的事情,官家岂能想不起来?坊主难道要官家为这些记住唐坊?坊主要在大宋为二郎、三郎谋前程,还是不要太急切了……” 他叹息说罢,拱手而别。 他心里忍着没追问她打算花多少时间劝说陈文昌,无论如何,过几日她见过陈文昌了,他总可以去和陈文昌说清了吧? 只要她没成婚,他总有求亲的机会。 …… 季青辰目送着楼云离去,脑中突然涌起前事,那是大半年前她随手塞在心底深外的过往。 她和他在鼓楼的相对无言,在月光树林里的互相游戏,还有她在泉州蕃商大会上,曾经在正殿廊下踮脚看到的,他的幞帽帽顶。 然而,这些过往还是被眼前的烦恼淹没了。 她应该怎么说服陈文昌? “回去吧。” 家船已经停在了枯梅渡口,在劳氏和乌氏的欲言又止中,她带着季蕊娘一路坐船回了季园。 楼云的心思,她并不是不知道。 但他毕竟就是订错了亲,毕竟就是晚了一步…… “大娘子……” 劳四娘躲躲闪闪地,“大娘子既然是和楼大人早就遇上了……” 除了蕃商大会上的事情,居然还有什么那一晚,还有什么拨刀放在她的膝上? 这岂不就是有一段旧情旧爱? 要不是大娘子那根本让人琢磨不透的脸色,她简直可以畅想着楼大人来提亲,季园里办婚事,回到泉州城后,唐坊能把码头、港口一把抓的盛况了。 “大娘子,西河道码头的事……” 楼云既然有了提醒,劳四娘当然还是要探问一句坊主的打算,季青辰虽然不理睬她打探亲事的蠢蠢欲动,但在生意上还是道: “楼大人说的并没有错。否则他为什么要找上我在铜镜案里掺一脚?我又为什么冒着得罪宗室的风险送上了证词?” 不过都是为了官家。 “吴太后经历四朝,和宗室关系当然深厚。我参与其中,官家总能想想唐坊不仅是韩府一系的马前卒。西河道码头是我们吃饭穿衣立足大宋的凭借,总不能因为官家不高兴,我们就这样放弃——” 劳四娘深以为然。皇帝老爷也不能让她们把吃到嘴边的肥肉吐出去,季青辰也微笑道: “不到刀架在肚子上的时候,我们总要争一争才甘心。” “是,大娘子。” 劳四娘自知身份是分栈管事,便只说些生意上的事,眼睛却瞟向了同船的瓦娘子。 上船时,比她劳四娘早两年先迁到唐坊的乌氏悄悄嘀咕过: 大娘子在三年和王世强闹翻后。她的心思越来越难测了。 千万不要惹她。 这些亲事什么的。除了两个弟弟,她平常最多听听身边五个心腹妈妈的建言。 …… 从城南到城北的水路不近,季青辰只是隔窗看景。就当没看到劳四娘的神色。 瓦娘子却足够心大,她虽然看到了楼云,却不会觉得男女相见有什么奇怪,对不感兴趣的事情也从不过问。 她从来不像个“心腹妈妈”而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像个主子。 季蕊娘机灵得照旧在船上玩她的蝈蝈。绝不问一句楼云的事情,她还忙着缠住季青辰要东西。 她要去了六件李秋兰的绣品。两箱子汉书,三匣上品海珠,她还要了季青辰内库私房里的几副长短弓。 那本来是要送给李墨兰的。 如今李大姑娘远在唐坊,她的生辰礼物就由她季蕊娘笑纳了。 因为她听说王清河是西夏逃过来的。最喜欢的就是看女子摔交。 她虽然不会摔交,但她会用小弩机,所以她决定到黄府里学着射射箭。叫王夫人一看见她小蕊娘就觉得高兴。 她马上就要住进黄府了。 “大娘子,西夏国里真的有女子兵吗?” “听说是有的。金国、西夏都有。你王夫人在明州偶尔看看瓦子里的女子相扑。以前在西夏国就喜欢看女子摔跤。因为她喜欢看,他娘家里还曾经给她养着十几个女摔跤手呢。” 想着王清河家破人亡的过往,季青辰不由得叹了口气,安慰小蕊娘, “你不用怕。她那府里就算要教你学些规矩,也不会太拘着你的。” 否则,她不会把季蕊娘送过去。 毕竟这孩子将来还要帮着唐坊做生意,和南坊那些同样十来岁的的小子们打交道。 她手上本就缺人,总不能让季蕊娘以后躲懒了。 季蕊娘皱着小脸沉思。 她早就打听了,明州府最大的弓箭社是定海县左厢十二里铺的义英社,王清河虽然不是社主,但她经常把黄府在定海县的田庄别院借给那社主办箭会。 至于黄七郎,他喜欢喝酒这件事,她在季青辰身边当然早就知道。但她也知道,在王清河眼皮底下他是不敢喝的。 “大娘子,回去叫叶娘子买两头羊好不好?” 在季青辰的失笑中,小蕊娘决定在季园里买几头羊,连夜学着做黄七郎最喜欢喝的羊杂汤。 季青辰见得她事到临头,终于开始抱佛脚讨好王清河和黄七郎,也觉得有趣。 连这孩子死活求了她出面,让瓦妈妈和柱妈妈陪着她住进黄府,她也笑着答应了。 ——瓦娘子赶紧离开季园最好,免得谢七小姐开口向她借人。 她还发了话出去,叫季蕊娘的哥哥季大雷从普陀港马上过来,陪着妹妹一起去黄府里。 免得他妹妹心里害怕,他自己也可以好好学宋人规矩。 普陀港的季大雷听到这消息,他晴天霹雳般的心情当然没有人去同情, 而季青辰觉得,这傻瓜如果不时常在黄七郎面前吃上几个耳光,在王清河的黄府宅子里被下人们坑骗几次,学会些为人处事的进退规矩,他这辈子都追不上李墨兰。 这样的心思,季大雷那粗汉现在是体会不了的。 而劳四娘,一直紧跟着她,忙到了晚饭后,才重新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大娘子……” 季青辰看了她一眼,道:“四娘也回自己院子里用饭吧。你忙了一天,也应该陪陪刘老成了。” 顿了顿,“睡觉前,你来陪我说说话。” 劳四娘心喜告退,知道楼云这事还能说上一说。 她就不明白大娘子到底对他什么心思。 喜欢还是不喜欢?L   ☆、165 婚后安排 为了第二天陈家晓园里宴席,季青辰当夜也没心思多想楼云。 晚饭后,她只是安排了叶娘子,让她把屋子打扫好,等着许淑卿过两日住进来。 蕃坊里既然向唐坊服了软,三郎再镇吓几日,他也要到季园来住了。 只有二郎,让她费神。 吃完晚饭,她还要亲自下厨教着季蕊娘做羊杂汤,顺便说一些黄七郎的喜好习惯。 免得这孩子了黄府里,不知道怎么和黄七郎打交道。 各种烦杂的事情做下来,到了深夜,一路劳累的乌氏早回房睡得鼾声大作,季青辰到底还是看了早就赶过来的劳四娘一眼。 劳四娘连忙跟上她,侍候她回房睡下。 她倚在床边,对一直忍着没开口的劳四娘叹道: “四娘,你也不用劝我。你只想想,要是你当初在金国洪水里的丈夫没有死,现在来寻你了,你是要刘老成,还是要他?” 劳四娘明显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 “你也去睡吧,明天跟我去晓园……” 劳四娘点头吹了灯,举着烛台转身要离开,到了门口却又回头看向季青辰,迟疑道: “大娘子,大娘子是担心两头议亲,被人说闲话?” 她不过一介外夷商妇,在明州城招了刘老成为夫,绝没人说过她一句。 她也没觉得二嫁有什么。 更何况,大娘子和陈文昌离做夫妻还早呢,哪里就能说起这些了? “哪里又是为了别人闲话的原因。” 季青辰在床影中叹了口气, “你当初选了刘老成,那是自己拿的主意。又没人逼着你。也是因为你觉得刘老成是个可靠的人。就算是你前夫回来了,说起往日的旧情,你难道还能马上反悔,把刘老成给甩了?” 劳四娘这回倒是笑了,直接道: “自然是不能。” 刘老成可是她花了十条船的钱招上门来的老公。 她想了想,似乎也有些于心不忍,又迟疑道: “但楼大人——” 这妇人心里毕竟有了明悟: 大娘子原本也是喜欢过楼大人的。 否则。怎么就能随便拿着她家的前夫来比着。这才哪到哪呢? “听说在船上这大半年来,张书吏一直劝说大娘子去泉州,现在想来都是楼大人的意思。大娘子不愿意听。也不是楼大人没和大娘子好好商量。这西河道码头上的事……” “我并没有真的记恨他。只是难免有气罢了。” 她说完这些。便笑着, “你去睡吧。” 劳四娘心知季青辰是劝不动了,便也没有再提楼云的事,开门退了出去。 季青辰闭着眼。似睡非睡地直到天明。 梦里,虽然有段错过了的旧情。他自然也会找到自己的姻缘。 …… 到了第二天,季青辰连着几日都去晓园里和陈洪议事,居然也没时间马上坐船去迎陈文昌。 楼云在纪府里虽然心急,却也要帮着赵小弟操办着赵德媛的订亲。免得那纪二整天疑神疑鬼以为他反悔。 春阳西斜,青绿水皮上浮着艳红光泽,正是船出晓园的时分。 因为陈文昌不在。她这将来的侄媳妇当然还是要早点回家。 还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季园就悄悄传来了消息。 陈文昌派了驭龙回来了。 这小厮也没有回晓园。一进城就来了季园等着她,还带了信过来 她在船上就看了信,陈文昌在信中并没有把侄女儿成亲的事拿来和她商量,但也写得清清楚楚,连当初孙家和他说亲的事情,他也隐晦地说明白了。 她不由得就有了三分欢喜。 论情份,陈文昌无论如何都是没有负过她的。 孙家原来的女儿虽然已经嫁了,但乌氏也打听了,孙昭是闽地名士,他在福州学道衙门里也有好友。 只要陈文昌有心,孙昭要顺着陈二老爷的心思为这得意弟子说一门亲事,当然是易如反掌。 她原本坚定着要劝说陈文昌,无论如何要缓一缓孙家亲事的心,自然而然就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看向了乌氏,苦笑道: “纪府的大少夫人说得对,这就是没有爹娘的苦楚了。叫我自己去和他说聘礼,嫌着陈家拿出来的太少,实在是……” 这不就像是前世里,她哥哥准备结婚前,和女朋友里商量两家父母一起给多少房子首付一样? 说得太计较了,就容易争吵。 一拍两散的太多了。 “大娘子说什么话?咱们也没占陈家的便宜,他们家的股份咱们也是用唐坊里河道换的不是?” 乌氏虽然蛮横,却也是个会做生意的,马上就出了馊主意, “大娘子,大不了咱们也把嫁妆减了就行。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好在,这妇人也没傻到要季辰虎出头来商量这件事。 “如果陈家只有二房,我就减嫁妆了。但陈洪这边怎么又会同意呢?他必定就要说,大房里多加聘礼给我换唐坊的河道。” 这些天,因为开新河道分利的事情,她和陈洪还吵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有结果呢。 哪里还能把亲事也算上去。 “如果二郎在就好了……” 季青辰知道这事最后还是要自己出头,但想着明明有个交际手腕高明,和陈文昌一样都 是读书人一定有共同语言的堂弟,现在用不上简直是太亏本了。 季辰龙的名字一直在俘虏单上查不到,他在高丽买的奴童却是真的在俘虏营里,提起公子都是说他在金*营里就脱身了。 她只求他别给她惹事。 到底还是劳四娘精明,心思一转,就劝道: “大娘子不用着急。文昌公子在爹娘面前都要争口气呢,看着也不是非要占老婆家便宜的人。他既然差了人先回来,当然就是有话要说的。” …… 那驭龙还是站在了河房垂花门的帷帐外,隔帐向季青辰问着安。 “大娘子。” 他也小声说着陈文昌的打算, “公子说,大娘子委屈了。本来是叔老爷失了礼,倒让大娘子去和他赔礼。大娘子敬着长辈的心意。公子记在心里呢。” 季青辰本来就是要叫陈文昌觉得欠了人情,所以才做到如此体贴。在屋子里含笑谢过了。“公子说,孙家的长孙并不是个科举上的料子,所以一直也在福州做学馆先生。公子有 意把泉南书院的训导之职给了他,让他娶了孙小姐后,在泉州城安家。” “……” 季青辰无语地听着,陈文昌不仅是嫁了侄女儿,还把自家的职位一并送了过去。 乌氏要不是被劳四娘拉着,几乎就要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呢,孙家既不是市舶司的监官,更不是京城里的官家皇帝,他能给什么好处,值得这样巴结? 大娘子要是嫁给这样的傻瓜蛋老公,明天唐坊就得破产! “公子说,孙家的长孙因为家中清贫,弟妹又多。这些年他每次到泉州来为祖父母买蕃药时,都悄悄做了些蕃货生意补贴家用。公子一直和这人交往着,觉得年纪虽轻却是个会经营的人物。大公子招了这个女婿,连咱们二老爷一家子在泉州城都能安稳了。” 季青辰做了近十年的坊主,当然沉得住气。 听他没说八珍斋股份做嫁妆的事,她也不着急。 就算是隔着帐子,她也要含笑听着,让驭龙把陈文昌不方便写在信里的话一一说来。 “你们公子这几日海上奔波,又赶去了福州,必定是辛苦。他还能想着我,叫我先知道一些泉州城的事,我也是记在心里的。” “是,公子还说,以前和大娘子提过在泉州蕃坊里置宅子、开蒙学的事情。大娘子当时说过的话,公子一直没忘。公子问大娘子,他这次回来,如果和叔老爷商量就在明州城成婚定居,将来两三年回一次泉州省亲,不知大娘子心下觉得如何?” 饶是季青辰想过了陈文昌总要想些办法安抚她,她也没料到他居然放出了一个大招。 “你们公子的意思是——” 她有些担心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就反问了一句。 驭龙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连忙抬高了一线声音,清楚回答道: “大娘子,我们公子的意思是,他虽然没要到多一份的聘礼,但明州城的陈家晓园是几十年前就买下来的。有三分之一是在二房名下的。公子已经把这份产业向家里要过来了。将来成婚时就当成了新居。他也会托人在明州城或是京城里谋个学馆差事,然后在晓园边上拿出个院子开蒙学。” “在晓园拿出个院子开蒙学?” 季青辰这回听明白,禁不住就有了六分喜,笑着追问,连屋子里的几个妈妈和两个女管事都同时凝听。 陈文昌这话里的意思,不过就是: 她季青辰不是想住在泉州蕃坊,舒舒服服在蒙学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他早知道呢。 她既然不愿意住到陈家大宅里,担心公婆挑剔她,所以他这次到明州城,就不回泉州城了。 爹娘有哥哥和嫂子赡养,他又找了一个会做生意的侄女婿,二房里有他没他无所谓了。L   ☆、166 早知私情 “是,公子说,晓园里那梅花台就是二房名下的院子,大娘子要是喜欢……” 驭龙把陈文昌回来后的打算细细说着。 这并不是陈文昌自己的安排,而是按族里的意思,他要帮着叔老爷在明州城蕃坊里把陈家货栈扩大。 另外,叔老爷提过,打算在京城效外刘家村捐一块地开书院,公子也要帮着打理。 然后才能开自己的蒙学。 这小厮最后还补充了,这些话都是在家里,老爷亲口吩咐公子的。 唐坊跟来的几位妈妈没有出声,河房里安静得只有呼吸声和窗外的水波声。 季青辰看不到驭龙的神色,但她能听出,这名义上是家里父亲的吩咐,其实是陈文昌自己有了主意后去说服父母的。 要知道,陈文昌他是受宠的小儿子,可不是王世强那样不受待见的庶子。家里又不是穷得没有产业给他生活,怎么可能舍得他到外地去谋生吃苦? 她分明听到,她屋子里每个妇人都在脑子里为她飞拨着算盘珠子,噼叭疯响。 留在明州城,是吃亏了还是赚了? “大娘子——” 劳四娘左思右想,觉得陈文昌的打算很是明白: 成婚后,大娘子和他当然也住在晓园,两三年回一次泉州城拜见父母。 过得一段时间,陈洪自然就回泉州城去了。 接着,陈家在明州城扩大的生意谁来做主? 不就是季青辰? “大娘子——” 乌氏果然也算清了这笔生意,顿时也觉得占了便宜。 八珍斋的股份虽然少了,但说到底,八珍斋回东海的生意。在明州城才方便控制, “大娘子和陈纲首,是商量过把唐坊工坊迁到明州城来?” 乌氏低声问着。 季青辰和福建海商的妥协,不是完全停止山寨货,而是在山寨货上挂起八珍斋的正品名头。 她买了大宋朝廷认可的驰名品牌,贴牌生产八珍斋唐货,而陈家得了唐坊分利的实惠。 但制造工厂仍然是唐坊的工坊。 本来。这个合资工厂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不会是她季青辰的。 应该是陈家的子弟。比如陈文联或是陈文济。 驭龙听到她们在里面商量,连忙又补充道: “公子说,他已经和族里商量了。让文济公子回泉州城去。让文联公子到京城去分管一 些生意。” 季青辰一听这话,就知道陈文济和陈文联在纪府春宴上的事情已经传到他耳朵里去了。 骏墨又道: “还有这将来生意上的事情,大娘子也许就要劳累了。” “这件事,我听明白了。” 季青辰琢磨着想下来。知道陈文昌没指望她能帮着他去开蒙学了。 他要老婆家少拿聘礼,就只能在婚后让老婆控制合资产业。安插亲信,把吃过的亏想办 法补回来。 至于他自己——陈文昌在生意上明显就是个甩手掌柜,他根本就不会管这些。 “多谢你们家公子在这件事上用的心思。等我和二郎、三郎商量过后。就给他个回复。” 她想得更明白的是,陈洪只要她不去泉州城。就不用防着她抢他庶子的家主之位。 远在明州城的她,对大房而言反倒是个助力。 否则陈文昌迁居的事件,不会这样容易在族里通过。 她笑着赏了驭龙。又说了明天坐船去半路迎着陈文昌的事情。 等得驭龙准备告退,她微一迟疑。想起楼云说起陈文昌当初在京城里也参加叩阙上书,还是唤住他,委婉暗示道: “你们家公子,这次回明州,也和不少师友亲朋友通了消息?他有意去京城里谋个坐席教职?” 大宋两位官家在几年里连续驾崩,还有四年前官家逼宫登基的事,在唐坊时她并不太在意。 这次回了明州城,她的感觉毕竟不一样了。 第一件,纪府二公子曾经离开四明书院到京城就学国子监,与同窗们一起在京城闹事。 这是去年的事情,为的是赵愚汝被贬出京,死在路上。 士子们叩阙当然是骂韩宅胃陷害忠良,故意毒死赵愚汝,要官家把这奸相革职。 韩宅胄当时虽然服了软,把赵愚汝的罪名开释,恩荫了子弟,还给他死后表奏了忠字谥号。 但这人秋后算帐也绝不含糊,被他找茬革了功名的士子不知凡几。 逼得这位纪二公子不得不逃到寿威军里去保住功名。 没有这件事,赵老夫人岂能如此匆忙让他娶顺昌县主,说到底是为了替他谋个勋贵子弟的武职,在宫里当差也就避开了和书院士子们天天混在一起。 而他要是不娶赵德媛,楼云也不至于到她面前来。 更不会重新提起往事。 第二件,就是陈文昌。 “以往并没有听说你们公子要来明州城的事。他在泉州蕃坊不是已经打算买下隔壁两座小院子了?” 她不由就觉得,陈文昌突然要在明州定居一定有原因。 会不会是前阵子在三元阁和旧友们诗会后,他才想起的念头? 他和纪二这些人重聚,热血上头,他就觉得还是离京城近一些,离小伙伴们近一些,然后在天子脚下好闹事了? 那她宁可住到陈家大宅里去。 “回大娘子的话,并不是这些日子才想起要迁居的事。公子在从唐坊回来的船上,就有了在明州城定居的打算。” 驭龙当然就要为陈文昌解释。 他虽然没跟着陈文昌出去游学,但这几年跟在他身边,尤其这回去了孙府,也听说了不少七八年前他游学到京城里的事情。 “公子虽然没有说过,但小人看。公子也是知道唐坊的事务烦杂,在明州城大娘子才好安排的原因。” “……” 季青辰让了他退下,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皱眉自语着, “他在船上就有这个打算了?” 陈文昌对她是不错,可她并不认为陈文昌仅为了她的一些方便,就会连父母也不顾。迁到明州城来。 说到底。他能去唐坊求亲,不也是为了家里? 难道他是有了什么别的想法,觉得她婚后不适合住在泉州? 她不由得就想想起了楼云。 却又觉得自己多心了。 陈文昌真要有这个猜疑。就让她住在内宅,和官府打交道的事情交给他就好了。 “大娘子,寄舶港那边,眼前也不方便马上过去。” 乌氏迫不及待。马上说起了泉州城的事务, “福建八大纲首都有人在争着那寄舶港。如果能在东海先把八珍斋的生意做好了,叫他们都分了些利润。只要楼大人一句话,这港口就落到咱们手上了。” 八珍斋是福建八大纲首合股所建,季青辰经营好了。他们当然在寄舶港上要退让。 季青辰随意地点着头,乌氏却又陪笑道 “这些事,本应该是到泉州后。大娘子去和楼大人商量的。陈家因为这回抢了去东海的风头,不好为大娘子再去要寄舶港。否则在那些纲首亲戚们里不好说话。眼下要留在明州的话。大娘子何不趁着楼大人还在的机会……” 季青辰听到这里,正应了她刚才对陈文昌的猜测,不由得就心中一动。 她回头看了季妈妈一眼。 那老妇看向她的眼光也有些晦暗不明。 季青辰苦笑道: “我猜,文昌公子应该是知道楼大人的事情了?” 季妈妈微一沉默,在劳四娘和乌氏还没有听明白的时候,这老妇就点了头,道: “陈家这位,应该是不打算叫大娘子去泉州城,和那位国使大人有相见的机会。” 季青辰还未如何,劳四娘是一脸吃惊和担忧,乌氏更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了起来,结巴道: “大娘子,这……这……” 季青辰却笑了起来,嗔道 “有什么好怕的呢?自我和他议亲后,我和楼大人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哪一样我说不清?他要是真的觉得我背着他有别的心思了,哪里还会叫驭龙来和我说这些?” 陈文昌对楼云的心思有所猜测,她也知道是迟早的事情……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 第二日,季青辰戴了帷帽,带了乌氏和劳氏,坐船到了东渡口市舶司港口。 她正等着了季辰虎从普陀港回来,她便把家里的事托给了他,自己坐了一条唐坊海船。 递了出港牌子,海船沿着海岸线向泉州方向驶去。 这船出海的名义,当然是劳氏把乌氏送出去一段,让她从台州港转船回泉州城。 她总不可能明着去接陈文昌。 而她这边刚出了港,楼云就在东渡门边的驿馆里得到了消息。 他为了准备赵德媛的订亲礼,让赵小弟在纪府陪着赵德媛,他搬出了纪府,刚帮着赵家过了草贴、细贴的两道礼。 他也是因为驿馆就在渡口附近,好知道季青辰离开的消息。 “大人,小人告退。” 陈洪那边,派老管事递了信过来,所以他已经知道陈文昌这两日就要回来的事。 陈洪还把陈家打算扩大明州城的货栈,和唐坊合股做山寨生意的打算给说了一番。 “陈文昌留在明州城?” 陈家的管事已经退下,楼云却是皱眉地自言自语。 他先看了陈家的计划。 八珍斋的货分成了三等,上品,中品和普品,其实也就是把八珍斋原来的正品生意加上了唐坊山寨货的生意,根据不同的主顾卖不同的货。 楼云对这样利益均沾的生意,当然不会有意见,反正他的市舶司能收足税就行。 然而他却对陈文昌打算在明州城成亲定居有些意外。 张书吏送着陈家的管事回去了,回过头来也在想着和他同样的事情。 这老书吏不由得捋须沉思。 “大人,这事有些古怪。难不成因为大人离开唐坊时,把老朽和骏墨留下来的事情,让文昌公子有所猜测……” “……” 楼云皱眉踱步,来回走了十几趟后,他到书房门前唤了楼叶、 他要准备快马离开,赶去台州港。 陈文昌在福州耽误了几天,所以现在应该离台州近了。L   ☆、167 情之所至 楼叶早就得了他的吩咐,这几天一直在准备着快马,马上就去唤家将们备马。 他又让张学礼在驿馆里留下,让他陪着这两天从京城赶过来的谢国运。 等他见过陈文昌后,在明州城再呆两日,就准备和谢国运回京城了。 “大人——” 张书吏见他是要去见陈文昌,吃了一惊,连忙劝阻, “大人和季坊主并无失礼之事,就算他有疑心问起季坊主,她自己说清就足够了。大人何必去?” 去了反而坏事! 连一边的骏墨也小声地接了一句,小心翼翼道: “公子,你要是去了,可就真有闲话了。到时候你……” 你非得提亲不可了。 楼云没理骏墨,只看着张学礼,叹笑道: “既然没有失礼的事,陈文昌哪里就会直接问季坊主?我本也应该去和他说清一些事,是季 坊主不愿意我去。我才等待几日。待这次回来,虽然不得不马上回京城,我也打算要去季园提亲了。还请张大人这两日辛苦,为我准备求亲的草贴和第一道上门的聘礼。” “大人,万万不可!” 张学礼大吃一惊,老脸上露出了焦色, “文昌公子心里只是猜测,他没有十分的把握。他现在只是时机恰好,才不欲成亲后回泉州城。并没有防备大人的意思。大人何必急于去说穿? 骏墨在一边连连点头,楼云却已经在书房站不住。 反正一身衣裳也不是官服,他随意地抄扎了,就准备去外面上马。 张学礼顾不上年老,追在他身边苦劝道: “大人。现在并不是大人提亲的好时机。” 驿馆的后进廊道上,楼云的脚步想快些,也得顾及这老心腹喘气不休,他只能一边走一边听着他劝说着, “大人刚退了亲,外间的传闻都是称赞大人为官秉直,现在突然向季坊主求亲。岂不是让人人都说大人是在外夷结了新欢。才会弃宗女于不顾?” 就连刚刚听得马嘶声,从隔壁赶过来的谢国运,也在院门前拦着他劝阻道: “由之。我家叔祖老爷叫我来,就是要劝说你。” 他扯住了楼云伸手接过来的马缰, “你和县主退亲的事,叔祖老爷压着没叫宗正司报进宫里去。但你回去了怎么和官家说?叔祖他在家里已经当着我的面痛骂了我大哥一顿。让我回来骂他不拦着你还推波助澜。要是你现在再去和师妹家提亲——叔祖他也压不住了!” “修平兄。” 楼云唤着谢国运的表字,瞥眼笑道:“当初在驻马寺松风居里。你可是一天十遍地劝我去向季坊主提亲——” “哪怎么能一样!” 谢国运自家背上还有几棍被谢老大人捶出来的痛,再想到办不成事回去要挨家法的威胁,他也顾不上要脸不要脸了——他本来就不太要脸——死命搂着楼云的腰嚷着, “我师妹——季坊主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早清楚!你当时求了亲。她只要喜欢你,就会一心扑在你身上全为你打算。你没退亲,她就能忍着没名份一直等到你退亲!你在官场上为难。她也会千方百计地为你开工坊,拉人脉。帮你升官!她什么都不要,就等着你事事如意可以娶她为妻的那一天!你想想,她对王世强就不是这样的?王世强那不要脸的东西,他当初在明州不是早就订了一个小罪官的女儿?你看我师妹怎么对他的——” “……修齐兄,你说的那是当初的季坊主,可不是如今的季坊主!” 楼云唤着谢国运的表字,他对王世强何尝不觉得眼红,不暗恨王世强撞大运? 此时他却只能扯过马缰苦笑道: “她吃过一次亏,难道就不知道要长进一些?明白些与人相处的分寸?我也不是个有话能憋在心里的人,我那时难道就不敢和陈文昌摊开来说?实在是你师妹看过来的眼神太吓人,我只怕那时在驻马寺里和她说起提亲的事,或者是坏了她和陈家的婚事,不但落得个自作多情的下场,从此以后我也别想和你师妹说话了!” 说罢,他推开了谢国运,翻身上马。 谢国运哪里肯让他走,死活抱住了马颈,楼云不等他再说,在鞍上道: “我如今好不容易退亲了。县主和纪家的亲事只等她父亲赶过来过第三道礼。我现在不去和我师妹提亲。难道等着陈文昌和她把亲事说定?” 他话一说完,扭转了马头,就要带着随行家将们离开。 从东渡门驿馆出去,东面是海港,西面却是连接着浙西运河码头。 快马沿着河道边的官途,日夜加紧,至少能和季青辰同时赶到台州的海船码头。 他深知,陈文昌只有起了一点疑心,抓到机会岂有不马上献殷勤和她说定婚事的道理? 他当然要马上赶过去才行。 可那谢国运绝不是个容易罢休的人。 三千江浙海商里,论起不要脸他拿了第二,就没人敢拿第一,他索性也一头倒在了楼云的马前,打着滚地嚎哭着,道: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为了避嫌才和赵秉林家退了亲。连我都在瓦子钱桌铺里押了你三百贯,就押着你绝没有想不开要去尚公主,更没有看上我们家的八妹。京城里那样好的风评那也是钱堆出来的——你今天这一去,我花出去的那些钱谁来赔,我全都是为了你——” “呸!你当我不知道,那些钱桌子铺的庄家就是你,输死谁也不会输死你!” 楼云懒得理睬这外表公子内心泼皮的小子,一挥马鞭,叫着两个守家的家将把他拖了开去。 加上一鞭,他座下的俊马已经急蹄离开了驿馆后巷。跑上了东渡门的驿桥。 楼春驱马紧追在了他的身边,寻思着那赵德媛的模样。 这位县主虽然和楼云的初恋相好不是完全一样,却是这些年来难得长得有三四分相似的女子。 最重要,门当户对,能当楼云的正妻。 “大人,陈纲首本就不愿意叫陈文昌娶季坊主,大人先派个人去和他打个招呼。把他拉拢过来——?” 他想着。楼云就算是见过赵德媛后也没有后悔退亲,兄弟们当然就需要为楼云多打算一下。免得迟上一步,被陈文昌抢了先。娶了楼云喜欢的女人。 河风扑面,楼叶也在马蹄声中插嘴道: “云哥,我看季坊主是在亲事上说话算数的人,陈文昌现在明着对她说要留在明州城了。季坟主当然高兴。他要是趁着这时候先私下和她说了早日成婚的事。她说不定就会答应。咱们还是先弄个人去和陈纲首说通,才好有个挽回的余地。” “陈洪在泉州算是第一个靠向我的海商纲首。再者。陈文昌的亲事我是暗中安排,他是心知肚明的。我日后去向季坊主求亲,这样叫他脸面上不好看的事情,我要亲自和他说才行。” 楼云摇了头。只顾着向前催马而行。 楼春和楼叶互相使了个眼色,觉得他这样着急不肯停留,是想先去和陈文昌说清。却也是担心陈文昌和季青辰说起话来时,误会她虚情假意。暗中有私情。 他不过去说清楚,岂不是让她为难? “陈文昌想离开泉州城到两浙来谋职,我猜还有别的意思——” 楼云心里未尝没有些忐忑,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是并不觉得有必要先去和陈洪商量, “另外,季辰龙是怎么回事?陈文昌难道不要想想。他一直没有消息不算奇怪。季坊主没有提就有些古怪了,人既然不在俘虏名单里,岂不就是在金国了?陈文昌就算想成亲,季坊主也得先把这件事查清楚了才能答应吧。否则要连累的可就是整个陈家了。” 楼春和楼叶同时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劝道: “大人,既然是这样——’ 楼叶想着妹妹楼铃没有再说,楼春仍然是急道: “大人,你和县主退亲的事在官家面前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呢。万一还涉上了她家二弟投降金国的事……” 这可不是小事。 “这事我也想过,其中的曲折必多。但我总不能为了这样的猜测,放弃眼前求亲的机会。” 他叹了口气,驱马从客船往来繁忙的河道口拐过。 “不趁着陈文昌和孙家联姻的时候,我去见他,叫他想起七年前的人情,我也不好向季坊主求亲。” 七年前,士子们在京城里叩阙,那是因为孝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后,亲生子的光宗继位。 这光宗陛下因为从小与父亲不合,登基后自由了做皇帝了,居然连续几年不去向太上皇晨昏定省,把太上皇活活气病了。 太上皇病了,官家居然也不去寝宫探望,更没有亲自遣医为父亲调治。 官家如此不孝,群臣劝谏都无用,士子们岂有不叩阙上书骂皇帝的道理。 那一回的叩阙开始时,他楼云已经授过八品军职,又立了志向要苦读,所以辞去了实职闲居在苦修斋苦读。 结果,因为太上皇病重,官家和群臣争吵,士子们叩阙导致京城动荡。 他被紧急征召过一次。 他除了带着二十个皇城司兵卒轮班巡守京城,当时也被派去宫门外驱赶闹事的士子。 陈文昌被皇城司的兵卒打了几棍子,在人堆里又差点被自己人踩到,所以他在三四千的士子里成了负伤人员。 当时他楼云也觉得这书生很是硬气,头破血流了也没有逃走,还在伸手从人堆里拉同伴。 所以楼云推了他一把,把他塞到了万岁门的宫墙角边上。 陈文昌这才没有受重伤。 后来他做了市舶司监官,在泉州城陈家宴饮上与陈文昌相见时,当时也没有认出来。 反倒是因为要来唐坊求亲,在泉州城又见过几次后,才彼此都认了出来。 这就算是陈文昌欠了他一个人情。L   ☆、168 文昌归来 陈文昌的运气就比纪二好,他可没有被秋后算帐革功名。 光宗皇帝确实是不孝得太过分,他被士子们上万言书痛骂后,照旧不改,两年后父亲病逝他竟然敢公然不服丧。 真的是亲儿子吗!? 官家你不是孝子没关系,天下的不孝子多了,但你居然连装一下孝子都不愿意,你太不给大家面子了! 光宗皇帝也是有儿子的,所以直接激起了儿子逼宫的宫变。 光宗皇帝只能退位。 现在在位的官家是借着维护天下孝道的大义名份登基,代替不孝的父亲为太上皇持丧送葬,他当然就不会追究当初陈文昌他们叩阙的胆大妄为。 他登基后还特意下诏,把维护孝道的士子们大大夸赞了一番。 至于纪二,他们去年叩阙骂的是奸相韩宅胃,和官家的大义并没有关系。 所以正在被秋后算帐。 “那孙昭如今还在弹劾韩宅胃,说他剪除异已要独掌朝堂。” 楼云一边说着,勒马从内河码头缓蹄横穿而过。 虽然心急,但内河码头上人太多了。 “陈公子是他嫡传的弟子,他愿意到明州城来定居,只怕孙昭也要调到京城里来了。我以往可没有因为陈文昌和孙昭的关系而苛待他,现在叫他想起这些过往,我去提亲他是没办法反对的……” 说话间,楼云的眼睛看向了从钱塘江、浙西运河等水路坐船而来涌涌人群。 客船里面有不少明州府各县的书生, “省试在即,明州府城里的士子们越来越多。” 楼云叹了口气, “稍不小心。就要出事。” 临走时,他在鞍上弯腰,顺手在码头上的小摊上捞了一块石雕,差了个家将秦蟋儿密送王安抚使府上。 只因为那石头面上粗糙地刻了一句话。 “情深不寿” 王安抚使是两浙名儒,他和三元阁官伎薛涛的事情也太不避忌了。 流言传了好几年,早就引起了明州府各州县士子们的不满。 本来就嫉妒他的人,更是觉得他名不符实。斯文扫地。 再不收敛。说不定就有弹劾落到他头上来了。 愤青士子们连官家都敢骂,难道还不敢骂他王仲文? ——陈文昌打算留在明州城,总是有原因的。 “大人。这位陈公子不经商也不做官,但这做士林清流的志向挺叫人头痛的……” 这些话是楼叶、楼春嘴上在嘀咕,却也是劳四娘小心谨慎地禀告了季青辰。 她其实是不赞同季青辰出行,就为了来迎陈文昌的。 他正怀疑你和楼云呢。你岂不是应该多守些宋人世家的规矩,不要出门。叫他好放心? “大娘子,陈公子在那边…” 台州港上不仅有谢氏货栈的大招牌,还有港前拥挤停泊二十几条巨帆海船。 除了马上就要远行的江浙船之外,还显眼地停着一条福建海船。 船上的陈家招旗白底黑字。陈文昌站在船头,正含笑向她招手。 唐坊的船离入港还有半里的海路,季青辰不需要劳四娘劝说。她从季园出来时就头戴着绿色围纱帽,藏得密不透风。 唤人招来了乌氏。季青辰让人去谢家的货栈为乌氏安排回泉州的船,又让乌氏亲自去打听一下谢家现在留在台州城老宅里的族人是谁。。 安排完这些,她回了舱房,坐在几案边,等着陈文昌从他自己的船上过来,和她说话。 她瞥了忧心仲仲的劳四娘一眼,笑道: “你怕什么?在纪府叠春居里,你劝我和楼大人相好的胆子去哪里了?” 她也猜测过,陈文昌如果真的疑心她和楼云有些什么,他也许不会喜欢她这样远来相迎。 在宅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好。 所以她打扮得很小心。不会让外人看出她的身份。 但就算是成婚后,为了把三万坊民内迁,她将来要出行谈生意的事情也不会少。 与其现在不出门地让他白高兴一场,还不如她该是如何就如何。 陈文昌的性子,他如果看不过去,绝不会忍着不说的。 正好也叫她听听他是不是真有怀疑。 “大娘子,文昌公子到明州城来定居,依我看也不仅是为了离开泉州城?” 劳四娘苦笑着,犹豫着问道。 “当然不仅是为了这个。”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说的却是台州谢家的事情, “陈家的事并不着急。他就算马上要成亲,也还要和他叔叔商量的。我们也不需要自己就先乱了。反倒是谢七小姐一直提起的那位可怜见的堂姐——” 她侧头看向劳四娘,“她是叫谢道清?” “是的,大娘子。” 劳四娘对立皇后的大事最热心,顿时兴致来了,她早就急忙去打听了这人,连忙把她的背景说了说, “听说也算是谢家上三代里的正支嫡系,果然有资格进宫备选。但她家早分了出来。父亲去逝,家境不好。听说在京城里东门附近一处小破院子里住着。怕是连进宫的衣裳都拿不出来。也没钱拉拢族亲支持她……” “她的衣裳、首饰和族亲人脉,这些自然有谢七小姐帮衬着。咱们也不用操心。” 季青辰笑着揭盖吹茶, “趁着今天在这里,你快点备礼和乌妈妈一起去谢府老宅上打个转才好。京城里如何咱们不知道,只要她有机会当皇后,我们还是早点打听一下她的为人性情。” 乌氏在这里转船去泉州,坐的正是谢家经营的客船。 唐坊这船进港,用的同样是劳氏和乌氏的名义。 这两位女管事既然过了台州,备上礼亲自到谢府老宅上拜访,这才是礼节。 虽然那位谢道清现在在京城里。但老宅里当然更能打听出底细。 劳四娘知道她看好谢七小姐的手腕,却又迟疑问道: “大娘子,谢七小姐虽然在谢老大人面前得宠,但谢纲首和楼大人联手支持四娘子的话……” “怕什么?楼大人不是没答应和八娘子的婚事?他要是看好四娘子,怎么着也要给未来皇后的亲妹妹一个面子,不会那样避之不及地提也不提这门亲事。” 劳四娘听到这里,虽然觉得有理。却还是不敢苟同地看了季青辰一眼。 桉大人不答应八娘子的婚事。那不是因为他喜欢你吗? 你却如此不把他的真心当回事…… 季青辰知道劳四娘心里倒向了楼云,自然看他处处都好,所以她索性不提这些。 听着外面跟来的姬墨在禀告。船已进港,陈文昌下船过来了,她还叹着道: “还有二郎的事。” 说到季辰龙,她终于也犯了愁。“拖了这么久,一直没有订亲。再不和陈家说清也不行了。但这又叫我怎么说清?” 她确实是不知道他的下落。 只知道季洪终于送了消息过来,说是季辰龙当初在金军营里就逃走过一次,结果还是被捉了。 接下来,季辰龙主动求见了金军的将领说是有军情禀告。然后就再没有回过俘虏营。 “我也不担心他投降,当时被捉回来必定是情况危急,反正他也不知道大宋的军情。投降就投降好了。保住命最要紧。” 但她可不信,季辰龙就这样老老实实呆在金国。 否则这近十年。南北坊里让她头痛的明争暗斗算是什么? 季辰龙要是这样老实,三郎早就当坊主了。 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难怪是觉得金国的科举比大宋容易,所以要在那边试试水? “我再等几天,要是季洪没有消息来,我就只能和陈文昌提起这事情了……” 说话间,脚步声响,陈文昌被仆妇们引着走上甲板来。 “青娘。” 他一进门,就让她眼前一亮。 他一身银灰色绢质的大衣裳,衣上绣了浅蓝色的云松纹图,绢衣外还罩着一层薄透的银白禅纱,让他这个人偏儒秀的长脸凤目,都柔合了起来。 季青辰到现在才发现,这人来回跑地瘦下来,眼睛也是漂亮的狭窄单眼皮凤眼。 在他身后的除了小厮,似乎还有两个粗壮船丁。 他们远远停在了甲板上,脚边摆着两大竹篓子的果品,紫红紫红水灵灵的全是鲜荔枝。 “虽然不是我那院子外面结的,也是在福州新摘下来的,趁着新鲜给你带过来了。” 陈文昌也是梳洗过的,一边说着,一边在舱门前停步,打量了她一眼。 因为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她来,她在屋子里仍然戴着绿色的围纱帽。 “天气热了。” 他微微一笑,随口说了一句就走了进来。 季青辰看他的神色,十分里有六分是高兴看到她,有四分是坐船奔波的疲倦。 他现在,似乎并没有看她不顺眼的意思。 看起来,也不是疑心重重准备马上翻脸,让她老实招出奸情的样子。 她心里一定,再看着他多日不见的脸,想着大半年来在唐坊和船上的相处,陈文昌一直维护她的情份,还有他愿意定居明州城的事…… 季青辰也不禁心中欢喜,连忙从座椅前迎了过去, 她笑着接了一句,道: “既然是新鲜的,就让她们收拾几盘吧。” 又唤道,“给陈公子上茶。”L   ☆、169 说穿旧情 外面的果品自然有仆妇上前接了,拿去下面收拾打理,准备做成果盘送上来。 舱厅里铺着深蓝地衣,摆着七张黄梨木交椅,正中一张,两边各排三张,中间隔着几案。 劳四娘和乌氏都已经下船去了谢府拜访,此时这船上,除了姬墨等船丁,只有季园里跟来的两名仆妇。 陈文昌谢了茶,和她一主一客地在舱厅交椅上各自坐了。 她坐在正中主位,他坐在了左首第一张椅上。 “天气热了。” 他又说了一句,饮了一口茶放下,含笑看她,“咱们回去后,和叔叔商量着,寻个日子成亲吧?” 说话间,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并不起眼的小锦袋,轻轻放在了手边几案上, “这是我娘给你的。” “……” 她在围纱里一笑。 那首饰锦袋有些半旧,上面也绣着华氏的古字,知道是陈文昌母亲华老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嫁妆体已。 听声音,应该是个稀罕古玉之类的念想,成亲后再给她的东西。 她也知道,他这话里是让她可以摘下围纱,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意思。 “既然有尊母的意思,回去后,就先把订亲的礼过了吧?三郎已经回了季园了。” 她也觉得,这四月里在房中围着帽纱有些闷, “我听说宋人都讲究这个礼。” 订亲如果匆忙办的话,只有三四天就好了,赵德媛和纪二就是好样板。她也好借着订亲,把唐坊工坊在明州的地址和管事订下来。 订亲后,离办成亲礼的日子至少也要几个月。她还可以等等季洪的消息。 “好。” 陈文昌听得她干脆,含笑点了头。 她的话里,当然就是不会再计较聘礼里八珍斋的股份太少了。 在明州城,借着重建唐坊工坊,她多的是办法另开几个货栈,把八珍斋的生意弄成个空壳,把其中的生意接过大半去。 只要她的子女姓陈就行了。 她站起转过身。正要抬手去摘帽子上的簪子。想一想又怕弄乱了发式,她收了手,转身向他施了一礼。表示要退到后面去。 她得去找两个别针,把面前围纱揭起别在帽沿上, 陈文昌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我来替你摘……” 他话还在嘴里。就听得外面海港里轰的一声震响,炮竹冲天。 接着就是锣鼓声大作。他和她同时侧目看去,也哑然失笑。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舱门大开,三张大舱窗当然也是敞着的。一眼就能看到港口上的热闹。 这是他们都看习惯的事情。 港口海商捐建的许道士庙里,走出来两长列的黄袍八卦道士。 他们唱着道歌,念着咒符。整齐登上了要出海的两条江浙海船。 两名得道仙师在船头同时设坛作法,摇铃舞牌。请海龙王下降,保佑出行平安。 “青娘,你来看。” 陈文昌听得外面的歌舞声,神色一动站了起来。 他走到了窗边,季青辰也走了过去,便看到渡口桥上有船主请来的的两个瓦子戏班子。 “这曲《靖海平安舞》,还是两年前楼大人在泉州城时,让林行首写出来的。” 忽听陈文昌说到了楼云,季青辰心里一跳,侧目看向他,笑道: “这曲子从泉州城传到台州来了,是为了给楼大人表功?” “这是楼大人为官家表功。” 陈文昌爽朗而笑,“靖海平安,当然是官家的功劳。” 这回季青辰也听明白了,这是楼云在拍官家的马屁——只要陈文昌不避开说楼云,她当然也不怕,免得叫人以为她心里有鬼。 “楼大人,应该算是官家旧人?” 她想着这些日子在明州城里听来的种种流言。 “自然是如此。” 陈文昌伸手拉了半扇格窗,挡住了她的身影。 他与她都没有看到码头相连的官道上,从明州城方向有几匹快马急驰而近,楼云还有三四里路就要来了。 陈文昌伸手把她面上的绿围纱从两边揭起,挂在了横插的帽簪上,露出了她含笑凝睇的面容。 她与他四目对视,心里还在打气,她既然不亏心当然就要坚决地和他对视到底。 她上面正瞪圆眼睛盯着陈文昌,垂在下面的手,却突然感觉到了轻轻地碰触。 陈文昌隔着衣袖,碰了碰她的指尖,见她诧异之后侧面掩唇而笑,腮上泛出淡淡的嫣红,他也笑了起来,隔袖牵住了她的手,缓步在舱厅里走着。 虽然不好这样走出去,在舱厅里转几个圈总可以吧? 外面的仆妇和小厮们都退得远了。 ‘楼大人——我听说他当初在江北边军时是籍在武宁军麾下。而官家登基前,曾经进封亲王,就在京城领了武宁军节度使的虚职。” 他一边走着,一边笑道,季青辰听他说起楼云,当然要防着他突然问起怀疑的事,所以仔细听着,听他道: “那一年我和爹娘赌气,正好游历到京城。因为先皇苛待太上皇,我就与太学、国子监、还有附近几府赶过来的士子们一起参加了叩阙上书。官家那时还是亲王,受命驱赶我们。要枢密院调兵。枢密院使正和皇上吵着,不肯奉诏。他也没实在的兵权,只能翻了武宁军的名册,把回京城轮休的武宁军官、兵卒调去了宫门前。其中就有楼大人。” “原来是这样……” 季青辰听到这里,知道楼云那时当然可以不听亲王的征召令。 按大宋制,调兵令都应该由枢密院发出,亲王这个空架子节度使是没这个兵权的。 然而,楼云当初是不是因为这事件。早在科举前就在未来官家面前留过一个好印象,她现在并不是很关心。 她现在正揣测着陈文昌说这话的意思。 他和楼云是早就相识了? 还是他曾经在京城宫门前,因为叩阙的事被楼云这武宁军官揍过一顿? “如果楼大人来季园求亲……” 陈文昌突然说了这一句,措不及防让她大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就截断道: “我并没有——” 还没等她想清楚要怎么辩解,陈文昌仍然面上带笑,在一张交椅上坐下来。 “不是你的错。” 他双手隔袖握着她的两只手,抬头凝视着站立面前的她。苦笑道: “他和顺昌县主退亲的事。太奇怪了。县主从小在宗学外站了六年,有半年就是听了孙师傅的课。孙师傅把楼云痛骂了一通。又不听我的劝再次上书弹劾他。所以我这次回去,着实打听了前年他在蕃商大会上遇到顺昌县主的事。我听着一位阿拉伯商人说。她的女儿当时就在那廊下,看到县主戴着绿荔枝花的围纱帽……” 因为这最后一句,季青辰想要辩解的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嘴里,没办法吐出来。 陈文昌伸手。抚着她面颊边的绿围纱,叹气道: “我一算日子。那天上午他在蕃商大会上看到了人。那天下午你正去了陈家外大街上等我。当时你也戴着这绿荔枝帽。而且你弟弟季辰虎不是也偶尔说起过,你以前是去过蕃商大会的。” 他此时也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打听了这些,由不得就猜测他是不是弄错了人。所以才和县主退亲。这样一来,以前有疑惑的事就想通了。他把张书吏留下来保媒。这倒罢了,看在我叔父的面上也未必不可能。但他居然还把骏墨留下来。那可是他的体已人……” “……” 她知道陈文昌本就是个聪明人,听他条条在理地说出来。当然没有她再多言的余地。 她垂着眸,不知道是和他继续对视,还是说句话来表明心意? 而陈文昌见着她一声不吭,就知道他是说中了。 “他既然退了亲,就是要向你求亲的意思了。” 陈文昌握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云绢裁成的雪白衣袖,还有袖口上淡红折枝花的绣纹,“我听着你要来接我,我本来是提着心的。以为你是来和我商量,我们俩这亲事不算数的,但……” 季青辰微怔,连忙摇头,道: “并不是。我是想你搬到明州城,又要到京城去谋职,我就想和你打听一下,是不是你孙师傅也要调到京城来了?你知道,我本来是回大宋做些生意,赚些钱,我家里两个弟弟才好娶媳妇,坊民才好落籍过日子——” 她微一犹豫,看着陈文昌凝视着她的双眼,还是咬牙老实说着, “但你孙师傅这样厉害,我怕咱们家得罪的人太多,将来生意做不下去……” 做生意讲的就是人情来往,要是他陈文昌也跟着去得罪人,她就真的只能喝西北风去了。 “我出来游历了好几年,吃了不少苦,性子也不是以前那样喜欢赌气了。” 陈文昌微一沉吟,笑了起来, “孙师傅要调到御史台去,我却和他不一样——” 季青辰一听孙昭要调到御史台,肚子里暗暗叫苦。 做御史那不就是合理合法天天骂人,骂得全天下做官的和有钱的人都被他得罪? 和孙家结亲家简直是赔血本的买卖。 这要是当初谈恋爱时,面对的是王世强,这样妨碍她赚钱她早就和他吵了起来。 现在的她却知道,她要和陈文昌争吵,那岂不是就是逼着他更加觉得和孙家的结亲得坚持下去? 顺便把她季青辰看成见利忘义的夷商。 ——天下的纲常大道和礼义廉耻,要是没有孙师傅这样的清流去捍卫,岂不是道将不道,国将不国? 她只能委婉道: “要是……要是你孙师傅也有意叫你去衙门里做事,这也是好事。于你的前程有益。只是我是做生意的外夷人,会不会连累了你孙师傅的清名?” 陈文昌你真的尊敬孙昭,就千万不要连累他呀! “……” 陈文昌瞅着她,低笑了起来。 “让你心里着急。是我的错。” 他握紧了她的手,沉吟着, “我的性子虽然也执扭了些,但并不喜欢和人明着争吵。孙师傅叫我到御史台衙门里做文书干办的事情,我已经谢绝了。” 季青辰听到这里,简直热泪盈框。L   ☆、170 偏爱如此 季青辰觉得,陈文昌果然还是长脑子的。 并不是御史不好。 靠张嘴骂人坐吃朝廷俸禄,顺便还得了大义的名份,这当然是让人身心愉悦的好工作。 但她这样的生意人,嫁个御史衙门里做事的老公,真是太不好,太得罪人了。 …… 楼云勒马停在了台州城的北门前,又驱马上了门前的长拱桥,因为地势较高。从拱桥中顶的马鞍上看得到远处天边的褐色桅杆杆尖。 横穿了台州城,就能到南门的海港。 “不用惊动谢府了。” 等楼叶在城门前报了名进城,他扬鞭急赶, “如果有谢纲首留下来的老管事来求见,就说我是领了朝廷寻采使的差事,到备选采女的老家来打听闺秀风评。不好与谢家人相见。” 官家让谢老大人主持选皇后,让楼云做寻采使。 这就是板上钉钉要选谢氏女为皇后了。 他策马一路过了台州城的大街,正被从谢府里出来的劳氏和乌氏看个正着。 劳氏当时就吓到了。 “快!快开船!” 她们只能提裙急步下了河道,催着乌篷小船沿着城中水道向港口赶去。 城中水道纵横,坐船不需要绕去有桥的地方,她们可以赶在前面去向季青辰报信…… …… “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我是要开蒙学书院的。这次到明州城,遇上了几个寄居在四明书院的举人,家里也有些产业,说好了一起办学。” 陈文昌笑着解说。 他在明州城的打算。算是让她安了一半心, “只要等这次孙师傅到京城弹劾王仲文之后,我就在晓园边拨出一个院子。把你坊里的孩子都接过来。让他们在院子里读书。” “……” 一听他们果然是要联合着一起去骂人,季青辰此时也只能自我安慰,他们要骂的不是皇帝老子,而是两浙安抚使的王仲文。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至少陈文昌没觉得,王仲文在外面养着官伎。这样的事完全就是理所当然哪里需要弹劾? 陈文昌要是这样的态度。她才是真没办法和他成亲。 “家有贤妻夫少祸。这也是至理名言。” 陈文昌摇头叹道, “我听说王安抚使的妻室也是名门之女,就算她自己没有见识。但她的娘家父兄总应该 提醒过她。这样纵容王大人在外面与官伎公然有染,必定要影响他的官声。” 季青辰听了这话,突然就心里打鼓。 这样的想法,她当初在胡府夜宴时。曾经和王清河说起过。 但王清河说得明白,这王安抚使自己见色起意迷上了官伎。他外面想要没有人。王安抚使夫人就得租买几个美妾,让他在家里留着不要出门惹事。 难不成,陈文昌也觉得这才是贤妻? 她却没有试探问出口。 她心里清楚的是,王安抚使要是被弹劾罢职。王夫人的诰命可就没有了。说不定还要被丈夫连累,全家远贬到寒苦县州里受罪。 按此时的风俗,免了丈夫的祸就是免了自己的祸。 比起身家平安。家里养几个租来随时可以打发的美貌侍妾,这真不算什么。 妇人之荣。在夫与子。 季辰龙在唐坊读书时说过,这是宋书上新写出来的,据说唐时都没有这样的话。 她转念又一想,难不成王安抚使夫人的三个儿子足够保住她老封君的地位了? 她这里正因为陈文昌一句话,而胡思乱想地起了各种猜疑,陈文昌还是把楼云和他的旧交情说了出来。 “楼大人以前考学时,王仲文曾经指点过他的文章,所以我越往后越是要得罪了楼大人。 当初在京城宫门前,他拉了我一把,让我没有被人踩到。这个人情我还没有还。” 季青辰这才恍然,顿时也觉得有了这旧人情,再经了孙昭的事,楼云是不需要再顾忌陈 文昌的面子了。 此时陈文昌微带不安的苦笑,抬眸直视季青辰, “如果他去季园求亲,你……” “……三郎已经回来了,我会让三郎去见他的媒人,就说我快要成亲了。” 尽管季青辰算来算去也不觉得楼云会在这个时候来求亲,此时此地,她也必须要立场坚定地回答陈文昌的问题。 见得他明显笑起来的脸,她才小声安慰着,道: “楼大人马上要回京城,我看他根本顾不上这些呢。” 他应该先想想怎么回去和官家说,他和顺昌县主退亲的事情吧。 再说,官家自己娶老婆难道不更重要? 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外面妇人快步抢上楼船的脚声慌乱响起,陈文昌连忙放开了她的手。 舱门前劳氏的人影还不见,就听得她的声音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禀告着,道: “大……大娘子,不好了——” 季青辰顿时皱眉,不等劳氏进得舱内开口说话,就被她冷冷地瞪了一眼。 劳氏此时也看到了厅里的陈文昌,马上意识到不能直接说起楼云来台州的事。 然而不等她着急怎么开口禀事,港口上马蹄声雷鸣急响,早已经传进了舱中。 季青辰转头看去,看得到下面港口马道上飞驶来了几匹俊马,猛然在渡口板桥前勒缰停住。 马嘶声中,她一眼看出,为首马背上坐着的白衣男子正是楼云。 他一身居家的道袍大衫,宽大的衣摆随便地捞高了扎在了腰间玉带下,沾着河堤边的春日柳絮,看起来灰尘扑扑的样子。 “……青娘。我回船上了。” 陈文昌此时也正站在她的身边,看向港口。 楼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唐坊的船。并没有看向这边,陈文昌眼望着楼云直接下马,向陈家的福建海船走过去了,他摇头一叹,道: “楼大人应该是来找我的。” “……” 季青辰不安万分,看着陈文昌,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陈文昌却笑着道: “等我和楼大人说完话。他必定会被谢府的人请走的。那时我们就开船回去吧。” 他虽然说着要下船。脚步却没有动。 他只当没看到舱厅里还有劳四娘,另外,舱门口还站着一直端着新鲜果盘不敢进门的小厮。 他看着季青辰道: “回去后。我们就准备过礼订亲吧。成亲的日子我已经让我娘看过,七月初一就好了。” 离着七月初一不过只有三个月不到的时间,然而季青辰到这时候,当然只能一边送着他出门。一边笑着回答,道 “好。” 她最多只是提醒了一句。道; “还得等等我二弟回来。” …… 从午后到夕阳将落,季青辰一直站在窗口前,远望着陈文昌的船。 窗前的格窗关掩着。她能从花枝格子里到陈文昌陪着楼云上了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舱,开着的舱窗里看得他们各自坐下的身影。 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话。楼云才走了出来。 “大娘子……” 劳四娘半点也不觉得七月初一就成亲这是什么好主意,乌氏因为要回去打理手上的生意,所以已经坐船去泉州城了。只有她一人在侧。 她就忍不住道: “楼大人要是在回京城前的这个节骨眼上来求亲,这心意可就诚了……” “……” 季青辰扫了她一眼。没出声。 “文昌公子他是不错,但大娘子看看纪二公子逃到寿威军里的风险,还有纪府里现在火上房一样着急为他办亲事。这士子们闹事的风险可不小。大娘子,赵宰相已经死了,陈公子跟着孙昭那些人胡闹,不仅没有半点好处,那可是随时要出事的…… 这位敢叩阙骂官家的陈公子,他根本就是个大累赘! “你也把孙昭想得太简单了。” 她斜身坐在了椅上,等着陈文昌传信过来开船回去。 她的眼睛看着楼云,见他一直走过了渡桥,上了马,果然还是被匆匆赶来的谢府族人请去了。 直到走得没了人影,他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她的船。 劳四娘就更觉得楼云这样的行止太贴心,他完全就是为了季青辰,为了她不被传闲话。 “四娘,你想想,清流就不用吃饭穿衣,不用赚钱过日子了?他们就只为大义,一无所求了?韩参政他那位死了一百年的曾祖父,听说以前在旧京城里还曾经当面骂过皇帝,口水还喷到人家脸上去了。他不还是做了他们韩家第一个宰相?” 劳四娘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孙昭八成是有意借着弹劾韩系官员,在士林里博命望求官位,但她也从季青辰嘴里听说了陈文昌的事。 他并不打算借着老师的关系,到御史衙门里做书吏。 ——这事情就更不划算。 她忍不住就嘀咕道: “既然冒着杀头的罪,搏了个好名声,怎么就只去开书院,也不知道去谋个前程?他要是和楼大人一样做官出仕,大娘子你也不用这样辛苦,四处拉着关系去开河道做生意。他们陈家的族老亲朋,怎么也不说说他……” “天底下的人都要和楼大人一样才好?” 季青辰面无表情地一眼扫了过去,劳四娘再不赞同也只能闭了嘴。 她自然看出季青辰那小眼神里的意思: 陈文昌在陈家时,就已经是这样出了名的不经商不做官了,他要不是这样古里古怪地不走寻常路,她季青辰还不稀罕呢。 楼云官大又怎么样? 她就是喜欢陈文昌这样的,她就是愿意辛苦,他管得着吗? 说到底,她是喜欢过他,但那也是月光树林里的他。 不是现在的他。 他追到那枯梅渡亭里和她说话,现在又特意赶来和陈文昌把话说开,这确实不容易。 但她季青辰也曾经为了见一见陈文昌,从海外唐坊直接渡海坐船,经了三次几乎翻船的海险,万里迢迢到了泉州城。 他还不如她呢!L   ☆、171 备贴求亲 季青辰和陈文昌各自坐了船,一起回了明州城,到了第二日凌晨进港时,也都小心谨慎,一前一后地分开泊了船。 她比陈文昌早了一个时辰进城,到了季园时,天刚刚发亮。 在路上,她在家船时就已经觉得明州城今天格外的热闹,除了进城的商贩农夫,府衙大衙前来来往往都是士子模样的书生们,三五成堆的不知在议论些什么。 她方一踏进门,刘老成就忙忙着迎了上来,看起来就是一晚没睡的样子。 她笑着斜看了劳四娘,正要打趣她这一对夫妻,刘老成却把压低声音把明州里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喜欢和瓦子里的人打交道,消息灵通,已经听到了传言——说是昨晚三元阁里有士子在粉墙写诗,嘲笑王安抚使名为大儒,暗地里却不守名节,与官伎有染。 “大娘子,你看。” 刘老成送上来两三张薄纸。 季青辰一看,上面抄写的除了昨天晚上三元阁里的诗,还有一夜之间冒出来十七八首与之唱合的诗句。 全是府城里赶考士子们的大作。 “小心着吧。” 季青辰匆匆扫了两眼,无非是藏头诗之类,暗骂王仲文不能持身有节,有失官体的句子。 “各地方和官伎有染的官员多了去了。怎么就挑出了王仲文?他们是先拿了两不靠的王仲文开刀,然后再弹劾韩系的官员呢。” 刘老成也是这样想的,见得坊主心里明白,这就放了心。 他接了老婆一起回院子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道: “大娘子。三郎的屋子就在大娘子南面。正睡着没起呢。” 记得在唐坊时,季辰虎也喜欢住南边的屋子,通常是他先挑,挑剩了才轮到她和季辰龙。 其实现在的青砖基地屋子,又临着河,住东面的大河房才更凉爽。 季辰虎却是不在意这些了。 季青辰走到他的房门前,听得里面季辰虎正睡得不省人事。呼吸起伏。 除了发病的时候。这个凶汉子的弟弟睡觉和过去十年一样很安静,并不会打鼾。 她不自禁就欢喜了起来。 平常看着青波绿水的季园,如今在朝霞下花红水艳也更叫人舒服了起来。 许淑卿就住了河房屋子里的厢房。也没有起床,季青辰让叶娘子去和季妈妈商量,外面去雇两个丫头来照顾她。 叶娘子笑嘻嘻地问着季辰虎和许娘子什么时候成亲,季青辰想着三郎这阵子到了大宋。也没听说有什么乱七八糟养女人的事情。 她顿时觉得处处顺心。 只要季辰龙早点回来,这次回大宋的事情就是一切顺利。 她心满意足地回了院子里。进了平常不太住的正屋里打算再打盹补一下觉。 这时,她的心情便不好了起来。 因为她看到了一张求亲婚贴子,放在了正屋十九年床几桌上的。 “大娘子,张书吏昨天晚上就送了草贴子过来了。” 阶娘子已经知道了楼云要来求亲的事。只是没料到这样急,“官媒今天一大早就到了。正在门房那边坐着。” “……” 季青辰打开看了,上面写了楼云的姓名和官称。西南夷的出身,还有他在泉州的产业。 季青辰猛然间就瞪圆了眼睛。那贴子居然写了他用几个家将的名义,在西南边境的椎杨里和几个马商商队一起在养马。有十二个马场。 她顿时就把贴子反扣在了桌子上。 大宋制,官员是不禁止经商的。而且衙门还有公廨钱给官员拿去做生意赚外快。 但正儿八经科举出的官员,毕竟很少这样去亲自钻营。 更何况,西南榷场上的马商都是夷人。 稍不留心,他就要被弹劾。 而且,这还是草贴子内容,他要是写细贴子,他是不是还做了叙别的生意? 她可没忘记,他一直劝着官家要整兵的事。 季青辰的手心占在了贴背上,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 陈文昌不是个笨蛋,他一准和楼云说地他们七月初一就要成亲的事。楼云把这些会出麻烦的家底都写了出来,送到她面前。 他这是什么意思? 最要命,这贴子里的内容她还不好和陈文昌去商量。 她独自在房中沉思了也没有多久,外面的鞭炮就已经响了起来,陈家那边过来送订亲礼的 管事就已经到了。 她醒过神来,把贴子塞在了枕头盒子里,又觉得不安全,到底还是塞到了床柱和墙之间的 夹逢里,用帐子挡住。 她把发怔的神色端正了过来,走出去笑道: “吵到三郎了,他醒来了没有?” …… 楼云坐船出城时,听到了季园方向一天接一天连放了三四天的鞭炮声。 张书吏接过他手写的细贴子,看着上面清楚写着楼云在西南榷场几大货栈里的暗股,这老 书吏额头上渗出的汗比季青辰可多多了。 “大人……” “怎么了?我在福建一带可没有生意。我名下一条船也没有。都是当初我从山里出来时, 认识了西南榷场的商队。后来在军队里的时候,边军里都用我们这些兵卒、马匹运输经商。我算是会经营。十几年就这样做下来了。而且……” 张书吏虽然是心腹,却也是这五年在泉州城里才跟着他的。 所以楼云简略说了一些过往,并没有细说这些暗股和他回到西南一带夷山里联络的土司部族有关。 “季坊主和齐家打交道,这些她应该知道吧?” 楼云摆出一副我实在太能干,而且我家里六七十个汉子都要吃喝拉撒娶老婆,我不去想办 法赚钱我根本养不起他们的表情。 张书吏苦笑着,不知道要怎么劝解这年轻的上官。 并不是不吃空饷。不伸手直接侵占公廨钱就不会被骂,这样来历不明的家底不叫人怀疑那 才叫不正常。偏偏他要明明白白写出来,下面还有他楼云的花押姓名。 这不是送到别人手里的把柄吗? “我明白。如果她要问起,我就仔细和她说清。” “大人……” 求亲的规矩可不是这样,应该互表诚意,看着对方的尺度,一步一步地来。 他这样倒叫人家以为他以钱势压人。 季园现在都没回贴子。意思不是很明确了? 楼云微一沉默。点头道: “我确实急了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在舱里说话,这船上还有同回京城的谢国运,早被他赶到了船尾。 这人也不在意。一边摸了砚墨,铺了纸准备沿河画画,一边笑道: “确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师妹就是吃一套。明州府这边士子们传了那些诗,过几天御史台就要开始闻风弹劾了。陈文昌不帮着孙昭把这人弹劾下来。他是没功夫成亲的。” 楼云的船从拱桥行过,看到士子们已经把诗作贴到了酒楼和安抚使官衙的门前。 他毕竟在王仲文门下请益过。忍不住就要替王仲文辩解,道: “王安抚使除了这件事确实失了分寸,其他的事都算是——” “大人,这话现在不能说。” 张书吏冲着他摇头。“王世强去拜会过他。大人你也上门劝解过。但他要是坚持不靠向你们两边。总有人要找他下手。女色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既然持身不正。又自恃大名不愿意与人互相援应,就怪不得现在的局面。” 楼云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是。要么就真清高,假清高是要被雷劈的。 看着楼云神色不快,张书吏知道他是王仲文的门下出身,少不了沾了那人的名士风流之气,他便把手中要去求亲的细贴子伸到了楼云面前,笑道: “大人。我看那位季坊主是极忌讳这件事的。大人想想王郎官当初另娶后的下场。季坊主和楼大小姐是两种人。” “……我可没说什么。” 他便也闭了嘴,站了起来,走到谢国运身边看他在后舱甲板画画。 然而到了画边这一看,楼云终于也有心笑了起来。 “你在胡画些什么?” “就是你到京城里审铜镜案。” 谢国运因为今天清早听说了他回京城审案的安排,害怕回去挨骂的心情终于雨过天晴。 所以那画上画的都是泼墨笔法,磅礴大气地海面,凶浪巨涛里海船的争杀。 “不要把我暗中的安排都画出来。我要是在大理寺里被赵秉谦几个人逃了案,必定是你卖了我!” 楼云没好气地抓过他的画,毫不犹豫地几下撕碎,丢进了水中。 谢国运拼命伸手去捞,然而宣纸在水里一浸就糊烂,气得谢国运跳起来乱嚷。 “你就是这样蔫着坏,我师妹才不喜欢你。她要是知道,你根本不需要她的证词也早就能定案,她冒着得罪宗室的风险全是白冒了,她一定会生气。” “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楼云一脸的面无表情,眼神看着蹲在船边的谢国运,大有他再去捞画就一脚踢他进河的意思,“她和陈文昌订了亲,已经得了个大累赘了。她再是得罪了宗室,她唐坊怎么还能在此地立足?” 谢国运知道他这几天心里不爽,他生气到极点,古怪地看着他笑了起来,道: “由之兄,你就这样沉得住气?他们今天就过礼,后天就正式订亲了。” 楼云一脚一个准,把他放后甲板上的砚笔全都踢到了水里,在谢国运的暴跳如雷中,他更要风淡云清地道 “我是没有办法。所以我不是准备把张大人留下来,天天给我送贴子,一直到她成亲?而且,陈文昌有本事就守在明州城,等上三个月成亲。他要是不安分,非要到京城里帮着孙昭和我作对,我难道还要客气?”L   ☆、172 精诚所至 不过一个月过去,京城里铜镜案审结的事情已经是传得是天下皆知。 无数人都在赞叹楼云的神判堪比青天。 但如季青辰这样从来不相信青天的人,她不仅在听到消息后马上启程到了京城里,天天等大理寺的书吏通过街头帮闲们卖出每日审案卷宗,她还亲自见过蕃商斜力刺。 “坊主,我们都被楼大人套在这里了。” 斜力刺是原告,这些日子被强制住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屋子里,一个月来抬头低头都看到楼云。 他心里憋屈也不敢吭一声。 现在好不容易审完了,明天就要结案了,他躲到了京城东边瓦子里的酒楼包厢,一脸苦水 地用极流利的汉话向季青辰抱怨着。 “我提心吊胆,想着死也要替我那枉死的小妾报仇。到了最后才知道——我看堂上赵秉谦那几个杀才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楼大人居然早就亲自在泉州港上抓到了三个海贼头目,拿了他们的供词,居然还有赵秉谦的亲笔信!” 季青辰因为知道审案的证物是赵秉谦勾结海贼的信件,还有洚贼的供词,所以才赶到了京城。现在大约也能猜到楼云过堂的这些过程。 因为铁证如山,把宗室们的脸都抽肿了。 所以官家这几天沉痛表示了对宗室兄弟们疏于管教,下旨叫宗正司整肃风气,还把几位自他逼宫登基后就嘀嘀咕咕的郡王们叫过来狠狠训了一通。 背地里,他偷偷地地召了楼云进宫,欢快地表示好好干,干完了就给你扶正。 至于你不听话。非要退了和顺昌县主的婚事,官家表示他完全能够理解。 像楼云这样三榜进士出身的翰林清贵,当然有几分清傲气节,不用靠宗女抬高身份的。 他要忠勤王事和宗室们划清界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至于孙昭一直在弹劾你,外面也一直在风传你喜新厌旧,甩了宗女转头就向新认识的夷女求亲。官家同情地拍拍肩表示安慰: 人不风流枉少年。反正人家马上就要成亲了。你的青春期也要惨痛地结束了。 陈文昌这些日子在京城和明州城两头跑,季青辰和他商量过,如果在京城成亲也是可以的。因为王仲文的战斗力果然不是吹的。 他身为两浙大儒。一个人就拉起了从京城太学,到江浙明州四明书院,温州东山书院、台州云阳书院、苏州学道书院等二十几地州县士林的声援响应。 这些人呼朋唤友,和进了御史台的孙昭对骂得晕天黑地。把这桩官伎案炒得和京城里的铜镜案一样吸引眼球。 好在,眼前和她拉不上太大的关系。 所以她现在在包厢里。只是疑惑道: “我也听说楼云派了几个家将到泉州水师里,抓到海贼也不算奇怪。但应该是这半年来的事情?” 铜镜案可是前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楼云的手应该还没有伸到水师里去,他得怎么抓到海贼的? “季坊主,你也不想和我说实话?” 斜力刺更伤心了。 他是南洋岛上三佛齐的巨商。他本来是肥团团的身形,卷曲的褐色头发。如今为了打下这个官司吃尽苦头,他也是瘦成了猴子一样。眼睛圆得像他手里的白瓷酒盅。 “……” 季青辰没好气地道:“我早把实话和你说过了,还要说什么?” 她当初帮助斜力刺辨认出铜镜抓到了物证。却不是为了帮助楼云。 而是她那年渡海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确实冒了风险。 她坐的僧船在回程的时候,在冲绳捎了一整船的货物,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船按迷信说法,带了女人所以运气不好。 结果在泉州海面就被海贼盯住了。 她为了见一见陈文昌,也算是九死一生。 她不惜得罪宗室,暗中帮助斜力刺,又写了证词给楼云以方便给赵秉谦定罪,除了想给官家留个好印象,她也是为了想出口恶气。 替当时同船被杀的几个船丁和四名个比丘尼报仇。 抢斜力刺和抢僧船的海贼都是一伙的。 她也是听乌氏禀告,查到有几件冲绳海珍流落到了市井,最后顺线查到了赵秉谦府上,她才和同样在查海贼赃物的斜力刺相识。 他知道她坐的僧船被打劫过。 这才能互相合作。 “坊主,明天楼大人结案,你去堂上看看就知道我话里的意思了。” 季青辰知道她来京城的事,楼云八成已经知道。所以她也没有避讳,戴了帷帽去了大理寺公堂。 多亏季大力够蛮横,姬墨会抢位,她挤到了人山人海的前排听了结案。 她果然明白斜力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楼云抓到的那三个海贼,在堂上供述的被抓经过就是那一次劫僧船。 当时她也打扮成了比丘尼,为了好隐藏,脱去了僧衣。 洚贼登船后,她跳到了小船上逃走。 和同行的人失散后,因为在唐坊习惯了坐板船在近海生活,所以在陌生的泉州海岸她也生存了来。 她终于从遇险的深夜熬到了天亮。 在季风节里,港口海边的商船很多。 她当然机灵地报了一户有泉州分栈生意很大的本地海商的名字,所以被顺利救起,平安地送到了泉州城。她随行保护的六名坊丁受了伤,一边找她一边追了过来。 从他们嘴里才知道,当时是有两条船突然经过,救了僧船。 他们才脱了身。 现在看着楼云叫了楼府里的两名家将出来扮义士作证,她就知道,那天夜里是楼云为了抓到赵秉谦的证据,所以亲自出马在海上等海贼。 恰好救了她的人。 也许,海贼没人派人来追她。也是因为被围杀了。 等着她沉默着挤出了公堂,被早就等着的谢国运拉回到谢府里,因为她到了京城就巴结地来谢府找师兄述旧情,又有谢七娘子不时找她说话。她已经是谢府的常客。 至于韩府,反正总有王世强在,他自然会编理由。 他自己老婆也和谢府有亲戚关系呢。 所以她熟门熟路进了谢国运专用来作画的轩堂,再看到他早近得意的一副画。更是头痛。 这人明明没见过。却把那夜的事画了出来。 依旧是泼墨山水的笔法。画出了白浪凶涛,夜晚中三四船在海中相撞,刀光剑影。厮杀正酣。海贼们当然被玩得相貌丑陋,神情凶恶,义士们却也没有得到谢国运的厚待。 季青辰看着画中明显是义士首领的人顶着楼云的脸,被画成了猪肚短脖子。丑得不忍入目。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所以,她和谢七娘子约好了一直出门去见谢道清。出了谢府二门时遇上天天到谢府报到的楼云。 她这回也没有绕远路避开,而是远远施了一礼。 谢过他那一夜的海上救援之德。 “……” 楼云表示很震惊。 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只能风度翩翩地表示了免礼后,转个头就找个没人的地头摸摸脸。摸摸衣裳,然而用疑惑兴奋的眼神询问着同行的谢纲首谢国兴: 他最近做官很努力,做人也很踏实。没有上酒楼也没有逛瓦子。除了审案,他天天忙着和谢深甫商量着怎么选出个厉害族女。送到宫里和吴太后恶斗到底。 人家没有理睬,他还是把草贴子、细贴子送了一遍又一遍,不等人家拜堂他是不会停的。 今天,他是不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 谢国运违心地扭了脸,咳了咳,“大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外蕃夷女的性情你真的不用猜,你只要看她在干什么就行了。 陈文昌忙着在京城各处馆学串-联士子,并肩骂战。他叔叔陈洪也被你踢到了温州去办事,不让他帮着打理亲事。 但人家季坊主以前可是准备过一次婚嫁的。 谢府里碍着楼云的面子,没借出府里的几个老养娘出面帮着她操办,但她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帮。 这人办亲事的手法老练干脆。 谢国兴觉得,季青辰要是个男人,她这干练劲儿就像是不知道成过几回亲了。 季青辰去京城东门青园坊时,还顺路走了两家酒楼,问了送酒席的价位。 她又在未来皇后谢道清家门前两条街的地方,找了桥下人市里的喜婆和花娘,向她们问价。 谢七娘子因为没借人给她,当然就心甘情愿地在车子里等着。 看着她带着许淑卿上前,在人市里连问了七八堆人的价钱,似乎还留了她在京城的地址,约了两个喜婆上门再相看。 一直等到她上了车,又去了谢道清家里说话,喝了一盏茶出来后,谢七娘子才在车里子感叹摇头道: “季姐姐,你这婚事……” 季青辰已经听过了无数人的感叹,此时她因为第一次见到了谢道清,嘴里叹出来的气简直比谢七娘子还沉重,苦笑道: “七娘子,我虽然已经让人在台州老宅里打听过这位五娘子,我实在也没有想到……” 她实在没有想到,谢七所看好能当皇后的堂姐谢道清,她是这样其貌不扬的女子。 谢道清长得不丑,说得上是美貌,老宅里的人也说是从小的美人胚子。 但现在看来,她天生一张黑面皮,是个黑里俏的美人。 单论长相,这女子实在也没有多少贵气可言。 这年头都流行肤白唇红。不流行黑炭头。L   ☆、173 亲事琐碎 ps:抱歉,昨天那章有点仓促,发出后马上小修了一下。把结尾一百字移到了本章的开头细写了。前一章补充了一些其他细节,最后字数是在收费外增加了100字。 还请亲们留意,并没有重复收费。 给亲们带来了不便,本章4400字以表歉意。 另外,这些日子事情多,在后台自动更新,对亲们的推荐、评论、打赏、礼物、评价票、粉红票票都没来得及致谢。不好意思。 鞠躬感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季青辰去京城东门青园坊时,还顺路走了两家酒楼。 她坐在车上,让跟车的小厮驭龙去问了送酒席到家里的价位。 因为陈文昌在外面交游串-联的事情太多,没手机没电脑,全靠人力。 驭龙和伏虎虽然被他送来给她跑腿,准备亲事,但这两个小厮机灵能干,也要轮着去他身边侍候的。 今天伏虎就跟着陈文昌去了太学。 离着未来皇后谢道清的家门还有两条街的地方,季青辰又亲自下了车,去了桥下人市里。 她找了等活计的喜婆和花娘,向她们问价。 谢七娘子因为没借人给她,当然就心甘情愿地在车子里等着。 季青辰在谢府的时候,就差人去家里接来了同在京城的许淑卿。 她带着许淑卿上前,在人市里连问了七八堆人的价钱,还留了她在京城的地址,约了两个喜婆上门再相看。 一直等到她上了车,又去了谢道清家里说话。喝了一盏茶出来后,谢七娘子才在车里子感叹摇头道: “季姐姐,你这婚事……” 季青辰已经听过了无数人的感叹,人人觉得陈文昌到了京城里,他们两家的亲事没有长辈们指点帮衬实在不像个样子。 但她倒觉得,忙得挺开心。 要不是楼云的求亲贴子还在向季园里递。这回铜镜案审结时,她又突然发现当初在海上被 楼云救援的过往。 她简直什么心事都没有。 而且。她因为第一次见到了谢道清。嘴里叹出来的气简直比谢七娘子还沉重,苦笑道: “七娘子,我虽然已经让人在台州老宅里打听过这位五娘子。我实在也没有想到……” 她实在没有想到,谢七所看好能当皇后的堂姐谢道清,她是这样其貌不扬的女子。 谢道清长得不丑,说得上是美貌。台州老宅里的人也说她是从小的美人胚子。 但现在看来,她天生一张黑面皮。是个黑里俏的美人。 单论长相,这女子实在也没有多少贵气可言。 这年头都流行肤白唇红。不流行黑炭头。 谢七娘子早知道她要这样诧异的,却只是笑道: “难道你也小看她?” “小看她,我是不敢的。” 季青辰没有好在谢七面前多说。因为谢七娘子最近正意气风发,大胜一场。 府里娘子进宫备选的最后人选,现在只留了三位。包括了她力捧的谢道清。 谢七为这选后的事。不仅在谢老大人和两个哥哥面前各种卖力讨好,她最近还一个劲地拉拢着楼云。 连她想借几个老养娘帮着打理亲事。这不讲交情的女人都当作没听到。 难怪她这阵子刚到京城,谢七娘子就一个劲地送首饰,送衣料,叫家里的管事介绍了钱塘门官库附近的好地段帮着买院子。 她还为季青辰引见了谢老大人。 这些,完全就是为了现在不借养娘时,叫她不好意思翻脸生气。 离着成婚还有两月,季青辰是个大忙人。 和谢七辞别后,她坐了车,回了在京城里租住的屋子,也没有闲着。 陈家管事送来了陈家别院的平面图,又说了城外陈家田庄里,佃户们这回在亲事上能送到府上来的些许细粮、菜蔬和活物。 因为刚在五月尾遭了潮灾,季青辰知道佃户们就算自己吃不饱,现在还是想东拼西送凑送些土物给主家。 这样,才好在主家办亲事时,求着免了今年陈家的租子。 这要是她自己的田庄,她就一口应了。 但这是陈家二房的田庄,是陈文昌名下的财产,听说还是陈文昌母亲娘家那边带过来的嫁妆。是他母亲二叔当年的添妆。 而且,她本来还和陈文昌计划过,拿着这一百二十亩水田的租子来办亲事的。 她有钱,但办亲事是陈文昌的面子和担待,完全是两回事。 她写了纸条,叫驭龙给陈文昌送过去,商量着这地租子到底怎么办。 然后,她和许淑卿一起看陈家别院的平面图,仔细打算着成亲当天的事情。 何处行礼,何处摆席,何处坐女眷,何处安排下人,何处摆帐案收点礼物…… 许淑卿这个闲人被她特意带过来学做事,乖乖地跟着她,她说什么许淑卿就抄写下来。 不一会儿,许淑卿开始每天例行地抱怨事情太碎太多,而且都男方家的事。 应该让陈文昌从泉州家里要几个人过来打理。 季青辰知道,要不是谢七娘子不能借养娘只有闭嘴的份,她必定要天天说,正经人家哪里有待嫁的新娘子自己操持婚事的? 她也是没有父母,但天天坐谢府里,一切婚事都有谢国兴、谢国运去办,时不时谢老大人还要插几句嘴,表示一下太简太省,太不成样子必须得重来一遍。 但季青辰不能,比如指望季辰虎操办亲事,那就是笑话。 唐坊里最懂这些还只有她自己。 只不过,她见的婚事也是在前世里,她帮着哥哥和嫂子一起在城里跑前跑后地买房子、找婚庆公司,订酒席。拍婚姻纱。 她也把自己存的钱全都补贴了哥哥买房。 虽然他们不到一年就离了婚。 她啐笑道: “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做事就一切随着自己喜欢。泉州陈家来了人,岂不就是老夫人身边的养娘?能让我由着自己喜欢的来?” 她伸手拿了十四五张成婚大衣裳和凤冠的样式,件件都不一样,随便她怎么挑。 许波卿马上撒娇,说将来季辰虎和她的亲事,礼节、礼服都由着季青辰的喜欢来就好。 她完全没有意见。 “……” 季青辰笑骂了她,知道她是愿意坐享其成。只要等着成亲就好的。 然而季青辰自问。对许淑卿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和季辰虎两个人不要再吵再闹,安生 过日子她就庆幸不已。 “自然我帮着你办。到时候不要嫌我多事。” 想起来,前世里的父母为了哥哥结婚坐长途赶到城里,还有嫂子的父母在婚事上出钱出 力,七嘴八舌。光为了嫂子的婚妙就能在婚前吵上个三天三夜。 他们为儿女操持时,都是和她一样的心思了。 许淑卿虽然大上了八岁。办起这些事情和季蕊娘那是根本不一样。 季蕊娘听说在黄府里跟着王清河学着管帐,做生意,平常还经常去定海县的义英社帮王 清河送些东西。 王清河写信过来都是夸赞。 至于许淑卿——什么衣裳,什么凤冠。那怎么着都掩盖不了她许淑卿的美貌不是? 季青辰带着许淑卿在女眷里走动,也是极有面子的。 光在谢府里,她就听过三四回的旁敲侧击。问许淑卿许过人没有。 她那十分姿色却不显艳丽的绝色容貌,她乖巧不说话只会傻笑。一问摇头三不知,把自 闭习惯发挥到极致的端庄仪表。 还有她喜欢唱歌跳舞,随便一身绫子衣裙都能穿出天生衣架子的身段。 不说男子了,女子都容易一眼就喜欢上她。 更要命的,是她跟着巫祝们学的那装神弄鬼,凭直觉揣摩人心思的眼力劲。 今天到谢道清的破屋子里去,许淑卿见着那黑美人谢道清,在人家的惊艳意外的眼光中,她还能一声不吭坐到最后。 临别时,只默默请了谢道清写了一张“贤”字的方斗贴送给她。 连谢七娘子对这孩子都是刮目相看。 回来时,她难得地拉着许淑卿说话,没有打听“毒手医婆”瓦娘子去了哪里。 到了近晚的时节,今天跟着陈文昌办事的伏虎回来了,换了驭龙过去。 伏虎提了一盒子羊签肉,说是公子在太学外的春风官酒楼里吃到了,觉得好。所以叫了一份给大娘子晚上添菜。 至于庄上租子的事情,公子正忙着和三四位太学生说话,那纸条看都没看,只问了是家里的事,就说让大娘子作主就好。 “……” 提前当女主人的季青辰苦恼着盘算,免了租子到哪里弄钱办亲事。 伏虎嘴甜地把陈文昌一天的行程报告得事无巨细,总而言之就是王仲文身为两浙大儒,他一个人的战斗力也不是吹的。 他直接就拉起了两浙路三十四座州县学的士子们来助阵。 打得孙昭有些措手不及。 王系一派的论点是,养官伎怎么了,你捉-奸-在床了吗?你亲眼看到了吗? 没看到就闭嘴吧。 再说了,人家老婆都没有出来抱不平,你瞎嚷嚷个什么劲!?你就是嫉妒! “……” 这样泼妇骂街一样的争吵,听得季青辰无语。 而且公子还在刘家村那边看着新建书院。 王纲首辞了郎官,纲首也不做了,就素衣素服地去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建学,如今他已经被士子们尊称为王先生了。 “……” 虽然这和她的计划完全相符,但听到王先生的称呼,季青辰身上的汗毛还是竖了起来。 她知道孙昭要打赢这一战,至少是不能让韩系和谢氏来插手,陈文昌少不了要和王世强打交道。说不定明天还要去和楼云喝酒。 她正打算又写一封短信叫人送到陈家别院,等陈文昌回来,问问男方要请多少客,需要几桌席面。 这些事她总不可能作主吧? 办亲事也是交游串联的大好机会,他总要仔细准备一下吧? 这时,就听得门外有了仆妇的通传声。 “大娘子,有位谢娘子来求见。” 季青辰在谢府里认得的谢娘子没有上十个。也有七八个。黑美人谢道清是唯一一个自己提了一篓子鸡蛋走到她家里来的。 所以她当然被吓了一跳。 此时的夕阳还在屋顶半尺,谢道清头发梳光,一身洁净的青衣素服。提着柳编的鸡蛋篓子走了进来。 季青辰远远看着,她正遇上了抱着狗在院子里说话的许淑卿。 接着就是小狗汪汪叫个不停。 死去的土狗老白生了五只小狗,二白还只有两岁,因为最粘人所以被许淑卿坚持带在身边。它也渡海到了明州。又被带到了京城。 它看到谢道清进来,觉得她的脸皮颜色和小伙伴许淑卿完全不是一个世界里的生物。顿时惊恐地乱叫了起来。 许淑卿的喜好标准是,狗不喜欢的,她坚决地不喜欢。 所以她甩下皇后备选,抱着狗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 刚刚才从正屋里赶过来的季青辰。在无语之后只能尴尬地向谢道清赔罪。 她也算是阅人不少,只要一看谢道明家中清贫却几乎一尘不染的居室,就知道她是一个极重细节的女子。 好在她在台州时就打听到了她的这个习惯。所以今天她去拜访,送的礼物极精心。 没有什么首饰衣裳。而是十副养颜生香的外蕃花药、两盒进宫见贵人用的嘴含香玉。 另外,还有二十支最近宫中流行互赠的折扇子。 扇子上请了京城名家题了字画,可以自用也可以实惠又体面地赏赠他人。 这些都是谢道清能马上用到的小东西,但她没料到她会当天提着一篓子鸡蛋来拜访。 于是,她就明白,这些礼物她很需要,而且此人也重礼节。 这样重细节又重礼节的谢道清,她和凭动物直觉办事的许淑卿,当然不是一个脑回路。 然而,季青辰一面致歉,一面却诧异地在谢道清的眼神里发现了释然的神色。 她看着许淑卿的背影,依旧含笑。 季青辰琢磨着谢道清的心思,与她在厅上各自坐下。 谢道清放了茶,端坐笑道: “今天许娘子临别,问我要那一副贤字方斗时,我心里很是惶恐。” 季青辰揣测她不是假谦虚的意思,所以保持面部微笑,顺着她的话接道: “这孩子回来后,就搭了梯子,把那方斗贴在了她那屋子的过道门楣上了。” 奉承话人人爱听,而且她也没说谎,许淑卿嫌那些成亲的琐事太头痛,她也怕她在屋子里闷久了不太好,让她学了一个时辰做事就让她出去和狗玩。 搭梯子贴字是许淑卿的娱乐。 季青辰引着谢道清去看了贴字,却再次尴尬地发现许淑卿把“贤”字贴倒了。 她连忙命仆妇拿了样子重贴,谢道清今年二十岁,这还比官家大了一岁的女子笑了一回后,并不在意这些。 她一边携着季青辰的手在屋檐下走着,一边叹息,道: “说到这方斗——姑姑偶尔出宫时,我曾经听她说起过宫中的旧闻。” 季青辰的耳朵马上竖了起来。 谢尚宫说的话,当然是要仔细听听的。 “吴太后十四岁进宫,而后被幸,不过仅是一位六品的义郡夫人。并没有子女。后来她历封了婉仪,才人,又升到了贵妃之位。那时高宗皇帝的后位已经空悬二十年多年,他已经有了原配刑皇后。” 谢道清站在廊檐下,凝视着天空中半落的血红夕阳, “刑皇后,在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掳获,关在北方五国城,身死异乡。她死前,曾经由朝廷谈和使者将一只耳环远赠给高宗皇帝,寄语了一句话……” 季青辰也听过这个掌故。 那位被高宗遥封为皇后,却一天都没有尝过皇后至尊滋味的女子,当时寄来的话是; “妾身所愿,唯与君一面尔。” 我这一生,仅仅是遗憾没有再见你一面。 夕阳下,季青辰也看到了这谢氏女子的右眼眼睑下还长着一片白膜。 谢道清不仅皮肤黑,她还有眼病。 她是个半瞎子。L   ☆、174 正统之争 那一天听谢道清说了一些宫中旧闻,季青辰亲自送了谢道清回家。 趁着这时机,她终于也说动了她去刘家村的学院里看看。 所以,选好了日子,她坐了车,接了谢道清一起去京城郊外的刘家村时,心里还想着那天在夕阳下这女子说过的话。 “刑皇后所愿,何其之小,又何其之难。” 那时,她记得谢道清叹笑着,转眸看向了她,说道: “姑姑说,当时的吴太后,也就是吴贵妃,她何尝不想早做皇后?但她悉心侍候从北方送回来的韦太后,从未提及让官家立后。在她登上后位之前的那些年,她曾经手写过一副方斗,贴在了她所居寿春宫的书房门楣上。” 谢道清轻轻地笑着, “姑姑说,她写的,不过是个贤字。” 如今,那位以贤为志的吴贵妃,早已历经四朝,当朝官家登基的诏书都是由她所发。 想起那天的话,季青辰今天出门时都特意路过了许淑卿的房间过道,她抬头把那终于贴正了的贤字看了又看。 许淑卿是不可能知道这个掌故的。 她甚至都能知道许淑卿为什么找谢道清要了这个“贤”字。 那是因为谢道清给人的第一印象,用这个字来形容是贴切不过了。 也是因为这个贤字,她才想起了请谢道清去一趟刘家村。 尽管她简直不明白谢七娘子为什么要捧出这样一个人去争皇后。 官家他再缺老婆,再要抬举谢家,他也不可能找个半瞎子当皇后吧? 尽管有这样的想法,她也知道谢道清和宫中谢尚宫关系密切。 谢国兴、谢国运两兄弟已经被拉向了谢道清, 只有楼云还在观望。 至于官家——等贾氏、阎氏、李氏、谢氏四女同时进宫后。才知道官家最后的心意。 也许,谢尚宫的意思就足以隐约表示出官家的意思? “那就是季坊主你要开的书院?” 在书院工地前的松林子边停车后,谢道清并没有从车上下来。 她虽然会提着鸡蛋一个人走街穿巷来回拜,但回去时也准备没人送就雇好小车的。 现在郊区的书院还是乱木灰堆的混乱,工人里还有士子冠服的人影。 季青辰知道,她还得小心她这个皇后备选在士林里的风评。 经了这回王仲文大战孙昭的戏目,从京城到两浙直到福建。上百座的州县官私书院全都牵扯了进来。 听说。京城里官伎酒楼里的生意都清淡了三四成。 以谢道清之明,她不会以为谢七小姐搞定了楼云这个采访使,就搞定了舆论。 “这也不算是我的书院,是陈家捐的地,王家向两浙路的官商募款子建学舍。” 她微一犹豫,没有提她在楼云的求亲贴子看到的内容。因为江浙六大纲首都有份,所以楼云通过胡、谢两家的纲首。暗中在这书院里投了一批钱。 “喏——谢娘子,那一位就是我提起过的王先生。” 季青辰揭了一角窗帘,远远指着工地上的王世强。 她当然也不会见王世强。 更不会让谢道清去见他。 她探头出车帘,召了陈文昌的伏虎过来。在车边小声地和他说了两句。 伏虎还不明白地小声回着,道: “大娘子,让王先生清场避开。请谢娘子看一遍书院……” 你不是传信给王世强,说是要让他拜见一位贵人。 他不在场怎么见? “谢娘子是什么人?怎么能和外人说话见面?我这样不懂规矩的?” 季青辰嗔了他一句。伏虎陪笑着连忙去了。 谢道清坐在车里,是季青辰保证过完全不需要出车,她才答应来书院看一看的。 京郊的刘家村在京城以北,平常也是官宦富室女眷们踏青的地方,近秋的枫叶鲜艳飞红。 季青辰租了三四台马车,拉上了许淑卿和仆妇们,又叫了姬墨带了六名坊丁护车。 只当是出门游玩。 她拿出了一个曲折的圆筒,架在了车壁边早就打好的圆洞上。 谢道清好奇凑上去一看。从圆筒玻璃里上,居然可以清楚看到另一面车门前的景物,伏虎的背影就在她眼前跑着。 她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就笑了。 季青辰知道这折光的望远镜吓不住她,同样笑着道: “我在谢老大人的府里,看到他书房里、外都悬着铜镜,只要一抬头,门也不开就能看到房外拐廊上走来的人。 影像折射的原理,不干好事需要保密的大户人家经常用的。 书院上的人都散了,伏虎回来驾了着车,在工地上慢慢行走着。 她们坐的第一辆马车是陈家的,看起来就和陈文昌平时来这里看工地一样。 谁也不知道,里面的皇后备选正从圆筒里看着书院的左馆右舍,藏书楼、讲书堂、喂马池、射箭校场、涤心院等各处建筑。 除了跑马射箭的校场在季青辰的要求下建得格外大了一些,前世后世的学校在格局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在谢道清眼里,这样的能接纳五百名士子寄住的私学当然就是超级大书院了。 如果能办出名气,请来大贤入驻,教出来足够多的入仕学子,就足可以和太学、国子监比美。 论起名气也能直与江浙四明,江西白鹿、湖南岳麓等书院齐名了。 “季娘子的意思……” 谢道清含笑打量着季青辰,她本来是因为楼云向季青辰求亲,才注意到这名外夷商女。 甚至那天答应到这书院里来看看,也是因为想通过与她结交,间接向楼云示好。 她进宫备远的这条路上。只差楼云的支持了。 将来进宫后,在四姓千金中突围为谢家争一个皇后之位,也少不了楼云的帮助。 不过,从前几天第一回开始相见开始,她就觉察这位季娘子确实不是普通人。 难怪楼云一直在向季园提亲,但他也没把当初订错的亲传得人尽皆知让这季氏为难。 这事连谢七娘子都不知道。 只有她,偶尔从谢国运这堂兄嘴里听到两三句。猜测出来。 “谢娘子。请看。” 季青辰连忙拿出了准备好的唐坊教科书。 主要是物理、化学、地理、生物之类。 “书院还要附一个蒙学,用这些书做教本。我担心学院开学时,在礼部衙门通不过。” 谢道清和陈文昌等几人都不一样。她古怪地撇开了最容易吸引人注意的地理书,先对生物书感了兴趣。 她看着杂交基因什么愕然不解,只当是海外怪谈。 但又看到经过季辰龙的改编,把这些基因内容分到了古代生物分类的名目下。她突然又觉得似乎有理。 谢道清自然是读过书的,知道《礼记?月令》里。把所有生物分成了鳞、羽、课、毛、介五类。 课也就是裸,人就在裸这一类不会全身长毛的生物名目下。 季辰龙听姐姐说了初中生物学的内容,关于人是猴子进化来的,他自行理解为。天生万物,有气相通,气息相杂。五类天成。 基因就变成了气。 谢道清一黑一白的眼中闪过异彩,她能感觉出这书里写的东西自成格局。但她沉思后还是摇了头,道: “季娘子与文昌公子订了亲,难道不明白孙御史与王安抚如今在争论些什么?” 学校里用什么教本教学,这是一个原则问题。 季青辰叹了口气。 她当然也从陈文昌的嘴里听说过了,养官伎只是个由头,孙昭和王仲文的争吵根本的原 因还是在争道学正统。 否则陈文昌这样的闲散性子哪里有这样的气性,一面要成亲一面还非要争个输赢不可? 只不过是因为在讲学堂里争不出谁家的学说更对,就只有人身攻击。 王仲文是两浙大儒没错,但因为你这个人不咋的,所以你的学说就更不咋的。 完胜! 所以才有王仲文凭一已之力,拉起了如此多的士子支持他养官伎无罪。 人家未必不知道他确实养了官伎,但人家不能不支持他在四明书院宣讲过以“经世治用”为中心的“浙学”。 那是大家伙们用来吃饭、做官、教学生、娶老婆的招牌饭碗。 绝不能被孙昭给砸了。 再说了,孙昭你就没养过? 今天没养过,说不定明天就养了。明天不会养说不定前天曾经养过。 这是一个概率的问题。 你以为你宣讲“存天理灭人欲”,你就真的心性一体,看美女如看浮云了?这不科学! 在这样的“学术争论”中,王世强和楼云其实都只有靠边站的份。 有钱和官大,未必就能在骂战中插上话了, 这是陈文昌这类清流士子们的战争。 “谢娘子放心。并不是要谢娘子将来在宫中为此事说话。这类学说自然有王先生在讲学 堂里宣讲,少不了也要吵上几场。只不过……” 只不过她要的并不是像孙昭一样,让他支持的学说在天下独尊。 她只要让唐坊迁来的孩子继续合法地学习这些教本。 “他们大半也没有能力参加科举,不会与孙昭她们争科举的出题内容和评定标准。只要能叫礼部承认这是可以在书院里公开教学的内容就足以。” 她细细地说着她的盘算,处处向务实的地方去。 现在这局面,谁要想在清流圈子里马上一鸣惊人,另类出镜那就会被口水喷死。 还不如配合着王世强十年立德的步伐,他等着书院初成规模,就要去开新河道了。 花上十来年,先教出来各类技术工,让他们跟着季辰龙去新开河道上做事。 季辰龙留在金国不见人影。 总不可能是因为他觉得金国土肥水美,是他定居的好去处吧?。 只等季洪一回来,她一定要把季辰龙叫回大宋。 实在不行,她自己亲自去一趟。L   ☆、175 冷落生气 因为不需要马上作决定,谢道清倒也答应考虑考虑,季青辰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接着,马车出了书院她们就开始了真的郊外游玩,不时就就扯起了别的事。 比如说一说备选的李氏女。 上回在明州城紫竹院子,楼云编导的丑闻很会煽情,李小公子被人传到京城里来的是他和洪公子、洪小姐二男一女的三角情爱,涉及到了很多要打马赛克的内容。 李氏女一直没有得到太后的传见。 又说了贾氏女,她在京城里贤美双全,尤其是她的容貌,在京城里一直没有大家闺秀能和她相提并论。 “我是见过她的,以我看,唯有许娘子能与她比美。” 谢道清叹了口气,“楼大人说,贾氏有六成的机会。对了——楼大人也说起过许娘子。” “……楼大人既然这样说,贾氏想来是极美的了。但我们小户人家,淑卿和贾府的千金岂能相比的?” 季青辰应付这类的事情不少了,但听到楼云居然还在外面提起了许淑卿,顿时就不高兴了起来。 多嘴的男人最讨厌。 她面上不露,对谢道清轻轻笑道: “我也不怕谢娘子你笑话,她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所以就算年纪渐大,她和我弟弟也是天天相见。三郎早就催着成亲,要不是担心他们没长大,老是拌嘴,在唐坊我就让他们成亲了。” 这些事,谢道清已经听谢七娘子说过。 今天让许淑卿一起出游,是她主动出言的。 不过是因为谢国运曾经提起过唐坊里有绝色。 许淑卿是位美人不错,但这堂兄说起时。正是在轩堂和兄弟们赏画的时候,谢七娘子说,楼云就在一边,居然也点了头。 谢国运说的绝色,那一定是指容貌和气质,楼云就不一样了。 楼云说许淑卿绝色,必定是她别有所长。 如此一来。就算这许氏身份太低。也未必不能成为她的帮手。 至少楼云求亲的季氏,在她谢道清看来,确实有她的长处。 季青辰知道。楼云多嘴多舌给她惹了麻烦,但现在这个人一直向季园递贴子求亲,却从不到她面前来闹事。 这样局面都已经是极难得的结果了。 所以她也有足够耐心应付他惹出来的麻烦。 “她确实会一些曲乐,但那是夷曲乡乐。不登大雅之堂。我也从没请人教过她。我平常也就是想让她学一些大家里进退的规矩仪表,将来帮着我管家。才带着她到谢府去做客。” 她知道谢道清能听懂她的意思。 到京城后。她只带许淑卿去了京城谢府这样家风极重,不会轻易出乱子的人家。 只在女眷属里从不让她见男客。平常也一直说是订了亲的弟妇。 唐坊虽然要在大宋立足,但她还没想过要送坊女进宫这样的方式,更何况许淑卿前脚要是进了宫。季辰虎他后脚就敢投到金国去,然后再杀回来。 谢道清果然笑了起来,不再多问。 季青辰便也松了口气。 这也是她特意带着许淑卿去拜访谢道仪的原因。 女子生得貌美。确实不容易过得安生。 但这样的容貌最盛不过是五六年的功夫,要让她关在家里一步不出。并不是长久之计。 让她订了亲出来走动,学一些为人做事,再结交一些既知利害也明道理之人,受些打磨。 将来就算有风险,她自己也能尝试着一步步走过去。 至不济,在这里实在没有立足之地,打发她回唐坊就好了。 好在,谢道清是极知分寸的人。 她提了一句楼云,见季青辰淡淡的,就知道这位楼大人果然是情场失意。 日光融融,马车在一处红叶照水的湖景边停下,因为离书院已经远了,所以女子们伴着谢道清一起走下了马车。 谢道仪坐在了坡顶山亭里,拉着许淑卿说了几句话,又邀着她和她一起进谢府里去住上半月。 就是这半月,决定她能不能在谢氏女中最后胜出。 跟着她,就有进宫的机会。 “宫里有很多博学的尚宫。除了为人处事、识字读书,不论是学绣花裁衣,还是管理钱财器物,以至于御下敬上,内外进退,这些都可以跟着女官学习。寻常人家是学不到这些的。愿意在仕途上走,就可以进封女官,愿意相夫教子,放你出宫也是容易办的。” 谢道仪十分含蓄,没提进宫后的第三类事业规划是做官家的小老婆。 许淑卿抱了狗,摇了摇头,说是半个月不见三郎,她忍不住会想他。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女眷面前说起季辰虎。 谢道清笑了起来。 季青辰知道她心思细,探问了她,还要去探问许淑卿。 然而,谢道仪心里是想带着许淑卿进宫,还是想叫许淑卿从此死了这个心。 季青辰没有看出来。 谢道清摸了摸二白的脑袋,二白因为已经习惯了她的脸皮颜色,终于觉察出她也是个一位出色的美人,所以鸣鸣地发出了讨好的叫声。 许淑卿随即向她灿然一笑。 “……” 谢道清终于发现,她那天进季家之所以被冷遇,原来是不太讨狗的喜欢。 季青辰连忙打发了许淑卿自己去玩,谢道清也一笑掷之,反倒说起了王世强。 刚才她们坐车离开书院的时候,王世强正在喂马池边提水洗脸,他因为要避开,特意到了引水的泉水上游洗脸。 马车驶出书院后门时,他提着残水浇了刚刚移种到池边的几颗小松枝。 正好落到了她们眼里。 连季青辰也不得不佩服他出镜的时机。 “我记得,六岁那一年,也曾见过这位表兄……” 谢七娘子是王世亮的未婚妻,同时是王世强隔了几层的表妹。所以也就是谢道清隔了不知多少层的表哥。 要不是有这层亲戚关系,谢道清这样皇后备选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会来书院。 谢道清还记得,王世强十岁的时候,在明州府的神童试里得了第一名。 所谓神童试,就是十岁以下儿童参加官府的特设考试,能完整背出四书中的一本经书就有资格参加。 王世强是从一群天才儿童里突围而出。得到了第一。 “可惜了。本来我们那些兄弟姐妹,都以为他将来必定是读书的料子。” 季青辰只听了这一句,就知道今天没有白来了。 至少人家没说。王世强还是做生意更好。 “季娘子你看,这湖水通向钱塘江……” 谢道清在亭中站了起来,在坡顶看了碧湖红枫的美景,不自禁笑着指向湖的北面。 “我记起来了。难怪觉得这里眼熟。家母是江阴人,曾带着我到江阴军回娘家。从江船转运河漕船,还曾经来过这里。江阴那边有几个村子离长江入海口很近,转眼就到了……” 季青辰笑着陪她说着话,因为是故地重游。一直到了太阳快落日,谢道清才尽兴而回。 季青辰在车里,暗暗得意。觉得劳四娘果然能干。 她在谢家老宅那边打听的消息都有用。 谢道清的娘家在江阴,她小时候有四次跟着母亲回娘家探亲。经过京城钱塘江码头。这些都被她用上了。 只不过,她回到家里,马上就去召了陈家的管事来见。 刚才那湖的北面还是一片片的田地,远离了京城繁荣,一路到了江边也没有什么市集。 季青辰听陈文昌说过后,知道陈家捐的也是沿江的荒地,所以她对此地也没有什么大兴趣。 现在听到谢道清说起入海口三个字,她顿时诧异了起来。 她想问问陈家捐给书院的那片地,还剩下多少,离着长江入海口有多远。 她兴致勃勃地在家里等着,结果别院管事被陈文昌使唤着去外面订席面了。 说是晚上家里有席。 她一听陈文昌居然难得地在家,顿时也高兴。 她看了看天色,马上就催人去请陈文昌。 她本来还寻思着要不要坐车去别院外面等着,免得他跑来跑去、 但又觉得过两三个时辰要摆席,一是时间来得及,二是陈文昌交往的都是士人,不好叫他听了闲话没面子。 结果伏虎陪笑着回来报告,公子如何如何如何,总言而之就是一句话,一切大娘子作主。 陈文昌没空。 “……” 季青辰第一次生气了。 她和陈文昌足有二十一天没有见面了。 她帮着他打理田庄,收租子办亲事; 别院里的喜房装修也是她带着管事去订的工人,画的图纸。 喜婆、花娘这些都算是小事,酒席她反正是准备要酒楼送来了。 但新郎倌的衣裳是她挑了六次才订下来样子,每次都只让小厮们匆匆送过去,让他试一试,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改。真没耽误他什么时间。 男方家要开几桌席请多少人,他没空写单子,也是她花了好几天时间问着驭龙和伏虎。 问着陈文昌这些日子和谁必须要打交道,她来写的请贴。 她都已经打算顺着他,把亲事办成是他的战后总结和战前动员大会了,结果他陈文昌每次都是一句话——让季娘子作主。 然后什么都不管了! 现在他好不容易在家,她想请来见上一面,问个她办不了的事,结果他听都没兴趣听。 ——不想成亲你就早说! 她季青辰可不是非要赶着七月初一就结婚! ……L   ☆、176 孤单一人 季青辰开始了全面罢工。 她叫人租了船,准备亲自去太仓看出海口的时候,楼云就得到消息了。 他马上就偷偷地骑了马,打听着她刚从太仓回来的时候,赶到了季家所在的街坊附近。 谢七娘子请了她去谢府说话,他琢磨着等她出门去的时候,上前去和她打个招呼。 “季坊主。” “楼大人。” 只要这样两句,他就高兴了。 自从开始求亲之后,他在楚扬西河道帮着唐坊协商安排了码头,也在江北边军里帮着她 找季辰龙,这些事的结果,以后自然会有她的人告诉她。 他不会自己去说的。 然而,他看到季青辰的时候,她也是和他一样,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午后带热的时分,季家的车驶了出来,她没带着坊丁和仆妇,一看就不像是去做客人的。 因为他看到车上突然换了新的车衣,所以猜测她是故意要掩盖行踪。 楼云没有出声。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远远跟在了后面。 因为她的车行得慢,他还打了个手势让楼春他们都离远一点。 结果,罢工了七八天又去海边旅行了一趟,季青辰偷偷地来到了陈家的别院附近。 她躲在车里,看陈文昌回来了没有。 有没有发现她生气了? “……” 楼云在更角落的地方站了许久,终归是没有在她失望离开的时候,上去和她说话。 陈文昌的作息习惯楼云知道,他七八天不回陈家别院是常有的事。 京城里各处的学馆,本地士子们自己的别院。外地学子们在佛寺、道观、瓦子租住的屋 子。他随便找一处地方就能和朋友抵足而眠 这小子十六岁中举后就离家出走,深知出门靠朋友的道理。 现在为了孙昭的事,他见天地忙着和各地的年轻士子们秉烛夜谈,谈天说地,四处交着 朋友。 孙昭这样不会交际的老学究有了这样一个弟子还真是捡了宝。 但她却还等着他。 季家的车每天傍晚都会偷偷去陈家别院外等着,看看陈文昌会不会回来。 她依旧差使着驭龙、伏虎,让他们两边来回地跑腿。 然后。她发现陈文昌根本不太在意身边跟着的到底是哪个小厮。 但他总应该发现未婚妻室有好些日子没给他递纸条。没和他商量七月初一的亲事了吧? 匆匆又是半个月过去,陈文昌仅仅回了一次陈家别院。 他呆了不到半天,却带来了十三四名士子。他们都是附近几府里省试完的学子,到京城 来无处落脚,被陈文昌安排在别院里住着。 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季青辰既不方便太靠近,他也已经不指望陈文昌能发现她罢工了。 她的车子再也没去过陈家别院。 “公子……” 骏墨不明白楼云这几天的高兴神色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青辰这样的表现。分明就和谢国运说的一横一样——不管她和陈文昌到底合适不合 适,她不撞个头破血流。她是不会放弃的。 然而楼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打从决定提亲后,他和陈文昌面对面谈过了,和官家也把退亲的事情说清了。西河道上 的码头也摆平了。 还有他已经做好准备,就算季辰龙那小子在金国不回来,甚至到了京城的猛克谋安府里 做了金国贵人的教书先生。他也不会放弃的。 这些事情他都不怕了,陈文昌算是什么? 季青辰前阵子忙亲事的样子。楼云不用猜,都知道季青辰总有忍不住生气的时候。 她要能任劳任怨到这份上,把这场亲事一手全包办,到时候酒席开了,带着嫁妆坐着轿子自己来了,拜堂她一个人拜了,然后只等着陈文昌进洞房了。 她要是能做到这份上,他楼云这辈子就认命服输。 虽然她一直等着陈文昌来找她,但亲事已经停止操办了,胜利就在眼前的了,这不就 说明他在退亲后准备的一系列求亲计划,完全是对的? “公子……” 因为看到了义昌隆的河船驶出了码头,骏墨小声提醒着楼云。 楼云懒洋洋一侧头,在河船里看到了季青辰的身影,顿时一惊。 他不自禁就在鞍上挺直了背,用力看过去。 没料到他身下的马匹被他双腿所夹,突然受了惊,向前连冲了好几步,几乎一头栽到了没有砌栏杆的河道里去。 不仅吓到了骏墨、楼春等跟从的人,也把楼云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骏墨等人七手八脚扶他下了马,季青辰在后舱的窗边,刚才也被楼云吓了一跳。 因为船过拱桥时,她抬头看向了岸边。 她一眼就看到了楼云站在马上,直直地向她看过来的视线。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呢,他座上的那马匹就直向河道里冲了过来。 要不是楼云从她眼神里发现了惊骇之色,终于醒过神来,猛地扯住了缰绳。 他可是要连人带马栽进河里去。 河船从桥下驶过,沿着盐运河向北驶去。 河边的柳黄抚岸,这是一个月来,季青辰第四次去太仓看入海口了。 拐了一个弯,楼云的身影不见了,她叹了口气。 过了快一个月,只怕楼云都知道她把成亲准备的各项事都丢开,召上了弟弟季辰虎坐船去看入海口的事。 陈文昌还压根没发现。 他还在京城太学、国子监及私学书院里奔波,不时还要去一下京城边的各府城里见省试的学子。 这要是成亲了,她在外面丢了他都不知道。 然而,这些也只是她多想了而已…… 当初在唐坊几个月。又在回宋的海船上好几个月的时间,陈文昌都是极少出舱房的。 因为四面是大海,她完全没看出陈文昌是这样喜欢交朋友,不喜欢落家的人。 仔细想想,这人从海外回来,第一天晚上不就跑到三元阁去会朋友了? 接下来,在明州城没几天他为了亲事就回了泉州城。后来又为了侄女儿的亲事去了福州。 在明州订了亲之后。三四天不到,他马上又来了京城。 陈文昌就一直没有消停的时候。 这真是不相处就不知道为人的习惯。 竹帘隔开了前后舱,季辰虎在前舱里和许淑卿、接来的季蕊娘她们在玩双陆赌果子、赌银角子。一起玩的还有随行的阿池。许淑卿的哥哥许老四。 二白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不能得罪季辰虎,它极其谄媚地伏在了季辰虎的脚边,不时发出呜呜的恭喜发财声。 因为有这许多人一起出来玩着,季青辰心里也没有多少难受。或是思念陈文昌的感觉。 她只是很沮丧。 就像楼云看到季青辰后,没从她眼中看到多少欣喜之色一样沮丧。 她遇上他。并没有多少高兴? “公子,咱们要不要也出城去走走?” 因为连下了几天的雨,今日的天气并不太热。 骏墨扶他重新上马,含蓄地暗示着。陈文昌只怕连七月初一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他现在去太仓不正是时候? 楼云刚才的好心情已经被泼了冷水,只丧气地叹了一句道: “我去干什么?” 他沮丧是因为委屈。 他本来以为。他和陈文昌说开后,认真地让张书吏在明州城递贴求亲。 他自己在京城里好好办差。也让她看到他踏实工作,从不沾花惹草的样子。 他为她做的事情,也绝没有想到故意到她面前来夸耀。 他都这样诚心了,只要陈文昌惹她生气,她难道不应该马上想起他楼云? 他才不要去太仓。 他就应该等着张书吏来报喜,说季园终于答应和他换贴子了。 跟在一边的楼春,深知楼云心里是极傲气的人,向女子表示了心意后再难做出太过巴结讨好的事来,他笑道: “大人,听说太仓那边很像唐坊,都是入海口的附近,难怪叫季坊主常常跑去了。” 她是想家了? 因为想家,所以没想起他还在等着她的回复? 楼云心中一软,不由得寻思了起来,接着却又摇了摇头。 季青辰看不出对海外有多少怀念的样子,最近她不仅叫上了季辰虎一起去看太仓入海 口,她还在江阴那边打听她可不可以买江边荒地。 那一带都是新开的州县,人烟不多。 不知道她又有什么别的打算。 后舱里的叶娘子这回也来了京城,因为季青辰的吩咐,她是接着季蕊娘一起来看出海口的。 叶娘子当然看到了岸上的楼云,更知道他这一个月来天天派了人去季园求亲递贴子。 但她不是劳四娘。 她除了照顾季青辰的起居衣食,平常的事并不敢开口。 季青辰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侧目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道: “这回是我的脾气太大了一些罢?陈公子他在外面是在忙正事。我却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楼大人向我们家求亲的事,陈公子这些日子从没有多问过我一句。我也该知足了。” 越是看到楼云,她反倒想起了陈文昌的好…… 也许这一次从太仓回来,陈文昌就应该发现她生气了吧? 他只要到季家来找她,和她说上几句话,她其实也不会吵闹什么的。 她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就像小时候在家里的时候,她看到父母总是围着和哥哥说话,她羡慕着,希望自己也能和哥哥一样,身边总是有很多人。 只要有一声咳嗽,就会有很多人来关心。 她知道吵架很不招人喜欢,所以她不会像以前和王世强那样再吵了,她只是想静静地等着,等着看有没有人能发现她。 发现她孤单一个人。 她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个需要人陪的毛病也要改一改了。 她只是以为,她已经改好了……L   ☆、177 小小心愿 岸上的楼云看不到她的河船了,脑子里却还留着她刚才乍见到他时的吃惊。 他差点摔下河去时,她眼里没有掩盖住的失笑和担心。 虽然没见她有多高兴,她的担心八成也不是冲着他楼云,而是冲着要掉进河里的傻瓜? 然而他心底毕竟就涌上了一丝欢喜。 狗头军师谢国运曾经说过,季青辰是很能干很体贴,陈文昌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她也能忍着。 但她骨子里就是想要有个人一起在家里说话的女子。 陈文昌和她压根不合适。 成亲之后,陈文昌有了她这样一个内外一把抓的能干老婆,只有更没负担地出去撒欢。迟早有一天,她要么和他天天争吵,要么彻底和他反脸。 楼云听谢国运这样说起后,仔细地回想了好几天,果然觉得有道理。 她在驻马寺里,喜欢找阿池说话,在家里,一直有两个弟弟陪着她。 只看分家时,她收养了季蕊娘就能知道,她喜欢身边有个亲近人一直陪着。 这回送了季蕊娘去黄府,她马上就接来了许淑卿。 但她心里最亲近的人,当然还是将来的夫君。 按谢国运的说法,王世强以前在唐坊的时候,一年里倒有十个月呆在坊里,简直不像姓王,倒像是姓季。全是因为要陪着她。 他如果敢像现在这样,把楼鸾佩丢在家里,出门开河道、建学院这样几年不回家,季青辰可不会忍着不说。 只要被她抓到一次就会吵一次。不吵到王世强改了这些毛病,她绝不会罢休。 现在她是学乖了。知道陈文昌是个倔头子,不打算和陈文昌吵了。她开始冷暴力。 可惜陈文昌完全不接招。 他根本没发现。 “……去春风楼吧。” 出了半晌的神之后,他总算记得今天还接了孙昭请他到春风楼吃席的贴子。 是陈文昌亲自到甜水巷子楼府送的贴。 他代老师来请他这位刚被官家任命的福建安抚使。 骏墨对他现在还有兴趣接了陈文昌的贴子,准备去春风楼和孙昭见面,表示不理解。 “公子,你去福州还有段日子呢。” 他小声提醒着。觉得他不应该马上放弃去太仓这样的好机会。 备选皇后的四名秀女马上就要进宫了,楼云要等着皇后选出来之后。才能进福州就任。 骏墨觉得。这个时候公子不应该也找条船,跟着去太仓看看? 然后和季坊主来个偶遇什么? 只要表示一下他楼云虽然很忙很上进,养家糊口绝对没问题。但他也愿意找出时间,陪着喜欢的人,和她说话。 这不就是女子在一天家事忙碌后的小小心愿? 季坊主这样的要求实在是太合情合理了。 “我去干什么?她不就是在等着陈文昌来找她?” 楼云觉出了自己酸溜溜的口气,顿时咳了咳。换了一副脸色,正经说着。道: “刚才我看到了,她船上有许淑卿。” 骏墨一呆,知道楼云有顾忌。 打从谢七娘子说起,谢道清曾经和季青辰提过许淑卿的事。楼云就知道坏了事。 季青辰一定会怀疑他多嘴。 仅是多嘴倒也能补救,但他却还要担心她多想了。 万一她怀疑他看上了许淑卿怎么办? 紫竹院子里的教训他可没忘记。 况且,打从发现陈文昌简直不落家的毛病后。楼云马上表示,今天的天气如此好。河道清亮,倒映蓝天浮云,两岸花红绿柳,不时有游船驶过。 如果成了亲娶了老婆,这天气当然是要带着老婆一起在河里坐船看风景,然后被夫人差使着,叫着河上的花船,买些新鲜花儿给夫人编发髻。 以前在山里下雨不能狩猎时,他干完了活也一定会去小树屋里找她的…… 他和陈文昌那在外面玩疯了,完全不落家的小子可完全不一样。 虽然,他在寨子里也经常不落家。 但那是因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再没有别人。 他不想一个人呆着。 “但公子,你一直托了人帮季坊主在江北边军里找她的二弟,你还不是还打听到他的下落了?你就去和她说说这件事……” 他看着楼云的脸色,他明明是想追到太仓说话的样子,却偏偏要忍着。 他不好再劝,替楼云牵着马拐到了太学所在的钱塘门大街上。 春风楼就在太学旁边。 一路上是秀王、恩王两位王爷的宅府,接着又是京城武学,楼云坐在马上,把心事压住沉思着,任马前行。 待会到了春风楼,陈文昌也应该会来,他当然是绝不会提醒陈文昌,不要以为订亲就万事大吉了,男人讨好老婆的任务是一辈子的事情。 这小子太狡猾,当面说得大大方方,什么好女多家求,楼大人你尽管去提亲我一点也不介意。 转过头,这小子就订了七月初一成亲。 这一回的骂战里,前一月他楼云是在审案子,现在一个月他被官家封了福建安抚使。 要不是这样,孙昭对他去高丽出使时养泉州官伎的弹劾,绝不会骂了两次就停止。 他绝没有养外室好不好?! 而且他和王仲文根本不一样,他还没有娶老婆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要是和王仲文那样传的天下皆知。他这辈子都不用娶老婆了! 孙昭太会恶心人了。 陈文昌那小子早就心知肚明! “和陈洪说一声,把新开河道的事情传出去吧,这样一来,西河道上的码头也就马上定下来了。还可以看看各处的榷商们有没有意思要一起筹些款子。官家内库里的钱是不能动的。” 他皱眉看向了北方,眼睛却没有落在流出京城的运河船上。却是北方的天空, “金国为了这一次的战后和谈,要派使臣过来了。如果能在使臣回去前开工,也是件好事。” 季青辰刚才所坐的那条河船里,前后舱隐约能看到不少男女的人影。 他知道,季辰虎和许淑卿,还有她从唐坊带来的两位妈妈和随行坊丁。 听说。甚至她还传信到了明州城。和两家刚刚与唐坊结了亲的小海商商量,问他们有没有意思去太仓那地方买荒地。 楼云策着马,一边想着季青辰的打算。一边懒洋洋地向太学所在的钱塘门走去。 去春风楼,孙昭这回要谈的事情楼云也知道,就是福建各地官学里的安排。 孙昭是要探问一下他这个新任安抚使,除了四书的基础课本。福建官学平常到底应该讲“经世治用”还是讲“天理人欲。” 王仲文的贴子他也收过了,前天他去了明州城。在王家吃了一顿家宴。 王仲文也没提别的,只是和往常一样说了一些文章和官场上的闲话。 经世治用,这是他楼云在四明书院学来的。 他来是军职出身,又经商懂经营。所以在他看来,学到知识就要用来做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这四年他去了泉州城做官。看到那些被朝廷供养又胡作非为的宗子宗亲们,他觉得“存天理灭人欲”也不是没有道理。 修心养性真是太重要了。 因为季青辰的院子也在钱塘门大街边上。他收了贴子打算去春风楼时,心里何尝不想着特意路过她家的门前,万一遇上了能说上一句话。 现在,季青辰都已经坐船离开了。他的精神头就全没了。 到春风楼去见孙昭,见那个弹劾了他十三次的老头,谁会有这样的兴趣…… 就这样拖着马蹄,终于过了京城的宗学,到了官库货栈附近。 楼云眼巴巴地从季青辰紧锁的家门前路过。 “停马。” 他勒住了马头,牵马的骏墨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 在楼春等家将们疑惑看过来的眼神里,他一脸慎重地对向骏墨点头道: “你说得对,这些日子我公事太忙确实需要到城外去玩上两三日。我就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见见她,让她觉得我更可靠。” 说罢,他急急忙忙转了马头,也不要他牵马了,扬鞭就向盐运河码头奔去。 “……” 骏墨对他这样左右摇摆只能无言。 明明觉得谢国运帮他制订的求亲计划完全没错,明明知道现在去瞎献殷勤会坏事。但要把眼前的机会白白放过去,到底心里又舍不得…… 眼见得楼云是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要放了孙昭的鸽子,骏墨上了自己的马,连忙和楼春一起商量了。 到底还是骏墨拿了贴子赶去春风楼替公子赔罪,向孙昭编个有急事的理由混过去。 楼春带着两个家将,紧跟着他到了保圣桥下。 还不等他们抢先下马去替他租船,结果马蹄声响,一头汗的骏墨又从后面追了过来,翻身下马着急地低嚷着道: “公子,你看——” 楼云一侧头,果然就看到了从春风楼那边有船驶了过来。 船上面挑了泉州陈的旗子。 因为是陈文昌别院里的家船,这船时常在京城各处学馆和太学、国子监一带行走,所以他楼云也一眼认得。 半开的舱窗里,正负着手在里面团团转乱的,不就是陈文昌? 只看他这样子,楼云就知道: 他总算发现季青辰生气了。 骏墨在他耳边说着: “刚才我去送贴子,正看到他去季家找季坊主,恐怕也是去春风楼的路上顺道过去。结果只有邻居开门,说是这人家到京城来寻亲不到,所以要搬去太仓什么的了……” “……” 听到这样的留话,楼云知道是季青辰故意用来气陈文昌的,就算是心情不佳也不由得暗笑了起来。 活该急死这小子。 同在京城里,这都一个月了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他在外面过得是有多开心? 既然光交朋友不娶老婆也能过得这样快活,他何必急着成亲……L   ☆、178 两情长久 陈文昌的无奈地催促着,道: “到了桥边,快去义昌隆,问问季娘子有没有租了去太仓的船。” 驭龙机灵,马上就抢步出了舱,靠岸上船去船行里打听。 伏虎因为刚才被骂了一顿,现在委屈在缩在舱里不敢出声。 哪里是他不禀告? 季娘子让他回别院里准备亲事时要用的家什、器具,他根本就没看出什么异样。 而且他早就提醒过公子,虽然已经说好了,等孙师母到京城后,就让她帮着打理亲事。但眼前家里的事全交给季娘子办,他连问都不去问一声,这可不是好事情。 世上哪有新娘子自己布置礼堂,酒席,甚至自己准备迎亲的马匹、花轿的? 就算有,那也是泉州城里的破落户,还有城外乡下的外来佃农。 他伏虎出身的漳南一带的小山村子里,他就亲眼见过,家徒四壁父母没成算的本地女子,住着三两间的破屋子。 虽然勤劳下苦力干活,却不识字也没有什么织绣的好技艺。根本攒不下嫁妆。 再加上容貌平常,这样的女子婚配不易,年纪大了非嫁不可了,才攒了半袋子细米送到媒婆家。 求着说了一个外来的佃户男人。 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不会醉酒打老婆,愿意吃苦力下地干活就行。 姑娘家自己出面,东家借段红布西家借头驴,好不容易把亲事张罗起来,自己坐上驴,提着小包裹里几件旧衣裳。丈夫牵着,就去了邻村。 这就算是成亲了。 但那是因为穷 也没有醒事的父母可以依靠。 咱们家的公子和季娘子,哪一家少聘礼少嫁妆了?竟然要沦落到这份上? “当初就不应该急着来京城,至少也应该在泉州城里成了亲,让老爷、夫人给公子张罗完成婚的事情。孙师傅他连孙子都有了,王仲文做着安抚使他也不会跑。咱们着什么急……” 伏虎嘟囔着,却被陈文昌不耐烦地瞪了一眼。 “公子。小人问了——” 驭龙此时也跑回了船。笑着禀告, “季家在这里租了四次船,都是去太仓。今天是三郎来租的船。季娘子必定是去那边游玩了,还有兄弟陪着呢。” 陈文昌暗暗松了口气,知道她那寻亲不着搬家的话,就是故意的气话。 “快。直接去太仓,路上小心地打听着。是不是有义昌隆的船过去了。” 虽然明知道楼云要去春风楼,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先顾着后院起火。 “公子,等见到了季娘子,你好好赔礼。可不要生气——” “我怎么能和她生这些气?” 陈文昌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在船里走动了几回后。到底还是摇了头, “我并不是在外面治游。她有什么正事,我都回了话给她。我在京城里忙,亲事是偏劳了她。所以喜堂、酒席,我也是商量着来。她说怎么样,我大半依着她,有几处不合适也让你们好好说给她听。但那什么太仓的地,并不是眼前的急事,她怎么就非要我去见她不可?” 他那时正准备在别院里摆席,院子里还住了十三个外府来的士子,虽然还有两三个时辰才开席,但他也想在书房里歇一歇,清静一下。 她怎么就不肯让他自己呆一会? “公子,季娘子她是想你——” 伏虎觉得他家公子有些不解温柔了,忍不住提醒,“除了进京城你接过她一回,这都一个多月了。” 她租院子、安排亲事、查着太仓的地,这些事你都没管。 她虽然有兄弟,但季辰虎在大宋是完全人生地不熟,这些事情都是她自己找人办的。 日子久了,她想见你一面,也是常情。 陈文昌却笑了起来,道: “胡说。我对她如何,她心里不清楚?人贵在相知。就算是日日相见,不知你的还是不知你。更何况我与她是要结为夫妻的人?季娘子断断不会这样任性为难于我。” 驭龙和伏虎对视了一眼,觉得自家公子似乎想得太诗情画意了些。 驭龙跟从的时间长,想要说上两句,反过来一想,季娘子平常确实是沉稳大度的样子。 她话不多说,行不多动的,谢七娘子平常笑着劝她说这亲事不成样子,也没见她有什么不高兴的表现。 说不定,她这回不是思念公子,而是女人家罗嗦找事的毛病? “你看孙师傅在外面奔波,师母她可曾半路上叫他回去说话?就算是咱们家里,老爷在外面做生意,母亲说他当年出海两三年不落家也是常事。母亲她就算要去找他,从哪里找得到?我也是看在季娘子她持重明理,才如此放心,一切都交付了给她——” 陈文昌如此说着,觉得需要和季青辰谈一谈成亲后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 驭龙连忙劝住,让他自己不要说这些话,免得叫季娘子不高兴。 等孙师母来了,季娘子看着自然就学会了。 陈文昌的船直接就向城外驶去了。 季青辰坐在了后舱里,小蕊娘也捧着赢来的果子,溜到了她的身边来。 她在黄府住了一个多月的样子,模样儿已经是不同,粉蓝色的纱裙子,扎着两个乌黑的垂发髻,玉面明眸,已经是个小美少女的模样。 让季青辰看得欢喜。 她笑着在这孩子的手里捻了一枚青果子,一边吃着一边听她说一些黄府里的事情,季蕊娘毕竟还是年纪小,忍不住小声问道: “大娘子,陈公子他还开书院吗?” 季青辰微微一愣,笑了起来,道: “当然要开的。这阵子忙完了就要开了。” 她看季蕊娘这样的小孩子也在担心她。含笑摸着她的头。 “等过了这阵子,他清静下来开蒙学,我和他时常一起做些事,互相的性情更熟悉一些,我就不会生这样的气了。” “是,大娘子等成了亲,就好了。” 季蕊娘小大人一样安慰着她。说着她这样孩子的心里。为季青辰勾想的婚后幸福, “等成了亲,大娘子就只在书院里看看书。和陈公子说说话。大娘子把西码头给季三哥做生意,将来等季二哥回来可以让他去刘家村的大书院,有许七姐姐、海兰姐姐她们,大娘子就可以什么也不操心。一心一意和陈公子在一起了。” 季青辰哑然失笑间,捏了捏她的脸。笑道: “小懒蛋,想得真是太美了……” 盐运河边的楼云,策着马在大街上走着。 见着陈文昌去追季青辰了,他自然就只能干自己的事情去。 太仓是去不成了。 春风楼离着眼前不远。他把季青辰发脾气时喜欢冷暴力和说反话的习惯记了下来。身边的骏墨和楼春却都在担心着他心情不好。 他们互换换了眼色,琢磨着,还是要让公子去散散心比较好。 “公子。要不要去瓦子,听曲戏。或者是去谢府找十三公子喝酒——” 楼云却瞪了他一眼,道: “去什么去?孙大人在等着,怎么能中途不去,失信于人?” “……” 骏墨表示,楼云的心事不能猜。 刚才你不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要放人家的鸽子? 这个时候,楼云就像是一辈子都没见过孙昭一样,快马加鞭在路上被行人骂了三四次后,他飞快地进了春风楼。 他跳下马就捞着衣裳前摆,蹬蹬蹬地上了楼,大笑声中推门进了包厢。 “孙大人,劳大人久等,实在是云的不是——” 面对他这完全不合情理的热情,不等孙昭反应过,楼云又故意在屋里看了一圈,笑道: “文昌公子在哪里?快去请他来,这席上怎么能缺了他?” “……” 还在楼下拴马的楼春等人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面面相觑后纷纷忍笑。 楼春摇着头道: “大人的运气也是太不好了一些。他是订错了人才耽误了功夫,慢了陈文昌一步。现在怎么就只能这样忍着不去见个面?就因为大宋的规矩,订了亲的女子不方便和外人相见?” “哪里是因为这个?” 楼叶马上摇了头, “别看季坊主正生气,只要陈文昌赶过去说几句好听的话,季坊主马上就会高兴了。大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大人这些日子不声不响地帮她在江北那边找季辰龙。这才是真心意。况且,她要是和陈文昌处得好,大人当然是盼着季坊主好的——” 楼春和骏墨同时嗤之以鼻。 楼叶还要辩解,眼看着孙昭身边的亲随被楼云赶下了楼,跑着去催请陈文昌。 楼云在包厢里的笑语传了出来,自然是把孙昭的高足陈文昌捧得高高的,看来陈文昌不来楼云就不打算开席了。 楼叶也觉得自己说那话,真是太高看云哥的节操了。 …… 果然如谢国运向楼云说起的,季青辰看到陈文昌急匆匆地赶去,接了她一起回了季家。 他陪了礼,哄了她几句,季青辰就把这次争吵揭过去不提了。 只不过,陈文昌说了,孙家的师母过几日就要到京城了,有她来帮着打理,她不用这样辛苦。 她觉得也许是手上的事情太多,才让她发了脾气。 自然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只不过,楼云当日在春风楼上,也确实等来了陈文昌。 因为陈文昌的船本来就也没有离开京城,他还在路上的时候,季青辰就独自换船往回赶。 她的船在河道中间和他相遇了。 原因是,她接到了北方季洪传来的消息,不得不准备回城去韩参政府上打听。 她想知道金国使团来大宋的事。 所以,就算她和陈文昌和好,她正巴得不手上的亲事交给他的长辈来办,她暗中四处打听着季辰龙的消息。 反正陈文昌也说了,他们之间不是父母说定的,求亲时为了让她知道他的为人品性,他常常与她相见是理所当然。 但如今互相也知道为人了,何必要常常相见? 心里记挂着,就是相知了。 否则天底下为官、经商、夏秋两季出外服官府劳役的男子如此之多,家里没有一个当家理事不任性的女子,日子怎么过得下来? 他说着这些,还握着她的手,一起写下了一首送给她的《鹊桥仙》的诗句。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季青辰觉得,她也许得习惯一下了。 陈文昌的意思,就是在成亲之后,他也是要经常在外不落家的。 开书院还要过几年才行。 而她,既然她喜欢陈文昌,她不就应该为他退上一步? 更何况,她也不是闲极无聊的女子,她在家操持家务和在外面做生意本就是份内之事。 陈文昌忙着正事不能常陪她,她凭什么就忍不了? 就算不提将来成亲之后的事,她现在的麻烦不是还有一大堆? 过了七八天,季洪终于赶到了京城。 “二郎马上就要到京城了?” 她听到他禀告这句话的时候,实在是笑不出来。 她那一瞬间想的是,陈家这门亲事是联不成了。 因为季辰龙这次来临安城,是在金国人的使团里。 想到退亲,她对自己心底一瞬间如释重负的感觉有些震惊,但是,她没功夫的去多想。她更多的思绪还是怔怔地想着,要怎么和陈文昌开这个口。 她明明是喜欢陈文昌的。 她甚至没发现,季洪一脸的苦像。 他还有一件更要命的事,不知道怎么向大娘子开口: 李海兰也去金国了……。 她已经被写进了宫人名单,成为进入金国章宗后宫做女官的备选之一。(未完待续m.)L   ☆、179 病中相会 季青辰在家里见过了季洪。 说了足足两个时辰的话之后,那一晚她直接病倒了。 过了几天,谢七娘子匆匆赶了过来探望,进了她的院子,坐在她床边埋怨道,道: “这是怎么回事呢?听说你病了,也没有和陈家说一声?要不是前些日子在这大太阳底下为亲事辛苦忙碌,你哪里又这样弱了?” 季青辰自知是回大宋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季辰龙和李海兰的事叫她心急,所以才病了这一场。 前阵子的亲事忙碌倒还是其次了。 谢七娘子还在这里说着的时候,外面就有陈文昌的纸条子送过来了。 因为上一回生气后,季青辰也和他说了,无论如何三四天也要给个消息,不能一个月完全没个人影子。 陈文昌开始觉得麻烦,后面见她沉默着不出声,为了哄她开心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这人叫季青辰舍不得的好处就是,答应过的事情就能办到。 今天就是他四天一次地派了驭龙来递纸条。 季青辰便也向谢七说了失礼,让人放了屏风,隔着正屋的门和外面的驭龙说话。 陈文昌的纸条例行是说明他在什么地方,一切都好。 她喝完了半碗药,有绢子拭了嘴,对外面笑道: “和你们公子说,我一切都好。我也听说了官家亲自过问孙师傅弹劾的官伎一案。他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亲事又有孙师母在办。我没有什么要烦他的。” 驭龙本是隐约听说她身体不舒服的风声,一路进了正房就要仔细看看动静。 但因为谢府的娘子在里面做客,见着屏风、门帐严严实实,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听不太清。他也没有起疑。 “和你们公子说,孙师母年纪大了,现在又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宁可亲事晚几个月来办也不好叫她劳累。你和公子说,就说是我的话,让他尽心去办事。等过了八月,天气完全凉下来了再说不迟。毕竟不好叫孙师母这样为我们忙碌。” 驮龙听她要推迟成亲。先是吃了一惊。暗中却欢喜。 因为官家派了岳飞岳王爷的孙子岳霖来审这桩官伎案,公子正帮着孙昭在衙门里忙碌,他虽然不是御史台的文书。却挺得上三个文书了。 他确实没时间七月初一就成亲。 更何况,他知道季辰虎被她打发去了楚州,和黄氏货栈一起接洽码头的事情。 要是姐姐身体不好,季三郎是不会离开的。 驭龙放了心。没怀疑她怎么突然推迟亲事,然而。楼云在临着去福州前,听到这些消息后,马上就起了疑心。 “必是病得不轻。” 他让家将去推迟船期,自己赶着去了谢府。在谢国运屋子里等着谢七娘子回来。 谢国运还觉得他大惊小怪,季老三虽然是个粗人,难道还会粗心到不知道她的病? 他却跺脚道: “唐坊里的事你不知道?他们兄弟间是不和的。必是季二郎那边的事情出了大错。她不愿意叫三郎知道。” 谢国运并不知道他查出了季辰龙在金国的下落,这人只是想起了楼云在江北边军的事。便恍然笑了起来,道: “对了,季洪从江北榷场直接拿了公文进大宋,听说是你帮他办的。” 季青辰强撑着,送了谢七娘子离开,又让许淑卿带了两样消暑的饮品送到陈家别院,感谢孙师母的。 天气热,让孙师母带着儿女在别院里歇凉,亲事放一放,她这边事情完了再去拜见。 许淑卿和季辰虎一样,是个心大的,没多想她推迟亲事,答应着就去了。 季青辰打听着许老四陪着她出门,这才把季洪又叫了过来。 她倚着墙,被叶娘子扶着走到了外间,坐在了榻床上。 季洪遵了她的吩咐,重新把金国的事细细说了一番。 她只是想再听听,能不能找到挽回的余地。 李海兰因为和和季辰龙的一场争吵,她居然就对二郎灰了心,她直接借着季辰龙为她办下来的金国监户女子的身份就去报了参选。 她的容貌和带着外夷口音的汉语,都让人相信她不是南方汉人女子。 她上了入宫宫女的名单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季青辰第一回听着这此事的时候,极是冷静。 她在病倒前就马上安排了,让心腹准备去路上接着金国使团,这样才能暗中和季辰龙联络,准备在京城见面。 她也亲自去书院里求了王世强,请他马上差人去了金国。 通过他在那边的关系,季青辰把自己名下两个在金国京郊的田庄,暗中送到了李先生手上。让他有了个安全稳妥的落脚之处。 李先生现在也在金国,他本就是和李海兰一起,去金国找季辰龙的。 现在该做的都早已经做了,她那天忙完了这些事,回来就病倒,此时再听季洪说起李海兰和季辰龙为了猛克府里的小姐争吵,她心力交瘁之下忍不住落了泪,道: “当初是我的错,不应该叫他们订亲的。” “大娘子……” 季蕊娘本是马上要回明州城去,现在也吓得不敢走,天天陪着季青辰。 季洪已经是乱了方寸,好不容易有着季青辰拿了主意,现在见她在病中哭了起来埋怨二郎,他只能搓了手,苦着脸,道: “小人看,这回事怪不得海兰姑娘。可是,也怪不得二郎……” “二郎我知道,他当初在李家,就是在墨兰她们三姐妹之间一碗水端平的样子。对谁都是温柔体贴。这本也是做兄弟的好处。” 季青辰不好当着季洪骂二郎,含泪说着, “但墨兰、秋兰她们个个都觉得二郎对她们有情。都想嫁给他。他要是在金国遇上了什么猛克府里的小姐,让人家误会。被人看上要招婿我也是能明白的。可怜的是海兰,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答应了李先生,叫她们三姐妹都嫁给二郎……” 季辰龙在坊中长袖善舞,和宋商们关系极好,各处的关系摆得四平八稳。 他除了会读书,算是个极擅交际的人才。 所以她太清楚他对女子的态度。就是不主动。不拒绝,也不负责。 他虽然不会祸害女子,但也从不愿意为这些男女之事得罪人。 唐坊里喜欢他的女子绝不止李家三姐妹。 只是除了许淑卿之外。坊里再没有女子能和李家姐妹争抢而已。 所以她才作了主,让他和李海兰订了亲。 她也是私下问过他,他到底喜欢谁的。 ——他说了是李海兰。 结果一出了唐坊,到了金国。他就在女子的事情上惹出了麻烦。 “有李先生在,什么事情不能解决呢?二郎他再不愿意直接拒绝人家猛克府的小姐。李先生也是他的养父和岳父。只要他在,二郎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外人的亲事。海兰她这一进宫,哪里还有出宫的机会?” 她正发着烧,终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早知道这样,咱们就留在唐坊,不回大宋了。我也不送二郎去高丽读书。当初他一成年就在唐坊里成了亲。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 …… 楼云在谢府里,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只从谢七娘子嘴里听说季青辰派了心腹姬墨到城外码头去租船。 这事情。她就是在季家听了一耳朵,并不知道原因。 楼云马上就猜到,姬墨就是要坐船去半路上迎住金国使团,暗中找到季辰龙。 他知道这绝不可行,也不可能直接上门和季青辰说,连忙差了人去追姬墨。 然而那位唐坊里出来的坊丁头目姬墨,却是个好手,他十分警觉,出了城就把楼春甩了。 “大人,可以让谢娘子去和季坊主说一说,提醒她把人召回来。” 楼春一脸羞愧,灰溜溜地站在旁边不敢开口,楼叶却因为楼铃这几天和阿池有来往,他当然想着办法要帮季青辰摆平这件事。 派姬墨去找季辰龙是没错,但朝廷里盯着这金国使团的人太多了。 季青辰恐怕还不知道,韩府里也有有暗线在使团里。 楼云并没把握,她和王世强之间通了这个消息没有。 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季辰龙的身份。 “这事不能让谢七娘子去传消息。她是个精明人,只怕过几天就能猜出内情,她要推着通义郡夫人做皇后,哪里会愿意涉进这样和金国有关的事情。” 通义郡夫人,就是谢道清如今的封号。 楼云坐在了厅中椅上,沉默着,他知道楼铃虽然是女子却不能让她传话。 楼铃知道了,就是阿池知道了。 阿池知道了,不就是季辰虎知道? 如此是这样的结果,将来季青辰必定是要埋怨他多事的,他想来想去,突然地说了一句,道: “去请陈文昌来——” 刚说了这一句,不等楼春答应,他自己就摇了头。 “这事也不能让他知道。” “大人,陈公子要是知道这件事,他们的婚事……” 楼春在这件事上正替楼云高兴,只是拿不准季青辰的心思,“她把这件事隐藏不告诉陈文昌……” “如果这回季辰龙没来,她一定已经和陈文昌说起了,陈家要是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个亲事她就退了。但现在是季辰龙马上要来,她不敢把他的下落告诉别人的。” 楼云深知季青辰的心思,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用了楼铃。 季青辰知道楼铃这小姑娘这几天不时往她家里跑,因为有她在,她才敢拿准了阿池没有闲功夫打听到二郎的事。 但今天楼铃没去阿池院子里,反而来了她这里。 然后塞了一张纸条给她。 她一看那纸条封了蜡,就知道是不许楼铃看的密信。 她同样发现,楼铃没耐住好奇,已经拆开偷偷看过了。 所以,她疑惑地看到纸条上,写着些盐运河岸月夜扶柳的诗句,她想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有人约着她在盐运河边的黄尖嘴蹴毯茶坊里看球。 这诗句是那坊里士子踢球时题的诗,一进门就看得到,她和三郎一起去茶坊里看球时曾经见过。 甚至派楼铃送信来约她人,她都知道只可能是楼云。 她瞬间明白,是楼云有密事要和她说。而且是不能让阿池知道的事。 然而,当天晚上她到底是没能去。 楼云也被引着,悄悄从后门进了季家,坐到了她的面前。L   ☆、180 女子用心 “……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该请坊主出去相见。” 晚霞敛艳,夕阳将隐,天气凉快了些。 京城的季家院子在钱塘门附近,出城门就是杭州西湖,沿着大街拐个弯就是城中的盐运河。 四进的院子栽满了青柳,傍晚时在树下搭的卷凉棚里坐着,夹着水意的晚风习习。 但正堂里只开了一扇窗的话,就有些热了。 楼云一身淡灰绣松纹的罗衫子,手里捏着折扇子,虽然热自己也不敢扇风。 他看着她大热天,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一张小鹅蛋脸烧得通红的样子,自然要心疼。 他在茶坊二楼包厢里等着她,在窗口远远看到她的竹厢车来了,正高兴的时候又见那车拐向了另一条街上。 好在他知道那街上有她召去诊病的药王堂。 谢七娘子也是从药王堂听到了消息,才知道她生了病。 他马上就下了楼,牵马跟了过去,然后等着季蕊娘拿药包的时候,托她递个消息。 这样,他才被从后门请了进来。 他并不是没本事半夜爬墙进来和她说话,免得她耗力气。 但,一则不知道她会不会见怪,二则他楼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送贴子求亲的男子,将来还要三媒六聘娶她做诰命夫人。 他干不出那偷偷摸摸的事。 绝不能让陈文昌比下去。 但因为见着她又召了药王堂的大夫,他也觉得从后门来求见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了。 “并不是大人的关系,是太不巧了。” 季青辰得的是热伤风,傍晚出门时病情就加重了,季洪看她实在不行就直接去了药堂里看病。 她用手绢掩嘴咳着。眼睛也看不太清楼云的样子,只是勉强笑着,道: “怠慢大人,还请恕罪。” 季洪说过他从金国回大宋的事。 他本来是按她的传信去找齐府的商队办通关,免得从高丽去绕远路。 但他到了榷场里自报家门说是季氏货栈,就有武宁军里的军尉过来帮着办了通关文书。 她猜到了是楼云。 所以季辰龙的事情是瞒不过他的。 楼云也不拖着,低语几句先把金国使团的事情说了。 这一回的金国正使是金国国主的叔父卫昭王。除了一些随员。他手下还带着他名下部奴里的四位猛安官。 猛安算是千户官,下面还有谋克是百户官。 季辰龙就是在军营里献了火器图,成为了一位千户官身边的文书。 职位是译从。 这些季洪已经说过。但季洪毕竟不是朝廷官员,对金国的官职并不熟悉。 他说起这些事情没有楼云的条理分明,深知内情。 季青辰听到二郎做了译官,心里稍稍放心。 季辰龙会的语言很多。汉、扶桑、高丽土话、契丹、女真,他都会。 然而楼云再说起那金国国主三个儿子都夭折。正在选妃。 他将来如果没有生下皇子,除了亲兄弟,极可能是这位正使卫昭王继位,她就吃了一惊。 她也不用楼云再说。当机立断,让陪着一边的季蕊娘去召了阿池来。 季洪本也在屋子里听着,此时欲言又止。因为他是初来乍到,不认识路径。要去追赶姬墨确实不如阿池方便。 太阳落了山,风轩堂里掌了灯,季青辰已是热得不行。 但她是忍得住的,只命季洪去把楼云身后的窗户又打开了一扇,让他凉快一些。 窗开处,正看到阿池远远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楼铃。 阿池进来一怔,他瞥了楼云一眼,又瞥了季青辰一眼,应了去追赶姬墨的事。 季辰龙在金国使团的事没叫他多吃惊,倒是季青辰含糊说着李海兰也在金国,他明显露出了“少了一个能干活的人”这类的惋惜表情。 季青辰还不放心,三两句说了金国使团里有叔王,他身份不同只要进了大宋沿途少不了朝廷里监视的人。 官家自己的皇城司、政事堂所属的职方馆,枢密院所属的安定营,更不要提韩、谢、李、贾各府里的人了。 让他千万拦住姬墨,不要马上去和季辰龙通信,否则太容易被发现了。 一切到了京城再说。 阿池转身出了屋,跟在他身后的楼铃马上就一本正经地向楼云禀告,她要出城去。 楼云一听到李海兰也在金国,就知道其中还有别的内情,他不应该让楼铃去。 他还刚刚摇了头,楼铃扁着嘴,上前就要来搂他的脖子撒娇,楼云顿时吓了一跳。 阿池会不会吃醋他是不在乎的,但当着季青辰的面这就要命了。 “我去福州的船还在城外,你哥哥楼叶在打理,你去帮我查问一下吧。” 无奈间,他一扇子抵在了楼铃的额头上,和她保持了距离,苦笑着如此吩咐。 尽管他的船在城北,阿池要去的是城西。 楼铃才不会管他的船呢。 “……” 季青辰看着阿池没走远,等在了阶下,明显就是在等着楼铃。 她就算不太愿意多一个人多一份出错的危险,眼下也只能笑着道: “快去吧。” 一时间,阿池带着楼铃匆匆出门,去追赶姬墨。 叶娘子煎了药送过来,屋子里的季青辰告了罪,喝了半碗药后,努力看清了眼前的楼云,试探道: “大人,既然大人已经知道我家的事,还请大人转告陈纲首,这门亲事退与不退全看他家的意思了。” “……我听说坊主在郊外的陈家田庄边买了十亩地,先建了座小小的蒙学?” 楼云暗中叹了口气,自知是保媒人的身份,她和他说这些那是理所当然。 他只能暗暗骂着自己当初给自己挖的坑,直视着季青辰。道: “文昌公子知道这件事后,想必会感于坊主的知心。” “……” 季青辰听得楼云已经深知此事,一时间也沉默不语。 这几天就算在病中,她一边做着陈家要退亲的打算,一边暗中让人去了陈家那几座田庄子。 除了免了他们的租子。她又出钱帮着他们在村口道观里开了一间小蒙学。 她拿出以前拟的客人名单,从驭龙说起的陈文昌的朋友里,挑了一个人出来做老师。 那是一个到京城赴考。七八年没考中还要继续考的外地士子。 陈文昌一直觉得此人人品厚道。 她另外买了十亩地给蒙学做学田。佃出去就足以让这士子在道观免费住下,吃用不愁。 他可以一边准备下一次的殿试,一边教着佃户的子弟识字。让他们学些算帐的本事。 这就等于帮着陈文昌在京城外开了一间小蒙学,既不耽误他的时间,也帮了他的朋友。 她希望陈文昌看在她的这一番用心上,不要急着退亲。 “坊主的打算也没有错。就算是当朝官家。在金国还有不少的亲戚。” 听得楼云说起这些话,她只能强撑着。让季蕊娘和季洪退了出去,在阶外等着。 官家赵姓在金国的亲戚,当然就是靖康之变被捉去的上千的宗室。 另外,宋徽宗和宋钦宗在金国与随行宫女生下了儿女。完全是在金国长大。 就连高宗接回来的韦太后,她在金国也曾为金人生下子女。 但这些话,毕竟是不好听。也不能说的。 只不过,楼云的这些话毕竟让季青辰暗暗松了口气。 她至少不担心楼云马上就把季辰龙当成了逆贼。 “这件事。也是我失之考量,所以才劳累了坊主。当初我在高丽发现高丽王有不肯雌伏之心,所以才助他一臂之力斩除了掌军大将。我本应该向二郎通传一声,让他早早避开的。” 季辰龙突然去了金国,这件事源起于高丽的宫变。 只可惜楼云在高丽时,还一心想着办完了差事后,回泉州与顺昌县主完婚。 他那时根本不知道他和季青辰是这样的缘份。 否则他怎么着也要通知将来的小舅子,赶紧逃出开京城不要卷进去。 季青辰能听出楼云说这些话是在讨她的欢心,然而她努力地睁眼看着眼前一直在求亲的男子。 她冒出来的第一句,也不是问着季辰龙的事,而是笑道: “大人马上就要去福州了?这两年,大人从泉州到了京城,出使后又去了高丽,而后到了我唐坊。好生辛苦。” 她在榻床上坐着,撑着额头,在灯下凝视着楼云。 晚风从窗外吹进,吹起了他薄薄的罗衫子,灯下的他丰神玉面,卓然不群。 而这男子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她不得不承认的丝丝情意。 楼云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欢喜,觉得全身都冒了汗,再见得她额头上的汗珠儿似乎少了些,脸色也不那样烧得通红了,连忙想要让她凉快些。 他半打了扇子,小小地替她扇着风。 门外的季洪和季蕊娘早就只顾着给自己扇风趁凉,才不会傻到看屋子里的情形。 季青辰虽然知道不妥当,但实在也没力气说了。 风轩堂里摆着驱蚊的绿萝和夜来香,她觉得她坐了这半会,已经被晚风吹得更着凉了。 他这样扇着风,她的病还要拖上好几天。 然而她伏在榻边,心里想着的却更多。L ps:今天加更一章。 感谢编编安排的手机端推荐,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12点更新不变。   ☆、181 心事难诉 楼云移近了榻边扇风,风中夹着特意熏过男子竹叶香。 让她的思绪朦胧。 这一世的生活里,没有飞机、火车,做官就是要离开家乡。 因为有避籍的规矩,本籍人不能在本地做官,只能被吏部安排到外地去做事。 如陈文昌这般的读书人虽然免了官府的劳役,但也有游学的习惯。 死读书是很难考到功名的。 而普通小民没有功名不能免役,有钱的交些免役钱,没钱的在农闲季节就要出外。 小民们会按三年一轮,五年一轮,或是十年一轮地被县、州、府的各级衙门招去。 他们要自己带上干粮,去做水利、宫观、军事等工程。 遇上不知体恤小民的衙门,不仅年年要服役,农忙时也会被召去为官府免费干活。 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男主外,女主内。 这个时代的情爱,也就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楼云和陈文昌也是一样的。 “坊主……” 楼云只看她的眼神,就能明白她心里的念头,他急忙辩解, “官员出仕在外,带着家眷赴任的十有三四。如果家中并没有父母亲大人需要妻室代为尽孝。就算是出外任职当然是把妻儿带在身边的。” 他尽力暗示着他日后的打算,又知道机会来得不容易,冲自己扇了几扇子,冷静下来,“再者,我本来就是西夷出身。不怕坊主知道,我除了打些猎物,出外是到各寨子里交换些盐、布为多。” 说白了,他一个夷奴从小的习惯,出寨子就只有三件事: 狩猎、以物易物、然后就是谈恋爱, “我并不能和……和各州县的士子那样习惯地四处以文会友。” 他自问和陈文昌不同,除了合谋议事。他不太喜欢和士子们经常来往。 他也没办法和武宁军的军官们太过密切。 因为他烦了他们口无遮拦的说些华夷之别。 尽管他也把金国视为敌国。 他的志向也是辅助官家。收复旧土,直捣黄龙。 季青辰突然听他说起西南夷的旧事,倒是有了些兴趣。她可没忘记,他在紫竹林子里说起赵德媛,居然说顺昌县主像他的一位故人。 除了熟识的女子,又能是什么样的故人? 楼云马上就察觉出了她的疏远冷淡之意。不知道又是哪里说错了话,平白得罪了她。 “坊主也是外夷归来的。想必能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他不急于马上打动她,只是抓紧能见面的机会,恳切说着内心的话, “我以前在府里也有几个蕃商送来的美人。如今都送出府去了。我以往时常到她们屋里和她们说说话,想来都是一样有些寂寞的。” 他不好意思说,什么外夷华夏的不是真正原因。 要知道。他的官大别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说话,他是西夷出身并不算什么。 而且官家的宫里都有契丹归附的班直做御卫。他这样的三榜进士经常可以横着走路的。 但他从小一个人呆着,太孤单了。 所以他府里有很多兄弟,也有很多蕃女。 和寨子里一样很热闹。 他在成婚后,希望妻子儿女都围着他不要离开。 但他是个男人,这些儿女情长的话他不好意思说出口。 …… 听到楼云说起他府中的外夷美人,季青辰却只有苦笑了。 跟着陈文昌到了京城,她到现在还没有担心过妾室的问题。 而且,她在京城成亲是不需要在陈家大宅里孝敬公公婆婆的,她也确实不习惯那样的生活。 但陈文昌连父母孝道都能放下,远别家乡到外地谋生,他这喜欢交游的习惯那是根本无法改变的。 她要么顺着他,要么不结这门亲事。 因为她的两情长久,也许确实需要“朝朝暮暮。” …… 送走了楼云,她躺在了床上。 在头痛脑热中,她回想起了唐坊外的深蓝大海,和前世里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还有回到大宋时,她仍然要小心适应的陌生环境。 她其实和楼云一样,对宋人的圈子很陌生。 她也不好意思对陈文昌说,就算她已经不是一个羡慕哥哥的小孩子,她可以一个人把日子安排得满满的,有很多朋友和伙伴。 但她还是希望,成婚后夫君能多陪陪她。 她不说这些是因为,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让他过得开心才对。 陈文昌过得开心,她也就欢喜。 她摸着瓷枕底下陈文昌传给她的小纸条,眼下想的仍是怎么摆平了季辰龙的事情,让陈家不要急于退亲。 …… 陈文昌好不容易从御史衙门里回来,在书房里还没有坐稳,陈洪就从明州城来了。 “叔父?” 陈文昌看着他一脸的愁容,不知道他哪里又不如意了。 他只有暂时放下给季青辰写纸条的任务,先把这位长辈给招呼好了。 “叔父,唐坊的工坊应该已经开始回迁了吧?” 他微一思索,从驭龙手上接了茶,放在了陈洪面前,不知道他除了生意还能愁什么? “文锦堂弟他在泉州城,一切可好?” 他以为陈洪在愁他的庶子。 “……” 陈洪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从季青辰不回泉州,又愿意少拿八珍斋的股份后,陈洪觉得他的日子终于过得顺心 了几天。 尤其是楼大人让他把开建新河道的风声放了出去,楚扬河道那边的僵局马上解开了。 江浙各地的粮商、盐商、船帮大佬们一看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赚钱,自然就不非抓着西河道码头不肯放。 所以他也没在意楼大人向季青辰向亲的事情。 “二侄儿,打从四月里,楼大人和我说起了他订错了亲的事。我是一个字也没说出去的。” 陈兴拉着陈文昌的手。让他几边座椅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喜欢你那求亲求来的媳妇,她看着也没有起外心的意思。所以楼大人虽然亲自上门和我说这件事,我就是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但一个字都没劝过你。我从没要你退一步,不要和楼大人争。” 陈洪是接了楼云的消息,匆匆赶到了京城里。 陈文昌耐心听着他说着,诧异道: “叔父突然来京城。难道还是为了我和青娘的亲事?” “这一次不一样。季家那个二弟一直在高丽没有回来。听说是投了金国了。” 不出陈洪的所料,陈文昌顿时一惊,站了起来。 “叔父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然而不等陈洪回答,他在椅前来回走了两步,顿时想起这几天季青辰那边似乎是生了病的消息。 “她是为了这件事?竟是真的生了病,却不叫我知道?” 他看向了驭龙。 驭龙被他脸上的神色吓住了。连忙跪了下来,叫屈道: “公子。我每次去为公子传信,季坊主都说她一切都好。她那屋子里都是仆妇,要不就有蕊姑娘、许七娘子,小人怎么能真的看到她?” “二侄儿。” 陈洪这时候哪里还有功夫听这些。拉着陈文昌, “她不亲自和你说,却叫楼大人来和我通了信。当然是她的好意。她这意思就是告诉你。这事儿她不连累咱们家。要退亲她也接着,反正楼大人保着他们家呢。” “叔父说的哪里的话?” 陈文昌刚才的纸条只写了三四个字。却是打算要写几句诗经里的“东家之子,宜家宜室”的诗句。 他知道季青辰看了一定会高兴。 她在陈家田庄里起的小蒙学,安排礼聘了他那位朋友的事,他刚刚才知道。 那位朋友特意在御史御门外等着他,再三谢过了这番好意。 “叔父不需再说了。她必是不愿意退亲的。” 陈文昌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句,陈兴也板下了脸,道: “她要是不愿意退亲。那她就是坏了良心。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说差了咱们是泉州城的海商,上百家祖宗的家业传下来,从没有和绿眼睛的金国人打过交道。更不要说是结亲。” 这一路上,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准备了说词, “说好了些,咱们陈家虽然是败落,但向上数个十多辈,也能和戏文里的陈朝国主攀上血脉族亲。咱们怎么能和金国人扯上关系?祖宗在地下都要羞死的。” 陈文昌本来还要疑心她和楼云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听得这里,却有些哭笑不得。 “叔父,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修族谱时胡编出来的事情,叔父怎么还拿到嘴里上来说,叫外人听见了笑话咱们。” 修谱族时想着法子攀上有名的好亲戚,那是例行的规矩了。 陈家祖上不过就是泉州城里有几间海珠铺子的小富商,靖康之变市舶司生意萧条时,陈家一时好心用极便宜的价钱买了七八条船,让船主抵了债。 结果,等到朝廷整顿港务鼓励贸易时,渐渐地把家业做大了起来。 所以,陈家和陈朝后主陈叔宝那是绝没有半点关系。 说到这里,陈文昌就要出门。 “她既是生了病,我当然要去探望。叫她知道我绝不至于为此退亲,她的病就好了。” 他也不觉得她行事妥当,脸色并不好, “我也要问问她,我从不多问她以前的事,她却为了什么事要和楼大人暗通消息?她生病了反倒瞒着我。她到底是想成亲还是不想成亲了?”L   ☆、182 疑心吃醋 陈洪当然明白,季青辰就是因为二郎在金国的事,所以和楼云通了消息。 这事情八成还是楼大人先查出来什么不妥当,着急去和她说的。 但他哪里肯告诉陈文昌? 为了这侄儿娶老婆,他也是冒着得罪了楼云的风险。 现在天上掉下个退亲的理由,楼云看着又是非要娶这季氏不可的意思,他陈洪再不识像,他在泉州城也不要做生意了。 然而他左劝右劝,陈文昌总言而之并不听他的,反倒还有话要说,道: “叔父只管放心。我的性情她知道,我怎么能愿意和金国人扯上关系?她只要没有要退亲的意思,她是一定要把二郎劝回来的。” 陈洪根本拦他不住。 眼见这倔脾气的侄儿就要出了厅,飞赶着去探望生病的季氏,陈洪恼起来,骂道: “你只管去!我去和你孙师傅说,看他打不打你的板子!” 陈文昌一怔,刚刚下了阶的脚步果然滞了滞。 外面正是后暑炎热的时候,知了在书斋外槐树浓荫里吱叫个不停。 陈洪拦了他一场,已经是一头一脸的汗,把一身新裁的蓝色灰绸子大衫都汗透了, 胡须上都要滴汗出来。 “你别以为我这堂叔不读书,我说的话你就不当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孙师傅 平常教你些什么?不就是什么天理人欲吗? 陈兴一口喝开了盏里的茶,嗓门就更大了一些,他在明州城,把这桩子养官伎案打听了不少,现在也大声嚷嚷了出来。 “我就不信了,他连王仲文养个外室他都要弹劾,他就会看着你和金国人扯上关系?你为了个女人,家里人你不要了,你连师傅也不要了?书上的道理也不要了?我看你读的是什么书!” “……” 陈家别院里住着的十二三个士子,如今还有四五个没离京,陈文昌并不想和叔父吵起来。 他嘴上不好去驳。免得这堂叔真的跑去找孙昭。 他思前想后。还是退让了一步。 他转头回了书房,不理陈洪,把刚才那一封给季青辰的短信匆匆写完。 他差了驭龙拿信赶紧去季家问病情。 驭龙早就准备着要去。连忙应了,赶着就出堂去,陈文昌看了堂里的陈洪一眼,知道他坐船劳累。让伏虎侍候着他去沐浴歇息。 他唤着驭龙到了别院门口,驭龙知道他有话吩咐。 “公子?” “她弟弟并不在家。只有许七娘子和几个妈妈。” 陈文昌沉吟着。 他虽然没有见过许淑卿。却当然知道那是季辰虎要娶的妻室, “你和许七娘子说,把药王堂大夫写的医案和开药单子拿过来给我看看,也好叫我放心。” 驭龙知道回来后还免不了挨顿骂。现在正是立功的时候,自然是用心记住了。 “还有……” 陈家院子在南城祟新门的圣后庙附近,妈祖圣后的庙宇里寄居了不少福建籍的士子文人。离着陈家不过是一条街的距离。 陈文昌站在门前就看到圣后庙前的旗杆,他在京城里也算得上交友极多。消息灵通。 他左思右想,季青辰要退亲的事居然让楼云先知道。 必定是楼云去看过她了。 他虽然不悦,但脑子却还没糊涂。 他自己见着楼云还要带笑打招呼,感谢人家当初镇压士子叩阙时的人情。 无论如何,楼云当时没有一棍子打在他头上,反倒是拉了他一把。 季青辰的官位还是他举荐的。 对于季青辰让三郎出面去拒绝了楼云的求亲,京城里人人知晓,他觉得已是满意了。 他头一件就想到这两个月,孙师母替他们打理亲事。 师母把季青辰以前准备的礼服、喜婆、酒席、花轿几乎是每一处都重新安排了一遍。 孙师母说这些是外面光鲜,实则太不合礼数。 季青辰没写纸条来抱怨,他也就没在意。 现在想起来,他心里终于有了些不安,叹气道; “还有,你去问问季娘子。这些日子是不是心里不舒爽?以前亲事上的事情我都是顺着她的心意来,如今一骨脑都改了,她是不是一直委屈怨着我呢?” 说到这里,他还是皱了眉, “楼大人的事,你也问一问。” 驭龙见得他脸色不好,知道是对楼云和季青辰有来往极为不悦。 因为他忙着在外面奔波的事,家里十几个朋友要安顿,好不容易有闲功夫也是在书房里清静。 亲事托了孙师母,家里有管事,季青辰也安安静静忙着她在太仓的事情。 他压根不知道她这些日子和谁在来往,在做些什么事。 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驭龙知道陈文昌是吃了醋,他飞快地到了季家,这回果然就不一样。 他隔着竹帘子问候了季青辰。 横长的阴影空隙里,他看得到帘子里摆满了绿萝玉兰,坐着的女子人影似乎颇有精神。 过了这些天,阿池和姬墨都已经回来。 他们带来的消息是,季辰龙跟着金国使团在京城郊外的班荆馆住了下来。 季青辰的病也已经好了。 她看着帘外的驭龙,对陈文昌的不悦心知肚明。 楼云知道了季辰龙的事情,一定明白她会有退亲的准备,所以他会透过陈洪去说这件事。 她要是和当初在枯梅渡亭里一样,,坚持着自己先去和陈文昌说聘礼嫁妆的事,让楼云不要抢在她之前找陈文昌。 楼云因为无法拒绝,他就不得不忍着。 但这回,她偏偏没提。 陈文昌如今通过陈洪的嘴才知道退亲这回事,他当然是要不高兴的。 “和你们公子说。我不叫他知道我病了,是因为这几天他忙着的事。” 王仲文那边的弹劾结果也出来了,岳霖岳大人是岳飞的孙子,平生最恨的就是“莫须有”的冤案。 孙昭弹劾王仲文养官伎,这既然仅是风闻而无捉-奸-在-床的实证,岳大人就毫不客气地上奏了个“查无此事”。 陈文昌早忙活了一场,他应该是失望的。 要知道。岳霖可是孙昭的好友。 先皇孝宗在时。为岳飞平反。朱熹、张拭、孙昭那一系人都是鼎力支持的。 然而王仲文养官伎的这件案子上,岳霖并没有站在孙昭那一边。 就连官家最后也说了一句,说这件事仅是“秀才争闲气。” 在这样的结果下。她其实挺不拿准,现在去请陈文昌过来商量这门亲事,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如今,耳听驭龙隐晦说着陈文昌不高兴她和楼云来往。她反倒是松了口气。 陈文昌心里还是有她的。 尽管他平常几乎不关心她到底在干什么。 季蕊娘在她身边站着,旁听到这里。却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这十一岁的女孩子以前就听季青辰说过,将来她要是长大喜欢上了什么人,顶好不要试探来试探去。 一男一女的事情,要是从两心相知。变成了非要拿个外人去试探互相的情意时,两人的情份就已经不牢靠了。 知心解意之类的,就更说不上了。 这哪里还能去做夫妻? 季青辰在这个时候。当然是没注意到季蕊娘的疑惑的。 听着驭龙在说着,公子谢过季坊主在陈家田庄办蒙学的事。她终于也笑了起来,摇着手里的唐扇子,道: “回去和你们家公子说,他的心意我记住了。我家里的事,我不至于叫他为难的。” “是,小的就这样一字不差地回禀。” 驭龙听了就明白,如公子所料,她果然是要把二郎从金国叫回来的。 只不过,季青辰把话说得含糊,是因为楼云深知不能透出季辰龙现在的行踪,所以陈家并不知道季辰龙就在金国使团里。 “季娘子还说了什么没有?” 陈文昌坐在书房里,从驭龙手上接过了药王堂的医案,又仔细看了药单子。 果然她是心中郁气,又贪凉才受了寒。 “季娘子说,孙师母的安排,虽然叫她不能用上自己喜欢的喜服,凤冠也不够时兴。但人家也全是看在了孙师傅和公子的情谊份上,才里外辛苦忙碌。她自然没什么可埋怨的。只是这样一来,事事重新安排,亲事要拖到九、十月里去了。这也不是她的意思。” “她要是非喜欢那一身凤冠衣裳……我记得是……” 陈文昌一愣之后,不由就开了口,然而他除了求亲那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哪里有闲心记得这些琐事。 好在驭龙马上接上,道: “公子,季娘子挑了十多回挑到的是呈庆绣坊的喜服。” “她要是喜欢呈庆绣坊的凤冠衣裙,我就去和师母说就好了。这不过是小事。” 陈文昌叹了口气,把药单子压在了镇纸下, “楼大人的事,她怎么说?” 驭龙知道这话不好回答,早在回来的一路上就打了反复斟酌过了。 他把季青辰的话委婉地表示了出来。 “季娘子说,楼大人查知了二郎在金国那边的事情。并不是她和楼大人说的。楼大人这个人情她少不了要还。到时候再来和公子商量。” 陈文昌听得这两句,提到了和他一起商量还人情的事情,当然就分出了里外亲疏。 他微笑之余,眉头却仍是皱着。 “她就说了这一句?” 他仍然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我不是让你带过去一封信,她的回信呢?身子弱不好动笔?”L   ☆、183 心内宫内 “公子放心。季娘子身体大好了。” “既然是这样……” 陈文昌的眼神更加疑惑。 驭龙知道季家那边捎回来的口信,话太少了些。 季娘子以前恨不得一天传个三四封短信、纸条给公子,说些心事,再加上商量亲事,活活跑断了小厮们的腿。 公子总是让他们带口信,好不容易有了时间,他也要七八天才回一次纸条。 现在,公子想要季娘子回信了,难道他这小厮还好意思开口,非要人家马上写一封? 但这话他不敢说。 他只能把藏着没说的两句话也一口气说了出来。 就算陈文昌少不了要生气,他也顾不上。 “……季娘子还说,楼大人只是进院子在外堂上坐了一刻钟。她身边的人都在的。她那时病得头痛的,不是为了二郎的事绝没有见他的道理。另外,楼大人不过是新近几个月开始来求亲,才这样多事殷勤,她心里明白得很。” 陈文昌听得楼云去探了病,心里不快之时,却比不上季青辰最后那句话。 “……” 他果然就发了呆,一时间还没把事情想通,茫然道: “她这话里的意思……” “……小的不知。” 驭龙装傻当不明白,只在心里接上一句,季娘子这是用你自己的话安你的心。 这不就是求亲的时候,要叫人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所以才这样殷勤? 季娘子话里的意思就是,反正楼云也撑不了多久,她不会和以前一样上当只看眼前的殷勤。 更何况一成亲。和楼云打交道的事自然是陈文昌替她出面。 她的事一切有你陈文昌作主。 ——你有什么好吃醋的? “……” 陈文昌脑筋一转,就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他坐在书斋里,沉默着没有出声。 书斋里静得只听得到呼吸声,驮龙缩着脑袋当自己不存在。 这话面上好听,琢磨起来就不是那个味,活像是直接打着公子的脸,他要是公子他也得发怒。、 季娘子看着贤淑。骨子里就是个不肯让人的外夷女人。 泉州蕃坊里。为了一些小事和丈夫公然争吵打闹的蕃女多了去了…… …… 接下来的十几天,季青辰一边打听季辰龙的事,一边等着陈家别院里的消息。 陈文昌半点动静也没有。以前四天一次的纸条也没有了。 她就知道,陈文昌恼着她了。 她心里未尝没有悔意。 她不傻,不想和陈文昌争吵,尤其知道他只能顺着来不能对着干的倔脾气。 然而。她这回可没有闲功夫换了车衣,坐着厢车偷偷去陈家别院看动静。 她得到了宫中中贵人来传达的旨意: 官家召她垂拱殿陛见。 接着就是通义郡夫人谢氏来赐衣袍。中使们出宫向她讲解进宫的礼节。 宫中八月十五的中秋宴,主客不可能是她季青辰,而是包括季辰龙这小译从在内的金国使团随员们。 他们要随着金国正使到官家的垂拱殿中饮宴。 她出席的名义就是个小小的海外蕃首,坐宴的位置应该是远到了垂拱殿的门边上。 但这却是名正言顺和季辰龙见面的机会。 傍晚的时分。金红的太阳还悬在宫城的蓝绿琉璃瓦檐上,十五的圆月却已经在运河边青黄柳梢上露出了浅白的影子。 天空蓝黑得如东海的海涛。 她早早就换了簇新的九品文林郎的官服,坐了船沿着盐运河向皇城和宁门赶去。 然而她坐在船上。手里却还在翻着陈文昌前些日子纸她传的几张纸条。 “书房品文,与友闲谈。” 那纸条上的话。都是差不多相同的*个字,说着他一天的境况。 再配上他写纸条时的一手好字,简直就是像印刷机印出来的纸条。 她知道,那天她不应该和驭龙说那几句话。 她明明是觉得,陈文昌天天在外面和朋友打交道,并没有胡来,他答应过四天写一次纸条给她也从不失言,这样就足够了。 他听到二郎的事,毫无退亲之意,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她怎么就非想着,他宁可闲着和朋友说话,也从不想着问一问她最近干了什么,遇上了什么事。 求亲时,他还知道送荔枝腕绳给她,还知道说起将来在院子里种她喜欢的花。 现在她写纸条过去,他都没空回。 她心里难过,就忍不住要说几句刺人的话,叫他也不开心。 她自己都知道,这样图个嘴上痛快,惹得陈文昌生气,真是蠢到没法救了。 “蕊娘……” 她抬头唤着季蕊娘,却发现她忘记这孩子已经回明州城了,此时只有柱妈妈看向了她。 她心里更落寞了些,叹了口气,道: “等回去,妈妈派个人去陈家,唤驭龙过来一趟吧。” “是,大娘子。” 柱妈妈应了一声,却又看了她一眼,这位长年沉默不出声的巫祝平静说着, “大娘子前几日不是还吩咐了,二郎的事没有确定前,不要和陈家来往?让陈公子心淡一些,将来未必不是好事。” 季青辰一怔,几乎都不记得自己吩咐过这样的话。 看着柱妈妈那毫不起眼的中年妇女的脸,她自己都不禁要怀疑起来,难道她让驭龙说起这些刺人的话,还是为了陈文昌好? 她完全是为了二郎万一出事的时候,不要太连累了陈家? 固然这才是最妥当的安排,但她现在心知肚明的却是自己的心情。 ——和陈文昌的这门亲事,她已经是迟疑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还是准备唤驭龙来吧。” 她沉稳吩咐着,世上的事情岂能全都一帆风顺? 她既然开始了。就要尽力与陈文昌好好地相处下去。 …… 夕阳落了下去,楼云站在学士院前的,远远看着她的身影。 她接了皇城司的宫牌,由中使领路走进了皇城和宁门。 学士院就建在了皇城门与宫城南门之间,他并没有走上前去和她说话,而是从学士院里先走一步,进了宫城。 夜色中。季青辰远远看着两名中使提着红灯。弯腰倒退着出了宫城外的值守学士院。 就算她没认出今晚值守的学士是楼云,却也知道前面那名年轻男子在宫城里还一身常服,他必定是专为官家拟旨的翰林直学士之一了。 在他面前引路的两名中使。从始至终,都弯腰倒走,用红灯照路。 听说,宫中只有翰林学士才有此殊荣。 “敢问史内辖。娘娘们的居处,外臣们也能进来?” 季青辰接了谢府的小道消息。知道谢道清派来接她的小内侍姓史,是谢尚宫派到谢道清身边的心腹人,所以十分客气地和他结交着。 她也照着宫里的规矩,把宦官内侍都尊称为了“内辖”。 前面丙盏红灯笼。一直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着。 南宫城直接通向了妃嫔们的后宫,北城才是垂拱殿的外朝所在。 史内侍探了头。仔细看了看楼云往前走的方向,小声笑道: “官家在后宫有一处后殿叫延德宫。专为了夜里读书、批文所用。前面的学士大人应该是今晚值守,被官家召去后殿问政。所以才走在咱们前面。” 沿着御花园里的锦胭廊,楼云一直走到了延德殿的岔廊口,才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走过来的身影清楚入目。 锦胭廊上悬着月泡大宫灯,照出了季青辰一身浅青色的官袍方心圆领。 官袍上绣着三寸大小全枝花的图样,衣摆前短后长。 只看她的脸,黛眉美眸,乍一看就像是一名颜色清艳的少年俊杰。 然而她并没有戴官帽,而是按了谢道清的暗中口信,梳着中规中矩的圆发髻。 钗环严守规矩,金、珠一律不戴,只用了九品外命妇不避忌的青玉钗。 她耳下戴着的,也是谢道清赏出来的裹银琥珀耳坠。 她的官袍圆领外还挂着一串女饰彩玉珠子。 这样奇异的打扮,楼云深知是谢道清的叮嘱,倒也觉得这位通义郡夫人果然灵慧。 虽然在他的眼中,今晚的季青辰果然是美人如玉,比平常女装时还要诡艳了三分,却也不会让官家犯一些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放了心,转身而去,下廊走进了延德殿中。 “坊主,娘娘正在伴驾,坊主只要低着头,如实回答就好了。” 季青辰的目的地也是延德殿,史内侍小声地叮嘱着,在锦胭廊口就停住了脚。 “……” 季青辰并没有想到,在到垂拱殿见到季辰龙之前,还要先沾着谢道清的光被官家召见。 然而她被后殿女官引着走进后殿时,已经发现了楼云正站在其中。 他向她使了个眼色。 而她也看到了殿中女官们和她一样身穿男式官袍,脖子上挂着色彩不一的漂亮玉珠串,区别只在于她们头上戴着黑漆弯脚官幞帽,帽上簪着朵朵盛开的绢制花朵。 她顿时也松了口气。 凡是进后宫的女子,免不了都有些神经过敏。 但亲眼看到了宋代宫中女官们的男式装扮后,她觉得,她这身打扮很安全。 她听教礼节的中使们说过,大宋的内宫制大半传自于唐时,从武后则天的时代就规定了女官着男装。 妃嫔当然是着女装的。 “唐坊蕃首,文林郎季氏进见——” 唱名的女官声音没有想象中的尖利,反倒带着夜晚的清明。 季青辰停在了殿中,眼睛盯着倒映烛光的玉石砖板,眼角的余光只看到左右两侧各六张的红垫靠背椅。 此外,就是女官们的薄黑绢靴,还有楼云绯红色的官袍前摆。 伴驾的谢道清不知道在哪里,她伴着的官家就更不见影子了。 但楼云那眼色让她知道,官家召她来,是真有事要问。 她双手作揖,一躬到地,冲着没有人的正中红垫大靠椅行了大礼。 教她礼节的中使,并没有告诉她见皇帝要三叩九拜。她当然就从善如流了。 就在这时,脚步声却从她身后突然响起。 赤红团龙纹的衣袍的男子从她刚刚走进来的殿外走入,步向了正中的红垫靠背大椅。 他在灯下的身影几乎与她擦肩而过。 嗅到了官家身上似有若无的香熏,季青辰再是沉稳,背上的冷汗一瞬间就渗了出来。 她终于明白,刚才她进殿前,在廊口看到殿前的一处古拙的假山花圃,曲复中隐约有花在月光下盛开,花香浮动。 她那时嗅到的花香并不是花香,而是官家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料。 官家当时正在殿外赏花,看着她走了进来。(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m.)L   ☆、184 宫中奏对 “免礼。” 明显年轻的男子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她缓缓把腰伸直些,继续低着头,按着中使教的礼节轻声回答道: “小臣谢陛下。” “虽然是海外归来,却和别的夷部不同。听说你是随宋僧长大的?可懂得佛理?” 殿上仍然没见着谢道清的影子,季青辰却感觉出眼前这位宋朝皇帝在后宫似乎很放松。 他开门见山地和她扯着闲话,这当然是难得的皇恩。 她知道些佛理的事,应该是谢道清告诉他的。 “小臣不敢说知佛理,却自知是与佛有缘,才让臣得到宋地高僧的教养。这也是陛下的威德所在。” 听到她最后的马屁,官家淡笑了起来。 他又仔细问了宋僧在海外的事情,听闻十二名老僧都已经故去,自然也有些嗟叹。 倒是空明出身的山西金阁寺,这位官家比她季青辰还清楚。 金阁寺在北宋时,算得上是天下佛宗。 他推算着年纪,知道空明其实是靖康之变后出生的宋人了。 更是惋惜这十二位逃国的老僧。 她自然也要陪着说上几句佛经,除了在空明身边的耳濡目染,她也早有准备。 她打听过: 宫中有佛寺、道观不下七八座。 官家在每日起床洗漱后,都会由一女尼一女道引路,到宫中佛、道两观烧香,然后再去垂拱殿上朝听政。 而从高宗起,临安城四代官家都把他们在宫外的潜邸王府捐出,建了道观。 当朝官家捐的嘉王府就在城南清波门附近。如今唤作佑圣观。 所以,她低着头,顺着年轻官家的兴头,接了几句玄奘西行,鉴真东渡这类的佛门传说,当然少不了要拍马屁。 楼云深知她讨好人的巧嘴,倒也不担心她失言。只是含笑听着。 她在官家面前说起。唐代一位西行、一位东渡的高僧,他们能有如此德行,自然是盛世名君的治下才能有的百世善果。 就像如今。有空明这样不忘故国的高僧,就有当朝官家这样的圣君。 楼云忍不住微笑,在官家的假谦逊中,他附合着季青辰的马屁。 季青辰进宫前是早有思虑的。说这些话不仅是为了讨好皇帝。 接着,她把别在衣领上的飞天佛钗取了下来。 女官从她手上接过这钗形的袈裟扣。呈到了官家手上。 因为看到了那佛钗背后印着东大寺的残余汉字佛印,官家也吃了一惊。 东大寺正是鉴真东去扶桑后所建,史书里已有记载。 所以这飞天佛钗已经有三四百年的历史了。 她只是要让官家更加确信她的身份。 “看着像是唐时的工艺,楼卿。你以为如何?” 官家明显不认为这精巧的袈裟扣佛器是扶桑所治,仔细在手上看了,又递给了楼云。 楼云早见过她抱着嫁妆箱子擦银器的样子。所以回到大宋后,他就开始收集金银佛器。 他本来是想。随时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现在正巧有官家问起,他当然就侃侃而谈。 他从唐时的佛器一直说到五代十国的各地佛宗。 这三四百年来,从北方的龙门、云岗石窟的佛像雕工,他延伸说到了吴越的寺院风格,他严肃认真地指点着这袈裟扣。 他鉴定出这佛器上,飞天女的眉目是北魏工艺,但折叠的机关却应该是南方工艺。 季青辰还是头一回听到他说了这许多的学究话,微带惊色。 上面的官家自然含笑点头,露出“我家养的翰林学士果然很有内涵,没有白花银子”的满意神色。 楼云维持着学究脸,暗中瞥到殿中的女官们也纷纷倾耳细听。 楼云自然不是要引起她们的赞叹,他才不会傻到在宫中和官家抢风头。 但他在西南夷山里身经百战的经验告诉他,追求女子时,讨好巴结是下下之策。 他的上策从来都是展示出自己英俊帅气,展示出自己狩猎天天有猎物的强壮,展示出他出寨做交易时,回回占便宜的聪明。 这些才是让女子们产生爱慕之心的根本。 更加上他和女子打交道时体贴温和,不时说上几句逗趣的笑话,让她们见着他就开心。 如此一来,西南山寨里喜欢他楼云的蛮夷女子简直是前仆后继。 在大宋也是一样。 只有楼大、楼春那些笨蛋小子,才以为天天和女子口花花,巴结讨好就是泡妞密技了。 那是用来哄楼铃那样不懂事小姑娘的,不是用来追老婆的。 楼云对季青辰眼中露出的吃惊神色,表示很满意。 眼前季二郎和金国人有牵扯的情况下,他根本不用担心陈、季两家马上成亲。 他前阵子有些焦虑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 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吸引季青辰的注意力。 他才不要听楼春他们的劝,偷偷摸摸,寻着机会去接近她。他更不需要顶着破坏人家订亲关系的名头去讨好季青辰。 他光明正大去求亲,而他只要足够好,他就不怕季青辰不喜欢他。 没错,他本来就比陈文昌强上一百倍! 没错,季青辰只要眼睛不瞎,就应该选他! 季青辰虽然听不到楼云傲气到天上去的呐喊心声,却感觉出楼云对佛器了解得如此之多,这绝不是他在扶桑时就学会的。 然而,此时她无暇去多想这些。 官家听说这是空明留给她的嫁妆后,笑着把这佛钗回赐给了她。 他还答应了,如果时机合适,允许她去山西金阁寺把空明的舍利安葬。 如此宽厚体恤,几乎叫她想不起。眼前这一位是五年前逼退了亲生父母,登基为帝的人物。 光宗太上皇与皇太后,都已经在退位三年后病逝了。 她在这位官家面前,可不敢掉以轻心。 “你宋话的口音连朕也听不出来是哪一地的。朕每日在这殿中见两位要外任的外朝官,怎么耳朵今日居然不灵了——” 季青辰听得心中微凛,正要开口来解说自己的口音,然而这位官家却又不像是在怀疑。反倒岔开了话题。笑道: “楼卿,看来是朕有些倦了。” 说话间,他站了起来。 季青辰知道。北面垂拱殿里的中秋宴,是去准备的时候了。 官家不喜欢去见金国使团,但他再想留在后宫看美貌妃子们,今天也必须得去垂拱殿摆这一夜的中秋宴。 这位官家没有马上问她东海女真的事情。倒让她觉得,他颇为沉得住气。 “季文郎也随朕来吧。” 因为这句话。她就只有跟着官家一行人,随着他绕过屏风,向前殿走去。 悉索的衣裳声中,她的眼角余光能看到伴驾的谢道清被女官们簇拥着。退在了一边。 曾经提着鸡蛋来她家的那名谢氏女子,现在头戴着宫中妃嫔的高圆四角垂花冠,穿着八裙的玉色绢裙。深红折枝花绣的帛带上缀着珍珠花粒。 冠上垂下来的六瓣串珠花颤颤,在玉板地砖上勾勒着谢夫人低垂的头。 楼云明显也低着头。紧随着官家。 她当然是落在后面的,所以能看到这延和殿的屏风上,果然如谢老大人说过的一样。 屏风上画着全宋地图,各地县、州、府的名称外,地图上还标了地方官的名字。 出了前殿,就是一片空敞的教场。 从孝宗皇帝起,官家平常听学士们讲学后累了,就是在此地打马球和射箭。 这类活动的目的也很明确。 全是为了以后北伐时,皇帝至少能骑马和射箭。 踏上了横穿宫城的锦胭廊,这长达几里的宫中格木廊道在起伏的丘陵中起伏不定。 偶尔高起时,她在爬山廊上可以看清凤凰山下的这座临安宫城。 因为是夜晚,与山势园林交错而建的宫室里,最耀眼的还是北面垂拱殿上的月夜华灯。 “官家看着欢喜,是又得了好诗?” 楼云的声音传来,他笑语着,极恭敬中带着三分得宠清贵士人的随意, “臣进殿时,见得外面的凌宵花开得极好了。” “朕一时没还有得,倒是谢夫人得了两首,所以把你叫了进来。” 因为中间的路途不算太短,官家和谢夫人都各自坐了小辇。 楼云伴着官家,谢夫人的小辇在后。 季青辰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和谢夫人说话。 她等于被晾在了一边,在女官们中间听着官家在前面兴致大发,和楼云闲聊谈笑。 官家说着他刚才与谢夫人游园,站在殿外的爬山廊上看到的凌宵花。 接着,谢夫人谢道清也笑语着,命随身女官追上去,送上了写好的两首诗,递给了楼云。 她本来还诧异楼云居然也是个诗人,连官家得了诗都要拉他进宫里来讨论? 仔细听了一会儿后,她终于发现,其实是官家自己不擅长写诗,然后发现自己的翰林学士里居然也有人不擅长写诗。 官家总算觉得心理平衡了,又觉得楼云是军职出身,不擅长诗词是瑕不掩玉。 所以,官家经常在楼云轮值的时候把他唤进宫里来,谈论诗文。 她虽然诧异楼云现在还没有去福州,还抢到了今晚轮值的任务,但他必定有他的办法。 今晚,他看来是要伴驾去垂拱殿的。 她一直没有抬头,只能仔细听着谢道清说话的声音。 史内侍也在内侍群中,但这位谢氏进宫后,季青辰是第一次有机会直接了解她的情况。L   ☆、185 君前应答 通义郡夫人并没有多说话,偶尔两句只听出她的声音仍然温柔细腻。 似乎和她在宫外时并没有多少的变化。 这也许就是好现象。 撇开得宠的信诚郡贾夫人不提,同为郡夫人却没有赐号的胡四娘子已经生产。 孩子是个男孩,生下来就夭折了。 听说明州城的胡纲首在痛哭了一场后,知道好梦成空。他只能通过嫁在王家的亲妹妹,与四明王家修复着关系。 四姓族女同时进宫,胡四娘子再次得宠的机会太小了。 眼看着出了廊,向南过了梅坡和宫中小西湖,一路上的亭阁无数。 在月夜下让人目光流连。 季青辰当然会在心中赞叹临安宫城的园林之美。 离垂拱殿不远的澄碧堂前,官家下了辇,和谢夫人一起进了堂内。 楼云和她一样都候在了堂外,女官们沉默停立。 “坊主……” 楼云一看月色正好,四面幽静,完全就是人约黄昏后的天然环境,女官们完全可以当成不存在。 所以,他头一个反应就是要上前去和季青辰说话。 然而他在宫中值守不止这一次,知道外面的说话声堂里面能听到。 季青辰侧目向他看了过来,越是明丽清艳的容貌越是叫楼云猛然清醒。 对她仅是巴结讨好是没用的,必须得矜持住。 楼云闭上了嘴,耐心等待下一个让他展示优越的机会,为了掩盖刚才的冲动,他摆出了严肃脸。给季青辰递了个眼色。 季青辰就知道,站在外面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她定下心,远远听到了宫中佛钟的鸣响。 她猜测官家应该是进堂去换衣裳了。 皇帝见外国使臣当然是要换大衣裳的。 至于见她这样的小蕃首,似乎就不需要这样客气。 她瞥了楼云在堂前月下静立的倒影一眼,琢磨着官家召她来的目的。 除了东海女真的事情,她没有忘记,楼云提醒过。官家是忌讳韩宰相势力过大的。 “佛说众生平等。却又说善人善果。” 官家换衣走出后,突然开口,“季文郎以为。万乘之尊的前世善行如何?今世善果又如何?” 季文郎当然就是她文林郎季青辰。 官家身上的赤红团龙袍没换,只是用通天冠换了幞帽,腰间系上了镶金玉挎带。 通天冠红梁金销,与他的赤龙玉带袍恰好是一身大礼服。 她这才知道这位官家见她时也是穿了大衣裳的。 他应该是极谨慎的性子。 和谢道清似乎相配? 她奇怪自己脑子里居然还能如此八卦。面对皇帝那刁难的问话,她嘴里马上应答着道: “佛家说。至尊之位是陛下在前世度了三千三万次大劫,种下十万善因后,才能在今世修到的善果。” 澄碧堂前椿树荫荫,月光如碎金撒落。 楼云看到。赤龙袍衣,头戴通天冠的官家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不论是堂外的他。还是堂里的谢道清都知道,季青辰回答的是佛经里的标准客案。 但。官家要听的绝不是这几句话。 季青辰手心生汗,脑筋电转。 这位官家在召见她之前,传来了楼云,又拉了谢夫人伴驾,这已经是给她这外夷蕃首的殊遇。 楼云是举荐她官位的人,谢道清差内侍出宫,赐给她见驾的衣袍首饰。 有这两人在侧,她初次陛见有些差错,自然会有人出面说好话。 这就是让她直言的意思。 “佛家的话自然是没错,官家如今的万乘至尊之位本是前世的善报。但小臣时常也读过中土的诗书,听闻过气运一说。” 她心一横,把当初在书院工地上和谢道清简略说过一些话说了出来。 也就是季辰龙和她讨论过的唐坊坊学。 “《礼记》中提起,万物万类之中,人仅是裸类中的一员。小臣以为,万乘之尊的君王也是人中之一。” 她顿了顿,看着地下的人影。 官家负手站着不动,似乎没有不耐烦或是发怒的样子。 她回嚼了一下,想着她自己说的确实也是平铺直叙的实话,没有什么冒犯之处。 这位官家不至于真以为自己的龙变的? 属于鳞虫一类? “天下之物千百万种,唯有人贵。天下之人千百万数,唯有君贵。这本就是自然之理。” 她说到这里,觉得在宫里长篇大论时,不观察一下官家的脸色实在是太冒险。 她小心翼翼地挺了一挺腰,眼睛悄悄看到了官家的下巴。 年轻的官家胡须整洁,只有下巴处刚剃过的青茬。 他通天冠的红绵夹金丝带系在下巴,垂到了赤龙袍的胸口。 按礼节,她觉得再向上看就有冒犯之意了。 “小臣以为,佛说众生平等,是说人本就是万物万类中的一种。就如君王不过也是常人一样。然而气运不在他类而在人类。蝼蚁与人毕竟不同。如今天下的气运聚集于人之一类。正如人中的气运聚集于万乘之尊是一样的。” 民贵君轻的课本她当然是背过的,坊学里说君民关系时,后面还有大段的话没说完。 但那些话应该是伪大贤王世强将来和官家说的。 她没必要抢台词。 她只想让官家知道,她绝没有不识天数,光靠向韩宰相府而不知忠君的道理。 “另外,小臣也知道一句话——” 她拱手而语,“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文林郎的奉禄,月俸料钱十二贯。茶汤钱十贯,米和麦各一石五斗。十分丰厚。 她到了京城后,按月收到了。 至于她也向大宋朝纳了商税,她是纳税人这类的想法,在前世这个概念都不够流行。 “……抬起头来说话。” “是,多谢陛下。” 季青辰把早就酸了的脖子抬了抬,眼睛落到了官家的鼻头上。 要和官家直视那是不行的。 但鼻子两边肌肉的轻微变化。也可以和眼睛一样透露出人的心情。 她平常做生意的时候是观察过的。 “季文郎。辽东上京一带的女真在东海时常和高丽、扶桑有交易。其中不缺战马、粮食的来往,这件事你细细奏来。” 听到这官家终于说到了正题,季青辰也松了口气。 除了官家的鼻子长得不错。脸形也蛮俊气这类的想法,她很是正经地回答了这十年她对东海女真族人的观察。 “陛下,东海女真与完颜女真一族并不是一体,他们本来是唐时的渤海国后裔。在唐时就已经渡海和扶桑进行贸易。有国书往来。” 接着,她详细地说明了东海女真的祖宗和姻亲关系。在皇帝还有耐心前,她总结陈词。 “辽东寒冷,他们需要和完颜女真部进行贸易才能得到更多的粮食、棉绸。他们也早就不是完颜女真部的对手,但如果完颜女真在中都(北京)。西京(西安)这一带的势力消退,他们是很容易反叛金国,自立一国的。” 官家赵扩打量着这年轻女子。 因为她一身女官的装束。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把她和宫中女官们相比较。 月光下,她肤腻唇嫣。低垂的眸光华流动,脸庞线条温润而眉目鲜明。 大半个时辰前,她在延和殿前走过去时,这女子的身段亦是苗条高挑,步态轻盈。 凭赵扩的眼力,早就看出这季氏是颇有几分姿色的美人。 听她说起的佛理和东海实情,条理分明,别有所见。 她放在宫中女官里,算是才貌双全极上等的了。 在他身边,只有谢尚宫,还有平常随他上朝的八名内阁子女官能与她相比较。 而美人总是不愁嫁。 他笑着瞥了楼云一眼。 楼云知道他想起了他提亲被拒的事情,厚着脸皮也是一笑。 ——被拒算什么,没结婚他就要一直求亲。 二十岁的赵扩看出了楼云眼神里的意思,哑然失笑。 他自然是喜欢楼云办事的雷厉风行和心机谋算。 但身为皇帝,尤其是逼宫登基的皇帝,他见到身边信臣能坦然露出礼法之外的真性情,这更让他放心。 “季文郎的意思,东海女真也就和高丽一样?” 官家缓步走在了通向垂拱殿的松林石道上,远望着金国使团即将坐宴的华美宫室。 季青辰随在他身后,隐约能感觉到他是在自言自语。 她没有出声,暗中能明白他看着垂拱殿时的心情。 听说,临安城的宫室再好,为了表示不忘祖宗,宫室的大小规格都比旧京城降了一个档次。 就连垂拱殿前的玉阶都只有六阶,不及旧京城里正殿的九级玉阶。 皇帝觉得很没有面子。 “如此看来,我大宋国势强,这些小国就自然愿意与我联手伐金。但我大宋势弱时,他们是绝不会冒然与我们联手,惹来金军的。” 赵扩早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是有些不甘心。 楼云从高丽回来后,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高丽王尽管斩杀了掌军大将,但仍然不敢惹怒金国,依旧向金国称臣,奉其为宗主国。 “是。陛下。” 季青辰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小国盟友什么的只能锦上添花,真要北伐还是得靠宋军自己能打赢才行。 否则她把唐坊工坊里的各种技术都传给了王世强名下的匠人,也就是黄氏货栈的匠人们。她是为了什么? 至于大宋想让高丽、东海女真这些小国出头去试探,替自己打头阵,其实也蛮不厚道。 没足够的好处,人家绝不会干。 官家沉默着,一直走到了垂拱殿附近。 内侍们领着乐舞待诏们,正在进殿安排,赵扩这才转头,仔细看了季青辰一眼。 果然是名美人。L   ☆、186 欲拒还迎 基于此女已经订亲,自己宠爱的臣下楼云也还在求亲,所以赵扩知道: 让这宋语说得简直比他还溜的外夷女子进宫,让她随驾当内阁子女官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 可惜了。 反正宫中女官姿色出众的毕竟比较少,美人大半都是向着妃嫔的路子奔。 他也没必要破了这规矩。 官家的想法这样在脑中转过,就被一边的楼云猜了个*不离十。 楼云的心彻底放下了。 至于季青辰——她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这身打扮官家还能看中她的话,只可能是宫妃们太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此时也借着殿门楼前的四盏月泡宫灯,看清了谢道清和年轻官家前后站着的身影。 夜名中,只要不在意谢道清的肤色,她其实长着和谢七娘子极相似的长眉凤眼。 她的脸型又比谢七娘子长得稍长些,是典型的瓜子脸。可谓是位难得的美人, 忽视了她右眼睑下偶尔出现的白膜,她和年轻的官家站在一起,就像画里一样。 是极为登对的神仙伴侣。 可惜世事不会如此顺心顺意。 殿前石道的另一边,女官们簇拥着小辇,放下了另一位宫妃。 夜风月色中,她体态雍容,莲冠华美,两弯明眸如倒映月光,浅碧色的长裙帛带似清泉流泻,几乎黯淡了垂拱殿上的华灯。 她大约就是如今得宠的贾氏。 赵扩带着贾氏进殿前,笑着吩咐了楼云一句,道: “楼卿,你去安排季文郎的坐席吧。” 牵红线牵得意洋洋的官家进殿去了。季青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安慰谢道清才好。 与官家同来,却只能在殿前自行离去的谢道清微微一笑,只说了一句。 “以后方便的时候,再召你到我宫中说话。” 眼看着她上了小辇,在女官、内侍的跟随中渐渐远去了,她才叹了口气。 奉旨谈恋爱的楼云看了她一眼。 他已经在垂拱殿那边安排好了方便她和季辰龙说话的坐席,足以让她知道他费下的心思。所以完全没必要多说话。 而且。本心上他是没有想明白,前几日去探病时,他不知又哪里说错了话。 还是少说少错为上。 他严肃着脸。和她一起向垂拱殿廊道走去,嘴里只为皇帝说了一句: “官家并不是如此狠心的人。他本是要留谢夫人随驾的,是谢夫人自己辞了。” 听到楼云的解释,季青辰欲言又止。 谢道清这不就是看着官家心里惦记着贾氏。所以主动退让,让皇帝高兴? 今晚。她退让了在国宴上伴驾的机会,刚才又从内宫一直送到了垂拱殿门前,只为了和官家多呆一会儿。 这样大度又深情,说不定官家就能多去她宫中几次。 虽然并不关自己的事。季青辰还是酸得咧了咧嘴。 所以,她一踏上了殿廊,当头就看到了季二郎辰龙这小子时。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李海兰进了金国国主的后宫,不是做小老婆就是做女官。 她根本没有谢道清这样好的出身。她受的委屈只怕比谢道清要多得多…… 尽管,这几天在她心底里,不时会冒出让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想法: 李海兰的性情,只怕比谢道清更能忍。 她能和季二郎这样的中央空调式暖男相识了十一年,一直坚持到了订亲,其实已经让她季青辰佩服不已了。 “阿姐。” 秋日的晚上,季辰龙没有戴着北方金国人的皮帽子,而是一身右衽的绣花夏绢衫子。 他站在廊柱的阴影里,看不清模样,只看到宫灯露出他剃光了的头顶,衫下的布靴子,还有他在身后梳起来的两根带金环的麻花辫。 季青辰一看这金国女真人的发型,简直就和这小子无话可说。 然而在这进殿的时分,她还不能和季辰龙说话。低着头随着了金国使团的队尾,一起去了垂拱殿。 进殿前,已经有中使过来说了礼节,这一次季表辰在人群里才行了真正的大礼。 皇帝在龙座上,郡臣们站在殿中,左袖子挥起来过头顶,右袖子再挥起过头顶。连续三次后,人再上前三步,跪坐在了地上。 左边扯扯肩袖子,右边扯扯肩袖子,一共扯了不记得几回袖子。 然后再伏地向皇帝呼万岁。 这就是完成了宋代的国宾大礼山呼舞拜。 至于金国使者,因为宋官家是向金国国主自称为了侄儿,所以官家是没资格坐着受大礼,而是要亲自站起来接受金国人的拜见。 还要问候一下隔壁的完颜叔叔最近的身体怎么样。 官家说话的时候,脸上全是僵的。 季青辰退出正殿,按坐次被应该去殿外廊席上时,她心里不由得挺同情官家。 你说他为什么把贾氏召来伴驾呢? 让自己喜欢的女人看到他这窝囊的样子,他心情很愉快吗? “谢夫人,也许真是极聪明的女子。” 季青辰这样感叹着,谢清道避开这尴尬的场面真是太正确了。 楼云也觉得自己的眼光不错,支持了一个容貌不算第一,但脑子很过得去的宫妃。 尽管当初他听说谢道清与季青辰交往不少的时候,还吃了一惊。 “坊主的位置在那边。” 他在殿门前停步,指向了她刚才进殿时的廊道上。 因为正殿里除了金使,还有六部尚书以上的文武百官,所以季青辰这九品文林郎一跳完舞,马上被踢到了殿外的廊席上。 “无格坐席者退殿——” 内侍的声音拉长着响起,她早就退出了殿门外。很顺利地坐在了季辰龙的身边。 季辰龙这小译从,他连给皇帝舞蹈一次的机会都没有,此时已经坐在席上。 他面前摆酒食的两人长几之后,空着一个位置等她。 她毕竟还是向殿内的楼云拱了拱手,果然看得他严肃着脸一抬手,让她免礼,然后殿门前走过来一名男装簪花女官。他马上露了笑脸和那女官低语了几句。 季青辰一看就知道。楼云是托了女官的人情,才把她和季辰龙安排在一起。 她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堂弟。 “海兰是怎么说的呢?” 楼云那和女子说笑的样子。她在唐坊见得多了,完全就是季辰龙与坊女们说笑的模样。 楼云明摆着也是一个中央大空调。 但她可不是李家三姐妹。 “阿姐,我离开中京时,海兰让我给你带一句话。她在宫里听说。有个蒙古部最近把西部草地上的塔塔儿部击败,把这个大部族吞并了。” “……” 季青辰一听到“蒙古”这两个字。一肚子要责怪堂弟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直觉着就要蹦起来,一边向官家嚷着赶紧逃,一边回家去收拾细软。 然而,再想着辛弃疾那位老大人还好好地活在江西。金国皇帝还有兴趣选秀纳妃,这时间点完全不像是蒙古有实力南下扫荡的样子。 “喏,阿姐。这是西部草地的上的地图。塔塔儿部在这里。” 季辰龙显然是早有准备,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小小的羊皮地图。隐蔽摊在了他们之间。 她便也看到,刚刚灭亡的塔塔儿部和西夏国接壤,是通向西丝绸之路的要道之一。 看着离大宋还隔得很远。 西夏和金国不灭亡,蒙古人过不来的。 “现在的蒙古人首领,海兰说,就和阿姐提起的一样是叫铁木真。” “……” 季青辰瞠目间,总算还记得她和许淑卿唠叨过三年前世的事情。 原来是这些蒙古人的话,叫李海兰听到了。 “这些都不关海兰的事。” 她顶着季辰龙又探究又早已经习惯的眼光,镇定地回视着他,“我只想知道,海兰和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是订过亲了的。” 月光斜照入廊,宫灯璀璨,季辰龙生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绣花绢衫子衬出他星目红唇,鼻梁挺直却不突兀 时常带笑的双唇让他看起来分外无害。 就算着头顶光光,背上拖着两根麻花瓣,却更衬出他的脸型完美,脖子颀长,皮肤是僧人禁欲般的皙白。 他的容貌有三分陈文昌的书生气,有三分楼云的闲散意态,甚至还有三分季青辰不见鱼儿不撒钩的冷淡气质。 这些气质合在一边,就是他这样一位外热内冷的玉面郎君 “海兰说,她懒得再猜着我心里如何想了。” 他苦笑着,剑锋般的双眉拧出一个好看的角度,透出了少年般的苦恼, “我明白,仆喜娘子经常到我房里来说话,我又不肯搬出猛克府去住。她一直是很生气的。” 季青辰深知,不提坊里的女子,就算是平常生意上的宋商,他们往往一看到他这个似憨厚又不脱灵秀样子就会上当。 他们很容易就以为他是个做生意的生手。 心地好的宋商和他讨价还价的嗓门就要降一降。心里狠的商人当然就更加往死里讲价,最后当然是中了他猪吃老虎的圈套。 如果不是要在大宋立足,李海兰又突然进宫,对于季辰龙到底想在金国干什么么,她本是一点都不会去阻拦的。 他自己心里有分寸。 “你打算怎么办?” 李海兰并不是小气的女子,他所谓不肯搬出猛克府去住,其实就是李海兰叫他一起回唐坊。 他不肯回去罢了。 她虽然在大宋为他安排了刘家村的书院铺路,但她还是耐着性子,想听听他的打算。L   ☆、187 上门女婿 “仆喜娘子与我并没有别的牵扯,海兰是多心了。她以往喜欢的宰相府公子娶了妻,她心里烦恼,我难免安慰了她几句。没料到她让我去向猛克大人提亲,我不过把她当成是不懂事的小妹妹,岂会如此?” 季青辰早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勉强忍耐着,没喷他一脸的口水。 当初他十岁到十三岁的少年时代,她一直在驻马寺,根本没有时间管教他。 李文定是个踏实性子,他这样的人教二郎读书识字,居然教出了这种八面玲珑能利用坚决利用的性格,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她有时候都忍不住在心里埋怨李文定,教出这样的二郎是叫他自己三个女儿受了苦。 “阿姐,我和海兰你是知道的。等我这几天和卫昭王殿下面前露了脸,回朝后经他去拜见过完颜宰相大人,我想办的事就办妥了。我哪里还不知感恩,还要在猛克府中打扰猛客大人?我自然就和仆喜娘子疏远了。” 说话间,他把羊皮地图收了起来,微带歉然地笑说着, “阿姐放心,海兰虽然美貌聪明,现在只是普通宫女,又有李氏这个汉姓。她哪里能和宫中的女真、契丹各大姓女官们相比?等她气平了,总有办法接她出宫。那时我和仆喜娘子再不会见面,海兰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季青辰忍了又忍,最后没忍住说了一句戳人心窝子的话。 “她要是被金人看上了怎么办?” 不做女官还可以做妃嫔。 这才是叫她焦心的。 “……” 季辰龙一怔,摇头失笑, “阿姐,海兰是和我从小长大的,无论怎么样。我都是要娶她的。就算她进宫前说了各自婚嫁再无关系这样的气话。我也不会负她。这些于她无益的话,阿姐以后不要再提了。” 季青辰一听,本能上要一巴掌向这堂弟脸上呼过去,但琢磨着似乎也是句句用情。 季辰龙的意思是,就算李海兰和金人发生了什么,他是不会在意的。 但她怎么就是越听越觉得别扭? “阿姐。我不是宋人,金人并不会像提防北方汉人一样提防我。他们这几年来三次黄河缺口。今年黄河还改了道。金国现在急需读过汉书、知道一些农用、河道、军械知识的政务官。我在金国已经得了译从之位。要出头也并不难。比在大宋考来考去容易多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着这些安排。 似乎李海兰进宫完全就是没事找事,但他季辰龙男人大量,绝不会和她一般见识的意思。 “阿姐。我在高丽学了这半年,科举里中个举人是能行的。再向上就有些难了。而且现在金宋对峙,宋廷连北方逃回来的汉人都不太敢信用。外夷人要没有立殊功的机缘,很难在大宋官场上出头。” “但楼大人他——” 季青辰听到这里。连忙反驳,转眼间想起了楼云的经历。 他虽然是夷人出身。他当初身为武宁军官,却适逢了官家登基之前的叩阙之事。 他既然受了当时还是嘉王的官家“乱命”所召,就算得上是立过殊功了。 她在心里琢磨着季辰龙能在金国建什么殊功,这个堂弟却还在安慰着。道: “阿姐,你不用担心我和海兰争吵。海兰生我的气,也是没错的。” “……” 季青辰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她自己都觉得李海兰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二郎。 她可是和两个亲姐姐抢了十年。才把二郎抢到手的。 就是她们三姐妹那样,十年如一日把季辰龙当成是宝贝一样地捧着。才养出这小子现在这叫人倒胃口的性情: 面上敦秀体贴,骨子里自行其事,根本不在意李家三姐妹心里怎么想。 “阿姐,我还想求阿姐出面,让汪妈妈写好了婚书,让我带回去给海兰看看。到时候她心里一软,也知道了我的心意。我到时候再想办法帮她出宫的。” 尽管他嘴上说得深情款款,季青辰却绝不会上当。 李海兰这一次原谅他了,接下来,他还会继续遇上各类“不懂事”又能如仆喜娘子这样帮上他的“姐姐妹妹”们。 只要人家有利用的价值,或是人家说话办事合他的心意,他是绝不会干脆利索地划清界线,叫她们断了念头的。 前车之鉴就是李墨兰和李秋兰。 她们到现在都没死心。 侍席的宫女走上前来倒酒,她和季辰龙自然也暂时停嘴,举盏满饮。 “季文郎,楼学士让小女来传话,席散时有谢夫人的内侍来送季文郎出宫,切不可随意离开。” 倒酒的宫女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悄声说完便退开了。 季青辰虽然早就有了自己出宫的安排,此时听到楼云格外来的提醒,也有些意外。 “阿姐,那位楼大人看起来有些古板。没料到私下却有些不拘小节。” 季辰龙笑了起来,打量着姐姐怪异的神色。 他细细说了金国国使这些日子在路上收集到的宋廷消息。 楼云因为涉及了高丽宫变的事情,所以被查得十分详细。 “而且,我在高丽时就亲耳听说,他在高丽王宫里,对贵族女子十分有礼,风评极好。和宫中的乐伎经常谈诗论曲,却没有接受过高丽侍妾。高丽人不论士庶都觉得他是雅量高致的人物。” 季辰龙不动声色地暗示着楼云的性情。 季青辰一听就知道,楼云心里分得极清,他深知士庶之别。 对与他平起平坐的士大夫、官宦、官商人家女子,他那是一定要讲礼数的。 非礼匆视,非礼匆言。 所以。他和她季青辰说话,那是要在脑子里转上一百回才能确定时间、地点、内容,极少能越礼。 但对侍从女官、乐伎、官伎这些庶民甚至是贱民之流,他就可以随意谈笑相处。 一则,只要不太过分比如像王仲文那样公然养官伎,外朝上无人弹劾。 二则,他自己的本性也需要暴露一下。 陈文昌虽然也是士人。却因为是官商子弟出身。他反而没有楼云这样刻意讲究。 陈文昌为人处事另有一种自然舒展的感觉。 他干出一些不合礼法的事,比如他觉着父母嫌贫爱富,转过头就离家出走。比如未成亲就让订过亲的妻室打理家事。 他完全就不需要过脑子,全是自己觉着怎么对就怎么来。 “不提这位大人了。我虽然想找个机会让你见见陈家的文昌公子。现下却不是好时机。” 她轻声说着。 虽然和陈文昌正在赌气,全因为这人自然舒展到求亲前后完全就是两个人。 但她还是觉得,她应该多花时间去相处。 把话摊开了好生说一说。也比她憋着不说乱发脾气拿话刺人要强。 看果看酒的席撤下去,重新上菜的宫女们小的七八岁。年轻大一些的十三四岁,和女官们当然不可同日而喻。 她们穿的是和女官们不一样的宫样衣裙。 头顶发髻上戴着小圆冠,左衽白衣配上蓝、绿、粉、紫等各色四折的长裙子。 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短袖褙子垂到了腰下,露出了腰间系着的松花纹杂锦汗巾子。 季青辰待得侍席宫女走开后。看着长几案上的宫中菜色,心里暗叹了一口气。 季辰龙到李家时,也只有十岁。和这些少年宫女一般年纪。 他从小在李家三姐妹之间长大,并不容易。 她看了已经二十一岁。行过成年礼的堂弟一眼,用公筷夹了一片他喜欢吃的羊腿肉,放在了他面前的小瓷碗里。 季辰龙向她一笑,道: “阿姐,我和三郎不一样,不是小孩子了。” 他夹着羊肉下酒,吃得却是极高兴的样子。 季青辰的心里难免内疚了起来。 唐坊里的粮食丰收前,牛羊这些家畜并不能多养,牛羊肉菜当然就少见。 她自己不是很在意,但三郎却是最喜欢吃这些羊腿、牛肉之类的。 所以坊里每年最好的羊腿都是送到了南坊大屋里。让三郎吃个痛快,还可以叫上小兄弟们一起开荤。 在吃食上,她和季辰龙都是让着三郎的。 尽管她知道,二郎也很喜欢吃羊腿。 但只比三郎大上半岁的他总是摆出了兄长的样子,笑着说道: “送给三郎去吧。” 而她也早在十年前就发现,季辰龙在李家,对李家三姐妹也总是这样体贴细致的样子。 “李先生去找你,和你说了什么?” 她记得,李文定家里可是放着李家祖宗牌位的。 二郎要在金国混个工作,他难道一句反对的话都没提? 季辰龙反倒笑了起来,道: “阿姐,你忘了。从我满了十四岁,养父在我面前就不说这些了。” “……” 她其实并不真的想知道李先生和他说了什么。 这些日子唐坊是许家兄弟作主,北坊人当然会被压制住的。 否则李先生不会陪着李海兰来寻找季辰龙。 而在季辰龙十三四岁,他主动去北九州游说遗民们迁到唐坊。 那时,他就真正建立起了自己班底,成了李家的当家人。 李家三姐妹,他想娶就娶,如果他不愿意娶,只要以养兄弟的身份替她们安排好出嫁的人选,别人也不敢多说他什么。 而以前,他在李家却并不是这样。 她十年前从驻马寺第一次下山送米袋的时候,还悄悄问过他,李家三姐妹是不是欺负过他,欺负他身体弱抢过他的饭。 他一直是带笑摇头的。 渐渐和三姐妹熟悉了后,她也觉得墨兰她们都很喜欢和照顾二郎,但季辰龙在李家的生活方式和三郎太不一样了。 她每次下山,都看到汪婆子家两个小儿子在季辰虎面前服服帖帖。 他们要敢在季辰虎面前顶嘴调皮,等着的就是吃拳头。他们要是敢和三郎抢饭,接下来就是三天连口鱼汤都摸不到。 饿得熬熬叫时,汪婆子也不敢给他们塞吃的。 在汪家,季辰虎才是老大。 但在李家,季辰龙明摆着就是个上门小女婿的样子。 想必从那个时候开始,二郎这从不得罪人的习惯,就已经开始冒头了吧? 季辰虎有力气,可以出头打架替汪家保住渔场,季辰龙却没有任何的凭借。 李文定收养他,就是图他是个秀气好说话的男孩子,将来可以让三个女儿嫁给她。 季二郎不能让李家三姐妹里任何一个人不喜欢他。 只有人人都喜欢他,他才能有一处屋檐栖身。 他才能一边养好虚弱的病后身体,一边等着那在家中惨变后性情大变的堂姐,每月下山送来他的一口饭。L   ☆、188 女色陷阱 “二郎。唐坊本就是小地方,不用多想。你也不要去金国了。我在大宋已经给你准备了落脚的地方,就是刘家村的书院。” 她顿了顿,知道三郎和二郎是不合的, “三郎在楚州那边打理码头,没有个半年是不会回来的。刘家村除了书院,还有水路通到太仓的长江入海口,我也需要你过来帮着我。” ‘阿姐的那个书院,我也听说了。” 季辰龙似乎也不是一意孤行的样子,甚感兴趣地说着刘家村的书院, “阿姐,你是想叫王世强在前面替咱们打开了局面。然后再叫我揭了他的底子。取而代之?” 这些事,在他去高丽读书前,他们两姐弟就曾经暗暗商量过了…… 宴几上的桂花酒香纯,季青辰端了一盏在唇边,没有出声。 半晌,她才笑道: “王世强他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在韩府虽然受倚重,却一直被韩家的族人压制。有韩参政的几个亲兄弟在,他再是忠心能干,也没有真正出头的日子。做个郎官已经是极限了。” 她的眼睛远远落在了垂拱殿里。 虽然人影在灯下模糊,她看着的是坐在官家身侧的那位贾夫人。 官家对贾氏的宠爱,自然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 贾氏的父亲如今正是在江北边军的统军大将, 贾夫人的目标当然是后位。 “宫里的事,有谢夫人办妥。但宫外的事……” 她慢慢说着,季辰龙的眼睛随着她,看向了垂拱殿上。 如今在韩中权势遮天的权相韩大人,正在殿上与百官同饮。 谢老大人称病没有来。 但听说那贾家和韩府也暗中关系不浅。 “王世强既然要撇开韩府。自己向上走,他就少不了我和黄七哥帮衬。将来他真要是出了头。黄七哥是不用担心的。但王世强只怕会转个头来和我算帐了。” 宫灯下,京城各大瓦子招来的乐伎们正跳着贺月的舞蹈,官家在龙座上坐着欣赏。 贾氏看出他心情不好,不敢与他说话。 官家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楼云瞥了在座的韩参政一眼,站起来向官家举杯,献了一首当场作出来的中秋诗。一时间场中诸臣人人献诗颂月。 官家这才有了几丝笑意。 借着更衣的机会。赵扩召了楼云一起到了后殿,皱眉道: “你说韩府献上的火器图本来是唐坊所制?但她并没有提起……” 按理,这季氏好不容易有陛见的机会。当然应该表一表功。 就算被谢夫人和楼云听到,他们都是与韩宰相不合的人,她应该放心他们不会卖了她。 “陛下,那火器图是刘家村的王世强所献。经由韩府才到了朝廷的工部军械寺。” 楼云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低声安慰着赵扩。 “王先生当初帮助她建起唐坊。她当然是不想与他争功的。” 刚才那金国使者说起了两家休兵的事情,傲慢无礼。 赵扩虽然城府颇深,却毕竟年轻。 他是一肚子气了。 “那位王先生辞了户部的郎官,现在正在刘家村建书院。莫非果然是一位有才能的贤人?” 赵扩身为官家,差使着皇城司早就把王世强打听了个彻底。 说到这里,他也笑了起来。瞅了楼云一眼。 “楼卿,你倒是大度的很。” 楼云只能苦笑。 王世强以前和季青辰有过一段往事。明州城的海商人人皆知。 传到官家耳朵是理所当然。 而他之所以没在官家面前给这家伙穿小鞋,实在是因为,那刘家村的书院他楼云也是投了私房钱的。 他甚至都能隐约猜测到季青辰的三分意图。 她要扶王世强上位,当然是为了给季二郎铺路。 这也是自保之策。 廊席上的季青辰淡淡地笑语着,道: “我手上虽然少不了有几个他的把柄,但只是牵制一二。他是王家的子弟,如今就已经敢不把嫡母、宗族放在眼里。他是韩府的幕官,现在想的就是怎么踩到韩参政的头上去。我难道还指望他将来功成名就,会转过头来报答我?” 季二郎这一回也敛去脸上笑意,沉思点头道: “阿姐放心。家里有两个兄弟在,总不至于让阿姐去他们王家做妾。” 听得做妾两字,季青辰一怔,笑了起来。 当初王世强悔婚的时候,三郎就是暴跳如雷要杀人的脾气。 她真正能商量的人,除了身边的心腹,就是这个堂弟了。 “等他有权势到能强抢民妇的时候,那也要十来年。哪里还说得上少年时这些妻妾之事?你阿姐我,到时候难道还能去和小姑娘们比美貌?” 她掩唇轻笑着,季辰龙也只是笑。 她和他都心知肚明,王世强如果要抓着她不放,不过是因为唐坊的工坊。 “阿姐本就是美人,哪里是小姑娘们能比的?只看我和三郎两兄弟这样招人喜欢,就知道我们季家的人,个个都叫人惦记。” 季二郎说笑着。 因为是处了十年的自家兄弟,不需要忌讳男女之事,自然就容易哄得季青辰心中欢喜。 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副首饰锦袋。 季青辰拿出来的一看,袋里是一对镶满各色宝石的女真式的金耳环。 不仅做得精致,三层的金环片上还雕刻着莲花卧佛的浮像。 一看就知道,这是季二郎用了心,特意专为她买来的。 看着这对极中她心意的耳饰,季青辰也觉得: 自己家的堂弟长得英俊,办事能干又如此贴心。外头人家的女子个个为他神魂颠倒,追着他不放,这实在是不能怪二郎的。 对付二郎这样的中央大空调,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距离,根本不要理睬。 季青辰喜滋滋地看着宝石卧佛金耳环,不禁想起了垂拱殿里的另一台中央空调楼大人。 “官家,还请早立皇后。” 楼云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贾夫人进宫。那是为了安了淮东节度使贾将军的心。 但这也就足够了。 皇后应该是姓谢才好。 “官家下了决心。臣回到福建,马上就着手准备西南军调防江北的事情。” 江北边军训练不足,兵源不佳。少不了是这位贾大将军尸位素餐的原因。 在这次兵败后,及早去掉他的兵权是个紧要之事。 这才是他楼云留在京城迟迟不走的原因。 赵扩不由得转头,在殿中的屏风缝隙中看到了贾氏的倩影。 想到贾夫人的美貌可人,年轻官家难免对处置她的父亲有几分犹豫。 楼云此时便也摆出了忠臣的脸色。进谏道: “官家,官家不过是要把贾大人调回京城一段时间。何必担心贾夫人伤心?再者,官家的后宫中何尝少过宫妃?” 他顿了顿,觉得官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美人。美人的爹却太不听话, “臣听说,宜春郡夫人家中还有一妹。美貌绝伦。过得几时,官家自可叫阎家送进宫来备选。” 宜春郡夫人就是与贾氏、谢氏同时进宫的阎氏。 因为不够贾氏美貌。又不够谢道清聪明大度,所以官家封了阎氏一个郡夫人的封号后,对她并没有几分宠爱。 倒没料到她还有个漂亮的妹妹。 赵扩一听美人多多的,本来就有的雄心自不会因为贾氏而消磨不见。 况且,逼宫登基的皇帝需要一份对得起祖宗的功绩。 他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召淮东节度使回京城,以方便西南边军调防江北。 而前殿龙座边坐着的贾夫人,此时也趁着内侍上来为她倒酒,低声吩咐着,道: “看到外面那名外夷女子季氏了?” “是,小臣看到了。” 内侍押班虽然是阉人,也是从九品的官职,在宋宫中都是自称为臣。 “娘娘放心,小臣已经安排妥当,呆会席散后还有一轮官家的赏赐。她受赏时,小臣就会上前说话,引她到官家回宫时要经过的翠寒堂。” 贾氏微微一笑,如花盛放,美艳不可方物,她点头低语着,道: “小心,不要让通义郡夫人宫里的人看到了。” 内持押班早就提防了谢道清宫里的人来坏事,他小声说了拖延小史内侍来接季青辰的安排,然后,仍是给贾夫人提了个醒。 “娘娘,小臣看那季氏虽然远不及娘娘,却也是位出众的美人。官家又特意召了她在延和殿奏对。万一官家在翠寒堂见到她后,真的临幸了她……” 贾氏淡淡看了他一眼,这内侍押班就心知肚明地退下去了。 外命妇在宫中出了这样的丑事,难道还要让她活着出宫,传出去有损圣誉? 报一个失足落水就可以了。 这本来就是计划之一。 因为金国使臣在殿上让官家看得烦恼,所以他更衣后并没马上回席。 赵扩以中秋赏赐不可招人物议为由,拖着楼云去殿后看内侍们准备的赏赐礼物。 楼云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屏退内侍后,后殿厢房里,除了楼云还有在门前低头站立的谢尚宫。 楼云进了垂拱殿不知多少次,他和谢老大人的关系连官家也清楚得很,但他到现在还没有真正看清过谢尚宫的脸。 人家明里暗里根本没接触过他。 他也算是明白,官家为什么信任这名女官了。 但他也有分寸,至少他安排季家两姐弟同座的事,不至于引起这女官的怀疑。 谢尚官忙着监视贾夫人都要忙死了。 宫里还少不了韩府的眼线之类,这女官是不能让他们渗到垂拱殿里来的。L   ☆、189 偏爱之心 礼库厢房里,不仅有宴后要赏赐臣下的礼物,还堆放着群臣们呈给官家的中秋之礼。 官家突然冷笑了一声。 “朕听说,如今京城里有大韩小韩之说?” 那最贵重一份礼物是韩府呈上来的玉器、宝鼎、汝窑瓷、书画、匹帛。 楼云知道,官家嘴里那大韩小韩的传言,是皇城司打听到的消息。 大韩自然就是韩参政宅胄,小韩是他的亲弟弟韩中胄,这两兄弟如今在官场上是一手遮天,卖官受贿卖得热火朝天。 韩府送给官家的中秋礼还比不上他们卖个八品县官的受贿。 这也难怪王世强苦劝不止后,这精明的商人终归对韩宅胄失了望。 ——就算要受贿卖官,拉群结党,也应该忍耐到北伐开始,立了几份功劳之后。 有这样的殊功在身,在军队里扎下了根系,才能保住韩家的权势不落。 否则就是招祸了。 韩宅胄既然没有听他的,王世强这才下了决心,没有去户部赴任。 他连纲首之职都卸了,和韩府渐渐疏远了起来。 从高宗朝秦桧专权开始,官家是忌讳宰相势大的,更何况还是外戚。 “官家如果有意,不妨召王先生进宫一见。” 楼云暗示了王世强已经打算从韩府里另立一支出来。 有季青辰的支持,他未必做不到。 官家听到他举荐了王世强,便也知道他话里是分薄韩府势力的意思,缓缓点了点头。 不过,赵扩沉吟着忍不住提了一句。道: “那季氏——” 楼云知道官家的怀疑。 他要是韩府一系,这些年收了唐坊呈供的金砂、火器图、水力机械之类,这回的河道功劳又有季氏的支持,他是绝不会让季氏与谢府搭上线的。 不论是陈家的订亲还是他楼云的求亲,都必须要彻底断绝才对。 韩府这些日子却没有半点动静。 他都不免有些心中警觉了,才会差宫女去提醒季青辰在宫中要处处小心。 宫里当然有韩府的人。 比如贾夫人。 至于官家,他应该是得到了谢尚宫禀告。知道了他差宫女传话的事。 “官家。季文郎并没有攀附韩府的意思,但她从外夷归宋,她只有先找到立足之地。才敢再论其他。王世强既有忠君之心,她支持王世强,也就是忠君了。” 以前还有王世强为她在韩府周旋。 现在王世强从韩府淡出,他自己还要防着韩府给他小鞋穿。季青辰要自保就只能倒向官家了。 “朕听说她在太仓买了不少荒地……” 赵扩表示,他不明白这夷女打底打算干什么。他想收买人心也无从下手。 楼云虽然猜到了太仓入海口与唐坊十二河道有相似之处,但他也不明白季青辰真正的打算。 大宋可不是扶桑。 她想再建一个唐坊那样的自由港是不太可能的。 恰在这时,谢尚宫突然上前了一步,向官家开口禀告道: “官家。臣妾失职,官家还是早些回殿上去吧。” 楼云暂时没在意这女官在说些什么,只因为他终于看清了谢尚宫的脸。 因为官家背对着他。所以他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谢尚官果然有着谢家的好容貌,瓜子脸庞。挺鼻凤眼,姿态端方。 年轻时,这人完全就应该是升上去做妃嫔的好模样。 她没去做妃嫔的原因他虽然听过一些风闻,但现在真正叫他吃惊的事情是,谢尚宫和谢道清的长相分明有三四分相似。 最重要,谢尚宫也是一位皮肤偏黑的美妇人。 楼云跟着官家回了殿上,坐在自己的席位,他想明白了谢尚宫刚才话里自认失职,催促官家回席的意思是: 垂拱殿上的内侍、女官里已经有了宫妃或是外臣的眼线。 官家还是不要躲在小屋子和楼云说太多话,赶紧回席上才不会惹人怀疑。 然而他此时却来不及多想这些。 他只是抬头看着谢尚宫捧壶站在官家身边,不时上前为他倒暖酒。 这女官年纪上了四十,就算曾经是美人却难掩青春不在的遗憾。 又因为肤色偏黑,她再是仪态端方,姿容尚在,然而和官家身边年轻美貌的白嫩贾夫人一比,仍然是不可相提并论。 但官家对着谢尚宫的脸色,完全就是温和带笑。 简直比对宠妃贾氏还要和颜悦色。 ——官家你真的不喜欢黑美人吗? 你上回要封谢尚宫做县夫人,仅仅是因为她的忠心吗? 楼云在心里震惊着,觉得谢道清做不成皇后那就太不合情理了。 谢尚宫这样的美人,虚度年华没去做妃嫔是因为官家的老娘李皇后太专横。 她不仅敢和公公孝宗皇帝直接争吵,就连丈夫光宗皇帝也被她挟制得动弹不得。 丈夫多看了宫女一眼,赞了一句宫女的手美如柔荑,李皇后就敢砍了宫女的手送给丈夫去。 活活吓晕了光宗皇帝。 官家逼宫登基前,李皇后家的父母兄弟直到仆役门客,一口气封了王爵的就有上百人。 宫里的美人但凡有脑子,谁敢在这个时候去做妃嫔? 但美人年纪大了也是美妇,官家对着谢尚宫的神色,明显就是极偏爱的。 除了这女官的忠心,总也有官家看她的脸看得十分顺眼的原因。 楼云此时也回想起来,前几日他去季青辰家里,季青辰曾经说起: 谢道清和谢尚宫的关系不浅。 他自己也是听到了这样的风声,又因为谢道清和季青辰交好,他最后才弃了谢四娘子而支持了谢道清入宫。 楼云一边饮酒,一边和旁席的同僚们寒暄。顺便还要讽刺几句对面的金国使臣。 但他心里仔细盘算着: 谢尚宫这精明妇人,必定摸到了官家对她偏爱的原因,这才一力支持了谢道清入宫。 这样的好事,必须得早点去和季青辰分享才对。 依他看,官家对贾夫人那恋恋不舍的样子,他自己都未必清楚自己的真正喜好。 但有谢尚宫在,官家发现黑美人谢道清才真正合自已心意。那完全只是时间问题。 等谢氏当了皇后。接下来韩府失势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廊席上,季青辰也正在和二郎密语着,轻声道: “我知道楼大人在书院里是投过一笔款子的。他必定会在官家面前为王世强举荐。这样才能分薄了韩参政府的势——” 王世强进宫之时,只要他不突然得了失心疯,就是他开始步步高升的时候了。 “阿姐。我去见见王世强吧?” 季辰龙虽然没有要留在书院里的意思,却深知季青辰的打算。笑了起来 “我去见见他,看看他日后如何谋划。毕竟。唐坊工坊迁到了明州城,将来总免不了要先替他铺路的。” 季青辰摇了头,道: “他如今与楼夫人一起住在京城里,你不要去见他。” 楼鸾佩现在住着的宅子。就是王世强多年前说过,成亲后要与季青辰分宅单过的新宅。 季辰龙不由得笑了起来,道: “阿姐。你也太小心了。弟弟倒不明白,你是要避开这位楼夫人。免得平白得罪了人。还是要等待时机,再和她算算以前的帐呢。” 季青辰没理睬他这话,只是叮嘱了他,在京城里不要乱走,小心露了身份。 席散之后,季青辰果然领了官家赏赐的中秋礼,是一座宫中小佛像。 接着,季辰龙去了金国使团里继续充小译从,楼云在官家面前伴驾,都是分不开身来陪着她出宫。 她走到了廊口,正等着史内侍来送她出宫,突然就听到正殿上传来了些吵杂之声。 她自然诧异。 没多久,远远看到散席群臣低头避开,而贾夫人坐着小辇竟然独自回宫了。 官家分明还在垂拱殿里呢。 好在这时正是乱的时候,她眼尖,看到刚才替楼云给她传话的小宫女正巧也向这边廊下走了过来。 她上前拉着悄声问了。 那小宫女的神情似乎也有些慌乱,嘴巴不够紧。 她这才知道,贾氏竟然是怀了胎,在宫中晕过去了。 御医院的堂官就在殿中,一探脉就报了喜,官家欢喜得不行。 等会垂拱殿的事情一完,他必定是要去贾氏的宫中陪伴这位宠妃的。 “……” 她只能替谢道清无语了。 这才进宫一两个月吧,贾氏的命也太好了。 只怕官家在心里,现在就已经打算把怀胎的贾郡夫人抬成婉仪、淑妃之类的妃嫔了。接着,她贾家里的父母兄弟都要向上再升几级。 万一生了皇子,皇后不姓贾那怎么可能? “季文郎。” 突然间,有内侍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她转过头去一看,认得出是垂拱殿上刚刚分发礼物的内侍押班。 因为垂拱殿的宫正是谢尚官,所以她自然就客气了三分,不知他的来意也谨慎回了礼,呼了他的官称,道: “不知押班大人唤我何事?” “不敢。谢尚宫有请季文郎到翠寒堂去,有些私话要托付。还请随小臣走一趟。” 投靠了贾氏的内待押班这样禀告着。 因为贾氏晕倒怀胎的事是他一手安排,脸上就更多了一些喜色。 季青辰听到他的话,却心中一凛,瞬间意识到: 刚才贾氏撇下官家独自回宫,居然也和她这个小小文林郎扯上了关系。 难怪楼云特意递话来让她小心。 看来贾府暗中和韩府关系密切,并不是流言。 前两日,韩府大管事到她家递了贴子,说小韩大人请她过府一叙,她是以兄弟不在家,订婚的女子不宜独自出门而拒绝了。L   ☆、190 将计就计 季青辰觉得,大韩叫她去,她可能还不得不去。 毕竟送了好几年的金砂给他,她回明州城迁了三百坊民也挺顺利,大家总是有感情的。 小韩大人半点本事没有,抢钱的本事却是穷凶极恶,他仗着哥哥的势经常伸手到黄氏货栈直接捞钱,弄得帐目一塌糊涂。 她和黄七郎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她想要河道码头时,他们是吭都不吭一声,现在她好不容易拿到十二座码头了,他就要请她过府收保护费了。 凭什么? 官商勾结的潜规则不是这样运作的好不好? 太不懂规矩了。 更何况,王世强已经辞去了官职,她也得立场鲜明地支持他。 黄七郎听到消息后,暗中传了话给她,让她一切小心。 小韩大人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她稳住了心神,摇头笑道: “这位内辖,翠寒堂那是宫中避暑的去处,这都到了中秋了,哪里还敢去那处。还是请内辖回禀尚宫,小臣体弱怕寒,不敢奉召了。” 看着那内侍惊疑的神色,她又笑着, “听说翠寒堂再过去就是贾夫人的居处,贾夫人现在正是大喜的日子,官家呆会必是要去探望她的。小臣去了那处,冲撞了龙驾可不是小事。” 听到她事事清楚,那内侍勉强笑着,知道是这夷女消息灵通,又心思敏锐。 今天的事只怕已经被她看出了破绽。 但他早有准备,面上露出了沉重之色,劝着道: “正是贾夫人怀胎,尚宫有些私语要和季文郎说。才选了宫人少至的地方。” 说话间,他从腰上取了一张黄锦四角的上殿牌,叫她看清了上面垂拱殿押班的字样,表示了他确实是谢尚宫手下办事的内侍。 “尚宫说,是关于胡郡夫人的事情。” 季青辰听到这里,再是心有定见也不由得意外。 胡四娘子生下的男孩子夭折,本来就不是小事。 “胡郡夫人的母亲到了京城。想来季文郎是知道这件事的。” 引她去翠寒堂这件事早在金国使团进京城前就开始策划了。内侍准备充分,他说的话叫季青辰不得不信。。 胡纲首夫人刘氏前两日确实到了京城,正要找门路想进宫见女儿一面。 刘氏也到她府上来拜望过。求着她引见到谢七娘子。 不论谢七通知了宫中的谢道清还是谢尚宫,这件事都是有可能的。 为了防止贾氏进宫独宠,谢道清和谢尚宫本来是想保住这个男孩子的。 但贾氏和韩府联手,毕竟是棋高一筹。 宫中还有吴太后呢。 季青辰犹豫了起来。 好在。她进宫前就盘算好了在妃嫔之间周旋的分寸。 除了能马上帮谢道清做皇后的事情,其他的事她绝不会沾手。 她看了内侍押班手中的上殿牌。没有别的想法。 她只是知道,最近这贾氏进宫,果然连谢尚宫也受到了波及。 这位尚宫所打理的垂拱殿中,都已经有人投靠贾氏了。 难怪今日谢道清要如此退让于贾氏。 所以。用不着楼云提醒,她早就拿定了主意: 除了小史内侍,其余的人除非是谢道清亲自来。她是绝不能跟着内侍、宫女们在宫中乱走的。 她哪里有那样大的心,敢在这样的地方轻易信人。 那内侍费了无数的口舌。以至于沉下脸来威逼怒叱,季青辰站在垂拱殿的廊口边仍是岿然不动。 她虽然是孤身一人,却并不害怕。 她倒不信了,在这垂拱殿前面,官家还在殿内呢,这内侍押班就敢叫上同伙把她塞嘴拖走。 宫里的各种龌龊之事,史书上也写得多了。 她自己在唐坊,也未尝没有对别人下过暗手。 比如八珍斋以前在扶桑的两名大管事,也是被她叫上人打了闷棍暗暗关了起来。 等内侍押班弄明白,她就算是谢尚宫亲至也是请不走的,她才不要管胡四娘子的事情,他只能暗骂这夷女狡猾。 这时,他也听到同伙打来的暗号: 一直被拖着的史内侍已经赶过来了。 内持押班只能暂时地打了退堂鼓,赶着去给贾夫人报信,季青辰有惊无险地见到了满头大汗的小史内侍。 她只是一句带过了刚才的事,让他回禀给谢道清。 在小史内侍的诧异之中,她却小声吩咐着,道: “史内辖可去过翠寒堂,可认得那里的路?” 小史内侍的眼睛睁大了,宫中的路他当然是知道的,但这位季娘子的意思,难道明知是陷阱还非要去一趟? 他刚才在坤宁宫北苑那边被绊住,却打听到了一些内情。 小韩大人像是恼恨这夷女无礼,所以知会了宫里,要叫她在宫中有来无回。 楼云还在殿上伴驾的时候,就听到女官悄悄向他传话,说有垂拱殿的内持押班在廊口和季青辰说了好一会的话了 他意外之余,稍一盘算就明白: 贾氏突然晕倒,报出喜脉这完全是事先安排好的事情。 所以,他知道亲自去找季青辰或许来不及,他抓紧了随时可以救她命的官家才是重点。 官家假意说起,就算宠妃怀胎他还要去延和殿听讲学时,楼云毫不解风情地一口应了,表示官家果然是尧舜之君。 后妃怀胎虽然也很重要,但派太医和医婆去就行了。 官家你又帮不上忙。 在官家的瞠目郁闷中,他一声不吭地随着官家出殿。 随着步辇的前行,楼云看着随行的谢尚宫半点没有什么密报给官家的意思,就知道宫中无事。 季青辰没上当。 在官家的试探下,他又勉为其难地改变立场。觉得官家少听一天的学士讲学并不是大事,去陪宫妃才是事关社稷。 官家顿时高兴了。 他马上就吩咐,步辇转向贾夫人的宫中去。 而此时有女官来和谢尚宫说话,似乎因为没有避开楼云的意思,所以他听到了。 季青辰唤了史内侍一路向翠寒堂去了。 他暗吃一惊。 官家马上就要路过翠寒堂的。 而在那一处堂阁边,他应该要辞别官家,独自出宫去了。 如此地恰到好处。 所以他坚决地陪着官家的步辇到了翠寒堂前。 堂后的看星阁子上有四五盏的灯笼摇晃。门前也有人影站立。官家果然奇怪。 他唤了谢尚宫,让她去查问堂里有什么人。 这座翠寒堂,本来是高宗皇帝还在时。最喜欢的纳凉之处了。 等闲人是不许进的。 季青辰在小史内侍的引路下,到了驾前来拜见,官家那吃惊的神色完全没有掩盖住。 看星阁子上的灯盏当然是早就有人点起的,就为了吸引官家的目光。 楼云看了看四面幽深静美。泉水汀冬的氛围,而月光下的季青辰。似乎因为在席上饮了两三盏酒,双颊泛出淡淡桃花的美丽容颜。 年轻官家视线扫过去时,当时是晃了一晃的。 楼云再看了看那群眼睛只盯着地面,完全不会管官家想不想一夜风流的女官、内侍们。 他觉得。不整死小韩,他也不要姓楼了。 谢尚宫在官家耳朵边低声说了两句。 既然有季青辰搭了台面,这位谢尚宫当然知道要如何唱戏。 官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沉得发黑。 “楼卿。随朕去延和殿。” 官家的步辇马上转了向,“季文郎也来。” 他压根不打算去坤宁宫北苑所在的宫妃殿阁了。他把怀胎的贾夫人撩在了一边,直接就去了自己在后宫处理政务的地方。 楼云看了随行的季青辰一眼,暗叹了口气。 她冒险而来,当然是觉得不整死贾夫人,她回去也睡不着觉了。 “来人,再差两名太医官去贾夫人宫中诊脉。” 官家一在延和殿落了座,就厉声吩咐,“孤云你去!” 孤云是谢尚宫的名字。 楼云表示很欣慰。 贾夫人怀胎的事是真是假,当然得再次确认。 这才是最重要的。 谢尚宫亲自点了可靠的医官去了北苑,但季青辰却没指望贾妃怀胎是假的。 她要不是真怀了胎,哪里敢这样嚣张地在宫中谋害外命妇? 这位夫人只是万万没想到她季青辰在识穿骗局后,还敢再到翠寒堂来。 趁着官家对贾夫人还是一肚子怀疑恼恨的时候,她低头上前,轻声禀告道: “小臣多事。今日在翠寒堂前驻立,本是有他事禀奏陛下。” “……” 赵扩难免也要迁怒,觉得她居心叵测,既然识穿了骗局为什么不马上出宫,淡淡问着,“什么事?” 因为官家大怒,谢尚官办差,所以这殿上只留下了她和楼云。 季青辰从袖中取出了季辰龙留给她的一张羊皮地图,双手呈上,轻声道: “陛下,这是小臣的族弟为大宋献上的金国边州驻军图。” 饶是楼云心中早有几分猜测,此时也吃了一惊,更不要提赵扩了。 这位官官因为被宠妃设计,本来是一脸坏脾气,熊踞在了红毡大靠椅上,他每一个表情都表示着“我心情很差,谁都不要来惹我”。 此时他蓦然从椅上直起了腰,怀疑自己耳朵出错,反问了一句,道: “什么?”L   ☆、191 眼障心障 “官家,小臣的族弟在高丽开京城读书,这一次在高丽宫变中被金人俘虏。” 季青辰伸手把羊皮卷交到了楼云的手上,楼云转呈给了赵扩, “虽然辱身从贼,但小臣的族弟自幼祟慕中土故国,心向大宋,所以借由被俘的机会,跟随金军中的猛克千户作了小小的随从。趁着前几月战后巡查边州,画下了这副地图。” 她仍然保留地没有说出季辰龙现在的身份。 要知道,官家现在还是隔壁完颜叔叔的侄儿,宋代官家打赢了都喜欢和金国讲和的历史告诉她: 在赵家人面前无论如何都要防一手。 否则不知道什么就被卖了。 季辰龙也是听了她的劝说,才打消了请她牵线,他今天就暗中来拜见官家的打算。 赵扩现在已经不关心她说些什么了,他召了楼云一起在灯下细看地图。 因为半年前的那场兵败,赵扩对金宋边境的兵力安排十分熟悉。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催促枢密院打探议和后金国的兵力调动,还有金国边境上重新安排的布防。 楼云本来就是江北边军出身,所以更是一眼就看出这地图真得不能再真。 “陛下……” 君臣同时兴奋了起来。 季青辰被直接晾在了一边。 赵扩一边和楼云低语着,一边伸手在桌上的文件堆里乱翻。 他翻出了职方馆呈上来的金国边军地图,两相比照,这位官家不由得连连点头。 他与楼云交谈着,用御笔指画着地图上的地形和军力布置。 被无视的季青辰正好也得了功夫,好好盘算怎么和贾夫人死斗到底。 她今天只要跟着那内持押班到了翠寒堂。堂后早就点起的阁子灯就会让她和官家相见。 明白上当后,为了从小韩大人的陷害中自保,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勾搭官家。 小韩大人再厉害也比不上官家。 但宫中有吴太后,有怀胎的贾氏,甚至还有谢夫人。 这样有伤官家圣誉的事,怎么可能走明路? 她要是失了踪报了死,年轻官家脸皮不够厚。干了丑事自然不好声张怪罪。 更何况不过就是一夜的女人。 总而言之。她就是没有好下场。 ——她死不如贾夫人死,她死不如小韩大人死。 官商勾结的无敌大招就是直接给对手按上一个夺官流放,甚至抄家灭族的罪名。为的是方便杀人夺产。 小韩大人干得是驾轻就熟,她季青辰干起来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就这样冷冷盘算着,她等到了谢尚宫来回报的身影。 谢尚宫禀告官家,贾夫人确实怀了胎。她还坐了小辇到延和殿外来谢罪。 官家此时的脸色早已经好得不好再好了。 “既然怀了孩儿,就不要劳动奔波了。快让她回去。” 官家说话的时候。心平气和,仿佛刚才翠寒堂的事情就此揭过不提。 楼云却是微微一笑,和季青辰互换了一个眼色。 就连谢尚官那看不出多少表情的脸庞上,都透出一丝淡笑。 赵扩只要不见贾夫人。就已经是谢夫人胜了一局。 更何况,要打悲情示弱牌,季青辰觉得她足以完胜贾夫人。 “季文郎的族弟……” 赵扩现在的心思当然是在这有用的眼线身上。 季青辰反复强调了季辰龙是个喜欢读宋书的文弱书生。只会骑马射上几箭。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回大宋参加科举为官家尽忠,但这次的被俘完全打碎了他的美好梦想。 投降就是无奈之举。 然后。她含泪跪在了殿前,伏地泣禀道: “唐坊三万之众,抛家别国,至今已千年矣!” 她一边哭一边说着在扶桑吃不饱、穿不暖,天天担心有地震。 父母族人全都在震后的疫病里死光。 三姐弟孤苦无依。 后来好不容易开了河赚钱养家,还被压制着不许建船,拿不到国民待遇实在是太憋屈。 “……” 赵扩知道这女坊主是个厉害人。 除了当坊主的杀伐决断,她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到金国挖墙角,迁出汉人匠户到唐坊。 他推测,与她有关的那些火器图、水力机械图,也少不了那些工匠出力。 但她所说的过往也都是真事。 想起她对边州河道有捐建之功,他心中难免就起了恻隐之心。 再者,美女跪在地上哭叹着身世凄凉,男人要坐稳了不动弹确实也不容易。 当着楼云的面,赵扩当然不能亲自去扶,自有谢尚宫上前。 “小臣如今已经归宋,受圣君庇佑,感铭五内。然而外夷归来之人,唯恐不得朝廷信重,每日间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她跪在地上不肯起,饮泣着, “小臣一身富足安康,全赖官家所赐。然而却还有坊众三万,或是如族弟一般在敌国为大宋尽忠,或是苦守着战乱边地,无处可投。小臣一想到这些,心中焦痛。今晚才寻机到了翠寒堂前,再次拜见官家,实在是无礼之举……” 她伏地谢罪,赵扩叹了口气。 “季文郎请起。” 他起身下堂,亲自扶了她起身。 旁边的楼云瞥了一眼谢尚宫,自然就看出了这女官双眼里对季青辰的赞叹: 官家就算知道她在悲情,也会觉得情有可缘。 赵扩表示,坊民虽然太多,但回迁之事可以好好商量。 季辰龙的忠心,他会记得。 季青辰马上也投桃报李,觉得贾夫人完全就是兰心惠质,看出了她官卑职小。不敢再次求见。 所以,这位宠妃才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 “……” 赵扩对她的颠倒黑白,仓促间有些接受不能。 “季文郎是如此以为?” 他停步侧头,淡笑审视着她。 季青辰反倒是放了心。 这皇帝虽然有城府,但还是分得清轻重,没有因为贾夫人怀胎而不论是非。 “小臣并不敢妄测。” 她低头回禀。 她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贾夫人,尽管她知道现在就要扳倒她。那是根本不可能。 刚才谢尚宫来扶她时。给了她一个隐晦不明的眼色。 她甚至都能肯定,只要她这里出了延和殿,外面就一定有贾夫人派来的心腹内侍等着她。 不过是向她赏赐衣衫首饰。表示歉然赔罪之意。 她这样的示弱下去,又怀着龙胎,赵扩过不了几天就心软了。 ——贾夫人不仅美貌,心计其实也不是泛泛之辈。 她要不是行险去了翠寒堂。根本抢不到上风。 “小臣只是曾经在佛前听教,听说过佛祖座下有娑罗龙女。得证菩提。” 所以她只能把戏做到底,绝不能让贾氏有翻身做好人的余地, “然而智积菩萨因为娑罗龙女是女身,认为非是法器之身。无法证三千因果。智积菩萨和佛祖打赌说,西方佛界有三十三天,极乐天中有无数飞天乐伎。她们分明与佛祖如此接近,却从来没有一人觉成正果。升坐于莲华宝台,为什么龙女就可以呢?” 说话间,她从衣领解下不离身的飞天袈裟扣。 她双手举起,手中在佛前献乐的飞天天女,呈现于官家面前。 这个故事是空明大师寻找到了流失的梵经原本后,在驻马寺一边翻译一边自己创作的。 大宋佛经里并没有流传。 所以不仅是赵扩听住了,连楼云也倾耳而听。 反弹琵琶的飞天天女在宫灯下眉目如画,如似在西天沐浴佛光。 “智积菩萨派了弟子去问娑罗龙女这个问题,娑罗龙女却没有说话,她只给小弟子施一个法,让他带给智积菩萨。原来是智积菩萨肉身成佛之时,曾经在三十三天被天女戏弄过,一直怀恨在心。所以虽然有菩萨之身,他却再难与佛祖一样,得证无上大道。” 说到这里,她终于微笑着抬起头来,与赵扩对视。 因为只隔了两三步远,她看得很仔细。 这十五岁就逼宫登基的官家,有着传说中光宗皇帝一样温文尔雅的英俊面容。 但他那双精光内蓄的眼睛里,也有着李皇后跋扈专横,嗜权贪欲的凶厉。 她可没忘记,先前这位官家怀疑贾夫人假怀胎时,眼中闪过的杀机。 “虽样同是女身,天女生在极乐天界,却肆意戏弄菩萨,所以永无证道之日。而智积菩萨怀恨这样的戏弄之事,心有所障,终是难成佛果。” 她说完这隐含了种种暗喻的佛经故事后,再次低头,合什轻声道, “菩萨经此一事,立地开悟。小臣的慧根远不及菩萨,所以时刻谨记,不可因被戏弄而怨恨,难除心障。” 同样被戏弄的赵扩盯着她低垂的头,沉默不语。 最后,他终于也摆了摆手,让她出宫去了。 她转身后,还听到了赵扩在里面问楼云 “楼卿,朕慧悟不深,听起来,季文郎莫非就是这谒语里的娑罗龙女?” “官家自有佛果,岂无慧根?” 楼云似乎早知道她的意图, “季文郎只是那被龙女施法变成了天女的模样,送到智积菩萨面前,让他免于心障的小弟子罢了。” 娑罗龙女,在《法华经》里有过记载,她是挲了一只眼的女子。 官家,自然是菩萨了。 ……L   ☆、192 不可强求 仍是由小史内侍引路,她缓步走出了宫城南门。 宫城中的风,吹寒了她背心的一片冷汗。 “官家研学过《法华经》。” 追来同行的楼云手里也提着一盏红灯笼,走在她的身边,笑着说起这次的侥幸, “但他必定记不清这娑罗龙女的典故。如果他一听就知道你用娑罗龙女暗指谢夫人,他反倒更要疑心咱们串通了一气来陷害贾夫人了。” “我本来是实话实说。” 季青辰并不怕官家质疑。 她谓叹一声,转头看向了高耸的宫城门外。 她敢去翠寒宫,自然是她的急智。 但宫中的贾夫人不可能没得到消息,这位宫妃就算是匆忙反应也不可小看。 所以,光凭着她和小史内侍,能够一路平安到了翠寒堂中间没有任何阻拦,这当然是有人相助。 所以,官家也才能按原计划到了堂前,看到了阁子上的几点灯光。 这都是因为谢夫人的手腕高明。 “……我还没有多谢坊主这一次的相助。” 到了和宁门前不远处,楼云不由得停了步。 向前出了皇城门,就要各自坐船回家了。 “因为贾夫人怀有龙胎,对调淮东节度使回京城的事,官家本来开始犹豫了。” 这也是他提心吊胆,陪着季青辰一起唱了这一回戏的原因。 贾氏怀胎这件事,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我不过是劝官家,不要因为翠寒堂的小事怪罪贾夫人罢了。” 季青辰抿唇一笑,歉然说着, “只是这样让楼大人得罪了小韩大人。我原本知道楼大人是不愿意现在就和小韩大人 翻脸的。” 楼云一直留在宫中没走当然是为了接应她,而他这几日滞留京城的原因,她猜到几分。 只能为了江北边军。 所以她才在官家面前提起了“菩萨的心障”。 官家是不是能从“菩萨有心障不能成佛”这样的喻意里联想起别的,比如“不要 因宠妃怀胎的心障而忘记了整顿江北边军的计划”。 这样的结果还是要看官家自己的。 她的目的,是要强调天女胆敢戏弄菩萨,就如贾氏设计了翠寒堂之事,连官家都谋算 了进去。 那绝对是不正确。不能证道的。 她是没资格做皇后的。 “还请大人转告谢夫人。贾夫人虽然不好应付,但她选盟友的眼力却太差了些。她既然与小韩大人联手,迟早也是被拖累的结果。” 季青辰瞥见了不远处的城门宫干。知道半夜能守门的校尉都是皇城司里官家的心腹。 她上前一步,悄声道: “今晚妾身没有和大人商量,便冒然行事,只怕坏了大人本来的整军计划。还请大人恕罪。” 她低头施了一礼。 她已经听说楼云在和小韩大人暗中联系,听说只要他不阻挠淮东节渡使换人。 楼云就会支持大韩的北伐。 “坊主在说什么?” 楼云确实不想在贾父除去兵权前和小韩大人扯破脸。但他哪里会怪她,更何况,她今晚实在是很险, “季坊主。韩家现在在京城权势滔天,连官家都要暂避锋芒。今晚你要是被诱去了翠寒堂——” 官家如果看上她那还是极侥幸的了。 她一个刚刚归宋的夷女,又和东海女真有生意往来。她不经宣召突然到了官家面前。 这不是明摆着让人构陷她心怀不轨? 官家只要有疑心,把她送到外朝去问罪。小韩大人一定会替她把凶器、同谋、背后指使全都准备好。 然后,连她带上唐坊坊民全都论成死罪。 “季坊主,楚州河道上的十二处码头……” 他实在是想劝她,小韩要码头上的分利,你就暂时让给他吧。 尽管他知道,因为有了这十二座码头,季辰虎在楚州和齐家老三商量开船栈,组船帮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他已经有意回迁南坊坊民了。 “当初张书吏一直劝我不要插手楚扬河道。” 季青辰笑了起来, “大人的庇护之意,我并不是不明白。” 她就算是有了捐建之功,出力修河的人又是王世强,他们甚至能拉上黄氏货栈和谢府、齐府的子弟一起抢码头赚钱。 但她现在仍然是对付不了小韩大人。 刚才她在垂拱殿可是亲眼看到了,大韩虽然是外臣,却是直接从吴太后这姨妈的宫中过来赴宴。 她甚至还听说,大韩在宫中有一处上朝时居停歇息的斋院。 那本来是孝宗皇帝用过的书斋。 官家赵扩的日子过得并不舒服,正所谓外有完颜叔叔,内有韩相权臣。 否则,谢府不至于非要选了一个美貌不及贾夫人的族女进宫。 而赵扩也并非不满意谢道清。 “大人还请放心。小韩大人如果问起今晚的事,大人尽管推到我身上,就说我为了结好谢夫人,才一意孤行。” 她是觉得反正已经得罪,索性得罪到底。 楼云听了这话,半晌无语。 “坊主不信我——?” 他凝视着她。 四目相对间,她没有出声,只是笑道: “大人当然是以大局为重。” 自她回大宋,楼云就和她作对。 她现在好不容易拿到了十二座码头,固然是楼云高抬贵手,但这也是她游说了谢家老大人、谢道仪三兄妹,让他们轮番去劝说楼云才得到的结果。 “还请大人宽谅,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家里人口多,码头她是冒死也要抢到手的。 “……” 楼云眼看着她要离开,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要紧的话。“坊主回去后,就要把二郎的事告诉文昌公子了?” 她脚步一滞,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疏远冷淡的后脑勺,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管他再坚持多久,她也是要和陈文昌在一起的。 “大人,陈公子他完全没有向仁途上走的意思。” 季青辰轻轻地说着, “还请大人宽宏大量。就让他安安静静开个书院。了度余生吧。” “……” 夜色越来越浓,吹动他的衣袂,他站在皇城门前没有动。 她向前走着。觉得夜风吹寒了她的背上湿衣,楼云却觉得吹寒了他的心底。 她这样袒护陈文昌,居然还深怕他楼云故意去陷害他? 就像小韩大人谋害她一样? 他楼云哪一点和小韩大人一样了? 见得她一直没回头地向前走,突然他又唤了一声。 “坊主放心。” 季青辰已经出了城门。被柱妈妈等人接住,此时诧异回头。 城门内。楼云的身影模糊,她仍然只是一笑。 楼云明白她笑容里的意思,她知道他的好意,她可从没有认为和贾夫人、小韩大人作对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也并不害怕。 只不过。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他向她拱了拱手,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去了。 格窗灯亮。在学士值守院里侍候他的骏墨,看着他匆匆回来。提笔就写了辞京奏章。 见他写着离开的意思,骏墨忍不住要劝说楼云。 现在离开京城不是时候。 眼看着陈文昌好多天没和季娘子递纸条说话了,他楼云岂不最应该在京城里呆着? 现在一走,功亏一篑。 “她把季辰龙的事向官家禀告了。” 楼云叹了口气。吹干了奏章上的墨。 他起身唤了院吏,让人漏夜把奏章送到了皇城门外的中书衙门里,明天好早早上呈官家面前。 “我本来也料到了她会这样办。免得连累了陈家。但她和小韩大人对着干的时候。她可是半点也没有忌讳陈文昌受连累。” 骏墨一怔,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公子,这样不是更好……” “不是。” 楼云摇了摇头,“她只是相信,陈文昌绝不会因为她得罪了小韩大人而埋怨她。” 陈文昌连皇帝都敢骂呢,怎么会在意这个? 但她却不相信他楼云。 她差点被小韩大人陷害成死罪,她先想到的还是向他赔罪,担心他一心想着他的大局。 可笑他以前自认比陈文昌强上一百倍,甚至他自认对她的情意也比陈文昌来得早,来得深,然而这一切到最后都及不上陈文昌的品性。 …… 也许很多事情,终归都是不能强求的…… “公子,你不是已经在找关系,让礼部下公文征召陈文昌到赣南州城去做学官吗?” 骏墨着急了。 楼云还写了一封短信,让他送到礼部衙门,给周侍郎。 “公子,周侍郎是周待诏的兄长,上回周待诏把族侄送到大人身边做刑名书吏,现在他在大理寺衙门里做了刑司孔目,全是公子的提携。他们家欠了公子的人情,这件小事一定会帮公子的。” 楼云马上要去福州城,除了把陈文昌调远一些让他们办不成婚事,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谢国运虽然一再地劝公子,说陈文昌和季坊主性子不合,将来迟早是闹翻的结局。 但眼看着成亲在即,公子哪里敢有这样的定力等着他们分手? 赣南那穷山恶水的地方,蛮夷和盗贼多过百姓。 陈文昌是富家出身的子弟,再是在两浙、江西等内地有些阅历,他在赣南那样的地方怎么能熬得下去? 他迟早要知道不能和楼云作对抢女人的。 然而面对着心腹的惊奇,诧异他怎么突然半路收手,楼云摇了摇头,不再出声。 他只是让骏墨连夜去送信,让周侍郎把征召陈文昌做赣南学官的事情作废了。 也许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他太过强求了…… …… 季青辰坐上船趁夜回了家,中秋时分没有宵禁,沿河月灯照得天地亮彻。 一直她到睡到了床上,她都没想明白楼云最后那一句“坊主放心”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良心大发,不借权势陷害他人了? 从楼云一开始求亲起,她就防着他迟早要忍不住去逼陈文昌放手,所以她的消息很灵通。 她也不会束手就范。 第二天,她还没来得及去找陈文昌商量,就听说楼云离开京城去福建上任了。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居然是陈文昌。 这一天,不需要她去请驭龙递纸条,陈文昌自己来了季家。 在她的惊喜中,陈文昌并没提她嘴上厉害拿话故意刺人的事,只是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 他问了问她在宫里中秋宴上吃了些什么,见识了些什么。 季青辰明白他应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因为担心她才来探望。 尽管那时候,她不知道是楼云临走前给陈洪传的信。L   ☆、193 同病相怜 外堂上,因为陈文昌的温存体贴,季青辰低了头。 她说起,自己不应该拿话刺他的事。 表了歉意后,她就老实向陈文昌提起,家里父母从小喜欢三郎,不太理睬她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性子里这要人陪的毛病,其实是改不了的了。 陈文昌默默听了。 接着,每过上了三四天,他就会遣小厮来问她在家中做了些什么,有没有什么难事。 季青辰觉得日子就像是做梦。 楼云不求亲了,陈文昌变体贴了。 小韩大人听说被官家训斥了一顿,暂时不敢再下手要她的命。 虽然他一直卡着唐坊内迁的事情。 季辰虎写信过来抱怨人手少,催她快点把落籍的事办妥。她也没办法再迁几百户坊民回大宋。 她索性也横了心。 小韩通过黄氏货栈的宝货贸易收贿赂的事情,她知道得可是一清二楚。 她不能去登闻院告御状,但京城里别的不多就是闹事的士子们多。 暗中和黄七郎商量了后,她悄悄的安排着。 时机一到,就要给小韩一个教训。 所以,除了要担心季辰龙和李海兰,她眼前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她找了一个晴郎的天气,屏退了外人。 她和特意请来的陈文昌一起走到了堂外的茶棋石桌边。 她站在树影下,把季家有人在金国的事悄悄告诉了他。 官家已经暗暗册封季辰龙为八品迪功郎。他的官籍在专门负责军情搜集的职方馆里。 她欢喜地打算,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几个月,只要孙师母把亲事打理好,她是愿意成亲的。 然而。她一说完就后悔了。 陈文昌的脸色可不好看。 …… 转眼就是深秋,细格窗子全都遮挡了起来。 季青辰回了明州城的季园,在河道码头自有劳四娘殷勤接住。 她久未回来的河房门窗前一层月白绢幕一层深蓝绢帐地避风,花盆里的花树换了秋日的雪白小玉兰。 “大娘子。” 劳四娘一脸喜色地进了河房,季青辰正揭起了窗帘,看着深秋里天青色的河面。 “大娘子,王安抚使大人已经被罢官了。” 秋风萧索。季青辰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是该庆祝还是苦笑。 “小韩大人呢?” 她也不喜欢养官伎的王仲文,但这人只是大韩、小韩的替死鬼罢了。 从王仲文养官伎到朝中权贵公然地卖官受贿,在支持“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学士子们看来。这分明都是因为高官们不知修身养性,素质太低。 这之间一旦联系起来,士子们议论纷纷,天下骚然。 官家都不得不下旨。让王仲文去职回家养老。 这自然还是孙昭一系的反击。 她不由得想起了陈文昌那一天不快地质问: 就算二郎是在金国为大宋尽忠,但他求功如此心切而不顾节义伦常。明明可以逃回而屈侍金人,她难道一句也不曾责骂过季辰龙吗? 这和为了求官而贿赂大小韩又有什么区别? 她当然也可以反驳二郎是为大义不顾小节,但她实在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季辰龙留在金国可不是为了大义。 一来,李海兰还在金国后宫。 二来。季辰龙只是知道,他唯有冒这样的险,立这样的功。将来回到大宋才可能取得官家信任。他才能在朝廷中好好谋一个有前途的官位。 只有立了这样的殊功,他才不会因为夷人出身而被猜疑。 他才能一展所才。不负平生抱负。 “求官之心太过!” 陈文昌当时就是这样一针见血。 而她面对着他这样考出来的举人,面对陈文昌压根没打算出仕为官的人生,她想骂他两句迂腐都找不到有利的切入点。 而且,她也不想再让陈文昌觉得她嘴巴厉害,不肯饶人。 尽管她心里一直在欢喜,二郎出仕做官,他和三郎终于不用兄弟相争了。 “大娘子放心。小韩大人现在哪里还有功夫来为难我们?” 劳四娘笑着回答, “黄东主来了信,请大娘子回京城,刘家村的书院现在要推举山长了。” 季青辰现在头痛的不是要她命的小韩大人,而是新书院的“校长”人选。 山长本应该是王世强。 但看着京城里孙昭一系罢免王仲文的声势,陈文昌绝不会让山长之位落到王世强手上。 王世强那就是四明书院的出身,浙学一系“经世致用”的中坚。, “似他这样只知追名逐利,却不知修身养性。才会有当初悔婚另娶楼夫人之事。” 她几乎都可以想象到陈文昌要说的话。 让王世强当山长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陈文昌要是和王世强一样的脸皮厚,他甚至都可以说,道: “青娘,我自然要为你出上一口气!” ——叫他敢悔婚! “没见到我都避回明州城了?亲事在即,我难道要为了王世强的山长之位去和陈文昌争吵?” 听得她这样说话,劳四娘连忙劝说道: “大娘子。陈公子这一忙,在京城里这许久又是一封信都没有。根本顾不上关心大娘子你了。你何必让他去争这个山长之位?” 季青辰自然不可能因为自己小小需要,就去耽误陈文昌的生平志向。 京城里如此沸沸扬扬的时候,楼云从福州启程,北上从洞庭湖进长江,准备去江北边军巡查。 他刚出京城到任福建安抚使,官家又在京城里发了谕旨。让他转调长江江操巡按。 这时,他就收到了京城里的种种消息。 有人在京城里散播着小韩索贿卖官的证据。 偏偏散出去的这几桩事件里,当初和韩府争官失败的都是宗室、勋旧子弟,他们虽然不及韩府势大,哪里又是好欺负的角色? 顿时就捅了马蜂窝。 “大人,楼叶说,那些送贿官员从西北买玉石进献给小韩。京城里的玉石铺子大半在都有勋旧人家做靠山。把这些证据散播出去人也是两名秀王府的家仆。” 从泉州水师转调到长江江操军里吃兵饭的楼大。仍然是英朗的模样。一身青绢袍外缚深红色舞狮腰带,生得是高大威猛。 他此时已经是八品的武官。 他押了江船到长江码头上迎接楼云,此时也笑嘻嘻地禀告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大人。楼叶说,他一直查到了秀王府。这件事应该是确凿了。秀王府敢和大小韩作对也是理所当然。” 楼叶因为妹妹在京城,所以就被留在了那边,负责传递京城变化。 而他所说的秀王府。是孝宗皇帝没有被高宗收养做太子前,他本来出身的宗亲人家。 也就是说。秀王府是当朝官家的亲生祖父家中。 “楼叶还得好好学一学。” 楼云叹气摇头。 他一听到“西北玉石”四个字,就心知必定是季青辰。 京城里的玉石古玩铺子当然都要傍着权贵人家才能开办,但能从西北运玉石宝货到榷场,再从榷场卖到京城。这只能是在西北买了驼队的季青辰。 楼大听了他的教,这才恍然大悟。 “大人……” 他早听说了楼云向季青辰求亲的事,心里奇怪他怎么不留在京城。 但看着楼云现在坐在舱窗前。没有戴帽的发髻上丝丝乌发随江风起舞。 他剑眉星目,神色淡然。 楼云看起来情绪不高。但也并不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楼大反倒不敢问他。 他更不敢把楼叶传来的另一则消息告诉他——陈文昌斗败了王世强,抢到了新书院的山长之位 然后,他亲自去明州城接了季青辰回京城。 陈季两家在冬至大节后就要办亲事了。 楼云每十多天都能从楼叶那里收到季青辰的消息。 现在,他突然见得楼大吞吞吐吐漏掉她的事,他自然知道是他们要成亲了。 他坐在船窗边,看着江天辽阔。 他突然间想起了李海兰吹的那一只哨曲。 无论鱼儿飞得多高,那怕飞到了天空中,看到了大江的过去和将来。 它们最终都要随潮浪落,回到江水里。 无论他心里对季青辰有有多少的情愫,无论她和陈文昌到底是不是能白头到老,他也不得不看清在她心里,他就是比不上陈文昌。 江风拂面,江边山起鸟飞如宣纸上弹墨点点,看清了反而是一件好事。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 “准备贺喜的礼单吧——” 他甚至都觉得,他应该拿出失败者的足够气度,好好地祝福他们的新婚之喜。 突然,他瞥到了楼大的腰袋,却见得斜插有一只玉萧。 前几天他第一回看到时,本来就是一直诧异,便笑道: “这萧我看着眼熟。” 楼大顿时垮了脸,神气沮丧得像是他快要活不成的模样,哀求道: “云哥,你能不能去劝劝窃娘……” 林窃娘要成婚了。 这玉萧本就是她最喜欢的乐器,是她七岁家中被问罪抄没时,她留下来的唯一物品。 脱去伎籍之后,她就把这玉萧留给了楼大。 “她怎么就一定不愿意嫁给我……” 楼大人高马大,眼睛里却含着委屈的泪。 他毕竟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 “强求不了的……” 楼云叹了口气,同情地看着自家的兄弟。 他耐心地听着他唠唠叨叨,说着他和林窃娘的过往,比如他楼大如何地英俊帅气,他现在的八品官职如何风光,他的一腔深情怎么就不能打动她…… 她居然就在绍兴府里找了一户不大不小的人家,相中一个不丑不俊的商人,带着嫁妆和别人成亲了。 “……” 楼云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的翻版。 尽管他比楼大这小子强了无数倍,用的情更深…… 结局却是一样。L   ☆、194 平静分手 楼云伸手借了楼大腰袋的那一支玉萧,试了试音。 空灵的音色让他想起了泉州城的四年,想起了林窃娘在泉州城可称第一的技艺,还有她从小流离的身世。 ——官宦贵女最终嫁为了商人主妇。 虽然无关情爱,其中的伤感失落之处却和他的心境如此相似。 他启唇就萧,吹出了一支清曲。 曲声间歇时,他用玉萧轻击着窗框,拍节而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 楼大听着这《山鬼》情歌,头一回听出了些自己的伤心。 他以前觉得这歌里的意思和自己没关系,山鬼思念“公子”而不得,才会唱出这样失意的情歌。 楼云老是喜欢听,那是因为想起了他的初恋。 但此时他却明白,被意中人抛弃的感觉那是不分男女,不分鬼怪神人。 都是一模一样的伤心。 前些日子,因为楼云把他调往了江操军里,他在长江上,经常会看着绍兴府的方向发呆。 他只是盼着林窃娘突然改变了主意,坐着一只小船,回过头来找他。 所以,当他突然发现,楼云的眼睛透过舱窗,也呆呆凝视京城方向的时候。 他更加伤心了。 遇上失恋这样的事情,楼云和他一样无能为力。 贺婚礼单早早送到了楼叶手上。楼叶虽然心里为楼云难过,只能按礼单认认真真准备着礼品,要赶在冬至节后送到京城陈家别院。 然而冬至节过了,新年过了,第二次冬至节之后,季青辰在第三年的深秋时分走进了京城谢府 她仍然没有婚配。 而她前脚刚进府,陈文昌后脚就快马赶到了谢府门前。 下马的他看到了她走进去的背影。 “公子……” 随行伏虎不知怎么劝才好。“要不。咱们回去吧?” 一年多过去,已经成为了太仓学院山长的陈文昌苦笑一声,摇头道: “她都让谢家出面和孙师傅说了。我们这事也拖不了了。” 当初他和季青辰刚到在京城时。因为长辈不在,脸面不好看。 陈家是托了孙师母出面,季家虽然没借到老养娘,但仍然是搭了谢府的面子。 那时。京城里人人都以为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是孙御史和谢宰相府帮衬。自然风光。 季青辰独立操持亲事的过往,外人是不知道的。 现在快两年过去,谢七娘子已经出嫁,和王世亮一起住在京城。 这回她听说这两个冤家终于要把亲事了结的消息。匆匆赶回娘家。 她把自己作闺女时的居院,借给了季青辰。 季青辰披着缀毛彩锦披风,站在了残叶满院的小院里。 阳光透过干枝。落在了赤黄深红的乱叶上。 南方的冷雨晚上落,太阳升起时就消失不见了。 寒气侵人。因为谢七娘子有赏落叶的嗜好,所以在她出嫁后,这院子在秋冬仍是不扫庭院,这两月积了满院子的残叶。 所以,她听到了陈文昌踏着碎叶走进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他瘦长脸,深深的单眼皮,漆黑的眼。 他在深寒里披着白色鹤肩,长身玉立在院门前。 这一两年来,她和陈文昌争吵,相处,再争吵再努力相处,到现在已经是无以为继了。 能让他们心平气和,面对面商量分手的原因不少。 其中之一是因为楼云这两年远离京城,根本没有插足于他们之间。 于是,她和陈文昌彼此也看清了。 “你刚从太仓书院赶过来?” 她微笑着,看着他肩上点点冰融水痕,“我听说太仓那边下雪了。” 说话间,外面有谢家小厮抬着火盆走了进来。 季青辰暂充了主人,叫他们开了书房的门,把驱寒湿的火盆摆好,暖笼架上。 她和陈文昌一起走了进去。 落座时,只要一看是谢药头那小子来送热茶,她就知道谢国运也回来了。 他说不定就在院子外面竖着耳朵听动静。 官家昨天突然开口,问她要不要赐婚成亲的事,想必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正是因为官家的多管闲事,逼得她不得不连夜送信到太仓书院,请陈文昌马上来京城。 总不至于把皇帝的话当是没听到? 刘家港的书院建好后,她又在太仓的荒地上建了一所书院。 刘家村是上院,太仓是下院,因为唐坊工坊附建在了太仓入海口,再加上唐坊又有三百户坊在附近落籍,所以反倒是下院的学子招得更多。 她嘴里的太仓书院经常就是指下院了。 这些日子,她和陈文昌相隔两地,免得见面生怒。 其实,要不是官家多嘴,说不定就这样维持下去。 她深知,陈文昌对她是绝不可能说出“咱们还是别成亲,否则日子过不下去”这类话的。 “官家怎么突然提起咱们的亲事?” 陈文昌眼睛盯着桌面,用手指捻着茶盖,苦笑着叹了口气。 他这两年,知道这门亲事出了麻烦。 但他思来想去,季青辰小毛病多,但半点错处也没有,她怎么能反悔? 宁可成了亲,他就一直住在太仓,分居两地不见面也不是不能做夫妻。 “过几天要去郊祭,我进宫里跟着命妇们排演出城的仪式。正好遇上了官家路过。” 她未尝没猜疑是不是楼云在官家面前进了什么谗言。 这位楼大人如今权理了淮东节度使的官位,算得上是位高脸俊的最佳女婿人选。 偏偏也一直没有订亲的消息。 “可能是官家记恨我嘲笑他的事情。所以故意找事吧?” 她只能这样猜测着。 这一两年。如果说楼云还和她还有联系,只有他前阵子突然送来了一封铺户驿站传递 的密信。 信上说官家准备调他去淮东,应该是接替贾父的职位。 早在贾夫人的小公主生下前,官家就以贾夫人有胎为由,封了她做婉仪,又升了贾氏一门的官职。 贾父因为被升了职,就被直接从淮东调回了京城。 那时。谢夫人没怀胎。也同样被升为了充仪。 她那时偶尔嘴多,在谢府里悄悄笑着说,官家迟迟不立皇后。这样左一个右一个都升上去,他说不定就是要等着后面还有没有家世更好,更美貌的宫妃进宫。 所以,昨天官家正好去了皇后宫中。当着谢皇后的面,赵扩突然笑道: “文安夫人。你迟迟不成婚,是不是心里对陈山长和楼卿不满意,这样左一个右一个 地耗着,还等着更俊俏的郎君?” “……” 多亏当时命妇们都在坤宁宫外看两头驯象排演。只有皇后忍笑听着了官家这调侃的话。 否则她的名声就要臭大街了。 ——官家真是个小心眼的男人。 如今被封了八品文安县夫人的她,只能在官家面前这样陪笑暗骂着。 楼云他没成婚,不是为了给你尽忠? 一年前。楼云在公文密信上说,他到了淮东。整训边军,季辰龙在金国就会直接与他密 信来往。 只有于北伐有功,他会保举季辰龙在大宋的官职。 而她,当然也把这件事通知了在楚扬边州里的三郎,让他的兴盛船帮全力协助楼云。 ——公平交易。 “要不,就按官家的意思,我们成亲算了?” 眼看着季青辰铺纸观墨,把笔塞到了他手上,被她逼着写退婚书的陈文昌无奈苦笑。 “也许成亲了,我们天天在一起,就自然不会争吵了……” 他迟疑地看了看桌上精美雪白的暗纹芙蓉纸,又看了看眼前的女子。 季青辰的容貌和当初与他同船来大宋时一样,明媚鲜艳。 她回过身,安闲地坐在暖椅上。 窗外的冬枝树影透过来,落在了她的额头两颊上,衬映出她白瓷一样光洁的脸庞,串珠的金额饰下是她灿烂如星的双眸。 火盆里的艳红银炭跳动着点点星火。 这两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书院。 她也受谢皇后殊恩,加封了八品的文安县夫人虚职。 过两日,官家三年一次的郊祭仪式里,因为皇后的安排,她也有资格和四品以上的外命妇们一起参加。 如她这样,二十二三岁的女子在大宋来讲,已经过了婚期。 但自从陈季两家要退亲的风声传出去之后,无数想走她的门路巴结皇后的人家,就已经遣官媒来打听消息了。 陈文昌觉得,要不是自己在中间远去了吐蕃一次,根本不会耽误她这样久。 “陈山长。” 季青辰叹气失笑,劝着这位太仓书院的山长,道: “不退亲也成。你以后不要老埋怨我脾气不好,小心眼,不贤淑,嘴巴刻薄。” “……” 陈文昌觉得,只要她改了隔三差五拿话来刺人叫他不痛快的毛病,他们根本就不会吵架。 尤其是他斗败王世强,抢到了刘家村太仓书院的山长之职后。 唐坊的那些《地理》、《数学》课本是不错,但《生物》、《物理》那些是什么胡扯的内容? 他办的是私学,和太学、宗学这样的官办学校不一样。 把这些课本放进书院蒙学里,是谢皇后在官家面前说项,报备过的。 所以,这些倒也罢了。 接着,她仗着在书院里捐了款子办了学田,强行要求在四书之外再开课。 比如“讼学”、“帐目学”之类,专门培养一批穷苦学子学习那些物理、化学、做生意的帐目,另外让他们做船模。 她还说毕业了,他们要考科举就考,但她可以包他们去太仓的船厂做兼职管事。 弄得书院里人心浮动。 天天想着怎么赚钱养家,“天理人欲”完全就讲不下去了好不好? 这不明摆着是“经世致用”吗? 完全不能忍。L   ☆、195 往复迟疑 陈文昌想着这两年来,十次里他也能吵赢四五次。 但每次吵赢后她都要阴阳怪气地刺人,寻着他那些朋友在的时候故意给他难看,逼着他答应在书院里设课。 他现在在外面已经没有朋友了好不好? 浙学一系的知道他是孙昭的弟子,对他严防死守, 孙师傅那一系的人虽然都和他关系不错,但近年来也纷纷指责他办的书院倒向了浙学。 他在无奈中,还是把退婚书写完了。 一式两份地各自收好后,季青辰起了身,客气送了陈文昌出院门。 陈文昌走不了几步,想着这两年的情份,想着他忙着出外、交友、办学时,她一直打理着他的产业,外面人人都以为他们必定要成亲。 退了亲,她以后可怎么办? 他的心又软了。 “青娘……” 不等他开口,季青辰顺便又提醒他书院里的事。 那些学了讼学将来专门靠写状纸吃饭的学子,自己组了一个业嘴社的社团。 这却被山长陈文昌一口否决。 要说这样的“讼学”社团在大宋上千座私学里也不少见,并不是只有太仓才有。 总不至于人人为了修身养性都不赚钱吃饭了。 季青辰身为学院田庄的挂名管事,觉得这太不讲道理了。 于是,他与她在院门口争论了几句后,季青辰懒得和他废话,一顶“古板学究,不容异议”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把陈文昌气得脸上变色。 他这一两年久经沙场。早就不会被她欺负,马上就回嘴“无知妇人,唯利是图”。 互喷到了人参攻击的地步,声音难免就要拨高了,但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中。 为了不让谢府的人看笑话,他们各自忍着脾气,维持着勉强的礼节互相告别。 陈文昌一边气冲冲向外走。一边在心里想着: 多亏退亲了。否则得被她气死。 另外,他的母亲陈老夫人一直在泉州城送信过来,说是身体不好想念小儿子。 他在书院里分不开身。实在也是想成亲后,让妻室回老家去为母亲侍疾的。 但这话,他对季青辰说不出口。 母亲因为埋怨这个将来二儿媳妇,一直吵着把八珍斋的股份全给大哥。 季青辰只抓着明州城两家合开的新货栈没放手。家里的聘礼从没有多问过。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脚步一顿。想要回头。 她毕竟不是那般真的唯利是图,他心里是清楚得很。 她只是和他有些想法不一样。 可是这退亲后,他倒也罢了,季青辰以后说亲事就难以说到家风严谨的厚道人家了…… 眼看着他又走了回来。停在了枯树横枝下。 季青辰本就一直在院门前发怔,突然又见得他的身影,心中微颤、 陈文昌固执古板。喜欢在外交游,朋友多了就完全不落家。 别看他现在没有在父母身边孝敬。但正因为这样,凡是父母相关的事,他都是不分对错一味退让的意思。 聘礼嫁妆之类她要是敢稍有意见,他就敢玩失踪,十天半个月信息全无。 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对得起她。 她何尝不想对他说一句,索性闭着眼成亲,一切都看命吧。 “你放心。我有自己的办法,不叫外人说我的。” 她微笑着,看着陈文昌走近到她面前,他知道她心眼多,看了她半晌后,终归叹道: “以后不要再在背后说官家闲话了。有事就叫人去太仓找我。” “……好。” 这回,她没有喷他一个敢叩阙上书的愤青,他竟然敢埋怨她说官家闲话? 谁知道赵扩拿话挤兑她,这其中没有半点是因为陈文昌这个不安定分子? 陈文昌的身影终归是渐行渐远。 在她眼中消失了。 天空阴沉了下来。 云层里飘起了雨,夹着雪粒。 稀少的雪粒晶莹可爱,纯洁无暇,但落到了树边的泥地里,毕竟就了无痕迹。 季青辰怔怔在京城第一场寒雪中站住了。 从当初陈文昌远到东海来提亲,到现在差不多就是两年多时光。 她对陈文昌的感情,也许情爱占了三分,求个平静安闲占了七分。 可惜的是,吵来吵去什么平静安闲都没有了。 为了不让谢七娘子过来安慰她,她叹了口气之后,回屋子里自己坐下。 她仔细看了一遍两家合议的退婚书。 陈文昌将来会是个好夫君。 这一年多他独自居住在太仓那边,暗地里向他提亲的人家也不少。 他并没有应。 尽管她听说,有书院外聘经师的女儿对他倾心已久。 那女子是太仓本地的书香人家出身,父亲和陈文昌是一样的道学士子,事事支持于他。 平常书院里的杂务,父女俩也经常会帮着陈文昌打理。 而她之所以非要退亲,其实也是被官家所激。 这事已经拖不下去了。 她甚至都想过,如果和陈文昌成婚,年节时在一起过几日,平常分居两地并不是不能过下去的…… 生了儿女之后,说不定就越来越好。 可惜,连季辰虎那蛮汉都觉得她想得太美了。 “阿姐,你要是成亲了,你就来楚州劝劝七娘,别老是和我争吵了。” 他是这样写信过来的。 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他和许淑卿虽然一直争吵不断,却已经成婚了。 许淑卿到了楚州待嫁的时候,还因为季辰虎在外面喝花酒而闹了一场。 但这都没挡住她要嫁给三郎。 她何尝不是因这件事,更明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意思? 到了第二天。小心眼男人赵扩为了郊祭大典开始独居,不入皇后和妃嫔之宫。 皇帝斋戒了三天后,老天爷十分给面子。 阳光正好。 皇城北面的丽正门大开。 赵扩一身祭礼冠服,坐着玉辇车,带着皇亲、文武百官、命妇、宫干、乐工到城郊进行郊祭。 三年一次的大祭,十二头白色驯象开路,禁卫封道。举城围观。 彩旗绵延数里。遮日挡云。 季青辰自然也在这按礼有六千人的庞大队伍之中。 她属于这一次“郊礼总务局”下面的,坤宁宫皇后殿外务女官。 不论是效礼总务还是她这样的外务女官,都是临时职务。 效礼总务官是秀王府的嫡孙嗣子赵绵宁。算得上是官家的嫡亲堂兄弟。 皇后殿的内务女官当然是谢掌司。 她这样的外命妇就是替着女官、内侍在外面跑腿,俗称女帮闲。 她要提前一两个月就在路上安排洁净住处,奉供御膳之外的精细饮食供内官们挑选。 外加和各宫妃子们的外务女官打交道。 “还请姐姐回禀娘娘,刚才是因为一头象受惊了。把象背上的蕃人颠了下来。好在只是摔折一条腿,没有性命之忧。官家已经下旨让总务秀王孙好生优恤。不可重罚了。” 她一头汗地跑着,追在皇后玉辇的旁边。 阳光下的空气还是寒丝丝的,她快嘴快舌地把前面发生的乱子禀告给了与皇后同车的谢掌司。 玉辇由二十四名宫人抬起,走得极慢。她之所以额头冒汗,不是因为追车。 而是因为她经办的事情出了岔子。 所以她才抢了小史内侍的差事,到了玉辇边唤着谢掌司。 “姐姐。我本来已经安排了北郊的玉音观做皇后娘娘的驻陛之处。” 她压低声音刚提了这一句,板着一张脸像是天下人都欠了她一吊钱的谢掌司顿时就脸色难看起来。 “怎么。是贾贵妃又找咱们的麻烦了?” 季青辰最喜欢这谢掌司知人情,连忙点头,陪笑着道: “贾贵妃跟前的林都指挥使夫人来寻我,说贾贵妃原本订下的径山寺离着那夷人断腿的地方太近了。是正南的凶位。不吉利。想和咱们一起在玉音观里挤一挤。” 谢掌司恨不得就是一口吐沫喷到了那贾贵妃脸上去。 想和皇后挤一挤,她也配?!、 她有本事天天拴着官家不放手,怎么现在不去净明院和官家挤一挤? 真是好大的脸! “这样的祭仪里,怎么能挤一挤的。不成体统。你去和林夫人说,皇后知道贾贵妃性子柔弱,经不起这些神道忌讳的事。既然是自家姐妹,贾妃平日陪伴官家辛苦,皇后愿意与贾贵妃换了地方。我们去径山寺,她住在玉音观吧。” 谢掌司也不需要禀告谢道清,直接就这样做了最贤良大度的决定。 尽管她的脸色完全就是,贾贵妃去死去死快去死。 季青辰在心里大赞这位掌司的脑筋,果然是深得谢道清的三味真传。 官家喜欢贾贵妃,这又有什么办法? 谢氏得了皇后之位在手,内宫各事都是以皇后处断为先,就已经是官家英明贤智了。 只要内宫权柄在手,贾贵妃至多也就是一位得宠的宫妃。 如今这样让着贾贵妃,完全是看在官家的面子上。 正如阎郡夫人自进宫后一直与皇后交好,过了两年,阎郡夫人的幼妹长大,选进宫来分宠,也就是了。 这也是要让官家知道,他选的皇后贤明大度。 果然,到了晚间,随行皇亲、文武百官们纷纷在郊外寺观寻处休息。 官家听着了正妻贤良的好消息。 第三天深夜,才是三更正的大祭。 官家完成了皇帝的责任,出了净明院的端敬殿,先是到了皇后所在的径山寺里坐歇。 这还是他斋戒后第一次见后妃。 十八支莲花大幢架在山门前,彻夜不灭。 径山寺的方丈寺里铺了锦,焚了香,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清修模样。 谢道清含笑接了皇帝进屋,安排了他在云床上歇了歇脚。 她自然不会留他停宿,搅了他顶着满天的星星去玉音观。 深知官家急着与贾贵妃久别重逢,她只是让谢掌司送了一盅子温热鱼汤让他垫一垫肚子,免得叫他骑马时寒了胃。 “好味道。” 赵扩带笑吃了半盅后,有了三分诧异,“不是宫中的常食。皇后从何处寻来的?” 谢道清一笑,谢掌司便恭敬禀告道: “回官家,是坤宁宫外务女官早在两月前,在京城市井里寻来的。” 赵扩一听,就知道皇后是在为文安县夫人表功。L   ☆、196 边城相会 他笑着瞥了谢道清一眼,笑道: “皇后真要为文安夫人忧心,何不给她做媒?楼卿可是一直没有娶亲。” 说罢,他放下一整块碧玉雕成的鱼汤盅碗, “宣她进来吧。” 这时辰是四更天,郊祭所在的净明院二三里范围却是帐幕不断,烛火通明。 宫中禁卫的火把从净明院一直延伸到了径山寺门。 寺门外,自从大雄宝殿到左右舍僧房,从方丈到僧官都远避去了寺外,里外都是皇后殿 上的女官和内侍。 侍从们早换了一身郊祭的新衣,低头候着,完全没有睡觉的打算。 季青辰早就等在方丈院子里。 她听得里面官家宣召,连忙低头走了进去。 禅房里都是皇后殿的女官,她因为临时做郊祭外务官,所以也穿了一身八品青色官袍, 头上黑幞帽上簪着绢花。 “文安夫人办事倒是能干。只是你这边拖了一年多才退了亲,孙御史要不是因为你 是个女子,只怕都要弹劾你为官有伤风化了。现在让皇后为你忧心。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赵扩完全没有自己多嘴小心眼叫臣下们难以自处的自觉。 季青辰连忙陪笑道: “这是小臣的过错。所以小臣思来想去,只敢到皇后面前求了一个法子,好让小臣以后 不至于嫁不出去。” 这一两年陈文昌迟迟没和她成亲,也没退亲,并不是没有原因。 他当然就是担心她有了两次退亲的传言,以后难以婚配。 现在京城里天天遣着官媒来和季家说亲的人家,固然也是官高爵厚的权势人家。 比如小韩大人的小舅子。 比如阎郡夫人家的外地姻亲。 甚至贾贵妃因为这几天住到了玉音观里。甚为满意地方的洁净和女尼们的奉承,所以还召了她去问话。 贵妃问她有没有意思做她远房堂兄的继室。 但京城里的旧京大族、宗室人家、书香门第,那可是一个都不见影子,完全不可能和她说亲。 连谢国运看她的眼神也变成了: 你放心,楼云是清贵翰林人家,他一定在等着娶你。 否则你这辈子就只能和这些外戚暴发户们打交道了。 她思前想后,知道京城里都在传着她头一回与王世强的往事还算是外夷之人不知礼数。但这一回和陈文昌退亲。那完全就是她久沐书香仍然不知归化了。 陈文昌那是有名的君子。 她能攀上这样的夫君,就应该夫唱妇随,以沐德化。 她觉得不能明摆着叫大家说闲话。然后她在京城我行自我素完全不在意。 这也太不给大家面子了。 她很想这样干,但她实在不是王世强和陈文昌那样的人。 她可是亲眼见过王世强在延和殿和几位直学士争论,他当着官家的面和这些翰林直学士们摆事实,讲道理。争议君贵民轻,还是民贵君轻。 惊出她一身冷汗。 虽然明知道富贵险中求。但这样的大贤不是她愿意去干的。 所以,借着这次祭礼,她想出了一个不叫人说她闲话的办法。 因为深知这官家喜欢吃时酸里带甜的食物,而他在祭礼结束后。必定是饿着肚子要去和 贾贵妃一起用膳的。 季青辰寻了两个月,寻了一味旧京城渡江传下来的宋嫂鱼汤。 这是高宗皇帝当初还称赞过的市井美味。 趁着他吃得开心的时候,她陪笑道: “官家。小臣想求个手谕,让小臣把空明大师的舍利送回到山西金阁寺。” 赵扩没料到她从婚事扯到了金阁寺上面。正皱眉的时候,谢道清开了口,轻语道: “她是高僧养大的,就说是高僧托了梦。要把他的舍利回葬后才能择人婚配。以往的都 不是正缘。这也是她的孝心。” “……” 赵扩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不是季青辰还真不能用,“她这是想离开一段日子,懒 得听别人的闲言闲语吧?” 季青辰正求着他办事,就算不愿意承认也要点头,道: “官家明见。再者,我也是想去金国找找空明大师的族亲。看看他还有没有族弟族兄这 样的亲人……” 赵扩听到了这里,倒是严肃了起来。 她的话里,见空明大师的族人是假,去见季家的族亲季辰龙才是真。 季辰龙如今正在淮东边境上的金*州里做政务官。 他一边赈济灾民,劝他们回老家重新种田播种,免得来年饥灾,他一边还要催收粮草, 助着本州的官军剿灭山东义军。 楼云的计划,是要和山东义军里应外合,在北伐开始时一举拿下淮东金国境内的三座军州。 其中一座就是在季辰龙的治下。 这样的军国大事,在密信里写是极不方便的。 但知道季辰龙身份的人,只有官家、楼云、还有枢密院正副相。 她因为要给官家翻译季辰龙用大食语加着简体字写过来的的密信,所以在这件事里一直继继续续知道些消息。 她现在正是在自荐,她可以去替官家跑这一趟。 而这件军国大事谢皇后是不知道的,所以官家并没有马上作出决断。 他起了身,点头道: “朕回宫后再决定。” 季青辰只要他没有断然拒绝,当然就是高兴,连忙施礼谢过了。 谢道清送着官家出门,见着他一路皱着眉头,知道他是有了心事。 屋里的谢掌司一等官家离去,她完全没表情的脸上就透出了诡异的神色,瞥着季青辰。 季青辰只能陪笑。 官家有事。她这小外务女官知道,但皇后和掌司都不知道。 还有她的县夫人之职,固然是她为立皇后之事立下了功劳,“文安”这个封号却是官家格外加恩的。 只有季青辰心里明白,那是因为季辰龙游说了一处金国境内的义军,说服他们暗中向朝廷投诚。 而这掌司毕竟精明,一句话也没有问。反倒小声对她说了一句。道: “快从后面退出去。” 季青辰连忙进了皇后起居的内室,从内室通向后院的小门退了出去。 果然等她再绕到前面去的时候,就听得官家又从径山寺门口走回来了。 他不去玉音院了。 官家但凡心里有朝廷正事时。都是歇在皇后身边的。 皇帝皇后睡下了,大家才能跟着睡一睡。 季青辰回到自己的居处,打着哈欠思量着,她觉得官家的这个习惯真是太帮忙了。 至少。谢皇后不会怀疑她和官家偷偷摸摸有奸-情。 她也曾向皇后禀告过,她不时被召到延和殿见官家。是为了北伐的事。 当时谢道清只听了一句就让她不用再说了。 那一句里,她只是暗示说自己在金国西京城里有好几处田庄子。 因为是夷人,所以在金国买地落籍也很方便。 她就是西京城里的二等富户季娘子。 …… 也许有了谢皇后的枕头风,官家回宫之后到底还是下了密谕。 他同意季青辰辗转离开宋国。她可以从海路由高丽成礼港进金国。 这样的出行并不陌生。 她带着六个坊丁作家丁,扮成了是在高丽和江北榷场两地做生意的信佛海商女眷。 此时,高丽国的国教也是佛教。贵族富家夷女带着家丁护卫到山西金阁寺朝圣祷福之事,比比皆是。 更何况她还在金国西京落了籍。 除了不是比丘尼身份。这就是她当初从唐坊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时的安排。 这一次的差别,只在于她要先走陆路,经过楼云这淮东节度使营在所驻的楚州。 她从那里才能出大宋去高丽成礼港转海路。 枢密院的公文悄悄由铺户驿站加密送到了淮东节度使营在,楼大人表示官家的决断十分英明,就应该派个人到楚州来和他商量金国的事。 文安县夫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官家英明至极。 其后,季青辰和楼云通了一封信,客气寒暄,互相表达了为大宋尽忠,为官家尽忠的共同心愿。 她带着空明大师的舍利,坐在齐府的货船里,顺水而走。 从京城到楚州自然有河道相通。 齐府的船过了五六天就在楚州城外兴盛船帮码头靠了岸。 她刚一下船,就看到楚州这军州城门上刀兵耸立,灰黑色的厚墙垛上似乎还带着丝丝火器、铁箭攻打的残迹。 “大娘子,先去节度使衙门,还是先回家?” 她身边跟着的姬墨悄声问着。 季青辰虽然觉得公事公办很容易,但她眼前确实还没有想好,她和楼云打交道时要摆什么脸。 冷淡疏远太矫情,亲密无间完全于她这样的二次退婚女无益。 就算是客客气气,她也得担心人际关系没处理好,互相配合不到位,她去了金国反而连累了季辰龙。 “先找个干净客舍安顿下吧。” 她没让季辰虎来接她, “等离开时悄悄召许娘子来见一面就好了。我们的行踪不能在楚州里叫人知道。” 兴盛船帮的坛口也在楚州,此时的许淑卿已经和季辰虎成了亲,十里红妆上百船河船送亲,她从京城嫁到了楚州城西聚义坊的季府里。 她自然是想去见见弟弟和弟媳妇。 但楚州这边境军州里绝少不了金国细作,她当然不能去季家,让自己身份被怀疑。 况且,她也不知道见了这一对小夫妻,是不是比见了楼云还不知怎么摆脸色。 他们成婚后,因为季辰虎在外面不安分,许淑卿还是和在唐坊里一样三天两头地吵架哭闹,怒起来就要砸摆设。 但季辰虎从小眼见的都是男人走婚的习惯,她写信劝他再多也没有用。 许淑卿离了三郎,却又是过不了日子的。 季青辰只能自我安慰,三郎在外面胡来改不了,但他又绝不可能纳妾。 结果,她毕竟没见许淑卿写信过来要和离。 她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L   ☆、197 缘是重来 正是开春时季风初起的时节,雄浑的楚州城门口,几枝没被兵火烧光的腊梅权正在盛开。 鲜黄腊梅朵朵媚人。 黄梅花褐色干枝的歪脖子老梅树下,原来的楼大现在的楼大鹏鹏圆睁着双眼,高坐马上。 他内里是锁子甲,头戴着八瓣盔,外披着深蓝万字纹的锦毛披风,顶着城门前的春日寒风。 他受楼云之命,领着七八个江操兵在城门口接季青辰。 但他的两只眼睛都快要瞪瞎了,还是没有发现季娘子。 他觉得,要是办不好这件差事,今晚就不用回去,直接冻死也比看楼云的脸色强。 季青辰在乌纱下瞥了树下的楼大鹏一眼,认出了这个楼云的心腹人。 为了不在金宋边境时被察觉身份,她下船时就戴了乌纱帷帽,坐上了健驴。 她淡定地从他面前走过,进了城门。 同行的三支大宋商队热热闹闹地,都和守门官很熟,商队管事顺便还殷勤地和城门前的楼大鹏打了招呼,拍了几句马屁。 交验了过关的凭信,守门官很容易就让他们进城了。 “大娘子——” 她身边除了六个扮成家丁的库丁,还有姬墨。 姬墨沉稳不出声,但几个库丁小声说话,挤眉弄眼地斜瞟着楼大鹏。 他们当然都知道楼云求亲的过往,还有他这一两年在淮东没有成婚的消息。 现在楼云把这心腹丢在城门口,这是在等着大娘子? 楼大人在唐坊时他们都见过,其实和坊主挺般配…… “不要让人发现。” 姬墨低叱了一声,年轻小子们顿时都把猥琐的面部表情严肃了起来。 楼大鹏却正盯着兴盛船帮码头上。 完全没发现自己要等的正主从眼前过去了。 季青辰进了城门,扭头一扫。看到了码头上。 那边正好有几个船帮里的大头目,陪着季府里的管家婆娘在码头上等人。 她知道,她们等着的是劳四娘和季妈妈。 她刻意分开两批走,就是要掩盖行踪。 好歹她也是去敌国和奸细暗通消息,不是出国去探亲访友十日旅游。 姬墨看到楼大鹏后,也低声禀告道: “大娘子。已经订下了城南的驿馆,借的是齐氏货栈的高丽货商身份。” 官办驿馆只接待大宋官员。 但驿吏为了揽私话。攒小金库。他们经常会通过熟人以高价出租三四品高官才能用的空院子,让过路的富商大户留宿。 尤其是,城中最大的佛寺就在驿馆旁边。 因为四月初八释伽牟尼佛诞之日。寺院客舍早已经被富家信众们订光了。 非要住佛寺边的大宋驿馆,这才更符合高丽夷商、金国二等富户季娘子的家财和信仰。 “楼大人那里……” 姬墨虽然没有猥琐,也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这趟来确实要保密,但还是要去见楼云的。 就算有季辰虎的船帮。但没有官衙同意船只出港,他们怎么去高丽转船? “……明天再通过齐家。去节度使衙门递贴子求见吧。” 她这样吩咐着。 临走前,谢国运确实来游说过她,但他的那些废话她早听过一百遍了。 反倒是退职出宫的谢尚宫谢孤云,这妇人突然让谢国运把她接去了谢府。 这妇人盘坐在佛堂里。看了她半晌。 “文安夫人,知道老身为什么出宫吗?” “……” 听着一位四十多岁仍然徐年半老的中年妇女自称老身,季青辰有些感慨。 但谢尚宫托病出宫后自愿住在佛堂。她那一头迅速变白的长发让她触目惊心。 她自然小心道: “姑姑离宫,是为了让官家醒悟……” 她以前就听楼云提醒过。官家对谢尚宫有偏爱。 现在他身边没有了谢孤云,垂拱殿上的能干尚宫换了一个又一个,未必一定比谢孤云 差,却都不叫他满意。 这时,赵扩才会意识到他自己的偏心。 他会感觉宫中的生活欠缺了一些东西。 这时,他才会注意到谢夫人。 “你明白就好。” 谢孤云微笑着点了头, “贾氏不容小看,我才不得不如此。否则道清难以固宠。但你也不要因为楼大人对你 一心一意,就以为世上没有能代替你的人。” “……” 季青辰不好辩解,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没有话说,便退了出来。 回想着离京前的这段往事,季青辰坐在驴背上出神。 谢孤云是暗指她恃宠而骄? 问题是,楼云除了和赵德媛退亲,然后向她求了两三个月的亲,他什么都没干。 尤其陈文昌对她好的时候,楼云更是连影子都不见…… 其实要不是他那些求亲细贴子,把一些不能明说的财产说得一清二楚,她都拿不准他 的求亲究竟是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那边厢,楼大鹏眼盯着码头。 他看着从季家河船里下船的人是两名戴帷帽的中年妇人,她们应该是京城季府的人。 其中却没有季青辰。 他心里一震,就知道事情办砸了。 季娘子没和仆妇们一起走。 所以他没接到。 但他要敢就这样回去,楼云会用冷眼直接戳死他。 早在那一年冬至节,陈文昌和她因为王世强进宫在官家面前讲学“气运始终论”而翻脸。 听到陈文昌和季青辰的婚事推迟,萎靡不振的楼云一夜之间如枯木逢春。 他在狂喜之中连夜写了信,飞马差了他楼大鹏从楚州出发,亲自送到了京城谢府。 他现在是完全拜服了谢国运的先见之明。 他在信中恭敬请问了谢师兄: 他现在要不要想办法调回京城,一举夺得他师妹的芳心? 王世强在官家面前讲学的什么气运始终论。完全就是狗屁。 但他楼云通宵攻读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季青辰如果向他问起,他当然会说这新学是开天彻地直追圣人的旷世之学。 他才不会和陈文昌一样傻。 为了这点子事就迁怒季青辰,亲也不成了,跑到太仓书院去玩失踪。 至于要不要坚持“经世致用”或者“存天理,灭人欲”,这些压根就不重要好不好? 反正他现在做了这淮东节度使,一边要和金人鬼话连篇。一边还要向义军们空口许愿。拉着他们一起准备北伐。 他的节操早就不见了。 王世强那胡扯的什么“人之一类,气运有始有终,君之一尊。气运有始有终。天然之理也”。 “圣人者孕载天下。” 王世强认为的天地至理,开新救世之法是“在浙学之情、道学之理、心学之心以外再生万民气运,裁截君之气运,以补天下。” 他楼云现在做的。难道不就是要裁截金国气运以补大宋? 他还假公济私写信去了金国,强烈要求季辰龙送了几本子新学的原始书稿给他研读。 总而言之。谢师兄以前提醒过的谈恋爱就要三观合拍,性情相投,他准备得十分完美。 狗头军师谢国运在楼云的马屁如潮中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回了厚厚一封信,指点着将来的妹夫楼云。 楼云收了信。左看右看,瞎琢磨了十多天最后终于悟出,谢十三浪费纸张其实只写了四个字: 静观其变。 这一静就静了一年多。 现在终于熬到头了。 接到官家密谕。楼云得知了她要过楚州去金国境内的消息。 她要去和季辰龙相见。 楼大鹏知道,楼云早在十天前就亲自坐镇城楼顶。一边吃着寒风一边随时准备来一次热烈欢迎。 就算不能上前去说话,让她路过时看到他的诚意那是绝不可少的。 以前西南寨子里可没有什么订亲不订亲,避嫌不避嫌,季娘子现在独身一人,这不正是楼云大展手腕追求意中人的时候? 但今天太不凑巧,楼云实在抽不开身。 所以才对他楼大鹏委以重任。 他一定要接到季娘子。 至少也要暗中递给季娘子一个口信,楼大人他绝没有怠慢之意,他完全就是被一个不得不见的人绊住了。 “大人。” 楼大鹏身后的江操管带突然开口,附耳用西南夷话低语,叫着楼大鹏在寨子里的本名, “扎吉哥,我刚才看到齐家商队里有个伙计,我记得有点眼熟。” 楼大鹏知道齐家和季家有生意往来,但刚才那商队里他细看了。 三个商队一共七八名女眷,她们都是平常乌纱帽坐健驴的样子。 楚扬一带,凡是商队走远路,时不时就有本地女子杂在其中。 商队里少不了护队的栈丁,甚至还有货栈里的东主眷属同行。 收了平安脚钱就要保她们在路上平安。 但京城里的楼叶早就传了消息传过来,楼大鹏知道季娘子来楚州是带了两名仆妇的。 他当然就把只带了家丁没带仆妇的季青辰漏了过去。 “你这小子也没有去过京城和明州,你见过什么人眼熟?” 楼大鹏嘴上这样说着,眼睛毕竟还是顺着这西南峒丁的话转了过去。 他远远盯到了季青辰的背影上。 这一看,楼大鹏就觉得眼熟了。 他在唐坊当然是见过季青辰的。 他马上就催马,悄悄跟了上去,却又被那峒丁拖住,急着禀告道: “大人,我不是说那是云哥要找的季娘子。我是说那伙计以前去过泉州城。那年我们在泉州港外海上抓海贼的时候,我们还救过他呢。” “什么?” 楼大这里正疑惑着的时候,城南大街楚州城军衙里,楼云总算忙完了公事。 他火烧屁股一般出了大堂,急急忙忙就要出了军衙向城门码头上赶。L   ☆、198 不可偏心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楼云刚一出现,诧异的女声响起,山东义军水寨的女头目红娘子在外堂上起身。 她打扮成了富家小姐的模样,只比季青辰早了几个时辰清早在楚州泊岸。 她是山东女子,身姿高挑,皮肤是蜜色的魅丽,一张秀气的鹅蛋脸上挑起的眼角妩婿,斜伸到了发髻边。 她梳着极薄的灵蛇发髻弯斜在头顶,垂下一只金泊绞成的芍药花步摇。 楼云看着她,她一身绣花折技纹的红裙大方得体,漆眸中温柔带笑。 此时她长裙伏地,手执唐扇的模样,实在和多年前楼云潜进山东义军水寨与她第一次相见时大不一样。 因为拦路的是她,楼云不得不停了脚步,笑道: “我每日巡城,今日突然不去,必要让城中的金国细作怀疑。” 他一说完,马上就绕过了她,下了堂向大门影壁外直走。 追在他身边的楼春和另一名家将互相挤了挤眼,他们听说过以前楼云进义军寨子的往事,知道他对着红娘子杜妍觉得尴尬。 所以,他就更急着去城门接季青辰。 更何况,今天清早进衙的这两位客人也挺让他头痛。 “怕什么,把那些金人细作杀光了就是了。” 挤开楼春追上来的义军首领李全一把拖住了楼云。 这位潜过了金宋边境来和楼云商量军情的男子,在山东一带是无人不知。 他和红娘子一样改了装束,他打扮成了胖肚子富商模样,用胡须掩盖住了自己英俊的小白脸。 他给杜妍递了个眼色,自己追着楼云一路走出了军衙。 楼云恨不得给这烦人家伙一脚。踢他回去在军衙后宅里藏好。 但他也没办法劝这位统治十八连环水寨的义军头目老实睡到半夜,然后和杜妍一起马上离开楚州。 他特意放了细作进城,就是为了散布假消息为北伐铺路。 但他们不打声招呼就过来了,消息传出去会引起麻烦。 金军的边州大将也不是吃素的。 “楼大人的楚州城,守得是滴水不漏,好叫俺佩服。” “……大哥怎么如此见外?你我是结义之情,兄长这样叫我。将来兄长受功封赏。爵至公侯,我难道还要一口一个国公大人?” 他只能上了马,拖着李全这烦人的尾巴。军衙外的城南大街上左顾右盼。 俊马小跑了一会儿,迎面就是一支长长的商队进了城,他勒刀在街边仔细看着,想看清一路上走来的商队里有没有楼大鹏跟着。 “大人。” 楼春眼尖。 他虽然没有马上发现季青辰。却和城门外的峒丁一样看到了季青辰身边的坊丁姬大力。 “那人是季娘子的人。我们在泉州港见过。后来还在京城谢府里见过” 姬大力是姬墨挑出来的心腹库丁。 他当年和五名同伴一起离开唐坊,护送季青辰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 半路上遇到海贼后。他还哭了一鼻子。 因为找不到大娘子了。 回去没办法交代。 所以在那天夜里,眼看着楼云他们围拿了海贼,审问他们与赵秉谦勾结之事。 姬大力上去和楼春说过话。 他向这群义士们打探,有没有见过一条逃走的小船。船上有一名女子。 楼春当时分外同情地告诉他——完全没看到。 楼春还记得这小子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明明壮得和头牛似的,还和他联手杀了两个海贼。 楼云经这一提醒,想起了在谢府时。楼春说起季青辰身边的坊丁以前去过泉州城。 他那时才想明白,在铜镜案之后季青辰突然在谢府里向他行礼是什么原因。 原来那一夜。她就在被海贼围攻的船上。 至此,他才明白,为什么季青辰进出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他完全查不到线索。 她是以漂流民的身份进城的。 而且还是他楼云亲自过问,说那夜遇难漂回港内的船民不需要查严。 如果早知道如此,他为了陈、季两家联姻让人去查探季氏时,他应该早就发现她有可能到过泉州城。 他本来就比陈文昌先遇上她。 当初的事是无可挽回,但楼云早就捶胸顿足,咬定绝不能有第二次。 城南大街两面都是商铺,城南驿馆在拐个弯的斜街上。 斜街后面就是城里最大的青龙寺。 现下,他驱马小碎步地走在了路边,让三只商队过大街,好在他大清早就换了便服要去城门口,所以现在也没有惊动百姓。 他只当李全的喋喋不休是耳边风。 他仔细看了商队人流中女眷。 这一回他的眼光准确在停在了的季青辰漆黑乌面纱上。 楼云瞬间就认出了她。 虽然还看不出她在面纱下是瘦了还是胖了,是不是因为和陈文昌分手而伤了心? 但他忍不住就是满心欢喜。 接着,他把眼光从她的面纱上迅速挪开。 “李大哥……” 他转头假意和李全说话。 李全已经三十岁,他那小白脸的海捕头像图贴在了金国边州每一处城门口。 就算他和季青辰一样改扮了装束,甚至还垫了肚子贴了胡子,但楼云还是恨不得他早点滚回去。 节度使衙门前时时都有金国的奸细,就像对面金国边州里也少不了大宋的细作。 最大的那位就是季辰龙。 穿着一身黑油绸袍,满脸胡须的胖子李全对商队很感兴趣。 他垂涎欲滴地打量着马车运来城来的一批并不长多的米粮布帛,然后再一次向楼云哭穷,要求朝廷提拱军粮。 否则他才懒得投诚,官位又不能吃。 前几年金国黄河改道的大水灾里。无数北方饥民要过长江去大宋就食,赵官家怕南方的边城起混乱,压根没有敢开城门。 饿死无数。 屁的汉民大义,有吃的才是硬道理。 楼云自然是深知李全的性情,所以他一边嘴上说着齐家商队从河道运粮的数量,一边还是眼盯着商队最后。 他虽然不记得姬大力了,却看到商队后面终于跟来了几名江操兵。 他心中大喜。 他知道自己没认错。 “……让人悄悄跟上去。” 楼云早有准备。向楼春使了个眼色。 他继续骑马在街上缓步行走。和李全向城门行去,随行的楼春却马上打了暗号。 斜街方向的小巷子里,自然有一名楼府家将溜到了大街上。 他十二三岁。容貌秀气讨喜,除了皮肤有些晒黑,他一身青衣短打朴实厚道地打扮成了普通小少年的样子。 他挤进了商队里说话。 “季娘子……” 他机灵地钻到了女眷们附近,小声唤着。 商队进城。不时就有路过楚州的榷场商人、本地货栈掌柜、伙计挤过来问价,他完全不惹人注目。然而姬大力一眼就盯住了他。 姬大力在唐坊虽然一直在田库里,却有机会瞅见过所有的楼府家将。 不需姬墨下令,他和同行的五名库丁把季青辰围在了中间,不让这眼生的大宋小子靠近。 “挤什么!走开些!” 姬大力皱眉赶着这小少年。季青辰打量着这少年,却看出了他的不同。 “是西南边军调防过来的峒丁?” 汉名叫关河的少年是新近才到楚州来的夷人。 他们刚到时楚州军衙采办了一批土布衣料,季青辰一眼就看出来是黄氏货栈的货物。 尽管这少年的年纪还不到成年峒丁的岁数。 他心中欢喜。连忙点头。 “我们家公子向季娘子问好。” 他小声说着,随手从肩上的货郎篓子里举起几枝简陋珠花给她看。 “这位大姐。这珠花儿样子漂亮又便宜,只有大姐这样好看的模样才配得上,这珠子可是东海上的真珠,你要不要捎两次家去——” “……” 听着这西南夷的小子一口的本地话,季青辰便也觉得楼云挑中了人。 她自然不会看上这珠花,自有姬大力一脸嫌弃地和她争辩,说这珠子成分太差,金色 钗子压根是假货之类的。 “到了落脚处,再仔细看看你的首饰吧。” 说话间,她就转了眼过去,看向了路边的楼云。 楼云心中欢喜,在马背上摆出了一脸谦虚谨慎的微笑。 想起这两年他的经历。 她也有些佩服。 他从福州到楚州,不仅调防了一批江北边军到京城,又把西南边军调防了一次到江北。他还借着这次机会,让江西、湖南一带的军州训练本地团练乡兵。 因为贬在江西的辛弃疾老大人最擅长练乡兵,所以在这两年也复了湖南观察使的官职。 楼云得了老臣的支持,又和一心要北伐立功的大韩拉近了关系。 大韩四路伐金的计划,楚州这一路已经渐渐成形。 “季娘子,我家公子说,虽然失礼,但明日他改扮了再去居处拜访。” 关河小声禀告的声音传入耳中, “另外,许娘子在青龙寺里订了院舍,今晚正好三月十五有佛会。她应该是要来的。季娘子若是想见她,今晚也可去寺里游赏,自然就见着了。” 姬大力等人忍着笑叽咕,不敢抬头去看季青辰,只有姬墨微笑不多嘴。 “多谢大人的厚待了。” 季青辰未尝不觉得楼云用心。 她想起楼云留在季园没拿走的求亲贴子,还有谢孤云后来送到季府给她的短信。 那信上是四个字: “不可偏心。”L   ☆、199 久别重逢 季青辰琢磨着,谢尚宫是提醒她,她对陈文昌太偏心了? 所以无视了楼云? 她其实并不这样认为, 事到如今,她知道她和陈言昌不合适。 就像谢尚宫深知年华老去,不可能和官家有什么结果。 不是不够好,只是无缘…… “大娘子。要不晚上咱们也去看看青龙寺的佛会?” 替她牵着驴的姬墨突然开了口。 “是,大娘子。佛会上不是人最多?不叫人起疑的。特意召许娘子到驿馆相见,还是太显眼了。” 姬大力等小子们纷纷附合声。 季青辰回过神来,在面纱后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他们顿时闭了嘴。 季青辰心知,自从铜镜案之后,他们都因为楼云当初在海上的救命之恩而倒向他了。 以前她和陈文昌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不敢吱声。 现在见着机会就要替他说话。 楚州州城在山阳县治下,也唤作是山阳城。 向西出了山阳地界,就是淮阴县了。 城外的河港直出长江口,城里南大街对面,路边是一色白墙黑瓦,搭着可拆的细格子窗。 酒楼前搭着三四层楼高的灯架子,彩带灯盏五彩六色,迎风招展,就为了吸引城中酒客。 隔壁是当门四开间的药铺大堂。 楼马勒马站在了酒楼和药铺之间,入春的寒风吹动了他的玄色夹绸披风,露出里面白底绣山石暗纹玉锦的大衫。 同色的锦缎发巾卷着寒风,风又被他面上的笑容温暖。 两年不见,他的眉眼毕竟被军州的风吹得硬郎三分。 不变的是那一年他站在皇城门内的模糊笑容。 他让她放心。 果然是做到了。 季青辰回想他离开京城后。陈文昌没有被征召去做学官,固然他也有办法拒绝这样的礼部征召,但毕竟是个麻烦事。 后来,她知道楼云去福州前向陈文昌传了消息,让他知道她在宫中的艰难。 她也曾沉默不语。 季青辰凝视着马背上的楼云。 “……你去和楼大人说,我今晚会去青龙寺。” 一直焦急听着她答复的关河大喜,连忙应了。 这小货郎吆喝一声。背着货篓子要去给她拿新货。寻着这借口他一溜烟地钻出了人群。 楼云眼神一闪,就知道这小子传话的差事办妥了。 楼春更机灵,他见得关河一路溜到了街角巷口。向他们这边打了几个手势,他就明白了季青辰的回话。 反正李全正盯着商队看个不停,楼春看明白手势后连忙就挨到楼云身边报喜,小声道: “大人。季娘子今晚应该是去青龙寺参佛。” 这不就是请公子去相见? 公子早有吩咐,叫关河改扮成小货郎。让他一旦接近季娘子就替公子传上两句话。 一句是公子明日拜见。 一句是以今日佛会为名,又有许娘子在,请她去青龙寺。 季娘子那样聪明,怎么听不出这是公子的小心试探? ——她想不想见他? “她真是这样说的?” 楼云忍着喜意。小声确认着季青辰晚上去逛佛会。 在楼春拍着胸脯担保后,他禁不住扭头看她。 恰巧季青辰也在远远观察他的反应,楼云立时扭转转了马头。追着她的身影走了几步。 结果,他差点挤到了满大街的商队里。 楼云的马腿撞到了商队伙计。惹起了了不小的骚乱。 季青辰在面纱里吃了一惊。 眼见得他闹了意外,楼春帮着他正在勒马,身边的家将上前给伙计赔不是,有眼力价的商队管事上去攀交情,她不由就笑了起来。 她想起了他那一回在京城盐运河边,差点栽到河道里的事情。 那天,她还曾经猜测着,他本来是要跟着她去太仓的吧? 因为陈文昌追来了,他就再没有了消息…… 她其实是多谢他当时没有出来搅局的。 就像她感激他,那年让她坐船先去了台州城,和陈文昌说起了嫁妆聘礼的事。 然后他再求亲。 至少,她和陈文昌没有遗憾。 突然间,她也伸手撩起了半面的面纱。 带着些寒意的春风拂在她的眉眼间,她看到了楼云的抬头惊喜。 她还没来得及向楼云含笑示意,突然间一个胖商人的脑袋一斜,挡在了楼云面前。 顿时,他的圆饼脸把楼云和季青辰刚刚碰到的视线隔绝了。 “……” 在季青辰的无语,楼云笑脸裂开的时候,李全双手一叉,向自己眼中的女货商行了个礼。 他自以为摆谱地捋了捋一脸的大胡须,贼眉鼠眼侧身比了几个熟练的问价手势。 “……” 季青辰看出他居然在问粮价,她只能瞥了一眼自己身边缓缓行走在板街上的粮车。 走在粮车身边自然是为了掩盖身份,但外面码头船上确实有季氏货栈的大批粮货。 这一回的粮食主要是由齐氏货栈卖给淮东节度使军衙。 其他还有一小部分是要在本地找主顾交易的。 楼云忍着气推开了李全,因为没办法让他一个人滚蛋,他只能拖着这胖商人的马缰一起回军衙后门附近的巷子。 李全挣扎着不肯走。 他饥渴的眼神全落在满街的粮车上。 看着这情形,她猜到那胖商人应该是楼云的旧友。 她便也向姬墨点了点头。 姬墨知道楚州商人习惯和江北椎场是一样的。 既然有人问价,他熟练地向李全比了报价的手势。 李全一看粮价,眼睛就瞪圆了。 “太要人命的贵了,那婆娘是要抢钱吗——” 他低声咒骂着,楼云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嘴上,懒得再拖他回去。 他扯着李全下马,挟着他的脖子过了灯架子,进了身后的官库酒楼如意坊。 李全一步一回头,还在和姬墨打着商人讨价还价的手势。 季青辰却已经转了脸,坐着驴走开了。 楼云一场久别重逢的相会被李全搅了局,满肚子不如意,他没好气地骂道: “不用做梦了。我这里卖给你的军粮已经是半点本钱没赚,从我自己嘴里省出来的。你还敢嫌贵!她的粮是从京城运过来,中间还在明州府一带过了手,要价最高。把你这个人卖了你都买不起她家的粮!”L ps:不好意思,这章字数少了点,晚上八点加更一章。   ☆、200 见色忘友 李全一怔,倒也相信楼云的话。 他恋恋不舍地远远和姬墨打了个招呼,就结束了这门他买不起的生意。 “楼兄弟你可不要唬我。江北榷场的粮商哪一家我没有交情?那边就数黄氏货栈的粮最多最贵,那婆娘不是齐家商队里的?怎么她家的倒是要价最高的了?” 他撩着黑油夹绸袍,追着楼云一起上了楼。 暗地里,他却向跟在身边的随从王狗儿丢了个眼色。 那婆娘要是有粮,他可不能放过。 “楼兄弟,刚才我听你的人在说什么佛会佛会的,你要是去庙会上遇佳人,怎么也不捎上哥哥我?” 如意坊是官酒楼,而且还是淮东节度使衙门下属的酒库所有。 楼春到了楼梯间,和酒楼管事低声说话,安排晚上去佛会时的酒席。 他没注意李全的眼色,却看到他的心腹王狗儿留在了楼下马厩里。 这小子鬼头鬼脑地眼睛一直追着商队的方向。 不一会儿,那王狗儿就出了酒楼,看着季青辰的背影追上去了。 楼春挑眉一笑。 他知道李全寨子里缺粮,这位楼云的义兄一心想要和黄氏货栈攀上交情。 只要能见面商量,粮价总有办法可以砍下来。 这就是李全打的主意? 不过,听说李全这大头领在义军山寨里也是风流多情的。 比如那杜妍杜娘子。 她当初不就是为李头领伤了心,才在云哥闯寨子的时候使过美人计戏弄他? 要不是这回李全带着她来了,楼云还真不愿意从牙缝里挤出一批粮食。 楼春想到这里,急着要上楼去和楼云提个醒。 季娘子那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云哥好不容易等到她来山阳城了。可别中间出了岔子。 踏梯声连响,楼云早拖着李全上了如意坊三楼。 “楼兄弟,你和我说说,那婆娘是不是黄氏货栈刘管事的老婆?还是钱管事母家的姐妹?你既然认得就帮我们引介一下,我去和她攀攀交情——” 楼云把他拖进了包厢,重重关上了门,把家将和随从都留在了房外。 “你去攀交情?” 三楼包间的雕红格子窗敞开。正看得到凌空架起的灯花架子。 入夜后。如意坊前的花灯就是山阳城的一景。 包厢除了对席的酒菜,还淡淡残留着官伎们的脂粉香气。 楼云一身玄色披风垂地,脸色比披风还漆黑。 他用冷眼瞪着了李全。 李全正解着自己的披风。被他鄙视外加警惕的眼光瞪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楼兄弟——” “你是见色起意吧——” 楼云一脸阴沉的盯视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弄粮草在金国泗州城、宿州、寿州城里劫绑了五六名富商家的女子。叫她们家中用粮草来赎人。结果粮草到手了,那些女子你也没有放走——” “胡说!” 李全眼中怒色一闪而过。把披风一丢猛拍几案就要咆哮, “他们那几家胆敢告官,弄来了金狗在宿州的保靖军攻打我们。我当然就不能放过他们, 否则人人都以为我十八连环寨好糊弄了——” 然而楼云的神色比他更冷更沉。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他。 “你打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她们回去吧?听说你还纳了两个妾?” “……” 两相对峙之下,李全想着楼云答应平价卖给他寨子里的五千斤粮食,到底还是没有在这如意坊里发他的寨主脾气。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嘴上却仍然硬气道: “纳妾怎么了!那是她们愿意的!” 李全扒了自己嘴上的大胡子,甩在了几案上。 假胡须下露出他古铜色的脸庞肌肤。微勾的鼻,鹰利的眼。 他唇上长着两撇整齐真胡子,平常看起来修剪仔细,在他英郎粗犷的面容上收敛出三分阴鸷机谋。 “就凭我李全,犯得着和她们强来?想嫁给我的女人多了!” 他摸着脸,毫不脸红地叫嚷着, “别以为就你楼云招人喜欢。刚才你和那婆娘眉来眼去的样子当我没看到?你这就是见色忘友!为了个婆娘就和兄弟翻脸。我不就是多看了她两眼,问了问她的来历?看你那副要和我急眼的样子!” “……” 楼云被他揭穿了心事,半点没有尴尬的样子, 包厢中对席拼接的两只雕花漆花铁木桌,摆放着三四只高背垫锦的铁木座椅,除了主客两人还准备着官伎陪席的位置。 他们因为不方便唤人来陪席,楼云解了披风,撩衫坐下。 他随手取了青瓷酒壶倒了两杯酒, “你什么人我不知道?你打听女子来历能有什么好心?你打的主意不过就是先商量,她要是愿意便宜卖粮给你,就皆大欢喜。她要是不愿意,你就照样子绑票强索粮草。” 山阳城虽然地处长江南岸,但扼守金宋边城。 此地向北,与金国山东地界相连,向西与金国宿州保靖军相峙。 就连淮东节席使军衙门名下酒库里,如意坊中酿的美酒也叫山阳春。 李全接了他敬来的酒一口喝干,暗赞这酒的味道是软中带烈。 让他那山寨里自酿的村酒无法相比。 “在你的地界里,我哪里会干这样的买卖?” 李全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为了楼云平价匀给他的五千斤粮食,他也得在楼云面前装孙子。 “再说,那年你走了以后,我寨子就是一直在开荒种地自己屯粮。但这几年黄河水灾一直没消停。我寨子里人越来越多,粮食却越来越少。要不是这样难,我犯得着冒着杀头的风险跑到你这里来求援?” 楼云慢慢饮着酒,没有答话,李全悻悻然地埋怨着,道: “我要去打劫宿州城,你又不肯侧翼支持我,分掉一些金军的兵力。我要潜到城里一刀宰了那个姓郑的汉奸狗官,叫他们没办法安民、种地、修复河道。你又说惹来了保靖军你就不帮忙。楼兄弟,你这是想和金狗打一场还是不想和金狗打一场呢?” “……自然是要打的。” 楼云自不会在酒楼里扯这些机密大事。 他也绝不肯让李全去宰了季辰龙的。 “那姓郑的不是高丽夷人?哪里又是汉奸了?” 季辰龙假名叫郑洪,自称是来自高丽的混血外族人,他在宿州是直接和楼云密信往来。 他要是出了事,他这辈子就别指望能和季青辰有什么美好将来了。L   ☆、201 佛寺相见 季辰龙在金国当初是一名小译从,因为口齿便给在金国使团里讨了卫昭王的欢喜。 如此,他回国后得了机会在金人宰相府门下说了一些水灾后安民的措施。 因为献过火器图,又懂民政,他才被派到宿州城下村堡里做一名通事司吏。 现在他做了边州里的屯田判官,那就更不容易。 两年时间,他的官位已经相当于一名谋安百户。 就连楼云的山阳城这边,都已经听说了他在宿州城屯田安民的政绩不菲。 他十分得保靖军大将的赞赏,不时让他参赞军机粮草的安排。 否则他楼云也不可能对保靖军的兵卒人数、驻地、兵种的安排构成、年龄籍贯都了如指掌。 “你想杀了那季判官,是因为你寨子里的流民逃了一部分,逃到他治下去屯田了?” 楼云知道缺粮少吃是一个大问题。 比如季青辰手下的唐坊匠户,要不是这连年的水灾,哪里又肯远渡去扶桑? 但李全的水泊寨子不如季辰龙精于屯田政务,他手下的义军里也没有这类人才,那是他楼云也没办法帮他的。 他思来想去突然发现,能帮李全的人果然只有季青辰。 至于李全要绑了季青辰勒索粮食——他瞥了李全一眼,决定不把季青辰是黄氏货栈的东主之一的身份告诉他。 免得这人要粮不要脸,现在就冲到驿馆里去向她使美男计。 “刚才你看到的那女子,是兴盛船帮帮主的姐姐。” 卟的一声,李全被酒呛到了。 他咳得一脸通红,心有余悸地震惊道: “是季帮主的姐姐?” 那不就是天字第一号母老虎吗? 楼云笑而不语。 瞅着李全一脸的失望。楼云暗骂了这结义兄弟无数声。 李全嘴上说不会在楚州做绑票案,但他现在这副知道季辰虎不好惹而极度失望的样子,他打的鬼主意以为他楼云猜不到吗? …… 母老虎季青辰到了驿馆,梳洗歇息后,突然间又觉得懒怠去青龙寺了。 看着天将傍晚,驿馆院子里十几株鲜红春梅在夕阳下绽放。 赤黄的晚霞中梅影横斜。 梅香泌鼻。 姬大力那几个小子还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等着她出发。 季青辰坐在屋里。手中的牙梳越梳越慢。 妆镜中的她照出一脸的愁色。 她寻思着她不是不想见楼云。而是不知道怎么见许淑卿。 她和三郎婚后过得这样不如意,在成婚前她是反复提醒过她的。 甚至她也想过法子,带着许淑卿在京城大族里走动。想看看她能不能遇上匹配的男子。 但大宋世家里的规矩毕竟不是唐坊。 谢家虽然出了谢国运那样改姓胡来的子弟,却更多是谢尚宫那样知礼晓仪,足以在宫中持事的族女。 只要有谢叔祖在,规矩是一丝不能乱。 许淑卿天天跟着她在女眷里交际。但为了让她在世族大家之间有个好名声,为日后的婚嫁铺路。她当然不能让许淑卿有机会见外宅里的男子。 这样一来,许淑卿同样没机会喜欢上三郎以外的人。 唐坊里能和三郎相比的男子,毕竟是没有的。 大宋的旧族大家里,又是不兴自由恋爱。 “也是她生得太好了。我没办法帮她。” 她自语着叹了口气。 想起楼云在马背上的微笑,她毕竟还是独自在镜前匆匆妆扮了,梳好发髻戴了花冠子。 她换了一身初春的淡绿锦衣白裙。外罩绿锦芍药纹背子。 她还在立领单衣上扣了一枚佛门贝叶银器。 这才是准备去青龙寺看佛会。 虽然佛寺很近,为了日后到金国的安全。姬墨还是雇了驿馆的小轿。 她坐了小轿,进了青龙寺的后门。 ‘阿姐。” 许淑卿早就等在了精舍门前。 她也是头戴簪花玉圆冠子,淡扫媚眉,薄施脂粉。 一身水蓝色山枝百瓣大花玉色纹的背子衣裙,浅蓝绢帛带缀着珠随裙拂地。 见得季青辰进院下了轿,她满心欢喜地迎了上来。 季青辰也有一年没见过她,此时一抬头也觉得她成婚后容光慑人,比以往的娇美更添了三分妇人的媚丽。 也许因为是自己抚养过的孩子,在季青辰眼中,贾贵妃是雍容华贵,容色极美了。 却还是不及许淑卿天然灵秀。 “是我来晚了?” 她笑着上前携了许淑卿的手。 二白在她脚边汪汪叫着,她也忍不住弯腰摸一摸这狗儿的头。 侧目间,她看到姬大力等唐坊小子被美人所慑,目瞪口呆满脸通红的样子。 她暗暗叹了口气。 如果许淑卿不是这样美貌,唐坊又是初来大宋,当初在京城时,她就不会担心她出外太多惹来麻烦。 她其实可以多带着她出门做些生意、让她多见些商家的好子弟的。 多和一些成熟男子打交道,看看人家的为人行事,叫她知道季辰虎这孩子对她虽然不错,但实在不是成亲的好对象。 这样,她说不定就不至于一直记得三郎当初把她捡回来,陪着她一起滚狗粪球的往事。 只为了最初的一丝依恋,她总是没办法断然割舍。 现在说什么,却都晚了…… “阿姐。我刚才还和季妈妈说起,我在山阳城里组了个兰英社的事情。” 许娘子也不知是因为看到季青辰所以分外高兴,进了屋就说个不停, “三郎帮里的人我一个没要,我就召这城里从北方渡过来的后人。她们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射起箭来拉的都是强弓。” 季青辰听到这里就怔了一下。 因为边患未宁,大宋不禁民间弓箭。 像兰英社这样的弓箭社或是相扑社更是几乎县县都有,乡乡都设。 但要在民社里用强弓却也是禁止的。 她不用猜都知道,没有楼云的特许,许淑卿单靠自己就算能暗中买到强弓,却是不能在社里公然使用的。 “阿姐,咱们快一些。” 用了在如意坊订下的一些酒食,许淑卿和她一样戴着帷帽,到了正殿上去看佛会。 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青龙寺的十五佛会自然是人头涌涌。 眼瞅着身边围着都是唐坊的仆妇和坊丁,许淑卿除了说今晚的酒席是楼府让人早就送过来,她还笑嘻嘻左顾右盼找楼云。 眼见得侧殿一盏莲花佛灯下,果然有了楼云俊逸的身影。L   ☆、202 佛前挂灯 狗儿的呜吠声中,二白那家伙居然还在人缝里挤了过去,在楼云的脚边打着转。 她这才看到楼云身边也有一只眼熟的白土狗。 那是二白的兄弟四白。 “阿姐,那是三郎送给楼大人的。” 许淑卿这才悄声说着。 季青辰一时间只有失笑,诧异看向她。 四白是前些日子许家老大从唐坊过来找三郎,他给妹妹许淑卿随船带过来的。 许淑卿以前是绝不可能答应把狗儿送人。 什么时候改变了的? 许淑卿的双眸在佛灯下透出宝石般变幻的光泽,似乎明白她的疑惑。 她笑着摇了摇头,让季青辰不用担心。 “阿姐,我总不可能一直赖着它们不放的。” 她笑语着。 “你这是……” 季青辰以前就盼着她不要老是和狗儿在一起打混,不要老缠着三郎不放。 她觉得许淑卿应该多和兄弟姐妹们相处才好。 现在见得她终于有了些改变,却不知道是好是坏。 然而想起李海兰去金国后的判若两人,她这时也不禁觉得: 她没让许淑卿太接触外面的人,未尝也不是好事。 李海兰一直不肯出宫。 她还进了金国国主后宫的女学,在学里跟着宫师读书识字。 如今,她被宫师荐了九品红霞帔女官的职位。 这真是愁死她了。 眼看着两只土狗亲热地来往乱蹿着,楼云也缓步走了过来。 许淑卿反倒是压低了声音,小声笑道: “阿姐。你小心不要和楼大人说。我让社里的姐妹和她们北边的亲戚通了信。我和海兰姐姐联系上了。她说她是真不想和二郎成亲了。她以后也不要回唐坊了。” “什么……” 季青辰在震惊中还没有来得多问,许淑卿就吐舌溜了开去。 一众有眼色的仆妇、坊丁都纷纷跟随,跟着她走到了正殿的另一面。 脚步杂乱。季青辰醒过神。 她侧头看向走近身边的楼云时,她脸上的神色是没有办法掩盖的郁结。 “坊主……” 楼云满心的欢喜被她一吓,顿时又忐忑了起来。 她知道这脸色要惹得别人也不高兴,自然就收敛了起来,笑着要施礼,道: “大人……” “并不是在衙门里,坊主这样多礼。我哪里还呆得住?” 楼云连忙拦住。笑语着。 他和季青辰也算是打了两三年的交道,互知为人性情。 他知道,她为自己的事情是愁不成这个样子的。 “怎么了?坊主是担心二郎?” 他自然不忍她这样为季辰龙忧心。而且也早有准备。 “喏,你看。” 他连忙笑着,把披风下手里提着着一盏明亮剔透的净琉璃佛灯举起,送到了她面前。 “喜欢吗?可以供到佛前,为二郎祈福的。” 这是他在知道她要来山阳城前。就让人去江北榷场里挑选来的开光佛灯。 琉璃里的莲花坐佛雕工精致。 也许是因为佛像沉静的眉眼,也许是楼云笑着叫她一起去上香祈福的体贴,季青辰唇边不禁就带了笑,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她几乎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在涌动的人流中。她更没觉得,楼云和她之间水到渠成一般的熟悉太古怪。 他伸手挡着挤到她的人,她尽力也倒向了他身边。看着他抓着她的手在殿柱上挂起了祈福的净琉璃灯。 他体贴得理所当然,她欢喜得心安理得。 “这是什么?” 到佛前上香的人里外挤了三四层。她拉着楼云袖子没叫他马上去挤。 在正殿上挂灯祈祷的人不少,她反是仰了头,伸手捞住了净琉璃灯下的黄红色绳坠子。 绳坠织成了一只戏台上的灵猴的织样,古怪精灵。 惹得二白、四白在下面乱跳着要去抓。 “这是瓦子戏里的西天神猴子。听说这戏在金国瓦子里很叫座。” 楼云握了她的手挂灯,本来还有些忐忑,又被她素手牵了一回衣袖,虽然马上就松开了,他心里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脸上努力矜持着,随着她一起仰头看灯。 “这猴子是石头变得,很凶,会三十六种变化……” 他唯恐她没听过这出金国汉人里流传出来的瓦子戏,连忙为她讲解。 她一听到什么高僧什么猴子,就猜测出应该是杂剧《西游记》的雏形。 二白、四白因为抓不到那黄红色的猴子玩具,着急在她脚下绕着圈,使劲撞着楼云的腿。 因为这热闹劲儿,她的烦恼就更淡了一些,忍不住向他一笑。 “真好看的灯……” “唤我的表字就好了。” 楼云见她灯光下的面容娇美动人,眉间那一丝轻愁更是让他呵护之心大涨。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深知,能叫眼前这女子感到害怕,或是没办法对付的事情真是太少了。 楼云觉得这就是他争取表现的时候。 李全那家伙被他先灌醉在了如意坊,今天不会来妨事。 但这人只要一知道季青辰是黄氏货栈的东主之一,他可是会无所不用其极,非要巴结讨好季青辰不可的。 虽然不觉得季青辰会看上他,但李全的没底线他楼云是领教过的。 佛前上香的人终于少了一些,他连忙护了她上前。 香雾弥漫间,千手观音宝像庄严。 她亲手在佛前点了三枝香,闭目祈福之后,敬在了佛前。 她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尝试着拉近关系,细心问着,道: “季娘子忧心,是为了三郎和许娘子的事?还是为了二郎和李娘子的事?” 因为他对她家事的熟悉,季青辰居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家的弟弟和弟媳妇都不省油的灯。 只有她一个专心赚钱过日子的正常人。 现在,有了楼云似乎就终于有个能商量的人了。 面对着楼云的温柔凝视,她苦笑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是我家的二郎……” 许淑卿也许还没有察觉李海兰话里的意思,但她一听就明白了。 李海兰既不想回大宋也不想回唐坊。 她能说这话,应该已经吸引了金国国主的注意。 她的目标是份列妃嫔之位了。L   ☆、203 寻梅吃醋 她毕竟不能把李海兰的底细全都掏给楼云。 李海兰和季辰龙不一样。 她可是没打算回大宋谋官的。 季青辰此时一面为李海兰担心,不知道她到底想要怎么样。 另一面,她只能庆幸,李海兰因为和二朗关系密切,她对唐坊工坊其实是不太熟悉的。 她连火器图都不知道。 但是…… 楼云见她欲言又止,自不会紧逼着非要她说出来不可。 他笑着带她去侧殿上看佛像散心。 她为二郎担心是理所当然的,他还在寻思着要找个法子,劝她不要去金国。 太危险了。 他不放心。 走出正殿,她和他并肩在侧廊下观赏两侧殿阁。 廊道佛灯下,边州佛会里少不了有本州的契丹人、女真商人、甚至高丽人带着女眷参加。 这些人大半穿着宋服,也有人穿着紧袖子金丝彩锦异族服装。 契丹人的发型和女真人不同,男人剃光头,在两耳上方留了两搓头发,结着小瓣。 女子身上最打眼的自然还是缀宝石的粗犷金首饰。 她见着有衣裳华丽的,不由得多看两眼。 他自然就能小声告诉她,某某是江北榷场里的巨商。 某某又是州城里的契丹归正人蕃首。 然后他不得不走在灯影下,免得被熟人发现的动作,自然惹得她掩唇而笑。 她瞅着他不出声。 楼云马上就不安起来,觉得她应该是不喜欢他这样谨慎。 他连忙走了出来,和她并肩在灯影下走着。 回心一想,宋人旧族在山阳城的毕竟少。外族人就算发现他和她单独逛着,他们自己也是一样不避忌呢,哪里会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他避在灯影下,叫她以为他故意隐瞒追求她想和她说亲的事,这才真的不好。 季青辰并没有想这些。 她刚才瞅着他,是因为这佛会让她回想起当初在妈祖庙里的往事。 她也曾在各地的夷人外族里,看到他在正殿远处模糊的身影。 隔得那样远。 现在却是这样的近。 而后来一次次地相遇。却终是阴差阳错。没有这样不需多想并肩而行的缘分。 楼云感觉到了她眼中的温柔,心中怿动。 趁着左右无人,他想要去牵她的手。 然而手一抬。他还先把自己的锦披风解下来,在她衣裙外又罩了一层。 四眼相对,他亲手替她结了披风系带,扎了个精致的如意结。 在她的咬唇微笑间。他心里满足,笑着指向了殿外墙边的花影。 “喏。那里有梅花,去看吗?” 他暗暗劝着自己,千万不能着急。 万一让她以为他是个好色登徒子,可就是要命了。 城外寒风中虽然还有冬天腊梅开着。城内的腊梅都早已经谢了。 驿馆的红春梅从墙边斜伸,进了青龙寺的后园墙。 看梅的人群不少,男男女女在墙下缓步游走。仰头看着延绵不尽的鲜红梅墙。 边州民风朴实,不时有小儿女手拖手折了梅枝在手。嘻嘻笑着地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 她手扶着冰冰的墙,看着了好几枝漂亮的梅枝。 见她喜欢,他伸手折了一支生得好的短梅,递到了她手中。 她笑了起来,捧梅左右端详了一会,突然把梅枝举在胸前比了比,眼神带着询问看向了他。 他先是不解,马上又心有灵犀地歪头打量着抱梅的她,摇了摇头。 他给她披了一层深蓝色偏黑的厚锦披风,她捧着红梅,颜色并不般配鲜亮。 携梅踏雪的美女范儿不合适。 季青辰微怔,微一犹豫,她把短梅比在了自己的发髻边,眼睛又看向他。 楼云仔细一打量,连忙点头。 她梳着十字髻,只缀了两三枝精致银珠钗,明显就是准备着要簪梅的初春打扮。 红梅簪上恰到好处。 这就是美人簪花迎春的意境不是? 他深觉自己与季青辰的审美品味不谋而和,果然就是天生一对。 他笑着伸手,取了她手上的短梅枝。 折下了最好看的那几朵,他仔细簪在了她的乌发间。 季青辰抬手抚了抚,抿唇一笑向他表示了谢意,又看向他手上的残枝。 楼云一点也不需多想,反手就把这梅枝反插在了他的幞帽上。 宋人的习惯,男子簪花是士庶流行的风俗,春日里担菜进城的年轻农夫都要在发结上扎几朵鲜黄油菜花。 他牵着她的手,一起大摇大摆地继续看梅。 她不禁都笑弯了腰。 虽然在京城里经常看到这样的风俗,但她还是觉得很有趣。 尤其是楼云。 楼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只要牵着她的手,自然是她愿意消磨多久就消磨多久。 停停走走,玩玩笑笑。 前面不时能看到一枝老梅枝如蛇曲折,从墙那一面弯下腰来,直扎到了青龙寺的墙角下。 从中居然又生长出无数的枝干红梅,攀上了墙面的冰花石窗。 有僧人机灵,早有几年前就伐了些梅干,在这老梅下的墙边搭了梅花架,果然从墙那一面又引来了层层春梅花枝。 它们在架上如亭盖般盛放开来,也成了青龙寺的一景。 见得她在月华灯光下的的笑颜,她停在了花架下仰头转圈,和二白、四白一样的可爱。 楼云只觉得踏在了浮云上。 从初相见时,足足等了三年的他,满足得都快飘了起来。 以往的后悔、忍耐、委屈、孤独甚至愤怒,这会儿似乎都变成了沉淀后的平静欢喜。 他觉得,他真应该再写一封感谢信给不着调的谢十三。 这家伙别的事不咋的,赚钱不如王世强,做官不如他楼云,画技根本就是白瞎了空明大师的传授。 做人的节操那就更不用提,他压根不像是谢家的人。 但论起知晓季青辰的为人性情,谢十三是太到位了。 他也很清楚他楼云的性情。 她和陈文昌成双成对的样子,他其实是宁可远远离开,一点也不要看到的。 只要不看到,他就可以当成她只是一个人在忙着做着生意。 她喜欢的,一直是他楼云。 在京城里忍了那几个月,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想到这里,他偷瞧了季青辰一眼,心里酸溜溜地寻思着: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想起陈文昌。 她刚才愁成那样,一定是为了二郎不是为了陈文昌吧?L   ☆、204 路遇奸-夫 就这样胡思乱想,面上微笑着一路看了过去,她脚步一顿,居然看到了青龙寺的后门。 他神智回复,这会便后悔了起来。 他连忙拉紧了她的手。 “青娘……” 他愿意陪她出寺去逛街,但这于她而言并不安全的。 边州里的宵禁令是楼云自己下的。 今天晚上是十五佛会开了禁,但到子时也要结束。 她要是想央着出去逛街,他绝没法子拒绝,但他还是担心外面的金国细作。 季青辰虽然对逛街有兴趣,但她当然知道这里不是京城,她也不想在去金国前在山阳城被细作注意到。 “去那边?” 她转头间,指着青龙寺后殿殿檐边的花影,寺院里也有一片春日梅林。 林间灯华闪动。人影往来不绝。 “好。” 楼云暗松口气,岂有不去之理? 这回他再不敢吃干醋地胡思乱想,他打着唿哨,唤着抓门的二白、四白不要乱跑,免得被人偷捉去做了狗肉汤。 季青辰见得四白很听楼云的话,打个唿哨就回来了,心里就有些好笑。 赖在后门不肯走的二白明显鄙视着弟弟的乖巧,身为许淑卿的贴身狗儿,它看着楼云的眼神就是“又不是美女,我凭什么听你的?” 但季青辰太清楚二白不喜欢一个狗呆着的本性,楼云瞪了它几眼后作势要走,它马上就夹了尾巴,呜呜叫着追了过来。 她冷眼旁观着,知道季辰虎必定和楼云打了不少交道。 否则二白在楼云面前不至于这样老实。 “淑卿经常去找你?” 她突然开口。 楼云倒不觉得她是在吃醋。他正忙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叮嘱她把风帽拉上来,牵着她沿着寺中石道顺利走到了林子里。 他坦然点头道: “她要和北方渡过来的汉民打交道,找我借过一回民籍册子。后来她一家一家地去请人家的妇人、姑娘入她的兰英社,挖了人家的墙角。惹恼了城里另一家弓箭社飞云社的社主。也是我去替他们说和的。” 梅林中游人处处,说话间,果然有本州的大商发现了楼云。上前来拜见招呼。 季青辰的脸藏在了大大的男式风帽里。 尽管有无数好奇暧昧的眼光从她头顶扫过。毕竟还是没有人敢推开侧挡着她的楼云。 也就没人能把这位陪楼大人逛佛会的女子看个清楚。 反倒是楼云打发了他们后,悄声笑着,道: “我看许娘子的为人作派。倒是很像你。” “像我?” 季青辰正踮着脚去看梅树上挂着的字谜,她听他这一说,侧眼看他,似笑非笑。 楼云看着她的小眼神。马上剖白心迹,道: “我不是说她和三郎吵架的样子像你。你向来是不喜欢没结果地瞎闹的。况且,她和三郎家的事儿当然是三郎错了。” 他本来想严厉批评季辰虎水性杨花,在外面不安生叫夫人伤心的重大错误。 如此好机会,怎么不彰显一下自己的坚贞不二? 他也有少年不羁的过往。但那早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问题是,这季辰虎偏偏又是季青辰的亲弟弟。 他只好一句带过。 “我是说她挖人墙角的手段像你。” 还不等再继续解释,季青辰就看到一位头系浅灰绢色武巾的高大男子走了过来。 “楼大人。” 他细眉长眉,黄褐色的瘦长脸。长相并不英俊,年纪也是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小子。 但因为他蜂腰猿背,身段欣长又腰肝挺拨,把一身浅灰绢武服配深红懈豹腰膊带穿得十分出众。 加上他行止沉稳,倒让他平常的脸庞自有一股吸引人的男子气概。 叉手行礼间,季青辰已经看到他手指上的箭环。 “迟社主也在。” 楼云显然认得此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笑着和他身边三四个相似装束的友人打了招呼,“是飞云社里今晚有酒会?” “是,大人。” 季青辰躲在他身后仔细听着他们谈话。 她大约猜测到这姓迟的公子就是飞云社的社主。 他家中似乎是本州的富商小地主,其他几名年轻友人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出身。 因为上一次的楚州被围,飞云社出力助官府守过城,自然得楼云的另眼相看。 她也知道,江西、湖南一带训练团练乡兵时,除了招募苗、瑶夷人,本地各村各寨小地主家的子弟,还有弓箭社和各类健身社团的社主、骨干都是官府看重的对像。 狗吠声突然响起。 二白在梅林里疯玩乱跑了一圈,总算想起身为狗的责任。 它寻着了季青辰的身影,打算回头来看看美人有没有出差错。 远远的,它突然见着迟社主那讨厌的身影,那就是恨从狗心起,恶向胆边升。 它带着兄弟四白就冲上去前来要咬人。 楼云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季青辰却是对它的狗仗人势早有准备。 她低叱了一声,低骂道: “二白!再闹把你送回唐坊去!” “……” 二白刚把迟冀北的靴子咬到了嘴边,听到季青辰的骂声,它虽然不甘心却也从小习惯了季青辰这一家之主的命令。 四白马上就躲到了楼云身边,表示他完全只是胁从,只是兄弟义气。 迟冀北本来没在意楼云身后的女伴,但见到许淑卿那嚣张的爱狗居然老实听了话,乖乖地趴到了那女子脚边。 他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他仔细打量着她明显挡住了脸的奇怪打扮,她站在了梅树阴影里的小心,还有她骂狗时刚才用了唐坊土话,是带着些土腔的汉语。 乍一听来几乎和许淑卿一模一样。 许淑卿骂二白时也是威胁要把它送回唐坊。 “楼大人,你——” 迟冀北本来对楼云还是敬佩仰慕的神色,马上就带了些看奸夫的愤怒质问。 “冀北!” 好在他身边的友人知道他的心结,暗扯了他一把,直接上来和楼云笑道: “大人,刚才我们看到季帮主也来了寺里,去了许夫人订下的精舍,季帮主与大人交好。他要是知道大也在寺中看佛会,必定是亲自来请大人一起坐席赏梅的。” 这话里的试探,楼云岂能听不出? 他诧异瞅着迟冀北的难看脸色。 他原来就有些怀疑迟冀北对许淑卿的心思,此时已经是十拿九稳。 迟冀北喜欢许淑卿。L ps:鞠躬感谢大家的粉红票票哈。感谢亲们的打赏、留言,还有一直以来没断过的推荐票票。 以后晚上八点应该会有一小章加更。大家有空可以在八点过三四分的时候刷刷更新。中午十二点更新时间不变。   ☆、205 姐夫责任(上) 迟冀北此时也知道太冲动了一些。 他忍着没有再多嘴质问,但他的眼睛却没办法不去看楼云身后躲着的女子。 季青辰只需要瞟他一眼,什么都不用想,她就知道这小子是喜欢许淑卿了。 在唐坊,这样的眼神她见多了。 可惜都是空想一场。 “迟社主——” 楼云微皱了眉。 迟冀北一惊,知道他是不悦于他盯着同游的女伴看。 “大人恕罪。” 他叉手施礼,勉强收回了怀疑的双眼。 楼云把季青辰完全挡在了身后,却也不为已甚。 他笑着放了二白、四白去玩,又说起二白当初咬了迟冀北,差点被炖了做汤,还是他出来打圆场的事情。 飞云社的几人见他随意玩笑,这才替迟冀北放了心。 他们连忙上前陪笑扯着一些闲话,恭维楼云在楚州的整兵安民。 楼云笑着应了,问他们最近的箭会之事。 他心中,其实未尝没有替迟冀北可惜着。 他觉得许淑卿要是没成亲,和迟冀北倒是般配。 迟冀北的飞云社员里不少本地女子,从没有听他传出过绯闻。 但季辰虎再是胡来,那也是季青辰的弟弟。 人家姐姐现在就站在他身后,他将来是要当人家的亲姐夫,替他们姐弟遮风挡雨的。 楼云当然就要摆正立场,把季辰虎和许淑卿在精舍里坐席赏梅的事情说清。 他笑道: “季帮主他们夫妻恩爱。我何必去讨这个白眼?听说季帮主这回从榷场上重金收购了大食来的三件异国乐器。想来是为了许夫人的生辰之喜。世上如他们这样的少年相伴,又结为夫妻的缘份毕竟是难得的了——迟社主,你说是不是?” “……” 迟冀北的心事并没有和别人说起过。 但友人并不是看不出来。 可惜许淑卿和季辰虎是青梅竹马的情份,本州城里的体面人家大半都是听说过的。 季辰虎虽然在外面有外室。时常惹得妻子伤心争吵,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最宠着家里的许淑卿。 头一回他因为社员被挖,带着同社友人要去和兰英社主论理时,半路上还被季辰虎派了帮里大头目拦住,请到酒楼上威胁了一番。 他也是本州的地头蛇,亲戚友人遍布各县官府。自然不惧。 后来却也听说。兴盛船帮里有两个大头目就是许娘子的亲哥哥。 这是命里注定的夫妻。 折不开的缘份。 “大人留步。” 因为他一脸的灰败,友人们连忙拉着他一起告辞。 楼云心里同情,自然好言好语打发了他们。 季青辰知道那迟社主只要一打听。知道许淑卿这个时辰是在精舍里。 他自然就不会怀疑她的身份,怀疑楼云是个奸夫。 她只是叹了口气。 楼云这回没有多问,他悄悄牵住了她披风下的手。 他自然明白她是为许淑卿叹气。 三郎那混蛋弟弟,家里有美貌爱妻。还是这样不肯在外面消停。 太让做姐姐的为难了。 “青娘,其实……” 他心里觉着。三郎对许淑卿那是呵护多过爱恋。 毕竟这老婆是他自己捡回来养成的。 “怎么?” 季青辰抬头看他,他又并不好把这话说出口。 许淑卿既然喜欢三郎,又是那样的美人。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娶她。 反正三郎在外面偷吃,她又管不住。 ——这样的话。他不方便在季青辰面前说。 免得引起她误解。 以为他是认同三郎的胡来,或是在赞叹许淑卿的美貌。 “我是觉得三郎只有你一个姐姐,他也许还是更喜欢和家里姐姐一样能干的人。” 他自己喜欢季青辰。自然觉得人人都看她最好。 他听说季辰虎最近看上一个淮阴县的小商妇。 那商妇是家里的长女,有一个寡母。带着一弟一妹。 三郎派人去勾搭送礼的时候,被这女子直接骂了出来。结果三郎还楔而不舍,时不时就派人去送送礼,露个脸。 反正人家没理他,他就越来劲了。 “你刚才还说淑卿和我很像呢。” 季青辰不高兴地撇嘴。 尽管她心里沉了沉,知道他未必说得没理。 她不是不知道三郎在外面养的是些什么外室。 比如那筑后川的女姬君,也是个敢勾结扶桑领主们谋反的厉害女人。 许淑卿不是不好。 她又聪明又漂亮,在唐坊时就组了讲唱团,和唐坊里的兄弟姐妹一起唱曲子玩乐器。 否则三郎不至于这样有求必应地宠爱她。 但是…… 三郎其实不喜欢缠着他的女子。 她在驻马寺为奴时,看到平常不怎么和她亲近的三郎,却会隔一些日子就走山路来看她。 那时,她就大约明白他的习惯了。 但姐弟是姐弟,夫妻是夫妻不是? 他要是不喜欢许七就别娶! 这小子不就是看着许淑卿漂亮听话,又对他一心一意,他舍不得不娶? 他们俩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 她根本拦不住。 见她不高兴了,楼云马上就转了口风,道: “那是,许娘子越来越干练,她组的这兰英社我看就极好。飞云社里的男子偏多,女子毕竟不方便。否则叫城里的贤良耆老们说闲话。她组了这个女社,倒让我少了许多麻烦。” 他当然是支持兰英社的。 这等于是民间健妇自组训练。 万一起了战事,州军出城作战,形势需要时军衙门会按民册征调城里强壮的民夫、民妇们帮助巩城、运粮、守卫。 人家西夏还有女子军呢。 金国的后宫里还有女学,宫师们隔着帘子教宫女们读书,国主偶尔还会查问宫师,有什么宫女学业最佳。 这也是金国占领旧京城后,仿效了旧唐和今宋的宫制。 季青辰和他一边逛一边随意说着这些,她和楼云含笑相对时,她还得想一想: 李海兰在宫中必定是有手腕拉拢了宫师。 否则她这样监户奴婢女子的假身份,又是汉姓,她根本不可能巴结上女真、契丹族出身的内侍、女官。 要在美女如云的宫中接近国主,少了人推荐就会得罪宫中内官,也是极难的。 好在论起读书识文,她的底子足以让宫师们对她另眼相看。 她更不缺拉拢人的手腕。L   ☆、206 姐夫责任(下) “你就是李师儿?” “……启禀陛下,正是奴婢。” 李海兰低头答话。 春日的射柳礼后,完颜景下马进帐,拭去了微汗,在榻上捧了茶水在手。 阳光透过帐幕照亮他的脸庞。 李海兰不需要看也知道这位金国国主的模样。 身为上任国主的嫡皇孙,因为太子父亲早逝,完颜景登基后前几年忙着幽死谋反的皇伯 父,好不容易坐稳了皇位。 这几年他又和官家赵扩一样,着急子嗣夭折,没有皇子。 同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皇帝,赵扩直到立了谢道清做皇后才觉得总算压到了完颜家头上。 他有老婆了。 而完颜景的正妃徒单氏在他做皇太孙时就病逝了。 “声音倒果然清亮悦耳。” 因为李海兰带着夷人口音的汉话,完颜景一笑,这位国主眉眼生动,面如满月。 他穿了一身金锦春祭骑装,头上戴着玉逍遥皂罗巾,椅坐榻上。 他打量着低头捧巾退下的李海兰。 她梳着双垂发髻,白团衫厚衣、无纹罗黑紫裙和宫女们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有发髻上挽着双层柳叶型状的青色细发绳。 精致而又细心。 因为宫教的一句推荐,李海兰调到国主的常武殿上已经两个月。 她没料到完颜景还记得她。 完颜景自己也没料到。 他只是刚才进帐拭汗饮茶时,偶尔看到这清新窈窕的宫女被挤到了最后面。 尽管他拭汗时嗅到,她细心在汗巾上熏了柳叶香,为他奉上。 她应该不是女真十大姓出身,在他的殿上才如此被排挤。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不是女真十大姓。而是东海女真渤海族的大氏族人。 “你有一个堂哥叫郑洪,现在在宿州做屯田判官?宫学是谁举荐你去的?” 王帐外,宗室王公们骑马射柳的笑声不绝。 王帐中,完颜景有闲心地垂问着。 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所以他看不清她的容貌。 两月前天寒地冻,整日无聊。 他早就命宫中准备三四月的射柳旧礼,好招王公子弟们进宫。射箭、击球打发时间。 因为这射礼是契丹旧辽的宫制。他一时的兴致,唤了翰林文字张横到殿上。 他不过是问一些旧辽国的礼仪,顺便问起了女学里有没有学业好的宫女。 张横兼了宫教。便回答: “陛下,宫女中声音最清亮悦耳者可教。” …… “奴婢确实有一位父亲和一位堂兄在国。他本名不叫郑洪,这个名字是俘虏奴婢们的猛克千户所赐。” 李海兰并不需要刻意弥补季辰龙的身份。 但她不能因为他要替宋国人卖命,就坏了她自己的事情。 “奴婢父女和堂兄。都是战事里的俘虏。” 完颜景看过奏章,保靖军统制禀告过郑洪的来历。还举荐他做都水监的水官。 他倒是觉得这郑洪虽然能干,但也多事了一些。 黄河这十几年来虽然几乎年年都泛,改道了三次,但水退之后恢复农田就好。 这郑洪提起。要调上万军卒专门去开挖山东梁山泊,引黄河水出东海。 这样治河未免小题大作。 他也看过史书,汉人也没有这样修河的。 河道边的小民们如果真愿意安定屯田。怎么朝廷的筑河劳役他们都逃了个一干二净? 完颜景不耐宰相老是提起调兵挖河的事情,不免迁怒郑洪。 想到这里。他此时看了李海兰一眼。 他本想留这宫女伴驾,用她那清亮声音为他读几页汉书的心思也腻了。 “下去吧。” “是,陛下。” 李海兰波澜不惊地退出王帐。 她早知道季辰龙对她在宫中没有半丝的帮助。 在这宫中,她要得国主看重自然得靠自己…… 她出帐后转头,恰好看到了另一面的击球场上,宫中最受宠的真妃徒单氏一身金锦骑服,也在马上弯弓。 她连射三箭,终于射断了大柳树上的柳枝。 这也是极好的箭法了。 宫女们的欢呼声中,李海兰微微一笑。 东面的射场上,完颜氏的宗室王公已经喧嚣起来,要开始打马球。 她转头看了一眼王帐。 金国国主完颜景却在帐中安静地看书。 李海兰觉得,就算有季辰龙拖她的后腿,她要摸透国主的心思似乎也并不难。 大娘子来信劝她的那些话,她会记着。 但她不想回唐坊了 …… 春日里,中都城外的白荷潭附近,季辰龙正坐了金国漕船到了通州港泊岸。 “二郎,回家再说。” 李文定在码头接了他,愁眉不散带着他回郊外的田庄里。 “这也是阿姐买的庄子?” 季辰龙知道季青辰趁着金国水灾,买了十几个田庄。 他只是没料到,她除了黄河水泛的西京、南京(开封)城,还在中京买地。 他坐在马上远远看去,满眼都是刚刚插上的青青水稻。 城北沿河的田庄当然不只季青辰买下的那几座。 上万亩的水田之后,可以看到一处水源奔流,上游不远处隐约看到一处恢宏的殿阁苑林。 季辰龙不用问,一看就猜到了是国主在城外的消夏离宫。 “二郎,我知道。你不去宋国做官。而是借着仆喜娘子之力在金国得到了假身份。这也是为了我们父女。” 李文定把他带回了水岸田庄,不待他清洗休息就开了口。 “阿爹,李家祖上既然当初离开了大宋,不愿意做赵家的臣下,你们当然不愿意就这样跟着我阿姐回去。” 季辰龙微微笑着,并不以为怪,“但我阿姐也没有催你们。你就当替她打理这些田庄产业,愿意在金国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文定叹气道: “但你们的亲事……海兰她是铁了心了。” 李文定咬了牙,苦笑道: “她托了口信出宫,找我要了一百匹花纱罗子,让我帮她送到了宫中梁内丞家里。” 季辰龙这才皱起了眉头。 送礼不算什么,但常武殿上梁内丞梁乞奴本是个汉人宦官。 李海兰这样不是女真人身份的女官,说不定还更容易借他的力。 …… 季辰龙去京城前让人给季青辰留了信,说他要去京城一趟来回需要两月。 所以楼云如愿以偿地留下了她。 让她暂时住在了楚州城。 季青辰却完全没有想去住在三郎家里,反是借了城中黄氏货栈名下的一处别院子落脚。 她的理由是掩盖身份。 “……你去和许娘子说,让她学学李家三娘在唐坊里的作派。说不定她和三郎就好了。” 楼云深知她的心结,见她这有亲不能投的,决心承担起姐夫的教导弟、妹之责。L ps:啊,一抬头发现我晚了一个小时更新。骚瑞。 查资料花了时间唉哟喂。不知道金国宫女穿什么。不知道金国国主住啥宫殿。   ☆、207 步步为谋 楼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季青辰正把李全送来的名刺交给了他。 李全想约她谈一批粮食生意。 楼云忍着冲回军衙后宅,把这义兄一顿暴踹的冲动,把这贴子随意一翻,丢在了一边。 “不用理会他。” 季青辰在楚州城要住上一两月,早就知道不可能彻底掩盖身份。 所以索性以黄氏东主的身份住进了城西别院子。 暂时深居简出。 只是她暗中和季辰虎在如意坊见面时,又遇上了李全。 李全认出的是她身边的姬墨。 至于他如此快地确认她的身份,打听到她住进了货栈别院,她不觉得奇怪。 李全既然是楼云的义兄,山东青州水泊山寨的寨主,总有他自己的门路。 和她相比,李全才是真正见不了光的人物。 李全在金国的待遇是悬赏五百贯取他的首级,而她季青辰好歹还是个富户良民。 所以在她看来,和李全一见倒不为难。 只不过,此时在城外河道里,楼云穿了一身紫衫便服,雇了雕漆画坊请她来看景。 她自然没心思多想李全。 楼云明显对这义兄不以为然,她就得多花些时间去打听这人的为人性情。 楚扬河道东段是春秋时期由吴国开挖的古运河、 由长江直通到了楚州城外的淮河。 季青辰不论是前世还是后世,还是第一次看到淮河河面。 茫茫水波泛白,天边山峦淡墨。 她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楼云也觉得今日的游河招待不周。 这样的苍茫水景应该雇佣上两三只旧船,船上铺着编席船盖,搭着旧桨。 他们用破壶饮上几盏村酒。随波泛水才是与天地一体的意味。 但本着季青辰是女子必定喜欢漂亮船,他是追求者宁可暴发了不可寒酸的本意,他最后还是叫楼春在全城船栈里仔细去寻,雇了一条最新最好看的雕漆画航。 季青辰那是绝没兴趣坐破船寻意境的,所以她此时也叹息了起来,连楼去这样颇为自制的男子,都觉得漂亮画舫难以拒绝。 季辰虎要不娶许淑卿那也是太难了。 他们说不定就是一辈子这样吵着过下去的命。 但她捐助了楚州西河道。让三郎占码头起船帮。她又在太仓入海口买了地,甚至她还想央求楼云出面,为她引介后寨有山东海运港口的李全。 她做这些。是为了在这有铁木真的时代,抢先一步安排能迁回三万坊民平安吃饭的办法。 她需要三郎和许七齐心合力支持她。 “刚才你怎么说起李家的海兰?说是让淑卿学学她?” 他和她想的一样。 然而她知道这行不通。 只要季青辰不多心,楼云就能放心地说着,道: “我在唐坊时日虽短。但我看李三娘子在唐坊。似乎是忙着自己的事情。她不太和二郎亲近的。我旁观着,她和南坊打起交道来。许家兄弟也不曾为难她。这其中,应该是三郎看重海兰的原因。” “是这样,只不过……” 季青辰知道季辰龙对李家大女和三女都是另眼相看的。 但她觉得,这样看似独立对李海兰并不是好习惯。 她是为了和两个姐姐争夺二郎。才渐渐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她从不会过多纠缠二郎,不会胡闹,不会吃醋。 她会忍耐。直到最后关键时刻一举拿下季辰龙,成为了他订婚的未婚妻室。 季青辰甚至都记得当初二郎想娶李海兰的原因。 “阿姐。海兰对我情意最重。” 但现在呢? 她不是一样忍耐到了极限,直接甩了季辰龙,进了金国国主后宫? 真要是这样,她身边的帮手就更少了…… …… 又是十多天过去,李海兰在常武殿中被排挤的情形并没有多少改变。 然而宫中除了女真十姓贵族,还有契丹人、奚人、渤海人、汉人、高丽人等妃、嫔、女官、内侍、宫女。 她不愁找不到人来往,打听些有用没有用的消息。 反正她知道,当初金国国主问起宫中女学的事,并不是在挑美人。 张横在宫学里兼了宫师。 宫师教学是隔着青帘,不能见到宫女的。 就算她拿着在唐坊也没有读通的《老子》上前去请教,他也是在帘前指点书卷,讲解于她。 最多能听到她的声音。 所以她上回被完颜景屏退后,并不觉得他没看上自己的脸。 她不着急,她可以慢慢寻找机会叫这位国主注意到她。 她对父亲李文定说过: “阿爹,大姐和二姐将来都是要跟着大娘子的。大娘子一定会用心为她们安排家事和婚 事。但我不需要。” 她静静地走进了常武殿的内殿,在完颜景的案头放下了清茶,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边。 ——她可以比大娘子做得更好。 她一动不动地垂头站在殿上。 内殿榻上的完颜景批完了奏章,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看书品茶。 直到轮值的时间过去,她依礼和同一班的内侍们退出殿去。 完颜景的眼光一抬,视线落在她白衣青裙的背影上。 好安静的女子。 不完全像是个高丽战俘。 他放下了书,内丞梁乞奴连忙上来给他送了敷眼的菊花帕子。 他自然看到了国主对李海兰的注意,悄声笑道: “陛下,是老奴举荐李师儿去的宫中女学。” 此言入耳,倒让完颜景意外看了这心腹老奴一眼。 “对了,好像是朕让你去办的……” 他总算也想起了两年前宫女备选的过往。 那年备选时,他在城北离宫歇夏,实在懒得回城。 偏偏宫中无后,真妃徒单氏、丽妃蒲察氏有小疾不起,他索性叫这老奴回宫办的这件事。 “是,陛下。” 梁乞奴陪笑着,和完颜景说起两年前的备选。 因为皇帝宫妃们都不在,他身为内丞当然更谨慎地办事,只求不出错。 他只是掌了眼,挑出一批模样不至于吓到贵人的宫女,其他的打发出宫。 然后,他又查问了入选的宫女里,有谁已经识字。 这李氏宫女就在其中。 虽然平淡无奇,完颜景发现自己居然听得仔细。L   ☆、208 狗头猪脑 ps:……呃……我又晚了。今晚的更新上午就找时间写完了。问题是我居然完全不记得八点还要更新了。抱歉又晚了…… 梁乞奴在皇孙府时就是他完颜景的心腹。 既然没有宫妃在,他按宫规办事就好。 他就只需要挑出长相不错又识几个字的宫女推荐到女学里去读书。 这些名额一般是归女真、契丹大族出身的宫女所占 她们受游猎的旧习所染,就算家教不错,性格一般都过于刚强脱跳。 她们不进女学里读一读《论语》、《老子》、《孝经》之类,时不时学习弹琴、弈棋,她们根本没办法和那李师儿一样平心静气。 太宗、世宗他们都习惯了,宫里也没有把大姓女子们打死就算的宫规。 自家的奴婢好好教才是作主子的道理。 但完颜景自己性情安静,自然就喜欢李师儿那样站着一两个时辰像是不存在一样。 “下回她当值的时候,老奴唤她为陛下读段书?” 梁乞奴接了他递回的菊花明目帕子,暗暗可惜这个时间点不好。 李师儿昨天已经告了假说今日要出宫见父亲,现在说不定都离宫了。 否则就应该马上召她过来侍候才对。 完颜景随手翻了一页手中的《文论》,轻哼了一声。 梁乞奴肚里一笑,心里记住了。 …… 李海兰离宫前,并不担心在完颜景面前没有机会。 当初被挑选进宫学时,她就知道是梁内丞有意试试她的意思。 所以她已经让阿爹在宫外送过一回十匹夹绸的谢礼。 这十几天她被从常武殿外殿调到了内殿,这固然是一百匹花纱罗的功劳,但收礼的梁内丞却不会有闲功夫去推扶不起的阿斗。 在她之前。他已经向完颜景面前放过十多名女真族之外的宫女。 可惜只有一位被看中召幸,封了资明夫人。 她出了宫,在中通门外坐上了庄子里来接她的马车。 回到家中,和老父见面,又梳洗换衣后。 她在庄子里的房间临水见花,妆台里密藏着一张坊学里的地图。 不论大宋还是金国,地图都是民间禁品。 她打开这张地图以后。看到的是季青辰自画的草图。然后收集了添加各类旧地图、走私地图,和季辰龙一起画出来的海域图。 这图应该是七八年就开始准备。 她曾偷看过,季青辰拿着最初的草图教许淑卿说话。 其实什么铁木真、蒙古之类的话。她偷听了没当回事。 反正大宋太远,赵官家是个篡位逆贼。 灭亡了也不关她李海兰的事。 但大娘子教着许淑卿,说什么蒙古人和隋炀帝一样,至少干过一件挺有用的事。 大娘子让许淑卿一定背下来。 她就听着了。 她后来抄到了二郎手里一本隋朝史书。才知道隋炀帝唯一的功绩是开挖了一条大运河。 “喏,淑卿。如果蒙古人把这条运河南北挖通,我读的初中历史书就把它叫做京杭大运河。南方的粮食就能运到北方。水运比陆运便宜了十倍的运费不止,我们就可以做很多的生意。买好多吃的和穿的。来,跟着我看地图。杭州在哪里呢?” “是大宋国的临安。” “对,淑卿好乖,那北京在哪里呢?” “我知道的啦。是金国人的中都。” 这就是京杭大运河……” 李海兰再仔细看清了唐坊精制地图,图上有一条绿色的竖线从临安直到中都。 这条运河途中。还分出几处河流与入海港口相连。 这些港口可以和唐坊有生意往来。 她也没忘记大娘子对许淑卿的许诺。 “淑卿,如果以后咱们回大宋,你记得一定要住在这条大河边。这样才能赚到钱吃饱饭。就像咱们在唐坊里一样。” “我要赏励——” 她李海兰虽然没有母亲,但有父亲疼爱,有两个温柔的姐姐就像母亲一样照顾教导她。 她什么都有。 她才不会和许淑卿一样傻玩傻闹。 她只是听着了那一句话。 “淑卿乖,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当坊主,我要和阿姐一样——” 李海兰很早就对自己承认过,她瞧不起着许淑卿和她那些狗儿一个水平的傻天真。 她以为当坊主是吃饼子吗? 都是大娘子太宠她了。 不过她也觉得,这家伙还没蠢到底。 至少她现在就住了楚扬河道边。 听说还组了一个弓箭社…… 她那傻脑子,最多也就能干这些了。 她这辈子遇上了糊涂老爹和六个帮不上的哥哥,她确实得感激三郎把她从粪堆里捡回来,放在大娘子身边养着。 …… 突然间有叩门声响起,李海兰听出不是李文定。 想到回家时阿爹的古怪神色,她匆匆把地图藏回了妆台密格里。 她披着一头半干的乌亮湿发,站起开了门。 见到了含笑站在房门外的季辰龙。 “……” 她有些吃惊,却并不意外。 “海兰,我来接你去宿州。” 季辰龙柔声说着,聪明地压根不提她进宫之事, “阿姐就要来了,她一定很想见你的。” …… 楼云坐在军衙门里,一脸板着,横眉怒目地几乎吓到了属官。 “大人,我们的军粮本来就不多,怎么……怎么能调出五千斤给山东义军……” 张学礼一路跟从恩主到了淮东为官,如今已经是七品的心腹属官。 他是个老人精,忍着没把李全骂成绑票山贼。 他见得楼云不知在生什么气,知道差不离就是小年轻的恋爱事情,他直接无视了恩主的小心情,严肃补充道: “而且,这样多的粮食怎么运到金国去?漕运上的金官一定会怀疑的。陆上车马就更不安全了。大人,五百斤就足够了,要不,一千斤也行……” “张大人就先准备一千斤,分开运吧。” 楼云站了起来,回了后衙。 他半点也不想让李全见到季青辰。 但季青辰央着他引介,说是想和李全谈生意,顺便可以解决运粮到山东去的事情。 完全不用走陆路,也不用走金国人把持的长、淮漕运。 她的粮船可以从太仓入海口出发,走东海北上,有条海路可以运粮到青州。 这条路,最远可以进黄海,直通金国中都京城外的通州港。 楼云顿时不淡定了。 抱着“卧槽,我是猪脑,原来她在太仓买地是打着这个主意。”此类的心情,他无奈答应了季青辰的要求。 他答应在如意坊摆席,给他们引介。L   ☆、209 同病相怜 “大人唤我?” 后衙里,李全不知去了哪里胡混,早不见了踪影。 杨妙真(原来叫杜妍,大家无视以前那个名字吧。)仍然是一身薄髻绢裙,金花步摇。 顾盼生姿。 “你们在外面等着。” 她自有自己的心腹护卫,就打发他们在书房门外等着。 楼云瞥到了她身边的护卫,是四名模样俊郎的高大男子。 就像李全身边少不了美人一样。 再一看杨妙真的打扮,他就知道,在这衙里闷了十多天,她终于也忍不住了。 亏他前阵子第一次看到她,还觉得多年前那小姑娘终于不伤心了。 杨妙真坐在了书房里,楼蟋儿上来敬茶。 因为这小子生得不错,被她含笑瞅了一眼。 今日她换了一身对襟红衣裳,内里的白黄桂花肚腰儿横在胸口,露出和脸上一样光洁而又丰满的蜜色胸口,其上还坠着一只红玉泪琏。 她这一眼瞥过去,娇媚横生。 楼蟋儿这嫩小子顿时红了脸,慌忙退了出去。 “……” 楼云深知这女子本性难移。 杨妙真是山东青州仙台县打铁的武师家出身。 因为在马背上使得一手杀敌的家传梨花枪,她蜜色的肌肤透出健康的光泽,又因为已经是出嫁的妇人,眸中自带着一分与他人不同的魅艳。 果然不是当年义军寨子里的小姑娘了。 “妙真娘子……” 楼云咳了咳,虽然回避了她十几天,但为了明天的事不得不拉上她商量了, “明天在如意坊,我安排了黄氏货栈东主和大哥的坐席。还请妙真娘子一起陪席。” “李大哥他……” 杨妙真的眼光在楼云脸上打了个转。笑了起来,“大人和那位女东主看来颇有交情?” 楼云既然唤了她来,索性就点了头,道: “我正和她商量订亲的事。” 虽然他还在培养感情找机会向季青辰开口,但先叫杨妙真知道他的心意,才能免得叫季青辰疑心出旧事。 “原来如此。我们夫妻还没来得及恭喜大人……” 杨妙真听到订亲两字,诧异遗憾中免不了有些回忆。 山东青州十八连环寨的基业是她父亲杨安儿打下来的。 他重伤去世之前就作了主。让她和李全订了亲。 如今她和李全是人人都知道的夫妻。 这桩婚事。为的是把杨、李两家的寨子二三万的兵马合在一处。 就算李全有侍妾,她自己在寨子里做闺女时,也不是没有过情郎。 没觉得如何。 她爹都没空管呢。李全也别想多嘴。 比如*年前,楼云闯进寨子招降义军兄弟们的那一夜。 她那时还有阿爹在,就觉得这个大宋官兵长相颇俊,武艺高强。是她在寨子里没有见过的人物。 他被困住的时候,她故意和他独处了一夜。 差点把他勾搭上。 这事人人都知道。成亲后李全也从来没有问过。 就像成亲后,她也没管李全抢了几个女人。 ——犯不着为了这一点小事,打破了两家的联盟。 如果他们夫妻争吵内斗,保靖军攻打进十八连环寨子里。李全和她都是死路一条。 “大人吩咐,妙真自然遵命。” 杨妙真自知模样也算不错。 这一趟来之前,其实她也想过和楼云重续旧情。 李全的事情她不管。她自己的事情李全也不多问。 相安无事就行了。 但楼云不上钩。 “大人放心,李大哥他知道轻重。绝不会误了大人和他商量的大事。” 楼云本就是要她这一句话。 “如此。还请妙真娘子多多费心。” 他含笑拱手,送了杨妙真离开书房。 杨娘真虽然是李全的老婆,但她手下一万的杨家寨人马,在山东各家兄弟十八连环寨是 仅少于李家寨的。 李全他要坐稳十八连环寨的总寨主之位,他不论想干什么都要和老婆好好商量。 少了他楼云,她不愁没有俊俏的情郎。 这回分出五千斤军粮,除了要收拢义军的人心,为以后的战事做准备,他有三分确实 是看在了她的面子上。 当初他独闯十八连环寨子,她帮他治伤送药的情份,就算是不再相欠了。 杨妙真走到书房门前,突然停步转身。 楼云多年前吃过她的亏,所以早有准备,一步踩住没撞上她。 杨妙真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多年不见,他如今弯脚官帽,绯红官袍,剑眉星目仍是往日模样。 但眉目间的沉稳早已不见了当年十六岁少年宋军的热血冲动。 “大人既然要订亲——当初在山中夷寨里的旧相好呢?” 她突然问着,“不去接她了?” “……” 楼云岂能不后悔当初话多? 只怪他那时年纪小,又刚从西南出来两年,受伤心软,还想打探一下义寨里的内情。 结果他和这小姑娘一起坐在黑屋子各自说起了身世和初恋。 蠢死他了。 “我去接她时,她已经不在了。” “……” 杨妙真没料到这样,怔然间半晌没有说话,夕阳横在了天边,带着血红,到最后她半闭 了双眸,缓缓地落了泪下来。 “大人原来和我一样的命苦。” “……” 楼云见得她渐渐走远,艳红张扬的身影孤单却又凄然。 “你——” 看着她身边的俊男护卫,他忍不住想劝一句。 她现在在身边养着面首,这样的混乱放荡的日子他也有过。 但杨妙真回头看他时,他到底还是没有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那时说的心上人是我的义兄。” 李全自己乱来的样子,他自然不好劝杨妙真好好过日子。 杨妙真卟哧一笑,在泪水中带出少女般的狡黠。 “大人以后可不要相信女人的话了。” “……” 在楼云的无语中,杨妙真笑着走开了。 这些年来,他为了拉拢十八连环寨的义军,各类消息也打听了不少。 所以他已经知道,那小姑娘骗了他。 她所说的心上人不是李全。 而是和她一起长大在阿爹面前习武的师哥。 在他们全村逃灾上山做山贼的第一年,那人就已经重伤而死了。 那时她才十三岁。 ……L   ☆、210 赶人出城 “来人!” 楼云在书房里一直忙到了深夜。 他把身边的家将们指使得蹿上跳下,把军衙门里的公文旧案翻了个底朝天。 他总算翻出了关于山东海运的历朝记录。 然后,他失望了。 这条海路在秦汉时就有记载。 从太仓出发,沿着江苏、山东的沿海州县北上。 隋唐时为了攻打高丽和渤海国,这条海船甚至还运粮送到过辽东一带的港口。 “大人,季坊主应该是和东海女真做交易时,打听到了这条海路。” 张学礼也被请了过来帮忙。 因为负责安排送到山东的粮食,所以他对此兴趣极大。 “这条路确实可以用。” 楼云看着公文上记载的海势地形和日期,仔细盘算了许久,还是叹了口气, “送粮给李全他们是足够了,但这旧文书上记载,因为沿途浅滩太多,船行很慢,再加上季风影响。来回一次就要八个月。” 在他的频频叹息中,张学礼知道,他是可惜这条海船不能在战时运军粮。 兵贵神速,粮草运得太慢就接济不上。 “大人何不去和季坊主再问问?八个月的运期如此长,她做起生意来,赚回来的钱还不够她在太仓买的荒地本钱呢。” …… 季青辰坐车到了如意坊之前,自然就已经把李全和杨妙真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 劳四娘如今也到了她身边,她本来是旧京城开封附近的匠户人家,也曾听说过山东青州的女匪首杨妙真。 “大娘子。” 劳四娘倒没把李全当回事,反倒是警惕了起来,她在马车上就提醒着季青辰。 “听说这李全过几天还要去拜见三郎。许娘子少不了要和这位杨夫人交结一二。匪人寨子里都是没有规矩的,许娘子要是学了杨夫人的行止作派……” 季青辰这几日何尝没有想过这个事情。 她虽然没有住季府,不掺合弟弟和弟媳的事,但经了劳四娘的嘴,不想知道她还是知道。 她到如意坊前下了车,提裙上楼时,才叹了口气道: “我已经和淑卿说过了。她不愿意成亲。我是一定帮她的。但她要是成了婚。到了楚州,再想要和三郎和离我是帮不了她的。她也得想想,她如今也是九品的诰命夫人。她要是和离。兴盛船帮里的人不提,唐坊里迁到楚州来的男女以后怎么和本地人家说亲?” 这几年过去,明州城的季蕊娘都十三岁快满十四岁了。 她们那一辈小儿女的婚事马上就要开始准备了。 楚州是边州,民风朴实。规矩不多,平民小儿女手牵手在街上走也不时可以看到。 但夫妻和离这样的事情毕竟叫人侧目。 否则她季青辰冒着杀头的风险去金国送佛舍利。她是为了什么? 这固然是空明大师的遗愿,是替官家卖命去见季辰龙。 但她那退亲的事,不经过这样的风险,谁又会愿意相信她是为了向高僧尽孝心? 她还托了谢皇后。等她回来后,就要在西湖灵隐寺里办一场盛大佛会。 她会把空明大师让她带回大宋的梵经原本,全都献出来。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后手。足以让京城的众多高僧都与她结交,她才敢那样断绝地和陈文昌退亲。 京城里的旧家大族。书香门第里都有族人与高僧往来。 清贵文人里多的是佛、道、儒三者同修的雅士。 经由他们的嘴,用佛学里的孝道来洗刷她退亲的流言菲语,已经足够。 坊里别的孩子不提,季蕊娘能嫁给什么人家,和她季青辰的名声关系太大了。 她总不至于让季蕊娘和小韩大人家里的小舅子结亲吧? “她和三郎要是过不下去。她要和离我不拦她。但她也不是当初的小姑娘了,是她自己非要成亲的。怎么把事情摆平她得自己想办法。我不能出面领她回京城,她六个哥哥哪一个又会让她回娘家?” 劳四娘不过是探她的口风,听她没有袒护许淑卿的意思,顿时就在她身边附耳道: “大娘子,我看许娘子和飞云社的社主,关系太近了些……” 季青辰此时已经缓步上了三楼,看到了打开的包厢格门。 格门里走出的人影,是向她迎出来的楼云。 她各种思绪不定,见得楼云的笑脸,也不禁心中欢喜。 “淑卿和迟社主能有什么事?” 她侧目看向劳四娘。 她见过迟冀北后暗中打听清楚,她并不觉得迟冀北是敢如此乱来的人。 他是地头蛇,在楚州的亲朋戚友之多只要他们一口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 “并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有些担心……” 劳四娘虽然是这样说,她心里就犯了疑。 劳四娘前些日子是和季妈妈一起在住在季府里的。 脚步声响,楼云走近过来,低语着道: “怎么了?” 她知道这当口不能说这些,笑着摇了摇头。 楼云便悄声叮嘱了她一句,道: “有我在,你的粮价一丝不让,李全他也不敢如何的。” 她瞥过了门后李全、杨妙真的夫妻身影,笑着瞅了楼云一眼。 她这里减一些粮价,楼云手上就可以少送一些平价粮给山东义军。 他当然还是盼着这笔生意谈成的。 她便小声道: “我减一分价。你帮我把迟冀北赶出山阳城,过两年再让他回来。” “……” 楼云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事,顿时瞠了目,拿不定应该说什么才好。 他完全没听说这小子干什么坏事惹到了她。 “青娘,这件事……” 他连忙要劝说,季青辰就笑着向包厢去了,客气笑道: “李大人,杨夫人。有劳久候了——” *年前,李全经由楼云那一回潜入金境招安,他就受封了宋官的军职。 这几年也升到了从六品京东路青州团练使。 至于杨妙真,她还是正六品,比李全的官大。 这是接了她父亲杨安儿的青州招讨使正职。 “季东主说笑了,都是楼兄弟帮衬着我,否则我哪里能在我家娘子面前抬得起头来?” 李全哈哈大笑着。 虽然觉得官位不能吃,但李全并不是个全无野心的人。 楼云这回帮他讨了一个从五品的武官虚职,让他比老婆高了一阶,他当然还是高兴的。L   ☆、211饱暖之后 李全现在的模样不是胖商人,而是一身深红色的春日大衫。 他头戴幞帽,锐目挺鼻,唇上两条漆黑小须整齐。 他和同样红衣金步摇的杨妙真站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壁人。 倒叫季青辰有些意外。 这对夫妻的模样,谁也看不出是各自玩各自的。 然而说他们夫妻同床异梦并不尽然。 打听来的消息里,这对夫妻也算是生死与共,对壮大十八连环水寨的目标那是完全一样。 “青娘,这是我的义兄。” 楼云笑着为他们我引介,又有张学礼这老人精在一边,大家谈笑着一起落座。 李全这算是第一回看到了她的容貌,打量着果然是黛眉杏眼,美貌动人。 季青辰在打听他,他为了买粮早就听说过这位黄氏货栈女东主 她的身家配上得楼云的身份。 而且,这女子在宫中有人脉。 一想到这里,李全的心思从季青辰的脸转到了以后他自己的仕途上。 楼云透出了要和金人一战的意思,他在京城里的耳目传回来也是韩宰相有意北伐。 楼云已经暗示许诺,如果他能助宋廷拿下山东十几州州城,他将来虽然不至于有戏文里的异姓王,但公侯之位他楼云是一力保举的。 他也听人说过,岳飞岳爷爷生前是节度使,死后封了王爵,韩世忠韩爷爷生前做了枢密相,死后封了通义郡王。 他只要不被赵官家用个“莫须有”的罪名先宰了,将来做到公侯之位似乎也不难。 思索间,李全看得楼云细心给季氏倒了明州城来的小黄酒。 这小子还殷勤地给她挟了山阳城最有名的淮水蒸鱼。 完全没招呼他这位义兄。 他心里唾弃楼云的见色忘友。随手也给杨妙真挟了一筷子鲜鱼。 他的老婆是得罪不起的。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他自己喝了一口小黄酒,觉得口味软酥得难以下咽,不由得咂了咂嘴。 李全的出身,不过也就是不识字不讲究什么礼数的青州乡里人家。 因为家临近海,背靠深山,他作为家中次子偶尔也会去海上做做海贼补贴家用。 这些年和金军对峙,他能活下来还当上寨主。靠的是自己天生的机警狡诈。 只要杨妙真和他说定了生儿子的时间。他不在意她在外面的面首。 反正他住在李家寨,她住在杨家寨。 现在,既然能经由黄氏货栈解决粮食的麻烦。他更关心的事就是将来的步步高升。 “楼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呢?” 李全笑着问起了两家订亲的事。 杨妙真和他到底是夫妻,笑看他一眼,知道他决定和这季氏好好结交了。 顺便给楼云一个人情。 楼云听得这话。总算头一回觉得这结义兄弟不是个碍眼玩意了。 “正准备求亲的贴子和上门礼。” 他虽然心里没底,也闲谈一样和李全说着他准备向季青辰求亲的礼单。 季青辰笑着没有出声。 楼云顿时就高兴了。 连劳四娘陪坐着。也是眼中带笑,为大娘子松了口气。 季青辰心里何尝没在猜测忐忑——楼云到底什么时候来求亲? 以前是她是巴不得他消停些,现在她觉得,他要正儿八经和她好。至少得准备来说亲。 现在听他爽快提起,她自然就心中欢喜。 她看李全的眼神,也温和了三分。 她既然要降一分价来结交十八连环寨。这谈生意的事情当然就容易顺利。 “听说前两年黄河改道的那一回,河水冲到了李大哥的寨子附近?如今那边的河道是能到海上了?” 山东一带是黄河水灾的重灾区。否则十东八连环寨里不至于人越来越多,粮越来越少。 李全一说起黄河泛灾的事就要骂金狗。 “没本事在中原做官就滚回他们那鸟不拉屎的荒山老林里去!” 他拍桌痛骂着。 除了骂贪官污吏,骂他们侵吞了筑河、救荒的钱粮,骂各县州的地方官根本不救灾。 他还要骂他们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排百姓在黄河流域种地, “那群女真人,三四辈子都没过这样的水灾!傻愣愣地看着只等着水退!我呸,我们寨子里的老人都说这十几年的水灾是历朝历代从没见过的,得有大禹爷爷那样的人出来主持着治河。光是每年等着水退要等到何时?黄河都改了三次道了,他们还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杨妙真和他是习惯了的夫妻档。 李全负责哭穷诉苦,她负责和季青辰说起了寨子里如今来了多少流民,每天耗去多少粮。 寨子虽然开始在新河道边屯田,但黄河近几年入海的河道根本变化不定。 河水一泛田地也被冲了。 多亏寨子在半山腰上,屯田的兄弟们能逃上高处保住性命就不容易。 “这样说,将来黄河入海口到底在哪一处,其实也说不定。” 季青辰沉吟着。 她这十年收留了那样多的逃灾匠户,早就听说过北方连年的大灾。 要不是如此,季辰龙哪里有机会得到保靖军统制的赏识,被推荐到京城都水监里去? 但她本来想提早和李全商量租买青州港口的事,自然就不行了。 楼云深知她的心思。 他觉得迟冀北与许淑卿的关系平常,不至于叫她讨厌到赶人的地步,楼云存了为迟冀北说好的话念头。 他有这样的打算,更是要争着表现一下。 楼云在席上和她详细说起了从海船运粮到青州港的方便。 就算是那条费时八个月的艰难海路,但一条大海船足可以栽上千斤的粮食。 五条船就能一次性全把粮运到青州。 “好主意!季东主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 李全听得兴高采烈,杨妙真是主持寨务的老手,不禁诧异了起来。 她总算也头一回用心打量着季青辰,笑道: “我夫妻这次来买粮,带了几十个兄弟,本来还想着要运粮到青州,不论是河运还是陆运,少不了填上十几条兄弟的性命。如今有季东主出手包运粮食,我们夫妻也能活着回寨子里了。” 她说得爽快,季青辰毕竟听得恻然。 虽然李全好色、杨妙真放荡,但在金军和水灾的前后夹攻下,他们要带着十八连环寨好几万的人一起活下去。 实在不容易。L   ☆、212 洛神宠姬 季青辰叹了口气,本着支持义军的宗旨,她花了一百斤粮食买下了青州港口的二十年使用权。 楼云在一边瞪着她,觉得她趁人之危实在是黑心得没边了。 杨妙真都不用和李全商量,一口答应了这件事。 举杯同庆时,楼云还是给季青辰递了个眼色: 这一对夫妻可不是善男信女,等以后她把港口做起来他们觉得吃了亏,翻脸就像是喝水一样。 季青辰一笑,让他明白她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不急着和他在席上说。 谈完了正事,接下来是吃吃喝喝。 女人和女人更容易说话,季青辰听杨妙真说起山东一带的风土,甚至还说起了山东近几十年有一个新兴道门在各州县传教,信众不少。 这道门叫全真教。 听到了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道名,知道这老道现在还在莒州四处找护法信众出钱修道观,季青辰吃惊之后也觉得很有趣。 电视剧里的故事比教科书上的知识更叫人难以忘记。 而她在京城里时,还是从官家嘴里听说过全真教的大名。 因为金国国主完颜景登基后,马上下旨严禁全真教这邪-教在金国建观收徒。 现在听杨妙真说起了长春仙师丘处机,她自然想起了烦人的铁木真。 但她没有犯愁的机会,杨妙真自己信全真教,居然就一个劲地鼓动季青辰入教。 为了叫她相信全真教的法力,杨妙真还说起了祖师王重阳修的活死人墓。 小龙女的活死人墓季青辰当然记得,于是在席上听得目瞪口呆。 季青辰这才知道,全真教起源于西京一带。 这新兴道门能一炮而红。这几十年越传越广,就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王重阳真的修了一座活死人墓。 他住进去又走出来,弄出个活神仙的招牌。 …… 对这些佛道之事,楼云不以为然。 然而季青辰满脸兴致勃勃,听得眼中发亮。 楼云见得她这模样,只能和同样不当回事的李全对视了一眼。 他俩笑着喝酒闲谈,随这两个女人胡扯这样神神道道的事。 …… “今日要替朕读什么书呢?” 完颜景笑着一摊手。丢开了手里的《文论》。“我知道你是不喜欢读这个的。” 李海兰抿唇低头,轻声道: “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朕听说你在宫中跟着人信了全真教?” 说话间,他倚在云榻上。把玩着她的纤指。 李海兰站在榻边,觉得他的手心冰凉。 后殿上无人,有眼色的内侍们早就退了个无影无踪。 李海兰回宫已有了不少日子,她不是第一次和他单独相对。 此时因为他这句话。她的心还是微微一颤。 “奴婢是自己信的,并没有跟着别人信。” 完颜景登基后。不仅下旨严禁全真教在金国传教,敢入教的信众都要被处刑。 “……” 突然听得她这样说,年轻皇帝一时间不知道这新近叫他宠爱的宫女到底在想什么。 完颜景向她问出全真教,本是要发一场雷霆之怒的。 李海兰已经侍过寝了。 他很喜欢这女子。已经要找个机会给她个郡夫人封号。 这女子和他堂哥一样,不仅深通汉学,还十分心细灵机。善于揣摩他的喜好。 郑洪虽然没有资格来陛见,但他前些日子为保靖军统制送了军文到了宰相府。 他见缝插针还写了一封治水札子。附在了军文后,送到御前。 札子里细述了他这两年屯田收留流民的情况。 他收留了不少从河南、山东、河北一带受灾逃来的灾民,问了他们之所以逃避筑河的劳役,都是逼不得已。 她回宫那日,就被梁乞奴召到了后殿为他读书,当晚被他在后殿幸过。 之后几日,他为了这新宠拨时间看了她堂兄的治水札子。 这人办事倒也用心。 “怎么不和朕说实话?” 完颜景当然知道,宫中带头信全真族的可不是几个小宫女,而是他宠爱的真妃徒单氏。 她不仅是女真十大姓出身的贵女,还是他原配正妃的亲妹妹。 李师儿一个小女官,八成是要跟着信的。 “奴婢在家里时见过宋人的道士,奴婢虽然读《老子》读不通,但道士的风水盘奴婢能看懂。” 她知道这样回答他不会恼。 完颜景一愕,突地大笑了起来。 “你原来就是相信风水阴宅,龙脉龙穴这些东西?” 李海兰瞥他一眼。 近两年来,当然是他对禁教的事不太上心了。 否则宫里岂能有全真教道门流传收徒? “奴婢只是在坐船渡海的时候,看到船副里有道士,他们用风水八卦盘测方位。然后奴婢从海上平平安安地到了陛下的中都城。奴婢觉得道士们很厉害。” “……” 完颜景就算没坐过海船,却知道钦天监里的大祝官同样会用风水盘测方位。 中都城是刚建起来不到五十年的新都城。 这些年一直在扩建和修改。 为了上应天德,大祝必须测量出子午线,分清正南、正北的方向。 这样,才能划定中轴线建城。 而黄河改道引发了河北一带地势变化。 钦天监这段日子不时向皇帝呈奏章要路费钱,打算派官员出行全国四方各地重新测量子午线。 “好吧。你今日要给朕读什么书?” 他见吓不着她,笑着不再提全真教的事,伸手抬起了李海兰低垂的脸, “不是叫你和朕说话的时候不要低着头吗?” 眼前的女子,在他第一次唤她抬起头来时,她正为他读着《文选》里的《洛神赋》。 所以,他一眼看到她的容貌,在心中就不自禁地闪过赋中的绝纱之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算了,今日不读书了。” 他心猿意马,正是极喜欢她的时候,“过来陪朕坐坐。” 李海兰轻轻一笑,收回被他握着的手,低头一礼后走到了云榻边的黑漆鎏金书架前。 她选定了书,抽在手中,偏头看向完颜景。 他颇喜欢她这样随意择书,然后他猜测期待的游戏。L   ☆、213 宫中生变 “只要你不给我读道藏经,其他的朕都忍了——” 完颜景笑语唤她回来。 李海兰掩着书名,俏笑着走了过来,翻了几页便读了起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完颜景没料到她居然读《孝经》。 他当然是听也不要听,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拥在了怀中。 他嗅着她的鬓发,笑着道: “怎么不给朕读《水经注》?张横在宫学里没有教你怎么做贤妃?” 《水经注》四十卷,讲的自然是各地河流水道。 说到这里,他在榻上静静拥着她,无奈看着榻前几案上小山般堆起来的治水札子。 郑洪的札子里写道,朝廷没有长远的治水方略,地方官府不知道在闲时早早筑河导渠,非要到雨季形势不妙时才匆忙修河。 雨停水退之后,各县州官员见得无事,刚兴起的水利马上又罢废不理。 偶尔有一两段修好了,却根本无人每年巡视修整,洪水来时就成了一堆废墟。 小民们早已经不再相信官府有心治河。 摊在几案上面前的正是她堂兄郑洪的扎子。 她在完颜景怀中埋着头没有出声。 《孝经》是宫学里的指定教材,她怎么读也不会出错。 她才不管季辰龙能不能升官。 黄河治水那更是不关她的事。 “陛下,萨满大师在殿外候见。” 外面有内侍轻声禀告。 “……让他在外殿等着。” 完颜景抱着她没有动,只是叹了口气。 他从她手里拿起了刚才那一本《孝经》,自然觉得李海兰心思体贴。 李海兰早就敏感地察觉到: 他着急的是至今没有子嗣,所以才对这十年来禁教的事心生犹豫。 ——后宫所生子嗣频频夭折。不会是因为禁了全真教冒犯了神仙吧? 他时不时就会召了宫中萨满来问话。 尽管这位国主知道神、佛、道会门这类邪-教在史书上频频聚众生事,谋反乱政。 他下禁令是理所当然。 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希望老天保佑子嗣健康长大的普通男人…… 更何况,这关系着国之大运。 “陛下……” 她在完颜景的怀中抬起头,轻轻用手指抚着他年轻而出色的脸庞。 因为猜到了他的心思,这几日她对唐坊过去的生活又有了些新的惊奇。 相比完颜景,大娘子也在身边留了五位老巫祝。 但她禁止她们参与坊中事务的决定,不许她们在坊中给坊民施巫法的规矩。十年来完全没有变过。 大娘子果然很古怪。 不提别的。她当初被王世强悔婚时就有不少人暗中嘀咕: 她这是不敬巫灵的报应。 但季青辰完全当成了耳边风。 完颜景召了萨满问起子嗣之事,李海兰悄悄退出了常武殿。 如今她虽然还没有得到后宫封号,却仍是宫中的红霞帔女官。 国主近来对她的宠爱在常武殿中更是人人皆知。 所以仆喜娘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闯到她房里要和她拼命的时候,同屋的宫女们有冷眼旁观的,也有不管真心假意,纷纷拦住唾骂着: “仆喜!别以为你是宰相的姻亲族女。是女真大姓,就敢到常武殿里乱来!” 仆喜还只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在谋克府里一直被宠爱,就算进宫也难改骄横。 被几名高大的宫女拦住,她没办法上去厮打李海兰,只能哭嚎骂道: “不要脸的贱汉女!当着郑先生的面。你对我好,教着我写字,帮我和表哥递信。背地里。你勾引我阿爹,叫他把我送到宫里来——!” “你根本不是郑先生的妹妹。你是不要脸的女人,你明明喜欢郑先生!你故意陷害我!” 闹得不成样,惊动到梁乞奴这内丞过来骂人了。 同屋的宫女们这才合力把仆喜赶了出去。 梁乞奴皱眉盯了李海兰一眼,李海兰不动声色地微笑回应。 等得老内丞走了后,自有宫女安慰着李海兰。 “别听仆喜胡说。她是完颜宰相的姨侄女儿,仗着自己是表妹就敢和驸马暗中往来,公主迟早要撕烂她的脸!” 李海兰笑着称谢。 她又把完颜景赏赐给她的绸锦拿出来分赠酬谢宫女们。 不需要梁乞奴那一眼警告她,她明白有仆喜这出头的傻子,屋里屋外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等着看她的下场。 她勾引奴主谋克千户,又和堂兄郑洪有一腿的事,转头就会传到完颜景的耳朵里。 但事情再严重,也不能不吃饭。 她一边用着没有吃完的饭,一边思索着: 这仆喜怎么突然长脑子了? 谁把这事告诉她的? 金国宫规,允许成了婚的大姓贵妇进宫当女官,按时请假回家和丈夫团聚。 所以,只要肯花钱送礼,普通人家的宫女出宫省亲也并不难。 她眼前能想到的,是前几日她出宫回家的时候,仆喜娘子也回宰相府的亲戚家了? …… 季辰龙在宰相府里进出了三四日,毕竟还是辞了在都水监为官的举荐。 他要回宿州去屯田。 “阿爹,你不用担心。” 他握着李文定的手,在码头上低声叮嘱着道: “仆喜娘子会把那些话传出去的。等宫里来人查问的时候,你就老实说海兰确实与我订过亲。但海兰想入宫就把这婚事解了。这总比将来海兰受封后被人揭穿要稳妥得多。” “二郎,海兰她到底是……” 李文定虽然最疼这个小女儿,此时也乱了方寸,根本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她连大娘子的话都不听了。她……” “阿爹别多想。” 季辰龙的脸色只是苍白了些,看不出多少失望的神色。 他似乎对李海兰的背弃婚约,拒绝和他回宿州无动于衷。 然而李文定养了他这些年,却知道他心底已经是茫然失措。 所以他才急于离开京城。 他要去接大娘子来。 “阿爹,海兰从小就是极任性的性子,要不是有我阿姐,她在坊里得罪的人多了。她就算不和我成亲了。我阿姐说的话,她不可能不听的。” …… 如意坊里的宴席一散,楼云自然就有心要为迟冀北说几句好话。 这人虽然年轻,在山阳城却有些威望,他还想过要把他直接拉到寿威军挂个军职。 到底为了什么要赶他出山阳城?L   ☆、214 收贴说亲 “青娘,迟公子并没有失礼之处。许娘子除了社中箭会和礼佛,她并不出季府内宅。 他斟酌着和她讲道理, “我让他离开山阳城只是一句话的事,却未免有些不公……” 季青辰正由他引着路,走上了简陋木拱桥,到了如意坊里的酒库后院里。 淮河的支流大清河流经了山阳城,这后院除了堆着些没用的大酒坛,还安排了一处临水的圆顶茅草四方木亭台。 木亭台里只放了两张粗粗打制的木桌子和木椅。 悬挂下来几面手编的淡黄色粗苇帘,雅趣天然。 隔着帘子,她看得到对岸城中的走贩挑夫,古柳荫荫。 因为这是是军衙门的酒库,也就是楼云的私房钱袋子,所以里外都是他的人。 打发了从人们离开后,四面静得只听得到台下河水的流淌声。 仿佛仅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与她不禁相视一笑。 “我不担心迟公子如何。我只是担心淑卿和海兰一样。” 她斟酌着表示她不是无理取闹。 她拿出了季辰龙去金国京城时,写过来给她的信。 这还是楼云转给她的。 楼云取在手里看了一遍,立时震惊于李海兰居然进了金国后宫。 然而眼前这信里的主要意思,却是季家二郎察觉大事不妙,他开始找外援,求阿姐去劝说李海兰。 “你放心。海兰的事,我不会和官家说的。她既然没有嫁给二郎,也和你们家无关了。” 他直接就把信撕碎了,丢进了面前的水盏里浸成了一团纸糊。 看着那荡漾的水面。李海兰在月光海面上,吹奏那一曲哨曲的身影在楼云心底扑面而来。 “李三娘子也太狠心了些……” 他忍不住摇头。 “我是不会去劝海兰的。” 她说得平静无奇,叫楼云听得有些心惊肉跳。 “二郎虽然是成婚的年纪,我却早知道他那还没定下来的性子不适合成婚。” 还没有成亲,她不好在楼云面前说些家中旧事。 尤其她脑海里残留,十岁之前的小渔村记忆。 她觉得,季辰龙要改了中央空调的毛病。这辈子也许都不可能。 “好在海兰总算在婚前就明白了。我这里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三郎和淑卿已经够叫我伤神。现在只要二郎认了命。知道他和海兰没希望了。这件事也就完结了。” “……二郎只怕是要伤心的。” 楼云这时候自然不好为迟冀北说好话。 他自问对季青辰是情意深重,纳妾养外室的事是绝没有想过。 但这几日见了李全和杨妙真这样各玩各的做夫妻情形,他也不由得有些对男女之情心生感叹。 现在又有了季辰龙和李海兰的事…… 有些人走一步比较容易。比如李海兰甩了季辰龙。 但有些人走同样一步,花的力气大不一样。 比如许淑卿。 然而他楼云当初也走过这一步。 他和初恋的女子争吵,是因为不知道他与她各自去参加祭神大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他不愿意她跟着他不参加祭神大会被姐妹们排斥,他也不愿意自己伤心迷惑。 日复一日地争吵中。他一怒之下,离开西南夷山。 如果早知道回去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他其实是后悔的…… “怎么了?” 季青辰觉得他神色不对,不自禁伸手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背。 “一时走了神。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笑着回答,凝视着季青辰。 因为她眼神里的疑惑与关切。还有她和他一起坐在这亭子里,四面空寂的宁静。 没有古老祭神的原始冲动,也没有宋室大家里成婚前不能相见的古板克制。 因为有情。她就坐在这里与他凝视相对。 终于,他觉得可以把过去的悔恨悄悄地放下。 三年的等待也并非不值得。 楼云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贴子。这是刚才张学礼在席散时偷塞给他的。 季青辰看到他把贴子从桌面上推了过来。 她仔细一看,贴子上还是和过去一样,写着他求亲时摆明的祖宗三代、财产清单。 明显是张学礼在席上偷偷赶着写出来的。 看到那财产清单上,他在江北榷场里的货栈暗股突然增加,西南椎场货栈的暗股同时减少,她马上就知道是因为西南峒丁调防到了楚州。 这货栈里的分股利益应该是分到了愿意调防过来的部族名下。 楼云和西南夷之间的生意关系,这两年她拿着他的财产单子,当然打听到了一些。 “呃,今年的收益了少了一些。但过两年会增加的。” 楼云连忙解释,她忍不住卟的一声笑了起来。 楼云这也是在赌一把,赌着北伐一旦成功,马上就把调防的峒丁送回家。 到那时,自然就不用和西南夷部分利了。 “让张大人去我弟弟府上去递?” 她嘴上说着,把贴子喜孜孜地收了起来。 送出去的贴子终于有人要了。 楼云自然是心情大好。 “我再请张大人重新写了贴子,带了上门礼去你们家提亲。” 这样的事情当然要摆酒庆祝。 一小壶山阳春和几碟子果干瓜子摆在了桌面上。 她吃着果干,楼云自酌自饮着,笑道: “二郎还年轻,将来未必就不会想通。我看他现在就已经有些后悔了。” 楼云只要一看信就知道季辰龙被甩的原因。 季辰龙在信里隐约提到了他偶尔关心一下失恋的仆喜娘子,结果仆喜让他去提亲,惹起李海兰动怒的事。 二郎以为李海兰设诡计报复后就满足了。 李海兰骗到了仆喜给驸马表哥的信,然后“不小心”送到了猛克千户大人面前。 她向猛克大人请求进宫备选的机会,劝得猛克大人把仆喜也送去当女官。 所以季辰龙才一直以为,她进宫就是顺便。 完全是为了把仆喜踢开。 楼云还在笑着李海兰心深思,季青辰瞅他,突然道: “杨夫人其实颇为可怜。” 楼云正要跟着点头,为杨妙真叹息几声,好在他突然看到了季青辰的小眼神。 他顿时警醒起来,脖子一僵,严肃道: “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毕竟不方便去打听。”L   ☆、215 儿时旧事 “……” 季青辰早在席上就观察着他的神色。 要不是看着他对杨妙真不近不远地,没有季辰龙那一看到可怜女子就要去关心的烂好 心,她还真不会马上接他的婚贴。 “青娘,你只管放心。” 楼云陪着笑,不知道她对杨妙真的事打听了多少,他只能含糊保证着, “我以前偶尔会和娘子们多说说话。但后来我也改了。” 季青辰听他这一说,就想起了季辰龙。 然而瞥着门外楼春、楼蟋儿那一堆的家将兄弟,她觉得楼云和季辰龙毕竟不一样。 “二郎他也是……他也是从小太孤单了些,所以免不了要去和人交好。” 她不忍心说季辰龙喜欢做圣父关心别人是性格使然。 他关心失恋的仆喜娘子,除了要利用她,还是因为他骨子里有讨好别人求认可的习惯。 她要这样说,岂不是也是在说楼云? 但她脑子里还有一些记忆,记得十岁前在小渔村里,季辰龙本来是村长的儿子。 他将来是要接着做村长的。 但他身体比较弱,在家里做活比较多,无法出海捕渔。 偏偏季辰虎从小又强壮又胆大,村子里和他们同辈的孩子都喜欢跟着季辰虎…… 季辰龙这小孩子因为不甘心,本能地让自己时时去关心别人,帮助别人,让村子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 他们有话就和他说,被季辰虎欺负了也找他评理。 他不喜欢这样交际的。 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 在小渔村里。认字的其实没什么用处的。 胆大有力气才重要。 后来到李家做了上门女婿,他这样讨好人、关心人才能让自己生存的性格就越来越明显了。 就算他早已经不是小孩子,他早已经聪明有心计会做生意,得到了北坊上万人的拥戴。 但他心里的阴影还在。 他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随时都想让身边人承认他的小孩子。 西南夷山里身强体壮兄弟众多的楼云,,他和季辰龙毕竟是不一样的…… “其实这回他去金国做官。我还以为他改了这毛病了。” 她苦笑着。 二郎和三郎不和。除了季辰虎在疫病时抢了二郎的药,更有他们从小就有的心结。 现在季辰龙自立门户,冒着被金人发现的风险想办法做官。把唐坊让给了三郎。 她知道他是想从以前的恩怨里走出来,所以她愿意支持他。 但她没料到,事情并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顺利…… 想改变就要付出代价。 他为了在金国做官,却和李海兰闹翻了。 …… 季辰龙坐在回宿州的漕船上。彻夜未眠。 那一天他在田庄里劝李海兰跟着他离开,结果。她根本没兴趣听他说起他以后要回大宋的事,她也拒绝了他逃宫的要求。 她只是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季青辰。 他无法入睡,索性起船点了灯。 季辰龙拆开了那封信。 其实不看他也知道写些什么。 无论如何,当初要不是阿姐的坚持。他本来是打算按当初和义父的约定,同时娶了李家三个女儿的。 这样才不会有人伤心。 可是海兰她不愿意。 海兰是小女儿,因为母亲不在。她从小就被阿爹和两个姐姐让着,宠着。 她太自私霸道了。 那时。就算大姐墨兰沉默不出声,二姐秋兰哭着求她,她也咬牙没有点过头。 因为她知道季青辰会支持她。 所以,她在信中写了, “阿姐,出了唐坊,到了金国我总算才明白。以前我就算心里不高兴,也必须忍着。 那不是因为有大姐和二姐。” 而是因为她自己。 她不应该喜欢季辰龙。 “我以为,只要我有想要的东西,所有人就会像大姐和二姐一样,全都让给我,让我高兴。” 然而,出了唐坊,猛克奴主家的娘子仆喜可不会让着她。 但她李海兰,却从来不是弱者。 …… “我去骂三郎一顿。你帮着我把迟冀北调到淮阴县去。好不好?” 季青辰站了起来,走到楼云身边拉着她的衣袖。 “……” 看着她的笑颜,听着她软语央求,楼云觉得实在没办法拒绝。 更何况,季青辰说好把亲事订下来,她就要离开楚州去高丽转船。黄七郎的海船已经 在港口附近准备接她了。 他却在想怎么开口让她等几天。 完颜景的生日快到了,按礼节赵官家会派使节去金国为完颜叔叔贺寿。 她如果杂在使节团里去敌国好歹安全一些。说不定他还能送一段路程。 为了以后好劝说,现在迟冀北只能先牺牲了。 他在心里骂着迟冀北多管闲事,又嘀咕着季青辰的心腹妈妈们小道消息太多。 就因为他要让张学礼去季府递贴子求亲,季青辰就招了劳四娘来问。 季府里当然要准备一二才好。 结果,三郎这个弟弟这几天还在淮阴县没有回来。 季青辰便决定,在水亭里吃完干果零食就坐船去淮阴县。 看看他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楼云不放心,当然就要陪着她。 “我随你一起去吧。” 他无奈站起,答应了从淮阴回来,就把迟冀北调去做县尉。 反正他家老爷子和张学礼关系好,早就提过想要为儿子谋个官身。 他如此体贴,却被她讥笑要当面看着她骂弟弟,才觉得对迟冀北公平。 楼云只当是没听到。 茅草亭子下面就拴着好几条半旧的方头中型河船。 从大清河去淮阴县极是方便。 他在舱中坐好,看着劳四娘走进来那模样,知道她必定还要和季青辰禀告三郎府里的事情。 刚才就是因为这管事娘子禀告了一件事,才让季青辰觉得,还是把迟冀北调开才行。 “许娘子在不在府里?” “大娘子,今日是兰英社的社日,许娘子在龙王庙前租了场子,开了箭会。这回她经迟社主的引介,在楚州城为秋兰娘子说了一门亲事。” “为秋兰?” 季青辰吃了一惊。 她刚才只是听劳四娘说了,许淑卿为坊民说亲,有迟冀北在中间牵线,她觉得不太妥当。 现在听得这亲事竟然是为了李秋兰,她就更觉得不好办了。L   ☆、216 喜事临门 黄七郎的海船停在了楚扬河道入海口,本来是要等着转送季青辰去高丽。 不过,因为接了楼云的消息,他知道宋廷派使者去大宋。 他也觉得季青辰随团走比较安全。 “楼大人果然大度。” 他索性下了船,跟着左平到了扬州瓜洲渡口接了王世强,笑咧咧地道: “王贤弟,大妹子这回和楼大人订了亲,她和楼大小姐也是亲戚了。” 他这样说着,其实并不看好季青辰和楼鸾佩见面能好好相处,咳了咳,转开了话题, “楼大人将来少不了和咱们打交道。你看,他大人也没把你当外人。他当初在官家面前没给你使绊子,现在也没有防着你。” “……黄七哥说得是。” 王世强受命出使金国,这差使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大小韩一系手上抢过来的。 官家既然有心北伐,岂能会偏听大小韩的一面之词? 他看准了这个时机,可以为官家到北方去探听一下虚实,所以在官家面前自荐了这个使节之职。 他在延和殿面圣讲学后,被赐了进士出身,佩紫金鱼袋。 现在是国子监副祭酒并弘文馆直学士之位。 太仓学院的山长他还不稀罕。 他现在努力的方向是,他的品级是能上殿的清贵京官,官位更是好听,却没有实权。 他需要让官家看看他的忠心和能力。 “七哥放心。我这回路过楚州,自然会和楼大人暗中商议军中之事。” 他知道,楼云八成没料到他是使者。 料到了,他就得反悔不让季青辰与他同行了。 他也是想与这位淮东节度使交好,联手在北伐里与大小韩争功。将来他才能在朝廷中占得一席之地。 所以,要不要让他带着季青辰去金国,完全看楼云的决定。 …… “官家派了王世强?” 楼云前脚在船上牺牲了迟冀北,哄了季青辰开心。他已经和她说了再等几天,让她与使团一起出发的事。 没料到,后脚他回到了军衙门,就得到了消息。 王世强这位“使金国寿节礼物官”已经坐船进了楚扬河道。过几天就要到楚州来了。 就连张学礼这老头。听到这消息,他在一边看上官的神色都有了些同情。 楼云忍着心里的小阴暗,笑着开了口。把铺户加紧送来的公文一丢,大度笑道: “季娘子是要去山西金阁寺。王大人是要去中都京城贺寿。并不同路。不过是要同坐一段漕船。到了山东济州码头就要分开。这并不算什么。” 背地里,他马上去查问黄氏货栈运粮到青州的海船。 他叫来了李全,和他商量从海路去青州的行程。 他楼云可以亲自押船运粮。顺路陪着季青辰一起去青州港。 然后让她从青州去山西金阁寺。 虽然不合体统,但现在是要笼络山东义军的时候。 除了十八连环寨。还有一处的山东义军没有投诚。 他身为淮东节度使,深入敌后,他只要在李家寨坐着,让李全去请了人家的寨主过来。 缺粮的时节。李全是不敢和他乱来的,他对外只说自己是寿威军或者武宁军的团练使。 真实身份是否要说明,等见着了那寨主再相机行事。 那位寨主亲见了宋廷大官招安的诚意。向他讨两个官位,再吃吃喝喝几顿。 他说不定就把这一路义军收服了。 而且。他也可以亲自查探这条海路能不能在战时运军粮。 这真是一举三得的妙计。 ——他怎么可能让季青辰和王世强同路? 然而季青辰既没有打算和王世强一路走,也没有打算和楼云一起坐海船去青州。 她骂了三郎一顿后,迟冀北虽然被调去了淮阴做县尉,但他家的亲戚找上门来了。 “姓耶律的契丹巨商?拿着黄东主的贴子来请见我?” 季青辰表示,姓迟的能和姓耶律的拉上关系,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但迟冀北和兴盛船帮是对头不是朋友,她是一清二楚的。 迟冀北虽然只是小地主,但飞云社里有一位副社,迟家里有一位表亲都是本地雄风帮的头目。 雄风帮是楚州最大的驴马栈帮。 它走的是旱路上运货的生意。 自从河道初开,那驴马栈帮在江北榷场揽到的生意大减,正和三郎的船帮一直在抢生意。 迟冀北就算喜欢许淑卿,总分得清里外亲疏吧? 他居然还为许淑卿牵线说亲事? 她心里怀疑其中有鬼,这才先央了楼云帮她调开迟冀北。 前些日子,她骂了三郎一顿后,他也再没有去淮阴县。 “阿姐。” 那天她到了淮阴县,季辰虎虽然喝了不少酒,但看到自己姐姐还是认得出来。 她的马车停在了兴盛船帮的坛口附近的街拐角。 这马车是同去的楼云为她叫了驿馆的马车里,楼云等在了码头河船里,她揭帘看着车外的三郎。 火把照出他半红着脸的醉酒模样, “……” 她没有马上责问他半夜三更从哪里回来。 季辰虎被姬墨请到了马车面前,但他身后跟着不少人。 举着支支火把照路的,自然都是他兴盛船帮里的兄弟。 她难道还要在大街上骂他在这里养外室,不回家? “阿姐,你怎么来了?” 季辰虎喷着酒气,如今的打扮果然和在唐坊里不一样。 他高高大大,面目英俊,如果换了女人衣裳,仅看眉眼能和季青辰有个七八分相似。 他梳了发髻,穿了一身鲜亮的白底赤红大花的春日襕衫。 衫外罩着红色笼纱,系着金镶玉带。 他的发髻玉搔头上还歪插着两支酒席上的粉红月季花。 她瞥了眼季辰虎的腰间。 暴发户季三官人在腰上还倒插了一柄折扇子,果然是风流卖醉刚刚回来的模样。 她轻声说了一句。 “……我要和楼大人说亲事了。” “什么?” 不仅是季辰虎愕然后大喜,他身边跟着的帮众里也有唐坊的人。 除了主持淮阴事务的许老大这大堂主,跟着季辰虎玩到半夜才回家的还有一脸畏缩的汪宝儿、团儿。 他们此时也喜动颜色,大大松了口气。 ——大娘子突然过来是有正经事,不是来骂人的。L   ☆、217 三年不归 三郎跟着她回了山阳城,楼云在船上时就和季家姐弟商量起了订期的事情。 如今还是四月不到,但季青辰既然都没说什么,季三郎就觉得楼云订下半年后的婚期也不算太仓促。 等她从金阁寺回来就成亲。 男女两家先把事情商量好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走场面。 楼云这还是第一回订亲,又是山阳城的主官,鞭炮在军衙门大街上放得震天响,一直响到了城北聚义坊的季府。 张学礼带来“请期”的雁礼自然厚重,把劳四娘笑得合不拢嘴。 她连忙就向季府后院里去报喜。 “大娘子,张大人已经到府上了。和三郎订下了十月初八的婚期。” 这本来就是季青辰和楼云商量好,但这时她收了契丹巨商述律元再次上门送来的贺礼。 她心里去山西金阁寺的盘算却还不好去和楼云提起。 “你去和述律官人说,他想买水力吊装机的事,我这里是不行的。让他去和黄氏货栈的黄东主商量。我知道他和王世强王大人有交情。王大人现在到了山阳城,就在前院里的订亲喜宴上坐着。让他去和他们商量好了再来和我提。” 劳四娘巴不得她搭上了这个江北榷场的契丹巨商,连忙应了。 然而想起季辰虎的船帮生意,她临出房前还是迟疑回头,道: “大娘子,这契丹人和迟家都是雄风帮的后台股主,咱们要是和他联手做生意,三郎那里……” 她瞅着屋里只有季妈妈,外面的丫头里没有许淑卿身边亲信的那几个。 她上前两步。才敢悄声道: “大娘子,妇人听说三郎在淮阴喜欢的那个外室小商妇,听说就是这契丹人的姘-头。” “……黄东主未必就愿意马上和他合伙呢。其他的是三郎自己的事。” 季青辰压根不理睬外室不外室,姘-头不姘-头,她吩咐了一句后,放下述律元的礼单, 打开了楼云聘礼里送来的佛器盒子。 她细心捡出来最好的几件金佛器。递给一边的季妈妈。 让她把这几件佛器和空明大师的舍利一起收起。带到山西金阁寺去供奉。 过了一会,她看到季妈妈的眼色,转头看到房门。 原来劳四娘还站在房门前没走。一脸的左右为难的模样。 她失笑道: “那小商妇看不上三郎,我难道还要这契丹人说,你的相好我弟弟看上了。想要做生意就把这相好让给我弟弟?”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亏他也有这张脸!” 劳四娘听着她的口气,知道她心里对三郎已经是极怒。不敢再说,忙忙去转身去了。 季青辰这回订亲的好心情全都没有了,看着季妈妈站在身边,她也忍不住拉了这老巫祝的手。摇头叹道: “他这样追着别人家的相好,人家不理睬他还好几天不回家。述律已经找到我们家门上来了。天知道他是要买水力吊装机,还是要和我们打这个官司。说说理,替那小商妇出头?” 她都没脸去见这契丹商人。 “……大娘子索性就作了主。叫他们和离了也好。” 季妈妈难得多说了这句话,倒把季青辰吓了一跳。 “这哪里能行……” 外面脚步声响,许淑卿已经带着府里的丫头妈子进来,满脸欢喜地和季青辰说着外面的订亲宴客的热闹。 这回订亲赶上了京城里官家的使者王大人路过山阳城,楚州六县的本地官宦都过来迎接。 现在遇上节度使大人的订亲喜事,送礼的简直踏破季府大门。 季青辰见得许淑卿眉间都是喜色,只能让她赶紧去休息,免得肚子里的孩子不稳当。 许淑卿怀了孩子,是她去淮阴县之前不知道的。 回家后得知这消息,三郎也是十分高兴。 他守在府里为姐姐办亲事,又天天地陪着许淑卿,看样子是不会再想起那小商妇于氏了。 那晚她到了淮阴县,在兴盛船帮坛口附近拦住了三郎和他的手下。 但在那之前,楼云就带着她,坐了船到了淮阴的大清河河道边,看到了那小商妇于氏开在城中河道边的成衣铺子。 铺子里卖的是江北榷场里运来的皮毛、衣裳、靴子。 她当时看到铺子里不时有契丹人进去做生意,就觉得有了三分奇怪。 结果听了楼云的小耳报,她才知道这于氏竟然是有相好的。 “你们先退开些,我和三郎说几句话。” 那晚,许老大和汪家兄弟都以为她突然来此,是为了亲事上的事情。 大娘子要和淮东节度使楼府上结亲,这门亲事对兴盛船帮真是大大有益,大娘子当然多的是事情私下和弟弟说。 他们连忙就把火把插在了路边土地公的小神龛上,纷纷退了开去。 “三郎,你小心别摔着了。过来坐着。” 季青辰让姬墨他们把三郎扶在了车架上坐好,才让他们退了下去。 “阿姐,你早就该和那姓楼的在一起啦。我看他还不错。比姓王的好。” 听着季辰虎说了这一句,她知道他在楚州这几年也算长进了。 他至少没说陈文昌不好。 三郎如今来往的都是本地的船帮、驴马帮、江北榷场的商人。 其他就是楚州本地的地主主、官吏。 他终于也学会了和这些人虚与委蛇,斯斯文文打交道。 毕竟这不是三不管的唐坊,有楼云的军衙门在,他不用和在外夷一样什么事都挥拳上阵,谁的刀子快,谁不怕死谁就是老大。 她从车中食盒里取了热茶,让他喝了几口。 食盒子是楼云差了家将刚从船上送过来的夜宵,他自然是早知道她要等到半夜。 “最近头还痛不痛?” 她从食盒子取了一把荔枝干果,放在手绢上给他吃。 季辰虎是喜欢吃这个的,却因为自己是个大男人不好和女人一样吃零嘴,所以把小时候的习惯渐渐地改了,自己都快忘记了。 “早就不痛了。这河道上的事动脑子的多。真要动拳头了我反倒轻松了。” 他一边喝茶,一边抓干果塞进了嘴里,却又嫌弃起来,“不好吃。” 季青辰那会儿还不知道许淑卿怀了孩子,看到那于氏居然有相好后,她心里也觉得三郎对许七算是没多少真情份了。 她存了心,要问问他是不是真和许淑卿过不下去了。 实在不行就和离。 她已经问过张学吏这样的老吏目,又和楼云商量过了。大宋律上有丈夫出门不归有了三年,妻子可以要求离婚的条律。 她总能替他们想出办法来摆平后来的麻烦。L   ☆、218 值与不值 “淑卿今日给秋兰说了一门亲事。” 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对季辰虎的话便是缓缓说着, “你是知道秋兰的性子的。所以淑卿说的人家是一户书香人家,那公子也是斯文腼腆的性子。刚中了举。和她应该是相配的。” 季辰虎只管打架争码头,然后再和驴马帮在榷场里抢生意。 但他当初和季青辰不和,闹着要进扶桑内地抢地盘,这事说到底他是觉得坊丁们娶不到老婆,不能不想个办法。 “阿姐你放心。小七她都会办好的。” 现在到了大宋,他觉得这事他完全不需要关心了,带着小子们抢生意赚钱就不愁没老婆。 这里和唐坊不一样,女人多的是。 钱越多老婆就可以越多,妾婢随便租,养外室一年换一个官府也不理。 哪里像以前,他在外面和一个扶桑女人多说几句话,小七还没有闹,阿姐就要骂得他十天半个月都不敢出门,手上紧得连自己吃肉都不够。 现在他都是喜欢宋女了,船帮的钱都是自己管了。 暴发户季三官人觉得大宋的日子比扶桑强多了。 “人家没答应和咱们家结亲。秋兰这门亲事没成。” 季青辰平静地坐在车门前,不等季辰虎发怒跳起,要回山阳城去找场子,继续说着, “上回秋兰和纪府三公子的亲事没成。是因为我的原因。这第二回没成,是因为你的原因。”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和陈家退亲,连累了秋兰。我日后总有办法补回来。但你和阿姐说说,你时常不回家闹得风言风语。秋兰这事你要怎么帮她?” “阿姐。我马上就要加封一级了,船帮一直免费给军衙门里运粮,楼大人说可以给我八品的武职——” 季辰虎显然也不是没考虑这样的事情,一口喝干了茶,拍着胸膛说着, “宋人都喜欢官大的人家。等我的官升了,咱们再去说亲。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那又怎么样呢?” 她凝视着酒醉脸红的季辰虎。觉得这弟弟不是没救。 至少他没有说季家和楼云结亲了,楚州这地方哪里会有人家拒绝他们家的亲事, “人家家里的老夫人说。季家的那个三郎日日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帮里的小子们手里钱多了也不知道要攒起来娶老婆,见天在瓦子青楼里进出。这不是过日子的样子。他们宁可得罪咱们,也不敢结这个亲。” 季辰虎听得这里。总算是愣了一下,想了想分辨道: “俺叫他们攒钱了。俺还说了坊里兄弟娶老婆就和以前一样,帮里会分给他们公屋,给一条小板船的。” “三郎,这里不是唐坊了。外面的女人这样多。现在又是河道刚开了生意最好钱最多的时候。你不做个样子。他们怎么会听?” 打从季辰虎十一二岁纠集了小无赖们,拿命帮着她做走私,她就不好再多管他的事。 除了不许乱花钱养扶桑女人。她都是尽量和他说道理, “就算人家看在咱们家的家势。答应了这门亲事。那也是官职、钱财不如咱们家的人家。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怎么能答应这样的亲?再说,纪三公子那样代代娶宗女的学官人家,咱们要怎么和人家攀亲?” 纪含秋在叠春居春宴上看到了李秋兰,他的性子温柔听话,就算动心也不敢和父母说。 但纪大和纪二是他的亲哥哥,兄弟间总能察觉出几丝痕迹。 纪二那愣头青在京城里做御卫,遇上楼云后悄悄打听过,李秋兰有没有婚配。 楼云自然曾经问过她。 “秋兰那性子,其实和纪三公子极相配的。” 季青辰当然愿意和明州城的本地人家结亲,更何况还是纪府。 为了这件事,她还在皇后跟前求过,将来成婚前召秋兰进宫参加一次外命妇的大朝会。 虽然李秋兰不姓季,但这也算是给足了纪府的脸面。 嫁妆就更不用提。 单是李秋兰自己在唐坊开的绸缎铺子、成衣铺子,收入就足够丰厚。 季青辰回想着这些,想着许淑卿好不容易帮李秋兰又说一门亲事,却因为三郎又坏了事,她在这一次来淮阴的河船上就和楼云说了,叹道: “是我连累了秋兰。” 楼云和纪府关系好,当然就百般劝慰于她,说这事以后不是没有机会。 纪府是学官人家,纪大、纪二都有妻室,深知在规矩里寻找机会的道理。 兄弟们要为三弟出头,可不会和父母直接说弟弟喜欢上了李秋兰,而是让各自的老婆去老娘面前递些家务话。 比如,是时候给三弟挑媳妇了。 他们的打算,只要能把李秋兰放到人选名单里就是成功第一步, 老娘疼爱三儿子,李秋兰温柔美貌,又有哥哥嫂子们帮着说话。 这婚事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有六成的机会水到渠成了。 但这个时候,季青辰和陈文昌退亲了。 “并不是没有机会的。等我们将来成了亲,我再去向纪家提这门亲事。” 楼云安慰着她。 她知道,他不会把她退亲后,纪大、纪二对她的埋怨说出来。 他们家老娘一听她和陈文昌退亲的事,哪里还肯选季二郎的养妹? 好在,无论如何,这也是他楼云有了娶她的机会,纪家兄弟也是要替他高兴的, “我看,纪三虽然一直没对秋兰这事吭过声,但他不是也没有看上别人家的女子?” 楼云对纪府里挑媳妇的内情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要他喜欢秋兰,这事就有机会。他们家老娘那样挑剔,他拖上几年根本不怕。但三郎那里,你得和他好好说了。纪家的亲事并不容易结上的……” …… “你是我阿弟,咱们一起流血流汗建起了唐坊。我再喜欢淑卿,我心里也是偏向你的。但现在不成了。大宋的好人家是看不上这样在外面喝酒养女人的作派的。也不兴我那样退亲的。咱们就算要做这样的事,也得掂量一下分寸,看看值不值得。” 季青辰觉得要和三郎把话说清,便拉着他的手, “你真喜欢那于氏?” 三郎在楚州打拼赚钱,日子过得累,又要和本地人一起应酬交际。 她知道,他过不习惯。 所以这几年只要淑卿不闹,她都没劝过他,但这回也许不一样了。L   ☆、219 契丹婚事 “……并没有。阿姐,我和她话都没说上三句。” 季辰虎总算不是没长眼。 “我叫人给她送些绸帛和首饰,到她家里去走一走。也就是打发时间和兄弟们玩闹,再说她也没收……” 除了王仲文养官伎被弹劾罢官的事闹得人人皆知,季辰虎也见过本地人家里确实有些大姓或是书香人家规矩严。 就算有租妾婢的事情,一则是为了生子,二则也是要正妻答应点头的。 而他还至于蛮横到觉得钱多、官大,养女人就是天经地义。 他毕竟是跟着季青辰读过佛经认过字,还跟着老武僧学过三年养气之法的。 然而季青辰也十分清楚。 在大宋的普通人家里,男人有余钱租个妾婢并不是丑事。 妾婢是劳动力,不仅能帮妻子干活,还叫左邻右舍知道,这家男人有本事,家资小富。 她其实倒盼着三郎正儿八经地说一句他看上了谁谁谁,再说他和淑卿过不下去。 这事情反倒简单了。 最不好办的就是他在外头的女人不断,家里妻子也不放。 “你现在只能先劝着三郎不要养外室、让他帮里的兄弟少去青楼瓦子。这样的风声太过头了。” 楼云和季青辰的亲事一订,接着的就是要说服她跟着他一起坐海船去青州。 四月佛诞之前,青龙寺里灯会不断。 他直接就在寺里订了精舍,天天请了季家兄妹过来赏佛会。 季辰虎和许淑卿正有了孩子,哪里会来碍他的眼。 季辰虎每回都来,却是坐坐就走。 留在精舍里赏花观灯的人。自然只有季青辰和她身边的妈妈们。 “青娘,过一段日子等王世强从金国回来,楚州就要整兵了。我少不了要三郎的船帮给我搭把手。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女人?等他们在生死场上打了个转。回家有一个老婆和孩子等着,他八成就要改了。” 精舍里摆着小席,菜肴精美,细点佳茗,院子里佛灯照耀一树春花。 楼云是如此劝说的。 季青辰心里再不踏实。现在也只能这样先看着了。 “再说了——” 楼云自酌了一盏山阳春。笑着看她, “我看你家三郎也知道,不管计较妾室、外室的宋女多不多。他阿姐可是绝不会容得下这些的。” 因为屋里的妈妈们退了出去,他握住了她的手,满意看着她手腕上的早不见了陈文昌送给她的腕绳,换上了他聘礼里的墨玺玉珠琏子。 他柔声说着。道: “至于我们成亲后,你只管放心。” 季青辰听楼云能说这样的话。心里自然欢喜, 于是她就斟酌着和他说起了去金阁寺的事情。 楼云听说那述律元也是打算去山西金阁寺,就有了些意动。 季青辰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一一向他说清。 “中都里,金国国主有一位丽妃蒲察氏生了公主。两个月不到就夭折了。” 她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少见。 在前世里,她家里那样的穷山镇上,生了孩子的人家都被会镇里通知去卫生所里打疫苗。 她自己就听曾经见过。一个孩子生下来三岁前打的疫苗就是好几套。 而这个时代是没有这个医疗环境的。 就算是再有权势的人家,比如大宋的赵官家。金国的完颜国主,他们宫里的御医都保不住小孩子突然发病突然死亡。 金、宋两家的皇帝都年轻,都曾有妃嫔生下儿女,却都没有子嗣存活。 “国主派了人去金阁寺上香,为佛祖重塑金身。求保佑子嗣康健。听说一路上还要布施,向沿途的大寺观捐献僧衣、道服。这中间的生意就是述律家接了。” 季青辰觉得,跟着述律元去金阁寺,简直是太安全了。 ‘这人我知道,和你们黄氏货栈生意很大。暗中也和大宋职方馆有过一些来往。” 楼云听到这里,心里就动了意。 他其实也想过,她要是从青州去山西,说不定在路上就会被怀疑和十八连环寨有勾结。 他要是一直陪着她去,倒是不怕。 但他毕竟身为淮东节度使,总掌淮东军机。 他到青州去招安最后一路山东义军已经是冒了风险。 再要送她去山西,实在是不方便了。 “听说那于氏也要同行?” 楼云站起来踱步,状似随意问着。 季青辰抿唇一笑,却知道他心里的盘算多了,她索性就直接说了。 “以前王世强和这述律元有过交情,他还和我说过,如果有意的话可以和述律元结亲。但人家现在有喜欢的人了。这回也是要把于氏接走。回金国成亲。” 楼云当然就是因为听到王世强曾经要拉述律和季家结亲的这个风声,才提起了于氏。 “述律在金国有没有正妻?” 这事季青辰也不清楚,楼云一看就知道她对这门亲事从没上过心,自然就先放了一半的心。 “难道这于氏和述律如此情深?” 反倒是季青辰诧异着和他说起。 这于氏嫁过去,想来也不过是个妾。 门户差得太远了。 述律可是契丹里的大姓,前朝大辽的皇亲人家。 连季青辰也不免觉得,与其嫁那样远去金国做妾,她还不如留在淮阴嫁人。 找个小户人家做正头夫妻。 所以楼云不免就要笑着疑问道: “依三郎的性子,他就算是看上她,也绝没有动粗强来的道理。她就这样想嫁到北边?” “听说是和寡母相处得不好。她撑起来的几家铺子,弟弟长大在铺子里做事,母亲叫她把收入全都让弟弟掌着。连铺面的地契都在弟弟手上。前些日子她要给自己办嫁妆了,母亲都不肯把钱拿出来。反倒动手打了她。” “……” 楼云听得这样的家事,也是无言摇头,便也想起了这事隐约听说过, “这事张学礼也和我说过,说是于氏找了关系打听,问这事好不好到衙门里打官司。这也过了些。虽然是儿子为母亲养老,但按大宋律家里的家产也是女儿有份的。更何况还是这于氏辛苦多年,撑起了家里的小生意。” “她是失了先手。以为是一家人没有信不过的,就把钱铺子里的帐目、家里的余钱和地契都给了母亲和弟弟。如今就算是后悔了,想另开铺子都没有本钱。她难道还真能到公堂上和母亲、弟弟争吵这些?”L   ☆、220 笑语生疑 季青辰深知这于氏不好处理这事, “只是她也太软弱了些。这就要外嫁?一份嫁妆都不要了?如果是我——” 她说到这里,瞅了楼云一眼,没有再多说。 楼云却笑了起来,坐到了她身边,端详着她笑道: “这些事你自然是拿手的。听说你小时候在家里也被三郎欺负过?爹娘都不理你?后来怎么把这小子给整服帖的?” 季青辰哧的一声笑了出来,纳罕她和陈文昌说过的事,居然也被楼云打听到了。 “我病了后,好不容易活了。爹娘又都去了。三郎只怕我身子弱再出了事,哪里还敢欺负我?动我一个手指都不会了。我们在坊里争吵起来他声音大些,看着我不高兴了,他都会服软了。” 季青辰含笑说着,伸手理了理楼云的衣袖边。 “这些日子,你公事辛苦。却还要来陪我。” “并没有,不过就是和王大人应酬一二。” 楼云见得她在灯光下神色温柔,容颜娇美,早就心动。 跟从的家将、妈妈都在院子廊下看灯,他自然又移近了些,在袖子下紧握了她的手,悄悄贴着鬓发和她说话。 季青辰咬了唇,轻推了他一把,向门外斜了斜眼。 楼云暗骂了一声,转头看向房门。 楼春知道触了霉头,压根不敢抬头接他的眼刀,只能低头陪笑着,道: “大人,王大人那边还等着大人开席。” “……知道了,说我还在路上。马上就到。” 楼云在肚子里咒了王世强一句,赖在这边不肯走。 她凝视他的眼眸极是温柔,悄声道: “打从我来了山阳城,让你这样跑来跑去,辛苦了。” 她心里早有些猜测,他八成是从陈文昌那边打听她的习惯和往事。 所以她到楚州这些日子以来,他公事再忙也要到佛会上来见她一面。 连王世强这样的应酬。他都索性订了隔壁的另一座精舍。 他就借口佛会热闹。请了王世强从驿馆住进来,由张学礼等军衙门的属官陪着钦差说话, “都是逛佛会。我去露个脸就成了。” 楼云得了她的夸奖,心里得意,悄悄亲了亲她的手指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准备去隔壁打个转。 “我去敬几杯酒,就回来陪你。” 他当然是要去向王世强打听清楚那述律元。季青辰也觉得他出面说不定能知道些她还没打探到的内情。 这些消息越多越好,到金国,她才是要担风险的人。 走到了房间口,他又转头看她。笑道: “你要有法子帮那于氏,就和她说上几句。那述律元打点了本地县州的衙门,可以带着她嫁过去。我只掌军衙也不好说话。但按律。大宋女是不能出境嫁人的。我也得给他使几个绊子,才叫这契丹人知道在楚州办事没这样容易……” 季青辰愕然失笑。掩着唇站起身送他,敛袖一礼笑语着, “楼大人既然有吩咐,小女自然为大人办得妥妥贴贴。” 楼云意外之后哈哈大笑,跨到门外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把王世强甩在脑后,回屋拉着她和她说笑。 “按说咱们两家订亲,他在季府、楼府送了两份礼,也算打点到我面前来了。我要是在官面上再给他使绊子,他就得以为我是脸皮太厚,嫌礼物不够。” 季青辰禁不住笑着点头。 她也要打点官员,当然清楚被使绊子时巨商述律元想的是什么,掩唇笑着, “他有身家不在乎这一点,说不定会再送礼到你府上来,至于在背后,他少不了要在契丹商人圈子里埋怨你胃口大。” 楼云本来就是憋不住的嘴,平常是藏着怕叫她觉得他油嘴滑舌。 现在见得季青辰自己就喜欢说笑,他也放开了说了。 “商人们背后议论倒也罢了,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 楼云笑着瞟了她一眼, “这样的事传到士林清流耳朵时去,那就是我风评不佳。叫孙昭那些人听到了,我的下场就是罢官回家养老,我是寒门出身,王仲文却是世宦书香之家,他罢职了回家可以吃自己,我们家以后就得靠你来养家了。” 季青辰表示,她手下的铺子多,楼云回家吃老婆的完全没问题。 他可以去做大掌柜。 每个月给她报帐时,她会给他发红包当零用钱的。 楼云大笑而去,连外面的妈妈和家将都在嘻笑,听着了他们俩的胡扯。 劳四娘见得楼云去了隔壁,连忙走了进来。 她笑过之后反倒有些忧虑,在季青辰面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 季青辰一边问着,一边笑着唤人进来,把菜酒都拿去温着,等一会楼云来了再用。 她又叫人去香积厨,做了醒酒汤等着他回来。 王世强和黄七郎的酒量她早就清楚,楼云不喝到半醉只怕是回不来。 劳四娘见得她这样用心,自然就开口提醒着,道: “大娘子,楼大人对大娘子那是没得说。但他订亲时,上门礼除了平常的酒、雁、鱼、币,主礼就是一串玉珠腕绳。他分明是想起了大娘子以往为陈公子戴的绳串。” 她的眼睛落到了季青辰腕上,瞄了一眼那串润泽光滑的墨玺珠串, “他时不时都要提一提孙大人或是文昌公子那边的事。我看他还是心里记着这两年大娘子选了陈公子,没有选他。万一……” “……” 季青辰能听出这中年妇人心里的不安。 万一楼云心里放不下她当初选了陈文昌,无视了他的求亲,他成婚前可能还只是偶尔提一提,吃吃醋,成婚后难道不会寻机吵起来? 过几年,如果淡忘了那是最好,但男人就怕心眼小,将来影响夫妻相处。 “大娘子,要不要写信去和谢十三公子商量一二?” 劳四娘深知楼云和谢国运的关系密切。 这门亲事当初在驻马寺里,不也是谢国运一力促成? “不用了。” 季青辰想了想,还是摇了头。 “他也就是嘴上说一说罢了。这次是王世强来了,他难免多心。我自然要顺着他一些。一事不过三,他下回要是再提,我就堵回去。叫他以后不敢再开口就好了。”L   ☆、221 整治毛病 劳四娘一听,知道她自有主张。 她心里寻思,觉得经了陈文昌的事,大娘子现在自然不会被楼云的体贴用心马上冲晕了头。 他这样吃干醋的坏毛病还是趁早下手整治的好。 如此,她就放了心。 隔壁精舍里,酒过三巡,在席的都是官袍幞帽,衣冠楚楚。 王世强是主客、黄七郎自然就是陪客,楚州知州、山阳、淮阴等地知县都在座。 乐伎是不能不招的,楼云却没招官伎美人。 他打着王大人远道而来要让他看看楚州风情的现由,在城中瓦子里唤了两名擅长口技的男戏子。 席前摆了几案,戏子们拿出了一手绝活。 长江奔通的水浪声中,军船帆响,铁鼓隆隆,利箭破空。 口技戏子声如玉石,互相配合,在席前演练出了古战场上,两军水面交战的惨烈之声。 满座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王世强赞叹不已,楼云谦逊客气。 他也不用担心在这席上招了女伎,转头回隔壁没办法向季青辰交代。 酒酣耳热之时,因为楼云说了和王世强有私交,要叙一叙旧情,各州县的民政官们自然就识趣地到院子里去赏灯。 王世强是刻意要与楼云结交,难得有这样的机会。 但他现在看着楼云却是极不顺眼。 他一到山阳城,就被楼云气得不轻。 楼云表面上大度,细细问了他去金国出使的安排。 这人还和他商量了季青辰如果跟团安全不安全,方便不方便等种种问题。 就在他以为楼云居然完全不防着他王世强撬墙角的时候,这家伙却又明目张胆地表示: 黄氏货栈生意什么的要商量完全没问题。 但只要他王世强在。季青辰就没空,他楼云负责传话就行了。 王世强二十岁不到就认识了季青辰,到如今已经十年。 就算是悔婚反脸,他在明州城娶亲生子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要谈正经生意,却见不上季青辰。 ——这还没成亲呢,楼云他算个什么玩意?! 她就算不至于把亲事一退再退了。你楼云在这北伐一战上到底能不能抢到上风。排挤掉大小韩,这不还是未知之数? 半年后到底什么结果,谁又知道? 王世强腹诽着。皮笑肉不笑地举杯敬酒,有意无意地提起了陈文昌。 楼云马上诚恳地回敬,笑道: “当初我和顺昌县主订了亲。回国后花了不少时日才退亲。青娘他和陈文昌订亲,我是没话可说的。” 黄七郎是娶了老婆的人。王清河当然曾经为季青辰担心过,楼云难免对她和陈文昌订过亲的事多心。 他听到这里不由得就笑咧了嘴。连忙点头,笑道: “楼大人说得是。俺们男人么,哪里要计较这些?” 王世强家里妻妻妾妾,又是王家大宅里长大的。男女之事上的心眼可比黄七郎多。 他知道楼云面上不在意,不代表心里不在意。 他点到即止就足够了。 果然,楼云心里憋着气。回了季青辰看灯的院子里。 季青辰正唤了关河那小货郎点烟火,因为关河说起要在院子放个烟火架子。才能把烟火点到天上去,自然就有楼府家将和坊丁们胡乱出主意。 她站在房门前含笑看着,妈妈们带着仆妇把屋里的酒席摆到了廊下。 因为楼云回来的脸色不大好,等得季青辰接了在屋廊席前坐下,又有香积厨送了醒酒汤,楼云满腔的委屈就变在了微笑,道: “青娘,刚才我听王大人说,文昌公子在京城里正说亲事呢。” 劳四娘正要退到一边,下去招呼寺僧安排烟火架子,听得他又提陈文昌,心里就犯了嘀咕。 季青辰捧了醒洒汤,正要送到他手里,现在也状似无意地放回到了桌子上。 楼云手上一空,还没来得及回神,她笑着看向他,道: “我也正想着陈公子。” “……” 楼云的脸黑了一半。 季青辰掰着手指算月数,道:“我记得,我订亲的时候。你和赵德媛已经订了半年。回 大宋后又拖了半年。” 楼云微怔,正要辩解他是一回大宋就花了很多时间去准备退亲。 他可是从没喜欢过赵德媛。 她没容得他开口,又道: “后来你退了亲,正经向我家求亲也就是四月末到中秋。不过是三个月。” “那是——” 楼云只记得自己三年在蕃商大会上就喜欢她,还没想过自己仅求了三个月的亲。 “我那是——” 他那是不想叫季青辰以为他为人不端。 眼看着她马上要成亲,他实在忍不住要以势压人了。 “后来你就去了福州城,接着又来了楚州——” 季青辰笑着抓了一把果子给了廊下的小关河。 这少年察觉到气氛不对头,但看着大娘子笑意晏晏,四面的妈妈、哥哥们都是犹豫着退到院子外面去反倒不好,他更不知道要不要溜走。 他就只能听着季娘子继续算着以前的事, “这两年,我们也就通了一封信,你来信说的也是边军里的公事。” 楼云明明觉得自己凄凉离开了京城,孤单在边州里遥望,日日思念。 就算是知道她和陈文昌不和,推迟了婚期,甚至陈文昌远去了吐蕃,但只要他们没退亲,他都只能忍着。 那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如今心愿得偿后,他忍不住要多嘴,发泄一下当初的心酸。 然而被她这样一一说来,怎么他就像是个负心汉? 求了三个月的亲就逃到了边州完全没消息了。 季青辰说到这里,也就见好就收,只笑道: “陈公子也应该订一门亲事了。是我耽误了他足足两年。” 接着,她状似无意,“这回到楚州,从你递贴子到订日子,中间只用有三四天,要是不去金阁寺,成亲也许就是马上办了?” 她凝视楼云,“你是觉得太快太仓促了?还要再想想?” “……” 楼云除了努力摇头,绝不敢再说一句话。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娇俏地拍了拍胸口,羞涩嗔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想反悔了。” 说罢,她也不说别的,走开两步转头看向院子里。 寺里伙头正带着来放烟花高架子。L   ☆、222 宴无好宴 绚丽的烟火在天空中炸了开来,倒显得院子里寂静,无人敢说话。 楼云和季青辰一坐一站,男的呆怔着脸色,女的仰头看烟火,都不知在想什么。 劳四娘给季妈妈打着眼色,想让她出头去劝一劝,院门外面脚步声响。 有季辰虎身边的汪团儿跑了来。 “大娘子——” 他把手里的贴子递给了姬墨,陪笑说是雄风帮的帮主夫人也在青龙寺订了佛会的院落和素席,请了许淑卿过去坐席。 三郎说淑卿身子不方便走动,求大娘子帮着应酬一二。 “想来那于氏也在席上。我这就去替楼大人办差?” 季青辰从姬墨手上看了贴子后,想起雄风帮的驴马有一半是述律元名下的马场所出,她含笑回头看了楼云一眼。 楼云还在脑子里理着这团乱麻,自然就点头,随口说了一句道: “坐坐就回来吧。” “好。” 她出院而去,妈妈们和姬墨互换一个眼色,都跟着她出了精舍的院门。 院子里楼春、楼蟋儿等人面面相觑,他们琢磨着这应该算是吵架了。 楼云坐在桌边发怔,半醉的酒意都醒了。 他面前酒席上,是季青辰不打算送到他嘴边的醒酒汤。 …… 季青辰沿着后殿的梅径,到了菩提精舍,雄风帮主夫人迟氏可也不是个平头百姓。 “文安夫人能来此就席,妾身真是意外之喜。” 她迎到了门前向季青辰施礼,心里暗暗可惜。 这回她精心安排好了,要给许淑卿一个难看,没料到来的却是楼大人订了亲的妻室。 “迟夫人客气。不请而来,还要请夫人莫怪。” 季青辰知道这迟氏的出身。 她的母家是武宁军里的文职,虽然官小却是专门安排军需粮草的精干吏目,算得上是迟冀北的表叔。 一番寒暄后,迟氏亲自引了她进门,到主屋里坐席。 而于氏既然到了山阳城,当然就在席上。 精舍里外共摆了三处酒席和唱乐。屏风虚阻。佛灯下花团锦簇。 于氏没资格和季青辰同席。 菩提精舍里主屋两方桌席面,外屋两方桌席面,还有廊下也摆着两方桌席面。 这就如同垂拱殿的中秋宴。官家宴文武百官,以季青辰的身份只能能坐席到殿廊上去。 如今她在楚州是八品文安县夫人,又是黄氏货栈大东主,论财论势她不靠着弟弟和楼云。她也足以坐主屋里的首席。 季青辰进屋时,于氏在廊下的席面上和众人一起起了身。施礼迎接。 季青辰一眼瞥过去。 早在淮阴时,她就由楼云指认过此女。 此时见得她二十二三岁的模样,瘦削脸,额发齐眉。鼻边淡淡雀班俏丽。 她梳着望月发髻,斜插着商女根本不能用的大金钗,全然是待嫁的喜庆。但她眉目间的勉强带笑还是看得出来。 更叫人意外的是,和于氏同座的还有另一个眼熟女子。 季青辰在院中的脚步微滞。 她认得。于氏同席的一位夫人居然是当初随楼云去过唐坊的官伎行首林窃娘。 如今她可不是陪席的乐伎,而是娥眉淡扫,珠钗俨然。 她发髻端庄,神色温顺,一身绢质雪色长裙上罩着蜜蜡色粉色卷草纹的长襛子。 显然也是一位正经商家的夫人了。 迟氏显然是知道林窃娘本是楼云在泉州的旧识,便有些不安,小心地看着季青辰的脸色。 “这园子里的佛灯倒是新奇有趣。叫我看住了。还请迟夫人见谅。” 季青辰笑了一声,重新举步进屋坐了席。 迟夫人暗松了口气,委婉道:“今日请的都是寒家生意上的官眷和商眷,不周之处还请文安夫人包涵。” 季青辰知道她没料到她会来,否则不至于有林窃娘。 然而她眼睛一扫同席的官眷,就知道这是宴无好宴,席无好席。 在座的除了迟氏、其余的是本州别驾夫人、司法参军夫人、司户参军夫人,官品虽然不过九品,却都是本地和雄风帮关系密切的官眷。 雄风帮在本地开了几十年,年年都与这些官宦人家礼节往来,暗里地的瓜葛不清。 她不觉得许淑卿一定会吃亏。 但就凭待会那于氏必定要和众人上来敬酒,迟氏几句话就能让许淑卿气得肝痛。 季辰虎在外面无所顾忌,许淑卿在女眷里少不了要被讥讽几句。 笑话她家出身外夷,行为粗鄙,居然还和契丹人抢着养外室。 但对季青辰,她却是不敢如此的。 在席的官眷早见着季青辰到来,自然知道本来的鸿门宴似乎是不太可能了。 不少人还要瞅着机会,和京城里来的文安县夫人拉拉关系。 就为了打听打听京城里的消息…… …… 与菩提精舍隔着梅径的另一座院落里,王世强借着更衣,进了自己在内院的房间。 左平悄悄上前,捧了浓茶给他。 他喝了两口后,皱眉道: “有消息了?” “……并没有。” 左平觉得这回接的差使实在让他为难,“夫人回了明州城,一直在老宅里侍候老爷和老夫人。并没有……” 楼鸾佩并没有和外男有什么暗中联系。 左平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打从他家公子从姨娘嘴里知道了夫人楼鸾佩未出嫁前有不安于室的丑事,就一直在暗察,查了两三年。 后来季娘子和陈公子订了亲,公子他又辞了户部的郎官,把心思都用在了太仓书院上。 这事情就没有再提了。 但如今公子面圣授官后,眼看着是喜事连连,他这回出京前却又让他安排暗察此事。 左平只能悄声劝道: “公子,夫人不是住在京城宅子里,就是在明州老宅,她的事公子哪里会不知道?” 明州老宅上上下下都是王氏族亲的眼睛,她怎么可能行差踏错? 京城宅子是当初王世强买下来要和季青辰成亲的新居,里里外外都是他自己的人。 楼鸾佩就算手腕高,在内宅里说一不二,但宅子里还有明理、明智两位姨娘,又有新来的绍兴府小妾。 要有外男进出或是通消息,绝不可能没风声传进王世强耳朵的。L   ☆、223 同姓不婚 “公子,夫人对公子是一往深情……” 左平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劝一句。 毕竟,这一次王世强能到延和殿为官家讲学,固然有皇后的推荐。 但前提是他能通过朝廷大选试里的三轮考较,然后才能面圣。 他得了官家的青眼,不经科举得授国子监祭酒并直秘阁讲学之位。 这并不容易。 明州楼氏的亲朋戚友出力良多。 三轮考较的试官共有八人,都是朝中颇有几分名气的儒者,有一半与楼家常有来往。 早在一两年前,公子就曾经以楼氏女婿的身份上门拜见,与他们讲论过经书了。 公子固然是有真材实学,又有经商、建坊、开河安民、办书院的实干能力,但本朝的大选试根本没有考题,只有试官们三轮面谈讲经。 只要其中有一位考官有心为难,受试者再是学富五车都是通不过的。 所以渡江近百年来,通过大选试出仕入朝的举人、同进士还有三四人。 但王世强这样的白身却是绝无仅有,唯他一人。 王夫人楼鸾佩在其中为丈夫的周旋之力,岂能小看? “公子,虽然说是门户有些差别,但公子如今已经是官家座前的升朝官,夫人慧眼识 得公子这样的贤才,才会甘愿下嫁。” 左平觉得王世强太多疑了,他是公子母家的左氏出身,有些话还是可以劝一劝, “公子,楼大人这回虽然故意为难公子。不叫公子和东主与季娘子见面。但他在官家 面前其实也是举荐过公子的。楼家上下都是看重公子的贤能才许了这一门婚姻……“ 王世强听得此话,把茶盏一放,淡笑了起来。 “楼云和季家订亲的聘礼单子你没看到吗?” 左平当然是看过的,不单是礼单,订亲时从楼府抬到季府的聘礼整整抬了一条街。 他一进城就亲眼看到了。 “楼府的聘礼不多不少,足足是陈家的三倍。暗里地,我看楼云应该是把他在西南一带的马场暗股做了聘礼。就是要盖过陈文昌。免得让季家觉得少了八珍斋的股份吃了亏。” 说罢。他站起走了出去。 外面堂屋里还有酒席未完。 他在去金国前要打探的消息可不少,这样才能完成官家的托付。 左平见他提起楼云的聘礼,不明所以。连忙跟着,听他冷笑着, “楼云这样不愿意服输的心性,也难怪他出身夷奴如今能身居高位。但楼家要是不心虚。以楼云当初受了鸾佩的庇护之恩,我连纳三妾。他岂不是应该让我连生意都做不成,直接流落街头才对?哪里肯举荐我出仕为官了。” 左平听到这里,也不禁觉得王世强言之有理。 楼云可不是肯平白吃亏的主。 上回中秋宴,小韩大人在宫中给季娘子设了陷阱。差点给她订了个谋逆之罪,季娘子揭出了卖官的事情还以颜色,楼云仍然不肯罢休。 王世强走到外间席面上之前。心思都已经从家事放了回来,淡然道: “他今日就问过我。白道士到京城向官家上书的事情。我岂不知是他与白道士早有来往?他现在是借了我的手与大小韩相斗。你让家里的人好好安排。我请了白祖师进京城,总不能让他白跑一趟……” “公子放心。” …… 王世强回席之时,龙树精舍里,迟氏的素席也颇为精致可看。 赏佛会的谈笑之中,自然就有人说起了如今京城里名声最大的道士是白玉蟾。 “听说这位祖师奉旨在江西九宫山为官家设了国礁,祈祝大宋国运昌隆,后来到了京城,在丽正门外伏阙上书,官家却没有理睬,外面都传是有天灾*。” 在佛寺里议论道门,坐席的夫人们倒也没有什么人出头表示不妥。 少不了有人卖弄在京城里的消息灵通。 “听说白祖师上书并没有说什么天灾地祸。而是点化了官家,说官家是玉虚清真大帝转生,要官家跟着他出家做道士去——” 夫人们的惊叹声中,季青辰笑着旁听。 她点头又摇头地表示,这事她出京城时还没有发生,所以她不知道。 但其中的内情她早就清楚。 这白玉蟾的上书里可没有叫官家当道士,而是痛骂了大小韩卖官误国。 官家就算是心里高兴有个人出来恶心一下韩宰相,却也不能把韩家怎么样。 吴太后身体不好,年纪已经上了八十,眼看着拖不了多久。 官家还能忍耐几年。 总不能叫人说,他逼宫收拾了亲生爹娘还不够,还要收拾太祖母的娘家人? 迟氏年轻已经上了四十,算得上是历事不少。 她笑着唤女戏子上来说书,把这些议论打了岔。 免得在席的夫人们在边州呆久了,天高皇帝远地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叫文安县夫人传到京城里去。 “倒是金国那位国主,最近不知宠信了什么妃子,派了人去金阁寺上香。都说是为了丽妃。但榷场里的商人都传着,听说如今最得宠的是李妃了。” 说起对面的敌国,当然就少了顾忌,宫闱秘事随口就来, “都说那李妃不过是奴婢出身的汉女,就因为容貌妖媚又一味地讨好主上,半点不知道贤淑奉主。她先是封了夫人,如今宫里传了风声出来,说是国主生辰后要加封昭容了。” 夫人们对汉女能当上妃子,当然是格外感兴趣,纷纷议论了起来。 其中有和榷场商人关系密切的别驾夫人,随口说起这李氏虽然是汉女,却流落在外夷。 难怪是不知礼义。 她本来和堂哥订了亲,贪慕权势才进宫备选。 结果这事传了出来,叫国主知道了。 …… 隔壁王世强的席面上,当然有本州官员向王世强这位寿节使者说起金国后宫的消息。 “这李妃是高丽来的战俘,岂能通晓礼义?国主一问,她一女子毫无主见,自然吓得哭泣。说是进宫前在高丽和堂哥有过婚姻之约,哥哥本来也姓李,但堂兄妹是同姓岂能成婚?” 在座的大半都是经了科举考上来的官员,说到此处都是同时点头。 同姓不婚,当然是正理。 更何况还是嫡亲的堂兄妹? 外夷人不知礼,所以才形同禽兽。L   ☆、224 旧日相好 “那李妃向国主哭诉,说她到金国后见得奴主赐了他哥哥郑姓,她这才知道了天下的人伦大义。如此,她才决定断绝了这门亲事,进宫备选,以沐圣人之德。” 王世强压根不知道李妃就是唐坊里的李海兰,听到此处便笑道: “这位李妃倒是心灵嘴巧。” 黄七郎是个实在人,便说了实在话,摇头笑道: “我看还是因为她是一位漂亮美人,国主舍不得罢了。” 席上的男人们都心意相通地哄笑了起来。 “黄东主说得正是……” 王世强知道楼云是不会回来了,自然就招楚州城的官伎们过来陪席。 他又请了瓦子里的有名的女伎进来,在席前弹唱一曲。 同席的官员们觉得,这席面总算像个正经样子了。 难不成王仲文被罢了官,他们就都要吓得做和尚了不成? 楼大人那是新近刚订亲,要娶的老婆又是皇后殿前的外务女官,和黄东主一样巨富的家资,他怎么敢在外面乱来? 小年轻的还是太单纯。 …… 楼云在院子里发了一阵子怔,觉得自己自订亲后似乎是小气了些,季青辰瞪他也没错。 但他心里却更来气了。 季青辰对陈文昌可不会这样顶着来,她就会冷暴力和说反话。 刚才她说了一箩筐的反话,叫他生气,但他早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愿意求亲就得把她的话反着听。 但他可是亲眼见过,她冷暴力之后还会满心不安,悄悄换了车衣。坐了马车去陈家别院外面去偷窥。 楼云蓦然从桌边站起,眯着眼仔细盯着了院子外面。 他决定,如果季青辰悄悄来偷窥,他一定不生气,他马上就给她赔礼,保证以后都不小心眼了。 然而他眼睛都要瞪脱框了,楼春等人以为院子外面有什么不妥的时候。楼云却完全没看到季青辰悄悄来偷窥。 他一肚子气都快要爆了。 在她心里。他就是不如陈文昌好? 还是她更喜欢陈文昌,所以对他楼云就没那样柔顺可怜? 他差使着关河这小货郎,怒道: “去。到菩提精舍去看看,季娘子回来了没有?” …… 菩提精舍里,迟氏席上的夫人们还在说着这李妃妖媚惑主,逃过了这一劫。 季青辰就想起了李海兰。 她在金国的假名也是姓李。名唤李师儿。 “那李妃现在如何呢?” 她忍不住就要探听一二。 要知道,李海兰和季辰龙都是读了不少汉书。知道宋礼的。 现在突然冒出个同姓订婚才退亲的事,这样的理由在国主面前其实不太说得过去。 这回她打算和述律完同行,就是因为述律元去山西会经过宿州,最方便她去见二郎。 “国主宠爱她。哪里在意那许多? 见得文安县夫人打听此事,席上的人连忙把这些小道八卦一骨碌倒了出来。 “高丽那边未曾开化,同姓而婚的事确实不少。听说扶桑人更是如此——” 见多识广的司户参军夫人性子泼辣。操着一口南方口音,母家是广州港市舶司的小税官。夫家是正儿八经进士榜上的清流。 她读的书不多,脑子却能用。 她想要炫耀一下南边的见闻,免得本州的别驾夫人一个劲地在文安夫人面前抢着说话,说些金国后宫的事。 谁不知道她家的别驾大人正在谋一个本州县令的实缺,想和楼大人搭上线? 但她家的夫君不也是想从榷场调到市舶司去办差?听说要打起来了,还是南边更安全。 这不就要求着楼大人牵线? 文安夫人听说在市舶司的人脉也广,说不定和她说说这事情就成了。 然而,她虽然从家中女清客嘴里听说过扶桑国主亲兄妹的婚事,却深知这样的丑事只有市井妇人和村妇才能公然说出口。 二则,她突然想起了季青辰是从扶桑回来。 她马上就收了嘴,暗中抹着冷汗,道: “各地蛮夷的习惯不同,入乡随俗的事还能怪她?国主还写了旨去高丽,让高丽王敬天奉命,敦守人伦大义,在国中立禁同姓婚姻。” “……” 听得李海兰和季辰龙的订婚就这样被糊弄了过去,季青辰也是松了口气。 她在席上坐了半刻,便也起身告辞。 迟氏等人切切送出来时,随行的劳四娘瞥着末席上的林窃娘,暗中偷觑着季青辰的脸色。 刚才她在席上,次席、末席上的女客们也上来敬酒。 林窃娘敬上来的酒,季青辰不动声色地回敬,没有吃醋的样子。 叫她劳四娘心里松了口气。 刚才大娘子和楼大人那样顶了几句,以前却从没见她这样对过陈文昌。 这可把她劳四娘吓得不轻。 她已经后悔和大娘子提起楼大人小心眼吃醋的事了。 “大娘子,妇人觉得,呆会见了楼大人还是别提林夫人的事为好……” 今日已经吵过一回了,更没必要为了一个脱籍的官伎存了心结。 “我提她干什么?” 季青辰在梅径上笑语着,“你没看到和咱们同席的几位夫人的脸色?” 劳四娘陪笑着。 她当然看到了,同席的夫人们只顾着和别的女客说话,对林窃娘的敬酒视而不见。 那林窃娘受了冷眼,脸色倒也没什么变化。 她知道,这是因为林窃娘的官伎出身叫人知道了。 但席上也没有人敢当面讥讽此女。 大半的人倒是悄悄地看着大娘子的脸色。 大娘子那时和于氏在说话,并没有理睬这些小事。 但她劳四娘知道: 官伎要脱籍是极难的,没有本城的主官法外开恩那是绝不可能。 本城主官养官伎根本就是潜规则,王仲文那样被揭出来罢官的事,谁不知道? 林氏居然能脱了伎籍嫁做了商人正妻,这不就是楼大人给她撑腰? 她不就是楼大人的老相好? 所以那几位夫人才不敢直接讥讽呢。 劳四娘还在劝着季青辰不要把以前的事翻出来,小货郎关河跑了过来,看到她们一行人出了菩提精舍,早就回去报了信。 季青辰一路回去院子,正看到楼云在廊下站了起来。L   ☆、225 相安无事 楼云本是一看到她就能消气的。 现在见她果然坐了一会儿便回来,刚才他那不痛快的劲儿暂时被甩在了脑后。 他走到院子,去接了她,笑着道: “见着迟夫人了?这回知道迟冀北有眼光了?他为你们家秋兰牵线说亲,除了是给许 娘子面子,也是想让兴盛船帮和雄风帮相安无事。” “……确是如此。” 季青辰笑着应了一句,楼云偷看她的脸色,没看出什么异样。 他马上就能自我安慰,他可不是陈文昌那样被宠坏的小儿子,只能顺着来不能对着干。 她以前受了委屈,后来才会和陈文昌在书院的事情上争吵不休。 她在他楼云面前才是真性情。 偷窥不偷窥什么的,他完全不在意。 真的。 “你放心。刚才我也和迟氏说了几句话,说是朝廷一直知道雄风帮的马驴强健,又对 朝廷忠心。” 她也在暗暗打量他的神色,不知道吵架后他会不会有怨气,觉得她不贤淑。 然而楼云正仔细听着她的话,又挥手让家将爬上烟火架子,准备给她放烟火看。 他在袖子里,一直紧牵着她的手。 感觉他手上的温暖,她刚才争吵后的烦恼不安也稍稍平复,笑道: “难不成,你以为我过去赴宴,是为了当着迟夫人的面给我弟弟抢生意?” 她自然不可能完全无视林窃娘,但她刚刚才顶了楼云,嫌他小心眼乱吃醋。 她怎么能为了一个从良官伎去瞪他? 她暗地里撇了嘴,面上温婉笑语着,和他并肩在几案前坐下。 她对他柔声道: “我知道金国禁止卖马到大宋。你的军衙门里征马、买马都有雄风帮暗中牵线在榷场里走私。” 楼云就算要以河运代替驴马运输军粮,但季青辰却深知,雄风帮于他还有用处。 楼云微愕,笑了起来,他在桌下拍了拍她的手。 “在抢码头抢生意上的事,你们家靠了三郎。但兴盛船帮是外来人,他们和本地人家 各让一步。相安无事的分寸上。全靠了许娘子。” 季辰虎和许淑卿一刚一柔,正好相配。 楼云心里是这样说的。 “三郎未必这样想。” 季青辰沉默一瞬,“他从来就是看不起二郎那样文弱的。” 季辰虎从小是依靠强横的蛮力称王称霸。一直以来顺风顺水。 许淑卿做得再好,他未必能真正放在眼中。 现在正是月上中天,玉兔影斜。 绚丽烟火后,月光清亮。 她和他一时间都停了嘴。同时赏看月光。 按宋礼,她与他要成亲后才能见面。成亲后在楼家宅后院里赏景这才是合礼。 只不过,楼春等家将是西南夷的出身,当然就觉得她和楼云这样婚前见面,偷期约会完全没有什么不妥当。 他们看着季青辰身边的坊丁、妈妈们。反倒觉得容易亲近,说起话来没有什么顾忌。 毕竟,除了劳四娘还是中土北方人。其他也都是唐坊外夷出身。 姬墨他们和楼府家将一样从骨子不习惯宋礼。 在他们看来,大娘子既然喜欢楼云。成亲前一起找个地方看看月亮,说说情话,那真是太正常了。 劳四娘更不用提。 在她眼里,捉紧这位官高权重的楼大人才是第一要事。 楼大人想婚前见面,那就婚前见面,楼大人想遵守宋礼,那就装也要装成温良贤淑。 她愁的只是大娘子。 她不知道大娘子到底在想什么,刚才她在席上和于氏说话,仅是说了几句闲话。 她根本没提怎么帮她夺回家产,叫那于氏不急于随嫁到金国去。 她这是一吵架,就不愿意替楼大人办妥这件事了? …… “三郎,等大娘子回来,还是请她到楼大人面前说上几句。咱们都愿意为军衙门免费运粮了。怎么楼大人还是把生意分给了雄风帮?” 许老四是嫡亲大舅子之一,进内宅就像是进自己家。 许淑卿怀着胎,坐在了内室云床上,见得哥哥和三郎一起进来了,只是微皱了眉。 她为了和本地人家结交,从兰英社里请了三四位老成的妇人来家中管事。 她们都是小地主人家出身,如今虽然落泊到出来做雇工,但对一些家里的规矩却可以教教她。 许淑卿是在京城里见过大世面的,她觉得小户清白人家的规矩,她应该慢慢学起来。 否则,她没办法请人到家里来宴席。 外人见了家里人完全没规矩的样子,会更排斥他们这些外来人。 就连大娘子,黄东主来了好些日子了,她不也是完全没见过他? “阿姐不方便在楼大人面前说这些的。” 她怀胎才两个月,身子不算重。 但季辰虎一瞪她,赶着上前一步,扶住她不满意道:“小心。” 她笑了起来,回忆到了当初三郎把她捡回来时,也是这样温柔的眼神。 但后来她开口说话,越来越好的时候,三郎待她反倒一日不如一日了。 ‘妹子,你也和大娘子说说这事吧。” 许老四笑嘻嘻地说着。 “……” 许淑卿把眼一抬,想摇头拒绝,她知道大娘子不会同意的。 但看到许老四的脸庞,她就垂下了眼睛,应了一声,道:“好。” 她其实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对哥哥们其实是没多少印象的。 小时候他们并没有管过他,就顾着自己去捞鱼打架了。 阿爹把她和老白拴在一起,他们压根就没有注意过。 她的印象里,全是她躲在屋后面,抱着老白远远看着他们和外人打架的样子。 但到了唐坊后,他们都服季辰虎,顺带着才注意到她。 她自己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们愿意看着她,好好和她说一句话,无论什么要求,她总是忍不住就会点头答应。 “你别把这事推给她。” 季辰虎不耐烦地瞪了许老四一眼,“她现在身子弱,好好养着才对。” 许老四一缩头,马上不出声了。 “没事的。” 许淑卿心里欢喜,仰头看着季辰虎。 她记得那于氏到了山阳城,但三郎知道后也完全没有出门去见她的意思。 这样就足够了。L ps:对不起,今天晚了二十分钟。   ☆、226 心意相通 季青辰深知,楼云是要为难一下述律元。 但她与述律元同行去金阁寺,于氏这小妾如果不在。楼云才会真的担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楼云依旧每晚订了精舍院子请季家姐弟过来赏月。 识趣的季三郎回家去陪老婆后,楼云和她一起坐在廊下。 他指着天上的月亮,讲着西天神猴子大闹天宫的故事。 季青辰也悄悄和他说着,她打算等述律元起程后,她再和于氏说起帮她争家产的事。 “我那天在席上和于氏说过几句话。依我看,她这样的女子,十二三岁就开始操办家 里的小生意,从一间铺子扩展到了三间。她就算是去金国,也有几分是为了到北边去看看货源。” 于氏是在榷场里进皮毛货时,认识了述律元这巨商。 她这样的小本生意,能从述律元手上直接进货,当然是物美价廉。 赵官家在皇宫里都有契丹部的带械御卫,边州里各族混杂通婚。 她对述律元有了好感,在被家人离弃时愿意嫁给他也是顺理成章。 但只要是本性精明会做生意的人,如果有机会去北方看看货源的来处,谁都不会放过。 “其实她要争家产也容易。她母亲、弟弟如此行事,本性必是贪心。她不用去打官司,只要自己在外面筹钱,说是要和大货栈合伙做生意,然后赚上一两回。她母亲和弟弟必定是会红眼。这时他们只怕就会愿意拿钱出来给她,求着一起做生意了。” 季青辰说着,楼云微怔后斜眼看她。 “于氏得求着你,这事才好办。” 季青辰笑而不语。 黄氏货栈在边州榷场的生意极大。人人都知道名声。 只要她愿意帮于氏一把,放出和于氏一起做生意的风声。于家母亲和弟弟就容易上当。 “只要能拿回铺子的地契就行。地契上的名字可不是他弟弟的。他母亲弟弟就算知道上当,于氏有了地契在手,就有了重开生意的本钱。大宋律里女儿同分家产,她在淮阴的孝行也一直有名气。既不怕他们打官司,也不需要外嫁不可了” 季青辰说完她的打算,也不等楼云多想。直接就笑道: “述律元毕竟是契丹人。我和他不熟悉。于氏这样身无分文他也愿意娶回去。又为她上下打点官府。他应该是对她有几分喜爱的。她有事求着我,我和述律元打交道也方便。等到了宿州,我再把这事告诉她。” 于氏一听到有希望得回家产。又能不在本地传出闲言闲语。 她自然会想办法回淮阴。 至于她能不能说服述律元,这契丹商人情愿还是不情愿,那是于氏要盘算的事。 楼云只需要让述律元知道大宋女不好娶。 这就足够了。 楼云听了她的打算,自然觉得处处合意。完全对了他的心思。 “述律元暗中贩马给我,在金国是死罪。你在路上的安全我是放心的。” 楼云沉思着。季青辰明白他话下的意思。 如果她在路上有了闪失,他这边就敢把述律元走私马匹的事捅到金国去。 “过两日我亲自宴请他一次。” 楼云命人让在几案上放了地图,指着从宿州到山西的路径,仔细安排着。 “让关河和你一起去,他在西南夷和我不是一个寨子,但他们那边有野生马。他是看马的好手。我买马时他和述律元打过交道,他跟着去。述律元必定要安排他看马,我也是让这契丹人知道,只要你平安回来,接下来还能做一笔大生意,让不了他赚的。” “好。你再借几个脸生的人给我。我听说金国现在受灾的流民不少,宿州那边贼伙不断。述律元商队虽然有栈丁保护,但我还是自己小心一些为好。” 她身边只有姬墨和六个坊丁,她本来还想找三郎借人的。 但楼云手下的人和述律元打交道得多,。 “关河他有兄弟吧?” 她微微笑着,“你挑几个他寨子里的兄弟跟着我吧?” 楼云凝眼看她。 他早就有意思要放人在她身边,但因为前几日为了陈文昌的争吵,他不好开口。 免得她以为,他又是小心眼,要派人监视她,不让她和述律元有往来。 “真应该我陪着你去的。” 楼云在廊席上起了身,叹了口气。 他牵着她回了屋里,家将和妈妈们都在外面。 屋里挂着灯,几座织花屏分隔出里外厅间。 里间屏后,高几瓷瓶上插着红春梅。 他轻轻揽着她的腰,把额头垂下,压在她的肩上。 她感觉到了他的忧心,也伸手抓紧了他腰间的衣折,轻声道: “你放心,我明白的。” 说话间,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林窃娘回去了?” 楼云马上把头抬起,端详着她的神色,陪笑道: “他丈夫也是粮商,在这边有一批粮款没收到。就过来要帐。但拖了大半年都没要到。 林行首和张学礼在泉州城来往不少,她求了张学礼,过来帮着丈夫收了帐。当然就回去了。” 季青辰这几日不时就听楼春在和家将叨叨,说起楼大鹏如何地伤心,如何地借酒浇愁。 他托人递信想偷偷见林窃娘一面,人家没回音。 甚至在军衙门大门前,偶尔相遇,人家都当不认识他。 她这才知道,原来楼大鹏喜欢林窃娘。 她笑看着楼云,再一次柔声道: “你放心。我明白的。” 楼云一怔,随即含笑点头。 她明白的是这一回去山西,他如果在她身边放人,可不是小心眼。 他是担心她。 他们回到了席上,在偶尔的含笑相视中,他们都觉得上回吵一吵后,心里更亲近了些。 季青辰想着,他等了这两年,求亲时整日见的都是她的疏远冷眼,难免会委屈。 他吃醋是自然的事。 她要再对他好一些。 楼云想着,她是不喜欢陈文昌才退了亲。 她当然也是喜欢他楼云,才这样快地和他订下了亲事。 半年后的婚期也完全看着他的意思。 以前她和陈文昌在一起时,面上都顺着陈文昌,骨子里可没有这样好说话。L   ☆、227 四路伐金 一想到了这些,楼云那不服输的劲头马上就平复下来了。 除了宴请述律元时宾主尽欢,他送着王世强离开楚州启程去中都时,他都能沉稳大度,举杯相送。 王世强临走前又提起了陈文昌。 他也会附和着感叹几句。 比如陈文昌在京城里做了太仓书院的山长,他的名望是一日高过一日。听说官家都有意召他进宫讲学,却被他托病谢绝了。 这才是真名士。 自风流。 王世强明知他在讥讽他抢山长输给陈文昌,伪大贤一心要求官,但他难看的脸色还不能太着痕迹。 楼云回城时,想着王世强那勉强维持的笑脸,回味良久。 他一高兴,难免就招了家将等人,挑出了关河并十个刚到楚州不久的夷寨关姓的峒丁。 让他们跟着季青辰去山西。 金宋两国以淮河为界,王世强走的是水路,进淮水沿通济渠北上。 述律元从大宋江北榷场离开,坐船过了淮河,却没有走水路。 季青辰混杂在他的驴马商队中,进入了金人在淮河以北开办的金国淮北榷场。 然而楼云却没有来送她,他比她更早地离开了山阳城。 而且,他也不是坐海船去了山东青州。 “大娘子,楼大人回京城前,说好了等他回来咱们再出发。你现在这样进金国……” 劳四娘这回同行,忍不住就要有些不安。 季青辰戴着乌纱帷帽,穿着两侧开衩方便骑驴的紫黑裙。 她在驴背上微一沉默,却摇了头道: “他怕是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我等不了。而且,他要是回来。只怕咱们就去不了山西了。” 劳四娘隐约猜到了原因,又不确实。 她还想问,季青辰却又不提了。 “季娘子,还请上车。” 骡车在车夫地驱动下,向她靠近,她看到了车辕上的高大男子。 是楼云放在他身边的家将关索,他虽然一身宋服武巾。说的也是宋话。但他的脸色偏 红,眉目锋利,一看就是西南和吐蕃接襄地带的夷人。 她习惯骑驴。虽然姬墨也劝她坐骡车,她却没答应。 “季娘自子出发时,答应过什么?” 关索不过是二十岁,见她摇头。顿时是黑了脸。 “……” 无语中,季青辰还是下了驴。坐上了四面闭住的骡马车厢。 她出发去金国,没有等楼云,却半点不客气地带上了他留给她的十个人。 关索这十人在山阳都曾经去过金国榷场,楼云不在。关索是极力反对她离开的。 她自然就承诺了小心安全。 虽然如此,关索赶着骡车,还是不停在腹诽着。 虽然自有人写信去京城通知楼云。但不管楼云怎么反应都来不及了。 季青辰坐在了骡车里,劳四娘也跟了上来。 因为车里消息不会外传。她便也小声说了楼云回京城的事。 黄七郎和她在山阳城虽然没有见面,但黄氏货栈要给她递个消息当然很容易。 黄七郎说经了白玉蟾上书的事,大韩这次召回去的不仅是楼云。 他一共召了金宋边境上的四位边军都统制。 听说这一回,朝中老臣们纷纷保举,大韩就要当上平章军国事了。 四路北伐的国战就在眼前。 …… “谢老大人,还是太仓促了。官家怎么会答应?” 谢府里,楼云皱眉在书房中来回急走,他并不认为大韩能一心孤行,决定北伐。 谢深甫皱着老眉,叹了口气,道: “西夏国里,现在是太后垂帘,差了使节过来和我朝修好。如此一来,官家觉得西北 暂时安全,现在能专心一致对付金国。” “官家这是欠了思虑。我听说这位太后在国内大倡佛教,说弥勒佛是女子转生。” 楼云连连跺足,仅凭大韩,岂能把他召了回来? 他连季青辰都不方便说内情。 他接了官家密旨,才匆匆而回。 官家还召回了金宋边境上的四位军州统制。 这分明是四路伐金,迫在眼前。 “这位西夏太后分明不甘于垂帘,我只怕她是有效仿前朝旧例,女主称帝的念头。她的儿子西夏国主岂会束手待毙?我只怕我们与西夏太后修好,西夏国主马上就要和金国修好了。” 谢老大人远在京城,当然不及楼云在边州的消息灵通。 他听到这里,神色震动,也有些迟疑不决,看着楼云道: “女主称帝?” 在黄七郎看来,无论是在兵、粮、将、马甚至火器上,北伐都没有准备好。。 季青辰也觉得,四路宋军里,真正有准备的就只有楼云的淮东这一路。 而一旦开战,榷场关闭,她是很难去金国了。 她和黄七郎商量好,要和山西边境黄河伐帮搭上线的事,岂不又要耽误? 因为塔塔尔部被蒙古吞并,黄氏货栈在西北的驼队管事写了急信过来,说是蒙古和 西夏在西北商路上争夺不断。 驼队去花刺子模的西北商路受阻。 黄七郎觉得是西夏内政不稳,太后和国主争权,否则蒙古那样的小部落怎么能和西夏相争? 她却惊寒了心。 她直接想到了,蒙古就是要从西夏手上夺取西北商路。 接下来,是灭了西夏? 山西五台山离金夏边境黄河河曲不远。 她可以去拜见一下黄七郎的老熟人,西夏国黄河伐帮里的程家。 但是,她到了金国榷场,就遇上他们程家的公子。 他居然和李海兰有关系。 这实在让她诧异。 她还记得,楼云被官家急召回京城时,她去码头送了他。 长空万里,楼云所在的河船上,桅杆尖顶的三角红风旗还在迎风展招着。 “这次没能陪着你。等我回来。” 楼云凝视着她,是如此和她在码头上轻声惜别的, “王世强这次来,从军械司带了批火器到山阳。我回京城会禀告官家,把一部分军械生产交给你在太仓的工坊。加快装备其余几处边州。” 大韩是要借北伐巩固权位。 但只要在北伐里为朝廷立了功,她想迁坊民回来的事情,也更好办。 “给乌妈妈的信寄出去了?” 她在车上问着劳四娘。 “大娘子放心。已经让乌妈妈在泉州一带收购旧海船了。” 她微闭着眼,靠在车壁上。 这样才能有备无患。 尽管她现在一路前行,就是要去往危险之地。L   ☆、228 金阁大火 楼云还没出谢府,就接到了楼叶送过来的急信。 他看到季青辰已经出发的消息,急怒攻心之余,不再在朝上纠缠,出京向楚州而回。路上,季辰龙从宿州送来的密信却到了。 信里的消息是金阁寺大火。 “不只是金阁寺,五台山上的寺院、道观烧了十六间?僧人、道士也死伤了不少?”季青辰一脸震惊,坐在了宿州边堡的判官后宅里。 “正是如此。听说这一回为了迎接国主使者,五台山上的寺观纷纷修葺殿阁,人 多手杂,没看好香火。结果起了大火。从金阁寺烧起,烧到了半山腰上的三清观。国主的使者如今停在了半路上。还在等国主的旨意呢。” 季辰龙仍然是光着头,头上戴着金国流行的佛顶帽巾。 帽巾绣着深蓝色双乌纹,漆黑巾顶抱住了头,脑后双摆上扣着横铜扣。 巾下拖着两根麻花瓣子。 他的面容是从小就晒不黑的苍白,双眸常年带笑。 “阿姐,多亏你在我这里耽误了些时候,没有和述律元一起去五台山。” 他脸上的笑,带着侥幸的意外。 虽然在金国边州里,但本地人口混杂,灾民又多,季青辰仍是一身汉女衣裳。 她头上梳了普通的椎发髻,只不过北方的汉裙混和了些女真款式,方便骑驴马。 她一身深蓝色斜襟长裙没有套背子,裙中系了蓝底白花细绦带,显出了腰身曲线。 裙子两侧开了长衩,露出里面的浅蓝绸子底裙。 她端坐在椅上,清艳的五官。美好的身段仍然让她有亭亭玉立的观感。 这里是宿州边堡屯田判官的官衙后宅。 因为相当于宋代的军州,女真衙门保留了旧宋留下来的规制。 正南隔着一处小园子是知州的公堂,公堂后住着知州的家眷。 正北过了两道封死的门和本州推官打隔壁。 她进这院子时,还要从通判的家门前过。 一个月前她随着述律元的商队进城时,她亲眼看到街对面,就是保靖军的军衙门。 此地隔着淮河,遥遥与楼云的楚州对峙。 她苦笑了起来。道: “我还得庆幸我没有把空明大明的舍利托给述律完。请他送过去呢。” 在金阁寺里,舍利和奉养佛品只怕就是一把火烧了的结果。 从季辰龙进屋起,就一直没有出声的程启年微微一笑。摊手道: “我所言不虚,季娘子这一次应该相信我了吧?” 因为他的开口,季青辰和季辰龙的脸色都是一沉。 季辰龙的笑容冷淡异常。 她的眼眸一转,落在了程启年那张虽然年轻。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庞上。 她一点也看不出,两年前。他是怎么瞒过了季辰龙,居然和李海兰搭上了线。 此间是季辰龙的书房,淮河以北的屋子都是砖石结构,青砖铺地。墙上镶嵌两张双层的雕窗。 书案前摆了待客的一几四椅。 在长杆烛灯的照耀下,她瞥了身边另一张椅子坐下的季辰龙。 二郎的神色除了冷淡,并没有多少变动。 看来他也觉得这程启年绝不可能是李海兰移情别恋的对像。 她进宫备选的事情。也许这人早知道。 李海兰却不可能是受此人控制。 程启年的长相远不及二郎俊秀。 论人材,他虽然是黄七郎的老熟人。黄河伐帮程家的三公子。 但还没听说他自己做出什么事业,自然无法与唐坊季家的二郎相提并论。 季青辰和二郎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是在唐坊里,她和二郎搭挡做生意的习惯。 “这场大火和李娘娘有关?” 她突然开口。 程启年在这里苦等了她一个月,以金阁寺有天灾为由劝她不要去。 此外,他说的都是程家和黄氏货栈的交情。 因为季辰龙也觉得这回金阁寺进香来得奇怪,所以她忍耐了下来。 她也在犹豫,万一金宋开战,她无法在婚期前回来。 关索这一路上已经烦得她不行了。 更何况,她去金阁寺,本来就是和程家有了暗约。 她会在程家见一见这位三公子,打听一下西北商路上蒙古西夏对峙的消息。 “在下并不知道宫中的李娘娘,在下只是认识唐坊的李三娘子。” 程启年回答得滴水不漏。 烛光照出雕窗外的人影,季青辰知道门外守着姬墨、关索,还有季辰龙的心腹。 季龙龙哧笑一声,突然道: “我如今也算得上是当朝国舅,李娘娘的堂兄,什么李三娘子我却不知道了。” “……” 不仅是程启年半晌说不出话来,就连季青辰也忍着没敢去看季辰龙的脸色。 金国国主因为宠爱李师儿,把她进封了九嫔之一的昭容。 而且,还因为那同姓不婚的进宫借口,他恢复了郑洪的旧姓,重新让季辰龙姓了李。 季辰龙现在的名字叫李铁儿。 季青辰在进宿州前就听到这消息,到现在她都没敢在二郎面前问起过。 程启年当然知道李师儿就是李海兰,他现在也知道季辰龙和李海兰订过亲。 他那镇定自若的气势终归还是被压了下去,苦笑拱手道: “季兄,当初我与李三娘子商量进宫之事时,我确实不知旧事,我只是听家父提起过黄世伯,提起了唐坊的季娘子……” 他要早知道李海兰和二郎有婚约,他怎么着都不会去兜揽这个麻烦事。 他真是太冤枉了。 季辰龙面无表情的模样让程启年心中发毛。 “程公子客气,我的堂妹在宫中受了程公子的照抚,才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将来我升官加封也是易如反掌。我还没来及感谢程公子的大恩大德……” 听他讥讽地说到这里,程启年已经是一脸苦相。 季青辰叹了口气,把话接了过来。 “程公子是全真教门下?” 程启年如释重负,连忙道: “在下还未曾有幸列入门墙。重阳祖师在陕西凤庭悟道,我早已经赡仰过仙迹,诚心入道。如今长春真人游方天下,广收门徒。在下也仅是宿州灵壁县松风观的方外护法而已。” 他就是在松风观,遇上了李海兰。L   ☆、229 回转楚州 烛光下,季辰龙的脸上一半阴影层层,另一半仍然是禁欲般的苍白。 他看着程启年的神色更冷。 灵壁县是宿州辖下五县之一,前几年金宋边战时设有猛克千户府。 那里就是季辰龙早初在金国落脚的地方。 李海兰来灵壁县找他时,曾经屡次去过这松风观。 因为唐坊里就有宋商建起的小道观,李海兰也不时会去,所以他那时根本没有在意。 他哪里能想到,李海兰进宫前就拉上了全真教这个外援? 连季青辰瞅着这一身俗服绸衫年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程启年,都在心里暗骂了一声: 妖道。 “李三娘子虽然是外夷归来,却心怀大义,在下久已佩服。我听她说过,她在唐坊十年,一直听教于季娘子。季娘子不忘故国,收容灾民,万里回归大宋,如今金国生灵涂炭,想必季娘子早已经痛心万分……” 程启年肃容拱手,开始游说外加拍马屁,季青辰却已经听不下去。 她直接截断,道: “水力吊装机不能卖给你。” 更不要提这人居然还想买唐坊火器。 “……” 程启年顿时语塞。 不等他卷土重来,她直接笑道: “烧了金阁寺以后,贵教是希望金国国主能罢去禁绝全真教传教的旨意?” 她冷眼打量着程启年,发现此人虽然年轻,长相平常,但眼睛里自有一股坚毅之色,让他平常的相貌透出一分慑人的气质。 “或者,李娘娘还会向国主进言,请他派使者去你们全真教的道观里进香,求保佑?” 因为空明大师出身的金阁寺被烧,她当然是暗怒在心。 她知道金国国主宫中汉人不少,李海兰也有足够的脑子在宫中保全自己。 但做宠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她进宫不过仅两年,就已经由宫女升为九品女官。由女官而六品夫人。如今已经是进封正二品的九嫔之位。 仅凭李海兰一名毫无背景的汉女,岂能如此顺利? “想来,金国国主宫中的内丞梁乞奴。也是你们全真教门下?” 季辰龙突然插言,显然也是早有怀疑。 今日这程启年暗示身份后,他才想明白李海兰敢于完全脱离唐坊的原因。 她和他季辰龙断绝婚约,其实就难以在唐坊容身了。 程启年笑而不答。 季青辰几乎都要后悔。唐坊的宋商为了保佑出海安全,在唐坊河道口附近前后修起了三座小小的许真君道观。 因为许真君是五代时有名的治水神君。所以她对坊民们去道观里修香,不太在意。 她自己还是驻马寺的寺奴呢。 她实在没料到李海兰出了唐坊,就遇上了神棍。 …… 李海兰进到了北苑映霞宫,看到了面色沉郁的完颜景。 “陛下……” 她知道是因为金阁寺的大火。让这位国主更加怀疑他触怒了上天才会没有子嗣。 所以他才以避暑之名住到了城外北郊的离宫里。 完颜景看到了她华服端丽的身影,唇角泛出一丝笑,召手让她走了过来。 “听说你父亲在城外有几座田庄。既然出了京城,你不妨宣他来见一面。” 李海兰刚刚从中都皇宫被接到离宫。听得这话心里一惊。 多亏当初季青辰早有准备,把田庄的名子过到了李文定的名下。 就算刻意去追查,也只能查到二等富户季娘子卖给他家三个水田庄子。 她靠在完颜景的胸前,想着宫中还有一位比完颜景更不安的丽妃。 这次宫中遣使去金阁寺上香,是丽妃蒲察氏在女儿夭折后好不容易求来的恩典。 现在却付之一炬。 看到丽妃在宫中的病重,这更让她李海兰想起了大娘子。 如果没有金阁寺那老宋僧教给大娘子宋文、宋书,还有很多古怪的工坊之类。 没有这些,就没有唐坊。 所以,她在松风观遇上了程启年时,她愿意静静听他说一些全真教的事情。 “陛下,真妃娘娘她为陛下求了一道命符,托臣妾转呈给陛下。” 她取出了全真教的一只长形杏黄锦袋。 锦袋中是一张鲜红朱砂符。 …… 季青辰鄙视地看着程启年。 她脑抽了,才会答应拿全真教驱邪命符换唐坊机械图的“大买卖”。 “程公子,看在黄七哥的面上,程家非要买水力吊装机不是不能商量。” 程启年完全看明白了她的眼神。 五万贯宋钱加上十道全真教命符的出价,他以为她很好骗? “是我孟浪了,听说季娘子一直是佛门檀越……” 他马上表示价格好商量,眼睛瞟过了她发髻上的佛钗。 他深知,俗人信教,不论是信佛还是信道,都是求个平安和下辈子。 商人更是想求现世的发财。 他出价不过只是试探,只要她信鬼神报应,他就不怕不能说动她投入全真教门下。 到时候,唐坊工坊里的机械还需要买吗? 约好了明日再来拜访后,季辰龙面色平静地送了他离开。 回书房时,他却带来了密信。 “阿姐。你看。” 季青辰诧异地看了楚州城传来的消息。 楼云已经回了山阳城。 他还要来接她回去。 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中都城见李海兰,看完信后她却已经拿了主意。 “安排我过淮河,回楚州吧。” 她叹了口气。 金阁寺已经去不成,季辰龙她也见过了。 总不可能让楼云真的冒险来接金国,来宿州接她。 “我连夜安排。” 季辰龙果断应承,但季青辰却能看出他还是盼着她去一次中都城的。 “二郎,现在时机不对……” 她还未多说,季辰龙就笑了起来,道: “阿姐,你放心。现在的局面,眼看着就要开战,我这里也脱不开身去中都见海兰。” 虽说是连夜安排,为了不给二郎带来后患,季青辰坐上回楚州的船却拖了好些日子。 她离开宿州是大半个月之后。 她没有骑驴坐骡车从商队里走,也不可能直接从宿州渡河到对岸。 她是坐了季辰龙安排运粮的金国漕船,从宿州向东坐了三十多里。 她在金国的漕运码头上停泊,过了两天后终于等到了楼云特意费心安排来接她的船。 王世强回宋国的使节船。L   ☆、230 同船一夜(上) 使节船从黄河洛阳渡换了漕船,转进了淮水,又从洛阳驶向了淮东。 王世强站在船头,远远便看到了漕船码头上的二十来座漕船。 骏墨躬身站在他的身边,眼角儿一瞟岸上人堆,码头上人来人往,他偏偏就瞧着了关 河那小货郎在码头上买面饼子。 他心里便松了口气。 他被楼云派过来给王世强送亲笔信。 “王大人,是那条船。” 看着关河溜回去的方向,他悄声禀告着。 使节船上还有送行的金国鸿胪寺女真官。 王世强也不用多说,丢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左平。 左平连忙下到船舵处,唤了同行的王家随从,小心安排入夜接季青辰上船的事宜。 王世强回了船舱里,他还要和送行的女真官继续打交道。 季青城坐的是淮水上的运粮漕船,又挂着屯田判官李的官牌,十分容易分辨。 左平指挥使节漕船靠了过去,和她的船并排停下。 他见着她那船上居然人来人往,完全是一幅唯恐别人不注意的热闹劲。 “公子,小人看着有些不对劲。” 傍晚时分,女真官安排酒饭,还召了码头上的戏子来唱曲。 王世强知道这官员嗜饮,这趟送行的差事也清闲,当然不愁他喝不醉。 他在桌上笑着陪饮一两杯,左平悄悄走近,一脸迟疑,附在他耳边悄声禀告: “小人刚才去打听了,那李判官是李昭容的堂兄。他的船停在这里,他们金国漕上的河官、岸上的县丞衙门都送了酒食上来巴结讨好。季娘子居然和他拉上了关系?” 王世强心里也诧异, “许是楼云安排在李府上的眼线吧。” 他随意应着。 金国国主的生辰宴上,伴驾就是宠妃李昭容。 他虽然不会去打量宫妃的容貌,但对她的背景和她在宫中的手段却也知道几分。 在他回来前,宫中地位最高的真妃徒单氏因为违逆圣旨,佞道入邪。被降为了宫婢。 听说李昭容以往投附了真妃。才得已在宫中得宠,所以也涉在这一桩佞道宫案中。 然而真妃出了事,她却全身而退。 “公子。这宫案是因为国主看到了真妃私藏邪门命符,降旨清理宫闱,削了真妃的妃 位。但那李妃被国主训斥一顿后,只是闭门思过。生辰宴上还召了她伴驾。季娘子是不是和这位李妃暗中有了往来?” 因为李妃是汉女。左平陆续打听了不少消息,黄氏货栈在金国当然是有分栈点的。 借着这李判官的事。他细细禀告给了王世强。 “季娘子毕竟不是大宋人。和金人来往也说不定。” 左平的话渐渐有些了闪烁,“小人胆大地说一句,楼大人也不是。” “糊涂——” 王世强盯他一眼。 左平低头不语。 “季娘子是不会和金人来往的。这事上我能拿得定。至于楼云,他入了楼氏的族谱。就是我的姻亲。他要是勾结金人,连我也会被大小韩一并问罪在内。” 他知道楼云在楚州搭上了山东义军,揣测他在宿州应该也安排有内应。 说不定就是李判官身边的人。 “她到金国。楼云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是边州的军事,我们且不用管。你今晚好好安排。我有事与她商量。” 他答应接她上船,可不是为了打听她到金国来干什么,而是为了她的太仓工坊。 然而左平退下时,他还是说了一句。 “季娘子与李妃这事,你先记着就好。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是,季娘子必定会知道公子的好意。” 入夜后,女真官酒醉回房。 船上的女真兵卒都入睡后,在后舱无人的地方,左平带了王世强的心腹悄悄搭了三条船板。 季青辰和身边的一行人直接上了隔壁的使节船。 漕船宽大,女真官住在前舱,她被安排到了舱尾的大舱房里。 随行行李不少,堆在了舱道口的小舱间。 劳四娘刚刚出去收拾行李,她坐在外间喝热茶,就听得房门一响。 王世强走了进去。 “青娘。” 此时正是凌晨,他假装就寝,早有准备。 他系了披风拖着绢履,只有头发不便梳髻戴帽,免得被人看到怀疑,他只顺意挽了发,插了一支玉石道簪, 她早知道他必定会来,骏墨在上船时也悄声说道: “季娘子,我家公子说,王大人这次回京城可能会权理军械司,他是想把大娘子的工坊工匠都划进工部名下去。” …… 楼云在山阳城接到消息,王世强的船只要一夜,明天午后就能过境到楚州。 季青辰已经上船。 他放心之余,特意坐了船,从山阳城到盱眙县码头迎接。 下船进了驿馆,要歇息一夜。 随行的楼春进屋替他送宵夜,瞅着他一脸平静,隐带欣喜,随行的张学礼正在劝着他马上办亲事。 完全是对季青辰平安回来的放心。 他放下了食案,忍不住就道: “大人,王世强……” 王世强那明显就不怀好意,你就不怕他撬墙角? 日子已经进到了七月初,内室中打扮随意,楼云披散着长发,穿着宽大敞领的绸衫。 他端着汤喝了一口,瞥他一眼,知道他要说什么,笑道: “王世强的船上最安全。我是顾不了其他的。至于她免不了在船上和他打交道——太仓工坊她绝不会放手。王世强要工坊就是要谋她的家产,她岂会理睬?” 只要骏墨那小子事先提醒她,她就会明白他要的分寸了。 “大人,如果回来就办亲事,按例把家眷送回京城,这也是好事。” 张学礼摇着扇,暗示着。 淮水金宋边境四座边州里,都统制的家眷都在京城,唯有楼云还没有成亲。 他的族亲也只有并不太密切的明州楼氏。 他去京城时,不仅是大韩发面问过这件事。连谢深甫都暗示了两回。 楼云本来有八分气恼,恼怒她冒风险去了金国,偏偏金阁寺又发了大火,让他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现在听得她平安回来,气恼就只有了三分。 此时再想到成亲后马上就要送她回京城,他微微沉默。 他叹了口气道: “等她回来,我和她商量。”L   ☆、231 同船一夜(下) 舱房里燃了烛。 内外两间屋子,装饰雕精,十分宽大。 她不出声,坐在外间的方桌前不动。 王世强见她一身薄薄的开衩红白绢夏裙,身姿妙曼,但她头上还戴着上船时隐藏身份的乌纱帷帽,漆黑的轻纱笼住了上半身。 他只能从烛影里看到她眉鼻和下巴的秀丽轮廊。 ——从沧浪园游春之后,他与她也有两年不见了。 衣衫飘动,他解了披风,大步走近,隔桌在她面前坐下。 “……你回楚州是马上和楼云成亲,还是等一等?” 她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只道: “这次去宿州,我也是奉了官家的旨意。反正是要回京城覆命的。” 她的话王世强听明白了。 她的意思是,边州统军的家眷要留在京城,尤其是在这样的战前。这个规矩她知道。 如果楼云坚持成亲,她就成亲。然后被当成楼夫人送回去。 反正她要回京城。 王世强也从她这话里听出,她在宿州和李判官有交往,似乎是受官家之命而来。 “……既如此。你到京城了,开始和我们家走动吧。” 他毕竟提醒了一句。 “……楼夫人是楼大人的族妹,我自然就是要上门拜望的。” 她到了京城两三年,还从没去过王世强的京城宅子,也没有正式见过楼鸾佩。 所以,她也就从没有真正进入过京城的世宦圈子。 但和楼云成亲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谢家,她得开始和世宦女眷们开始交际。 第一位就是楼鸾佩。 “你成了亲。帮我向楼云打听一件事。” 王世强说得直接。 这才是他要私下和她单独说话的原因。 舱窗开着,河风吹入。 烛光摇曳,季青辰倒是有三分诧异,在面纱后凝视于他。 “什么事?” “……鸾佩她以前青梅竹马的男子是哪一家的。” 王世强并没有多少难堪的神色,淡淡解释原因, “我毕竟是商家出身,在韩府来往的都是官面上的人。和她往来的亲朋我到现在都没有熟悉。” “……” 季青辰知道他说的是楼鸾佩以前在明州家中的丑事。 但她也推测过。这事里至少有五成是楼家继母设套。想让楼鸾佩嫁给她娘家的侄儿,然后有两成是齐大夫人好心办错事。 那个流言里青梅竹马,与她约期私奔的男子最多有三成是个真人。 壶盏轻撞。王世强自行取了桌上的水壶倒水。 他端盏饮水时,灯阴掩住了大半的面容,她看不出他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只能答应问一次,但他说不说我不能保证。” 她轻声说着。 她和王世强想的是一样。楼云一定知道内情。 而她要还他这一次让她搭船的人情。 王世强见她答应得痛快,也想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然而。他却只能看到面纱下她模糊的面容 他也懒得去想,是他来得太快她来不及摘面纱,还是她故意就这样等着他来。 她这样只为了明天到了楚州,向楼云表示她在王世强船上的分寸。 “你就问一问楼云。鸾佩她在家中,每月十五通信的男子是谁。” 她听着,应该是王世强抓到了什么证据。便简单回答道: “好。” 王世强顿了顿,终于倒了盏清水放在了她面前。 “我回京城向官家交旨后。只怕就要开战了,你要是回京城,工坊的事我们也能好好商量。我应该是去工部挂职督造军械。铁料、石炭这一类都储备足够了,就是缺少熟练的工匠……” “你自己名下的工匠要急着献给朝廷是你的事。” 她淡定地一句堵回去, “还有黄氏货栈名下的工匠,你要和黄七哥商量好了。我也为你们高兴。把这些献给朝廷,黄七哥也少不了一个实缺官职了。” 她不等他多劝,摆明了价码, “我再怎么献工匠,那怕我做到国夫人,我也拿不到一府一县的实缺官,将来也坐不到政事堂的宰相之位。你拿到的好处比我多,凭什么叫我跟着你一起献工匠?” “……” 王世强哑然听到这里,忍不住就出了声, “当初我帮你走私火鸦枪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当初唐坊还没建好,我处处缺钱,那怕拿我这个人换个县夫人品级呢,俸禄也足够我眼红。但现在我不缺钱。”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你也知道那时说免费供应火器都是开玩笑。” “青娘……” 王世强见她翻脸不认人,意外之余有心要说笑几句,说起当初与她相识相恋的往事。 然而开门声微响,劳四娘提着包袱,推了门走了进来。 王世强收了声,劳四娘也被屋子里突然冒出的男子吓了一跳。 她刚才去小舱间整理行李,替季青辰拿几身晚间和明天下船时的衣裙,左平正帮着她们安排舱间,多说了几句话。 她心里机警,反倒快快地走了回来。 她一眼认出是王世强后,没有诧异叫出来,沉默在门边站住了。 季青辰提醒过她,上船后少不了要和王世强打交道。 她可是知道,楼云的心腹骏墨、关索都在隔壁。 大娘子说,不到必要之时,不用惊动他们。 王世强瞟了她一眼,知道这仆妇是不会离开了,他再转眼来看季青辰。 她却直视着他。 “你把工坊献给朝廷,二郎和三郎难道不会有好处?” 他知道,不马上拿出高价,他就可以离开了。 “他们做了官,诰命也是淑卿和……和海兰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站起了身,摆出了送客的架式,遗憾叹着, “可惜我是要嫁出去和他们分家产的阿姐,不是他们要忍一辈子气的老娘。” 劳四娘站在门边,只听这几句就大约明白是在说什么事,不由就忍着笑。 王世强无奈着站了起来,道: “你也不为了楼云?” 她诧异着,道: “我把嫁妆送给你去换官位,他会很高兴?” 她打量着王世强,“王大人是以已度人,觉得楼云心胸大度?” 他自己不还在打听老婆的旧相好呢?L   ☆、232 成亲之前 “……” 王世强无话可说,又知道她要回京城,不愁找不到商量的机会,便准备离开。 出门前,他仍是回头说了一句。 “按朝廷旧例,就算仅是订亲,也是家眷。” 不用成亲做楼夫人,她直接回京城也能算是楼云送了家眷回去。 眼见他出舱而去,劳四娘连忙上前。 现在听到王世强这话里的暗示,这妇人把包袱放在桌上,禁不住劝说着,道: “大娘子,要不等楼大人战事结束,再成亲吧?” 大娘子自己都愁着,只怕这战事只有两三分的胜算。 楼云毕竟是一方统军节度使,万一有个意外这都不去提了。 仅是战败贬官,季家和楼云结亲就太亏了。 “王世强的性情我知道,这回战事如果没把握,他是不会叫我把工坊也押上的。” 季青辰却诧异了起来,颦眉思索,叹着, “但前阵子我与楼云日日相对,他的脸色总是透出些不安。所以我才觉得把握不大。” 她不习惯叫楼云的表字,叫楼大人也太生分。 现在她还是连名带姓的叫着。 楼云自然是不在意的。 “大娘子,楼大人前些日子在山阳,他神色不安那是在担心你要去金国吧?” 劳四娘却摇了头。 季青辰也拿不准,她思索着两月前和述律元同行时意外得到的消息,道: “金阁寺大火,于氏应该能找到借口回淮阴。要不是她看到了述律元和王世强的往来密信,悄悄和我提起。我还不知道王世强手下的工匠已经拿了工部军械司官坊的订货。在为朝廷做军械。他既然自己能赚,我当然没有白献的道理。” 说到这里,她又苦笑着, “三郎少不了要在战事里帮衬楼云。我看着情况再和京城里商量工坊的事情吧。” 劳四娘也知道季辰虎巴不得这样的机会,笑道: “大娘子,倒是那姓述律的契丹人什么钱都敢赚。连金国的马匹、军械都敢私卖到大宋来。” “听说他在京城里的靠山是姓完颜。” 她随意说了一句,不再多提。只吩咐着。 “回了山阳,把咱们和于氏合伙做几笔生意的假消息传出去吧。等她回来要拿回家产也就容易了。算是谢过她传给我的消息。” 一夜过去,季青辰在码头上。看到船楼齐整,旌旗飘飘。 楼云一身常服,神态悠闲地接她到岸。 但在他身后,密布的淮河水面的水师船只太显眼。 这时。她就知道攻战近在眼前了。 他在这县城码头接人的时候,还在整备水师。 然而她和楼云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互相间的欢喜让他们暂时想不起这些。 “到山阳后,还请王大人移座去军衙门,本官还有军情相商。” 他和王世强客气致谢后,直接就把季青辰接上了自已的船。 季辰虎也在船上。 “阿姐。二郎那小子也不知道传的什么消息。连那寺里起火都不知道。” 他此时是重甲披身,手按腰刀,头戴着水师团练的六瓣铁盔。只露出了两只厉光虎眼。 “淑卿一直在问你,你快些回去。叫她不要担心了。” 季辰虎并不回山阳,和她见一面后,就去了他的标下的船上。 他的武职如今是实缺官,淮河水师团练。 “……要小心。” 她在舱中沉默,楼云连忙安慰,季辰虎这回只负责粮草押运。 “他倒是想到前军去,但你说过他性子在军中容易暴躁。所以我让他走海路给李全运粮。除了他我军中也没人有海运的经验。” 她觉得很合适。 海运八个月一个来回,除了海上的风险,等于没让三郎上战场。 楼云推测她应该是知道另一条更方便的海运线,所以才买了太仓的地。 但这条海运线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之中,新航路的风险历来不小,所以并不去追问她。 “要回京城办佛会吗?” 楼云陪她坐在船舱中,柔声问着。 她因为失约离开而有些歉然,见得他并没有发怒的样子,自然点了点头。 按原来的计划,她要去金阁寺供奉了空明大师的舍利,然后再回西湖灵隐寺办佛会。 以求在京城世宦人家之间,渐渐洗去季家的外夷印象。 尤其是在她退亲后。 “那过两日,你还是回京城吧。” 楼云显然为她的计划松了口气,便也不去计较她失约离开让他万分担心的事, “城里反对北伐的清流并不少,陈文昌在京城,万一我这边出了事,不论是胜是败,你都有个转圜的余地。” 她凝视着他。 他说的话并没有错,她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然而,事情应该没有这样简单。 “如果胜,楼大人就得和大韩争军功。如果败,大韩的相位不保,楼大人就算平安回来,也免不了要受贬。” 远在宿州的季辰龙都如此地清楚现在的局面。 他还自嘲着,道: “倒是我在宿州,阿姐半点不需要担心。胜了就是高官厚爵,败了也要升官发财。” 他叹息着, “谁让我是李昭容的哥哥?” 等到下了船,她已经把季辰龙要她带给楼云的密信交付。 她虽然没看信,却从季辰龙的言语中能推断出,金国对大宋的备战有所察觉。 王世强按惯例去金国贺寿自然是为了掩饰。 “城里不安泰,我让关索他们先送你回城东季府。” “我去看看淑卿,然后我还是去青龙寺的龙树精舍暂住吧。” 楼云顿时欢喜,道: “好,那里离我的衙门近。这几日我拨出空来就去见你。” 楼云和王世强下船后就要去军衙门里的商量公事。 季府那里早就有有了车来接。 骏墨是楼云随身的书童不能离开,关索等人在战事里也有军职,他就让小关河随车送了她回季府。 季青辰刚上车时,楼云突然又无声半揭了车帘,瞅着她。 看着他古怪地笑而不语的样子,她知道他要问什么,忍不住掩唇小声笑道: “我凌晨才上船。在船上和王世强说了五六句话。为了工坊的事。”L   ☆、233 联姻琐事 看着楼云带笑的眼,她又补充了一句,道: “因为是上船时就说了话,所以的帷帽还没有摘。” “我可没问这个。” 楼云心里满意,偏偏假惺惺地摆着严肃脸,“我忙完了公事,去青龙寺陪你一起用饭。” 说罢,他笑着去了军衙门。 劳四娘站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看着他的背影啧啧地嘀咕了一句,道: “明明是个小气人,可怜还要强撑成这样。” 季青辰上了车,坐在帘内笑着道: “你难道还不满意?我是知足了。” “妇人我哪里敢不满意楼大人?” 劳四娘陪笑着上车。 她觉得楼云为了接季青辰平安回来,安排了王世强的船,那已经是用心。 更何况她还比季青辰要心虚,楼云毕竟是三品高官,翰林出身。 就算他不肯安排王世强的船,或者非要计较他们在船上相见这些,劳四娘也会觉得理所当然。 她都觉得,王世强赶着凌晨上船时相见,那要说没有别的心思,她可不信。 她在季青辰面前大拍楼云的马屁,说笑着,车到了季府。 季青辰先去看了怀孕的许淑卿。 天气有些热了,竹帘子挂得内堂里绿意荫荫,她丰润了少许,斜倚在云床上,穿着一身宽大的粉红衫子外罩着鹅黄短背子,面色娇艳如花。 看起来比楼玲那小姑娘还要气色好。 季青辰放了心,笑着道: “果然和以前不同了。” 许淑卿现在的姿色,天生丽质中透出三分的雍容。 就算是不施粉黛,穿着绢衣素裙。她的模样都能叫她想起宫中荣宠不衰的贾贵妃。 于氏长得不错,但和她的姿色比起来,那就天上地下。 许淑卿和三郎如果能从此好好过下去,季青辰是绝不会多插一句嘴的。 “我今日见了三郎,他一切都好。你尽管放心,我的亲事我自己会打算。你安心养胎就好。” 许淑卿欢喜着,说着楼府上的张大人一直在安排亲事。不论是酒席、喜服、马轿、嫁妆都仔细用心。 这回可不像在京城要让季青辰自己操办了。 季表辰深知边州里安排得再用心。因为选择太少,和京城无法相比,但既然她自己不用操心。自然不去计较。 她笑着一边听,一边叫了季妈妈收了她从金国带回来的皮毛礼物。 其中还有季辰龙送给许淑卿的。 他们也算是一起在季家小院里处了三年,是兄妹又是伯伯和弟媳妇。 许淑卿喜欢这些,让柱妈妈挑出几张来。让她看着几箱子皮毛。 她在一边饮着歇夏茶汤,也不需要问这两月三郎和她过得怎么样。外面是不是又有了女人,她看到季辰虎在水师里就放了心 楼云治军严在楚州是有名的。 季妈妈和柱妈妈都在季府里,许淑卿不用管家事,现在过得很舒心。没有什么要埋怨的。皮毛收起后,她想起许老四让她在大娘子面前提的事。 她偷觑着季青辰的脸色,打听着道: “阿姐。李先生和海兰怎么样了?” 没人和她说,她能猜出季辰龙在宿州。否则李家人绝不可能去金国。 她和季辰龙的情份不错。 季青辰苦笑着,为了二郎的脸面不好说他和李海兰之间的变故,只和许淑卿说了一些唐坊里的事。 北坊有几十户经了李先生安排,迁到了宿州。 因为灾民多,落籍反而容易,金国人有归正人的户籍,季辰龙正管着召流民屯田的事,给他们全落了本地良民的正籍。 定居开荒和流民一般无二。 反倒让许淑卿羡慕了起来。 她在楚州为船帮里的坊民落籍,就算有季青辰事先的安排,也费了不少力气。 三郎不管这些的。 “阿姐,秋兰姐姐的亲事我有法子。” 她想了想,让柱妈妈去唤了一个仆妇过来。 季青辰打量着,这仆妇个子偏高,精明干练的模样,长相一看就是北方迁来的后代。 见过礼后,她禀告着: “和秋兰娘子说亲的那一户举人家,有七八十亩地,说是耕读传家。但妇人知道,他家仍有四条船租出去,是吃河上饭起家的。专接雄风帮的货。只要迟社主能为这门亲事再周旋几句。这门亲事没有不成的。” 她在内屋门槛外恭敬回答着。 她年纪上了三十,现在也是穿了黑绸裙的管家婆,她的声音洪亮,说话清晰不待言,腰腿看着极是矫健。 在她进来之前,季青辰就听柱妈妈小声说了她的来历。 兰英社不仅是弓箭社,也有社员互助出份子钱,在红白喜事上轮流受捐的好处。 这仆妇家中南逃时就有父兄学了弓刀,身在边州为了活命也把这箭术教了她。 几年前金国攻打楚州,城破在即时她是上过城墙的。 连楼云都提起过她。 所以许淑卿把她从飞云社请过来时,跟着过来的街坊四邻不下二三十名,这些人就算不是箭上的好手,自己家中也是备了常弓。 迟冀北那是火冒三丈。 现在能帮着季府来牵线说亲,他和许淑卿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且不着急。等我从京城回来,再看这门亲事。还请万妈妈你多为许娘子看看。替咱们帮里的男丁多说上几门亲事。” 季青辰待这仆妇也甚为客气。 说完话,赏了两块金国带回来的厚羊皮子,让她给家里孩子做冬衣。 这万氏恭敬谢过,低头退了出去。 虽然是重金雇来的管事,在许淑卿身边也算得上是女师爷,许淑卿说起这两年来为坊丁说下了六七门亲事,嫁出去了两名坊女。 有一半是借了这万氏在本地的人脉。 季青辰心中欢喜,夸赞许淑卿会办事之余,顿时也觉得,迟冀北借着社里的箭会和许淑卿往来实在是情有可原。 三郎和许家兄弟,当然是恨不得雄风帮倒闭,所有的货运全给了他们的水上船帮。 许淑卿却是一门心思要让坊民在本地扎根。 “要是海兰也和你一样……” 她拉着许淑卿的手,欢喜她如今果然是不一样了。 “二白送到楼大人府上去了?” 形影不离的吵人小狗二白在她怀胎的时候,被送到了楼府上陪四白,季青辰见得许淑卿日渐有了主意,反倒是李海兰让她忍不住就暗自叹了气。L   ☆、234 渐渐成人 李海兰有了全真教的暗中支持,她要维持国主的宠爱,想是不难的。 但她暂时没看出,这对唐坊有什么好处。 仅是迁坊民落户籍的话,季辰龙现在做得足够好了。 “阿姐……” “怎么了?” 季青辰一惊,醒过神看许淑卿,见她羞涩着欲言又止,她的头一个反应是: 迟冀北被赶到淮阴做县尉的事叫她知道了。 难不成她要来说情? 季妈妈站在云床后,自然看到她的神色变动。 好在季青辰自知经了李海兰的事情后,她心底担心着三郎和许淑卿情份出问题的,所以容易多想。 她太熟悉许淑卿,再看一眼,马上就知道是许家兄弟在她面前说了话,让她来托情。 以往在唐坊就是这样。 许淑卿那性子,只在一件事上会害羞胆怯,都是为了替她几个哥哥来说话。 尽管她那几个哥哥以前没有管过她,但她回忆中印象最深的,却是哥哥们在外面打战捞渔回来,心情好的时候会丢给她和老白几条鱼。 她要是被外面的孩子追着打,只要逃进了许家兄弟的的地盘,谁都不敢进来。 除了季辰虎。 以前她可以视而不见,现在她不能让许淑卿费神,索性就直问。道: “为了船帮里的生意?想让我和楼大人说说?” 许淑卿涨红着脸,轻轻点头。 “我正好要问这上头的事,我和他们去说。” 她要骂许家兄弟,当然不会让许淑卿知道,只安慰着。 “你好好养身体,我的亲事你不用操心。” 坐了近一个时辰,天已经晚了,西斜的阳光透过竹帘在内堂地砖上抹上暗金。 她和许淑卿一起用了饭才出了季府,到了车边,看到季妈妈居然送了出来。 “大娘子。” 季青辰放了季妈妈在这里没带去宿州,就是为了照顾怀胎的许淑卿。 此时听了季妈妈说起。迟冀北在淮阴还送了礼物到季府。 “是给三郎。还是给淑卿?” “雄风帮上月还和三郎的船帮械斗了一次。是楼大人压下来的。迟社主是把礼送到兰英社然后转呈到了季府。” “……” 季青辰点了头,看了一眼府门内白衣黑裙的万氏, “迟家有女眷嫁到了雄风帮。冒然走动是有些不妥。两家社里往来也没错。但我们来此地三年了。妈妈问问这位万姑姑,迟家有什么旁支女眷可以让许娘子往来。多送些礼求着引介吧。” 季妈妈微一迟疑,季青辰便知道了她的为难。 她送季妈妈来季府时,还特意叮嘱过。她和柱妈妈是来照顾许淑卿的身体,府里的钱财用人要许娘子交给她们再去办。 说起来。季妈妈是她的人,万氏才是许淑卿自己的人。 她虽然是阿姐,到楚州完全只是路过。 “许娘子才是季府的主母,妈妈看着办。” 她叹了口气。“她以前组了讲唱社,现在组了兰英社,论起管事我是不担心的。” “大娘子放心。老妇知道分寸。” 她叮嘱了季妈妈几句后,一路坐车去青龙寺。 大街热闹依旧。酒楼彩幌随风,看不出征战前夕的肃冷。 楼云治理军州自然有手段, 现在是七月,敬佛的富户都愿意到城外的山寺里去订院子歇夏。 青龙寺虽然古树荫阴,河风吹抚,仍然香火旺盛,订院子的人家还是比佛诞时少。 早有小关河先来订了龙树精舍,安排了茶点,一切妥当地接了她进来。 二白和四白汪汪地叫着,她进了院子,笑着捉了果子给关河,让他带着两只狗玩去。 眼看着是晚饭时分,楼云那边也传了信过来。 他要和王世强等人在军衙门议事,今晚是不能过来陪她赏月了。 好在,她压根没指望他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来陪她,今天去码头接她时就让她欢喜了。 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是偏偏和陈文昌合不上拍。 “大娘子,还要写一卦密札送到京城?” 随行的劳四娘深知她暂居在这里,大半不是为了见楼云。 她已经把季辰龙告诉她的军情内容说给楼云听了。 她只是不方便在季府骂许淑卿的兄弟。 另外,黄氏货栈的别院,王世强是随时能进来的,里面的仆役也有他的人。 楼云相信她,她当然更要谨慎。 “去唤许老四来。” 她冷淡着脸色,让坊丁搬了长椅几案,她坐在了廊下。 许老四在季府里帮着管事,照顾三郎的老婆。 他和许淑卿的情份不深,多少有妹妹克死老娘的念头。 但有个漂亮妹妹总有些感情,再者他对三郎足够忠心,入夜了也不到外面去会相好,回来守在了府里,防着出事时找不到人来主持。 他还不知道她唤他的原因是为了宿州北坊坊民的事情,反倒以为是成亲上的安排。 “大娘子。” 季青辰在廊下写完了呈给官家的密札,天已经入夜。 军州入夜宵禁的鼓声在城中响起,许老四赶在这之前一步踏进了院子。 灯火高燃,院子里的夜香花驱着蚊虫。 他如今也是假斯文地梳了整齐发髻,戴了幞帽,穿了青蓝色绸长衫子。 只凭着他是许淑卿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的长相就不赖,只是偏瘦了些。 猴精的模样。 “大娘子要从驿馆铺户传信到京城里去,我可以马上替大娘子安排。” 他一进来就禀告着,知道她要是赶着成亲,就不可能马上去京城。 不论官家让她去金国有什么密旨,她先写一封文札送到京城里,再看官家要不要召她回去都不迟。 因为她不出声,他又补充着解释,道: “亲事的马轿和酒席,三郎都要亲自安排的,但楼大人说张学礼张大人老练细心,还是他们楼府里来安排好。” 他暗示着,这是你的相好抢着要殷勤,不是我们这些人不用心办事。 “不许北坊坊民迁到宿州的事,是你给三郎出的主意?” 季青辰平静问着。 这小子力气不及其他几个兄弟们大,专一喜欢给兄弟们出坏主意,这才让许家兄弟在南九州的渔村里成了本地一霸。 季青辰一看到他和三郎在一起就头痛。 三郎那就像是暴发户的酒肉大官人,许老四就是一肚子坏水的帐房师爷。L   ☆、235 残月私语 “大娘子,并不是我的主意。我们都是中土汉室子孙,哪里有迁民迁到金国,给女真人种地的道理?再说了,唐坊从不和外族人结亲的。” 他说得是冠冕堂皇,她可没忘记他跟着三郎在外面养扶桑女人的事。 她不理他明显是借口的废话,只骂道: “楚扬河道上的生意虽然好。但你们南坊的人都太多了。你就这样没成算?再迁回一两百户,西河道上就装不下了。我现在还愁着找地方安排你还要去占北坊的人丁?” 三郎给唐坊传信,不许北坊人丁迁到宿州。 季辰龙和她提起过了。 “大娘子,哪里会安排不下?” 许老四连忙说着船帮里的种种安排。 西河道过长江,通淮河,到了金国榷场虽然不能直通中都,却能从黄河洛阳转运。 三郎为了在此地立足,是大娘子拉上了江浙海商和本地的豪强一起买河船。 过了三年,河船都已经二百四十三条,少不了三郎亲自出马,拉了一州四县的沿河厢军船丁进帮。 此地连接扬州和江北榷场,北经洛阳通黄河,南经过扬州可到临安。 “只要大娘子投了股的东河道修通,这里就直通长江可以直到鄱阳湖。” 许老四摩拳擦掌,总算还记得那河道里有季青辰砸的钱, “大娘子,我听说江西那边有水路到福建,茶叶就是那边最赚钱的货运买卖。而且大娘子不是买了太仓的地?” 他眼灼灼地看着季青辰。 要不是季青辰早知道他的德性,不定还会误会他对她日久生情。 “大娘子,楚州这里不就可以过长江直到太仓口?大娘子的先见之明我早就佩服之至。咱们把唐坊的人都拉上。怎么就占不了这一块的聚宝盆?咱们在九州的时候——” 他这里正口水直流,说得兴高采列。 他完全就把这大宋当成了自家的天下,想怎么占就怎么占。 二白和四白的狗叫声蓦然响起。 他一回头,却看到楼云站在院门前。 这位楼大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如今看着他的眼神似笑非笑。 许老四背上的冷汗马上就下来了。 他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德性,一说到抢地盘捞钱的事情就像看着了绝世美人,所以他虽然忠心三郎。觉得船帮是三郎分家后的私产。大娘子不能插嘴。 但他心里,也是服气大娘子有眼光在唐坊占地的。 好几回季辰虎和他大哥都和他提过,他喜欢大娘子大家都知道。但还是不太配…… “大人!小人是马上要就要回季府里去,小人告辞了——” 见得楼云的脸色如此不善,他哪里还敢留。 季青辰看见楼云过来,已是惊喜。再见得他一脸捉奸夫的表情把许老四吓得飞逃。 她也不由得失笑了起来。 “怎么来了?” 她欢喜地提裙迎了出去,看着他一身官袍还没有换。应该是刚刚议事才完。 二白和四白跟着关河正玩回来,在楼云的脚边玩命地摇着尾巴。 “如今宵禁提前了。寺里游玩没人。太晚了就不方便了。” 楼云对着她,又换了一副“我很大度我压根不在意”的脸色,笑意晏晏。 “在和他说什么呢?” “还不是三郎船帮里的事。” 天色已晚。他俩又没有成亲,楼云只能是坐坐就要回衙门后宅的。 季青辰和他并肩坐在了廊下,喝了两盏凉汤。 虽然天际边的残月黯淡。她却偏偏看出了一支如意玉柄的晶莹。 因为他埋怨着热,她站起帮他摘了官帽。只戴了笼式帽巾。 她叫人拿了柄团扇子,小小地替他扇着风。 楼云在袖下握着她的手,嗅着扇风中的淡香,眯眼看着天上的月, 这些日子来的担心,还有军衙门的事务层层压下来,他已经有些疲倦了。 她轻声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着刚才骂许老四的事。 楼云笑了起来。 唐坊只迁来了三百户,壮丁四百人不到,船帮里的本地人反倒有上千。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虽然有些心计,但还是在唐坊呆久了。他想把南、北两坊坊丁都迁到楚州来,把帮里的本地人挤兑出去。” 季青辰摇着扇,轻叹着, “但这里又不是九州。那时候大家一条心是因为外面就是扶桑人?现在呢?那时候宋商帮着我们,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方便在九州长居,要借我们的力。现在呢?” 楼云笑着不说话,只问了句,道: “这回你去宿州,见着金国那边黄河、淮水两地船帮上的人了?王世强和我说了好一通。听说宿州的粮运就要靠黄河运到中都的。” “见着了黄河上来的程家人。” 她也感慨着,突然又不觉得许老四心太大了, “程家和全真教关系深。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想从我这里买工坊机械这些东西,偏偏不给我说个底,我就没理他们。” 看在二郎心里难过面上还要撑着的份上,她都没办法去和程家人打交道。 楼云安慰着她,特意说着让许老四娶个迟家的女眷,或是本地人家的女眷。 他就不会天天想着要在楚州吃独食了。 他楼云都不敢这样办事。 季青辰一听这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着, “他是有本事,在山阳和淮阴各有一个相好的娘子。他自己不急着成亲,难道还要让三郎手下的兄弟们也独着?” 楼云听得她这样骂,心里更熨贴了。 毕竟是天晚了,他只坐了一刻钟,就恋恋不舍地起身要离去。 她心里想问问成亲的事,楼云看着又完全没提的样子。 他只说了让她回京城。 “张大人那里……” 楼云只提了半句,又笑着去叱二白,让它老实点跟他回去, “我写了文书送到京城,把这回去宿州的事禀告了。” 她知道楼云也会写密札上奏,“也许官家不会叫我回去。” 楼云却没有答话。 他只是看了她半晌,抚了抚她的脸庞,她看出他神色不太好,忍不住道: “这战事局面真不好?” “我这里还好办,但从长江上攻江州、建康府、江陵府的那三路就难说了。” 楼云想起刚才许老四提起的江西那边的茶叶,摇了头, “那边的茶叶贩子走私厉害,刚起了一处谋反的乱兵。”L   ☆、236 意外来客 进了八月里,甜香桂花开满了山阳城里城外,连森严的军衙门前也处处落花。 本是赏花时节,军州城中各府女眷的走动却早已经停歇。 各府不到确有急事不会互相拜望。 最多差一两个婆子传话。 这倒方便了季青辰。 “大娘子。楼大人有三四日没过来用饭了。” 劳四娘的心里,觉得楼云每日过来是好事,尽管她要担心大娘子和楼云成亲之前见面被传出去闲话。 然而现在青龙寺里,桂花树从前殿开到了后殿,在佛殿琉璃瓦上黄云漫天。 除了僧人却看不到一个赏花游玩的人影。 城中家家关门闭户,闲话无从传起。 她又要觉得楼云不常来,外面的战事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应该卷铺盖逃走。 “没来就表示战事很急。” 季青辰虽然镇定,心里也琢磨过这些事, “如果要逃走,他应该还会知会我一声,叫上我一起逃的。” 她笑着安抚劳四娘,“你看他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召了姬墨说了半会话,又把楼春他们留下,不就是教他怎么保着我逃走?这件事我还拿得定。” “……” 劳四娘听着这样的安慰,心里也不觉得高兴。 京城的斥罪诏书已下,官家终于把完颜叔叔痛骂了一顿。 骂过之后,就要开打。 淮河水师已经横渡过河,攻打宿州了。 官家没传话要她回京城去,季青辰就心安理得地住在了山阳城。 眼得见和楼云见面都难,成亲的安排也不可能提上来。 她索性就闭门不出。只隔几日让姬墨去季府问问许淑卿的情况。 “大娘子,季府那边的万妈妈过来了。” 姬墨在院门前叉手禀告。 桂花树下,他踏着一地落花,国字脸上神色凝重。 他头束武巾,外罩皮甲,手按腰刀。 完全是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 “她还带了两名婆子,说是江西那边的茶商大户韩家有一位管事过来拜望三郎。但三郎不在府里。韩家让两名婆子求见了许娘子。许娘子觉得做了不主。请她们过来拜见大娘子。” “江西茶商?” 季青辰神色诧异,和劳四娘互换了一个眼色。 从江西到楚州,要经过长江。但长江江面上正杀得如火如荼。 这位韩府管事还能过来自然是经了都统制的首肯,由长江江操兵船送过来的。 一名管事就有这样的能耐,韩家在江西绝不是普通的茶商。 “让她们进来吧。” 天色一直有些阴晦,脚步声响。万氏还是那样白衣黑裙的干练模样。 季青辰却看出她衣袖底下戴上了皮质的护腕,裙下的绣花鞋换成了千层底的马步靴。如果要上城。只是把弓一背,箭袋系上,裙子捞起就可以进入健妇营了。 季青辰见着她,先不急于问院门外的韩府婆子。反是切切托付,道: “府里虽然有许四爷和帮里的兄弟,但内宅里季妈妈、柱妈妈年纪都大了。淑卿身边还请万妈妈费心。” 万氏如今这副打扮当然不是为了上城,而是为了保护季府的内宅。 万一水师战败。金国围城,逃还是一回事。 最麻烦的是官军、衙役们都上了城墙去守城,城中安定无人维持。 除了金国奸细,城里还多的是借机作乱,想趁火打劫的地痞亡命们,要把他们镇压下去,依靠的还是大户们的自保。 “大娘子放心。” 万氏毕竟经历了一回围城,应付这些驾轻就熟, “许四爷已经和聚义坊里大户刘家、魏家老爷们商议过了,咱们三家为首和街坊们联户自保,壮丁组队出户巡查,敲锣为警。只要城不破,坊中绝无变乱。” 季青辰放了心,笑道: “我这里离军衙近,外人不敢过来。也让他们放心就好。” 万氏这回过来,除了为韩府引介,也是许家兄妹想看看青龙寺这边的守备如何。 如果人手不够,就把大娘子马上接到季府去。 青龙寺和军衙门只有一街之隔,她过来时看到一路上兵仗相连,铁甲森寒。 进到青龙寺,门外驻守有军衙门里的兵卒一百人。 到了精舍外,她看到了楼府的家将头目楼春和姬墨在树下商量着什么,寺中的家将、坊丁不下于四十人, 她知道这里不需要她操心了,这才低声说了韩府送了重礼,看起来是有事要商量。 季青辰上回从楼云嘴里听说了,江西私茶贩子谋反的事。 她知道,本地进攻金宋边境的官军最终是没有回军镇压。 这谋反还是被江西本地几位茶商大户联合镇压下去。 他们用家丁、家奴、还有本地的茶园户们组成了民勇团练,和亡命的私茶贩子恶战了两场。 听说最后斩首三百。 几位安定地方的茶商大户本就有捐来的官身,这一回被朝廷加封了六品虚衔。 她深知,这其中未必是谋反,而是生意上分利不均。 要说走私,她季家三姐弟不也是走私贩子起家? 只不知道韩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拜见,是为了什么。 “妇人们见过大娘子。” 两名婆子都是三十余岁的中年妇人。 韩家远在江西,离两浙路太远,只听说了楚扬河道上的兴盛船帮,并不知道后面还有唐坊。 “薄礼怠慢,还请大娘子恕罪。” 送上的礼单里本应该没有季青辰的份,但现在呈上来的金饰玉器,价值不菲。 临时准备也有这样的东西,韩管事身边必定带着大批财货。 季青辰在精舍主屋里见了她们,笑着让人抬了椅子,让她们坐下。 为首的妇人也姓韩,侧着身坐了。 “我家的三郎受了军衙门所召,又早有官身,这回去了水师里为朝廷尽忠。家中难免对贵客招待不周。” 她打量着这韩娘子,见她神情端庄,谦卑而不过于谄媚,身上的衣裙都是颜色庄重的绸制,包金的一钗两环简单精致。 她揣测着,此人应该是自愿投附在韩府为仆的老家人。 她季府里根基浅没有这样的家奴。 但如果家中兴盛,许淑卿有手腕,将来万氏一家人留在季府世代管家也不是不可能。 “大娘子客气,妇人们冒昧前来,打扰大娘子在佛门清修,实在罪过。” 互相的寒暄试探中,韩娘子也悄悄看清了季青辰。L   ☆、237 意外婚姻 只见这季氏容貌出众,小小的鹅蛋脸,杏眼桃腮。 虽然见识了许娘子的美貌后,这位当家大娘子并不算什么,但韩娘子毕竟是坐地大豪商里的内管事,家中几位老爷都有官身。 她跟着老夫人不知见识了多少官宦人家。 她一看这季娘子神情仪态就知道,果然是京城里见识过大世面的女子。 她身上的衣裳首饰也都是南边京城里的样式。 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能和翰林出身的楼府结了亲。 季青辰和她闲话了几句,便猜到这韩家的女管事并不清楚她的来历。 韩府不知道她身上有县夫人的诰命。 这女客事只是听说了她是季帮主的阿姐才过来拜访。 因为楼云提起过江西茶商,季青辰便陆续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她本来还想找个相熟的人替她引介,主动去结交韩府,没料到他们自动送上门来。 她便不去提醒这女管事,只是听着她说着来意。 “我家老爷早就听说季帮主在山阳的大名,也知道此地的雄风帮联合着一州四县的驴马、大车帮,还有边塞、堡里的吏目、武官一直在排挤贵帮。季帮主虽然不惧这些宵小,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帮众们跟着帮主就是为了衣食温饱,何必留恋这山阳城?” 韩娘子说得委婉,季青辰听了她这一番话,倒是对韩家刮目相看。 原来韩家想招揽兴盛船帮,让他们投附到韩家名下。 船帮在本地施展不开来,可以向长江发展,靠着替韩家运货助他家垄断茶叶生意。他们可以把船运开到长江码头上去。 至少在江西一带跑起船来,有韩府在就不会有人敢排挤他们。 “看来贵府的生意做得不小。” 季青辰笑语着。 她身后站着的劳四娘听出那“招揽”之意,简直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兴盛船帮是近两三年刚刚兴起的船帮没错。 三郎和许家兄弟的作派,看起来确实就像蛮横亡命的水上江湖。 在水道上的根基也比不上长江上的各大漕帮。 它和坐地豪商韩府更无法相提并论。 但要论靠山,季辰虎的靠山远比韩家还来得硬。 只是大娘子一直没出声罢了。 “我也早就想去拜望韩老爷,因为朝廷战事,不方便出行。这才耽误了。” 她暗示着她对这门生意很感兴趣。 韩府的底细她知道一二。 韩大老爷的阿爹。年轻时也就是一个小茶客。 茶客背着茶包走上一百里的土路贩茶,每斤茶赚上几十文的利钱,除了买分茶引、孝敬茶头、免不了还要被沿途各地的地头蛇盘剥。 为了多赚些。当然就要进私茶,卖私茶。 韩府不过也是个私茶贩子出身。 跟她季家是门当户对。 “只不过,我听说韩府的茶叶都是出自江西茶场,按例是不能过楚州的。做起生意来并不方便。京城附近的太湖茶场拉一些生意。也许才合适。” “大娘子说得是。但贩茶的利润是边蕃上最厚。如果能卖到长江上游,和大理、吐蕃这些外夷交易。太湖茶场就不算什么了。” 韩娘子极为沉得住气。知道她越是这样讨价还价,就越是有兴趣。 这女管事说到卖茶到外夷后,微一犹豫,客气万分提了一句。道: “我家老爷仰慕楼大人的官声,一直无缘拜见。大管事也知道这一回冒昧上门是献丑了。” 季青辰含笑不语。 韩府上门前打听过她订亲的人家了。 要卖茶到西南夷,怎么可能不先和楼云打交道。 “既如此。我就直话直说吧。” 她淡淡几句,说了她的要求后。韩娘子虽然吃惊却也笑着应了。 “按说这件事,我在这儿就敢应了大娘子。但家有家规。我还是得回去禀告一声。” 季青辰笑着点头。 她知道,她的难处在韩府看来,完全就是小事一桩,但她毕竟解决了一个麻烦。 女管事极是精乖,见她提的要求少,知道这只是先期的条件。 她就没敢提请季青辰为韩老爷引介楼云的事。 再三问候了楼大人后,她和同伴一起离开了青龙寺。 见得人影远去,劳四娘替季青辰呈了一碗温凉桂花汤,不仅就摇头道: “长江上还在打战,她们家却忙着攒家业。” 季青辰见过了述律元那样贩卖马匹到大宋的金人,现在见着韩府这样的反倒不觉得奇怪,只笑道: “他能过来,就表示长江上的宋军节节胜利。这岂不是好事?” 劳四娘深以为然,却又道: “韩家靠着镇压谋反控制了江西茶场的货源,又四处招揽小船帮,要组一条自己的船队运货。她们家这样看重楼大人,只怕是想借着楼大人在西南夷的人脉独占榷场的茶叶生意——看起来倒像是咱们唐坊原来的气势。” “除非他们家是姓赵呢,否则那里有这样好的事。” 说罢,季青辰唤了姬墨,让他暗暗跟去打听了韩家人现在的住处。 结果,那位韩管事却是住在了城南的魏家。 “魏府?” 季青辰有些意外。 魏府离季府不过是三条街,同一个聚义坊里。 “朝廷法制,装茶的器物必须是官品。魏府里做的是官坊茶袋、茶罐分出来的私坊生意,一直就走着水路运出去。和三郎的生意没冲突。所以和咱们家关系不错。魏府的货在山阳城却少得很。” 她想起了许淑卿和她说过的话,笑了起来,道: “我还纳闷他们家的官制茶袋卖给谁。原来是早就投附了韩家。” 她把心放下,传话叫了留守坛口的许老大和几个南坊头目过来。 见过礼后,她在主位上,问起他们愿意不愿意娶江西那边的女子为妻,又道: “我知道你们是看不上本地普通人家的女儿,才拖着没成亲。咱们唐坊里出来的男丁,不单是舞刀弄棒,也都识字算帐。学的东西也杂了些。本应该给你们配一些能识字,有家底人家的女儿……” 至于他们在外面胡混的事情,她没有再说。 三郎收敛了后,帮里的兄弟被他抓着每日操练,自然跟着收敛了。 三郎在盱眙接她的时候,也提醒过: “阿姐,你得给他们找老婆了。否则过不了多久还是老样子。”L   ☆、238 绝无此事 许老大坐在左首座椅上喝茶,也不和她客气,直接道: “我妹子一直在帮着说亲,但那些小地主、小商户人家,都和驴马帮、大车帮关系好。不愿意嫁到我们帮里来。大娘子办事是没话说的,楚扬东河道一修通,长江就能直到淮水了。就算是江西的人家,你只要看中了,我保着兄弟们直接去下聘,娶回来拜堂。” 季青辰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笑道: “你们南坊有你们的规矩,我替你们牵线,你去请了汪妈妈,让她早些过来帮着我了。” 说到汪艳芬这样的唐坊老人,她感叹一声, “三郎是汪妈妈看大的。三郎的孩子生下来时,也要叫汪妈妈看上一眼才好。” 许老大和南坊头目听她这一说,也都起了兴,大家伙儿议论起唐坊里的旧事。 一番议论后,许老大终于也埋怨了她一句。 “上回你去了金阁寺,坐的是我们帮里的船。楼大人回来那脸色,我都以为他当 时就要发作三郎了。你也是不知道,山阳城还有淮水上的一家四安船行,正眼红着咱们这条河道。你何苦去惹着楼大人,叫他看咱们兄弟不顺眼——他不过就是担心你。” 季青辰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家老四教给你的?如今你们南坊打算靠着我招女婿来养活大家了?” “这是什么话?” 许老大一愣,顿时恼了起来。 其他几个南坊头目也拍着胸膛叫嚣着,他们哪里要靠女人来养活? “不是这样就好。否则我还要担心,万一楼大人那一天不做这淮东节度使了,你们这船帮开不下去了。你家老四就要和三郎说。叫我把楼大人给休了。看着下一任是谁在山阳城充老大,能替你们保着这楚扬西河道,我就得改嫁给他去。” 南坊几人都知道她是骂着许老四,顿时都不出声了。 “……老四的心是大了些。还没看清如今这局面。” 许老大这几年沉稳了许多,终于是苦笑了起来, “如今在这山阳城。水路有水路生意,旱路有旱路生意。官面上的生意要和州、县衙门相公、各坐地商分润。私商手上的生意要和地头蛇分润。一个地方没摆平,就要出事。楼大人这几年做节度使,能扶着咱们船帮。又能叫别人不骂他偏袒,他也对得起你了。” 说了半响的话,劝了她早点成亲好好过日子,许老大才告辞而去。 他只留了一句。说他们唐坊来楚州的时机不对。 怪不得楼大人。 劳四娘听得这句,掩嘴笑着。道: “大娘子,妇人以为这许大爷是三郎的腹心,没想到还能说出这样讲理的话来。”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能抢到这条河道,是因为新河道支持了军衙门的战事。 但眼看着金人就在对岸。他不能光顾着扶植三郎的船帮。否则城里自乱了起来才是要命。” “是,大娘子放心。楼大人眼里只有大娘子呢。” “……” 季青辰失笑看她,然而劳四娘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 “妇人我听着消息,楼大人知道大娘子去金国。当时就痛骂了三郎一顿。说以后 不许大娘子坐他帮里的船。但妇人看大娘子回来的时候,楼大人可是一句话都没提。堆着笑脸忙着献殷勤。” 说到这里,她也期期艾艾地劝, “大娘子知道他担心了这一两个月。也该和他说几句心里话。他要是知道,你就是怕误了婚期才赶回来。他保准高兴。” “我以为他明白的。” 就像她以为,她和他在山阳见面后不过三四天就订了亲,不过半年就要成亲。 她是想补偿一下他。 可他还是会发脾气。 “大娘子,你这心思可不对。这可未必就是补偿他。大娘子和楼大人认识了三年。该打的交道只怕比陈公子还多。知根知底,该争的争过,该吵的吵过。大娘子心里是对楼大人放心的。” “……” 她歪了头,仔细寻思了半会,“这话,他听了应该会高兴……” 接下来几日,她耐心等着楼云。 他忙着军衙门里的事,好些日子没空来。 她没打算把楼云扯到江西茶商这件事里。 但她从许老大嘴里问清了,韩府来时坐的是江操兵船,前些日子又去兵码头看过,是有准备回去的样子。 但兵船一直没有来。 外面的战事谣言纷纷,都说长江上有一路官军已经败了。 到了第三天,楼云果然还是来用了一回晚饭。 “宿州被李全的义军占领了。” 楼云满饮了一盏山阳春后,志得意满之色不需掩饰。 她早命下人院子南面的檐下搭起了歇凉的卷棚,内外两间。 棚里向寺僧要了里外的桌椅、云床、屏风。 前军得胜的消息满城传到,寺监亲自送来了酒席,恭贺一番后放心地回去了。 楼云在酒席上说着水师在淮水攻打州城,李全的义军抄了后路,一举破城。 姬墨、楼春也站在卷棚外听,家将们守在精舍院门外兴奋议论着。 二白和四白摇着尾巴,伏头在桌子底下啃着肉骨头。 她笑着敬了楼云一杯,趁着他高兴,又让劳四娘去重赏了下人。 赏的是这些日子把守青龙寺,准备带着她随时逃走的坊丁、家将还有军衙兵卒们。 卷棚外的桂花树花影参差,六瓣黄桂落了满院。 楼春、姬墨自然是喜气洋洋,领着一干人上来谢赏。 楼云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劳四娘眼神好,以为楼大人觉得没成亲,不喜欢大娘子这样多事去赏他府里的人。 “大娘子……” 她借着倒酒,悄声提醒了季青辰一句。 也不知季青辰听没听着,她转头只顾着和楼云闲谈,说了说亲事上的事情。 她要去京城里买凤冠喜服,山阳城里没有她中意的款式。 楼云又看她一眼,微带些诧异。 然而他看着她微笑的脸,明白她早知道了一些军前的消息,他只能叹了口气。 他接了她的话,笑着说起,他托了张学礼打理亲事,他似乎在京城订了喜服,就是她以前喜欢的那间绣坊。 她在桌下安慰地拍了拍楼云的手。 楼云本来强撑起来的得意,渐渐转成了几份苦笑和安慰。 季青辰又命人去大雄宝殿上捐了功德灯,这才转了头,悄声道: “我去金国后,你骂了三郎一顿,还说了,以后在山阳城里没你的话,不许我坐他帮里船?” “……” 楼云本来带了一丝笑意的脸色全僵住了,好在他反应快,马上肃然, “绝没这回事。”L ps:抱歉,今天晚了。   ☆、239 亲事在即 “……” 见他一口否认,季青辰觉得还是不用和他说几句心里话,哄他高兴了。 就算她不说,楼云也能自得其乐。 楼云心虚,在桌下试探握着了她的手。 她未尝不因为楼云刚才的否认而又嗔又笑。 她和他在桌下紧握着手,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嫁妆用什么样式的抬盒,送嫁鼓乐订哪一间瓦子里的吉庆班子 成亲酒席在军衙门里办,前堂多少席,侧堂摆多少席。 劳四娘听得大娘子这样不害臊,心里着急。 刚才寺监要亲自进院来送酒席,她就不赞同。 可大娘子不听。 她没有再劝,毕竟这寺监这些日子抄写了三本空明大师交给大娘子的梵经原本。他对大娘子是赞不绝口,不至于坏事。 再者,成亲前私会这样的事情,在这军州里,只要没有官吏府里的女眷亲眼见过,绝不敢传出什么闲话。 但她如此明目张胆议论婚事,传出去,不仅是军州的女眷在背后议论。 将来回了京城,世家书香们就得当面嘲笑她出身微贱,不知礼数了。 她本来想暗示劝一句,却接了季青辰平平看过来的眼神。 劳四娘低了头,心里却发了凉。 ——前军难道不是大胜? 家将们笑着在精舍内外议论,如果前军再攻下几座城,朝廷里的诏命就来了。 楼云升官加爵,就能在楚州大办一场风光的婚事。 青龙寺里虽然没有游客外人了,但僧人、火工们也担心受怕了好些日子。 少不了有火工就借着给家将们送茶饭时,偷听着消息。 卷棚里的晚饭还没有用完。楼大人准备成亲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的大户。 没多久,城中各坊的小门小户都开了家门,安心地开始出来走动。 消息到了城南聚义坊魏府里。 魏大官人上了六十,就算穿了一身印大绿花白夏衫子也不显得年轻,他膝下有了二子一女,十二个孙辈,头发已经花白。 但为了魏家的生意能子子孙孙地继续做下去。他把自己歇夏用的凉轩腾了出来。打扫一新,恭请了给韩管家入住。 传信的家丁向前宅凉轩里走去时,魏府老爷正一脸恭敬。垂手站着。 他暂充师爷,陪着韩管事在书房闲话。 能有机会和韩大老爷身边的亲近人说话,这岂不是他难得的福气? “明翁,这几日见得贵府韩娘子、陈娘子的举止气度。实在是比一般人家的主母还要体面。果然是老夫人调教出来的。” 韩管事倚在了躺椅上,书房中的两名美婢扇风。又有两名美婢跪着捧了果盘。 纤指捻了水漫果子送到韩管事的嘴里。 魏老爷敬陪一边,比小厮还要有眼色。 他稍稍提起了韩老夫人身边的两位内管事韩氏和陈氏。 他把韩老夫人也只是县吏女儿出身的实情甩在一边,埋怨着他自家的老妻早逝,两个儿媳年轻粗鄙。不足以教导儿孙。 “明翁,我六个孙女儿里,有一个十一岁的孩儿。生得如珠似宝,最得老夫的疼爱。我想把这孙女儿送到韩府。在老夫人面前做个侍婢,好好学些规矩。不知可否……?” “要是一年前,这事情还成。” 因为收足了他的厚礼,眼前又有美人陪伴,韩管事的脸色还好。 他半坐着,挥退了美婢。 魏老爷连忙弯着腰,把耳朵送了上去。 他稍稍提点了魏老爷一句。 “孙女儿送到老夫人跟前,不是不好。如果被大老爷看上,说不定她的叔伯兄弟将来都要靠她。但大老爷最近的心思变了。不好这一口了,喜欢新妇人。” 这一年没出别的事,就出了个茶贼谋反案,这韩管事也感叹着, “那些私茶贩子敢和大老爷争茶道,倒把大老爷的雄风给激出来了。何苦来?大老爷生下来时没吃过苦,但十来岁时跟着在县刑房里历练,手里的人命多了,定案翻案是他的拿手好戏。哪一个案子不要去几条人命?如今有了儿孙才开始修身养性。何必去惹他。” “果然是大老爷,知道这新妇最叫人疼。” 魏进财只是个货郎起家的本地土财主,靠着韩府才发家,将来还指望着韩府从指缝里漏下些生意,让自家接下来几代还能富足。 他哪里敢议论谋反的事。 他只遗憾不能用孙女儿替两个儿子换前程了。 他只能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听了老妻的话,说是娶妻娶贤,两个儿媳妇都是小户人家的贤良闺女,姿色上实在拿不出手。 他就算是想不要脸,也没办法把儿媳妇送到韩府里讨好。 “老爷——” 外面在军衙门打探消息的家仆回府,悄悄请了魏老爷出来。 家仆小声禀告了楼大人要办亲事这消息。 但凡是在边州里的人物,没有不关心战事的。 他喜上眉梢,进了书房,拱手对韩管事道: “明翁,咱们楚州这边应该是一路捷报,就算是长江上的战事还胶着不动,楼大人军辕下的武宁、寿威两军沿运河进山东,拿下五六座州城应该是不成问题了。” 否则统军大将怎么有心情谈论成亲的事? 他在边州,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位将官因为忙着在榷场里捞钱,外面金人围城,府里娶妇纳妾,贻误军机,被弹劾为临阵怯战的。 楼大人不好这调调,他现在这副从容劲,将来必定是要高升。 在韩管家的颔首后,魏大官人唤了自家的管事进来,捋着花白的须发让他去内宅,和管家的大儿媳妇交代清楚。 “去和少夫人说。就说是我的话,虽然现在不好出门去走动,但早些准备贺礼。多用心。记得要送四份。” 管事连忙应了,都不用问,就明白一份是楼大人府上,一份上是隔壁季府上。 另两份是替韩府准备的。 “明翁,那季府大娘子在寺院里清修,为高僧祷福。送些金玉俗物只怕不入她的眼。” 他犹豫着要不要还送一份到龙树精舍的时候,韩管事一咳,笑道: “佛祖也喜欢铸金身。青龙寺的和尚就不吃粮了?更用心一些才好。不是为了她一个吃斋妇人,是为了让楼大人看到。”L   ☆、240 诰命落空 美婢走进,送上了消暑的汤饮。 魏大官人亲手揭了盖,挥手叫美婢送上。 韩管事就着纤手饮着凉汤,觉得这魏进财懂进退,会侍候,又给他塞足了好处。 他少不了要拉拨他们家一回,也能让韩府在那季娘子面前讨个好。 “这山阳城里的榷场巨商多。你如今虽然也是数十万贯的身家,却不是靠榷场吃饭,难免被排挤。” 魏进财听得心有戚戚道: “不只是我,连季府从两浙来这里河道主讨生活,也被排挤。” “季家在城内有楼大人顶着,在榷场有黄氏货栈扶着。他们怕什么?” 韩管事冷笑着, “等东河道一打通,他们能走长江水路了。山阳城的人还怎么把他们怎么样?这里离两浙太远,不知道他们家和黄氏货栈是什么关系。黄氏货栈的东主里有一位是京城里韩宰相府的幕客,听说如今也已经出仕。要交结上这样的人物可不容易。”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魏进财, “你也别想着把孙女儿送到老夫人身边了,季府是要给帮里的头目配妻室,你怎么就不知道巴结上去?” “这……” 魏进财为难了起来。 魏家内宅里,大少夫人正陪着两位韩府内管事在花厅外间里说话。 花厅凉爽,夏花如锦。 内厅间里,二少夫人带着两房六位嫡庶小姐,做些针绣,说些闲话。 得了公公的吩咐后,大少夫人的眼光就向内厅看了过去。忍不住猜测着: 把二房庶女送到韩府给大老爷做小妾的事情,不知道成与没成。 她先叫人去开了库,早些准备楼季两府的贺礼,又叹了一口气,向韩娘子诉苦道: “干妈,这备礼再用心。楼、季两府什么没见过?人情来往都要见面才好攀谈。上回去了季府,才知道了这位季大娘子在府里管事。实在是让干妈为难了。” 她愁着送再重的礼。也没办法见着季娘子的面。 韩娘子在八月天里饮着热茶。不紧不慢地笑着,道: “急什么?你们家毕竟不是榷商出身,根基浅了。没办法到她面前去。” “干妈说得正是。” 少夫人知道分寸。没敢递贴拜见过季青辰,更不知道她在京城里的事情。 她只知道楼大人最近订了亲,她这才想明白。 原来季三官人是楼大人的未来妻弟。 想到隔壁季府这样好的靠山,公公必定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看了韩娘子一眼,问了些韩府里教养闺女的规矩。也暗示了公公想让庶女为妾的意思。 接着,她渐渐说到了季娘子从京城过来,不知道喜好。 这就有了求教的恳切。 韩娘子笑了起来,看着花厅内间整齐坐着的魏府六位嫡庶娘子。指点道: “到了大老爷跟前为妾虽然好,但自家的孩子何必这样委屈。” 让小姐们同在花厅玩耍,这本就是请她看看女红手艺。容貌举止。 有请她举荐的的意思。 二房庶女虽然是容貌最好的,但要是嫡女被看上了。魏家也是愿意的。 舍出去一个女儿,还能保住下两代的富足。 “娘子们也是金奴银婢地娇养长大的,何不就让她们和季府里的舅兄、管事头目们结亲?好歹也是个正室夫人。在爹娘面前也能照应好。” 韩娘子提点着, “我们家二老爷如今正在京城里走门路,想去见一见楼大人。到现在都没消息。你们家掉下来这样好的机会,千万把握住了。” …… 要让自家的孙女儿嫁给船帮里的头目,这却是个为难的事。 韩府里走不通,魏进财退而求其次。 他未尝没想到让孙女儿进季府里给季辰虎做妾。 至于送到楼云身边,他是想也不敢想。 但下嫁到船帮里去,就算是正头夫人也吃了亏。 韩管事的意思,季府的主母许娘子似乎和季娘子亲近,送妾还要缓一缓看看才好。 “明翁这是老成之言。” 魏进财从善如流,唤了人回来,道: “季府的许四舅爷在坊里安排联防巡查,为的是保一方平安。好生辛苦。如今虽然有捷报了。但咱府里的家丁岂能懈怠?告诉他们,谁要是敢叫许四舅子不满意了,报到我这里来。就直接从府里赶出去!他们爷娘兄弟在作坊里的活计也都一并开革了。” 魏大官人巴结了季府,又讨好了韩府,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左右逢源。 韩管事捻着鼠毛须,半闭着语,久久不语。 “进财,这事情只怕没这样简单。” 他一个韩府的管事,年纪不过四十,唤着魏家六十岁的老爷就像是唤子侄晚辈。 “还请明翁指点。” 魏老爷觉得理所当然。 他指望着韩管事在大老爷面前说上一句话,明年再拨十万贯的茶器生意到他的二十来座手工作坊里来。 他顶着花白的头,恭眉顺眼地听着。 “你看,这回我能过长江来山阳。不过是因为攻打江陵府那一处的郭统制破了城过了江。我现在不能回去,是他那一路过江后已经在符离惨败。其余两路连一场都没胜就败了。如今金军分九路而下,山阳城这里越胜越招摇,只怕要被围住了……” 魏老爷突然发现,他的家业有些不安全时,龙树精舍里,季青辰让家将、坊丁们都下去歇息。 喜庆热闹都消退了去。 楼云用了饭之后,也没有回军衙门,而是和她到了卷棚内间说话。 放下了藤编的卷帘,季青辰帮他脱了官袍,让他倚在了内间的云床上歇息。 他抓紧了季青辰的手,让她同坐在一处,喃喃苦笑道: “这回你只能嫁给我了。” 他安慰着她,刚才散席时,他已经让楼春他们去传话。 就说她今日闻得捷报,欢喜说这些亲事,全是因为是她伤心金阁寺被烧,对金人恨极。 “……” 楼云的脑筋转得如此快,季青辰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面对她的呆怔,他露出这是小事一桩,我完全可以帮你搞定的神色,叹道: “我本来想,这回要是打赢了,我应该能升个两级,由从三品升到正二品,朝廷里有用品级换诰命的规矩,我就和官家说,我不升品级了。用一个品级给你换个诰命,比县夫人高一级。再用一个品级给我母亲追封个诰命——可惜这回怕是白想了。”L   ☆、241 吃饭娶亲 说了这话后,楼云伸手把她揽到了怀中,两人在云床上静静坐了半晌。 八月里的蝉鸣随着天色的入夜,渐渐地由喧嚣而至于平静。 黑漆草丛处的蛐蛐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叫了起来。 家将们守驻巡查的刀鞘声撞在了皮甲铜扣上。 二白和四白还在外面互相舔着毛。 狗卷舌头的口水呼噜声里,不时冒出一个轻轻的饱嗝。 季青辰知道他呆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伏在他胸口,突然间抬头问道: “你阿爹呢,也不为他追封一回?” 难不成楼云也和光宗皇帝一样,和老爹处不好? 季青辰正胡思着,楼云垂眼看她,淡定道: “下回还有机会。他是家主,怎么能和老婆、儿媳妇抢这些东西。” 季青辰也笑了起来。 她能听出他言语中的感伤,她知道,楼云是遗腹子,从没见过父亲。 不过是说些家事,开些玩笑,让他心情轻松一下。 “……趁还来得及,你今晚就离开山阳吧。” 楼云抚着她的脸庞,终是说出了这句话, “金军南下现在到了徐州,水师沿着黄河就要到淮水了。他们到咱们这里也是打算要抄后路,他们要是直接攻破了山阳,宿州那边的李全怎么可能守得住?” 季青辰虽然不懂战事,但唐坊也是走私贩子洗白,拼杀出来的家业。 她想着淮水两岸,北岸宿州在李全手上,南岸楚州在楼云手上。两城对峙。 如果好好配合,这战事也不是没有得胜的机会。 只不过,长江上的三路友军不给力,敌人全盯着这边来了。 恶战难免的情况下,安定人心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才和楼云旁若无人地说起了亲事。 他看起来应该很高兴。 她想了想,把江西茶商韩府来招揽船帮的事情说了。 她用办喜事的口气说着,道: “我打听了。韩府刚和江西鄱阳湖上的一家湖帮结了亲。韩府的一名族女嫁去做了帮主夫人。我看他们家是长江沿岸的地头蛇,又真心想在水上拉拢一些帮手。” 因为不知道这韩姓是不是和京城韩宰相有关系,她还仔细查过。 韩宰相是旧勋贵出身。韩茶商家是地方小土豪出身。 完全不沾边。 “我想趁着这机会,请韩家出面,在他们的茶园户、铺户、茶客里替三郎的帮里兄弟说几门亲事。” 季青辰告诉了他,她向韩家先提出的条件。 这对韩家来说。根本就是小事。 “……” 楼云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在她的不耐烦推搡里,他无奈叹气, “这时候了,你还想着这些事情……” “打死打生的是军国大事。但吃饭成亲也是人生大事。” 她便也严肃了脸,模仿楼云说公事的脸色,道: “你放心。我没想和韩府联姻,我只和他们手下身家清白的茶园主、茶户们结亲。将来韩府要是被当成是豪强鱼肉地方定了罪。满门抄斩的。那也和咱们无关。” 楼云瞟着她。面上的神色变幻。 “你听说什么了?” “什么?” 季青辰若无其事地回视,到得最后,她还是没顶住,卟哧一声笑了出来。 楼云暗骂了楼春那几个小子嘴啐,揽着她道: “韩府进了西南的茶路,他家胃口太大。居然让关河他们家告到我面前来了。” 季青辰知道西南的私茶贩子要到边境去贩茶,少不就要投附于沿边的西南夷土司。 就比如西南、江北两地的榷场里,楼云有暗股的货栈主卖茶叶,夷货。 这是他牵了线和土司们合开的。 否则武宁军、寿威军里轮换调防的六千峒丁,他们哪里愿意离开乡土到江北来? 楼云既然要用这些土司,自然就要保着他们的利益。 “韩家从江西运货过去,仗着垄断了福建茶场和江西茶场的货源,他们给船帮里抽成压到了一成,给土司的抽成压到了两成。好厉害的手段。” 楼云淡笑着,站起来拿起了衣架上的官袍。 她上前接了,替他穿衣。 楼云心中欢喜,想要低头亲一亲她。 季青辰一偏头,笑嗔了他一眼。 他失落间,又觉得刚才席上的话传出去,全城都知道她特别想嫁给他楼云。 今日他已经占足了便宜。 凡事要慢慢来。 他看着她容色娇美,虽然金军压境,忍不住在心里盘算成亲的日子。 但他脸上丝毫不露,完全是一副忧心国事的模样,道: “老话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也说不是猛龙不过江。韩家要是凭真本事,茶的成色好,卖出去的价钱公道,我也就懒得管了。西南土司不能一手遮天这于朝廷也有益。但韩家不仅做官茶,也做私茶。居然在茶粉里混了黄豆、绿豆粉,叫那些小私贩们倾家荡产,买茶的夷人告到了土司府,土司又转到我这里。这事情就不能这样算了。” 季青辰这几天听楼春说过,夷地湿寒,边境内外的夷人们大量买茶。 泡茶饮用的是达官贵人们,普通夷人都是把茶叶混在了饭食里做饭吃。 这样可以驱病健身。 官茶太贵,私茶是普通夷人们买茶的渠道。 “他们买了走私的假货,没办法告到榷场官面前去,只能到土司府去哭诉。关河他们兄弟和我提了这事。他们家就买了假货。传消息来叫他们兄弟回去,寨子里要结伙去和韩府出货的大私贩子砍杀,让他们知道厉害。” “……” 季青辰虽然听说这样的风声,这时从楼云嘴里听来,完全又是不一样的吃惊。 边军里的六千峒丁是楼云挑选过的、 他们的寨子大半是在长江上游各支流沿岸,是淮河水师的主力。 关索他们几人都在两军里有武职。 这要是被寨子里叫回去报仇械斗,难免人心浮动。 楼云这边也不用打战了。 她为楼云换上了官袍,知道他要去军衙门里办公事了,送他到了卷棚门前。 精舍里烧着叉架上的火盆,暗香浮动,她却突然看到他瞅住了她。 她心思一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啐了他一口,嗔道: “唐坊是做过假货,但不是已经停了?” 翻旧帐的男人真烦人。L   ☆、242 群雌争先 ps:对不起,再通知一次,昨天晚上有急事,没能更新。接下来一个星期晚上都要办事。每天中午十二点更新不变。晚上八点的更新暂停。八月一日再恢复。 楼云哈哈一笑,哄着她道: “和江西那边结亲的人家,你仔细挑选吧。” 他可不是翻旧帐。 因为说起韩府的假茶,他想到唐坊山寨货。 多亏了这假货在东海卖得嚣张。 否则他未必去东海。 说不定她嫁了人,他也完全不知。 他和赵德媛成亲后,就是这样一辈子了。 他回忆旧事,心中温柔。 他把踏出门外的脚步收回,到底还是拉了她躲在了卷棚门的树影里。 他瞅着外面的仆妇们离得远,低下头,用自己的脸贴紧了她的脸庞,感觉到了她温暖馨香的肌肤,还有肌肤下血脉的跳动。 季青辰一惊,感觉到了他脸庞上的暖意。 她静静地不动。 过了半晌,他才满足地放开了她,低声道: “外面的战事不要担心。二郎这回的密信很有用,不仅是保靖军早有准备。长江上的金*州也早有戒备。我料着不容易胜的。眼前有些险难我也能撑住。” 她正要点头,他又笑着道: “就为了战事顺利我也得让这韩府知道点厉害。否则咱们何时才能成亲?” “……” 无语间,她讨厌他翻旧帐的小嗔怨在他的凝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桂花树的树影里,空气都是甜美的。 她晕红了脸庞,轻声道: “韩府的事我明白的。你放心。” 远处的火把把她的面容映成了淡淡的金色,楼云一步一回头地要离开。 她又拉住。顿了顿,道, “官家没有召我回去。但我只怕我留在这里,倒叫你为难。” “不会。” 楼云一笑就去了。 楼春送着他离开精舍,季青辰在卷棚前看着向寺门走去的背影。 她从楼春嘴里不仅听说了韩府和西南夷争利的事。 她还听说了,王世强前两日从京城加急送了一封密信给楼云。 她想要问问是不是和她有关。 但到底没有开口。 劳四娘心里猜到了前面的战事吃紧,见得楼云离开。忍耐了几日。 这时。金军九路南下,水师入淮,掩向山阳城。 全城都已经是箭在弦上。 军衙门的吏目叫着每一坊的坊正。拿着民籍册,挨门挨户数人头。 这是为了确认壮丁、健妇的人数。 城外河边的居民、淮阴等县城民众近十万都逃进了州城内。 青龙寺人满为患。 寺监也把火工、壮年僧人组织了起来。 他们拿着烧火枪和铜锣,在寺内日夜巡查。 为的是防止寺内人流混杂,心思险恶者拐卖孩童、抢夺财物。奸=淫妇女 季青辰不是本地民籍,没被编进健妇营。但她叫楼春去问了楼云的意思。 于是她成了后备营的煮饭婆。 不到城破之前,还轮不到她去煮饭。 她照旧独居在了龙树精舍,里外都是家将和坊丁保护。 逃走的船只和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 只不过她被编进后备营。城里各坊大户们听到消息,还是觉得本地有一拼之力。 楼云斩了三家违反军令逃走的大户家主,也没有人埋怨。 因为不是第一次帮助官军守城。各家派出家丁,捐出粮草的积极性还是很高昂。 他们没忘记。城南新来的季家是怎么发家的。 他们家那个兴盛船帮占着楚扬河道上十二座最好的码头,日进斗金的,养活了上千的帮众。 看着这些,多少人眼红流口水抱不平? 本城节度使只说了一句: 季家捐助河道,守境有功。 这回守城,楼大人又说了,楚扬东河道快打通了,码头多多的。 “大娘子,听说连雄风帮的夫人迟娘子也被编进健妇营了。” 同是后备营的劳四娘仍然打理着季青辰的起居,她的心思同样不在战事。 不论输赢,日子还是要过不是? 季青辰笑道: “迟冀北的飞云社,还是从他祖父那一辈留下来的传统。迟夫人嫁的又是驴马帮的帮主,丈夫家里有武职虚衔。她自然不肯示弱。” 季青辰寻思着,叫上劳四娘,一起收拾起各自的弩机。 “应该用不上。但将来抢东河道码头的时候,总不能叫迟家说他们是全家男女都上了城墙效死,忠勇为国。三郎在外,我们淑卿正好怀了孩子,我们得顶上去。” 过了两日,金军火箭进攻,靠水门的大片房屋烧毁,无家可归的居民再增。 青龙寺住不下了。 她独居着一个精舍似乎不太好。 楼云突然派了人,把她们接到军衙门后宅。 听说强弓已经由军营发放到了民壮健妇营里。季青辰马上背上了弩机。 劳四娘跟着她从军衙门走到了城南季府,又叫上许淑卿身边的七名唐坊仆妇、再加上束袖扎衣的万娘子。 她们一队娘子军在城内城外走了一圈。 因为听说楼云在城西的水门前召集大户们商量捐粮草、借调各家私船之事。 她果断转向了城西水门。 “季娘子。” “迟夫人。” 她毫不意外地在城西大街上遇上了迟氏。 在她身后,还在那日在席上见到的小官、武官们的夫人。 她们同样是健妇的打扮,厚布袖子束起来,裙摆扎起来,脚上套着薄皮靴子。 她们背上背的不是强弓,就是常弓。 因为大半是北方渡江逃民的后代,她们的个子和骨架都比季青辰高大。 听说她们也是在上两代,就有家人加入了飞云社。 两拨人遇上时,都是笑容满面,互相拍着马屁,把对方比成了楚州巾帼。 迟氏本来觉得,合家商议让女眷加入健妇营,在楼大人面前搏好感的计划是万无一失。 她还亲自上门,找了和雄风帮生意最密切的五六户人家女眷商议。 凡是有数的大户,都捐了家丁、捐了粮草,捐了筑城的砖石、常用的布帛财物。 谁也不比谁家强。 为了不叫兴盛船帮再踩到头上来,抢了生意,她们一起从后备营转入了健妇营。各人的丈夫都觉得是一个好办法。 楼大人已经打退金军水师三次攻城了。 前天金军转攻宿州时,本城水师还追上去偷袭了一把。 虽然这样的战果不够气势堂堂,但至少让人看到了守住的希望。 乐观一些的,还要考虑一下万一是大胜,东河道的码头岂不就是楼大人说了算? ——必须要巴结上去。 守城什么的,完全不是问题。(未完待续m.)L   ☆、243 老婆争功 迟氏几人商量后,还把各府里的壮年仆妇带在了身边。 就算是五十岁的心腹老养娘,腰间挂了把短刀那也能愣充健妇。 雌纠纠地只比季青辰的人多。 迟氏只是没料到,季家主母怀了胎,这位大娘子仍是一副不甘示弱的模样。 “姐姐,这季娘子会不会来坏事?” 同行的一位夫人站在了大街边,悄声说着。 西大街上不时有巡查的民壮,无家可归的逃民成千上万住在了屋檐下。 城里有十数个施粮点,药堂也安排了看诊。 好在眼下是九月,天气冻不死人。 迟氏等人当然也听说了,楼云在城西四安船行总栈召集大户们议事。 她们才到这边来。 既然要争功搏出位,不叫节度使大人看到,这还有意义吗? 迟氏叫来的女眷,本身也就是小户出身,有人看着季青辰就嘀咕着,道: “至于和咱们抢着来见官吗?她如今住在军衙,不早就和楼大人成双成对了?” “别胡说!” 迟氏连忙喝止,恨铁不成钢的, “你们家姨侄女儿前几日从淮阴来投靠你,和家里失散,两夜不见人影,后来还是城北的德义坊壮丁队送回来的。街坊四邻谁没看到。你要怎么说?我去年好不容易为她说了那门好亲。和四安船行作了亲戚。你要弄砸了还是怎样?” “……” 夫人们相顾无言。 迟氏果然自有主意,道: “咱们几家是武职官,小县职官,不是读书的书香人家。咱们可不是京城里那什么孙昭,什么陈文昌的。他们要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他们男人不应该贪财卖官、不应该惜命投降的事。咱们战时要打战,平常难道不和金人做生意?” “那是,高宗皇帝的韦太后还给金人生了孩子呢。他们敢叫她殉节吗——” “闭嘴吧!” 她觉得不应该再胡扯了,压低声音叮嘱: “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要和四安船行捆在一起。去争东河道上的码头!除了这件事是大事。其他的都是小事。” 这边还在互相叮嘱,一切都是金人的错,一切都是保家卫国。 不远处。季青辰看到楼云骑了马过来了。 他身边并骑的是本城的官员,身后策马相随的是大户们的家主。 她马上使了个眼色。 万娘子等人按她的计划,向迟夫人那边挤了过去。 迟氏早有准备,哪里肯被挤到后面去。她们自然拼命向前挤。 没料到万娘子居然要把她们挤向前,迟氏和身边的夫人立脚不稳。被自己的冲劲带着向前扑倒。 这时,季青辰也把一个季府的壮妇推到了她们的面前。 迟夫人控制不住,把这妇人推了出去。 楼云本还在和知州大人说话,经了张学礼小声地提醒。他转眼看去。 他正看到了季青辰在人群里。 她不知在忙什么,一伸臂,和迟氏一起把一个背弓的壮妇人堆里直接推了出来。 眼看着这壮妇倒在了他的行列之前。开路的家将显然认得是季府的人,客客气气地领了过来。 他一勒马。似笑非笑地瞟了人堆里的季青辰一眼。 她正忙着扶迟氏,互相表着歉意。 尽管她的脸色有够虚伪,迟夫人的脸色有够扭曲。 “你是哪一府的仆妇?参加了城里的后备还是健妇营? 满大街的逃民都在看着,楼云在马背上低头,和蔼可亲地垂问着背弓的良民壮妇。 那妇人早被季青辰教过,连忙站起行了礼。 她用这两年刚学会的楚州话道: “妇人是城南季家的家仆。我家主母让我投效了健妇二营。” 知州大人一听,就知道是楼大人的姻亲之家,马上识趣地笑道: “城南季府,果然是一门忠勇。” 楼云笑着点头,自然也听到了背后大户们的议论声。 他瞥到了人群里一脸怒色的迟氏,虽然不认得是哪家的女眷。 但敢和季青辰争抢的,差不离就是雄风帮那一伙人。 眼看着季府已经抢了头筹,他正寻个借口,安抚这迟氏,却又碍于男女之别。 这时,季青辰背着脸,给他丢了个眼色。 他心中一琢磨,笑着继续垂问那季府的壮妇,问她来此所为何事。 果然,那壮妇就说道: “大人,我随健妇营的姐妹们到此,学着巡查街道,看看有没有坏人捣乱。” 马背上的官员、大户家主们都是男人,一时间都笑了起来。 楼云自然就要问一问她的姐妹,看看人群里还有多少健妇营的人。 迟氏没料到还有这样的机会,顿时喜不自禁,连忙一起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楼云一一问过了她们夫家的名字,这时有后面的大户催马上前,谦逊地表示这 是我那不知礼数的老婆,然后再补上几句: 军国重事有楼大人决断,万无一失。 我等本乡富户,多年受惠于乡土,在此危难之际,不分男女都要为朝廷尽忠。为乡邻们保境护土。 ——楼大人你战后议功时,千万别忘了我们家。 “楚州富室,果然不负乡望之名。” 楼云把迟氏等女好一顿夸赞后,又在大街上劝说两边的逃民们,让他们暂忍一时, 不要因饥寒而在城中抢劫、伤人,到衙门外闹事。 徒劳无益。 虽然一天一碗的稀饭吃不饱,但也能勉强维持。到了冬天淮水上作战不利,金军必定要退兵。 大伙儿还是应该上下一心,共渡时艰。 “否则,终不免亲痛仇快,让城外的金人得逞。” 迟氏在大街上得了节度使的夸赞,不到一天就满城都知。 丈夫在马背上丢过来的眼色得意洋洋,娘家也是与有荣焉。 她不免就觉得季青辰会做人。 她隐约听闻过,西河道的捐功本来就有季大娘子的份。 但因为河口的功德石碑上只有黄氏货栈的名字,她并不能肯定。 于是她再一次在大街上和季青辰遇上时,不免就笑着上前,和季青辰说了半会的话。 这季娘子精明狡猾,半点口风不透。 但她也没有架子大,仗着将来夫家的势目无余子的样子。 迟氏觉得,两浙人虽然死要钱,也不是不能交。 如果能抢到东河道的码头,说不定还要和季家一起做生意。 眼看着河道接连开通,水运生意势不可挡,雄风帮如果再死撑下去,在楚州就要无立足之地了。L   ☆、244 情深情浅 围城日久,天气渐寒。 等得某一日巡街回来,劳四娘悄悄问了季青辰。 “大娘子,要是楼大人这回败了。三郎的船帮在这里可就立不了足了。” “楚州城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自然就不担心这事。” 季青辰的弩机压根没有用过,她坐在后宅里的雕窗前看落叶。 “……被围了反而不担心?” 劳四娘简直无话可说。 她可不觉得大娘子是为了战事,就不管日后怎么赚钱立业的。 她要再问时,二个多月没回军衙后宅的楼云回来了。 季青辰欢喜不尽,劳四娘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只是,这一回她出房前壮胆悄悄地瞅了楼云的脸色。 看不出外面的局势是不是更不行了。 ——要逃就趁早吧。 “这些日子,果然是瘦了。” 楼云看着她的脸,有些心疼。 从八月围到了十一月,粮食不够还好说,再简陋还是不至于饿到季青辰。 但越到了天气冷的时候,金军还没有退兵的迹像。 大街上除了冻死了一批批的逃民。楼云还得下令斩杀了两批乡民。 天气更冷,而稀粥更薄,没办法叫人活下去。 除了死亡的恐惧,他们眼睁睁看着家人死去的怨恨让他们攻击衙门。 还有榷场里的大户暗中商议开城投降。 两批首级悬挂出来,才压住了城中的内乱。 这样的局面,谁都难撑。 楼云没提,她也没问。 但她听说了,宿州那边。李全已经失守败退了。 金军正在围剿青州义军的十八连环寨。 朝廷的兵马去救援长江上的三处要害,阻止金军渡江,哪里还能分兵顾上楚州。 官家再三下旨,就是让楚州坚守。 “我不用大胜,就已经升了品级,这就是要让我尽忠死节在山阳城。” 楼云淡淡笑着。 她靠在他怀中,眼睛看着窗外的落叶。下巴尖随意搁在了他的胳膊上。 听得到院外的仆妇轻轻踏碎了落叶。姬墨他们也被调去守城了。 她想着最坏的打算,竟也不觉得死在这城里有什么大不了。 偏偏她嘴上要问,道: “李昭容的堂兄就在河那一边。要投降我们家也能找到关系,说不定还能给你官职。” 榷场大户不怕死地为金人开城,不就是因为在金国有人脉,能保住家业? 楼云只是笑着。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他甚至都没把她的脸转过来,看着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埋怨他。 季青辰却深知,她要真敢这样干,楼云真会宰了她。 到了这时候,她很想和楼云说一句: 当初她为了嫁不嫁到明州城。为了回不回大宋等着被蒙古灭国,可是和王世强吵了好几回。 但她和楼云在一起时,却完全没考虑过这些。 当然。也许不是因为情深情浅。 如今的毫不迟疑,是因为当初她为了王世强早就考虑得很清楚了。 现在面对楼云时。她已经不需要花时间再去互相折磨。 说不定,她应该多谢王世强。 她抬了头,伸出了手,指尖轻划过他的长眉俊目。 “咱们俩都是大宋的边夷人,所以就更不能投降?也不能逃?” 她轻声问着,其实也只是在苦笑。 假装投降,再和二郎一起把宿州拿下来,这也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他不肯逃,而且他现在也没打算让她逃了。 她准备逃走的船和马车都拿去守城了。 楼云凝视着她。 “对不住你。虽说是跟着我,没成亲什么名份都没有,将来也没诰命追封……” “……” 季青辰无语间,只是喃喃地叹着, “不用听陈文昌他们说的那些话,也没关系的……” 陈文昌他要是在这里,说不定就投降了呢! 平常说是一回事,生死关头是一回事。 季青辰烦死陈文昌那一系的天理人欲了。 “要是这回还能活下去,成亲后我要是想出门去做生意,到蕃坊见外男之类,和你打个招呼你不要多管我。外面万一有闲话你也要想办法去平下来。” 季青辰觉得跟着楼云太亏了。 必须得提一些条件。 “……好。” 楼云怔神之后连忙答应,似乎就是这一瞬间,他放松了下来。 喜意溢满了他的胸腔。 他低下头,再次用自己的脸贴住了她的脸。 “你不怨我?” “……你非要比宋人还要像宋人,我又不是不知道。” 她苦笑着,在心底未尝不觉得自己是脑抽了才看上了楼云。 跟着陈文昌就算是两地分居,天天吵架,但也不用到这军州里等死。 “我来了楚州后,我们没成亲,你也经常陪着我,还接了我到后宅,没像以前那样讲礼数。也不顾忌闲话。我本来还以为你想通了呢。” 谈恋爱时自由浪漫,到了这要命的节骨眼上,他又开始不做夷人做宋人了。 他受不了别人说他是个不知气节为何物的蛮夷。 “对不住……” 楼云喃喃自语着。 他紧贴着她的面颊,感觉到了她活生生的温暖,还有她馨香肌肤下血脉的无声跳动,他觉得自己太不够舍家为国了,居然还在想,金军来吧来吧来得好。 他们要是不来,他真不知道她会这样毫不犹豫地跟着他。 他把头埋在了她的肩上。 “王世强前些日子曾经写了信过来——” “写的什么?” 季青辰早知道王世强送来了一封密信,有心打听却一直忍着。 没料到他在这个时候说起了这事。 “他和我说,让我不要放你回京城。” 楼云闷闷地说着, “我要是胜,大小韩要和我争功,少不了要连累你。我要是败,小韩就要算计你的家业。谢府最多能保住你的命,其他的……” “不至于这样。你要是败了,也就是大韩北伐失败,多的是人要弄垮大小韩。” 季青辰自然觉得她不会没有还手之力。 “我也想过这样的事,但我只怕有意外。所以没让你回去。” 楼云觉得,他这样担心季青辰那是理所当然。 王世强这混帐居然敢写信来。 他这是旧情难忘吗? 然而,也许他就不应该吃酸,不应该防着王世强,就应该让她回京城……L   ☆、245 死梦重现 楼云记得,谢国运当初说过,她喜欢王世强的时候,可是一门心思为了王世强。 ——谁知道他们那一晚在船上说了些什么? 但他从一开始看完信后就没脾气了。 她以往再对王世强用心,也不及她现在活生生在他眼前。 王世强那就是嫉妒他,故意写信来气他。 …… 季青辰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不知道他九曲十八弯地想了无数事情。 难得他回后宅里陪她说话,她不管战事如何,只轻声说着些家事。 “我知道雄风帮、淮水上的四安船行在上回守城时死伤惨重,城里的商家富室都出钱出力。他们好不容易帮着官府守住了城,我们跳过来突然组了个船帮和他们争食,他们不服气也是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她柔和了神色,叹了口气, “三郎他以前还是经历少了些。办事有些蛮横,难免叫人看不顺眼。” “你放心。三郎现在已经运粮到了青州那边,在义军寨子里帮着镇守。许家兄弟都在这次守城里出了力,死伤也不少。本城的地头蛇自然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排斥他们了。” 楼云的话,正是季青辰所想。 她虽然受不了一起回来的坊民死伤。但眼前这局面,她自己都保不住了。 这些日子,她虽然有三碗干饭吃,还有小菜,但她其实是吃不下的。 她得想办法让大家不死在这里。 唐坊早先迁出来的三百户一大半都在楚州,死光之后唐坊坊民还敢迁过来吗? 她笑着点着头道: “我和江西那边的茶商结交,也是为了以后船帮在长江上好立足。东河道开通后,三郎还是要先退一步。让出些淮水生意,也好让驴马、大车这些行会帮众喘口气。” 楼云笑着安慰,说起城里的事情。 人家雄风帮真是太有脑子了。 他们一边和季家争生意,一边也看到东河道会开通。 水上的钱不能不赚。 人家早在去年开始,就死皮赖脸和四安船行说了三门亲了。 驴马、大车行的帮众在本地是老乡民,为了家人和家业会豁出命去守城。 靠着这样的功劳,将来抢到东河道码头转型吃水上饭。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都是淮水边长大的。 不就是划船凫水吗? 谁怕谁呀? 楼云说着。这是雄风帮帮主扯着嗓子和许老大争吵的话。 以为你们见过海就了不起吗? 他要有兴盛船帮的那些船,他早就西进长江,北攻黄河。东霸淮水,南下珠江。 水上饭早就被他们雄风帮一家吃光了。 “……” 季青辰听到这里,掩嘴笑个不停。 楼云揽着她,让她坐在他膝上。一起看着窗外的落叶。 院子里的落叶厚厚地积了层。 然而树梢间红黄相间,偶尔还有一线暮秋的绿意。 楼云没有出声。只是紧抱着她。 她并不去想城破之后的事,她只是觉得和楼云太少见面。 她想和他说说轻松一些的话。 她柔声谢着他把迟冀北踢到了淮阴县。 否则,这小子迟早要和三郎直接对上。 虽然是为了各家的利益,那小子要敢说对许淑卿没一丝的花花肠子。她可绝不相信。 楼云得了她的夸赞,心中舒爽。 他马上隐瞒了迟冀北这回在淮阴县筑城有功,十二次击退敌军的消息。 虽然这是必须要赏的军功。 但可以先升官。等这小子再立了功后,才考虑调他回山阳吧。 楼云心想着: 年轻人嘛。就需要磨练。 “你不用担心,我听说长江那面朝廷派了重兵,只要金军无法再渡江南下,无论如何都会撤兵了。我料着不到一个月,楚州就要解围的。” 楼云安慰着她。 她知道按理应该是这样,但世上的事情并不都是合情合理的。 在这城里熬了几个月,看到死尸一车车地运去烧光,防上疫病。 谁还有信心坐等解围实在是心志坚定了。 如果楼云不是一个不讲气节就自卑的男人,她早就怂恿他假投降再夺下宿州了。 她可是没办法和楼云一样沉得住气的。 他还是要回前衙去,季青辰拉住他,让他看了窗前书桌上她这两月画的海图。 还有一盒子她和太仓的鸽信来往。 “太仓那边有一条海路,从那条路走,只要十天就能到青州。顺利时也许是七天。” 楼云止步回头,震惊看她,季青辰还要解释道: “我不是不先说,我是……” 他摆了摆手,让她不用解释这些,他站在桌前仔细看着海图上的路线图,道: “听说你在太仓建了船厂,还让一些家穷不能再读的学子们做了管事,经常让他们驾船出海?” 季青辰连忙点头,道: “我就是让他们去找这条海路。我来山阳城之前,他们还没有找到。所以我就没好和你说起这件事……” 楼云从海图上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抚着她瘦得厉害的脸,叹道: “你这两月一直都睡不好,也没吃什么……” 他本以为她是后悔了。 他这次回来,就是要听她埋怨一番。 说不定她骂他几句打他几下,哭闹着后悔和他订了亲。 下辈子她都不想见他楼云了。 出了怨气她就心里舒服了,能吃能睡了。 ——然而她一句都没埋怨。 “我吃不下,我以前走过一次这条海路。但那是我第一次出海时走的,所以我不太记得了。我睡不着就是要想把这条路想起来。” 季青辰这两个月为了想办法活命,一直努力回想着她第一次地坐船出海。 那是在前世里。 因为轮船的故障,她在从上海去韩国的旅游途中死在了这条东海海路上。 除了要回忆坐船时自己查过的一些路线资料,回想上船时韩国导游指着海上洋流图的电视大屏上,讲着路线和景点。 她甚至还要回忆落到海里还没有死去前,海水是什么样的温度、流向那个方向。 以及,她沉入海底前,隔着漆黑的海水,她看到了哪一颗星星…… 她会有恶心想吐的感觉。 然后就是一连串让她窒息溺死的恶梦,就像是重新死了好几回。 就像是她刚刚重生的那一两年,总是不敢睡着。L   ☆、246 海路军功 她已经尽量回忆了,然后把这些记忆里的内容用鹁鸽送到了太仓。 至于在信里面,她就说她曾经坐过东海女真的船,走过这条海路。 楼云看完了她和太仓学子的通信后,突然道: “前几日京城里有消息说,有人向官家提议,佯作从海路攻打中都,为长江解围。” 季青辰一听,瞬间就反应过来。 “那是……” 她在狂喜之中,还是忍着没把话说完,只是期盼地看着楼云。 反倒是楼云一脸不高兴地道: “这事是王世强提的。” “王世强?” 她也愣了愣。 她可没把这事告诉过王世强。 因为原来的海路运兵要来回八个月,这计划根本不可能提出来。 楼云听到京城里这消息时,本来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王世强是不是脑抽。 现在一看季青辰的海路图,他就知道这计划是完全可能实现的。 那些太仓学子已经找到这条海路,然后告诉了王世强。 “这事除了水师统制,必定还要配一个监军文臣。也只有王世强去做监军才合 适,他是海商纲首出身,对统领船队寻找海船、甚至海上运兵、运粮都十分熟悉。” 季青辰本来还是满心欢喜,觉得有希望活下去了。 王世强这人人品不怎么样,但在关键时候还是顶用。 现在听到王世强去做监军,她愣了愣神,顿时把脸沉了下来,嘴角抽劲似地撇着。 楼云没料到她是这个表情。大笑了起来,道: “这家伙命太好。他当初借着唐坊做了海商纲首,借着你捐建河道有了德望,现在借着这新船线又能攒军功。眼下情势如此危急,他只要成功带着水师找到这条海路,佯攻中都,为长江解围。他必定会授实缺官。将来就算不能进政事堂。也能进枢密院了。” 他自己心里本也是九分的喜,一分的酸,现在反倒还要哄着脸色难看的季青辰。 “怎么不高兴了?” 在季青辰看来。王世强辞官开书院,借德望进宫讲学,然后借军功授实缺,这都是她原本计划。 但这些的前提都是为了二郎季辰龙铺路。 就因为她知道二郎去了金国。用不上王世强,所以她才在争山长的时候躲到了明州城。间接支持了陈文昌。 “现在二郎自己想出一个从职方馆起家当官的法子,这当然是好事。” 楼云听着她一个劲地埋怨着这些,笑着劝解, “太仓学院是王世强建起来的。就算他不是山长,他也多的是消息渠道知道你们找到这海路。” “……我也不是怨这个。” 毕竟能活下去就是好事,季青辰只是不甘心外加不服气。 “太仓书院除了山长,有乡老会共管。他和黄七哥都在其中。而且那些学生要出船做研究,一则要打报告给书院批费用,二则他们不时就要租四明王家的船和人,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我只是觉得,他攒了军功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说到没好处,她重重叹了口气, “我白白地辛苦干活了。” 她吃不好睡不着就是为了让王世强升官? 就算这是附带的结果她也不愿意! 楼云在心里早觉得自己比王世强男人,自己不靠老婆升官,他大笑着哄道: “你得这样想,金军一退我的功劳也够大。接下来就是再升品级做大官,我是大官你就是大诰命,他这不就是替咱们俩白干活了?” “你不是说到冬天金军就要退兵?” 季青辰脑子还没有糊涂。 她算了算时间,王世强的时间再赶得及,带着水师到了中都也要二十天。 那时就差不多入冬了。 “就算是要退军,他们从容撤退就会要求我们割地,贡币,会要求官家奉金国国主为父。但如果金军是害怕中都被攻而匆忙撤退,也许我们还有反击的余地。” 楼云耐心地解释。 “反击?” 季青辰并不是完全不懂,至少她明白一件事: 在这样的举国大败的局面下,如果楼云还能反击,进而把对面的宿州再次拿下来,他就是北伐第一功。 官家的脸面就保住了。 “你光是把楚州守住了就会升官,如果还能反击,还会再升……” 她马上想到,有楼云在,她家抢到东河道的码头完全不在话下。 接着,船帮就能进长江抢些生意,接着可以迁来更多的坊民…… 她顿时也高兴了。 她开始和楼云商量: 她为大宋北伐做了如此重大的贡献,东河道的码头怎么着也要分一半给她。 绝不能像以前西河道一样只拿十二个。 “……好。” 楼云此时哪里愿意拒绝她,嘴上打着包票地应了。 然而他并不敢说,他为了守城把东河道的码头给各家大户许出去了无数次。 真要按他的承诺分配,再加上十条河道都不够用。 为免季青辰看出破绽,他借口事忙离了后宅。 他犯着愁,向前衙走去。 天色将晚,军衙门前的公事房里仍然是人来人往。 尽管因为一天一顿干饭,大家都吃不饱。 只有上城墙的将官兵卒能吃上三顿干饭。 “大人?” 张学礼和所有军衙府吏一样,都是疲倦辛苦。 他突然见得楼云忽而一脸笑意,然而又一脸忧愁地地从军衙后走回来。 他心里就咯噔响了一下。 他自然是觉得楼云不太对劲。 如今城里因为恐惧、压力而发狂的人也不少了。 “召各军统制、各州县主官都来议事!” 楼云也不废话,直接去了军衙大堂。 他等在堂上等人来时,自个儿还在偷偷地琢磨着: 他怎么向季青辰交差。 “拿海图来。” 京城里让明州水师佯攻中都的计划是三天前来到的。 按时间算,在如今的局面下,兵贵神速。 王世强带着水师船队只怕在十天内就要出海走那条海船。 “用不了十天。” 张学礼铺开海图,在楼云嘴里听得这样可行的计划,顿时是两眼放光,他激动道: “大人,水师船队不需要去中都,只要他们在两三日内到了山东一带,叫金人看到了。金军就要大惊,马上就会准备退兵。”L   ☆、247 娘子交代 宋船队在青州沿海出现,只要不是傻瓜都会知道,宋军可以从北上攻中都。 “张大人说得是。” 楼云深以为然,连忙把自己脑子里的计划调整好,等到众官都赶来议事。 “来人!给躲在恶龙滩里的李全送消息,让他暗中整顿兵马。等金人退兵时,我 们渡过淮水和他合兵,重新拿下宿州城。” 众将官猛听得朝廷有援兵进攻中都的消息,头一个反应都是全身酸软,站立不稳。 ——这条命保住了,老婆孩子和家业保住了。 如今再听得楼云有趁势反攻的计划,他们更是精神振奋。 升官发财可以开始盘算起来了! “如果宿州在手,扼控淮水,我们沿运河进攻山东,命人送信给十八连环寨里的季辰虎,准备援应。拿下沿海青州、潍州、密州、莒州四州三十八县!” “是,大人!” 将官们在兴奋之外,更知道楼云这回不用带着他们死节了。 除了守城的功劳,他是真的可以带着他们一路升官了。 “大人,长江上那三路宋军都是废物,要不是他们不得力,俺们哪里会打得这样艰难?说不定俺们早就占了山东、攻进河北,岳爷爷直捣黄龙府的本事,俺们大人难道还做不到?” “大人如此忠勤于官家,死守楚州而不退不降。回京城后岂能不高升。下官在此恭贺大人登堂入阁,将来必是宰辅之位。” 在将官们的马屁如潮中,楼云虽然一脸的意气风发,但他私心里却是惴惴不安。 这群将官要升官要发财,这也是官家要烦恼内库里的钱够不够赏的事。 但季青辰要码头。这就得他来操心。 否则怎么和老婆交代? 而且他还没成亲,他还没娶到人。 将官们退下去准备战事,他回了衙门里的公事房,晚饭也不吃了,还在犯愁地看 着地图。 “大人这样的忧心,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张学礼从自己的粮厅里出来。 他见得楼云居然没有回后宅陪季娘子,不免觉得他谨慎过度。 战事谨慎是没错。 万一王世强找不到新海线。计划没成这类的问题是要考虑到。 但只要王世强敢这样上奏。至少就有了六成的把握。 否则,他不仅自己的仕途完蛋,还会连累四明王家上下几百口族人。 “并不是为了王大人那边……” 楼云叹了气。先召了一边候着的骏墨。 已经是掌灯时分,楼云让他去后宅问一问季娘子有没有好好吃饭。 “去看看季娘子,劝着她吃些饭,早些睡。若是她不听。就来禀我。” 公事房里灯光灼眼。 楼云看着地图,和张学礼仔细算着打下宿州有几个淮水码头。 进入山东后。青州等三十八县沿海有几个码头。 张学礼这才弄明白,他是担心战后的论功行赏,码头不够。 “大人何必担心?大户们并非不知道码头有限,他们只是求大人记得他们各家的功劳。除了码头。大人尽可以向朝廷奏禀官位、虚职、赏钱、田地、父母妻妾的诰命。” 张学礼虽然只有一位老妻,在这算帐的时候,还是很算计地说着前例: “韩宰相府中。四位妾室封了县夫人,当初高宗朝的张宰相府里。六位妾室封了县夫人。大户们自己有虚职,正妻有诰命,那就给他们的宠妾也送一个诰命,他们有了面子自然就不觉得亏了。就算不满意,难道还敢和大人你争辩?日后有机会再补偿也不迟。” “……” 楼云苦笑摊手,“我也应了季娘子。” “……” 张学礼顿时也哑然,季娘子可不是能糊弄的。 她季家也没妾。 “不知道能不能攻下运河水系所在的济州。金军在这里布了重兵……” 张学礼只能给上官出主意,指着金国人在山东济州的漕河, “这里的码头更值钱,一个就能顶上十个。” “且不去管能不能攻下来。” 楼云算来算去,算到把山东沿海、沿河州县都占领了,还是凑不够码头分配。 更何况,运河上的码头经营除了金人有份,还有本地的汉人土豪。 “大人,想要进军顺利。本地汉军还是招揽为上。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只能抢金人的码头,汉人的码头还要留几处。 算到最后,季青辰要的一半码头,还差了六个。 “大人,差上六个,季娘子不会在意的。大人为季娘子也足够用心了。” 张学礼免不了就要劝说, “季娘子献出海路,危机顿解。就算此事是王大人上奏官家的,太仓书院那许多的学子都在,绝不至于忘记了她的这回大功。朝廷少不了她的加封。她一心为国,又愿意与大人同生共死,她必定不会计较区区几个码头。” “……” 楼云也很想点头,表示季娘子就是爱死他了,完全不爱区区码头。 问题是,他没这个信心。 脚步声悄,骏墨耽搁了不少时间,从后宅走过来,他连忙就问道: “季娘子呢?” “公子,季娘子已经睡了。饭也好好吃了。劳管事说季娘子把前三天剩的饭全 都吃光了。” “……” 楼云听到这里,难免就觉得自己连累了她,委屈了她,让她受了罪。 她都在楚州陪着他了,他连六个码头都弄不到手。 张学记一看这小年轻的脸色,就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要让季娘子满意了。 他苦笑不再劝,反倒是楼云察觉出不对,向骏墨问道: “你去了那样久,后宅有什么事?” 骏墨虽然瘦成竹棍似的,眼睛却是极亮,悄声道 “大人,韩家两个女管事刚才就从后门递了贴子,说是要求见大娘子。 “韩家?” 楼云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冷笑着, “他们家的靠山在京城中被弹劾罢官。所以着急了?” 前两个月,他为了安抚西南土司和军中的六千峒丁,找了个军粮不备的由头弹劾了户部一位郎官。 他扼守边州,如此危急的情势下当然是一弹一个准。 江西茶商韩家当年就是通过结交这位郎官,从私茶贩子转成了官茶商人。 他们去西南卖茶的凭许也是这位郎官发放的。L   ☆、248 见鬼心虚 “茶商韩家一听军衙门里备战,就知道他们没机会等到楚州失守的那一天了。” 后宅不过是两进的曲廊院子。 宅外引来了淮水的支流汪成一处小小的水池,池边栽着三四棵北方老梧桐。 梧桐黄叶早已经落尽,飘在浅碧的水面。 季青辰睡足了两天半,这才懒洋洋起了床。 劳四娘笑着为季青辰梳洗,这管事娘子想得开,该吃吃该睡睡,精神实足。 “楼大人日后高升,茶同韩府再没有机会翻身。所以想从大娘子这里向楼大人求饶。” 劳四娘显然也是觉得这一回死里逃生,不单是楼大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就是大娘子自己也有献出海路的大功一件。 只要占了东河道的码头,出了长江,那西南夷的茶叶生意季家自己就能做起来。 韩府就应该投附到大娘子的名下才对。 “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季青辰笑了起来, “他们经营两代,这回陷人于谋反之罪才垄断了江西大半的官私茶场,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西南茶叶生意的厚利?” 因为梳妆衣薄时也不觉得冷,她惊喜发现屋子里笼了炭盆了。 楚州城冬日忽干忽湿的,季青辰并不习惯。 刚入冬就冷得她想拆屋子烧火,因为围城却一直忍着。 大街上多的是冻死的逃民。 “公子说,只要海船通了,岸上的金军近几日就要退。季娘子用着并不妨事。” 骏墨受了楼云之命,带着朗中到了堂屋门外, “公子说。请季娘子诊诊脉,别落了病根。” 有季妈妈这样的巫、医双修的巫祝在,季青辰的身体向来是吃嘛嘛香。 她待要笑着摇头,却看到劳四娘一脸安心的喜色,全是对楼大人体贴细致的夸赞。 季青辰一偏头,近日来头一回看到了镜子里自己的容貌。 两三月的苦思折磨和疲倦,她两颊的肉已经快瘦尽了。 皮肤发黑。眼睛下两圈青紫。 她要是换了一身白衣半夜走出去。给军衙门后宅留下闹鬼传说是绝没有问题的。 “……” 季青辰没料着自己居然丑成了这样,对着镜子不禁呆了呆。 楼云前天含笑和她说话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自己即使不是贾贵妃、许淑卿那样的绝品美人。至少也有个拿得出手的漂亮脸蛋。 楼云看鬼脸也能看出个深情款款,劳四娘自然觉得是楼大人对大娘子用心,季青辰可不会这样被糊弄过去: 他一定是心虚。 季青辰马上就想到了东河道上的码头。 楼云是不是有事瞒着她? 等着郎中进来,诊了脉。说了些焦思抑郁之状后,还提醒她: 小时候身体不好吧姑娘? 千万要保重。 话说你又不缺钱缺钱不会找楼大人要么。你怎么不知道弄些培元的药材保养?。 “……季妈妈她们在唐坊时,我是日日都有进补的。” 季青辰暗中苦笑。 到了大宋后,五个大小巫祝分别跟了蕊娘、淑卿,还有一个留在明州城照顾不服水土的妇孺。她自己反而懈怠了。 那郎中虽然是城里药堂的大夫,如今也被衙召到了军中的后备营。 他简单先开了三四天的药,就要离去。 劳四娘再三谢着。送了出门。 骏墨一脸忧心仲仲地拿着药方,要去前衙给楼云看。 季青辰失笑了起来。 “药方拿过来我看。” 她身边五个大小巫祝。都是跟着坊里高价从明州城聘来的宋医学过医的。 她自己也懂一些。 “这药就是培元补气血的。我这两月确实是劳累了一些。吃好睡好就行了。抄一份,送到季府里去请季妈妈看看。请她费些神给我开一些补药。” 她十岁时上驻马寺,也是跟着空明大师吃好睡好才养回了元气。 如今她自然不愁这点东西。 “和淑卿说,她也七八个月了。生的时候楚州一定平安。” 季妈妈留在季府里的好处就是许淑卿一切切都好,她完全不用担心。 想着这一回她有了献路之功,二郎在宿州,三郎在义寨,船帮坊民们在楚州城都有了军功,唐坊在大宋总算是初步能扎根下来。 她觉得也应该能喘口气了。 “我也该休养几月了。妈妈们忙着,我这里另外物色几个人打理内务也不是不行。” 劳四娘在内,骏墨在外都同时赞同。 这都要成亲了,没几个管家婆子帮手,不论她是文安县夫人还是做楼节度使夫人,那都是不成体统的。 她吩咐了劳四娘在坊里坊外挑人后,问着门外的骏墨 “太仓那边的明州水师还没有出行,茶商韩家就求到了我这里来。向楼大人求饶。他们是不是在京城里找到新的靠山了?” 否则不至于消息如此灵通。 “季娘子,公子不让季娘子烦神,外头的事公子都担着呢……” 骏墨小心地劝说着,然而季青辰又道: “好。咱们不说这个,那就说说楚扬东河道码头上的事?” “……” 骏墨可不敢让楼云打包票却难办成的事情败露出来。 而且季青辰那黑漆漆的眼配上青紫色的眼圈,鬼气森森地毕竟是吓住了他。 他当机立断,赔笑道: “季娘子,楼叶从京城里传了消息过来。江西韩家二爷在京城里好不要脸,他一心想要攀上大小韩。送了厚礼结交他们府里的师爷幕客。说是愿意花上四十万贯求到韩宰相府联宗拜义父,或是自居为孙儿都愿意。” 季青辰听了这话,反倒是歪了头,起了心思,道: “他们茶商的身家倒是厚实。总不能白送给大小韩。” 骏墨到了前衙,送了药方给楼云。 经了他的嘴,季娘子在后宅召了茶商女管事相见的事也叫楼云知道了。 公事房里,张学礼点头道: “大人,季娘子处置得妥当。如今战事未竟,咱们就要小心韩宰相与大人争功。江西茶商那边肯使钱,总会叫他们在京城找上几个宗室、或是六部里的相公做靠山,与其让宰相府拉拢了过去,不如让季娘子出面安抚下来。”L   ☆、249 同行回京 “不过就是罢废了淮东节度使的官位,调我回京城而已。官家也会怕我权重难制。但我毕竟是文臣出身,不是岳王爷那样的武将——她何必这样辛苦。大韩难道不是更招官家的忌?” 楼云叹了口气,又开始心虚码头的事没办成,张学礼只笑道: “这是大人当年弃武从文的先见之明——季娘子只怕是想多攒些嫁妆罢了。” 季青辰梳洗打扮,换了一身显福态的银灰色出毛锦裙坐在后堂上。 也许是她头上珠光宝器的钗环晃瞎了韩娘子的眼,她看着季青辰瘦成鬼的脸半点也没有吃惊。 谨慎小心地请了安之后,她就恭敬站在一边。 季青辰好奇地看着茶商府的另一位陈娘子上场表演点茶。 她在长案前挽了衣袖,取了沙壶。案边银红炭火上烹着滚水。 她的动作精致好看,分、点、抹、定一处不错,茶香四溢间,季青辰便也伸手接过了她奉上来的一盏香茶。 “不愧是茶中行首。” 不用韩娘子在一边轻声禀告,骏墨也有打听来的消息暗中告诉了她。 这陈娘子的茶道手艺在韩府仍是一绝。 陈娘子不管家。 她只需跟着家中老少夫人们在女眷中应酬。 江西茶商多,饮茶成风。 女眷们时不时就要办一次茶社,来一次斗茶。 她的斗茶就从没有输过,如此让韩府赚足了脸面。 季青辰端详着手上的茶。 这是一盏上品汝窑黑瓷所盛的白毛叶茶。 叶白盏黑,冷色透出碧红色茶汁的浓艳,可谓是色香双绝。 “这一盏,我们江西唤作是陌上香。” 韩娘子在季青辰面前已经不敢侧坐。恭立一边,亲手上前接了茶盖。 “还请季娘子赏茶,不知与宫中相比如何?” 季青辰笑了起来,道: “皇后娘娘和各宫娘娘们不时也有斗茶之会,想来你们也是听说了。只不过,我身为外命妇,又是外夷出身。在这样的茶会里只能敬陪末座。讨得一盏残茶入口罢了。” “文安县夫人真是太谦了。” 韩娘子过来抱大腿的渴望很明显,“官家如今独宠皇后,谁不知道夫人是皇后殿上的常客。坤宁宫里的谋主?” 季青辰表示,不用把谢尚宫运筹帷幄的功劳算在她的头上。 她和官家真的不熟,争宠什么的她只能干看着。 至于现在官家只在皇后殿歇息,那不是因为谢宰相的朋党楼云在守着楚州吗? 楼云说过。这就是官家用行动在向他表示: 我看好你,一定要守住! 守不住也不许投降! 劳四娘站在季青辰身后。忍不住就从鼻孔里喷了一口气。 季家的背景没调查清楚就敢上门,还敢想出招揽兴盛船帮的主意来向大娘子开口,韩家也不怕被笑掉了大牙。 江西韩家果然是没见识的土财主。 拼不过季家这样撞大运的暴发户。 季青辰捧茶轻啜一缕,毕竟也吃了一惊。唇齿生芬倒也罢了。 这茶苦后生甘,余味无穷也不算是出奇。。 但能在舌尖上品出前、中、后三层茶味,却是真功夫了。 看在陈娘子的真功夫份上。她扯了扯唇,淡淡笑着。道: “听说,你们韩二老爷在绍兴府买了一处宅子,送给了王大人的外室父母?” 她嘴里的王大人当然就是王世强,茶商在攀附大小韩居然找上了他这个门路, “王大人的外室姓沈,所以那宅子就唤了沈园?” 她的消息如此灵通,让茶几边的陈娘子脸色微变。 韩娘子以为她不满意韩二老爷四处押宝找靠山,连忙要开口,季青辰却摆手笑了起来,道: “你们倒是会押宝。” 这次总算是押对了。 …… 天气入冬,战事果然如楼云所料。 金军匆忙撤军,首先就牵动了山东青州的战局。 季辰虎率十八连环寨的留守兵马作为前锋,李全一路收拢各州县义军、民团、汉人土豪的民勇为前军,楼云为中军。王世强监军的明州水师登岸为后军。 一举拿下山东沿海、运河沿线的五个州城。 宋军向西直逼汴梁。 捷报传到临安城,举朝轰动,金国遣使议和。 官家得意地向金国使者表示,从此以后他不打算叫完颜景为叔叔了。 身为平章军国事的大韩居然暗中上奏,请官家忍一时之气,免得金国国主整军待战,大韩觉得暂时麻痹金国,等北伐以竟全功后再把金国国主献到太庙。 这岂不是更风光? 听到这个小道消息之后,受封为山阴郡夫人的季青辰都觉得: 大韩你是不是脑抽了。 你逼着官家认叔叔,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吗? “他其实也是老成之言,金国实力还在,彻底翻脸还不是时候。但他想继续北伐揽权自重的心思谁都明白。” 淮东节度使这个官职彻底被废了。 楼云回到了京城,山阳城里设了制置使,节制寿威、武宁两军。 但想要和节度使一样军政、民政一把抓当然是不可能了。 另外,朝廷还在议着要派一个文臣过去做监军。 听说王世强的呼声很大。 楼云很淡定地没在意这些,他和季青辰各自在东城的涌金门下了船。 楼、季两府的主人虽然订了亲却都很讲礼数,他们各自隔得远远的上马坐车。 京城可不是山阳城。 楼云身边的家将、随从、文书一行人也有近百位,季府是暴发户那就更不用提。许淑卿生下一个女儿后,非要回京城里来养着。 反正季辰龙过几日也要进京,季青辰也就答应了。 她正需要季妈妈帮她调养身体。 通向涌金门的官道只有一条,楼府与季府并行时,两府的人难免混在一起。 楼云才能策马过去和她说两句话。 护车的姬墨当然不会赶他走。 楼云悄声说着,道: “大韩府里有人出了主意,马上就要整军固守济州,我看他是想收复汴梁。到时候平章军国事还是小事,韩家要谋一个生前郡王的封爵。我看着,官家已经是忍无可忍了。” “是封无可封了吧?” 季青辰想着,“听说吴太后已经病重了?难怪大韩这样着急。”L   ☆、250 受宠若惊 回京时正是年后的春日,临安城河边路畔都是春光烂漫 四月踏青的时光马上就要开始。 城外水边三三两两都是仆从管家来踏址,准备游春的地方、船只。 码头上只有楼、季两府的家人来迎接,离城三里的地方,季青辰在马车帘后却已经看到涌金门方面骑影飞纵。 想来是城门前有迎接的官员,安排了这些飞骑沿途报信。 听说谢宰相亲自来迎接了。 “你忙你的吧,反正我也升了郡夫人,你要在官家面前辞谢升官发财的机会,不用多考虑我这边。” 季青辰郑重地表示,只要东河道码头一半到手她就满足了。 她会很明理很努力地去巴结皇后,自己一步一步升品级。 她乐观地想象,过上十年二十年,国夫人的头衔也不是不可能的嘛。 “你和谢老大人商量着办就好。你毕竟有大功,不可能不升,不过是等几年再升到一、二品的事情。我要做诰命夫人,也不一定马上非要一品、二品的不可。” “……” 楼云想在官家面前竖立一个和大韩完全不同的形象,但他还是觉得,成亲时如果能给季青辰在郡夫人之上再加封一级才能显出他的本事。 妻凭夫贵,宋人都是这样说的。 这也是他楼云的面子。 楼云心里自有盘算,笑着让季青辰不用为他担心,好好养身为上。 转马离去前,他还看了一眼茶商韩府随行的车马。 杂在季家的车马间,韩管事连忙赔笑。一头花白头发的魏老爷就恨不得冲上来抱住楼云的马腿。 “大人有何吩咐,小的们马上去办。” 韩管事滚鞍下马,快步上前,楼云笑道: “进了京城,你们少不了要去王祭酒府上拜望。郡夫人身子弱,没精神打理这些琐事。你们拿了我的贴子去吧。” “是,多谢大人照应。” 韩管事感激涕零。 他原本是姓陈。是陈娘子的远方族兄。 因为妹妹从小卖进韩府当养女使女。学了一手好茶艺,他就从乡下来投奔。 如今二十年来年过去,他也成了韩大老爷跟前的得力管事。 上年陈娘子到了季府点了茶。冬至年节日也都去了军衙门后宅拜访,他才猜到了两浙路京城这一带的豪商内情: 王祭酒和季娘子都是黄氏货栈的背后东主。 他们就是一伙的。 季青辰附合着在帘内咳了咳,表示她好弱好辛苦,和王祭酒府上打交道的事由楼大人作主就好了。她完全没意见。 楼云笑得更和蔼可亲了。 “大人放心。我们家二老爷那边,早就等着往府上拜望了。” 韩管事连忙表白。 茶商韩家在季、王两边押宝。季娘子和王祭酒都不会太在意。 但要是还在大韩府上押宝,楼、谢、季、王四府里都是容不下的。 楼云叮嘱了季青辰,让她好好进补,回去就吃饭睡觉。有事去楼府给楼叶递消息。 韩管事弯腰恭送着楼云一行人离去,魏老爷还在他耳边道: “大管事,刚才码头上来迎着楼大人的。是泉州陈家的人。他们陈家在楚州码头上也占了股,那可是楼大人自己的班底。” 韩管事韩成当然听说过陈家。 这回因为北伐大功。找到海路的太仓学院被下旨嘉许,山长陈文昌虽然再次辞官不受,但名士之风自然是传香天下。 “大娘子,你也太小心了些。” 季府一行人的马车绕了道,没进涌金门。 她们沿着钱塘江河道向南走另一座城门,准备坐船进城。 劳四娘在船上就忍不埋怨了起来,道: “大娘子,现在可不是楼大人退让官职的时候。贾贵妃又怀胎了,都说大韩已经有以皇后无子废立之议。楼大人是皇后娘娘那一系的重臣,他要是不顶上去和大韩对着干,大娘子这几年在京城里的经营……” 说话间,劳四娘暗示地瞟了一眼隔壁船上的茶商韩家仆从。 季青辰笑了起来。 “怀了也未必是皇子,是皇子生下来也不见得能长成,你急什么?” 皇后一倒,季青辰明白后果是什么。 就如同楼云弹劾了一位户部郎官,牵连了五六名京官,茶商韩府的后台倒了,他们在京城一带的豪商面前就只有挨宰的余地。 季家已经向江西茶场投了二成股了,王世强那边少不了也是这个数。 否则都察院那边一直有翻案重查茶贼谋反案的风声,真要如此,没有后台的茶商韩府就会一扫而空。 而皇后要是倒了台,季家虽然不至于马上被连累问罪,但破财消灾是免不了的。 说不定钱被榨光了后,再找个由头问罪不迟。 “不用着急。官家要是废了谢家的皇后,这天下不用姓赵了,直接姓韩吧。” 季青辰在船上就喝上了季妈妈送来的补汤, “再说了,咱们几家人难道会指望抢人家的家业来发财?反正春日踏青的日子快到了,你和楼叶他们商量一下,让楼大人摆席宴请陈纲首。说一说太仓和山东那边海运的生意吧。还有陈山长的喜酒,我们也应该备了厚礼去吃席。” 季青辰坐船横穿了京城,直接回到了钱塘门附近的季府。 叶娘子、陈老四等人都从明州过来,把季府打扫一新,迎了她们入往。 而谢七娘子早就在季府等着. 随行的还有她谢府里四位养成的养娘,并十三四位老练仆役。 这些人说是借给她,让她安安心心筹备婚事的。 “你这人从来就是巴结楼云,不把我放在眼里的。” 季青辰忍住不啐着谢七娘子,说着当初和陈文昌办婚事时借养娘借不到的事情。 谢七娘子只当是没听到。 问候过了许淑卿,看过了漂亮孩子给过见面礼之后,谢七娘子厚着脸皮坐下来喝茶,吃着从山阳城那边带过来的土物点心。 陈娘子上场表演了点茶功夫,茶还在嘴边呢,季府门上就来了五六拨递贴子的人。 送贴的官宦女眷,都是请着季青辰春日同游的。 季青辰没料到如今她这样受欢迎了,不免有些奇怪。 尤其这递春贴子的人家不是商人、外戚这类的暴发户,其中一半是勋旧、书香出身的清贵之门,就更让她费解。 她可没忘记,她是被退亲两次的人。 那怕是升了品级立了大功,这也是两回事。L   ☆、252 妻凭夫贵 ps:不好意思,昨天晚上那章没写好,修改了一下。增加了二百字。麻烦大家回看一下。 最后,这婚事又砸了。 陈文昌是山长好办事。 他也不和孙昭、陈纲首商量,只是另给肖氏说了一门亲,直接就让她嫁给了一名本地学子。 这样她也不用去泉州了。 他这样行事,自然有人骂他不通情理,沽名钓誉。 但肖氏的父亲佩服陈文昌,只怪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人家。 “只是可怜了那肖氏对他的一番情意。” 谢七娘子说到这里,转了口气,指着各府送来的春贴子,对季青辰道: “如今她们也明白了,你上回和陈家退亲也是不得已。这肖氏有什么错?她虽然是士人之女,却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总不能和陈文昌一样清高,也不可能和楼夫人一样有仆婢使唤,她难道不是只有叫牙婆来问一条路?……” 谢七娘子指着那些游春的贴子,让她叫了其中一位集贤院潘秘阁家的管事进来。 那管事娘子看起来果然另是一番气像。 陈娘子这类的商家管事,虽然有一手好的茶艺,性情也大方沉稳,但说话做事就是一副待价而沽的做买卖样子。 眼神饱满却嫌急躁。 但集贤院潘秘阁家的管事,再是奴仆下人,衣着打扮甚至都没有陈娘子的绢袖绫裙,但她们回话说事讲究的是一个不温不火,心领神会的水磨功夫。 再精明的一张管事脸,都透出坐看云起云落的平静。 就算是她一身的衣裙首饰还顶不上陈娘子一只耳环呢,这管事娘子昂着头从陈娘子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陈娘子的眼神完全就是一副羡慕不已的表情。 “夫人,不是妇人自轻自贱。” 季青辰好奇之外,唤着陈娘子问她。 反倒是谢七娘子替这陈娘子说话,道: “也怪不得你不知。你一回大宋就先做了官,没吃过我们家当初的苦头。” 陈娘子也打听到,谢府本来是海商出身,顿时露出心有戚戚的表情。 “我那一房在爷爷时候。还没有官身。管你经了多少商,买了多少地。地、丁税 一定要交的。杂费、人役的摊派,都是官府说多少就是多少。生意不好就叫人倾家荡产。买通了官府。也只保得一时,除非你和茶商韩家一样,叫县州的衙门都听自己的话呢!” “那就是地方豪强之门了。如果遇上了有手段的严吏,忌着他们家把持官府。铁腕打压。抄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君也够他们喝上一壶的。” 陈娘子如今已经转到了季府里侍候。正是要表忠心的时候,所以说得也清楚。 季青辰自然就听白了过来。 “只有这得了功名的士人,朝廷厚禄养着,田地、人丁一辈子都不用交税。身老病死就不用太担心。衙门里的书吏都不敢上门敲诈。这才是长久养德的路子。大娘子细想想,谁不羡慕?” 陈娘子显然在茶经之外,又读了不少书。说得条条在理。 谢七娘子赞同之后,倒是对她另眼相看了起来。 她和季青辰互换了一个眼色。打算再过段时间,看这娘子人品如何。 如果可信,找个机会,带着她进宫参加一次皇后殿上的斗茶会。 “官家,臣倒是想在京城里讨几日闲暇。而后再请官家的旨。” 楼云到了垂拱殿上,以年轻尚轻为由,愿意外放做州县民政官,以积累经验。 他辞谢了马上进六部为尚书的机会。 官家很满意。 “楼卿,你的后任之事朕会召谢宰相来同议。你且把终身大事办了吧。皇后已经和朕提过山阴郡夫人的亲事,朕今日就为你们赐婚。你的品级虽然被韩平章压住了,但朕心里会记得的。” 官家带着他回了后宫的延和殿。 在殿上说着君臣私话。 官家毫不脸红地把责任推给了大韩。 楼云却心知有大韩封无可封的前例在先,他年轻刚到三十,官家也是想压一压的。 官家做了个手势,身边的内阁子女官拿出早已经拟好的册封外命妇旨意。 “山阴郡夫人季氏贤淑有德,刚勇贞静。赐婚翰林直学士楼云,季氏加文安号,为文安山阴郡夫人。” 楼云觉得刚勇贞静配得不伦不类,但胜在一目了然。 这是再次褒奖她跟着订亲夫婿一起守城、献路的功劳。 “下官为季氏谢过皇上。” 他不用费力气就达成了想为她讨加封的目的,自然心喜。 官家也感觉到了他的高兴,觉得皇后说的话真对: 升了季氏这外命妇的官品,就能安抚住被撤了淮东节度使官职的楼云。 这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按宋制,县夫人之间的品级差别在就在于封号。 有封号比没有高一品,四字封号又比两字封号高一品。 郡、国夫人也是如此。 比如官家的乳母秦国夫人,封号全名就是保圣敬德秦国夫人。 季青辰由文安县夫人,直接跳到了郡夫人,已经是因北伐军功而越级升迁了。 官家觉得,如果楼云有小妾,他也很愿意给两个县夫人封号给他们家的。 反正大小韩这一回都给自己家里的宠妾求封号了。 他已经淡定了。 总比给韩家一个外姓王爵要好。 楼云谢恩离开后,官家突然道: “寿宁宫中怎么样?” “……回官家,御医说,太后是拖不到秋天了。” “朕去看看太祖母吧。” 官家起驾的时候,突然又派了身边的宦官大档,让他去追出宫的楼云。 “楼大人,亲事早办,过了秋就不方便了。” 大档在锦胭廊口捉住了人,悄声说着。 楼云心领神会。 太皇太后入秋后也许就不成了,必定要国丧三年。 这期间是不能娶亲的。 宫中赐婚的旨意出了垂拱殿,经宫城出了和宁门。 宣旨的中使还在马背上,沿着御街边向季府走着,谢七娘子已经回了家。 因为楼云不可能来季府里陪她吃饭了,所以她也叫上了许淑卿,两人一起说笑着。 许淑卿说给她这新生侄女儿刚取了小名,叫狗儿。 “……” 季青辰只能表示,这名字取得太有纪念意义了。 为的是二白和四白。L   ☆、251 二次退亲 “怎么,你糊涂了?” 谢七娘子反倒有话小声说着,笑道:“ “也不知道你走的是什么大运。眼看着你去不了金阁寺,她们正嘲笑你佛梦的牛皮吹破。没料到陈文昌还真不是个寻常人。他那边由孙昭作媒,眼看着和和书院一位老训导的女儿订亲了——” “不是四月里就要成亲吗?” 季青辰倒也觉得这是这一门好亲事, 陈文昌订亲的那肖氏是小门小户的书香人家出身。 她从小一直帮着父亲在太仓一带开蒙学,跟着他到富室家中坐馆,靠着教书养家糊口。 她和陈文昌简直是太配了。 “谁说不是呢,因为陈文昌上年就辞谢了一回官职,他的名声在士林里是好得不行。都说他是真君子。结果这真君子和肖家商量,成亲他想让肖氏回泉州陈家,代他为母亲侍疾。” “这事商量着办也不是不行……” 季青辰一直觉得夫妻两地分居不太妥当。 但这世道男子在外做事,妻子在家侍候公婆的事比比皆是。 肖氏应该是有些心理准备的。 “谁说不是呢?但这事还没有完————” 楼云在洗尘宴上,也听说了这回事。 洗尘宴就押在了涌金门外青柳亭,谢宰相带着十几位亲近的官员一起为他贺喜。 宴席过半,宫中恰时来了旨意。 官家赐了披红的御酒、御马,召他骑御马进城,入宫晋见。 同行的官员们都是谢氏的朋党,也就是楼云的朋党。楼云弹劾茶商家的后台时,他们都是一起出了力的。 如今见得有旨意,他们高兴又羡慕地恭贺楼云尽忠守节,圣眷日隆。 撤席回城时,只有同来的陈洪完全就是哭丧着一副脸。 他在马背上苦叹着陈文昌的婚事让他根本没办法和陈家二房里交代。 “大人,肖氏也是个孝女,他父亲孤老一人。年纪也有五六十。怎么能没有子女在面前侍奉?肖氏要远去泉州城,自然左右为难。她就悄悄商量着,要租个妾室给父亲。她去泉州城时。父亲也有人照顾。” “这也算不上错。陈山长事务繁重,虽然是半子也不可能天天照顾岳父。” 楼云完全不明白陈文昌怎么想的。 这肖氏的打算并没有问题。 男人无妻,年纪大找个年轻女子为妾,固然是为了色相。但一半也等于花钱雇人,图个衣食上有亲近人贴身打理的方便。 “没料到我侄儿一听这事。就不愿意结这门亲了。” 陈洪是深知陈文昌的性情的。 他知道在这侄儿眼里,商人和士人完全不同。 所以这小子在人生大事上压根不听他这叔父的话,父母的嫌贫爱富,他马上就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来划清界线。 但陈家大宅各房奢侈纳妾。陈洪行贿替乐清儿赎伎籍之类的事情,他也不以为怪。 他压根不会对不知礼义的商人有多高的道德要求。 士庶之别,本就如此。 季青辰听谢七娘子转述到这里。由不得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冷汗。 她忍住了,没有向谢七娘子问出一些傻话: 比如。陈文昌是不是对她季青辰也没有多少道德要求? 季青辰认真反省着,她在婚前就递小纸条,闹小脾气,嫌弃他不关心她。 她和他在书院上的各种事情争吵。 陈文昌前两年说不定忍了她无数次了,他心里说不定无数次地自我安慰着: 她是商女出身,她不懂礼,只能慢慢教。 他不和她计较,一点也不和她计较…… 楼云在马背上听着,突然和季青辰几乎同样想到这一点时,顿时就泛了酸。 陈文昌这小子用情还挺深嘛。 平常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官家恩赐了可以马行御街,直到宫城。 楼云翻身下马,牵了马在御街上走着,御街是皇帝出行专道,官家让你走你就走?这是不可能的。 陈洪还想诉苦,却不能和他并行了。 “那肖氏在成亲前,就暗中找了牙婆来,要给父亲挑选租妾。结果这事传 到陈山长耳朵里,他觉得她完全不是书香门第的作派。” “怎么就不是了……” 季青辰诧异反问,却直接被谢七娘子白眼瞪了过来,道: “世上哪里有女儿给父亲纳妾的?就算是纳妾,她一个未嫁的女子岂能直接找了牙婆?你不知道王祭酒家的楼夫人,他们家那才是书香大族的规矩。佛、道、牙、媒这些婆子一律不许进门。” “……” 楼夫人他老公王祭酒还怀疑她私奔呢。 季青辰暗中嘀咕着。 最后,这婚事又砸了。 陈文昌是山长好办事。 他也不和孙昭、陈纲首商量,只是另给肖氏说了一门亲,直接就让她嫁给了一名本地学子。 这样她也不用去泉州了。 他这样行事,自然有人骂他不通情理,沽名钓誉。 但肖氏的父亲佩服陈文昌,只怪自己的女儿配不上人家。 再加上太仓书院这一回功劳不小,陈文昌在北伐后又辞了一次官。 虽然有人觉得他太不讲人情,但骂他的声音还是少了。 “只是可怜了那肖氏对他的一番情意。” 谢七娘子说到这里,转了口气,指着春贴子看着季青辰道: “如今她们也明白了,你上回和陈家退亲也是不得已。这肖氏有什么错?她虽然是士人之女,却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总不能和陈文昌一样清高,也不可能和楼夫人一样有仆婢使唤,她难道不是只有叫牙婆来问一条路?……” 谢七娘子指着那些游春的贴子,让她叫了其中一位集贤院秘阁家的管事进来。 那管事娘子看起来果然另是一番气像。 陈娘子这类的商家管事,虽然有一手好的茶艺,性情也大方沉稳,但说话做事就是一副待价而沽的做买卖样子。 她的眼神饱满却嫌急躁。 但翰林家的管事,再是奴仆下人,衣着打扮甚至都没有陈娘子的绢袖绫裙,但她们回话说事讲究的是一个不温不火,心领神会的水磨功夫。 再精明的一张管事脸,都透出坐看云起云落的平静。 就算是裙子上还打着不显眼的补丁呢,这管事娘子低着头从陈娘子面前走过去的时候,陈娘子的眼神完全就是一副羡慕不已的表情。L   ☆、253 双重标准 二白和四白在围城之时,被许淑卿接到了身边。 她抱着它们说了好多话以后,就让许老大开了船,把它们送到了一百多里外的淮水边,放它们自由了。 如今,季青辰倒要佩服许淑卿的危机意识。 否则它们留在山阳城,季青辰都怕忍不住宰了它们吃肉。 至于它们是不是半路自己找回来了,她并不想去猜测。 山阳城被围了近半年,城郊近十里的地盘都是寸草不生。 两只狗被吃的机率更高。 它们应该不会这样傻。 “阿姐,咱们在京城里,要去和各府里的女眷走动了?” 因为以往在谢府里的交际很开心,美貌无敌的许淑卿觉得扩大交际圈很有趣。 她根本不会怯场。 以她的容貌,只要不开口说话地尽量微笑,她就能交到朋友。 就算同性里有人嫉妒她,在同一时间她也能吸引到愿意帮助她的同性。 并不是人人都看不惯美女的。 “嗯,成亲的时候要请她们的。然后春宴的时候就要去她们的别院里吃春席了。” 因为有狗儿这婴儿,许淑卿明天不会去太仓。 季青辰和许淑卿说了陈文昌和肖氏的事。 谢七娘子临走前,说了一通肖氏的可怜,又骂了她年纪轻轻办事不稳妥,难怪叫陈文昌看不上。 季青辰总算听明白了。 陈文昌对肖氏完全就是对书香门第的高标准,严要求。 他对她季青辰就是引导、教育,希望她茁壮成长,最后发现根子太歪实在教育不过来,就只能一拍两散了。 “阎郡夫人的妹妹满了十五岁。前几日进宫了。倒叫我不敢相信,我以为世上美人不过就是贾氏和你那弟媳妇了,如今见到了这一位,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谢七娘子上船前,陡然说了这一句。 季青辰虽然沉得住气,听到这阎氏按原计划进宫分宠的事。也不禁暗暗放了心。 许淑卿一听到还有比她更漂亮的人。她总算也对皇宫表示了一定的好奇心。 “谢家的姑姑派了人来叫我去她家玩,阿姐,明天我想带着狗儿去谢家。” 对于谢尚宫来请许淑卿去佛斋里说话。季青辰没有意见。 在唐坊时,季妈妈那些巫祝就时常喜欢和许淑卿说话。 许淑卿比她得宠,她早就没有嫉妒心了。 有了也白搭。 突然间,她回想起楼云看着她鬼气森森的模样。还能含笑温柔,深情款款时。她不禁觉得: 她太小心眼了,码头上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让楼云心虚? 她要对楼云更好一些。 因为码头一定很充足。 楼云就是爱死她的内涵了,她的丑赖长相完全不重要。 这是真爱。 因为第二日官家召了楼云进宫伴驾,楼云实在没可能去太仓。 他很大度地一大清早送了季青辰在码头上船。让她接了坊民们后,再去太仓下院看一看,如果偶遇了陈文昌什么的他也完全不在意。 他还很精明地表示。陈文昌和王世强是不一样的人。 他绝不会小心眼的。 季青辰压根不信。 掌灯时分,用晚饭人家烟火点点。连绵到了皇城之内。 宫灯炫丽。 楼云在宫中陪着官家用御膳,难免就想起平常这个时候,他都是陪着季青辰。 回京城这一路上,看着她吃饱喝足,再灌几碗补药,慢慢地白白胖胖起来。 他好生安慰。 在山阳城的时候,她那副鬼样子可把他吓得不行。 但他坚强地抗住了。 他一定要让季青辰相信,他爱她的容貌,但他更爱她的内心。 这样一来,将来她也不好因为码头太少,把他踢出房去跪搓衣板吧…… 他们是真爱,绝不能计较这些物质利益。 太肤浅了! 想起季青辰他马上就想起了陈文昌。 陈洪一个劲地向他诉苦,想来就是一个原因: 陈文昌的婚姻问题必须要解决了。 楼云毫不迟疑,马上就向官家赵扩灿开了一个笑容。 他恭敬地提起了陈山长虽然不做官,有士人的风骨,但官家还是要示恩于他才好收拢士林清流之心。 “楼卿的意思……” “让皇后给陈山长选一门好亲,官家赐婚,陈山长也必定和臣一样感铭五内。” “……” 赵扩觉得,陈文昌虽然是你的情敌,但你不是马上就要成亲了吗? 至于这样严防死守吗? “楼卿说得有理。” 但他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陈文昌辞了两次官,官家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太可能是假清高求高官的样子。 他光是在太仓书院里,和那一票经世治用的学子们斗争,他都忙不过来了。 太仓上下书院里的乡老会太杂。 有王世强这类新学派,又有王仲文的长子那样的经世治用派。 王仲文的长子王谈久本身也是名儒,他爹退休了根本没有影响到他。 这人还是楼云推荐的。 分明就是不肯让陈文昌过安生日子。 楼云得到了官家的点头,知道谢皇后自然会挑一位书香名门之女匹配陈文昌。 到时候,不定是哪一方挑剔哪一方不够懂礼数呢。 陈文昌他再清高,他也是商人家出身的不是? 他蹭完了饭,给情敌安排了一门好亲事,就喜气洋洋地出宫了。 他离开时也看到了伴驾的美人并不是贾贵妃。 而是进宫就封了九嫔之一的阎媛仪。 趁着贾妃怀孕的时候让阎氏族女进宫,想来谢皇后对贾妃这一回万一能生下皇子,也有些担忧了。 …… 宫斗有谢尚宫这个幕后*oss主持,季青辰完全不关心。 她天天忙着的就是为六百户的坊民落籍。 因为六百户就是近三千人,数量不上,要不是唐坊坊民在楚州围城的时候证明了对大宋的忠心,她还真不好办这件事。 到最后这三千人还是只有五百人被允许去了重镇楚州,充实船帮。 其他的入了归正籍,留在了太仓下院一带,从头开始在荒地上搭建起一座座荒村。 正中季青辰的下怀。 人人都以为她是看好了新海路的航运,才会在回京时留了阿池在太仓继续买荒地。L   ☆、254 狗传情书 “青娘,山东那边只占了五州之地,金国也不会同意和这五州贸易往来。这海运就算是做起来,一大半也是替朝廷运粮之类……” 连楼云都忍不住这样问着。 官家是巴不得她拨了五条唐坊海船出这个不赚钱的苦力。 她没功夫去解释。 因为楼云很忙。 得了大笔的赏赐后,他忙着的就是在城里买宅,在城外买地。 为了在秋天前成亲,到了四月里,亲事大体已经准备好了。 楼云总算选定了一处大宅子,做了他和季青辰的新家。 宅子大门上写的虽然不是六部尚书的府邸,却是愈加清贵的大学士府。 他被官家授了资明殿学士之位。 这类的馆阁之职,要么是宰相荣休后的兼职,要么就是皇帝的宠臣才有得到。 临到了成亲的前天晚上,宠臣楼云还在写情书。 “我虽然日日读书,但文章诗词总是进步不快,我想这是因为我根基不牢的原因。所以我没有直接被拨为翰林大学士。而是授了馆阁之职。” 他有翰林直学士之位,但真正的翰林大学士都是文学巨手,诗章风流。 比如前朝的苏东坡、王安石之类。 官家知道他夷人出身,实在没这个水平了。 楼云心中未尝不遗憾。 翰林大学士那就是读书人心目中最高的清要之职了。 反正他现在投闲置散的,没有定下实缺官职。 连大韩都觉得不用太急着给他连环打击。 楼云在信里夹着一枝迎春花,抱怨着: “苦思半日想要咏春一首,赠与卿卿,” 季青辰先是被她那酸文假醋的“卿狠”爱称给震撼到。 她丢下了信。把迎春花缠在了镜框上,出房叫上汪婆子和季妈妈、柱妈妈。 她们带着挑选出来的唐坊十位妈妈,一起去了季府前堂里。 季府本来大,现在更是住得处处人满。 包括季青辰在内,妈妈们都要跟着谢府的老养娘学着怎么办亲事。 嫁过去之后,她就是楼家的主母。 外宅内宅的家人事务都要一把抓了,她自己无所谓。反正暴发户难免要失礼。 而且。陈文昌之类的士人们对暴发户的要求没多高。 也就是比夷人高了那么一线线。 但楼云那扭曲的性格,他明显不愿意被骂成不懂礼数的蛮夷的。 所以她大半个月来每天都要学管事的礼数。 被养娘们教训了一整天,她回来按时上床睡觉。突然想起楼云写来的肉麻情信还没有看完。 她跳下床,光着脚又去妆台上翻到了信。 在雷人的卿卿之后,他接下来又写了一句大白话: “不会写情诗,要怎么办?” 季青辰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炫耀一下她跟着空明大师学会的打油诗。 因为这信是骏墨从后门丢进院子里来,被汪婆子捡起。屁巅送到她手上的。 她便写道: “春花诉别情,王孙叹空枝,落落墙下影,匆匆聚又归。” 四月里的迎春花儿快要开尽了。公子你却偏偏折了最后一支送到了我的窗前。 寂寞的花影被春日照在了无人的院墙上。 那送花与拾花的人儿即使暂时分开,但马上就要相会了。 暂忍一时吧。 季青辰写完了信,第二天大清早就找许淑卿借了刚刚到了京城的三白。。 她把情诗拴在了狗脖子上,叫了汪婆子。 这类的事托她准没错。 季青辰让她坐车偷偷到楼府门前把三白放下去。 大学士的新宅子就在盐运河边。离着甜水巷的旧地只隔了一个坊,门楣高耸。 守门的家将疑惑地看着一只小狗从路过的驴车上摔了下来。 “看着像四白?” 家将一眼就认了出来,摔在楼府大门口的白土狗很眼熟。 因为汪婆子狡猾聪明地租了外面的车,没人能看出是季府放出来的狗。 他们第一个反应当然还是抓了再说。 四白以前在山阳城很讨家将们的喜欢。 楼大人也很喜欢。 “大管事,你看这狗……” 楼大管事楼叶没有进军伍,如今已经是楼云府里的总管事。 他在泉州城时就跟着明州楼府派来的老管事们学过这些杂事。 他觉得不和楼大鹏、楼春他们那样走官场,也挺好。 他在云哥的府里当管事,京城里普通的五六品官员,见得他也得客气拱手,唤一声叶管事。 他正教着楼铃怎么在内宅里听新来主母的话,学着管家。 在“阿池会不会娶你,完全是季娘子一句话”此类的威胁下,楼铃很乖巧地学习各类库房管理、铜钱算帐、庄子田地。 楼叶在安慰之余,看到家将提来的这只小狗后,马上心领神会。 权理钦州军都统制王世强离开楼府书房的时候,正看到许淑卿的狗被楼府的管事笑嘻嘻地抱着,从廊道尽头走了过来。 他只是瞥了一眼,就若无若事地向楼云告辞而去了。 当他不知道,他们暗地里传情书吗? 这也配做资明殿大学士! 夷人就是夷人。 “怕什么?宫中有怀胎的妃嫔不只有贾妃一人。阎郡夫人不是也怀上了?” 王世强回到福隆坊的家中,见着的是在后堂等他的王世亮。 谢七娘子的丈夫王世亮,如今也在皇城司里做了一个书办的吏职。 因为做官不是靠老婆而是靠了庶兄的路子,所以他自然和庶兄关系走近了起来。 “到书房里去说。” 王世强如今也是威势日重。 经了一番军战之功,又是临危之际力挽狂澜而不倒,不论是士林之中还是商人之中,都对他赞誉有加。 就连陈文昌那一系的人,最近都歇了歇,没怎么骂他了。 所以他才能得到文臣出外,监理一座西南军州的重任。 这也是官家要分楼云的权。 “要不是阎郡夫人也怀了身子,谢皇后怎么肯让阎嫔进宫?阎嫔再得宠,谢皇后看重的还是阎郡夫人能不能生下皇子。” 他进了书房坐下,沉着脸,瞪了不安的王世亮一眼。 “官家难道只盼着贾妃生皇子?皇子当然多几个才好,这样才是谢皇后叫官家看重的地方。她拉拢了阎郡夫人,自然就不怕得宠的阎嫔会是第二个贾贵妃。” 王世亮觉得,似乎也说得通。 他身为谢家女婿,这才把一颗心放了下来。L   ☆、255 出色妻弟 “我去了钦州,将来有机会就调你过去,在外面历练一番就让你和季辰龙一样进枢密院的十二房里做文吏。将来……” 王世亮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虽然没有中举,不是正途出身,但有才干的文吏在枢密院最高可以做到从七品的副都承旨。 其间经了举荐,从枢密院横调到三司户部、吏部去做有实权的司官,也不是不可能。 只看王世强的手腕够不够。 “四哥放心。你在外为官,家里的事我会照顾好。” 王世亮想了想,他觉得楼鸾佩足够镇压住后宅,他只有一件事没有把握。 “四哥家和楼大人家是姻亲,将来季娘子总是要和嫂子来往的。万一为了以前的旧事争吵了起来……” 他这弟弟要帮那一方? “鸾佩不至于如此的。” 王世强沉默半晌后才开了口, “别让她们见面就好了。有事你去找楼大人商量吧。他不常来我家走动,那只是因为怕季娘子不高兴。但岳父大人和鸾佩的生辰他都有送贴送礼。季娘子不至于让他为难的。” “左平我会留下,他是府里的管事。他要办的事就是我要办的。你记好就是了。” 他当然不会把左平在监视楼鸾佩的事告诉这个十七弟。 “还有楼云那里,西南那边投奔他的人不少,我看他也要在太仓那边置地安顿族人的。太仓算是平江府下的小县,眼看着要升为中县,那边太仓县的衙门各房,你多安排一些左家、王家旁支的子弟去吧。也算是给他们找个糊口出路。” “那季娘子……” 王世亮微一犹豫。被王世强瞪了一眼, “在唐坊是她的地盘,难道太仓也要由她说了算?” 权理钦州军都统制王世强,他在参加完楼府的亲事后,就准备要去西南赴任。 他备了厚礼来楼府参加成亲大礼。 楼鸾佩也来了。 但季青辰此时坐在了喜房里,根本不可能和她碰面。 “三郎来了没有?” 她只是催问着外面。 在她被花轿抬进楼府大门时,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季辰虎终于从山东青州赶到了京城。 他自然不能体会楼云的心情。压根不明白这样急是为什么。 “就算是要秋天前出嫁,现在离秋天不是还有几个月吗?” 他的脸上已经生出了短须,英眉俊目一脸不快。 他铠甲未卸。就重重坐到了次席的席面上。 他是借着运军粮,直接从海船赶过来的。 不论身形、长相还是一路风尘的打扮,季辰虎一上席都是满堂瞩目。 楼云在席上敬酒时,自然要解释一番。这是他的妻弟。 如今金宋边军里的青州军团练使。 比三郎先到京城的二郎季辰龙。正陪坐在头席上,他斯文秀美。文质彬彬,已经引起了同席的谢宰相的注意。 他如今换了一身大宋浅青色七品官袍,腰悬佩玉,风度翩翩。 按虚职的品级来算。他只比固守十八连环寨半年的季辰虎低了半品。 但季辰辰那是实缺的从六品团练使,他因为不是科举出身,没有经过进士科的残酷竞争。立了大功也只能做个高级文吏。 他和王世亮一样。 但他能一举进入枢密院的中央机构,自然是官家的有功必赏了。 多亏他半月前奉旨回了京城。才有娘家兄弟背着季青辰出季家大门,送进了花轿。 楼云也要替他向谢宰相引见着。 这也是他的妻弟,枢密院下支度房里的文书。 他问过这妻弟的前程打算了,目标没别的,先熬年资熬到支度房的令史再说。 “官家是有为雄主,在支度房做文吏,点检各地军资,多的是为朝廷尽忠的机会。” 谢老宰相如此淡语着。 “老大人说的是。” 季辰龙微笑,恭敬敬了酒。 作为陪客,他一一向头席上的枢密副使和三司六部的官长们敬了酒。 身为顶头上司,枢密副使当然知道季辰龙潜伏在敌营的大功。 这谍事按朝廷法度并不能说出来,但三司六部的长官多少都听过一点风声。 反正他不是靠亲姐,也不是靠姐夫做的这个官。 “令舅既有冒死之忠,又有谋断之机,楼大人日后时常教导于他,让他好自为之。” “老大人过奖了。” 楼云觉得这妻弟挺给他长面子的。 他虽然娶了夷女,两个妻家兄弟一个是武官,一个是文吏,都不是科举正途出身。 但他楼云这回能守住楚州城,靠的不就是从西南夷调来的六千峒丁? 更何况,他虽然想比宋人还宋人,可也没否认自己是夷人。 “相公,夫人叫人来传话,劝你在席上少喝两杯。” 大管事楼叶悄悄靠近, “云哥,喝酒的事反正有大鹏他们顶着呢。” 楼云在自己府里听到了相公、夫人这样的尊称,他顿时觉得果然是成亲了。 他也算是成家立业了。 “去和夫人说,我在前面应酬不能陪她。多叫她坊里的妈妈们陪着她说话,别拘着。饿了吃些东西不妨事。外人也不知道。” 心疼老婆那就是必须的。 楼大鹏、楼春、楼已这些同族的兄弟,已经是在泉州水师、江操水师及楚州武宁军中有了官品。 他们都帮着楼云在各桌上敬酒,招待客人。 他们并不是不认得季二郎和季三郎。 季二郎因为两次助宋军拿下宿州,又指引宋军沿运河进攻济州的军功,他被官家亲身选到了枢密院下的十二房里。 年后可能就要外放了。 “季娘子的这两个弟弟,倒是出色得很。” 说起这话,是因为赵德媛和夫君纪府的老三也来了。 纪老三是楼云的死党,还帮着他忙前忙后,负责招待宗室、宫室三衙这一拨的客人。 “听说楼大人要给纪三公子谋个外任。泉州那边只要大人开口,少不了一个水师团练的。” “纪三公子哪里肯去?” 楼云的兄弟们觉得纪老三实在运气好。 他不用去泉州城做官,就不用负担赵家那一大拨子穷亲戚们。 反正宗室是不经奉召,就不许离开住地。L   ☆、256 洞房秘事(上) 季青辰在喜房里坐着,事先就按谢府养娘教的吃了两口顶饿的糕饼。 她头顶着她最中意的垂肩凤冠,穿着她挑了几年现在才上身的深红八幅缀珠喜服。 楼云虽然不在,但有唐坊妈妈们——现在府里的管事娘子陪着她说话。 喜婆、养娘们都在一边说笑,说着吉利话儿。 “叶大管事说,别的事不急,就一件事求着夫人作主了。相公府里还有十四位族兄弟没婚配,还得请夫人出面为他们安排亲事。” “我这两天,也正想这件事呢。” 季青辰笑着,觉得楼府家将的亲事并不难。 他们毕竟比唐坊人到大宋的时间长多了。 只要楼云在京城里定下来,马上就能找出和她们匹配的人家。 总而言之,房子成十倍地变大了,装修更上档次了,跑腿的仆从们更多了。 除了这些,她暂时还没有别的不适应。 新楼府里除了四个针娘女子和两个厨娘,所有的丫头、仆妇都是她季青辰从季府、 唐坊带过来的原班人马。 大管事楼叶还是阿池的未来姐夫。 所以,纪三夫人赵德媛突然出现,到喜房里来看她时,她正闲着没事干。 “肖氏想求见云相公?” 她听到这个传话时,完全没办法转过脑筋来。 陈文昌的前未婚妻,和她自己的新婚丈夫能扯上什么关系? …… 前堂婚宴上,出色的娘家兄弟季二郎,他走到次席坐下,面无表情地告诉本家兄弟季辰虎。道: “太后病情日重,到了下个月只怕就不能这样热闹地办喜事了。” “太后不在了不是更好?” 季辰虎最不喜欢的就是二郎的脸。 这人不生气时是满脸假笑,真生气时是一脸刻板。 总而言之,不论他高兴不高兴,这人都不讨他季三官人的喜欢。 他要是不姓季,他老早就一拳头打过去了。 “太后不在,韩宰相必定要抢先拿我们开刀了。听说你为了在军中饮酒的事和都统制吕大人争吵?吕都统是楼大人——他是云相公提拔上来的人。他没有一刀斩了你。但你也不要给阿姐惹麻烦。” 季辰虎最烦听他这样的教训。 平时能唠叨他两句的除了季青辰。也就是汪婆子了。 那还是因为她们都是女人,他懒得和她们计较。 好在他现在也历练出来了,所以季三官人突然一拍脑袋。咧嘴笑了起来。 “不知海兰儿在那边宫里怎么样了。她的假兄弟是宋国奸细,金国国主不知道会不 一刀斩了她?你说呢,假兄弟?” “……” 季二郎冷冷地盯着他。 季辰虎回瞪。 幸好楼云这新郎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马上就有心腹暗示他事情不妙。 他连忙回席,上前拉走了季辰虎。 免得这两个大舅子在喜宴上打了起来。 “李妃的堂兄报上去的是死战殉国了。二郎早就替她打算好的。” 他按着季青辰教过他的话。悄声告诉着三郎,劝道: “不要在这人多的地方说这些事,叫官家知道了,连累唐坊的人。” 季辰虎只是一哼。 他也知道。唐坊三千户人口这一次又迁来了六百户。 他们大半安排去了太仓小半安排去了楚州。 楼云看着他,他一提唐坊的人,这三郎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他没料到。季青辰说的居然没错: 三郎是个蛮横人,但他是个好首领。 他为了底下人的生计。他自己的坏毛病他是能忍住的。 所以南坊人才个个都服他。 “难怪你阿姐说,你要去扶桑内地搬地盘,是为了给坊里兄弟们抢老婆……” 只要给坊丁找到老婆,他就愿意跟着季青辰来大宋。 龙凤喜烛烛照光。 季青辰坐在喜床上,诧异地看向了尴尬的赵德媛。 “县主是说肖氏有事要密禀楼大人?” 肖氏能有什么事能和楼云搭上的? 季青辰虽然不觉得真能有这样的事,但在大喜日子听到这样的消息,她那脸色怎么 着不会太好看。 赵德媛更尴尬了起来。 要不是季青辰早让喜婆、妈妈们退到了房外,她脸红得几乎都到钻到地毯下面去了。 然而季青辰对着赵德媛,也未必不尴尬。 好歹楼云是和她退了亲,才娶了她。 “这并不关县主的事。县主不需多礼。” 她拦着了赵德媛的施礼,心里还庆幸现在这个郡夫人的品级高。 否则赵德媛当面问起她和楼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还真要费一番口舌。 但那肖氏,她和陈文昌退亲的事,可和她季青辰半点关系都没有。 甚至,以她对陈文昌的了解,她一直在怀疑: 仅是这肖氏为父亲纳妾,陈文昌就要退亲,这样的事绝不可能。 陈文昌不至于如此。 这其中必定还有不可告人之处。 “不提县主夫君是云相公的至交好友,只凭县主是云相公的义妹,县主有事自应该向我来提。这才是亲戚间的礼数。” 所以她点了头,道: “就请她进来说说话,我正好面谢她今日赏光来此。” 顺昌县主是个明理的人,她愿意带着这肖氏来这喜房,必是有原因。 赵德媛一听,明显松了口气。 如今她还是县主,但季青辰已经是四字封号的郡夫人,她谨慎地行礼后,转身请了在喜房外等待的肖氏进来。 这时季青辰才觉得,楼云拜了赵秉林做义父,这真是太聪明的决定了。 名份一定,赵德媛怎么着都不会追问以前的事。 免得尴尬。 但那肖氏…… 要不是有赵德媛,她还真没资格踏进这喜房。 想到这里,季青辰打量肖氏的目光,不免就多了两分审视。 这一看之下,她未尝不意外。 这肖氏容貌并不出众。 她看起来典型是普通人家的小家碧玉,七拐八拐和高门大户拉上些亲朋关系。 为了参加这一回大学士府的婚宴,她头戴着“冠群芳”的百花纹五瓣冠,换了一身崭新的小簇暗红锦小袖对襟衫子,胸前绕后披着银红帛带,算得上精致体面。 但只要仔细一看,她头上的花冠是到市井请帽匠新蒙了一层纱罗,而不是今春新品。 耳上的金坠子泛了旧,显然是平常不用收起来放旧了。 这位女子应该也是新婚吧? 季青辰心里嘀咕着,怎么就这样寒酸了?L   ☆、257 洞房秘事(下) 这肖氏施完礼后,抬起来来,姿容却足以匹配陈文昌。 她站在赵德媛身后一步,看得到瓜子脸,细长眼,容貌淡雅,肤色如玉。 五官虽然不出众,气质也远不及赵德媛贵气大方。 但在喜房的金粉正红灯光下,这肖氏看起来就是像是书房净瓶里的一支木柄拂尘。 落身于俗世,心境却远离尘嚣。 “……” 借着垂肩凤冠垂下的珠帘,季青辰隐蔽地打量完之后,叹了口气。 这肖氏已经成婚,让楼云去劝陈文昌不要对她太苛刻,这似乎是不可能了。 打从肖氏进房,赵德媛就一直以目示意,安抚着肖氏,看起来是颇有交情的模样。 按理说,能和赵德媛交上朋友的女子,怎么着都不会太出格。 “不知夫人此来,所谓何事?有话就请直言吧。” 她不知道楼云什么事情会回新房,便没有废话, “若确有要事,我可以为夫人转禀云相公。” “明日早朝上,韩宰相会禀奏官家,说楼学士与西南夷土司早有暗约。他从西南引峒丁到淮东后,已经和金人谋议割取济州、青州、楚州、宿州等十州之地,仿效逆臣张邦昌,自立国主。” 肖氏比她更干脆。 “……” 季青辰一呆之后,在凤冠后笑了起来。 张邦昌她当然知道,不论是老宋僧还是宋商们都时常说起这个北宋之臣。 在靖康之变后,金人捉走了徽、钦两帝,就立了张邦昌做新国主。 国号为齐。 后来这个金宋之间的小国是被岳飞和韩世忠给灭掉了。 “夫人,这件事还请……” 赵德媛见她有不信之状。忍不住就开了口。 纪府不仅和楼云交好,纪大公子身为明州市舶司监官,和四明王氏、台州谢家更是 交情非浅。 他们已经是楼、谢一系的人了。 赵德媛身为宗女,完全不缺这个政治敏感度。 “多谢两位夫人传话了。” 季青辰站了起来,凤冠上珠帘摇荡。 她上前握住了赵氏的手,暗致谢意后,她转过头又和肖氏施了一礼。肖氏连忙回礼。季青辰也缓缓道: “按说。现在山东五州的制置使是李全李大人,他是云相公的结义兄弟。宿州、楚 州两地的都统制都是云相公的旧部。青州粮运团练使是我的三弟,职方馆在楚州一带的谍报也大半经了我的二弟才转呈朝廷。” 季青辰就这样一一细数着。 赵德媛见她不糊涂。连忙点了头,肖氏从容补充道: “贱妾不知这些军情,我只是偷听到,韩宰相的人说王祭酒也是楼大人的共谋。四明王家和明州水师纠葛极深。阴谋一旦发动,明州府、太仓所在的平江府。还有淮东府三府一带就连成了一体。” “这样就恰好围逼住了临安城。” 季青辰掩唇而笑, “难怪我两个兄弟都及时赶回来了。原来是韩宰相让他们回来的?李全李大人似乎也有了上奏,反对韩宰相继续北伐?请求固守济州?他也得罪韩宰相了。” 她点着头说完这些后,抬手把珠帘揭起。露出了面容。 肖氏未尝没想过要亲眼看看陈文昌以前订亲的女子是什么长相。烛光下,她看到季青辰姿色上佳,足以与赵德媛各擅胜场后。她心中黯然。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镇定回看这季氏。 以前的事根本不需再想了。 季青辰凝视着肖氏。道: “肖夫人以为,官家凭什么要相信韩宰相的这些话?” 赵德媛一愣,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反倒是那肖氏脸色有些泛了白。 这告密的女子一咬牙,开始宽衣解带。 赵德媛眼眸一闪,忍着没有去阻止。 她已经想明白,韩宰相空口无凭,楼谢两家也不是吃素的。 季青辰可不是她赵德媛,没有证据,她绝不会单凭交情就相信肖氏的为人。 肖氏解开外衣后,从**缝的一个暗袋里,摸出了一封书信。 “郡夫人,这是外子前日从太仓带来的。他还抄了一份给韩宰相。” 肖氏的丈夫就是太仓书院的一名学子。 并且,他是这一回参加了海船查探,立功授了虚职官品的十八名学子之一。 季青辰身为太仓书院的乡老会成员之一,以往除了和陈文昌争吵到底许不许讲经世治用之外,她成亲的时候,当然会分发婚贴给书院的乡老、有名的训导和学子。 所以肖氏才有资格参加这一次的婚宴。 陈文昌今天也是来了的。 他就在前堂第五席上。 季青辰看到了那书信上的内容后,当机立断。 她唤了楼铃,让她去前面和楼叶说,请楼云马上过来。 楼云匆匆到了后宅,在新房看过信后,他暗自庆幸今天没有喝酒误事,头脑清醒。 “我去去就回。” 赵、肖两女站在喜房的红木锦绣十色屏风后,听得他只说了一句,就出房而去。 “他是去请谢宰相了。” 好好的新婚之夜变成了这样,季青辰吐了口气,向她们笑到, “幸好今天客人们到得齐全。” 她留着这两女在屏风后,本还是为了楼云有疑时,让他亲自问一问。 但书信里抄的帐目是太仓买地的数量、还有从职方馆可以查出来的她在金国买地、买马场的地点。 这些土地连在一起,连她都怀疑自己要谋反。 而这些都是林宏志和肖氏成亲后,从肖训导那里抄到。 一旦出事,楼、季、王、谢,还有陈文昌和肖训导,全都会被牵连在内。 楼云差人去前堂请谢宰相之前,他先请了陈文昌到书房。 陈文昌还是以往那样风清云淡的模样。 他看了这信上的内容后,眉头一皱,先说道: “确实是林宏志的字迹。” 然后他沉思着也点了头,道: “是我疏忽了。他和我说对肖氏早就有意,想求我成全时,我没料到他是想从肖训导那里探听这些事情。” 肖氏的父亲肖训导,在书院里算得上是陈文昌的心腹。 季青辰和陈文昌订亲的两年里,陈文昌的产业大半经了季青辰的手。 而季青辰在辽东一带买的土地、马场因为临近海边,往来的文书自然会经了太仓。 肖训导手上有一本过往帐目。 “……林宏志对肖氏早就有意?” 楼云听得这里,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你就信了?L   ☆、258 奸情真像 然而陈文昌侧目看向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太直接明白: 楼大人你不就是这样? 有你这个前例,我不得不相信了。 “……” 楼云一时无语,突然间觉得季青辰可聪明了。 当初她就坚持着不和他单独说话,非抢着在他前面去接陈文昌,又冷脸冷情地把他楼云赶到了边州去苦熬。 虽然等了两年才等到他们俩实在不合适退了亲,但至少证明他楼云绝不是别有用心。 楼云半点也不相信那林宏志是什么早有旧情。 就是个奸夫! 然而他就有了些心虚: 季青辰和陈文昌退亲后,虽然名声差的是季青辰,伤了心的却是陈文昌? 否则他怎么就傻成这样,相信那林宏志的话? “我和肖氏订亲后,有一日我去找肖训导,恰好看到林宏志进了肖家,他说是和肖氏私会,肖氏也没有否认。” “……” 楼云这才明白,这其中的内情。 原来不是陈文昌嫌弃肖氏为父亲纳妾,而是他捉奸当场。 “现在一想,他那天去肖家,偷偷摸摸地出门来被我撞到。林宏志应该是去肖家偷东西。想查查肖训导房里有没有他要的信件。” 陈文昌突然间坐了下来,手里捻着信,苦笑着, “那天肖氏家只有她一人。林宏志这样一说,我本来还不信。现在想来,肖氏当时不否认。必定是知道再解释也无用了。” 林宏志本来就是肖训导的学生,他咬死两人私下有情,他一时忍不住来看望。 楼云看着陈文昌一脸沉重的模样。不知道要如何劝解才好。 饶是他精明干练,现在又十万火急,他脑子里盘算的都是趁此机会反扑韩宰相,至少要削掉他的平章军国事职位才显出他楼云的手腕,诸如此类。 但现在,他古怪地觉得: 要不是他和季青辰以往阴差阳错的事,陈文昌本不至于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肖氏。 “林宏志对我说。他一直就喜欢我。所以知道我和陈山长订亲后。忍不住就偷偷来看我一眼。他没料到会遇上陈山长。” 喜房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季青辰只能坐着等消息。 肖氏坐下后。平静地对季青辰说着。 “我当时惊吓过度,又羞愧难当。我虽然想辩解,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会偷偷进我家。我居然还不知道。家父素来清贫,在书院任职后衣食无忧但也没有什么积畜。林宏志是京城人氏,平常从不缺用度。根本不可能是来偷我家的财物。” 赵德媛虽然曾经听她说过了这件事,此时也只能和季青辰两人相对无言。 “若是父亲撞上这件事,我还会辩解。那怕是以死明志,也要让父亲相信我和这林宏志绝无关系。但偏偏是陈山长。” 肖氏说到这里,苦笑一声,抬眼看向了季青辰。 季青辰面上的珠帘已经被勾起在凤冠上。看着这肖氏平静的目光,她也只能叹道: “陈山长不知道你的性情。你再辩解也是无用的。” 除非她解释清楚,林宏志来肖家到底是干什么。 但肖氏根本不知道。 陈文昌就算是想去相信她,也找不到相信的理由。 “林宏志娶了我,对我也算是不错。” 她的面容没有情绪波动,手指慢慢绞紧了衣裙, “但我婚后就发现,他虽然口音是京城人氏,但其实是川地人氏。我又看到他老家来的书信,发现他居然有孩子。” “……” 季青辰闭了嘴,觉得这肖氏真是倒霉透了。 有孩子,那不就还得有一个娘亲? “我那时就知道,他有很多事在骗我。我忍着没有去问他。” 肖氏淡淡一笑,终是透出了一些凄然, “陈山长已经为我隐瞒了在婚前私会的事,我又嫁给了他,他就算在老家里还有一个原配发妻,我还能计较什么?” 但这谋反的事如果诬告成功,她的老父也要被连累。 林宏志根本没有半丝夫妻情份。 一夜过去,到了大清早楼云才回到了楼府。 从他绯红官袍身上嗅到了延和殿上的龙涎香,她知道楼云是连夜进宫,抢先一步向官家解释去了。 韩宰相不可能有楼云和李全等人勾结谋反的证据。 但他有她季青辰在金国买地、买马场的证据。 那些马场位置太好。 它们在东海女真沿海,间接连接到了中都运河沿海的田庄子,然后她在到青州沿岸四州的码头又和太仓的荒地连续在一起,直到明州。 可以说是一个环形的经济带。 配上那条十天之间贯穿全境的海上新船线,就是金宋之间的一个国中之国。 韩宰相不需要官家相信她季青辰要靠着这些土地谋反,他只要让官家觉得: 楼云娶她别有用心就成了。 “多亏陈文昌机警。他当初去查了林宏志的背景。结果他和贾妃府上在盐河运一个铺子掌柜家是姻亲。远从川地来投奔的。要是没有出这件事,这本来不算是什么,但现在再一查,他偏偏要造一个假身份,说自己是京城人氏。肖氏又说他在川地有妻有子。” 谢宰相深夜入宫,把这些禀告了官家。 官家自然就知道谋反是假,其中是官场倾轧。 “官家昨夜一直在寿宁宫为吴太后侍疾。没有就寝。这也是我们的运气了。” 楼云和季青辰在新婚受了一场惊,奔波劳累,他与她来不及洞房就先相拥入睡。 睡到深夜醒过来时,洞房之时更加甜蜜。 季青辰早忘记了楼云还没有给她写情诗回信,反倒是楼云提起来发了誓,待他苦研诗词,提高水平,成亲一周年一定补上三首情诗给她。 她自然被哄得满心欢喜。 “这肖氏有些可怜。” 楼云在喜床上抱着新婚老婆说私话,居然说起了另一名女子。 季青辰伏在他怀中,掐了他一把后,也心虚地小声道: “……皇后说,要给陈山长结一门高亲。” 以陈文昌现在的名声,政事堂里的几位老大人要招他做族孙女婿,并不觉得吃亏。 楼云已经觉得,陈文昌因为和季青辰退亲有了心结。 他楼云有责任。 他必须为陈文昌用心找一门好亲事,找个聪明的老婆来调教他。 否则他不至于分不清奸夫和真心人。 他楼云和林宏志会是一路人吗? 这都分不出来? 可怜了肖氏。L   ☆、259 以妻告夫 楼云为陈文昌的亲事忙碌,季青辰不时差人招了肖氏到府里来说话,这件谋反密案的余波却是越掀越大。 三日后,吴太后终于病逝。 官家伤心之中训斥韩宰相不奉孝道,侍疾不诚。 那几夜在韩府里唱戏的瓦子戏班全都被下狱,一顿板子打过后,赶出了京城。 而韩宰相也被削去了平章军国事的职位,让他闭门反省。 因为金宋还在山东济州陈兵相峙,战事一触即发。 兼掌政事和军事的平章军国事这个职务保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政事堂的另一位参知政事甘大人坐了这个位置。 “甘老大人有个侄孙女。” 天气入了夏,楼云和她一起坐着河船出了府后门,沿着城中河道驶向城北。 “我打听着,甘小娘子品貌端庄,应该配得上陈文昌。我本来还想让他娶谢家女的。可惜谢老大人没有答应。想来这一次他没有坐上这个平章军国事的位置,他有些心灰意懒,不想让官家再多心了。” 谢家已经出了个皇后,官家不能让谢家的权太重了。 谢家再招女婿,还是低调点好。 陈文昌的风格却是习惯高调。 “如果你看准了,我就请谢七娘子帮我到宫中求个情,求皇后为这门婚事作主吧?” 季青辰如今已经做了妇人的装扮。 她嫣然春色,眸光带情,头上戴着簪花紫罗冠,白绢裙外笼着淡红重花纹的银纱束腰裙,腰下系着紫青色的结玉绶带。 楼云也已经升了官品,可以换上重紫色的二品官袍,紫玉装腰带。 夏日风清,他和她一起坐在画舫云榻上窃窃私语。 “陈洪巴不得和甘家结亲,陈文昌也没有反对,他只是说门第不配,还要想一想。等他有了准话。你再去向皇后求这个人情吧。” 抬眸间。新婚夫妻眼神中的喜意交换,情意交融。 河风吹面,竹帘半卷。她与他俱是眉目如画。 随船的楼铃呆看着,口水直流。 可惜她已经不能和小时候一样跳到楼云怀里,去亲他漂亮的脸蛋了。 楼铃还在想,阿池什么时候娶她的时候。船渐渐行到了城北大理寺附近。 这时果然就见得,大理寺街上的茶馆、酒坊里都是人来人往。 闲人们都和季青辰一样。来这里打听京城里这一桩轰动的案子。 肖氏状告丈夫林宏志欺君之罪。 “兄长,嫂嫂。” 赵德媛在车内行礼,陪着娘子来的纪老三在大理寺正对面的茶楼上订了包间,从窗口可以看到中堂上的审案。 茶楼里也多的是及时卖消息的帮闲。 “我们刚送她进去了。在外面也方便接她出来。看热闹的闲人真是太多。” 纪老三因为娘子的请托。带了四五十的粗壮家仆、庄汉来撑场面。 这样的阵势,是免得肖氏退堂时,被闲汉无赖们围上调戏。 “那我们就进去了。” 楼云笑着点头。在茶楼门前和纪氏夫妻分手。 他带着季青辰绕了个圈,从大理寺侧门进了后堂。 “楼大人。在这里旁听一清二楚,也不会叫外人看到。” 大理寺里的刑名推官周大人原本是楼云身边的小文书,如今正要上堂。 他把楼云和季青辰安排在了公堂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让他们可以隔窗细听。 季青辰坐下后,揭起了帽沿边的罗纱面巾,外面的惊堂木响起。 “堂下站立的妇人,报上名来!” “贱妾肖氏……” 季青辰叹了口气。 楼云看着季青辰面带可怜之意,知道她是同情肖氏。 她一个书香女子,却要在大堂上抛头露面,告的还是自己的丈夫,在大宋这可是对肖氏极不利的。 他何尝不觉得可怜,柔声笑道: “你放心。她不过是要和离,她父亲却病倒在床,她当然只有自己出头了。” “就算是告赢了。判了和离,她以妻告夫,也是要杖责一百,下狱三月的。” 季青辰已经查过了大宋律。 她不由想起,肖氏有了这告夫的打算时,这无辜的女子在楼府里如此对她说着: “如果我当初拼着名节受损,和那林宏志当面争论,咬定了他就是偷进我家,心怀不轨。在陈山长面前未必就吵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至少落得我自己心安。” 韩宰相闭门思过,接着就是林宏志被赶出太仓书院。 过了两月不到,肖氏回了娘家,侍候气极生病的老父。 她别的也没干,就是和父亲商量后,她亲自出面租了个以前挑好的老实妾室过来,让她照顾父亲。 她自己就一个状子把林宏志告上了大理寺。 她在状子上没写别的,就写了林宏志因为海路立功后,和同窗一起被官家亲自下旨,授了官。 他被授了一个太仓县的押司文职。 不过几个月时间,林宏志就在刑诉狱事里收受了四十亩水田,六百贯财物的贿赂。 “欺君罔上,辜负皇恩。” 肖氏淡笑道: “他不肯和离,每天在家里喝醉了就打我。陈山长亲自出面,这人还说我是妾不是妻,他就算被夺了这吏职也要带着我回川地转卖他人。陈山长要是多说,他就在大街上吵着,说陈家要抢夺人妻。” “就算告他两地娶妻,妻妾不分,官府也不会判我和离。” “……” 季青辰有心叫家将去揍这人揍个半死,让他写和离书,但也不想给韩府留下把柄。 “这林宏志敢多次出海,又敢两地娶妻,本就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物。他知道韩宰相只是一时受贬。他首议北伐,功劳至大,朝中又多有党羽。官家不可能随意处置。” 楼云叹着。 连他都不方便出面。 这就怨不得肖氏鱼死网破。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肖氏告状前那一天离开楼府时,这样轻语着。 …… 隔窗只能看到正堂上的人影。 好在这衙门公房里本就有传声的装置。 季青辰和楼云在小房门里把这案子听得一清二楚。 这案子就如大理寺推官周大人向楼云所说,林宏志受贿的证据确凿。 按大宋律,欺君这样的大恶之罪,妻子可以要求和离。 大理寺周推官算是一审,只看诉状不用过堂已经判了和离,今日他是陪着大理寺丞在中堂上公开断案。 然后还要上交到刑部最后才能定案。L   ☆、260 再嫁之情 外面看热闹的小民人山人海。 难得有平常见不到的市井人家之外的女原告,闲汉们更是大呼小叫。 嘻笑调戏的黄腔不断,吵闹声从大理寺外的大街上一直传到了中堂里。 肖氏这一回也是豁出去了。 好在周推官时不时就会出堂,让衙役们用鞭子、水火棍在大理寺门前一顿乱打,让他们安静。 林宏志跪在堂上,再也不复当初出海寻路,意气飞扬的神采。 “肖氏回家听判,林宏志押狱候审。退堂!” 大理寺丞虽然是韩宰相一系的人,但他也知道,楼云就在隔壁听着。 周推官还随时等着找他的错,虎视眈眈要取而代之。 反正证据确凿,他索性就按律断案,等刑部批复。 “余下的事,自有我们来办。” 季青辰见得马车从侧门驶到了中堂前,肖氏被接着出门,她也在马车外说了一句。 此女撑了这一场,已经是脸上涨得通红,额上渗汗,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样子。 好在仍然镇定。 “多谢……”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赵德媛连忙接上去,笑道: “多谢兄长与嫂嫂为她周全。” 赵德媛自小被父亲背着在泉州宗学门外听课,本就曾听过孙昭半年的讲学。 虽然是小小的女弟子却极得孙昭的喜爱,孙昭和肖训导又早就相识。 所以赵德媛和肖氏也是手帕交。 纪老三带着家仆、庄汉,赶开了堵路的闲汉,护着她们的马车回纪府。 季青辰上船前双眼一转,果然看到了陈文昌的身影。 他也骑了马。带了陈家别院和庄子里的佃客几十人,跟在了纪府的车后。 季青辰叹了口气。 “这一回的事,不过是咱们和大韩的争功,我们几家,不论是陈家、王家、谢家都不算是无关的人,少不了要冒风险。” 只有这肖氏彻底就是个被意外卷进来的人。 她要不和陈文昌订亲,压根不会出这样的事。 甚至她当初忍气吞声嫁给林宏志。也不过是这时代女子最现实的选择。 她不过是求个平安小日子。 楼云牵着她的手。在船上安慰着道: “你放心,我虽然不好直接插手大理寺,但刑部大家都盯着。不敢胡来的。必定会判个和离。她那一百板子是在大理寺受刑。我已经打点好,只是腰杖不会脱衣。破皮见血就足够了。” “……多谢你费心了。我只是觉得这肖氏孤身一人,他父亲要是年老去世,她无依无靠要如何了局。” 看着大街上把纪府马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闲汉无赖。听着他们拍着车壁,叫嚷着: “小娘子你不喜欢你老公。你看俺怎么样?” “你老公那小白脸功夫不行,难怪叫你嫌弃,但俺身强力壮,包你满意。” 还有无数更露骨无耻的黄腔。 更有甚者。少不了七八个混子解了腰带脱了裤子,叫着车里的小娘子看看他的货色。 要不是陈文昌的几十个佃客恰好赶上,一顿藤棍打出去。和纪府合力突围。 肖氏连这条街都走不出去。 在河船上看到这情景,季青辰就明白。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这并不是没有道理。 如果没有一个当家的男人,遇上下流无良之人,他可不会和女子说理。 但想这些于事无益,她在船上点头道: “我也为这肖氏打算了。她下狱三月,按大宋律也可以押在她自己家中,两个牢婆子已经打点好了。” 女犯很少,再加上经费问题,大宋很多地方并不会特意设女牢。 比如大理寺,也是领了差事的牢婆子在大理寺后门的斜街上,在她自己家里设了一个牢房,肖氏如果下狱就会被关押在此。 但她这案子太轻,只要打点了牢婆和衙门,过了两三天就可以把她接回家里去服刑。 或者就在大理寺后门斜街上租个独院小宅子,也是可行的。 “这样就好了。” 楼云安慰着,“等过两年风声过去,送她到外地投一个夫婿,还能过上安稳日子。” 林窃娘是官伎出身,不一样都能做正妻? 天下不识字的小民、商人占去了十分之九,十分之一中的十分之一才是士人。 季青辰暗叹,肖氏是绝不可能和书香人家结亲了。 她嫁出去了,也未必过得顺心。 等刑部批文下来的这段时间,楼云越来越忙。 他在西南和淮东的权早已经被分了,官家不用疑忌他,现在韩宰相也被官家顺利打压, 所以他常常被官家召去朝会上议论军政。 金军想抢回山东五州。 刑部批文一到,林宏志被夺职下狱,和离文书也由大理寺盖了官印。 眼看着这案子总算是如愿以偿,季青辰有空不时去太仓安排坊民时,听着了又一个轰动京城的消息。 比肖氏告夫还轰动。 陈文昌向肖家提亲了。 “……” 季青辰觉得,她早就不指望追上陈文昌的脑回路了。 “楼大人,我那二侄儿是个呆的!这门亲事要是成了。我怎么回泉州城向他爹娘交代?我陈家虽然只是商人,可也是正经人家,我们陈家这几辈子来从没有娶过再嫁之女!楼大人,你要给我作主啊——! 陈洪在楼府里老泪纵横,就差没在地上打滚了。 他放了话,陈文昌要是敢娶肖氏,他就一头撞死在陈家的灵牌上。 他不要活了。 楼云焦头烂额,他自然是觉得这门亲事于肖氏是好事。 陈文昌虽然不如他楼云,但也算是个有担待的男人。 但陈文昌这样的条件,皇后那边刚提出来了,要点了甘大人的侄孙女和他结亲。 陈文昌他娶谁不好娶,娶个刚害了老公下狱的女人,这不是找事吗? 京城里物议风起,连以前一直支持陈文昌的士林清流也争吵了起来,觉得他所选非人。 “纳妾足以,何必娶之为正妻?” 就连孙昭也觉得,肖氏是可怜,当初陈文昌是失了察,但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得意弟子娶个再嫁之女? 尤其是和平章军国事甘府娘子一对比,正常人都接受不了这个落差。 京城里的书香、旧族、世宦女眷们此时才恍然大悟,她们终于明白: 比起陈文昌和肖氏的出格,她季青辰退上两次亲,那根本就不算是回事好吗?L   ☆、261 进宫挨训 端午节的贴子,接着是七夕乞巧节的贴子,像雪片一样飞进了楼府。 上至怀胎的贾贵妃,下至到明州城那边的王清河,人人都想从季青辰嘴里打探陈家的最新八卦。 陈家家主天天上楼府来哭,谁不知道呀? 楼云一直在为陈文昌和甘府的亲事奔忙,多的是人听到过风声。 季青辰同样焦头烂额。 赵德媛受不了在家里被宗室长蜚、赵氏堂姐妹们打听消息,逃到了她府上。 左平被王世强留在了京城,也从福隆坊王府里巴巴地递了口信过来。 新婚出事的那一夜,他们家王夫人楼鸾佩得到了楼云送过去的消息。 她交际广,事先就在婚宴里和政事堂甘府、陆府等几位参知政事家眷暗示了一下,很快很方便地转递了一些口信。 但肖氏告夫,楼鸾佩完全就是静观其变,根本没涉入这件事好吧? 但现在,王家的门都要被踩破了。 王祭酒和楼大学士府里是姻亲一伙的,当大家不知道吗? 楼鸾佩很客气地在口信里说,要不要去明州躲一躲? 这分明就是在表达不满: 她的意思是,赶紧想个办法平了这件事吧。 要叫陈文昌娶了个再嫁之女,大家都要被陈文昌连累,不能在京城里混了。 季青辰绝没有想到,她和楼鸾佩隔空能说上第一句话,不是为了当初这位楼大小姐找她的麻烦,让她被王世强悔婚的事。 她心里未尝没想过,各种讥讽,各种互喷。 最后楼鸾佩被她彻底打脸。出了当年的一口恶气。 但现在,她确实没功夫搭理楼鸾佩的口信。 乞巧节的什么也不用想过了,她连时鲜的乞巧果子没来得及吃,就陪笑着立在坤宁宫的皇后殿上罚站。 她其实很委屈,为什么陈文昌要娶老婆,皇后要拿她来问? 陈文昌愿意娶肖氏不愿意娶甘氏,她季青辰管得着吗? 她又不是陈文昌的老娘。 更何况。陈文昌一直没有确定要娶甘府娘子。她都没来得及进宫为他求赐婚。 她并没有出尔反尔调戏皇后。 “果然是江西茶商世家出身。” 谢皇后轻轻啜了一口茶,微微笑着点了头。 谢掌司一个眼色,殿上宫女出来打赏了两匹罗锦。表演过点茶的陈娘子连忙跪了下来,谢过厚赐。 “过几天贾贵妃要办一日的茶社,郡夫人就带着这位陈娘子随本宫去吧。” 坤宁宫外就是北苑。 北苑的楼阁宫院众多,住着的就是宫中嫔妃。 宋人过端一。不过端午,但乞巧节却是七夕后宫中的大事。皇后今日要主持月夜拜织女神的祭礼,却不紧不慢地坐在了坤宁宫的凤仪亭里。 亭子下候着的除了季青辰,还有顺昌县主赵德媛。 “县主这些日子在家中读的是什么书?可读过高皇后的《女轨》?” “……臣妾蠢钝。少时只抄写过三回。” “已是用功了。再抄二十回吧。” “……是。皇后娘娘。” 赵德媛比季青辰还倒霉。 她在家里呆不住,逃到楼府上。却被皇后殿上的女官一起叫进了宫挨训。 这好歹给了季青辰一丝丝安慰。 肖氏告夫这事情,虽然有她季青辰的支撑帮助,赵德媛她明明也是同伙。 “肖氏不过是一民妇。自有她为难不知礼的地方。本宫并不愿意多问。但文安山阴郡夫人与顺昌县主两位,却是朝廷有品级的命妇。理应是民妇们争先效仿的楷模,一言一行皆应谨慎。正所谓道之不存毛将焉附?” 你们这些吃官俸不用交税的命妇不守规矩,不讲女德,叫下面不识字的无知民女、民妇们看到了听到了怎么想? 她们日日要辛苦劳作,平白供养你们,你们不做表率,她们谁还会去遵守天地道理,人伦五常? “……臣妾们死罪。” 季青辰和赵德媛弯腰施礼,也说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什么林宏志是受贿犯,是欺君之罪,这些在外面说着是那么回事,所以皇后明说了,肖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错的是她们两个。 皇后对命妇和民妇的道德标准是截然不同的。 否则凭什么士人们可以光读书不劳作,光买田不交税? “德”之一字而已。 圣人之心,以德治天下。 闹得现在这样满城风雨让小民们看了笑话,这就是她们无德。 “本宫并不想多说,只望有郡夫人与县主在,女德端严,德仪昭昭,那民妇肖氏自然懂得人伦之道,进退之理。” 这就是让肖氏拒绝这门亲事了。 至于陈文昌,他是男人是名士他不归皇后管。 “娘娘……” 赵德媛觉得自己太无辜。 林宏志之事涉及到了义兄楼云,涉及到了纪府,她才帮着肖氏出卖了自己的丈夫。 走到这一步,她帮着肖氏和离就是必行之事了。 但陈文昌要娶肖氏为妻,这是连肖氏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更何况是她? 季青辰觉得,这事情的决定权压根不在肖氏的手上,完全是陈文昌看着办。 非要说“无德”,那是陈文昌不是她们。 “娘娘,这以妻告夫,本朝并不是没有旧例……” 她忍不住要说上一句,却听皇后突然道: “听说楼大学士到现在,也没有去劝说陈山长?” “……是。皇后娘娘。” 季青辰进入自保模式,连忙为楼云解释,“外子事多,如今在官家的殿上……” 皇后淡扫了她一眼,没什么言语,她就闭嘴停下了一肚子解释的话,蔫头搭脑地道:“……臣妾之错。” 楼云再忙,他要去劝说一下陈文昌还是方便的。 而现在,因为楼云完全没有去劝陈文昌的动静,所以京城八卦的焦点已经不是陈文昌,而是楼云了。 “你们下去吧。” 女官们退出了凤仪亭,皇后倒也没有叫赵德媛离开。 “叔祖大人年纪渐大,迟早是要致仕了。” 季青辰微微一惊。 一声轻响,谢皇后在亭桌上放下了茶盏。 几年的宫廷生活让本来就仪态大方的谢道清更是凤仪俨然,黑美人的容貌也更精致了些。 谢皇后轻叹了口气。 “甘老大人虽然有四子十二孙,但嫡出的孙女和侄孙女却只有两个。大的嫁进了秀王府。小的这个还待字闺中。” 他要不是和秀王府有亲,这个平章军国事未必就轮得上他。 秀王府那就是官家的本家。 “楼大人年轻,还是要和甘老大人深加结交,日后才方便更进一步。”L   ☆、262 甘心为妾 谢皇后对季青辰说完了这句,眼睛又落到了赵德媛身上, “县主的夫君,如今是在寿宁殿外做带器御卫?” “是,娘娘。” 赵德媛连忙回答,暗暗后悔。 这事本是为了帮丈夫,结果反倒连累了丈夫? 因为父母在泉州城,公公婆婆远在明州被大叔子供养,京城纪府里就是她为主母,纪老三又是个疼老婆的人。 赵德媛的日子过得太顺心,有时候就难免有些不够周全。 “太后不在,三年国丧后寿宁宫卫要撤去。你也要为他打算一二了。” …… 纪老三认为,三年后的事情三年后再说,现在正是拿着俸禄不用上班的好时光。 但顺昌县主赵德媛很犯愁。 她出了宫之后,就开始向着为丈夫谋饭碗也就是为自己谋活路的大道上飞奔不已。 她本来就对陈文昌娶肖氏当正妻这事有些迟疑,现在就更是不敢吭声。 万一三年后没有实缺官位,纪老三只有回明州啃老一条路。 她会被婆婆恨死去。 皇后暗示得很明显了: 不要因为她们的道德水准够不上朝廷命妇的标准,让丈夫选官时被连累。 季青辰的嫁妆丰厚,养几年老公没问题。 更何况她在京城也没有赵德媛那么多的亲戚可以走动请托,所以她不太愁楼云将来是不是不能进政事堂。 愁也没用。 皇后的意思是: 谢老大人要退休,政事堂里有空缺。 陈文昌娶了甘氏女,甘老大人就会为楼云说话。 但陈文昌那是个会听人话的人吗? 眼看着京城里这一波接一波反对的声浪,这根本就是帮倒忙。 陈文昌的性子那就是越反对他越要来。越不许他娶他就非娶不可好不好? 楼云他不去劝才是真正地劝。 “夫人,王祭酒府里的左管事还在府里等消息呢。” 楼鸾佩真是阴魂不散! 她哪里有空去理会她? 她直接坐了船,驶到了大理寺后街。 肖氏现在就住在后街一个独院小宅子里,不但有两个纪府的仆妇陪着,季青辰也打点了牢婆,让她们不用看守,每天过来巡查一次就足已了。 “郡夫人。” 肖抚宁迎在了门口。深深施礼。 季青辰连忙扶住了她。 在大理寺那样的场面下。这位肖娘子还敢提告要和离,实在不能不让人心生佩服了。 “不过是老鼠逼急了咬猫,狗逼急了还要跳墙。” 肖抚宁请她在正屋里坐下后。淡然地笑着, “更何况是我?他打我我也能忍,只要不带我离开京城,我也不怕被卖掉。就算他接了原配过来。只要她好相处,我为妾就为妾。这就是命……” “……” 季青辰听得是心生凄然。 “要不是林宏志和韩府的人暗中商量。要给我下药让我去勾引陈山长,然后再把陈家抢夺人妻这件事闹大。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狠心告他的……” 肖抚宁并没有提陈文昌现在提亲的事。 送客时,她只是再次施礼道: “连累了郡夫人和县主,是抚宁的过错了。” “你放心。皇后那边。我会替你说明的。” 季青辰离开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人人都在反对,赵德媛和她季青辰都被皇后召去斥责的局面下。肖抚宁哪里还有心思去争着做陈文昌的正妻? 她连做林宏志的妾都能忍,更何况是陈文昌? “为妻为妾。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日子还有几十年,她自己争到的以后才能保得住。我们这些外人就算想帮她,难道还能替她过日子?” 季青辰叹了口气,脚步停在了码头上准备上船。 河风吹动她的面妙,她又笑了起来。 “这样也好,如果她坚持着要做正妻。我这边还能和云相公商量。我大不了去太仓,闭门不出一两年。但县主那边可就要被她连累了。” 劳氏何尝不为自家府里担心,现在也舒了口气,笑道: “夫人说得是。她要是非当正妻不可。夫人自然有手腕帮她。她自己退让,却也是个有心可交的人。县主对得起她,她也对得起县主了。” 按理,季青辰该再去陈家别院一次,把这事和陈文昌说清一下,劝说他不要再固执。 这样才更让谢皇后满意。 但现在她可是楼云的老婆,管闲事没有到这份上的道理。 “夫人,我刚才看到陈家城外的田庄子管事了,他像是送了粮包去了肖娘子的院子。” 季青辰知道,肖抚宁在后街服刑,陈文昌也是派了人去照料的。 “让人去和肖娘子传个口信,请她自己和陈山长说吧。” 她这样吩咐过后,坐着船回了府。 然而河船刚刚一靠岸,反倒是陈文昌的小厮伏虎到了府上。 “怎么倒来找我?” 季青辰一脚踏上了家港里的水轩,分外诧异。 陈文昌可不是这样不讲礼数的人。 有话他不会去找楼云? 劳氏还没有开口,身边一个随行的唐坊妈妈莫婆子脑子转得快,连忙笑道: “大娘子,云相公在宫里呢。这几日都是到锁宫门的时候才回家。陈山长要是有急事,自然只能来和大娘子说了。” 除了劳氏,这些唐坊妈妈们在坊里本也是年老成精的。 现在学了这几月的规矩,除了会习惯地称呼她为大娘子,不习惯叫夫人,现在她们说话办事居然也似模似样了。 季青辰听着是这个理,便点了头。 “来人,去请大管事一起来听着吧。” 楼云不在,他在府里的心腹当然就是楼叶。 伏虎随着楼叶到了外堂阶上施了礼,禀着陈文昌带来的话,道: “好叫楼夫人放心。这话我们家公子也想亲自和楼大人提,但楼大人如今在宫里,一时半会出不来。为防着误了事,公子才不得差了小人来和大管事商量。也求夫人拿个主意。” 隔着三层的青竹帘子,季青辰在外堂里听着了陈文昌传来的话。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是来找援军的。 “……你们家陈山长,居然也转了性子了?” 季青辰在堂上失笑。 陈文昌传来的话里说清了他要娶肖氏的原因。 一则是当初冤屈了此女,害她落得如此下场。二则也是觉得她的心性和他匹配。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出身。 接下来,陈文昌口气谦和,一个劲地和楼云套交情。 说白了就是想请楼云支持他,让他去官家和甘老大人面前周旋,又请着季青辰帮他在皇后面前周旋。 这要是在以前,季青辰可没见过陈文昌这样求人的。L   ☆、263 情敌对峙 伏虎在外面陪笑着,道: “我家公子,如今看着镇定,却也是着急了。我们家老夫人已经写信过来,说是过几天就要到京城了。” “……陈二夫人要来京城?” 季青辰一听也知道大事不妙。 面对陈文昌的老娘杀上门来,她也难免打起了退堂鼓,忍不住道: “你们公子,一定要娶肖氏做正妻?” 娶还是娶,只要陈文昌愿意娶肖氏做妾,就皆大欢喜了。 伏虎在堂外苦着脸,无奈答道: “公子说,肖氏本来就是他订的妻室。她又没有什么过错,没理由只让她做妾。” 所以他才想趁着老娘没进京城,早点求了人把事情定下来。 堂里的妈妈们一时间也难免议论了起来,大半倒是觉得陈文昌是个好心人。 肖娘子总算是时来运转了。 陈文昌求到面前来了,季青辰想着当初退亲的事,没有不答应他的道理。 但她嘴上当然还要说着,道: “这事我做不了主,你回去和陈山长说,我得和外子商量。外子今晚回来后,必定差人去陈家别院给他一个消息。” 伏虎前两年在她跟前跑腿习惯的,一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是答应了。 至于楼大人答应不答应——季娘子答应了,楼大人根本就不是事了。 他喜笑颜开地应了,跟在楼叶身边退出去,准备回陈家别院去给陈文昌报喜。 楼叶那边也接了吩咐,派了家将马上去皇城,递了季青辰的上殿牌子求见皇后。 她起了身。虽然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衣裳刚换下,现在又让妈妈们准备朝服。 她要再次进宫。 劳氏不是堂妹劳四娘那样的精明商妇,但她跟在季青辰的身边却更久。 她知道,季青辰如果打一开始没把握在皇后面前支持肖娘子做正妻,她就压根不会去大理寺后街见她。 她什么都没提,只是不想她出了主意。肖娘子却给她拆台。 何必多管闲事? “妈妈们今日留在府里吧。我去宫外等云相公。和他商量了后再进宫。天气热。叫楼铃和我一起去。” “大娘子说哪里的话?在船上坐着等,也是吹河风。凉快地很。” 妈妈们在内室,把四字郡夫人的朝服礼冠给她穿戴好。 她顶着夏天的热太阳。又向水轩家港的码头走去。 没料到今日的意外不断,她这里还坐在水轩等船转过头,一个时辰前,她派去给肖娘子传口信的小仆就满头大汗回来了。急禀道 “夫人,不好了。小人刚才在大理寺后街。看到了王祭酒府里的马车。马车上下来七八个仆妇,把肖娘子带走了。” “……” 季青辰皱起了眉,“这又是什么原故?肖娘子和他们王家有什么关系?” 她这才知道,她完全无视楼鸾佩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左管事还在府里吧?请他来说话吧。” 左平这一回的真正目的是来告密的。 “郡夫人。我家夫人已经派几个婆子去大理寺后街请肖娘子了……” “……” 季青辰不动声色,倒也没后悔自己问慢了一步。 知了在树影里杂乱在叫着,她坐在四面敞亮的水轩里。 虽然没有三层帘子隔着。左平也还是站在了水轩外的廊道上向她回话。 楼叶在外面忙,一直陪着左管事在偏厅喝茶趁凉。是副管事楼蝈儿。 他因为在楚州守城战里受了伤,腿有些瘸了,现在也随在廊道里,禀告道: “夫人,按夫人的吩咐在后街那边安排了四名家将,现在要去拦也来得及。” “……陈山长在这那边也安排了人吧?让他们看着办就好了。” “是。” 季青辰琢磨着,楼鸾佩把肖抚宁弄到她王家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世强看上她了? 所以楼鸾佩抢了人准备讨好丈夫? 季青辰在脑子里恶意揣测着。她明显对楼鸾佩没有什么好感。 要不是懒得搭理她,她早就缠着楼云,把她那旧情人到底是谁打听出来了。 抓住了把柄总有治她的时候。 “按说,我家夫人是好意。听说陈二夫人过几日就要到京城,想来她第一就要去孙御史府上拜往。第二就要到楼大人府上来拜见郡夫人您。” 左平这样禀告着。 “原来楼夫人也听到这风声了?” 季青辰心有定计,能够说服谢皇后支持肖抚宁当正妻。 但左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皱了眉。 “郡夫人,就算我家夫人不去接肖娘子。陈二夫人来京城后,拜见了孙夫人和郡夫人您,接着她就要去大理寺后街见肖娘子了。我家夫人也是为了肖娘子日后的打算……” 打发走了左平,季青辰没有问他这样来告密是什么意思。 左平的意思她太清楚了。 他是怕她和楼鸾佩马上翻脸。 楼鸾佩突然派人要把肖抚宁弄到王府里,名义上是避开了陈文昌的母亲。 实际上她是想吓一吓肖抚宁,让她绝了陈文昌的求亲。 谢皇后其实也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她季青辰没按照皇后的暗示办事,她只是去肖娘子宅子里打个转就回来了。 赵德媛那姑娘却是被吓到了,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 她正忙着走亲戚给丈夫谋饭碗。 “王祭酒夫人,也进宫了?” 季青辰知道,楼鸾佩算是精准地领悟到了谢皇后的心思。 楼蝈儿还在外面,马上就禀告道: “听说昨天是谢七娘子去了一趟王祭酒府里。” “谢七娘子嫁给了王世亮,和王祭酒夫人是嫡亲的妯娌。” 季青辰点头笑了起来, “看来我这两日没有办好差事,皇后没有着急,倒是谢家着急起来了。” 福隆坊的王祭酒府里,王世强的两个妾氏一反常态,主动到了正房劝说楼鸾佩。 “夫人,那肖娘子与楼府里的季夫人结好。夫人与楼大人兄妹情谊来得来可不容易,您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小事去和季夫人结怨?” 楼鸾佩知道,两个几乎是隐形人的姨娘敢当面来劝,这都是大管事左平的安排。 这是劝她不要去惹季青辰。L   ☆、264 肖氏当妻 “季夫人是个明理之人,哪里又会结怨?” 楼鸾佩随意敷衍。 季青辰明不明理她暂时还看不出,陈文昌要怎么样她楼鸾佩更是管不着。 但楼云娶了季青辰,楼大鹏订了陈洪大房里的第三女,她楼鸾佩又嫁给了王世强。 泉州陈家和四明王家就是亲戚了。 陈家二房里的陈文昌要是折腾出个再嫁之女,两三年之内她楼鸾佩在京城里走亲戚听闲话倒也罢了,真正最大的笑话应该是谢皇后。 “皇后为什么把郡夫人、顺昌县主召入宫中训斥?难怪不应该想一想?” 福隆坊王祭酒府在城南,临近六部衙门,和大小韩府家也只隔了三个坊。 离盐运河那一边的大理寺却比较远。 等七个去接肖娘子的仆妇空手而回时,楼鸾佩也只是一笑,打发她们下去歇息了。 她在正房端坐,对着来劝她的两个妾氏如此淡语说着, “陈文昌身为太仓书院的山长,他要是因为这桩婚事被士林所弃。等韩宰相一系卷土重来,再攻击皇后无子当废时,朝野内外的清流们难道还会有人为皇后说话?” 要知道,早先支持太仓书院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皇后。 陈文昌在京城里的名望如今之高,固然是他自己的性情和本事。 但这其中未尝没有谢皇后的推波助澜。 “夫君的亲弟弟世亮公子娶了谢家的七娘子。我们和皇后家是极近的关系。更何况就算是没有这门亲,四明王家和台州谢氏也是好几代的联姻。夫君不在家中,我要是不为皇后娘娘分忧,难道还要等皇后娘娘开口来吩咐?” 楼鸾佩这话只不过是借妾氏的嘴,传给左平。传给远在西南的王世强。 反正两个妾氏是绝不敢外泄的。 果然,听说肖娘子的事情关系到王世强这夫君的前途,生了庶女的小妾文氏就不出声了。 “但季夫人那里。夫人要怎么说?” 给王世强生了庶长子的钱氏毕竟胆子更大,耐不住就要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一句。 七个仆妇去接肖娘子,结果在在大理寺后街口已经被拦回去了。 人家难道不会来上门问罪? 楼鸾佩笑了起来,道: “我不过是为皇后娘娘分忧,她又怎么会来回我的罪?” 她随意端茶。吹开了茶面上清凉雪白的茉莉花瓣。 “我难道还非要抢肖氏回府不可?这只不过是提醒郡夫人,要想想大家的前程了。她两次退亲安然无事,还有她那四字显贵的封号。这些可都是皇后娘娘在为她撑腰。” “……” 钱氏一时语塞,被打发回房时只能在心里暗骂: 宫斗废皇后什么的她是不太懂,但那唐坊出身的季夫人被你抢过一回未婚夫,你这回再横插一手。她还会再忍你这一次? 小心那夷女拿着刀子和你拼命! …… 季青辰坐上了进宫的船,她以手撑额。倚在了船舱云榻上养神。 刚才在府里,隔了三层湘妃斑竹帘,她几乎都看不清左平的模样。 她和楼鸾佩的结怨,就像是她和王世强的相恋。似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老旧得她都快记不起来了。 舱里舱外站了五六个唐坊的妇人,都知道当年王世强悔婚娶了楼氏的事。 此时她们个个都是屏身息气,不敢出声。 船到登岸。 季青辰一直有皇后殿殿上人的身份。她马上能进和宁门,去宫城门。 劳氏连忙问了一句。 “夫人。要不要等云相公出宫来商量?” 劳氏觉得季青辰变得太快,刚才还说要和楼云商量,现在马上就自作主张了。 季青辰笑道: “等他回来说什么?说一说楼鸾佩楼夫人到大理寺后街去抢了人?” “……” 劳氏顿时不出声了。 季青辰迁怒在楼云身上了。 劳氏也隐约听说过,楼大人当初派了个什么扶桑僧人去普院寺的旧事。 季青辰进宫后,算着正日子虽然过去,北苑里应该还要继续几日七夕的月祭游乐。 她直接就去了坤宁宫候着谢皇后。 等到月上天顶,皇后拜月后回了殿,她才上前去缓缓说了些上回在殿上没说完的话。 “娘娘,陈山长已经向肖家提亲,就算他现在废罢了此事。或是肖氏甘愿为妾,他在京城里声望难道就不会受损?臣妾为娘娘计,唯今之计不是让陈山长退一步,反倒应该让肖氏更进一步。” 只有让陈文昌在娶了肖氏为正妻,而这门亲事偏偏还能让他在士林清流里的声望更高,地位更巩固,这才是皇后需要的结果。 这也是眼前最重要的事。 只有如此,谢皇后被大小韩攻击时,陈文昌的作用才更大。 这才是她季青辰迟迟没有说服肖氏,让她拒亲的原因。 八月里贾妃生产,九月里阎郡夫人就要生产了。 “娘娘,肖氏如果能在娘娘力保之下为正妻,她以后对娘娘岂能不肝脑涂地?陈山长如今孤立无援,只有娘娘伸出援手,日后他在士林清流中的声望不就是娘娘最好的护身符?” “成人之美本宫自然愿意,肖氏也是个果敢之人,本宫何尝没有想过收为已用?但她出身既低、才华、容貌、德行竟然是无一处能拿得出手。这事太难办成了。” “臣妾有三计……” 就在季青辰和谢皇后在坤宁宫中密议时,楼府里的家将早就按她离府前的吩咐,拿着她的亲笔信疾驰出京城。 在离京还有上百里的海码头上,家将接住了陈家的海船,把她的信交给了陈二夫人。 本朝孝道为先,陈文昌在婚事上那完全不听父母安排的本性要是暴露出来,分寸一个把握不好,他的声望就会荡然无存。 做亲娘的有几个盼着儿子事业不成的? …… 垂拱殿外上月泡宫灯相连,从凤凰山下看下去,似乎比天上的月宫还要美丽。 楼云这阵子每天锁门才出宫,七夕的正日子都没陪季青辰看织女说情话。 现在好不容易提早一点出了垂拱殿,他马上想着回家去陪娘子过一过迟到的七夕。 结果他被官家身边的内官大档唤住了,让他伴驾回延和殿上去讲学 “……” 他一听就知道,官家才没有兴趣听讲学。 官家现在觉得,唯有汉武帝之类榜样才是他值得追赶的人生目标。 他如今就算去延和殿,也不是听翰林学士们讲四书五经,讲史书诗词. 官家现在只愿意在殿前的校场上蹦哒着,喝喝嘿嘿地打打马球,射射箭。 他现在是召楼云去陪他玩。 七夕了也不知道要陪老婆吗? 楼云站立不动,用眼神向大档腹诽着。 贴心的大档同样用眼神暗示着: 官家的老婆多,姐姐妹妹自己能玩得很开心了,没官家什么事。 楼大人你这样犯愁夫人一个人在家寂寞,你要不要让官家多赏你几个老婆,带回去陪她?L   ☆、265 七夕情爱 要不是身为皇帝太怕被权臣夺了权,赵扩其实是恨不得马上攻下汴梁。 这样他才有资格御驾回都,带着宫妃宗室、文臣百官在旧京城的太庙遗址痛哭一场。 唉哟喂,祖宗们我们回来了。 这一定会被载入青册,名垂千古。 但赵扩这几天的兴趣明显也不是要做汉武帝,而是听八卦。 “楼大人年少功卓,果然是官家的股肱之臣。” 甘老大人和他一样刚出了垂拱殿,他一张老脸不怎么痛快地拱了拱手,“还是快请去吧。” 楼云知道,他被嫌弃了。 近几个月来,他一直和甘老大人商量着陈文昌的亲事,那叫一个殷勤主动。 结果陈文昌这小子突然翻脸要娶个克夫的肖氏。 难道甘家的闺女比不上一个再嫁之女? 就算这不怪他楼云,陈文昌是名士是怪胎大家都知道。 但他楼云居然拖着不去当面劝一劝陈文昌,这无论如何都让甘老大人心里不痛快了。 你小子耍着人玩吧? 楼云忧愁地走在了锦胭廊上,从南宫城陪着御驾走向了北宫城。 官家坐在小辇上,当然要问起陈文昌的八卦,甚至官家那男人的小阴暗里还在骚动着,暗示着,拐弯抹角地打听着: 楼卿楼卿,肖氏是不是个和阎嫔一样的美人? 或者比阎嫔更美貌? 否则陈文昌他图什么哇? 当然,官家就是官家,他骚动之后还要严肃地表示: 他真正欣赏的,是陈文昌人品性情。 在几乎人人反对的舆论环境中,他居然还能在陈家别院和太仓书院之间三天一次地 来去。教书、看书、讲学、交友,什么事都没变。 “朕这一次北伐中,听得金军三路皆败,金军马上就要渡江。朕当时就慌了。偏偏朝廷里的百官们比朕更慌!人人都劝着朕马上遣使议和。连韩宰相那时的脸色都像是天榻下来,和朕说话时嘴唇都颤了。” 赵扩虽然不算是有才华的君主,但至少有个好处是有自知之明。 “朕知道要议和就要割地,贡币。然后奉完颜景为伯父。甚至要自称为孙儿也难说!朕虽然不愿意如此丢祖宗的脸,但朕也不敢丢了祖宗留下的半壁江山。朕不过只是中材之主,治理天下靠的是群臣铺佐。朕那天晚上苦思良久。准备下诏议和时,皇后突然来了……” 楼云早就听说了谢皇后的事。 听得前朝有议和之事,谢皇后换了朝服,用了大妆。出了坤宁宫。 她冒着后宫议政的风险跪在了延和殿外。 她委婉地劝说官家不要急于议和。 “臣妾虽不明国事,却听过一句常言。正所谓慌急之智不可久,惶乱之谋不可依。愿陛下不慌惶于国事,而定心于常时。” 北伐之时,赵扩就一直宿在了皇后殿。 北伐大胜后。谢皇后不论在官家还是在朝臣眼里,当然都是一代贤后了。 官家如今虽然独宠阎嫔,又有贾贵妃、阎郡夫人怀了胎。但他隔几日还是要去皇后殿上歇息。 “陈文昌有如此的定性,也难怪皇后一直对他称道。” 官家听说肖氏容貌平常。觉得陈文昌简直脑子不好使后,假假地赞叹不已。 “……” 楼云却是苦笑着,暗中叹气。 要是外人也能和官家一样至少摆个样子,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分好赖地群起反对,说不定他楼云还会去劝说两句。 至少也得走走过场。 难道他愿意得罪甘老大人,愿意在朝中被几位老大人、同僚还有眼前的官家时时打探着,用怀疑的小眼神瞅着他? 他们分明是怀疑他暗地里对陈文昌这门亲事幸灾乐祸吧? 叫他陈文昌以前敢和楼云抢老婆,现在娶上克夫的女人就是活该! 他楼云才不要去劝! ——人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楼云在宫里陪着官家射了几回箭,骑了几圈马,他总算是出宫回了家。 因为七夕之期与中元鬼节之期重叠,京城里没有宵禁。沿河水面上放了无数的精致水灯。 灯光与天上织女牛郎相会的银河上下相映,点缀苍穹。 他在路边买了一盏七层的精致月宫画灯,让楼蟋儿提着,一路回了盐运河边的楼府。 画灯当然是要当成七夕礼物送给季青辰,哄新婚娘子开心的。 回到楼府里后,季青辰收到他的七层画灯,自然高兴。 她本来心里烦了楼鸾佩,进了宫之后也消散了大半。 现在见到楼云提早回来带了礼物,她更是觉得什么普陀寺什么扶桑和尚,那完全就是王世强移情别恋。 楼云办得好。 她要治楼鸾佩有别的办法。 她也早就在家里安排了画航,在画舫上准备了一桌子清凉果品。 她陪着楼云在水上看星趁凉。 季青辰悄悄和他说了一席话之后,楼云在吃惊大笑中,搂住了季青辰,笑叹道: “为了陈家这婚事,我也快撑不住了。官家今天在宫里一直在问陈山长,他虽然一句话都没提让我去劝陈山长。但我知道官家的习惯,一件事他能问上三次,就是他不太高兴了。官家是想保住皇后娘娘的。” 至于官家不时暗示,要不要赏几个老婆带回家的事,他是绝不敢和季青辰提的。 官家的意思那就是: 我老婆不高兴了,我也不让你老婆高兴。 她看着楼云这几日被扣在宫里,深夜才能回来的疲倦模样,咬唇道: “对不住。我觉得这肖氏不容易,所以帮了她这一回,叫你得罪了这许多人……” “哪里又怪你?也是我们成婚了,我心里不好叫陈文昌一个人罢了。” 这一夜过去之后,京城里再一次传出了人人目瞪口呆的传闻。 肖氏和陈文昌的婚事再次逆转。 先是肖氏从善如流,按照大家期盼的剧本拒绝了陈文昌的求亲。 她表示要去道观里做道姑。 接着,肖氏那病重的老父看到女儿如此凄凉,终于拿出了家谱。 他差人把家谱送到了陈家家主陈洪的手上,揭开了一个家谱中的秘密。 “楼大人,你看……” 陈洪第一个反应,就是鉴定真伪后,拿着这家谱跑到楼府上来找楼云商量。 “肖氏是兰陵萧氏的旁支?” 楼云瞪大了眼睛,表示这实在是太意外了,他完全没有想到。 这正是季青辰为谢皇后献上的第一计。L   ☆、266 偶然私会 “兰陵萧氏?” 陈家别院里的陈文昌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伏虎以为的那样高兴。 “是,公子。叔老爷本来不肯信,但他派了人去太仓查得仔仔细细,他说太仓一带以前确实是兰陵萧氏的族地之一。后来隋唐立国,他们才被皇帝强制迁到了北方。” 陈文昌皱眉站了起来,他并不认为陈洪会在这件事上疏忽,被隐瞒过去 陈洪身为家主,他心里唯一比生意更在意的事就是家谱修编, “让人备船,我去后街见肖娘子,问一问这件事。” “……公子,就算这事情里有假,这八成也是季娘子在帮公子你。” 优虎完全不明白,陈文昌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公子,这事可是你去求着季娘子的。不是公子你的面子,季娘子在这大热天的何必三天两头进宫里见皇后娘娘?” …… 楼府里,陈洪拿着肖家的古老家谱垂涎欲滴,满眼的羡慕不已。 “大人,肖训导的祖上为了不迁去北方,把萧氏改成了肖氏。这件事倒不是说不通。我叫人去查过了,肖训导家在太仓至少也传了二十几辈,是本地人家里的最老的一户了。” 而按这家谱所载,肖氏在太仓至少有上百代了。 这家谱制得十分真,上面还有京城有名专修谱谍世家的家徽家印,以作证明。 陈洪一看就相信了。 他以前曾想花大价钱求人在陈家家谱上盖这个印,但人家修谱世家是从东晋南北朝时传下来的家传职业,压根看不上他陈家的钱。 所以陈家家谱里自称是陈后主的后人,这是没人证明的。 楼云自然知道。这样的修谱世家虽然清高,但皇后家中有人出面办这个事,让他们盖个印就容易了。 他顺势就就劝道: “肖氏如今虽然贫寒,这出身却也不会辱没了你们家。” 他陈家不差钱,现在陈文昌要做官也早不是问题。 陈洪身为家主唯一的虚荣心,就是控制不了地想要攀上一门祖宗显贵的亲事。 “大人。话不是这样说。这肖氏的出身抬高,她还是个克夫的再嫁女。这将来她要是和二侄儿过不好。突然又告咱们家欺君之罪,这日子可就没办法过了…… 陈洪虽然内心动摇,却还是没松口。 这早就在季青辰的意料之中。 楼云也没深劝。 送走陈洪后。他召来了小混混出身的骏墨,骏墨笑嘻嘻地道: “公子,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官家的万寿节了。” 还有五天就是官家的生辰,楼云和骏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官家召进宫,协办着他的万寿节。 这当然正中楼云的下怀。 反倒是陈文昌心思重重。 他坐船到了肖娘子所居的小宅子。居然意外扑了个空。 不仅如此,他还和同样扑了空的季青辰遇上了。 “我已经叫人去衙门里打听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青辰在空宅子里前后打了个转,听到了他进门的动静。才从正房里走了出来、 她头戴着紫罗纱帷帽,一身白罗衣配粉绢大荷花薄绸衣裙,只清清爽爽梳了个乌黑发髻。亭亭站立在正房门前。 院子树荫下,陈文昌刚把伏虎打发去了衙门问消息。院门还是半敞着的。 他转头看到她从屋里走了进来,也有些发怔。 好在他反应快,拱手道: “楼夫人。” “陈山长。” 互相打了招呼后,眼看着各自随身的亲信都被打发去了衙门问消息,这院子里只有他们孤男寡女两个人。 这要是以前,陈文昌瞥见她戴着的面纱,自然会走近过去,玩笑地和她低语: “我来替你揭……” 他会亲手替她把面纱勾在了帽钗上,凝视着她粉艳的脸庞,含笑的眼。 那时,他们身边的人都不用和今日这样凑巧,而是自动退远。 他会隔袖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慢慢走,悄悄地说话。 她偶尔也会撒娇地腻在他肩头,他微笑的吻会染上她发髻上的薄荷淡香。 可惜,后来他与她更多是互不相让地吵闹。 “……” 陈文昌咳了一声,向她点了点头,转身就要退出去。 季青辰当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压根没担心,然而陈文昌一步跨出了院子槛,突然想起了这回来找肖抚宁的原因。 “除了兰陵萧氏的出身,季娘子还想为肖娘子准备些什么?”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了正房阶下的人影。 季青辰一看他那无奈的脸色,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难道她千算万算,一直耐心等到陈文昌、肖抚宁甚至皇后都愿意主动解决问题。 她一直等到现在才出手,却还是落得个多管闲事的下场? “空明大师留给我的六首好诗词,要送给肖娘子。” 她索性就把自己的准备合盘托出,更重要的当然还是直接表达她的疑惑, “我让肖娘子借兰陵萧氏抬高出身的事情,陈山长并不喜欢?” 她想了想,试探着, “陈山长是自已考出来的举人,所以不喜欢这类旧族里论婚姻的门户之见?” “你和楼大人为这桩婚事如此费心,我岂能不知感激?” 陈文昌苦笑叹息,缓步走了回来。 他停在了正房阶下,隔着一层的石阶看着她,“不知能否把那六首诗词借我一观?” “……” 季青辰一听就知道,陈文昌是猜到她向皇后献出的第二计了。 她从衣袖把薄薄一卷纸取了出来,双手递给了他。 这六首诗词都是她从初中课本里背下来,可以给肖娘子用上的名诗。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和肖抚宁商量这件事。 只要这诗词流传出去,肖抚宁从克夫的穷女人,马上就能变成出身旧族的落难才女。 “这……” 陈文昌仔细一观后,震惊抬头看向了季青辰,“这真的是老宋僧们的遗作?” 季青辰不出声,含糊点了点头。 但陈文昌是什么人? 他和她毕竟是两年多的情份,她就算是不吭声他也能看出她面纱下的神态是“追问个什么劲呀,当不知道不就行了,你好烦”这类。 他接连两次在婚事上出了岔子,性子沉稳了许多,早学会了“女人嘛,她爱咋的咋的,他是男人他不和她吵。吵了也白吵”这类的秘决。 但那六首诗词实在叫他吃惊,偏偏要追问道: “确实无假?” “……” 季青辰连头也不想点了。 不管她说什么,陈文昌完全是一脸他不相信,不管她怎么胡扯他绝不相信的神色。 她忍不住把在宫里说过的话又讲了一次,道: “陈山长,以妻告夫这样的事,在本朝是有旧例的。要为肖娘子洗去这不好的名声并不难。我听说,本朝南渡后有一位宰相府的儿媳李氏死了丈夫,她二婚另嫁后,偏偏又所遇非人。她为了和离把后夫告成了欺君之罪。这件事陈山长应该也听说过吧?” 不论是抬高出身,还是用古诗词把肖娘子包装成才女,甚至她在官家万寿节上安排的第三计,这都是为了让外人想起这李氏。 为了在外人心里,把肖娘子和这李氏联系起来。 这李氏当初可是克了前夫克后夫。 她和肖抚宁一样告得丈夫丢官下狱,给自己换来了一百板子和三月在家服刑。 那时,无一人多说半句闲话。 就算是一百年后的今天,官家和政事堂里的各位老大人,提起这位李氏时,都要尊称她一声易安先生。 她就是官家最喜欢的词人李清照。L   ☆、267 不再娶妻 过了几天到了官家的生日,不仅是上下相庆,金国国主也遣使来庆贺。 大宋对金国每年的贡币没有断绝,但官家如今已经不是完颜国主的侄儿。 他第一回可以端坐在垂拱殿上,不用站起来接受金国使者的朝拜。 为了这件事,朝野内外都是欢欣不已,觉得总算是出了一口窝囊气。 而肖抚宁因为官家万寿节的大赦,提前被放回了家。 那一日季青辰和陈文昌都在后街扑了空,却是牢婆子早就来向肖娘子报喜讨赏钱。 肖抚宁遣了纪府、陈府、楼府的家人各自回去给主家报喜信,她自己雇了只小船去刑部大堂领了赦罪公文。 这几日她也留在了京城里。 正是夏秋相交的时节,官家万寿节时喜欢到西湖上来游船,与民同乐。 这一旧例人人皆知。 城中官宦、富室、士人、甚至京城内外的小民们都会抢前几天到西湖边去占地扎棚子。 到官家驾临的那天,西湖边彩帜飞扬,人山人海。 陈文昌在彩棚里踱着步,双眉深锁,伏虎小声地劝着道: “公子,肖娘子这事有季娘子和楼大人在打理。皇后娘娘的堂哥谢纲首不是也来 别院里拜访,和叔老爷谈了好半会?叔老爷都说,只要肖娘子能叫官家赞上一句有才情,他不拦着你娶她为妻。” 公子你如今是心想事成,还有什么好愁的? “季娘子——楼夫人那里有话过来了没有?” 伏虎摇了摇头后,陈文昌突地脚步一顿,苦笑叹着, “这事是我错了。” “公子?” 伏虎大惊失色。听出他这话里竟然是打算放弃娶肖抚宁为妻的意思。 “我也是知道季娘子和楼大人为了退亲的事心里亏欠于我。我才执意请他们出面相助。” 陈文昌废然坐在了棚中交椅上,想着那六首诗词。 任何一首都足以让写诗者传名天下。 那如果真是老宋僧所作,在唐坊宋商里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这只可能是季青辰的手笔。 “她自己的诗才,却为了我这桩婚事托了肖娘子之名,我岂能忍心如此?” 陈文昌心里懊恼,伏虎想劝一句,却不知道如何劝。 季娘子是女子。又曾经是公子的未婚事室。她也许就如孙昭孙老师府上的娘子们一样。 孙家娘子们都读书识字,也会写诗,但她们受的家传理学却认为诗词小技。有损女德。 她们和两浙一带的书香之女不一样。 浙学一系的儒者家中,都不禁止女儿写诗。如果女儿天生有诗才,父母兄弟都会为此而得意。 有才女之名也会为说亲时添上砝码。 只要她们嫁的不是理学一系的姻亲。 “季娘子是外夷出身,她的性子更偏于天然质朴。不是太讲究礼数。要不是与我订亲,她哪里会藏着这些诗才不显露出来?” 陈文昌沉着脸。站起来连连叹气, “就算不是她写的,也总是她唐坊中人所写。那样旷世的才学,六首诗词也不像是一个人的作品。任是一人都不应该被埋没。更何况是为了我这一桩婚事?” 季青辰坐在画舫里。楼云隔着帘子在隔舱里听着。 肖抚宁含着泪,深施一礼,双手交还了诗卷。道: “多谢大人与夫人为贱妾如此费心。但此等大恩,贱妾不敢……不敢承受。” 季青辰并不意外。 陈文昌那日读了六首诗。在后街小院里凝视了她半晌,然后沉默离去。 那时,她就知道这事要办砸了。 她千算万算,算漏了陈文昌的二房吃够了山寨货的亏。 就算不提假冒山寨货有多召陈家二房的不喜欢,仅是陈文昌这人的性情,他当然就并不喜欢这样冒领他人诗名的事。 “陈山长和你说过了?” 季青辰暗叹一声,看了看肖氏。 肖氏并没有什么伤心怨恨的神色,反倒涨红了脸,额头渗出了汗,就像是上过完公堂后欢喜紧张得快要晕过去的模样。 “夫人,我本来就没敢奢望二嫁,更何况还是陈山长?陈山长说他此后不再娶妻,只能纳我为妾。他就算是不说这句话,我也是愿意做妾的。” “……” 虽然说“以后不再娶妻”这话的是陈文昌,季青辰听着后头一个反应也是: 男人没娶你前说的这些情话都不能信。 几十年的日子还长呢,他不肯娶你做正妻,光说着独宠你一个你居然就信了? 直接让他滚蛋才对,好不好? 待得肖娘子再三感谢后下了船,她终归是没忍住,把这话从嘴里嘀咕了出来。 惹得帘后的楼云哈哈大笑。 他揭帘而进,搂着她在怀中哄笑道: “陈文昌能说这话,至少也能保上十年。以我看,肖娘子对陈山长早就是情根深种。能过上十年独宠日子,她只怕就是心满意足了。” 他不怀好意地又连忙加上了一句,“毕竟是二嫁,陈文昌还愿意再娶,我看他对肖娘子也是用情颇深的。他们倒是心心相印。” 都是一样的奇葩。 他和季青辰订亲后,就算是陈洪对他楼云都有些淡淡的疏远,更何况是陈文昌。 所以他才尽力想在肖娘子这门婚事上补偿。 季青辰和他是一样的心思,但她是女子,和陈文昌没订亲就没接触,所以她没有在陈家叔侄面前和楼云一样受冷落。 她反倒还要尽力避开陈文昌。 “除非他不要嫡子呢,有嫡子就得有正妻,但大宋律不是不许以妾为妻?肖氏一旦做了妾就不能扶成正妻,她就算生了儿子也不是嫡子。陈山长到时候要怎么办?委屈自己的亲儿子?” 楼云哪里会和她去争论这些外人的闲事? “船到桥头自然直,十年后陈文昌也是桃李满天下,多的是人脉关系摆平这样的事。你当他会想不出办法?” 他笑着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些他对她独宠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之类的情话。 但凡是女人,对这些话就是百听不厌。 季青辰心中甜蜜,自然也把陈文昌和肖抚宁的事丢在了脑后。 她是欠了人情但她并不是没出手相助。 他们自己不去争取,她能管得着? 她倒是奇怪,楼云也看过六首诗,居然从不觉得是她所写。 “陈文昌可没有收过你的情诗吧?” 楼云吻在了她的耳坠子上,含糊笑着,带着一丝得意, “他要是收到过,绝不会以为你舍已为人了……” 她那写诗的水准差太远了。 他楼云再想拍老婆的马屁,都没好意思睁眼说瞎话地给她脸上贴金…… 至于山寨货什么的,吃过亏的可不是他楼家。 …… 西湖彩棚边本来事先安排了太仓书院的十几座彩棚,季青辰又特意召了没随季辰虎去楚州的许淑卿。 许淑卿为六首诗词谱了曲,又教了肖娘子清唱。 在万寿节里,西湖官、民彩棚都有向官家献乐的前例。 再加上有楼云的暗中安排,有八成机会让喜欢李词的官家注意到肖抚宁的词曲。 只要能得到官家的一句赞叹,陈文昌就会从娶克夫女的傻蛋,变成了慧眼识人的名儒师长。 他的声望更高,谢皇后的后位就更牢固。 但现在,季青辰犯愁的是怎么向谢皇后解释。 陈文昌还特意过船来,和楼云商量由他自行出面请罪的事情。 她只能感叹,陈文昌毕竟是个有担当的人。 只不过,她这愁连一天都没有持续下去。 官家在游船时突然病倒了。 而在官家缠绵病榻之时,贾贵妃平安产下一名皇子。 紧接着只隔了十天,阎郡夫人也顺利产下皇子。 京城里局势陡然崩紧。 一触即发。L   ☆、268 官家病危 季妈妈随在皇后的身边,进了官家的寝殿。 半个时辰后,她随皇后一起退了出来。 季青辰等在了坤宁宫里,紧张地看着走回来的皇后一行人,她只需要扫过季妈妈的脸,心里就已经沉了下去。 “并没有中毒的迹像。 季妈妈换了医婆的小白罗袍子,头系着黑色女医巾,双眼幽深在殿上说着,“只是吃了不受用的饮食。 季青辰都来不及庆幸这老巫祝深知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一边的谢掌司脸色就泛了青。 “皇后娘娘,。那日万寿节出宫前,官家进了一盏西域来的火汁露。” 她顿了顿,“是贾妃宫中献的。” 谢道清坐在凤座上,她疲倦的神色让人季青辰看得心中愈发沉重。 “在游船上,官家看到有雪白莲藕,赞了一句,随行灶船上就进了一碗新鲜的湖藕羹。” 谢掌司早已经把这些事查清。 而季妈妈只是简单地分辨食材,西域火汁露里有一味食材和湖藕相克,正常人前后吃下不会有问题。 但消化功能本来就有问题的人吃下后,就会引发肠胃痉挛,下泻不止。 就是官家如今的症状了。 “我本来是防着阎嫔的。” 谢道清闭着双眼,万寿节时皇后有自己的凤船,在龙船上伴驾的是阎嫔。 陪着官家吃完那碗湖藕羹的也是阎嫔。 “官家是极谨慎的人。他肠胃自小就不好,又知道自己贪嘴,所以在延和殿上还安排内官准备了两个牌子,一个牌子写着‘少饮酒,怕吐’。另一声牌子写着‘少食生冷,怕痛’,他是知道要时时提醒自己的。” 季青辰听得暗中叹气,官家这回吃下去的东西既不是酒也不是生冷,这才出了事。 “娘娘,阎郡夫人带着二皇子来了。” 还没有出月子,阎郡夫人却抱着孩子到了皇后殿上。 谢道清眼中总算也有了一丝安慰。抬手把那还没有被父亲取名的二皇子抱在了怀中。 阎郡夫人含泪道: “娘娘。我那妹妹心气高,年纪又小,自小就没把我这个姐姐放在眼里。且让她做个浣洗宫女吧。我母亲昨天进宫时也是这样哭的。只求饶了她一条命。” 谢道清何尝不在心底恨极了这被贾妃收买过去的阎嫔。 此女仅是看着姐姐阎郡夫人怀胎后在宫中更为被看重。心怀不满,结果被贾贵妃说动参与了这件事。 “你好好保养不要想这些。本宫自问是没有亏待阎嫔的。她年纪小又得宠,本来容易被人挑拨,所以本宫在她侍寝后就特意奏过官家。封了她为九嫔之一。” 这比贾、谢、阎、李四姓族女进宫时的封号都高,没料到她还是不满意。 “她是官家现今最宠爱的人。官家正病着,就算有百般的罪,只要没定了案,本宫怎么能问罪于她?就让她在居处闭门思过吧。” 谢道清轻轻地哄着怀里的二皇子。 季青辰听出皇后对官家病愈还抱着希望。但季妈妈不动声色向她看来的眼神,她的心是彻底凉了。 官家有一半可能撑不过这一次。 他已经连拉了近一个月的肚子,到现在还没有停下来。瘦成了一个骷髅样。 而且,她这些日子在宫中也听说了。赵氏官家历代都有一个类似遗传的疾病叫 “风疾”。 症状是头痛而中风。 赵扩虽然年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这样的肠胃病就会引发风疾。 楼云从朝中回了府里,脸色未必比谢道清好多少。 “如今官家病重,韩宰相出来复了职,头一件事就说不能辜负官家厚恩,要继续北伐。” 季青辰走到了书房后门。 她从楼云以前就留给她的暗门里走进去,在书架后听着了里面的对话。 楼云和府中师爷、幕客、心复属官家将们正在商议。 “甘老大人虽然是平章军国事,但他既没有扶官家登基的旧功,也没有北伐首议的威望,他在政事堂里根本没办法和韩宰相相提并论。谢老大人身体不好,陆老大人虽然与我们为善,本心却是想北伐的。” 张学礼的声音响起,接着就是季辰龙说着山东五州的军情。 他在枢密院支度房掌握各地军资要务,又是楼云的内弟,理所当然是左膀右臂。 “韩宰相扣着军资不放,就是要让李全整兵备战。” 山东五州多年来一直是金国的地盘,季辰龙深知那一带的内情, “那边在黄灾里受害最重,这几年的粮食都是从外地运进才勉强维持住。一旦入了冬封了河,军资补给接续不上,我们上回打败金人容易,现在金人要打败我们也容易。” 是夜,楼云和季青辰一番密议后,季青辰第二日就坐船去了太仓。 她先是安排了一批粮食从海路上先运到青州港口去,然后又坐船去了明州城,她约了黄七郎商量,重新安排了明州城的唐坊工坊。 “大妹子,要重新做军械?” 黄七郎脸色沉重,他当然知道京城里的形势不太好, “但私坊做军械可是灭九族的死罪。” 经了王世强和军械司的老关系,明州工坊每年都接了一批替官府做军械的生意。 但要像当初在唐坊一样,她季青辰想做多少就做多,查出来那就要完蛋。 “明州这边应该还能做。” 季青辰也和楼云反复盘算过, “明州水师是你们江浙海商是表里一体的,你们在海上的生意他们处处都有分成。各家在水师里也都有子弟族人做官。明州知府如今换了谢宰相的人。明州通判是京官下放,却是秦从运举荐来的。也就是王世强的人。外子会去军械司里疏通一下,加大今年私坊的订单,可以给我们做个掩饰。” 为了说服黄七郎,她拿出李全写给楼云的信。 黄七郎匆匆看过,连连叹气。 李全写信过来痛骂韩宰相,说韩宰相借着粮食和军械在手,现在派人过去要分他的权,吞他的部属。 “黄七哥,你知道,李全他们是山东本地的绿林义军。不是朝廷兵将。最忌讳就是自己部属被吞并。外子说,一个不好他们就会反脸,再投向金国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黄七郎也知道没有退路了。 朝廷收兵权不是不行,但必须得看时机。 这节骨眼上,李全要是投向了金人,北伐之功毁于一旦。 楼云和王世强如今的官位,都是建立在北伐功业之上的。 韩宰相嘴上说北伐,根本上还是要把这些战果彻底抓到他手心里去,收拾了李全,接下来就是要收拾他们了。 官家不能理事,他们不支持李全,就等于是束手待毙。L   ☆、269 两宫相争 季青辰回了京城,知道楼云还在六部衙门里,连着七八天没有回来了。 她想了想,请了赵德媛、肖抚宁过府里来饮茶。 明州工坊本就是她和陈文昌订亲时,唐坊和陈家合开的。 亲事没成但生意却是越做越顺利。 “我在明州就开始办,但这事还要和陈纲首,还有王贤弟打个招呼。” 黄七郎虽然咬牙应了,她也知道,工坊里的匠人一半是唐坊人,一边是王世强名下的明州工匠。 这样牵扯到问罪的事,当然要和他们通个消息。 “嫂嫂,如今这宫里……” 赵德媛一脸的忧心,肖抚宁只是在一边听着。 她虽然只是妾室,但为了谢皇后的面子,也为了陈文昌的面子,当初那六首诗词到底还是流传了出去,只是没有明说是肖抚氏所作。 她低调地有了兰陵萧氏落难才女的名气,虽然不能按原计划让官家赐婚,封一个县夫人什么的,但比之各府里因丈夫官高受封了县夫人的妾室,毕竟也拉近了距离。 所以,陈家花钱给她捐了一个九品孺人的封号外面也没传出什么闲话。 这也是陈文昌的意思。 肖抚宁就是他内宅里的主母了。 她隐晦地把工坊的事告诉了肖抚宁。 肖抚宁虽然吃惊,却马上回去和陈文昌通了消息。 叫季青辰意外的是,陈文昌居然又让肖抚宁捎了信过来,说他和陈洪商量了,陈家有意和她一起扩大明州工坊的军械制造。 “……” 季青辰绝不可能去怀疑陈文昌要谋反,她叫了大管事楼叶到内堂。反复议论了此事、 楼叶在楼云身边听到的消息比她多,迟疑地小声道: “夫人,听说西南那边不太稳。陈山长是福建人,学生里又多有从川蜀来的,消息灵通也正常……” 那林宏志不就是从川地来京城的? 季青辰在西南那边的耳目少,远不及楼云,所以她只能一边扩大工坊。一边等楼云回来。 直到许淑卿突然来府上。说是李海兰经了李文定传了消息给她,她才知道西南出了什么事: 四川一带要自立一国,金国已经暗中给川地太守吴家赐了蜀汉王的封号。 季青辰这才猛然惊醒。 金国在山东五州吃了亏。又一直抢不回去,人家可不是忍气吞声就过去了。 人家把手伸到西南去了。 “请瓦妈妈过来。” 她看完了李文定的信,没有急着把这消息传给楼云。 楼云这些天没有回家,如果不是朝中有了这个消息。那就是有更重要的事。 她只是命人去宫里,和谢掌司讨了个主意。把瓦娘子从阎郡夫人身边叫了回来。 “瓦妈妈,海兰身上怀了孩子。她身边懂医可信的人不多,她写信过来,求瓦妈妈过去照顾她一段日子。” 季青辰当初一听说官家出事。就派了快船去明州城黄府。 经了谢七娘子的担保,回来的瓦娘子被当成毒手医婆直接送进了宫中。 保住了二皇子平安生产。 现在李海兰送了一个如此大的军情给她,她当然明白。李海兰在金国宫中情势危险。 金国国主也是没有皇子的。 李文定在信中为三女儿的焦虑清晰可见,李海兰要是生下男孩。就是皇长子。 汉妃生下了皇长子,宫里的女真十姓宫妃们岂能愿意? “大娘子,听说他们北坊人不少都去了你在中都的田庄子?要是这样,我也愿意去金国走走,看看海兰。” 瓦娘子本就是喜欢揽事的性子,现在一听说李海兰在金国当了宠妃,她顿时眼睛放光,打听着,道: “大娘子,听说金国宫里还有女萨满?” 萨满和巫祝是同一个意思,区别只在于汉人叫巫祝,北方夷族把巫师叫萨满。 季青辰猜到她更愿意去金国宫中重操旧业,仗着李海兰狐假虎威,所以才叫了她回来。 “李先生年纪大了,又要替海兰在朝里打点关系,他忙不过来。妈妈帮我看着庄子。我就放心了。” 她私房钱买的田庄子,总不能成了全真教的分舵吧? 季妈妈没有反对,瓦娘子便大包小包地带着准备走了,在临走前她还提醒季青辰,道: “那宫里太乱了,你叫柱妈妈来,让她跟在皇后身边吧。” 劳氏也是如此劝着,道: “大娘子,这宫里的消息得有个心腹人给府里传一下才行。” 季青辰没去细问瓦娘子在宫里看到了些什么。 如今别说是皇后,她自己进宫时都分外小心,连皇后殿上的茶食她都不敢碰。 贾贵妃生了大皇子,又有韩宰相在朝中当权,她可不会和北宋几位有皇子的贵妃一样,等着和无子的皇后并立为两宫皇太后。 谢皇后明显也没有这个打算。 阎郡夫人已经被皇后下旨,以生育二皇子有功立为了淑妃。 接下来大家互相要干什么简直不用脑子都能想到了。 好在,柱妈妈送去宫里做医婆后,楼云总算是回了家,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官家醒来了,肚子没拉了,他还下旨召了谢尚宫回垂拱殿。 官家还能想到身边人不可信,叫谢尚宫回宫中侍候,看来还没病得糊涂,季青辰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接着就是楼云听到西南消息大惊失色。 他在宫中不回来是因为官家眼看着要驾崩,急救后又终于醒了。 政事堂里的几位老大人、六部重臣包括他在内全都在宫里等着,他们可不知道西南出事了。 楼云在西南是消息灵通,在进宫前就听到了一些风声。 但他一直很淡定。 因为王世强现在不是在钦州吗? “他是光纳妾不干事的?既然有吴家动向不明,他就应该写表章上来。朝中如果知道蜀地不稳,至少韩宅胃也不敢这样在山东吞并李全的部属。” 楼云简直是怒不可遏, “他在钦州又养了个外室,他以为他去西南是逛庙会?!” 王世强这人人品不乍的他知道,但这人办起来事难道也是这样不靠谱? 做姻亲真是太亏了!L   ☆、270 私奔旧事 楼云这边还没有发完脾气,楼鸾佩那边就差了人来给亲戚报急信。 王世强身边的心腹从西南狂驰回京,说他家老爷去蜀地劝说吴家尽忠大宋,结果被扣在益州了。 “……”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楼云暗骂几声,匆匆离府回六部衙门,去等着钦州送到枢密院的急报。 季青辰只能接了他的嘱托,去王祭酒府里安抚楼鸾佩。 这虽然是她和楼鸾佩的第一次见面,真正惊动的人却不是两家主母,而是王世强的两个侍妾钱氏和文氏。 “你疯了!琪哥儿只是染了风寒!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文氏由本来的幸灾乐祸变成了毛骨悚然,她死命抱着钱氏的腰,伸手堵着钱氏的嘴,带着哭腔骂着, “你去!你去!你敢去见一见季娘子,你信不信夫人就敢让你沉塘?” “我怕什么!我现在还怕什么!” 钱氏一身丧服,状若疯狂的叫着, “我儿子被她治死了!老爷也回不来了!我还怕什么!她以为她和楼云那些丑事谁不知道!还是书香大族家的小姐!还是同姓的堂兄妹!老爷——!老爷你这辈子活得窝囊!贱妾到地底下也要去笑你——!” 钱氏的声音没有惊动前堂里的两位主母,却飞快地传进了左平的耳朵里。 左平这里还在操办王世强庶长子的丧事,还要替王世强在西南的事担心,他突然听得下面密报上来这要人命的话,简直是说不出话来了。 左平独跪在灵堂上,发了半会的怔。 “来人!” 盆里的纸钱烧尽。他明白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马上亲自带了人去后宅。 季青辰还在前堂里和楼鸾佩说话,左平就把钱氏送出府去,在王世强的一处秘密外宅里关押了起来。 文氏还有女儿,守在府里不敢走。 她只是哆嗦着说出了当初楼府里的一些旧事。 王世强纳了她们为妾,大半就是为了这些旧闻,但她们毕竟是楼鸾佩的陪嫁丫头。半吐半露了很多事。最要紧的还是没有敢说出来。 “大小姐当初……当初在府里时,十四岁的秋天里有一夜,是明理守夜。她晚上睡得死,我总是半夜起身时就去大小姐屋里推她一把,免得大小姐唤人时她听不到。” 明理当然就是钱姨娘了。 文姨娘含着泪道: “结果我那天在外间里,模糊看着大小姐像是从推窗爬了出去。我不敢出声。看着大小姐是向前宅书房去了。就以为她睡不着,去拿本书看。大公子没有病去前。她经常会这样。老爷和大公子都不会责备她……” 但那一夜,她亲眼看着楼鸾佩换了男子的衣服,她背着包裹在书房窗下推醒了守夜的楼云。 他们一起准备离开楼府。 结果被继夫人误打误撞地抓了个正着。 那天幸亏是偷偷跟来的钱明理机警,哭骂了起来。结果府里人都以为是继夫人的内侄要调戏大小姐,大小姐逃到了前宅。 然后楼云就被送出楼府去了江北军中。 长媳齐大夫人守了寡,丈夫病逝前让她照顾好妹妹。她以为小姑子是被楼云这外夷哄骗,才干出这样的丑事。她一时恼恨就让娘家兄弟们治治他。 所以楼云进军中做的都是容易送命的差使。 比如护送使者潜入金境,向义军传旨。 这本来是想让他死在军中的。 “楼云……楼大人进了我们府时才十四岁,在前宅书房里做小厮侍候笔墨,而大小姐是从三四岁开始,就跟着大公子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大小姐和楼大人,算得上是朝夕相处了一年多。后来大公子病去了,就只有楼大人陪着她了。” 楼鸾佩私奔的那一年,是父亲娶了继母,长兄突然病死的那一年。 “大管事,我们都不敢和老爷说。我们怕大小姐饶不了我们。你不知道,大小姐说大公子是继夫人害死的,后来继夫人生了一个小公子。大小姐平常问都没问过小公子,可是……可是小公子才三个月不到,有一天他就突然染了风寒死了。明理亲眼看到大小姐收买了乳娘,把小公子抱出去吹风。现在继夫人又得了怪病,一直起不了身。是大小姐她……” 文姨娘满眼恐惧之色,只会哭泣, “琪哥儿这回也是染了风寨,明理看着儿子死了。她就疯了。我知道这次是不关大小姐的事……” “大管事,夫人召大管事去问话。” 一听到外面的传唤声,文氏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哀求地看着左平,道: “大管事,求大管事看在老爷的面上保着我的灵姐儿。楼大人现在的官做得这样大,老爷就算是回来,也不会和楼大人翻脸的。我一个字都不敢向外说的……” 左平去楼鸾佩面前回了话,不过是些府里的帐目。 但后宅少了钱姨娘一个大活人,他深知楼鸾佩已经是在敲打他了。 “王家和我的娘家,都是明州城里上百年的人家,我娘家府里传出来的事总有人会听说。所以,我早就知道,老爷在娶我前就听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楼鸾佩戴着“素妆残”的发冠子,中间粉红五瓣向外而颜色变淡变成残白。 顶心瓣尖弯曲垂下珍珠珠坠,颤颤悠悠在她雪白的额头上垂落。 珠光却不及她一双美目中光彩慑人。 “季娘子是我的堂嫂,她这回来和我说话,也是亲戚的情份。老爷要是回不来了一切皆休。但我看老爷是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也要问问老爷,要不要我替他传句话,向季娘子说一声?” 左平心知没有好话,但也只能勉强陪笑道: “不知夫人要传什么话?” “我在娘家的那些事,老爷他可不是在成亲后才知道的。他也不是从明智、明智嘴里听来吧?他是早就知道这些事,还是和楼家订下这门亲——这些话,要不要我对季娘子说一遍?” 左平听到这里心里一震。 王世强当初悔婚娶楼氏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他把不准,却能猜到三四分。 但他没料到楼鸾佩会直接说出来。 他这位主母,打从和王世强成婚后,王家上下再是听些一些谣言,也觉得楼鸾佩毕竟是书香大族出身,为人行事挑不出一丁点的错处。 她若无其事地笑道: “他以为拿着我的把柄,将来就可以随时休了我?随时不认这门亲?然后他还能和季娘子说,他是上了当受了骗,是我素行不良,故意勾引了他,他从头到尾就对季娘子一往情深?”L   ☆、271 同姓旧恋 “……” 左平抿着唇,没出声。 他听出楼鸾佩的声音里带着颤音。 王世强是在查她的旧事,也确实是有挽回季青辰的心思。 但这些年,王世强对楼鸾佩要说没有几分情爱,他是绝不相信的。 “夫人,老爷对夫人的用心。不需要小的说,夫人何不自问?” 楼鸾佩哧的一声笑了起来,讥诮刻薄,反常得让左平有些畏惧。 “他过了大选试而出仕,现在楼家对他没有用了。他自然是越来越觉得季娘子更好了。大管事,你有空劝劝老爷。让他别做梦了。” 她坐在主座云榻上,身边几案还摆着季青辰作为见面礼带过来的两只漆红匣子, “我自嫁过来后,并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他纳妾收外室,我都由着他。季娘子与我族兄云相公情投意和——” 左平听她说起了楼云,顿时凝神去分辨她话里的语气。 她真的和楼云有旧情? 然而楼鸾佩嗓音镇定,让他无从判断,他的眼睛只能悄悄扫过了几案上还没有来得及收走的两只礼匣子。 季娘子刚刚告辞离去。 礼单他看过,匣子里是西南夷来的几盒上品好茶叶,算是楼云家乡里的土物,送给楼鸾佩是极为妥当合适的。 这些茶叶叫楼鸾佩想起旧事了? 他隐约想起刚才文姨娘提起过,楼云这夷人学会泡茶喝,还是因为楼鸾佩喜欢品茶。 他为了哄她高兴,把所有的月钱拿去孝敬书房里几个会茶艺的大仆,几乎是半饿着肚子学会了宋人的品茶。 “季娘子现在过得很好。他何必再去妄想?至于他想休了我的事……你让他好好想想。我能用楼家的人脉家势送他过了大选试,将来也能叫他在这朝中做不成官!” 左平深知,他不坐镇府里,府里就成了楼鸾佩的天下。 钱氏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找出来灭了口,来个死无对证。 他左思右想,只把这些话写成了密信,放在了他自己的族弟左成的手上。 等到官家旨意一下。赐婚秀王府的端和郡主与吴太守嫡孙。季青辰也要随去送婚,他这才让左成跟着季娘子一起去江西。 “季娘子必定是要经江西去西南的。这信你要是见着了老爷就给老爷,要是见不着老爷。就把这信给季娘子。这信上的内容只有她和老爷能看懂。” 十月初,长江没有封冻。 季青辰自己离开京城前,先在东门码头上送了楼云,他奉旨去山东招抚李全。 楼云牵着她的手进了船舱。不肯放她回岸上,抚着她的脸庞。道: “皇后的决断并没有错,但你千万小心。我让关索他们在西南接着你。你送了婚马上就回来。不要在益州耽搁。” “你也小心。李全虽然是你的义兄,但我看他那人野心不小,万一金国的官位打动了他。结果如何太难说了。” 楼云是负责去山东紧急灭火。免得李全动摇。 而季青辰却是奉皇后旨意去西南送婚。 她要送秀王府的端和郡主去吴家,让她和吴家嫡孙联姻,这是安他们之心的办法。 “我不陪着你。担心你出事……” 楼云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西南可不是东海。 川陕太守吴曦一家祖孙相替。在川地已经镇守八十年,把金军阻止在大散关之外。 除了西南各土司的羁縻州不由他直接管辖,南宋三分之一的赋税都是由川地而出。 “我又不是婚使,秀王孙才可怜呢。好端端做嗣王的命,偏偏要去吴家那虎穴里送婚。好在顺昌县主也和我一起去,我也不担心是端和郡主故意为难我一个人了。” 她伏在他怀中,含笑安着楼云的心。 现在这样危急的局面下,端和郡主虽然是官家直系的堂妹,却不能不远嫁。 她还是已经订了亲之后,被活生生拆开的。 谁让官家没有公主也没有姐妹? 这郡主哭了一场后,没提什么要求,就和皇后说要哥哥送婚,还要两个诰命送婚。 估计秀王孙掐死这亲妹妹的心都有了,被点名的文安山阴郡夫人和顺昌县主,她们当时也只能互视一眼,低头接了旨。 端和郡主说得明白,要不是肖抚宁品级太低,她还想叫这兰陵才女陪她一路上说说话。 谁叫在肖抚宁告夫的案子里,她和赵德媛的风头太过了。 报应来了。 “我反正早就想去江西看看,顺着这一趟就从长江过去了,我也叫上了茶商韩家的人。就当是一起去西南看看茶路。说不定能赚不少钱回来呢。” 季青辰笑着安慰楼云,又小声在他耳朵边说着, “你不是给了我西南榷场货栈的印信了?我过去做老板娘,帮你查查帐,免得你那些管事欺上瞒下让你吃了亏。” 楼云虽然忧心,也失笑了起来。 “好,我的钱你都帮我数数清,咱们家要添些什么你作主就好了。” 又说了一会儿之后,楼云冒着被李全卖给金人的风险出发去山东。 季青辰早就写了信给李文定,托他在金国中都万一听说楼云被捉了,好歹照顾一下不要让他马上被砍了头。 楼云平常看着挺机灵,假投降他却死活不会干的。 她自己虽然也有被吴家卖给金人的风险,但她还是乐观地觉得,反正坐的是朝廷顺风船,不顺路做一下生意真是太亏了。 因为要去江西看茶商韩家的茶场,季青辰当然就问了另一个股东王祭酒府。 她问了问左平那边,让他派几个管事过来一起去看看。 管事们顺便还可以去接一接被扣押在吴家的王世强。 左成怀揣着密信,就这样跟着季青辰坐了船。 反倒是楼鸾佩轻描淡写,说是在府里等着老爷平安回来。 季青辰都不由得暗中和劳四娘吐槽: 楼鸾佩这是真想等丈夫回来,还是他不回来也挺好? “唉哟,大娘子。王大人图了人家的家势,还要图人家温柔体贴?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情?王夫人面子功夫做得好,又帮着他过了大选试入了朝,他这就是生来带贵妻的命了。” 船行几日,端和郡主迅速地认清赵德媛更和她的心意,郡夫人神游天外好无趣,她平常就喜欢请了赵德媛过主船去陪她说话。 正好给季青辰落了个清净。 她满脑子的生意,不时就召了随她出行看茶的劳四娘和左成,一起说起西南茶路。 关记货栈提前在江西就有人来和她接触,她看了几本关记货栈的帐之后,觉得楼云对明州楼家感情颇深。 楼鸾佩一年四季吃的茶,都是关记从西南榷场运过来的。 难怪她挑了茶叶做见面礼时,楼云似乎还吃了一惊。L   ☆、272 旧爱相逢(上) 这几夜她睡在了船舱里,忍不住要回想楼云临走时的欲言又止。 “还记得以前我差了个扶桑和尚去普陀寺?” 楼云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突然说起了往事。 她那时心里很奇怪。 以前楼云的表情很明显,就是盼着她千万不要问,千万不要提普陀寺里的事,问了提了他就好心虚好可怜的样子。 所以她从没问过。 反正王世强要娶楼鸾佩,不管是为了家势为了美貌为了出身,总有千万个理由。 那扶桑和尚说的什么淫-祭只是又多给一个理由而已。 “我十四岁从西南山里出来的时候,好多规矩都不懂。比如不能和女子说话,成亲要有媒人出面,婚事要父母决定……我以前在山里时,山夷有习惯是认母不认父,堂兄妹也是可以成婚的。” 他说了这一句后,凝视着季青辰,低语着, “我以前并不知道这不行。等后来才知道的……” 季青辰笑着点头,道: “不知道不是你的错。我还觉得表兄妹不能成婚呢,大宋到处都是。” 她想起,李海兰在金国国主面前就是用这个同姓订婚的借口脱了罪。 她难免以为楼云担心金国的事,道: “你放心。我们那些工坊里的事,海兰她是不知道的。” “……” 楼云笑着叹了口气,吻了吻她的额头,叮嘱了她一进长江上游就要和关记货栈联络上。 然后他就送了她上岸,自行出发了。 “要是我先回来,我就去西南接你。带你去我老家里看看。” 他只是这样说了说。 季青辰偶尔会想起。楼云在老家里有个类似初恋的旧相识? 她马上就高兴了。 楼云说来接她,带她去老家,他是打算把以前的破事和她说一说? 她的初恋是王世强,订亲的是陈文昌,她这些破事楼云一清二楚,总让她觉得有些心虚。 如果能知道他的旧情人长什么样,性情如何。她心里可以平衡一下。 她心满意足地跟着端和郡主的婚船从运河进了长江。 在庐州茶场的时候。她就遇上匆匆赶来的小关河,他带来的是成都府关记货栈的消息。 不要去成都府。 吴曦已经决定接受金国国主的蜀王封号。 季青辰正想着要不要通知秀王孙,大家一起打道回京城时。左成悄悄来拜见。 “季娘子,我家老爷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 她诧异地接了王世强的密信。 这信当然不是写给她,而是通过茶商韩家在西南的茶船,写给王世亮转递枢密院。 王世强在成都府里已经联络了心向大宋的义士。准备擒杀吴曦。 “……” 季青辰并不否认王世强有这样的胆量和手段。 问题是,他这信里的意思是。端和郡主应该继续去成都府,保持朝廷对吴家仍然十分信任的模样? 这不是让这一大票王子王孙们去找死? “阿姐,我去送婚。你在庐州呆着。” 季辰虎在长江的船帮坛口就设在了庐州码头。 他早在京城里参加婚礼的时候,就和她商量过了。他不喜欢在军伍里不许饮酒不许干这样那样的,他要辞官做帮主。 季青辰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不惹事。然后不胡混,可以养活帮众就行。 因为许淑卿不肯跟季辰虎一起回船帮。她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夫妻到底算是怎么回事。 她只能就事论事,和三郎商量着,道: “要是四川丢了。金军马上就会进四川,然后沿长江南下,咱们这新建的坛口和船帮生意就是首当其冲。如果按王祭酒的主意,在成都府杀了吴曦,咱们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还能回京城把韩宰相告倒。” 吴曦之所以突然有能耐谋反,就是因为韩宅胃急于北伐。 他一面在山东收兵权,又一面把四川的财权、兵权一骨碌都给了吴曦,让他还兼任了四川宣抚使。 四川兵马粮草就是吴曦说了算。 金人一看到这样好的机会,马上就派人和吴曦接触,许诺: 只要投降就封王,让吴家永镇四川。 季青辰本来就决定去成都府看看风向,但她是打算以茶商东主的身份去,能随时逃回来。 秀王孙和端和郡主的身份不同,他们可不方便假扮,也未必就能逃回来。 而且季辰虎着急的时候,他只会带着亲姐姐跑,他才不会管别人。 季辰虎先出发,押着载茶的四十六条江船向成都府驶去。 季青辰去了秀王孙的船上,避开船队中的江操将官,暗中和他商量接下来的打算。 秀王孙一听吴家已经决定投降,他脸色发白,马上就要打道回京城。 季青辰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并没有深劝。 她也要担心赵德媛出事。 “宁王孙,马上回去却没有必要,毕竟吴家还没有传檄向金人称臣。四川兵船离江西还远着呢。王孙回京城了要怎么和官家交待?” 秀王孙赵端宁以前在主持郊礼的时候就和她打过交道。 而现在官家不能理事,谢皇后拉拢了阎淑妃和二皇子后,隐约有了在后宫涉政之势。 这才是这位文安山阴郡夫人冒险随船来到四川的原因。 秀王府并不想得罪皇后。 季青辰也知道,这人并不是饭桶,他只是更擅长做些大型皇家活动,安排各司局人员调配的工作。 平乱打反贼,甚至去探查敌情他完全不擅长。 她没指望秀王孙能去成都府,却希望他继续前进。 至少停在成都府外一百五十里的嘉陵江码头。 因为嘉陵江两岸莽岭林立,本地的土司和关记货栈有来往,平常和吴家关系不深,她有五六成的把握保证他们有机会逃回来。 秀王孙一听五六成的机会,把头摇得像货郎鼓。 季青辰还要再接再励,外面人影匆匆走动。 秀王孙身边的内官一反常态地飞跑了进来,不等赵端宁皱眉,就附耳说了几句话。 送亲船队停靠在了长江码头,王世强的暗中来到,不仅惊到了秀王孙也说服了他。 “王大人……” 季青辰对王世强半夜上了秀王孙的船,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L   ☆、273 旧爱重逢(下) 王世强一身普通玄色商人长衫,头戴黑幞帽,就像是以往在明州城做商人的模样。 王世强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微动了动。 他是早知道她在随行中。 现在她一个送婚命妇独自上了秀王孙的船,赵端宁风流之名在京城里也时有耳闻。 她三更半夜呆在他的舱房里不知谈论些什么,王世强却没有什么疑问。 他专一地集中精力劝说秀王孙。 他让赵端宁带着婚船继续前进,只要到了成都府的兴元县码头,不需要进府城,就足以取信吴家了。 赵端宁压根就不愿意来这里送婚,但他也不是废物。 王世强明明被扣压,还能提出诛杀吴曦的计划,现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成都府到 了江西。 这就表示他是早有谋划才进入成都府。 “我被扣押后已经投降了吴家,得了他们利州路一个职位。这回出来是做迎接郡主的迎婚副使。正使已经被我说服做内应效忠官家。府城里愿意投降金人的大半是吴曦的亲信。” 王世强若无其事,赵端宁震惊之后佩服不已。 一直仔细听着的季青辰也笑了起来,道: “王大人果然好谋略。” 她也就和楼云一个心思,这人人品不乍的,一起办起事来还是能顶用。 “郡夫人夸赞了。” 王世强谦虚地拱手。 成都府来迎亲的正使不是别人,是吴曦的嫡亲堂兄弟吴柏。 王世强能说服一个吴家人支持他,赵端宁终于也相信四川府官大半不愿意投降金人。 他咬牙决定,带着船队继续沿江而上。 “要不要把端和郡主留下来,换个宫女顶替?” 季青辰微一犹豫。小声说着。 端和郡主留下,赵德媛就八成能留下,这样大家都能安心,至少逃的时候更容易逃。 赵端宁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好处,马上就看向了王世强。 “不行,迎接使里有吴家的内管事,她们以前进京城时见过端和郡主。” 王世强时间不多。达到目的就要上岸离去。 赵端宁一个眼色递了过来。季青辰知道他是让她再去打探一下。 免得王世强是个诱饵,把他们一船队的人全都引进了火坑。 她送了王世强出来。 她在下船船板边暗中告诉王世强,让他危机时去找府城里的关记货栈。 至少他一个人可以保住命逃回来。 十月上弦的月光洒在了长江水畔的芦苇丛上。白茫茫的一片。 王世强知道关记货栈和土司们有关,也就和楼云关系不浅。 他侧目看她,见得她半夜里还是发冠正装,头上是“补天工”青心白瓣玉发冠子。一身郡夫人品级的淡青蓝锦罗裙。 在月光里,这裙色就像是水畔芦苇的颜色。 她应该是为了来拜见秀王孙。才换了一身对大宾的正装。 “楼云呢?” 他容长的脸庞在月光下有些透明,仿佛是十年前年少时的模样,突然开口,“他怎么不去向官家求个情。你何必来?” “他去山东了。” 她顿了顿。“皇后让我来的。” “……” 淡云横过了夜月,王世强的脸庞蒙上阴影。 官家现在病重,唯二的两名皇子虽然都封了王。却都是需要母亲保护的婴儿。 官家暗中支持自己的老婆谢皇后在后宫涉政了。 否则,难道要让韩宰相卷土重来? 甘老大人太不给力了。 “谢老大人是外戚。皇后的权重又不能过大了……” 王世强叹了口气,能体谅官家现在在病中还要殚精竭虑。 至少,没有马上封贾贵妃的大皇子为太子,这就是官家的态度了。 “阎嫔呢?” “……赐了御酒。” 季青辰和王世强都沉默了一瞬。 该下的狠手绝不心软,官家毕竟是逼宫登基的君主。 “也对。这样,反倒能叫朝中稳住。” 夜晚的河风吹响了芦苇。 在望不尽的芦苇丛里似乎有私语声声。 他平目远望着芦苇丛后的浅银江面,孤高的身影站在下船板边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江风吹起他玄色大衫外的绯红色罗绢披风,季青辰瞥了他一眼。 这些年这去,他果然如愿以偿由一名商人变成了高居四品的升朝官。 “如果这一次,王大人能再立殊功,诛杀叛臣。想来四明王家在明州城也会被称为世宦之族,与明州楼氏并肩了……” 为人为已,她都不希望他投降金人,她忍不住就要提醒一句: 想想你家里和你姻亲家里吧,老兄! 他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侧过头凝视她,突然一笑,道: “我家里有人来吗?” “有,楼夫人派了左成来接你了。” 季青辰连忙回答。 王世强失笑道: “不是鸾佩,是左平吧?” “……” 她哑然没接话。 她隐约记得王世强的庶长子生了病不在了,他自己却还在外面冒风险奔走说服叛臣。 他一点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她更是想起了楼云在山东的危险。 她心里不忍,眼见着他在岸上有马匹等着,知道他走得急。 她深知王世强的“上进”之心,知道他绝不可能会投降金人,但在这节骨眼上也觉得需要试探一下。 “王大人,你等一下。” 说罢,她转身就捻唇吹了一声绵长而清冷的口哨。 远远的,她船上的姬墨听得那口哨声,指挥着船丁把她的船驶了过来。 秀王船上,不仅船边两个内官吃惊地看着她,就连闻声而出的秀王孙也一脸意外。 王世强反倒是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郡夫人?” 她回头见着秀王孙也是吃了一惊,知道自己文安山阴郡夫人的形象全毁了,索性就大方一笑,谦虚道: “献丑了。” 吹得还不够委婉动听,她以后会努力改进。 “郡夫人师从何人……” 眼看着赵王孙一脸八卦地诡笑着要和季青辰说话,王世强出声解围道: “赵王孙还有话吩咐臣下?” 秀王孙脸色一正,咳了咳,和王世强商量了在嘉陵江码头会和的事。 接着他告了罪,匆匆回了船,暗中去叫了随行四名江操兵里的团练使商量。 临走前,他继续给季青辰丢了眼色,催促她一定要试探明白。 否则大家都完蛋。L   ☆、274 鸳梦重温 季青城也庆幸,这回来的是谨慎的秀王孙,不是别的无能宗室子弟。 王世强在船头,看着黑暗中驶过来的船影,侧目凝视着她。 “很久没见你吹过哨子了。这还是我教你的……” 他忍住没有说这一句。 他只是和她一样,冲着船影吹出了一声极相似的唿哨。 哨声刚落,就听得季青辰的船上脚步声乱,船头上跑出来的是左成。 他伸着脖子一个劲地向这边看着。 王世强没有出声,还是笑着和季青辰说话,道: “我来时在江上看到三郎的船了。” 季青辰点了头,悄声把她打算潜进成都府探看情况的计划说了。 “三郎是准备去接应我的。” “你到了兴元县,如果还打算进成都府,就知会我一声吧。” 王世强没有意外她的打算,反倒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在成都府毕竟是外来人,极需要帮手。 船已驶近,左成见着了他,激动得喜极而泣,道: “老爷,你没事就好!家里都急坏了——” 王世强心知他来是家里出了事,点了头道: “你辛苦了。我那边不方便你跟着,你跟着季娘子。” “是,老爷。” 左成连忙把密信送到了他手上,当着季青辰的面隐晦道: “是大管事和姨娘的信。” 季青辰听到姨娘两个字,以为信里必是写了他庶子病逝的事。 她也没在意,看了王世强收了信,上岸骑了马飞驰而去了。 她避开左成,马上就吩咐了姬墨。道: “我把三郎他们先进成都府的事透露了给他,你马上传信给三郎,让他们换个泊船的地点。然后看看是不是有吴家的人去搜拿他们。” 如果有吴家的搜拿,王世强就不可信。 送婚船队缓慢行驶,等过了十天,季辰虎一直报平安。 她这才觉得可以尝试加快前进。 然后她又和关记货栈联系,打探吴家人是不是开始加紧游说土司们。 “我告诉王世强。关记货栈可以接应他逃走。这表示土司们就是偏向大宋。吴家在这个时候是不敢杀土司的。他要是投靠吴家。就应该让吴家更紧游说才对。” 秀王孙知道她那层层的试探,对吴家完全没有反应的结果表示满意。 船队加快前进,他还在她面前叹了气。夸赞着道: “王祭酒果然是有德的忠臣。” 王世强这人算是有德? 季青辰本能要反驳,想了一想,还是没有出声。 无论如何,人家拿命拼地希望能有一番功业。希望能做高官,他也是求仁得仁。 至于他自家内宅里的生活。只要楼鸾佩满意就好了。 那天她去他家探望楼鸾佩,并不是没察觉到,他内宅里闹得很。 有一两个丫头看她这个客人的脸色都不对劲…… …… 王世强跟着正使吴柏停驻在嘉陵江码头,在驿馆里迎接朝廷送婚船。 尽管是简体杂着繁体。再杂着大食字的密信,他已经看完了左平写来的家信内容。 长子的去逝让他半晚上都没能睡着。 要说他不怀疑楼鸾佩,那是假的。 但他的脑子告诉他。楼鸾佩不会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做这样的事。 他好几年没进她的房,钱氏其实是她的心腹。她保住这个庶长子对她更有利。 而楼云和楼鸾佩的旧事,在他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 这件事对他最大的改变,是他在反复看完信后,迎着晨光躺在了床上。 他平静地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进了成都府,他已经太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梦里,他虽然没看到季青辰,但他又一次站在了唐坊的东海海岸线上。 海浪扑打着他的双脚。 跟在王世强身边的长随亲信叫王信,他忍不住就有些担心。 虽然是在等送婚船,但老爷身在敌营还大白天睡觉,他也太淡定一些了。 待得送婚船到了嘉陵驿馆,知道内情的左成也忍不住暗暗和王信嘀咕了同样的话。 老爷在这驿馆里,居然和小老百姓一样天入黑就上床睡觉,天不亮他还不起床。 老爷他这是上半辈子没睡好,要在这几天都补回来吗? 受刺激太深了? 王世强却没有理会随从们的不安疑问。 他睡得多,办的事情也多。 他先是出面安排船队住进了驿馆,又和季青辰暗中商量,以驿馆馆舍不足为理由,安排了六条大江船作客居。 除了仆役迁居,文安山阴郡夫人也以生病为由,移出驿馆住到了江船上。 因为有秀王孙给她打掩护,连赵德媛都以为季青辰是去了岸上准备进成都府的事宜。 季青辰在船上见过了季辰虎的手下,知道了他们已经到了兴元县。 她又见过了关记货栈从成都府潜出来的管事,知道他能安排她危机时的退路。 十一月末,长江虽然没有封冻,但水流已经浅多了。 “失策了!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 王世强眉头深锁,沉着脸在舱里走来走去。 关记货栈的管事也点了头,道: “出城时,我也看了吴家这一回准备的冬至大祭。这是一个好时机却来不及了。他们平常不出军衙门,只有在节祭里会去郊外祭礼。” 王世强止步叹了口气,道: “我们要动手只能等下次春元初一的郊祭。平常府城里戒备森严,守城军都是他的嫡系亲信,他们是太难被说服的。” 季青辰不知道成都府里的具体情况,她只是道: “慢一点并不会出事。郡主的婚事是不可能急办的。这样过一个月江水就更浅,吴家兵船要从嘉陵江南下攻打并不方便。我要是吴家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谋反。” 议定了过完年再说之后,季青辰表示她会和秀王孙提,让端和郡主以水土不服的借口在驿馆拖上一个月。 关记货栈的管事下船回府城了。 王世强在船上却没有走。 他坐在长椅上,沉吟着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没有说话。 “土司们那边你不用担心。” 季青辰依旧是发冠长裙,锦衣袖领都出了毛的川绣纹样,衬出她一张鹅蛋小脸晶莹剔透,眉目清丽。 她坐在另一边,也在盘算。 她之所以住到了驿馆外,是为了方便和外面的人手接触。 另外,她这几天还暗中下了船,去成都府里走了一趟,看了看关记的总帐, 除了感叹楼鸾佩在关记白吃茶吃了十来年,关河带着她还见到了土司府里的关索。 “他们还在和我埋怨江西的茶贵,商量着怎么从福建茶场运茶过来。金人能给他们什么?” “……” 王世强点了点头,抬眼看向了她。 季青辰心里一愣,他的眼神有些奇怪。L   ☆、275 调戏出气 嘉陵江江风凛冽。 江船寒冷,前舱里烧着熏香的红瓷色炭盆。 四面船窗都是两层,深蓝色的厚棉帘踏实垂到了地板上,几无可觉地摇晃着。 雕木舱门帘边还竖着铁木高几,几案上放着一只白曲瓷瓶。 瓶中盛开三四支鲜黄色的岭南腊梅。 这江船是王世强安排的,他知道,前舱后隔着两个大舱房,就是她起居的香闺内寝。 内舱里面,铺着散花纹的蜀锦地毡,大床是黄梨木打造的花鸟屏子床。 屏子上的花鸟是北宋宫院的精致四季院画。 南面临窗的妆台、西面有四箱两柜高低并列,这些都是同样的黄梨木镶嵌花鸟画。 他知道她在唐坊就习惯琉璃灯,所以在床头高灯架子上放了成对的金瓜琉璃灯罩。 前阵子,他替她把内舱间安排完了,才突然发现: 这本来是他多年前,买了京城宅子后打算为她铺设的闺房。 如果后来没有在普陀寺里遇到楼鸾佩…… 他会把季青辰从唐坊接到那宅子里,和她一起想想新房要怎么安排,婚事要怎么安排…… 如果没有楼云。 没有那扶桑僧人对他说的那些话。 前舱房里被炭火熏得香暖,季青辰却被他盯得有些发冷汗。 王世强的神色很奇怪,带着些讥讽和嘲笑。 季青辰自我反省着,是不是她在江西接连试探他的事情,叫他发现了? 这应该是互相心知肚明的事吧? 至于这个脸色? “听说你还去游说吴姓之外的川地高官了?” 她试图用谈话转移注意力,王世强也平平静静地回答着,道: “他们都是本地人。现在的立场也就是旁观,并不会出手帮我们。我试探过的人有大安军知州安丙,凤州军都统孙忠锐,兴元府知州张甲……” 因为议的是要命的密事,这些人名都不能被人听到,所以她在船上并没有留人。 只有姬墨守在了下船船板边上。 “韩宰相在政事堂里,还不肯相信吴家要谋反?听说他还和皇后说。要直接封吴家做蜀王?” “是这样……” 王世强凝视着她。缓缓说话。 她突然察觉,王世强已经有好几年没用这种眼光看她了。 打从她和陈文昌订了亲,他就没有这样盯过她了。 她觉得他应该是死心了。 他不指望以后还能娶她做妾了。 舱房里安静像是墓地。这些日子都没出过这样的情况,她微觉得有些不妥。 她放下暖手的热茶,站了起来。 “王大人还是小心些,早些回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王世强起身,他从炭盆边走到了她的身后侧。 只有一步之隔。 她皱眉看向了他。 王世强比她高大半个头。她扭过头仰起的视线和他的目光相撞。 他看到了雪白出毛交领里她精致的脸庞,仿佛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青娘……” 他轻柔唤着她。 吃惊中,她还没来得及沉脸反应,他伸长了双臂。从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双手在她的小腹前十指交紧,她向后紧贴到了他的怀中,要不是冬天大家都穿得厚。就这个姿势足可以引起情思了。 她的脸贴在了他的胸口,上抬的眼光恰好可以看到他黑沉的眼眸。 他低下头。似乎想寻找到她的唇。 她一偏头,闪开了。 他没有追逼过来,只是又抱紧了些。 “……王大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深吸了一口气,暂时没有挣扎,而是尽力冷静地问着。 “……” 王世强把脸埋在了她的肩颈间,没有出声,她却感觉到了他的呼吸移到她了发髻边。 他吻在了她耳边鬓发上,一次,两次,三次。 “王大人是受了金人的官,以后是想怎么办就怎么样,大宋的礼节可以全不讲究了?” 王世强瞬间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季青辰判断出他应该不是暗中投降了金人,所以在这里大逞兽-欲的意思。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手臂,忍着给他两个耳光的冲动,直接抓了椅边几上的茶盏,照脸把半热的茶泼到了他脸上。 她压低声音,咬牙道: “你发什么疯?” 他活够了不想有命回京城了,她还没有! 楼云还等着要来接她。 王世强盯着她,手掌慢慢抹去了面上的茶水,似乎确实冷静了下来。 他退了回去,重新坐到了椅上。 半晌的沉默后,她没等到他的解释。 她皱眉转身,打算出舱。 “我会和秀王孙商量,请他身边的亲信和王大人你商量密事,应该也不至于误事。” 只可惜了,她本来还想借功劳召上黄七郎一起来这里开茶路。 王世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这次来四川,楼云没有和你说什么?” “你觉得他应该和我说什么?” 季青辰扭头看他。 她隐约猜测着,王世强突然如此无礼,当然就是和楼云有关。 “他原本是西南夷里的一个夷奴,你知道吧?” “知道。怎么了?” 王世强听她答应得干脆,居然笑了起来,道:“好,我要说西南夷里也有驻马寺那样的淫-祭,你知道不知道?” “……听说过。” 她有些不耐烦,又有些莫名焦躁,王世强总不可能是无缘无故提这些旧事,她一阵子身在险地本来就心绪不宁, “那些淫-祭是蛮夷干的事情,楼云他不是蛮夷了。” 楼云是十四岁就出了西南夷,她没兴趣去计较他未成年时候的事情。 楼云也没计较她和王世强自由恋爱。 “对着个蛮夷,你倒是看得开。” 在王世强的冷笑中,她也冷笑了起来,道: “你觉得你刚才那样子,能比蛮夷强多少?” 王世强脸色一沉,她不等他多言,再说道: “你和楼云在朝里有什么仇怨,你自去和他争斗。因为我是他的妻室,你就在这节骨眼上调戏我来出气?你倒也好意思说别人是蛮夷!” “……” 要是依着王世强以前的性情,这时必要发了怒,和她争了起来。 没料到,他此时听到她的话,却是怔了神。 “我拿你出气……?” 他维持着发怔的神色,看着她自语反问。 她冷笑着回视他。 “怎么,王大人要和我说,你是旧情难忘,情难自禁?” 骗鬼去吧!L   ☆、276 无心失礼 王世强僵坐在椅上。 他面上的神色变幻,过了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叹道: “……你说得没错。我刚才失礼,有三四成是不自觉地拿你来出气了。” 他失笑着,以手撑额,侧眼看着她, “楼学士是官家宠臣,又是我的姻亲,不到我能制住他时候,我本来是没想过要碰你的。” 季青辰听到他如此爽快地承认错误,她心里却没有多少安慰,反倒是沉了一沉。 这人压根没死心。 尽管她并不是没有设想过如今的局面。 “既然外子与王大人不和,我这里也不方便和你同谋议事,免得坏了大事,耽误了你我的前程和性命。我去和秀王孙说,换了赵团练和你交涉吧。” 她心里的焦躁更深,快嘴快舌说完了几句,做了个请的姿态,让王世强离开。 “你就不问问我,我和楼云结了什么仇,非要拿你来出气?” 王世强并不纠缠她。 他一手捞起椅背上的披风,又顺手从袖子里取了帕子。 他走到了南侧的彩琉璃窗片前倒映着,仔细拭去了衣领上的茶叶, 她知道他不想出门后叫人看出了破绽,她也没有催他。 她只是瞥到他手帕上的碧绿茶叶,终于想明白了她这一阵子心绪不宁的原因。 她一直在吃醋。 因为从帐目上可以看出,楼云一直在给楼鸾佩送茶叶。 从关记货栈开始做生意,他送了十来年了。 “楼云很喜欢鸾佩。” 在她神飞天外的时候,王世强的声音把她招回了前舱。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不轻不重地响了一声。 干涩又冷沉。 他已经系好了厚锦玄色披风。走到了舱门棉帘前。 出门舱边也有一瓶高几腊梅,他随手折了小枝在手,在手指间把玩着,笑道: “上年左平我和我说,鸾佩和姨娘聊天时,提起了在京城洪隆宝器坊见到一只东周器鼎,她很喜欢。我本来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物。因为公事忙碌就忘记了。结果她生辰时。左平说楼大人送给她的三件古玩里,就有一只东周小鼎。” 季青辰知道自己是不接受什么妻妻妾妾的,但她也没料到她现在的情绪。 她听到王世强说起这件小事。她理智上觉得楼云受过楼家的照顾,如果没有明州楼家他不可能如此顺利成为宋人,学会宋礼。 更不要提读书考科举和进入官场。 他如此用心回报是他知恩的表现。 她完全不需要吃醋。 但她分明感觉到,有一股热气从她脑门子冲到了脑袋顶。 那股滚烫的气突突突地像开水锅一样猛跳着。让她头脑发涨。 茶叶、东周器鼎,还有楼鸾佩。 她上回有这样的情绪。还是好几年前王世强悔婚另娶的时候了。 “我本来以为这是楼大人知恩图报的原因,就像他当初为了鸾佩一句话,搅散了我们婚事,压根没在意你如何自处一样。” 王世强偏偏就是笑着要说下去。 “我没想到,他对我的妻室如此喜爱。” “王大人没有公事要说,就请回吧。” 她淡淡的催促着。 “外子并没有逼着你娶楼夫人,迎亲拜堂都是你自己操办的。你要是为了这事还记恨他,我倒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 王世强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神色变动。 但她居然没有质问他挑拨他们夫妻关系,他就明白,她自己早有疑心了。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行。” 他盯视着她,笑道: “我本来以为,世上只有我才是旧情难忘,只有我才会难以自控地对他人妻室有着这样见不得光的心思。如今看来,楼云也不比我强多少……” 在她没有表情的对视中,他语气一顿,摊手笑语着, “要不是他们都姓楼,倒也是一对良配。” “王大人要是如此想,怎么对得起当初你在普陀寺里为夫人寄居一月的情意?” 她终于出了声。 王世强能看到她袖下握紧的双手,只是笑着看她。 “我一时糊涂。你总是不肯原谅我。” “……” 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把他直接赶出江船前,他一步踏出舱门。 深蓝棉帘在身后垂下。 王世强微微含笑,从皱眉的姬墨身前前走过,快步走下了江船。 “老爷。黄东主来信说,楼大人在山东那边已经安抚住李全了。为了牵制金军在西南的动作,官家下旨让楼大人驻守在济州。他暂时没空过来接季娘子回去。” “何必他过来,西南的局面我自然能平定下来。”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在院门前又被正使吴柏请过去说话。 他折了方向,王信跟在他身后低语禀告着。 “老爷,夫人听了老爷平安的消息,写信过来了。还送来了两身冬衣。” “……” 山围江岸,江水引渠从驿馆中横穿而过,远处山水间还有一顶顶吊脚小楼。 他折下来的小段腊梅花枝被他顺手抛入了江水中。 “她何必再写信?以后夫人的信都不用给我看了。我也不是没衣裳穿。” 王信不敢出声。 王世强神色淡淡向前走着。 他却又想起了季青辰对他讥讽: 他是因为怨恨楼云而非礼了他的妻室季青辰。 这些年他查来查去,和楼鸾佩有通信来往的男子唯有楼云一人。 楼鸾佩每月写一封信虽然从没送出去,一直压在了妆盒底,但他拿到几封看过,信上内容都是在向旧情人吐槽埋怨,埋怨生活中的种种琐事。 现在他知道那个旧情人是楼云。 深冬的阳光说不上是凉是暖,他停在了水池的梅树边。 驿馆池边片片的春梅因为时节未到,只有点点的绿骨朵,透出微微的红心。 他上前折了几支未开的红春梅。 “拿去送给季娘子。就说我今日失礼,并不是有心的。” 王信连忙应了,又有些迟疑。 “季娘子要是问起,老爷送这没开的花是什么用意,小人要怎么回答……” 江岸边,风刮得更大了些。 季青辰独自坐在舱房里。 火声噼叭,王信送来的春梅燃烧在她脚前的炭盆里,跳出明火,却也渗出草木的幽香。 王信陪笑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起。 “季娘子,你家老爷说,除了赔礼还有一句话给您。他说,腊梅现在虽然开得好。但过了春就谢了。春梅虽然还没有开,但是他的终归就是他的,时候到了,花儿就开了。” 她微微闭眼。 她还记得红梅盛开时的夜色花景。 是那一年青龙寺里,她和楼云第一次手牵着手,行走在红春梅的花墙边。 佛灯清澄,二白和四白还在她裙边撒着欢…… 她没忘记楼云那时的笑容,还有她心中满溢的喜悦。 “大娘子。” 劳四娘悄悄地走了进来,低声禀告着,“妇人去打听清楚了。王大人在钦州养了一个极宠爱的外室。听说那外室是土司关家的女儿。” “……他是想借着这次在西南平叛,在川地扎下自己的根基了?” 她睁开了眼,微微皱眉, “土司关家?是关河、关索他们的姐妹?” “听说不是。关家土司名下的寨子有上百座,在老深山里头人迹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寨子都不服王化。土司都不敢管。妇人听说,楼大人他……” 劳四娘还打听出了别的消息,一时间不敢说。 “楼大人怎么了?” 季青辰现在正是疑心重的时候,沉声问她。 劳四娘不敢隐瞒,悄声道: “姬墨他们从关家兄弟嘴里偶尔听说,楼大人出西南夷之前,有个相好就是那边老深山寨子里的人。”L   ☆、277 夫妻相争 “夫人有回信来了吗?” 楼云在济州城里,不安疑惑地寻思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被老婆如此冷落。 他问着身边的骏墨。 “夫人还没有写信过来?也没给我送冬衣?” 出京城时的时候,她明明答应入冬给他送衣裳的。 自己家做的更厚实,更暖心。 楼云忧郁了。 骏墨隔着两月没收到主母的回信,只有自家的相公十天一封地写得勤快,他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相公,会不会是上回李大人为相公接风摆花酒的事,叫人传到夫人耳朵里去了?” 兴盛船帮的季帮主虽然去了长江上走茶,但帮里的大管事阿池却是在济州的。 “池管事那不就是夫人的心腹?” 楼云心里一震,马上板脸道: “胡说!李大人摆花酒时,本官已经醉了。不是还被李大人嘲笑过?再说杨娘子不是也来了?有她在席上,李大人摆什么花酒?不过是叫了几个乐伎。不要胡说胡传叫船帮里的知道!” ……有杨娘子在才更麻烦呢。 骏墨暗暗在心里嘀咕着。 正说话间,杨妙真送了贴子过来,想请他到济州城的运河酒楼里吃席。 看着这送贴子的家将英俊不凡,颜值爆表,不用猜都知道是杨妙真的面首之一。 楼云这里还没有说完“没空不去”的话,山东宣抚使府上的贴子又过来了。 楼云头很痛。 打从到了济州,就是李全夫妻俩分开请他吃席。 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闹个没完。 拿着山东宣抚使李全贴子过来的是他小妾的兄弟。 在这韦公子身后跟着的女子。虽然披着蓝锦带帽披风,出毛风兜把她的脸挡得仔仔细细,但他并不是不知道来者是谁。 “贱妾拜见楼相公。” 韦氏果然如传言中一样生得秀美温柔。 低头间,她乌亮发髻上乌金珠钗素美堪怜。 虽然韦氏太过恃宠而娇,楼云也必须要对她温声安抚,道: “小夫人家中是忠义出身,不需多礼。” 韦氏家中是本州学官出身。虽然做的是金人的官却一直给义军暗通消息。 李全攻打入济州时。她家在战时做内应死了父亲和两个叔伯。 族里就把无依无靠的侄女嫁了李全做妾。 李全敬她是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杨妙真没在济州的时候,这韦氏分明就是李家内宅里的当家主母。 楼云再是对李全妻妾不分不满。他对这韦氏背后的济州大户们也只能安抚为主。 “贱妾仰慕主母杨夫人一门忠烈,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拙夫与相公是八拜之交。还请楼相公为拙夫作主。” 韦氏暗示的是杨妙真独占了在青州港的海运生意。 那边的赋税虽然养着青州兵马,却一直没有交到李全手上来。 李全和杨妙真天天就是为这些钱粮兵马吵个不停。 楼云没把这小妾韦氏的话当正经事来看。 要知道杨妙真在港口的生意都和唐坊明州分栈点合办的。 季青辰离开京城前就和他说起过。这次韩宰相在山东揭起的事端,和李全想抢这一笔海运生意有关系。 果然,李全等了几天没有动静后,亲自上门。 他到了钦差暂住的转运使衙门里拜访。 “兄弟。你可把哥哥我害惨了。” 他怒着脸,一屁股在楼云书房里坐了下来,拍桌就埋怨。 “你干嘛把她叫到济州来?” 他嘴里的她当然是杨妙真。 李全如今也是一身绯红色的官袍,白玉装腰带。唇上两撇精致小胡须,风度翩翩。 只不过,他古铜色的面容,高大的身形,持着金柄马鞭直进后堂的张狂嚣张,不文不武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正路子出身的科举高官,更不是名门武勋之后。 不过就是个被朝廷招安的贼匪。 “她一来,我就得在她跟前充贤夫。老子府里的爱妾们怕得跟狗似的。还有她身边那几个小白脸,娘的比老子还张狂!老子在济州城还只是横着走路,他们那是踩着人脸走路。迟早叫人剁了他们的老二!” 李全痛骂着杨娘子身边得宠的两个面首。 楼云早觉得这对夫妻就是一个水准。 “怎么,兄长在韩宰相手上的亏吃得还不够?” 楼云一边说着,一边坐在书桌前,情意绵绵地给季青辰写信。 虽然夫人开启了冷暴力模式,但他马上道歉请求原谅,这就是最端正的态度。 他不要和陈文昌一样被甩掉。 至于王世强是不是如楼鸾佩所料,得知了当初旧日的往事,他不相信季青辰会被王世强说动,她无论如何都会来问他。 他头也不抬地对李全道: “韩宰相收买你的那几个部属,并吞你的人马时,他们说的是什么借口?” “我已经把那几个吃里扒外的部将给宰了!” 李全心里不服气,楼云放下了笔,冷眼看他,道: “你要不是想并吞杨妙真的人马,你就不会和她火并,韩宰相要不是看到你们夫妻失和,他能这样轻易收买了你几个偏将,给他们封官许愿?” “你说得没错!是我没把这事情办稳妥!但我如今也是堂堂三四品的大官,她在外面养着小白脸,出双入对的你叫我忍下去?” 李全赤红着脸,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是我结拜的兄弟,你还是读书的文曲星,我家里那点狗皮倒灶的丑事你知道!你倒和我说说这天下的纲常大道!我叫她把兵权交出来,从此安安分分在家里做她的诰命夫人,我哪一点说错了。我哪一点办错了?她要和我翻脸?” “……这些话谁和你说的?” 楼云失笑站了起来,绕着李全走了一圈,“你新纳的小妾韦氏?” “……” 李全没应声,只是不耐烦着, “甭管谁说的,这道理没错不是?以前我们是绿林贼匪,打劫抢粮地只求个活命,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我也就不计较这些。但现在我都做大官了,她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半点不给我留些脸面。你叫我怎么样?” “听说,她叫你也给她留些脸面?” 楼云不动声色。 李全顿时勃然大怒,吼道: “楼兄弟,你来评评这个理!天下有能耐的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她是我老婆,她和韦氏那些个小妾计较什么?她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怎么还是这样没见识,见不得大场面!” 楼云懒得提醒他,他眼前有能耐的楼兄弟还没有纳妾,他只是正色道: “你也别和我说那许多有的没的。你们的事我清楚。你想要她手下的二万人马,她不肯给你。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是小事。” “……” 李全似乎还要争论几句,到底还是没有说话。L   ☆、278 暖床使女(上) “你是朝廷封定的山东大员。只要有半分可能,我也帮着你出面办这事。但杨家那边寨子里的部领小半是杨氏族亲,小半是她的心腹,还有小半是全真教的人。你吞下不去的。” 李全何尝不知道是这样。 所以他才在剪除内鬼后,听了楼云的话写信赔罪,把杨妙真请到了济州。 “兄长,我记得你和杨娘子约定过,她为你生儿子的时候,不在外面养面首?” 楼云其实也没多大把握。 他不知道李全到底还能不能和杨妙真做夫妻, “你想要她的人马,也不难。她生了嫡子出来,她防备你,却是不会防备亲儿子的。” 李全叹了口气,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离了转运使府,就奔去和杨妙真商量同房生子的事。 虽然韦氏等另两妾,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庶子了。 骏墨进来时,见楼云的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不由奇怪。 “相公,官家的吩咐,不是让你分薄李大人在此地的势力?” “有杨妙真在。就是分薄他了。等他儿子生出来,再另想办法。” 楼云揉了揉眉尖,笑叹着, “他要是不急着和本地巨商、官宦结姻亲,韩宰相也不至于疑忌他有自立之心。” 李全要纳济州城的官家小姐做妾,笼络人心,那是他的事。 但这也是要看时机的。 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得罪了老婆又得罪了朝廷。 平白给了外人可趁之机。 “除了给他们夫妻做和事佬,我还约了全真教丘处机道长相见。他却还要一月才到济州。” 楼云有些焦虑不安, “我没办法脱身去西南接夫人。” 季青辰也是夷女出身,她的唐坊里少不了堂兄妹、表兄妹相恋的事情。所以她才会订坊规一律禁止成婚。 楼云觉得他是能解释清楚的。 但这些话在信里不好说。 “相公放心,关索他们会护着夫人的。三舅爷哪里又保不住亲姐姐?” 骏墨如此禀告着的时候,季辰虎和手下已经在成都府郊的祭礼上扑了个空。 吴曦没有出城去参加春元祭礼。 “大娘子,金人已经打过大散关,进兵青野原了。你赶紧随我们马上出城。吴家的府 军可能是有了怀疑,准备来搜寻这几条街了。” 关河喘着气,赶到了成都府的关记货栈。 然而季青辰早已经转移了地方。 早在三四天前。她就假扮成了会茶艺的使女。 经了茶商韩府在西南的关系。她被官牙婆子从小角门里领进了吴曦的蜀王宫。 其实就是把四川宣抚使的府宅换了个牌子,称为了王宫。 吴曦已经称王了。 “小女是土司李家寨子里的夷女,生父是汉人。我在西南榷场里跟着一个小宋商学了汉话。在官茶商求府里又学了两年泡茶的功夫,大府里的规矩我都懂。仆妈妈和我是一个寨子里出来的,荐着我来这里试一试工。” 这是她对官牙婆子说过的话。 官牙婆子试了三天的工。 接着,又叫她交了街坊十户的联保书、仆妈妈的担保画押。另外还有三百文的保钱。 办好这些手续后,官牙婆子就领着她进了吴王宫。 王世强看到她低着头。一身宫女服装从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王大人?” 姚清康诧异停步,看着僵立着的王世强。 王世强猛然回神。 他马上从季青辰身上挪开视线,也顾不上忌讳。在廊上勉强笑道: “王爷宫中的宫女果然名不虚传。” 说罢,他又惊醒一般,拱手告罪不已。“下官冒犯了。王爷宫中的女使岂是我等能多看的。” 姚清康是吴王宫中的门客,也是吴曦心腹中的心腹。 他刚刚去了大散关。和金人议定了割出关外四州给金国的暗约,否则金军进军岂能如此神速? 他深知吴家要成王业,一定要笼络如王世强这般的朝廷官员,才能保持川地各州平稳。 “王大人在钦州的美妾,听说是土司关家的女儿?” 他露出男人之间心领神会的暧昧表情,眼睛瞟过了那一行十二名宫女。 他在吴府里多年,早看出那些使女大半都是夷女模样的美人。 她们应该是和土司关家的女儿一样的出身。 想来王世强就好这一口。 “不过是刚进宫扩充宫婢的使女,要送到王爷面前还早得很。不需要如此小心。王大人身边寂寞无人,我去和内府管事说一声,为你讨一两个在身边侍候如何?” 王世强确实想把季青辰叫去自己房里,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怎么还没有逃。 她可千万不要坏了他的事。 “眼前王爷的大事为重,下官岂敢如此……” 他犹豫着。 他也担心他半路打岔,坏了她的事。 姚清康大笑了起来,并没有多言,只是拍着王世强的肩膀和他并肩走着说话。 “听说王兄在嘉陵驿馆里迷上了一个端和郡主身边的女官?不但时常去探病,还送了梅枝博美人的欢心。王大人果然风流……” “惭愧,本应该带着秀王孙和郡主回来,没料到端和郡主和随行女官们先逃走了。” “只要秀王孙在手,就是王大人的功劳。其余的走便走了。难道蜀王孙还真要娶端和郡主?” 姚清康显然把王世强看成了自己人,说笑着一起渐渐走远。 季青辰随着一行使女,从关押赵端宁的院子前走过去。 隔着一处松林长空廊,果然看得到院门甲兵森然。 她也知道王世强的无奈。 春元的祭礼不仅吴曦没去,三郎那边的埋伏也被发现,计划失败。 吴柏和王世强身为婚使,不捉一两个朝廷送婚官员回去不能向吴曦交代。 但追上去抓到的是赵端宁,这个人质也太重了些。 赵端宁可是官家的直系堂兄弟。 “召你们进府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二月寒食节的祭礼,你们要好好学。” “是,妈妈。” 然而她知道机会就在眼前。 初春时祭礼有三次,春元,寒食还有一次是仲春。 “吴王府没举办春元大祭本来就不合理。他一定是为了在封王开府后隆重举办寒食祭,祭告天地。否则不至于突然扩充宫女。” 她和赵端宁都参加过宫中大祭。 她自己就是皇后殿临时办差的外务女官,深知贵人们出宫办祭礼需要的人手很多。 她沐浴更衣,梳好头,换了一身衣裳。 她被内官送到王世强房里时,她冷静地对他这样说着道: “救不出赵端宁,我们是不能回去的。” 皇后在官家面前没办法交代。 “那些事我自有安排。你何必留下来? 王世强坐在床边,在只有一星灯光的内寝里,他凝视着她,“你既然进了成都府,怎么又一直不来找我?” 白天突然看到她时,他真以为是幻觉,是卧底卧得精神崩溃了。L   ☆、279 暖床使女(中) “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在查西南寨子里的事?” 内寝雕花圆门内,灯影照出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王世强试探着问道。 她这不就是在查楼云? “……” 她没有回答。 “你信不信我的话?你要信我的话,你别查了,等我回京城查问清楚你自然明白。” 王世强这些日子也是神经紧崩。 一个不好,他这个卧底败露出来就是要送命。 他的人生梦想还是升官发财进政事堂,将来做平章军国事呢。 可不能在四川就止步了。 “等能回去,再提这些事吧。” 她答了一句,眼下还没有空想这些。 就是因为上两个月她光想着楼云的事,结果出了现在的麻烦。 “……自然是能回去的。” 王世强柔声安抚着她,“你在这王府里藏着,我也能保住你。” 她只当他那是在自我安慰: 哥们你吹吧,你自己都未必保得住自己。 至于她——楼云写了几封急信催她回京城,她没理睬。 想起姓楼的这个死男人就烦。 她才不要回信! 虽然她知道金军不知什么时候就进四川了,但要是她回不去了,楼云那就更是想送什么茶叶给楼鸾佩就送什么吧? 想到这里,她冷冷盯着王世强一眼。 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 废物! 不过更让她沮丧的是,她说不定也被楼云戴了绿帽了。 她盯着圆桌上跳动的三色灯焰,想这些破事想出了神,她表面还是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使女的模样。 王世强倚在床头看她。 在这节骨眼上,他压根没精力谈情说爱。但见着有个能放心说话的自己人,他毕竟是有些高兴。 他身边的王信、左成都在王府外替他联络举事的义士。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回不来了。 “青娘……” 隔着铺锦圆桌,他笑着招手,想叫过她走过来些说话,“那里是风口,你过来……” 然而迎着她皱眉的神情,他毕竟还是忍住了。 她站在内寝床前的圆桌边。灯光隐约照出她微垂的小鹅蛋脸。 她素面上没有施粉黛。头发梳成麻花盘在了脑后,露出长长的颈脖和光洁的额头。 她那弯眉杏眼,红唇桃腮。无一处不清丽精致。 王府的使女衣裳是一身深蓝色的左衽短裳,齐胸扎着的是长长的小簇花白裙子。 衣裙衬出她颀美的身段,又被突升的灯焰拉长,在画墙上轻荡了荡。 姚清康会挑中她送到他房里来。他不是没猜到。 那天,十二名使女里季青辰的姿色最出众。 “你现在在哪一个局司里做使女?” “茶酒司。” 他站了起来。半敞着素色内单,外披着常服大衣衫。 他本来就已经睡下,半夜被敲了门送了暖床的使女进来。 他只是站在门前打量了季青辰一眼,假假地露出满意的笑容。又让内官转谢姚大人的安排。 然后,他就让她进房来了。 雕圆门前垂着薄纱帐幕,灯光把他坐下的身影投射在了半透的纱幕上。 “吴曦不好饮茶。你是到不了他面前的。” 王世强坐在了桌前圆绣墩上,耐心地和她解释着。 就像是多年前。他在唐坊和她商量初建时的各种事务。 他知道她是讲理的。 吴曦没有参加春元祭礼后,他传信让季辰虎一行人马上离开。 他也和关记货栈传了消息,让他们赶紧走。 他没料到她还在。 打从那次他被泼了茶以后,她就没有见过他了。 但没有“王大人迷上端和郡主女官”这样的借口做掩饰,王世强和送婚团练使之间的消息传递很不容易。 结果就是赵端宁没来得及逃,被捉了。 “吴曦现在很小心。在王府里他是不可能被暗算的。” 王世强继续说着。 她瞥他一眼。 他马上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的不耐烦: 她才不会去行刺吴曦,她擅长的事情是赚钱、跑腿、拉关系、拍马屁而不是亲自上阵打打杀杀好吗? 她要是李墨兰那又是另一说。 “我明天可以去给赵端宁送饭。” 她轻声说着,王世强乍听入耳,眼光一变,他笑了起来: “你倒是有手腕。” 说罢,他沉吟了起来。 她很识趣地问道: “你有什么话和他说?” 这才是她今晚来这里见他的原因。 否则她多是的办法不做这个暖床的使女。 王世强转身绕过圆桌到了床角,机括响起,他从床头夹板里拿出了一封黄卷。 她眯着眼仔细看去。 看起来居然像是一卷黄绸的圣旨。 意外中,她疑惑着想要说话,突听到门外廊下传来了军士靴底的脚步声。 她再镇定也免不了一惊。 “……” 王世强握着圣旨,丢过来的眼神表示他心里有数。 府兵的脚步声并没来冲着他房里来,听着还是在院门处,脚步声里杂着换岗府卫的铠甲声,口令声。 十息的换岗时间结束时,三更梆子响起的更点声也渐渐在初春夜空里消散。 她暗中舒了口气。 她知道现在是换岗的时刻,但王世强手里那突然冒出来的黄绸卷她是完全没料到的。 眼下一不小心就会人赃并获,夜晚再凉,她额头也有了薄薄的汗意。 院门外架着火把,盔甲和兵器的阴影远远折射到了正房窗纸上。 他皱眉,视线转到桌上灯火。 尽管剪薄了烛蕊,减弱了光线,外面的府卫当然还是能看到。 “……” 他看了看她没有表情的脸庞。 他估摸着,他要说吹了灯,他与她上床放了帐子密议这样才安全。 她会直接甩门就走。 “……” 他叹了口气,拿着圣旨上前,准备要摊在桌上给她看。 然而他还没举步,她伸出手,捻灭了桌上的灯火。 王世强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星光斜斜地透窗而落。 他努力习惯着黑暗,想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对楼云死心了? 或者她是为了报复楼云,找上了他? 王世强觉得上回他一时失了控,确实有三四分是被戴绿帽的恨怨之心。 但女人是不是有一样的报复心,他以前没有研究过。L   ☆、280 暖床使女(下) 王世强屏息看着黑暗中的她。 他自问自控力很强,但如果季青辰非要拉上他给楼云戴个绿帽,他还没有那份拒绝的定力。 她从怀里摸索着,摸出了一个小布袋。 她打了个手势,王世强的眼光在黑暗中闪了闪,很守规矩地从床前走开了三四步。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胡闹起来,大家都不用活了。 她绕桌走到了王世强的床前,她早看到他的床是围屏大床,她打开了对窗那一面四季春的折枝花床屏。 她被屏挡着,取出了布袋里的发光萤石。 床屏只有半人高,她又打了个手势,王世强点头坐在地毯上。 她坐在了床前踏脚上,借着萤光看着那封圣旨。 光线被屏风所挡,只映照出他们两人惨白的脸色。 还有假圣旨上的字迹。 “我已经说服了安丙安大人,让他假借朝廷有旨意去求见吴曦。这假旨意里也和金国一样直接封吴曦为蜀王。争取他不要在开春就驱兵船南下。吴曦就算已经投降金国,但他也愿意麻痹朝廷,所以他会召见安丙大人,向他接旨。” “……” 季青辰知道他胆量大,却也没料到他能想出这样的计划。 “我已经召集了吴家府军里的七十四位义士,就等他召见安丙时,围上去将他斩杀。” “……” 她不觉得七十四个人很多,成都府里的府军总有一万二千人。 但如果出城去参加寒食祭礼,田野山间一撒出去,不管有多少府军都不够用。 七十四个人足够成事了。 官家祭礼里三衙禁军全都出动,宫妃们所居的地方还经常有村民、村妇误闯进来。 她轻声道: “我打听了。吴家的斋宫是城郊的东园。” 这就是像官家郊礼里的净明殿。 按礼,吴曦会在三更正进入东园独自拜祭。 “我们至少有两次机会,斩杀于他。” 一夜过去,王世强召来内官,表示暖床的使女太僵硬太不懂侍候。 他要退货。 季青辰顺利回到了茶酒司,继续用上了她安排好的关系。 她和一个资深使女换了班,提着酒食盒子。进了赵端宁被关押的絮园。 憔悴的赵端宁看到她面容的那一瞬间。小眼睛里闪过了一行咆哮字: 兄弟! 从此咱们是亲兄弟! “吴王再召见你时,你就说,朝廷早就有封他为王的旨意。这几日就应该到了。” 她低声说了这一句。就退了出去。 王世强需要有人在吴王面前说话,为安丙的假圣旨预热。 时不时就会被吴王召见劝降的赵端宁,是最好的选择。 到了晚间,王世强又召了内官。表示昨天晚上的使女虽然没有技巧,但她有长相。 他觉得做人还是不要太挑剔了。 季青辰很自然地又进到了王世强所居的院落。 即使是王世强抓了赵端宁。他在王府里仍然不是可以随意行走,他的院子外面也是有府兵守卫的。 而且姚清康还和他比邻而居。 王世强从她嘴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后,暗中知会安丙。 此时,二月的寒食节祭礼如期开始了。 因为人手不够。王大人又表示无所谓,季青辰跟着茶酒司一起出发。 她作为打下手的使女之一,抬着器具到了东园。 她亲眼看着主事们亲手布置了土地社稷。还有吴家的祖宗庙堂。 她回来就通知王世强,他的东园地图有错误。东园有正门进口,但侧门出口却有三个。 他要重新安排人手,免得让吴王逃走。 “要是这一次成功了……” 府兵的铠甲森森,在官道上前行,王世强骑马站在了城郊的秀水山前,远望着二里外的东园。 “要是成功了,你接下来就想争取这个四川宣抚使的位置?” 王世强的打算,她真是太清楚了。 到了驻地后,这些天她在小帐子里忙着两件事。 其一是拼装着的自己拆开带在身边的小弩机。 其二,她还反复看着楼云一封封信。 楼云除了担心她,他还在信件里说起了李全的事。 “李全此人,如果还愿意主动和杨娘子同房育子,且不论他有多少夫妻情意,这表示他深知自己的根基何在。无他,不过是他与杨妙真合二为一的几万兵马。” “准备出发了。” 王世强在她的帐门外轻声说着。 她收起信,虽然觉得姓楼的不是好东西,她也舍不得把这些家信一把火烧了。 好在楼云很仔细,他是用大食文给她的信。 她还是能贴身带着。 因为她两个月没有写信过去,楼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直接在信中提起了王世强。 “王世强与族妹鸾佩婚后多年没有同房,他与李全相似之处在于他性好渔色。所以纳妾不断。但他和李全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根基本来就不是妻族楼家,更不是四明王家。” 她把弩机藏在了裙下,系着披风上了马,跟在了王世强的身边。 她远远看着赵端宁被关押的马车。 锦江流经成都府,与长江之间没有水路相通,但成都府东门离着嘉陵江兴元县码头不过是一百五十里的路程。 王世强和姚清康说了几句话之后,姚清康笑着打量了她一眼,催马离开。 王世强转头看向她。 她见着姚清康走远,前后左右都是王世强的心腥,她瞥他一眼,耐心道: “我进府的身份是汉夷混杂的夷女,会骑马不是破绽。” “我知道。” 王世强笑着,他不是担心姚清康怀疑她。 姚清康问起他这几日的闺房之乐。 “王大人,王府使女的滋味比起钦州的外室相较如何?这几日王大人都比我起晚了。” 他敷衍过去后,只是想起了这阵子他睡得长早。 鉴于他并不想被再次泼茶,在最危险的环境里他也尽可能地讲着礼数。 暖床使女上半夜完事后,下半夜就被主人赶回自己屋里去睡。 而每次她离开后,他总是会做梦。 他梦到了唐坊海岸线,还有扑打着他双脚的海浪。 “你看——” 他在马上举鞭,含笑指着成都府外的锦江江面, “我打算在那边岸上设立水力吊装机,再迁一部分工坊工匠过来。让他们把唐坊、明州三江口一带试验过的水力机械架起来。” “……” 她知道这些都是他的想象,是他做了四川宣抚使之后的事,忍不住就想喷他: 哥们你先顾着眼下行吗? 虽然说危机就是升官的契机,但在危机里做了别人垫脚石的人多了去了。 能不能更客观一点?L   ☆、281 逃亡路上 “等在锦江上试验过后,我就把机械都安排到嘉陵江沿岸去。” 王世强向来没有啥不敢想不敢做的。 他当初还是个小海商时,就在唐坊和她商量过这些谋画了。 现在他由商入仕成了一路的军州统制,进出御前受赐红袍,眼前还有斩除叛臣,第二次力挽危局的机会在手。 他更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 “三郎的船帮这样帮着朝廷出力,你是担心前阵子被诬谋反的事在官家心里有刺?” 他笑问着,伸手摸了摸她所骑的母马头。 她看着自己裙下的温顺母马,鄙视它被非礼了居然没给他一蹄子。 “这样也好。这次你出了力守住了四川。迁民回宋就没有什么阻碍。”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因为一直被无视,他尽力寻找着她能感兴趣的话题,他凝视着她。 “你不是想把工坊在长江沿岸都开起来?过不了多久我可以让你如愿了。我们以前不是商量过?等西南马船顺江而下,长江江操兵都制备了楚州两军里一样的军械,再次北伐未必不成功……” 初春的寒风吹动了她的披风兜帽,半露出她一直遮挡得严密的脸庞。 他伸手想去替她拉一拉。 她一侧头,避开了。 他叹了口气,收了手,苦笑道: “到底要怎么样才原谅我?我说过我只是一时糊涂……” “……” 他不是第一回说这四个字,但听在她里却突然有了新的感觉。 楼云在信里也提到了这四个字,说的却是李全。 在她怀里的家信中,楼云写道: “王世强有过犹豫,因为他要入仕必须有楼家的相助。所以他娶了鸾佩。但他现在应该很清楚了。就像李全的根基是他和杨妙真的兵马。他的根基——” 王世强的根基一直就是唐坊。 是他和她携手建起的唐坊。 是梦里扑打着他双脚的东海海浪…… “你留在帐子里,情势不对就自己走吧。我给你安排了退路。” 二更天的时候,王世强在帐外留了一句话给她,就自行离去了。 她在帐子里也没睡,半刻钟前就听到了东园那边,吴王召见安丙的传令。 “只有一次机会了。” 她出了帐,悄悄和混在杂役里的姬墨低声说着。“吴王应该是在东园外殿见安丙。趁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们去救秀王孙。” 为了三更天的大祭,东园附近二三里地都是营帐相连,府卫们手持着火把往来。 这是吴王独自致祭的时间。实际上不关吴氏族亲、百官、内眷们的事。 人人都起了身,换了大礼服,排列成行地遥望东园。 但绝大部分还在打瞌睡。 包括府卫们也是漫不经心。 姬墨和楼玲很容易地制住了囚帐外的守卫,季青辰潜进了赵端宁的帐子。 黑暗中。赵端宁早就准备好了,小眼睛瞪得贼亮。 “有消息了?” “还没有。” 他问的是斩杀吴曦的结果。季青辰当然不知道。 就像她也没有和王世强细说她救赵端宁的事。 她匆匆让赵端宁换上了普通杂役的衣裳,护着他爬出了帐子。 花了不少功夫,他们绕过巡查的府卫队,向营盘外逃窜而去。 不出意料之外的。她和赵端宁一行人被发现了。 好在接应的坊丁、家将们没有失手,快马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一行二十几人带着四十八匹快马,策马狂奔。向嘉陵江码头方向逃去。 接着就是营盘里几声炸响,她埋下来的引火火药。在黑夜中炸了开来。 火蛇吞吐,人声惊惶,长达二三里的营盘里迅速燃起了大火。 “捉住奸细!捉住秀王孙!” 铁蹄如雷,大批的府兵们向他们疾追而来。 利箭破空声密密如雨,赵端宁在马背上抱头鼠窜,他只是个贵介公子,此时吓得一脸发青,不过他居然还有功夫惊诧于姬墨他们手上的弩机。 射程够远,他没办法不注意。 黑夜中,府兵们的利箭离着他们的马后十几步就落了地。 姬墨他们手中的弩箭却足以穿透府兵的轻甲,在他们的惨叫声中,季青辰一行人射杀了一个又一个的追兵。 “这就是楼大人帐下,寿威军和武宁兵的军械?” 赵端宁早就听说过了。 上次北伐,楼云这一路能在楚州大胜,是因为他运筹帷幄,远比其他几路准备充分。 楼云除开调来了六千悍勇峒丁,楚州城在外有李全义军策应,内有季二郎在宿州卧底。 此外,为了提高战力,他还坚持要在治下军中换用军械司的最新制造。 季青辰斜他一眼,没出声。 她伏在马背上回身,连射三箭,赵端宁见得追兵应声落马,眼睛更是瞪圆了。 女子用这弩机都能杀敌,更何况楼云大批量地用在了军中。 “不是说这批军械不堪使用!” 要不是在逃命途中,他几乎要扑过去抓住季青辰的衣襟,向她咆哮起来。 季青辰哪里有空理他,只顾着搭箭射杀追兵。 这弩机图老早就给了王世强,和唐坊火器图一起经由韩宰相府进献到了工部军械司。 但官坊里的军械制造已成惯例,原来的制弓、箭、火器的司局向来是小韩大人的财源。 如果重新换产品,原来的材料供应商和官坊、私坊都会被连累丢失大批生意。 小韩大人拿够了贿赂,这几年对新军械暗中抑制,一直没能大量制造。 连第一批试造出来呈送到枢密院查看的也是劣等品。 王世强知道这其中要得罪的人太多,只能忍耐。 直到楼云做了淮东节度使之后,亲自和官家说明,先在寿威军和武宁军中试用。 由黄氏货栈半价提供原料,而陈家和唐坊合建的明州工坊愿意免费制造一批,交货使用后再看效果。 直到北伐大胜之后,官家这才下定决心,革除了小韩大人的工部副职 赵端宁只要多想一想,马上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原由。 “秀王孙,我们在这里分开走——” 逃出了近二十里后,前面一条路是直接去嘉陵江码头,这是王世强给她安排的退路。 “王大人在前面十里派了人接应,我家的三郎也在码头上准备了江船接王孙,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回京城。”L   ☆、282 夷寨逃生 “郡夫人你呢?” 赵端宁知道不可能一起逃。 季青辰的脸被寒风吹得有些僵直,看着赵端宁时却仍然是一脸微笑, “秀王孙这一次为了诱敌,甘冒大险,果然不愧是赵氏嫡系宗亲。”。 追来的府卫看起来有近千人,再加上营盘大火少不了又要拖住大半的府卫。 她和赵端宁今晚逃跑的动静这样大,不就是为了引起一万二千府卫们的注意? 如此,才好让东园那边的守备松懈一些。 “只要王大人一举功成。我也能回家里交代了。” 赵端宁苦笑,他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苦,受过样的吓,他在寒风中的表情比季青辰还沉重, “郡夫人,一起走吧。咱们都逃到这里来了。” 吴王祭天后,就要拿了他砍头祭旗,发兵南下,他果断就答应了这个冒险诱敌的计划。 他是不可能投降的。 但他也不想死。 季青辰留下来潜入蜀王宫,就是为了救这秀王府的嗣王。 如果能帮着王世强杀了吴曦,那当然是泼天大功,但在她看来,杀吴曦八成要看运气,远不及救个人质容易成功。 至少眼下四川会不会有小吴国,她根本不知道,就像她来这一世前根本不知道金宋之间还有一个张邦昌的齐国。 但她知道,赵官家在蒙古南下前一直是大宋之主。 “王孙,我还有两个弟弟,坊民也要马上迁到大宋,扶桑那边除了内乱和死疫,上个月又地震了。如果王孙平安回去。还请在官家面前为我美言两句。让官家知道唐坊对大宋的忠心。” 她在东海女真买了马场,又在中都买了田庄,但那并不是有心要与金人勾结。 更没有林宏志诬告谋反的意思。 说白了,她是知道大宋一定要灭亡,她这个做生意的人多一个落脚的地方。 就算诬告不成,但她不能让官家心里有刺。 “你放心,你迁民到大宋的事。我一定和官家说。” 赵端宁一咬牙。抱拳而去,“楼大人的忠心,我日后也必定在官家面前担保。” 好不容易分路逃走之后。府卫们果然更多地向季青辰这一路追了过来。 因为她这一路里有家将改扮成了赵端宁的衣裳模样, “我们向西南山里去!” 沿着锦江,季青辰的马向北狂奔了近七十里后,在黎明前驶入了西南一百二十六州土司府的羁縻州地界。 她身边的坊丁、家将都已经死伤将尽。 但许老大两兄弟带着十条船过来的接应却还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三郎让我们来接大娘子。” “一起进山吧。” 随从们护着她下船。沿江而下,逃亡在土司府的羁縻州边界。 又走了上百里。天已经大亮,她再一次舍船登岸后,逃骑驶向了云现山。 山口上空,飘飞着唐坊风筝。树下有她事先派来探路的两名坊丁和家将。 季青辰这时候就盼着楼云和他那初恋老相好,感情足够深。 只要楼云和初恋真的是全寨上下都参加过每年的“淫-祭”。 她也许就有活下去的机会。 “夫人,关家土司会帮我逃。但府卫围州他们也不敢收留我们的。” “让关家人带路,咱们去相公说过的云现山深山寨子里吧。” 在不服王化的蛮夷世界。那样在神灵前的祭礼往往意味着两个部族的联盟。 也许他们愿意庇护她这个楼夫人。 …… 就算有人引路,深山的寨子也不容易寻找。 当身后的追兵被甩得只有二三百人的时候,楼玲用夷语顺利叫开了半山腰上的寨门。 黑暗的火把光中,夷寨的大棚门在追兵面前徐徐关上。 侥幸逃生的她喘着气,在部族巫师的打量中,她看到了天上突然乍起的烟火。 那十色烟光与朝霞同艳。 “大娘子!” 不论是引路的关家人、许老大等坊丁还是楼玲他们,活下来的随从在一瞬间都狂喜喊叫了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约定的信号。 她背上还有箭伤,半张嘴吃惊地看着远处嘉陵江上的烟火。 王世强和她约定过,只要成功就会让人在嘉陵江沿岸十几个码头上放烟火,召她回来。 扶着她的姬墨彻底松了口气,笑禀着: “大娘子,吴曦被斩杀了。” 王世强这回要升官发财了。 季青辰闭眼躺倒下去前,心里闪过了这样的念头,她最后看向姬墨的那一眼眼光清冷,姬墨应该能明白她的意思: 可不能这样便宜了王世强。 否则迟早被他踩到头上来。 “要是这一次老天眷顾,让我还能有命回来,我就当你原谅我了可好?” 王世强是这样笑着说过的。 …… 叛臣吴曦从称王到被斩首不过二十七天的时间。 金军再次被击退出了大散关。 大安军州知州安丙、钦州军都统王世强联络成都府军七十四名忠勇义士,他们夜袭东园吴宫,擒斩叛臣,浴血除贼。 奏表八百里加急,直递临安。 然而这一年京城女眷圈子里,最叫人议论不已的却不是这件轰动朝野的军功。 而是端和郡主从四川逃回来后的婚事。 “我是赵家的女儿,吴家要投降金人,要我嫁过去。皇后娘娘召了我娘和我进了宫,说了这事。我心里不是不怕,但也只是哭了一场。那怕让了我去吴家做小妾呢,为了宫里的堂哥和家里的哥哥,我还能说什么?” 端和郡主在皇后殿上跪着哭诉的话,转眼间就转遍了各府内宅。 “但如今我没行礼回来了。王大人也把叛臣杀了,皇后娘娘难道还要叫我给吴家守寡?臣妾只求皇后娘娘作主——” 谁都知道,端和郡主要皇后作主的事情,不是她要不要守寡。 秀王府早就喜气洋洋,要为命大的嫡孙女儿另择一门好亲。 可端和郡主谁也看不上。 她要谢皇后作主的,还是她以前为了与吴家和亲,而退掉的那一门亲事。 她订亲的是武勋旧族江家。 “江老夫人在家里闹心口痛,正想寻一味高丽老参配药?” 四五月的春莺婉转中,楼鸾佩笑了起来,劝着眼前的母家长辈, “姨母,且不用着急。我那府里恰好有两盒高丽参,是高丽金家上回到京城来时赠给外子的。侄女记得应该有些年岁了。只是拿不准。明日差了送过来姨母给看看。如果老夫人那边用得上,姨母就疼侄女儿这一回吧。” “你这孩子果然就是有福,要是我那姐姐还在,看着你夫婿这样出息……” 吏部天官夫人成氏是楼鸾佩母亲的亲妹妹。 她万万没料到侄女儿嫁了个商人庶子,居然还有这等翻身的本事。 此时她说起远嫁明州的姐姐不由得含了泪。L   ☆、283 夫妻重逢 “想当初你这孩子在家里受了罪,你外祖和外祖母要把你接过来,你又说舍不得你爹。如今你外祖不在了,又没有舅父看顾你,好在你总算也熬出头了……” “侄女儿有姨母看顾,还有什么熬不熬的。” 楼鸾佩从小跟着父亲和兄长长大,早已经不记得母亲长得什么样。 但长兄楼大公子在生的时候,每年都会带着她回一次外家。 如今想起来,她对家中继母做的那些事父亲未必不知道,一直没有发作都是因为忌着外家吧。 成氏三姐妹,大姐嫁了明州楼家,二姐嫁了武勋名门旧族江老将军府里。 小妹就是眼前吏部尚书家的成夫人了。 成夫人抚着楼鸾佩的手,轻声说着, “你放心。这一回秀王孙去了四川,没丢了宗室的体面,又诱敌立功。谁又和他去争这首功?余下的本来都好办,按着奏表上的功次升赏。你的夫婿就在第二功上。除了安丙就是他了。” 她顿了顿,眼带感叹,“只可惜那位文安山阴郡夫人一直没找到下落。想来楼学士也是伤心的。” “……侄女明白了。多谢姨母费心了。” 春色满城,城外西湖湖光潋艳。 楼鸾佩从吏部天官府里辞了出来,笑容敛去,脸色渐渐沉重。 她坐在家船上沉思,一路回了府。 王世强还在成都府,左平知道她是去了吏部袁尚书的府上打听论功叙官的事。 他老早就等在了家港水轩前,亲自安排着仆人放了下船板。 他偷眼看去,没料到她那脸色如此难看。 他记挂着王世强的官职升迁,自然就叫人知会文姨娘。让她去正房打探一二。 “夫人,老爷这回的功劳……” 文氏这些日子专一在她面前奏承,一则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二则也盼着打听到消息,王世强早点回京城来领功授官。 “听着不太对。” 楼鸾佩回正房换了衣裳,皱着眉坐在了内间。 她琢磨着姨母的话,自语自问着。 “安丙虽然冒了风险去宣旨。但连秀王孙都提过,这件事是老爷安排的,七十四名义士更是老爷一一布置。才有了这除逆大功。秀王孙是官家的堂弟咱们不去争,但余下来的人里老爷才是首功。怎么报捷时反而安丙的名字在他之上?” 文氏向来细心谨慎,在楼家就跟着楼鸾佩读书识字,做了姨娘后还会在王世强的书房里侍候笔墨。她马上就反应过来,小声道: “夫人。是不是有人在给老爷使绊子?” “……” 楼鸾佩沉默着,没有出声。 文氏正给她捶着腿,自然奇怪她的神色,刚想再问一句。突然间心里一闪。 文氏想到了最近刚和王世强结上仇的人——那不是就是楼大人? 她侍候着楼鸾佩歇下,睡一个午后觉,她连忙回了房。把这些话告诉了左平。 左平都不由得跺脚,道: “难不成是因为季娘子还没有找到。所以楼大人恨了我们家,在成都府的奏表上给老爷使绊子?盖了他的首功?” 文氏虽然也是这样想,却忍不住小声道: “大管事,昨天不是说季娘子已经有消息了吗?她不是逃到夷寨子里躲着。那寨子里的夷人和楼大人是亲戚,没有把她交出来?” “上奏表的时候,可还没有消息。楼大人那时候正在锦江边上疯找呢。” …… 成都府的浣花溪驿馆里,楼云伏在季青辰的床边,季青辰隐约感觉到了肚子饿,身上痛,渐渐地睁开了眼。 楼云睡着的脸庞映入眼帘,她第一个反应是欢喜至极。 “相公……” 她这相公不是官府尊称,而是叫着夫君。 楼云赶到成都府在锦江边连找了她十多天,早已经极累。他紧握着她的手,正睡得昏天黑地,错失了讨好的良机。 季青辰叫了他一声没反应,欣喜着半仰起身忍痛去推他,这时她见着他一张俊脸,她突然又想起了这混蛋的风流往事。 头一件,他和楼鸾佩的旧事。 第二件,她逃在那寨子里,一边倒床上治箭伤发高烧,一边还要赔笑听着他的旧情史。 寨子里但凡会几句宋语的夷女,都要到她病床前来回忆往事。 回忆楼云当初多英俊强壮,多体贴温柔,多会唱情歌,多会打猎物,多叫人看也看不够。她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她就见着了多少对楼云旧情难忘的夷女。 她们离开前,都拉着她的手,用她后来问巫师才明白的夷话叫着她姐姐或是妹妹。 谁和她们是姐姐妹妹!!? 季青辰在内心咆哮着。 背上的箭伤明明不重,养了这些天都没养好完全就是心情太差,完全楼云的错好不好! 她重重甩开了楼云紧握着的手,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她自我安慰着,睡着了就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 在闭眼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她理解王世强了。 谁能受得了蛮夷的风俗? 别说是悔婚退亲,她现在就想和楼云这死男人离婚! 因为手被甩得很痛,楼云迷迷糊糊地总算半梦半醒地睁开了眼。 正看到了季青辰转过去的身影。 他顿时惊喜,连忙伏身到枕边摸着她的脸,道: “青娘,是不是醒了,箭伤还痛吧?” 不等她回答,他连忙又向外唤着,“来人,请大夫来给夫人看看。再让厨房把热着的药膳端过来。” “……” 季青辰在肚子子发出了类似“呵呵”的怪笑声。 她也不出声,只等着大夫进门,老实坐了起来,让大夫看了箭伤重新上了药。 她一点也不推辞地指使着楼云,让他端着药膳,给她喂了大半碗药粥。 她吃饱喝足,有力气骂架了,一挥手表示她完全没问题。 她看着楼云打发走了楼铃和劳四娘。 她酝酿好了感情,只等着楼云一关门,走近床边,她一手伸向身后抓向瓷枕,就准备照着这混蛋的脑袋上砸过去。 叫他那么多姐姐妹妹! “青娘。” 楼云坐在床头,紧握着她的双手,观察着她扭曲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着, “真的不痛了?”L   ☆、284 私奔真情 季青辰虽然一肚子气,但身体还是虚弱。 她没办法抓到瓷枕,马上就决定好女不和男斗,只用一张冷脸打算冻死楼云。 “青娘,王世强那边的功劳,是你故意让人压下来的?” 楼云终于没忍住,问了这一句。 季青辰一听,再看着他那明显心虚有鬼的脸色,她就直接把“呵呵”两个字喷到了楼云的脸上,冷笑道: “喔?楼大小姐从京城里写信过来了?让你帮着疏通疏通?好叫她做上个三品诰命夫人?” “……” 楼云还没有收到这样的信,就算收到了他也绝没想过为楼鸾佩求这个情。 他帮王世强升官他有病吗? “并不是,我只是听说……” 他这几日找不到季青辰,迁怒怀疑王世强,少不了和他明争暗斗。 他已经知道,就算季青辰不是从关记帐目里看出一些他想让她慢慢知道的过往,王世强那混帐也一定添油加醋说给她听了。 他有心想解释,免得叫她这样冷脸相对。 这几日,因为叛逆的府兵四窜,各地土司闭州不出,以免被朝廷怀疑暗中和吴家勾结。 她在羁縻州边界逃走时设了各种受伤假死的痕迹,对沿途土司府也隐瞒了踪迹。 她暗中从锦江拐向了嘉陵江上游的云现山,但他在锦江一路上能找到的是伤重而死的坊丁、家将们。 他并没有料到她会直接去云现山夷寨躲着,可把他吓得不轻。 “那一年,我和鸾佩……” 在季青辰的死光盯射下,他当即换了称呼,“我和楼大小姐确实是准备一起离开楼家。但……但那不算是私奔!” 他表示他坚决不接受这个罪名。 “那是大公子死后,楼老大人偏心继夫人,鸾佩……楼大小姐她就想去成都府参加神童初试,考一个小状元回去。” 季青辰冷笑着,压根不接他的话。 她要是楼云,只要没有捉奸在床,她也绝不承认这样同姓堂兄妹暗生情愫的事。 尽管她心里也在疑惑。不知道他说的小状元是什么意思。 “王世强在明州府考过神童试。得过第一名你知道吧?” 楼云深知她的神色变动,连忙提醒他明州府有十岁以下儿童的经书考试,而各府的规定不同。比如成都府的神童试就是十五岁以下。 那时他十六岁,楼鸾佩十四岁,她想去冒籍参加神童试,考一个神童第一名回来。 “神童试不分男女。成都府往年出过女神童。所以她让乳兄弟帮她准备了户籍,打算偷偷去参加。成功后让楼老大人高兴……” 季青辰冷冷地看着她,听着他把前因后果全都说了出来。 楼鸾佩那天晚上是叫上他,陪她一起去参加考试。 他平常在书房外铺窝守夜,被她叫醒了。就觉得总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 “青娘,我并没有想和楼大小姐一起私奔——” 楼云早就察觉到她脸色不好,只能尽力分辨。 “青娘,你千万别多想。那是继夫人与大小姐争执才惹出来的谣言。大小姐她以前被楼老大人和大公子宠习惯了,大公子一死,继夫人又连生了两子。楼老大人难免冷落了她。她伤心大公子,又没有母亲和姐妹在身边……” “她只有你了?” 季青辰腾然截断,“所以连找个丈夫,都要你帮着她抢别人的?” 楼云脸色微变,眼中隐约闪过了怒气。 季青辰早烦了他说的这些不尽不实的话,就等着他恼羞成怒, 她突然间想起了似地,瞪大眼睛催问道: “说起她抢到的夫君——我再怎么盖他的功,王大人这回也要升官的。倒是官家有没有给我升品级?第一件,我也是冒死诱敌立了功的,第二件,那假圣旨我提前看过,还改了两字,东园的地图我也是有份替王大人修改的——” “……” 楼云忍着怒,缓缓伸手,捧住了她的脸,盯住了她。 “我知道你生气就要说反话,你是故意想叫我难受?” “我哪里敢?” 她冷笑着,嘴里却歉然着, “对不住,你知道潜入蜀王宫时太危险,我和王大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叫楼铃她们在身边看着。但我和王大人绝无男女私情,你千万别多想。这些年他也没有天天给我送茶叶,生辰送古器,更没有帮着我抢夫君!” …… 和季青辰说话就像是被她拿刀戳了肺管子,楼云忍了气,甩手出了房,打算大家都冷静一下再继续说。 季青辰却更是记在了心上。 就算以前他吃陈文昌醋的时候,楼云都没真的冲她摆过脸色。 他这恼羞成怒的样子,压根就不是为了她。 而是为了楼鸾佩。 “青娘,我刚出山时,宋人的规矩不许堂兄妹成亲我并不知道,后来才知道……” 她还记得,他临去山东时说过的话。 她知道他一心做宋人,不想做蛮夷,她愿意相信他。 但他送茶叶,送东周鼎,关记货栈的帐目上写得一清二楚。他再想做宋人也拦不住他自己心底的那段过往。 而在她看来,楼鸾佩和楼云的血脉隔了十万八千里,早就不是五服内的堂兄妹了, 要是放在前世的现代社会,他们是可以结婚的。 “把这关记的印信拿去给云相公吧。说物归原主。” 她把贴身收藏的古石印拿了出来,丢给了楼铃。 楼铃转着大眼,不愿意拿,但被季青辰一瞪,她就觉得还是楼云更好欺负些, 连忙拿上出了房门。 劳四娘只能在一边赔笑说着宽解的话,道: “相公那石印倒果然有野趣。他是想让大娘子为他掌家呢。” 野趣个屁! 她后悔没有把那石印砸碎了再丢回去,对四娘却笑道: “关记有土司的干系在里面,不单是钱的事,何必我给他掌着?” 她也不能靠着吵架过日子,她低头继续写着几案上的传信。 信里让季氏货栈为丧生坊丁、家将们安排抚恤。 劳四娘见她写完,连忙寻了她季氏女主的玉印章出来,沾了靛蓝泥盖上。 “四娘,你倒说,相公他自己拿了关记印信给我,又给我看了关记的帐目,这是什 么意思?” 季青辰表示她忍耐不住,要开始吐槽了。 “……” 劳四娘其实拿不着楼云的心思,但她能猜出季青辰想听的话。 问题上这话不是好话。 所以她充愣只道: “相公是觉得,大娘子到西南来不安全,想让大娘子有个退路。” 她如今私下连夫人都不敢唤了,只当是习惯恢复了唐坊的旧称。 这是必须要表示立场的时候。 “这话倒也没错。” 季青辰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然而她更生气了。 以前她还满心欢喜,觉得楼云成亲后更相信她,更和她贴心。她到西南来送婚他 真是太担心她了。 现在可不是这样想了。L   ☆、285 茶鼎心意 “夫人,相公说这印就放在夫人这里。” 脚步声声,楼铃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回来把古石印放在了季青辰的床几上。、 她还一肚子委屈,瞅着季青辰,小声道: “夫人,相公骂我让夫人一个人进吴王宫,相公说我应该一起去的。” 她本来想表示楼云很担心老婆,让夫妻俩不要这样隔空传话。 但听在季青辰耳朵里,这必须是楼云不高兴她单独见了王世强。 话该! 就是要气死他! 他这些年来除了偶尔通信,是没去见过楼鸾佩,他还把关记帐目让她随便看,是想 让她觉得他没私心,没背着她乱来? 季青辰觉得,她做不出王世强那样,觉得被戴绿帽就要去勾搭别人的老婆来出气,她看着王世强就更烦,没兴致勾搭他。 但楼云也不要当她是傻瓜! 当她不知道,两浙路的士人家里有研究金石古玩的家风? “这印记,看起来也是上了年头的古石碑上遗留下来的残片?” 几案上,这残片淡褐色拳头大小,恰好残出一个古隶“楼”字,底部天然孔洞里系着鲜红色的如意缨络子。 “楼”字底下,如蛛丝般迸出的碑纹又显出了云腾的图形。 难怪楼云爱不释手,拿来做了自己在关记的印信。 她随手把玩着关记的印信,瞟了楼铃一眼。 她满脸好奇,果然不懂这些金鼎古碑的事情。 反倒是劳四娘点了头,道: “是,大娘子。妇人在京城、明州的古玩店里见过相似的。却不及相公这一件残碑石古拙。看起来至少也是西汉古碑上的手艺了。” “想来这赏古碑,赏东周鼎的兴趣,就和泡茶一样,是相公下山以后才学会的吧?” 她淡笑着。 她绝不承认她吃醋吃得想掐死楼云。 楼鸾佩喜欢东周铜鼎,也就会喜欢古汉古碑,这应该是她原来在娘家就有的大小姐习惯,楼云和她在一起时全都成了他自己的习惯。 听说他在楼府为了学会泡茶。月钱全丢出去饿肚子都不在意? 现在楼鸾佩成了王夫人了。他楼云除了钱多了官大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东周鼎算什么?越是稀少他越是不惜千金以求。 总而言之,他就是要讨楼鸾佩的欢心。 他说什么让她不要多想。当她是个傻子? “楼云很喜欢鸾佩。” “要不是他们都姓楼,倒也是一对良配……” 王世强那时一脸假笑地说了这几句话,她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 王世强不知道什么现代社会,但他也不傻。 他肯定是觉得这两人当初感情好到要私奔。如果换了在唐坊或是在什么 金国、高丽不太讲礼数的乡下地方,这并不是不可能…… 李全和杨娘子都能各玩各的呢。出了五服的同姓成婚算什么? 士人家才爱穷讲究。 …… 到了晚间,掌了灯。 她独自盘在床几边看帐目,劳四娘走了进来,给她端上了药膳。 她瞅着季青辰的脸色。没敢说云相公这些日子找她找得辛苦。 季青辰不是不知道。 今日楼云忙完公事,回府后就想来院子里陪她说话,结果她直接喝药睡觉。把人家晾到了一边。 楼云好耐性。拿了一卷书,陪着床边等她睡醒。 睡到入夜时她睁了眼。却又嫌弃楼云看书时的灯光打扰了她睡觉。 云相公又一脸发青地睡隔壁院子去了。 “大娘子,云相公像是有正事想和大娘子商量。” “什么正事,不就是安丙抢了头功,下面有人不服?” 她白天睡足,盘脚坐在了床上,头也不抬地看着各类文书和生意帐目, “不用担心。王世强是被压了一头,但那七十四名义士的功劳我可是没让安丙改上一笔。” 还有她唐坊受伤而死的坊丁、楼府里的家将,这都是一定要写进奏表。 大家拿命去拼,就是为了唐坊和西南楼家的其他人得到大宋的信任,能在大宋扎根生活,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的家里得到朝廷追赠的官位和俸禄吧? 义士也是要生活的。 “大娘子,安丙与王大人为仇……” 劳四娘心里嘀咕,安丙挡了王世强的财路那不就是死路一条? 季青辰抬眸递给她的眼神,却是在表示: 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和她无关。 安丙升官她又不会占什么便宜,她只是不让王世强升得太快,免得他在官高和戴绿帽的双重夹击下精神失常,真干出休妻这样的事情来。 她都想掐死楼云了,更何况是王世强? 劳四娘看到她突然弯了唇角,不知在暗挫挫地笑些什么,便有些奇怪,道: “大娘子?” “……” 季青辰连忙皱眉,假假叹了口气,严肃地看起帐目,表示她真不是幸灾乐祸,从别人的痛苦上找安慰: 叫他王世强当初敢悔婚另娶。 活该! 当初他可是连唐坊都不要了,也要娶楼鸾佩的。 隔壁院子里,不时有脚步声和客人的说话声传来。 季青辰从床上挑眼看去,远远看到窗外的红笼灯光。 两院之间有拱门相通,她看得到楼云院子里的路径上,有晃动的引路红灯笼,照出隐约的人影。 这是有客来拜访楼云吧? 劳四娘聪明地不提楼云的客人,反倒说起了成都府里的各类八卦。 比如吴王宫里被抄家,家产有多少,女眷有多少,要斩首的有哪些人。 “大娘子,今日我看到有人抬了两顶女轿到王大人的府上。” 吴王宫府里多的是抄家时抄出来的女眷,本来都应该被判成官伎。 可山高皇帝远的,王世强又向来知情识趣。 外面的官员只要没投附吴曦,不论有没有和他一起除贼立功,他们暗中捞了一两个待罪的漂亮女眷回府里做侍妾。 他是不管的。 就连楼云,外头多的是拍马屁的人想挑最好看的美人送给他。 “咱们这驿馆后门不是也偶尔有几顶女轿停着?” 季青辰笑了起来,“楼铃都给我说了好几回了。” 劳四娘连忙点头。 大娘子你赶走云相公,难道不怕他孤枕难眠,收几个美人进府?L   ☆、286 抢功占妻 季青辰没兴趣管楼云有没有收美人。 他不是要做一个讲礼数有节操的宋人? 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她要还在意这个,在云现山夷寨里早就被气死了。 到了第二天清早,楼云却又在出驿馆去忙公事之前,进她的院子来看她。 她向来不会直接赶他走,伪装成箭伤还痛精神不好的样子,压根不说话。 两人一起坐在侧屋里,沉默着用了本地特产的豆腐花并六色小菜做早饭。 楼云自己喝了两碗,又见她喝了半碗。 他刚给她挟了一筷子菜,外面劳四娘就站到了屋门边。 她瞟了劳四娘一眼,又看了看明显旷工不急着去上班的楼云。 “有事?” 她问了劳四娘。 劳四娘微一犹豫,还是走上来。 她翻开了劳四娘送上来的长长礼单,还有安丙的贴子,有些意外。 “你是说,安丙想娶吴曦的长孙媳妇?” “是,大娘子,江娘子是京城武将白老大人的庶孙女,嫁给了吴曦的庶长孙。如今也是待了罪。” 楼云默默听了她们对话之后,站起身。 她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 她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得罪楼云,她接了楼铃递过来的官帽,给他端正戴在了头上,又给他整理了官袍。 楼云抬着手臂,让她打理着衣服,看着她的眼神隐带温柔。 他自然想说一说安丙被她支使着抢了头功的事,而且这人不仅抢了头功,抄家发财的事情他更是贪敛。居然比王世强还捞得多。 这太让人不服了。 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告了状到京城去,前几日楼云就接了官家在病中发来的密件,让他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军功处置不当,要寒了人心。 “听说斩了吴曦的那名杨军士,直接被封了团练使?” 她突然笑语着,直接堵了楼云让他不能多话,也暗示这封赏只有王世强吃了亏。 他想着这几天为楼鸾佩争吵。他要提安丙的事就要被怀疑是为了楼鸾佩谋诰命。 他叹了口气。抚了她仍然苍白的脸。 “好生休息。我回来再陪你。” 她瞥一眼,没出声,明显不稀罕他。 楼云也不生气。 她这样乱吃醋。吵架起来嘴里不饶人,当然是因为太喜欢他楼云了…… 他这样自我安慰着。 他不就担心她被王世强给哄骗了,想起了他们以前在唐坊的旧情? 她越踩王世强,他就越应该支持她才对。 楼云只当完全没有夫妻争吵的事。临别时还笑着和她说一两句闲话, “京城里的事听说了吗?端和郡主要江四公子休妻呢。” “她下嫁吴家的时候。那样干脆,多的是人心里疼她。由不得现在这样娇纵了,官家和皇后只怕都要帮着她的。” 这样说笑了几句,他就离开了。 他当然没意识到。季青辰瞅着他的背影,又开始咒他了。 楼鸾佩的二姨母就嫁在了江府里做儿媳妇,江家也等于是楼云家的亲戚。 楼云的意思是。安丙配不上江家? 季青辰不紧不慢吃了早饭,晾了一阵子送礼来的安丙家的内管事。 太阳升到顶了。她才叫劳四娘引了安家仆妇来拜见她。 打从她知道王世强要和安丙联手,她就开始暗中和安丙联络了。 安丙能在奏表上抢到了头功,当然是因为他得了她的通知后,早有布置。 安丙毕竟是四川本地大安军州的官员,王世强却是四川外面钦州来的外人,这表章需要成都府的官员来写,怎么写不就是看谁的关系足够深? 王世强未必没想到,他只是慢了一步。 “郡夫人,安大人虽然有来拜望之意,但听闻郡夫人身体不适,只能让下仆代为转致问候。” 安丙的内管事是本地人,却说得一口临安官话。她早就和劳四娘打过几回交道,为的是感谢她透过茶商韩府借了一笔银子给安丙。 安丙就是靠这批银子抢到了奏表上的首功。 然后他又从大安州茶场的茶引配额里把这笔人情还给了茶商韩府。 这些都是这仆妇在中间传的话,跑的腿。 不过她却是第一回见到季青辰。 “郡夫人,此回下仆登门是安大人一件私事请夫人相助。安大人的正妻早逝,他不忍吴家的江娘子充军判罪,想名媒正娶娶她做继弦,如今这成都府里命妇以郡夫人为尊,安大人想请大娘子上门与她说一说这回事。也好让江娘子知道安大人的一片诚心。” “安丙大人是孝宗年间的进士?” 下仆听着季青辰的语气,连忙开始背家谱,笑道: “是这样,我家老爷中的是乡试第一名,省试的第七名,在殿试时也是前十名的进士。原籍在射州剑南县,家中虽然不富裕,却也是前三代就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果然是清白人家。” 她赞了一句后,客气微笑着,“江娘子可知道此事?” “郡夫人放心,下仆为我家老爷已经去探过江娘子的口风了,她半点没有反对的意思。只说是多谢我家老爷在落难之中的相救之德。” 在下仆的欢喜中,她叫劳四娘送了她离开。 吴曦的儿子、孙子当然都是要斩首。 江娘子成寡妇了。 江家是武将旧勋,名门世家。 他们家和吴家都是南渡后十大名将之一,世交之好。 江家庶孙女五年前能嫁给吴家庶长孙做正妻,江四公子和秀王府端和郡主青梅竹马是表兄妹,还能订亲,这就足以证明江家的根基深厚。 但安丙也是科举出身的三榜进士。 在江娘子做了寡妇要被充为官伎的情形下,这门亲事其实对江娘子很有利。 “什么?” 季青辰皱了眉,仔细问了江娘子的情况。 “安丙不是五十来岁了,江娘子只有十七八岁?她比端和郡主还小?” 季青辰马上派了楼铃去女牢里仔细查一下情况。 是江娘子这小姑娘被吓到了不懂事? 安丙这不就是趁人之危? “安丙是看着江家和叛臣吴曦有亲,现在不敢出头来管自己家的庶女?他才想占这个便宜?” 季青辰把礼单丢在了几案上。 “我是支持他抢了头功,但可没打算支持他强占他人为妻。” 她有些诧异地冷笑, “现在不但王世强要找他的麻烦,楼云不也要替楼大小姐出头争诰命?他安丙居然还有心情继弦?”L   ☆、287 夫妻玩笑 “大人,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妙。” 姚清康站在王世强的书房中,神情恭谨。 他是吴曦的心腹,但他没有挂官职,只是个清客。 他一看到吴曦的首级,马上就向王世强投诚,出面一一劝说了吴家亲信将领投降后,王世强就把他从这谋反案子里摘了出来。 如今他是王世强的门客了。 “你放心,安丙他还攀不上楼云。” 王信进房奉了茶,王世强笑着让姚清康坐下一起品茶。 他们正议论着安丙派人向驿馆里送厚礼的事。 姚清康连忙道: “学生也是如此猜测。但楼大人对妻室颇为宠爱……” 王世强微笑摇头,道: “安丙他更不可能攀上楼夫人。” 姚清康眼神一闪,知道他和楼云本来就是姻亲关系,便不再说话。 他反倒说起了这些日子外面送上来讨好王世强的美人。 “大人功在人心,安丙就算是窃居了大人的功劳。但杨团练、李团练等人都是大人一手栽培,才得到重赏,他们七十二人受封了六位团练使,十二位忠义郎,其他的也各有封赏……” 姚清康暗示着,让王世强好好宠络这些可以做心腹亲信的班底。 把他们安插到四川各府军州和官府。 “楼大人虽然在西南有根基,却主要在一百二十六州土司羁縻州里,吴家一去,成都盆地富庶无人,大人费心经营,自然有机会取而代之。” “先生说得极是。” 王世强把此人留在身边。不就是看中了这门客久在吴王府,深知成都府各地豪强、官宦的内情? 他随口唤了王信,把前几天收到的那两位吴家漂亮女眷转送给了姚清康。 “大人厚赐,学生愧不敢当。学生听说庶长孙夫人江娘子是名绝色,又出身名门,大人何不收入府中,免得那安丙猖狂……” 姚清康欣喜之余。连忙拉皮条。 他是门客。有机会见过吴家的女眷,以为王世强眼光高,看不上普通美人。 他只有跟着王世强才有活路。当然更讨好一些。 王世强却笑而不语,只道: “这阵子我心有牵挂,看别的美人有些索然无味,先不急着办这些事。” 姚清康一怔。马上反应了过来。 “大人可是还惦记那名使女?若是还有意召来,学生就去为大人办好这件事。” 他在吴王宫中。也为王世强选中一名夷人使女不是? 他记得,那使女天天跟着王世强,形影不离的样子。 应该是颇得他喜爱的。 “那是楼夫人。” 王世强淡淡说了一句,姚清康哧的一声烫了嘴。手忙脚乱地把茶水放回了桌上,他震惊地看向王世强。 王世强淡定地继续道: “文安山阴郡夫人以前和我有过婚约。” 四川离两浙太远,这样的小道消息姚清康以前是不知道的。 现在突然听到这样的八卦绯闻。他顿时理解了前阵子楼云和王世强的不和。 姚清康见过楼云为了老婆和王世强争吵的事。 那太不讲理了好不好? 王大人要立功,有人帮忙诱敌当然求之不得。就算是女人那也是个助力。 更何况,这事是他老婆自己主张的,根本没和王大人提。 楼云居然还觉得王世强不怀好意,暗中陷害了自己的老婆。 后来找回了楼夫人后,这位楼大人也没有上门来向王大人赔罪,照旧是板脸相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原来这位楼大人是在吃醋。 …… 楼云回到驿馆的时候,季青辰又已经熄灯睡下了。 他在正房门前站了一会,板着脸,过拱门去了隔壁院子。 骏墨知道他是一肚子气,就悄悄地去了季青辰院子里找楼铃。 楼铃不情愿地被他拉了过来,楼云坐在书桌前抬头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池管事来成都府了?” 楼铃梳着两个包包头,插着粉色琉璃钗,一身鲜嫩白罗衣粉红裙,一看就知道是去会情郎的模样。 这时候她总算也良心发现,同情地看着孤单一个人守书房的楼云,小声地对他道: “阿哥,真的不怪季娘子生气的。” 眼下没别人的时候,她自然就不太在意那些尊称了,跑到楼云跟着埋怨着, “娜扎她家里的姐妹一听说她是你在大宋娶的妻子,都来看她了。每个人都和她说了好多的话,我那时就知道夫人要生气的……” 然后她又着急地转了头,看着外面的天色,“云哥我走了。阿池还在等我。” 楼铃一溜烟跑去人约黄昏后了。 “……” 楼云嫉妒地独守空房。 他知道夷寨里的女子们会说的宋语有限。 她们说的话再多,都不太可能叫季青辰清楚知道以前的事。 更何况以前的事,他也不怕季青辰知道。 直到二更的鼓声响起,楼云终是忍耐不住,他丢下了情诗三百首,停止了学习情诗讨好老婆的自学课程。 他挥退了骏墨,站起身,独自过了拱门向季青辰的正房走去。 在他心里,这样僵持着没有用。 楼铃也不是头一回安慰他了。 前几天他和季青辰吵得最厉害的那一次,楼铃就悄悄来和他告过密。 “云哥你以前那样喜欢娜扎,云现山里的五六个寨子都知道,她们现在还在说当初你为了娜扎不去参加神祭的事。我要是夫人,我也吃醋的……” 楼云觉得,他在婚前他也不算是乱来。 为什么这样冷暴力他? 他停在了正房阶下。 早上他还在这边院子陪着她用饭,她也替他整理官帽官服,现在回来后见不到她的身影,他心里总是不踏实。 “吱呀”一声,他轻轻推开了正房的门。 他知道她必定还没有睡下。 果然,围屏床里仍然闪着灯光,她也没有让人守夜的习惯。 “青娘……” 他站在了围屏外,她也早已经看到了他投映在围屏上的身影。 “楼大人有事?” 他一听她的话,虽然无奈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叹气道: “楼大人来看看楼夫人。” 这是新婚后他们曾经开过几回的玩笑。 “……” 季青辰是故意客气赶他走,听他说起这玩笑却也不由得心中一软。L   ☆、288 夷寨初恋 楼云在屏外的身影,还是一身官袍幞帽。 一看就知道他没换衣,回来后直接坐到了书房里生闷气,现在又来找她争论。 因为屏风上的折技花恰好簪在了他的帽头边,仿似是那一天在青龙寺里,他替她簪花后顺手把残枝插在了帽上一般。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风流闲逸,她那时满心得意找了个又深情又俊帅的夫君。 “青娘,我有话和你说,你开开门。” 她咬了唇,收起了手上的帐目,到床边打开了两扇围屏。 围屏床就是一个床柱间都镶嵌了屏风的大方围子。 六根铁木力床柱之间,活动的花鸟屏风可以从里面像推门一样推开。 绣着折枝花的屏风一开,仿佛是春日红梅里乍然一亮,露出她披着长发,单薄柔美的面容。 楼云顿时忘了自己的委屈,连忙去扶她推开的屏,道: “春夜里寒,你坐进去些。别吹到了风。”、 楼云与她新婚不久,他心里思念她,前几天又担心她出事,心里除了她简直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想。 “青娘,我来和你说说话。” 他坐在了床边上。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罗寝衣,秀发柔长,眼波在灯下媚丽,但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她可没有让他趁机上床的意思。 “有什么好说的?”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一言不和就准备开骂的样子。 “……” 楼云似乎终于意识到,他娶了个母老虎。 “……我来,是想问一问。” 他委屈地小声小气开了口,“青娘。你写信去京城里找了秀王孙?你让他和皇后商量, 把王世强调到济州去?” 没料到他消息如此快,她看了他一眼,点头道: “济州那边有你和李全,三郎的船帮也在,不论是战是和他不可能施展开来。他靠现在杀吴曦的军功能拿到从三品的官位,但最多也就是如此了。” 楼云听到这里。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感觉。 为了小心打探她是不是被王世强哄骗住了。是不是中了他的圈套,楼云连忙先替自己洗白,道: “青娘。我原来在寨子里时,十二岁时就去参加了祭礼,平常和各寨的夷女们都有来往,但那就和唐坊里男女相处是一样。” 她并不是不知道。楼云十二岁参加祭礼,就遇上了一个叫什么娜扎的小夷女。 然后两个人就对了眼。 虽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这两人手牵手地参加了几次祭礼后,纯情的男生突然不肯和兄弟们一起去唱情歌追女人了,纯情的女生也表示她不和姐妹们一起去参加联谊了。 按娜扎寨子里的姐妹们和她说起过的,那就是这两个人都撞邪了。居然想一男一女过一辈子,这一定要让巫师给他们驱驱邪。 要知道,他们不参加神祭。不敬神灵,不仅会自己招祸。楼云和娜扎还会连累兄弟姐妹,连累神灵庇护下的所有寨子。 结果,在亲友团们的压力下,楼云和兄弟们翻脸了,娜扎被姐妹们排斥了。 被灌了各种除邪的巫药后,接着还要举行除邪的仪式,他们俩最后一起逃进了云现山的深山。 深山里有山鬼的传说。 所以,就算云现山的寨子里,那些和娜扎同辈的姐妹们几乎都老去了,但寨子里的巫师还会对楼云和娜扎的不敬神灵耿耿于怀。 而娜扎的一个姐妹也在她养箭伤时,比划着告诉她: 云现山有传说,相爱的男女只要在山鬼的谷地里一起殉情自杀,下一辈子就可以不再参加神灵面前的祭礼。 可以永远只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再也不分开。 季青辰当时是听得很感动来着,她唯一的问题是: 在这部反社会言情小说里,男主角是她的老公。 女主却不是她。 所以,她用冰冷的眼光瞪着楼云,用扭曲的脸色告诉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否则就滚出去。 “……” 楼云坚强地抗住了她的脸色。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和她兜圈子,把这些日子心里的怀疑不安都说了出来。 他凝视着她轻声道: “青娘,你这样连着两次为难王世强,抢了他的头功,又赶他去济州,你是想看看他对你还有多少情意?还是真防着他?” 面对他的疑问,季青辰居然也没有勃然大怒。 她也凝视着他,打量了许久。 她看清他的神色,觉得他应该不是为了楼鸾佩的诰命连自己老婆都完全不放在眼里了,她便开了口,道: “我以前在唐坊,是试过他。但现在我是防着他。” 说罢,她拿了身边的帐目推给他看, “这几年,我已经把黄氏货栈的股份都买过来了。以后这货栈就没他说话的份了。” …… 这一晚,楼云到底还是歇在了她的房里。 她的箭伤虽然好了,身体却还弱。 他也没做什么,就是解衣上榻,推开床几,拥着她地好好睡了一觉。 她枕着他的手臂,听他在耳边小声地说着。 如果她不愿意听,他就不说。 如果她想知道,他就把初恋的过往慢慢告诉她…… 告诉她,他和最初喜欢的人,他们还是没有做山鬼的勇气。 她最后选择了回到了姐妹中去,而他选择了走出云现山…… 没有几天,京城里就传出了要把王世强调到济州为官的消息。 左平都不需要去向楼鸾佩打听,就知道这是季青辰在给王世强使绊子。 楼鸾佩却召了他去问话。 “我听说,老爷那两年去唐坊提亲娶平妻的时候,季娘子也给他使过绊子?” 左平心里正在猜疑季青辰的用心,但他哪里会在主母面前说这些。 反倒是文氏受了楼鸾佩的指使,到左氏几个在王家做事的族兄弟之间去打听。 果然,她打听出了当初王世强成婚后,到唐坊求亲时被季青辰为难的过往。 “夫人,那季氏看来对老爷很是……很是情深。” 文氏回来禀告时,未免不觉得楼鸾佩当初拆散了人家,那季娘子好可怜了些。 “老爷第一回去唐坊提亲时,那季氏什么也没说,就是让老爷回去把夫人休了,妾 室也打发了。再来提亲事。” 楼鸾佩听得失笑。 “原来这位郡夫人当初也是天真的很。她不是非要老爷不可,而是不甘心被我抢了订亲的夫君?我还以为她天生就是这样不动声色,老谋深算的。老爷每次去见她都是如今这样先谈生意再说恩怨呢。”L   ☆、289 妒夫嘴脸 文氏也是个女人,她也笑道: “谁说不是呢。季娘子听着就是个要强的。岂肯吃这个亏?但老爷当然不可能答 应了。” 楼鸾佩点了点头,继续听着。 “第二回他去的时候,季氏又说,不休妻也行。他从此就住在唐坊。再也不回大宋。她可以把她自己名下所有的产业都放到老爷名下。” 楼鸾佩听到这里,倒也怔了神,手上正在揭盖拂茶的动作也停了。 过了半晌,她才道: “看来,传闻里的事倒也有几分真。我听说老爷当初帮着这季氏建坊的时候。那边缺医少药的。*千的坊民们刚开了第一条河,就伤病很多,还发过一次疫病。是老爷从明州、台州请了七八位大夫渡海过去替他们治好的。” 楼鸾佩并不是突然想起了这些事。 说到这里,她先不急着探季青辰的底。 她和文氏商量了几句,准备了份厚礼,让她明日亲自坐了轿去送到了谢七娘子府上。 这礼是要转赠给宫里的柱医婆。 文氏的女儿灵姐儿刚刚请了柱医婆出宫诊治了小儿病,心里正感激。 她连忙应了这件事。 楼鸾佩这才放下了没有饮下的茶,皱眉叹道: “现在皇后身边的柱医婆。还有上回接生了二皇子的瓦医婆,我让人仔细打听过,都是季娘子的人。听说除了唐坊代代相传的巫药。她们曾经跟着几个渡海过去的明州大夫学了大宋的医术?这也是老爷出的力吧?” 文氏连忙道: “是,夫人,老爷在这唐坊身上可是下足了血本。没有老爷哪里有唐坊?” “听说季氏自己也染了病,说是山上的老宋僧开了药方。老爷回大宋重金买了药材,给她治好的。” 楼鸾佩淡笑着,对丈夫过往算是了如指掌, “难怪她一面引了陈家进东海,夺了老爷的根基。一面又支持他在朝中为官,我本 来以为她一个外夷商女,要在大宋立足必定会投靠势大的韩宰相。没料到她居然挑中了老爷。要扶他起来和韩宰相为敌。” 文氏啧啧点着头。心里说着没叫楼鸾佩听到的话: 老爷对这季氏也算是用心了。 再是做不成夫妻。她也要记着老爷这渡海送药的恩情…… 楼鸾佩心里何尝不明白,她却不提了,只吩咐再去宫里请医婆来给她自己诊诊脉。 文氏深知她这是为了避开端和郡主让江府四公子休妻的闹剧。装病缩在府里不去惹麻烦。 这时候她就一点也不羡慕江府大夫人是楼鸾佩的亲姨母了。 “夫人,老爷的官职……” 她只担心这个。 而且夫人你真的不担心郡夫人找你麻烦吗? 楼鸾佩沉默了半晌后,摇了头, “这件事不需要我去操心。以前老爷提亲时。她提了那样两个条件,不过是记着以 前的情份。要试探老爷对她还没有情意。老爷想必是一口回绝了。他就算是答应也做不到的。” “正是如此。老爷怎么可能去她家里做上门女婿?做一辈子的商人?老爷的志向可是政事堂,他一心向官道上走呢……” 听了这话,楼鸾佩的脸色并没有好转,反而更淡了起来。 “这回她盖了老爷的首功。叫老爷做不成四川宣抚使。老爷却是忍下了?半点动静也没有?” 文氏不敢出声了。 …… 王世强要被调去济州为官的事,在成都府里流传了起来,本来一心要投附在他门下的大小官员暗暗摇摆不定。 姚清康是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的。反而不用多想。 他陪着王世强在锦江边看地势,商量架设水力吊装机时。偶尔还笑道: “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官场上人本就喜欢捧高踩低,东家也能看看,那七十二人哪些是能深交的,那些是面上打交道的。” 姚清康都不着急,王世强就更不着急。 江风吹起他的披风,他远望川府山水,只是笑道: “安丙也太胡来了些。他以为他现在升任了四川宣抚使,就敢在文安山阴郡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强占人妻了?楼夫人要是如此好说话,我难道还会被他安丙抢了头功?” 姚清康这样的门客,最会揣摩主家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更何况,他还亲眼见过季青辰和王世强私下打交道,在那样的危局下同进同退。 就算王世强左一个郡夫人,又一个楼夫人,听起来不远不近,姚清康还是笑道: “东家,那江娘子虽然是一名绝色佳人,却绝不是可以强娶的。安丙这样强行去下聘,郡夫人必定会幡然醒悟,知道这安某人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远不及东家你谋略长远。倒是东家……” 他顿了顿,见得王世强微笑听着没出声,才继续道, “东家也得给郡夫人一个台阶下才好。” 他自然是暗示着,现在这样好的机会,完全可以去约着别人的老婆见上一面了。 王世强笑了起来,瞥他一眼,道: “她是楼云的妻室,自然有楼云给她搭台阶。于我有什么关系?” 他可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去约季青辰相见。 这不是逼着她,把他向更边远的地方踢吗? 他虽然有心要哄哄她,让她知道他这回是诚心诚意地悔过,官位在他眼里远不及她重要,所以明知道安丙是她支持着在抢功,他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但他真不想去济州那地方。 那是楼云的地盘。 楼云那难看的妒夫嘴脸,一看就知道会把他王世强往死里整。 “给山东宣抚使李大人的信送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侧目问道。 “东主放心。” 姚清康大是佩服他能想出这样釜底抽薪的妙计,既不用去济州,还能讨了文安山阴郡夫人的好,他恭敬道: “不仅是李大人那边送了信。韦夫人那边也差人送了礼。” …… 李全的小妾韦氏,从没有生起做正妻的念头。 因为她知道杨妙真不好惹。 她也知道,她就算给李全生了七*十个儿子,也顶不上杨妙真这阵子呆在府里不出门,打发了两个面首,就能叫李全高兴得像抽风。 只要她韦家里没有兵马,她的儿子永远只是能庶子。 好在杨妙真有一件事不如她。 杨妙真不识字。 “老爷……” 她在书房里站起,放下笔要唤住门前路过的李全。 她请他看上几份向朝廷索要钱粮的公文,让他处理。 平常李全最在意这些事,现在他却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道: “让他们看着办。” 说罢,他就欢快地去了后宅,直奔正房。 “……” 韦氏捏着公文,咬唇地站在了书房门前,看着丈夫打扮一新,犀带银冠的匆匆身影。 她自然知道李全如今的心思: 杨妙真不养面首了,等过了两个月大夫确诊后,他就要和她天天同房,准备生儿子了。 现在正是要好好培养感情的时候。 有感情就有兵马不是? 只要没有了那几个小白脸,李全觉得杨妙真也不是那样让他生恨,毕竟他们是十八家寨主都来见过礼,同过患难的结发夫妻。L   ☆、290 表现机会 “小夫人,这封公文……” 李全身边的清客有些迟疑。 李府门客都是替李全写文书的文人,娶了韦氏之后李全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她总掌,她在书房里就经常和门客们打交道。 她知道这样不合规矩,但这对她太有利了。 所以她从没和李全提过,大府里内外宅不能相通。 反正李全也是个不识字的乡巴佬。 而她,不过也只是个被族人送给乡巴佬做妾的女人。 “发出去吧。” 所以韦氏收了四川来的一份重礼后,以李全的名义写了一封给朝廷的奏表。 “是,小夫人。” 门客们也没有多问,毕竟这公文无关钱粮兵马。 只是李全问一问枢密院,要不要趁着金国国主现在正处置叔王谋反罪的事情时,从四川、济州一起攻打一下。 否则等卫昭王的势力被拨除后,李妃的儿子岂不就是明正言顺的皇太子了? …… 一心想要北伐的韩宰相,看到济州来的这封公文后如获至宝。 然而一听到川军要出大散关与金军交战的消息,成都府的暗流更加汹涌。 接着,安丙色令智昏,不顾季青辰的拒绝,他派人强行去女牢里提出江娘子。 结果,轿子路过驿馆时,江娘子滚出了轿子,逃到驿馆门口喊冤。 安丙去要人,却被直接拦了。 这件事一出,本来不看好王世强的本地官员们终于看出了一些不同的风向。 楼大人不打算做安丙的靠山了。 “大妹子!” 黄七郎赶到成都府,喜笑颜开地准备让黄氏货栈在此地生根开花,再多赚些收益。 “果然还是你办得好。这样一来,王贤弟就算不是首功,四川宣抚使的位置也是非他莫属了。安丙迟早要被人弹劾下来的。” 他远在明州城,眼前还不知道安丙和王世强之间的曲折。 他以为季青辰这是在帮王世强争功。 “听说马上要就开战了,要论起真才干,安丙哪里比得上王贤弟?四川各地军州的将官们也不是傻瓜。” 季青辰虽然不打算瞒他,但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就笑道: “黄七哥。听说王大人他要自己开个货栈?” “没错。就是他那门客姚清康,要开个姚记货栈,出了大价钱从咱们手上把那批工匠雇走了。” 季青辰和王世强在生意上的关系总算是彻底扯开了。 季青辰虽然在生意上又占了一次上风。但她知道安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 除非她直接去给安丙站台,否则他这四川宣抚使的位置是保不住的。 她可没这个兴趣。 她还在琢磨着怎么给王世强下绊子,让安丙倒台后他也做不成四川宣抚使,眼前又出了一件事。 从京城到成都府。人人都侧目意外: 关记货栈异军突起,跳到嘉陵江上和姚记货栈抢生意。要把会建水力吊装机的工匠们挖走。 “……” 季青辰知道消息后,早饭时看着楼云的眼神免不了有些佩服。 楼云许久没有见着夫人如此爱慕的眼神,顿时把豆腐花吃得虎虎生风。 他面上更殷勤了些,忙着给她挟小菜。但他那小眼神一直瞅着自家娘子,表露出“夸我吧赶紧夸我吧”的得意洋洋。 “你是想把这些工匠们带到济州去?” 她想了想,笑着问他。 楼云眼中闪过“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的知已模样,点头笑道: “李全在那边势力太大。召了人忌,让杨妙真把运河、港口的生意扩大一些,多吸引些榷商巨商过去,他自然就不能一手遮天让朝廷疑忌了。” 她卟哧一笑,明白杨妙真这也是自保。 “听说李大人有一个很宠爱的小妾韦夫人?是书香官宦人家的女儿?” 榷场巨商背后都有六部大佬的支持,济州那边的生意大了,关系就更复杂,运河、港口也要增加驻军。 李全想要完全控制山东五州的地盘,他就要更依靠杨妙真一些。 “李全他自己大字都不识一个呢。新鲜过了就差不多了。” 楼云深知李全的心性, “只要别叫他掌了太多的兵权,也不叫他拿不到钱粮养兵,他就不会出事。要削他的兵权,等拿下山东全境都来得及……” …… 季青辰见得王世强的势力在四川难以马上打开,便也心安理得地回了京城。 尽管她并不想马上回去。 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安排江娘子才好。 送她回江府? 这样就马上就要和江家搭上关系,她可真不想得罪端和郡主。 但楼云板着脸说她说了三四天,道: “那十几天你不见人影,我本来还不太担心。因为你逃进了羁縻州,有我的面子在总不可能叫你被抓到。但那时我就得了消息,你居然早已经安排了人手帮着安丙在成都府各处行贿,让他们帮着抹去王世强的首功。你以为王世强不认识心狠手辣四个字吗?” 他那时简直想把王世强下狱动刑,拷问他是不是把季青辰给暗害了。 她敢挡王世强的官道,王世强就敢要她的命。 “……” 鉴于她自己是不相信王世强有什么真情实意的,她只能在楼云面前闭嘴。 面对楼云的脸色,她自知她内心也有一个阴暗小心思。 王世强不至于连她要宰。 楼云瞪着她,脸上全是写着“别以你那小心思我不知道,我装不知道那是因为你是我老婆,blblbl……” “喏,家里的东西都收好,以后的年节往来,你看着办吧。” 楼云再一次把她随手乱丢的关记印信塞在她手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是,以后给亲戚送茶送古玩之类的事,她看着办吧。 “……” 季青辰收拾了大包小包,和楼云一路坐了船,从嘉陵江顺流而下,经长江驶向建康。 一路上,楼云好不容易又争取了一个表现机会。 骏墨悄声和楼铃说了,楼铃又悄声和劳四娘说了,劳四娘急急忙忙跑来禀告季青辰。 “大娘子,那江娘子年纪太小。不懂得礼数。到了建康城里就送她下船,让她在驿馆住着,让江家人来接她吧。” 季青辰诧异看她。 她虽然不想带江娘子回京城,早在心里有这样的盘算。 但她本来是想把她安置在太仓或是明州这些地方去的。 到时候再让江家去接自家的庶女。 劳四娘听了楼铃不少马屁加甜言蜜语,知道这小姑娘是云相公那边的人,她来传话的意思那就是云相公想来大娘子跟前讨好。 她索性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到了下一个码头停船就食的时候,她让季青辰别去主持安排十条船大伙儿饮食的事情,季青辰把这些主妇的事丢给了楼铃主持,她和劳四娘站在了船尾旁观。 沿江码头热闹,官码头边总有几间干净食舍,船上的人都会下去走几步,散一散。 她就在船尾处,看到楼云下船的时候,江娘子恰好从另一条船上下来。 她走到他面前,低头娇怯地给他施了礼。 她本来是个庶女,容貌传自亲娘,算是有许淑卿六七成的姿色。 罪妇的一身素裙被江风吹抚,这一低头的风情果然动人, “楼大人。” 她的声音如轻莺出谷。 季青辰在船尾只听了一声隐约的尾音,心里难免都酥软了三分。 楼云一身常服,幞帽玉带,紫服倜傥,和这江止云站在大江之畔,倒也有几分洛神图里神仙眷侣的模样。 他的眼睛都没扫她一眼,背负着双手淡淡点了点头,就直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反倒是他身边跟着的骏墨,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 码头上,自有楼春这样在江操军里的族兄弟,笑着上来迎接。L   ☆、291 休妻另娶(上) “……” 那江娘子失望回了船,季青辰这也算是无语了,失笑着,“这是第几次了?” “到今天是第四次了。” 劳四娘小声禀告道: “大娘子,她头一两次下船遇上云相公还算是恰巧,但三次都遇上就说不通了。骏墨昨天不来和楼铃说,妇人我也想提醒大娘子一句了……” 季青辰点了点头。 “江娘子是名门之女,出身是京城旧族,嫁的又是吴家长孙。她这样的女子能恰巧一次,就已经是有心了。” 季青辰倒也不在意自己帮了个不知好歹的人。 这样的事,她身边也不是没人盯着,总不至于被反咬一口,她只是皱眉想了想。 “我差楼铃去问她时,她是亲口说过不愿意嫁给安丙,愿意回家吧?” 这才有她逃到驿馆,安丙来要人的事情。 劳四娘连忙道: “安丙哪里能比得上云相公?” 一个老头子,一个俊俏公子,江娘子春心动了岂不正常? “也不知道她是被这回抄家给吓坏了。还是本性如此。” 季青辰和这江娘子说过一两次话,自问看人的眼光不至差到如此地步,江止云虽然年轻却不是个不知利害的女子。 劳四娘自然劝她不要心软,她心里想的却是: 安丙非要娶这位江娘子不可,她以前以为是安丙这老男人强占人妻。 现在一想,指不定是江娘子为了给自己寻活路勾搭了安丙。 她是不是错怪安丙了? “这江娘子的胆子太大了些……” 季青辰微皱了眉。 这可是抄家斩首的时候了,她居然还这样蹿上跳下…… “也许……” 她突然间想到,安丙被她季青辰疏远。真正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 王世强。 “大娘子,越是生死关头越能叫人看到本性呢。” 劳四娘仍是务实的作风,不以为然地劝说着。 “她愿意不愿意,安丙本来就没当回事。再者,大娘子你也说过,吴家就算是逆臣,也在四川守了三代。多少的关系在里面?他公然强占这吴江氏。成都府人心不稳。大娘子出面来收拾残局也没错。就算有些奇怪的地方,江娘子如今敢勾引云相公,就要给她些颜色看看了。” …… 楼云对季青辰的所有决定坚决拥护。所以江娘子被直接赶下船。 船队离开后,她被留在了建康的驿馆。 季青辰甚至都不去江家知会一声。 反正江娘子也不是没有手没脚,她自己会写了信,通过驿传铺户送到京城去的。 至于信什么时候到。会不会有人来接,不关楼家的事了。 反倒是姚清康远在兴元县。一直派人盯着离开的楼府船队。 他听到了这个消息,琢磨着要不要把江娘子接过来,送到王世强身边去。 他一看就知道这是当家主母赶狐狸精的原因。 毕竟是个美人。 “且不急。” 王世强刚从嘉陵江查看江道回来,他一脚的烂泥。神色疲惫。 王信、左成早有准备,上前为他换衣,烫脚。全身打理干净,送上热饭食。 他闭着眼坐在榻上。随意和姚清康说了几句。 姚清康这才知道,他早在发现安丙抢功的时候,就从他领军包围的吴王宫里提了这江娘子出来,暗中见过了。 “我早知道她这个人。让她回江家,将来于我有用。咱们只管眼前的事就好。” 姚清康心中凛然。 他总算想通,这江娘子和安丙的事分明是王世强暗中一手操纵。 他更是对这东主死心踏地。 “是,学生加紧安排从明州调工匠入四川的事。” 至于川军现在就出大散关,与济州军配合夹击金国,王世强随便一封上书奏表送到枢密院,就推翻了这件事: 西夏国被金国的蕃属蒙古部攻打,他觉得可以先和西夏联络,看看要不要同盟。 “东家,这蒙古部族……” 姚清康虽然生长在西南,却完全没听说过北方草原上有什么蒙古。 他没料到两浙路出身的王世强居然对西北的情势如此熟悉。 “楼夫人待字闺中的时候,经常和我提起这个部族。” 王世强随意说了一句,失笑着, “我那时年轻,为了这个什么蒙古族,还和她吵过三四回。” 他提起了季青辰,姚清康当然不方便去接口。 他自问也琢磨出了一两分这东家的心思。 这位东家根本不看自家正妻楼鸾佩写来的信,也没有接夫人到四川来团聚的打算。 全就是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 他知道东家的庶长子前阵子病逝了,他也知道东家对郡夫人应该是旧情难忘。 他就猜测着,东家用了这江娘子,成功离间了郡夫人和安丙。 将来,他说不定还要有这江娘子作介,休掉那位和江家有亲的正妻? 按说这休妻另娶,于官宦世家是件大丑事,但如今京城里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不就是端和郡主逼着江四公子休妻? 听说官家和皇后娘娘,这回也默许了。 …… 季青辰也不是个笨蛋,她回到京城后,马上就在官家病床前禀告了安丙确实在除逆中立了功。 做不成四川宣抚使,他却成了合州路的制置使。 “郡夫人恼我呢,算了我也不和她争,免得她计较个没完。” 王世强听得这事情后,摊手而笑。 从嘉陵江沿岸安排西南马船下长江,合州路是个必经之路,少不了给他找麻烦。 而且,合州路那官位本来是留给他王世强的,安丙闹出了冒功的事还能得这个官位算他走运。 回京城没几日,建康驿馆里的江娘子被江家接了回去。四川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 季青辰坐在皇后殿,比皇后还无奈地看着谢七娘子来诉苦。 她觉得都怪楼云,她真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 “娘娘,江景明的妻室不是别人,是咱们谢府的姻亲。是娘娘家的亲戚。娘娘你可要为史家作主!” 谢七一副声泪俱下的模样,谢道清仍然是一派淡定。 坤宁宫内外春花绽放,国色雍容。 她赐了座给娘家堂妹,不紧不慢地道: “当初我不是就说过,江家这门亲不厚道,不应该结,史家是怎么说来着?” “……” 谢七娘子哑然之后,拿起手绢子抹起了不存在的眼泪,泣说着, “史家也是为官家分忧。江家和叛臣有亲。江四公子娶不到郡主了,他赶紧娶了史家的娘子。江家和咱们家联了姻,这不就是要向官家表忠心?” “既然官家心疼郡主。就让史家娘子自行求去,这就是对官家尽忠了。” 谢皇后如此淡定地说出让江四公子休妻另娶的决定,不但是谢七娘子听得目瞪口呆,旁边的季青辰也有些冒汗。 这要是成了真,史娘子可没脸活下去了。 谢老大人的原配老妻就是史家的女儿,而谢七娘子从小是在史老夫人跟前养大的,她岂有不出头的道理?L   ☆、292 休妻另娶(中) “不服气?” 谢皇后叹息着,看了谢七娘子一眼后不再理她,反是含笑转眸和季青辰说话, “端仪郡夫人看看,如今是什么样子了?当初本宫也提起过,官家没有亲姐妹,也没有可婚配的公主。如果谢家能出一个姐妹去接了这个功劳。将来总有咱们谢家的好处。她们谁又肯听?” 季青辰又被加了两个字的封号。 文安端仪山阴郡夫人。 她是送婚女官之一,知道当初因为吴曦叛变,官家着急,在病床上接连晕死过去了两次。 谢皇后那时是召了谢氏几个姐妹,问她们愿意不愿意和亲的。 她便也顾不上谢七娘子在向她使眼色,她只能陪笑道: “郡主为国赴义,也难怪官家心疼。” 谢七娘子的眼光简直要把她戳死当场。 谢家当初抢着做皇后时,族里上下的姐妹没有上十个,也有七八个。 到了去四川和亲时,没有一个敢吭声。 到最后,还是秀王府哭哭涕涕把嫡孙女端和郡主献了出来。 “咱们家不姓赵,本也不该咱们的女儿遭这个罪。这样想也没错。” 谢道清瞥了身这侍候着的谢掌司一眼,谢掌司也低了头。 季青辰见这情形,知道谢掌司必定也为史家求过情了。 “但当初史家要和江家联姻,本宫就不同意。赵初蕊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她一 直就骄横霸道,连贾妃都要让她三分。她就算被送去了四川和亲,史家也不应该她还没离开京城就去和江府提亲。她毕竟是为了朝廷才退了亲。你们也太不把秀王府放在眼里了。” 季青辰听到最后那一句。渐渐心里有些凛然。 皇后忌讳的不是秀王府,而是赵家。 是官家。 她嘴上只能先笑着解了围,道: “秀王府只有这一个嫡孙女,官家偏疼妹妹也是人之常情。” 接着,她就给谢七娘子递眼色,让她今天暂时别提这事了,谢七娘子却反向她猛使眼色。让她一块儿来求情。 谢皇后自然是懒得再听。 “史娘子回家后。本宫会安排一门亲事给她,她也不吃亏。” 谢皇后这样说着,便要打发了谢七娘子去史家传话。 “告诉她,别和家里说什么一女不嫁二夫的话。尊卑有循,江府不可能有平妻,她难道是想做妾?再说。她以为赵初蕊是好性子的主母还能容得下她?” 听得这几句,谢七娘子、谢掌司都脸上泛灰。 谢皇后是一点余地不给史家留了。 季青辰拖着时间。没有和谢七娘子一起出宫。 谢皇后显然和她一样的心思,知道谢七娘子一定还会在宫门外等她。 到了锁宫门的时候,谢皇后才打发了她回府。 “端和来我这里说什么都不要紧。贾妃却在官家面前说,家里的人不能讲什么大义。端和一声不吭地去四川。要说她为了天下百姓,那是笑话。她为的就是家里的父母兄弟和宫里的官家,她去了。赵家就还是天下之主。现在她回来了,赵家也要让她看看。她为家里这样做,家里也绝不会亏欠她。” 谢皇后叹息说了这一番话, “否则,岂不是让宗室寒心。” 季青辰也只能无言。 贾妃在官家面前这一番话,马上就修补了大小韩和秀王府以前的矛盾了。 临行前,她还没来得及庆幸今天摆脱了谢七娘子,皇后谢道清让人赐了她两盒高丽老参,说了一句,道: “听说江老夫人这阵子在闹心口痛,楼学士和江家算是有些亲戚关系,你也帮本宫去看看。好好劝一劝她。” “……” 季青辰觉得,跟着楼云回京城就是一个悲剧。 她回到家里看到楼云,那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连她在四川中了王世强的计,都不及她现在心里窝气。 楼云和江家能有什么亲戚关系? 那不就是楼鸾佩的二姨母嫁在了江家做大儿媳妇? 楼云吃了她的脸色,晚上又被关在了正房门外,他完全不明所以。 从四川坐船回京城,他虽然没有能和娘子有鱼水之欢,但他也能歇在正房里了,他本来以为跪搓衣板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 他到底又怎么得罪老婆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房里坐等着,骏墨偷听着跑回来急报给他: 夫人用了饭,安排内管事备礼去江府探望江老夫人。 他顿时明了。 他连忙起身去了正房,他还在沐休中,索性就陪了季青辰出门,去江府上拜望。 季青辰难免意外,想着既然有楼云陪着一起去“亲戚”家逼人家赶紧休妻,她好歹心里也舒坦了一些。 “楼大人。” 江家的老将军历来是不见客的,江大公子如今也是上了四十岁,不是公子是老爷了。 他就在三衙禁军里做都指挥使,执掌皇城的防备。 最近几日,亲贵如江府也有些冷清,上门来的像楼云这样的宠臣毕竟少了些。 “小女在四川,有劳楼夫人照料。下官感激不尽。” 江指挥使最近几日也在府里休假,把公事交给了副手,他一身紫裳常服,头截玉冠,神色安定,迎了楼云在外堂叙话。 “姨丈客气了。” 楼云毕竟年轻,虽然品级又升了,他还是谦逊地表示咱们不论官品,论亲戚辈份, “小侄与内子成婚时,在京城里连放了十五夜的烟火,险些引起了一场小火,惹来了弹劾。临安府君是姨丈的故旧,多谢姨丈在其中周了。” 他早在三榜中了探花时,就很讲宋人礼数地到了楼家的各处亲戚门上递了贴子。认过亲了。 虽然平常没有多少走动,他要没出息别人也不认得他是谁。 但江府如今被叛臣连累,他就翻脸不认人? 楼云觉得这太浪费亲戚资源了。 内堂里,江老夫人皱了眉,派了大儿媳妇亲自去接季青辰。 江家庶女在建康被接回来,楼云出了力应该是亲戚间的情份,但又没有带着江娘子回京城。 江府以为是楼学士家如今不愿意和他们家拉上关系。 没料到今日楼云又上门来。 要不是他们是夫妻同来,昨天郡夫人又去了皇后殿,江老夫人难免会暗中怀疑着: 楼云这宠臣是不是看上了自家这守寡的庶女? 所以郡夫人才出面照料? “郡夫人这一回在成都府,忠勇为国,劳苦功高,不论是秀王孙还是郡主,回来后都在官家面前赞叹不已。想来郡夫人如果是将门之后,必定叫我们家这些娘子们汗颜了。” 江老夫人一头白发,对着她这个年轻娘子神色慈详却又透出恭敬的样子。 季青辰佩服这老夫人分寸的拿捏,知道江家不容易。 但经了江家庶女那一场,她的同情心也有限得很。 她想了想,把两盒高丽参推了出来,转致了皇后的问候。 江老夫人站起来听着了,季青辰上前又扶了她坐下,说了一些成都府的事情。 “吴家二房里,吴柏吴老爷那一房兄弟一直尽忠朝廷,我还曾经去见过吴夫人……” 吴柏家早就被王世强拉了过去。 吴曦那一房的子孙虽然都被斩首,吴柏那一房的兄弟却被王世强保了下来,他们只是被削了官,还能在成都府做个富家翁。 “原来如此,巴蜀遥远,消息不通,这样我也算是放心了。” 江老夫人正担心一家老小对朝廷忠心,却白白被吴家牵连,听着这些话感叹不已。 江大夫人成氏这时却领了庶女进来,让她跪下来给季青辰磕头。 “江娘子多礼了。” 季青辰若无其事地虚扶着。 她这一回上门,替皇后办差是一件事,替她自己出气却也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江止云恩将仇报,勾搭楼云,她就这样算了? 那就想得太美了。L   ☆、293 休妻另娶(下) “贱妾薛氏给郡夫人磕头。” 季青辰的眼睛一转,看向了一边跟进来的一位薛姨娘。 那姨娘看起来三十许的样子,和江娘子一样娇怯的模样,姿色居然还留了七八分,不过站在江大夫人身边一比,毕竟是黯然失色。 江家的儿媳成氏,看起来和楼鸾佩有六分的像。 她眼角有了细纹,但仍看出得年轻时面如满月,眸若灿星,头上素净地戴着仿道姑的黄冠子,镶了三块点翠。 深翠色春衫裙穿在她四十岁的贵妇身上,拖着臂缠的染绿白绢帛带,雍容大气。 “贱妾多谢郡夫人搭救了止云娘子。” 薛姨娘上来,给季青辰磕了头。 她就是江止云的生母了。 季青辰看着,那江庶女江止云仍然是一身素衣,头上只有一支镶珍珠的银钗。 她一直低着头,看不出脸上的神色。 在季青辰心里,安丙的事于她虽然只是件小事,江止云能骗到她,就说明这女子心思不浅。 她十二岁独自嫁到了吴家,怎么着也历练出来了几分算计,王世强能挑上她来使这个离间计,必定早就认识她的。 她是楼鸾佩亲姨母的庶女。 五年前江止云未嫁到四川前,那时正是王世强在明州城娶了楼鸾佩,然后定居京城。 她笑着让姨娘免了礼,又召了江止云过来,含笑拉着她的手说话。 江止云齐额的流海下,她的眼睛有一瞬间和季青辰对视而过。 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马上又平静下来了。 季青辰觉得,她已经给了江止云最后一次机会。 她不肯说。就怪不得她了。 “止云娘子与我一路上同行,想来是我有些怠慢了。不得已,这才让她等在了建康。” 她松了开她的手,微笑着和江家女眷说着。 江老夫人眼神虽然变了,仍然是客气带笑的试探着,道: “夫人说哪里的话……” 成氏的视线却如寒刀般向江止云看了过去。 这楼夫人明显是来告状的。 庶女在外面丢人,还是丢到了救命恩人家中。实在是让江家颜面全无。 季青辰笑语着。道: “江娘子在码头歇脚的时候,时常喜欢到岸上走一走。外子回来和我提起。我却不知道如何教导。只好放在她下船了。” 江老夫人的脸色骤变。 季青辰在暗示江家女儿行为失检。 虽然她不可能明说她勾搭楼云,但这内堂里的都是朝廷命妇。就连那薛婕娘因为女儿嫁给了吴府长孙,她都有品级在身。 谁也不是傻瓜。 成氏的双唇都颤抖了起来。 “夫人……” 姨娘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脸色苍白地出了声。 季青辰这时总算看到了江止云的神情变化。 她终于抬起了头。 十七岁的女孩子额发齐眉,虽然已经梳着妇人的发髻。但看起来还是孩子的脸庞。 十二岁就一个人嫁到了四川,她在这样的局面下仍然保持着平静。 只不过。季青辰微笑地发现,江止云的眼睛里是少女的愤怒和生嫩。 她就不信,她坐在了江家内堂,江止云还敢一声不吭。 也许因为她嫁的只是庶孙。也许因为成氏十分精明地盯住了姨娘,而不是她。 “不关我姨娘的事,是我……是我……我在船上失礼是因为……” 内堂里一时都寂静了下来。 江止云神色挣扎着。 季青辰好整以暇。当初赶她下船时,她不是没有问过江止云为什么如此作为。 她这样的名门之女。待罪之妇,居然还会不长脑子勾引别人家的丈夫。 她季青辰毕竟也抹去了她的罪妇之名,答应送她回江家。 而她也问过,道: “是不是王大人让你这样做的?” 江止云那时的神色更奇怪。 她应该是知道王世强,却完全不知道她季青辰和王世强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事,看在两家亲戚脸面上,我本不应该上门来说。” 内堂里,她歉然看向了江老夫人,嘴上却没有多少亲戚情份, 楼鸾佩的亲戚才不是她的亲戚。 “但老夫人还是好好问一问止云娘子,她是不是在四川被人抓到了什么把柄,做出这样失常的事情?” 江家如今的处境,不就是被怀疑和叛臣有关? “听说江娘子在建康驿馆里,还给吴逆长孙烧了纸,设了灵位?” 她盯住了江止云。 此言一出,江老夫人的面色大变。 “你还不快说!” 成氏气得脸色发青,“难道还要用家法?” 因为内堂的争吵,堂外已经有仆妇拿着棍子、绳子等住了。 季青辰知道再逼问几句,成氏捉上薛姨娘一起问罪时,江止云应该就撑不住了,然而她没料到,江止云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刻。 她远比她料想的要快,突然间就爆发了出来。 “我……我是为了鸾佩姐姐——!” 她唯恐下人们听不到样子,扯着嗓子哭着, “鸾佩姐姐说,楼夫人只是个外夷,配不上楼家。只要我能做楼学士的妻室,她就会让王大人上奏官家,保住我们江家。” “……” 季青辰听得忍俊不住时,成氏已经一个耳光打了她脸上,厉声骂道: “还敢胡说!” 江老夫人气得脸都发了青,捶榻骂道: “糊涂的死小蹄子,江家能不能保住,难道还要指望你去把全家的脸都丢光?王大人在四川,鸾佩在京城,她怎么能和你胡说这些?” 那姨娘跪在地上,抱着江止云的腰,拍打着她的腿,哭了起来,也在骂着道: “云姐儿你疯魔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了,以后在姨娘身边守着,一辈子难道过不好。要去做这样下作的事——楼学士怎么又会看上你!” 季青辰虽然认定了她和王世强是旧识,却也没想到会扯出了楼鸾佩。 而且,这话一定是假的。 江止云年纪小,但她根本就不是这样天真的人。 没料到江止云居然冲着亲娘也嚷了起来,抓着被打的脸,哭道: “鸾佩姐姐以前在寺院里见着了王大人,然后给她送了情诗,这才订了姻缘。她以前和我说过这样的事,我就想我也去和楼大人见一见,楼大人说不定就喜欢上了我。” “……” 季青辰简直听得目瞪口呆。 ‘胡说!” 成夫人此时已经是眼睛都要红了, “鸾佩是明州楼家的长房嫡女!她家在明州是三代刺史,书香世家,你这妾生的贱婢想出这些下作的话,竟然敢攀诬到她身上去。更何况这五年你远在四川,她怎么和你这些?来人!” 她的心腹仆妇见得情势不好,进堂来就要堵庶女的嘴,押她下去。 那江止云只是哭着挣扎,叫着道: “鸾佩姐姐成亲后住到京城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嫁出去。我害怕去四川,她接了我到家里去劝说,就是这样和我说的!她还说她不止写诗送给了王大人——” 季青辰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她知道这件事出错了。 她这一阵子连连中了王世强的计,全是因为她万万没料到一件事: 王世强是真的要休掉楼鸾佩了。 不管他是用什么手段控制了江止云,但这番话一说出来,基本上不关她季青辰的事,甚至最丢脸的人也不是江止云,而是成氏的姨侄女儿楼鸾佩。 “止云娘子在四川受了惊,有些糊涂了。还是让她回房去歇会儿吧。” 她含笑看向了成氏。L   ☆、294 情变之前 成氏比季青辰还要急着抹平了这件事。 “夫人,求夫人息怒。” 薛姨娘哭着抱住江止云,又向江老夫人看了过去,哭嚷着, “止云娘子她不懂事,但她是江家的人,不敢在家外面乱说的,夫人还请赶紧想个办法。这要是让王大人知道了这可怎么办。咱们江家……江家……” “闭嘴!” 在江老夫人的发颤痛骂中,成氏绿着脸叫了心腹仆妇,把姨娘和江止云堵上了嘴,送回了她们自己的院子里关押起来。 办完这些事,成氏已经是气得双手颤抖。 “叫郡夫人为难了……” 江老夫人见得儿媳妇气得说不出话,勉强开了口。 季青辰此时却已经镇定下来了。 “楼大小姐是外子的族妹,明州楼家自然是书香大族,诗教传家。绝不可能有此等的言语。江娘子只怕是因为在四川受惊过度,所以才说了这胡话。” 听到这里,江老夫人明显松了口气,成氏也缓过了劲来,她涩声施礼道: “庶女管教不周。还让郡夫人不要见怪。” “成夫人客气了。” 季青辰笑着搭话,不再提这江止云,而是说了一些她和楼云成亲时的旧事。 那时,江家也备了厚礼来贺。 她的夫君楼云见着外堂上的江指使使,私下也愿意称呼一声姨父。 总而言之,亲戚间好说话。 今天在江府听到的看的的,她都会烂在肚子里的。 江老夫人虽然不满意成氏的姨侄女儿传出这样的丑事,还连累了江家的庶女,但王世强现在就是四川宣抚使。吴逆的案子就在他手上查。 王世强只要在奏表上弄出个江家和吴逆有什么家信、暗中来往之类的,江家就完了。 大儿媳妇家的这门亲戚,那是一定要好好来往的。 “以我看,成夫人还是劝上令侄女几句。听说前阵子王大人家中的长子过了世,王大人必定是伤心的。” 她想来想去,王世强如此狠心,导火线只可能是庶长子去逝这件事。 “楼夫人还是应该多写信。多关心一下王大人才对。” 江家内眷们深以为然。 在江老夫人看来,楼鸾佩和王世强的感情越深越好。 绝不能让一些流言蜚语破坏了他们结发夫妻的情份。 成氏坐了车,直奔王祭酒府的时候。季青辰满脸淡定地和楼云一起回家。 王世强只让江止云在内宅里嚷出这样的话,就表示他不是想逼死楼鸾佩。 他只是想在不得罪楼鸾佩的两个姨母的情况下,和她和离。 她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凡是王世强想做的,她统统都要反对到底。 她绝不承认。她是担心楼鸾佩被休,是值得同情的弃妇了。楼云万一犯糊涂怎么办? 尽管他一直不承认,私房钱也给了她掌管,从此以后不再送什么茶叶、古鼎了,但她能感觉到王世强说的话没错。 楼云应该是很喜欢楼鸾佩的。 至少曾经很喜欢。 “江指挥使现在也后悔和史家结亲了。但要江四公子和妻室和离。却毕竟丢了江家的脸。” 楼云压根不知道江府内宅里的变故。 他骑马走在她的车边,纠结着江四公子如今的处境。 她突然想起,她虽然把高丽参送出去。但皇后要她暗示江家赶紧打发史娘子回娘家的事,她完全忘记了。 这倒也罢了。 眼下的问题是。她要怎么和楼云说,你的旧情人楼鸾佩一个不好就要被离婚了? 你是不是要赶紧去安慰一下? 但楼云要是真敢去安慰一番,离婚的就应该是她和他了。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楼云开口,在楼府大门外,她先被谢七娘子抓住了。 谢七揭了车帘就探头进了她的车子里。 “好你个季青娘!” 她一直等在此地,早已经是情急上火,她一肚子埋怨地抓住了她,非要拉她去宫里为史娘子求个情。 要不是楼云来解围,季青辰还真不好拒绝。 “官家病势反复,眼前最要紧的是立太子。” 听着楼云淡然说了这一句,谢七娘子坐在花厅里脸色微变。 季青辰知道,别家的谢氏娘子可能听不太懂,但一手捧了谢道清当上皇后的谢七娘子,她必定一点就透。 官家明显有意于二皇子。 他万一大行,按北宋旧例可以并立皇后和有子的阎淑妃为两宫皇太后。 谢道清有主见,官家放心她。 但谢家有个谢宰相在政事堂,官家又想着外戚难免势大。 现在史家急着和江家订了亲,惹恼了端和郡主。 平常也许是儿女辈们的一桩亲事,现在却是谢皇后的姻亲如此不把秀王府放在眼里。 这就是史家自己倒霉。 官家当然是要打压的。 不论是谢皇后还是谢老大人,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这些话,我已经和江指挥使说过了。他应该是明白的。” 楼云叹了口气。 季青辰听到这里,只觉得今天总算有一件好事。 那就是不用她开口,江家也会让江四公子和史娘子和离了。 …… 谢七娘子离开后,她咳了咳,拉住了要去书房的楼云。 楼云低头看了看被她牵住手,凝视着她,温柔含笑,道: “青娘……” 打从在成都府争吵开始,她总算是不生他的气了吧? 下人们都被打发走了,让他们歇息去。 他牵着她的手,出了花厅,夫妻俩甜甜蜜蜜地在花圃水榭间观赏游玩。 季青辰本能地抓紧了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端和郡主……宫里还有什么快要成年的公主?” 她小声地问着楼云, “可以叫人娶了就升官发财的?” 杏花树下,楼云愕然失笑。 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他也愿意哄着她,和她一样压低声音笑道: “朝廷规矩,驸马只能封虚职,不能在韩中任事做实缺官。所以升朝官们是不愿意娶公主的。旧例里,公主大半都嫁给了武将勋旧。” 她一听,觉得王世强休了楼鸾佩,等上几年也娶不到什么更好的妻室帮着升官。 这样没好处的事,他是不会干的。 这事情有捞回的余地。 “怎么了?有什么事?” 他牵着她走进了花亭,坐在了石桌边。 花树掩映,小径无人。 春风暖抚,他把她拉到了怀中,仰头轻轻吻着她的唇。 “今晚我去你房里,可不要再赶我走了……” 季青辰伸出手,纤指轻抚着楼云的脸庞,细致划过他出色的眉鼻五官。 “青娘,你今天……” 楼云和她在花亭里深吻缠绵了好一会儿,他能感觉到她的温顺柔情,意外的他觉得机不可失。 他今天表现太好终于打动了娘子。 他低笑哄着她,要拉她回房。 她羞笑着,大白天和他偷摸着回了房,他们从后窗里爬进了正房。 门栓拉紧,她直接就被楼云抱上了床。 在屏间绣堆里,她婉转承欢,刻意要笼住他的心,抓住他的人,想叫他再不去想以前的旧人旧情。 楼鸾佩的事,她总要开口和他说的。L   ☆、295 怆惶梦醒 新婚一年后,这一回算是楼云和季青辰的小别重逢。 掩耳盗铃地恩爱到了半夜,一直候在房外面的仆妇们送上了汤饭。 他们沐浴更衣后,楼云如愿以偿又酒足饭饱。 铜架上烛火高燃,他抱着她,眯着眼在云榻上打盹。 “冷么?” 榻前的雕花地砖上,落了暖橙色的人影,他把她整个人都笼在了怀里。 趁着这时候,她小声地把王世强设计要和楼鸾佩和离的事情说了出来。 “成夫人今天已经去王府了。你要是想知道情况,我明天可以去江府……” 不等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楼云已经放开她,坐了起来。 “……” 季青辰不出声,只是看着他。 正房的烛火九支,灯上罩着她和他一起挑选的云纹琉璃罩。 他坐在榻边,本来听得发呆的脸色渐渐起了变化。 她看出他的鼻翼皱了起来,在唇上投下片片阴影,如同琉璃罩边的褐色飞蛾,扑愣 愣地急促扇动着,不知在混乱地寻找些什么。 “青娘,我去看看。” 他终于霍然站起,也没和她多说一句。 他抓了衣架上的外衣就匆匆向前宅而去。 “你——” 琉璃罩中,红烛满室,季青辰吃惊地半坐在了云榻上, 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痛骂他,深更半夜的他去找谁问? 门开门闭间,楼云飘飞的衣角就在房门口消失了。 月光泄在了正房门外的台阶上。 深夜里有些凉,她本来是一身薄绢单裙靠在他热烘烘的怀里,如今都凉透了。 季青辰发着呆。她连追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劳四娘被这动静惊动,不明所以地进房,道: “大娘子,相公这是……” 听着了她的声音,季青辰这才渐渐地回过神来,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攒成了一团,绞在了一处。 然而她毕竟是苦笑着。喃喃地开了口。道: “今天在江府里,我才知道王大人非要和离不可。我本来还想,他真是太心狠了。” 无论如何。楼鸾佩也没有婚后出轨。 王世强和楼鸾佩,就如她和楼云,那是结发夫妻。 劳四娘疑惑看着她。 这些话,她也不是说给劳四娘听。 “但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想着楼云匆匆而去的背影。季青辰忍着泪。 王世强离婚真是离对了。 “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去太仓吧。” 她抹了泪,站了起来,“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楼云胡乱披上了外衫。他出后宅,过中堂,沿着林道一路跑到了前宅里。 他早就唤着了骏墨。 骏墨跟着唤马。听着他居然是要去洪隆古器坊,骏墨实在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相公。夫人知道不知道?” 楼鸾佩的生辰礼物是骏墨送去的,他当然知道洪隆古器坊里有关记的股。 所以楼云才会偶尔知道楼鸾佩看中了一座东周小鼎。 “夫人她知道——” 楼云顺口答了这一句,楼鸾佩这事还是夫人告诉他的呢。 骏墨不好多言,只能叫着人牵马在了大门前。 夜已经深了,相公却要离府出门去铺子里看生意,楼叶这大管事也被惊动,他赶着下了阶,在府门前上来说了一句,道: “云哥,现在铺子已经关门了。你这是要去哪?” “就打发一个铺子管事去王祭酒府上问一问,只说铺子里调换件送借了的古器出来,骏墨跟着进去看看情形就好了。” 楼云翻身上马,不耐烦地说着,“就和以前一样就行了。” 骏墨知道这是他向来的习惯。 打从他活着从江北军里回来,因为差点送了命,楼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不守宋人的规矩,随便和女子说话让人以为他和楼鸾佩私奔,这就和不敬神灵,不和兄弟姐妹一起共享一起参加淫-祭一样大逆不道。 不想找死就要懂得礼数。 所以他日后几乎没有和楼鸾佩单独见过面。 他送茶叶、送生辰礼物,从来都是先送楼老大人再送楼鸾佩。 礼物让货栈、古器店里的管事打包,让骏墨拿着他的贴子去上门相送的。 “相公,家里有主母,亲戚间这些事……” 楼叶上去扶住了马笼头。 他不知道楼云在明州楼家的那些曲折,但他却知道楼云这阵子在四川为了些什么茶叶、古鼎的事和季娘子吵架。 楼云一直被关在正房门外。今天才翻了身。 他就不明白,云哥他跪着季娘子的搓衣板难道还没有跪出点记心来? 好在楼云在府门前上马的时候,终于也回过了神来。 他在马背上打了个转,恰好回头看着了他这楼学士府的大门。 门前双重三山门檐下,挂着一排六个大红灯笼,照出大门外面三级,大门里面也是三级的青石阶。 大门里没有照墙,而是顺着地势绕了个小弯,半拦着视线的是一片伸出来的竹林子。 竹林子后面,是楼府的前堂。 前堂里面的灯光还没有熄灭,被惊动的仆人们纷纷向大门看了过来。 在他们身后,是通向中堂的林道,再向里去,有黄橙色的灯光暖暖地跳跃着。 那是内堂里灯光。 内堂后面,就是他妻室季青辰的正房。 突然间,深夜的凉意袭来,让楼云打了个寒战,他的额头却瞬间渗出了一颗汗珠。 “我这是——” 他双眼圆睁,在马背上满脸惊恐地半张着嘴。 他看了看楼叶,又看了看骏墨。 “相公……” 楼叶欣慰地发现,楼云总算是回过神来了,“今天太晚了,就算是楼大小姐家里的事,相公还是让主母明天出面去打听?” 骏墨在一边连连点头,小声劝道: “相公,现在相公有季娘子了,不是以前了。” 楼云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他丢了马鞭,连滚带爬地下了马,他提着衣裳前摆就向内宅里狂奔。 一路上,他满头大汗,努力想回忆一下季青辰刚才的脸色。 结果,他只有更加惊恐。 因为他一听到楼鸾佩的事情,马上就切换了状态。 他就和前十年一样很习惯地一心想着楼鸾佩,担心她是不是伤心了,是不是没人说心里话了,是不是一个人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有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想找他商量的。 他压根没注意季青辰的脸色。 ——他会被冷暴力冻死的。 他气喘吁吁地狂飚回了季青辰的正房,却看到她的房门大敞,房里的灯光更亮。 惊喜中,他几乎要为自己的运气感谢西南夷寨子里的神灵。 她不像是要用搓衣板砍死他的样子。 “青娘……” 他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蹭进了房里,捏着嗓子唤着老婆。 他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季青辰也许就和他一样,还没马上习惯婚后的生活。 在四川的时候,王世强那混帐随时都可能暗害她,她不是也没有警惕心吗? 正房的内间里,看起来还有不少仆妇来往走动的人影。 隔着中间的十二扇薄绢大屏风,他甚至还偷窥到劳四娘模糊的背影。 她像是从大衣箱子拿出了前几日做的新衣裳。 这样一看,他离开后,季青辰明显是很活跃,很高兴,指挥着仆妇们忙家事的样子。 她说不定是在想: 夫君这样担心本家的族妹,这完全是手足之情,她要换一身新衣裳明天去江府帮他打听消息。 楼云自我催眠着,几乎都要把自己感动得落泪: 对,他楼云的老婆就是这样贤惠!L   ☆、296 家庭暴力 “……夫人呢?” 他猥琐地蹲扒在屏风后,怎么着都没办法偷窥找到季青辰的身影。 他只能站起来,疑惑着绕过了屏风,咳了咳,严肃问道: “你们这是在收拾什么?” 他总算也发现,劳四娘这一堆七八个唐坊女管事收拾出来的衣服太多了。 别说她明天去江府用不上,她就算是进宫做皇妃都用不了这许多。 “居然像是搬家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很幽默,忍不住咧嘴哈哈了一声。 然而他的笑声在半空中就重重掉落在地,因为女管事们面面相觑,都没有给老爷捧场地一起笑,劳四娘的脸色完全就是太同情了。 “……” “……” 在和劳四娘无声的眼神交流中,他开始全身冒汗地意识到: 她们这真的就是要搬家了。 老婆要把他甩掉了。 “夫人呢?” 他忍住了急得团团转的本能,依旧维持着英俊帅气的模样,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一 定不能慌! 夫人一定还在考验着他。 现在他能拿得出手就只有这张脸了。 借着天边的月光,他终于找到了季青辰的身影。 就在正房后来,临着妆台窗外的花圃曲径,她一个人正坐在亭台里。 她看着荷池上银白色月光,只给他留了个沉默的背影。 楼云觉是很委屈。 他看着季青辰的背影,心里就只冒出这“委屈”的感觉。 不是他自己委屈。 而是他知道,他好不容易娶到手的老婆委屈死了。 “青娘……” 他悄步走近,匆匆解了自己的外衫。想到披到她的肩上,“夜里寒……” 季青辰突然听到了他的声音,本来还以为是幻听,是太伤心了有了错觉。 直到他的衣裳披到了身上,有热烘烘的感觉。 她这才吃惊回头。 楼云在走近的这几步里,想了无数次求原谅的方法,到最后还只能紧抱着她。含糊道: “我刚才突然想骑马。从马厩里骑到了大门口,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老婆如果能当他是喜欢夜间锻炼,既往不咎。他明天就写信回夷寨子。 他会送上一百张兽皮,送给他最讨厌的巫师,然后请巫师大人在寨子敬奉的神灵面前多跳几段舞,转达一下他楼云的感谢。 “……” 季青辰见他出去马上又回来。应该是还没离开家的时候总算想起还有个老婆了。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心里的滋味如何,只是冷笑了一声。道: “谁劝你的?楼叶,还是骏墨?” 因为完全被娘子猜中,楼云在心里更矮了一头。 他坐在了亭凳上,用双臂和外衫紧紧包住了她。他的脸死命贴在她的脸上。 季青辰感觉到他脸上的春寒、温暖、还有这一去一回彼此间在心里的翻江倒海。 她没有忘记刚才那一小段时间里,绝望的感觉。 她想挣开他的怀抱,楼云却是死抱着不放手。挣扎着她终是哭了起来,呜咽道: “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心里只有她,何必再娶妻?” “……” 楼云把头埋在她怀里,嗓子里也哽住了, “不是的……我心里只有你……” “你还说这样的话!当初她看中了王世强,你明明喜欢她,你干嘛帮着她?” “不是的……” “怎么不是!” 季青辰看着他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心里有气,骂着骂着,就开始伸手去掐他的手臂,一边掐一边哭, “那时你根本不认得我。你就是为了她!你说,你明知道王世强是订过亲事的人,你怎么就那样听话去帮着她了!?她嫁人你要帮着她,她现在和离你也要去帮着她?” 说到这吃醋招恨的地方,她也不掐了,就直接重打着他的肩背。 “你说话呀!” 楼云现在是真委屈了。 他一边被老婆揍,一边还要抱着她,哽着声酸道:“王世强那混帐没订亲事。你就和陈文昌订过亲,接下来就是我了……” 季青辰更怒了。 这要是以前,她为了不让他多心,她是不会问这件往事。 免得让他以为她还惦记和王世强的旧情。 现在她索性耍起了泼,哭道: “怎么不算?你以前和你那要一起殉情的娜扎,你们算不算?你们订过亲没有?王世强说他要娶我,我那时不认识你。我也喜欢他。要不是你帮着楼鸾佩——你就什么帮着楼鸾佩,你怎么不去娶她!!你干嘛要娶我!” 楼云觉得他被老婆打得快哭出来了,他红着眼框分辨,道: “鸾佩她私下去见王世强,那是她不守宋人的礼数。但王世强他喜欢她——” “他怎么就喜欢她了!你哪只眼睛亲眼看到王世强喜欢她了?她说的?她现在要是说她喜欢你,让你休了我,让我们和离你是不是也相信?!” 季青辰哭天抹泪,深深地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你怎么就不去娶了她,带着她回你那夷寨子里过一辈子去!” “不是的。我没有这样想——” 楼云觉得再不说出真相,季青辰一定会觉得王世强和她都是被陷害的,他楼云就是个狗腿子,活活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王世强写了诗给她。她写信给我的时候,告诉了我。我看王世强对她有情,你们又没有正式订亲。我就——” 楼云同样深深地觉得,这事完全就是王世强移情别恋惹出来的。 他真是太冤了。 “我……我那时听说你是唐坊出身,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外夷。我们寨子里男女间感情淡了,分手不在一起了。不算是大事……” 如他那样,非要喜欢一个女子,为了她宁可不参加祭神也要在一起,那才叫怪事。 “……” 季青辰本来只是恨他惦记楼鸾佩,哪里有兴趣听他这些解释。 好在楼云机灵,马上就把她抱在了膝上坐着,哄着她道: “我难道是不分是非,偏听偏信的人?王世强第一次在寺院与她相见,就给鸾佩写了一首诗。我还记得——” “飘零山水寻花迹,路转今时方见真,花开自在曾相遇,不是仙方是故乡。” 这诗里的意思是: 我一生孤单,在山川大海间往来。 直到见到你,我才相信原来我心里期盼的确有其人。 我曾经以为我们在海外相遇,那美丽的女子自由绽放让我倾心,然而看到你才明白,我渴望的不是海外他乡仙境里的人儿,而是家中朴实的一方天地。 季青辰听了这首诗,每个字似乎都知道,凑在一起居然就没办法理解诗里的意思。 她顿时又恼了起来。 手脚被抱住不能动,她重重咬了楼云肩头一口,怒道: “这是什么胡扯的诗?” 楼云被咬得好痛,他暗挫挫地不想叫她听明白这诗,但事到眼前只能解释道: “王世强觉得唐坊太远,太缥缈,是海上的仙山。他虽然喜欢你——” 他吻去了她面上的泪水,又忙着拍了一句马屁, “我觉得你比仙女还好。” 在季青辰扭曲的脸色里,他委屈继续道: “他虽然喜欢你,但他觉得还是不要追求仙境里的人,还是踏踏实实回明州城老家找一个白头到老的妻室比较好。” 季青辰怒了! 这根本就是楼云瞎编的! 她一个勤劳朴实的外夷女子和书香世家高贵漂亮的嫡女相比较,谁能和王世强这个商家庶子白头到老,这太明显了好不好。 明明是她才对! 楼云会从这诗里看出王世强喜欢楼鸾佩,那完全就是因为楼云心里全是楼鸾佩,才会觉得人人都应该喜欢他那个族妹! 他就是欠揍!L   ☆、297 纳妾之请 楼云再一次被关在了正房门外。 他灰溜溜地夹着被子去了前宅书房,抱着枕头独自数着天上的星星。 第二天清早,季青辰起了身,梳洗了准备去江府。 楼云要跟着去陪她,她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声,道: “想知道楼妹妹有没有被姨母骂?” “……” 他当即表示,他公事太多,要马上去衙门里好好工作,赚钱养家。 季青辰没理睬他,因为约了谢七娘子那个麻烦人,她拖着楼云,一起先去了谢府,带着谢七娘子同路。 王世亮恰好也出门上班,皮笑肉不笑地和楼云在前厅里寒暄客气着。 “长江上的西南马政,还请楼大人在政事堂各位老大人们面前美言几句。” “……自然如此。” 楼云同样也是皮笑肉不笑。 王世强现在升了四川宣抚使,但在京城政事堂里还没有得力的盟助。 这个时候,王世强和西南出身的楼云搞好关系就太重要了。 “我急着去打听一下情况,其实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楼云昨天晚上委屈地告诉季青辰。 王世强和楼鸾佩整出这样要和离的传闻,这不是明显得罪了楼家? 他还想不想把西南马政办起来? 同车离开时,谢七娘子完全没有了前几天在皇后殿上求情时的气焰。 季青辰知道她绝不会为了史娘子得罪秀王府,让官家疑心。 到了江府,江指挥使在一夜之后头上的白发惊心,他在前堂里和楼云苦笑着,道: “不瞒贤侄。这次是我害了四弟了。吴家谋反,我的庶女嫁给了吴家的长孙,我本就该解了兵权在家待罪。官家自然知道江家的忠心。这是朝廷的旧例,并不是官家疑心我。我却又因为一时情急,为了保全江家让四弟和史家匆匆结了亲……” “也不怪姨丈,这一次史家也是太着急了些了。” 楼云在家里被老婆揍,出门在外还是一副大学士兼宠臣的清贵样子。 他心知江景明和江大老爷是异母的兄弟。江老夫人是继弦嫡母。 因为不能承了家里的爵位。江老夫人是一心要让亲生儿子结上一门高亲的。 不是秀王府的郡主,那就得是谢皇后家的外戚。 这样的家宅事他只当不知道,他安抚着江指挥使。谈起了西南马政正在筹划,江二爷和江三爷都在长江江操军中任职,自然有尽忠报国的机会。 江指挥使明白,他这是暗示江府要支持西南马政。 后宅内。江老夫人也在打听着官家为两个皇子议婚、提前开阁延师的事情。 江大夫人成氏又笑着推许楼云: 楼云是资明殿大学士,将来只怕是有帝师之份。 季青辰一怔。自然就摇了头,笑道: “帝师选的都是翰林大学士中的德高望重之人,外子官才疏学浅,年纪又轻……” 更何况。皇子有两个,做了师傅那不就是马上要站队了? 她瞟了江老夫人和成氏各一眼。 这对婆媳表面上慈爱孝顺,但亲婆媳还时常有矛盾。更何况这成氏的丈夫不是江老夫人的亲子? 听说,成氏本来是不赞同江景明和史家亲事的。 但她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含蓄地提醒着,道: “两位皇子都封了王,王妃的位置虽然好,但皇子年纪还小,还是要再看看。” 江老夫人默默点头,成氏暗松了口气,笑着说起了别的闲话,暗地里也在揣测着季青辰。 她昨天去王宣抚使的府上,和侄女说起了江止云的事。 她心里埋怨楼鸾佩不守闺礼,婚前给王世强写过诗信,如今反倒被他怀疑嫌弃。 但她当初极力反对过这门亲事,差点和侄女儿翻脸,最近因为王世强这侄女婿总算是拿得出手不丢人了才缓和了一些,她便不好厉声责备。 反倒是楼鸾佩一番话叫她心里有了主张。 “姨母。不用担心百年他。侄女或许有不如他心意的地方。但百年现在在四川为官。朝中没有得力的援助,不就是要仰仗楼学士和两位姨父?” “但我听你姨父说,这一回的西南马政是孝宗皇帝的旧事,官家是一力支持的。将来办成之后。百年他还要高升,到那时候你……” “姨母放心。等到那时。百年的气就消了。” 成氏怀疑有这样容易的事,但楼鸾佩如此镇定,她自然就存了再等等看的心思。 她觉得姨侄女儿说得也没错: 王世强要有心和离,这事早就闹大了。 除了江止云,他还有下一招? 静观其变才好。 …… 今日江府相见,是取了四月里女眷们赏春的名头。 江府的桃花水苑在京城里是有名的景致。 季青辰坐在了湖边水苑花席上。 “郡夫人,我那姨侄女儿的家事,拙夫有几句话还要在前堂和楼学士商量一二。” 季青辰一听,就明白这成氏得了楼鸾佩的托付,有话要传给楼云这个族兄。 “难免如此。” 她笑得若无其事,成氏便放了心。 季青辰以前和王世强有婚约的事,成氏当然听说过。 甚至江止云突然闹了那一场,成氏第一个反应也以为是季青辰为了报复楼鸾佩所为。 所以,楼鸾佩的话,她让丈夫江都指挥使告诉楼云就好了。 “贤侄,贱内家那姨侄女儿说,她在王家一切都好。事不可急,一急就都乱了。” 江指挥使也是想结好王世强这个姨侄女婿的, “她说,明州家里要是慌了神。要接她回娘家去。还请贤侄出面劝说。她既是嫁到了王家,就是王家的人了。没有自己下堂回家的道理。” 江大老爷觉得,这姨侄女儿这主意拿得正。 王世强不明着要离婚,那不就是让楼家领她回去的意思? 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想过十七八回,迟早休了那混帐婆娘,一定要离婚之类的? 但再想想家里的脸面,亲戚们的议论。膝下的孩儿。还有官场里的前程,这日子忍忍就过了…… 姨侄女儿又不是不许王女婿纳妾! “侄女婿为了庶长子的事,过段日子想通了就好了。” 长辈这样说。楼云也只能点头附合着。 他暗地里,也在揣测着王世强下一步到底想干什么…… 桃花林绕水七里。 男客和女客们各自有水亭摆席,中间画舫往来,春色怡人。 宴席上少不了乐伎献唱。江府的家伎班子在京城里也小有名气。 家伎们和瓦子里的乐伎毕竟不同。 一则是请了名师调教。 二则是曲目精心挑选。 三则美人们都是七八岁就买了进来,专学曲艺。不做粗活,长成十二三岁时出了师。 她们头戴粉色小圆冠,身着红衫白长裙,坐在席前演奏。 容貌气质自然就如水映桃花般甜美纯净。 王世亮忙完了公事。也赶到了府上来吃席,水亭里在座的三四席都是江府的亲戚。 曲声幽咽,江指挥使微微侧目观察楼云。 楼云虽然听曲。也看了两眼美少女乐伎,眼露欣悦之色。但这年轻晚辈毕竟没有盯着美人不放的样子,不时还转头和王世亮说上几句。 江指挥使暗暗有一丝失望,只能私下叹了口气。 楼云按辈份得叫他姨丈,当然就要询问长辈大人又在叹什么气。 “老夫想起了止云那孽障,她姨娘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就是这家养的乐女。五六岁进了府里,十二三岁长大成人,老夫那时也年轻,也是在这样的春宴上,见着了她姨娘。收房没了几日,本打算转送给陆大人家,没料到有了身子。就是止云那丫头了。” 长辈大人突然说起了风流情史,楼云哪里还不知道这话里的意思。 他只当是听不懂,嘴上笑道: “虽说是如此。却也是江府的千金。理应好好保重才是。为了止云娘子着想,也不用拘着太多的规矩,等过了两三年这事平静下来。再为她择一门佳婿。这就是姨丈的爱女之心了。” “……贤侄说的是。” 一曲奏罢。 江指挥使起身更衣,出了亭,绕着石子花砖路走到了一处半圆曲窗的水墙后。 碧竹林前是素裙俏立的女子身影。 除了江止云,林边还站着江都指挥使一直宠爱的薛姨娘。 “老爷……” “孽障,死了这份心吧。” 他冲着江止云跺脚一叹,拍了拍自己的老脸, “为父也舍了这张脸去说了。人家客气把话推开。这事情就绝没有可能。你死心陪你姨娘回院子里。过两年为父再替你寻你出嫁。今日不要再叫大夫人看到了。” 虽然正妻告了庶女的状,但江指挥使心里未免没小小希望过楼云能纳江止云为妾。 这也是为了江家。 “爹——” 江止云不肯离开。 五年在吴家独自生活,还有这半年来的惊变,已经让她明白很多机会都要自己去争取。 王世强把她从被围的吴王宫里提出来时,她就没有退路可走了。 “爹,女儿嫁到吴家连累了江家。但王姐夫在成都府和我说过。如果楼学士为咱们家说话,咱们家和吴家之间的牵扯……” 这些自然就不会有影响了。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 江都指挥使烦恼地挥手着,让她们不用再说, “楼学士与谢家交好,在西南和山东都有根基,二皇子将来的事也要仰赖他。他如果纳了你,官家只怕就能对你四叔的婚事网开一面。” 江景明和史云英的婚事说不定就能保留下来。 免得大夫人这几天又要在婆母面前受气,又要恨庶女丢脸,江大老爷也没有安生日子。 ‘但——” 但楼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爹,表姐夫说,会请他家的十七公子去和楼大人提这事的。” 江止云嘴里的表姐夫就是四川宣抚使王世强。 “他去说?” 江都指挥使微一皱眉,毕竟又燃起一线希望。 四明王家现在全力支持王世强主张的西南马政。 明州大批的工匠被雇去了四川。 王世强如此下了本钱,他想通过江止云这姨表妹和楼云亲上加亲,这也是说得通的。 看了垂泪期盼的薛姨娘一眼,他跺脚转身回了席上。 江止云望着父亲的背影,暗暗咬唇。 如果王世亮也说不动楼云,她按承诺尽力接近楼云的事就算是结束了。 表姐夫不会怪她吧? “云姐儿……” 薛姨娘在一边看着她痴痴念念,心思恍忽的样子,心里渐渐地惶惊起来: 这女儿,她心有所属的难道不是楼学士,而是另有其人?L   ☆、298 小小暗恋 席上的楼云,他本来没有把江止云在船上勾搭的事放在心上。 他当初一看到江止云拦路出现,就知道这是王世强的设计。 他只要叫娘子看清他楼云忠贞不二,王世强卑鄙下流就够了。 没料到,江止云这棋子是为了传出楼鸾佩不守闺礼的流言,准备着和离时彻底得罪楼家? 王世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十七公子,近日不知有没有和令兄家信往来?” 王世亮一听就知道他有话要传,自然笑着应是。 “家兄这几日派了家人回京城,下官正要写一封家信过去。” “那就请十七公子代为问候王宣抚使,就说舍堂妹顽劣,在王家为妇免不了有些失察之处,但她一直安守妇道……” 这是他大清早跟着出门,写在了纸上,经过老婆批准的大舅子场面话。 “楼大人放心。我会在信里写的。” 果然,王世亮十分上道地点了头,又暗示道: “楼大人,家兄以为,止云娘子是鸾佩嫂嫂的表妹,又仰慕楼学士。如果楼学士能将她收入府中,想来西南一带必会人心安定。与吴逆有牵涉的本地豪强、世家也会以楼学士马首是瞻。楼大人一直支持的西南马政,也更容易推行下去……” “……” 楼云在心里抽了王世强无数记耳光后,挑眉一笑, “王宣抚使说得有理。想来王宣抚使早就与江娘子有亲戚缘份,见过几面。他如此怜惜于她,又在四川重逢。这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何不就由我出面说合,把止云娘子说给王宣抚使为妾?” “……” 王世亮本来还存了看楼云笑话的意思。 楼云和楼鸾佩家的交情好,他在京城里也是深知的。 没料到他现在如此不讲究,搭话间就给族妹的丈夫塞了个侍妾。 “反正王大人身边的侍妾、外室,年年不断。想来他是耐不得寂寞的。” 楼云觉得这样的小伎俩根本不值得搭理,摆出“我是正经人我才不在外面乱来”的神色,他假惺惺地感叹。 “我家中夫人才是新婚。哪里会习惯我再纳他人?她虽然大度,我却不忍她伤心的。” “……楼大人果然情深。郡夫人好福气。” 王世亮只能一笑而过,楼云暗骂王世强狡猾。 他刚才只要反应慢了一点点。王世亮就算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他也十有*会把这话学给谢七娘子听。 谢七这八婆少不了说给季青辰听。 这事就变成了他为了庇护楼鸾佩,犹豫着要不要自己纳了江止云。 王世强用了一个不起眼的江止云做棋子,居然是一石四鸟。 算计了安丙、在船上勾搭他楼云。又揭了楼鸾佩的短之后,他还要第二次离间他和季青辰? 楼云忍不住回想了起来。难不成他太小看了江止云? 回家后得和夫人说叨说叨…… 江都指挥使回席后,一个劲地瞅着王世亮和楼云。 楼云疑惑后脑子一转,就知道他是盼着王世亮能说服他纳庶女为妾了。 他觉得,必须得把江止云解决掉了。 纳妾之事再一次被楼云拒绝。这样的消息转眼就传到后宅里。 江止云打发走了传消息的丫头,她咬了唇一路回到院子后,低声对薛姨娘道: “姨娘。这一回婕娘一定要帮我一次。” “云姐儿,你疯了。楼学士但凡对你有一丝念头,老爷和夫人为了江家也会成事的。但那鸾佩小姐府里,她可是大夫人的姨侄女。你怎么……” 薛姨娘对江止云居然想进王世强府里做妾,惊恐不已。 “我的儿,你刚回来你不知道,楼大小姐对妾室不是个宽和人。外面有人传说楼大小姐把庶子给治死了,连陪嫁的钱姨娘也不知埋到哪里去了。有人说王大人发怒要和她和离呢……” 这姨娘也是精细人,紧抓着了女儿的胳脯, “你莫不是听到了刚才那丫头传来的鬼话?楼学士说要把你许给王姐夫?你就动心了?” “姨娘,如今我都已经连累江家的罪妇,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江止云咬了唇,眼中闪过了王世强儒衫秀巾的英逸身影。 她早就见过王世强。 那还是在五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 因为和吴家的这门亲事,她被楼鸾佩接到府里去说话。 她年纪小,长得也瘦小,所以不太避忌,平常会和正房里的两个庶出婴儿玩耍。 王世强在给庶子买皮球的时候,顺手摸了摸她的头,给她也塞了一个花皮球。 也许他不知道,这个皮球她一直带到了四川。 这五年里,她时常会在吴府的后宅里,抱着渐旧的花皮球,回想着那一天夏日的午后。 他揭了藤帘进了房。 在他身后,紫藤花开满了卷棚檐边。 表姐在正房里歇午觉,她趴在婴儿床边和小侄儿说话。 她不记得他穿的是什么衣裳,那天是什么样的穿束,她只记得他满脸的柔情,低下头亲了亲摇蓝里的小婴孩。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虎脸皮球给孩子玩。 她羡慕地看着那孩子。 父亲虽然很宠爱姨娘,但这一回不论姨娘怎么求情,父亲都要把她嫁出去了。 她才十二岁,她很害怕。 一团紫影飘过,画了藤花的小皮球落在了她的怀里。 她吓了一跳。 “去玩吧。” 她抬起头,双手抓着紫藤花的小皮球,仰头看到了他温柔的笑,顶发上感觉到了他手掌心的安慰。 “是叫止云吗?去玩吧,止云娘子。” 就算过去了五年,她也能感觉到,那花皮球上有他随身的温暖。 那是他对庶子的疼爱。 …… 所以他领兵围了吴王宫,单独提了她出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了他。 “姐夫!” 她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到他。她那时以为会和吴家满门一起被杀了。 他却还是那样温柔微笑着,唤着她的名字。 “止云娘子。” “姐夫!” 她扑进了他的怀里。 就算他不向她许诺,在奏表上不牵连江家,回京城后出面让江府为她另挑夫婿出嫁,她也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情的。 “姨娘,我……表姐夫他不喜欢鸾佩姐姐了,他叫我做这些就是要和她和离。他不说我也知道!” 与其做楼学士的妾,她难道不应该去争取一下,到姐夫身边去? 她喜欢了他五年! “云姐儿!你怎么——” 在薛姨娘的惊恐中,江止云完全已经不是五年前还哭着不敢嫁到四川去的庶女。 她多年来历练出来的冷静面容下,眼底那一抹尖利疯狂的光芒终于冲破而出。 “姨娘,我不愿意再过五年前那样的日子了!” 她全身发着战,颤抖道: “我接近楼学士不是我愿意的。楼夫人是个好人我也没打算恩将仇报。但表姐夫他喜欢我!我看得出的!他没想到我长大了,能和鸾佩姐姐一样好看了……”L   ☆、299 安心之家 季青辰坐在了水苑花席上,正打量着马上要和离的江四公子和史云英。 她不知道江止云看上的不是楼云,而是楼鸾佩的夫君王世强。 这自然也完全出乎王世强的意料之外。 他都快不记得江止云了。 王世强每日在嘉陵江边巡查,累得像狗一样回来。 “京城有消息?” 直到这时,他才偶尔想起了江府里的小庶女。 但他感兴趣的是,他吩咐她办的两件事情有没有办妥? 至于楼云看到那小庶女时有没有兴趣打打野食,这就是顺便了。 季青辰的性子他是深知的。 江止云要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勾搭上楼云,惹得季青辰哭哭涕涕,如此糊涂可爱,他当初绝不会娶楼鸾佩。 姚清康安排了两个美貌夷女丫头服侍他,他洗了脚,挥了挥手打发她们出去。 一灯如豆,姚清康见他为了西南马政废寝忘食,好几个月不近女色了。 他自然也佩服。 “倒也不是。” 王世强拿捏着姚清康的性命和前程,他又是个文人,王世强有些和心腹家人议论不起来的心事,就能和他说一说。 “美色我自然也爱。只不过当初和郡夫人有婚约时,她叫我发过誓,和她单夫独妻的过上一辈子。” 姚清康听得哑然失笑。 “东主原来也曾年少多情?郡夫人是海外归来,不知道世宦大族的规矩……” 王世强叹了口气。 “她就是这性子。唐坊也人人如此。我一冲头也答应她了。” 他回想着和她一起那四年,就和眼前忙着西南马政一样忙着建唐坊。 姚清康接了丫头送进来的香茶,双手敬呈给了他。 “那几年在唐坊累死累活,没功夫想这些女色上的事。明州家里有几个通房丫头。本来是打算与她成亲时就打发出府的。”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了楼鸾佩。 那样才貌双全的楼鸾佩…… 他突然间就累了。 除了楼家的家势人脉能帮助他出仕为官,他如果娶了明州楼氏之女,以后他的妻妾家宅,这样的女子都能为他打理得一清二楚吧? 楼老大人前后两妻,侍妾五名,外室一名。儒雅风流。 楼大公子在世时。娶了齐氏为妻,侍妾也有三名。 而季青辰,他那怕是在寻常乐宴上搂了一个官伎。趁醉调笑亲了她的香腮红唇,赠了她一两件首饰,她都会吃醋闹腾起来,要他把事情说清楚吧? 而楼鸾佩不会。 只要他步步上进。封官授爵,与正妻举案齐眉。就算有几个随时可以打发的侍妾,楼鸾佩不会如此计较。 他想要有一个能安心的家。 “我也不是想负了郡夫人,但……” 他王世强生长的王家大宅,即便让他受欺受辱。但他翻身重来成为王家大宅之主时,这个大宅里的生活更让他熟悉和舒心。 “唐坊那地方……” 他微叹了一声。 灯光摇曳,王世强靠在了椅背上。闭目回忆。 姚清康观察着他的神色,诧异寻思着: 这位恩主总不至于是后悔了。然后为了这位已为人妻的郡夫人,他打算淡了女色了? 这说不通吧? 王世强爱美色,他自己都承认的。 “写封信去京城,问问止云娘子的情况。” “是,学生马上办。” 姚清康连忙应了,心里倒有了个念头。 东主对那季娘子爱恨难明的样子,她的唐坊他是去不了了,什么时候他倒要去太仓看一看。 到底是什么样? …… 江府,桃花水苑。 赏花席散了后,季青辰和女客们都坐到了江府后堂里饮茶。 随行的劳四娘悄悄走到她身后,附耳说了两句话。 她诧异起身,以更衣为名出了后堂,直到了中门边上。 楼云正在中门外含笑招手。 “怎么了?” 季青辰半路被丈夫叫出来说话,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暗地里想着,本来打算把他关在房门外一个月,看他这样乖巧贴心,说不定能减成了二十九天。 楼云揽着她,低声和她商量了几句,她吃惊中瞪大了眼睛。 楼云连忙反问道: “怎么了?不妥当?” “……” 季青辰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楼云怎么能摆着这样理所当然的脸,说起给王世强身边塞一个侍妾? 他的楼妹妹要怎么办? “不妥当?要是你不喜欢……” 楼云瞧出她不可思议的脸色,看起来是不怎么赞同给王世强纳妾的事,他不敢先去吃王世强的醋,连忙反省一下, “侍妾什么的,我自己可没这个意思。” 季青辰吊着细眉眉梢,用杏眼睨了他了一眼。 本来是鄙视的意思,楼云偏偏能从这斜眼中看出了娘子的妩媚娇嗔,夸奖他忠心不二。 他高兴地牵着她走到了树荫里,在她耳边细语解释清楚, “那侍妾本来就是王世强养的外室。是土司关家的女儿。她虽然不是关索他们的姐妹,却也七拐八拐的有些亲缘。前些日子,京城关记的掌柜和我提了这件事。想求我去和王宣抚使说说,让关娘子正式进门做妾。” 季青辰绝不会傻到当面问他,你这样不怕你楼妹妹伤心? 作为大舅子你应该挡回去,作为旧情人你应该严辞拒绝才对吧? 她只是假假地倚进了他怀里,让他高兴到暂时没空功夫想这些事,她犹豫着,道: “刚才我在席上,江老夫人突然和成夫人提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楼云不知道她在这时候怎么提起了别的。 她难道不应该担心他? 她难道不应该担心,王世强如果娶了关姓的夷女,那不就是在挖他楼云在西南的根基? 楼云没能感觉到娘子的体贴关心。 娘子没觉得他楼云的前程就是她自己的前程,他心里酸溜溜地不高兴了起来。 可惜他暂时还没有乱发脾气的胆量。 难不成娘子还在准备随时甩了他?所以根本不关心他? 他只能把大脑袋一低,压在了季青辰的肩上。 打从上一回他“夜间锻炼”回来后,季青辰就知道,楼云使这花招时就是他有口难言地在撒娇。 他希望她能心电感应到他内心无声的呐喊。L   ☆、300 劳燕分飞 要是平常,她还会觉得很有趣,这是老公和她贴心。 但现在,她看着就想暴揍一顿! 不会好好说话吗? “刚才,江老夫人在席上提起了你楼妹妹……” 楼云心中一悚。 他想要迅速站直了,恭听夫人的训话。 但万一让夫人误会他担心楼鸾佩怎么办? 他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抬起,观察着夫人的脸色。 季青辰笑吟吟地瞅着他,道: “老夫人说,王大人失了庶长子,难免伤心。他也该有个嫡子了…” 这不就是嫌弃楼鸾佩生不了孩子? “……” 楼云就算觉得王世强不是个东西,这明明是他不进正房的原因。 但在季青辰面前,他也要表示,这是内宅女人的事,他真的不懂。 “老夫人还说,还是自家姐妹好。止云娘子和你楼妹妹以前就合得来。” 季青辰拿着这事来睨着楼云。 “相公,江老夫人的意思难道是,让江止云进王家去做妾?” 她自然没料到,这事并不是江老夫人的主张。 而是江止云早就使财物贿赂了一两位老姨娘,时不时就在江老夫人面前提起来的。 她回江家这些日子,早就盘算着这一天了。 她从小在江家长大,知道江老夫人只要有机会,会愿意为难一下成夫人,又有利于江家的。 反倒是楼云,他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就明白那江家庶女果然有问题。 但他因为太不喜欢王世强,最怕季青辰甩了他和王世强复合。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王世强这样的混账居然还能吸引到女人喜欢。 这绝不可能! 这一定是王世强的连环计! 目的就是要挑拨他和季青辰。 他这样严阵以待着。 西南那边得了话,十分高兴地地拿他的信赶紧把王世强的外室给他送到成都府去。 …… 而季青辰压根没把土司夷女正式给王世强做妾的事放在心上。 楼云敢这样做,就是压根不担心西南的事。 她也想起她在羁縻州里的过往。 她被各地土司们帮着引路逃窜,人人都以为她带着赵家秀王孙也没有出卖她。 还有那深山老夷寨子里,夷人们一听说是楼云的老婆逃来了,居然就开了寨门。直接无视了吴王宫的府卫。 王世强娶上一百个夷女。也比不上楼云自己就是西南长大的。 这样一想,季青辰觉得,只要他自己不心疼楼妹妹。他想要塞一个眼线到王世强身边,随时好监视他,她当然是举手赞同的。 “夫人。” 劳四娘悄悄在晚间来向她禀告。 她背地里,已经按季青辰的吩咐塞了两个仆妇进了隆福坊王宣抚使府里。 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江止云……是不是看上了王世强?” 季青辰皱眉自语着。 “在成都府,他们私下应该是见过面的。江止云这样的小姑娘遇上那样抄家的祸事……” 小姑娘见着王世强这样能干帅气。救她于危难的成功男人,动心也很正常。 劳四娘一惊,她觉着未必没这个可能。 但大娘子你这样看好王世强,你不怕楼相公吃醋? “我平常还没有注意。回来的路上,听江止云和云相公说话时,我才觉得有些耳熟。” 季青辰冷笑着。 “江止云的声音很像楼鸾佩。” 她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花招! …… 江府里连着几日都有摆春宴。 这倒和楼学士府里关系不太大。 江、史两家的亲戚们轮番上阵。明着是为了赏春吃席,实则是为了给江四公子和史云英和离做个见证。 赏春是好听的说法。 只要和离书一写,史娘子就要被史家接到娘家别院去养病了。过一年就重新订亲,再过一年事情全都平静下来就出嫁。 这样才不伤体面。 “拜见郡夫人。” 江景明、史云英随着长嫂在堂中坐下。 季青辰凝神就近打量着江家四房里的媳妇。 她倒是吃了一惊。 史娘子史云英的容貌果然出色,虽然是一脸的倔强,却叫人只觉得娇俏可爱,不会觉得蛮横无礼。 乍一看,她竟有几分和端和郡主赵初蕊相同的气质。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江家的四公子江景明。 虽然见惯了楼云那样的俊脸,季青辰见得这江景明也不禁多看了两眼。 唇红齿白,银冠春衫,果然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尤其是他的气质,淡泊不群,却又眉眼温情,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进房时,虽然和史云英一前一后,史云英过门槛时,他随意地转头一看,似乎是提醒她脚下小心。 夫妻俩对视而笑。 季青辰不由觉得,这要是江景明不愿意和离,这事情也难办了。 小夫妻情深似海,外人越是要棒打鸳鸯,他们只怕越不肯就范。 “我知道端和恨我。秀王府一退亲,我们家就急着和江家说了亲事。郡夫人你送着她去四川的船还没到成都府,我和景明就已经成亲了。” 史云英冷笑着,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她要出气,就叫官家打我一顿板子好了。为什么非要让我们和离?” “……” 季青辰没理她,只是笑着和尴尬的江老夫人说话。 史云英傻得不失天真的之处,倒让季青辰想起了端和。 端和在去四川的船上,天天就拖着赵德媛,问着肖抚宁去大理寺衙门告夫和离的事, 那时这郡主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之色,让她这随行的送婚女官有些感伤。 这郡主愿意为了家人远嫁和亲,生死难卜,却仍然如此开朗热烈,是个难得一见的贵女。 但端和郡主只怕十有*仍然没有真正意识到: 民妇肖抚宁是被逼得没办法才走到那一步。 史云英的大眼睛一转,扫过了一屋子的女眷。 最后落在了季青辰的面上。 “郡夫人。我知道你和端和好。你新加的封号本来应该是忠毅,是端和她非要加成了端仪,你不肯帮着我到皇后娘娘面前求情——” “云英!” 江老夫人皱眉叱着她,季青辰倒也不觉得尴尬。 她要是被逼着离婚,她才不会和史云英这样光嘴上出气。 她只是暗中观察着江景明。 他见得妻室这样不知忌讳,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无奈看了她一眼。 史云英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又是一撇嘴,居然就不说话了。 “郡夫人。” 江老夫人终于也开了口, “郡夫人得皇后娘娘看重,这回又在西南立了殊功回来,以郡夫人来看,这门亲事真是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了?” 对江老夫人而言,江景明离婚后还能娶端和郡主。 除了江家丢面子,自己的儿子那是全落了实惠,一点亏也没吃。 季青辰看了谢七娘子一眼,看在这人和史家亲近的份上,她只能说了几句讨人嫌的话,道: “皇后是个明理的人。绝不忍心于此。但在娘娘看来,史娘子另嫁,江四公子另娶,都能过得和现在一样好。所以这门婚事……” 这门婚事就可有可无了。 “怎么能一样好了?我除了景明,我谁也不愿意嫁——” 史云英含着泪就嚷了起来。 皇后给她订的下一门亲事是宗室里的一位闲散国公家的嫡子,他家本来要降爵,娶了史娘子就能把国公的爵位再续两代。 论家世还在江景明之上。 她的父亲已经觉得不好再争了。 季青辰知道史云英不是重点,眼睛看向了江景明。 “江四公子的主意呢?” 江景明沉默一瞬,又看了史云英一眼。 他似乎也知道,她以后的日子不需要他太过担心。 那国公府前阵子惹了些事,本应该连降两级为伯府。 娶了史云英就能再把国公爵传上两代,那边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史云英忍不住抢先道: “你们干嘛要逼他?他要为家里想的——” “郡夫人,还请不要见怪。云娘她就是这样的性子。” 江景明用温润的眼神制止了史云英的娇蛮无礼,他沉默之后最终说了这句话, “我们的婚事,听皇后娘娘的示下吧。”L   ☆、301 各自相配 季青辰回府时,天色已经不早,楼云却在路上就被召进了宫去。 她倒也未在意,坐在车里还在琢磨着这位江景明。 同车的谢七娘子却在无限感伤着,拭泪道: “云英这算是什么命。人得到手了,却和自己不是一条心,这婚事……这婚事总是长不了……” 她瞥她一眼,知道她还是一肚子不甘怨气。 史云英在史家,那也是和端和一样的掌上明珠。 京城世家之间又都沾亲带旧,江景明和这史娘子、端和都是青梅竹马。 端和是郡主,当然就抢到了江景明订了亲。 和亲的事情一出,史云英这才得到了机会。 “史家的老夫人,还有云英她娘亲,现在还在宫里求皇后娘娘呢。” 谢七娘子拭着泪,好生不甘。 但江景明这一松口,这婚事就走到头了。 “没料到是个如此薄情的人!” 她带恨啐骂着。 …… 盐运河两边的柳堤晚唱,坐车同到了楼府,门前已经挂了灯。 谢七娘子这才换了自己的车。 同行的都以为她是要来楼家蹭饭,没料到她哭花了妆非要回去,王世亮一脸哭笑不 得,哄着伤心的娘子上了车。 临别时,季青辰自然只能劝道: “想想你大哥和二哥,谢纲首如今也到了济州军去出仕?皇后娘娘这不就是备着让他调到京城禁军三衙里来重用的?他要不是你的亲哥哥,谢家那些子弟怎么就独他得了皇后的看重?他当初在家里支持的可不是皇后娘娘。” 面子上得了补偿的谢七娘子,只能回家了。 “你也小心罢。听说大韩颇为赏识你家的二郎。” 季青辰是不担心季辰龙的。 二郎是在金国做卧底起的官,不算正途,但他骨子里却是十分相信宋学里的那一套。 听说他和陈文昌走得很近。 近到她这阿姐成了亲、出了差回来。也不用担心二郎在京城孤单寂寞没朋友。 陈文昌别的不多,就朋友多。 而且都是一群愤青文人。 那就是大韩的死对头。 到了掌灯时分,楼云总算从宫里回来了。 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夫人,他还没倒霉到被选上做皇子师。 就连太子宾客这样在拟办的职位,他都一力辞退了。 太子还没确实是谁,争这个职位岂不是找罪受? 两人一起在正房里用了晚饭,季青辰恭敬地打听了官家的身体状况。 楼云也恭敬地回复。虽然起不了床。但也还没有驾崩,还能撑上几天。 “不立了太子,官家是闭不了眼的。” 这样一听。她算是暂时放了心。 贾贵妃和大小韩在朝中势力庞大,坚持长幼有序要立大皇子做太子的升朝官可不少。 她漱了口,顺着这话头说了些家常闲话,道: “道仪在我这里哭了一场。说她倒要看看,端和嫁过去。她和江景明将来能不能过得如意。” “史娘子过得怎么样。端和就能过得怎么样。” 楼云接了热帕子抹脸,倒是一脸笃定。 “要指望江景明明着怨恨端和,那是不可能的。听说端和当初和他退亲去四川时,他难免心情不好。去了灵隐寺里问了在佛寺里寄居抄经的事。偏偏江老夫人只怕他是灰了心,有出家的打算。这才吓得赶紧和史家订了这门亲。让他娶了史云英。” “……” 饶是季青辰觉得江景明对史云英太薄情了些,这时一听。又觉得这是个厉害人。 旧恋新欢似乎都没有怪他的样子。 史云英对他是死心踏地的。 端和回来闹着要他休妻再娶,非要嫁给他不可。也不是没原因。 “那江景明我也打过交道。他本身的才学上佳,又是世家子弟,不去科举就荫了官位。才学见识都是有的。论理,同是世家子,他那性情从容。不是史娘子能般配的。史娘子听说是养娇了些……” 季青辰嗤之以鼻。 端和郡主和史娘子那就是同一类型。 江景明就好这一口。 楼云如何不知道,也笑道: “端和郡主也是养娇了的贵女,按说与江景明也不算太般配,依我看,性情和为人上,能和他相像的世家女子只有——” 他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 她马上就猜出,楼云觉得和江景明般配的世家子那当然只有楼鸾佩。 要论世家女子,楼云真正了解过的不就只有她? “……” 她在心里把楼云碎了尸,顿时觉得不需要给他面子了,马上试探问起。 他要是给五世强塞了一个侍妾,要怎么和楼鸾佩说? “世宦大族里有几个妾侍,本就是寻常。王世强那是商人庶子,不经了正妻的点头,就在外面纳妾养外室,这本是他不知礼。楼府里可没有这样的事。” 楼云本心是要解释清楚,让老婆知道他和楼鸾佩绝无私情。 但他也怕一个没说好这辈子在搓衣板上就不用起来了。 他尽力解释着。 楼老大人是丧了妻。 楼大公子的三个侍妾,都是齐大夫人怀胎生一子一女时为他安排的。生完后,有两个就直接打发出府让她们另嫁了。 继夫人后来安排了一个侍妾进他们的院子,还被楼大公子拒绝了。 “这事要定下来。我也会和鸾佩——和王夫人知会一声。但她成婚前就在信里和我说过,商家庶子难免不在意这些规矩,内宅里的事她心里有准备,夫妻年深日久,她会慢慢调教的。” 王世强他娘就是侍妾,他大不了疼爱庶子,但要他不纳妾那怎么可能? 楼云有心把这纳妾的事,让季青辰去说给楼鸾佩听。 这本就是女眷的事。 免得被怀疑他和楼鸾佩暗中又有什么。 但这样给正妻塞妾的事,季青辰觉得她千万不要沾手为好,免得楼云将来负心了闹着要纳妾拿这个当事说。 楼云含笑瞅了她一眼。 他当然是知道,季青辰不喜欢这回事的。 他更知道,季青辰想和王世强单夫独妻一辈子的。 “鸾佩——王夫人倒是深知王大人的。” 他抓到机会马上就要揭穿王世强的真面目。 普陀寺里,不是他楼云多管闲事,而是他王世强见色动心,移情别恋。 “……” 季青辰开始反省,自己以前是不是太天真。 她太不体贴太不了解王世强了。 怎么能不让他纳妾呢? 所以她被甩了完全是有道理的。 楼鸾佩的话,怎么听怎么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被悔了婚,季青辰当然也没有什么反驳的底气。 好在楼云及时安慰,道: “有王世强,有就王夫人那样的女子相配。有娘子你,就有我这样的夫君相配,各安其命就好了。” 他总算也开始长脑子,坚定地一口一个王夫人了。L   ☆、302 意料之外 “……” 季青辰把头塞进了楼云的怀里。 她要说她前世里从小就是看着父母,看着邻居亲戚都是一夫一妻呢。 但这不仅不方便和楼云说,而且前世大城市里有钱人养二-奶包情-妇的这些事,她当然知道。 就算在厂区,因为有些地方女工多男工少,一个男工同时谈三四个女朋友事不少。 女工们心知肚明却不肯放弃,甚至愿意拿打工的工资出来养着男朋友,为的就是让男朋友离不开她的,她见过不只一回。 其中还有她的同乡姐姐。 同乡姐姐家里父母可也都是一夫一妻,但人的心思和性情真是不好说。 所以到了这一世,她有时候看着二郎做了中央大空调,三郎在外面养过扶桑女子,她劝过以后不听,她都是直接问许淑淑她们要不要退亲。 而她们犹豫不决时,她也不觉得意外。 想要什么样的男朋友或是丈夫,都是她们自己的事。 等有一天觉得受不了了,她们自然就走出来了。 至少在唐坊要离婚,不会像肖抚宁一样,非要挨上一百板子,坐三个月的牢,告出个欺君之罪才行。 只不过,许淑淑那样生了个可爱的女儿,又不肯去楚州和三郎团聚。 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了。 也许对于许淑卿而言,她对三郎早就失望。 不论三郎有没有改变,也不论这改变是为了唐坊坊众还是为了她,当许淑卿有了一个真正血脉相连,可以互相知痛知爱的亲人,她对季辰虎的感情就自然平淡了下来。 “狗儿也要取个大名吧?” 进了初夏。季青辰笑着抱起了越长越水灵的小女婴,逗着小孩子说话 “阿姐放心。我求了谢老大人,请他给狗儿取个好听的名字。” 许淑卿用手绢给狗儿拭了拭口水。 她如今也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 按季青辰的主意,在她和楼云成婚后,二郎、三郎都有了官职在身,家里人挺多的。 她就由着许淑卿自己去各府女眷里交际往来。 恰好她又去了四川,如今回到京城。许淑卿在京城官宦女眷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圈子。 就算是二郎府里的事。比如有贾贵妃以外的人家要和二郎说亲时,她们也是找许淑卿探口风而不是找她季青辰。 她抱着狗儿,坐着车和许淑卿一起去秀王府里吃寿宴。 秀王太妃八十大寿。 “这阵子你时常进宫?” 下车进了府。她抱着狗儿,随口笑问着身后的许淑淑。 突然她又止步,停在了秀王府中门的廊下。 楼云的身影远远而过。 许淑卿跟在她身后,暂时没出声。两人和身后走着另两拨女客一起施礼。 她们向廊对面的秀王孙赵端宁,互相打了个隔空招呼。 赵端宁如今是秀王世子了。 楼云走在赵端宁身侧。笑着看向妻室,没有出声。 赵羰宁身后跟着的人不少,两拨人各自分了南北方向,向男客女客所在的亭院去了。 曲水池边芙蓉盛放。 初夏不算太热。女眷们身上的薄罗衫子质地各异,如天边云锦一般冰凉绚丽。 池中的芙蓉花瓣上的水珠反映十色阳光,却及不上夫人、小姐们发髻上的珠玉烁烁。 “谢尚宫在官家身边。是寸步不离的。所以有时候召你的弟媳妇去说话。读读佛经。柱医婆不习惯在宫里呆着,许娘子就时常说狗儿不舒服。请她出宫看看。然后再进宫陪她说说话。” 赵初蕊坐在木芙蓉的花树下,无聊地和她说起这些日子里的宫中传闻。 许淑卿头顶着深红色的“醉娇红”楚州发冠子,她身段高挑柔婿,一身深红衫外罩着淡色的芙蓉白花纹,容色如月上真仙。 赵初蕊都不由得啧啧说着,道: “以前我看着阎嫔时,就觉得有人能胜过你们家弟媳妇了,现在再一看你们家的弟媳妇。又觉得阎嫔不及她了。” “呸!” 季青辰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 端和郡主最近很孤单,能说话的人不多,所以也没计较她的脸色,只笑道: “我就是说说长相。阎嫔虽然是被赐鸩酒的罪妇,难道不是个美人?” 季青辰没搭话。 她在这边角里的花影下,远远地就看着了一个陌生的少夫人在和许淑狠说话。 因为那少夫人戴的也是压一圈金线的楚州冠子,所以叫她疑惑。 “那是谁?” 她悄声问了身边的端和郡主赵初恋。 “那不是楚州来的人?你居然还不知道?” 赵初蕊比她更诧异。 她一个和亲郡主,如今重新杀回临安城,击败史云英,夺回了订亲的夫君,正是情场大胜的时候。 她抓到了错处后一双明眸带讽,笑啐着季青辰道: “刚才楼学士不是和我哥哥一起去了那边?跟着楼学士后面的那个迟冀北就是她的夫君。听说是为了西南马政的事从楚州来了。四川从吐蕃换来的马不就是要运到楚州?” “迟冀北的夫人?” 季青辰此时也模糊想起许淑卿身边那年轻夫人是谁,一边抱着狗儿一边疑惑着,“如今是个什么品级?” 赵初蕊用鄙视的眼神瞥了她一眼,道: “我倒是问问你才好。” 她便也笑了起来。 楼云身边的楚州旧部,她这个楼夫人倒去问赵初蕊,别人当然懒得理会她。 “这位小迟夫人,我记得是江阴那边的茶商吧?” 她喃喃自语着。 打从她知道迟冀北和江阴一户亲戚家早订了亲。她就直接让楼云把他踢出了楚州城。 许淑卿已经是个缺爱少女了,再遇上个迟冀北这样顾头不顾尾没成算的人,她实在不想将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 许淑卿带着那小迟夫人在曲水池边赏花,很自然就和几位京城武官女眷攀谈了起来。 待得几株北边来的白芙蓉赏完,看起来有些寡言少语的小迟夫人已经被她推进了京城社交圈。 季青辰很是欣慰地笑了,感叹着抱起狗儿,对这小婴儿道: “难怪你尚宫奶奶和我说,宫里的娘娘们也挺喜欢你娘亲。比起我,她和夫人、小姐们更和得来。” 小婴儿的眼珠了透亮,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只顾着用手抓季青辰头发上的镶玉插梳子。 赵初蕊却卟哧一声笑了起来,捻着瓜子壳丢在了小碟子里,嘲笑道: “原来谢尚宫是这样说的来着?” “……” 为了自己的面子,季青辰当然不会告诉狗儿,谢尚宫当初含蓄地说的是: “季娘子你自然是好的。有了你,才有了许娘子如今在京城的立足之地。但有了她,你也可以省心些了。京城里不比别的地方,女眷里论起为人处事,交结来往,也讲究个不落俗套……” 言下之意,就是她季青辰太俗了。 许淑卿虽然没有世家贵气,却有天生的灵气,比较适合和上档次的京城女眷来往。 她季青辰完全可以歇着,在家里混吃等死,天天侍候老公了。 “狗儿要找娘亲吗……” 小婴儿扭动了起来,左右挥着小手臂,发出嘿嘿的欢笑声。 赵初蕊这娇蛮贵女都笑了起来,伸手要抱她。 季青辰觉得生个孩子真是太可爱了,但楼云这死男人,有时候实在惹得她心烦。 她和楼云经常是两三天夫妻俩好得像蜜里调油,过不了几天就非要把他踢出正房才解恨。 狗儿发出了嗬嗬的高叫声,看起来十分地兴奋,赵初蕊就有些傻眼。 她还没有嫁到江家去,更没有抱过孩子。 季青辰连忙哄着狗儿让她小声些。 “是不是想爹爹了?你阿爹在外面赚钱养家……” 季青辰觉得为了狗儿着想,应该和许淑卿商量,把三郎叫到京城里来才对? 一来,许淑卿完全没有去楚州的打算。 二来,她季青辰现在也不方便在外面交际应酬,那弟媳许淑卿就得在京城里呆着才行。 她和端和郡主一样躲在这角落花影里,苦情地嗑瓜子哄着孩子,都是为了避闲话。 端和逼人家休妻,太过霸气侧漏。同情史云英的女眷可不少。 至于她,却是前阵子她被言官弹劾了一回。 她还到皇后殿外跪了半天。 险些连累楼云。 王世强那边府上是给她找麻烦来了,却不是夫妻情事,而是两府的佃客庄汉们械斗。L   ☆、303 两家寻仇 赵端宁觉得妹妹端和是个搅事精。 但史家敢和秀王府抢女婿,那他这个哥哥就必须一边骂着这混蛋妹妹一边冲锋在前。 不然史家那群缺教养的外戚还真会想不明白: 这天下姓谢还是姓赵。 下个月端和要出嫁,赵端宁觉得自己很忙,忙得没空管文安端仪山阴郡夫人的闲事。 但楼云就坐在身边。 他欢快地吃酒吃菜,势要把寿节礼物吃回来够本的架式,让他忍不住探问道: “前日郡夫人回府之后……” 她在宫里跪了半天回家后,你不会家暴她吧? 赵端宁觉得他必须讲这个义气。 最近在家里隔上几天就要被夫人家暴的楼云也叹了口气。 他放下了筷子,喝了两口小酒,这才带着回忆状地说道: “我被官家骂了是挺担心丢了官职的。但我回家翻了帐本,数了数她在太仓抢的地,还有她带过来的嫁妆。我就觉得底气足了,腰杆粗了,也不怕明天被夺官滚蛋家里没人养了,反正我能吃老婆的……” “……” 赵端宁无言地看着他。 他前天悄悄和楼云告了密,说是官家知道了太仓械斗的事,让他老婆赶紧去宫里跪一跪演一场苦肉计。 他的目的是还人情,结果从那天开始,楼云就不太和他打官腔了。 尽管他觉得,偶尔听听官腔也挺好的。 既然人家老公没有暴跳如雷,赵端宁身为京城贵公子里的八卦圈主,他带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眼神,对楼云笑道: “楼学士可是为难了?说到底。这场械斗是郡夫人和王宣抚使夫人之间的官司……” 你老婆被言官弹劾,又去宫里跪着。 这不就是因为她和你本家堂妹在太仓互不相让? 两家里的佃客家奴们械斗起来,太仓县的衙门差点被烧,甚至惊动了平江府的水师衙门。 要不是这样的消息传到了京城政事堂里,你至于被官家骂吗? 官家病着也是很辛苦的。 然而他还没有八卦完,楼云就站起来准备到附近几桌官员席上去敬酒。 等他花蝴蝶一样交际完了后,赵端宁好不容易抓了他。 楼云这才歉疚地表示。道: “夫人说。我没有和御史台的言官们打好交道,所以才会让她被骂。我应该多出门,多交朋友。不应该做一个只会陪老婆的死宅。” 季青辰觉得,四明王家在御史台里有人脉是没错。 但这些人脉居然被王世亮前后说动,弹劾起皇后的亲信女官,这就太古怪了。 以为她不知道王世亮那傻瓜完全就被楼鸾佩牵着鼻子走吧? 季青辰严重怀疑王世强压根不知道他娶了个什么样的老婆。 他还想休妻和离? 做梦吧!? 她回了家。坐在了水轩河房里歇凉,心里寻思着: 她千万要淡定。千万不能又中了王世强的计。 没料到,她身边的莫婆子打着滚儿进来哭诉,又一次打断了她已经歪了的思路。 “哭什么!既然那押司的吏职是该轮到你那媳妇儿的大哥头上,那就是他的!” 她只能先堵着了这位唐坊老妈妈的嘴。 “大娘子——” 莫婆子是南坊出身的唐坊人。汪婆子的老姐妹。 她哭天抹泪地都是说着太仓县里的事。 诸如:她家里的儿媳妇怀了胎不能不顺着啦, 她儿媳妇的大哥太憋屈啦, 王宣抚使家的佃客庄汉们那根本就是耍横的山贼啦。 还有太仓县的县官不听大娘子的话,马上就应该叫他滚蛋啦。 “大娘子。那姓王的家里就是天天和咱们唐坊作对——” 按这一个月来的习惯,莫婆子这一哭,必定要引起她身边唐坊妈妈们的同仇敌恺。 就连劳四娘也得暗暗劝上一句,道 “大娘子如今可不好没了决断。这事看着和江止云那事不一样,应该和王大人没关系。我看那他们王家,连着进了两个妾,一个是夷女,一个还是江止云那样有心机的姨表妹。王夫人还是一声不吭地忍了。王大人又能怎么样?大娘子太小心了些……” “让你儿媳妇安心养胎。等上几个月,那押司的吏职僦是她大哥的了。” 她懒得废话,就是这样安抚着,又加上一句, “眼前宫里有事,不好让皇后为难。” 她跪在皇后殿当然是作了个样子,但莫婆子可不知道皇后是什么。 她只知道唐坊就是季青辰说了算,那太仓也必须是季青辰说了算才行。 那什么林宏志犯了欺君之罪,被充军流放削了吏职,他那太仓县押司的大肥缺怎么能被王宣使抚府里的庄头抢走? 刚上任不过半年,那林宏志不就贪了几十亩的水田和好几百贯的钱? 这怎么能让给外人!? “大娘子——” 她这里还哭赖着不走,外面比季青辰晚一些回府的楼云却停了步。 他在自家府里吃了一惊。 他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的人影, “那是谁? 他停在通向中门的假山悬空廊上,眯眼瞅去, “怎么像是陈山长身边的伏虎?” 他看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被楼铃领着走了林道,过了中门,进了后宅。 “相公看得没错。是陈家的伏管事。” 骏墨当初在去高丽出使的船队里就和伏虎交情不错,连忙解释着,他表示: 升任了陈家小管事的伏虎绝不是暗地里来替陈山长送情书递口信的。 免得惹起了自家相公的醋意, “相公,他妹妹嫁给了莫妈妈的儿子,他大哥又被打了。他八成是背着陈山长来求 见夫人的。为的是他家大哥的事情。” 楼云一听,想了想觉得没错。 这回在太仓闹腾的事情里,有一个姓章的倒霉蛋。 按衙门旧例,本应该是轮到他去太仓县衙里做押司了。 没料到,这个肥差不仅没有到手,他还被人在县南大街上打了一顿。 结果这小子也不怕闹大,回村子里叫来了船厂里的亲朋戚友和田庄子里的乡里乡亲。 几百号壮丁扛着农具就冲到了隔壁乡里寻仇。 由此惹起了两府佃客们的械斗。 ……L   ☆、304 旧仆相求 伏虎被楼铃引到了水轩,停在了轩外的廊道上施礼。 莫婆子一看亲戚来助阵了,那她伏在水轩里哭得更加地凄惨无比, “大娘子,你要给老婆子家里作主哇——” 季青辰这时候却不任着她了。 她一眼扫了过去,莫婆子一吓顿时就闭了嘴。 季青辰本来预备着伏虎要来哭诉,没料到这小子果然是跟了她不少日子,帮着她当 初打点亲事,深知她的性情。 他只是低了头,陪了笑,道: “小的本不敢来。这事论理,小的应该去求我家的公子。” 但季青辰知道,陈文昌才不管这些事。 伏虎是不敢去求的。 陈洪却是管不了。 “我家叔老爷说,王夫人和楼大人是族亲,往日里又对楼大人有恩。他不好叫楼大 人为难。” 这时候,优虎就卟嗵一声跪在了水轩的廊道上。 隔着青帘子,季青辰也只能苦笑道: “还不赶紧把伏管事扶起来。” 帘内连忙出去了两个随身妈妈,楼铃已是妇人装扮,退到了帘子里来。 伏虎站起来后,此时也红了眼框。 “小的不敢胡说。更不敢仗着公子的势在外面欺人。这件事论起来,本不是小的家里理亏。论理,那个押司的差事本该是我大哥的。” 季青辰暗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这衙门里的旧例? 押司是县里的肥差,尤其是太仓这样刚刚建县的小衙门里,押司不仅负责打理刑狱 的文书,还打理县辖各乡的租税帐目的。 否则林宏志从哪里去上下其手,贪那样多的钱物? “我也知道。昆山乡是太仓最大的乡,你大哥平常做乡书手在衙门里也走动得勤快。 他没耽误过县里的财赋税收。考评也是个上。” 乡书手就是一乡之长。 章家老大这个昆山乡乡长,平常就负责完成县里分配下来的税收和劳役任务。 他想升到县政府里去当差做押司,这是衙门旧例。 押司是从乡书手里择优挑选的。 但太仓县下不只他这一个乡长。 自然是有人和他争。 他不肯退让才挨了那顿打。 季青辰觉得,她得让伏虎知道,她一直拖着没有和王家去论理,并不是因为他大哥是陈家的庄头。不是她季家的庄头。 “大娘子。我那儿媳妇她……她是亲家大哥拉扯大的,听着亲家大哥被人打了,她在家里一个劲地哭。可怜她还怀着胎……” 莫婆子还在小声抹泪诉着苦。 这婆子不是个疼媳妇的人。但她家的媳妇娶得太不容易了。 那时季青辰还是陈文昌的未婚妻室,因为伏虎帮着打理亲事,这小子就求了她,想把自家的哥哥、妹妹从漳州庄子里弄到两浙这富庶之地来。 她就去和陈文昌说了。 这伏虎也是个机灵人。知道她那时候正愁着给唐坊坊丁娶媳妇,马上就请她给自已 没找婆家的小妹在唐坊里挑一户好人家。 这自然是皆大欢喜。 莫婆子就和章家老大成了姻亲。 如今媳妇在家里哭闹。儿子也跟着埋怨,在明州货栈那边呆得不安生。 她当然就得到大娘子面前来求作主。 否则她这内管事岂不是白当了? 莫婆子也有委屈。 大娘子是嫌她们这些老太婆办事办僵了,让她们卸了职务到她身边养老,把明州那 边的生意都交给了蕊姑娘打理。 她听大娘子的话。不在意那差事上的油水安心养老,但她家里的亲戚如今被欺负了。 这还了得?! “大娘子,求大娘子一定要给俺老婆子作主哇——” 虽然莫婆子天天哭诉。伏虎又借着往日的旧脸面到她面前求了。 但季青辰仍然没有动静。 她不想中了王世强的计,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事真要办,她还得和肖抚宁商量不是? 肖氏才是陈文昌家的主母。 过了两日,肖抚宁接了季青辰请她过府的贴子,她却没有来。 因为家里有婆婆。 婆婆在给她立规矩。 季青辰绝没有去和陈二夫人打交道的兴趣,而伏虎早知道自己家里的主母指望不上。 妾毕竟是妾。 而且还是不讨老夫人喜欢的妾。 他私下里都不好把这家丑和楼夫人提。 他家公子再不从西南回来,肖夫人说不定就直接被老夫人打发出门,安排另嫁了。 “谢七娘子呢?” 因为王世亮站在楼鸾佩那一边动用了御史台的人脉,谢七娘子大怒回娘家去了。 “……” 季青辰暂时不好去找谢七娘子,叫人家夫妻更不合。 她想了想,马上转了方向,请了顺昌县主赵德媛过府商量。 赵德媛在太仓也有两个不小的田庄子。 那是楼云拜了赵秉林做义父后,分了两个庄子做添妆塞在她嫁妆里的。 这事她也有份。 那章家老大叫上了乡亲们去报仇,打到了隔壁嘉定乡。 在他们最大的村子里填了五口井,砸了他们乡长家的灶之后,人家也要报复回来。 结果,太仓县六个乡上万的村民全都卷了进来。 陈家的庄子、季家的庄子、王家的庄子,楼云名下的庄子,还有黄七郎、江浙刘、 胡、谢家的纲首、海商们,甚至谢七娘子。 各家以前跟着她在那边买地置产,结果他们的佃户庄汉们全都卷了进去。 甚至惊动了平江府的水师。 季青辰不由得暗叹: 她要不是一心盯着楼鸾佩府里,防着王世强,她怎么就会这样不小心,让这样的小事闹到如此之大? 太仓那边的管事庄头,并不是没有向京城里递消息。 但阿池忙着和楼铃成亲,她忙着盯楼鸾佩,居然就这样忽略过去了。 …… “陈山长不在。这件事陈家不好出头。” 赵德媛沉吟着。 这件事最终引起了季青辰的注意,全靠了赵德媛的夫君纪老二。 在平江府水师里找到新工作的纪老二,他在水师衙门里无意间得知了消息。 一发现事情闹大了,他马上就给京城纪府的赵德媛通了消息。 赵德媛赶紧着和她递了信。 这才有她麻溜地就冲到了坤宁宫外面,结实地跪给了官家看。 赵端宁的话传得很明白: 官家在病床上是龙颜大怒。 他当时就差了中贵人去学士院里唤楼云,要骂他一顿了。 “你是怎么管教老婆的!” 无论如何,在她迁民买地进太仓前,那里没有县,只有太仓和昆山两个乡。 各乡也只有三四个小村子。 是她在那边安顿坊民,开书院、建船厂、通海港,起工坊,人口才越来越多。L   ☆、305 母虎相争 在这场责难里,季青辰唯一欣慰的是: 太仓船厂、工坊里的上千工匠们没有太过涉入这件事,厂门一关就没去打群架。 尽管她现在并不知道,阿池还在头痛要不要告诉她: 工匠们没有自己上阵,但他们为了给亲戚助阵,出了核心技术。 …… “土炮?” 成都府里的姚清康表示不懂这是什么东西。 他只从王世亮的急信上看到,为了个小县城里的小小押司之位,季府的庄头和王家的庄头各不相让。 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拉起了土炮对轰时,惊动了平江府的水师团练。 王世强却笑了起来。 “是郡夫人工坊里的东西。我从军械司给她弄了两杆火鸦枪,她又从金国迁了匠户过来后。我就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了。” 然而他并不在意。 “总不过是军械,说不定已经送到济州去试用了。” 军械对外是要严格守密,但土炮不是军械。 只要船厂里的船匠在铁作坊里弄出些边角料,打出个铁皮大筒子,然后工坊里的匠人就能按比例增增减减给亲戚配上些威力不大的火药、加上一些鹅卵石。 金国来的旧配方。 这就能造出个很能吓唬人简易土炮。 就像是菜刀和军刀的区别一样。 内部斗争时,这些菜刀就先拉出来用上了。 然而王世强毕竟对王世亮极为不满了。 “我事先交代过他。要他在太仓衙门里安排自己的人手。也算是给王家和左家的族亲们寻一个谋生的出路。免得太仓全落到郡夫人手上。但怎么能明着去朝堂上和郡夫人作对?真是不知所谓!” 王世强冷笑着,又有些头痛, “郡夫人身边那些坊里乡老,守的不是衙门里的规矩。惹急了他们是不认官府的。” 姚清康却不担心这个。 在他看来。穷山恶水出刁民,乡下人械斗的理由多了。 他受了王世强之命,让人去给城里的陈文昌传消息,看他要不要回京城,还是按原计划跟着使团去西夏? 接着他微一沉吟,反倒小声提醒着王世强,道 “东家。夫人毕竟是世家出身。不论成氏或是楼氏,在京城里的人脉……” 他嘴里的夫人是楼鸾佩。 王夫人和郡夫人斗了这一场,在小地方上靠蛮力赢了。在朝堂上靠人脉又赢了。 这就是在提醒东家呢。 想和离? 做梦! 就连姚清康也觉得,如王夫人这般的家世背景,王世强休妻太吃亏了。 而且,娶了公主都未必有楼大小姐这样的手腕。 王世强写着骂王世亮的书信。随意抬头,淡然道: “郡夫人自然有办法。” “……” 姚清康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是: 郡夫人她还没有出手? …… “嫂嫂。” 这几日,赵德媛到楼府来得勤快,她在宗室里打听了不少消息, “我听说。官家要给二皇子开阁延师,虽然只是个名目上的,但皇后在推荐的师傅名单里放上了陈山长的名字。” 季青辰吃了一惊。 谢皇后看重陈文昌是意料之中。但因为陈文昌不出仕,所以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可以做做皇子师。 谢皇后这样安排。当然是为了给二皇子在士子清流里拉人气。 “难怪陈纲首不愿意涉入其中,伏虎暗中来求我,这也算是长了脑子……”。 和立太子比起来,太仓县为了一个小吏职的斗抢只是一件小事。 “陈山长还在西南?不是已经从吐蕃回来了?” 季青辰这一问也就是白问。 她深知陈文昌管理这些庄汉佃户时,全都是等着管事来报帐。 管事要是有事求他,他也不会拒绝。 但这样抢官位闹出械斗的事情要去求他,那就是找难看。 她要指望陈文昌路过成都府时和王世强说说这事,陈、王两家自行解决,这事本就应该由太仓县的县官作主,按旧例把押司这不入流的吏职定给章家老大。 那更是不可能。 这事太小了。他们都会推给楼云。 因为这的确是楼云家亲戚之间的矛盾。 夏天的知了在树荫里鸣叫着。 因为天气越来越热,楼府里也在河道家港边搭了河房。 窗外开满了接天的碧叶白荷,清凉袭人。能进这三间河房的家仆,都是她的心腹。 莫婆子在内的妈妈们恭敬低头,实则一个个都竖着耳朵,等着她拿个主意。 她能看出这些唐坊妈妈们脑子里的想法: 太仓那就是唐坊。 唐坊就应该是大娘子说了算。 什么陈家、王家,什么王宣抚使夫人,还有什么皇后太子的,那算是什么? “嫂嫂可以和兄长商量……” 赵德媛喝了一口荷叶凉汤,放下冰盏建议着。 她和肖抚宁是手帕交,但陈老夫人从泉州到了京城里做老祖宗,她们的来往就少了。 她知道肖氏在这事上是拿不了主意的。 陈老夫人就更不用提。 至于季青辰和楼鸾佩,这两人她都在明州城打过交道。 她就觉得,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还是楼云出来打个圆场比较好。 “……” 季青辰扯着嘴角难看地一笑。 提起楼云她就恼火。 “来人。” 当着赵德媛的面,她只能招了楼玲,让她去看看楼云回来了没有。 楼云本来是被她赶在前宅书房里独守空房的。 结果,那家伙必定是听说了伏虎来求帮衬的事,知道现在她有事要和他商量了,他更是躲得不知哪里去了。 反正陈文昌不在京城去了吐蕃,他不用吃醋担心,所以天天跑得不见人影。 美其名曰是为了听夫人的话,在外面认真交际。 当她不知道? 他就是怕夹在她和那楼妹妹之间受夹板气。 “嫂嫂,兄长和王大人现在都是支持立二皇子为太子,嫂嫂要是与王夫人失和。这岂不是叫贾贵妃如意?” 赵德媛到底就是宗女出身,在京城呆了这几年,果然是个能商量的人。 这也是季青辰不想冒然处理这件事的原因。 她得和楼云说好了再去太仓。 尽管她一直在怀疑,楼鸾佩是故意给她难看,警告警告王世强吧? …… 楼云当然不在府里。 他回来时,听到楼铃来寻她,说是夫人要去太仓处理这件事。 他马上就怀疑,夫人是要回娘家呢还是要甩了他呢? 他不是已经很听话了,每天顶着老婆阴冷的眼光,按时逃出府去交朋友。 “和夫人去说,今天不成。” 又过了一天,楼铃又来问。 楼云仍然是那句。 “去和夫人说,今天不成。” 连着过了七八天。 季青辰开始暴跳如雷。 “哪天才成?!” 楼云一听到老婆生气,他又出门交际去了。 他还很委屈,季青辰嫌弃他不会交朋友,是不是因为陈文昌太会交朋友? 她在心里一对比,他就成了上不了台面的鸡肋了? 太让人伤心了…… …… “那位弹劾我的侍中御史曹大人,现在在府里花厅?和云相公在饮酒?” “是,夫人。” 季青辰一身正装,准备去前宅书房抓到楼云时,听着了楼叶的禀告。 她总算觉得气平了,暗赞楼云这事办得好。 她想了想,让楼叶去和楼云暗暗知会了一声: 她出去敬一盏酒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楼叶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来禀告道: “相公请夫人过去。”L ps:抱歉了。关于文里技术升级的事,详细写没必要。太简单写有点跳跃。大家当成玩笑吧。多多包涵了。另外,感谢亲们投的粉红和月票,这个月挺多的。谢谢。 感谢亲们一直以来没有间断的推荐票。鞠躬感谢盟主md12的打赏。   ☆、306 夫妻同命 侍中御史只是七品小官,曹大人也很年轻。 但言官的麻烦在于,官虽小权却重。 他们有权“闻风奏事”的意思就是,只要听到了不好的风声他就可以骂你一顿。 因为要他们拿证据这本来就不太可能。 比如,王仲文王安抚使当初在明州城养官伎,人人都知道。 但这能捉-奸在床拿到证据吗? 这时代没有针孔摄像头。 最后决定弹劾结果的,还是要看朋党的势力。也就是朝中帮你说话的人多还是少? 当然,官家烦不烦你最重要。 于是文安端仪山阴郡夫人骂是被骂了,也就是到皇后殿请了罪就完了。 反正她也没实缺官职,不用避位在家里反省。 “曹大人,请。” 花厅里的宴席精致却也平常,楼云举盏而笑。 他动了不少人脉,才客客气气把这九十五级官品里比他矮了十七八级的小侍中请来。 曹侍中知道楼云是宠臣,也知道楼夫人曾经做过皇后的女官。 但太仓那一边的归正人真是太不讲究了。 大宋各县州的刁民也偶有械斗,但太仓乡民拿出来械斗不是军械,那也比普通厢军、禁军的军械强多了。 不骂一骂还真是要造反了不成? 更何况他娶的妻室是王老御史做的媒,娘家姓左。 王中丞告老,如今的御史中丞正是出缺的时候。 …… 珠帘缓起,人影悄现。 季青辰换了一身郡夫人的朝服,戴着六翅珠帽冠走了出来。 “曹大人。”、 “下官不敢。” 曹侍中低头侧身,举着酒盏应了楼夫人一盏敬来的酒。 季青辰歉然道: “家仆失教。在地方横行不忌。实是我打理家宅的疏忽。” 曹侍中本来还要讥讽一句,内室夫人出堂来见外客,实是也算不上守礼。 然而看着她身上的朝服,也知道说她早就防着他这一句。 她那一身暗红色织鸟纹的朝冠朝服都是郡夫人服色,可不是诰命夫人服色。 “再者,我与曹大人也并不是外人。” 楼云微微笑着,侧眼看向了季青辰。像是替妻室引介了亲戚一般。 “曹侍中的母亲曹老夫人,本是明州楼氏的族女,算起来还是我的姑母。” “原来如此。” 季青辰早就打听过了。这时也顺水推舟认了曹侍中这个夫家的远亲,“原来是叔叔。” “……堂嫂。” 曹俊艰难地唤了一声,勉强行了个家礼。 季青辰觑着他那难看的脸色,自然觉得小小出了口气。她看了楼云一眼,楼云不动声色地回之一笑。 这小子明显想和她这个郡夫人拉开一些距离。奈何他既然是楼鸾佩四姑母的儿子。 那他也就是楼云的堂弟。 “过几日,我正要回明州拜见几位叔父——” 季青辰离开前堂时,听到楼云和曹侍中说着家常闲语,安排着一起回家去探亲的日程。 明州城很近。三天就有一个来回,楼云受过楼家的恩,他就算是想翻脸也不可能闯进王世强的后宅去质问楼鸾佩。 但他可以回家去告状。 …… “行了。我们准备出发去太仓吧。” 有了楼云和这些御史打交道,她去太仓处理事情。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楼鸾佩毕竟是大家闺秀。 她比她季青辰讲体面,等闲不出内宅,交往的也是官家女眷。 这样,楼鸾佩就必须要透过王世亮和叔伯、姨妈、堂兄弟这些亲戚关系来办事。 但楼云不需要。 楼云在明州楼氏只是旁支,但他是正儿八经的升朝官。 楼氏族亲无论如何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楼氏的长房无子,这就是楼云的机会。 季青辰坐了河船,一路驶向了太仓。 途中她还叫人递了信给二郎,说她去了太仓,那边的事他不用出面。 她知道太仓县的县官姓左,是个王世强资助读出来的左氏子弟,所以她也不去县衙门里以势压人。 在太仓河码头,她直接换了小船,去了唐坊耆老的家里。 太仓一县里溪流、水道纵横,小渔船搭货到港口做小生意的人很多。 港口里的海船远不及唐坊当年多,但也渐渐有了几十条泊在港内。 除了把田地租出去给佃户开荒种粮,唐坊人都习惯地占了河道、港口附近的地。 他们盖屋子、盖货栈、开商铺。 “大娘子?!” 她进了当地的季氏大货栈,如今的大掌柜季洪还吊着一支在械斗中受伤的胳膊,板着一张马脸在算帐。 突然间见得她的身影,季洪大喜迎了上来。 因为王夫人是云相公的亲戚,章家老大又不是唐坊的人,二郎一直压着这件事不让他去京城里拜见大娘子。 他本来以为大娘子不会管这争官职的事了。 没料到莫婆子这样大的脸面。 他一边叫着伙计沏茶送茶点,一边又催着一路派人分头去唤,叫道: “快去知会各位耆老,说大娘子来了。” 季青辰也没有别的话说,就让迁到太仓的九位唐坊耆老们算了算各家名下的田地。 除了各府的田庄子,唐坊每家每户也有几十亩的地。 这是当初她用唐坊公帐上的钱买下来,分到各家名下的。 最近几年,各家各户少不了也用私房钱买了一些地。 总而言之,大家确认了唐坊的地很多,散布在了太仓六个乡。 作为农户总代表的耆老们一起出发,去找了嘉定乡的乡长,告诉他: 朝廷不让械斗,乡里乡亲伤了和气也不好。 章家老大当押司,你们不服,那大家就竞争上岗。 …… “糊涂了不是?这只是听着新鲜罢了。” 楼鸾佩坐在内宅里,眉毛也不抬地笑着。 她慢慢啜了一口夏日里的热茶,这才道: “妈妈你替我下田庄子里看收成时,不知道这些吗?乡书手升任押司,都是要在县下各乡里挑选。看看乡书手每年征税完成的数额、劳役的安排、还有识字算帐的能力。这难道不是择优之选?这又和什么竞争上岗有什么区别?这不过是同一件事,按他们唐坊的说法不一样罢了。” “是,大小姐。老婆子糊涂了。” 楼鸾俩的乳娘于氏本来还有些担心,现在一听觉得很对,顿时喜笑颜开。 嘉定乡的乡书手于老三,那可是她娘家的侄儿。 这孩子也能读会算,办事能干,除了嘉定乡不如昆山乡大,他怎么就不能当押司了? “大小姐,姑爷那边……” 成管事在站在正房门外,毕竟心里有担忧。 他是于氏的儿子,和楼鸾佩、楼云是一般的年纪。 于氏嫁的丈夫是楼鸾佩母亲陪嫁过来的娘家人,也就是楼大公子病逝前的随身管事。 当初就是这乳兄弟,帮着大小姐办了去成都府考神童试的假户籍。 没料到居然弄出了私奔事。 他是一心想去成都府拜见姑爷,为大小姐辩解几句的。 “不用了。百年是个精明人。他只要算着和离后他不会吃亏,他就要和离。但他要是算着和离后他吃了大亏,他自然就不会和离了。” 楼鸾佩叹了口气,迎着于氏心疼她的眼光,笑着, “妈妈,我当初选了他成婚,就知道将来少不了这样的事。只是没料到这几年的夫妻做下来……” 她没料到,王世强对她如此狠心…… 偏偏对那季氏念念不忘。 逼得她不得不如此保住自己的正室之位。 明州楼氏,岂有下堂之妇?L   ☆、307 巡回演讲 “大小姐,要不要老身去和云哥儿说一声,让他家的季夫人退让几步?” 于氏忍不住想当然, “她那样的外夷人能嫁给云哥儿,那不是她祖上积了德?” “……” 楼鸾佩没有出声,她只是放下了茶盏,看着了盏里的茶雾。 平常她吃的都是福建茶场里的团凤茶。 楼云在进楼家之前就开始和西南商队有来往,做一些小生意。 他和西南土司搭上线开了关记货栈,还是他去了江北边军之后了。 她出嫁后的每一季,关记都会送新茶到明州家里,再转到这里过来。 但这一季的团凤茶没有来。 听说关记的帐目现在是送去后宅给楼夫人看了。 “不要去打扰楼大人了。我这次没有提前知会他。想来也叫他在家里被季夫人埋怨了。” 楼鸾佩还没收到楼云回明州城的消息。 楼云确实也没料到楼鸾佩一声招呼不打,就找了关系弹劾了他的老婆。 不但是他意外,朝里的朋党们也都挺意外。 因为这时机太准,趁的就是御史台中丞出缺,群龙无首的时候。 否则楼云早就半路把这样的弹劾拦下来了。 没人认为这是楼鸾佩的眼光准,大家都以为是王世强的眼光准,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王宣抚使和楼学士失和的迹像。 大家都十分紧张地打听着消息,偷偷摸摸地观察着局面。 王世强写信骂了王世亮一顿,楼云和曹侍中把酒言欢的事情一传出来,二皇子一系的朋党们总算是放心了。 这都是误会! 这完全就是王夫人和楼夫人之间的误会。 就为了身边仆妇的脸面和一个小破吏职! 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内宅妇人们争吵就是这样不顾大局。 于是。楼学士从明州回来,积极推荐御史台中丞人选的时候,朝中上下都觉得很是理解。 楼学士在家里肯定被夫人横过白眼了。 “相公,要不要去王宣抚使府里问一问?” 骏墨毕竟是从明州就跟着楼云的,知道楼云和楼鸾佩的情份与别人不同。 他趁着夫人不在京城,还是私下问了一句。 “不用问了。王世强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让江家把江止云送到他家。让王夫人收进府去为妾。” 楼云叹了口气。 王世强半点体面也不给楼鸾佩了。 这是逼着她自请下堂? “王夫人也不是要针对季娘子。她是等着季娘子上自白表的时候。把王世强牵扯进。” 楼云一边在书房里帮老婆捉刀写自白表,一边还要想着曹侍中看到后,怎么继续骂。 按朝廷旧例。这样对骂上几回,被牵进来的人就多了。 这也就和乡下刁民械斗一样,叫上亲朋戚友就开始互喷。 人多力量大。 楼云一面要想着西南马政得继续办下去,一边想着不能让王世强太嚣张。他还要想着季青辰正躲在角落里,阴阴冷冷地看着他的表现。 他要是敢不给她报这一箭之仇。他就可以直接被夫人休掉了。 …… 季青辰觉得,京城里的这些事楼云去操心就好了。 她坐在海港前搭起的简易大棚子里,看热闹就行。 章老大和于老三两个人轮番站上了棚里的土堆子,口沫横飞地大声嘶喊着。 他们说的都是各自在乡书手任上的表现: 他们如何为官府收租。送劳役的能干; 他们能对每村各户的田地、人丁各类帐目倒背如流的勤勉。 还有他们没有上下其手捞油水,克扣乡亲们的公道。 第一回的演讲里,下面听着的都是海港区的有田户。 大棚子里人头涌涌。认真听着的人不少,却安静得过了头。 “大娘子。这棚里看着和咱们唐坊可不一样……” 随行的莫婆子有些着急了。 “不用急。你那亲家大哥不是和季洪拜了把子?季洪自然会提醒他的。” 季青辰早知道如此,只顾笑着听。 果然,场外站台的季洪急得跳脚,叫了心腹去递话,道: “我不早就和他说过?!让章老大别说这些!下头坐的又不是县太爷。用不着他表这个功。让他说说上回他为了给他们昆山乡修条河沟,到县衙里求着看地势图,求着县太爷免了他们乡采石料的税目,他当初怎么辛苦就怎么说。说他跪着向县太爷家的小妾借当头,叫干娘,这也不丢人!” 季青辰坐在下面,听得第二轮上去说话时,章家老大总算换了内容。 棚子里顿时就热闹了起来。直接就有人站起来问他,海港里要清理淤泥,新押司能不能组织乡民帮着一起来出工干活。 章老大也不笨,马上拍了胸脯说了: 他章老大别的没有,在太仓县叫人是一呼百应。 一听他这样有担当,敢应承,下面接二连三的人就站起来问他。 竞争对手于老三怒了,他不仅是见势不妙,他是觉得怎么能叫人白干活!? 海港里的泥巴,关种田的乡民屁事! 两个人直接就在土堆子上争论了起来,棚子里的听众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章老大心喜之余,终于也意识到: 收税、供役是官府里在意的事,他巴结县太爷时应该说这个。 这是县太爷借以升官的政绩。 但各家的农户巴不得不一辈子不用向官府交粮税,不离家去为官府出劳役呢,你说收税他们才不感兴趣。 他们确实需要公道人,公道人不会乱摊-派、乱收税、压榨乡民,但于老三也挺公道的。 否则他在嘉定乡不会那样有威望,说声械斗就拉上了全乡的男丁上阵。 所以,竞争上岗的秘决是下面的听众需要什么,你就说什么。 …… 接下来一个月,赶在了秋收农忙之前,章老大和于老三到了六个乡,讲了二十四场。 按说于老三也是个精明人,输了前几场后马上就学着改变了宣传的内容。 但章老大和莫婆子是姻亲,他和季洪又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 他的弟弟伏虎直接赶了过来为他站台,这小子天天在季青辰门外候着,引着嫂子每天送一盘亲手茶点上门,做出个不忘旧恩的模样。 这样一来,挡不住有无数唐坊的人给他出主意。 唐坊人早就习惯这样竞争上岗,那是花样百出,诡计多端,抹黑泼红无所不至。 季青辰在多年前就知道: 如果不用这个法子,她可没办法斗赢两个越长越高,越来越有自己主意的弟弟,更不可能一直做坊主。 好在她前世所在的小山村里,在她有一年回老家时,已经开始村长选-举了。L   ☆、308 端茶认错 一人一票选坊主那是唐坊的规矩。 在太仓自然也有太仓的规矩。 这场巡回演讲只是为了说服各乡的耆老。 因为向县太爷联名举荐押司人选的是耆老们。 所以六个乡二十九名耆老一起去县衙里拜见了县太爷,大家都说还是章老大比较实惠。他要做了押司,俺们各村会支持他,按时交税的。 县太爷的政绩会很好看的。 左县令心动了,连忙把这消息递到了京城王世亮书桌上。 王世亮还在丈人家的谢府里赖着,要接生气的娘子回去。 没接到人丧气回府后,他听到这消息,还是沉吟了一会,悄声吩咐道: “拿去给我兄长府上,给宣抚使夫人看。” 他自问不是季青辰的对手。 所以他就算被王世强骂了一顿,也要顶住压力和楼鸾佩暗中商量。 否则四明王家在太仓县衙里安排的六房吏目、班头、书手这些职务,难道全都要什么竞争上岗地叫季娘子的人抢了去? 没看到左平这大管事也一声不吭? 他们左家至少有七八个族人被空降到太仓衙门民、吏、刑、兵等六房里做小吏,有一个还是太仓县的捕头。 …… “竟然是这个意思?” 楼鸾佩看完了信,手腕一摊,信落在了裙上。 堂外树荫里的知了嗡鸣着,她坐在内堂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于乳娘急着侄儿没抢到这差事,又急着这奶大的小姐脸色苍白,微汗气喘,身子不好的模样。 “佩哥儿。不要着急。暑日头天气里,好生养着。” 她连忙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又叫人开了南面的窗户,放了些假山后的凉风进来。 眼见得楼鸾佩确实有些脸上潮红,乳娘连忙叫人送来了她常吃的养生丸。 服了两丸后,她的脸色才正常了起来。 于乳娘心疼她,知道她这些日子睡不安寝。道: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和云哥儿一起去了成都府。你们再也不回来了。我这老骨头死在你前面,我去和老夫人、大公子说,他们哪里会怪你?我这糊涂婆子。当初也不该骂你……” 说到这里,这老乳娘已经是落了泪。 “如今看你是挑了个什么女婿?把你逼成这样?!?” “……妈妈又吃了酒,说醉话了。” 楼鸾佩吃了药后,喘平了气。 “楼云他……他哪里肯回去?” 她失笑着。眼中露出少女般回忆的神色。 仿佛还是十来岁时,她跟着大哥。与楼云在书房里一起写字时的时光。 她眸中复杂难明,小声地叹笑着,道: “我也不想他埋没了他自己。” 她握着于乳娘的手,闭眼倚坐在了榻上。 她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一晚。月光被她踏在了脚下,她背着包袱从后宅里逃出来,推醒了窗下的他。 “我要去成都府。你去不去?” 她是想去参加蒙童试。失去了母亲和大哥后,她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而楼云那一瞬间的眼神。让她更明白了。 就算成都府与他的家乡只是一江之隔。就算那里有着和楼家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就算在他生长的深山老寨里,她不是楼家正房的嫡女,他也不是远来投靠与她兄妹相称的同姓族亲。 即使如此,他也不愿意回去。 他走出那边蛮夷之地时,从没有想过要回去吧? 于是,她就静静地站立在了窗边,任由那月光冰凉,渗透了她单薄的衣,一直凉到了仍然单纯的心。 她知道,她面前只有一条路,她要好好地陪着父亲,好好做明州楼氏的长房嫡女。 就算父亲有了继母、有了庶妹,还在她的哥哥之外有了嫡子。她也要和哥哥一样支撑这个百年世家。 这时,楼云爬起来说不能放她一个人去考试,要陪着去。 这些话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吧? 只是一场笑话了。 如同她在母亲去逝后,在兄长的百般呵护中,以为自己仍然是父亲最宠爱的掌珠…… …… 就这样握着乳娘的手,楼鸾佩静坐了近半个时辰后,外面的太阳全下去了。 月儿升上来了。 淡淡的蒙光落在了堂外的假山池水间,带着萌牙般幽绿色的暗光。 往日的岁月在她心底静静流淌而过。 她记得书房外栽满了盛开的花树,粉白嫣红,纯美无暇,就像是少男少女初初相遇时的眼眸。 她第一次看到楼云就是在花儿盛开的时候吧? 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时间过去得太久,她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她想起来的,只有普陀寺前,四月里的赏春佛诞中,王世强不经意转过头来。 他与她的相视而过。 …… “我和这位季娘子,倒真是有缘。” 来来去去,她喜欢的,她曾经喜欢过。 她以前喜欢的,她现在喜欢。 楼鸾佩睁开眼,她的神色也从太仓“竞争上岗”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输了就输了。” 她固然意外,却也不是完全陌生,反倒笑着安慰乳娘, “云相公以前在咱们家的时候,说起他们寨子里的事,不也有各寨子里推选部落同盟的头领?那时候我大哥还说,这是上古遗风,是尧舜汤禹的禅让之事。” 她那时并不太在意这些,只当是楼云说的奇谈怪闻而已,但毕竟就是容易举一反三, “那些耆老不是说这押司四年一换?又不是和以前一样做一辈子的押司。非要问罪了才让出来。让你那侄儿和以前一样好好做事,四年后谁说又争不过章家?” 她淡然一笑, “再得,这样的旧夷之俗,楼云知道了,难道会喜欢?” …… 季青辰不知道楼鸾佩早就有楼云给她打过的底子,反应如此之快。 但她还在太仓没有回来,就知道左县令写了公文,任了章老大当押司。 她就知道这是楼鸾佩的意思了。 “居然就这样算了?” 她困惑着,她这里还有后着没有出呢。 一场大胜打压了王宣抚使府的气焰,劳四娘自然喜气洋洋,笑道: “云相公在京城里举荐了礼部侍郎周大人做御史中丞。王夫人就应该知道,云相公这是护着大娘子呢。” 礼部侍郎周大人,就是大理寺周推官的族兄。 这位大人,也是当初答应了楼云,差点把陈文昌踢到漳州去当学官的自己人。 “……” 楼鸾佩听这个消息,还是从二姨母嘴里得知。 她出了吏部尚书府之后,左思右想,唤了乳娘在车边,低声道: “妈妈,你也是咱们家的老人,你去楼学士府里见一见他,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楼云通过了二姨母传话,让她楼鸾佩亲自出京城去太仓接季青辰回来。 他到底什么用意? 他让她楼鸾佩向妻室端茶认错倒也罢了,打从她知道楼云要娶那季氏夷女后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但他如此偏袒妻室,不知道王世强还惦记他的老婆吗? ……L   ☆、309 当年旧事 皇后不在坤宁宫里,而是在官家养病的延和殿。 她连忙又去了延和殿。 一路上就有女官递了口信,宫里的柱医婆说,官家听说了太仓选押司的事了。 她下了锦胭廊,又有和楼云相熟的中贵人悄悄提醒了她同样的事。 她暗中咒骂着,不知道哪个嘴碎的把这样的小事都传到了宫里。 否则,官家哪里有空理睬她? 等她到了延和殿,先是被官家愈加深重的病容惊得心中一沉,再看着贾贵妃坐在官家床榻另一边,她就知道她一进宫就和这位娘娘犯冲了。 好在谢皇后也在,大皇子、二皇了在侧殿上跟着几位内阁子女官在识字。 她远远站着,低头向官家禀告太仓的事。 殿上寂静,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贾贵妃,她回想起了楼鸾佩到太仓来赔罪的情形。 楼大小姐当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她之所以愿意来太仓,不过是因为御史中丞换上了和楼云交好的官员。 而她娘家楼氏族里的叔伯被楼云告了状,也来信指责她全然不看亲戚情份。 “谨堂弟在江阴为县令,还要请郡夫人不记旧事,帮衬一二。” 楼鸾佩亲自捧了茶盏,送到她面前的时候,是在季家庄子里的小园子里。 园子虽然小,花木不多,却高高搭个了三层的飞拱木楼。 四角楼顶铺着深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极目处看得到太仓的蓝碧色海面,还有海上的船帆。 “郡夫人知道百年的性情吧?” 楼鸾佩淡定自若,仿佛她完全不是被逼着来赔礼一样。 “我在*岁的时候,就知道百年这个人了。他那时在明州府考了神童第一,我的长兄是明州府的学官,就是他那一试的主考。虽然要避嫌疑,但放榜之后百年到我家来谢座师,我就听长兄当时考较他试写文章……” 王世强经商之前,在明州府有小才子的名声。这是连谢皇后都知道的。 神童试考的是经书内容。小孩子记忆力强再加上理解力到位,就能出色。 但破题写文章则要求有自己的观点,并且能论述清楚。 季青辰知道王世强很有自己的主张。他这个人只要拿定了主意,不管尝试多少次都能找出叫人意料不到的办法来达到目的。 比如这一回他要和楼鸾佩和离。 “我听说,王夫人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也写得一手好文章。能与明州乡试的头名卷子不相上下。” 她微微笑着。早在不认得楼云之前,她就把楼鸾佩能查的都查过了。 好歹她也抢了她的王世强不是? 她楼鸾佩办起事来。不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百年他只有一个缺处。就是在女色上把持不住。” 楼鸾佩忍了她的一语双关,说起王世强可不像是妻室说丈夫。 倒像是主考官在评价乡试的学子试卷。 楼鸾佩的眼光在季青辰的容貌上打了个转,暗示着女色所指,季青辰绝不会和她客气。一双眼在楼鸾佩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假假赞叹道: “王夫人如此德容,王大人哪里还要外求?” 要说外面有女色勾引王世强。你以为你自己不是女色? 说起五年前普陀寺的事,谁勾引了谁? 楼鸾佩知道她翻旧帐。一笑道: “……喜好女色,这也不全是外子的错。” ‘……” 季青辰倒也佩服她转口风的速度。 都不需要这王夫人说,季青辰也知道王世强的父亲那就是风流无度。 他是妾室租了一茬又一茬的纨绔。反正换得勤快,家里也不显得太挤。 王世强的嫡母如今在明州城,都是一脸欣尉地说这庶子从小聪明孝顺,为人至诚。 但多年前她逼得王世强没办法去参加乡试,不过就是因为她弄出个风声,说这庶子和父亲的侍妾有染? 王世强那时才十四岁,既有小才子的狂傲又有庶子无母的欠管教。 季青辰亲口听他说过,他父亲租了一个小妾,是本城一个老学究的女儿,丧父前在四明书院学子里颇有些才貌双全的佳名。 结果家中赏春宴时,他在沧浪园中偶尔与这小妾路过相遇。 他没想到会是嫡母设的圈套。 他和那小妾第三次“偶遇”时,各自身边都没有随从,她又失足落了水——这不就是让嫡母捉个正着? 然后他很上道地决定弃学经商,就为了不传出与父亲侍妾有染的名声。 如今回想起这话,季青辰觉得他未必说了谎,但他年少时见了美女放松警惕却是一定的。 “无论如何,王大人虽然不经科举,却也是功成名就,王夫人娘家世代书香,亲朋戚友遍布朝野,王夫人要给王大人立立规矩。想来也容易。实在不需要把外人扯进来了。” 她虽然端着茶,却也没有就饮。 楼云都把楼鸾佩赶到她面前来了,她要是不把话和这大小姐说清,难不成还要等着下一次? 楼鸾佩也凝视着她,道: “还请郡夫人见着百年时,直接和他说上一声,让他不要痴心妄想了。” 季青辰把茶放回了桌上,回视于她,缓缓道: “学士府的规矩,也是内外宅不能相通,我岂有见着外男的机会?至于痴心妄想这句话,当初我也觉得王大人与楼大小姐的婚事那必是他的痴心妄想,没料到,如今听王夫人这一提,难道全是因为当初有楼大小姐的有意纵容,才有这五年的好姻缘?” “……” 楼鸾佩一声语塞。 她总不可能当面承认,她故意设计在普陀寺接近了王世强,才有了这婚事。 “怎么,王夫人不说话了?” 季青辰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楼鸾佩不过是怕旧事重来。 王世强当初能被她勾引到,迟早也会被同样有心计的女人勾引到。 “当年的事……” 楼鸾佩知道她这一回来,免了不要被翻旧帐,脸色不好看。 季青辰也明白,楼云逼着她来太仓,也有想在她面前把当初的旧帐翻过去的意思。 楼云是在表示,他真的只是个从犯,楼鸾佩才是主谋。 “当年的事……” 楼鸾佩这回上门来得从容镇定,仪态大方,只有说到这一句时,季青辰才在她的神色 里看出了一些不安,还有一些倔强。 就因为那眼熟的倔强,季青辰十分大度地笑了起来。 在抢王世强的这事上,楼鸾佩就算当面认错,她也不在乎了。 她暗挫挫地想起了江止云。 江止云的容仪和楼鸾佩相比就是萤火比之于皓月,但那眼中的倔强居然如此相似。 江止云已经是王世强的妾。 她毕竟出身世家,是楼鸾佩的姨表妹,迟早有她和楼鸾佩窝里斗的时候。 “我听说过楼老大人的继夫人如今在病床上不起。楼老大人却一直在内宅里照料。不问外事。果然是夫妻恩爱。想来五年前的时候,王夫人在家中也艰难。” 她站了起来,含笑看着楼鸾佩, “现在你已经如愿以偿,好好看着王大人,不要连累别人才是王夫人该做的吧?” ……L   ☆、310 临别嘱托 季青辰进宫前,还召了黄七郎的心腹管事问了不少事。 王世强在西南和西夏商议结盟伐金的事,又在长江上安排马政,急需用人。 明州城楼家、王家、左家甚至各大海商纲首家的族人、管事都被叫去了不少。 他们也巴不得找个实缺小吏职干活、赚钱出差事。 “王贤弟的意思,大半只是为了朝廷之事。但,愿意离家去西南跟着他办事的这些人,平常在族里不得意的倒是十有七八。一旦有了体面难免就要在族里张扬起来,有几个楼家子弟卖地卖屋,要迁了家人去西南,就有人和楼大小姐写信埋怨了。” 黄七郎的管事,传的是东主的话。 “还有几个楼氏族人要卖一部分祖田开工坊接军械司的生意,族里就吵起来了。” 季青辰一面回想起这些,一面仔细把太仓的事禀告给了官家。 为了表示她绝没有不忠之心,她是宁可说多,不要说少…… 官家的脸色太难看,看不出是病容还是阴鸷之色。 …… “唐坊果然有上古遗风。” 沉默半晌后,官家终于开了口。 她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谢皇后也脸色和缓。 她知道谢皇后是为她说了话的,但她也不是文盲。 她和二郎一起,收购走私的宋书收购了近万册。 史书里都写着,秦汉时乡里就可以推荐有德望的人去郡州做官,这在本朝也是一条和科举并行的入仕途径,就像王世强通过的大选试。 区别只在于王世强是要进中央做升朝官,对学问的要求很高。 章老大却只是在县政府里做个收税的土打手。 这样的小吏职完全就不会在官家的眼里。 她的视线暗暗扫过了贾贵妃的裙角。不是这位娘娘吹的风,又会是有谁? “皇后和贵妃都退下吧。” 官家还没有病得完全不能动弹,他被女官们扶着倚在了雕龙纹的云榻上,然而她在一边看着,仍是担心他一个不好,马上就要出事。 官家的身上虽然披着秋裳,但裳下只有一个身架子。看着已经是极单薄了。 “这些都是王宣抚使呈上来的奏表。” 一位内阁子女官把奏章在她面前展开。不过也就是工坊里的各种机械、产品,还有从扶桑用粮食换来的矿石、砂金。 官家细细问了明州工坊里分担了官坊军械制造的事。 “听说扶桑仍然是东西分治?” “是,西日本的平氏已经和虾夷人结盟。他们的粮食和兵器都有赖于东海上贸易……” 她低头回禀着海上的船务,身后传来朝靴的隐约脚步声响。 有大档引了外官到了殿外阶下。 “官家,臣四川宣抚使王世强,奉召回京。” 王世强沉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她也没有吃惊。 她在太仓滞留了这许多日子,官家病势渐重。 除了安排了政事堂里的甘老大人与韩宰相、谢老大人、陆老大人同时为铺政之臣。六部尚书天官每晚都有人在宫中值守。 这是防备皇帝大行西去。 王世强这样的地方边守之臣也被召回来了。 “郡夫人……” 官家唤着的声音很是微弱。 虽然知道他不至于眼前就驾崩,季青辰的心仍是吊在了嗓子眼,她虽然是外命妇,此时也不禁走近了一步。忍着些许的鼻酸看向了榻上的官家赵扩。 “官家……” 这个年轻的皇帝,虽然是逼宫登基,大宋却也确实是在他在位期间逐步蚕食夺回了被金国占据的山东二十七州。 女官们扶着赵扩。 他的脸庞黄瘦。早已不复当年第一次在延和殿召见她时的年轻英俊。 那时他正在去赴垂拱殿的中秋宴,赤龙玉冠。意气飞扬。 此时,他的眼眸灰暗,隐约透出几丝微弱的光。 “郡夫人……楼卿年纪尚轻,又久为朕宠用,朕大行之后他难免有些挫折消沉。郡夫人还需时时劝慰于他,让楼卿不可忘记楚州围城时的君臣恩义……” 他说着便有些气喘,季青辰不敢有泪,只能连忙接道: “是,拙夫不敢忘记官家厚恩。他也不会忘记对大宋的忠心。” 赵扩笑了起来,似乎有了些力气,又转向了侧殿上跟着女官识字的大皇子、二皇子。 他隐约地笑着,道: “朕记得第一次召见郡夫人时,问的也是东海上的事务。朕原本也是想请夫人进宫,屈就内阁子女官,可惜……” 季青辰听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她这个夷女陛见时,唤了楼云又召了谢夫人陪驾。 赵扩其实是一个很体贴很细心的皇帝。 “官家……” 她咬着唇,泛红了眼。 赵扩微微笑着看她,似乎也在回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回忆他站在殿外的悬空廊上看到她身影的惊艳。 秋月空灵,那时她虽然未嫁,却也早就是楼云的意中人。 他做了个手式,就有随身的女官取了一柄团扇子。 她连忙双手接过,仔细一看,绢画扇子半旧,上面的宫院画却是百鸟朝凤图。 “夫人,皇后信重夫人,大皇子继位后,皇后若是与贾妃有些不睦,受了委屈,就请夫人时常进宫,和她说说话吧……” “是,官家。” 季青辰回京城也听说了立大皇子赵平为太子的事。 虽然官家和谢皇后都更想立二皇子,但官家的身体已经撑不到那一天了。 长幼有序,这样安排最稳妥。 以后就是皇后和贾贵妃两宫皇太后并立的天下了。 “西夏的事,让王卿来给朕说一说,快召他进来……” 季青辰退出延和殿时,正看到王世强随着大档进殿。 他肃着脸,和她没有表情的视线一触而过。 甘老大人做了二皇子晋王的师傅,陈文昌做了晋王府的讲学,晋王妃又订了陆老大人的孙女。 这是官家为了保住二皇子所作的安排。 如此一来,楼云和王世强这样支持二皇子的年轻臣下不至于被马上清算。 但也不可能像赵扩在位时这样风光了。 她走出和宁门,远远看到了楼云等待着的闲逸身影,她忽地鼻子一酸。 “怎么了……” 楼云带着她坐船回去,轻轻拥着她。 她摇了摇头,楼云便抬了袖,把她刚才在宫中忍着不便落下的泪水悄悄拭去。 她埋头在他的怀中,却想起了王世强刚才的眼神。 两个皇子都只有两岁不到,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太子能平安长大,还是晋王能平安长大。 (昨天晚上8点那一章《当年旧事》发错了,中间漏发了一章。因为我发现时已经有亲订阅了所以不能撤销重发。我把中间漏的那一章加在了《当年旧事》里面,贴在原章节之前了。请亲们注意查看。不好意思了。以上字数不收费)L   ☆、311 皇城宫变 季青辰按命妇品级在宫里陪了三七二十一天的大行皇帝丧仪,才疲倦地出了皇城。 她准备坐车暂时回到府里去。 “青娘。” 楼云披了雪狐大氅,在皇城门前送了她上车,“我和皇后说了,这几日让你回去歇息。过几日再进宫来。” 季青辰觉得有老公疼真不错,她实在也撑不住这些皇家丧礼了。 天气快入冬,深夜里的灯笼也是白惨惨的 她闭着眼在车上休息,耳边听着楼铃在车窗外的禀告。 这阵子肖抚宁一直急着来找她,想通过她请柱医婆出宫,给陈老夫人看看旧疾。 她在车上摇了摇头,道: “柱妈妈现在不方便出宫。” 宫里有些不对劲。 “等回了府,多差几个家将去政事堂外侯着,看着云相公的影子。每两个时辰回府里来报一声平安。” 刚才出宫时,她已经和楼云说了。 太子染了小儿病。 这两岁的小孩子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受了惊吓,两天前就咳嗽发热,要不是皇后还镇定,先叫人把晋王抱了离开,说不定晋王也和哥哥一样生病了。 还没有上尊号的贾贵妃守在太子床边,已经是快疯了。 “云相公身边跟着几个家将?” 感觉到马车上了保圣桥,她探了头,在窗外唤了随行的家将头目楼织儿。 此地离学士府已经不远了。 “你们不用跟我了。回六部衙门那边去等着。看云相公有没有事叫人。” 楼织儿断然拒绝。 “夫人,相公让我们送夫人回府后关闭府里各门,一直等太子登基后才能开门。” 季青辰心里一沉。 楼云在皇城前送她时,像是根本不知道太子生病。 但他必定早有消息了。 “马上让人去秀王府,拿我的贴子见一见秀王世子。问他知道不知道宫里的事。我记得他今天也出宫了——” 她派了楼铃离开。然后马车继续前行。 没料到,到了楼学士府前的街口,马车突然一震,停下下来。 外面就有了家将们喝斥的声音,接着又是匆匆的兵卒脚步和铠甲撞击声。 “夫人——” 匆匆来揭帘的不是家将头目,而是后面车上的劳四娘。 “夫人,情况不太对。楼织儿说。府里离得近。请夫人趁他们挡在前面的时候,逃回府里去,楼大管事已经出来接应了。” 渐渐的厮喝声传来。学士府那边想来已经有了围兵。 劳四娘的脸色惨白,而季青辰也在她的揭帘间,看到了外面火把幢幢。 有上百的禁军罪兵卒封锁街口,包围了马车。 “这……竟然是三衙禁军……” 她万万没料到这“谋反”的叛军是官家生前最亲信的一支禁军。 江都指挥使掌握了三衙禁军的兵权。 她在震惊之中。马上反应了过来,抬声叫道: “住手!” 她阻止了楼织儿他们的冒死一搏。 她知道现在逃回府里没有意义。她只是苦笑着盘坐在车里,眼睛看向了火把后高坐马上的男子人影,叹道: “问问外面,是哪一位王大人在?” 领军的王世亮显然也很紧张。对于季青辰的识时务,他感到万分欣慰。 “抓我干什么?让我去劝降?” 季青辰讥讽着。 她这时已经明白,亏她以为楼鸾佩没事找事和她在太仓争了一回。闹得满城风雨,还连累了王世亮和谢七娘子夫妻争吵。 王世亮这混蛋。他根本就是故意气走了妻子。 否则他怎么在府里密议谋反? 她忍着气,拉着劳四娘一起坐了车,摇摇晃晃到了地头。 眼前只得到甲兵和枪尖,她镇定地下了车,进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一处小宅院。 院门一关,只留了她一个人。 她就看到了王世强站在屋檐下的身影。 她只能停在了院中,若无其事地随意一扫四面。 她借着打量这破院子,瞥到了远处天空里的佛塔长明灯。 那是她在宫里佛寺,陪着谢皇后为官家点起的头七长明灯。 这院子就在皇城边。 “……抓我来干什么?” 她已经是恨不得跳到王世强眼前,几个大耳光抽上去才解恨。 但她面上仍是微微而笑,凝视着缓步走近的王世强,讥笑道: “王大人这一回押对了宝,什么西南马政,什么西夏结盟,都不如这一次扶明君掌社稷的功劳吧?” 屋檐上没有灯,只有正房内透出光,拉长了王世强的身影。 他在檐下笑了起来。 “青娘,我叫了楼云一起,可惜他不答应。” 他此时也是素色袍服,系着素带,一脸消瘦,眼睛里却是热烫得像深冬火炭。 “喔,王大人拉外子,他不答应,王大人怎么不叫上我?” 季青辰简直想扑上去,吐他一脸的口水,再给他一记窝心脚。 “王大人在四川时见到秀王孙,你就开始打主意要扶赵端宁登基了?” “你别说我,你不也在巴结赵端宁?” 王世强似乎因为忍耐已久,此时有些难以自禁,他在院子畅快笑了起来, “我刚才让世亮去请你时,秀王世子还说了让世亮客气一些,好好和你说。千万不要伤了你。你也没在四川白救他那一回。” 季青辰在心里把赵端宁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斩成了几段。 谋反居然不叫她! “他是想拉拢你的。但我和他说,你和谢皇后的关系太近了,不方便。等事情已定时,让你去劝说谢皇后,岂不也是大功?” “……” 她沉默地听着,揣测着楼云今天送她回府,应该是知道赵端宁不至于把她怎么样。 但他在宫里,有谁能帮他? 突然间,人影笼来。 王世强的手抚过了她的脸庞,她啪的一声重重打了开去。 “楼云呢?” 她冷冷地盯着王世强。 他站在她身前,漆黑深晦的双眼盯视着她,没有出声。 “……” 她狠了狠心,打定心意让楼云自生自灭。 谁让他知道有人谋反也不告诉她! 他以为她出了宫就安全了? 真是个傻瓜! 突然间一声震响,像是从皇城传来,让院子里的地都颤了三颤。 她全身僵立,用尽全力才没有跳起来看向皇城方向。 这是攻城火器的声音。 她只当是不知道,仍是冷冷盯着王世强。 他看着她,开始还有一丝丝的微笑,后来见得她无动于衷,他那微笑也消失了。 他再一次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指尖触摸到她有些冻僵了的脸庞肌肤。 这回她没打开他。 “……” 她甚至连一句楼云在哪里之类话,都忍着没问,只咬牙在心里煎熬着。 “青娘……” 王世强微低了头,伸手揽住了她的纤腰,她的十指绞紧了袖子,没有给他一耳光。 “楼云呢?” 她只是这样问着。 她与他互不相让的盯视了半晌。 王世强阴沉着脸,并没有多少占便宜的高兴。 “他在宫里,你不是心里清楚?要是以前,我多碰你一下,你就要威胁叫三郎来揍我一顿了。” 说罢,他叹了口气,低头吻到她的唇角上。 季青辰终是没忍住,一偏头躲了开去。 “不是叫我来劝降,劝谁?劝楼云还是劝皇后?”L   ☆、312 宫门劝降 季青辰觉得,还是不用太高估了自己。她实在没办法用女色换消息。 而且,王世强又不是自己做皇帝。 赵端宁才是新官家。 她索性撕破了脸,侧眼冷笑着,道: “这时候你倒也有这兴致。难怪那时江府只是试探了一回,你就一声不吭地纳了江止云为妾,连个招呼都不给楼鸾佩打。原来是迟早用得上她父亲的兵权。” 她怎么就这样蠢,以为王世强干这些全是为了和楼鸾佩和离? 楼鸾佩也蠢得不行了,居然还闹腾成那样! 为了这些成亲前的旧事,她还和楼云吵架闹着要离婚。 “……” 王世强搭在她腰上的手并没有松开,他也冷笑着,“你对楼云倒是深情一片。” 他能看出她烦了他,和他多说一句都不愿意。 只是为了楼云,她权衡利弊后才发作了起来。 “比不上王大人你对王夫人。” 说到这情深情浅,季青辰一向觉得她有发言权,“这事情你居然不告诉她,怎么对得起 当初普陀寺里的情份?” 楼鸾佩去太仓接她的时候,绝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王大人是早就料到楼大小姐会闹起来,你才在明州城里挖她的根基?” 要不是这样,他在四川和明州楼家、王家甚至京城江家、秀王府这一系的人暗中联络,怎么可能不让人起疑? 无论如何,他要对付的是韩宰相。。 太子和贾贵妃身后的韩宰相。 “王大人这回飞黄腾达。回去怎么向王夫人交代?” 王世强笑着看她。 她马上就明白,楼鸾佩巴不得他干这些事是为了求上进。 “你只要知道,我以前和楼云联手是想扶晋王做太子。现在我也只是不能让韩宰相重新得势。” 王世强试探着,揽紧了她些许,低头附耳在她的鬓发边,轻声说着, “你回来这些日子,难道还不明白,楼云他喜欢鸾佩……” “……” 季青辰一把推开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冷冷着。 “现在楼云他喜欢的是我!我比楼鸾佩强上一百倍!你瞎了眼,别以为他也和你一样瞎眼!” “……” 王世强愕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季青辰觉得自己狠狠打了王世强的脸。自吹自擂地暗地里很是得意,但她还是很知趣,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王世强摇了摇头,做了个手式。 她也就老老实实地进了书房。坐在了书桌前。 “好罢,算我说错了话。” 王世强笑语着铺了纸。塞了笔给她,“以后我们总有再说这些事的时候。” 她没理会这些,很痛快地写了亲笔劝降信,给宫里的楼云。 书桌上掌着灯。王世强站在她身边,一边亲手砚墨,一边口述内容。 劝降内容里。既有不杀晋王,奉谢皇后为皇嫂加封隆福顺圣尊号。加封楼云为参知政事的实质条件,也有“国赖长君”的谋反动机。 总而言之,就是皇子太小保不住基业。 要想保住眼前与西夏结盟,北伐金国的大好局面,朝廷还是立一个年长有德的宗室来做皇帝比较好。 大家这不算是谋反,这是为了大宋赵家的长远利益。 写完这些,季青辰自己已经动摇了。 除了两个小皇子,和官家血缘最近最有资格做皇帝的本来就是赵端宁。 赵端宁和她关系不错。 “谢皇后无子,对新君没有威胁。你完全可以放心。” 王世强伸手去取她写完的信,信却被她压住。 她仰头看他,他疑惑间低头回视,接着便失笑,道: “你还想保住晋王?” 现在不杀晋王,不代表以后不杀。 “……” 她并不想回忆起先皇赵扩年轻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想回忆起赵扩和她说过,让她提醒楼云记得楚州围城时君臣一心的恩义。 但见着王世强,她就不得不回想最后那一次的陛见。 那一天,她曾经和王世强在殿外对视而过。 那时,她就已经有过疑惑: 王世强现在在西南一地的风光,都有赖于官家在世,有赖于二皇子继位。 韩宰相扶大皇子登基,楼云会被打压。 而王世经曾经是韩宰相府的门客,背主自立,他会被打压得更厉害。 他还能再忍上十年,等到太子亲政吗? “……先皇只有这一个儿子了。你要保住晋王,我也不是没办法。” 王世强在灯下端详着她的神色,笑语着已经把太子当成是死的了, “近一两年为了收买人心,赵端宁不会动他。反正那皇子才两岁。我自己的意思,赵端宁的嫡子已经有五岁,只要这一回北伐成功,新君的皇位巩固。晋王应该是能保住命的。我以前在唐坊时,不是和你说起过太宗皇帝夺位的旧事?” “……” 她当然知道大宋开国时,太祖赵匡胤驾崩后有一场宫变。 太祖的弟弟赵太宗就是以“国赖长君”的名义,抢了几个侄儿的皇位。 而太祖皇帝几个皇子里,确实也有一位活了下来。 子孙流传至今。 她知道这个宫中典故,相信楼云也不可能不知道。 交了信,见得王世强离开后,她很容易就威逼了王世亮,她跟着他等在了和宁门外。 远远的,在城门外上万的禁军里,她看到了赵端宁的身影。 他站在黄盖下,果然是万人簇拥之中了。 她本来以为,他这一辈子就是适合主持皇家大型活动,隔上几年忙碌一次,闲闲悠悠地度过一生了。 没料到,他将来还有御驾亲征的时候。 王世强以前说过,赵太宗夺位后,为了立威北伐攻打辽国,要夺回燕云六州? 结果大败而回。 …… 天色将曙。 她已经能看到皇城墙上被推出来的铜炮。 这是工坊里运去济州的军械,她居然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楼云暗中运进了宫城里。 这些日子她忙着和楼云闹离婚,忙着和楼鸾佩吵架,忙着在太仓里和坊民一起忆苦思 甜,闹腾腾地重玩了一回唐坊里的竞争上岗。 她很久没关心过楼云了? 楼云最近让周侍郎抢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其实不仅是为了给她出气吧? 她却光顾着得意,没有在意这些变动…… …… 所以,当赵端宁召了她过去,让她再写信劝说楼云出来投降时,她沉默着没有出声。 虽然她很舍不得当初赵端宁欠她的人情,但她也觉得,人情就是用在这个时候了。 她不答应再写信劝降,赵端宁也不会马上砍了她的头。 至于杀了她,把她的首级吊起来威胁楼云这类的前景,她不是有个旧情人吗? 刚才王世强占她的便宜,她忍了两三回,这时候也可以用上了。 有他求个情,总要三四天之后。 她沉默地低着头,听着赵端宁说着他对楼云的器重,对他们夫妻的器重。 她抬眸看了一眼,对他微微一笑。 晨阳照在她发髻间的宫制银凤九尾珠钗上,照出她容色美艳。 赵端宁怔神,马上琢磨着她这笑是什么意思。 她是认为他言之有理,让他多说一点好安心? 还是谢皇后对她恩重,她那是笑看生死,表示一下她威武不能屈? 赵端宁觉得他很喜欢这位郡夫人。 好歹她也在他以为自己死定的时候,假扮成丫头进府来救他。 他是打算,就算楼云不投降,非要想不开在宫里和晋王一起焚宫死节之类的。 他也会封这位郡夫人做国夫人,给她保留端仪的封号。 如果她守了寡,王世强不是和她挺有旧情的? 他们之前有口头婚约的事他早就听说过。 有他这新官家作主,不论是做正妻还是做妾,她有国夫人封号也就和正妻没有区别了。L   ☆、313 传位诏书 晨阳冉冉,照在了厚重的皇城城墙上。 城外黄龙盖下,季青辰不出声,就是微笑看着赵端宁,鼓励他继续多说点。 她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 她虽然做好被楼云连累的准备了,但她其实是没活够的。 她还要担心两个弟弟、担心刚在太仓立了足的坊民、还有楼府里的家将、楼云那些在 军里的族兄弟…… 王世强昨晚就站在赵端宁身后,显然已经是信重之臣。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揭穿她。 他认识她太久,知道要威胁她实在太容易了。 她其实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 他以前在唐坊和她争吵,也是因为她偶尔感叹,说是大宋怎么不和金国结盟去打个蒙古小部落。 所以他觉得,她其实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风骨节操的。 她就算和陈文昌订了亲,好得不行,他也从没当回事,这两人当然是走不到一起的。 他没有出声,赵端宁身边的甘老大人、江都指挥使、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枢密副使等人就更不会出声。 昨晚太子病重,韩宰相在急召进宫的路上被伏兵擒杀。他们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楼云如果能痛快点投降,大不了让他去韩府抄家嘛。 “郡夫人,你的意思是……” 赵端宁终于开始暗自思索着: 难不成这很漂亮很讲义气的郡夫人是在向他暗示,国夫人之类的她不稀罕? 她当初舍命来救他,其实是对他早有情意? 楼云死不死的她不在乎,她直接想要个淑妃、德妃之类的妃位? 听说夷女都很奔放,没有什么贞节观念的…… 就在赵端宁还在纠结的时候。楼云在城门上终于看到了季青辰头上的银凤九尾钗。 看到了谢皇后昨天从自己头上拨下来,插在她头上的珠钗光泽。 …… 和宁城门沉沉地开启了。 季青辰按捺着逃生的狂喜,转头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楼云的身影。 只不过,当她看着楼云抱着晋王从城门里走出来,她的狂喜变成了喜忧参半。 当楼云扶着两岁的孩子献上了玉玺,教着他给新君施礼磕头时。她连喜忧参半都没有了,她就觉得前途暗淡。 皇城里恭贺新君登基。天下震动。 季二郎从太仓赶过来直奔学士府。她也已经拜见过谢皇后,从宫里出来。 她拉着弟弟的手,感叹着他们以前一起看过的走私汉书。 书上都写着。比北伐金国、消灭蒙古什么的更头痛的,还是内斗。 “阿姐,你别忧心。新官家已经给云相公加了翰林大学士的衔,虽然眼前不会让他参予政事。但也没有问罪的意思。” 季青辰知道“参知政事”这样相当于宰相的实缺官职,看着楼云抱着晋王走出来时。赵端宁是绝不会给他了。 两岁小孩子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楼云真脑残。 “青娘…” 过了三天,楼云从宫里平安回来了,抱着她失笑着,“你这是怎么了?” 季青辰忧愁地看着他。自我批评着,道: “成婚都快两年了?我还没怀上……” 所以他对那二皇子挺有父爱的? 她和他一样想保住赵扩的一个儿子,至少他晋王也是谢皇后的儿子。 但她完全没想过楼云会这样摆明了要保护这个孩子。 “我们成婚两年。除了去四川,不时就要被你赶出房去。又因为官家的丧礼不能同房。你怎么就担心这些了?” 在楼云的哈哈大笑里。她只能委婉地劝说。 他难道不觉得,他这样的年轻大臣在晋王身边,那不就是给小皇子惹事吗? 赵端宁虽然是个温和人,但做皇帝的人不可能真温和。 “我放心。我是支持秀王世子登基的。他心里明白。” 楼云说出来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然而不用楼云再解释,她早有的猜测顿时解开,她也就明白她没发现谋反阴谋,这完全不是她的错。 她进宫去“劝降”谢皇后时,谢道清压根没多少惊慌之色,完全是一脸如释重负。 做了宫卫御领的谢国纲也很安心地表示要解除武装,迎接新官家进宫。 “辛苦郡夫人了。” 这位皇后只是这样笑着,表示她随时可以下诏,说清皇子年幼,不能治国。 秀王世子继位那当然是“官家生前的意思”。这完全是名正言顺。 她拿出了早就写好,还盖了凤印的皇后诏书,交给了季青辰。 这简直就是白白送给了她一份劝降大功。 在季青辰还在发愣的时候,谢道清又转头看向满脸是泪的阎淑妃,劝着道: “端宁他为人温和慈爱,不会刻薄我们和安儿。端和做了大长公主,我们也不愁在宫里没有人说话了。” “是,皇后娘娘。” 阎淑妃以前没有太多主张,现在仍然没有太多主张。 她的亲子晋王赵安,如今还在垂拱殿和赵端宁这堂叔说话。 虽然两岁小孩子以后会很辛苦,但比起太子赵平病重而逝,贾贵妃太过伤心弃世。韩宰相在皇城外玉津园夹墙中被杀。 赵安已经是很幸运了。 “皇上……” 季青辰进了垂拱殿。 她把皇后为晋王准备的禅让诏书呈上去时,眼睛瞟过了楼云和他身边的小晋王。 她很果断地就把秀王世子改称了陛下。 楼云向她微微而笑。 她真的很想无视这人,谢皇后送她离开坤宁宫时还在感叹。 “官家临去时,把安儿托付给了楼相公。而不是甘老大人或是陆老大人,官家和楼相公果然也算是知心了。” 楼云都不和她说这些。 “郡夫人辛苦。” 垂拱殿上不仅是楼云笑了,殿上的赵端宁和一干谋反叛臣全都笑得很欣慰很高兴。 大家纷纷表示谢皇后果然贤明识大体,郡夫人跑了这一趟真是劳苦功高。 赵端宁拿到了让位诏书,马上让自己的正妻全氏去拜见皇后,问一问皇嫂对哪几个尊号比较满意。 给皇嫂上尊号要慎重要走流程,谢皇后的权威还关系着他这皇位够不够名正言顺。 但他表示,给季青辰升官他完全没有压力。 楼云还不是翰林大学士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端仪国夫人了。 而她随后出宫回到了楼学士府,坐在房里等着楼云回家,独自琢磨着谢皇后和楼云的表现。 她就明白,楼云果然是不反对赵端宁继位的。 谢皇后也不反对。 否则,楼云在山东有李全,在西南到临安的长江江操军中也都有族兄弟。 他要反对赵端宁宫变,在京城附近的太仓里,他也能调用她季青辰从唐坊迁来的护坊坊丁。 甚至能调用纪老二做团练的平江府水师。 但他只运了铜炮。L   ☆、314 开城出降 晨阳冉冉,照在了厚重的皇城城墙上。 城外黄龙盖下,季青辰不出声,就是微笑看着赵端宁,鼓励他继续多说点。 她当然是为了拖延时间。 她虽然做好被楼云连累的准备了,但她其实是没活够的。 她还要担心两个弟弟、担心刚在太仓立了足的坊民、还有楼府里的家将、楼云那些在 军里的族兄弟…… 王世强昨晚就站在赵端宁身后,显然已经是信重之臣。 他瞥了她一眼,没有揭穿她。 他认识她太久,知道要威胁她实在太容易了。 她其实是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的。 他以前在唐坊和她争吵,也是因为她偶尔感叹,说是大宋怎么不和金国结盟去打个蒙古小部落。 所以他觉得,她其实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什么风骨节操的。 她就算和陈文昌订了亲,好得不行,他也从没当回事,这两人当然是走不到一起的。 他没有出声,赵端宁身边的甘老大人、江都指挥使、吏部尚书、礼部尚书、枢密副使 等人就更不会出声。 昨晚太子病重,韩宰相在急召进宫的路上被伏兵擒杀。他们已经是胜券在握了。 楼云如果能痛快点投降,大不了让他去韩府抄家嘛。 “郡夫人,你的意思是……” 赵端宁终于开始暗自思索着: 难不成这很漂亮很讲义气的郡夫人是在向他暗示,国夫人之类的她不稀罕? 她当初舍命来救他,其实是对他早有情意? 楼云死不死的她不在乎,她直接想要个淑妃、德妃之类的妃位? 听说夷女都很奔放,没有什么贞节观念的…… 就在赵端宁还在纠结的时候。楼云在城门上终于看到了季青辰头上的银凤九尾钗。 看到了谢皇后昨天从自己头上拨下来,插在她头上的珠钗光泽。 …… 和宁城门沉沉地开启了。 季青辰按捺着逃生的狂喜,转头看了过去。 她看到了楼云的身影。 只不过,当她看着楼云抱着晋王从城门里走出来,她的狂喜变成了喜忧参半。 当楼云扶着两岁的孩子献上了玉玺,教着他给新君施礼磕头时。她连喜忧参半都没有了,她就觉得前途暗淡。 皇城里恭贺新君登基。天下震动。 季二郎从太仓赶过来直奔学士府。她也已经拜见过谢皇后,从宫里出来。 她拉着弟弟的手,感叹着他们以前一起看过的走私汉书。 书上都写着。比北伐金国、消灭蒙古什么的更头痛的,还是内斗。 “阿姐,你别忧心。新官家已经给云相公加了翰林大学士的衔,虽然眼前不会让他参予政事。但也没有问罪的意思。” 季青辰知道“参知政事”这样相当于宰相的实缺官职,看着楼云抱着晋王走出来时。赵端宁是绝不会给他了。 两岁小孩子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 楼云真脑残。 “青娘…” 过了三天,楼云从宫里平安回来了,抱着她失笑着,“你这是怎么了?” 季青辰忧愁地看着他。自我批评着,道: “成婚都快两年了?我还没怀上……” 所以他对那二皇子挺有父爱的? 她和他一样想保住赵扩的一个儿子,至少他晋王也是谢皇后的儿子。 但她完全没想过楼云会这样摆明了要保护这个孩子。 “我们成婚两年。除了去四川,不时就要被你赶出房去。又因为官家的丧礼不能同房。你怎么就担心这些了?” 在楼云的哈哈大笑里。她只能委婉地劝说。 他难道不觉得,他这样的年轻大臣在晋王身边,那不就是给小皇子惹事吗? 赵端宁虽然是个温和人,但做皇帝的人不可能真温和。 “我放心。我是支持秀王世子登基的。他心里明白。” 楼云说出来的话,让她吃了一惊。 然而不用楼云再解释,她早有的猜测顿时解开,她也就明白她没发现谋反阴谋,这完全不是她的错。 她进宫去“劝降”谢皇后时,谢道清压根没多少惊慌之色,完全是一脸如释重负。 做了宫卫御领的谢国纲也很安心地表示要解除武装,迎接新官家进宫。 “辛苦郡夫人了。” 这位皇后只是这样笑着,表示她随时可以下诏,说清皇子年幼,不能治国。 秀王世子继位那当然是官家生前的意思。这完全是名正言顺。 她拿出了早就写好,还盖了凤印的皇后诏书,交给了季青辰。 这简直就是白白送给了她一份劝降大功。 在季青辰还在发愣的时候,谢道清又转头看向满脸是泪的阎淑妃,劝着道: “端宁他为人温和慈爱,不会刻薄我们和安儿。端和做了大长公主,我们也不愁在宫里没有人说话了。” “是,皇后娘娘。” 阎淑妃以前没有太多主张,现在仍然没有太多主张。 她的亲子晋王赵安,如今还在垂拱殿和赵端宁这堂叔说话。 虽然两岁小孩子以后会很辛苦,但比起太子赵平病重而逝,贾贵妃太过伤心弃世。韩宰相在皇城外玉津园夹墙中被杀。 赵安已经是很幸运了。 “皇上……” 季青辰进了垂拱殿。 她把皇后为晋王准备的禅让诏书呈上去时,眼睛瞟过了楼云和他身边的小晋王。 她很果断地就把秀王世子改称了陛下。 楼云向她微微而笑。 她真的很想无视这人,谢皇后送她离开坤宁宫时还在感叹。 “官家临去时,把安儿托付给了楼相公。而不是甘老大人或是陆老大人,官家和楼相公果然也算是知心了。” 楼云都不和她说这些。 “郡夫人辛苦。” 垂拱殿上不仅是楼云笑了,殿上的赵端宁和一干谋反叛臣全都笑得很欣慰很高兴。 大家纷纷表示谢皇后果然贤明识大体,郡夫人跑了这一趟真是劳苦功高。 赵端宁拿到了让位诏书,马上让自己的正妻全氏去拜见皇后,问一问皇嫂对哪几个尊号比较满意。 给皇嫂上尊号要慎重要走流程,谢皇后的权威还关系着他这皇位够不够名正言顺。 但他表示,给季青辰升官他完全没有压力。 楼云还不是翰林大学士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端仪国夫人了。 而她随后出宫回到了楼学士府,坐在房里等着楼云回家,独自琢磨着谢皇后和楼云的表现。 她就明白,楼云果然是不反对赵端宁继位的。 谢皇后也不反对。 否则,楼云在山东有李全,在西南到临安的长江江操军中也都有族兄弟。 他要反对赵端宁宫变,在京城附近的太仓里,他也能调用她季青辰从唐坊迁来的护坊坊丁。 甚至能调用纪老二做团练的平江府水师。 但他只运了铜炮。L   ☆、315 打击报复(上) 春元节的宫宴上,季青辰一边和许淑卿说话,一边听着各桌上的女眷们的低语声。 她们拐弯抹角地互相暗示着、打探着,为儿女和亲戚重新议定着一门又一门的亲事。 这也是宫变后的重新站队。 “王大人大伯的嫡女,想和二郎议亲。” 许淑卿有些困惑, “二郎拒绝了倒不奇怪,倒是云相公昨天突然让人知会我,让我拒绝这事。还有上回陈家和王家议亲的事,听说陈家也突然推迟了。这……” 这当然是楼云的意思。 “……” 季青辰没办法和许淑卿解释,楼云一直在追问,王世强在宫变那晚到底怎么着她了。 她难免有些心虚,烦起来全怪他把谋反的事瞒着她。 他在她面前委屈装贤夫,背里地就暴跳如雷。 “夫人,云相公他最近脾气不好……” 楼叶前几日跑来见她,偏偏又来了个欲言又止。 她想偷偷打探楼云的心思,楼云书房那扇一直对她开着的后门居然打不开了。 最近他一直和西南那边的土司信件来往嘀嘀咕咕,她还真担心他要弄死王世强。 拒绝亲事都是小事了。 “阿姐,外面有流言说,官家当初把陈王托付给了云相公,也叮嘱过王大人?” 许淑卿和大长公主走得近,所以消息灵通。 季青辰深知王世强才不会管陈王的死活,这时却正色道: “若不是有王大人,事情岂能如此顺利?事情顺利,就是王大人对先皇的忠心了。” 楼云和王世强都算是先皇自己提拔起来的。 甘老大人、陆老大人这些政事堂的老臣,一定会保他赵家的社稷。 但未必一定会保赵扩的子孙。 所以。楼云更觉得王世强活着多余吧? …… 春宴上,全皇后召了楼鸾佩坐在了身边说话,果然是荣宠非常。 王世强已经得了旨,领军出了大散关和西夏军汇合了。 而且,他领的川陕军里有一万西南峒丁。 楼云不能去领军,却不像前些日子那样闲置,他时常被官家召去询问西南之事。 季青辰因为和赵端宁以前就关系好。还能帮他在全皇后面前走走夫人路线。 她不仅有被全皇后慰抚的殊荣。趁机还和谢皇后说了几句话。 回来后,她反问着许淑卿道: “海兰在金国的孩子,听说最近也在生病?” “瓦妈妈写了信过来。说是那孩子难保住,海兰最近求了国主下旨,让几位全真教的真人在各地为皇子设醮祷福。” 听到这些,季青辰觉得赵端宁他们商议着和西夏结盟北伐挺有希望的。 反正李全在山东已经上了奏表。提了一下山东诸军以前在楼相公的领导下合作愉快,有利于和金兵作战的往事。 楼云迟早就得复职进政事堂了。 他最近在府里。已经是天天在书房里点灯,召了二郎和门客一起商议军情。 川陕军出大散关,山东军出济州夹击金国西京城,这是已定的计划。 只不过。楼云表示官家不可能让他去山东领军,他打算在京城里做后勤。 除了在海船上向济州运粮,他也安排从长江向西南运军械。 “王大人在西南。独力难支,太过辛苦了。” 尽管他如此义正辞严地表示要忠心为国。却让她严重怀疑: 楼云是不是想趁机让王世强吃了个大亏。 最好死在西南不要回来了。 没料到,事情真的发生后,她完全不相信楼云会蠢成这样。 “西夏那位垂帘的太后被幽禁了?” 到了五六月的时候,她在端和大长公主府上听到这个消息,吃惊不小, “王大人呢?” 王世强不是胜了一场后,到了西夏边州城里和西夏军商议进攻的方略? “他受伤逃回来了。多亏他机警,有了黄河帮里的程家给他暗通消息,他一听到那位太后的消息。马上就从边州城闯关回大宋。” 要命的是,金人居然得到了他的行踪,从边境上派了追兵来围堵他。 王世强被金兵追杀中箭。 要不是正好有一队宋兵巡查接应,他差点死在了大散关之外。 “那位西夏罗太后和亲儿子争斗了几回,这回亲儿子总算被她杀了。结果她那侄儿马上就翻脸围宫把她幽禁。番人完全不长脑子吗?母子争权是小事,杀了儿子岂不是断了自己的手臂?侄儿难道还比亲儿子好操控?” 朝堂上当然是人人焦头烂额。 比王世强还熟悉西南军务的楼云马上被召去了宫里,他临去前和季青辰说了,晚上不用等他吃饭。 “……” 季青辰偷窥着他一脸兴高采烈,以前的憋屈一扫而空的模样。 他这是为重新起用而高兴? 还是王世强死拉死拉地觉得高兴? “云相公他……” 她召了楼叶大管事来,忧心仲仲地问着,“他最近难道和金人有来往?” 否则金人怎么就那样凑巧得到了消息? 楼云疯了吧? 王世强顶多就是摸了摸她的脸,搂了下她的腰,她也觉得王世强位高权重后,估计又经了楼鸾佩调教,穿衣打扮和长相气质更出众了些。 那晚他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她真不觉得吃亏。 “夫人,绝无此事。” 楼叶这回不欲言又止了,严肃解释,“那队把王大人接回大散关的宋兵,还是咱们西南的一队峒丁。云相公岂能和金人有来往?” 他越是这样斩钉截铁。 她就更怀疑。 关记在江北榷场里有生意,和金人有来往很正常。 这样断然否认,真的不是心虚吗? 也许就因为那队接应王世强的宋兵是峒丁,证明了西南土司们对大宋的忠心。 赵端宁知道事不适迟,马上接受了楼云的提议。 宋军出西南,攻打西夏。 “西夏新王已经向金国求和了。势必不会和咱们联手,咱们就只能抢占黄河上的西夏军州。” 楼云从宫里回来时,满脸欣慰的样子。 他虽然不可能马上领军,但出些主意新官家愿意听就很安心, “蒙古虽然是金国蕃部,却不可能完全听话。必定还在攻打西夏。咱们当然就要趁机渔利。否则西南调动了一万峒丁,现在突然让他们空手回去,以后再要召集就不容易了。” 深夜里,季青辰一边端了热汤让他喝,一边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她觉得楼云背地里必定做了什么,比如那一队峒丁绝不可能是凑巧。 难道他暗地里把王世强的行踪透露给金国,然后又叫了人去接应? 想把王世强往死里整,又暂时不整死的样子。 他明显就是幸灾乐祸。 ‘青娘,我要去王大人府上。你……” 过了些日子,楼云突然说起了他要去王世强家里,看看回来养伤的王世强的情况,交流一下同事和亲戚的友谊。 因为怕季青辰多心,他笑道: “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干什么?” 季青辰深知楼云现在的心思。 王世强要是断了胳膊断了腿,命在旦夕,他可能还有兴趣去围观一下。 但现在这样背上的箭伤,又死不了人。 楼云才不关心。L   ☆、316 打击报复(下) “云相公来了?” 王副枢密府里,主持家务的楼鸾佩也很意外。 亲戚来探病当然是好事,尤其是王世强这阵子正怀疑楼云。 他间接就怀疑她这个正妻,有怀疑她和奸夫勾搭要把他当成武大郎毒死的倾向。 好在他还知道眼下要和楼云同舟共济,保住新官家登基后的第一次北伐胜利。 “季夫人也来了?” 王世强这阵子直接就住在了楼鸾佩的正房里卧病养伤,也没召侍妾江止云侍疾。 “请他们进来吧。” 他听说季青辰也来了,突然就放了心。 楼云和楼鸾佩要毒死他这个武大郎,季青辰难道就干看着? 她会先掐死楼云这个西门庆! “好。妾身来安排。” 楼鸾佩很愿意丈夫和娘家的堂兄关系缓和,她也知道王世强现在的当务之急, “妾身会和季夫人提一提那几门亲事。听许娘子的意思,季夫人是愿意结那几门亲的。” 她非常谨慎地让成管事引着楼云夫妻到了内宅。 隔着屏风,她请了楼云进了王世强养伤的屋子。 季青辰这时刻就要赞一句楼鸾佩分寸极好。 病床一侧隔着薄绢绣鸟纹座地大屏风,摆着黄梨木的一方几两绣墩。 她就和楼鸾佩一起坐在了屏风后。 茶香细点,样样精致,她没心思和楼鸾佩寒暄,竖着耳朵听楼云说话。 结果,楼云十句话里只有一句是探病。九句是在向王世强索要一个妾室。 “……”、 王世强很勉强的笑声传来,“不过是个小妾,楼大人既然喜欢,明日我就让鸾佩备一顶轿子送过府去吧。” 富室官家之间转赠小妾是很普通的事。 前朝苏东坡把怀孕的小妾送给了好朋友,就连死了的大韩宰相韩宅胄,也有传言说 他的母亲当年是怀着孕被送到韩府的。 但楼云这样不打招呼地上门强要,临走还要催促明天就一定就要。 楼鸾佩都是一脸疑惑发愣的神色。 王世强却是形势逼人。不能不答应的。 “……” 季青辰无言地告辞。跟着得意洋洋的楼云回到了楼学士府。 第二天,她果然收到了楼鸾佩替她丈夫用小轿送过来的美妾。 就是那土司关姓的女儿。 “楼春写了信给我,说他这回跟着西南峒丁一起整兵时。有个夷寨子里的峒丁头目一直在打听她。他们既然是同一个寨子出身。自然是有情了。” 楼云觉得自己真是太好心了。 “她是寨子里和商人换盐时被带出山来的。商人把她送给了王世强。土司知道她是夷人,就和她认了亲。王世强的侍妾不少,少一个也不会怎么样。” “……” 季青辰无言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 “我昨天离开王府。请楼夫人去问了这位关夫人,是不是愿意回去。她确实说有旧相 好。” 楼云在王世强府里必定安排了眼线。早就问过了她。才这样直接上门去索要。 他肯定也知道,王世强是挺喜欢这个侍妾的。 “这夷女是你要求他抬进府的,现在又要了回来……” 她不好把这话说出来,楼云的心思难不成是: 王世强敢碰他的老婆。他就敢把他整得半死,再顺手抢他一个女人。 “青娘,我早晚是要去济州的。” 楼云的书房后门居然又能打开了。楼云牵着她的手坐在了书房里,此时他的脸色却并没有多少喜色。反是叹了口气。 “我看王夫人在家里的情况不太好。你小心一些,有事就离开京城去太仓。实在不行 去唐坊。我会去接你的。” 她琢磨着楼云的话,渐渐有些警觉。 他的意思是,王世强还没有死了和楼鸾佩和离的心? 他是来真的? 她以前那样多心,并不是蠢? “楼大小姐,她哪里不好了?” 季青辰心里酸溜溜,却还是摆出了正经脸问出了疑惑。 隔着屏风,他连他楼妹妹的脸都没看到吧,他就能感觉到她处境不妙了? 这还真是心有灵犀…… 楼云深知这些话说多了就是等着被家暴,他笑着起身搂着季青辰,要拉她回房。 季青辰羞啐着他,拖着他逼问。 夫妻俩腻腻呼呼地纠缠在一起,一室皆春。 就这样形影不离了两三天,季青辰突然想明白了。 宫变之后,王世强还是没有进过楼鸾佩的正房。 他现在躺在正房里,那是因为他伤重什么都干不成。 楼鸾佩只要没子嗣,王世强要和她和离就总能找到借口。 …… 想起楼鸾佩还上门警告让她疏远王世强,季青辰觉得,她是得有多喜欢王世强,才找了个这样和她不是一条心的男人做老公? …… 趁着楼云有时间又心情好,她提起了陈家文济要娶王家庶女的事。 陈洪很想结这门亲,碍着楼云不肯松口,又求到她面前来了。 楼鸾佩前几天在屏风后还和她说了一次。 “陈文济虽然不是长房,却也是嫡子。至少也得配个嫡女。” 楼云总算明确表达了意思。 她当然不会不长眼地说,陈文济那嫡子的身份就和王世强的庶妹相配,才是门当户对。 王世强如今有了枢密副使的衔。王世亮也是吏部的郎中了。 以前她一提这些议亲的事,楼云看她的眼神就是她不帮丈夫帮奸夫。 他这回抢了王世强的妾,又让陈文济娶到了王世强那一房的嫡女,总应该满意了吧? …… 楼云越来越忙,但他干脆利索地要走了一个小妾,楼鸾佩就更加坚定地娘家路线。 她在大长公主府的立秋宴上,向季青辰表达了一下疑惑和催促, “谢国纲谢大人虽然退了宫卫御领的职务,却也是要调去济州了?二郎虽然前程大好,与谢府的嫡女倒也相配吧?国夫人还请在云相公面前劝说一二为好。至少把陈文济的婚事马上成了才行。” 四明王家和陈家、季家、楼家、谢家的各种联姻,当然都是为了在开战之前整合利益。 这才更方便在军中互相配合。 目的无非二者,立功和保命。 季青辰毫不怀疑,如果楼云愿意,王世强是恨不得把自已那一房的嫡女嫁给楼云做妾的。 就是为了在战场上不要互相拖后腿,使阴招。 楼云已经接了旨,过几日就要去山东了。 王世强虽然回来养伤,川军和一万峒丁也在西夏边境夺占了三座军州。L   ☆、317 逐妾出府(上) 二郎也要去济州,季青辰知道有几门亲事必须在开战前订下来。 她不想看楼云那脸色,就只能曲线救国。 陈洪是楼云的死党跟班,楼云说什么是什么,但结亲这样的事情陈二夫人还是能说几句的。 宫里现在用不上柱妈妈,季青辰便借着立秋进宫向全皇后求了带她出宫。 陈文昌和肖抚宁都提了几回要请柱妈妈给老夫人看脉了。 “赏。” 全皇后是小户人家出身,为人谨慎。 她不仅没拒绝,还看在谢皇后的面上赏了柱医婆,又端正对季青辰笑着,道: “国夫人还请和以前一样时常进宫陪皇嫂说话,大长公主时常也提起你。” 她能做世子妃,这是赵扩当初防着秀王府的意思。 所以才为赵端宁选了这个出身普通的正室。 只不过因为韩宰相势大,赵扩不得不依靠宗室。 最后还是让赵端宁在四川有了展露器量的机会。 赵端宁没有投降失节,占了个首功名份,却没有抢人家的功劳。 至少在楼云、王世强这拨子有才干的能臣看来,比起两岁小太子,立个长眼睛的秀王世子不会让他们的富贵再等十年。 和谢皇后又说了几句话之后,季青辰退出了皇后殿。 没料到,在坤宁殿外的花圃间,她居然遇上江止云。 “国夫人。” 江止云如今也有资格进宫,她容色一新,恭敬地向季青辰行了礼,道: “止云能有今日,全赖国夫人当初在成都府的相救之德。” “……” 季青辰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楼鸾佩娘家堂嫂的身份。但她也没绝没有意思被江止云当成刀把子卷进王家的妻妾之争。 “这是王大人的运筹之功,哪里又有我的事?” 她这边疏远着江止云。 回府第二天,那边江府大房的成夫人就请了她去江府里看中秋节的花灯。 她索性就和楼云说了,中秋让他一起出门去陈家。 “反正过了这灯节,你就走了。” 楼云连忙献殷勤,表示走之前一定天天陪夫人,夫人去哪他去哪。 中秋趁夜到了陈家。陈洪果然也在。他在外堂很高兴地和楼云说着家里的亲事。 “王大人一直在催促成亲的日子……” 他小声提了一句,见着楼云没兴趣,马上又转了口风。谦虚地表示中秋节很简陋。 然而,陈府里的花灯螯山简直就是南城里最华丽的。 让季青辰也看得目不转眼。 陈文昌最近很有钱,这事她知道。 他没有出仕,只是十天一次进宫为官家讲学。 按旧例。这类宫学侍讲的报酬是极丰厚的。 比如说有一位老大人讲了一年的学,回家后就用这报酬在家乡买了地盖了屋。 房子就有上百间。养了老婆孩子之外还有七个小妾。 但她也没料到有钱到这份上。 她离着陈府半里路的时候,就看到街坊口的灯山顶上一只丈高的走马戏灯,转动间人物、花鸟、殿屋、车马栩栩如生。 其下层层叠叠是罗帛灯、珠子灯、琉璃灯,甚至还有宫里赐下来的玉柱灯。 进坊后连锦不断的灯棚都是陈府扎起来的。家家户户在门前焚香拜月,一直到了陈府门前,她进了门就看到正堂前的第二座花灯螯山。 “老夫人在泉州时就喜欢看灯。” 肖抚宁这样解释着。 “山长也是一片孝心。” 她清瘦了些许,但唇边带笑。看着还是疲倦中带着些些幸福之意。 她一身夏衫绣裙,头上秋冠镶嵌玉石珠饰,都是京城流行的样式,披肩的帛带在秋灯光下宛如一缕清风缭绕织就天裳。 陈府里的灯山有两座,一座华亮灯山在正堂外遥对着陈老夫人的房间,另一座在侧堂遥对着肖抚宁的院子,明显不仅是孝心。 季青辰简直都要嫉妒肖抚宁命太好,完全不用攒嫁妆就嫁了个有钱老公。 她季青辰和陈文昌订亲时,陈文昌那时不是办亲事的钱都不够? 他也会送她礼物,但也没有这样的大手笔。 然而一想到楼云也给府里给她堆了两座灯山,外堂前一座,正房前一座。 从中秋之前要亮到中秋之后。 她顿时就觉得自己的福气也很不错。 成亲的时候,楼云还给她放了好几天的烟火,全京城都知道。 这样心里高兴着,她带了柱医婆进了内堂。 陈夫人五十许人,因为焦渴之症头上生了白发,面色枯瘦,眼中带赤,看起来就是身上有病脾气不好的样子。 前些日子陈文昌回来的时候,季青辰也听说这老夫人提了把肖抚宁打发出府另嫁的事。 好在陈文昌没答应。 但看到肖抚宁上前为婆婆挽袖诊脉,却惹来一个白眼的情形。 季青辰暗叹口气,侍候有病的婆婆是件不容易的事。 陈文昌在外面陪着楼云说话,内堂里还有陈洪的两个姨娘,几个陈家侄儿媳妇,个个都是在夸陈文昌的孝心。 夸得陈二夫人满脸是笑,似乎连病都不用治了。 “有劳国夫人了。老身这病……” 不用她提,陈二夫人就说起了陈文济和王家嫡女的亲事。 她马上就接话,表示楼云虽然是大媒,但他要去山东了,他管不上这成亲的事。 陈二夫人心领神会。 “那就定在秋日里就成亲吧。万事都已经齐备。文济的叔叔只是看着楼相公呢。” 陈老夫人如此老练识趣,季青辰很是高兴。 她没白带柱妈妈来替她看病。 她只是觉得奇怪,陈文昌以前可没有和她提过,要把老娘接到京城里来治旧疾。 他那时是巴不得离家里远一些。 免得婚后在她和爹娘之间受夹板气的。 想来如今他也是成家立业的人,果然和以前那由着性子来不一样了。 柱妈妈给陈老夫人诊了脉。开了方子,因为肖抚宁一直没有身孕,她央了季青辰暗暗请了柱医婆到自己房中诊了脉。 柱医婆也开了调养的方子,却向季青辰使了个眼色。 “怎么了?” 季青辰同她一起坐船回来,到了府和楼云一起赏灯时才请了柱妈妈妈过来说话。 “柱妈妈,是老夫人不好,还是肖夫人不好了?” 她觉得肖抚宁挺健康。被老夫人一个时辰横了几十眼都毫发无损的样子。 明月照人。花灯绚烂。 她淡妆轻抹,端了盏桂花汤啜着,楼云在一边长榻小几给李全写信。几上还铺着地图。 “老夫人的病是老症状。其实在泉州养着就好了。但肖夫人……” 柱妈妈皱了眉, ‘肖夫人似乎是被人下了药。体虚不好怀胎的样子。” 卟的一声,她措不及防,连忙把嘴里的桂花汤吐到了手绢上。惹得楼云失笑。 这类的事她听得不少。 楼鸾佩府里,江止云被下的药听说还是江府里的成夫人拿的宫制方子。 她绝没料到陈文昌家里能出这样的事。 楼云不算太诧异。 他搁了笔。叹了口气,站起来替她抚着背。 “我听陈洪提起过,也怪陈山长一直没娶正妻。陈老夫人是埋怨肖夫人的。上回陈山长回来,老夫人就说了肖夫人侍疾不孝。要打发她另嫁。陈山长没答应。” 她想了想。知道这事不可能他们这些外人去和陈文昌说。 柱妈妈留在她身边,帮着她好好调教身子。 她季青辰当然是身体健康,随时能怀上。 因为自己太健康。季青辰止不住都用小眼神怀疑着楼云,她一直没怀上。不会是楼云有问题吧。 正好楼云这些日子天天腻着她,她就以担心他肾虚要给他大补一回的名义让柱妈妈诊了脉,假假地开了补汤方子。 结果楼云也很健康。 季青辰终于放心了,这才想起肖抚宁的事,她也不能当不知道。 她找了赵德媛来商量。 赵德媛给老公找的工作单位是平江水师,离京城远,所以在这样的宫变大事里置身了事外。 她最近连番接了几封婆婆夸赞她的信,很是高兴。 “这件事,抚宁她似乎知道一点。” 赵德媛的话,又让季青辰吃了一惊。 “她没和陈山长提?” “……这怎么能说?老夫人现在正病着,脾气不好。陈山长都是逆来顺受,只顾着忙着找大夫。她哪里敢提?况且,就算这回揭穿了,难道没有别的招?她就想法子把那药量减了大半,只求不伤着自己的身子。” 按交情,赵德媛和肖抚宁才是真正的手帕交。 要传话也是她去传。 季青辰听她说得这样清楚,知道肖抚宁处境果然艰难。也难怪她悄悄请了柱医婆诊脉。 而陈文昌想必也是对得起她了。 否则,以老夫人现在的病和脾气,赶七八个妾室出府都是易如反掌。 “你放心。” 赵德媛笑着,“她现在也有些手腕了。” “……确是如此。” 肖抚宁要是没心计,就不会发现这事。 更不可能暗中使人减了药量还不叫老夫人发现。 她这边觉得肖抚宁将来做正妻是指日可待,楼云终于出发去了山东,王世强也要去四川了。 突然间事情就大变了。 陈文昌打发了肖抚宁出府,连娶她的下家都安排好了。L   ☆、318 逐妾出府(下) 就在楼云离开没几天,她接了肖抚宁的贴子,到陈家在西湖边的水庄子里赏秋。 “夫人。” 肖抚宁悄悄地请了她到了一条湖船上, “我能进陈家,陪着山长做了这两年的夫妻。全靠了县主和夫人的相助。如今我要走了。也要先和夫人说上一声。” “……” 季青辰坐在了席上,想着肖抚宁和她说的话,再看到女眷赏秋的宴面上乱成一团。 各府里的夫人们勉强镇定着,大丫头们发着颤护在了席前,席上有两位年轻的娘子已经吓晕了过去。 林宏志那应该充军发配的人,突然出现在了水庄子里。 她觉得,她真是把肖抚宁看得太简单了。 “小宁,当初是我糊涂了!是我对不起你——” 林宏志披头散发,一副潜逃回来的罪人模样,额头上还烫着流罪的金印,他虽然被七八个粗壮婆子拦在了水榭外,却还是在嚎叫着, “小宁,你跟我回去吧——” “他是怎么进来的!” 主席上的陈老夫人被气得脸色发赤,双眼盯住了肖抚宁,根本就是恨之如骨的模样, “这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她就知道,陈家进了个这样的二婚女,迟早就是要丢这样的脸! “老夫人还请保重身子。” 肖抚宁不痛不痒地站了起来,劝了一句后就低头不出声地被骂着。 外面的婆子们当然是她早就安排好的,林宏志也是她放进来的,她不想被陈老夫人整出个奸-夫淫-妇的罪名,叫她被陈文昌误会。 但她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甘老大人的侄孙女一直未配到合适的亲事。 甘家已经请了皇后作主要给陈文昌说正妻了。 甘老大人另一位嫡亲孙女儿,多年前嫁的是赵端宁的弟弟,如今已经是沛王妃。 她不想耽误陈文昌的前程。 赵德媛也受了肖抚宁的拜托,这时起身上前去劝说。 她明知道林宏志在赦罪后,是陈老夫人先寻来的,她现在却要劝道: “老夫人放心,这里都是亲近人家。断不会在外面胡说。只是这贼人在此不成体统。还是赶紧请外面的相公们进来,处置妥当才好。” 早就有中门外的小厮听得里面的动静,飞报到陈府前堂。 楼云去了山东。但陈家的亲戚可不少。 陈文济到底还是在赶在楼云离开前成了亲,做了王大人的妹婿,又请楼相公坐了大媒席,现在这赏秋宴的首席上。陈文昌匆匆站起,和陈文济一起去了后宅。 陈洪陪坐的就是王世强、王世亮、还有被召进京城来的季辰虎。 “林宏志?” 男客们听了内宅里闹出个贼人。都相顾诧异。 陈文昌带着人到了后宅,也不需要进水榭,就有跟从的管事、小厮们上前捆了林宏志。 “母亲切匆担心,此人是官家登基大赦时放回来的。” 因为是秋宴。水榭三面秋花一面水影,本就处处张屏垂帘,半露着满园秋景。 肖抚宁已经被陈老夫人的仆妇看住了。她向老夫人一礼后,默默走了出去。 季青辰暗暗叹气。握着许淑卿的手让她别出声,她们坐在一处,看着陈文昌望了肖抚宁一眼,在这当口上他什么话都不能说。 这时,没有正妻主妇的不方便就盖不住了。 他在外面,只能请了陈文济的新媳妇主持家务。 “叔叔放心,弟媳虽然年轻,但会和妯娌们商量着办。客人里有两位娘子受了惊,但有王夫人、楼夫人、季夫人帮衬着,今日这席不至于就散了的。” 王世强的嫡妹毕竟也是大宅里出身,见得外面贼人已经被拖走,连忙就安排受惊的娘子们去客院里休息。 再叫撤了残席,摆新鲜的茶食果品上来。 虽然想走的女眷不少,但陈老夫人明明又病又气,喘着气还在首席上撑着不走。 各府的夫人们不能不给面子。 王氏又求了两个娘家嫂子楼鸾佩、谢七娘子,再求了季青辰、赵德媛、许淑卿并他陈家、王家的姐妹们,到各席上陪罪安抚。 冲着王、谢、陈、楼四府的面子,京城里的官眷们到底还是没有一人告辞。 这席面要是散了,陈家的脸就丢大了。 到了晚宴时,外面男客席上请了瓦子里最近正红的戏班子,女客席上也请了最能逗乐的四个说书的女讲唱,并两位说道情的女道士,两位讲变文佛经的女尼。 两天的赏秋宴,这才留住了女客们没有当晚就回京城。 “这是怎么说的呢?” 毕竟是外人,季青辰和赵德媛比邻而居,只能坐在一处客舍里摇头叹息,许淑卿带着孩子去和季辰虎说话去了,只留了她俩两人。 “审一审,林宏志就自然招了。他和肖抚宁没有奸-情。” 季青辰觉得陈文昌必定能想明白。 林宏志是老夫人找来的,老夫人本来只是想找个家里没客人的时候,叫林宏志在肖抚宁的院子里被捉到。 这事情不会传出去,陈文昌也会赶走肖抚宁。 现在肖抚宁抢先出手,叫林宏志在这席上闹了出来,林宏志拿了她的钱自然就不会胡说,陈文昌不会疑心她出墙。 但这样在亲戚客人们面前闹了一场,她也是必须得离开了。 “那年成亲的时候,山长和我说,不娶妻,和我做一辈子夫妻。” 肖抚宁笑得满足, “有这句话我就够了。” 季青辰记得,肖抚宁在秋日的湖船上,是这样平静地说着,“山长他上回做了晋王府的侍讲,新皇登基后,老夫人为山长好生担心。” 如果娶了甘大老人的侄孙女做正妻,陈家就可以安心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安心做个侍妾。” 赵德媛含了泪, “陈山长早答应娶了甘家的娘子做正妻,也不至于如此。” 甘家的这门亲事,陈文昌前些日子进宫为新官家讲学时,官家还开了口暗示过了。 陈文昌一直没答应。 “阿姐。” 许淑卿回来时,果然也带来了林宏志的消息, “说是记恨肖娘子当初告他的事,所以故意来陷害。打了几棍就全招了。那边陈山长拿了贴子,叫伏虎把人送到仁和县衙去问罪了。” 待得赵德媛离开,她迟疑着,又道: “阿姐,王大人说想见你。” “……” 季青辰一惊,凝视于她。 许淑卿回看着她,仍然迟疑着,道:“是江姨娘来和我说的。我本来没理睬。但王大人说,林宏志这事是不是阿姐你在其中动了手脚?”L   ☆、319 三嫁姻缘 季青辰没空理睬王世强。 除了她自己府里出了一件麻烦事,让她几日睡不安寝,接着还有肖抚宁的出嫁。 连陈文昌过了陈家庄子,从她的马车边路过时,都诧异地打量了楼府的随从一眼。 他不明白她来干什么。 肖抚宁的新夫家,季青辰并不陌生。 当初她在陈家田庄子里设了个蒙学,请了个来京赶考的学子当塾师。 那人是陈文昌的朋友。 这些年屡试不第,他已经死了考科举的心,因为没脸回家乡,他把蒙学搬到了村子口,把附近七八个村子里的孩子都招进来读书。 蒙学又有附近小地主捐了几亩学田,养家糊口足够了。 季青辰坐了车,看着肖抚宁坐了花轿,吹吹打打,以娶正妻的礼进了门。 她带着的嫁妆有七八个红木大箱子,听说还有田契。 赵德媛不忍心来看,季青辰觉得她抗得住就来了,反倒是谢七娘子久闻了肖抚宁以妻告夫的大名,这回跟了过来从头看到了尾。 回程中,谢七娘子在车子里笑道: “行了。她也能踏实过日子了。” 她挑了帘,侧头回看了陈文昌送了嫁后,骑马离去的背影, “也不知她是怎么和陈山长说的,这一回他居然一声不吭就给她安排了另嫁。要我说,她如今有这样的手腕,要不是根底差了些,又错嫁了一回,谁说不能和陈山长匹配?” “……” 季青辰默默点了头。 陈文昌有没有在嫁妆里补贴肖抚宁她是不知道。 但肖抚宁这些年在陈家管家事,陈文昌这两年又赚得多。她手上无论如何都攒些了体已了。 “好在我爹爹已经过世,不用再为我伤心。” 肖抚宁唯一牵挂的就是这一件事。而季青辰也曾经安慰过道: “那人是我见过的,也打过交道。是个实在人。能和你说些话。” 除了穷了些,其实和肖抚宁很般配。 那人几年来一直独身未娶,不用去向陈文昌打听,她都知道这人肯定是不愿意娶目不识丁的村妇或是商家女子。 书香家的女子要不是肖抚宁这样的处境也不会嫁给他。 人离乡贱,他无亲无故。无财无势又功名无望。 只守着一处小小的蒙学。 也许谢七娘子说得对。肖抚宁嫁到这里,总算能踏实过日子了。 季青辰却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太踏实了起来。 “要不要去我府上?” 谢七提了一句,季青辰摇头推却了。 谢道仪没有疑惑。反是拉了她的手,安慰了一句,道: “全皇后是小户人家出身,不如堂姐心里懂分寸。她娘家想在这一朝起来。就离不了要和朝中大臣联姻往来。你们家没有女儿嫁到全家去,二郎又不答应全家的亲事。她还以为你是看不上她娘家了。” 谢七娘子是让她别理就好。 “我看你心神恍惚的。早点回家去吧。” 季青辰坐在车里,却想着全皇后娘家有人递了话过来,想把族亲家的女儿送给楼云做妾。 这样的事,以前并不是没有。 但那时她在谢皇后面前得宠。人人又知道她是夷女出身,所以她无视几回后就没人再提。 至于楼云那边,每回她刚听到这样的风声时。楼云就自己处置好了。 如今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所以,季青辰在马车轴被撞断。不得不出了车,上了大街边的酒楼包厢时,她就一边看着包厢里的王世强一边感叹: 她最近果然是心神恍惚,明明是要防着王世强。 今日却被他捉个正着。 “坐吧。” 王世强一身白底湖石纹的道袍常服,笑坐在了方桌边, “你那马车总要一两个时辰才能修好。” 他在大散关外挨了三箭,现在虽然养好了伤,但还是能看出一些精神不济。 季青辰虽然不能说你又来找死之类的话,也忍不住叹道: “何苦来?我暗中见了林宏志两回,只是为了他发配的地方是合州。” 她可没有插手陈文昌家里的家事。 她和陈老夫人几乎同时发现了林宏志回了太仓,那是因为章老大做了押司。 赦罪犯人回来,他那里都有本帐。 陈家和她同时知道了林宏志的行踪,这很平常。 “安丙给我写了信,说了你在西南私设军械工坊的事,我只是打算问清楚,难不成我还会去告御状?” “我不过是找个由头见你罢了。我难道还要怕安丙?” 王世强笑着伸手,推了推桌上早已经沏好的茶盏,示意她坐下来,笑语着, “我马上就要去西南了,你也不想我?以前我离开唐坊回家时,你就要和我吵闹的。为了我不能陪你,你砸过几回茶,说过几回分手?” “……” 季青辰听他突然提起旧事,心中一窒。 “刚才看着肖氏出嫁,你心里不好受了?” 王世强凝视着她, “我过来陪你说说话。” “……” 季青辰心里未尝没有后悔过,当初和王世强谈恋爱时经验太少,闹腾得太厉害。 但她可以改的。 她和陈文昌在一起时就没有这样闹腾。 也许没有楼鸾佩,没有楼云那狗腿子,她可以慢慢成熟一些,和王世强好好做夫妻。 包厢门外有家将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王世强的人,而不是她的人。 她这回出来,因为不想叫人知道是她去看肖抚宁出嫁,所以没带家将。 她只带着一名仆妇和楼下四名护车的小厮。 “楼云他,他和王夫人早没有私情了。他是觉得心里内疚,所以才帮着王夫人结了和你家的这门亲事。” 她只能这样解释着。 她不会说私奔这两个字。 楼云心里不愿意陪着楼鸾佩去成都府。 正因为他不想回去,他和楼鸾佩就没有了将来。 “我知道。” 王世强明显比当初刚知道这消息时平静多了, “鸾佩她妆盒里有每月给楼云写的一封信,信里都是在骂他。她也就是心里不甘罢了。” 说到这里,他站起来,摊手失笑着, “我是男子,又是受欺的庶子,尚且都不敢弃家而逃。更何况她一个诗书大族,内宅长房的嫡女?她自己也明白,真要做出这样同姓私奔的事,她必定是要后悔的。” 说话间,他缓步走了过来。 他站在了她面前。 “安丙太多事了,你不要管他了。” “……” 她尽力在转移话题,没料到还是被他提了出来。 幸好她还记得楼云临走时反复说过,不要为了些婚前的旧事影响夫妻感情,否则他回来大家都活不成。 所以她才没有本能地继续转移话题。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盯着王世强,道: “你在西南那边私设军械工坊干什么?被查出来会连累我。” “我知道。我不是很小心?除了安丙天天找我的麻烦,谁又知道这件事?” 王世强笑了起来。 他弯了腰,看向了她。 “今天怎么这样不小心?你这些日子一直防着我。听说,你要给楼云要纳妾了?” 季青辰表面上镇定,心里也怕在这里被王世强灭了口。 更何况,楼云纳妾的事,本来就不是皇后娘家得势不得势一个原因。 她贴门站着,此时更感觉到了门板的秋寒。L   ☆、320 请君勿娶 “济州李全那边也私设了工坊,楼云不也知道?他都没说什么你怕什么连累?这都是为了战时万上接济不上的原因。” 王世强就像是当年哄着她不要乱发脾气一样,柔声笑着,“你要害怕的话,等这回战事一完,我就停了就是了。” “又胡说!” 她早就不相信王世强一次又一次哄着她,说着一直留在唐坊陪她。 更何况是多年之后,这样形同谋逆的事。 “李全那人心太大,一直都有自立的意思!” 她瞪着王世强,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造工坊没有工匠也根本造不起来。楼云就随便他了。你难道也要自立?你不知道王家几百口都指着你?你要闹出这样的事,我们这几家的人都要被你连累?” “你不是不打算告御状?” 王世强笑着看她,仔细观察着她变幻的神色, “这事你也没和楼云说吧?青娘,这件事你要是的楼云提了,他会把你一起卖了。他和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你胡扯什么!” 她一把推开了他,有些焦虑地在桌上端了茶、。 她为了这件事其实在心里忍了好几天,查清时楼云又离开了京城,她才会急忙召了季辰虎回来商量。 她想压一压心里的焦渴,端了茶在唇边,却又清楚知道绝不能碰王世强给她的饮食。 谁知道有没有下药? 安丙在合州已经被王世强参了一本,说他督战不利,贪墨军资。 王世强是要杀人灭口的。 碰的一声,她就把茶盏丢到了桌面上,茶水洒了大半盏出来。盖子滴溜溜地转着直接砸到了地上。 一声刺耳的脆响,砸了个粉碎。 屋子里一时都寂静了下来。 她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和王世强在一起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吵着,闹着,一边哭一边摔着东西。 就因为王世强要回明州,不能留在唐坊陪她。 “青娘…” 王世强其实是个能忍的性子,他也会在争吵之后。从身后抱紧了她。在她耳边反复地哄着她, “我和楼云不一样。我不是科举士人出身。我要是立了大功,只怕兵马还没到西京城。朝廷马上就要召我回去,夺我的兵权了。” 他在她耳边低语着, “楼云不就是防着李全?李全迟早要死在他手上,你信不信?” “……” 她的手压在了桌上。手掌下都是四溢的茶水。 她微闭了眼,想着的是陈文昌和甘家的婚事。还有全皇后也不知哪一门子的远亲寒家,送出个妾室给楼云。 “王大人对楼大小姐倒是用情颇深?” 她冷笑着转了头,不耐烦地推开了王世强, “陈山长要娶甘娘子了。我这边也没彻底拒绝那妾室,反倒是你王大人——” 她冷冷打量着他, “怎么。王大人舍不得楼大小姐,宁可在西南私设军械坊准备自立了?我听说江国公一直在提婚事。楼大小姐没有子嗣。江国公说要是止云娘子不行,江家还有嫡女可以嫁过去做正妻?” “我难道是为了这个?” 王世强被她推开了也不介意,反倒好整以闲地重新坐了下来。 “妾不能为妻。没有扶正的道理。秀王府还有未成年的女儿,我要是用亲事来取信官家。何不现在就去秀王府求亲,多等几年娶进门就行了。” “……” 又是一阵沉默后,季青辰终是觉是心疲,含泪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样,何必扶赵端宁登基?再等十年,等太子登基……” “妇人之见。” 王世强竟然沉了脸,拂袖站了起来, “外臣统军在北,任是谁官家都会忌讳提防。外臣如我、如楼云要想得个善始善络的下场,要么就败死在外,要么官家自己能御驾亲征。” 她听到这里,腾然抬头看他。 对视半晌后,王世强失笑道: “你和赵端宁一起逃过命,你觉得他会有胆子御驾亲征?” …… 季青辰召了三郎回京城,不过是密议王世强私设工坊的事万一被发现,他们三姐弟 要怎么办。 “去金国?” 许淑卿抱着孩子想了想,觉得有亲戚在金国,不去白不去。 “……” 季青辰摇头否决了。 蒙古都在打西夏了,去金国谁知道是不是死得更快。 “唐坊可以回去,出了海二十里,明州水师不是我们唐坊的对手。” 季辰虎仰着头,看了半天的屋顶, “但楼家的那些兄弟不习惯走海。是累赘。” 季辰虎理所当然把楼家和唐坊分开了算,季青辰听在耳朵里未尝不觉得古怪。 这时候她心底更清楚了些。 那怕她嫁给了楼云,她还是季家家主, 而楼云还是那些楼氏兄弟们的主心骨。 两家结了亲,将来要怎么寻一条把日子过好的活路,其实也要商量着来。 “在大宋或者是往金国,咱们都离不开楼相公,但要是从泉州去南洋……” 她心里早已经盘算过,知道只有一条退路: “去南洋?和陈家一起?” 当初她和陈文昌订了亲事,除了她和陈文昌的情份,不就是为了将来有条退路? “要是二郎在这里,他会说把四明王家撇开了才行。” 许淑卿压根不想去泉州,不愿意去南洋,觉得这完全是王世强的事。 季辰虎却显然对出海更感兴趣。 他看了一眼许淑卿怀里的狗儿,做爹的只会和女儿大眼瞪小眼。他摇头道: “这肯定不行。” 季青辰也点了头,苦笑道: “工坊是唐坊的,工匠是唐坊教出来的,军械图是唐坊的,黄氏货栈、关记货栈、姚记货栈、陈家的八珍斋都给西南供了货。各家都是亲戚姻亲。现在说只有四明王家才知道这私设军械坊的事。这怎么说得清?” 更何况,官家本来就防着楼云。 “难道就让云相公纳妾?” 许淑卿觉得,季青辰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事? “阿姐,这要是真纳了妾,这才是个开头。” 季青辰坐了车出了府,向宫里去的时候,心里明白许淑卿话里的意思。 官家要是猜忌,送个妾这样的小事根本都不算是试探。 以后只会越来越难忍。 她一连拜访了几户亲戚旧故,去了谢府拜见谢老大人和谢尚宫,去了大长公主府见端和,甚至去了宫里拜见了谢皇后。 王世强离了京城,临别差人给她送了一封信。 信里面写的不过是这些年他从大宋运到唐坊的东西,还有他从唐坊运到大宋的东西。 这里面违律犯忌的东西,都够她和他一起砍几回头了。 他当然是胸有成竹。 她不会出卖他。 他和她不是夫妻,但她和他确实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她沉住了气,把这信放在烛上烧了,写给楼云的家信都是说家里一切都安好,让他在济州放心。 官家猜忌的事,他心里当然有数。 前线的战事越来越急,每每听了一回大胜的战报,她在家里就是一夜无法入睡。 她想不出怎么劝赵端宁御驾亲征。 又怕死又想一直做老大,这就是皇帝的软肋。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她一直没有明确拒绝那名妾室、 她在楼府里甚至开始准备妾室的院子。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一直淡定的楼鸾佩沉不住气了。 她派了乳娘送了口信过来。 “我家夫人说,国夫人何不去问问陈山长?” 陈文昌还没有答应娶甘家娘子呢,楼府里何必等着纳妾? 季青辰明白,楼鸾佩深知一损俱损的道理。 陈文昌退让了,接着就是她季青辰退让。 楼云纳妾了,接下来说不定就是王世强要休妻另娶了。 王世强敢在西南私设军械工坊,他要休妻娶秀王府的郡主,他可不是干不出来。 “我去找陈山长说什么?请他不要娶妻?” 季青辰苦笑摇头。L   ☆、321 太仓相会 劳四娘送了于乳娘离开后,站在季青辰面前也不知如何劝解才好。 “太仓船厂里有几条海船了?” 季青辰问着。 她可不会因为在府里留了纳妾的院子,就真想给楼云纳妾。 “新建了十二条了,卖了五条给李全,自家名下还有七条。” 劳四娘毕竟精明,连忙又道, “陈家在明州的船厂有五条存货,王家船厂也有应该有这个数。还有陈家在泉州 也有船厂——” 季青辰盘算着,除非蒙古人打到眼前来了,她实在没有理由转身就逃。 现在前线是节节胜利,围困了西京城。 朝堂上确实有了缓一步把两路大军都招回来,还是进一步攻打金国中都的争议。 政事堂里的老臣觉得要缓一缓,免得又弄出个张邦昌或是吴曦。 士林清流却是一片欢腾,写诗作赋,祭祖哭灵,激动地等着收复汴梁旧京城。然后一直打到金人的老家去。 赵端宁胆子是不大,但也不算是胆小如鼷。 她坐了车去了赵德媛府上,想问一问官家赵端宁平常比较尊重哪一府的宗亲,能不能让他们出面劝说。 没料到在路上,她就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 陈文昌今日进宫讲学时,劝官家御驾亲征了。 她在意外大喜中,也顾不上什么忌讳了,一面在马车上写了信把这件事告诉了楼云,让人加急送去济州。 她一面又直接催促道: “去陈府。” 说到底,肖抚宁出府另嫁给甘娘子腾位置,这就和她在楼府里备着妾室的院子一样。 这是为了不叫官家疑忌。 否则。难不成叫楼云在江北大败而回? 到那时,当然就没谁愿意送妾来了。 这日子也不用过了。 “陈山长去了学士府?” 季青辰在陈府里听了这消息,和陈老夫人相顾无言后,她辞了出来。 陈文昌离了宫就叫人给家里递了消息,说他去学士府里拜访楼相公的大舅子季辰虎。 他当然是去找她。 偏偏两人各自错过了。 “夫人,回府去?” “不用了。去前面码头换船去太仓。” 她压根都不用多想,直接坐了船去了太仓学院。 陈文昌和她就是前后脚。 他显然也明白到太仓更方便说话。 …… 太仓学院就在船厂的附近。季青辰没忍住。先在船厂前的港口下了船。 她行走在深深的船坞边,抬头看着浮在了半空里巨大海船龙骨。 本来就是午后歇息的时分,她打发了船匠们回家去。独自在这巨大的龙骨边行走着。 她还记得,多年前她为了在唐坊建海船,曾经去过泉州的船厂。 在陈文昌远去唐坊求亲前,她去过泉州城。 “小心些。” 不知何时。陈文昌的叹息声从身后传来,“船坞边常容易溺水的。” 她的脚步一滞。转过头来看他。 陈文昌显然和她一样,在离家后就没有回府,微微疲倦的脸,唇角带着一丝笑。 他仍是一身进宫里穿得规矩的深蓝色儒士大袍。头上束着幞帽,帽上嵌着一块蓝玉,腰间的绦带上除了宫牌还悬着一枚刀形的古侗玉。 “这船厂都是你自己的。还在这里看什么?小心些吧。” 陈文昌劝说着。 她便也知道。他记得多年前的事。 除了在陈府的大街上偶然相遇,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其实是陈家的船厂。 那时。她只不过是个送饭的船匠女儿。 而他也只是东主家的公子。 因为书院里无事,所以来了自家的船厂。 她顺着那时的回忆,踩着踏板,登上了船坞里还没有建好的海船,极目远眺着太仓港外的湛蓝海面。 “这船厂也不是全是唐坊的。不是陈家也有份?” 她笑语着。 陈文昌只是笑了笑,没有出声。 季青辰不自禁地扭头看他。 打从他早初和肖抚宁退了亲,她就曾经意识到过,陈文昌对她其实是百般容忍的。 后来闹出了林宏志的事,她也就不太记得这些了。 只是这阵子陈老夫人在京城里养病,她又禁不住想起了这些事。 “山长他,以前想和季娘子商量把老夫人接过来的事情,却一直没敢提。” 肖抚宁第三次出嫁前,曾经这样笑着和她说过。 她那时还觉得肖抚宁的眼神莫名的古怪。 她和赵德媛暗地里曾经议论过,陈老夫人这个旧疾根本不需要到京城里来治,在泉州城养着就行。 陈老夫人是过来给儿媳妇一个下马威,免得小儿子被欺负。 陈文昌把老娘接过来,纯粹就是为了让老娘高兴,就顾不得给肖抚宁找了麻烦事。 “山长他,觉得季娘子必定要和他争吵,所以一直和老夫人说,等在京城找到了一定能治的名医再接她来。” 肖抚宁这样感叹着, “我却是不敢和山长说这些的。” 季青辰那时还点了头,表示她绝不吃这样的亏。 尽孝心是一回事,婆婆故意找麻烦是另外一回事。 她才不会惯着陈文昌。 肖抚宁看她的眼神,就更怪了。 …… “官家天姿聪颖。并不是不明白这其中利害。” 陈文昌手抚着海船船弦,说着他在宫里劝说官家御驾亲征事,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家要是有所闪失,朝廷震荡,百姓不安。金兵要是趁势南下又如何?经了这一回宫变。政事堂里几位老大人也和官家是一个意思。” “……” 她不能不承认有道理。 既然是打战,当然就有输有赢。 非要逼着个不通军事的皇帝去亲征,表示一下北伐全是他的领导之功,外臣们是不用担心功高震主了,皇帝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新太子也只有五岁,赵端宁要是御驾在外出了事,临安城里接下来又是一个幼君。 宫变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那山长是怎么和官家说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我就说了。我不愿意娶甘家的娘子。” 陈文昌很坦然。 季青辰只能哑然。 她这时就觉得。陈文昌的志向是做清流不出仕,这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这话,也只有山长敢说了。” 至少楼云拿了官家的俸禄。她做了国夫人的位置,除非是耍泼耍赖,她真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说: 她不准楼云纳妾,官家你要放眼线试探忠心什么的另想办法。 这不是朝廷命妇能说的话。 谢皇后一定会觉得她道德水平不达标。 但清流就不一样了。 陈文昌说了这句话确实是叫官家不高兴。但他没有官职,官家一来不会觉得吃了亏。好处给了白眼狼。 二来还会觉得他敢直言。 官家不处置陈文昌,还能占了个“爱士”的美名。 “官家当时反问我,是不是可以御驾亲征。” 陈文昌觉得外臣们都记得岳飞的下场,但像赵端宁这样智商水平达标的官家。何尝不记得宋高宗逃金兵一直逃到了东海上的凄惨。 “山长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愿意跟随官家。” 季青辰一怔,看着陈文昌的眼神带了些诡异。 陈文昌这话答得太微妙了。 “我不能替官家作主。我也不通战阵进退,我这样的士人如果觉得亲征的好处比他压制外臣多。自然就只能跟着去了。” 陈文昌的逻辑很简单, “他要是在阵前出事了,我们难道还逃得了?总不至于是故意陷他于危境。他去不去,他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她心里的负担瞬间扫空,看着陈文昌不禁就带了几分激动。 这样的神色惹得陈文昌笑了起来。 一看就知道,她是不肯给楼云纳妾的,全指着他去当这出头鸟。 “你这样——” 他摇了摇头,不由就叹道: “……不是谢皇后那样的大度,也不能一直爱重你。” “……” 季青辰知道他说得没错,但这话怎么听就怎么叫她心虚。 难不成陈文昌是在埋怨,他忍了她很多了,她也不要怪他实在没有谢皇后那样的大度。 她微一犹豫,想问一问肖抚宁的事。 他怎么就这样轻易打发她出了府? 当初不是还说好一辈子做夫妻的? “肖娘子,她说我心里没有她。让我打发她出府另嫁。” 陈文昌感叹着,似乎只是说给了自己听, “也许是我对她不够好吧……” 季青辰听到这几句,也怔了神。 “肖娘子她……” 这肖抚宁还真敢说。 “其实这一回的事,是我母亲不好。但她要避开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她连林宏志都不在意地用上了。我就想,她在我身边是不是熬得很辛苦……” 陈文昌喃喃自语了几句。 她也找不出话来劝慰。 肖抚宁和陈老夫人的事,确实是陈文昌在中间没处置好。 但如今这世道讲究一个孝字,想要把这事处理好,肖抚宁就不要在丈夫面前充贤良。 她就得凶狠一些,陈文昌敢说没事要接老娘来,她就天天吵闹。 反正都不怕打发另嫁了,有什么不敢吵的? 然而肖抚宁,毕竟在陈文昌面前是不愿意如此的。 她太喜欢陈文昌了。 他终于又回过神来,看向了她,道: “你于官家有旧恩。你千万不要去提亲征的事,直接就去哭诉不愿意给楼相公纳妾。那怕是得罪了皇后家,你也别得罪了官家。”L   ☆、322 吴宫旧事 季青辰知道,光是陈文昌的劝说,官家是不可能决定要不要御驾亲征的。 她自然就寻了赵德媛,打探明白了宗室里受尊敬的长辈。 她不会自己出面,反正有王世亮这些做官的亲戚们利益一致地四处游说。 官家御驾亲征的风声就在京城里渐渐热议了起来。 全皇后家的穷亲戚还要来送妾,她还没想好怎么向赵端宁哭诉,宫里面就传了旨意,叫她去延和殿陛见了。 “这是安丙的奏表。” 赵端宁脸上没什么表情,挥袖斥退了女官。 他比赵扩还自来熟,也不多言,直接就把一个奏本子丢到了她脚下。 “西南私设工坊的事,安丙不可能没告诉你。这事你怎么和朕说?” “……” 季青辰僵立不动,心中暗恨王世强没把消息封锁干净。 眼前的官家要是赵扩,她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搪塞过去。 但偏偏是赵端宁。 赵端宁是和她一起从四川吴逆谋反中逃出来的。 她当初想夺王世强的头功,还曾经把囚押的赵端宁当秘书顾问。 她曾经向他打听过朝廷立功奏表是谁写,中间抹功添功的窍门是什么。 赵端宁太清楚安丙和她的关系了。 “陛下,安大人并没有和臣妾提这事。” 季青辰恭谨垂头,不让赵端宁看到她睁眼说瞎话时额头渗出冷汗, “臣妾虽然于安大人有举荐之功,但外子出身西南,安大人岂能不知道几分忌讳。安大人早已经与臣妾疏远了。还请陛下明察。” 赵端宁冷冷一哼。 “郡夫人倒是好口舌。” 他又习惯地叫了她一声郡夫人。说完自己咳了咳。 反正他是皇帝,季青辰也不会去提醒他这样的小错误。 “陛下,臣妾并不敢欺瞒。按说,地方官在京城里结交一些升朝官,为的是打探一些朝堂里的消息。但这其中并没有多少真交情。事情变了人情就不在了。” 打从赵端宁登基,安丙就在“楼云迟早要完蛋”和“国夫人对新官家有旧恩”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 要不是王世强要置他于死地,他还未必会重新投到她门下来求救。 “楼夫人是在埋怨朕前阵子冷落了楼大人?” 赵端宁觉得这位夫人挺不识好歹的。 楼云确实在西南、山东经营已久。这北伐的大事不能不重新起用他。 但他是陈王一系的旧臣。他赵端宁这会放了他去山东统军,也是压力山大好吗? 让她家娶个小妾怎么了? 并不只有御驾亲征才让人精神崩溃。 天天防着统军外臣转个头打回临安,这更让人睡不着。 “抬起头来。” 赵端宁睡不好。脾气就不好。 季青辰抬了头,她淡妆脂粉下的容貌清丽美艳,赵端宁却一眼看出她完全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他总算也笑了起来。 “你们家和皇后家来往得如何?” “……” 季青辰听他主动提起了这茬。是挺想哭诉抱大腿来着,但看着赵端宁那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就觉得这根本没希望。 赵端宁自己压力大,绝看不了她高高兴兴过日子。 “臣妾在家中挑选院舍,新换门窗纬帐,备着等外子回家后再安排接亲的行礼。毕竟是皇后家中的族亲之女。臣妾并不敢怠慢了。” 她只能恭敬回答,力求让他看到楼云巴不得和全皇后家结亲。 他们夫妻从内心觉得这完全就是官家的恩典。 楼云在江北会更加奋勇厮战,绝没有二心。 “你能如此知分寸。甚好。” 赵端宁果然满意了。 虽然这楼夫人没有马上把人接进府去,但一则楼云在江北。二则他也知道是为难她了。 “王副相离京之前,可曾与你相见过?” “……” 季青辰知道这句话是要害,一个不好就要满盘皆输。 楼云被放出去统军,那是因为另一路的统军大臣王世强是赵端宁的心腹。 王世强如果也起了二心,赵端宁只怕马上就要十二道金牌把楼云叫回来了。 但她也不能卖了王世强。 四明王家几百口都在明州,王世强是不可能真有二心的。 “怎么不出声?” 赵端宁皱了眉, “安丙的事,王副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弹劾安丙贪墨军资,督战不力这是真是假?” “……” 她压根就不想回答这朝政上的事,谁知道赵端宁手上拿了什么证据? 然而皇帝就在眼前盯着她回话。 她回想起在吴王宫里和赵端宁嘀嘀咕咕过的一些往事,咬牙露了丑。 她提裙跪了下来,轻声道: “陛下,王副枢密相暗中使人传了话,与我在盐运河边的酒楼私下见了一面。” 她答得是淡定自若,赵端宁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当然能听说这其中的暧昧不清, 然而他毕竟是飞快镇定了下来。 “起来。” 他虚伸了手,让她站了起来,“他是和你说安丙的事?” 他本来只指望从她嘴里听到王夫人和她有什么暗示的话,或是王世强通过弟媳谢七娘子和谢皇后有什么暗中信件往来。 “……并不是。” 她答了一句,然后就闭嘴了。 “……” 赵端宁皱着眉,盯了她半晌。 “朕倒也记得,你当初在四川和朕说过,你要夺王卿的首功,是因为他当初悔婚负心的原因。” 季青辰没把握他还记得这件事。听到这里暗松了口气。 她当初给赵端宁天天送饭,因为赵端宁身份不同,起居住用都还是王孙的规格。 他虽然拒绝投降,但天生会交际没惹得吴曦故意虐待他。 她有时还能呆上大半个时辰陪他说话。 “郡夫人,王大人这一回斩杀吴贼,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分都没有。” 她每天都要这样老实回答一句。 然后赵端宁就会在绝望中振奋起来,吃好穿好睡好,储备力量等着下辈子再投个好胎。 他那时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季青辰计划怎么陷害王世强。 看着她明明觉得斩首计划没多少成功希望,却还是天天想着万一王世强立功怎么把他踩下去。 赵端宁觉得等死的日子也不太难熬。 他很欢乐地投入进来,为她出谋划策。 “楼夫人不是答应过朕,回京城后,不再和王大人暗中来往了?” 赵端宁隐约知道,季青辰那时候和王世强挺暧昧。 她根本都不愿意提起楼云。 他稍稍一打听,她就横眉冷眼,冷笑着说楼云一点也不寂寞,他多的是老相好。 “我要和楼相公和离!” 她当初是这样咬牙切齿地说过的。 他看得出她和他一样,都是在苦中作乐。L   ☆、323 皇后赠妾 “那日在皇城门外,朕看着,要不是看到国夫人你在皇城门外站着,楼学士岂有那样快地开城门投降?” 赵端宁再次觉得这楼夫人太不知好歹了。 楼云和她夫妻感情不是挺好的? 他很清楚,楼云后来飞快赶到了成都府来,可不是为了替赵扩查除逆首功是谁,楼云是为了来接老婆。 “官家。” 季青辰觉得自己顺利转称了话题,但并不觉得安全了。 赵端宁就是清楚楼云和她的夫妻感情好,才冷眼看着全皇后家送妾过来。 他想看看楼云是什么反应。 “官家,臣妾实在不知西南私设工坊的事,但臣妾以为王副相若是要在西南设工坊,必定就是为了北伐时的军械接应。他根本不需要隐瞒陛下。” 她拖延了时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就和她心里想的一样,王世强私设工坊,当然是为了留一手。 西南那一带远在长江上游,向来就容易割剧一地。 王世强未必要反,但他十四岁出海经商,二十多岁趟入官场,他辛苦打拼求上进,九死一生除吴逆打西夏,才熬到了如今的枢密副相,兵权在握。 朝廷想一纸调令召他回去闲置,他是绝不会答应的。 “臣妾以为,王副相如果要设工坊必定会奏明陛下。臣妾实不知道西南之事。” 赵端宁听到这一句话,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 季青辰便也知道她赌对了。 她拖延了时间,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王世强知道安丙写信给她的消息,他难道就这样干等着? 她要是王世强。马上就会在官家面前透个风打个底子,否则他怎么能如此放心就去西南? 官家根本没怀疑王世强。 “国夫人辛苦了。难得进宫一回,去北苑里和皇嫂说说话吧。” 赵端宁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她一头冷汗地踏上锦胭郎,到了谢皇后居住的的翠寨堂,这位皇嫂在宫中颇受礼遇,不需要季青辰担心。 听她说了陛见的情形。谢皇后笑了起来。道: “官家疑的只有楼相公。他这是想试探你是不是和西南的地方官有勾连呢。” 谢皇后啜着茶,微微笑着, “上回王副使在大散关外受了箭伤。一直都有传言说是有内贼。” “……” 季青辰就知道,楼云当初来了这一出,教训了王世强他自己是痛快了。 却必定叫人怀疑。 官家是怀疑西南的地方官里有人和楼云暗通消息,把王世强的行踪卖给了金人。 王世强那可是赵端宁谋反登基的谋主。 “全皇后那边。你要是不愿意让她家的族女进府,你就拖着吧。但你要时常去皇后跟前问安才好。官家不及先皇那样喜爱在后宫游连。秀王府以往忌着先皇向来安分处事。全皇后的心思倒也不算太深。你敬着她就好了。” 经了谢皇后的指点,季青辰一路反省着最近去坤宁宫太少了,对皇后不够恭敬。 问题是,她以前天天向皇后殿跑。那是因为官家宠信楼云,而她帮着谢皇后夺了凤印。 现在她去干什么?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到了皇后殿来报到。打算在全皇后面前拍拍马屁才出宫。 进了殿她就明白了,难怪她应该经常来。 官家也在。 她在殿外就看到了官家身边的宦官大档。早就调整好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赵端宁见她进来果然面露微笑。 她马上就表白了不经常来的原因,陪笑道: “臣妾早就听说官家与皇后杭俪情深,时常会来皇后殿用御膳,所以臣妾不敢和往常一样失礼擅闯。今日却又打扰官家与娘娘了。” 赵端宁大笑了起来,全皇后也脸露欢喜,对这微妙的马屁照单全收。 先皇赵扩刚立皇后时就喜欢贾贵妃,后来又宠爱阎嫔。 他虽然信任谢皇后,驾崩前还和她说过让她时常进宫陪皇后,但他在世时十天里只有三四天会在皇后殿。 而赵端宁宫里没有宠妃,基本上和在秀王府一样天天到正妻这里来报到。 要说女色上的节制,赵端宁是在先皇之上的。 “皇嫂爱重国夫人,夫人与官家也是患难之谊,夫人就当这坤宁宫和以往一样,经常来和本宫说话吧。” 季青辰被赐了坐,她连忙就把楼府里拨出了哪个院子用来迎亲,院子里现在打算怎么装修,新房里用的是什么规格的瓦顶、檐悬、柱彩、还有屋里的各类器物用具。 她说得一清二楚,外加口干舌燥。 全皇后没经历过什么争宠的恶战,但出身不高就很自然地处处为夫君打算。 她深知楼云是陈王一系的旧臣,经常让赵端宁睡不好觉,她才对远亲想附攀楼学士府暗中鼓励的。 “那孩子本宫亲眼见过了。今年才十五岁。” 她柔声说着,尽力安抚着这位还算是识趣的国夫人, “本也是小家出身,没有什么诗书的才华。姿色也就是三四分。想来楼相公朝事繁忙,对她也不会有空多看几眼。依本宫看,她也只有个知进退懂分寸的好处。能帮着国夫人做些杂事。还请国夫人看在本宫的面上,教导着这孩子。 赵端宁都在一边听着呢,季青辰岂能不恭敬应是。 “臣妾不敢,全娘子进了府,臣妾当以姐妹之礼相待。府中事务繁多,臣妾也正要有个帮手打理家事,侍候相公。再者,外子也是想和与娘娘家中多多亲近的。” 全皇后满意转头,又向丈夫笑道: “官家,前日里王副相的夫人在本宫这里留了饭,那天禀告了官家,请官家避开了。国夫人与咱们家的旧谊本不一样,今日就留她在此用饭吧。” 赵端宁见过她吃醋闹着要和离的样子,难免觉着她可怜,听着便点了点头。 季青辰以前得宠时,还没有对着赵扩夫妻用过饭,觉得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全皇后又道: “去问问太子那边,可用了膳没有?” 五岁的小太子也跑来吃饭,季青辰就放松了下来。 不用光对着皇帝夫妻,她在皇后殿吃饭吃多了没办法再紧张起来。 她坐在长桌的下首,看着小太子坐在左首上方。 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完全习惯宫里的生活,这孩子还经常会嫌养娘没眼色,自己伸筷子到皇帝碗里去。 赵端宁虽然责备两句,却也是笑着。 全皇后虽然不及谢皇后大气,却也有自己的玲珑心思。 “郡夫人!” 太子吃完了饭总算认出了季青辰。 他记得,当初母亲抱着他,和他说过父亲能回来多亏郡夫人的话。 赵端宁很喜欢这个独子,没让宫里养娘们开口,亲自教着道: “应该称国夫人了。 他又向全皇后笑道: “家里那边的女子,暂且不忙着,等楼学士回来后朕亲自和他说。” “是,官家。” 季青辰在下面听着,知道这就是赵端宁放了她一马了。 …… 她好不容易回了家,劳四娘听了她说起这些事,不由疑惑道: “夫人既然没和官家央求妾室的事,怎么不提御驾亲征的事?听说如今提这事的不仅只有陈山长了。夫人也去劝一句的话……” “我怎么能劝?” 她揉着额角,摇着头叹语, “陈山长可以和官家说,他跟着去亲征就好了。我难道还能也跟着官家去?我前日里去太仓,已经是有些风险,所以当日就回来了。皇城司的船一直跟着。你不是也知道?” 劳四娘不禁沉默。 楼云在外统军,她这个妻室当然就不能离开京城了。 皇城司一直都在监视楼府。防止她逃出京城。L   ☆、324 和离争吵 季青辰自己不太通战阵,也没资格和陈文昌一样拍着胸脯说跟着去。 所以她忍耐着,没有亲自上阵去劝说官家亲征。 然而等官家亲征终于有了眉目时,她都没来得及高兴。宫里来了中贵人。 官家有旨,让她打包行李跟着去随驾。 “……” 她对于当人质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跟着赵端宁去当人质是很正常的事。 赵端宁的亲征路线是过楚州进山东,沿济州发兵向汴梁城。 王世强还在围困西京城,楼云开始迂回攻打东京汴梁,为了得到回复北宋旧都名炳史册的赞誉,官家终于下定决心亲征。 她是楼云的老婆,她不人质谁人质? 只不过,她在随驾的内侍车队里遇上了陈文昌时,她也忍不住小声埋怨了起来,道: “怎么不坐船去?沿着运河进黄河不就行了?” 她虽然骑马也挺不错,但骑上二十七天,从临安一直骑进山东,她真没有受过这个罪。 “累了?” 行军漫长无趣,陈文昌日日都有一两个时辰与她并骑说话。 他缓策着马匹,打量着她又换了一身宫制的仿胡服宋女骑装。 她眉目如画,双眸流盼,头上乌发紧紧缠了一个椎发髻,贴身穿着一条天蓝色的交襟束腰锦裙,外系着同色披风。 蓝色蜀锦长裙纹着宝相花的繁复花纹,在两侧开了叉直到压金花的腰带下,方便她骑马,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绣花白罗裙。 “怎么不去坐马车?” 陈文昌笑着看她。 赵端宁自己做过人质,所以不虐待人质。 她的马匹、骑装都是御赐。就连她发髻上斜插一支简单的单珠金发钗,短金琏吊着一颗小小白海珠。 半寸长的短金琏都是十二道发丝金线精工绞成。 剔透珠子跟着马匹行走而颤动着,愈发衬得她颈线优美,鹅蛋小脸轮廓精致,肌肤如玉。 “官家身边的女官们不是都坐了车?你怎么不去?” 听他说起女官,季青辰哧地一声笑了起来。 随驾女官里有位内阁子女官张夫人颇为青睐陈文昌,时常在官家面前和他辩论经义。 途中无事。这经常都是她们的八卦趣话。 陈文昌作为还没有娶正妻的黄金单身汉。被八卦习惯了,无奈看她,笑道: “楼相公又写信来了。” “……” 季青辰被噎得说不出话。 楼云现在远在几百里之外。积极写信的对像是陈文昌而不是她。 打从听说了肖抚宁被打发另嫁,又知道陈文昌和季青辰同时随驾,楼云危机意识大涨。 他三天一封信地向陈文昌竭力推荐老婆人选。 鉴于楼云给她丢了人,她马上转移了话题。 她反倒笑看着陈文昌。道: “陈山长不也没坐车?” 官家身边的中书舍人、知制诰等近臣都是文弱书生,他们好几天前就撑不住。弃马坐车了。 陈文昌随驾,他也是以宫学侍讲为名义的近臣。 “我得等楼相公到了,心里才踏实。” 陈文昌换手握着马缰,苦笑而语。 季青辰顿觉心有戚戚。 她不方便直说。她之所以骑马不坐车,是因为心里不安,随时准备逃走。 “李全的人马到底是什么意思?江国公的三衙禁军到了这山东是不太习惯。但他们是官家的羽林御卫,李全怎么就不知道要退让几步?” 打从进了山东。行军路上总有三四桩青州军和御卫羽林的小小冲突。 每天如此,就算是不管闲事的陈文昌都觉得不对劲了。 好在,楼云昼夜兼程从前军赶到了济州城迎驾。 当天就平定了一起青州军和羽林军之间的火并。 ‘楼卿。” 赵端宁虽然发了一次很大的怒火,把江国公训得抬不起头来,甚至还把季青辰召去黄帐子里细问了李全的事。 但见着楼云时,官家仍是龙颜大悦,上前亲自扶了他起身。 “有楼卿在,朕他日终可以在旧京宗庙前祭告先祖了。” 他不惜劳师动众,亲征而来,是希望后世在史书上写下他时,不会讥讽他和赵太宗一个尿性。 他不能白叫着“国赖长君”四个字去篡位,却没干出什么长君的功绩。 也许他也要和赵太宗一样,惨败上一次才会老实下来,厚着脸皮做上几十年皇帝。 功绩不功绩算什么? “官家,金人在东京告急,西京城必乱。王副相在西京城应该举日而下。到时候他领军从西京城来迎驾,臣等在官家御驾统领之下,在冬至节前围住汴梁想来是可行的。” 楼云很平静地交了兵符。 他在王帐里铺开地图,和官家、重臣、将领等人议论了一夜的军情,这才进了季青辰的帐子。 “情势不太妙。” 他一身臭汗爬进被子里抱紧了她,沉沉睡去之前含糊说着,“要我交兵符容易,要李全交兵符就不容易了。” 季青辰知道他辛苦劳累,这时却还是死命推着他。 她抢在他睡着之前,在他耳边低叫着道: “你叫李全小心些。贾似道虽然是姓贾,又是贾贵妃的族弟,但他娶的可是全皇后家的女儿。” “……他知道……” 楼云睡着后,季青辰紧紧靠在他怀里,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这话的语气是听天由命。 接下来的日子,楼云也开始随驾。 季青辰的待遇那就是明显上了七八个台阶。 她本来就是国夫人,吃用住行都比女官们好,算起来是和江国公并肩,因为是女子受照顾几乎是直逼官家。 现在楼云来了。除了不能用龙纹犯忌的物品,官家赏赐的衣裳器物和各式珍宝像流水一般涌进了季青辰的帐子。 她知道这是楼云老实交了兵符的补偿。 在宋代明黄色还不是官家专用,所以她有时候坐在了帐子里,吃着只比官家御食少一味的饮菜。看到床格上的摆着官家赐来的玉鼎,鼎上系着黄绢带子。 帐子里熏香的博山炉昨天还在官家帐子里燃着,今天就变成了她的。 她突然觉得,王世强那样担心交兵权。是不是野心太大了? 现在这样过日子的待遇。难道还对不起楼云的辛苦? 卸甲归田做个富家翁不也挺好的? 所以,当她发现楼云在和楼鸾佩暗中通信时,她简直是没有回过神来。 “是谁说过。不要和婚前的旧事纠缠的?” 楼云被她突然进来吓得不轻,下意识就心虚收信,却被她一把抢过了信, “藏什么藏?” 楼云好险没有扑上去抢回来。只能干着急地由着她匆匆几眼看过。 “青娘,我收了信本应该和你说一声。但——” 虽然早有准备,季青辰看到楼鸾佩在信里哭诉王世强写信回来要和离时,她实在忍不住勃然大怒。 “她和离关你什么事!” 她咬牙叫了起来。 “当然不关我的事,但也不是全无关系。青娘——” 要不是官家的帐子离着她的帐子并不远,她几乎都要嫉恨地冲着楼云骂出来: 当初他叫人在大散关前差点射杀王世强,他究竟是为了她季青辰? 还是早就看不顺眼王世强了? “他娶了楼鸾佩。你就从没有喜欢过他是不是?你当初不愿意带着她回西南,但你心里还是喜欢她的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 楼云听到这里也是勃然大怒。忍不住拨高声音怒道: “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了,说到你心里了?不敢认了!” 她见着楼云冲着她摆出这样的脸色,那就更是伤心, “她还没有和离呢,你就盼着把她接过来双宿双飞了?!你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她知道自己有点歇斯底里了。 但她抢到手上的不仅有楼鸾佩的来信,还有楼云的复信,上面写着的几句话都是在劝慰这个族妹。 “明州楼府不宜你别居,且不要离京回去,免得你再生烦恼。待我回去后,自然为你打算。在京城附近与你寻一处园林落脚,或是把你接到我府中暂居。总也不会让你孤单一人无依无靠。……” 她把信撕得粉碎,劈面向楼云脸上丢了过来。 “你要把她接回来同住,我倒成了你们的挡箭牌,何苦来?” 这时,她倒冷静了下来,虽然还是哭着,却也冷笑着看着他道: “我也不是非占着这个楼夫人不可,你不用藏着,拿和离书来就是。你放心,没了我,外面也多的是皇后家的,国公家的公主郡主等着做这个冤大头!” “你胡说什么!” 楼云本是一路统军的镇抚大臣,位比王侯,突然被夺了兵权本就心里憋屈。 他虽然有心解释,现在见得她根本是不可理喻,处处揭了他少年时的伤疤,忍不住也怒道: “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你要觉得委屈了,咱们就不过了!陈文昌不是把肖夫人打发出府了?你心里还是觉得他好,觉得我不及他用心体贴,你就和他过去!我不拦着你!和离就和离!” “……” 季青辰和他成婚两三年,被他百般宠爱,万万没料到能从楼云嘴里听到要和离的话。 帐子里寂静了下来。 她怔怔地看着他,落了满脸的泪。 楼云见她这模样,一时间又心虚又心软,火气转眼就全消了下来。 他跺了脚,上前来搂着哄她。 “青娘,我只是胡说。那信我也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就听得咣的一声乱响,她大哭了起来,扫开了几上的水盏砚台上,抓着什么就拿什么砸楼云。 楼云只能抱头鼠窜,逃到了帐子外面又不敢离开,躲在外面唤着她。 “青娘,青娘——” 楼学士被家暴的八卦转眼就转到了全营都知。 因为她哭闹起来,砸了官家送来的玉鼎,赵端宁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他早听得楼云帐子里闹得不像样子。听着就是夫妻俩为了外室野女人翻脸的情形,鉴于楼云需要笼络,他决定出面做一回居委会主任。 先是使了江国公把楼云唤走商议军务。 接着,他又遣了内阁子里的张夫人和范夫人去找国夫人,陪她说话,安慰于她。 “怎么回事?是为了全皇后家要送去的侍妾吗?” 女官们回报时,赵端宁询问着。 他拿了山东诸路军的兵符后,就觉得这侍妾送不送都没关系了。 他早就等着楼云来谢绝。 他又不瞎,季青辰那不愿意的样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楼相公不是向来宠爱妻室?这回为了什么原因和国夫人争吵?” 女官们只能回报,说是楼相公家的族妹要和离,因为王副相的事夫妻吵了起来。 赵端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楼云和楼鸾佩之事。 他马上脑补的,反倒是王世强和季青辰的暧昧被发现了。 他们在酒楼私会的事暴露了。 楼云知道了。 “去请楼相公来。王副相另娶议亲的事,是朕安排的。这事与国夫人并无关系。” 两人吵起来的原因,当然是楼云乱吃醋。 赵端宁觉得能理解,男人在事业上没事干了,岂不就是要在家里找事才舒坦?L   ☆、325 夫妻仳离 楼云在江国公的帐子里说军务,心里到底烦恼。 他晚饭后匆匆回了帐子里想去哄她,却又被官家叫去暗示责备了一番。 他马上就猜出,王世强这不怕死的混帐又在京城见了季青辰。 对于两个情敌,他向来是分而治之,对陈文昌怀柔,对王世强是坚决打击,他心里恶狠狠地转着念头,快步回了帐子。 帐子的狼籍刚刚清理了一回,地毡上还是有杯盏打翻的水印。 灯光澄亮,季青辰背对帐门,坐在榻上方几前。 她默默在进行每天功课,到了山东就要看她在山东一带沿海的帐目。 “我是写错了话。不应该说起把她接到府中来暂居。” 楼云叹了口气,坐到她面前,看着她低垂的脸,柔声道: “你看那信上,我是不是随手就抹了墨迹,打算重写一封?再者,别说是她,任是谁到咱们家里来住,我难道不要和你商量就能自己决定?” 季青辰头也没抬看帐目。 那信确实是没写完。 也确实是随手就抹了几笔,勉强算是个废稿。 但就算是这样,季青辰的头脑却极其清楚。 他能随手写下要接楼鸾佩来住,那就是把自己当成了是楼鸾佩的避风港。 这不就表示他对楼鸾佩被和离那就是同情怜惜到骨子里去了? 他写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就是没有她季青辰了! “晚上,要不要去骑马?” 她抬了头,淡淡地看着他。 “什么?” 楼云没听明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季青辰冷笑着。道: “再从马圈里骑马到大门,转一圈再回来?你不是喜欢夜里骑马?赶紧去呀。” 直接骑回京城,去找你的楼妹妹吧! 楼云被直接从帐子里赶了出来。 眼见着帐里吹灯睡觉,他只能搭拉着脑袋,去了陈文昌帐子里凑合了一夜。 接着又是第二夜,第三夜。 等过了三天,他发现回家去睡觉完全没希望后。他羞答答地去找江国公申请了一个补助帐子。 “……” 赵端宁听到这消息后。他看着楼云的眼神,都忍不住带了同情。 这是有多倒霉呢,才会被夺了兵权后又被老婆赶出家门? 紧接着。江国公抓住机会就去和楼云套近乎,想送一个庶女过去做小妾,却还是被楼云推却了。 “楼相公也许是个君子?” 赵端宁私下召了新近看重的贾似道,在皇帐子里叹道: “也是我为祖宗社稷不得不如此。想来楼相公虽然是武职出身。毕竟也是三榜进士, 先皇亲点的探花。本不需要如此权谋制掣于他。遣副职。遣监军,分财权、兵权也能削薄了他在前军里的积威。” 他话里已经有了是否让楼云复职的犹豫。 贾似道最近忙着对付李全,巴不得楼云天天和老婆闹离婚,连忙笑道: “小臣想。楼相公是和西南夷人一起长大的,他的性情看来是儿女情长了许多。想来 功名利禄还是不及家中的妻子儿女了。” 他先赞同了官家的意思后,又转过了话头。 “官家何不多赐美人给楼相公。太祖在时,杯酒释兵权。不过是虚职高官、良田财货,再是女色如云赐给了臣下们。楼相公在家中闲着无事,难免烦恼,有侍妾生下儿女成群,楼相公和国夫人都会忙于为儿女们积攒财货,自然就不会争吵了。” “朕也以为是如此了。” 赵端宁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收买楼云的美人十名。 江国公的庶女还在京城,他准备的美人却是一直随驾,随时能拉出来亮相。 只是碍着季青辰,才没送出去。 “朕前几日召了国夫人问李全和青州军之事,国夫人已经求了朕,除非楼相公自己来讨赏,不要赏美人给他。” 赵端宁叹了口气,他也觉得赏财物、赏良田美宅、赏女人远比给实缺官职好。 但季青辰一副家里有妾她就活不成的样子来哭诉,又反复保证一定劝楼云安心做后勤工作,绝不给官家找麻烦。 他却不下这个面子。 “朕已经答应国夫人了。” “……” 贾似道听得这里,知道不好劝了。 这回拖上国夫人当人质,是他给官家出的主意。 官家心里未必没有这个意思,但他冠冕堂皇叫上楼云妻室随驾,说的是去前军慰抚统军镇抚楼云,私底下和季青辰说起时,贾似道也听说过: “朕与国夫人相知于谋战之中,这一回,国夫人也随着朕吧。” 赵端宁觉得,季青辰要好好和楼云过日子,不让他内退后忙着吃醋。 这才有利于安定团结。 所以他加紧了催促王世强重新议亲的步伐。 而季青辰也收到了消息,全皇后得了端和大长公主的主意,仿照了谢皇后当初为大长公主抢亲时的办法,安排了楼鸾佩的下一个丈夫人选。 此人同样出身书香世家,只是因为长兄站错了队,站到了韩宰相那一边而倒了霉。 总而言之,王副相离婚那一定要办得顺顺利处,谁也不会吃亏。 季青辰深知楼鸾佩不是史云英。 书香大族上百年的根基和清傲也不是史家那样的外戚能比。 她一边和二郎、三郎分头联络,让他们盯紧了贾似道收编山东诸军的动作,一边还要和谢七娘子信件往来,打听京城里的动静。 这时,她又意外接到了王世强的信。 西京城已经被攻下了。 送信来的是左平。 “老爷说,官家给他安排了两条路,一条是尚郡主,成婚后官高禄重,长保富贵。但做了郡马不论文武官职都不能再有实缺了。另一条官家虽然没明说,但老爷觉得是可行的。 就是娶小户人家出身的妻室。亲族在朝里没有多少根基。图个富贵日子。然后他交了兵权,还能做一做佑圣观的提举官。清净过上七八年,难说没有复起的机会。” “……” 所谓佑圣观的提举,就是做道观的挂名管事。 本朝旧例,做道观提举是升朝官退任时官家会赏赐的清贵官位。 等于就是白拿一份俸禄。 人留在官场里,又不招人忌讳,算得上是可进可退。 “王大人中意哪一家的小户千金?他要是看定了要去下聘。大喜的日子里我自然也会送礼恭贺。” 季青辰坐在帐子里,那怕是对王世强不感兴趣,也必须对楼鸾佩的情敌感兴趣。 王世强位卑时,楼鸾佩的家世、人脉是她保住正妻之位的优势。 现在王世强官高权重,楼鸾佩的家世就是官家的眼中钉。 “其实,只要有了子嗣,官家不会让王大人和离的。官家也不愿意太过得罪旧族人家。” 楼鸾佩指使御史台弹劾她的机谋让人印象深刻,她还是说了一句, “明州楼家在朝中招了官家的忌讳,不过就是上回她弹劾我的事?这事说起来本是为了陈王。但书香大族岂有再嫁之女?” 楼鸾佩可不是肖抚宁。 王世强难道不怕逼死了发妻?” 左平打量着她的神色,他一进御林大营就听说了楼云被家暴的事。 正如王世强所料,他和楼鸾佩和离的消息一传出去,楼云和季青辰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他取出王世强的亲笔信呈上过去,谨慎低禀着,道: “我家老爷的意思,只是让小人问一声,要是他去和官家开口,说是忘不了七年前的旧情,愿意备着礼来向国夫人提亲。国夫人能不能和楼相公和离?”L   ☆、326 闯帐捉奸 “……我倒也忘了,比起明州楼家,我就算是封号再高也是出身小门小户。在朝里看着风光却并没有半分根基。” 季青辰失笑着, “过了这些年,王副相终于用得上我了?” 她压根没打算接信,直接让左平拿回去丢还给王世强。 “国夫人,我家老爷的意思,他如今三十有二,心也疲了,不想去寻什么小户人家的妻室了。他只是觉得,同姓不婚,这本不是楼相公与楼大小姐的错,就随他们去好了。这也就是他对原配发妻的夫妻情份了。” 左平这话说得似乎在情在理,随便还暗示了一下,人家楼云、楼鸾佩没能在一起可不是因为感情不到位。 只怪他们都姓楼。 季青辰却嗤之以鼻。 她就算要让楼云滚蛋,也绝不会让楼鸾佩占了便宜去。 她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小心眼的王世强? “这倒叫我诧异了。听说王副相这七八年没踏进正房一步,论起心里记恨的本事我可是自愧不如。” 左平自然要为王世强解释,没料到外面脚步声响,居然是楼云暗中得了消息,知道王世强的心腹来求见她。 他马上就来帐子里捉现场。 她岂能听不出夫君的脚步声响?下意识就一把抢过了左平手里的信。 她把王世强的信撕得粉碎,直接塞到了榻边的靠枕下。。 楼云一揭帐门,就看到她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还有左平目瞪口呆而又哭笑不得。 “藏什么?” 他一肚子恼火,然而这帐子里还有季青辰这几日匆匆召来的李墨兰。 这李家大娘子身披半副皮甲,手按着短剑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不是如此,楼云觉得他肯定控制不了本能。 他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直接拉开老婆,揭了那靠枕,翻出她出墙的证据。 “有事?” 季青辰镇定地转眸看他。 因为心虚,她准备和楼云再吵一场。 他要敢说和离,她就敢说她一直记得陈文昌,她后悔和陈家退了亲这类故意气死他的话。 王世强心太狠。 她和离了也不会考虑他。 然而还没有开吵。赵端宁就遣了内阁子女官。把她召去了皇帐子。 楼云脸色微变,只低声和她匆忙叮嘱了两句。 “别答应。我有话和你说。” 季青辰到了御帐,才知道西京城被攻下。王世强已经奉了诏领军来合围汴梁。 “楼卿镇守济州,国夫人随朕去汴梁吧。” 楼云让她不要答应,但形势由不得季青辰不答应。 官家把后路交给了楼云,免得山东诸军不稳。粮草、军械不济。 御营大军开拨,人质季青辰跟着官家向汴梁进发。 她现在闹和离也没有用。 赵端宁觉得。楼云这样被家暴没还没有纳妾的意思,这人质很够用了。 同一时间,王世强的西路大军,已经进了河南。 两路大军援驰汴梁。旧京城被围得水泄不通。 汴梁城里的汉臣、汉民生在了靖康之变之后,对赵官家没多少忠心。 但眼见得大军压境,多的是人心里动摇。暗中有了杀女真上官后再献城的打算。 功成指日可待。, 京城里又传来了消息。楼老大人出面答应了女儿和王副相和离的事。 汴梁城外,赵端宁在御营里召见了王世强。 本来这事情办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王世强又是赵端宁登基的功臣,官家心里还做好了打算,要和王世强来一场推心置腹的君臣夜谈。 没料到他这里刚刚暗示了一句: 明州楼家是陈王一系,他冒着风险来御驾亲征就是为了不让陈王一系经了北伐而坐大。 王世强表示了一切听官家安排,回家就离婚。 喜出望外之后,赵端宁精神压力明显减轻。 北伐能成功,东、西两路的统军镇抚又不会出叛臣,他就是大宋的中兴之主了。 事情太过顺利,是不是在做梦之类的不踏实感觉不是没有,但这却很容易被汴梁城外的十数万宋营大军掩盖了过去。 京城里已经有朝臣上奏拍马屁,要给赵端宁上天、弘、圣、仁、睿之类的皇帝尊号了。 他坐在帐子里,一身赤龙袍头戴白玉冠,打扮得花枝招展,心情愉快的模样。 御帐熏香,除了八名在京城里随驾上朝,在军衙里随驾北伐的内阁子女官,赵端宁身边一向清净,并没有什么随驾的宠妃美人。 想着赵端宁唯一的这一点好处,再想想楼云那混蛋,季青辰觉得跑来和他说说话也挺好。 李全也老实随驾在御营里,看起来很服帖的样子。 连她都觉得,事情也许会很顺利? “坐。” 赵端宁给季青辰赐了座,打量着她每天换一身鲜亮宋服骑装的模样。 御赐的骑装一色的上品蜀锦裁制,她这一身天青碧的长裙束腰开衩,烫绣纹金,走动间露出裙衩内数不清几层的芍药暗纹雪罗裙。 雪珠玉盘扣立领上一张鹅蛋小脸,美目顾盼。 她施礼谢恩,头顶盘发髻精致乌亮,斜吊一支雉鸡衔珠金钗。 他啜了茶,笑道: “又去骑马了?” “是,以前在唐坊里的时候,只有船没有马。到了京城又养尊处优,难得有机会骑几日,待御驾进了城,天下安定,臣妾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赵端宁哈哈大笑,这样的马屁当然是百听不厌。 季青辰绝不会不长眼地说,临走前楼云跑来和她商量过,想去找官家讨几个美人做妾,免得她随驾去汴梁。 她连帐子门都没让他进。收拾行李就离开了。 但从此她人不离马,马不离人。 最近,她还有点后悔,不应该拿小命和楼云别苗头,于是她百般讨好,随时紧跟着赵端宁。 “前些日子在济州时,楼学士被你赶出来后和陈山长比邻而居。朕本还觉得他们是交情好。后来才想起,陈山长以前和国夫人你订过亲?楼相公这是怕陈山长和你有旧情?” 难怪楼云这人压根没心思去收小妾,光防着自己老婆出墙了。 “……” 季青辰深深地觉得。赵端宁骨子里那纨绔公子的八卦本性实在很惹人烦。 他把她叫来,就是扯闲话的? “陈山长与楼相公既然有交情,国夫人替朕出面去游说一番如何?” 赵端宁完全不觉得自己惹人厌了, “甘老大人是铺政老臣。他看中了陈山长这个侄孙女婿,朕也不能不出面周旋。但陈山长在亲事上又实在精明了些……” 陈文昌也到了汴梁城。但前两日被派去徐州催促粮草了。 季青辰一时间没沉住气,脱口而出道: “官家,甘老大人治的是经世治用的学问,陈山长治的是天理人欲的学问。官家只管和甘老大人说,他要是愿意拜到孙御史的门下。陈山长明日就能去他甘府下聘。” 要不是赵端宁让王世强和离,她和楼云能吵架分居吗? “放肆!” 面对着赵端宁黑沉沉的脸色。季青辰马上就后悔。 她今天心情不太好,是因为昨天王世强离开御营回西大营时。叫左平给她递了句话。 楼云在济州,他确实没有写信回家里,弄出什么接楼鸾佩回学士府的事。 但他直接和东路军里的齐家兄弟通了消息,结果明州的齐大夫人出面和公公楼老大人商量了这件事。 所以才有楼老大人赴京城的事。 她这里还在想办法让王世强不要离婚,那边楼云就觉得楼鸾佩嫁了个白眼狠,赶紧离了更好。 她快要气炸了,始作俑者赵端宁却还在她面前叽叽歪歪。 她只能站了起来,正准备伏地请罪,赵端宁皱眉挥退了女官们。 “明州楼家的事,楼相公和你提了?” “……” 季青辰深知,赵端宁作主让王世强和离,就完全就是要打压明州楼家一系的朝中文臣。 就像赵端宁登基后,她终于明白: 那一回她从四川回来后被弹劾,并不仅仅因为楼鸾佩要警告王世强,而是阎淑妃一系的升朝官在给她一个下马威。 明州楼家和阎淑妃出身的阎家一样,都是书香大族,世代联姻。 “明州楼家随高宗南渡,如今已经百年,除了在明州是三代刺史,也与京城旧族代代议婚。王副相的发妻是阎淑妃的近支侄女,也算是陈王的表姐。朕为了与王副相有始有终,自然要为他另选一门妻室。国夫人以为朕意如何?” 赵端宁说到这里,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暗沉了下来。 “……官家圣断。” 季青辰只能回答这一句。 王世强离开时,她劝他不要离婚的话,必定是叫赵端宁知道了。 听她这样识趣,他本来冷沉的神色微微一动,总算也笑了起来。 “好了,你就当朕这是还你的人情好了。你当初在吴逆府里的时候,不是还画过王夫人的小人,写过她的生辰八字咒她被人抢丈夫?” “……” 因为她一脸的不痛快,赵端宁大笑了起来,挥手让她出了皇帐, “你尽管放心,你和王副相在朕的营中私会,朕也不会告诉楼卿。” “……” 她前脚回到自己帐中,后脚就有宦官大档送了几匣子奇珍异宝过来,说是官家赏赐的。 所以她就明白,正如王世强所料: 在赵端宁心目里,她季家还远不足以算得上有根基的家族。 她的两个弟弟虽然出色,一个是吏职一个是帮会头目,在大宋的日子又浅。 她这个国夫人的品级,官家一句话就能摘了去。 太仓工坊的生意虽然大,却都是需要和工部名下的官坊合作才能做军械。 而楼鸾佩,她走走亲戚就策动一次弹劾,王世强大选试的三轮考官大半都是亲朋故旧。 算起亲缘来,她还能和赵端宁做亲戚,是陈王的近支表姐。 比起季家和谢皇后同进同退,明州楼家才是陈王府的嫡系。 赵端宁防着楼云,不是没有道理。 王世强万一真和赵端宁说要休了楼鸾佩娶她,赵端宁弄不好还真会答应。L   ☆、327 并骑而逃 “大娘子。” 李墨兰的声音,让她从沉思中抬起来来。 这位李家大姐从中都金国皇宫赶到了这里来,可不是在金宫里呆得太久出来透透气。 “大娘子还请早些离开,金国国主已经斩除了卫昭王的余逆,开始调重兵向汴梁来了。” “火器军械是怎么到金人手上的?” 她冷静地询问着,“海兰是不知道这些工坊里的事的。” 李墨兰无奈回答道: “从西夏那边进来的。大娘子把军械卖给了黄河程家,程家和金国一带的全真教来往密切,海兰如今又遥拜了长春真人丘处机做宫中道师,军械辗转就到了海兰手上。她在坊里用过,一看就知道。在国主面前问了几句。金*械寺为了讨好她就开始花重金收购,现在开始仿制了。” 李墨兰对赵官家没好感,同样也对三妹嫁给金国国主,受封元妃之事不置可否。 李家的家训,虽然认定了赵匡胤是篡位的逆贼,但更没有把女真人放在眼里。 她之所以留在金国,是因为二郎迁到金国的北方坊民不少,李先生年纪已大顾不过来,现在全都是她在安排。 “还有,大娘子,山东一带的全真教和杨娘子的军马互为表里,海兰叫人告诉我,说那边的全真教最近有动向要杀掉一个宋官。” 季青辰听到“贾似道”的名字,就知道山东事变迫在眼睫。 贾似道是官家的宠臣,要说这一次的御驾亲征,固然是人心所向,但最后说动官家的就是这个贾似道。 “陛下岂不闻汉高祖军中夺符之事?” 贾似道上位露脸的传说在京城里有好几个版本。最不可信的是贾似道容貌俊美,以男色邀宠于赵端宁。 最可信是他向赵端宁提供了可行的收权计划。 当初韩信拜将,四处征伐,降彭越杀项羽,兵权在握。 最后是刘邦单人独骑,深夜进入他的军营,趁其不备。刘邦直接召集诸将升帐议事。让韩信交了兵符,夺了兵权。 赵端宁这一回亲至济州,先召楼云。直接夺占东路兵马,后召王世强,以休妻这种不伤根本的内闱家事逼他与朝中文臣交恶。 可谓是亲疏有别,而又步步为营。 两路统军大臣都奉旨如纶。现在只留了李全这个贼首孤立无援。 这一切多亏了贾似道的筹画安排。 贾似道现在坐了火箭一般地升了官,官居三品监军大员。和楼云同在济州城坐镇。 官家总不可能真把后路给了楼云一个人看着。 季青辰觉得,贾似道夺权很有一套,杨妙真应该不是对手。 所以,对于杨妙真写过来的信。她看完后没有马上回复。 楼云都被夺了权,李全夫妻怎么可能幸免? 赵端宁不至于赶尽杀绝,大家都收了心暂时做个富家翁。将来还有西夏,还有蒙古。 季青辰觉得李全迟早还有复出的时机。 至少王世强现在就打着以退为进的主意。 “东、西两路大军。再加上御林大营都在围攻东京城,只要占了此地,官家必定会与金人议和,休养生息了。” 金国国主剪除内患,调重兵驰救已经来不及了。 东京城里的城守是汉人,已经约定三天后杀金国宰相,开门献城了。 季青辰打算在回去的路上,绕到青州看看她的船和港口,和杨妙真见上一面。 也不用劝说什么,她就打算把王世强当成例子,说说这人怎么和陈王一系划清界线。 官家叫休妻就休妻,叫交权就交权,然后娶个官家看着顺眼觉得没威胁的妻室成婚,自己做几年道官。 迟早能复出。 她心里是这样计划,但人算不及天算。 当她接到消息,贾似道在山东青州查封了海船,封锁了港口后,她顿时不淡定了。 青州的粮食、军械都是从海上运过去的,贾似道是想怎么样? 而且港口、海船现在都在有一半是在唐坊和她季氏货栈的名下,这人是仗着官家的宠爱,想要夺占她的家产吗? 季青辰果断要去告御状,赵端宁正准备着明天要进汴梁城,表示说进了城再见她。 她却在深夜接来了楼云身边赶过来的家将。 楼叶喘着气,急道: “夫人,相公让我们来接夫人回去。事情不好了。” 季青辰还没来得及思考,甩开皇帝自己先逃这是个什么性质的事件,赵端宁的御林大营已经被金兵冲溃了。 到后来,大军在汴梁城下溃败,她和赵端宁再一次并骑逃命时,她禁不住回想着,楼云在分别时曾经和她说过的话。 “王夫人她有两个姨母,在明州家里还有齐大夫人这个嫂子和侄儿、侄女!怎么就能 是我接到府里暂住?” 那时因为她不理他,他气得要走,却忍着站在帐子门前低声说了这一番话, “我那念头一时起了,马上就知道要惹你生气。立时就抹掉要重写的。我只是觉得她嫁给王世强七八年,这些年来王世强连她的正房都没进。她没有半句怨言。她对王世强这样的情份。怎么落到了如今这个结果?” 内外两层的帐门,季青辰抓紧了内帐门不许他进,他也不怕外面有人听到, “青娘,你别疑心我对王夫人有旧情。当初我但凡对她有半分真情,就不应该帮着她订下了王世强。我那时一句都没劝她,急急忙忙想叫她寻个归宿。哪怕明知王世强贪了她的家势容貌。我也只当丢了个包袱……” “……” 季青辰在逃亡途中,无数次地后悔,她那时没有和楼云好好说说话。 她只隔帐子冷笑道: “我带到学士府的陪嫁里,多的是没装满的大木柜子,你想把多少个包袱重新捡回来。都没有人拦着你!” 那就是她最后和楼云的相会。 “……” 她带着满心的悔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到的是眼前漆黑乱林子里的火堆。 火堆暖人,照出赵端宁龙袍污脏,一脸憔悴的神色。 她悚然一惊,记起了还在逃亡路上。 她骑马连逃了三天,一坐下就疲累得靠着树桩睡了过去。 “官家。无须担心。” 她连忙掐了自己的臂伤一把。痛得清醒过来。陪笑劝着, “臣妾以前去金阁寺上香时,准备走徐州这条路。臣妾记得到了徐州向北一条是走海路。从东海回去。一条是从徐州城进运河回去。臣妾的两个弟弟都在徐州城,陈山长也在徐州城。官家尽管放心。” 三衙禁军被金兵在城下偷袭,已经成了败兵散卒。 在这通向徐州城的野荒林子里,赵端宁身边还有四五百的禁卫。而她身边全都是楼云的家将,楼叶为首也有四五十名。 这时她也要感谢老天。二郎督办粮草,在河南边界上的徐州城,三郎的船帮协助大军扼守黄河河道,也在徐州城。 他们不会能事。 而楼云一听说贾似道要封锁港口。就知道杨妙真会被逼反了。 东海上的那条运粮海路,是青州军的咽喉。 赵端宁收服他楼云和王世强时,算得上是软硬兼施。先给他们安排好了足够好的后路,才让他们交兵权。 但对于山东义军。贾似道明显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国夫人呢。有没有国夫人的消息?” 楼云和楼叶只是前后脚出发,他从济州城赶到徐州城,想要去东京城接季青辰,就已经得到了大军溃败的消息。 他还没有来得及为季青辰焦心,陈文昌已经飞骑赶来向他告急,徐州城要守不住了。 他得先把老婆家的两个大舅子救回来再说。 “到如今,朕身边又只有国夫人了。” 赵端宁眼布红丝,年纪轻轻的头发里就隐现了雪丝,他看了她一眼,苦笑着, “朕本来还想,国夫人见过朕狼狈落泊的样子,这一回收复旧京城,国夫人也应该对朕刮目相看了。早知如此,何必召你同来……” “官家,当初在吴逆府中,生死一线的危急何尝被官家放在眼中?胜败仍兵家常事,西京城还在王副相手中,济州城还在外子的手上,官家是百年来第一位踏上江北之地的皇帝,后世子孙必定不会忘记官家的武勇,现在又何必气馁?” 季青辰很想给他打气,告诉他楼云一定会来接她,会到处找她。 官家你虽然只是顺便,但很快就安全的。 但她不傻。 赵端宁现在的处境,他绝不会相信楼云。 她很希望楼云收到消息来接她,顺便也可以向赵端宁表个忠心,但她接到楼叶的询问眼神时,还是摇了摇头。 她要派家将离开,寻路去找楼云送信,这样的事落到赵端宁眼里十用*会被怀疑。 季青辰只能沉住气,随着赵端宁在乱兵四处的河南境内逃窜着,希望能遇上江国公、贾似道、禁军三衙的统领之类的官家心腹。 不断的失望中,他们一路逃向徐州城,官家觉得陈文昌还算是个中立派。 季青辰觉得有弟弟真是太好了。 然而,徐州城处于黄河与运河的转运重地,金人已经重兵掩至。 不仅是官道还是黄河沿岸的荒野林间,都密布着金人的兵营。 “官家,我们走海路吧。只要有臣妾在,到登州港一定能找到海船,官家就能直接回临安城。” 季青辰觉得北伐随驾了这一回,她完全就是个人质加摆设。 但要说到走海船逃回临安城,那必须是老天让她来立功的。 登州港还在山东军、金军之间的混战中,但赵端宁已经别无选择。 “这回又是国夫人救了朕了。” 他一咬牙决定跟着她走,然而此时他身边派出去的探马狂喜地飞报而回,禀告道: “官家,王副相来迎驾了。” 看到西路大军整齐威武的军容,季青辰再不喜欢王世强,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果然流言不可信。 在东京城下溃败的有从京城来的御营大军,有反叛的山东诸军,但毕竟还是有西路川陕军没有被击散。 这一路上,她本来就奇怪金兵没有大索宋国皇帝,让他们一路有惊无险逃到了黄河边。 想必因为王世强的川陕军在,金人以为赵端宁必定是逃到西营里去了。 “臣迎驾来迟。” 王世强遣人迎接了赵端宁进军营,外面鼓响如雷,守黄河口的金兵开始布阵了。 赵端宁眼中又恢复了几线生机。 “前面徐州城形势如何?楼卿在济州是不是已经劝服李全了?” 他自知是贾似道处置失当,把怀孕的杨妙真困在了青州城里,惹得李全在前军里和金人勾结作反。 但楼云有说服李全的前例,他只盼着他再做一次中流砥柱。 “官家。季辰龙季大人斩了李全。但徐州城已经失守了。” 听到这个消息,季青辰都是大惊失色。 “二郎杀了李全?” 金军已经攻破徐州, 西路军苦战黄河口,楼云只能接收了季辰龙等徐州城的残军,带着他们南逃。 东路连连失去了济州城和山东五州,金军重演九路伐宋的旧事,从徐州发兵向建康、江州等地进发,攻打长江沿岸军州,直逼京城。 楚州城再一次成了被围的孤城。 ……L   ☆、328 久别重逢 楼云在楚州城里见到楼鸾佩时,以为自己太焦急太劳累,终于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甚至开始震惊地反省自己,原来老婆骂得没错,他心里一直都有楼鸾佩? 原来老婆真相了? “……小云。” 但听到楼鸾佩叫出了他的小名时,楼云无语了。 他把调转的马头勒了回来,诧异地看向了楚州大街上方箱雕窗的马车,车窗里的楼鸾佩正向他淡淡而笑。 “怎么看到我就走?” 她轻揭了一角窗帘,看清了楼云走近后的神色,突然间笑了起来, “你是怕季娘子知道了?” “……” 楼云策马走在了她的马车边,继续无语地点了点头。 楼鸾佩掩唇一笑,难免要嘲笑他怕老婆。 楼云却暗地里抹了一把汗。 他坚决不会承认,他刚才其实不是怕老婆知道他私会旧情人,而是怕老婆万一真相了,他那不是还要赶紧去找老婆求原谅? 季青辰没有消息回来,他实在快在楚州熬不住了。 他想亲自去山东境外寻找,但败军全向楚州城涌了过来。 他要不收拾,金人都不用来攻打,楚州城就乱起来了。 “听说季娘子跟着官家,已经向楚州来了?” 楼鸾佩一针见血的说穿了他的心思, “你再等几天,说不定就接到她了。” 有败兵回来说看到国夫人和官家在一起,说不定就在徐州城的乱军里,马上就要到了。 楼云只能这样期望。 至于官家赵端宁——楼鸾佩和楼云互视了一眼,赵端宁防着陈王。把明州楼家当成了眼中钉,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 楼云终于想到了最应该说的一句话。 楼鸾佩不是被楼老大人接到明州城去了? 有齐大夫人在,她可以在明州楼府的赏春园林里住一阵子。等事情平静了再出嫁。 她和王世强的和离书都已经写好了。 “我想去成都府。” 楼鸾佩轻声说了一句。 她仰起了脸,凝视着楼云,终于让他变了脸色。 他还记得,她曾经对他说过同样一句话。 也是这样的轻声细语。 那是在十多年前的月夜里,那一天的月光就像是这冬日里飘飞的轻雪。冰凉却又柔软。他在书房窗下打地铺,她跑出来推醒了他。 “小云,我要去成都府。” 他从来就睡得警醒。此时却仍然有些迷糊。 他光顾着想她怎么半夜出了房,她是不是又和继夫人争吵所以要去府外别院里小住,他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 “去成都府干什么?我不要回去。” 说完之后。他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年多久埋心底不可名状的遐思,连忙看向了她。 她的身影挡住了天上的月光。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他只看得到,她黑暗中发亮的双眸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你是要去成都府赶考吧?” 慌乱间,他胡乱问着,他突然看到了她背上的包裹。 包裹里面露出来的长轴卷是大公子在世时写的神童赋。 大公子把这赋文送给了明州一个叫王世强的神童第一。原稿就是楼鸾佩收藏着。 “……是,我是想去成都府考蒙童试。” 她轻声说着。 他二话不说,收拾起了铺盖。道: “我陪你去。” 尽管那一晚并没有成行。 …… “你要去西京城那边找王世强?” 楚州大街上,楼云望着楼鸾佩看了半晌。终于苦笑了起来,劝道: “你嫂嫂在的话,会和你说不要再在他身上用心的。” 这个嫂嫂可不是齐大夫人,而是他自己的老婆。 楼云有自信,季青辰看在他的面上无论如何都会劝楼鸾佩一句,王世强那真不是好丈夫,已经和离了就不要再跳火坑了。 他二话没说就把你甩了。 你还指望什么? 楼鸾佩的眼神不会再有十四岁时年少的黯淡,她只是微笑着,道: “官家要么向楚州逃,要么向西京城逃,贾似道听说在乱兵里已经死了。你这条退路他大约不会来。但官家要是连京城都不敢回。他以后就不能不仰仗百年他了。” 赵端宁经此一败,帝威大挫。 三衙禁军又被金兵分散围剿,死的死,逃的逃,江国公的首级已级被挂在楚州城外了。 没有王世强的西路川陕军,官家只怕连皇位都坐不稳。 他本来就是篡位之君。 “百年应该会把官家迎到成都府去的。” 楼鸾佩轻声说着, “我想去找百年。” “就算是如此……” 楼云太清楚王世强在西南本就留了一手,确实极有可能奉着赵端宁去成都府,但他更清楚王世强心里还妄想着要娶季青辰。 他只是不忍心对楼鸾佩说。 而楼鸾佩也未必不知道。 “这有一封阎淑妃给你的信。” 楼鸾佩把密信取了出来,从帘子间递到了他手上,“我顺路来带给你。” 京城里,虽然有五岁的小太子。 但也有陈王这个先皇之子。 现在谢皇后与甘老大人、陆老大人在京城里主持大局,急旨让楼云在楚州驻守。 东路和御营里溃败的大军,大半都已经被楼云收编,他在楚州已经是兵权在握了。 收了信纳入袖中,楼云又看了她半晌,没有再劝,只是道: “家里传出不好的话了?” “……” 楼鸾佩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 楼云便也知道,她被和离后就算有齐大夫人和齐家兄弟撑腰,族里的议论也是逼得她有娘家不能回了。 明州楼氏,百年来从无再嫁之女。 “要是百年见了我,还是不肯信我。” 楼鸾佩叹了口气, “我就落发修行吧。总不能让家里又被我拖累。” 最后中,她突地一笑,冲着楼云道: “这样一来,季娘子心里的恶气就出尽了。以后你们也不会再吵架了。” 楼云在御营里被夺了兵权又被老婆嫌弃的事,她听说了。 “……她并不在意以前的事。” 楼云连忙表示,王世强被抢走的事,季青辰压根不在乎。 她和王世强以前那段情份根本不值一提。 就算她讨厌楼鸾佩讨厌到骨子里去了,那也一定是为了他楼云。 没错,就是为了他楼云。 …… “楼云没有来接你?” 西路军三战而胜,占住了黄河岔口,王世强在御帐外的龙旗下看到了季青辰。 他悄悄地和季青辰说了一句话。 “……” 她有了安全感后,本来就觉得遇上西路军是倒了大霉,此时更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她没有说话,王世强却自顾自地道: “我已经写了和离书了。” 他说了这一句后,就被官家身边的大棣恭敬引进皇帐子里去了。L   ☆、329 新伤旧恨 帐帘没有放下之前的一瞬间,她看到了王世强挺直的背影,还有赵端宁一脸欣喜和欣慰的神色。 她还记得赵端宁让王世强尚郡主时,曾经说过: “王副相是朕的谋主,朕愿与王副副君臣一心,善始善终。” 这话,谁知道以后能不能成真? 赵端宁的心腹,眼下只有王世强一个能用得上的了。 军营里刀枪林立,铠甲森森。 楼叶沉重地跟在她身边,她横穿过了西路川陕军的庞大军营,低声吩咐道: “不要派人去济州城送信,直接派人去江西茶场里送信。” “是,夫人。” 楼叶清楚,从这西路军里去给楼云送信,没有王世强点头是不可能了。 “你不用担心。就算现在金军阻路不能去楚州城。但川陕军里不是有你们西南来的一万峒丁?刚才我还看到你溜到土司营帐里找他们嘀嘀咕咕——” 季青辰奇怪地看着楼叶。 “夫人,楼铃不在……” 楼叶操心的不是这件事。 楼云派他来接夫人时,就已经叮嘱过,济州八成会失守,绕海路又远了一些,唯一的活路就是向西路军营里逃。 王世强想抢他老婆,楼云知道。 但一来季青辰的安全要紧,二来,西路军营里有一万峒丁。 王世强绝不会公然得罪他楼云。 “你只要紧跟着夫人就好。” 想着楼云切切的吩咐,楼叶看着在前面引路的左平,觉得季青辰身边没有忠心的女侍,现在是个叫人焦急的事。 季青辰也觉得李墨兰不在身边,很不方便。 其实她可以不用侍女。但王世强不会同意。 这里又不是她自己的地盘。 “国夫人。” 内外两层的大帐子一揭帘,就看到里面等着了四名女侍,她们垂头施礼,恭谨万分。 左平很守规矩地站在了外帐门前,楼叶也只能止步。 她暗叹了口气,转头对左平道: “我身边的家将,还请左管事费心安排。让他们养伤歇息。” “国夫人放心。” 左平特意说了一句。 “以往国夫人的帐子都在御营附近,由女官们陪伴。如今这军营里没有女官。这才把国夫人的帐子移远了些。” “左管事考虑周全。这样很好。” 季青辰知道,就算她不满意也没用。 刚刚走在营中时。她就发现了她的住处现在离赵端宁很远。 她之所以一声不问,是因为她明白,就算离赵端宁的帐子近一些,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处。 这里也不是赵端宁的地盘了。 更何况。赵端宁身边的女官逃散了,她一个外命妇紧跟着官家不放。这说出去也不好听。 那怕她嫌弃楼云了,她也总不能和官家传出流言蜚语。 她只是说了一句,道: “烦请左管事问一问,这营驻附近有没有佛寺或是道观?我想去上香。” 王世强迎驾的地方有城郭。季青辰本来就是寺奴出身,九死一生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还愿上香。 这是很平常的事,左平连忙应了。 帐帘垂下。她沐浴更衣又用了饭,再把臂上的刀伤重新上了药。这才感觉到筋疲力尽。 “入夜就掌灯,我睡着也喜欢亮着。身边也要有人守夜才行。” 她喃喃地吩咐了一句,实在撑不住地睡了过去。 她对王世强防备,王世强似乎也忙于收拾残局,没有马上来她的帐子。 她每天去赵端宁帐子里问安,赵端宁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他脸上的笑容不多,话也明显变少了。 她想劝他两句,但她现在没办法和他单独说话。 赵端宁逃出来时,身边只有两个贴身的宦官大档,但现在里里外外却站了十五六个。 据说这些内侍都是在乱军里被王世强收留的。 谁知道这些侍从现在心里想什么? “去上香了?” 驻营外果然有道观,只可惜不是全真教,她去上了香,就坐车回来了。 一揭帘,就看到王世强坐在他帐子里,她也没有惊慌。 她的帐子单独支在一处溪流边的树影下。 四面都是高耸的军营栅栏,楼叶和家将们的营帐挡在东面。南方是军中文官的营帐,算得上又安静又安全。 但只要从文官们的营帐中穿过,王世强可以从他的中军大帐直接到她的帐子后面。 他迟早要来的。 “王副相是打算退回西京城驻守,还是去成都府?” 她站在了帐子里,只是问了一句。 随行的侍女们压根就没跟着她进来,当然是早就得了吩咐。 她并不意外。 只要她出门时,楼叶他们是随叫随到,她就放了一半的心。 她知道,王世强还不至于嚣张到对着她胡来。 “是走是留,这自然是看官家的旨意。” 王世强本还打算以退为进,忍耐个七八年,突然间又翻身再起,甚至还有了救驾之功,他自然是笑得分外惬意。 “你过来,我看看你的伤。” 他坐在了她平常小息的十二柱云榻上,内里是束玉腰带的重紫色常服,外面系着玄锦披风,他头上束着镶玉乌发冠,英眉俊目,威重而又闲逸的模样。 他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 她的伤在手臂上,怎么可能给他看。 她没有理睬。 “我累了,要休息。王副相还请回吧。” “……鸾佩去楚州了。” 王副相不急不忙,一语惊人,“要不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就送你去济州那边。让你和楼云团聚又何妨?” “……” 季青辰虽然很镇定,也忍不住有了当场想骂人的冲动。 楼鸾佩是打算和她抢人抢到底吗? 她就把楼云送给她,打折清仓彻底不要了。 然而王世强正含笑盯着她呢。 她咬唇瞪了他半晌,在他的耐心等待中,她缓步走了过去。 帐子里铺了两层厚草席子一层粗毛毡,才铺好上深红织百花的细绒地毯。她的脚步无声,王世强笑着看她走近。 不出意料。她停在了三步外。他正想开口说话,道: “青娘……” 她却又走近了两步。 她站在榻前,低头看着他。她系着的绣锦披风与他的重紫锦衫交缠在了一起。 这一回兵败是在深冬,帐子里燃着熏香暖炭,从帐顶垂下来的绣花幕帷隔开了前后帐,也隔开了侧面的厅间。 隔出这一处小小的坐歇茶室。 四面垂帐。静谧暖人。 王世强仰头看着她,他于女色上虽然随意。但少年时和她相处七年,又曾想娶她为妻,总习惯了不冒然行事。 他揣测着她的心意,鼻端却嗅到了她衣发间的熏香。 他感觉到了。她呼吸中他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 他伸出手去,想握住她披风下的双手。 “以前的事,是我不好。我日后……” 她隔着披风把手一挥,打开了他的手。盯着他的脸庞笑道: “怎么,王副相听着了王夫人去楚州,心里又恼了?” “……何必胡乱猜疑我?” 王世强这回没被她说怔,反倒失笑, “与其猜疑我,你怎么不想想楼云?” “我想什么?除非他们一起去金国做野人,难不成他们还能怎么样?” 季青辰淡定的很, “要是他们也回成都府,岂不是正中你的下怀?” 楼云和楼鸾佩就算是旧情复燃,她可不信一个不要了二品的高官,一个不要了二品的诰命,就敢议起亲。 穷山沟里的村夫村妇还要一张脸呢,更何况是他们? 至于成都府外的西南夷寨子,这更不是好地方。 他们只要敢落到了王世强手上,不一起死上几十回,王世强也不用姓王了。 “我难道就这样见不得他们好?” 王世强笑着,自然不去和她争辩这些。 他再一次伸手,隔着披风揽住了她的细腰,在她没有排斥的情形下,他圈住了她,微笑着仰头,慢慢吻到了她唇上。 她一偏头,还是避开了。 王世强也不着急,紧抱住了她,哄着道: “我知道你生气呢。想着楼云心里没了你,你就故意和我好?叫他知道了,让他也尝尝伤心是什么滋味?” “……” 季青辰被他一语说中,心里只觉恨到了极处。 “你知道就好。” 她自知这般蠢得可笑,反手就推开了他。 王世强哪里肯放,把她紧圈在了身前。 他看到她侧过去的脸,抿紧的唇,还有她眼帘间隐约的泪意。 “你这样为了他伤心……” 他凝视着她,柔声说着,道: “对不住。当初我在明州城成了婚。也叫你伤心了……” 季青辰没有看他,只是用力推搡,想叫他马上离开,免得自己这倒霉样子被他全到了。 王世强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反复地说着,道: “对不住。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 就这样挣扎和纠缠之中,她的泪水滴落,不知是为了谁。 突然间,她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季家小院里。 因为他的离去,她躲在了屋子里,独自度日,哭泣了不知多少回。 但为了回到大宋,为了在南宋末年带着三万人一起生存下去,她仍然要平静地面对着他。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王世强暖热的吻终于落到了她的眼帘上,想要吻去她的泪。 季青辰一瞬间终于无法再控制自己,多年前的旧伤和眼前的新伤重叠到了一起,她猛然间爆发了出来。 一声闷响,她狠狠一记耳光打在了王世强的脸上。 她满脸是泪,看着王世强,颤抖叫道: “你也知道你不好?那你怎么还有脸来和我说这些——!”L   ☆、330 夫妻之义(上) 深冬之际,金军在黄河岔口败了一阵后,结寨与宋军西大营对峙。 王世强托病不出,没有在中军大帐升帐议事,休息了四五天才把巴掌印消去。 但赵端宁他是不能不见的。 过了两日,季青辰收拾了心情,去向赵端宁问安时,就被赵端宁着实打量了两眼。 “王卿昨日和朕说,想娶你为妻。” 他顿了顿,眼睛一直停在了她的脸上。 经过观察后,他觉得季青辰应该不是被王世强欺负所以暴力反抗。 他也就猜测到,王世强脸上的耳光是这一男一女为了以前的旧事吵了架, “你打他了? “……” 季青辰的神色还好。 虽然伤心哭了几回,但她揍人出气后,总算把这几年来积累的旧怨发泄了出来。 她微一曲膝,又对赵端宁点了点头,轻声道: “是臣妾失礼了。” 赵端宁以前在吴逆府里,问起她抢人家首功的原因,那时她用王世强负心的事情当做借口,掩盖了她忌惮王世强势力坐大的忧心。 赵端宁自问,他在那时就已经看出了季青辰对王世强有情绪。 那是一种“早就想打了。但一直忍着”的情绪。 现在回想,王世强的右脸上肿得有些发紫,她下手果然没有轻重。 也许她就出够气了? “原来他还记得你们以前的情份。” 赵端宁如今总算明白,当初逼人休妻时那种诡异的顺利感是怎么回事。 帐子里火炭深红,香茶泌脾,他却不敢去多想十多万御营大军溃散之后,在这寒日里能活下多少人。 他只能苦笑叹道: “既是有一段旧情。现在又要如何了局?王卿说只等你和楼卿把话说清,他就准备提亲了。” 所谓把话说清,不就是夫妻反目,恩断义绝? 赵端宁觉得,事情完全不应该向这个方向走。这太不成体统了。 “王卿。” 他意外之后,是这样劝过王世强的, “且不提楼卿还在楚州驻守。如果不是有了吴逆在四川谋反。先皇时不会有江、史两家婚事的变故。朕日前劝你断绝与明州楼氏的姻亲关系,也是为了朝堂安定,是为了不让陈王一系坐大。但如今的局面。你与楼卿断断不能失和。再者——” 再者,现在季青辰和楼云的不合,大不了就是夫妻为外室吵几句嘴吧? 怎么就闹到不可收拾了? “楼卿半点没有纳妾的意思。” 他向季青辰暗示着。 夫妻是合两姓之好,就算楼云偶尔在外沾花惹草被她捉到。只要他适可而止,她还是不要太闹腾的好。 好歹他身为皇帝也做了表率。他和正妻夫妻恩爱,膝下有子,后宫有四妃、九嫔、十二承御,却没有在宫里弄出个贾贵妃那样的专宠之人。 这些臣子却不让他省心。 “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端宁心中不解。 和旧情人私会一两回这算是人之常情。他赵端宁也不是个古板之人,但王世强明明被打了,话里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她对我下狠手。对楼云就更是会十部百倍地断了情份。”。 他完全等着提亲的模样。 “难不成,楼卿背着你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了庶子了?” 他尽量往正妻最不能忍的方向猜测。 “……楼相公他。心里怕是没有臣妾。” 季青辰只是提了这一句, “王副相的事,还请官家让他绝了这门心思。我听说王夫人已经出发去成都府了?想必是为了找他的。” 赵端宁听得楼鸾佩要来找王世强,他这个始作俑者居然还感叹了起来。 “果然是书香世家的女子。” 虽然被夫君无情休弃,但依旧一秉女德,哀而不怨千里寻夫,这才是书香大族的人伦之礼。 “所谓夫妻之义,即是君臣之礼,朕也受教良多了。” “……” 季青辰突然发现,赵端宁居然是个做皇帝的料。 他争夺利害,折散人家夫妻时说的是朝廷大局。 等到如今要安定人心时,又大赞书香世家的人伦之礼。 “依朕看,楼卿是想与你白头偕老,夫妻百年的。” 她退出帐子后,回想着赵端宁最后的这句劝说, “至于他心里如何想的,你又何必胡乱猜测?只看他事事依顺于你,这就是夫妻的情份了。” 赵端宁显然又双重标准了,楼鸾佩对王世强那可是百依百顺了。 还不是该休就休。 “夫人……” 帐外没有飘雪,但黄河上吹来的河风像刀子一样,大管事楼叶上前送了出毛锦披风给季青辰,然后悄步跟在了她的身后。 眼见得她拢着披风脸色黯淡,缓步走过了军营,他心里也想劝一劝。 “夫人,我直接请土司给相公传信,让相公来西营接夫人回去,可好?” 楼叶悄声地试探。 “不用麻烦了。营里几位土司虽然是西南出身,却还是在王副相的底下做事,将来也少不了和王副相这位四川宣抚使长久打交道。王夫人的消息承他们转告就已经是不易了。” 楼叶打从看到王世强挨了耳光从她帐子里出来,他就觉得不对劲。 接着挨打的王世强仍然差了左平前面后面地殷勤照应,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妙了。 所以他从土司那边接到楼云的传信,马上就禀告了季青辰: 对于楼云把楼鸾佩事情告诉她,在她这里打个报备,她不觉得意外 成婚两年,她和楼云算得上是夫妻恩爱。 如果争吵,也就是为了楼鸾佩,还有楼云小心眼时不时就要翻翻陈文昌的旧帐。 而她,她只是在打了王世强之后,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楼云和楼鸾佩,如果不是同姓,本就应该在一起了。 她不就是个多余的人? “我是不好。当初负了心就不应该再来你面前惹你难过。只是我娶了楼氏之后,就天天想着原来她是早有倾心之人。我本来以为我是不会在意的。” 王世强挨了一耳光,被她赶出帐子前,还是留了一句话, “你这听风就是雨。不时就和楼云争吵。不就是因为你没办法不去想?你们能做夫妻,是因为他真正喜欢的人到不了手。你何必再过这样的日子。” ……L   ☆、331 夫妻之义(下) “官家,臣妾以为,官家还是还驾临安,回楚州城为上。” 又过了两日,季青辰在问安时突然开口说了这一句。 不仅是赵端宁征了神,皇帐子内外站着几位内侍,都不着痕迹抬头瞄了她一眼。 “国夫人的意思……” 赵端宁眼中明显有了一些欣慰之色。 他觉得,前些日子在汴梁城外没有平白恩宠她一场。 就算没有楼云,好歹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平常的衣食住行,包括她逃命时的三匹俊马都是他吩咐御赐的。 三茶六饭,奴婢家臣,只要他有的,她就有。 他身边从宫里出来的女官、内侍没有一个人敢怠慢她。 她过得比江国公那掌兵权的重臣只高不低。 “罢了。此事王卿自会与朕商议。” 赵端宁经了这一场大败,格外看重身边人的这份忠心了,摇头让她不再要提。 “官家,王副相对官家一片忠心。难免有奉主回成都府的提议。但这也未尝不是官家的心意。” 季青辰盘算了好几天,才有了这个主意。 她当着这帐子内外眼线、耳目们的面,提起和王世强不一样的意见,道: “臣妾以为,官家若是与王副相商议,安排好第三次北伐的谋划,然后回驾到楚州与 楼相公议定。如此一来,官家回京城之后,不但能有机会雪此前耻,王副相也不用担心官家的安危了。” 说到底,王世强要奉着赵端宁回成都府,那也是赵端宁自己心虚胆怯不敢回临安城。 他也怕战败归来。人心不附。 这样一比较,就能看出他的祖宗赵太宗不是平常人了。 用后世里的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自己选的路,跪着都要走完。 那怕是装孙子,也要回京城里继续做皇帝,谁敢拿战败来说事,统统抄家问罪。 季青辰还在帐子里和赵端宁说回驾的话。王世强转眼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国夫人说。北伐本不能一蹴而就,官家要能说服王副相,自然就能说动楼相公。有了两位掌军重臣的支持。临安城里的皇嫂和诸位政事堂的老臣,至少就有大半的把握了。” 现在回京城,赵端宁确实是危机四伏,不论是铁腕镇压还是装了孙子都防不住人心不服。 但不装孙子不冒这个风险。就没有将来翻身的可能。 “她倒也知道,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 王世强脸上肿着。不方便出去见人,只道: “国夫人可还在哭?可用了饭?” “国夫人这两天开始用饭了。夜里也没有哭了。现在官家留了她用饭。” 王世强索性就在帐中休养,一直等到稍稍消了肿,看起来不丑得叫人发笑了。 他才出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国夫人在何处?” 他从赵端宁跟前退出来。就唤了左平。 左平想劝他一句,让他缓一缓,别着急。 “老爷。季娘子的性子……” 她发怒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惹她。 “老爷,何不等季娘子到楚州和楼相公把话说清后。才去见她?” 人家和楼云真不想过了,你再去她跟前献殷勤不行? 还没被打够? 王世强看他一眼,明显没有听意见的心情。 “季辰虎向西京这边来了?应该是来接他姐姐的。想法子把他在路上拖一拖吧。” “是,老爷。” 左平只能道: “国夫人去上香了。” 五百护军前后开路,沿着浊浪滔天的黄河河道前行,王世强去了五里外的三圣观。 “原来这里也有许真君的神像。” 他的脚步停在了三圣观的偏殿上,笑了起来,眼睛看着季青辰在里面上香礼拜的身影。 三圣观正殿上供着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太乙真人三位道尊。 偏殿上的许真君,却是五代时的治水有功的地方官,被百姓供奉成了水神。 唐坊也有许真君道观。 海船出行时会祈求许真君保佑。 香雾缭绕间,她把三柱清香插在了香炉里,听到了他进殿的脚步声,她才转头看向了他。 他凝视着她,她平静地回视。 她还是平常那唇边带笑,客气疏远的模样,道: “这些日子多谢王副相的照应。过几日我就要回去,三郎要来接我了。” “全真教的人给你递消息了?” 王世强并不意外。 三圣观虽然不是全真教的道观,陕西却是全真教的祖庭。 王重阳悟道之地就在黄河边上的凤庭县。 陕西各地的道观和全真教有千丝万楼的关系。 “这一回北伐,咱们也不算是没有上下一心。官家能御驾亲征,楼云没有争兵权,我也知道难免要忍耐几年了。陈王一系大半都是文臣,都等着看北伐的结果。粮草、军械都是齐备的。青娘,打从唐坊建起,我们一起准备了十多年……” 王世强和她一起漫步在了道观中,她默默听着他说起当年的事。 相识之初,王世强就是这样不甘寂寞的。 “到如今,北伐还是兵败的下场。不过是因为北方的民心不附。” 王世强感叹着。 这些话,她前两日已经和赵端宁说过了。 官家除了在朝堂上政斗,也得想想办法拉拢李全、杨妙真这类不识字、不科举、吃饭比天大的北方民众之心。 全真教是最好的渠道。 王世强果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贾似道逃到你的西营来了?” 她能感觉到赵端宁最近心情好了一些。 他这里一直没有回驾的打算,京城里又有议新帝的传闻,战乱里逃散的内、外臣工总不可能全死光了,却不见踪影。 这时候,贾似道千里迢迢从山东乱军里逃出来,主动投奔到了西大营,见着赵端宁就是痛哭自罪。 他把山东诸军逼反的罪,赵端宁都不想责问他了。 “他倒是命大,李全却死了。” 她觉得李全太可惜了。 就算他受了金人的官,领军攻打徐州城,二郎也不应该斩了他。 王世强也是一笑,没有多提赵端宁身边来了贾似道这个真正的心腹,他只道: “你对官家的劝说,正是时候。” 赵端宁要是有能耐重振旗鼓,他王世强何必远离两浙之地,龟缩到成都府? 他自问根基和功业都不够,远远还没有自立一方的本钱。 他的根基在东海。 战火破坏的叠瓦宫檐外,飘起了层层的银丝细雨,他们一起停在了殿外廊下。 廊前的老树被砍去了枝干,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 她静静看着在风中飘飞的雨丝。 而他在久久地凝视着她。 “我们的事,你想一想吧。我可以慢慢等。”L   ☆、332 措不及防 楼云在楚州城接到消息,说三郎季辰虎去西路大营没有接到阿姐。 他第一个反应是季青辰被王世强扣住了。 他连忙就给川陕军里的几位土司写信,又在军衙里召了心腹僚属苦心安排。 他准备击退一次金军围城后,想办法出城去西路大营里。 他要亲自去接人。 此外,他还要忙着和杨妙真通信,力劝她宁可同时受了金、宋两国招安的官位,也不能完全倒向金人。 李全虽然死了,但山东宣抚使的官位,他已经请旨授给杨妙真了。 有时候,他看着在楚州军衙门里行走的季辰龙,他都觉得,李全真是太冤了。 “三郎回来了?” 季辰虎赶在下一次围城前回到了楚州城,他对于空手而回没有多少暴跳如雷的样子,反倒一脸不耐烦。 他以不能不来的样子送了一封信给他。 信里写了官家有意回銮临安的事之外,还夹着一封和离书。 他到了西路大营后,季青辰让弟弟带了和离书回来,让楼云签个花押马上离婚。 楼云整个人都懵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王世强在旁边?” “并没有……” 季辰虎对楼云这个姐夫没有什么恶感,还挺喜欢的,觉得楼云能配得上阿姐。 他一直觉得楼云和阿姐过得挺好的。 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季青辰和楼云就闹成了这样。 “我是在黄河岔道口外的一座道观里见了阿姐。” 他回来不仅是为了送信,还要商量打回徐州城的法子。 许老大和许老四两个大头目陷在了徐州城没逃出来,他还想着怎么去救人。 “阿姐当时和黄河程家的人在说话,观里还有全真教的两个道士。王世强并不在。” “……” 楼云只能在心里否决了季青辰被胁迫或是上当受骗的可能, “王世强是不是避开了你?道观外面是不是有重兵?或者是官家和青娘说了什么?” 赵端宁虽然有回驾的意思。但临安京城里已经有另立陈王为新皇的议论了。 “王世强是避开了。” 打从当初王世强悔婚另娶后,季辰虎和王世强直接碰面的情况就少之又少。这并不能说明王世强在背后弄了什么鬼。 “我见到楼叶了。” 季辰虎犹豫着要不要把楼叶传的话说出来。 听他说,王世强和他阿姐吵了起来,被打了个耳光。 下手很重,五六天没能见人。 季辰虎倒不怕季青辰会吃亏,他只是早觉得当初就应该一刀宰了王世强,现在区区一耳光根本还不算是找回了他季三郎的面子。 他想了想。还是对楼云说了季青辰要转达的话。 “阿姐说。她和你成婚也是为了让唐坊大宋立足。你要娶她,也是因为咱们都是外夷出身,互相找个依靠的缘故。但现在……” “现在怎么了!?” 楼云万万没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脸色铁青,声音忍不住就拨高了, “她竟然这样说?” 季辰虎也觉得这话说得挺叫人恨的,但他没功夫同情楼云。 他自己的老婆许淑卿远在京城。相见时也只顾着抱着狗儿,他只感觉到她基本不太理睬人的陌生和冷淡。 这样一比。他就觉得阿姐这话说得挺客气的,对楼云还挺有感情的。 “阿姐说,她跟着官家去的,也会跟着官家一起回来。所以就让我先回了。” “……” 楼云忍着气。在城中安排妥当。 冒着仍然险峻的局面,他召集了军衙里各房的吏官属臣,宣布要去西大营拜见官家。 “楼大人。还请三思而行——” 季辰龙也在楚州城,眼前是军衙门里工房的铺佐官。 他看过了季青辰亲笔画押的和离书后。虽然对楼云表示了同情,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把称呼从云相公改成了楼大人。 楼云简直要把季青辰这两个弟弟用眼光瞪穿。 他们不知道给他找了什么麻烦吗? 季辰龙为了守住徐州城,答应了徐州城里三家汉人大户的请托,要杀了李全替他们报仇。 他们几家当初被绑架了族女,送了粮草赎人还是没有放回来。 接着就是季辰虎那帮子人从黄河故道突进了金人的汉军宫里,趁乱抓到了李全。 要不是这样,李全至于被季辰龙砍下首级,悬在了城门上? 他要不是为了替他们收拾残局,他早就去接自己老婆了。 “相公,季大人说得极是,还请相公三思。” 然而季辰龙一开口反对他出城,军衙门里马上就有将领附合。 楼云一看就知道,是徐州军里的团练,是紧跟着季辰龙的狗腿子们。 “我对金军围城并没有多少太大的担心。” 急着亲自去见季青辰,他便忍气坐在堂上,让军衙门里的部属们安心, “一来楚州城上回守住后就加固增修,不易攻破。二来,现在城里的兵马、粮草都比上回围城要齐备。” 最重要的是,新开的海路随时还可以北上攻打中都。 金兵就算围城,却还要时刻担心中都不稳。 “大人虽然思虑周全。但听闻官家回驾,不仅楚州要击退金兵,徐州也是官家回来的必经之路,下官以为大人还应谋划夺回徐州城之事为重。” 季辰龙有自己的盘算,顺便给阿姐的“前夫”使绊子。 “……” 楼云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道: “季大人功业已立,现在正是早日成家的时候,徐州裴氏是陕西汉姓里的望族,以本官看,季大人还是不需再多虑了,早日娶了妻室。才好让你阿姐安心。” “……” 季辰龙身边的徐州军团练将官,都是徐州本地的大户出身,姓裴的就有两位。 季辰龙忙着要推托裴氏的亲事,就顾不上给楼云找麻烦。 不想当前夫的楼云急着出发去接人。 因为名义上是去拜见官家,难免有些事情需要准备。 结果在他离开楚州前,楼叶等家将突然离开西大营回来了。 “夫人说,不是一家人了。不好用我们了。” 楼叶愁着脸,尽量委婉地表达了季青辰催着和离的意思。 在军衙门书房里,他迎着楼云黑如锅底的脸色,迟疑着还是提醒了楼云,道: “云哥,听说楼大小姐还在楚州城?” “我不是让人传信给你了?” 楼云听到他问此事,不惊反喜,“夫人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 这件事他可以解释的。 “似乎是……” 楼叶不知要如何回答。 楼云察觉他的神色,知道妻子这回不像是吃醋闹腾,闹了一阵子就完事的样子。 他叹气道: “王夫人想去找王副相,我已经安排了去成都府的江船。让她绕道从长江进西南。但官家既然有回驾临安城的意思,王副相说不定也要随驾。她难道不要在楚州等待几日?我军务繁忙,岂有功夫去见她?” 他看向了楼叶,“夫人因为这件事恼我了?” 不等楼叶回答,他想了想,又老实交代着, “王夫人带了阎淑妃的亲笔信,有意请我上奏立陈王为新皇。我并没有答应。王夫人也是想再劝说一次才没马上离开。”L   ☆、333 夫妻翻脸 “……” 楼叶觉得,楼鸾佩来楚州的事他早就告诉了季娘子。 至于她迟迟没走,听了楼云这一番话,完全是能解释清楚的。 但季青辰打发他回来时,却一句也没问过王夫人的事。 他不知道楼云到底是什么地方叫季娘子伤心了。 “云哥,季娘子没和我提别的,就问了问当初云哥在山里喜欢的女子。” 楼叶想了想,把季青辰说过的所有可疑的话都掏了出来, “季娘子说,当初娜扎她没和云哥一样走出云现山,留在寨子里也挺好。” …… “留在寨子里也挺好?” 楼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在感叹什么,但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楼叶不敢出声。 楼云卸去武职准备科举前,曾经回去过一次。 娜扎那时已经难产去世。 娜扎的孩子当然不是楼云的。 她和楼云分手后回了寨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生活。 时间过去,她就有了自己的新情人,也会按时和姐妹们一起去参加每年的神祭。 她也要做母亲,养育后代。 楼云回来后知道她去逝的消息,很难过。 楼叶以前不明白楼云为什么那样难过,以为他还记得初恋的旧情,后来跟着楼云出山 后,楼叶才明白: 宋人医婆接生的时候比寨子里要讲究得很多。 楼云在后悔,他应该早一些回来的。 如果他把娜扎带出了云现山,她就不会十六岁就难产而死。 那怕娜扎不愿意,他也应该带着她一起离开寨子的。 …… “你们去歇息吧。” 他打发了楼叶等家将,独自坐在了书房里。 等到太阳下山后。深夜里一片漆黑时,他依旧在沉思: 窗外,渐渐有了星光烁烁。 隔着窗格雕栏,楚州城上的星光就像从山间林叶遥望的夜空。 要是不离开西南夷寨子,就没有现在的楼云。 更不可能和她季青辰做夫妻。 然而,他毕竟感觉到了她平静底下的伤心失望。 他打了火石,自己点了灯。重新把她的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信上面九成写的是官家以及全真教的事。只有一成写的是私事。 “听说明州的月湖边有一处楼家的别院,是楼大公子为亲妹购置翻修,让她思念母亲的地方。叫思亲别墅……” “有人说,王夫人私下里,把那处别院的名字唤作,云现。” 这当然是王世强告诉她的吧? 他叹了口气。看着书桌上的和离书。 大公子去世前后的那一年多,楼鸾佩不时就要和继夫人争吵。 每次被父亲责备后。她总是会去那别院子看着母亲的画像哭一场,然后念佛抄经。她把抄文呈给父亲看,表示她的悔改之心。 尽管她回来后,还会再一次地和继母争吵。 而那时。除了乳娘和明理、明智等大丫头,总是他楼云跟着车,不放心地陪着她去了那月湖边的雅致别院。 楼鸾佩也是在那别院里。经常叫他说一些山里夷寨子的事情来解闷。 也不知什么时候,那别院的名字。在她嘴里就成了“云现”。 那远在千万里之外,飘渺不知何处的云现山。 在少女的楼鸾佩的心里,那里是人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兄弟姐妹没有嫡庶永远开心在一起的梦里幻境。 “小云,我要去成都府。” 楼鸾佩那一夜的眼眸如此明亮,突然出现在了楼云的眼前。 “去成都府干什么?我不要回去。” 他是这样回答的。 夜风吹动着微云,星光便黯淡了起来。 漆黑的书房里,楼云突然伸手,把桌面上的笔、墨、书、砚等物全都扫到地上。 哗啦啦砸碎了一地。 “来人——!” 他连恨带气,叫人重新掌了灯,送来了笔墨。 他沾墨铺纸,给妻子写信。 他并不是没听到风声,也不是不知道王世强时时进出她的帐子,然后挨了耳光出来。 接着,王世强照旧去了道观里与她相会。 谁知道她突然提和离了到底是为什么? 但他还想着,等去了西大营,见到她后再当面细问问。 最要紧的是不能委屈了她。 要不是因为他,她也不至于随驾当人质,她受苦受惊,冒着性命危险四处奔逃。 那怕她对王世强有了感激之心,想起旧情和他多说几句话,埋怨他这做夫君的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能马上来接她回去。 他都能忍。 结果她反倒干脆利索,半点夫妻情份都不念了。 “青娘,云现别院之事,我并非隐瞒于你……” 他在信中写着,王夫人楼鸾佩对云现山并不是真的有什么寄望。 在大公子去世之前,她对夷寨子根本是没多少兴趣的。 她一两岁时就由病中的母亲启了蒙,识字读书。 四五岁母亲去世后,就是兄长时时带在身边教养,她在书房里跟着父兄读书、习文,还帮着出仕的父亲、兄长们抄写公文。 大公子没生病的时候,她和他楼云根本没有多少话可讲。 她只是很享受教他这个新来族兄多识字、写文章的过程。 没有那一年半楼鸾佩每天用心地教他楼云,就没有后来他苦读六年,金榜题名, “明州楼家于我有再造之恩,王夫人算是我的启蒙业师。” 他这样忍气地解释着。 突然又想起季青辰远在唐坊,她也许并不太清楚业师、座师对于本朝文人的重要。 于是他抹了去,成了废稿,重新取了纸又写道: “楼府大公子主持明州府蒙童试时,曾经对王世强另眼相看,王夫人年少时虽然不曾见过王大人,却早已经耳熟能详。她后来想去成都府,又岂是仅为了云现山?” 他这样勤勤恳恳地解释着。 除了大公子,王世强那就是楼鸾佩的曾经偶像。 就算后来继夫人怪病在身,楼老大人怀疑楼鸾佩。 或是齐大夫人娘家在榷场与黄氏货栈争生意失利,欠下大笔烂帐。 仅凭这些,楼鸾佩就一定要挑上王世强做女婿? “青娘,我与你几番相识,互不曾知晓家门身世,更不知官职、家财,不过是情之所至,情意暗生,与唐坊和大宋又有何关系?后来几番周折,各自订亲,辗转到了楚州城才互诉衷肠,拜堂成亲。如今——” 默默收拾着书房的骏墨,悄悄把季青辰的信和和离书捡起,放回到了书桌角上。 楼云一眼看到。 他的笔尖微滞,想起她那样绝情,亲笔写了和离书过来,他解释的信突然就写不下去了。 “陈山长呢?回来了没有?” 他突然问着。 她为楼鸾佩吃醋,不是这一回,从没真正要和他闹离婚, 她也绝不可能是为了王世强! “还没有……” 骏墨小声地回答着,“听说陈山长已经去了西大营了。” “……” 想着这几年来为了她伤的心,受的罪,看着她和陈文昌在一起只能忍着的委屈,还有后来远避楚州城的落泊孤单。 楼云只觉得气冲脑门。 他一把抓过了和离书,一字一句地想从中找出证明他猜疑的地方。 她当他不知道? 陈文昌知道她在乱军里失了踪,一直在徐州城那边找她,以为他没听说吗? 他还在这里苦苦守城,陈文昌那该死不做官的清流,现在已经去了西营了吧? 她感动了吧? 她觉得他楼云不够体贴,不够用心,不够对她情深了吧? 世上只有陈文昌对她最好了吧? 脑补之后,楼云把和离书重重拍在了书上。 他信也不写了,横着眼把自己的信撕了,团起丢在地上,跳起来再用力踩了两脚。 “来人!” 他还嫌骏墨慢,另外叫人送了印泥过来。 他黑着脸,在和离书上飞快地画了花押,再把自己的私章戳戳戳地在花押上盖十五六个鲜红泥印,几乎把纸的戳穿。 “拿去!” 他把一片狼籍的和离书甩给了骏墨,吩咐他用八百里加急送给季坊主。 “季坊主?” 骏墨还在发呆,楼云又把和离书抢了过来。 他提笔在那一片红泥泥上要再大写一句,打算要活活气死自己闹离婚的妻子。 男人的面子绝不能输! “和离就和离!” 谁怕谁!? 谁愿意天天和陈文昌比着? 当年她明知他楼云喜欢她,还是要和陈文昌订亲!、 这日子,他早就不想过了! 楼云很委屈,他明明和楼鸾佩什么事都没有!她就是故意找借口甩了他!L   ☆、334 挖坑自埋 楼云一等和离书发出去,就后悔了。 他赶紧着就要出楚州城,去西大营把八百里加急追回来。 然而他还没有出城,西大营里的季青辰就已经决定去金国中都一趟。 她和赵端宁说起时,只提了要走海路去青州,看看她家的海船有没有损失。 顺便说服杨妙真。 赵端宁正想试探王世强对他这个官家还有几分的忠心,她保证一定安全后,就直接答应了。 王世强听到这个风声后,并没有阻止。 “国夫人收到楚州来的加急军情了?” 王世强笑问着。 楼云公器私用,用八百里加急的军情急报送来的明显赌气的和离书。 虽然是直接送到了季青辰的帐子里,但王世强身为本营的统军镇抚,很容易就了解到了内容是什么。 他觉得一切进行顺利。 季青辰没有什么反应,收了离婚证塞到了衣箱子里面,再没有多看。 眼前的要事,仅是修复和赵端宁的关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送她出营时,王世强轻声问着季青辰,“我去接你。” “不劳王副相了。” 她想讥讽一句王夫人还在楚州城等着见他,但再一想,毕竟是没出声。 官家要回驾京城的消息传出去,现在快近开春时节。 战败逃散的宋官都向西大营聚集过来。 北方天寒雪厚,他们都是南方人,四处躲藏没有冻饿而死就算是命大。 外面立新帝的传闻,他们大半到了西大营才听说。 赵端宁心情自然越来赵好。 而他身边的那些中书舍人、知制诰,甚至内阁子女官范夫人的眼里。她和楼云的分手都被看成了是官家回驾之前的策谋安排。 他们不知道她刚拿到了和离书。 但他们从赵端宁与她对答的只字片语里,早已经认定: 谢皇后和陈王太妃——阎淑妃的意见不合,端仪国夫人和楼相公想必也要分道扬镳了。 多的是人暗中议论,季、楼两人毕竟还是夷人出身。 还没有到抄家问罪的地步,怎么就能如此不顾伦常? 季氏自可以别府另居,楼相公也可以另纳美妾聊解寂寞,夫妻岂可轻易和离? 远不及王夫人楼氏那样出身书香。谨守两姓之礼。 至于王副相。商家庶子你和他讲伦常,他听得懂吗?别以为大家不知道那大选试是怎么回事。 “我去接你。” 黄河渡口上,王世强坚持着。微微而笑。 现在他和季青辰都是孤家寡人,没有婚配的男女了。 “以前我们就说好过,等我从大宋回来,就接你到明州老宅拜见父母大人。然后去京城新宅里成亲的。” …… 金兵从楚州解围而去,也已经二月里了。 赵端宁御驾来到了徐州城。 “王副相。” 楼云在徐州城下和王世强打招呼时。那一脸的假笑让赵端宁看到了都觉得瘆人。 开春前,楼云去过西大营一趟,季青辰已经离开。 他知道,因为心里一直不服气当初妻子撇开他和陈文昌订亲的事。他这回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了。 陈文昌在徐州城外受了伤,被一处道观的女道士救去藏了起来,根本没能赶去西大营。 王世强却是算准了他会后悔。抢在他来之前就打发了季青辰离开西大营。 “楼相公。” 王世强拱手答礼。 他见着楼云,也不见得有多顺眼。楼云可是他前妻的旧情人,将来妻室的前夫。 眼见得楼云和王世强之间剑拨弩张,赵端宁只能出面打了个圆场,道: “徐州此次大胜,正是两位卿家合力之功。” 他本来接受了贾似道的提议,趁着楼云、王世强、端仪国夫人三角恋的时候,顺水推舟让王世强和楼云两人相争的。 但王世强很听话的让国夫人离了营,又主动献策,领军夹击了徐州金兵,夺回了徐州城。 赵端宁觉得,只要他权谋制衡的手腕足够,王世强毕竟还是和他一条心的。 如果不是王世强夺回徐州城,打通运河通路,他这一次北伐惨败就真是一事无成了。 他回京城,还要从大散关去西南,走长江水路才能到楚州。 那真是颜面无存。 “国夫人的二弟辰龙,可在?” 赵端宁在徐州城召见季辰龙,而贾似道又极力举荐季辰龙出任徐州制置使。 季青辰听到这个消息时,难免叹了口气。 她和李墨兰说起道: “贾似道逼反了山东军,二郎为了守徐州城杀了李全,贾似道保了他就是保自己了。” 她坐船从金国中都回来了。 船上除了李墨兰,她还带着瓦娘子,海船停靠在了青州港口。 春夏之交的海面湛蓝,波翻浪卷。 青州军尽管知道这位季娘子的二弟杀了李全,还是让她的海船靠了岸。 “不许她进城!” 有李全的旧部如此严令。 要不是季氏货栈和黄氏货栈仍然控制着海上的粮道。季青辰并不怀疑,青州军会一把火烧了季氏货栈,把她烧个死无全尸。 只不过,第二天城门还是对她敞开,季青辰坐了车直接进了杨妙真的府中。 杨妙真快要生了。 因为连番大变,她的胎位不正。 “请禀告杨娘子,我依约带了医婆来了。” 兵败之前,杨妙真写信来时,就曾央着季青辰在宫里请一两位擅长接生的医婆去青州。 她怀着李全的孩子。 李全很盼着这孩子是个儿子,是他的嫡子。 季青辰那时就和李墨兰说好,让她回去中都通知瓦娘子。 她会亲自去接她。 “季夫人。” 杨妙真脸色苍白地躺在了围屏床上,高高鼓起的肚子里是李全的遗腹子。 “你放心,这是我在唐坊时的随身妈妈。她三十年来的医术了,在坊里每年都少不了接生十来个孩子。前两年还在大宋宫里接生过陈王殿下。元妃娘娘李氏听闻她的名声,重金请她去了中都。如今李娘娘的葛王殿下也快一岁了。” 这样的介绍之下,她又确实是从金国过来的,杨妙真脸色好了一些。 瓦娘子走到哪里都是眼里没人的傲慢模样。 对着青州这乡下地方的接生婆,她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她毕竟就是有真能耐。 连着二十七天每隔两个时辰的按摩和针灸后,杨家自己请来的名医一诊脉,连忙道喜。 胎位移动了,孩子的头开始转向产道口了。 杨妙真还要一个月就要生产,不仅是季青辰松了口气,杨妙真身边的心腹,还有守在府里的李、杨两氏族亲们都放了些心。 “这位是孙道长。” 杨妙真也没有食言,她为季青辰引见了坐镇在青州的全真教太初观主。 王重阳的七位嫡传弟子里唯一的女道士,孙不二。 青州城里,不仅是李全的旧部,杨妙真的族亲、全真教的分坛,还有原来山东十八寨的旧部,都等着杨妙真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 不论男女,至少能让各家的人马继续名正言顺地合在一处。 是儿子就更好。 最要紧母子平安。L   ☆、335 人去不回 “国夫人,这是老爷给国夫人的信。” 季青辰一到青州,就有王世强知道了消息,马上就写了信过来。 十天一封都写了两三封了,这一回又叫左平送来了京城里这一季春时的衣裳和首饰。 这果然叫季青辰微出了神。 她想起了当初她和王世强相恋时的旧事。 那时他也是这样哄她高兴的。 然而,此时的她,眼光扫过箱子里的时鲜衣饰,再接过了左平呈上来的信,却要感叹当初那一些的欢喜和感动早已经成了空。 杨府的内宅客舍里,她看向送信来的左平,笑道: “左管事,王副相还记着七八年前的事情,其实我也没有忘记。” 左平心底里,并不觉得这位季娘子还会愿意与自家老爷重归于好。 但他家老爷一头热的时候,他总不可能去泼冷水。 他听得她这样说,意外之余连忙陪笑道: “小人也一直记得,季娘子和老爷那才是情意相投,斩不断的情份……” 打从他们俩相识的那一日开始,他在其中就不知道为他们传递过多少封情书了。 “我记得,那一年他回大宋的时候,早几月也没忘记了这样给我写信。” 她在手中翻转着王世强的书信, “他走的时候,他叫我耐心等着,等季风一起,他就来唐坊接我,向我家提亲,接我去明州……” 她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想起了自己衣箱子底下楼云那怒恨十足的和离书。 她有了些伤感。 不知是为了她和楼云的缘份,还是为了当初的王世强。 “但过了几月。他在普陀寺遇上了王夫人,这信就渐渐少了。后来,他就没来回来了。” “……” 左平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季青辰含笑而语道: “听说王夫人现在去了普陀寺里带发修行?这不是谣言吧?” 左平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叫他不安,但他也只能回答道: “是。季娘子说的没错。” “这也巧了。” 季青辰笑语着,握着王世强的信。没有开拆地放到了桌前烛火上。 她凝视着。看它渐渐地燃了起来。 左平犯着愁,想着回去要怎么和王世强说这情形。 每次都一样,王世强虽然脸皮厚。也不是吃耳光吃得会高兴的人。 “你回去和王副相说,我回京城还少不了要半年的时间,这些日子我是在青州城了。他要是还能这样十天一封地给我写信。我回去时,他还能说话算数。坐着船来接来……” 她回想着他七八年前离开唐坊时,凝视着她的眼。 她笑了起来。道; “他要是一直没有变。我回京城就嫁给他,这也不算什么难事。” 左平一惊,禁不住喜上眉梢。 “夫人这话,小人记住了。回去就和老爷说起,一个字都不敢漏的。” 他又忍不住补上一句, “季娘子。我家老爷是真心实意要让季娘子知道她的悔意的。他说过了,他是不会再踏进普陀寺一步了。” “他是要做到了。再说吧。” 打发了左平离开后。跟着她从金国回来的李墨兰诧异地看着她。 她瞥眼一望,笑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王夫人去普陀寺修行,不就是为了等着王大人想起了夫妻情意,去看她?他再狠心,当初能去现在十有*还是忍不住要去一次。等他去了普陀寺,觉得王夫人对他一心一意了。他哪里还会再想起我?” 她站了起来,准备去杨府的道斋,和孙不二说说话, 临出门前,看着天边海港上的船帆,她轻叹着道: “我花了三年才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走了的,就不会再回来了。” 王世强自己却没有想明白。 …… 楼叶打听着,王世强府里的左平已经是第三次从青州回来了。 他忍不住就去了书房,寻了楼云,劝道: “相公,怎么不写封信去青州?季娘子那时看到相公的和离书,马上就离开了西大营去中都,我看她是伤心了。” 他那时听说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来了,只怕坏了事,特意赶到了季娘子的帐子里去打听。 看了那封盖了十七八个红泥私章的和离书,他就知道楼云是气急败坏了。 “夫人……” 他连忙就劝季娘子不要和楼云一般见识,“相公他必定已经后悔了。” 季娘子却笑着说,楚州那边也有人从江西茶场送来消息,王夫人还在楚州城。 他知道送信的人应该是楚州城的魏老爷,当时也没太当回事。 楼云明明把这事都报备过了,她难道还不相信他? 后来他被打发回了楚州城,路过了王夫人暂住的地方。 楼叶这才猛然间发现: 相公在楚州城替王夫人安排住处,哪里不好安排? 偏偏要安排在青龙寺! “楼相公,他心里没有我了。” 楼叶这才明白了季娘子那时说的话。 青龙寺,那不就季娘子退了亲后,第一回和楼云订情约会的地方? 居然叫楼鸾佩住到了那里去,季娘子只怕是撕了楼云的心都有了。 “……” 书房里,楼云还是头也不抬地写奏表。 他一时气急和老婆闹离婚后,他觉得自己蠢得有点抬不头来见人。 他因为没有及时去接妻子,心里不安,觉得陈文昌比他做得好就马上怀疑老婆更喜欢陈文昌。 结果人家陈文昌连西大营的门都没找着,就被女道士救去了。 他只能把眼睛盯着桌上的奏表,一边写一边含糊着,道: “我在奏请去青州城,夫人她心里恼我,我要亲自去和她赔罪。” “……” 楼叶一点也不惊喜。 楼云就算是一天一奏表,写上一百封,官家都压根不可能让他去青州城。 他就和王世强一样,过不了一个月就要被打发到楚州城和西京城。 要不是金国国主春元时身体得恙,金军暂时不会首开战事,官家都不敢把他们召回来。 但召回来,不就是商议军情的? 楼云怎么可能有功夫去青州城? “明州城那边,给王夫人送去的衣食吃用,都从王家老宅门前过了没有?” 楼云又问着。 楼叶听他这时候还有功夫关心明州那边的楼鸾佩,简直都连气都叹不出来了。 季娘子甩了他真是有眼光。 “是,相公。” 他站在书房前,看着楼云一直没有抬起来的脑袋,无奈道: “按相公的吩咐,从明州城的关记货栈送了衣食、茶鼎用具,都是从王家宅门前过去。” 楼云总算抬了头,看了一眼他濒临绝望的模样,解释道: “我总不能让王副相十天一封地给夫人写信,总要让他静不下心来,去看看王夫人。他见着了王夫人在寺里清修的样子,他自然就心软了。” “……” 楼叶不太相信王世强有这样的夫妻情份,但他总算觉得有了一线希望, “云哥,你送王夫人到青龙寺里暂住,难不成是你给王夫人出了去普陀寺的主意?” “绝无此事!” 楼云坚决否认, 他再也不掺合到楼鸾佩挑夫婿的事情里去了。 “城里的寺院,只有青龙寺还洁净。寺里有七座精舍,我给王夫人安排的院子是方丈腾出来的斋院,并没有把季娘子喜欢的精舍让给她住。我就怕季娘子不高兴,我还特意和方丈说了。王夫人在的时候就把精舍都关起来。免得她进去看了叫季娘子知道,回来埋怨我。” 说到这里,他也知道这样安排一定会让季青辰不高兴, “我想亲自去青州和夫人解释。”L   ☆、336 道观情缘 李全的首级送回,尸首装殓好,青州城里哀幡如雪。 各地来祭吊的人络绎不断,季青辰献了祭礼后就坐车出了城。 她去了青州港的码头,迎接官家派来的祭吊使臣。 京城里,楼叶还在埋怨着楼云, “相公,京城坐海船去青州只要三四天,前两日官家派使臣去祭吊李全李大人时,你何不向官家说,由你去做这个使臣?” 楼云的奏表被反复斟酌,他埋头重写,半晌没有出声。 待得楼叶再催促时,他才埋着头委屈道: “我听说……陈山长也去青州了?” 他知道,陈文昌是绝不可能和他那样吃醋疑心,然后在她面前暴跳如雷的。 他现在去青州城,岂不是被陈文昌马上比下去了? 季青辰会更烦了他吧? “……” 楼叶觉得,楼云再这样小心眼,迟早打一辈子光棍, …… 山东之地上一年北伐混战,没有什么收成。 现在又是春日后的青黄不接,黄氏货栈的运粮船一条接一条从两浙路缓缓驶来。 刚一到码头,她便意外看到了陈文昌在马背上的身影。 她不禁唤了青州管事季大力问道: “陈山长何时从徐州来的?” 季大力本来是明州分栈的管事,季青辰看重他在明州蕃坊开分栈的能力,又把他踢到了青州港让他自开局面。 这青州城的事情他处处明白,大咧道: “大娘子,青州这里的人可不知道陈山长,只知道陈少东主。他是陈家船厂的少东主。如果没有他来接船,朝廷祭吊使的海船哪里能靠岸?” 季青辰上月来此时,也尝过这样的滋味。 要不是有季大力在,她的船也是进不了港的。 “看来使臣王大人也写信知会了陈山长……” 她嘴上这样说着,马车已经近了港。 她这回是接了谢七娘子的信,特意来接这祭吊使臣的。 如果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命好,王世亮就是这个代表。 他一下船。就笑着拱手和陈文昌打着招呼。 他的亲妹妹嫁给了陈文济。所以他得了这祭吊使的职位后,马上就写封信到徐州城。 他仗着脸皮厚,信里请了陈文昌从徐州赶过来接他的船。 “那一位就是裴娘子?” 他在船上就看到了季青辰的马车。以为车里坐着的是传说里迷住了陈文昌的女道士。 他下船后悄声问着。 他离京城时,他门下管事还四处打听了,结果女道士没打听清楚,楼府里的管事和楼学士之间的话却打听到了。 “相公。外面不是传着,那位救了陈山长的女道士是徐州裴氏的女儿。陈山长对她颇为有意?” 楼学士断然摇头道: “陈文昌是什么人?他岂会如此失礼,钟情寄居道观带发修行的女子?” 不论是季青辰或是肖抚宁,他喜欢的都是和他订过亲的女子。 …… 码头上,雕窗垂缨的女用马车分外显眼。 王世亮不知道里面坐的是季青辰。 他和楼云不一样。他觉得陈文昌也是个男人,说不定人家足够漂亮他就上心了。 更何况,现在在青州城。要是没有全真教的关系,这真是寸步难行。 他得找机会和女道士拉一拉关系。 “裴娘子在杨府……” 陈文昌在马背上摇头。 他并不知道身后还来了一辆马车。不禁转头去看。 季青辰在车里没好气地一揭帘,向马背上的王世亮瞪了一眼,倒把他吓了一跳。 接着,王世亮笑得如释重负,暗中感激老婆谢七娘子最会心疼他。 他连忙策马上前,到了车前拱手道: “楼夫人,这一回下官的身家性命就全在国夫人和陈山长的手上了。” 季青辰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这傻孩子还不知道她和楼云扯了离婚证的事。 也许知道这事的,除了她和楼云的心腹,就只有王世强,然后赵端宁了。 马蹄声响,陈文昌见到了季青辰,微微一笑。 因为在乱军里受了伤,他养了一个冬天的病,看起来比往日又瘦削了些,但精神气色却还不错。 季青辰是先听说了他和女道士的绯闻,接着才从二郎的书信里知道了陈文昌去寻她的事情。 此时不仅是感激,她也是替他欢喜。 她觉得,陈文昌喜欢这裴娘子只怕有三四分的真。 她在杨府,已经见过这位徐州裴家的裴柳君了。 她不仅美貌,最要紧气质极似肖抚宁。 陈文昌送嫁了肖抚宁之后,陈老夫人见他没有娶甘氏的意思,又挑了几个妾给他,他都摇了头。 听说陈老夫人也伤了心,说是要回去,不再管这小儿子了。 …… 杨府内宅里,李全的妾室裴氏穿着白孝服,乌发间点缀素银首饰。 “去见过你师叔了?” 她看着堂妹裴柳君,轻轻叹了口气。 裴卿君当然是先去拜见了孙不二,才能来这里探望亲戚。 “今日见着那位国夫人时,怎么不和她多说几句话?不但是孙仙长,我也帮你打听了,楼相公和陈家有亲,他的族弟娶了陈老东主的嫡女。就算是这位国夫人,听说她娘家在明州也有两个族兄,一个娶了大房陈老东主的庶女,一个娶了二房陈少东主的庶妹。有她帮你说上一句话,你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 裴柳君头戴着道士黄冠子,脂粉未施,一身的青色素服。 虽然微垂着头,但仍然看得出,她出身徐州望族的端庄和美貌。 “六姐,你后悔不后悔?” 她微抬了头,看着堂姐, 裴氏微怔,有了些失神。 因为这屋子里外无人。院子外面有心腹丫头守着,她也就笑了起来,叹道: “他对我也算不错。吃用和在家里一般地好。杨娘子虽然是正夫人,却有自己的宅子和……和身边人。压根没理睬我们这些妾室。去年住回了这府里,李全天天围着她转,我们也知道是为了生嫡子。就算是韦氏也没敢去和她抢……” 五六年前,她和裴柳君在徐州城外赏春时,一起被李全绑了起来,向徐州裴家索要粮草。 徐家不是小门小户,女德女仪都是教过的,六姐索性没有回去,甘心做了妾。 她裴柳君进了家观带发修行。 还有一个一起被抓的堂妹,回到家里受不了各处的冷言冷语,没几天就悬梁自尽了。家里爹娘发现时哭得生悔,到底也救不回来了。L   ☆、337 请旨寻妻 裴柳君离开六堂姐的院子,去了孙不二的斋院。 “师叔,我不想出嫁。” 在道观里清修了一年后,她在孤寂中投入了全真教门下,结果意外发现家里反而又看重起她这个女儿,愿意经由她和全真教拉上关系。 她在信众里,也算是认识一些能说话的苦命人。 她早就已经死了心,想长伴青灯了。 …… 到了第二日,王世亮换了一身官服,季青辰坐了车。 在季家大娘子和陈家少东主的双重保护下,祭吊使臣王世亮顺利进了城,带着祭品去了杨府。 他果然没有能进杨府的大门。 他好脾气地在大门前交了祭品,登记了一下自己的官名,又在大门口向正堂里李全的灵位遥遥弯腰,施了三回大礼。 尽量表达了朝廷对青州军的招抚之意,他这才转了身,去了季大力在城里的居处借住。 离开之前,他当然看到了同样来祭吊的金国使者。 人家很受欢迎地被迎进了府门。 “国夫人。” 他坐在阁楼里,很犯愁地看向了季青辰。 同样坐在楼上观海饮茶的季青辰也在头痛这件事,没好气地回视他。 “干什么?” “……官家明白国夫人的担心。” 王世亮一直就不敢得罪她,此时也努力在暗示着,“季知府一心为国守城,官家必不负他。” 季辰龙虽然没有一跃而成为节制徐州军的制置使,却成为了徐州府的知府。 季青辰也知道,季辰龙如果再有立功。有贾似道在官家身边说好话,制置使也许就落到他头上了。 但前提是,他能保住脑袋。 陈文昌看他一眼,劝解道: “看在楼相公的份上,杨娘子不至于提出以二郎的人头来招安,官家也必不至于如此处置。否则贾似道的下场难料。” 说到这里,不仅是王世亮。便是季青辰也掩唇笑了起来。 官家是一定要保住贾似道的。 就为了朝里有人要问贾似道逼反义军的罪。官家极力袒护,这人官品被贬到*品了,却还腰挂着金鱼袋在御前行走。京城里不知传出多少流言。 连季青辰在青州城听到后,都开始怀疑: 赵端宁在宫里没有养宠妃,难不成他真是偏爱贾似道的俊美男色? 陈文昌和王世亮都知道这样的流言,难免一起失笑。笑完之后,她叹口气。 她如此匆忙离开西大营。去中都接了瓦娘子,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青州城。 所有这些,不过就是为了防备这样最坏的结果。 反倒是季辰龙这几日也写了信给她,道: “阿姐无须担心。李全在山东一带人望颇高。但出了山东,在宿州、徐州、以至汴梁等地,汉人大户和小民却都视之为土匪贼首。随驾北伐的朝廷官员对此事皆有耳闻。北伐虽然不得不招抚李全旧部。但江北之地,岂只有山东二十六州?” 更何况。李全确实是领了军,帮助金人攻打徐州城。 他是在攻战之中斩了他的首级。 …… 楼云在京城里,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因为没有及时接妻子,比不上陈文昌就躲着不见人。 明明是陈文昌比不上他才对。 他反复推敲了奏表,再一次到了政事堂,和几位老大人商量着他奏表里的谋划。 甘老大人觉得这事他们拿不了主意,让他去见官家。 女官们的帽花有些泛旧,失了鲜艳,官家在延和殿上看奏表,很节俭地不用龙涎香。 他也很勤政地回复各地奏表,催问各路、各府县的春耕。 要保证秋收时的粮税,这样才能囤积下次北伐时的粮饷。 王世强也在殿上,禀告长江上的西南马政施行。 “楼卿的意思……” 赵端宁看完了奏表修改稿,几乎被楼云鼓动起来,马上就想准备第三次北伐。 但他毕竟是吃了一次亏的人,努力地冷静了下来。 “官家,臣以为,北伐还需要休养生息,但我朝按兵不动,也不能让金人有时间喘息。金国国主病倒之前,下旨让军械司建立新式工坊,在运河两岸架立吊装机。虽然远不及我朝的技艺精湛,但过上几年只怕就会不相上下。如此下去,两次北伐之功岂不是毁于一旦?” 赵端宁深以为然。 他这次兵败最叫他寝食不安的,不仅是深冬里十万禁军的冻饿而死。 还有御营随驾工坊里的工匠们被金军抢掳一空。 他们虽然不是明州工坊、太仓工坊这些私坊出身,但私坊的订单是官坊分出来的,金人只要抓到一批工匠,马上就能大量仿制新火器、新弩机。 还有唐坊传来的各种机械。 百年前靖康之变前,金人本来还是土老冒,看到火器就哇哇叫。 然后一批批工匠被捉了去之后,金国人攻打汴梁城时,就已经学会用火器了。 他赵端宁岂能让旧事重演? “如此,就依楼卿所言吧。” 延和殿上,赵端宁叮嘱着,“此事,还是要楼卿与杨宣抚使亲自商议才好。” “是,臣明日就出发去青州。” 楼云如愿以偿得到了去见老婆的旨意,他谢恩出宫,去学士院里打了个转,出皇城门时偏偏就和王世强走了个并肩。 他当然不会提普陀寺的事。 楼鸾佩能不能挽回王世强,那要看她自己的手腕。 还有她和王世强之间,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是真情份。 走到了和宁门前,王世强却开了口,笑道: “楼相公要去青州?下官倒也有几件物品想请楼相公托带给舍弟世亮,不知是否方便?” “……” 楼云的眼睛都斜到天上去了。 他没料到王世强的脸皮如此之厚。 他嘴上说送给王世亮,难不成他竟然敢让他这个“前夫”托带礼物,送给季青辰? “这几日朝廷里一直议论王副相在东京城下作战不力,导致御营大败的事,在下以为, 王副相出战有功,不应受此责难。但朝堂之义也不可听而不闻,想来官家离不开王副相参赞军机,四川宣抚使的职位只怕是要先放一放了。” 夺了他在西南的官职,难道还没有让这家伙得到教训? 王世强当然知道这是楼云给他穿小鞋,心里也恨得很,但自从听说楼云在和离书上盖了十七八个私章后,他总算想明白了楼云的软肋是什么。 这太好对付了。 “楼相公说的是。听说是陈山长也在青州?有几件物品是我那妹夫文济送给陈山长的,想来楼相公也少不了要去见见陈山长。还请托带一二。” “我还要过一两日再出发……” 楼云下意识地推托,突然间看到了王世强嘲笑的眼。 他便知道,自己干了蠢事所以叫人小看了。 他本来还在想,要不要等陈文昌从青州回来,他再去见季青辰。 “好说,出了宫我让楼叶去你府上取就是。我今日就出发,免得遇不上陈山长。” 他慨然笑着, “陈山长这一回在徐州城外受伤,听说为了寻找内子。我早就想去探望,多谢他在徐城围城时,为内子家中两位舅兄冒险送信的情谊了。”L   ☆、338 妻妾不分 裴柳君离开六堂姐的院子,去了孙不二的斋院。 “师叔,我不想出嫁。” 在道观里清修了一年后,她在孤寂中投入了全真教门下,结果意外发现家里反而又看重起她这个女儿,愿意经由她和全真教拉上关系。 她在信众里,也算是认识了一些能说话的苦命人。 她早就已经死了心,想长伴青灯了。 …… 到了第二日,王世亮换了一身官服,季青辰坐了车。 在季家大娘子和陈家少东主的双重保护下,祭吊使臣王世亮顺利进了城,带着祭品去了杨府。 他果然没有能进杨府的大门。 他好脾气地在大门前交了祭品,登记了一下自己的官名,又在大门口向正堂里李全的灵位遥遥弯腰,施了三回大礼。 尽量表达了朝廷对青州军的招抚之意,他这才转了身,去了季大力在城里的居处借住。 离开之前,他当然看到了同样来祭吊的金国使者。 人家很受欢迎地被迎进了府门。 “国夫人。” 他坐在阁楼里,很犯愁地看向了季青辰。 同样坐在楼上观海饮茶的季青辰也在头痛这件事,没好气地回视他。 “干什么?” “……官家明白国夫人的担心。” 王世亮一直就不敢得罪她,此时也努力在暗示着,“季知府一心为国守城,官家必不负他。” 季辰龙虽然没有一跃而成为节制徐州军的制置使,却成为了徐州府的知府。 季青辰也知道,季辰龙如果再有立功。有贾似道在官家身边说好话,制置使也许就落到他头上了。 但前提是,他能保住脑袋。 陈文昌看他一眼,劝解道: “看在楼相公的份上,杨娘子不至于提出以二郎的人头来招安,官家也必不至于如此处置。否则贾似道的下场难料。” 说到这里,不仅是王世亮。便是季青辰也掩唇笑了起来。 官家是一定要保住贾似道的。 就为了朝里有人要问贾似道逼反义军的罪。官家极力袒护,这人官品被贬到*品了,却还腰挂着金鱼袋在御前行走。京城里不知传出多少流言。 连季青辰在青州城听到后,都开始怀疑: 赵端宁在宫里没有养宠妃,难不成他真是偏爱贾似道的俊美男色? 陈文昌和王世亮都知道这样的流言,难免一起失笑。笑完之后,她叹口气。 她如此匆忙离开西大营。去中都接了瓦娘子,以最快的速度到了青州城。 所有这些,不过就是为了防备这样最坏的结果。 反倒是季辰龙这几日也写了信给她,道: “阿姐无须担心。李全在山东一带人望颇高。但出了山东,在宿州、徐州、以至汴梁等地,汉人大户和小民却都视之为土匪贼首。随驾北伐的朝廷官员对此事皆有耳闻。北伐虽然不得不招抚李全旧部。但江北之地,岂只有山东二十六州?” 更何况。李全确实是领了军,帮助金人攻打徐州城。 他是在攻战之中斩了他的首级。 …… 楼云在京城里,思前想后,觉得不能因为没有及时接妻子,比不上陈文昌就躲着不见人。 明明是陈文昌比不上他才对。 他反复推敲了奏表,再一次到了政事堂,和几位老大人商量着他奏表里的谋划。 甘老大人觉得这事他们拿不了主意,让他去见官家。 阳光斜照,女官们的五色帽花纱儿有些透薄泛旧,失了鲜艳。官家在延和殿上看奏表,很节俭地不用龙涎香。 他也很勤政地回复各地奏表,催问各路、各府县的春耕。 要保证秋收时的粮税,这样才能囤积下次北伐时的粮饷。 王世强也在殿上,禀告长江上的西南马政施行。 “楼卿的意思……” 赵端宁看完了奏表修改稿,几乎被楼云鼓动起来,马上就想准备第三次北伐。 但他毕竟是吃了一次亏的人,努力地冷静了下来。 “官家,臣以为,北伐还需要休养生息,但我朝按兵不动,也不能让金人有时间喘息。金国国主病倒之前,下旨让军械司建立新式工坊,在运河两岸架立吊装机。虽然远不及我朝的技艺精湛,但过上几年只怕就会不相上下。如此下去,两次北伐之功岂不是毁于一旦?” 赵端宁深以为然。 他这次兵败最叫他寝食不安的,不仅是深冬里十万禁军的冻饿而死。 还有御营随驾工坊里的工匠们被金军抢掳一空。 他们虽然不是明州工坊、太仓工坊这些私坊出身,但私坊的订单是官坊分出来的,金人只要抓到一批工匠,马上就能大量仿制新火器、新弩机。 还有唐坊传来的各种机械。 百年前靖康之变前,金人本来还是土老冒,看到火器就哇哇叫。 然后一批批工匠被捉了去之后,金国人攻打汴梁城时,就已经学会用火器了。 他赵端宁岂能让旧事重演? “如此,就依楼卿所言吧。” 延和殿上,赵端宁叮嘱着,“此事,还是要楼卿与杨宣抚使亲自商议才好。” “是,臣明日就出发去青州。” 楼云如愿以偿得到了去见老婆的旨意,他谢恩出宫,去学士院里打了个转,出皇城门时偏偏就和王世强走了个并肩。 他当然不会提普陀寺的事。 楼鸾佩能不能挽回王世强,那要看她自己的手腕。 还有她和王世强之间,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是真情份。 走到了和宁门前,王世强却开了口,笑道: “楼相公要去青州?下官倒也有几件物品想请楼相公托带给舍弟世亮,不知是否方便?” “……” 楼云的眼睛都斜到天上去了。 他没料到王世强的脸皮如此之厚。 他嘴上说送给王世亮,难不成他竟然敢让他这个“前夫”托带礼物,送给季青辰? “这几日朝廷里一直议论王副相在东京城下作战不力,导致御营大败的事,在下以为,王副相出战有功,不应受此责难。但朝堂之义也不可听而不闻,想来官家离不开王副相参赞军机,四川宣抚使的职位只怕是要先放一放了。” 夺了他在西南的官职,难道还没有让这家伙得到教训? 王世强当然知道这是楼云给他穿小鞋,心里也恨得很,但自从听说楼云在和离书上盖了十七八个私章后,他总算想明白了楼云的软肋是什么。 这太好对付了。 “楼相公说的是。听说是陈山长也在青州?有几件物品是我那妹夫文济送给陈山长的,想来楼相公也少不了要去见见陈山长。还请托带一二。” “我还要过一两日再出发……” 楼云下意识地推托,突然间看到了王世强冷笑的眼。 他便知道,自己干了蠢事所以叫人小看了。 他本来还在想,要不要等陈文昌从青州回来,他再去见季青辰。 “好说,出了宫我让楼叶去你府上取就是。我今日就出发,免得遇不上陈山长。” 他慨然笑着, “陈山长这一回在徐州城外受伤,听说为了寻找内子。我早就想去探望,多谢他在徐城围城时,为内子家中两位舅兄冒险送信的情谊了。”L   ☆、339 二婚男女 楼叶对楼云的镇定感到很欣慰,连忙就去悄悄安排。 “就当是平常在学士府里一样,和夫人说相公来了。” 他这样叮嘱着随行进府的小厮。 京城里压根还没有传出楼云和离的风声。 不论是楼、季两家还是知情的官家,都本着闹大了好像有点丢脸的心思,打算先平静一阵子,找个适当时机再让人知道。 季青辰对着陈文昌时,那就完全没想过提这件倒霉事。 “既是山长绝了这门亲事,我就去找孙仙长,向裴娘子提亲。” 她马上就想起了她唐坊里还有两个里老的子侄没有成婚,家产也是极丰厚的。 “……” 陈文昌失笑间,倒也想起了她想给裴柳君配什么人。 “裴娘子她……应该是不会答应。” “我坊里那两家人也姓季,是北坊里和二郎一起读书的子弟,和三郎不一样。很是斯 文俊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家说亲……” 她连忙解释,表示她不是趁人之危要裴柳君下嫁。 “我们虽然是外夷,来大宋也有两三年了。你叔父的庶女,还有你的庶妹不也嫁给我坊里的季姓子弟了?徐家虽然是大户,总越过不你们家去吧?” 徐家裴家要是看不上季家,那岂不就是看不起陈家? 接着,是不是还要看不上四明王家? 难道他们家还指望和明州楼家说亲? 人家根本不会理睬好不好? “……” 陈文昌苦笑一声,没再言语。 他不是楼云,实在也没有厚脸皮和季青辰说,裴娘子应该是有意于他陈文昌。 她现在去提亲不太合适。 他就是怕裴柳君的性子像了肖抚宁,将来过成了肖抚宁那样。就坚持没答应这门亲事。 眼见得她马上转身,积极地准备和全真教拉上关系,陈文昌只能开了口。 “青娘!” 季青辰转头看他,一时间也没有意识到他换了称呼,没有叫她楼夫人。 “山长还有事?” “听说……” 沉默着打量了她半晌,陈文昌这才震惊判断出那传言只怕有五分真,他叹息着开了口。“听说你和楼相公和离了?” “……” 季青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找到楼云给他一个嘴巴子。 离婚这样的事,在后世的现代社会里也不是什么需要四处报信的喜事,在这一世里对她这个外夷人更是影响深远好吗? 他自己也是外夷出身。不知道要互相给点体面吗? 不能等她再立个功,升个品级,或是季辰龙做了制置使,到那时候他楼云再在亲戚之间大嘴巴不行吗? 难不成他离了婚就马上想来个第二春? 她知道。陈洪家还有个嫡女,他当然不会在意楼云是个二婚男! “……裴娘子家里。不和我这样和离过的人家结亲?” 心里咒骂楼云无数次后,她马上就想到这一点,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 她确实想过。裴柳君现在的处境也许不会在意这一点了。 所以她才急忙提亲。 “并不是。” 听她没有否认和离,陈文昌诧异之后面容柔和了起来。 四五岁宽的游廊上,他走近两步。凝视着她,柔声说着。 “你要想提这门亲事也不难。过几日我去和郝道长说一说。他毕竟才是裴娘子的师尊,而且……” 她摇了头,连忙表示,她就是想和青州的太初观主孙不二先拉上关系。 陈文昌也不问她原因,笑道: “这更巧。我刚才听说了,孙仙长要和马仙长一起去西北,说是要去那个蒙古小部落传教,在那边设全真教的分坛,以后山东境内的全真教之事,就由郝道长主持了。” “什么?去蒙古?” 季青辰一听这两个字,顿时作了深沉状,连下廊时廊边的花枝抚面没有发现。 “怎么了?” 陈文昌从没见过她这般左右为难的样子,伸手一扫,把带刺的蔷薇花枝拨了开云。 她一惊退后了一步,却见花枝在他的手指上划出了血痕。 她连忙去掏手帕子,掏出来又觉得去替他裹伤不妥当。 “山长……”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这是小事。” 陈文昌向她微微含笑。 廊口盛开的蔷薇花姹紫嫣红,在阳光下妩媚明艳。 楼云远远看到了她和陈文昌四目相对的身影。 他不放心底下人来给她传话,还是以拜见孙仙长为借口,自己匆匆向道斋赶来。 没料到,正好遇上了。 他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李福不敢走在他前面,正在一边引路,这时见他脚步突顿。 李福疑惑看去,却看到了楼夫人和陈少东主站在廊口说话。 他虽然是个不识字从地里刨食的土老冒,但富贵起来后也知道: 就算楼夫人和陈少东主是亲戚,这样说话也不太妥当。 …… 廊口处,她到底还是把绢帕子握在了手上,向他施了一礼。 “山长在徐州城外乱军里寻我,又受了伤。我还没有向山长致谢。” “并不算什么。” 陈文昌笑着瞟了一眼手指上的划痕,却又看到了她低了头,纠结于裙子上被带刺的四五支花枝缠绕。 杨府里毕竟是遇上了家主丧命的事,仆从们无人精心打理花草。 她低了头去折花枝,他见她手上有了一点血痕,不自禁又走近两步。他伸手过去,把她肩上一支伸得太长的深红蔷薇解了开来。 她微微吃惊,抬头看他,陈文昌叹道: “不是怕疼的?非要我摘花给你的?” 她想起这是她以前在他面前撒娇说过的话,不由得怔了神。 楼云远远看着,已经是气得发笑。 李福悄悄溜走几乎要摔倒的脚步声,却让他醒过神来,哭笑不得上前扶起叹道: “也不瞒李兄,我和季娘子已经和离了。” 说完这一句,他自己也镇定了下来。 两三年前,他因为和赵德媛有了婚约,就是这样看着她和陈文昌在唐坊开始议亲,每日里花前月下,成双成对。 那时,他心里难过,匆匆离开了唐坊。 现在,他总不可能转身就走了。 …… 他不管李福,只是缓步向远处廊口走了过去。 看着陈文昌微笑凝视,在花丛边看着她的模样,楼云深知他一直以来就没有看错,陈文昌还是喜欢季青辰的。 尽管他们当初退了亲。 季青辰此时,眼里并没有什么蔷薇花。 陈文昌把花枝折下来后递给了她,她只是失神看着花瓣下嫣红的尖刺,待到楼云走到了近前时,正听到她苦笑着,道: “我在想,我要不要也拜到全真教门下去当女道士。” 马珏这道士真是太有眼力了。 指不定他就成了铁木真的传法道师了。 “……你要出家修行?” 陈文昌震惊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到了楼云的到来。 他转头一看,和四五步外的楼云对视。 楼云的脸色更难看了,自然是听说了她要做女道士这话。。 “……陈山长。” “楼相公。” 陈文昌拱手和他互相行礼后,侧目打量了她一眼。 季青辰此时见得楼云到来,意外之间难免泛起了一丝欢喜。 深红的花影间,她刚才突然说起做女道士,心里何尝没有因为和离之事有了落寞之意…… “楼大人。” 她和他对视一眼后,叹了口气。 “……国夫人。” 楼云觉得,从他嘴里唤出这样客客气气的官称,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L   ☆、340 一场夫妻 “青娘……” 顾不得眼前还有陈文昌,他忍不住唤了一声。 “……” 杨府廊口处绿荫红花,她站着没有出声。 陈文昌见得他们这样相对沉默的样子,知道楼云有话要说。 他看了看她手里刚才收下的花枝,想了想她要出家修行的话。 陈文昌还是拱了手,厚道地先走了一步。 引路的李福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四下无人,楼云眼睛盯到她手上的深红蔷薇花枝。 想起刚才陈文昌替她轻解花枝的亲昵,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了下去。 为了不让李福误会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他把和离的事说出来了。 但陈文昌似乎也知道? 越是以前让他小心眼的事情杀到了眼前,他反倒越是冷静了下来。 “我们的事,你和陈文昌说了?” 他尽量平静地问着。 她用恶人先告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楼云瞬间就明了过来。 陈文昌知道他们和离的事,只可能是王世强写信告诉陈文昌的。 他早就防着他来青州了。 …… 明州城的沧浪园里,波光水影,春宴处处。 左平觉得,王世强真是太心宽了。 “老爷,青州来的消息,陈山长看来并没有要和裴家说亲的意思……” 王世强独坐在沧浪轩的后轩饮酒。 黄七郎已经甩下他陪夫人王清河游船去了。 他本来无意回明州城,但赵端宁问了一句明州城的世家是哪一姓后,他还是出了京城到了家中主持春宴。 他召了老宅里各房的子弟考问经学。 他看了六名小侄儿在族学里写的文章,勉励笑语着指点他们, 左平在一边候着。 他只知道王世强托王世亮带了信给陈文昌。漏出了季娘子和离的消息。 但他奇怪,老爷就不怕陈文昌先起了心意? 当初要不是季娘子坚持退亲,陈文昌就算是婚后两地分居,也是打算和季娘子成亲的。 “她和陈文昌和不来。” 各房侄儿退去后,王世强饮了半口酒,淡然笑语着, “陈文昌就要娶个肖抚宁那样的。肯为着他在内宅里被冷落受委屈。肖抚宁只亏在了出身太低。否则就算是错嫁了一回也不是大事。” 说罢。他放下了酒盏,笑着站了起来, “况且。她答应过的事情。不会反悔。我难道连半年都等不了?” 左平连忙跟了出去,跟着陪笑提醒道: “老爷,府里几位姨娘……” “让她们到老宅里来吧,我也有话要和她们提。” 季青辰答应半年后回来就成亲。条件是他不去普陀寺,王世强自问办得到的。 她眼里容不下妾室。他也早就发过誓要和她单夫独妻过一辈子的。 “钱氏她身子养好了,就让她去普陀寺里陪着鸾佩吧。记得在寺外挑两个好庄子的田契给她压箱底。” “是,老爷。” 然而左平却接了妾室江止云的请托财物 左家一族上下这些年被安插到两浙各州县里吏职,少不了有楼家的帮手。左平知道江止云能拿这些人情来说话,她背后有楼鸾佩的手腕。 就连钱氏请求要去普陀寺,这也是楼鸾佩的安排。 而江止云只求了左平一件事。 在王世强打发妾室出府之前。让她有机会再见王世强。 …… 楼云到了杨府后,不过几天就听到了王世强在明州城打发妾室的消息。 楼叶火上房一样禀告了季青辰向王世强提条件。允诺成亲的事。 楼云对着王世强的事却是一派淡然,他也不需要去问季青辰,就失笑道: “和王世强讲什么半年约定?他当初悔婚另娶了,还指望别人说话算话?季娘子可不是这样的软和人。” 楼叶一听,觉得极有道理。 季娘子那就是烦了王世强纠缠,万一他真是一直不去普陀寺,季娘子照旧懒得理睬他。 楼云觉得王世强根本不值一提。 他起了身,去陈文昌院子里拜访时,偏偏又扑了空。 “相公,我家公子现在……” 伏虎不好说,陈文昌和季青辰在一起。 陈文昌今天一大早,听着季青辰去了港口,犹豫了半会功夫,到底没成行。 说是楼相公和季娘子之间只是夫妻争吵的小事,不好去坏他们的夫妻情份。 但听着季娘子在船厂里查问有多少人在全真教做了记名弟子,又让人去了太初道观打听寄名修行的事,陈文昌不安了起来。 他最后还是出了府,骑马赶去船厂了。 而且他昨晚就已经写了给陈老夫人的信,等着要发出去。 伏虎知道那信必定提起季娘子和离的事,想问问母亲的意思。 陈老夫人八成是会答应。 她再不喜欢二嫁女,季娘子毕竟不一样。 “陈山长回来,就和他提起我来过吧。” 楼云没有太过着急的样子,转身去道斋里寻了道士们说话。 楼叶着急催问一句,他只说道: “让她散散心也好。总不至于叫她成了裴娘子那样,心里郁结,在观里带发修行。” “……” 楼叶哑然无语。 他不是不明白,前日楼云为什么特意绕路去偷看了带发修行的裴柳君。 这事要在西南寨子里完全就不算是事,但在宋人地盘上,尤其是楼云这样的清贵学士干出这样的事,那真是叫他楼叶都吓得不轻。 他偷看了之后,就觉得万万不能让季青辰变成那样心如死灰的模样。 “楼大人的话我听不明白。那和离书上的画押,总不是别人抓着楼大人的手写上去的吧?” 他想好好解释一番,她说出来的话却叫他哑口无语。 “你要敢和我说,你从不喜欢楼鸾佩,我就信。” 她盯着他,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还在气头上呢。 至于,这和离书是她先送过来的叫他生气,现在他是万万不敢提了。 “还有楼大小姐去青龙寺的事情,你就算不参合,你也知道她本来是想在青龙寺里等王世强,后来官家回了驾,她才决定去普陀寺的吧?” 她冷冷笑着,道: “从开始到现在,你就和她一条心,我们这一场夫妻还比不上你们同姓的情份。” “……” 楼云觉得,他当然是和季青辰一条心。 但他想早点让王世强滚蛋,就自然而然地不会去坏楼鸾佩的事。 “青娘,我于楼鸾佩,从无一点男女之情。” 他缓缓说完了这句话,知道她完全不信。 这些年少时心底深处的遐思情愫他也解释不清。 他索性决定,与其急着让她回心转意,不如让她身边的人知难而退。 “等陈山长从船厂回来,就来给我报信。我再去拜见。” 楼云觉得,从陈文昌下手更容易。 …… 陈文昌显然也是这般想的。 所以他对楼云避而不见。 季青辰只感激他没追问她和楼云到底为什么和离。 她说不出楼鸾佩和楼云的事,更何况楼鸾佩现在还在普陀寺里。 京城里的书香旧族,对楼鸾佩的守节不怨的妇德都是赞誉有加,同情不已。 就连陈文昌提到楼鸾佩,都眼露不忍之色。 她就觉得和离的压力太大了。 她和楼鸾佩一比,她怎么看怎么像个道德水平不达标的文盲。L   ☆、341 寂寞难耐 “为何和郝道长这样亲近起来?” 陈文昌见她每天忙忙碌碌,一边避着楼云,一边还要和道士们拉关系。 送了马珏和孙不二去蒙古之后,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为了金国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 “我从皇宫里回来时,李娘娘的葛王殿下已经是病重了。” 瓦娘子告辞离开,李海兰就知道葛王是没有救了。 …… 季青辰忙着准备重返中都时,楼云终于抓到了一个机会,把陈文昌堵在了杨府中门。 “陈山长。” “……楼相公。” 陈文昌苦笑着,只能拱手和他答礼。 “陈山长,好几日不见。” 楼云觉得自己样样都比陈文昌出色,但那是内秀,别人也许看不出来。 只有一件事他拿定了自己比陈文昌强。 那就是他的脸皮足够厚。 对付陈文昌很简单。 他当着陈文昌的面,恳切地责备自己不体贴妻室,惹了妻室伤心,这全是他的错。 但他一点都不想与季青辰和离,他们现在就是夫妻在争吵而已。 他请着陈文昌在季青辰面前为他多说几句好话。 “……” 陈文昌觉得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人家毕竟是结发夫妻。 况且,季青辰说起楼鸾佩时她的神色很怪异,明显也是在惴惴不安。 在陈文昌看来,她是有心想向书香大族的贤女看齐的模样。 “不瞒楼相公。当初在泉州城,我与季娘子初相见时是在陈家船厂,那时她的神色不畅。心情郁结就如现在一般。我知道那时是因为王世强悔婚的原因。所以我往日里总是让着季娘子,想叫她高兴一些。后来想……” 陈文昌还记得楼云当初在叩阙时的旧恩,但他委婉表示着, “后来想,我也是对她过于百依百顺。到了开书院的时候,一有意见不和,她就生起气来。” 太闹腾的日子过不下去。这才一拍两散了。 陈文昌暗示着。他后悔当初那样两地分居地退亲了,应该再磨合磨合的。 “……” 楼云没料到陈文昌也明白他以前太娇宠季青辰。 季青辰和肖抚宁的待遇一对比,谁都能看出陈文昌以前是对季青辰太没有要求了。 陈文昌说到这里。苦笑着叹了一声。 “只不过,现在后悔这些,似乎也太晚了些。” “……” 楼云当然不会去安慰他。 楼云觉得,不管晚不晚。陈文昌要是准备用对肖抚宁的要求去要求季青辰,他楼云完全就可以高枕无忧。 好歹成婚后。他楼云对妻子更是千依百顺,季青辰绝不可能被扭转过来了。 没看到她吃醋胡闹要和离,他这夫君还要追在后面求原谅求复合吗? 陈文昌再深情,也绝比不上他楼云! “我听说。王副相在明州城打发了妾室?” 陈文昌到底就是个厚道君子,他无奈答应去为楼云说情时,还提醒了一句。 …… 明州城正是赏春的时候。沧浪园里,王世强泛船游湖。接连去了湖边四五处院落。 都是亲友们的赏景居处,隔了四五层的亲戚都在询问楼鸾佩如今的情形。 “百年贤侄,愚叔有家中女眷去普陀寺里,却一直没有见着。想来是伤了心。身子不太好了。贤侄切切不可再耽误了。” 替楼鸾佩说情的攻势温和委婉,却也是排山倒海地涌来。 王世强的神色不变,一一应酬着。 左平心里琢磨,王世强肯来明州城,多半就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去普陀寺一趟了。 到了晚间,王世强召了妾室钱氏和文氏过来,左平就更笃定了。 王世强答应了钱氏去普陀寺的要求后,文氏一咬牙,准备开口,道: “老爷,妾身……” 她也要开口求去,王世强却看向了江止云,道: ‘寻个地方为你父亲念几卷经吧。” 左平在旁边,见着江止云低着头,只说了一句,道: “是,妾身去普陀寺里跟着表姐。” 左平心里纳罕。 江止云竟然这样乖巧? 也许是因为丧父的江止云如此可怜,王世强也多看了她两眼,才让她和钱氏退出去。 王世强唤了庶女灵姐儿到跟前,好好说了一会儿的话。 摸着她的头哄了女儿几句后,让文氏带着她去睡了。 后轩里掌着灯,他闭着眼在外间里坐着。 湖里的波光倒映在了屋顶承梁上,左平不敢出声,只按他这些日子的习惯,取了两壶酒并小菜放在了桌上。 打从他在四川知道了楼云和楼鸾佩的事,夜里不饮酒就睡不着了。 “季娘子,想来也会和鸾佩一样喜爱灵儿。” 王世强突然开了口。 左平连忙笑道: “老爷放心。老爷没见过蕊姑娘?她如今在黄府里住着,又打理着明州分栈的生意。她可不是季娘子的亲生女儿。” “……并不一样。蕊娘子是唐坊里百里挑一选出来的。灵姐这孩子……” 王世强说了一半,叹口气,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见他独自喝闷酒,左平知道他是觉得灵姐儿资质平常,又在楼鸾佩面前养久了。 未必能讨季青辰的欢喜。 而王世强,对子女却是尽心关爱的。 至少他没打算打发文氏出府。 说到底,这次和楼鸾佩的和离,不论是为了什么,最开始的导火线却是他人在外任,家里唯一的庶长子却病死了。 “季娘子有没有信来?” 夜已经深了,王世强懒得回寝院,就在后轩里歇了。 左平侍候着他抹脸漱口换了衣,突听得王世强问了这一句。 他没敢抬头,收拾着衣裳挂在雕花衣架上,小声道: “并没有……” 王世强也没有出声,只是微叹了口气。 “听说她最近在青州太初观里带发修行——” 左平吓了一跳,王世强却笑着,“她那性子是不可能有这念头的,想来是忙着金国中都 的事。没功夫给我递句话了。” 他是睡不着的模样,披衣到了外间,唤道: “再拿两壶酒来吧。” 左平便知道,他是寂寞了。 季青辰心里没有他了,他不是不知道。 他再是信誓旦旦想要去挽回,再是等着半年后要娶她,但他要真是情深不悔,当初就不可能悔婚另娶。 他被楼鸾佩守着这七八年,哪里习惯没人理的日子。 所以,左平关了门,回头看到了江止云在廊下的裙角。 他没有吃惊。 廊灯下,看着她越长越开,明艳可以和楼鸾佩相比的容貌,他没有拦着江止云进房。 “百年……” 他离开时,听到了窗内江止云唤着王世强的声音。 灯已经吹灭,毕竟是有血缘的表姐妹,江止云的嗓音和楼鸾佩一模一样。 江国公已经身故,止云想要不被打发出府,就只有受楼鸾佩驱使了。 酒壶摔落地面,叮铛乱响。 侍妾被抱到了桌上,男女交-欢的混乱剪影被月光轻描…… 左平心里有着自己的判断。 他觉得除非季娘子死抓着老爷不放手,如今这局面,王世强迟早有一天要去普陀寺把楼大小姐接回来。 老爷家宅一妻三妾,还有灵姐这个亲生女儿,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季娘子?L   ☆、342 金宫之变 季青辰对于王世强的信渐渐薄了,十天一封就像是例行公事了,她并不觉得奇怪。 多年前经历过一次后,再经历一次就淡然了。 她只是在离开青州前,见了楼云一面。 她派去的人还没有出门,楼云就直接到了太初观,把楼鸾佩给他的信老实交了上来。 信里不过是写着楼鸾佩和王世强的过往。 年幼时,楼鸾佩在书房的花架子后,悄悄看过王世强这个神童第一。 后来,她得知嫂子齐大夫人娘家和黄氏货栈抢生意,黄氏的背后东主是王世强时,她就动了心思,开始让人打听他了。 她能看出楼鸾佩写这封信时的求情之意,楼鸾佩是知道王世强这回狠了心。 听说他府里三个妾,除了文氏带着女儿,其余两个都被送去普陀寺了。 季青辰原本以为,江止云会留下来的。 王世强其实挺宠爱江止云。 打从他扶着赵端宁宫变登基,受封枢密副相后,亲戚们都知道,江止云在王副相内宅里就独宠一时,几乎要踩到楼鸾佩头上去。 要不是楼云看他不顺眼,让他在大散关外面挨了三箭,他哪里还记得正妻姓楼? 楼云就是个混蛋。 “请国夫人向百年说一句,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了。” 在信里,楼鸾佩还是那样淡定自若,理所当然。 季青辰自然没空写信给王世强,让他不要痴心妄想,她只是对着楼云,道: “还请楼大人回复令堂妹。待我从青州回京城的时候,若是王副相愿意来接我。然后让官家赐婚,这门亲事我也不好拒绝了。想来令堂妹如此倾心于王副相,如我这般粗陋女子对王副相难以自拨,当然情有可缘——” 楼云的脸扭曲成了大饼状。 他来交信时就料到会有这样被连累的结果,但要他藏着信不交,他更是不敢。 季青辰在太初观里住了两个月。现在黄冠子。素青道服,脂粉不施的带发修行模样。 不但是他楼云看着心酸,觉得他真是太对不起老婆了。 他更明白。季青辰要这是这个样子跑到陈文昌那里一哭诉,陈文昌绝不会记得他答应过替他楼云求情了。 “陈山长他,没来劝你说夫妻不好仳离?有违圣人之道?” 楼云在道观门关上前,只来得及问了这一句。 为免她误会他。他还连忙补充一句。 “我觉得夫妻就是要互相喜欢,心里绝没有别人。我和陈山长不一样。” 她奇怪地看向了他。道: “山长说,天理人欲的道理讲多了也有不妥的地方。还是要从心而动。不可太过拘泥。” “……” 楼云心知指望陈文昌是没有希望了。 那小子一开始就太习惯让着季青辰,要他改过来去规劝她根本就不可能了。 只要不提书院里的事,陈文昌完全就是季青辰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 季青辰拿定了主意,那怕和王世强假戏真做,也不能便宜了楼鸾佩。 叫她还那样嚣张。 那样理所当然。 她完全忘记她和王世强已经和离了吧? 没有婚姻。也没有父母之命,她看不住王世强。那就是她楼鸾佩没用! 她这样在心里乱喷着,一肚子气地去了中都。 到了中都宫里,季青辰看着金国国主完颜景病情渐重,闭上双眼的时候,她毕竟还是 叹息不已。 她看向了元妃娘娘李师儿——唐坊的李海兰。 李师儿如今珠冠凤裙,美目生姿,尽管她只是一个监户出身的汉人俘虏,这几年由红霞帔宫女升为昭容,再由昭容受封淑妃之位,宠冠六宫。 完颜景在她生下葛王后就要立她为皇后,却被女真十族的大臣们群起反对。 如此,国主才赐了她元妃之号。 元者,始也。 不是皇后的皇后。 然而,不论她请全真教的道士们做了多少次道场,葛王已经夭折,丈夫又病重。 李海兰凄然笑着,道: “宫里还有范氏、张氏两位承御有孕,陛下还叮嘱我和叔王说不要忘记诺言,叔王承位后,如果她们两人生下子嗣,就立为皇太子以继大统。” ‘……” 完颜景没有儿子,杀了卫昭王后只能让兄弟继位。 他很喜欢读汉书,在位这些年一直在学习汉人礼制,但他驾崩前还惦记着父死子继的嫡长之制,惦记要立自己的孩子做太子。 这就真是个笑话了。 还是让人丢命的笑话。 “娘娘!娘娘不好。” 这边完颜景刚咽了气,宫中自有李海兰的心腹,怆怆来禀告着: 承御范氏突然摔了跤,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快保不住了。 “……” 季青辰知道,所谓的叔王是不可能让完颜景的子嗣活下去的。 李海兰没有出声,只是到了御床前凝视着没有气息的完颜景。 她轻轻伸手抚过他的脸庞,忍泪道: “国主驾崩的事已经隐瞒不住了。发丧吧。” …… 新国主完颜永济一路嚎哭着进了皇宫,在登基大典之后,新定年号为大安,但他办的事一点也没有“大家一起安乐”的意思。 接着先皇的承御张氏就被下了狱,罪名是谎称有孕。 而背后的指使者就是元妃李师儿。 “利用巫术,惑乱后宫。” 这样的罪名之下,当然是国主赶尽杀绝的打算。 当季青辰提出来打开宫门,放进全真教的信众时,李海兰最终是点了头。 她在逃离金国皇城前,把自己的玉符拿出交给了季青辰,让宫门几处的心腹为全真教教众打开了宫门, 金大安元年六月,冲击金国宫城的教乱由此而开。 而季青辰却看到了意外的人。 “……海兰。” 二郎季辰龙此时也换了一身黄冠道服,出现在了中都城外的离宫殿阁里。 离宫御苑的河道直通运河,但他的出现也把季青辰吓得不轻。 并不是换了道服就是道士了。 她扮成女道士进中都皇宫,好歹也在青州太初观里结实念了几个月的经。 要她现在不做国夫人也不做海上生意,换工作去做道士跳一段大神赚一场道场的钱,她还挺能胜任。 而那时,季辰龙还远在徐州城。 “二郎!?” 她虽然想骂上他几句,却知道他是奉了枢密院的安排,来接应教乱的人选。 “阿姐……我有话和海兰说……” 季青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含泪吃惊的李海兰一眼,她还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先生在外面,此时也是皱纹横生,眼中落泪了。 “海兰这孩子。只怕白费了二郎这一番用心了……”L   ☆、343 坐享其成 她知道李海兰不太可能和季辰龙复合,只能安慰着李先生,道: “随他们去吧。先生和我一起回大宋吧。二郎在太仓的田庄子一直是季洪打理着。到底不及先生心细。再者,他在徐州城也有了一番小小局面,总得有先生帮他不时拿个主意……” 随着全真教近十万信众冲击皇宫而引发的,不仅是中都城里的骚乱。 还有山东诸军沿着运河而上攻打金*州,边情告急。 同时,楼云率着平江府水师,领着大小二百条海船向中都进发,一直把船开到了海河口。 他一面派了使者去威胁金国国主,一面换装坐了河船,赶到了中都城外的码头上。 他在船头看到了季青辰黄冠道服的飘渺身影,这才敢松了口气。 “有没有受伤?” 夜风里,他心疼地用披风把她卷进怀里,挺想在她耳朵边发怒埋怨一番。 但他不敢。 “楼相公这回又立了大功,想来你出面去和王副相说上一说,楼大小姐就要被接回来?” 她皮笑肉不笑地推开了他的手臂。 六月里天气已经热了,他靠得太近她很嫌弃。 他也只有无奈哄着她,说是明州城太远,那边的事情他完全顾不上,又说备了她喜欢的晚食,让她一起进舱里用饭。 顺便商量一下怎么给二郎请功。 季青辰肯来码头接他,当然就是为了这件事。 这回的全真教乱火烧了金国宫城,让新国主始一登基就有了不敬上天的传言。 这固然是她季青辰想给李海兰找个退路接回来。 但何尝不是因为楼云这“前夫”以前在学士府里夫妻恩爱时,和她提过的事? 他上回去西南接她之前,在济州城见过丘处机。 他们商量过让全真教接触北方各地汉人大户和收编各地义军的事。 义军不义军。她暂时接触不到,但她知道什么是顺势而为。 借着金国年年黄河涨水,全真教收留了大批水灾流民。 借着这大势,她来了这一场金宫教乱。 闯宫的流民,大半都是在水灾里逃到了京城附近的灾民。 如此一来,李海兰和李文定都能顺利离宫,换了国主也不至让他们丢了性命。 “二郎已经到了吧?青娘。因为他和李三娘子的事。你当初在京城里还病过一场。我就作主把他从徐州调过来。让他做了这一回的宋使。” 季辰龙此来,当然是为了向新国主重谈合议的。 外有宋军,内有教乱。新国主怎么可能不退让? “……楼大人好谋略。” 季青辰毕竟知道这是楼云为她打算了。她在舱里坐下后,看了他一眼, “把王副相赶到了西京城,也是楼相公的主意?” “夫人。” 楼铃连忙上来侍候。把茶盏送到了她手上。 她自然就不提王世强去西京镇守不能来接她了,光听着楼铃说着学士府她平常喜欢的荷花池里。过了六月马上就要开花了。 见着熟悉的亲近人,季青辰心情也好了许多。 “不用叫我夫人了。阿池呢?有没有欺负你?” 她难免拉着楼铃的手,问着她和阿池过不过得和睦。 楼云见得她们和平常在学士府里一样说话,就已经是心中欢喜。 打从和离。她身边的妈妈们都陆续离开了学士府。 他一个人在内宅里住着,太空敞寂寞了。 所以他从京城追到了青州,又从青州追到了中都城。 现在暂时不去操心她还没有消气。陈文昌太厚道,王世强被踢得远远的。季青辰自然就是他楼云的了。 也不用他递眼色,自然有楼叶赶紧带着人在舱里安排好了家宴,等着他们夫妻入席。 “楼相公回去后,怎么和官家说?” 她坐在船上吃晚饭,很道士地没有碰平常喜欢吃的小羊肉。 她习惯地打了个道喏,伸筷吃着十六盘席面上的三盘素菜。 要在金国国主宫里做道士,天天劝说李海兰卖了她丈夫,还不让女真人发现她是大宋的端仪国夫人,其实挺有压力的。 楼云见得她因为吃素和劳累,脸色儿有些黄黄的,连忙舀了一碗海味鲜汁汤放在她面前。 “你放心。你北坊不是有坊民迁到了北边?等回了京城,我就说是二郎事先早有安排的,然后和全真教搭上了线。另外,李元妃如今的处境,官家也会相信她是为了自保而被全真教仙长们说动了。” 楼云很上道。 他陪笑着拿出了已经写好的请功奏表,把她心里惦记的事妥当地圆好了谎,笑道: “开宫门的几个宫卫,本就是北坊的坊民。二郎必定是要升的。我在奏表里提上两句。贾似道自然就会极力举荐。中都这样乱的局面,李元妃要是被国主所杀,谁又会不相信?” 说话间,一声震响从京城方向传来。 在城郊七八里外的码头船上,都看得到皇城里燃烧起来的火光。 她把大宋官坊里最近新制造出来的小火器发给了坊民们用。 夕阳下,火光燃烧得比晚霞还要赤红。 楼云也不禁感叹了一声。 赵端宁真是命好。 难不成还真是一位真龙天子? 这回,他都不用御驾亲征就找回了皇帝的面子,躺在垂拱殿上坐享其成了。 他离开青州时,是和官家写了奏表。 他觉得应该一面骚扰金国边州,一边请全真教发展教众,收编为各地义军,所以他才要去青州和道士们打交道。 方便见老婆。 结果,季青辰直接来了一招黑虎掏心。 她前阵子离开青州时,他还以为她是听到了葛王夭折的消息,想去把李文定接回来。 她有海船接几个坊民没什么危险。 要不是郝大通把弟子裴柳君的庚贴送到了他手上来,表示一下按楼夫人的意思,楼家和太上老君是亲戚了。 他还真不知道她一横心和全真教捆到一起去了。 “下回,你还是和我说一声吧。” 楼云这几日担心得心力交瘁,眼睛下的青色确实掩不住。 “……” 季青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毕竟没有嫌他多管闲事。 楼云见是她端了海鲜汤小口小口的喝着,心里安慰。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决定要发挥“前夫”的特殊功用,把她的心思给摸透摸准。 他得让她觉得,有他楼云鞍前马后为她操劳,她真是太省心了。 她自然就跟着他回学士府了。 “这一回,金国国主必定是要和朝廷议和的。你是打算要把哪几个军州弄到手?” 待得她吃完饭,他唤人收拾了桌子,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地图。 果然,她看他的眼神溜过了一道光彩。 “喏,你看。” 楼云含笑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地图,用手指指着金国境内的运河河道, “济州城是一定会夺回来的,再沿河而上就是山东的德州。议和时至少能在这里开边境榷场。这都是河道边的商行大埠。你是想让黄东主他们来这里开分栈?” 在他出发前,黄七郎和王清河同时到了青州城。 这对夫妻和季青辰那就是有志一同,什么生意都敢做。 他要是猜不到他们是得了她的信才赶过来,他也不配做“前夫”了。 “……我听说这阵子,西南峒丁离家久了,在西京城嚷着要回去?” 她觉得要拉拢人办事,就得给人好处,前夫也一样。 楼云在德州开榷场的打算很讨她的欢心,她就客气含笑着,道: “西京城在黄河边上,与运河相通。等德州城开了榷场到西京城就方便了。想来楼相公和峒丁们商量着做些生意,换些好货送回寨子里。他们也不急着回去的。” “……” 楼云觉得这个主意真是热羊汤抚过了他空肠胃,让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舒坦了起来。 但他还是小心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她不会是为了帮着王世强吧?L   ☆、344 指妹为婚 为了让这次进兵金国更有恐吓效果,王世强已经被放回西京城了。 川陕军出了西京,佯作要沿黄河进入河南,再次兵围汴梁。 但西南一万峒丁离家近两年,不少人不习惯陕西平原的生活。 他们吵着要回寨子里去。 兵变哗乱迫在眉睫,王世强已经上表急奏过三次了。 楼云和季青辰商量着要让黄七郎去和程家商量做黄河上的生意。 西南峒丁们要是他们沿河做上一些生意,买一些皮毛货送到寨子,想来暂时就不着急回去了。 “黄河程家,毕竟也出了力。我们总不能白用了人家的船。” 楼云这样笑对着季青辰。 她心愿得成,自然也对他看着顺眼起来,含笑着道: “黄东主和夫人,说不定还能回西夏家里去看看。” 金国官员不会傻到不打散流民,不严禁山东、河南之地的流民进入京畿。 这次的教乱要靠黄河河船运载,流民们才能都赶上皇城里完颜景驾崩的时间…… …… 黄七郎坐了船,经了济州城又去了德州城。 最后,他同样感慨地坐了黄河帮程家的伐子,一路到了西京城里。 王清河也跟着过来了。 长河落日。 看着黄河曲水的那一面就是她十多年前逃过来的西夏国,她也不禁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族人,泪落衣襟。 “王贤弟!” 城门外码头柳亭里,坐着一身紫服大衫的王世强。 黄七郎开心大笑,王世强自然是来接他的。 这人再是官高位重,又悔了和季大妹子的婚事。但他待他这结义兄弟却一直没有变。 十五年过去,他黄七郎终于也回到了黄河之上了。 …… 此时,季青辰在楼云的坐船上,不耐烦地看着他道: “我哪里是为了王世强?中都里全真教的这些教众,都是水灾时流民。总要给他们找个接下来落脚的地方。难不成看着他们被金人的禁军肃清杀光?只能在德州开了榷场,让他们逃到那一带多开田,顺便做些生意才行了。” 楼云笑着看她。当然看出了她这样理直气壮下的小算计。 连陈文昌都觉得德州有生意可做。写了信回去给陈洪让他们赶紧来,更何况是她? “我可没说不答应。你何必生气? 但只要不是为了王世强,他当然就事事顺着她。 他连忙又哄着。道: “我不会管王副相的家事。但王夫人上回给你的信你也看了,上面可是写着,她和王世强的婚事,当初有楼大公子的指妹为婚。并不是他们私相授受……” “那就是我活该了?” 季青辰顿时大怒。直接瞪住了楼云。 楼云把头摇得和货郎鼓一样,再不敢出声。 他如今也知道季青辰是和楼鸾佩扛上了。 而楼鸾佩在别的事情上极有手腕。偏偏在王世强和季青辰的关系上容易出错。 亏他还安排了机会,让楼鸾佩向季青辰端茶认错。 楼鸾佩的茶也端了,错也认了,但只要眼睛不瞎就能一眼看出她压根就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向季青辰低头。 “青娘。你只看王副相这人,以前宠爱钱氏,后来又宠爱江止云。七八年没进正房。你就知道他和楼鸾佩总有些不和睦的地方。我当初……” 他叹了口气。 “我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王夫人的性子太像楼大公子了。我当初也就因为这样,所以对王夫人一直只有兄妹之情。” 季青辰可不会听了就信。 楼鸾佩十四岁的时候自然是个美少女。又和楼云朝夕相处。 楼云怎么着都应该喜欢她。这才是合情合理。 如果非要成了他嘴里的兄妹之情,自然是性子合不来的原因了。 至于王世强,他向来只看脸…… 然后以他为天就行了。 …… “王贤弟,你和大妹子的亲事……” 黄七郎早从王清河嘴里知道了季青辰和楼云吵架和离了。 他虽然意外,但马上明白了: 前阵子王世强得了失心疯,突然开始打发掉妾室到底是为了什么。 “百年,不是老姐姐多嘴。你和季娘子本就是患难的情份。” 王清河与楼鸾佩当然不可能交情不好,但她毕竟是商妇,更容易和季青辰打交道。 再者,她当年就觉得楼鸾佩就算是和王世强有什么楼大公子笑指姻缘的旧情份,那也根本算不上是父母之命。 楼鸾佩那就是抢了人家的未婚夫君。 “你当初和大妹子说好了回来提亲娶她,俺那时难道没有旁边听着?难道没做了个见证,?她的两个兄弟都在,你家的庶叔也在,难道还不算数?楼大小姐当初在普陀寺里见你时,她家的大哥哥不是已经去了?怎么就有了你们俩以前有过婚约的事?” 说起旧事,黄七哥何尝不叹气摇头。 他苦苦劝过了,王世强不肯听他又能怎么样? 王世强饮了一杯酒,默默不语。 他在普陀寺第一眼看到楼鸾佩,固然是惊艳于她出身大家的容貌气质,更要命的是他想起了他十岁时的旧事。 那一年,他考中蒙试第一。 座师楼大公子召他在楼府书房叙话,曾经勉励过他: “虽是庶子出身,父母无依,但人生在世志向两字最为要紧。以你的资质,只要踏实为人,刻苦用心。绝不愁没有出头之日。需记得我赠你百年作为表字,就是要你记得人生百年,循序而进,终将功成。” 他那时生母重病,父亲有了新欢,又是个纨绔性子,待他已经不比从前。 好在他考上了第一,族里叔伯们都高看了他一眼。 “你好生读书,将来年纪长成在殿试金榜题名,我便把亲妹许给你如何?” 座师楼大公子是这样笑语着的。 那时,摆在他王世强的眼前是一条刻苦攻读,三试登殿的人生大道。 他的志向当然是要像楼大公子一般,经学深厚又兼文采风流。 不求高官厚禄,但求上能铺国,下能养民,将来闲退在家,还能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他的妻室,除了明州楼氏之女,座师先生的幼妹,又有谁配得上? 然而人事岂能没有起伏? 多少年前,他落泊到了东海之上,经商打拼的时候,几乎已经不再去回望这些妄想。 那时,天子门生的美梦早已经逝去。 他怀着满腔的失落,踏上了边夷海外唐坊的海滩。 他记得,在月光下看到了那季氏女子时,他才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道曙光。 ……L   ☆、345 小小蛮夷 王世强坐了船,出了西京城一直到了黄河曲口,接住了坐船由运河进入黄河的季青辰。 “我来接你了。” 他微微笑着, 黄河上的河风吹起,带着黄土平原上泥土的气息。 在楼云强烈要求和暗中运作下,楼铃跟着她来了,陪着她下船去了西京城里的白云观。 到了晚间,楼云的船紧跟着就到了。 他是天子钦差,一下码头,根本懒得去和王世强等西京军衙里的官员应酬。 他就直接去白云观里进香,表示一下他只讲公事不徇私情的态度。 暗地里,他高高兴兴地寻了季青辰说话。 在此之前,楼铃已经砸了钱把白云观所有的客舍院落,都包了下来。 如此一来,黄七郎和王清河都不可能在白云观里来寄居,为王世强说好话了。 他一肚子的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是算无遗策。 西京城里的军营哗变,他来了,黄七郎也来了,当然就不用担心。 到时候他写个奏表上去,请官家安枕无忧就好了。 官家无忧了,王世强等西京留守官员,自然就不会觉得他楼云傲慢无礼。 他们反倒会觉得,他这一副不徇私情的假样子做得太到位了。 没料到,他手捧着一块和田玉块,准备去老婆面前献宝时,正看到她出了寄居的院子。 季青辰梳洗打扮,清艳动人地走了出来,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楼云一呆。 她终于去了道服,头戴了醉红胭的花冠子,冠上坠下一枚细白玉。点缀在她黛绿眉间。 她桃腮杏眼,粉红绫帛双重,飘飘临风,换了一衣西北边地束腰的纱罗粉白长裙。 她外罩了一件淡紫绫子的及腰小背子,露出修长洁白的颈线。 玲珑起伏的胸前系着的同色紫花纱直垂到地,又被风吹起。 楼云的眼睛盯着她水色潋艳的红唇,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就已经提裙一路出了白云观。 他连忙追在了她的身边。 因为色迷心窍。他完全没看到楼铃一个劲地向他递眼色。 “青娘,要去哪里?我陪你……” 她压根不稀得理睬他,冷着脸到了门外坐了车。吩咐道: “去城南的芙蓉园。” “……” 楼云一呆,站在道观门前气得脸色都变了。 她打扮得这样好看,跑去王世强的别府里,她到底心里还有没有他楼云?! 他为了她追到了西京城。又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她就没有半点感动? 仿佛为了回答他心中的质问。女车绝尘而去。 恼恨伤心之间,楼云恨不得马上就走。 谁要在这西京城里吃她的冷眼? 但他脚下生了根,只怕又和上回写和离书一样暴怒乱来,到底只能伤心。 “阿哥。” 留在了白云观的楼铃见得他这副难过的脸色。犹豫上前,悄声道: “刚才王副相府上,有一位姨娘来求见夫人了。” “姨娘?” 楼云一怔。知道王世强府里现在只有文氏一个侍妾,“来的是明智?” 说罢。他拖着脚步往回走,把手上的和田玉盒子顺手塞给了楼铃。 “喏,拿去玩。” 楼铃当然不知道明智是谁,她只知道来的是文娘子。 身边还带着她的女儿灵姐。 楼云呆呆坐在了季青辰的客舍内,看着四面空空无人,想着他要不要回去算了。 一场夫妻到了如此地步,实在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阿哥。” 楼铃抱着玉盒子走过来,把玉放在一边,倒了盏润喉的温茶放在他手上, “我听夫人问了文娘子好些话,比如阿哥你以前在明州时,是楼大小姐手把手教着你临贴写字,还有阿哥你的衣裳、鞋袜都是楼大小姐替你准备的。宋人年祭的礼服冠帽你不会穿,还是楼大小姐亲自替你……” 卟的一声,楼云被喉咙里的茶水呛得剧咳连连。 他终于只能暴跳如雷,摔茶叫道: “王世强他是非要和我抢人吗?要不是看在王夫人的面上,我——” 身为三榜进士的清傲让他没办法继续说出来,楼铃在肚子里替他补足了: 砍了他的手,吊起了他的人,挑了他的脚筋放了他的血,把他当成狩猎时的血食猎头。 活的血食能在冬日里引来十七八头山狼,它们正饿得眼睛发绿,足以让他死无全尸…… 这是楼云在山里时经常干的。 出了山到了明州楼家过了十多年,楼铃就觉得云哥那就是变了个人。 宋人常夸他的话就是学养深厚,风度翩翩。 完全不像个蛮夷。 “……” 楼云按捺着凶性,眼珠子都要红了。 他觉得,上回大散关外的三箭还是太手下留情,压根没让王世强得到教训。 …… 然而文氏压根不是王世强差来的。 季青辰的车还没到芙蓉园,文氏就忧心仲仲地让丫头带着灵姐儿去休息。 她去了王清河的院子里走动。 “文娘子,这是怎么了?” 王清河认识了她七八年,知道她是个小心谨慎的性情。 如今见得她面如土色的模样找上门来,王清河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季娘子她,难不成容不下灵姐儿?” 她只能探问着。 “并不是……” 文氏打从离了白云观,一颗心就卟卟乱跳着。 她带着灵姐儿去拜见季青辰,那当然是为了讨王世强的欢心。 她早就想得明白,王世强于她没几分情意。 他连江止云都没留下,只是因为不想让灵姐没亲娘庇护才把她留在了府里。 为了灵姐儿将来能在主母面前有体面,她只能顺着来。 那怕有朝一日楼鸾佩突然回王家,她也暂时顾不上。 “大小姐一向是疼灵姐的。所以我不怕将来她对这孩子不好。但我到了季夫人面前,也是为大小姐说话。说了大小姐四五岁时,听着大公子说过把她许给老爷的事。我也是想求着季夫人退一步,让老爷去把大小姐接回来。” 文氏含了泪,心里惶惶不安, “我没料到季夫人突然问起了楼相公在明州家里的事。我只是想说他们是兄妹之情,才把那些日常里的小事说出来……” 说完之后,季娘子的脸色变了。 她也知道糟了。 如她这样陪着楼鸾佩一起长大的贴身丫头,当然觉得这些小事是楼鸾佩把楼云当成个不懂事的小蛮夷,照顾这个没父没母什么都不懂的孤儿族兄。 楼云那会子最会干的事,就是揍人打架,拨刀子见血。 外加在宅外淘换旧物,天南海北做些不知赚了没赚钱的小生意。 为了他这些坏毛病,十三四岁的楼鸾佩骂了他不知多少回。 “君子不言利!” 楼鸾佩这辈子都不知道拐子长什么样,却偏偏还怕楼云这凶蛮子在外面被拐子拐了去。 她又觉得他不用心读书,时时带着他在书房里,不许他一个人出门。 就像大公子把大小姐带在身边时,一样的照顾。 那时候大公子毕竟公务多,要在官衙里,楼鸾佩最大的乐趣就是管教楼云,教他多识字好写文章。 “人生在世,志向两字最为要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即使以往只能识得二三百的字,每日多识十个,一月就是识上三百,月月不断一年就能破题写文。为人处事贵在恒心!” 这是少女楼鸾佩最喜欢教训楼云的话。 这也是楼老大人平常在书房里教导大公子,后来大公子教导庶弟和各房子侄的话。 但要是不知道楼鸾佩从小是在书房里跟着父兄长大,衣裙鞋袜都是在大公子院子里让长兄一手包办,谁听了她和楼云相处的情形都会和端仪国夫人一个脸色。 觉得两个少年男女意情深重,同姓背礼。L   ☆、346 养兄为子 “都是大公子去得太早了。” 文氏也不敢把这些说给王清河听,只央了她在季青辰面前为灵姐儿说好话。 她告辞了出来,她一路自语哭着一路回自己院子, “老爷眼里只有继夫人,哪里知道大小姐小时候那场病来得古怪。老爷就从不想想,大公子那样知礼的人,怎么就把大小姐天天带在身边,衣食住行别人都不许碰一下……” 文氏哭了一路。 而季青辰到了芙蓉园,本来是去见王清河的。 她还是特意选了王世强不在芙蓉园的时辰来。 然而也许就因为王世强不在,引路的丫头在芙蓉花丛里左拐右转,把她引到了一处曲苑池桥前。 她就看到刚才那灵姐儿款款立在桥头。 “夫人。” 王世强的长女七岁,眉眼和文氏极像,甚至带着些木讷。 但她双眼睛里的精神气儿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在楼鸾佩膝下养大的。 就算是木讷,也能从木讷里生出几分沉稳。 “季夫人。季夫人与楼相公匹配,自然也有政事堂里的一品诰命。何必逼走我的母亲,让她在普陀寺里的清苦度日?” 灵姐儿静静曲膝敛袖,深施一礼,“听说夫人也是年幼失母,还请垂恩顾念一二。” 失笑间,季青辰不知道这小娘子嘴里的顾念一二,是让她顾念楼鸾佩,还是顾念她这嫡母养大的庶女。 季青辰懒得和她废话,道: “你刚才跟着你姨娘来,我问了几句你平常的女红和识字。你答了一句你练字时还临过云舅舅的字贴,你是故意和我提的吧?” 这庶女可比她生母狡猾多了。 “夫人说得没错。母亲和我说过一些她在明州娘家的往事。还请夫人看在云舅舅在明州楼府时与母亲的同族骨肉之情。规劝父亲……” 季青辰没空听灵姐儿多说,只顺着她的话问了一些楼鸾佩在明州家的事。 尤其是她和“云舅舅”的事。 这灵姐儿毕竟年纪太小,就算为人谨慎还是被季青辰拐着恋就套出了话。 “母亲会说起大舅舅的事情。她四五岁时,生了一场寒症,是继母没有照顾好让她着了凉。大舅舅那时去了京城考试,中了状元回来时。母亲已是垂危。所以大舅舅就禀告了外祖父。把母亲移到了大舅舅的院子里教养……” “……” 季青辰一路听着,就知道楼鸾佩这病一定是继夫人没照顾好。 否则明州楼家这样的书香礼教,仆婢养娘成群。楼老大人还没有死,怎么可能让一个二十岁的长兄亲自养着一个四五岁的妹妹? 楼大公子吃什么,楼鸾佩就吃什么。 楼大公子制新衣,楼鸾佩就同样的料子跟着制新衣。 听着像是兄长慈爱。兄妹情深,但按常理一推想。她就知道楼老大人必定是心里不安。 继室疏忽,下人们无礼,差点害了女儿。 这位书香大家的家主在愧疚之中,才会向出色的嫡长子退让. 他任由了长子把楼鸾佩带在了身边。让儿子和女儿一起在书房里跟着读书。 至于楼大公子没有让妻室齐大夫人养妹妹,那就更容易理解了。 齐大夫人是旧勋武人出身,读书不多。心思也不够温柔细腻。 齐家和成夫人三姐妹那样的京城旧族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楼大公子觉得他自己养比妻子养得好。 二十岁的年轻人,能指望他中状元。却未免能指望他在这些家事安排得四平八稳。 他明显把楼鸾佩养歪了。 “你大舅舅的性子,只怕和你父亲有几分像吧?” 季青辰这样笑语着。 “大舅舅从小就是明州城有名的才子。” 灵姐儿很自豪地说着。 说罢她还眨了眨眼,不知道这位夫人提起父亲王世强是为了什么。 然后她还是点了头,道: “母亲也这样说过。” 楼大公子和王世强,都是出色才子,从小就有些不按规矩来的自作主张。 “我也听你云舅舅说起过一些明州旧事……” 想起楼老大人娶继室时,是四十岁的年纪娶了十八岁的年轻夫人。 老夫少妻,也难怪他没脸在嫡长子面前叽歪什么礼教规矩。 季青辰也明白这书香大家里,怎么会出了个楼鸾佩。 “楼鸾佩,是把楼云当儿子养吧?” 她暗暗冷笑着。 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衣裳鞋袜无微不至,参加祭礼的衣冠也要她楼鸾佩亲自教导。 “她的性子太像大公子了……” 她终于明白了楼云的这一句话。 “青娘,我于楼鸾佩,绝无男女之情。” 楼云最初未必没有觉得楼鸾佩很可爱很美丽,现在也对她一直感激在心。 但楼云是个极傲气的人,他连她婚前先订了陈文昌都能记上好几年,他岂能受得了一个比自己小的美少女天天教训? 她更是想起了上回楼鸾佩暗中策动了对她的弹劾。 这位大小姐根本不是个正常的大家闺秀吧? 这时,她就古怪地想起了王世强。 “你父亲,平常与你母亲……” 她难免就觉得王世强绝不可能受得了楼鸾佩。 然而她转念一想,王世强那可是生母早逝,嫡母不良。 指不定人家就缺母爱。 …… 她一路冷笑着,也不管这是在王世强的别府了。 她打发了灵姐儿,直接叫人唤了以前跟着她去成都府的左成。 芙蓉花七月盛放,如织如锦,她立在花圃边,问了王世强的书房在哪里。 左成不敢拦她,守书房的王信也不敢拦她。 她就直接闯了进去。 当着左成和王信的面,她熟门熟路在他的书房里左翻右找。 不一会儿,她就找出了他在唐坊货栈书房里一样的暗格。 左成和王信已经吓得退了出去,她一把从暗格里翻出了王世强的一叠子四五十封的密信,她一封接一封抽出打开仔细地看。 “夫人……国夫人……” 左成早就溜了,王信毕竟是守书房的,只能在门外结巴着, “老爷马上就回来了。国夫人想要问什么朝上公事,直管和老爷说。老爷必定没有什么不许的。国夫人手上那些是老爷往年和秀王世子的通信……” 秀王世子,那当然就是现在的官家赵端宁。 他努力暗示着,最好不要看。 季青辰的手一顿,面无表情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定道: “我看看你们家王副相这几月有没有和普陀寺里的王夫人通信。指不定就夹在这朝上 公事里,倒叫我走了眼。” “……” 王信听得她这样说,只能陪笑。 他知道王世强为了娶她,表示他的悔改之意,答应过绝不进普陀寺的条件。 而季青辰一边看信,一边就在心里冷笑,嘴上讥讽着道: “你们家老爷,往年里修河道,后来又去了西南,总是不落家的。我只当他是要上进,立功业。如今看来,也少不了王夫人的督导之功。” 王世强为赵端宁策划宫变登基的事情,最初不就是因为宫中传出了太子的小儿病? 那根本也不是意外得病吧? 大皇子第一次得小儿病时,是她从西南回来的时候。 楼鸾佩在那个时间弹劾于她,只不过因为那时大皇子第一次传出了染小儿病。 阎淑妃以为二皇子大位在握,才让楼鸾佩给了她这个谢皇后心腹一个下马威。 只要看王世强和赵端宁通信的时间和内容,就能看出来了。L   ☆、347 恩同再造 等她看完了三十来封的时候,脚步声悄响,书房门关上。 回府的王世强走了进来,笑着从她身后抱住了她。 “在找什么?” 他低声在她耳边笑语着,对她的突然来到带着欢喜之意。 轻吻落在她耳边鬓发上,他也没阻止她翻密信,只玩笑着道: “今日不带发修行了?” “……” 季青辰冷冷地侧头看了他一眼,没理睬他,继续看他的密信。 他倒也随意,圈着她一径轻吻。 她感觉到他的双唇从她的头发上贴向了她的脖子,他的双手隔裙在她的腰线上缓缓地摩挲。 因为对他的亲昵曾经也格外地熟悉,她并不害怕,她一边看信一边道: “怎么没把止云娘子留在身边?” “……” 王世强毕竟就有了些僵硬。 而此时,她也看到她想看的那封信。 信里是他和赵端宁商议,卖通了阎淑妃身边的医官去给大皇子下药。 就算是把大皇子药死了,也和赵端宁无关。 “官家,什么时候起了这样的心思。我竟然是半点也没有察觉出来。” 她苦笑着,把信重新替他收好。 好在她和赵端宁也就是患过一回难。其实互相并不深知性情。 指不定这人就是深藏不露的野心家? 而王世强也退后了三步。 他伸手拖了椅子,斜坐在了书桌前。 书房外静寂无声,冰花窗外隐约还能看到左成和王信守着的身影。 他端详着她的神色,他只问: “怎么说起了止云?” “你不是挺宠她?以为你是要留在身边的。” 她当然也不会说,她安排在王副相你府上的两个眼线。跟着去了明州的沧浪园。 他把江止云打发去了普陀寺,她知道。 在那之前,他和江止云在沧浪轩后轩里缠绵了三四日,没日没夜地饮酒作乐。他还带着江止云坐了画舫玩水欢爱。 这事她更知道。 她唯一不知道的是,楼鸾佩到底是个啥人? 王世强这样的嚣张劲在京城府里的时候应该就有。 她怎么就能忍得下来? 她要是拿着教训楼云的劲头,去教教王世强,十个王世强也应该被她收拾下来了吧? 她在书房里绕着圈。仔细打量着这屋子里他应该是随身带着的旧物。 寻找她想要看到的东西。 “……”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的芙蓉花丛。斜照在她醉红胭的花冠上。 王世强看着她紫白纱裙的明媚身影,他自知是不能把“不过是个侍妾,何必计较”这类的话说出口。 楼鸾佩会觉得确实不值得计较。反正江止云没了江国公这个靠山,又怀不了孩子。 但季青辰会直接掀了他这间书房。 “我……” 他想陪个礼,说他错了以后不会再犯,反正江止云已经打发走了。 他只当江止云是个侍妾。 但他在季青辰面前。似乎没有这不犯错的信用了。 “她……” 那天晚上是江止云勾引他的,这话他实在也说不出来。 那一夜他是半醉了。觉得是楼鸾佩来了。 但后来几日他可是清醒得很,就是贪恋江止云那媚人的劲儿。 江止云是真喜欢他。 而他也喜欢她年轻漂亮,喜欢她在他耳边软软糯糯叫着他: 姐夫,姐夫…… 他承认这让他有犯忌的快-感。所以才会一时间忘乎所以。 在宫变事成。他志得意满受封枢密副相后,他把她宠了好一阵子。 直到楼鸾佩给她下了药,他才意识到。他有些过头了。 他自然就收敛了起来。 楼鸾佩这种不动声色之处,就是他一向觉得季青辰得学学的地方。 她可不是为了药人。她药人就是为了提醒他。 “这是……楼大小姐的笔迹?” 她终于在他身边站定。 她伸手,从他身侧的书架子上取了一本子手抄卷册。 王世强没料到她没有纠缠江止云的事,此时也有些欢喜。 她要是紧追着查问,抓着这个把柄翻了脸。 她反悔不肯嫁给他,他也没有什么话能劝了。 “这几册是我平常学古文时的抄卷。” 他站起走到她身边,顺着她,指着那一排七八本卷册说着。 书架子上大半都是书坊雕版印刷的精美文集。 季青辰看着那一排七八本的手抄卷册,上面字迹她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楼云的字迹。 然而正如灵姐儿说过的,楼家子弟学字最初临的是亲近家人的贴。 这些手抄卷其实是楼鸾佩的手笔。 楼云的字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离开青州前看到了楼鸾佩的信,以往也有过一两封信,都叫她看出过这些痕迹。 她心里更恨这两人的关系太过密切,根本没办法撕扯开。 “在楼相公的学士府里,这手抄卷我也见得不少。” 沙沙纸响,她冷笑着翻了几页楼鸾佩的手抄卷。 里面的内容,是摘抄分类了相似主旨的各朝古文。 正文之外,楼鸾佩还用色笔写了她的心得与批注。 瘦金体的字迹秀丽,分不出男女,一看就知道楼家人都喜欢临宋徽宗独创的瘦金体。 然而她更知道,在楼云的书房里足足还有一百余册这样的手抄本。 王世强淡然看着她,道: “听说当初楼相公学文之前,只识得二三百个宋字,全靠鸾佩启蒙教导。从百家姓一直到四书五经,她还遍摘了二三千年来的古文妙句,让他苦读背诵在心。” “……” 季青辰和楼云这几年的相识又做了夫妻,她未尝没诧异过楼云的良好习惯。 一个十几岁还参加神祭的夷人,怎么着就变成了如今这斯文假假的模样。 除了骑马刀箭是每天的习惯,他居然比她这收藏了近万册走私书的人还喜欢读书。 要知道这时代没有电视和网络各类娱乐,如果不喜欢在家里读书、研究金石古玩,家里有钱的男子就很容易多纳妾、多养家伎、多赌钱之类的声色犬马。 “听说鸾佩的规矩,要是背不出来,也不会不给饭吃。会让他就睡在书房外面直接抄,冬天吹冷风,夏天挨虫咬。什么时候抄完了再睡觉。” 王世强早在与楼鸾佩成亲后三天,就从文氏和钱氏两个侍妾嘴里听说了这些。 所以他的承受力很强。完全不是季青辰那样难看的脸色。 “就算是他做了武官,然后科举出仕,每年鸾佩都会抄出三四卷文册,拿去给他研习。他在山居苦修斋六年苦读,中了科举。除了请大儒指点,听说也是按着以前在楼家的习惯。每日背诵。背不出就出房到窗外坐着,抄写抄到能背出来……” 没有楼鸾佩十多年的心血,就没有现在的楼云。 “鸾佩为了他,还请托了京城礼部的亲戚,把殿试近百年来的题目和头三名的答卷抄出来,送给他。让他苦研……”L   ☆、348 不可分离 “……” 季青辰听得这里,脸都绿了。 她看向王世强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 他怎么就能忍着,不把楼云给弄死。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就算不是为了鸾佩,我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做?只是差点反倒叫楼云取了我的命罢了。” 他只是这样笑叹了一句,伸手到她面前。 他的两个指头夹起了她手里那一册子手抄卷,凝视着上面飘逸的瘦金字,喟叹道: “她对我不是不用心了。但比起楼云来……” 差了十万八千里。 季青辰在肚子里补充着,而王世强只是道: “她对我,也就是对灵姐和麒儿一般吧。” “……” 季青辰只能用眼神向他表示无限的同情。 她心里虽恨透了楼鸾佩和楼云,此时又转念一想,楼云受了楼鸾佩这样恩同再造的好处,就因为她在家里吃醋吵闹,他现在不给楼鸾佩送茶叶,送东周鼎了。 她按节气给亲戚各家备礼物,他也从不过问。 难不成他对她季青辰还真的挺情深? …… “大小姐。” 普陀寺的寄居精舍里,山荫幽静,钱氏奉了团凤茶进来,看着楼鸾佩抄写佛经的模样。 虽然一身素净,仍掩不住她殊丽出众,国色天香。 钱氏放了茶在几桌上,忍不住道: “大小姐。你要是对老爷多用些心。他心里不记着云相公的事说不定就好了。” “……我越是多用心他越是会烦我。更不愿意踏进正房。” 楼鸾佩叹了口气,侧目看向了这陪嫁丫头, “继夫人在明州家里骂我的话,你没听过?似我这样替男子用心。如果是你的麒儿倒也罢了。但凡和我匹配的男子都会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秦氏那就是个狐狸精!” 钱氏一想起明州府里的继室。恼恨之心就难以忍住。 “她不过是仗着年轻漂亮,又会撒娇撒痴地扮弱,时不时哭一场。” 所以把楼大老爷迷得连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未尝像我这样对夫君。更何况父亲喜欢她。现在她病倒在床,看着也不算是年轻漂亮了,父亲还是衣不解带地照料她。” 楼鸾佩终归是放了笔,在水盆里净了手,只能苦笑着。 “哥哥以前没有教过我这些……” 他只教给了她。为人要有志向,做事要有恒心。 她也学会了在明州楼家这般的世家中,待各房家人要有权衡决断。但也要包容关爱。一姓之礼在于收宗敬族,子孙不绝。 这才是世家之道。 然而能教她女子处事之道的,只有一个不时还要听小姑子拿主意的齐大夫人。 焚唱声声,普陀寺的护法施主以四明王家为首。她在这里寄居自然是事事不需担心。 江止云每天哭泣的模样,她都可以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她走到几桌上,翻着手抄的佛经。 她已经很久不曾抄佛经为母亲祈福。 哥哥在的时候,也时常劝诫族中子弟不可佞于道佛,失了志向。 要不是为了王世强。她当年是绝不会踏进普陀寺里的。 她还记得四五岁时,在书房架子后,看到王世强十岁时小小少年的模样。 还有大公子打发他回去时。王世强小心回了头,透过书架。和她悄悄地对视了一眼。 他是记得她的。 所以在普陀寺里,他看到了她第一眼,就一直在这寺院里等她。 这是她小小的秘密。 直到拿到了和离书,她才写在了书信里,告诉了那位季娘子。 “小姐,要不要给季娘子再写一封信……” 钱氏觉得,这时候再不去求饶,将来想求饶都来不及了。 “……” 楼鸾佩半晌没有说话,钱氏看她的神色,也只能暗叹。 楼鸾佩倔就倔在,凡是王世强的事,她就容易想不明白。 “其实我待百年,已经是退无可退了……” 楼鸾佩轻叹着, “我为他已经改了很多了。” 她从没有像教训楼云一样教训过王世强。 …… 西京城里,楼云一边要和王世强商量,准备出兵去黑水城迎回被幽禁的西夏罗太后。 他一边还要在白云观里拦住了季青辰,百般解释着,道: “青娘。王夫人她虽然没有母亲教导,但她是个联明女子。我当初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就是从小被大公子亲自教养,照顾得无微不至,养成了她爱照顾人的性子……” “……” 季青辰扭头看他,冷笑着, “我不如楼鸾佩聪明会照顾人,所以你觉得我当老婆挺好的吧?” 这太伤自尊心了。 她也是个有追求有志向的女子好不好? 她难道就不会照顾夫君? “天下不如楼鸾佩的女子多了,楼相公尽管去再娶一个吧!” 她甩下了目瞪口呆的楼云,出了白云观上了女车。 楼铃坐在车里,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她还在冷笑自语着道: “他是觉得楼鸾佩标准太高。他没办法配得上就只能落荒而逃吧?” 楼鸾佩择夫的衡量标准,不用想都知道只有一个: 楼大公子。 说不定如今还要加上楼大老爷对继室夫人的不离不弃。 听说那继室瘫倒在床养病,也不算年轻漂亮了,楼大老爷还是衣不解带地照顾。 女车到了西京城里的长湖,她下车坐了画舫。 待得湖光尽入眼中,她这才勉强心平气和,倚在了雕栏边给自己轻轻扑扇,然而她马上又想了起来: 她季青辰选丈夫的眼光也很高好不好!? 一想到她得到的都是楼鸾佩挑剩下的,她明知道这样比较很无聊也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楼云就是奔着她对夫君没啥要求才选了她? 她可不是陈文昌那样的厚道人! …… 所以她看着王世强挑帘而进,也没有多少好脸色了。 “王副相有事?” 她那脸色怎么看就是一个意思: 不管有事没事,她现在在等着王清河,没功夫和他瞎扯。 “过几日,我要去西夏了。” 王世强早就为了楼云心情不好过,特别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他侧目看了一眼,看到了被她留在了岸上的楼铃。 他缓步走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约是半年,我不在西京城。” “我也要回京城——” 她的话刚说完,王世强一抬手,拨下了窗勾。 一声清响,描着仕女图的青竹帘子落了下来。 画舫里清阴一片。 她皱眉看着他。 他凝视着她,缓缓伸了手,把她抱进了怀里,轻声道: “你不要回京城了。跟着我去西夏吧。” 她觉得他抱得太紧。 她也根本不想和他这样亲近,便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道: “黄夫人会去西夏。黄七哥不是也要随队。我去干什么?” 她这些日子和王清河商量的,自然就是他们在西夏的那支驼队。 “……你别走了。” 王世强把头埋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离了你不行。” “……” 季青辰太了解他,知道王世强的意思不是他想她想得要命。 他这话的意思是: 如果她不在眼前盯着,给他个虎视眈眈的压迫感,他迟早要在西京城这边纳小妾。L   ☆、349 碉寨同行 “陈山长的信,夫人不回?” 回白云观的时候,楼铃没问王世强的事,反倒在女车上这样试探着。 “……” 季青辰不用看她,也知道这是楼云想问的。 “不回了。” 她这样答着。 她不是为了给楼云吃定心丸才不回陈文昌的信。 她只是觉得陈文昌一直对她没什么要求,这就和她对楼云没什么要求一样,原来都 是因为真的很喜欢。 她后悔了。 和陈文昌退亲过了这些年,她第一回后悔了。 她应该再和陈文昌磨合磨合的。 谁愿意嫁给楼云,被拿来和楼鸾佩比来比去!? 亏他还有脸,嚷着不要和陈文昌比! …… 揣着这种“和离真没错,这日子她早就不想过了!”的感觉,她和王清河一起坐了车。 黄七郎带着他们,夹在商队里随着川陕军的甲兵前进。 “这回你家的二郎,议下了金宋的新合议,听说官家已经有意让他升为州制置使了。” 王清河换了西夏的汉人女装,在季青辰看来,这衣裳样式有点像大宋的骑装,束腰窄袖,裙边开衩,外面没有罩长背子。 最不同的还不是式样,而是裙子烫金纳彩,十分明丽。 “这是花刺子模来的织金缎子?” 她摸着王清河的衣料,手掌心感觉到这料子的质和两浙路比起来竟然差别不大。 等到沿着黄河进了西夏国的安州城,看到了西夏男子全都是光头。 他们和女真人、契凡人、蒙古人的各种小瓣子一比,一眼就能区别出来。 这时,她看着程家男子梳髻长衫的宋服打扮。总算也觉得果然很顺眼。 “楼大人,这边请。” 楼云虽然没有来,但程二公子正落力地巴结着同行过城的楼大鹏。 他刚被从长江江操军调到了黄河隘口,将来就是他们黄河伐帮的父母官了。 “夫人,要不要去程家的城寨子里住着?” 楼大鹏当然是楼云调过来的,还把他塞进了王世强的队伍里同行, “云哥已经让我查看过了。安州城以前经常有金人来攻打。里面简陋的得。这一带能供夫人起居的地方只有程、黄、白、洪几姓汉人大户结寨自保的碉寨。程家既然来接,咱们去住着也方便。” “……多谢程二公子的好意了。我跟着黄七哥和黄夫人,去他们远亲家里的黄家堡住。” 季青辰早就有所决定。 她才不要去程家。 然而等她们的车路过了程家寨子。她不免就吃了一惊。 程家寨四门大开,无数的人货从黄河水道川流而来。 绕过破烂的安州城,载货驼队经了西夏国内极为完备的驿道直通京城兴庆府,再从兴庆府向西走十驿。直接能到西契丹国。 过了西契丹,就是花刺子模了。 她这才知道。王世强攻占西京城之前,原本的金、夏的边境榷场居然就在程家寨子里。 她果断决定要给程家一个面子。 …… “你这是……” 王世强看着她梳洗换衣,换了一身佛门供养女的打扮走出来时,也不禁有些哑然。 她很淡定地表示。她虽然和全真教做了亲戚,但她也很尊重党项这类少数民族。 人家信佛教,她当然就要入乡随俗。 她是寺奴出身。怎么能对不起佛祖? 寨子里的行人频频与她互相交换着合什的信众佛礼,而寨子水道上。水力吊装机在黄河码头上吱牙轰响。 所以王世强不觉得程二公子对她有些太过谄媚,看起来不怀好意的模样。 他见得程二走开了去招呼楼大鹏时,才笑着道: “他倒是识货。” 唐坊的机械、长江沿岸的工坊、还有火器军械,程二公子都想尽办法从季青辰手里买了过来,在黄河边用了起来。 想起这些事情,一起并肩走着的黄七郎也咧嘴大笑道: “这里经常被金军攻打的,这边的汉人大户本来就夏人、都金人不清不楚的,大妹子把这些都卖给了他。王贤弟的川陕军又出了大散关,他们当然就愿意帮着大宋在这里巩固边州了。” 在宋金和议后,按夏、宋两国的合议,王世强率军来接受西夏国割让的六座边州。 如此,黄河河套地区,已经在大宋西京城的疆域之下。 “王贤弟、大妹子,你们看,那就是俺的家。” 黄七郎回了安州城这个家乡,兴高采烈地指着路边卖皮毛货的榻房。 季青辰连忙看去。 那边三四排的榻房,总共不下一百二三十间,货都堆出了榻门。 相连的榻房附近,有穷民们搭着明显不一样的破毡帐子和木棚子。 黄七郎指的地方,坐着都是秋日里还光着膀子的壮汉。 一看就知道,这里是黄河伐帮里扛货小弟们的地盘。 想当年,黄七郎也是扛货小弟之一,一步一步在帮里爬到了头目角色,然后为了王清河,把打拼出来的家业一朝抛下。 他带着她偷渡黄河,去了大宋。 季青辰的眼光扫了过去,顿时就有不长眼的小子看到了她这样的漂亮宋女. 口哨声此起彼伏,小子们眼睛发亮,完全不知羞地亮着光膀子,风-骚地抖动满身的肌肉。 商人打扮的王世强皱了眉,但他和黄七郎知道,她是在唐坊习惯了的。 所以她淡定地左右看看。 程家本就是黄河帮里的人,立时就头目上去,一顿子耳光和打骂把他们全都赶到了码头上继续扛货。 她感叹着想起了三郎。 平常都是他帮着出手揍人,揍得没人敢抬头看她,更不要说风-骚地亮膀子、吹口哨。 “……果然是要有一两个兄弟才行。” 她这样想着。 “阿姐。” 季辰龙马上就被楼云踢了出来,他无奈地走近了季青辰,“我已经等了你两天了。” 楼云藏在了西南峒商之间,心酸地看着她。 季青辰和王世强、黄七郎,还有季辰龙几个人商量着西北上的生意。 王世强负责来边境接受割让的军州,他则是奉旨来和西夏人商谈罗太后的事。 顺便拉上了季辰龙让他攒资历。 大宋官家表示,做人不能太不孝顺了。 怎么能把太后关押到黑水城里,逼着她出家念佛这样不顾伦常呢? 这样的事情赵端宁觉得看不下去。 他虽然不知道后世里有个美国,但他觉得必须得有宗主国的意识,他需要出面做一下黄河上的警察。 然而楼云到了安州城,就听到了一些风声,觉得这事情有点进退两难。 “怎么没去兴庆府?” 季青辰刚刚感觉到了有兄弟的好处,她当然就更和蔼可亲地拉了季辰龙说话。 他们几人一起坐在了教-民开的清-真茶馆里。 季辰龙苦笑着,道: “现在的西夏王李安全,按辈份他虽然是罗太后的侄儿,但听说他也是罗太后的……” 季青辰一听就明白了。 罗太后杀了自己的儿子西夏桓宗李纯佑,立了这个侄儿。 要说她和李安全没有什么瓜葛,连她季青辰这样纯洁的人都不相信。 西夏太后在男女问题上的作风,历来都是很奔放的。L   ☆、350 只求安心 “罢了。” 楼云反复思索着。 他对西夏历代的没藏氏太后、梁氏太后的风流韵事那可是认真调查过的。 所以,他对罗太后是不是喜欢夫家侄子胜过喜欢儿子,决定保持沉默。 蛮夷么,能要求他们什么? “我等此来,本来就不是为了逼李安全接回罗太后,而是为了让这位西夏国主与罗太后一样,愿意和大宋相商,共伐金国。” “是,大人。” 楼已也在黄河水师里,此时他一边陪着楼云,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任楼夫人季青辰。 她远远在市集里走着。 她捻着佛珠在大榻房前面和花刺子模商人说话,又扮弱叫上王世强过去,搭伴做黑白脸方便和狡诈的外国商人侃价。 他能看出楼云已经忍得很辛苦了。 “云哥,要不要……” 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兄弟们一起追求女人,讨姑娘们的欢心,那可不光是唱情歌、送猎物之类的。 冲上去往死里揍,让对手们知道谁家兄弟们的拳头更厉害,这才是更经常的办法。 楼云的内心也在万分挣扎。 在宋、金、夏三国边境的安州城,他要暗中把枢密副相王世强弄死弄残,确实有难度。 但也不是那样难。 上回要不是他手上留情,觉得楼鸾佩做了寡妇季青辰会更疑心更闹腾,王世强才没有死在大散关外的三箭之下。 但他已经不是个蛮夷了。 他在楼鸾佩跟前确实受了教,没有楼鸾佩的帮助就没有他楼云。 但说到底,如果没有他离开西南寨子,独自寻到了明州楼家来投亲。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他是太不愿意做蛮夷了。 “如果只是……” 他冷冷地看着和季青辰说话的王世强。 他知道。如果只是再让他挨几箭,王世强是根本不会退缩的。 他就是赌了他楼云不敢真要他的命。 “他倒是有胆量。” 难怪能从一个商人庶子,爬到了如今枢密副相的高位。 楼云的眼光移到了季青辰的身影上。 她粗素麻衣,长发披腰的佛门供养女的模样,在他眼里仍然那样清艳动人。 王世强看她的灼热眼神,他楼云也能分辨得一清二楚。 她这里一直没有彻底绝了她二嫁的可能,王世强就一直存着希望。想和她重续旧情。 这一路上多的是官员和大户们送族女、伎子讨王世强的欢心。他居然也没有落下什么把柄。 要不是刚刚拉了季辰龙到了他这一边来,楼云还真有些担心: 他迟早要为了季青辰这个女人又变成了蛮夷。 当初一时冲动写了和离书,没办法理直气壮申张夫权。他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看看他能挨到什么时候吧……” 楼云冲着王世强的背影冷然一声,转身去他停居的榻房, “青娘虽然怨我,但要她要嫁给王世强那是绝不可能。就算是万一有了变故,她也得想上个三四年。我就不信他这七八年日日贪新溺色。让王夫人独守空房。他如今就能改过来?” …… 季青辰对于二郎去了私窠子里寻欢,有些忐忑不安。 王清河去见了亲戚回来后,容光焕发,见她为了这事烦恼。笑着劝她道: “这里也有瓦子戏台子的。他只是去散散心罢了。你们是姐弟,不是夫妻。你哪里能管得了他那许多?他和李三娘子的婚事不成了后,就一直郁郁不欢的。你还是早点和他说门亲吧。我倒担心他伤了心。眼光太挑了呢。” 王世强也是和王清河一般的想法。 他跟着去了私窠子,想借着和季辰龙拉好关系。这才好讨季青辰的欢心。 “楼相公过几日就要来程家寨了?”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着。 季辰龙和他跟着老马识途的程二公子,一起进了小巷里一处洁净楼阁子。 “楼相公在夏州一带的崔家堡住着,到这里也只有两天的水路。” 季辰龙笑着答道。 王世强知道楼云是绝不肯把季青辰让给他的。 就算不是什么夫妻情份,那也是男人的面子。 他寻思着这小寨子里也不会有什么美人,打了个转喝几杯花酒就回去。 然后去和季青辰说,陪着她二弟散了会心就回来了。 因为很知道季青辰闹起来是什么样,所以他绝不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就惹她发怒。 其实他也挺喜欢这样一心一意对她的。 找回了毛头小子的感觉。 随着一阵子银器钉当的清响声,阁楼子上走下来三四个宋服美人,因为是高鼻深目的西夏美人,倒让王世强不禁眼神一凝。 然而他马上就明白了季辰龙不怀好意。 他也没指望,她的两个兄弟就能轻易忘记他当初悔婚另娶的事。 “青娘……” 楼云进了程家的大院子,反正黄七郎夫妻在这里多的是亲戚要走,他七拐八拐地就进了他们的院子,直接掀了帘子去了她的闺房。 季青辰一惊,却也没有太意外。 “跟我去夏州的崔家大院里住吧?” 他解了披风,走上前来,在她的坑床边上坐着。 他本来是没打算要发脾气的,虽然恼恨着她和王世强一起来西夏,但上一回写和离书时的冲动,他已经觉得怒气误事了。 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在坑桌上文书。 “这是什么?” 因为他进来得突然,她没有来得及收起,这时被他直接伸手拿过去,她一时没抢着就只能让他仔细看了。 这是枢密院的军用地图,上面当然就有蒙古这个部落的牧区。 “你还要跟着王世强去蒙古?” 楼云抓着地图,尽量忍着平心静气地看她,“你就这样拿定了主意,非要进蒙古看看全真教的道观?就算是跟着王世强一路同去,你也不怕他传些流言回京城里,好让你最后还是得嫁给他?” 她因为以前为蒙古的事和王世强吵过,所以这会子只是说道: “我看了花刺子模那边卖过来的大马士革织金缎子,和川锦、浙锦一样的鲜亮。听说是西契丹国卖了大宋织机去了那边,有几个盐海边的大食城市现在有成千上万的织工,专做织金锦段子。我想去蒙古看看货。” 楼云耐心地道: “草地上的夷民都喜欢金色。他们专做一色当然就和川锦一样做得好了……” 他并不想说这些废话。 但这几日看着她和王世强、黄七郎一起在寨子里和商人谈生意,谈各地的货物不同,然后还教了程家的工匠怎么修理水力吊装机。 他亲眼看到了,王世强亲自上阵,搭了梯子教人修补齿轮。 而她在河边上掩唇大笑。 她拿了茶水,递给王世强。 因为这些,他莫名慌张了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在回大宋之前她和王世强就有近十年的交情。 他们一起白手建坊的日子,是完全没有他楼云能插进去的十年。 她是真的曾经很喜欢王世强。 “青娘,你就和王世强说一声,你不会和他成亲好不好?” 他急需她给他一个安心。 他本来很有信心她不会再接受王世强,但现在他拿不准了。 季青辰的眼光也凝冻了起来,没有表情道: “楼鸾佩让你来的说?” 其实她一直在等着,等着楼鸾佩再写一封信来,解释清楚说她真的很喜欢王世强,说她现在知道了她季青辰当初的伤心。 只要楼鸾佩这样说了,她马上就让王世强滚蛋。 腿踏七八条船的男人她才不要! 但楼鸾佩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到头来,你还是和楼鸾佩一条心。” 她从他手上拿回了蒙古地图,慢慢折好放回了桌上, “其实我也明白,你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她对你那样好,帮了你那样多,你却没办法回报她,明明喜欢她也没办法陪着她回云现山……” 她转了头,凝视着他,“就算是为了她,你也不愿意做蛮夷是吧?”L   ☆、351 曾经喜欢 “青娘。我不喜欢她的。” 楼云觉得他马上就要炸了,就算是把这屋子里的家私摆设全砸了都没办法消火。 但他还是把发颤的手握在了袖子里,忍耐着想和她说理。 “我是担心你。陈山长给你写信,我从不说一句。但王世强不行的……” 他恳切说着, “他不会是个好夫婿的。” 如果是陈文昌,就算陈文昌更难对付,但他绝不至于这样焦虑。 “别把我当楼鸾佩!” 季青辰顿时被激怒,直接站了起来,冷笑看着他, “你要觉得你当初有眼无珠帮他抢了王世强,你要觉得你对不起她,你找她说去!别在我这里装情深!我不稀罕!” “青娘——!” 楼云气得全身发颤,终于也口不择言, “好,你要喜欢王世强,你要选他作夫君,我也没办法拦着你。但他和江止云的事你不知道?他嘴上说要娶你,背地里照旧风流无度,他和江止云在沧浪园的画舫里鬼混——” “那又怎么样——!” 她此时却是因为听到了江止云,更是激动地尖声叫着, “江止云她又不是我的表妹!我怕什么?人家楼鸾佩还没有出声,你就替她操心起来。我没她命好,没有人帮着我去抢夫君,更没有别人的夫君替她操心家里的小妾——!她这辈子有了你,你们就该好好地一块过去——!我和王世强根本就不应该惹上你们!”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听她拖上了王世强,楼云的眼珠子也泛了红,跳起来暴怒喝着, “我是帮着她抢了王世强。但王世强这人你还稀罕什么?你以为你当初嫁给他,他就会一心一意——” “那又怎么样——!” 因为楼云凶神恶煞的模样,季青辰那骨子里遇强则强,死硬到底的蛮性也暴露了出来,“我就是喜欢他!我给他找上十七八个小妾你管得着吗!?你怎么不去管管楼鸾佩,你 心疼她,你去把王世强的小妾都抢回来打发嫁人呀。谁敢管你!?” “我那是——” 楼云气得说不出话来。季青辰还在骂着,道: “要不是你喜欢楼鸾佩还不敢认,要不是你狗拿耗子去帮她。我早就和王世强成亲了, 和你楼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根本不会认得你!” 她盯着楼云,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再是个混蛋。他至少不会喜欢人家也不敢认!” 吵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惊动了这院子里的人。 好在黄七郎夫妻并没有回来。外面的程家仆从慌乱去找主人家。 就听得哐的一响,恰好赶回来的王世强把门一推,敞了开来。 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看了一眼眼中蓄泪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季青辰。道: “楼相公,还请回吧。” 楼云没有管他,他只是赤红着眼。仍然盯着季青辰,咬牙道: “你是真怨着我当初的事了?” 她一寸不让地回瞪着他。泪水直淌,努力不让声音发颤地回道: “我为什么不能怨?我在扶桑的时候,那样多的坊民,就连二郎、三郎都帮不了我。最穷的时候,我都恨不得给驻马寺的僧官做小妾,王世强有什么不好?他自己花了私房从明州请了工匠来帮我通河,给我们买药材请医师,他天天陪着我不回家,我什么话都能和他说!就为了这些,我就是做了正室夫人给他养上七八个小妾又怎么样?你们宋人不都是这样过的?犯得着你帮着楼鸾佩来和我抢——!?” “……” 楼云咬着牙,看着她看了许久,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王世强还在出神,因为不愿意叫他渔翁得利,楼云就算眼珠子通红却还是忍住了气。 他在门前停了步,转头看向了季青辰。 “我和楼鸾佩并没有——” “你别提楼鸾佩!” 季青辰本还在拭泪,一听这个泪水直流,斗鸡般地瞪着他,嘶哑叫着, “你是没有和她私奔,可你不是不喜欢她——” 就在楼云还要辩解的时候,她咬着牙, “你不要她,你是不做蛮夷了,但你是个懦夫!” “……” 王世强听到了这句,心里虽然万分地痛快,却也不敢去看同是男人的楼云的脸色。 楼云的脸色却不是发怒,反倒微微带了一丝丝的茫然。 仿佛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因为她的话又终于想起了什么,承认了什么。 “你胡说什么……” 他只是这样回了一句。 她蓄泪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他面上浮现出来的神色。 那样的神色,她曾经见过。 就像是他在学士府里,一听到王世强要和离的消息,急着就要出门去见楼鸾佩。 也像是,他收到了楼鸾佩哭诉的信件,他在灯下匆忙回信。 他想告诉她,他会把她接到家里。不会让她回明州楼家被人奚落嘲笑。 如果他在那一夜的月光下,没有回答那一句“我才不要回去。” 也许楼鸾佩就不会遇上王世强? 而他也不会因为那一句话十来年久久地不安,他帮着她抢到了王世强,原来不过是为了让这份不安早早地平息下去? 而这份不安如此强烈,持续了如此漫长的岁月。 原来只是因为曾经喜欢。 王世强看了楼云一眼,见他仍然是一脸茫然,暗中未尝不恨,他走上前伸手牵住了季青辰,拖着她就走出了房间。 季青辰一面哭着,一边频频地回头。 只要楼云这时候再唤她一声,再说一句他不喜欢楼鸾佩,她就认了。 她再也不提以前的事,跟着他回京城去,心心相印地在一起一辈子。 “青娘……我……我……” 楼云叫着她,但他的手也压住了自己额头,脸色中带着震惊与迷惘。 从西南山寨子里走出来了近二十年,他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世界所摧毁。 而季青辰一任双眸的泪水流淌,控制着想要扑出去拖住他的那份绝望,她停在门前,哽咽着哭泣道: “你们都出了五服了,就算是成亲又怎么样呢?她要是愿意跟你走,那怕是做官科举的人家,至多也就是亲族们嫌弃,日子过得艰难一些。你选个西南夷或是福建羁縻州那边的小县城去做县吏,怎么就不行了呢?” 更何况,他那时也只是去做了个下三等户去做的武职。 “……” 王世强听到这里,终于也听不下去了。 “……楼相公不是派了人去普陀寺里送茶叶和衣食用具,何不去见一面?” 她真的很想向给王世强一巴掌,让他闭嘴。 然而她只有力气望着楼云。 “青娘……我……我……” 直到她被拖着走出了院子,她回头去看,楼云仍然呆呆地站在了那屋子里。 他的眼睛还凝视着她。 但夕阳抹在了灰黄色的屋顶上,在这远离京城的黄河岸边,没有楼叶和骏墨在学士府在大门前提醒他,他终于是没有再追上来。 “……” 他没有再说他不喜欢楼鸾佩。 而院门关上,她就看不到他了。 就像那一夜走出正房,走出楼学士府上马准备离去时一样——他不记得她了。 他也不会再记得她这个与他拜堂成亲,守在正屋里亮着灯的妻室。 唯一的庆幸,是他们已经和离了。L   ☆、352 孤单一人 季青辰进了王清河的空屋里,就扑倒在了坑上大哭着。 王世强站在一边看着她,也没有出声,过了会儿就叫人去看看楼云。 “楼相公刚刚离开了。” 左成在外面悄声回答着,“跟着的人看他去找了楼大鹏,听着黄河水师那边的人说,楼相公是说有急事回京城面见官家,所以……” “回京城了?” 王世强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还在疑惑的时候,左成站在门边觑着他的眼色,悄声道: “小的看,不是去京城。” “怎么说?” “楼相公的船是去济州城的船,而且上船就发了铺户加急给青州城送信,让那边准备海船。他应该是准备直接坐了船去舟山港了。” 楼鸾佩寄居的普陀寺,是在三江口舟山岛的上院。 寺里的佛塔,就是三江口东海上的长明灯塔。 “……” 王世强愣了的时候,里面的季青辰听到了耳中,就已经嚎啕大哭了起来。 楼云去找楼鸾佩了。 他们是相亲相爱,只有她孤单一个人了。 …… “现在又哭什么呢……” 王世强打发了左成,缓步走了回来。 他双手稳定地打火石掌灯,脚下却有了一些支撑不住的感觉,终于坐在了坑边。 季青辰因为太伤心,已经把头塞到了坑边的被子底下,闷着脸在嚎啕着。 屋子里回荡着的全是她的哭泣呜咽声。 “早知道这样伤心,你就不应该和他说那样的话。何必戳穿了他,他也是想好好和你过的。” 王世强叹气苦笑着。 坑桌上灯光跳跃,照出了他疲倦的脸。 他也想起了自己。这七八年来楼鸾佩也是想和她好好过的。 因为听到了他的声音,听到他声音里带着和她一样心底的苦涩,季青辰就知道: 王世强就算是讥讽了楼云,但他怕是完全没料到楼云真敢去的。 楼氏的族亲们可不是平民老百姓,他们要是知道这样的事,楼云马上就要被弹劾,从政事堂被贬官贬到琼崖岛外的末流小品。 高宗时的宰相张浚。在原配死后要把爱妾直接扶为正室。而被罢了宰相之位。 王安抚使在明州包官伎而被弹劾罢官的事,刚刚过去三四年。 甚至光宗皇帝,也因为不为父亲举丧。而被迫退位。 道德水准这个东西,平常可以不当回事,但升朝官们要是不谨慎被政敌拿住了这类把柄,随时可能从天上掉落人间。 王世强没料到。楼云就真敢去普陀寺见楼鸾佩了。 “……” 他呆着脸,就这样坐在炕边。听着她的哭声。 “你早知道他是敢去的了?” 他这样喃喃低问着。 季青辰哭得已经喘不上气来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似乎听着黄七郎夫妻回来了,左成上前和他们说了些什么,王清河又探头进来看了看。 也许是季青辰哭得太凄惨。也许是觉得他脸色也不好,应该没有趁机乱来的意思,她又把头缩了回去。虚掩上了门。 “那年……你也是这样哭的?” 因为她哭得缩成了一团,王世强叹了口气。终是努力振作了一些。 他伸出手把她的脑袋从被子底下拖了出来。 “哭了过了,明天就忘了吧……” 他把她抱在了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想起她刚才和楼云争吵时次次都是恨着楼云不应该帮着楼鸾佩抢人,他的神色也带了些凄凉, “那一年我要是不回去,就随了你的意在唐坊入赘。每日里陪着你,多看别人一眼你也要伤心闹着我,哪里还会有这些事呢?” “……” 她哭得打了嗝,在他怀里一缩一缩地哽咽着,没有回话。 她已经想不起来,她当初不愿意答应他嫁回明州城去,有多少是因为担心蒙古南下,又有多少是感觉到了他心底与她格格不入的梦想…… 即使是成为了三千江浙海商之首,独占了东海市场,王世强最津津乐道的仍然不是这些。 他时常和她回忆起的大宋,说的还是他在族学里的刻苦,在蒙学考试里的第一。 那是他儿时的梦想。 而楼云最喜欢提的,却是他那些楼氏兄弟走出云现山的改变。 一如她在意的,是唐坊人回到大宋后的生活。 “成亲吧。” 王世强叹息着,拍着她的背让她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我也等了你好些日子了。别说我当初负了你,选了她。我和你在一起时那几年都是一心一意的,没有背着你乱来。便是江止云,如今也打发走了。” …… 楼云的船顺黄河到了青州港时,王世强收取了西夏国六座军州。 黄七郎的商队开始向北。 打听到他坐了陈家的船,直接向三江口的舟山岛去了,她彻底绝了望。 没有了楼云,季青辰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他已经见到了楼鸾佩了吧? 季青辰完全不想回京城去,如果楼云真要和楼鸾佩在一起,她能选的路有三条: 第一条,她得和亲戚们口径一致,坚决打击这桩让大家都挺丢脸的同姓婚姻。 第二条,她可以和陈文昌成亲,表示一下她年轻漂亮有钱有势,不是没人要。 第三条,她还可以学学楼鸾佩,也去寺院里带发修行什么的,博取一下同情,楼云和楼鸾佩那就会马上臭大街。 这三条路她都不想选,所以她把王世强甩在了安州城。 她随着商队生平第一次骑马进入了蒙古草原的汪达部。 “季娘子。” 全真教在该部的弟子刘志常正等着她。 “刘道长。” 全真教果然很上道地把她对外介绍成一个有钱的商妇,完全不提她国夫人的品级。 经了刘志常,她见到了汪达部的头人们。 而眼前在汪达部说了算的大头人,却是铁木真的三女儿阿剌海别。 “父汗和我说,我要做他的眼,看好长生天恩赐的这一条草原商路,我要做他的手,用鞭子抽打偷懒的牛羊和奴隶,我要做他的双脚,带领着族人随季迁移牧场,父汗对我说,女儿呀,在他出征在外的时候替他看好回家的路,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汪达部已经随铁木真攻打花刺子模。 包括阿剌海别的公公和丈夫、还有丈夫的叔伯兄弟们都率部众跟随,嫁到汪达部的她此时就是该部女首领。 季青辰觉得,她不能萎靡不振。 除了从西契丹运来的大批战利品和奴隶让她不安,眼前的阿赖海别也让她吃惊。 这位看着也就二十来岁的蒙古女人误以为她是西夏有见识的商妇,还向她打听西夏人是怎么在宋文基础上制造自己的文字。 阿剌海别觉得蒙古人也需要自己的文字。 季青辰马上表示,这事得请巫师来占卜。 既然刘志常告诉她,铁木真在打压部族的巫师,她当然就要不遗余力地支持蒙古部大萨满。 …… 王世强在安州城,等着黄七郎的商队回转。 “老爷,京城里有人写信给季娘子了。” 左成上前接着了他,扶他回了寝院里坐歇,给他送了醒酒汤。 “是楼相公?” 王世强和程二公子去了阁楼馆子里,喝了几杯花酒就回来了。 左成知道季二郎还在这寨子,王世强是不可能一边和季辰龙商量娶他姐姐,一边还弄个外室来惹事,所以他也把心思都用到了季青辰那边,道: “不是。楼相公还在明州那边……” 他没敢说楼云进了普陀寺,到现在还没有回京城。L   ☆、353 伤心太过 明州离安州城太远,消息不是太灵通。 左成不知道楼云和楼鸾佩到底如何了。 “老爷,是陈山长又给季娘子写信了。程家把信送到汪达部去了。不过季娘子还是没回信。” 左成是想来讨个喜,王世强却叹了口气。 “她是知道陈文昌是真对她好,所以才不回信。让他死了这份心。这时候绝情些,却可见她对陈文昌的情谊了。” “……” 左成琢磨着他这话里的意思,季娘子前阵子拘着他王世强在身边,就是为了活活气死楼鸾佩? “让明州那边的家里,马上送一批工匠到程家寨子来呆上两三年,收一些徒弟吧。” 王世强醒了酒,就抹脸漱口, “季娘子最不喜欢的就是蒙古部。等她回来这些安排就会觉得我心里有她了。蒙古人上回占领了西夏的十二座军州,又吞并了汪达部,抢到了去西契丹的商路。谁说蒙古人不会是下一个西夏?” 王世强已经是极有见识,但还没想过蒙古人会吃了西夏再吃金国。 东面吃了大宋,西面还要去吃东欧诸国。 他疲倦了一日,躺倒了炕床上, 左成站在床头,一条条地替他读着京城传来的邸报,都是朝堂上的事情。 听了许久,一直没有听到楼云因为违旨突然回京城,被官家贬责的事情。 王世强思索着就明白了原因。 “和家里说,让各房的子侄好生读书,今年的秋闱必要有一两人上榜才好。明州楼家怕是不成了……” 楼云从西夏突然回了大宋,官家却一句话都没有责怪。 王世强知道,赵端宁巴不得明州楼氏出一桩同婚成婚的大丑事。 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楼云从政事堂里滚蛋。还能让明州楼家丢了书香世族的招牌。 说不定还能连累到陈王府和阎家。 就连王清河都暗暗叹着气。 草地里已经入了冬,她在回来的路上,在马车中劝着季青辰道: “你七哥有些担心你。你以往和道士们一起讲讲经倒也罢了。如今怎么还和蒙古人的巫师时常来往?不提咱们大宋律禁绝巫术,金人那位得宠的李师儿也是因为用巫术祈孕被杀的。你在唐坊里可不是这样。我看着都担心了。” 季青辰知道她的好心,安慰只说是和蒙古人做生意,和他们的萨满打好关系。 黄七郎到底觉得不对劲,回来后和王世强说了。 “王贤弟。你可得劝劝大妹子。她可不是为了做生意。你也听过当初北坊里的流言吧?” 当初刚刚建坊的事情王世强当然知道。他笑道: “我以前就觉得季娘子养着唐坊的那几个老巫,总是有原因的。也许她是佛寺里的出身,难免对这些鬼神之术沉溺了。” 左成侍候在一边。想起他隐约听左平提起过: 刚建坊时北坊有传言,说季娘子没杀了五个巫祝是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巫祝。 说是驻马寺老宋僧破了她的巫法,然后把她收归门下,她才改邪归正。 所以。蒙古大萨满到了汪达部,她就自称是外族的巫祝后人。到他门下去切磋着怎么跳大神。 她还供奉了大批金珠锦缎给蒙古大萨满。 黄七郎担心不已,觉得季青辰是伤心太过,脑子糊涂了。 “七哥你放心,我提醒她一两句就好。” 听着王世强这样回答。左成关门出书房的时候,琢磨着季娘子这是本性暴露了? 造船做生意是她的主业,装神弄鬼是她的业余兴趣? 王世强答应去劝她。 但他也觉得季青辰是心里不好受。要经由这些神佛鬼道舒解一番。 从安州城回京城的路上,他一直不好提。 他只对她说些蒙古不可小觑的话。 季青辰在这一世遇上王世强时。因为是在唐坊这样的外夷蛮地,还敢在吵架时说出蒙古南下这类的话。 除了对许淑卿那个自闭儿童,她只对王世强这个正常人说过。 现在再听他提起,她忍不住就落了泪。 她养着季妈妈只是因为他们五个都会说识字说汉话,十多年前那是太难得。 她现在供奉财物,那也是看到蒙古人本来是习惯听萨满的,包括头人也会非常尊敬巫师。 但屡战屡胜的铁木真不是普通头人,他当然会和蒙古大萨满争夺部族的统治权。 这些年,她也看明白了,但凡一个蛮夷部落模仿汉制弄出个皇帝,就一定会禁绝巫术。 说到底,就是原始部落神权和王权的斗争。 杀了铁木真,换一个头人,这件事她都没挑拨,蒙古大萨满就已经在暗中进行了。 她觉得必须赞助一些活动经费。 “楼相公的信?” 赶在黄河封冰前,她坐在沿黄河到济州城的河船上,诧异看向了王世强。 她当然不是诧异楼云写信来。 她诧异的是王世强居然把信直接送到了她手上。 所以她看着桌上那信,默默着没有伸手去拆开。 “我和他已经和离了。他就算要和楼鸾佩在一起,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冷淡着,侧目看着窗外浊黄的黄河水浪, “如果他是觉得族里、亲戚里反对的人太多。想让我帮着说说话……” 难不成,还要她先站出来说,是她先喜欢了王世强先出了墙,他楼云才和离,他才倒向了楼鸾佩? 她季青辰没回京城去带发修行搏同情,让他们俩臭大街就已经是很有结发夫妻感情了好吧? 她也是有底线的。 王世强不过只是试探她,见得她冷若冰霜的模样,心里欣悦。 船上燃着炭盆,他拢着出毛深蓝锦披风在她身边坐下。 “官家已经下旨,准了他的奏表,夺了他在济州、徐州那边的镇抚总管之位,他应该是用这样的兵权官职,换了官家的默许吧。接下来,官家或许是赏他一个道观提举,或是让他去羁縻州做安民官,他也就远离京城,再也不能回来了……” “……” 她虽然早有预想,却也没料到楼云如此狠得下心, “……他肯如此。倒也对得起楼鸾佩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了。” 听得这话,王世强侧目看她,玩笑着道: “怎么,觉得我不能对你如此?” 她哑然失笑。 这不是废话吗? 王世强要能这样对她,就不会有那悔婚另娶的事。 她压根就不可能和楼云还有这一段结发夫妻的情份了。 …… 楼云站在了普陀寺的鼓楼上,从鼓楼一面可以远眺东海,另一面可以回望三江口,还有众帆泊岸的明州港。 “相公,要不要去京城里接一接季娘子?” 骏墨小声说着。 “虽然相公你托了陈山长去通知季娘子,但……” 但京城的局面如此混乱,谁知道信能不能到她的手?L   ☆、354 内阁女官 楼云托过去的信里,没有说别的。 只提了如果赵端宁趁着她离婚,问她有没有兴趣进宫做个内阁子女官之类的,千万不要答应。 冬日水浅,季青辰又有生意要在楚州城安排。她决定过了冬天再回京城。 所以她不知道赵端宁觉得她闲着没事干,完全有资格进宫。 王世强同样不知道。 他从西夏回来,正要去京城复圣命,不能和她一样坚决不苦自己地避开冬天赶路。 他临别时来青龙寺精舍里看她,笑道: “黄七哥他们夫妻也说要留下来。你倒是和他们说什么生意了?” 屋子里熏香暖炭。 腊梅在寮窗外斜伸出几朵小黄花。 因为青龙寺离军衙最近,她还是住在了这里,只是换了一间看不到红梅林的精舍。 “你给官家写什么?我看你在安州城时就写了三四封的样子。” “开河的事情。你帮我看看。” 她放下笔抬起头,向他嫣然一笑。 窗外花枝俏丽,她身上的出毛浅黄绣袄儿衬出她肌肤似雪,唇色新红。 她梳着乌亮的斜发髻,吊着双头鸳鸯的细金钗,额头眉间贴了一片缀珠的六角花黄,珠光与她漆黑的笑眸争辉 还在他受宠若惊的时候,季青辰又唤了人。 “给王大人上茶。” 她很体贴地让人奉了热茶,又让人抬了椅子,请他坐到了她写字的长榻熏笼边。 “喏。让金人把德州城到通州城的河道挖通,好不好?” 她明显是给他机会替她办事大家一起赚钱的姿态,铺开了地图。 她指着现在宋金边境上的军州德州。用指尖比划着山东到金国中都城的距离。 让金国修河道的主意完全就是异想天开,把金国国主当自己人使唤也是做梦。 然而,王世强凝神看过她写给赵端宁的奏表,又仔细对照了地图之后,居然拍案叫绝。 “官家必定会准的。二郎上回订下的宋金合议是让金人送岁币,送锦缎一万匹,向官家称侄。这虽然是好。但……” 依样划葫芦地向金国要钱、要当叔叔是很能扬眉吐气。 但金国国主可是一个军州也没有割让的。 指不定随时会卷土重来。 “只要把德州到中都的河道挖通。我们随时就可以北上,威胁金国京城。” 他站了起来,左右走动。 “就让二郎再去一趟中都,和完颜永济提出此事。就以黄河连年灾害涉及宋金两国,不能不治水安民为理由。” 这件事金国国主当然不会答应,他也早有准备。 “只要我向官家请旨在楚州坐镇。让山东军和平江府水师再次水陆并进,再邀请西夏国主和蒙古部夹击。看金国国主答应不答应。” 王世强如此知情解意,季青辰对他当然就和颜悦色,提醒他,道: “河道通了。我想把坊里的人再迁几百户到德州这边来。你看官家会不会见怪?” 德州榷场马上就要建起来,这里聚集了很多水灾流民,已经在开始筑城建寨。 唐坊人迁到这边来定居。完全不愁找不到活做,也不会没有饭吃。 王世强知道她是无利不起早。转头大笑道: “我看官家应该请你去做他的内阁子女官才对。” 他说这话时,当然只是一句玩笑。 说到这里,他还是走近直接坐到了她的长榻上,叹了气, “贾似道做了皇城司的官,官家又让江景明这个亲妹夫掌了三衙掌军,京城里连抄了十二户旧族勋贵人家,都是谋反的罪名。不提他们牵连的人家,仅是这十二家就有礼部曹家、魏国公这两家和楼家是姻亲。要不是……我这时回京城去,都有些不安了。” 季青辰多少听出了他这话底下的意思: 要不是离婚离得早,指不定下一个就是四明王家,或者是她端仪国夫人家了。 楼云人在普陀寺,辞官还兵权的奏表早就去了京城。 他就早有准备了。 王世强决定还是别急着回临安城,在楚州帮着官家立功比较安全。, “三郎也要从江西回来了,我们的亲事,我会去和他说。” “……” 她没有出声。 她现在除了把坊民都安顿好,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 王世强要是能有本事说服三郎季辰虎,让他不一刀宰了他还愿意叫他一声姐夫,她嫁给他王世强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明州楼家,怕是要没落了。 秋闱里的消息传来,四明王家这一次果然有两名子弟殿试登榜了。 她正想着楼鸾佩居然很有眼光,七八年前就挑中了王世强时,王世强在内室门前停了步。 他离开前又转头,凝视着她微红的眼框,道: “夜里还在哭?我们早些成亲,我就能陪你说说话了……” “……” 季青辰觉得,她对夫妻之间的期盼,也许就是夜里可以不那样孤单伤心了。 …… 王世强民虽然想在楚州避祸,但胁逼金人开河的奏表递上去,他还是被官家召回。 他去了京城,和政事堂里的老臣们商量此事。 她在楚州听说,朝里多的是人在议论: 既然要劳师动众,索性和蒙古、西夏一起灭了金国,岂不是更好? 她虽然是个外命妇,这时候就顾不上反复利用和赵端宁的老交情了,她连写了三封奏表,全都是极力反对马上攻灭金国。 蒙古还没有灭,就先灭金国,这不是找死吗? 再说,步步为营更稳当。 别忘了东京城下的战败。 她委婉着表达着这样的意思,奏表里写着官家是个圣君,体恤民情,不要妄动战事,还是徐徐削弱金国的国力为上。 反正她在楼云书房看他写奏表看多了,完全知道马屁要怎么拍。 她第三封奏表刚叫人送出去,内室外面就有人来禀告,说是陈文昌冒着大雪从京城来了。 她微怔,一时间不知道是见还是不见。 打从她去安州城,陈文昌一共写了八封信,她一直都没有回。 然而她毕竟不够自恋,不会一听说陈文昌来了楚州就以为他是来求婚的。 “请山长请来。” 她步出了内室,在暖阁里端坐等待。 ……L   ☆、355 儿时愿望 陈文昌来到青龙寺时,寒风中,楼云又一次下了鼓楼,去了楼鸾佩的斋院。 楼鸾佩见得他进来,眼中亮过了一道光彩,却还是放笔歪头,轻笑道: “给季娘子的信,已经叫人去送了?” “……送去了。” 他没提是让陈文昌送去。 “其实,宫中内阁子女官的居外我曾经去过的。” 楼鸾佩缓缓言之, “那里幽深僻静,门前还竖了一块木牌……” 楼云虽然不方便去宫中内阁子女官的居处,但木牌上写的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官家止步,罚金百两。” 这话的意思是,八名内阁子女官的居外,官家是不能来的。 她们居于内宫却不是官家的妾妃。 但楼云更知道,历代的官家暂时没有人违反这个规定完全不是因为他们很有自制力,更不是他们穷得怕罚款。 怕去一次罚一百黄金。 谁会真出头罚皇帝? 这只是因为内阁子女官一般都资色平常,大半是宫中有学识教养的中年女官充任。 官家除了上朝、看奏表之外,平常没兴趣找她们。 但季青辰可不是! 赵端宁召她进宫做女官,绝不仅是为了她在安州时就写奏表提议了开河的事。 “听说陈纲首来了,在观音殿上等着你呢。” 楼鸾佩瞧出他的心思,转而说别的话,“我也不是在思亲别墅的时候,不会那样怕寂寞了。你不用天天陪着我说话。”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他没出声。默默地在她的榻几边坐下。 斋屋里青幔素墙,只有两三副高士入山的挂画,四目相对间,她把双手交叠在了裙面上,端详着他,道: “你是和季娘子吵架了?” “……” 楼云到现在还没有把他来普陀寺的原因说出来。 其实也不需要他说。 当他连夜赶到了普陀寺,在海风中踏着一地血红的枫叶。来到她的面前。 楼鸾佩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一夜的新月如钩。月光洒落如同北方黄河岸边的轻雪,楼云看到素面抄经的楼鸾佩时,想要说一句“对不住”。 那一年他应该带她走。 他不是个胆小鬼。 然而他满心的伤感迷惘在看到楼鸾佩的时候。就知道他错了,他错大发了。 他不应该在夫妻吵架的时候,次次被季青辰牵狗一样牵着鼻子走。 她那副完全没底线的嫉妒心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但喜欢不喜欢楼鸾佩,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说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 “还记得,我们一起在书房里受教时。你还能在外面泡茶、跑腿、跟着出门办事。在书房学得苦了,就找个借口不见人影。我却是根本逃不了……” 那一夜,楼鸾佩和他一起并肩在红枫卷地的院子里散步,回忆着少年时的时光。 官家已经开始动手。要一处接一处斩断陈王府的臂膀。 明州楼家不知何日就会烟散云散了…… “也许,是我太想让哥哥夸奖我,喜欢我了。” 楼鸾佩踏在了枫叶的红毯上。望着天空薄云后的弯月,回忆着儿时与兄长的相依为命。“所以我心里再累再苦也不能说。我还把所有哥哥教导我的东西,都拿来教导你……” 家里只有楼大公子爱她,她也只学会了像楼大公子那样爱别人。 “其实,我是受不了哥哥那样训斥教导的。” 楼鸾佩带着少女时的狡黠,侧头看向了楼云, “母亲在时,我一天只要识五个字,其余就是和丫头们玩耍,哥哥却让我一天识上三十个。背十首诗,我好累……” 她四五岁时只是个普通小孩子,不是楼大公子那样的天才少年。 “……” 楼云没有说话,静静在月光下凝视着她。 在他的眼里,她的模样始终没变,是他十四岁时踏进明州楼家时看到的少女。 楼鸾佩是和他的初恋夷女完全不一样的女子。 那时她正含着泪,跪在椅子上在抄墨字。 她看到他的第一瞬间,眼中闪过的光芒,就是终于有玩伴了。 “鸾佩,让乳娘带小云出去玩。” 大公子恰好说了那一句。 她趁机也溜了号,带着他在书房外的花圃里摘了两朵花,惊喜地发现他一伸手就能抓到两只蝴蝶。 不过是一刻钟不到的样子,他们就被大公子身边的书童请到了隔壁小书房。 由乳娘、丫头看着,让她继续抄墨字。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教他识字。 然后大公子没空教她读书的时候,她再找机会听他说一说山里的动物和夷人,说说她眼中完全是自由自的云现山。 …… 楼鸾佩抬起了手,想要轻抚楼云的脸庞。 楼云微怔,闪后了半步,她便想起了眼前的男子不再是少年时专属她一个人的男娃娃。 她十来岁时生了气,双手扯着他的脸蛋,他也只是瞪眼。 她笑了起来,毕竟轻声说了一句,道: “对不起。” 那年他离开她,去参加了江北军。 她听到这震惊的消息后,把他痛骂了一顿。 她骂他是个教不熟的蛮夷。 就像楼大公子每次发现她不用功读书,必定要生气训斥她一顿一样: 她不努力读书,就不是楼家的子孙,母亲在天上就不要她了,哥哥和爹爹都不要她了。 她很害怕。 …… 而激起她暴怒的原因,其实只是因为楼云说了一句话。 “如果大公子在,必定会觉得我做得没错。” 在那一天,她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她从不在乎楼云心里是怎么想,也不在意他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是夷人族兄的身份,他要依靠明州楼家学习在大宋生活方式,他很听她的话。 这些只是方便她把自己吃过的苦,让他也一起吃上一吃。 “鸾佩,我过去十多年都是山里狩猎过来的,我去军伍里更容易出头,我也不可能明年就按你的意思,去参加乡试。” 楼云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就背着行李离开了。 她寄托在他身上的梦,也就碎了。 他不再是她的男娃娃。 “我天天在书房里训着你。只是想让哥哥对我说,不要这样辛苦了。可以慢慢教的。你带楼云到书房外面去玩一会儿,去放一放风筝,抱一抱布娃娃好了。就像母亲在的时候一样……” 就算她很普通也不那么努力,母亲也不会不要她。 爹爹和哥哥也不会不要她。 她只想听到这一句话。 …… 楼鸾佩仰头凝视着天空,月辉洒落。 他如她所愿地侧开了头,不去看她眼中快要落下的泪。 即使楼大公子已经去世多年,即使他楼云也在十年后科举出仕,她却还是徘徊在这个无法实现的儿时愿望里。 “百年他,他其实只是想要有人对他说,不要做生意了。你喜欢读书,就去读书吧……” 楼鸾佩轻声说着。 楼云深知,季青辰是不可能对王世强说这样的话的。 她在大宋的一言一行想必和在唐坊是一样的,她都是在高兴地告诉王世强: 生意做得这样好,我们成亲后一辈子做生意赚钱吧。 读书科举太无聊了。L   ☆、356 薄情寡义(上) 楼云觉得,他不能再和季青辰这样过下去了。 所以他刚到普陀寺的时候,听到陈文昌来拜见,他再是不想见还是见了。 “……我和季娘子。其实还是我太心高气傲的错。” 他是打算这样和陈文昌说的。 如果说楼鸾佩的毛病,是根本不拿人当人看。 她不关心别人心里怎么样,习惯做她觉得对的事。 就像她到现在都不在意当初她抢走了王世强,伤了季青辰的心。 而他楼云的毛病,就是他太在意自己的感觉。 谁敢不在意他心里怎么想,他就敢在和离书上戳上十七八个红泥私章,暴跳如雷地要大家拆伙,这日子都不要过了! 所以他才会逃出西南夷寨子。 他这样的人,遇上楼鸾佩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和她有男女之情?! 要不是楼鸾佩那一年多对他实在是费尽心血,无微不至,他早把她吊起来做血食猎头了好不好。 …… 陈文昌冒着风雪到了楚州城,进了季青辰的精舍暖阁的,他叹笑着道: “我去普陀寺,本来是去知会楼相公一声。太子突然生了一场病,看着竟是和大皇子当初小儿病的症状一样,官家龙颜大怒。我想让他赶紧想个法子避开这件事。结果他就托我来送信转告你,他的毛病他可以改的。他不想和你和离的。” “……” 季青辰听得楼云在普陀寺里避祸,她马上想到: 楼云辞了兵权官职,他不是为了让赵端宁默认他和楼鸾佩的婚事?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丝欢喜酸涩,然而更多的还是严阵以待。 她可是亲眼看着楼云不理她,亲耳听过他出了程家。甩下她直接坐了船回明州的。 陈文昌打量着她的神色。 “这些日子,你……” 他多多少也察觉了楼云和楼鸾佩的旧事。 他一面觉得楼云辞官先保住了身家性命,也暂时保住了楼家,他也算是报了恩。 另一面,陈文昌又觉得楼云对季青辰果然算是用心了。 所以,他才愿意替他跑了这一趟。 “楼相公让我和你说,他打算改姓了。” “……什么?” 乍听得这消息。她半张着嘴。呆滞着看向陈文昌,“山长的意思是……?” 她完全没听懂。 “楼相公说他幼时并不姓楼。他是遗腹子,母家也是汉人。亲戚里却是侬峒的夷人居多,所以他小时候本来就是叫侬云。” 季青辰听在耳朵里,没有马上就跳起来大骂楼云: 楼云改姓,他是不是想和楼鸾佩成双成对?故意掩人耳目? 因为现在说话的人是陈文昌。也因为楼云托了他来捎话总有原因,她就迟疑地问着。道: “他是要改回母家的侬姓?” “并不是。他说他当初改姓,一则是父母双亡,又和楼姓的兄弟们关系更好。二则,是因侬峒迁居去了安南之地。他不想离开就被送给了韦峒的寨子里做夷奴。他就改成了汉姓。” 陈文昌果然是个条理分清的说客,笑道, “这回西南峒寨里出丁最多的除了关峒就是韦峒。楼相公的意思,他想改为韦姓。” 这一回。季青辰听懂了,也放心了。 她在楚州并不是不知道京城里的变局。 赵端宁从西夏收回了黄河河套地区,又趁着金国内乱做了金国国主的叔叔后,他就觉得他装孙子装够了。 他开始动手,清除他以前就看不顺眼的陈王府一系了。 “听说明州楼家族人已经有近千户,遍布在了两浙五府之中,官家让他们拆分出十一个房六百户的族人离开明州城?” 她说着京城里传来的消息, “迁走的这些楼氏族人,听说是一部分要去成都府,一部迁到江西?” 赵端宁这算是手下留情了。 陈文昌是举人出身,自然为楼家惋惜。 她反倒安慰道: “迁去这两个地方,已经是运气好了。成都府那边,楼家本来就有十几户人家卖了祖田,跟着王世强在那边扎了根,他们去了就有族人扶助的。江西一带又是沿长江的湖广米粮之地。坐了船沿江过去,路上的辛苦少得多。” 陈文昌也点头了。 总比和京城里那十二户旧家大族一样,被抄家获罪好。 谋反可是抓了九族。 “楼相公改姓就是为了这件事?” 她怀疑着,“其实不关他的事……” 陈文昌见她一点就透,自然笑了起来了,点头道: “奉旨要迁到江西那几房族人,这阵子往普陀寺去向楼相公讨主意,已经决定和他一起改成韦姓了。” 大族迁居,经常都会为了避祸而改姓。 比如肖抚宁之所以被算成兰陵萧氏的后人,就因为几百年前萧氏本房子弟被隋帝下旨迁到了北方洛阳。 留下来旁支子弟为了不被牵连表示顺从,索性把萧姓改成了肖姓。 “楼相公的意思,改成了韦姓,楼家的族谱上怕是要把这几房都抹了去。他日后也不算是楼氏的子弟。他用东京路镇抚总管的官位换了明州楼家这个处置,他对明州楼家的情份就到此为止了。” 这也是为了让赵端宁放心。 陈文昌说到了这里,取茶啜饮。 季青辰有些欢喜,也有些怅然。 然而一个百年书香大族的由盛而衰,其实并不关她的事。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楼云那时甩手就走是为了什么。 他要觉得不喜欢楼鸾佩,甚至他要借这件事既报恩又打算和明州楼家撕扯开,他至少得给她留句话。 他那天的神色,她看得分明就是为了楼鸾佩很自责的模样…… …… “多谢山长。” 替陈文昌安排了一处精舍,让他好好歇息,她才回内室拆开了他带来的信。 楼云的瘦金体字迹和楼鸾佩还是有细微的不同。 楼云偏内敛,楼鸾佩偏宽拙。 信里写了内阁子女官的事,陈文昌已经和她说过了。 她一边向下看,一边回想刚才陈文昌走时说的话。 “我于肖娘子,总感觉不及和你在一起自在。现在想来,原是她错嫁之事让我心里愧疚,存了心结。反倒累人累心了。” …… “青娘,我于楼鸾佩之情,本就是难以名状。” 她翻了一页,向下盯着看去, “我既厌她专断钳制之性情,又深爱其培育立志之用心。因为这恨爱之深,我离开楼家后多年,一直有惶惶然自责之感。成婚之后,我深知本心之爱唯你一人,却未尝不忧虑自己有薄情寡义之专横……” 他在信中平平而述,仿佛在青龙寺中随手折了一支红梅,漫步走进屋来。 在他身后的苍绿群山间,是他幼年成长的西南夷寨。 那里的夷人与寨子让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夷奴生存了下来,如同他的父母之地。 然而,那父母之地,却仅仅因为不能让他与心爱之人两两相守,而被他无情抛却。 “你我数度争吵,以至于夫妻和离,不过是因为我心中自疑不定。我愈是功高位显,愈是深夜里暗暗自惭……” 他每天都在怀疑,他如此狠心抛弃家园,脱胎换骨赚来这荣华富贵,是否全因他是一个自私自利只知有自己的无情之辈? 他若真是情深似海,他与旧爱又为何惜命,不愿在山鬼谷里殉情而死?L   ☆、356 薄情寡义(下) “……” 季青辰看信看到这里,禁不住愕然叹笑。 求生之心谁又能责怪? 屋外细雪沾梅,银白琉璃世界里透出一抹抹的腊梅艳黄,生机焕然。 离别了几个月,这也是她第一回有了愁中带笑之意。 尽管她在心底冷冷质疑他一句话都不留下离开安州的原因,但她早已能够明白: 楼云回到西南山里,把楼氏的兄弟带出来是为了什么。 他把上万西南的峒丁带出来,让他们参加到大宋的边军里,参与到金宋两地的榷场贸易里。他不仅是为了朝廷功战,北上伐金。 他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做了这些,他才能在深夜入睡时,告诉自己他没有抛弃父母之地。 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报答。 “然而楼鸾佩于我,亦可以称得上是教养之恩。我却仍是无情无义,弃之不顾。” “我一日不回报明州楼氏之恩,一日就寝食难安。” 但楼鸾佩根本不需要楼云来帮助。 “那一日,我听到金国已经把宋金和议之岁币送到济州边城,我心里就知道,官家必定要在京城扫除陈王一系。明州楼家……” …… 冬雪飘风,楼云终于离开普陀寺,坐船回京城。 因为季青辰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他就知道她并没有被陈文昌说动就原谅了他。 他到了码头,骑在马上总是在暗暗叹气。 “相公,等季娘子开春回来,你再好好和她说……” 骏墨只能安慰着。 他听楼云向陈文昌辩解过,他那一日在安州城外的程家寨子。明明是想和季青辰商量正事的: 明州楼家要是被牵连到抄家问罪,他是不可能再次抛弃楼鸾佩的。 他知道楼鸾佩就是喜欢捉着他一起吃苦,好让她自己觉得心理平衡,好给楼大公子自小心理暴力她的严苛找个‘要成人就要刻苦”的理由。 所以他于她,实在难以产生男女之情。 但他越是把西南夷人一批接一批带出夷寨,越是如父如兄地教导楼家的兄弟,万分辛苦地让他们渐渐改变。他越是深知楼鸾佩于他是恩重如山。 在这家族存亡之时。他必须得与楼氏长房同进同退。 所以那一天在安州城,他觉得他和季青辰近一年内应该没办法复婚,否则就要连累她。 他是想和她说这件事的。 然而那一日去了程家寨子里。他看到了王世强亲自搭梯子修水力机上的齿轮。 看到了她和王世强的熟悉亲昵。 他的心瞬间沉到底了。 他不仅是嫉妒,他还在害怕: 他是那样爱嫉妒加小心眼,又是那样无情无义,他要是和明州楼家捆在一起被问了罪。他和季青辰会有什么结局? 他这样的人,没有了高官显位。没有了荣华富贵,季青辰还会愿意再选择他吗? 他虽然对自己的脸很有自信,但季青辰在夫妻玩笑时最喜欢打击他的话就是: “古诗里都写着呢,青春易逝。蓝颜易老!” …… “青娘,你就去和王世强说一声,你不会嫁给他好不好?” 焦虑中。他说了这句话。 这完全和他到程家寨子来的本意南辕北辙…… 结果,就是一场大吵。 季青辰看穿了他心里有鬼。 “你是没有和她私奔。但你不是不喜欢他她——!” …… “我与季娘子,再也不能这样吵下去了。” 他恳切拜托陈文昌去楚州为他说情时,细细把心情说明, “我那时满心烦乱,一则,觉得她和我在一起受连累,二则,我十来年里,一直觉得对楼鸾佩太过薄情寡义,三则,她又觉得我心里有鬼不敢承认,是个胆怯懦夫。我们为了这事闹到了和离还不消停……” 他以为,也许季青辰说得没错。 只要他去了普陀寺带着楼鸾佩离开,自此不再自私自利,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他下半辈子用心弥补对楼鸾佩的亏欠,他就能心安了。 可是他做不到。 …… 楼云回了学士府,第一件事就是召了楼铃。 “去问问阿池,季娘子什么时候从楚州回来。我好去接。” 那时,他确实是受不了那样的争吵了。 他早就知道不喜欢楼鸾佩,他一直用自己的办法来偿还情份。 送茶送鼎帮着抢丈夫,她要被王世强休了他可以一辈子养着她。 然而他娶了季青辰,这样的办法一个都不能用了。 他也很不心安好不好? 可季青辰还是一个劲地骂他…… …… 季青辰在回京城的河船上,又接了楼云的一封信。 “除了用兵权向官家换迁居,用改姓从此与明州楼家一刀两断以避族祸,我再也想不出让自己心安,也让你心安的法子。我也许,还是太过寡义无情了……” 无论是西南夷寨,还是明州楼家,都不是他的安心之地。 …… 春柳抚河,季青辰坐了船到了京城。 船还未靠岸,她在舱里就看到楼云在码头柳梢下的身影 船板砸地,他上得船来,果然已经换了闲散官身的打扮。 低调地一身家常白衫道服,头戴着乌漆弯脚幞帽,只有他脸上的神色又是小心翼翼又是欢喜非常。 “薄情寡义,谁这样骂过你? 她冷静看着楼云。 “……楼铃。” 他微征之后,很委屈地说着, “我回寨子里接他们的时候,她在泉州楼府里背会的第一个四字文词就是这个。她还说……” 他转头看向岸上,柳梢下是成双成对的楼铃和阿池。 楼铃还说寨子里的巫师告诉大家,楼云去了山鬼谷,被山鬼附了体,所以把兄弟们都统统不要了。寨子里要加强戒备,楼云随时会变成山鬼回来吃人。 “……” 听到这个答案,她也只能哑然无语。 她还是楼学士夫人的时候,楼铃就时常在她耳朵边抱怨,她并没有当回事。 现在想起来,楼铃很愤怒地说,楼云只不过是和兄弟们吵了几架,又打了一架就无情无义,一声不吭地和娜扎走了。 后来娜扎回来了,他居然都不回来。 要不是五六年后的冬天猎物太少,他又带了好多吃的来了,兄弟们是一定要射死他这个山鬼的。 楼铃很伤心地告诉她,她到现在都很没有安全感,很喜欢阿池那样酷酷的人。那是因为楼叶这个哥哥太靠不住了。 他看到吃的眼睛就绿了,二话不说跟着楼云出了山。 她一直害怕楼云是想把她卖给宋人吃掉。 ——他连娜扎都不要了,他还会要兄弟们?L   ☆、357 奉旨入宫 季青辰坐了车,自然不可能会去学士府。 楼云很老实体贴地把她送回了钱塘门附近的季家。 她已经知道赵端宁要召她进宫做女官的事。 所以,她听了楼云和她说了一堆的话后,直接否决了马上复婚的提议。 她可没忘记,他说走就走,从安州城一直走到了普陀寺。 “官家不是挺喜欢贾似道的?宫里如果要美人那就太多了,怎么轮得到我?” 她不耐烦地赶了楼云回去, “再说,谢皇后还在。” 赵端宁要她进宫,一定是和谢皇后打过招呼的。 “……好。那我回府里,和要迁到江西的几姓族人商量改姓的事。你有事让楼铃来知会我。” 楼云能察觉到她心里和他有隔阂。 他那一天争吵后从安州城断然离开,他确实也是想: 那怕他不喜欢楼鸾佩呢,她既然被休了他就得负担起责任,带着她一起离开。 这才是踏踏实实做人的本份。 结果他到了普陀寺就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果然地悬崖勒马了。 他也完全没做什么对不起季青辰的事。 但他既然敢一声不吭地离开,她是真的不相信他了。 谁都要防着他来上第二回。 “这油膏可以抹眼睛,让楼铃给你擦一擦。” 他从袖子里取了一小匣子珍珠香膏,巴巴地放在她手边的高几上。 他知道那一阵子她哭得很伤心,就算他觉得她开口闭口王世强,又骂他是懦夫让他也挺委屈,但他不敢提。努力地表示心疼她。 “知道了。” 她这样不咸不淡了地应了一声。 楼云只能很乖巧地回去了。 临走时,他向楼铃递了个眼色。 楼铃很果断地到她面前求工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要跟着丈夫阿池到季家来做女管事。 季青辰看了阿池一眼,见他没有出声,她便没有说话。 等得她沐浴更衣。披了长发。抹了眼睛药吃了晚饭。 两个时辰过去,夕阳将斜的时候,宫中的中贵人就到家门口了。 来的还是谢皇后身边的小侯内侍。 “国夫人。这是娘娘的赏赐。” 他捧给她的进宫服装。还是多年前她第一次进宫见赵扩时,那一套男装的女官官服。 宫廊间,月泡宫灯迤丽相连。 她穿着绯红色的官服,戴着簪花缤纷的女官帽。步步走过了锦胭廊。 “臣妾奉旨见驾。” 她被殿上女官引着,来到了后宫的延和殿。 正座上的赵端宁看到她的模样。先就是一愣。 “这是怎么了……” 季青辰知道,赵端宁以前可没见过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皇后赏赐,不敢怠慢。” 殿柱间宫灯华丽,她在殿中拱手弯腰。颈上垂着两串彩玉长珠琏,轻轻撞响。 “皇后?” 赵端宁皱了眉。 同在殿上的贾似道上前两步附耳说了一句,他才释然一笑。道: “原来是皇嫂。” 他觉得自己的妻室全氏不是那种欺负人的皇后,至于谢皇后对她殿上的外务女官有什么服装要求。他暂时还管不了。 所以赵端宁很高兴地向她招手,道: “你过来看。” 因为有贾似道这个传说中的男色内宠在侧,季青辰心里一定,偷眼看着赵端宁的神情。 他看起来不像是志得意满就要扩充后宫,连二婚妇女也不放过的样子。 “是,陛下。” 她谨慎地走了过去。 殿里没有其他的女官,她一眼看到了御案上的金宋地图,觉得赵端宁真是太勤政了。 这个晚饭时辰,他不是应该去坤宁宫或是北苑,和大小老婆喝几杯小酒? 居然还召她过来说起开河的事。 “陛下——” 她正要夸几句圣明之君,就看到他顺手抽了一张浅青薄纸覆在地图上,先提笔在上面拟了几个字,笑道: “这回你献策有功,你想要换哪一个国夫人的封号?” 她带发修行和全真教做亲戚,然后去了中都煽动教乱的事,赵端宁是不知道的。 王世强和楼云都没写在奏表上。 赵端宁在纸上写下了曹、虢、陈、蔡四字。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时,贾似道已经开始为皇帝代言,笑着道: “上回官家登基之时,为夫人加封了国夫人品级,政事堂里拟的封号是夷国夫人。封地是在山东即墨。以臣下的想法,由六字郡夫人升为国夫人。已经连升三级的殊恩。只是官家一直以为这夷字不好听。想为国夫人你加封一个大国封号。” “……” 季青辰这才领悟,赵端宁是要给她升官。 她的眼睛在那蔡国、陈国几字上一转,知道这些封号和夷国夫人一样,都是小国封号。蔡、陈之类当然比西周时的目夷国高了一级,再向上加封就是秦国、晋国、楚国之类大国了。 她连忙陪笑着,道: “臣妾本是白身外夷,穷途末路惶惶来归,如今能位列一品,在大宋京城享尽繁华,早已经是蒙官家恩重。臣妾怎敢还得陇望蜀?” 如果赵端宁还是秀王世子,她马上就会答,封号不重要,受封后的俸禄高低才重要。 但楼云下午临走时,和她说了陈王府的阎太妃被赐毒酒的消息。 她可不敢和赵端宁随便开玩笑了。 “罢了,就选虢国吧。” 赵端宁心情好的时候很慷慨。 看在季青辰眼里,他就是杀了一大批政敌,也要多拉拢拉拢自己人的意思, “依朕看,蔡、曹两国原本也在山东,陈国在河南,这两处在黄河下游,近年来水灾泛滥,不太吉利的地方。虢国却是在陕西淆关之侧,朕和国夫人上一次在西大营时,你不是还去那一处的古道观进香?” 季青辰一听虢国在西京城附近,马上就愿意了。 其实她倒不在意封国在哪一处,反正按宋制,什么晋王、什么秦国夫人都不是实封的领地。 领地都是皇帝的,当地收租的官员也是皇帝的。 她按官制接了这个虚封领定额的俸禄就可以了。 赵端宁完全就是在掉书袋,和她这个“文盲”解释一下这些小国在西周时位于什么地方。 只不过,虢国那里地处黄河中游,有黄河之利却无黄河之害,果然很吉利。 “好了。你明日就跟着朕一起上朝吧。” 赵端宁赏了官就要使唤人办事,他轻描淡写着, “朕已经和皇后说过了,宫中八名内阁子女官出了五名的缺,让你补上一名。宫中安排一个住所作平常歇息办事。傍晚锁宫后,你有事就回家去。” 说罢,他还满意地看了看她的打扮, “这女官服与国夫人很是相配。” “……” 季青辰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来拒绝。 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八名内阁子女官都是在宫中做了十年以上的出色人物。 她们学识深厚,经过了层层宫学选拨才能接触到外朝的奏表。 而且她们还必须是愿意独身,到了年龄不愿意出宫退役的女子。 这八个位置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根本没有她顶上的份。 然而随同官家上朝的女官一下子去了五名,岂能没有变故? 想起这阵子小太子生病,还有阎太妃被赐毒酒,她心中生寒。 “……是,官家。” 她连问都不敢问,就应命低头从延和殿退了出来。 出了殿,她就直奔谢皇后的翠寒堂。 谢皇后正在观星阁子上等着她。L   ☆、358 宠臣求亲 “这回,随官家去东京城的范夫人、张夫人都是赐死之列,曹夫人和魏夫人被打了五十仗后赶出宫外。 “……” 季青辰抹着冷汗,“娘娘……” “这几位女官都是京城旧族的旁支出身,在宫中时就与阎太妃有所来往。余下的三位倒是出身平百小户,进了宫在宫学开始读书,和你是容易打交道的。” 季青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工作风险太大了好不好? “范夫人以前在宫中,是为太子启蒙学字的女官。” 谢皇后暗示了一句,季青辰心里更沉,知道这事果然就是和太子生病有关。 看着她一脸的苍白,谢皇后却是笑了出来,说起了笑话道: “难不成是楼相公不许?” “……臣妾和他和离了。” 季青辰这时候就觉得有个丈夫做挡箭牌真是太重要了,她甚至觉得,女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实也挺好的,很需要让赵端宁了解一下这样的女德。 “但臣妾并不是内命妇出身。进出宫掖是不是有失体统……” 她虽然有个坤宁宫外务女官的职位,但那是临时工作。 现在谢皇后也不在坤宁宫了。 “……本朝的宫仪承借了唐制。” 谢皇后让她坐在了观星阁子的雕栏边,斜伸出弯的雕栏足以凭依,仰天便可观星。 “仁宗时有郭皇后因为和官家夫妻吵嘴,被赶出宫外。一年后官家后悔,又把她接了回来。哲宗时有一位女官张夫人,受命启蒙教导于徽宗皇帝,徽宗官家虽然对不起祖宗。但他独创的瘦金体却是人人称道。他的书法就是这位张夫人启的蒙。” 谢皇后缓缓说着,大有这是一个好机会要好好把握之意, “因唐时太平、安乐之乱,本朝公主不能开府自辟僚属家臣,各级的内、外命妇都是空有封号并没有封地属臣。由此绝了女子议政之路。但唐末的女官里也有宋氏五姐妹,被德宗皇帝尊之为学士,被皇孙、公主敬之为先生……” 季青辰没有当学士的本钱。做什么先生就更不用提。 小太子见到她时。还是一个劲地叫着“郡夫人,郡夫人!” 她一大清早,顶着漆黑的星空来进城上朝。完全就是谢皇后最后对她说了一句。 “陈王来见本宫了。” 在她的意外中,谢皇后喟叹着。 “这孩子只有四岁,幼时就是在本宫膝下抚养,只是因为阎太妃在。本宫近些日子不好与他亲近。如今阎氏一去,他独自进宫向本宫请安报丧。本官也只当他是亲子。也算是母子团圆了。” “……” 她那天出了宫,坐着船直接就要去谢府。 然而,她的船在半路上就停住了,她觉得这个时候去谢皇后娘家不稳妥。 贾似道那“男宠”不定派了皇城司的人跟着她。 她突然就安坐在了京城中的盐运河上。不一会儿果然见得有船靠了过来。 借着“官家让我来送新宫牌给国夫人”这类的正当借口,贾似道上船来了。 她也正儿八经打量了这京城里有名的美男子。 身为绝色美人贾贵妃的族弟,贾似道的容貌偏于阴柔俊美。却没有女气。 他显然是不喜欢京城里流传的男宠谣言,而故意穿了一身稳重有威的武功大夫的皇城司 武职官服。腰上带剑。 又为了炫耀他是皇帝亲信的文臣,将来总有一天要恢复回三品高官,他在腰间悬了御赐的金鱼袋 低品的深青官服也被他穿得如同春日里的湖面翠波。 季青辰突然看到他的时候,居然有了这人好眼熟的感觉。 等他风度翩翩地进了舱,转交了宫牌,又说了几句废话后,他开口道: “官家有意让我迎娶国夫人,不知国夫人意下如何?” “……” 她就领悟到了,这人挺像楼云。 文武双全,骨子里傲气冲天。 她直接请了贾似道滚蛋,叫人驶船回家,偏偏就看到楼云的船在附近的河道里等着。 楼云显然不意外贾似道上船和她说话的事情,一直站在了船头。 她也就明白了,她一回京城他就急着复婚的原因。 “青娘……” 楼云本来没指望她的船会靠过来,见得她在舱里揭了帘,连忙走近,“有没有受惊?” 他是想过去扰断了她与贾似道说话来着。 但他知道贾似道眼下已经恢复了六品,将来恢复成三品,然后再进一步都是指日可待。 甘府、陆府都已经有意向贾似道说亲了。 他不知道季青辰会不会觉得贾似道是个二婚的好选择。 长得好看又是宠臣,官位是明摆着要步步高升的,偏偏他还是个确实有能耐的臣子。 连楼云都觉得,贾似道有点像先皇赵扩在世时的自己。 “青娘,你……” 他想探问一句她和贾似道说了什么,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问,他只有说着, “我再去求官家。官家一定免了你女官的差事的。” 赵端宁毕竟还要脸。 他楼云要是拼死争起来,万一传出了君夺臣妻的谣言,赵端宁是不愿意的。 “多谢楼大人了。倒也不必。只是我不太明白谢皇后的意思……” 她觉得这人正好可以用上,直接就说出了谢道清的那番话。 楼云叹了口气,知道她决定了要进宫,他没办法拦。 他已经写了和离书,现在就不是她的夫君。 贾似道如果真愿意向她求亲,也明显没打算问他楼云的意见。 “陈王四岁,太子六岁。都未成年。” 他只能自我安慰着,他已经叫她伤了心,空口赔罪没有什么用处,他得事事为她着想,才能等到她重新相信他的时候, 贾似道是赵端宁的宠臣没错,但要比起谁更喜欢季青辰。 那只能是他楼云。 “官家就算赐死了阎太妃。但也没有动陈王。不过是因为担心太子万一夭折……” 他提醒她,要在宫中小心。 她回到了府,半夜里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陈王和太子都是秀王府一系的血脉。 阎太妃死后,万一太子不能继位,官家就算是不喜欢陈王,比起收养别家的宗室子弟,陈王仍然是最可能的继承人。 到那时,还是秀王府的子孙做皇帝。 而谢皇后就是垂帘的太后。 所以她三更天起床,四更天骑着马,一边打哈欠一边从和宁门进了皇城。L   ☆、359 皇后失宠 “国夫人。” “齐夫人、林夫人、仇夫人。” 天还黑着。 互相致好后,她跟着余下的三位内阁子女官一起,准备去坤宁宫外静立。 然而灯笼摇晃,引路的内侍引着她们过了皇后的坤宁宫,去了北苑的嫔妃殿阁。 眼见着前面燕喜堂里绿漆格窗透亮,宫女往来,官家步辇和大档都在堂外候着。 季青辰心里就是一惊。 初一、十五的大朝日,赵端宁居然没在全皇后那里就寝。 平常他连小朝日都是在坤宁宫的。 “国夫人,燕喜堂里是新封的平乐郡夫人杨氏。” 仇夫人轻声低语着,“她本是尚帐司的无品宫女。” 她微笑点了头,知道她是示好之意,告诉她官家新近宠爱这位杨氏宫女,加了郡夫人的封。 仇夫人又小声道: “贾大人让臣妾向国夫人转告,官家面前有他为国夫人周旋,如果夫人觉得这女官之职有些辛苦,他去出面说一说,国夫人过几日就可以回家去了。” “……” 她半晌无语。 贾似道真的开始“追求”她了? 她已经打听到了贾似道和全皇后妹妹之间的事情。 她这才觉得,今天她三更天一出门,看到楼云一脸“我没睡醒但我仍然神采奕奕”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他半夜三更牵马等在了她门外,一定要陪着她一起上班。 她本来来疑惑,楼云防着贾似道,但对她进宫的事反倒还能沉得住气。 现在她明白了,赵端宁的新宠太多了。 作为皇帝。他需要更多的皇子。 全皇后失宠了。 “官家起驾——” 她们在燕喜堂外等了一刻钟,接着了起床上班的赵端宁。 宫灯十二对,迤逦相连,引着步辇从内宫向北出了会宁门,往垂拱殿上而去。 天边还没有泛白,灰蒙蒙黑漆漆的。 远远的,她听到丽正门那一面的钟鼓之声。 上朝的官员们。从丽正门开始进宫了。 楼云和她一起上班。也就是同骑一段盐运河边的路。然后她从和宁门进内宫,他要绕到丽正门进外宫。 “贾大人原本订的是全皇后的嫡亲堂妹?” 她在马背上看着楼云。 楼云眼中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贾贵妃身死的时候。全家连着上门退了两回亲。官家觉得太失礼就让全皇后拦了。” 这也是贾似道对官家死心踏地的原因。 现在,官家让贾似道另择一门亲事。 “青娘,贾似道与官家并不是那样的宠幸关系。” 楼云反复地强调过了。 所以她跟着赵端宁上朝时,心里就在琢磨。赵端宁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全皇后就算是失宠。她也是太子的母亲。 “臣甘奉成,百拜叩首,诚惶上奏——” 她依旧是官服簪花帽,站在了三层御台上。展开了甘老大人的奏表,平声念颂着, “昔女真金国窃夺旧京。涂炭神州,两帝北狩。百姓哀号——” 冗长的朝会里,她念得口焦舌烂,眼睛发花。 除了甘老大人,几位政事堂的老大人写的奏表都是一个内容: 他们都觉得现在时机成熟,还是约同西夏、蒙古一举灭金为上。 反对派是少数,领头的是楼云。 王世强被派去明州城办大差事了,最支持楼云的居然是贾似道。 所以这一派又被称为了男宠派。 她在朝上,亲眼看到一个老臣指着贾似道的鼻子骂他是龙阳佞臣时,她理解了。 她完全能明白贾似道的表现了。 那天在船上,他被她骂了回去娶自己老婆后,还费力气让仇夫人讨好她,这当然有原因。 有什么比追求官一个二婚外夷女子更容易证明他的性-取-向? 尤其这名女子还是京城官眷圈里的一品外命妇。 …… 下朝后,官家回了延和殿午睡,他特意让第一天上班的她可以回去休息,明天再来。 季青辰再次觉得,赵端宁应该不是抽风看上她了。 打从他从东京城战败回来后,她就越来越摸不准他的心思,只不过,她一想起王世强书房里的密信她就知道: 她从来都摸不准赵端宁在想什么。 然而季青辰也没有回家。 她被皇后殿的女官递了话,叫到了全皇后面前。 全皇后的神色果然有些憔悴了。 “……听说楼相公有意与国夫人复合?国夫人却没有回应?” 全皇后放了茶,含笑问着。 她毕竟是加封的国夫人,不是普通的女官,依旧是赐了座再赐茶。 “国夫人心中是另有人选了?” “……” 季青辰寻思着要怎么回答才好。 全皇后摆出来的意思,分明就是让她不要和贾似道有所来往。 这就足以证明帝后不和了。 以往,全皇后不论是明着还是暗着,都没有反对过赵端宁的任何决定。 “多谢娘娘关爱,臣妾现在并无成家的意思,再者,楼相公为朝廷尽忠,公事繁忙,过几日就自然就另行纳娶了。” 谁知道楼云什么时候又“良心发现”,觉得必须要和楼鸾佩去同进同退? 贾似道要不是和官家疑似有一腿,其实倒是个二婚的选择。 至少长得挺好看。 “这件事,是本宫多了一句嘴,提起了宫外的流言。” 全皇后说得语言不详,季青辰却马上听懂了。 全皇后居然在赵端宁面前说男宠的事了。 “贾大人年轻气盛,难免对本宫叔父当初两次退亲的事有些怨意。但他毕竟与本宫的堂妹订过了亲。就算因为上次北伐战败,他被贬了官,堂妹家又退了一次亲。但这也并不是本宫的意思……” “……” 季青辰觉得,她就是想趁机结好全皇后,也不可能了。 全皇后很难翻身了。 谁都能看出来,赵端宁战败回来时心理太脆弱了,他那时完全就是和贾似道君臣一体。 全家要退亲那不是打贾似道的脸,那是在向赵端宁扇耳光子。 “娘娘的苦处臣妾明白,但……” 季青辰只能这样含糊了,谁有那样大的脸去赵端宁面前替皇后说好话? 她自己的一堆破事还没收拾干净呢。 全皇后打量着她。 季青辰上朝不可能不化妆,杏眼桃腮,眼波流转,绯色官服雪绢立领,耳上的珠档透润碧青。 那对珠档还是赵端宁以往在东京城下赏赐给她的翠玉瑶。 但她一身男式官服和簪花帽,很坦然地回视于全皇后。 “……国夫人此回进宫,官家的意思国夫人可明白?” “是。听说官家有意把陈王放在宫中抚养,臣妾既是做过谢皇后的外务女官,早些在宫中应役,也是应当。” 其实根本不关她的事。 赵端宁只不过是弄死阎太妃后,用她来提醒谢皇后一系,他正盯着他们呢。 “……国夫人闲时,也按品级大妆到本宫这里走一走吧。” 全皇后说了这一句,打发她回去了。 “是,臣妾告退。” 季青辰知道,谢皇后说得没错: “她虽然是小户出身,却是个明白人。试探一两回就知道你进宫没有向官家邀宠的心思。如今宫中杨郡夫人和曹美人同时得宠,她根本顾不上你。” 她更顾不上娘家堂妹了。L   ☆、360 妖妇误国 宫里的新宠妃们如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官眷们的视线。 然而京城里流传的最厉害的笑话,却不是全皇后被杨郡夫人气病。 反倒是一首四言诗。 连王清河在楚州城都听到了京城传闻,匆匆给季青辰写信,劝她不要锋芒太露: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误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李太白用来讥讽杨贵妃姐妹的讽谏名诗,临安城满大街的官私酒楼子都在唱。 如今官家赵端宁最宠爱的除了贾似道这个男宠,更出风头的是季青辰这个没公开的情妇了。 季青辰回信表示,这首诗她已经是听到耳朵都要烂了。 “楼相公听说了这些可如何是好?” 王清河在信中的焦虑溢于言表。 “姐姐忘了,我和他已经和离了。” 季青辰没觉得她现在还需要对楼云的面子负责。 她更关心自己的小命。 “妖妇误国——!” 她偶尔换了装,坐车出门时,都能听到酒楼上传来愤青书生醉后的咆哮,“不得好死!” “狐媚惑主,罪在不赦——!” 骂完之后就是书生拨剑砍桌椅的劈柴声,还有楼上楼下一片哄然叫好声。 接着《满江兵》、《家祭》此类的诗词弹唱了起来,混杂在男子耍酒疯嚎哭的行为艺术里: “官家,切切不可听信妇人之言——” 而她小心地躲在了车帘后,看到路边茶馆里到处都是拍桌骂妖妇的书生。 她总算体会到了肖抚宁告夫欺君时的群众压力。 她不就是劝了几句,让赵端宁不要马上灭金国吗? 至于这样咒她? 据说,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学子们联合到皇城门外去叩阙。逼着英明的皇帝赶紧勒死妖妇,实在是因为陈文昌是她的老相好,把几个串联闹事的刺头都劝服了下去。 再者,她在太仓书院、船厂、工坊也制定了新的考勤制度。 以朝廷赶工建船为名义,如果有学子和管事们缺课、缺工、缺勤一律扣五倍的工资。 …… “下回,不要在朝堂上说这些话了。” 那天下朝的时候,楼云就使了个内侍和她递了话。 追求者贾似道倒是没提醒她。只是通过仇夫人送给了她一套和田玉首饰。以资鼓励。 亏她那时还觉得她办得挺隐晦。 她一个女官怎么敢在政事堂的大佬们面前议论政事? 尤其是赵端宁自己也被臣下鼓动得激动万分。 那天,政事堂里几个老大人联合了各自的门生旧吏,在朝堂上集体上言北伐。 大朝会上的升朝官有二三百人。呼拉拉一大半人在垂拱殿前跪了出来。 他们痛哭流涕要赵端宁马上北伐,为靖康之变里的宋徽宗和宋钦宗报仇。 那郡情激奋的情形看在眼里,再想想京城里的百姓说起这件事也是同样的咬牙切齿。 她就明白了当初南宋怎么会傻到先灭了金国。 然后自己被蒙古灭了。 二帝毕竟是自己的祖宗,群臣又跪在了眼前哭谏。赵端宁很正常地激动得站了起来, 他在御台上走来走去。拧着眉,涨红了脸。 他嘴里叨叨着,全是“共灭金国,共灭金国”。 要不是太子才六岁。他还真像是又要御驾亲征去找死的模样。 于是,她提醒着内侍大档,应该依规矩地长唤一声: “静——” 朝堂上虽然还是很吵。赵端宁却总算想着自己是个皇帝不是个热血青年了。 他坐回了龙座上。 她早有准备,马上很低调很规矩地拿起了贾似道的奏表。在御台上念了起来。 她觉得这人不懂打战,却太懂得怎么争权夺利。 贾似道很清楚金国可以留着慢慢利用。 “北虏能灭否,能也。北虏能灭而绝之否?不能也。” (北方的敌人能被我们消灭吗?当然能。 北方的敌人能被消灭一次就从此高枕无忧吗?当然不能。) “……北虏之害,自商周、秦汉以来未尝绝矣。昔周幽王败于西戎,秦始帝征于匈奴……其后五胡之乱,到本朝之契丹、女真……” (北方的敌人,从商周到秦汉直到现在,都没有断绝过。周幽王峰火戏诸侯,结果被西戎攻进了镐京。秦始皇攻打匈奴,扫荡*……但后来还是有五胡乱华,到了大宋,北方又有了契丹辽国,接着是女真金国……) 消灭了金国,接下来又是谁呢? 宰生不如宰熟。 贾似道这篇奏表写得确实是有理有据,马上就给朝上君臣泼了一盆冰水。 她事后在赵端宁怀疑的眼光下赌咒发誓,她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那一天为什么先读了王世强的奏表? ——不是因为他反对北伐。 那是因为王副相的奏表是从明州送来的,被压了一天,本应该就是他的先上场。 为什么中间拿了楼相公的奏表? ——那也不是因为他反对北伐。 而是因为为楼相公他年轻,他的顺序不能抢在甘老大人、陆老大人的前面。 至于为什么最后读贾似道的奏表,接着就是七八个奏章都是贾似道一党的小人反对北伐。 ——这绝不是为了彻底打断大臣们鼓动北伐的节奏。 “国夫人以为朕耳聋眼瞎吗——!” 赵端宁大怒起来,拍桌子咆哮。 她才羞愧地承认,贾大人给她好处了。 他送了她不少厚礼。 …… 官家不是傻瓜,当时在场的升朝官们也不是傻瓜。 楼云因为要去处理明州城迁族的事,过两日就离开了京城去江西。 她一个人上班后,那“平明骑马入宫门”的古诗就开始流传了起来。 ——官家没答应马上北伐,完全就是受了妇人所惑! 男宠已经不新鲜了! 就在好事者开始把她和贾似道联想起来,一起大骂的时候,她这几天也正在琢磨着怎么找贾似道商量一下她的出场费。 仇夫人给她送各种首饰礼物,全都是为贾似道转送的。 她没有收,却也没有拒绝。 贾似道没有订亲,没有妾室,她还调查了他也没有私下养娈-童。 更重要,他眼下掌握的皇城司,也就掌握了京城里的盐运河道。 她少不了和他打交道。 所以,她只是在成套的首饰里取了一只钗或是一对耳环,以示礼节与谢意,然后把余下的首饰退了回去,说是转赠给贾大人的两位妹妹。 她倒要看看贾似道到底想怎么样。 楼云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她无所谓,反正她从楚州回京城前,就让陈文昌转达了她的意思: 她和楼云将来如何,她再想几个月就给他个回话。 她也不可能拖着楼相公的大好青春。 但赵端宁的态度很奇怪。 她老实把她收到的一盒子零碎首饰给他看了。 他明显呆了呆。 要不是她已经判断出赵端宁对男色真没有喜好,她还真以为她和赵端宁抢人了。 官家只是失笑着叹了口气。 “国夫人也要出嫁了。何必如此着急呢?” 他挥一挥手,让她抱着盒子退下去了。 她一出延和殿,就知道上当了。 贾似道和她接近,这并不是赵端宁的旨意。L   ☆、361 两家议亲 (上) “国夫人。” “贾大人。” 过了几日,她安排好了机会在宫中与贾似道相遇。 五月里的宫中小西湖边,牡丹花盛放。 水畔花间有一座四角攒尖顶的伊洛传芳亭,专供宫人观赏这高低错落几十处的牡丹花。 贾似道一身宫干的白靴青袍,打扮得像是个皇城司的武职干当官。 他双眸点漆,唇若点朱,季青辰每回看到他,都觉得赏心悦目。 “这几日我送的礼物,国夫人不喜欢?” 他年纪与季青辰一般大,比楼云还小上几岁,看起来果然是英姿勃发。 要不是知道他背地里没少挖她的墙角,她还真以为他对她有意了。 连赵端宁那一日都叹了口气,道: “当初在西大营的时候,他辛苦逃了过来,是国夫人在王副相面前为他求了情。他是记得的吧?” …… “贾大人客气了。” 她一身花冠纱裙,手执着素色团扇子,在亭中坐了下来。 她当初觉得贾似道有本事鼓动官家过了黄河御驾亲征,他又摸透了楼云和王世强的心思夺权成功,这很不容易了。 至少她前世里知道的历史里,是没有什么御驾亲征的。 黄河以北的征战,她只知道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了回来,然后冤死了。 宋高宗夺兵权的手段太粗鲁了。和宋太祖、汉高祖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贾大人的衙门占了钱塘门的河道,连我家的货栈都难做生意。还请把河道让出来吧。” 要不是劳四娘前些日子一直和她抱怨钱塘门河道上的生意不好做,她才没意识到这贾似道一面给她送礼物献殷勤,一面挖她的墙角。 “……就为了这件事?国夫人就推却了这三四日的礼物?” 贾似道不由失笑。 仇夫人例行送礼,都被她彻底拒了。她就知道他会来。 她只没料到,他在内宫西苑里就堵到了她。 “钱塘门那边的生意,是姚记和黄记的货栈居多。我并没有要为难季氏货栈的意思。” 贾似道向她展颜一笑,露出了一些少年般的明郎, “夫人错难我了。” 因为他的笑容,季青辰的眼神晃了晃。 但她毕竟不是表面上和他一般年纪的女子了。 要不是觉得他为人处事有些像楼云,她极享受这种随时打他脸的感觉。她其实是不会收他的礼物的。 “我与夫人赔罪如何?” 他站起。笑着走到她身边双手一拱,眼角却挑起了来看她。 那带笑的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后,他看到了她头上一支雕工精细的黄田玉玲珑佛塔钗。 他侧头指了指亭外的一丛浅黄色团花。又弯了腰在她面前,柔声道: “那一处是新栽的,官家并不爱这颜色。我去剪一朵下来给国夫人插髻可好。” “……” 她仔细观察着,觉得贾似道这小子装得还挺像。 难怪她一直觉是他假心假意。收了这许多的零碎,却抓不出他的毛病。 “官家说。我和离了没多久就与贾大人来往,太急了些。” 她用扇子示意他退开两步,然后站了起来, “贾大人的礼物贵重。我不敢收,以后请不要再送。我只请贾大人在衙门里发句话,把钱塘门的河道让出来。让季氏货栈的船方便进出吧。” 赵端宁的原话是“国夫人也要出嫁了。何必如此着急?” 她觉得,她必须要领会官家这句话里的意思。 她好歹也是一品国夫人。家产丰厚,又在官家面前做内阁子女官。 她就算是二婚也不是寻常人能娶的。 十七八件玉器首饰就能打发她了? 她得给赵端宁长脸。 “国夫人!” 贾似道快走两步,直接拦在了下亭阶前, “楼相公上回伤了国夫人的心。国夫人是不会原谅他了吧?国夫人何不嫁给我?” 她眉头一皱。 因为官家身边最得宠的“男宠”和“情妇”都在,杨郡夫人又曾经在虢国夫人面前吃过教训,四面游园赏花的宫人早就走了个不见踪影。 “钱塘门那边的货栈大半都是姚记和黄氏的,我并不是要为难季氏的生意。” 贾似道再次解释着。 “……贾大人这是要为难王副相了?” 她不是没想到贾似道要报复王世强。 当初他逃到了西大营,又有逼反了李全的罪首,王世强是强烈要求把他斩首问罪的。 这本来也没错。 但她太熟悉王世强了,王世强其实是忌讳贾似道夺权的手段罢了。 贾似道看穿了他一直想让四明王家把明州楼家取而代之的心思。 夺了兵权、逼着休妻,甚至贬了官位王世强都能忍,因为官家要打压明州楼氏的意图表达很非常明确了。 这就是四明王家的机会。 “国夫人觉得王副相如何?” 贾似道长眉一挑,端详着她的脸色,“听说王副相已经把休离的原配楼氏从普陀寺里接回来了。” “这事就不烦贾大人多问了。贾大人只给我一句话,河道让还是不让吧。” 她早知道王世强就是这样的结果,半点也不惊奇。 反正明州楼氏都败落了,官家也不会在意他娶谁做老婆了。 “……夫人,我不是为了为难国夫人。也不是为难王副相。我是为了官家的社稷……” 贾似道走近了一步,哄着她一般, “我寻另一处好货栈给你如何?丽正门那一边的好不好……” 她一瞬间就想起了楼云。 那时她刚回大宋,他也托人给她带过话: 她出钱开挖的楚扬河道码头暂时不要争,他给她换到泉州那边的寄舶港好不好? 那时楼云和她作对,也是为了北伐,为了帮着先皇赵扩从韩宰相手里夺权。 “用不着你多事。” 她厌烦地直接用扇子扑在了他的脸上,提裙下了亭阶,飞快地一路走完了。 后面还传来了贾似道的跺脚高唤声。 “国夫人——” …… 她今日休假,所以换了衣裳出了宫。 本来还想去赏春看水,却被贾似道破坏了心情。 然而刚到了皇城外的码头,她就看到了从江西回来的楼云。 他看到她,眼睛就是一亮。 “青娘,我回来了。” 他手提着马鞭,一身大红的春日襕袍衣摆上沾了灰,不复光鲜。 是刚回来还没有换衣的模样。 她倒是诧异了。 他提前回来不奇怪,一则蒙古使臣快到京城了,官家让他去接待。 二则,她也和他说了,他该干什么干什么,天天守着她,她也不会有多少感动。 他听是听了,但应该还是觉得天天在她眼前被原谅的机会更大一些。 想起贾似道言之凿凿地拿定了她不会原谅楼云。她就改了主意。 她偏偏要在码头上停了步,道: “楼相公回来了?” 江西那边的韩茶商早就托了人来她面前报了备,打探着可以不可以和楼相公结亲。 他们早就想攀上京城里的贵人,现在这可是送上门来的。 她直接就让他们去提亲。L   ☆、362 两家议亲(下) “我给几房子侄订了亲事,就回来了。” 楼云只当不知道韩家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仍然是笑着,“明日我去接你上朝。” 她看他一眼,直接上船走了。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京城里的流言。 他本应该是七月里才回来的。 “青娘——” 他连忙也坐了船,跟着她的船一起进了河道,一直到了季府门口,他又抓到了机会,“过几日我们去赏春好不好?” 她进了家门,根本没理他。 到了第二天清早上班前,楼云还是顶着满天的星星,牵了马等在了她的门外。 四面都有提灯的两府家人。 “……楼大人没听说那首诗?” 她穿着官服戴着簪花官帽,骑上了马,故意侧目笑语着。 “总要被骂几句的。” 楼云倒是很坦然, “我当初弹劾韩宰相为了揽权才要北伐,劝说先皇不要轻举妄动。也被孙昭那些人骂得抬不起头来。等将来还都东京城了,他们自然就不骂了。” 说话间,楼云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要不是远放在了泉州城,难免也要被骂成男宠。 季青辰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笑了起来。 楼云见得她笑,眼神更是温柔。 等到了各自分开的岔路口,她停了马。 “楼大人对我的情份,我不会忘记。” 星光下,她转眸凝视着楼云。 河水涛涛的响着,楼云这几个月的心理建设不是白做的,沉住了气。恳切回道: “是我不好。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虽然做错了事,但我心里……我心里唯有你一人。” 她慢慢点了头。 “也许楼大人说的是真话吧。” 楼云忍住焦虑,急声道: “我知道空口无用,但我……” 然而不论是说什么,做什么也没用了。 她已经决定了。 “贾大人昨晚托了官媒上门来求亲了,我打算和贾家换贴子了。” 楼云的眼神凝固了。 换贴子的意思,就是两家开始议亲了。 “贾大人……听说他近来对你很好……” 楼云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太出格的神情。 江西韩府上门和他说亲时。他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了。 她已经决定了。 “你对贾大人……” 楼云觉得只没有成婚就还有机会。他不可能转身就走。 “……他长得挺好看。” 她笑语着。带了些欢喜,“但性子很讨厌。” 因为和楼云太像了,一样的自以为是。 钱塘货栈门口的河道。她明明和贾似道提了。他还是没有还给季氏货栈。 他只是一个劲地把京城里的好货栈、好地契送过来让她挑选。 这也让她想起了楼云以前非要和她抢码头。 “其实我,不是不明白楼大人你。” 她听到了皇城里阵阵的上朝鼓响,但她还是坐在马背上,凝视着他柔声说着。 “我也和大人你一样出身贫寒,走到这一步受了很多人的恩。欠了很多人的情份。有时候,心里只有谁、只喜欢谁并不重要,还了人家的情份才重要。” 所以她忍到了西大营的时候,才给了王世强一个耳光。 早就想打了。 但因为一直忍着没打。因为不能做自己,心里也同样在煎熬,才会在那一天暴发出来。 “……我明白。” 楼云努力控制住让嗓音平缓。免得吓到了她,“我知道……我们夫妻一场。你也是想原谅我,想和我好好过的。” 可是她做不到。 就像他没办法为了还一份恩情,就和楼鸾佩在一起一样。 …… 对于贾似道和阿姐的亲事,三郎没什么意见。 但全京城的人都很有意见。 就连王世强回了京城,去招呼西夏、蒙古的使臣,他都在宫中寻了个机会和她说了话,道: “我今日去延和殿,我看官家并不高兴。” 他总算也知道现在她和他没什么情面可讲了,说起话来直截了当。 今天贾府来下了聘,正式订亲,季家也开始准备嫁妆了。 “我觉得官家挺高兴的。” 季青辰嗤之以鼻。 最近杨郡夫人、曹美人都怀了身子,官家终于有了如释重负的欣喜。 “王副相不是马上就要出征了?还是回去赶紧准备吧。” 王世强她可以完全不理会。 她不是不知道,他去明州城就是奉旨监看明州楼氏迁族的事。 他住在了明州楼府对面的知府衙门里,确实是没有去普陀寺,但江止云从普陀寺里溜了出来,半夜进了他的房。 和小妾温存了几日过后,他就去普陀寺里接了楼鸾佩回来了。 “王副相是个刚硬难测的性子。这我早就知道。” 贾似道在赵端宁面前过了明路,偶尔会直接在宫城门外等着她, “没料到王夫人在外朝上有手腕,在家里的手腕果然也高明。不是她也拿不住王副相。” 季青辰这回没有嗤之以鼻,反倒笑道: “贾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学一学王夫人,也为你准备几房小妾?” 江止云真是太好用了。 而楼鸾佩对王世强可算得上是用心了。 也许她少女时代,完全没有想过还要去琢磨楼云的心思,没想过楼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但她现在就太清楚王世强的喜好了。 清楚得有些过了头。 “我哪里比得上王副相?” 对于小妾的问题,贾似道爽朗大笑,眼神又怪异地看着她, “要不要我早上去接你上朝?” “……不用了。” 他们订了亲,又大白天并骑走马回家,太有利于把“男宠”和“情妇”的骂名扫干净。 比楼云陪她上班有用多了。 既然贾似道开了口,她回去就让楼铃去转达楼云: 他不用再来了。 他再坚持着不放也没有用,只会影响她和下任丈夫的关系。 她虽然已经是妖妇了,但还是想婚后过些安静日子的。 更何况他楼云也要去西京城准备出征了。 “我们早些成亲吧。” 贾似道这样说着,她也就这样从善如流地办着。 尽管她努力不懈地阻止马上灭金,但官家还是决定要和西夏、蒙古共灭金国了。 而她也从蒙古使臣的嘴里知道,蒙古大萨满已经死了。 被铁木真杀了。 也许,她还是做得太少了。 所以,当她第二次出嫁,换了一次珠冠凤裙坐在了喜床边时,她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在被扶着进门时,她看到贾似道一身新郎袍的俊美模样,微微有些恍惚。 她想起了楼云。 “要是你真的喜欢他,我也是盼着你……盼着你能过好的。” 楼云最后是这样对她说的。L   ☆、363 大喜之日 楼云坐在贾府外堂里,看着她的喜轿进了门。 他在热闹的喜宴上一直等到了结束。 无论如何,他也只是空等了一场。 贾似道拱手谢罪去后宅喜房,他才默默走出了贾府的大门。 他牵马离开了京城。 “和你阿姐说,要是……要是……” 要是有什么难事,只要和他递句话,他就回来。 “……” 季辰龙左思右想,到底还是寻了许淑卿,让她把这句话说给了唐坊陪嫁进去的莫妈妈。 让她带进了喜房里。 喜烛高燃,外面的喜炮声不断。 季青辰刚刚被揭了珠帘盖头,由喜娘们拥在镜前卸妆,贾似道在隔门后的水房里沐浴。 莫妈妈觉得为难,但还是悄悄走到了镜台边,在季青辰耳边说了这句话。 喜娘们已经退下,她听了却只是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一般, “……以前,陈山长也和我说过这句话。” 那是在她和陈文昌退亲的时候。 后来,陈文昌也确实是如此待她的。 “我和楼相公如果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 她默默想着。 莫妈妈得不到她的回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也看到了,新郎倌贾似道在水房换了深红寝衣,含笑走过来了。 …… 季青辰被他抱上喜床时,是觉得他挺能干,长得又好看。就算有些像楼云,但也能让她愿意和他过上一辈子。 将来纳妾的事,她也不会太伤心。 尽管她脑子里还在想着莫妈妈刚刚和她说的话。 奇怪的是。她想起的并不是楼云,而是陈文昌。 她刚才在进门的喜轿里看到了陈文昌在外堂上的身影,还有刚才莫妈妈说的话,都让她回想到了往日的时光。 也许是因为喜日子,她没有想退亲时候的事,她想的是与陈文昌在泉州船厂里相遇的事。 那时的她,被王世强悔了婚。过了一年多都没有从伤心痛苦里走出来。 她到泉州来。也是为了散心。 然而陈文昌很温和,他注意到了她沮丧的她,他在船坞边就那样地看着她。 他一直都知道。她很伤心很需要有一个人来安慰…… …… 花影垂帐,四面密闭的围屏大床里,贾似道被她用力推了开来。 “怎么了?” 好在他也不是第一回,对自己的脸和能力都十分有自信。不会被她的一惊一乍弄出什么毛病。 她披着长发,素手按着自己冰凉渗汗的额头。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涨。 陈文昌一直都很宠她。 没有陈文昌,她没那样容易从王世强负情的阴影里走出来。 没有陈文昌,她也没有那样顺利开心地在大宋换了一个环境,遇上各种的困难都不在意。 她心里很感激陈文昌。甚至很喜欢他。 但她没办法像肖抚宁那样让着他,爱着他…… 一次都没有。 “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喜烛的红光透过了围屏上的花影,把她与他半坐起的身影照得朦朦胧胧。 贾似道吻着她的头发。搂着她细致的腰身。 她其实很想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就这样完成夫妻之实。 毕竟现在他们拜了堂。喝了交杯酒,脱了衣裳,正汗粘粘地缠在了一起。 但她抬了头,凝视着他,就仿佛看到了陈文昌。 “并不是……” 她喃喃低语着,“我只是……” 她只是太软弱了。 “我想……” 她哑着嗓子,实在也没脸说现在她还得考虑一下。 贾似道就算和她没有多少真情份,也不是陈文昌那样的温和人,但她和他可是三媒六聘正儿八经地拜堂成亲。 她是二婚,人家是初婚。 说来是她占便宜了。 “……想起王世强了?” 贾似道的声音让她心中一凛。 她顾不上自己烦乱的心神,借着外面的烛光凝神看他。 因为他背着光,她仍是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他在黑暗中漆黑深沉的眼。 这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嫁的是一个能从楼云手上夺权的人物。 “并不是。” 她平缓了一下呼吸,“我要是还能想起他,你也不会娶我。” “……没错。” 他也笑了起来,“是我多心了。” 他抱紧了她,低头要吻到她唇上。 她知道吻下去就是重新开始,她再没有机会中途叫停了。 一刹间,她的脑海中转了无数个圈。 她还是伸手抵住了他靠近。 “我有话要说……” 贾似道这回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握住了她的手腕,从他胸口前移开,笑道: “好,明天说就是。” “……” 基于体力不可能与男性相比,她也做不出在人家的新婚之夜对他要害来上一脚的事,她再一次被他缠住。 她躺在锦绣堆中,眼睛盯住住了围屏床的床顶, 这一回,她终于想起了楼云,想起他最后辩解过: “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但她也许比楼云走得更远了。 她是回不去了。 世上没有第二个陈文昌会保护着她走过一段伤心的日子。 而她也要学会自己坚强了。 “……学宫巷子里,史娘子的身子不太好吧?” 她轻语着。 贾似道在她身子上僵住了。 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凝眸看她。 她抬手抚过了他俊美的脸庞,尽量温柔地道: “你其实应该早些和我说的。” “……” 一阵子沉默后,贾似道坐了起来。 她不想刺激他,收回手继续躺着没动,只是把眼神与他一直交汇着,缓缓道: “你想什么时候接她进府?我可以去和谢娘娘提一提。” 贾似道的外室可不是别人,而是江景明的前妻史云英。 她二嫁的人家本来是不错。 但皇帝换人了,北伐又败而复胜,中间各种的变动。 他们家没有站好队,彻底落败下去了。 “江景明听说也在寻找她,但大长公主是不会让史娘子进府的。我倒觉得她跟着你是一件好事。我以前见过她,她是吃过不少苦头了……” 她以手抚床,斜斜地坐了起来。 “……我听说楼相公是不纳妾的。” 贾似道总算也开了口,“官家也和我说过。说你外夷出身不懂礼数,让我忍让一些。” 他端详着她, “你早知道了?” “……” 她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就结婚,自然就含笑柔声,“我本来是想,等我生下了嫡子,就给你纳一两房妾室的。” 她没打算让史娘子进府。 既然要做大妇做正室,与其让他在外面弄个偏宠的人带进来,她主动为他选中的人才能做妾,这才来是她该管的事。 难不成还要和全皇后一样,被个九嫔之位都没混上的杨氏气病? “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就打发她了。” 贾似道是个听一句想三句十句的人物,当然能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何必这时候和我生这个气?” “……是我不好。” 她也知道,和新婚丈夫说这个事挺蠢的。 但她一直拿着这件事没提不就是要当成个把柄? 她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用。 现在她就需要。 “你要对付王世强,说他去了北方兵权在握了八成要出事。你要我帮着你。” 她说到这里,贾似道的眼神果然寒凝如针。 “我是你正儿八经娶过门的妻室,你不好了我也好不了。这件事我是一直和你一起的。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生意和王世强没多大牵连了。” 她提醒着他,他在京城里暗查姚清康办的姚记生意时,她是帮过他的。 听她这样说,他的神色果然缓和了下来。 喜烛灯影中,她与他都披着漆黑长发,光洁肌肤上花影浮动,暗金的光线勾勒出她与他同样出色的容貌与身段。 他看了她半晌后,才苦笑道: “我虽然没有事先和你说,但我这些日子忙着成亲的事,没去学宫巷子了。我是喜欢你怕你生气……” 他伸手来搂她的腰,她便推开了他的手,笑道: “你喜欢我我知道。要不我也不会嫁给你。” 互相给个台阶下的事情她懂。 “但我这爱吃醋的性子改不了了。求你就担待着些。你得把史娘子打发走了,再进我的房吧。”L   ☆、364 贤妻第一 两年过后,季青辰是不想去济州城的。 因为她对那一回东京城下的战败有心理阴影,她可不是赵端宁那样的大傻冒,听到了东京城攻克的消息就高兴得已经疯了。 但赵端宁是皇帝,还是百年来第一位克复旧京的皇帝。 她只能很老实地跟着一起经由济州去东京城。 这回,倒不是赵端宁要她做人质。 而是受她的二婚丈夫贾似道贾大人的连累。 季辰龙在济州城接到了她,苦笑道: “阿姐……” 他想问她后悔不后悔。 当初与贾似道联姻,他是劝过季青辰答应的。 “杨娘子在哪里?” 她笑着只问,她和贾似道其实过得挺不错。 因为没有圆房,她过得挺自在的。 贾似道不但性格有点像楼云,从侧面看眉眼都有三分像。 就算他板着一张脸根本不理睬她,她光是看到他回家,一天的日子就很快乐。 也许是他被她的深情所打动,觉得面子找回来了。过了两个月,他打发了史娘子要进她 的正房。 她让他等几天再说。 果然,史娘子被江景明接到家里,过不了一个月又被赶了出来。 她被端和大长公主逼得在京城里过不下去,要去京城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日子她又没 有这个胆子。 她逃到了贾府角门前哭求。 她就把史娘子接进了府。 她试探着要离婚或是分居,被贾似道冷冷盯着自动闭嘴。 而他要进正房,她自然就用各种理由驳了回去。 吵了几次大架后,他就开始一二三四五地纳小妾了。 小妾都陆续有孕了,她膝下还没有一儿半女。 外面都传说。贾夫人算得上是古今贤女中的第一名。 庶子刚生下来她就请了启蒙的业师来府里等着坐馆,庶女她请了宫中退役女官来教导。 贾似道在外面有外室,前阵子刚有了胎信,她也要亲自出马,去把人家接到家里来。 季辰龙在外面也听到这些传闻。 他看她的眼神,简直就是他后悔死了。 “阿姐,要不是我多事去查了姚记的生意……” 他听说了贾似道故意让皇城司霸占了钱塘门外的河道。他觉得奇怪。 就去查了王世强的一些生意和往来。 要不是这样。他不会觉得贾似道足以匹配季青辰的。 这样的珠丝马迹都能被他怀疑到,难怪是夺权的第一把好手。 要不是如此,他不会觉得大宋也挺乱的。万一两个兄弟都出了事,贾似道足以保护 季青辰。 “好了。这婚事其实是他吃了亏。我这两年过得很挺如意的。” 别人问起她时,她说的也是实话。 她之所以把他妾室都接到府里来,就是想让他在家里呆着。 她能时时看到他。 尤其是他发脾气的时候。太像楼云了。 楼云要是纳了妾,他和她要是不闹崩。他们应该也是这样过日子。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她只是有些觉得对不住贾似道,但他又不愿意得罪赵端宁休了她。 她就只能对他的小妾和庶子女好上加好。 至少,如果没有贾似道。如果她在那时就原谅楼云和他复婚,其实她是不可能像在贾府 里这样快乐的。 如果眼前的人是真正的楼云。 他出府一步,她都怀疑他要去找楼鸾佩了。 她只会伤心。 …… 赵端宁的龙驾进了济州城。 她随驾来的原因是贾似道吸取了教训。决定好好弥补上回的亏欠, 他让自己的妻室端仪虢国夫人代表朝廷去接杨娘子回京城。 这是为了让山东诸军看到官家的诚意。目的就是要很平静、很顺利、很有人情味地让她交兵权。 杨妙真除了山东宣抚使的官位会保留。还会加封息国夫人的品级。 但赵端宁很犀利地看穿了问题所在。 上路的第一天,她就被官家召了去。 “怎么了?吵架了?” 养了那么多小妾,怎么也没见她闹,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性子不太合得来。” 她用了万能金句。 “……” 赵端宁无语之间,忍不住摇头,“当初就说了你急什么?” 那时,她回到了自己帐子里,默默想着,她就是急着捉到一个人。 能让她一个人不孤单,又能让她安全不受伤地想起楼云。 贾似道恰到好处地出现了。 …… 在济州城的日子过得很快。 官家出发去了东京城,在第二年的元春时节祭告列祖列宗。 群臣从临安坐船进了河南,回到了汴梁。 赵端宁已经被上了尊号,称之为弘仁圣睿德昭大成中皇帝。 她因为心理阴影,一直很谨慎地打算再晚一些去东京城。 等更谨慎更疑心病的贾似道来济州城了,她再一起去。 “阿姐。” 季辰龙进了帐子,“黄七哥来了。他来了你有事能找到人商量。我就放心走了。” 第二年入夏的时候,季辰龙也带着徐州军去了东京城都。 虽然克复了旧京,但燕云六州还没有到手。 他被调去做了楼云的副手。 黄七郎和她打了招呼,住到了她租下的一座宅院里,但大半的时间还是在货栈。 大批的粮食、军资都必须沿河、沿海运到东京城、西京城,还有王世强镇守的中都。 她已经听说王清河回明州去了。 又是大半年过去,她收到贾似道的中秋家信时,东京似乎巩固了下来。 楼云的西大营与蒙古、西夏合力攻打燕云。 北大营的王世强加快了通河的速度。 为了进兵进入女真族的老巢辽东地区,山东直接到通州的会通河通航了。 这条河道与黄河相连,在教科书上应该是元朝时才修通,现在是由王世强的门客姚清康负责督管。 贾似道从京城里写信过来,让她向黄七哥打听一下山东、河北、中都一带的事情。 因为这两年过去,中都附近县州几乎都是王世强北大营的地盘了。 从东海进入渤海运粮的海船,都是江浙海船。 她觉得不需要去问黄七哥。 这一年多来,她经常可以看到他。 他忙着和姚清康一起运军资,运军械,开工坊。 王世强为了通河,工坊就直接开在了新河道的两岸。 河道开到了哪里,太仓书院上下院的学子和工匠就跟到了哪里。 他们成批北上,再加上沿河安顿下来的水灾流民,工坊周围很快聚集成了村落、市镇。 一批批女真贵族被押解回汴梁城,献俘到了新建起的赵氏太庙里。 王世强已经被封了平章军国事。 她一听这个消息,就知道赵端宁已经乐晕头了。 她写了急信回临安城,探问贾似道怎么不写加急奏表给官家劝谏一二。 贾似道的回信也无奈: 这是因为燕云一带的战局胶着不动。 楼云只占到了六州中的一州,老臣们已经有把楼云召回来,然后换王世强去的意思了。 “……” 只有她知道,胶着不动就是好事。 蒙古、西夏、大宋都在燕云抢地盘,楼云没有败落回来找救兵,她就谢天谢地。 要知道,要抢赢地盘,对手可是铁木真。L ps:中秋快乐,鞠躬感谢大家的礼物、打赏、月票和推荐~~   ☆、365 婚后婚前 北大营里越做得好,黄氏货栈钱赚得越多,黄七朗就越显得有些不安。 偶尔来一回她的院子里,他也是一碗茶都喝不完,唉气叹气地走了。 她沉住了气,一声都不问。 等到西大营传来消息,楼云所部和蒙古部冲突起来的时候,黄七哥终于沉不住气了。 他有一天突然从货栈里跑了回来,一头大汗紫涨着脸。 “大妹子,王贤弟……王贤弟他要是……” 她正在算自己的帐目。 她和黄七郎的生意很多。 但黄七郎要进入东海女真所在的渤海内海做生意,就完全得靠北大营辖下各州、县驻军的许可。 黄记和姚记的合作就更多。 有些生意她一点都不知道。 “七哥。怎么了?” 她问了一句。 冬日的正午,阳光正好,花影斜伸到了她算帐的几桌上。 黄七哥咬着牙,跺着脚,仍然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 她侧目看着他,笑了起来,道: “七哥,你放心。楼相公在燕云那边不出事。王副相这边也就不会出事。” 也许是她说的话挺有道理,黄七哥想了想,安心地继续去做生意了。 她也匆匆写了信,直接写到了东京城里给内阁子女官仇夫人,提醒她注意官家的安全。 然而她万万没料到,第一个出事的不是赵端宁。 而是贾似道。 …… 听到贾似道在临安城里意外受惊落马,重伤不起的消息,她马上就坐了船,准备向临安城赶回去。 但她的船驶到了楚州城附近时。她就知道坏了事。 她不相信贾似道是意外。 她连忙又一边回航,一边让人去打听东京城的消息。 那时楼云已经被召了回来待罪。 因为六州里只占了一州,实在是太叫赵端宁失望了。 她一直都在咒骂着赵端宁是个大傻瓜。 果然她打听到的消息是,王世强聪明到压根没有去燕云,而是江景明去了燕云领军。 已经大败了。 她知道不能怪江景明,换成王世强也许也是一样的败。 说来说去是赵端宁和那些老臣们根本没把蒙古放在眼里。 但蒙古已经灭掉花刺子模,西夏公主也已经嫁到蒙古去了。 …… 第二次的东京城溃败。似乎是发生在十几天里的事情。 她站在了济州城上。看到了无数的败兵沿着黄河从河南向济州城涌来, “二郎呢!二郎呢!” 陆陆续续逃回来的军队里,有徐州城的团练。却不知道季辰龙的消息。 他们只能哭诉着,说燕云那边和蒙古抢地盘,连败了三阵,江景明已经死了。 蒙古人和西夏人一起冲进了雁门关。进入黄河河套地区了。 “官家呢——甘老大人呢——” 东京城几乎没能守过三天,一则是因为败得太突然。北方又有很多女真人闻风而降。 二则是因为进入东京城后,宋军忙着修宫室和太庙,残损了的城墙并没有马上修复。 而且东京城里的外族人很多,不仅是女真。还有契丹、奚人、渤海人、高丽人等等。 赵端宁据说已经被抓走了。 而逃回来的几位老大人共议,决定调王世强到济州城来驻军。 她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贾似道曾经在书信里写过,王世强把会通河口修通后。中都到济州城只要沿河而下就能到达。 而到了济州城,同样沿河而下就是楚州。 过了楚州就是临安城了。 没有赵端宁。从中都到临安这一片的沿河领地岂不就是王世强说了算? 她当初,可不是为了让他势力膨胀而提出开河奏表的。 然而,不管怎么想,王世强的北大营军队近十万从运河两岸水陆并进,来到了济州城。 她果断离开,坐船去了楚州。 然而北方的军情告急,北伐时胆子贼大,军败时胆子贼小的老臣们最后还是决定: 一旦济州城不保,更可靠是固守楚州。 北大营定在了楚州城。 她再一次坐马车,离开了楚州城。 这一回,她出城十里不到就被拦住了。 “季娘子。” 老熟人左平揭开了车帘一角,确认了车内的人确实是她没错,他连忙赔笑着,“小人失礼了。老爷让我来接季娘子。” “……” 她知道说不去也没有用。 现在,在大宋境内说了算的人就是王世强了。 马车调转了马头,缓缓地驶回了楚州城。 她特意舍船坐车,然后还派了两条船,找了两名女子扮成她混淆视线,仍是被人发现。 王世强是一定要抓到她。 她只能暂时沉住了气。 当初季辰龙劝说她嫁给贾似道,她是认真思索过的。 除了那时被楼云伤了心,她和贾似道的婚事也确实有实际的利益。 “阿姐,王副要是一直不得志就罢了。他要是得了志,他一定会把阿姐接到她身边去的。” 不论是工坊、军械还是她这个人。 王世强是不会让给别人。 完全看穿了这一点的是贾似道。 “国夫人,听说你与王副相此人相交十多年,依你看来她为人如何?” 贾似道跟着官媒到她家里来提亲时,没谈什么聘礼和嫁妆。 他谈的就是作为赵端宁的头号心腹忠臣,他觉得王世强在太仓培养工匠培养得太起劲了。 在钱塘门开了水力工坊让工匠们实习做事,成批地来去看着人不多。 但仔细一算,几乎是一年就能出一千名随时有用的工匠。 他要用到哪里去? “国夫人,王副相名下的工匠最初都是你替他培养出来的,工坊里的技术也是从唐坊传到明州工坊的。他当初弃你而另娶,现在又反悔接回来了楼大小姐,你只给他一个耳光就算了?” 贾似道的求亲是这样结束的。 他凝视着她,道: “国夫人对王副相用情如此之深?” 他完全不提楼云了,这就是个打酱油的,实在不能和王世强相提并论。 “那只是生意上的事罢了。贾大人过虑了。”: 她断然摇头。 他看了她半晌,就笑了起来,道: “国夫人也很喜欢我。我看出来了。既然对王副相没有旧情了。为何不嫁给我?”L   ☆、366 爱恨之间 季青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不提二婚丈夫贾似道了,也不提失踪的二郎,至少她还有三郎在江西,她还有唐坊所有迁到了大宋的坊民。 但她一直在担心楼云。 他应该能从东京城逃出来,她却根本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她被软禁在了楚州军衙门的后宅里,不时能听到蒙古一直南下的军报。 这时,她居然没有什么逃走的念头了。 如果非要大家一起死了才安心,再也不去担心楼云去找楼鸾佩了,她倒是觉得很开心了。 王世强也不让她生厌了。 因为结局看来没什么可改变的了。 亏她努力了这十多年。 …… “担心什么呢?不是有我在?” 秋夜里,又是一晚的军情商议后,王世强回了后宅,直接就进了她的房。 她看他一眼,坐在内室长榻上不动,低头继续看她的帐。 屋子里有他送来的六名婢女上前,侍候他抹脸,烫脸、烫脚,又奉上热参汤。 他漱口换了衣裳后,缓步走到了长榻边。 “青娘……” “……” 她连“你关着我想干什么”这样的话都懒得问了,每天问一次他回答一次: “贾似道受惊落马的伤很重,迟早要死了。” 然后她回答一句,道: “等他死了再说。” 王世强大笑了起来。 “那我就再等几日也不妨。” 今晚,他果然也是挨着她坐下,拿走她手上的帐本放在一边,然后把她拖进了怀里。 他低了头,埋在她衣领里胡乱亲吻着。 婢女们退出关上门。她只能忍着。 反正她也不是新鲜生嫩的二八佳人了,这后宅里多的是马屁精们送来的绝色美人。 他缠了她一阵子后,就自然会去别的院子里安歇。 只不过,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 烛花崩灭了一颗,屋子暗了三分。 他伸了手去解自己的寝衣腰带,又用牙齿去咬解她锁骨下的衣纽。 她骂了一句“我叫三郎来揍你”,然后直接抓了几桌上裁书页的一把小刀子。作势就要扎到他手上去。 他笑着反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也没打算和他硬来。五指松开让他把裁纸小刀拿走了。 叮的一声响,小刀被他随手丢到了远远的角落里。 他搂着她的腰直笑。 “……今晚你还不肯让我歇下?” 他笑完了就索性躺倒在她的怀里,握着她的右手五指。放在唇边反复亲吻着, “你就这样喜欢贾似道?那府里那些小妾是怎么回事?” “……没,我喜欢楼云。” “……” 王世强眉头一皱,抬眼盯住了她。 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平静回视。 王世强果然也不太意外。 “这两年你在贾府都没有身孕……” 王世强坐了起来,在榻上搂了她的腰。又伸手在她的小腹上缓缓磨挲着,“我一直以为是你当初建坊时身子太辛苦落了毛病。” “……” 她知道王世强精明,马上就开始怀疑她没有和贾似道同房。 “楼云要是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不是第一回问楼云。她诧异看了他一眼,自然就道: “什么怎么办?” “贾似道要是死了,你还不肯让我歇在你房里吗?” “……” 她很想吐口水到他脸上去。但这会子人在屋檐下,她只能很耐心很讲道理地哄着他。 “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不用做正妻,你喜欢江止云就你扶她做正妻好了。你只要不管楼鸾佩,江止云总有手段让她悄无声息地就去了。” 只要楼鸾佩死了,她就留他在房里歇。 “……我本来以为你是为了我。” 王世强抬起她的脸,盯住她的眼, “现在看来,你是恨着楼云当初去普陀寺里找她了。她不死你不安心?就算是喜欢楼云也没办法原谅他?” 啪一声,她打开了他的手。 在他沉眸不悦,威势重压中,她照旧冷笑道: “王平章要我做妾,这不是难事。江止云是你最喜欢的妾,我自然不敢去多嘴。楼鸾佩是你的正妻,但她如今不论是出身,是诰命,或是容貌家产,有一样能比得过我?我容不下她怎么了?我本来就和她过不去,那又怎么了?” “……” 王世强只是疑心她心里不肯有他,听得她这样一说,便也笑了起来哄着, “止云只是个孩子。哪里又做正妻?我们又是什么样的情份,当初要是成了亲,说你是我的糟糠之妻也没有人能驳。况且你如今是一品的国夫人,鸾佩难道还能越得过你?让她在明州老家静养好就了。过阵子我帮你换一个封号,你喜欢哪一个?楚国还是秦国……” 季青辰心里一声冷笑。 她知道,他是不喜欢她顶着虢国夫人之号和赵端宁之间传出来的绯闻流言。 那是胡扯他难道不知道? 亏他这回一到楚州,还万幸地说着,早听她说过蒙古难敌,所以没有冒然去燕云。 然而王世强今晚毕竟有一些奇怪,拖着不走非要在她屋里歇下来。 她怎么可能答应。 纠缠到最后,他终于动了怒,紧抱着她盯住了她的眼, “你和贾似道也没有同房?你心里就只有楼云一个?” “夫妻之间岂有不同房的道理?!王平章要歇在我这里,你先去找贾大人要了休书来,再去江西和三郎订了亲事。就算是做妾了,也不至于连这些都没有?我在你心里,连你昨天新收到的两个官伎都不如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还真是落了泪,哭着骂道: “我年纪大了,不好看了。还嫁过二回了。比不上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 王世强看了她半晌,到底只能抬袖替她试了泪,叹气着, “我只是太想你了。我们相识十多年了。我总要得了你的人,我才安心……” 她一径地哭着,好不容易把他赶出了屋子。 每天要折腾这么一回,她其实也是神经紧崩,精疲力竭。 确定王世强去新美人的院子去睡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换衣沐浴,疲倦地到了内室床上。 半夜里,三更鼓的声音把她惊醒时。 她感觉到了床前来了一个人影。 她为了防着王世强突然来,一直就是在屋子外间彻夜点灯的, 所以她看到了几条光线从门外透进来,而围屏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青娘,是不是你……“ 她在狂喜之中,连忙抖着手打开了围屏上的栓子,朦胧黑暗中,楼云同样大喜的面容扑目而入。 她颤抖着,问了一句,道: “你没事吧……” 然而语言终是无法表达她此时的欢喜,他向她伸出双手时,她含着泪扑入了他的怀里。L   ☆、367 合而复离 楼云乍见到她,激动欢喜。 朦胧黑暗中,他直接抱了她转到了转围屏床后,免得说话时被外间守夜的婢女听到。 然而他只顾着紧抱着她,根本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话。 床后有马桶水盆,好在入夜后还没有用过。 几年不见,已经有些陌生,季青辰微微有些羞意,却也是欢喜得暂时顾不上这些。 灯笼红光从格窗外隐约照入,仿佛从天顶漏下一缕阳光。 他和她躲在了小角落里,额头碰着额头,脸挨着脸。 他摸了摸她背上的单衣,叹了口气,到底没把她压在了冰凉的墙上重重亲吻。 他看到了她眼中没办法掩藏的情意与羞涩。 “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他在她耳边低问着,带着些不确定。 “嗯……” 她知道他在问什么。 格窗外屋檐下有两只灯笼,那是她让婢女们挂上去的。 这个院子也是她被押回来时,向王世强要的。 以前楼云守楚州城时,她被接到这军衙后宅里住了不少日子。 她本来住正房,有一阵子就会住到了这座小院。 只因为那阵子他很少回来,偶尔回来她又睡了。 她在逛园子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院子。 这处内室的格窗可以遥遥地看到前衙的书房。 深夜,在层层的树枝墙洞之间,她可以看到他的书房有没有熄灯,而他也能看到她的屋子格窗下挂起的灯笼。、 那灯笼就是在表示,她思念他。 “我前天回来。去了王世强的前衙书房和几位大人议事,就突然看到了这里的灯笼。” 他抚着她的一头及腰长发,因为担心她着凉,听着外间的婢女睡熟了,他抱了她回到围屏床上。 他们一起藏进了锦被之中。 他本来还模糊记得她是别人的妻室。 然面她紧紧地抱着他,他能感觉到她落泪在他胸-前的湿意,他心里酸甜难当。 “青娘。你心里……你心里……” 他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 他想问她是不是心里还有他,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了,但他不敢问。 有了那个答案。他也许就没办法这样明知不应该却还是撕解着她的衣裳,想要和她肌肤相亲。 也许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季青辰本来就是存了万一的希望,把灯笼挂了起来。 等了近一个月没有动静,她其实已经觉得楼云没逃出来。或者他不愿意来看她一眼了。 她得自己想办法逃出王世强的软禁。 现在他突然出现,她也只愿意想着眼前的这个人。 衣裳和锦被一起被踢到了床角。楼云的声音暗哑,在她耳际低喃着她的名字。 她紧-搂着他的脖子,咬住了他的肩。 …… “王世强故意把你藏着,谁都不知道你还在楚州城里。” 四更天。楼云穿衣离去的时候,在她耳边温存低语, “明天我准备好。后天晚上我来接你,我带着你回徐州城去。二郎也在那边。” 她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带了徐州败军来到了这里,还要回去镇守。 她摇了摇头,只从枕箱里翻出自己的虢国夫人官印,递给了他,轻声道: “你帮我拿着。” 外间婢女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她想了想,从他腰间解了他刚束上去的犀头双层锦腰带,“借我用一用,我出了这宅子就还给你。” “……” 楼云凝神看她。 她乌发及腰,半披着雪罗寝衣,他的腰带在她腰间帖身缠了两圈,更显得不盈一握。 她面上的嫣红还未消退,在窗外暗红光影里果然妩媚动人。 他伸手把她揽到了怀里。 “我们不再提以前的事好不好?” 他看出她的眼神冷静了下来,不是刚才乍见他时那样的狂乱心喜。 但她刚才没拒绝那一场情事,就是她没有忘记他。 她果然在他怀里仰起头,看着他。 “还有,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要和王世强一样,我不是想把你偷偷带出去,然后带到徐州藏起来。你安静等着我后天晚上来接你就好。” 他耐心解释着。 他在这院子外面藏着时什么都看到了。 他看到院子外面被甲兵严密看守。 不是他楼云这样熟悉地形,根本没有人能如此轻易进了她的房间。 她就算是死在这里了,王世强也只会说是一个民妇,而不是一品的国夫人。 “我一来楚州,就听说了王世强在后宅里有个极宠的新妾。是半路上救回来的民妇。他每天必要回后宅去陪她。我当时就起了疑心。” 他绝不相信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大宋境内出了事。 他早就得了消息: 季青辰没回临安城,她出了楚州城就一直不见人影了。 所以他一看到灯笼,今晚就冒着风险潜入后宅打探。 “后天晚上我们一离开楚州城,我马上就写信去给贾大人好不好?” “……你写信给他说什么呢?” 听他这样说,她也叹了口气,接口问着。 他要请贾似道把妻子让给他楼云? 贾似道要么不用答应,要么就在重伤里气死。 “我们俩,就这样了吧……” 她缓缓摇了头。 “什么叫就这样?” 楼云忍耐着,盯着她想和她把说清,“你别说你喜欢贾似道。我不信他对你真好。他 府里那些妾是怎么回事?” 他也没提王世强刚才一身官服地进来,呆了半个时辰出去。 出去时他不仅官帽摘了,披风下还早换了一身寝衣。 他晚上歇在了官伎屋子里,明天大清早还要到她房里来穿官服。 “青娘,你就真的那样恨我了?” 她恨到要另嫁他人,才觉得报复了他楼云? “……并没有。” 她摇了摇头,“我只是因为……因为我和贾似道成婚前,你去明州城办迁族的事情……” 楼云微怔,连忙道: “我是去了明州,但我除了带几房族人去江西,我从没有见过王夫人。”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但她当初成婚时没哭没闹,他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惹了她。 “……你见不见不要紧。可你离开前还来和我说,听说纪府的叠春居置了新画舫,你去看看成色如何。如果好就带我去……” 结果,她夜夜都在做梦。 “我连着十二晚都梦到你和楼鸾佩一起在叠春居游湖时,我就知道我们不成了。” 而那个时候,唯一能让她忘记恶梦的只有贾似道。 他天天送来的礼物,还有她故意不收时,他追到眼前来的急切殷勤。 明知道这殷勤里只有三分真,她也愿意看着他和楼云有些相似的眉,他的眼,看着他试探走近了在她跟前柔声地哄着他。 从她眼里,她能读出来的不是爱意,而是: 这个女人对他太有用,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推到王世强那边去。 “他……” 她想对楼云说一句,贾似道对她不错。 那怕他知道她和楼云今晚有了这一回,他也绝不会闹出个大怒冲出贾府,到外室那里过夜的事。 他知道她喜欢天天看到他,她就图这个才嫁给他。 只要他上朝下朝,办公理事后一定回家,那怕能叫她能看个背影,他要纳一百个妾她都能替他安排得妥妥贴贴。 然而看着黑暗里楼云漆黑的眼,她知道没必要说出来,这些话只要她心里明白就好。 “你放心,我并不记恨以前的事,我就是想安静过过日子。” “……” 楼云看着她,只能把她的头压在了自己怀里,“这又成什么样子呢?要是回了京城,我到哪里去见你?就算是见了你……” 他抱紧了她,心里苦涩,几乎也要落泪。 就算是见了她,守着她,却还是要害怕她随时离开,去寻贾似道…… “对不住……” 他终于也明白了,她心里有他却没办法原谅他的原因。L   ☆、368 脱困回家 她坐了车,离开了楚州军衙后宅,又换船赶去京城贾府的时候,心情却是愉快的。 倒不是因为楼云,而是她离去时王世强阴沉的脸色。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那天清早,他到她房里换官服的时候,诧异到了她的床前。 以前为了防止他占便宜,她都是赶在他来之前就收拾得整整齐齐,严严实实。 她等在外间,替他换了衣裳戴了官帽就让他滚蛋。 突然从半开的围屏前见得她乌发堆云,拥衾未起的模样,王世强先是担心她身子不舒服。 然而坐到了床前去推她时,他察觉到了她被子里的寝衣都没有系好。 乌发下大片的雪臂香肩,她似乎是疲倦至极睡得太死的模样。 他在床前弯腰,微微笑着抚着她的头。 吻了吻她的额头后,他转身向外间走去,打算唤婢女换衣裳算了。 然而到了门口脚步一滞,他回头看到了围屏里她朦胧起伏的身影。 他到底还是走了回去,停在床前慢慢解了自己的领口衣纽。 “……叫前面书房的人暂且散了吧。” 窗外等着陪他去前衙的左平一听,连忙就叫走了屋里的婢女,关门退远了。 …… 她被人粗鲁推醒时,知道是王世强。 她睁了眼,慢慢从被子里坐好,就看到王世强半敞着衣裳站在床前,本来是要上床的样子。 现在他一脸阴沉,指着她床头悬着的犀头男式腰带。 “那是什么?” “……楼云来了。” 她答得也是淡定无比,“我听他说。官家回来了?身子不太好了?” 她无视王世强暴怒的脸色,还有他紧握的双拳,微笑看着他,道: “我已经让楼云帮我递了官印,求见官家了。” 她也防着他恼羞成怒让她平白吃了亏,被他抓到怀里时,她双手按着他的胸口。仰头轻声道: “贾似道是一定要保太子的。你要保陈王?” 她的眼光在他脸上逡巡。 “他受惊落马,是你让人做的?” “……” 王世强的脸已经气得变了形,他忍了又忍。冷笑一声,“你心里要只有楼云,怎么又要 嫁给贾似道?他死了岂不是更好?” 说罢,他才用力把她摔到了床上。转身冲了出去。 …… 赵端宁病得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 她出了王世强的后宅,按虢国夫人的品级大妆了。去了暂时作为官家行在的青龙寺。 她走近他床前,看到他明明没有受伤却鬓发染雪,面容枯瘦,一副人之将死的模样。 “官家……” 她忍不住满眼含泪。 “……是……是国夫人?” 赵端宁微微睁了眼。挣扎着抬起了手,眼中落泪,“朕……朕悔没有听国夫人的良言。至到如今的败局……” “是臣妾浅薄,无能为官家解忧。” 她心酸至极。顾不上忌讳,跪在床前握住了他的手,哭道: “官家还请宽心,如今的局面也算不得上是败局,官家何必自责如此?” 王世强在中都还有大好局面,江南半壁江山仍是大宋的地盘,就算是徐州城的败军也被聚集了十万之数。 楼云保着他逃了回来,他并不是没有再起之力。 “……祖宗的庙殿灵位,高宗皇帝南渡时尚且带到了临安,如今到了朕的手里,却……却……” 赵端宁泪流满面。 从临安接回了东京的祖宗灵位,这一次都被烧光。 他这个子孙只顾着逃命,一块都没有抢回来, 床前的几位老臣也是泣不成声。 他枯瘦的手紧抓着她,道: “师宪……师宪何在?” 师宪是贾似道的表字。 这也是她拿定了只要一递官印,赵端宁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召见她的原因。 宣召的中使到了军衙,王世强只能找个“国夫人昨天刚刚到”的借口,把她放了出来。 “外子……外子在临安城为官家镇守。皇后娘娘和太子一切都安好。外子说……外子让臣妾转禀,不能来楚州城拜见官家。” 她本来是想和他商量着,问一问京城里现在由谢皇后主持,他想怎么样? 他要是还想让小太子继位,他可千万不能因为觉得没脸见祖宗就病死了。 但现在看到赵端宁这个样子,她已经是不敢说贾似道重伤不起了。 “好……好……就让师宪在临安吧。让他不用来了……” 赵端宁泣语着,一口气没提起来,脸色紫涨又马上泛白,御医们连忙上去为他抢治。 御前侍奉的宫人、内侍们都是暗暗哭泣。 见他如此模样,季青辰伤心之余,心底处反是安了些心。 赵端宁还惦记着让贾似道替他守京城,这就表示他这一回失败没有上回那样脆弱。 就算他是屡战屡败,但被这样摔打了好几回,他的心理已经是向打不死的小强进化了。 灵位烧了可以再做新的,京城丢了还可以再抢。 他惊悔交织,染病不起是没办法的事。 但要是在这个时候撑不住一病归西了,不但千秋功业不用提,就连老婆孩子都要出危险了。 …… 她坐了船,一路急赶回了京城,先到码头来接了她的居然是王世强的门客姚清康。 “国夫人,这是王平章给国夫人的信。” “……” 她收了信,因为知道王世强会说什么,她没有拆开就直接坐车回了家。 贾府内宅里出乎意料地没有太过混乱。 当家的男人重病,主妇又在外失踪不归,她这里正诧异史云英居然还有这一把管家的手腕,眼前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贾似道一推门,面色红润地从正房里走了进来,红衫玉带俊美无比地站在阶上看她。 “回来了?” “……” 季青辰僵在了台阶下。 好在她马上反应过来了,这人娶她为妻,不就是为了防着王世强将来力捧陈王? 他怎么可能不防着王世强暗算他? “被王世强软禁了?这些日子都住在军衙后宅的小明园里吧?” 贾似道和她在正房里说话时,没问她这些日子有没有被王世强怎么着了。 她本来还有些不安的心情也就平静了下来 她更不会有什么“居然不去救老婆”的愤怒之意。 他结这门亲事,本就是为了眼前这些政事。 刚成婚时贾似道也许对她还在三分情意,经了这几年争吵和分居,早就磨光了。 她抿了一口茶,润了嗓子,点头道: “他问我,你有没有写信给我。” 王世强肯定也怀疑贾似道到底伤得多重。 她当然就实话实说,贾似道一个字都没写给她,应该是伤得颇重。 “他对你……倒是情深得很。” 贾似道一向针对的就是王世强,尽管季青辰完全不接受他那古怪的思路,“听说他在楚州主持政务,已经下令把运河线与海路齐开,在中都、德州、济州都开了太仓书院。” 他一指窗前几案上放着的地形图,“只要徐州不失,从中都到临安城的富庶之地就是他支持陈王的本钱了。听说你在唐坊时就有这样开运河、开海路的主意?他倒是一五一十全给你办妥了……” 季青辰没出声,她知道姚清康给他的信里就是这个意思。 尽管王世强和她在一起时完全没有提。 “你打算怎么办?” 贾似道半揭了茶盖,慢悠悠地抚着新沏的茶水。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的立场,斟酌着道: “谢皇后并没有什么书信或是口信,她是以大局为重的。我只是空顶着一个国夫人的品级——” “我是说我们的婚事。” 她一怔之间,看向了贾似道。 他放下了茶,一手撑额,斜目看她,道: “谢皇后是位贤后,但陈王现在是她的养子,她就得和陈王一条心。我是只能保太子以报官家的大恩。你在我身边做我的正妻,官家只怕是死得都不安心。” “……” 她知道,这话是在说,她是谢皇后的心腹亲信,又嫁给了贾似道。 贾似道要是这样骑墙左右逢源,赵端宁是不会放心托孤的。 赵端宁的病,是不可能好了。 只看他这一口气能撑多久。L   ☆、369 临别寄语(上) “要是你不方便。这婚事你就作主吧。” 她只能这样回答。 按大宋律,原配就算是死了,妾室也是不能扶正的。 史云英就算是出身不错,但在这贾府里就是一日为妾,终身为妾。 他为了以后的嫡子都必须得另娶一人。 她站了起来,轻声道: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原来你也知道你对不住我。 他突然笑了,从坐椅上站起,缓步走到了她面前。 阳光从雕门外照入,落在了她与他的身上,落了一地的斑斓。 就像是当初在宫城西苑里要为她剪花插发一般,他凝视着她,柔声道: “我本来还等着,听你说一句让我‘打发走史娘子’的。” “……” 她这两年在济州城,本来就想过要和他把说话说清。 就算没有楼云,她也在心里打了无数回的腹稿。 此时见得他并没有落马受伤,身子壮得马上能镇压叛乱,她便抬了头,道: “史娘子也是谢皇后的姻亲。只是如今夫家落败,娘家也父母不在,所以官家不太会忌到她身上来。你打发我离府,就能保住她,我也觉得是应该的。” 她当然清楚贾似道在她和史云英之间的取舍,她顿了顿, “当初我和陈山长退亲时,贾贵妃娘娘就和我提过你的亲事。” 贾贵妃,那时就说打算把这个远房族弟配给她这个二次退亲的夷女。 “我当时就打听了。那是因为赏春后你母亲问你可有中意的娘子。你和家里提了想娶史娘子。你们家不同意。现在能如愿以偿,我也为你高兴。” 那时候正是贾贵妃和谢皇后争宠的时候,怎么可能让他和史家联姻。 但他显然是不忘初心,才会把史云英藏在了宫学巷子里。 他一边送礼物殷勤讨好她这个国夫人。一边又细心地安顿着史云英。 “……好。你说得没错。两年前我把你丢去了济州城请杨娘子,果然是个坏主意。” 贾似道的眼光微微一黯,从她淡漠的脸上收了回来。 他等了她好几年,放了她出去,忍耐着等到她自己回来,结果只等了这样几句话。 果然是一放出,就回不来了。 “你如今不用天天看到我。也不会夜里坐在窗前看月了?我晚回了几刻钟。你也不生气不在正房里砸摆设哭闹了?” “贾大人要为官家尽忠。我怎么能还缠着贾大人不放?” 她苦笑着。 成婚后。她天天拘着他,不许他离开家去外宿,每日都要在她眼前。 就算是赵端宁留着他在宫中议事小酌。她都敢差了人去叫他回家。 她要看着他,才能吃得下睡得好。 然而,这其实也是他拘着她,让她每天都不能出内宅。他随时回家她随时都要在。 不管她以前是不是和王世强关系密切,也不管她和楼云到底为什么断了情份。她是贾似道的妻子,就不许出他贾府的门。 她要是有一天出门看亲戚,或是去佛寺上香,没有迎着他回家。他就敢比她更彻底地砸了正房里所有的摆设。 然后住在史云英的院子里,上朝也从角门走,回府也从角门走。 不到她哭着在角门堵到了他。和他赔罪保证绝不出门了,他是绝不肯叫她看到他的。 她和贾似道的婚后生活。就是这样紧捆在一起维持着。 谁也不许离了谁的视线。 因为没有真情份,却非要贪占着对方不肯放。 以为禁住了那双脚,就禁住了那颗心。 直到两年前,他送了她离开家去济州城,让她终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 这段婚姻也就没必要维持下去了。 …… “王平章以前从唐坊学到的东西,我都已经和你说过了。想来我也对你没有用了。” 她提裙离开正房前,转了头看他, 早在赵端宁北上的时候,他就准备着这一天了。 万一战败,他就不需要她了。 “他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叫四明王家也叫人口耳相传,子孙延绵不绝,成为将来的旧族大家罢了。” “我明白。” 贾似道也倚在了门边,伸手从她的嫣红双唇上划过, “但要说子孙延锦,历朝历代都是宗室子弟传代最多最广。那怕就是亡了国。远支旁姓也能开枝散叶,千百年不绝了。” 她避开了他的手指,转头要走,却又被他拖了回去。 重重地关上门之后,他把她推在了雕门上,盯住看了半晌。 她没有出声。 他低了头,就吻住了她。 就像是那一夜成亲时没来得及重新开始,也不再有机会的吻一样。 “要是,要是——如果那年我没有去接史娘子,没有安顿她做外室……” 他在她耳边这样轻语着。 她按住了他解她衣带的手,平静看着他,道: “没有如果了。” 她和他在初相识时,是不是有过真正做恩爱夫妻的机会。 这样的回悔,已经没有必要了。 …… 赵端宁也算是足够地有担当。 他一直熬到了回驾临安城,扶了太子监国,他又提拨了贾似道进了政事堂。 让新寡的妹妹端和大长公主成了亲,再安排了谢皇后和全皇后两宫太后一起垂帘,他才撒手而去。 “前朝虽然有垂帘之事,却不是我等妇人应有本份。” 谢道清谢太后素衣素裙,移驾到了全太后的坤宁宫里说话, “外朝有甘老大人、谢老大人,又有王平章、楼相公、贾相公,再请两位好师傅来教导官家,我们姐妹就可以在宫内安度闲日了。” 季青辰随在了谢皇后身边,早就看出了全皇后完全没有安度闲日的意思。 “皇嫂说哪里话?贵和他十岁不到,年纪尚轻,我一直担心他又上朝,又要读书,分了心神耽误了以后的。再者,我们替贵诚他理一理家事,也是祖宗就有过的旧例,刘太后当初……” 小官家的名字叫赵贵和。 …… 从坤宁宫出来之后,谢皇后就叹了口气,道: “她怎么提起了章献刘太后。以前她可是根本不知道这个人的……” 刘太后是真宗时期的太后,也是北宋朝第一位垂帘的摄政太后。不熟读历书,是不会知道这一二百年前的皇后的。 季青辰知道全皇后是有意帮着儿子坐稳皇位了,笑道: “依臣妾看,全娘娘也是吃了一些苦头,所以如今也知道轻重了。” “……” 谢皇后想起随驾的杨郡夫人因为侍疾不周,先是被全太后削去了郡夫人的品级,然后又让她去宫中佛寺为先帝和难产而死的小公主守灵。 曹美人虽然生了个皇子,毕竟年纪太小,现在是全皇后在抚养。 全太后这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而且,她居然还在自己升为太后后加封了季青辰,加成了保圣端仪楚国夫人。 这位全太后还颇有几分手腕,借着这事来表示,她并不是因嫉妒而残害先帝的嫔妃,而是恩威并重教教内外命妇们懂礼守规矩。 虢国夫人当初流言最盛的时候也没和她这位皇后别苗头,那就是懂规矩。 “算了,也不提她了。和蒙古合议的事怎么说?你真要去?” 谢太后转眸看向了季青辰。 季青辰也是苦笑,道: “我家中的二弟是合议使,臣妾毕竟是不放心的。” …… 季辰龙被派去和蒙古议和,季青辰虽然觉得自己帮不上太多忙,但她毕竟在汪达部和阿赖海别公主打过交往,也和蒙古萨满打过交道。 她可以借着做生意,去看看情形。 和贾似道划分好了婚后财产,她与他就互相客气道了珍重。 他关了贾府的大门和史娘子双宿双飞,她在离开京城前到了许淑卿的府上,听着她说起了季蕊娘的亲事。 “是姚清康的侄儿?” 季青辰一口茶含在了嘴里,半晌没能咽下去。 什么人不好寻,寻了王世强的心腹家结亲?L   ☆、370 临别寄语(下) 许淑卿小心看着她的脸色,笑着劝道: “姚守敬才十九岁,和他叔叔不一样,没多少心眼。他以前是个在太仓书院里的普通学子。这回开会通河道时,他帮着他叔叔在工地上做事,恰好遇上的蕊娘。她是跟着黄七哥夫妻一起过去做生意的。” 结果一来二去,姚守敬求了叔叔出面就和王清河说了这门亲事。 王清河是知道季青辰未必愿意的,又转达到了许淑卿这里。 “蕊娘是愿意了?” 她叹问着。 许淑卿只是笑。 她当然是问过了季蕊娘,这姑娘觉得愿意了她才到季青辰面前来说。 季青辰前思后想,只能说了一句,道: “再等半年,等我回来她要是还坚持这门亲事。我就答应。” 因为有了她这句话,她坐船到了楚州城时,姚守敬这小后生就恭恭敬敬地等在了码头上。 新女婿忙前忙后,要在未来丈母娘前面好好表现。 感觉怪异的季青辰坐在船窗后。 她看到了那小子的小心翼翼连季府的妈妈们都要讨好的模样,便也觉得他憨厚顺眼,勉强也算得上三分清秀。 待她下了船,坐了车,骑马伴行的王世强瞥了姚守敬一眼,对她笑道: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她压根没理王世强,直接让赶车加鞭,去青龙寺停宿了。 但王世强的话却是让她琢磨了不少时间。 为了这婚事,姚清康这头号心腹应该是求过王世强的,而王世强也是喜爱姚守敬的。 否则他都没必要过来接她的船,和她说这句话。 他上回生气走人时。简直是要把她扼死当场的样子。 她也是被她软禁,心里有火,才故意留下了楼云的腰带,活活要气死王世强。 “官家驾崩前,和你说什么话了?” 王世强又追了上来。 他自己可不觉得是为了姚守敬来说话。 他虽然不知道贾似道和她已经分手,却深知他们迟早要分手,更何况贾似道在政事堂策动老臣们。给了他一个武毅伯的虚爵。而夺了他平章军国事的要职。 他迟早要和贾似道算上这笔帐的。 而且他更疑惑于赵端宁驾崩前单独和她说了什么话。 先帝在内宫床前召了重臣们,传了让监国太子接位的旨意,封了铺政大臣和两宫太后后。已经是最后一口气了。 他只唤了一声。 “虢国……虢国夫人……季……” 她就跪在他的床头,一边哭一边听他说了最后几句话。 其实赵端宁也没提什么,就只说了一句: “……这一回,没有国夫人……没有国夫人陪着朕。朕也撑过来了……” …… 季青辰到了青龙寺,当然就拒绝了王世强旁边精舍里为她摆的接风宴。 然而季辰虎也在楚州城。叫人传了话,他要过来见阿姐。 她马上就答应了王世强的请宴,叫人回去和季辰虎说: 她没空。 要不是为了避开季辰虎,她绝没有兴趣和王世强吃这一顿饭。就连王世强都对三郎半路上大驾光临表示吃惊。 “阿姐,我……” 他端了酒盏,一口喝干了。半晌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脸上伤加了一道伤,季青辰难免就心疼。觉得他没事找事跑去燕云做什么。 虽然立了战功,升到了五品,但他半路上发了病被楼云送了回来。 多亏这样才逃过了当初的大败。 “怎么了?”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搭了话。 然而一出口,她就后悔。 她不应该心疼这个混帐弟弟的。 “……阿姐,我和淑卿这样子过不下去了。我好几年都在外面没有人。她还是不理我。” “……” 季青辰想说一句再等几年。 然而看着自己亲弟弟,自知他安份孤单七八年都过来了。 许淑卿没有什么反应的话,他和许淑卿的夫妻情份也就到头了。 旁边王世强听得姐弟说家事,一笑放下筷子要回避。 季青辰却看他,示意他不要走。 王世强不解回视,这时就听到三郎道: “阿姐,我另有喜欢的人了。我觉得能合适。不至于过成我和淑卿那样。我和淑卿说好了,狗儿是我的女儿我带着。她要另嫁我也没话说。我去问了她,她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不行。” 她斩钉截铁。 王世强默默饮酒,总算明白她一进城不去见弟弟,跑他这里来吃饭是什么意思。 她姐弟说话,让他一个外人在场是什么意思。 想来她本来指着,王世强这最叫三郎讨厌的人在场,季辰虎压根就不会来。 他更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提这婚事的。 问题是,季辰虎压根没有不好意思这回事。 “这话不要再提。” 季青辰压根就不想听季辰虎和她说什么他喜欢上了谁,淑卿在京城里又喜欢上了谁。 她心里有数。 “我还没有死。等我死了。就随便你们。” 她冷冷看着三郎, “海兰还年轻,也要寻个人家出嫁了。我会让墨兰和秋兰替她留意的。你另寻人吧。” “阿姐,这事我没和海兰说。我就是觉得我和她合适。我不喜欢缠人的人,海兰她也不喜欢别人缠她,淑卿她不一样,她得有个人天天陪着。狗儿跟着她不行。都六七岁了天天还离不了娘,还要淑卿喂饭,我才要把狗儿带到身边来的——” 她顿时放了脸,冷笑道: “狗儿生下来你没管。你就别说淑卿管得多。” 她也不是不知道,许淑卿把狗儿当成了唯一的亲人,当成了人生支柱,一颗心全扑了过去不知道节制。 就如同她当初喜欢季辰虎就把他当成一切。 这于狗儿并不是好事。 有时候,是她放不开狗儿,而不是狗儿需要她。 “你和海兰,我不管你们是不是合适。说什么缠人不缠人?你们是从小受宠多了,当然不知道淑卿从小没人理睬,她心里的凄凉。再者——” 她盯着季辰虎, “你也不想想二郎。二郎到现在还没有成婚。” “海兰已经嫁过一回人了!他明明知道海兰对她没情份了。他还等着。这根本不关海兰的事!” 季辰虎摔了酒盏,蒙头蒙脑地气走了。 季青辰却比他还伤心,在席上就怔怔落了泪。 “……” 王世强未尝没听到过一点风声,这时却也不好劝了。 季青辰当然也不和他废话,起身就准备离席。 王世强连忙唤了姚守敬出来,让他给国夫人敬一盏酒。 季青辰难免止了步,就近打量他。 王世强笑着自己饮酒。 他只知道,季辰虎如今确实没有在外面养外室,也没见他和哪家的女子交往多。 但他船帮里有一个金国逃来的汉女,两三年前他手上的船帮新买了两条海船,都是这汉女领着出海。 后来叫人一查,才知道是看错了。 其实是唐坊的女子,是刚从唐坊到大宋的李海兰。 季青辰没有接姚守敬的酒,打量了他一番后只说了一句,道: “好生上进。” 姚守敬欢喜着连忙应了,又一路弯腰送到了精舍门外。 等他回过头来,想起刚才在屏风后偷听了季大人说亲事被一口否决。 他忍不住就为自己担心道: “大人,季大人和李娘子的婚事不妥当?” “自然不妥当。” 王世强笑答着。 季青辰不答应的原因他觉得很简单: 李海兰毕竟曾经和二郎订过亲。 听说李海兰已经嫁过一回人,丈夫死了才到船帮来,她在海上三郎在河上,平常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不知道三郎就怎么就觉得合适了。 但二郎和三郎本来就关系不怎么好。没必要为了个女人雪上加霜。 …… “阿姐,王伯公和你提起陈王了?” 二郎季辰龙在徐州城接到她时,笑着问着。 她是看不出二郎听没听到风声,但李海兰当初去江西船帮里躲藏,二郎肯定是知道的。 “他只是问候了谢太后。” 现在没有了明州楼家没有了阎太妃,四明王家居然是打算压注压在了陈王身上? 季青辰觉得王世强赌得太大。 而她宿在了季辰龙的府上,半夜里看到楼云爬窗进来的时候,她也只能吃惊笑问道: “怎么不白天从大门里来……” 楼云管西大营的军政,主衙在徐州城,而季辰龙管徐州民政,他们的府宅是隔壁。 “……” 楼云没有出声,他听到了京城贾似道府里有变动的风声,但他不敢寄太大希望。 他更怕,他要问一句又被她怀疑他看不得她过得安静过得好。 他只是站到了窗前,看看她没有叫他滚蛋的意思。L   ☆、371 心归平静(上) 季青辰看着他没有出声,楼云一步步走到了床前,试探去抚她的脸。 然后,低下头,吻她的唇。 等她没有拒绝,他试探着还要去拥抱她的时候,季青辰这才用手指抵住了他的胸口。 “明天从大门进来吧。” “……好。” 楼云声音发颤,要不是还意识到这是别人家里,他几乎狂喜得要唤人送酒进来相庆。 上回她离开时,和他说过。 “我们俩,就这样吧。” 她话里的意思,就是不要再这样偷期相会了。 她和贾似道成婚后几年没有给他一字片语,他就知道她狠起心来是说到做到。 …… 一夜过去,他和衣抱着她一觉睡到天蒙蒙亮,看到阳光从围屏美人图外照过来,就和他们做夫妻时每一个清晨一样。 他就觉得总算等到了。 贾似道在重新议亲的事,是确有其事。 那一回在楚州军衙重逢后,她回去就和贾似道恩断义绝了。 而他楼云以前在楚州城等了那一两年,等她和陈文昌退亲,和这一次一等三四年比起来,那简直都不算是回事了。 “青娘……青娘……” 他想把她唤起来,再确认一下,然而看着她熟睡的脸,他又感伤了起来。 他决定抱着她再睡一会儿。 这回他千万要好好珍惜了。 …… 季青辰看到楼云大白天爬窗离开时,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很稳定。 她拒绝了楼云的劝说,跟着和议队伍出了徐州城,她回头看着楼云渐渐远去的身影,她也没有焦燥的情绪。 她踏进了程家寨子。重新住到了以前的那座院子。 她在炕前看着当初楼云和她争吵时坐过的地方,站过的地方。 这是他离开过,再也没有回来的地方。 她觉得她能控制住情绪,不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 不过,她隐约能感觉到,这不是因为她不伤心了。 而是她在贾府里,因为看不到贾似道按时回府或者是贾似道回家看不到她。他们各自发怒砸摆设。已经砸到自己都怕听到那碎裂的声音了。 那是她心碎的声音。 “阿姐,前面要小心,听说有金人的残兵。” 她跟着季辰龙有惊无险地平安过了关隘。到了蒙古大草原上。 于,她晚上开始做恶梦了。 而且频率越来越密,越来越不受她控制。 但在白天她一直努力保持着心情愉快和情绪稳定。 “阿姐?” 季青辰些察觉她晚上没睡好,白天在马背上摇晃。但她还是微笑地表示她没问题。 她最怕的不是做恶梦,而是她和楼云尝试接近时。她还是那样歇斯底里。 至少,她和贾似道都觉得不能不分开了,是因为在贾府里她和他都不像自己了。 只是互相在折磨。 队伍扎营时夕阳还悬着天边,她疲倦着想睡一睡却睡不着。 突然。她看到楼云一揭门帘,含笑走进她的帐子里时,她才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青娘?” 楼云不知所措地抱住了她。他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才追上来的。 “怎么了。青娘?” 他哄着她,看到她泪流满脸的样子,他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看到她眼泪后伤心的眼神,他终于也明白了些什么。 她一直担心,他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对不住……” 他忍着泪,抱紧了她,“我回来了,以后再不丢下你了。” 他还在她耳边反复保证着,一定不会再乱发脾气,一定不会再嫉妒小心眼,一定不会家里有老婆还惦记向外面的女子报什么恩。 这些话,季青辰其实也并没有听到耳朵里。 “你出去。” 她抹了泪,一指帐门, “……” 楼云觉得有点委屈,但他马上站了进来,“你想见我时再叫我。我去二郎那里——” 没料到他刚走出帐门前时,她又突然叫道:“你进来。” 楼云欢喜不尽,连忙一揭帘子又走了进来,还不等他进近三四步,她又是一指帐子,道:“你出去。” “……好。你想我了再叫我。” 楼云老实地转身离去,一步到了帐门外,又听到她在里面叫,“你进来。” “……” 就这样出去,进来。进来,出去。 折腾了十回时,楼云觉得她是拿他出气,折腾了二十回时,他自我安慰她是要调试这门帘子的高度,折腾了三十回,楼云觉得这人有毛病了。 折腾到五十回时,楼云爆发了,他觉得不能再忍了。 “青娘……” 他小心翼翼地提前在帐门前扭头看她,“我们明天再玩好不好?我屁股好痛……” 骑快马在马鞍上连追了七八天才追上她,给她来一个惊喜,他真的不容易的。 “……” 季青辰凝视着他。 她刚才只是觉得楼云走进帐子来的样子让她很安心,很想睡觉。 现在看了五十遍了,其实她还是没有看够。 然而,她毕竟是知道,这样折腾人,离着砸摆设的歇斯底里就是一线之隔了。 “对不起……” 她喃喃低语着。 楼云连忙上来抱着她,安慰着,表示今天晚上睡一觉明天可以继续玩。 而季青辰回想着,就这样在他怀里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其实我明白的。” 楼云替她盖好了毡子,揭帘出去到了外面的火堆边。 鉴于人家的兄弟也在,他这个前夫是不可能守着她一起睡的。 “在西南夷寨的时候,我父亲去逝得早。母亲却是在我两三岁时才病逝。突然间有一个至亲的人不见了。再也回不来的感觉。我能明白。” 他觉得季青辰父母双亡,带着两个弟弟真是太不容易了,他让她伤了心当然是他的错。 季辰龙想了想,觉得他要自己能看得开,那当然是好事。 “我阿姐她,也许还不觉得爹娘不在太叫人伤心。我总觉得她很喜欢原来住的地方,然后十岁那年全都没有了。她对身边重要的人消失就格外受不了……” 第二天,季青辰听到楼云这样转述时,隐约知道季辰龙说中了她心底深处的不安。 她前世的世界一瞬间就消失了。 完全不由她控制。 包括城市、亲人、还有感情。 而她现在的世界,是她自己用双手艰难建立起来的、 然而这就像是她与楼云的感情,在与不在从来不是由她自己来控制。 也不是由楼云来控制。 爱或是不爱,全都出乎自然。 如同生与死。 她努力过,然后接受结果就足够了。 蒙古包在天边如同海浪一般起伏,雷鸣般的马蹄声在草原上震响。 夕阳染红了长草地,她看到了前世里横扫欧亚大陆,让南宋末帝跳海自沉的蒙古大军。 她进到了阿剌海别的帐篷,互致问候之后,她很平静地用学了很久的蒙古说道: “我在草原上睡得很好。” 比在贾府里还睡得好。L   ☆、372 心归平静(下) 蒙古和议订下来。 大宋支持西夏从蒙古手里赎回了六座军州,再从西夏手里收回了东京城。 这样的合议让季青辰发现,努力了十多年,连续两代皇帝的北伐之功,大宋也不是没有一拼之力。 只看将来了。 贾似道也开始在浙西运河两岸推行工坊和太仓书院。 王世强有的,她都已经告诉过他了。 不过,她和季辰龙最关心的,还是京城里也传来了楼云的八卦消息。 楼云毕竟是西大营的镇抚总管,比季青辰提早回了大宋。 季辰龙和阿姐一起回徐州时,看到远远的城墙,他反而担心了起来,道: “阿姐,楼相公虽然说回去了就准备提亲再成亲,但他毕竟是士人……” 他是士人,难免就知道更多的女德礼教。 她能听出二郎言下之意。 楼云真不在意她中间嫁过一回? 当初陈文昌订过一回亲,都被他一直记到了婚后。 “他要是真心对我,不是故意骗我。他心里如果不高兴总会露出来的。” 季青辰不知道他到底在意不在意,但她很笃定,她要真在意是隐瞒不住的。 至少他嫉妒陈文昌,以前就从没有隐瞒过。 “但京城里传来的消息,楼相公和贾相公颇为不合,甚至大吵过一回。” …… 此时,京城里的楼云心里很是得意洋洋。 为了件小事在政事堂争吵过后,他看出贾似道嫉妒他。 因为他一回来,就准备了聘礼,又找了官媒去了江西季府提亲。 季辰龙和季青辰不在。不是有季辰虎这个亲弟弟吗? 他和楚国夫人复婚这样的事情难免在京城里流传了出去。 贾似道就在宫城里皮笑肉不笑地拦住了他,拱手道: “恭喜楼相公了……” 楼云想客气地接一句“同喜”。 然而贾似道是季青辰的二婚夫君,这一句同喜是绝不能对他说的。 所以他机灵地转了口,干巴巴地笑道:“还好,还好。” “原来楚国夫人一直钟情的,居然是楼相公……” 贾似道这话说得轻描淡定,楼云马上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挑拨离间。 季青辰不喜欢他楼云。难道还能喜欢别人? 他贾似道吗? 楼云觉得,这样的误会不能再继续下去。 “我一直觉得,我与贾相公长得有三分相像呢。” 楼云打着哈哈。把这个他早就发现的秘密甩了出来,然后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在贾似道脸色聚变的时候,他又转过头来,笑道: “听说贾相公要与甘娘子订亲了?果然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他肚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鄙视: 季青辰不是说这小子喜欢的人是史云英? 结果,贾似道不还是嫌弃史家如今没落。要娶个旧族大家的正妻匹配? 因为觉得贾似道完全和他楼云不是一个档次的人物,楼云毫无心理负担地出了皇城,快马加鞭去了陈家别院。 季青辰马上就要回京城了,他要和季青辰复婚了。这样的好事一定要第一个告诉陈文昌。 免得他还心存妄想。 万一季青辰动摇了呢? …… 当季青辰回到京城,发现楼云完全没把贾似道放在眼里,仍然对陈文昌严防死守时。她半晌没有转过弯来。 反倒是三郎季辰虎,觉得眼下就是用得上这个姐夫的机会。 他找了楼云。让他去和阿姐提“大舅子”的亲事。 “青娘……” 楼云本来是不想多嘴的,但三郎是亲弟弟,绝不可能得罪了他。 他只能苦思冥想,总算想了一个法子。 “青娘,我看二郎在徐州城要呆上几年了。外地人去做官难免失了根基。你看要不要和他订一门徐州本地的亲事?” “……” 季青辰察觉出楼云的小算盘,但她也不想二郎和三郎失和,到底还是去问了他的意思。 没料到二郎直接笑了,道: “阿姐,三郎和海兰的婚事你就作主吧。我没有什么说的。我就是慢慢寻一个可心的人,等遇上就成婚了。” 季青辰一听,知道他是娶不了大族人家的小姐了。 大宋的旧族大家怎么可能会让他看到自家的娘子们,还让他交往几日看看可心不可心? 然而既然他开了口,她就还是顺水推舟罢了。 “只要淑卿和狗儿没意见,三郎的这门亲事我就不管了。” 楼云得了这句话,连忙就去转达给了季辰虎。 至于他要怎么让狗儿也答应这件事,那是他这父亲自己的事。他季三郎也不可能总是个浪荡小子,总要对女儿担起责任来了。 楼云自己的亲事顺利办了起来。 “那天,你在楚州军衙的后宅,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新婚之夜里,季青辰突然问他。 楼云来找她的那天晚上,王世强是怀疑过她和贾似道没有同房的。 难不成被楼云听到了? 楼云怀疑地看向了她,很委屈却又装作大方的问道: “我没听到。王世强那混帐怎么你了?你……你当时唤我了?” “……” 因为答非所问,季青辰只能摇头,然后追问着,“什么也没听到?” 楼云很努力地摇着头,觉得大喜的日子赶紧双宿双飞才重要。 到了喜烛燃尽,他抱着她入睡的时候,他才朦胧地想着: 他似乎是听过王世强说了一两句同房不同房的事,但他心中拿定了贾似道嫉妒他楼云,其实是因为季青辰。 贾似道自己说漏了嘴。 他一从蒙古回来,贾似道就讥讽了他,道: “楼相公不在,楚国夫人岂不是食不下咽?” 他以前就听说,季青辰在贾府里时,没有贾似道陪着,是经常吃不下饭的。 所以他这才发现,贾似道和他长得有三分像。 其实,贾似道自己也是明白。 一想到这里,楼云一个机灵清醒了过来,然而他再看看季青辰的脸,想起她肯定不知道贾似道自己明白,楼云便又觉得安了心。 沉沉地睡过去了。 ——全文完—— ============================== 本书由(俯拾荆棘)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