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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这个事实摆在面前,苏青荷认命般地长呼一口气,坐起身来,揉了揉苏庭叶毛茸茸地脑袋,强挤出个笑脸道:“我没事,别担心了。” 既然命运已是如此,自怜自哀毫无意义,且现下不是伤感追忆的时候,而是适应及生存。 如果多出来的记忆没错,她现在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 苏青荷穿上布鞋,站起身来,掀开隔帘,果然,一阵淡淡的尸臭味袭来,现在正是大暑天,她娘亲的身体不过一夜就隐隐的发臭了。 苏青荷走到秦氏的床榻前,扯过一旁的薄棉被,轻轻地罩在秦氏已经微微发硬的身体上。 秦氏不过才三十出头,脸上就有了很深的皱纹,在眉头上有个很深的川字,苏青荷记忆里对她的印象也都是紧蹙眉头,鲜有笑颜。 也是,任谁不到三十岁就当了活寡妇也不会天天乐呵呵,她父亲被募兵时苏庭叶还尚在襁褓之中,秦氏艰难地拉扯着一儿一女,自己省吃俭用,可少了男人这个顶梁柱,家里还是入不敷出。 苏青荷的印象里,秦氏并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母亲。 家里仅有两亩薄田,后来秦氏直到病重到下不了地时,才把田地交给了二叔父打理,每月只收点微薄的租金。可饶是在病榻之上,她也为了补贴家用做着绣工,十根手指全是针孔和厚茧。 秦氏安静地躺在那儿,嘴角似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眉头川字皱纹也舒展开来,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苏青荷已经把多出来的记忆基本梳理归纳完毕,但某些细节还是混乱记不清楚。比如,她打开米缸,惊讶地发现里面早已结了蛛网,比如,她翻箱倒柜却只抠搜到了十三枚铜板。 灶台上有些刚摘回来的豆叶,坛子里还有一点腌制好的芥菜,苏青荷远远地能看见对面人家的梁上还挂着点腊肉和鱼干,而自家则是一点荤腥存货也无,真的是穷得叮当响。 想来也正常,秦氏病倒后,每次去镇里抓药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秦氏节俭,基本是一付中药煮了又煮,能连喝好几天,这也与她病情逐渐恶化有着直接关系。 思至此,苏青荷对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萌生出怒其不争之感。在这个时代,苏青荷这个年纪再过一年都可以嫁人了,却还像没长大的孩童一样,好吃懒做,每天睡到正午才醒,然后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或是搬了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 自秦氏病重后,苏青荷统共也没烧过几次火、做过几次饭,把这担子理所当然地撂在年仅五岁的弟弟身上。 按苏青荷21世纪的审美来看,这副身体的样貌实在不敢恭维,五官和苏庭叶有几分相像,属于小巧清秀型,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养成了小鸡仔加飞机场的身材,皮肤也是蜡黄暗淡。 浑身唯一的亮点就是乌黑而浓密的睫毛,但仍掩盖不住那双因过瘦而微微凹陷,黯淡无神的双眼。 直到秦氏歪头咽气的那一刻,苏青荷才恍然惊醒,铺天盖地的无助感袭来,打破了她一直给自己构筑的美梦,像是一直在背后支撑她肆无忌惮的那根芦苇被人生生折断。 她才发现这个家,早已不是父亲当年还在的时候的家,屋顶的漏洞好久没补上了,弟弟很久没穿过新衣裳了,好久没见过娘亲戴过首饰了,缸里的米面都在一天天的变少,原先在村里算得上富裕的家,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穷困潦倒。 她原先还抱怨过秦氏是守财奴,守着积蓄不花,每日只给他们姐弟吃清粥腌菜,却不知,他们家真的已经穷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了… 她疯狂地痛哭,懊悔自己没有早点醒悟,懊悔没有给娘做过一顿热乎的菜饭,懊悔半夜娘亲喊痛的时候,因为天黑而没有去镇里请郎中… 可那时,一切都迟了。 “阿姐去一趟二叔父家,你在家好好待着知道吗?”苏青荷转过身,对苏庭叶嘱咐道。 在她发现她们家全部的家当仅剩下十三个铜板时,想要给秦氏买副棺材好好安葬,也就只有借钱这条路了。 苏庭叶知道苏青荷是想去借钱,低头看着脚尖,踌躇地小声地答道:“我去找过二叔父了…” 苏青荷楞了下,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二叔父原本说是借的,但二婶婶说没有余钱了…”苏庭叶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扯出一丝笑来,“或许是真的没余钱了,这两年的收成不太好…” 苏青荷默然,她知道二婶婶向来吝啬,平时秦氏去讨要田地租子钱都很艰难,却没想到会尖酸无情到连棺材钱也不肯借。 患难时刻最见事态炎凉,对于这点,曾经混迹商战、见惯了大起大落的苏青荷深有体悟。现下连唯一的亲戚都不管不问,她不得不再考虑出路了。 把那两亩田地卖了?不行,田地对于乡民来说实在太重要了,她姐弟二人还要靠这二亩地吃饭,这是最后的保障,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卖。 而家里其它值钱的东西…苏青荷灵光一闪,蹲下来开始翻找秦氏床底下的杂物。 片刻后,苏青荷撅着屁股,扒拉出一个还算做工精巧的桃木妆奁,上面落满了一层灰,可见很久没有用过了。打开第一层,空空如也,第二层平整地放着两张地契和田契,而第三层抽屉拉开后,里面孤零零地放着一个婴儿脚掌大小的翡翠吊坠。 粗豆种,水头短,刻工粗糙,搁现代顶多一千多块,苏青荷只瞄了一眼便对这吊坠下了评价。 但已经是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了,秦氏剩下的最后一件嫁妆,不知道够不够买棺材的钱。 苏青荷拿起那块吊坠,在手指碰触到吊坠的一瞬间,突然一股熟悉的热流从指尖直达心底,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吊坠内部的画面。 黄豆大的颗粒密布,白绿色的短柱晶体交辉杂错,一切与玉坠的外表一样,但却像是用放大镜放大了数倍的镜像,映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苏青荷的手忍不住在发抖,她的异能居然没有随着她的穿越消失!她通过触摸还可以看到玉石的内部结构! 这是苏青荷自打出生从娘胎里就拥有的异能,只要手指触碰到玉石表面,就可以看到其内部景象,简直比堪比x光线。不过也仅限于玉石,苏青荷试过别的材料,如宝石、瓷器等,或是用除了手指的其他部位触摸,异能都无法触发。 也正是因为这个能力,她从十岁起就在赌石界崭露头角,可以说是因为她,才让原本日渐没落的苏家一越成为国内第一珠宝大亨,别人都道苏家出了个赌石天才,只有她父母家人知道,她的天才之名源于她的超能力。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随着苏家在珠宝界的地位水涨船高,苏青荷的父母意识到她的这种能力是多么可怖,为了保护她,命令她再也不许碰赌石。苏青荷以为苏家的防锁已经很严密了,不会有外人知道她的秘密,且她已宣布退出赌石圈,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呢? 苏青荷甩甩头,前世的问题已没必要去想,自己究竟是溺死海中还是被另一个苏青荷给占据,都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现在还拥有异能,这或许是摆脱现在困境最重要的契机。 可根据她的记忆,现在的朝代为西夏,她身处的国家叫夏国,是现今五大国之一,紧挨着的还有北疆、南曼、西越、东凪四大国,完全是历史上不存在的国家。 而赌石这种玩法,基本是从明清才开始盛行的,单从这个时代的农业发展来看,是远远没达到明清时候的程度的,耕作灌溉的工具基本是曲辕犁和水车,大概和隋唐时期相仿。 如果这个时代的人没有赌石的概念,都是现采现开,那她这身异能就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总不能跑到哪个山沟沟的矿洞里去当个开采工人吧?何况采到也不归自己,也得上交给包矿场的大地主。 苏青荷就像兜头被浇了盆凉水,略感沮丧地把吊坠揣进怀里。 “阿姐,真的要把它当了吗?这是娘给我们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一旁的苏庭叶满眼不舍,秦氏在窘迫到这种地步也没想过要当掉这块吊坠,可见在其心中的重要性。 苏青荷伸手揉了揉他纠结成一团的包子脸,劝慰道:“别担心,阿姐迟早会把它赎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娘入土为安。” 自家阿姐从未对自己有过的这样亲密的举动,苏庭叶有些不适应,条件反射地微偏了下头,半响,抬眼定定地看她:“嗯,我相信你,阿姐。” 苏青荷悬在半空的手微僵了僵,不由得在心里叹口气,对于五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表现未免也太平静了,平静到有些可怕。娘亲尸骨未凉,姐姐哭到昏厥,他居然第一时间想到是跑去二叔父家借棺材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五岁的小包子身上背负的太多,苏青荷感叹之余又有些心酸,不过现下也没有时间给小包子做心理辅导,她娘的尸体再耽搁下去就要彻底烂了,趁着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必须快些赶到镇集去。 与小包子这尴尬又有些疏远的姐弟关系,只能日后慢慢地修补了。 苏青荷以防万一,揣上了那十三文钱,按着记忆里的方向,快步向镇集走去。 第2章 典当行 步行了近一个时辰,苏青荷终于赶在日落前到达了阜水镇集。 此时夕阳残霞,行人稀落,苏青荷远远地便看见一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当”字,走近了,发现飘扬的旗帜上书“冯记当铺”四字,旁边绘着蝠鼠吊金钱的纹样。 按现在话来讲,冯记当铺就是夏国最有名的当铺连锁店,遍布全国大江南北,也是阜水镇唯一一家当铺。 阜水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穷乡僻壤,是兖州最贫瘠的地方之一,来这里光顾的基本都是附近几个乡的村民,能有几个有值钱的东西去当?因此当铺的生意并不好。 依苏青荷看,这冯记当铺的大当家要不是脑袋抽了,要不就是想彰显财大气粗,意在‘看,我家在小小的阜水都有分店’的炫耀。 苏青荷踏进大门时,掌柜正在柜台前,皱着眉头划拉着账本,余光瞟见苏青荷进来,头也未抬,沉声道:“要当什么?快些拿出来,你再晚来一刻就要打烊了!” 苏青荷连忙掏出怀中的玉坠,双手递到掌柜面前。 掌柜是个清癯的老头,不紧不慢地接过,随后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把木柄放大镜,认真的看了两眼,遂问道:“姑娘要死当还是活当?” 苏青荷心道玻璃都发明出来了,可见这个时代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落后,面上未显,讨好地笑:“活当。” “四钱银子。”掌柜终于舍得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 苏青荷瞪大了眼,失声道:“才四钱?” 市面上最便宜的棺材也要一钱银子,剩下三钱银子只够买一石多粳米,满打满算只够苏青荷姐弟二人吃五个月。 现在市场上的猪肉大概二十文一斤,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和现代的一千块钱差不多,意思是这吊坠只能当四百块钱? “这坠子是豆种里的下品,刻工也一般。我们冯记当铺给的价格最是公道。”见她一脸苦色,老掌柜多解释了一句,把放大镜收进柜中,神色坦诚。 苏青荷闻言倒是愣了愣,这里翡翠的分类叫法居然也和现代一样。翡翠按质地好坏分,大致可分为豆种、糯种、冰种、玻璃种,除了这基本分类外,还有各种数不清的小门类品种,如狗屎地、芙蓉种马牙种等等。 按捺下心中的异动,装作若无其事,好奇宝宝的模样:“这翡翠还分品种?” “那是自然,这翡翠里的学问可多着呢。”老掌柜老神在在地捋了捋胡子。 “其实…这块吊坠是家父偶然间得到了一小块翡翠原石,觉着可能会出绿就买了下来,”苏青荷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心里无比纠结地编造着用词,一面专注观察着老掌柜的表情,“没想到真的切出了翡翠,就叫人打成了坠子,送给了娘亲。” 老掌柜略感意外地挑挑眉:“那家父还真是赌运不错,只可惜这坠子太小,又是最平常的豆种,如果只是一小块原料的话,令尊也是稳赚不赔了。” 苏青荷只觉得心脏快要跳了出来,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纷杂的情绪,抬起袖子作拭泪状,哑声道:“只是今日家中出了变故,迫不得已才来当这块玉坠,掌柜权当行行好,凑个整,算作五钱吧。” 老掌柜一听到钱这个字,立马面色一正,不去看她那可怜巴巴泫然欲泣的表情,为难道:“我这已经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不信姑娘可以再去别的当铺瞧瞧,”继而捻起胡须,泄出一丝精明的笑容,循循善诱,“姑娘何不死当?那样的话,价钱可以翻一倍。” 明知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当铺,她又急着用钱,笃定了她会卖,苏青荷明知被压价了也没办法。 苏青荷没忘记答应小包子的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死当就不必了,这坠子对娘亲来说很重要,麻烦掌柜了。” “好吧。”老掌柜也没再多言,撩起袖口,沾了沾墨汁,疾笔如飞。 趁着老掌柜开字据的空挡,苏青荷斟酌着,继续旁敲侧击:“掌柜见多识广,不知掌柜有没有拣到漏的时候?” 原来的苏青荷自小在乡野长大,对外面的事的了解太匮乏,苏青荷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搜寻到任何关于赌石的信息,只知这时代的人对玉石有种狂热的追求,远甚金银珠宝,从秦氏变卖了各种银簪金钗,却唯独留下了那块成色并不好的翡翠坠子就可以看出。 她现在迫切想要知道,赌石究竟有没有形成一股潮流和体系,还是只套用了赌这个字,只存在于富商官僚之间闲暇之余玩的小游戏? 老掌柜呵呵干笑了两声,开口嘲讽味道甚浓:“赌石这行十赌九空,我可没令尊那样的胆气去沾。” 苏青荷状似腼腆地笑着,正欲再开口撬话,老掌柜却直接道出了一个让她振奋不已的消息。 “令尊凭一块原石也能切出绿来,想来也是有几分眼光的。三月后,在兖州城有一场斗石大会,令尊若是有兴趣,可以去那儿碰碰运气,说不定可一睹翻身,渡过难关。” 老掌柜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把盖完戳的凭据递给了她,外加四颗蚕豆大小的碎银子。 “斗石大会?”苏青荷的眼神唰地亮了。 见此,老掌柜心里不由得好笑,乡野丫头就是太没见识。兖州城里藏龙卧虎,更是有很多像她这样,抱着捡漏心态的人蜂拥前去,殊不知这斗石大会里有多少弯弯道道,笑到最后的一定会是那几大世家权贵,无背景又无多大卓识的平民百姓,只怕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 想到这,老掌柜心里有些触动,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姑娘可要劝令尊量力而行,若去了,别是雪上加霜,把家底都亏进去喽。” 得到重要信息的苏青荷心情格外好,用凭据包住银子塞进怀里,笑眯眯地应是道谢,随即快步走出了当铺。 天色渐渐暗下来,苏青荷走到镇集南边的一家棺材铺时,掌柜正准备关门打烊,苏青荷连忙顶住门缝,钻了进去。 一番讨价还价后,一钱又十个铜板换得了一副柏木翘头棺材,附带两身麻衣孝服。 翘头棺材形似元宝,也有这类寓意在里面,秦氏一生过得清苦,希望下辈子投生到富庶的人家当大小姐,别再嫁给像她爹那般不靠谱的男人了,苏青荷如是想。 棺材铺的掌柜是个肥胖高大的中年妇人,听闻苏青荷父母双亡,家中仅有一幼弟,天色又晚,便亲赶了驴车,叫几个仆人抬了木棺,捎上苏青荷便往蘅泽乡驶去。 虽驮着几百斤重的棺材,但两个轱辘就是要比两条腿要快,不消半个时辰,苏青荷就瞧见了自家飘摇欲坠、萧条破败的茅草屋。 听到门外有动静,早就等得心慌的苏庭叶赶忙跑出门去,见苏青荷跳下驴车,车上好大一副榆木棺材,赶车的只有一个面善的妇人,极有眼色地开口道:“我去找二叔父来帮忙。” “等等,你在这看着,我去。”苏青荷叫住了扭头欲跑的小包子,她可没忘记他上次去借钱,结果两手空空地回来,想来也没少被那刻薄的二婶婶阴阳怪气地奚落一番。 小包子外表上温吞软懦,其实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受了委屈从不会给别人说,就像以前的苏青荷背地里怎么压榨他当苦力,在秦氏面前,他从未说过她的不是。 不等小包子回应,苏青荷便转身向二叔父家的方向走去。 青砖泥瓦垒起来的大院子,圈养着十几只鸡,刚下了一窝崽儿的黑猪在哼哧哼哧地叫,三头大黄牛拴在草棚里,其中有一头还是借着租田耕地的名头从她家顺来的。 苏青荷敲响了院门,须臾,传来妇人的低声咒骂以及趿拉着布鞋的走路声,门栓卸下,有个矮胖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是苏青荷,眉头一拧,神色更加不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火急火燎的,不能等明天再来?” 说罢,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嘴角一撇,冷冷道:“别是又来借钱的吧,正午的时候不跟叶哥儿说了吗,不是二婶子不帮忙,这年头收成不好,谁家也没余钱啊。” “我找二叔父。”苏青荷睁大眼,十分无辜。 周氏忽然心思一动,拉开了门缝,抚上苏青荷手臂,迅速切换成慈祥长辈的口吻,叹息道:“你姐弟俩借钱不就是为了棺材钱么,你看这么着,你娘这一去,那两亩田地你们姐俩也照看不动,不若你把田契交给二婶,二婶子做主,保管明日就去镇里帮你们娘置副好棺木,风风光光的下葬。”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侧身抽回胳膊,讷讷地重复:“我找二叔父。” “你这丫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周氏有些急了,正欲再说时,苏俞成听见说话声走出屋来,见苏青荷孤身一人,瑟缩地站在院外,似是不敢进来,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苏青荷像见到了救星般,忙上前道:“二叔父,我去镇集买了木棺回来,正停在屋门口,麻烦二叔父叫上人去抬一抬,娘她…再不入土,过了今夜,怕是要彻底烂了…” 苏俞成闻言愣住了,他中午的时候明明叮嘱过周氏,让她叫人去苏青荷家帮忙抬人的啊。见周氏在一旁扯着袖子闭嘴不语,心中通透,不由得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扯嗓子喊了两个儿子。 “你怎么有钱买了棺材?”周氏按捺不住尖声问道,她想借此来要到田契的算盘算是落空了。 “我当了娘的玉坠。”苏青荷敛眉道。 苏俞成转身见苏青荷形容憔悴,眼神呆滞,像是被吓傻了,心中更是百味杂陈,哑声道:“荷丫头,走吧。” 见几人走远,周氏不满地小声嘀咕:“都穷成这样了还瞎讲究,如今活人都吃不饱饭,哪还顾得上死人啊…” *** 苏俞成带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又叫来几个关系好的乡亲,将秦氏的尸首抬进棺材,连夜刨坑铲土,匆匆将其下葬。 整个过程,苏青荷姐弟俩默不作声地围战在土坑旁,安安静静地看着棺材被一铲接一铲地填平。 几个来帮忙的村民都很纳罕,苏青荷也就罢了,昨日里她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四周邻居都听得见,今日的沉默,众人只当她是哭干了泪,女儿家面皮薄,强作出来的镇定。可苏庭叶才多小的人儿啊,见亲娘下葬就如同在看一场衣影斑驳的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般的毫无动容。 附赠的两套孝衣都很宽大,苏青荷穿着尚可,苏庭叶穿着就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小小地缩在一堆褶皱里。油灯里随风飘忽的昏黄火光,越发衬得他小脸灰白。 苏青荷忽然握住了他藏在袖口中的手,他抬头望来,瞳孔映着的两簇灯火消失,如同这廖无繁星的夜幕一样黑沉幽深。 他的手很凉,有着寻常孩童柔若无骨的软,苏青荷身体往前倾了倾,左手搭在其肩上,把他半拥在怀里,附耳温声道: “别怕。”清清淡淡的两个字,却如同这黑夜中的油灯,瞬间驱散了不少阴霾和凉意。 小包子没有吱声,却悄悄拉紧了她的袖口。 第3章 五两银 是夜。 苏青荷和小包子并排躺在木板床上,虽疲累,却谁也没有睡着。 苏青荷瞪着天花板出神,她多希望这都是一场梦,一觉醒来,她还是在信息科技飞速发展的21世纪,她还躺在自己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在父母的庇护下,做着幸福自由的小米虫。 可歪过头,身边小包子像猫咪般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又是如此的真实。 “庭叶,以后你就和阿姐二人相依为命了。我们是彼此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黑暗中,苏青荷的声音透着一股清寒萧瑟。 假寐的苏庭叶闻声睁开眼,从鼻子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嗯。” 苏青荷沉默片刻,干脆转过身来,面对着小包子,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想明日把屋子田地变卖了,去兖州城谋生,你愿意吗?” 苏庭叶眼睛一眨一眨,半天才消化掉这个信息,愣愣道:“卖了屋子去兖州城?那我们住哪?” “阿姐会找到好的营生,不会再让你再住茅草房,不会再让你冷着饿着,每天吃清粥腌菜,”苏青荷表情无比认真严肃,末了,补了一句,“至少顿顿都有肉。” 小包子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沉浸在顿顿吃肉的这个美好幻想里,小肚子十分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 黑暗中,小包子脸红了。 苏青荷虽看不见,但可以想象出他皱着眉头、捂着肚皮的糗样,很不客气地低笑了出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和他都快两天没有吃饭了。 “可是……”对于出生就生活在蘅泽乡,最远只走到过阜水镇的小包子来说,卖掉田地去兖州那个以繁华富庶而闻名遐迩的五洲之一的都城,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尽管有阿姐的承诺在前,他还是觉着很不安。 夏国分有荆州、梁州、青州、冀州、兖州五个州,且每个州都设立其区域内最繁华的县城为都城,作为经济贸易往来的中心。 对于蘅泽乡的村民来说,兖州城是个只存在于镇上车夫间口头相传的存在,哪怕描绘得是多么璀璨耀眼的蓝图,不过也是镜中花月罢了,与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毫无干系。 小包子有些不理解,阿姐为什么要卖掉可以养活他们的田地,而去那村民们虽向往却顾忌,只闻好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县城? 苏青荷好容易知道了关于斗石大会的信息,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兖州城里看一看,总好过于在这贫瘠的村庄,夙兴夜寐,兀兀穷年,过两年再嫁个庄稼汉,每日为茶米油盐发愁,过着一眼便望到底的人生。 不管环境多么恶劣,她总是不服输的。 “别想太多了,早些睡吧,明早阿姐给你做好吃的。” 苏青荷替小包子掖了掖背角,侧过身去,没有过多的解释,光凭一张嘴,如何能让小家伙相信原先好逸恶劳的姐姐,突然间有了可以让他们立足县城,鉴别玉石的能力? 小包子轻轻应了声,乖乖地闭上眼,没过一会儿,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 第二日一早,苏青荷因心里压着事,在第一轮鸡鸣声中便合衣起身,揣上银钱,没有吵醒熟睡的小包子,轻手轻脚地插上门,向镇集走去。 清晨的市集热闹非凡,来往的皆是身着草鞋麻衣的村民,充斥着淳朴乡味的吆喝叫卖声。 市集摊位前多是卖米肉蔬菜,也有少部分卖布匹绢巾,脂粉香料,大都不精细,浓重的花粉味混合着人流走动扬起的灰尘,钻入口鼻,直刺得苏青荷想打喷嚏。 苏青荷来回溜达了一圈,发现猪肉最贵,大概是二十三文钱一斤,因猪肉可炼油,肥肉总比瘦肉贵些。没有看见有卖牛肉的,许是朝廷有颁布不得宰杀耕牛的条令,家禽中以鸡鸭最便宜。 掂量下兜里的铜板,苏青荷挑了一只二斤的芦花鸡,舀了一小袋粳米,一大袋玉米面。 临走前,苏青荷想了想,还是绕到了猪肉摊前,指着堆放在一旁角落的猪肚猪肝,问正在剁肉的屠夫:“这些怎么卖?” 屠夫诧异地瞟了她一眼,手下动作不停,粗粝的嗓门喊道:“十文一斤。” 这里的人都对牲畜的内脏不感冒,许是嫌腥气,苏青荷方觉捡了个大便宜,忙称了一斤猪肚,乐颠颠地回了村。 回到茅屋,苏庭叶正在收拾衣物,短手短脚做起事来意外地麻利,苏青荷进里间时,就见他已归整好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 两个包袱里就一身苏庭叶的短衫,还有一件冬季的旧袄,她自己的衣物倒不少,这个季节能穿的薄衫有四件,衣料并非什么好料子,虽未到打补丁的程度,但也显得很陈旧了。 苏青荷把那些破烂的棉袄、长裙都拿了出来丢在一边,只带了路上能穿的方便行路的麻衣短衫。 整理完衣物,紧接着擦锅生火。煮了半锅水,把买来的一小袋粳米都放了进去,外加一大把的芥菜。拿起灶台上的刀,转过身想去门口杀鸡,却见苏庭叶面无表情地举着柴刀就要往鸡脖子上招呼。 “我来我来!”苏青荷吓了一挑,忙上前夺下他手中的刀。 果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柴刀足有七八斤重,她自己拿着都觉着压手,小包子单手举着竟丝毫没有吃力的样子,苏青荷无力地望天。 “杀鸡就交给阿姐,你过去看火就好。”苏青荷按住咯咯乱叫的芦花鸡,扭头道。 苏庭叶狐疑地看着她,眼中担忧味甚浓,他那阿姐什么时候会杀鸡了?她不是从小一见血就晕,每次杀鸡都躲得远远的吗?可架不住苏青荷的催促,小包子还是老实地回了屋。 苏庭叶刚蹲下来往灶台里加了一把柴火,就听屋外的鸡鸣声渐渐消失了,一盏茶的功夫,苏青荷拎着光溜溜地鸡走进来,摔在案台上,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开始剁鸡肉。 苏庭叶看着她卖力剁鸡的背影愣了半响,继而低头续柴,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先片下来两大块鸡脯肉切成丝,待锅中水沸腾了便加了进去,剩下的带骨鸡块,苏青荷打算和豆叶一起清炒。 但很快,苏青荷就悲催地发现,在这贫瘠单调的古代,不仅没有发酵粉等复合人工制品,像白糖之类的调料更是奢侈品,灶台上的陶罐里仅有一些粗盐,醋、酱油及葱姜调料,更别说八角、孜然、茴香之类的香料了。 半个时辰后,经她一番费劲心思的钻研鼓捣,一桌还算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总算上桌了。 凉拌猪肝猪肚,豆叶炒鸡块,鸡丝芥菜粥,还有厚厚一叠金黄喷香的玉米饽饽。 小包子看得眼神都直了。苏青荷舀了一大勺粥递给他,不像之前秦氏那般的清水粥,沉甸甸的一碗。 粥炖的时间久,每颗米粒都融进了鸡肉的味道,苏青荷没放盐,口感可能不比现代加了胡椒粉、麻油的味道好,但胜在原汁原味,配着荠菜特有的清香,十分爽口。 苏庭叶没把持住,接过就囫囵地吃起来,连喝了几大口才想起夹菜,夹了一筷子,半响才认出来是猪肚,疑惑道:“阿姐,你怎么买了猪肚,这个很腥的,没人吃。” “你先尝尝,应该不会腥。”苏青荷拿了一块玉米饽饽,就着粥小口地吃起来。这两日实在是太疲累了,在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打击下,苏青荷觉着自己这原本就没几两肉的小身板似乎又瘦了点,还有小包子,脸色也太差了些,希望以后能从伙食上补回来。 思至此,苏青荷低头看了眼自己一马平川的胸膛,虽然这具身体不过十四岁,但也实在是太、平、了!想光靠改善伙食恢复到前世的c等级,苏青荷只觉得任重而道远…… 前世的苏青荷除了赌石,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吃。一得空闲,就拉上一帮狐朋狗友,打着考察的名义四处觅食,而苏青荷其人又是出了名的懒,时间长了也厌得动弹,便尝试着自己做,吃过一次的菜品,自己便能做出七八分相似。 苏青荷万幸自己点亮了厨艺这个技能,否则现在这境地,莫不是要眼巴巴地看着还没灶台高的小包子忙上忙下,简直是太羞耻了。 小包子闻言,半信半疑地夹了一块猪肚,放入口中,果然没有腥黏的感觉,反而脆生生的,很有嚼头,不由得瞪了大眼:“真的没有腥味…” 看着他明显崇拜火热起来的眼神,苏青荷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满足感,心情好的同时食欲大开,俩人一通风卷残云,迅速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苏庭叶从记事起便没吃过如此好的饭菜,这时候才露出了五岁小孩子应有的模样,两侧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嘴唇吃得油光锃亮。 收拾完碗筷,苏青荷取出了抽屉里的田契和地契,嘱咐了小包子几句,便又出了门。 走了约三里路,问了不少路过的乡亲村民,苏青荷总算找到了蘅泽乡的里正,徐长德。 由于阜水此地贫瘠,人丁也不兴旺,三个乡加起来不过二百来户,所以蘅泽乡和附近两个村庄共用一个里正,负责解决乡亲们的赋税农桑事宜。 徐长德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亲善公正,估计在这穷山恶水也贪不上什么赋役,住的草屋也只比周围邻居的好一点,用青砖垒了三面院墙。 听闻苏青荷的来意后,徐长德并不感到很意外,村里但凡有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传得很快,苏青荷家的事,他也是略有耳闻。随意披了件长衫,就跟着苏青荷出了门。 徐长德年纪六十有余,腿脚也不大利索,慢吞吞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停下来跟村民们打招呼。 有好事的便凑过去问,这是要干嘛去?苏青荷也不藏着掖着,笑盈盈回:“卖地,请里正伯伯去看看。 一传十,十传百,苏青荷还未走到家,几乎三个乡的人都知道了。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乡里也都是祖祖辈辈扎根在此的土著,卖地可是一件稀罕事。 待走近她那间茅草屋时,二人身后已跟着十几位来瞧热闹或是有意买地的村民。徐长德负着手,揪着胡子在茅草屋周围转了一圈,口中啧啧不停,怪不得那小丫头要卖田地,穷成这样,若也没个亲戚照应,今后恐怕连饭也吃不上了。 “荷丫头,你这是要干啥?好端端的卖劳什子的地!”忽闻一阵熟悉的尖嗓音乍响在身后,苏青荷转身,果然是她那无事不上门的二婶婶。衣衫有些凌乱,鬓角的头发散垂了下来,显然是正睡着午觉,听闻动静慌忙跑来的。 她早就把苏家那两亩田地当做自己的了,苏青荷陡然要卖,相当于割她的肉,尤其是前月刚撒上麦种,她如何不急? 苏青荷淡淡地转过身,当做没看见。 周氏眼尖地一眼便瞅见苏青荷手里攥着的田契,碍于周围的村民,按捺住急火,扯着嘴角笑:“荷丫头莫不是怕你娘这一去没人照顾你了吧?放心,有你二婶婶呢,定不会叫你姐弟俩饿着,何苦卖那两亩地?” 不叫饿着,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光喝水就米糠也能吃饱不是? “这些年多谢二叔父帮忙照料田地,之前二婶婶牵走的那头黄牛也不用还了,就当做给你们的谢礼。”苏青荷语气不咸不淡。 周氏语塞,没想到苏青荷会把牛那事搬出来,好在周氏脸皮够厚,硬顶着周围人的嗤笑,反唇道:“那时候秦妹子重病,不是想帮着照看嘛,好心帮忙还要落人话柄…” 有熟知周氏德行的村民,大声地揶揄:“现在人闺女都要卖田了,照看完了,那倒是还啊!” 周氏生怕苏青荷开口要牛,干脆紧闭上嘴,绷着脸斜眼望天。 “荷丫头,那两亩地打算卖多少钱啊?”见苏青荷打定主意要卖,几个手头富裕的村民瞬间围了上来,把周氏冷不丁撞得一个踉跄,挤在了人群后面。 苏青荷着实也不太懂,索性将田契地契一起交给了徐长德:“全请里正伯伯定夺。” “这价钱嘛,自然是价高者得。”徐长德捋了捋胡子。 话音一落,几个糙汉子扯嗓子争相喊价,最后连茅屋加两亩地一共叫定了五两银子。 价格还算公道,每亩田地的价格普遍在二两左右,那间茅草屋实是年久失修破烂地不成样子,所幸房间还算大,里阔四间,跟田地添一块儿算作一两,单卖怕是没人要的。 徐长德看向苏青荷,后者轻点了点头。 于是那糙汉子忙一溜烟的奔回家,取了一块用方帕子包得严严实实的碎银子交给里正。徐长德掏出赋税薄,举笔一挥,将那二亩地划到那汉子名下,盖上小红戳,这买卖就板上定钉了。 人群渐渐散去,周氏气得直跺脚,却无可奈何。干完农活的苏俞成也闻讯前来,倒没有再提及田地之事,有些出乎意料地问了苏青荷一句:“你姐弟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城,怎么过活?” 对于这个还顾念着点亲情、偶尔向他们表达出善意的中年男子,苏青荷维持着疏远地恭敬,颔首道:“娘临终前说在兖州城有位故交,嘱托我二人去投奔他,说是此番前去会探听到爹爹的消息也说不定。” 苏俞成并没有对她临时随口编造的谎言起疑,似乎除了有旧友长辈帮衬,没有什么可以解释她姐弟俩买掉田屋、贸然进城的举动了。 见她二人已收拾好包袱,似是打算即刻就动身,苏俞成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二钱银子想给她二人做路上的盘缠,可在周氏的阵阵眼刀和苏青荷的连连推却下,复又悻悻地塞进了怀中。 日薄西山,云蒸霞蔚。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携着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渐行渐远,消失在蘅泽乡山路的尽头。 第4章 行路难 阜水镇的北边的驿站停靠着一辆双马并驱的四轮马车,两匹高大健硕的红棕马正低头咀嚼着干草,似是要为晚上的夜路拼命积蓄着能量。马夫打扮的高瘦男人正环臂依靠在马棚的支柱上,似跟面前一对中年夫妇商讨着价钱。 苏青荷二人来得恰是时候,驶向兖州城的马车一天只出两趟,一回清晨,一回黄昏,他们刚好赶上了黄昏出行的马车。 那一对中年夫妇像是在马夫那里碰了钉子,沉着脸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丢给马夫,嘴里骂骂咧咧地走到驿站对面,等马夫套马装车。 被甩了银子的马夫似乎司空见惯,揣好银子,看向一旁站着的姐弟俩。见马夫抬眼望来,苏青荷忙牵着苏庭叶凑上前去询问。 “什么?一两银子?”苏青荷倒吸一口气。 马夫无视了她诧异的脸色,指了指苏庭叶,言简意赅地补充:“小孩,五钱。” 苏青荷心下腹诽这妥妥的是黒商,怪不得那对夫妇脸色那么差。吸取那对夫妇的教训,苏青荷没有多费口舌,乖乖地交了钱。从阜水到兖州如果光凭双脚走,要走上个把月,她能受得了,小包子未必受得了。 荷包瞬间缩水了三分之一,苏青荷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可是她们全部的家当啊,照这节奏下去,她姐弟俩还没见到兖州城的影儿,就已经两兜空空,喝西北风去了! 又等了约一刻,马夫见没人再来,便走到路中央吆喝了一声,随即牵马出来装车,准备启程。 马夫这一声吆喝后,从旁边的客栈、沿街的茶水铺里呼拉拉地冒出来一大堆人,皆撩开裙袍爬上了马车。苏青荷数了数,加上她们总共有十二人。 好在是四轮并架的马车,十二个人窝在里面,竟也不是很拥挤,只是空气不流通,车厢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有一股臭汗味和劣质脂粉混合的刺鼻气息。 最后上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是这镇上鲜有的华贵丝绸。年轻女子身段窈窕,举止贵气,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发髻里插着的金钗上嵌得好大一颗明珠,圆润瑰丽的色泽衬得女子肤色莹白透嫩。 女子一掀起卷帘便迅速伸手掩鼻,眼里掩饰不住地嫌弃,皱着眉头环顾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坐在看起来不那么脏的苏青荷姐弟俩旁边。 年轻男子也跟着坐了过来,右臂自然地揽过女子肩头,叹道:“湘宁,让你受委屈了。”语气尽是宠溺,且带着一丝自责。 此时马车已经开始前进,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清脆而富有节奏。苏青荷没有在意身边那对男女亲昵的姿态,帮小包子调整坐姿,微抬起手护住小包子的脑袋。 苏庭叶第一次坐马车,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好奇,不安分的一会身体前倾,一会掀开窗帘,出神地看那些一闪而过的商铺及行路人。 此时车上除了一开始见过了那对中年夫妻,同行的有三名身材高壮,长相有些凶恶的大汉,汗臭味基本就是从他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紧靠着壮汉的是两名小商贩打扮的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瑟缩的眼神不时地瞟向那三人,带着明显的戒备和畏惧。 正坐在苏青荷对面的,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墨发干净利落地束在脑后,身上穿得也是名贵的缂丝料,只是袖口有些磨损的痕迹。少年的神色有些衰败颓然,一上车就闭上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想心事。 “这破箱子能叫马车吗?要不…我们别去兖州了。”被唤作湘宁的女子掏出绢帕掩住鼻底,白嫩的脸颊憋得有些发红。一想到要在这样恶劣的车厢里待上八天,她恨不得直接从车上跳下去。 “你后悔跟我了?你莫不是想回家认错,顺从你爹爹,嫁给那个二世祖?”年轻男子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狠,口中也不自觉地带上嫉羡的语气,感受到怀中的人儿身体僵直了,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陵郞,你在说什么?” 年轻男子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慌忙将她搂进怀中:“我只是觉着…你跟着我受苦了…”随后,极尽温柔地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语:“你放心,这次在兖州城的斗石大会上,我一定会夺得魁首,让你爹爹后悔当初说的话,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 女子脸上浮上一层羞涩的红晕,全然沉浸在男子编织地美好未来中,娇声唤道:“陵郞,我相信你…” 二人的声音极低,近似于呢喃,完全掩在马蹄声中,却被紧挨着的苏青荷听得一清二楚。 余光看见相拥的二人,略尴尬地偏过头去,原来是一对私奔在外的苦命鸳鸯啊。之前苏青荷还有些奇怪,穿着名贵的丝绸,家里怎会没有出行的马车,原是一出千金小姐恋上穷书生,被老丈人棒打鸳鸯的戏码。 据她所知,这大夏国男尊女卑的风气不似南边的南曼国那么严重,女人是可以随意出门走街串巷的,男女同席、女童入学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不是娼妓乐妓之流的贱民,哪怕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和不受宠的妾室,都是不能随意打杀发卖的。 男人虽可以三妻四妾,有权势的女人同样也可以豢养面首,只不过上不得台面来说,没有婚书聘书罢了,和离、寡妇再嫁更是十分常见的事。 更别提男女之间的私相授受,早已成为一股时尚自由、浪漫无拘的风气。 在相对偏远保守的乡镇,或许还保有浸猪笼这一陋习,但在兖州城这样的大州郡,正如那男子所说,若他在斗石大会上一举成名,他与富家小姐私奔一事,定会流传成一出风流佳话。 正是如此,那女子并不避讳与男子亲昵的举动,车里的众人也是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姿态。 马车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在彻底黑沉下来的午夜,摇摇晃晃地抵达了一处城郊外的驿站。 一间房住宿一晚要二十文,当然也可以选择不住,随便在哪个柴火疙瘩里搭铺盖也没人管你,只要不怕半夜被狼叼走。 苏青荷付了一间房钱,和小包子挤一挤便睡下了。这客栈简陋的很,没有任何装饰器具,一眼望去就是木板搭建而成的,天花板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苏青荷的身体睡惯了硬邦邦的木板床,加上周天的劳顿,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苏庭叶躺在床上,抚摸着怀里那块翡翠吊坠,他娘的那件遗物,苏青荷没有食言,到达镇上的第一时间便去了冯记当铺将这块翡翠重新赎了回来。 或许是那块翡翠给了他力量,第一次远离家乡,苏庭叶并没有忐忑不安地失眠。毛茸茸的脑袋抵在苏青荷的肩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呼吸平稳延绵,很快陷入了睡梦中。第二日清晨,苏青荷一行人再次踏上了前往兖州的行程。 直到日渐中天,马车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幸而苏青荷早有准备,从包袱里掏出在锅里炕过,外加晒了一下午,十分耐储存的玉米饽饽,就着水,姐弟二人就这么在马车里吃了起来。 玉米饽饽最外的一层皮都被晒裂了,入嘴很硬,嚼起来却很香,名副其实的干粮,压饿又便于携带。 坐在苏青荷旁边的年轻女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点着,秀眉轻扬:“这东西也能吃?” 车上众人闻声微哂,这小姐到底天天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连玉米面饼都没见过呀? 姐弟二人没有应答,直接用行动告诉了她,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咬了一口饼,鼓着腮帮子呆呆地看她,像两只正在进食中毛茸茸的小仓鼠。 “可以…分我一块吗?”微带颤抖却无比清澈的嗓音传来。 苏青荷抬头,发现竟然是那位坐在她对面,从上车就没开过口的紫衣少年,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苏青荷手里的面饼,精致的喉结上下滚动,似是在默默吞咽口水。 第5章 兖州城 苏青荷把在集市上买的那一大袋玉米面全烙成了饽饽,足有十斤装在包裹里,见少年如是说,直接递过去一块大的。 少年迷茫地眼神在落在玉米饼上时,变得有了神采,伸出双手接过,迟疑半刻,也学着她姐弟俩的模样,直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两个商贩打扮的男子也带了干粮,此时也掏出来吃着,其余众人或闭眼假寐,或默默忍着,没有人像少年那般神经大条地开口去问别人要。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才慢吞吞地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同样也是郊外,除了那一小座平板楼房和一颗歪脖子松树,四周渺无人烟,荒凉空寂。 同样驿站里提供的吃食也是贵得要死,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只有那对年轻男女奢侈地点了两个菜,中年夫妇和壮汉只要了清粥就着腌菜。 有了那块玉米饽饽的情谊,在随后的行程中,紫衣少年跟苏青荷明显熟络了起来。一番唠家常后,苏青荷才知这位清秀寡言的少年的身世,简直是另一个自己。 紫衣少年名为卢骞,母亲早逝,父亲前些天因病去世,受父亲临终遗言所托,前去兖州城投奔多年不见的伯父,只不过他的家境要比她好得多,乃是阜水镇首屈一指的富商,只不过后来随着其父亲的病重而家道中落。 苏青荷对他说去兖州城是投奔亡母旧友,得知二人身世如此相像,卢骞似有触动,垂下颤抖的睫羽,也像是想通了般缓缓道:“时不我待,世事无常,生死轮回,这人终是躲不过。” 苏青荷也是后来得知,卢骞问她要玉米饽饽时,已经四天没吃饭了,整日浑浑噩噩,沉浸在双亲俱亡的悲痛中。那日,马车里若有若无传来的玉米香味,就像他黑暗中陡然亮起的火把,瞬间点燃了他的生欲,那句话也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之后卢骞向她连连道歉,不该如此鲁莽地讨要吃食,说这话的时候他脸红得几乎滴出水来。 “家父自幼教导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虽不知到了兖州城,我伯父那是怎样的情形,不过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苏青荷没太在意少年说的话,心里有些纳罕,一块玉米饽饽而已,至于这么认真吗? 在马车上迎来第八个黄昏后,一行人掀开卷帘,已可以瞧见兖州城巍峨耸立的城门。护城河绕着古朴厚重的城墙缓缓流淌,宛如一条翠绿的飘带,把这座偌大的城池当做孩童般,温柔地圈进怀中。 城门口照例有士兵们拦路检查,因世道太平,斗石大会在即,城门的出入检查都很宽松。马夫也跟那官兵们混了个脸熟,只挨个盘问了每人的来处,将车内粗略地用眼神扫了遍,便放了行。 过了城门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众人长舒一口气,挨个跳下马车,礼节性地点头道别,三三两两各自走远。 苏青荷望着卢骞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不由得有些担心,寄人篱下的日子总是不好过。但愿他的伯父能比自己的二叔父家要强些吧,没有像她二婶婶那般刻薄寡情的伯母。 转过身来,扫了一圈,苏青荷才发现这兖州城真是大,这还没有到坊市中心,道夹两边摊位的来往行人,就要比阜水市集热闹数倍。 路边上有吹糖人的,有卖热气腾腾的炊饼的,也有行脚商蹲坐在角落大口喝着大碗茶,更意外的是,居然有不少冷饮摊,卖着“冰雪冷丸子”“雪泡梅花酒”“凉水荔枝膏”等苏青荷从来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光听着名字就让人垂涎欲滴。 别说小包子眼看直了,就连苏青荷自己都觉着眼花缭乱。 两层三层的青瓦高楼比比皆是,热闹却并不喧哗,偶尔抬头能看到酒楼窗边坐着举盏吟诗的锦衣公子,或是长裙曳地、歌喉婉转的乐姬,无论是灼灼盛开的海棠,还是无意间从酒坊内飘来的氤氲酒香,都带有一种疏懒静谧的质感,像极了她从画中看过的长安。 找到一家高悬着锦旆小客栈,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苏青荷先询问了价钱,下等房一晚上五十文。肉疼地付完房钱,进屋后,才发现房间意外地干净整洁,除了一张架子床外,还摆放一张柳木方桌及两个圆凳。 带路的小二公式化地解说着店内的福利,随时提供热水和第二日的早食。一听说有热水,俩人眼神唰地亮了,比起这几天住的郊外驿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数日没有洗澡,衣裳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苏青荷都能隐隐嗅到身上的异味。叫小二抬来几桶热水,倒入大木桶中,苏青荷原想帮苏庭叶好好擦洗一番,却被后者板着脸推搡了出去。 才五岁的小屁孩讲究什么男女之别啊! 苏青荷闷闷地在房门外站了半响,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小包子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无辜地瞟向她又瞟向木桶,示意:该你了。 苏青荷从他手里接过绢巾,叫小二来换了水,褪去衣物,滑进桶内,只露出个脑袋。被热水包裹住,忍不住长呼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舒畅了,疲累一扫而光,人从木桶里出来的时候都觉轻快不少。 将擦得半干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个髻,命小包子乖乖地在屋内呆着,自己则带上了些碎银出了客栈。 连问了好几个路人,走了约一刻钟,苏青荷寻摸到了类似于玉石一条街的坊市。但令她感到无比意外的是,这条街上清冷萧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且大部分的店铺都紧闭户牗,铜环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书“打烊整顿”四字。 “伯伯,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铺子怎么都关门了呢?”她慌忙拉住一个走过她身旁的青衫老者,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 “姑娘,一看你就是从外地来的吧?这些原本卖翡翠原石的店,如今一个个都憋足了劲儿囤货呢,想要买石头啊,等俩月后的斗石大会罢。” 老人并没有感到唐突,温和又耐心地解释。 “可…这两个月他们都不做生意了吗?” “看你这年纪估计也没经历过,这斗石大会五年举办一次,轮流在五洲都郡举办,兖州城可足足盼了十五年,届时会有全国各地的玉石爱好者蜂拥前来,连带着客栈、酒坊、乃至裁缝铺都价位上涨,更别说这些重要的翡翠原石了,那些毛料商人精得跟猴似的,斗石大会那俩日的进账,除去这两个月的亏损,还能另赚得的盆满钵满。” 老者毫不掩饰对那些玉石商人的厌恶,顿了顿又道:“何况过两日,京都就要来人,把兖州城所有参赛的翡翠毛料陆续编号入库,待斗石大会的前一天再分运给各个店铺。” 这消息对苏青荷来说无疑是噩耗,她原先的打算是借着赌石,捡个小漏,在兖州城能安家落户,结果没想到斗石大会的影响里会那么大,导致所有的原石商铺都关门囤货。距离大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她带着苏庭叶要怎么生活? 住客栈是断然住不起的,她身上总共还有三两六钱银子,在这住两个月光住宿钱便要三两,就算她二人不吃不喝,剩下的几钱银子届时也不够买块翡翠毛料的啊。 何况听那老者说,大会那天毛料价格定会上涨,不知道会翻几番,手里这三两银子都不一定够用,万一到时遇到了好料子没钱买,那可真是要悔青肠子。 青衫老者慢悠悠地走远,只剩下苏青荷在原地蹙着眉头,踌躇半响,忽而抬头望向面前一个大敞着店门、上书“琳琅轩”的玉石店,似是下了决心,直接抬脚走了进去。 第6章 相玉师 这几日,浮云逐风,骄阳融融。有许多斗石爱好者提前到来,感受兖州的人文风光,本就繁华的商业区更是热闹了许多。 然而,琳琅轩的曹掌柜近来却有些烦闷,臃肿的身材不安地在藤椅上扭动,短胖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面前一块打磨好的翡翠原料。 足有十公斤重,顶好的冰种,甚至快达到了玻璃种的质地,颜色是通透的纯白,只有一抹惊艳的翠绿悬在中间,宛如羊脂玉盘子上撒了一颗青豆。 做首饰?做摆件?做如意? 几个想法刚冒出来,曹掌柜心里就自己否决了。 不行,都太普通了,按照那位少爷刁钻的口味,肯定被一棒子打回来。 曹掌柜抬手抓了下脑门的汗,顺带捋下来几根发丝,本就稀疏的头发,如今都快薅成秃瓢了。 曹掌柜第二十三次长叹口气,只怪自己没人脉,仅仅搭上两个走石商人,只得将这本就不大的店铺划成两块,一半卖毛料,一半收明料,赚点加工费。 如今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尤其是坊市中心号称是兖州最大的玉饰店“点翠楼”开张之后,明料加工生意被抢了大半,且他家的招牌相玉师又被挖了墙角,曹掌柜简直万念俱灰。 好在还有几个老主顾光顾,相玉师被挖一事被他兜着捂着,尚没被那几个主顾知道,否则手里这笔大单子再丢了,自己就可以直接卷铺盖关店,回老家种田去了。 视线再聚集在面前这块恼人的翡翠上,既要最大限度地利用石料,又要别出心裁,不失档次,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掌柜,请问你们这儿收刻工吗?” 思绪被打乱,曹掌柜不耐烦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门口,乌黑的睫羽下一双杏眼闪动,十分有灵气,只是面色暗黄,身材瘦削得不成样子,双眼微微凹陷,硬生生将这灵气打了折扣。 “你会琢玉?”曹掌柜扫了眼她袖口的补丁及快磨破的草鞋,嗤笑一声,带着不可置信和哂然。 “会一点…也会画一些花样。”苏青荷像是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不屑,低头垂眼,老实地回答。 曹掌柜似笑非笑,语气更加古怪:“画花样,这么说,你会相玉喽?” 相玉,乍听见这词,苏青荷倒没深想,理解为相玉的质地品种,于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曹掌柜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肥肉都跟着在颤动,真是可笑,要是随便一个乡下来的穷丫头都会相玉,他何至于愁闷苦思至此! 笑声渐渐平息,曹掌柜眼皮也未抬,身体后倾靠在椅背上,转动右手拇指的碧玉扳指,哼哼道:“年轻人气盛,不知这天有多宽地有多厚,既然你这么有自信,就相下这块玉吧。” 言罢,随意地指了指面前那块烦扰了他多日的冰种翡翠。 苏青荷不知所云,斟酌着开口:“上等冰种,白底飘绿,重量大概十公斤……” “我又不瞎!这些还用你说!”曹掌柜不耐地打断了苏青荷的话,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墨砚台,“你方才说会画花样,现在画一个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青荷仿若没听见胖掌柜的喝骂,乖乖地过去执笔,端详那块翡翠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遂抬笔饱蘸了墨汁,轻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曹掌柜见她画得认真,下笔如行云流水般,没有一丝停顿,倒真像那么回事,便忍不住站起身来,凑近了去看。 而当他低头看请那宣纸上画着什么图案时,竟一时间怔愣住。 乍一看像是笔筒,但明显瘦长许多,顶端有六个小孔,上绘着牡丹缠枝的纹样,在一朵牡丹花的花蕊处,立着一只展翅欲飞、昂首欲啼的翠鸟。 “这是……花插?”看到那几个孔,曹掌柜才恍然出声。 “是。”勾完最后一片花瓣,苏青荷搁下笔,把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随即抖开,将宣纸履平,铺在那块翡翠上面。 那翠鸟的位置刚好对准那抹翠色,分毫不差,整个花插的长度也和翡翠相吻合,按照其设计的宽度,中间掏空的部分还可以再打四五对镯子。 “花插,花插……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曹掌柜仿若梦中人惊醒一般猛拍脑门,激动地来回走动,再抬眼时,看苏青荷的眼神已经不一样了。 花插是近年来流行于贵族之间的玩意,可以固定花泥,将花卉凹成各种造型,其制作材料多是陶瓷、木材,但从未没听说过,有谁用翡翠制过花插。 曹掌柜可以想象出那位少爷看到成品后,会是怎样一副欣喜意外的神情,这可算得上一件突破性的设计,他也可以想象到一堆亮闪闪的银子在向他热情招手… “不知姑娘,想要多少月钱?” 曹掌柜犹豫着开口,心里对苏青荷还是不太放心,相玉要看缘分,说不定她只是和这块玉有缘,一下撞了运呢?且这块玉形状周正,颜色均匀,难的是想法创意,技巧只占三分。 苏青荷沉吟片刻,答道:“二两,我还有个弟弟,我们需要有住的地方。” 二两,实是狮子大开口,她已做好了被曹掌柜压价的准备,却未料,后者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你放心!我这店铺后面就是个独立小院,原先的相玉师走了,正好空下来房间。就这么定了,包伙食和住宿,一月二两银子!” 曹掌柜心中暗喜,光这笔单子赚的钱,都够支她三年的月钱了!原先那位月钱就要十两,这下相玉的问题解决了,又省下了一大笔开销! 相玉师,是个只存在于大夏国的新兴行业。相玉,即给玉看相,根据其色泽、水种、形状、纹路等因素,将一块璞玉,赋予全新的含义和用途。 几百年来,由于赌石这门行业在大夏国的兴起,相玉师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朝廷甚至将宫廷御用的相玉师,授予了正二品的官职,同时一些权贵世家在得到一块品相不错的美玉后,都会请相玉师来相上一相,于是,一个眼光独到的相玉师可以说是权贵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富商侯爵们的座上宾。 赌石届的泰山北斗,也是青州薛家的掌门人薛定山,曾说过: 断品相,定姿容,以一副慧眼巧手,幻万千仪态,是谓相玉师。 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一副能画会描的巧手,一双独具匠心的慧眼,更重要的是“幻万千仪态”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这些并不是后天可以锻炼而成的,然而,世界上不可能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石,这便需要相玉师后天大量的经验积累,才能做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翡翠,也能一眼看穿其本质,赋予最适合它、最能展现其魅力的含义。 天赋加努力,这便造就了相玉师千里挑一的原因,几个大夏国著名的相玉师皆是白鬓长须、年愈花甲,所以曹掌柜认为苏青荷仅仅具有相玉师的天赋,却没有数十年来积累的经验,眼光有限,没有被称作相玉师的资格。 看到曹掌柜眉飞色舞的神色,苏青荷就知道她要价要低了,但话已出口,反悔不得,且她姐弟二人能在寸土寸金的兖州有免费的住处,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苏青荷已经隐约明白所谓相玉的含义,果然,穿越者是有福利的! 甭管是流传千年、博物馆里陈列的古玉,还是各大珠宝商行里摆出的各种别致新颖雕工的新玉,苏青荷都见过不少,尤其是自家的珠宝连锁店上市之后,但凡设计出的新品,都首先要拿给她过目。她所见过知道的翡翠成品样式,远远比十里路都要颠颠地坐上一个时辰马车的古人,要多得多。 在现代,玉雕师兼备着所谓相玉的职责,而在这大夏国应该是被分成了两个门类,苏青荷心道,多半是由于出行不方便的因素,相玉师受邀去稍微远些的地方相玉,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好几天,哪有多余的心思花在雕刻上? 且雕玉更是一门细水长流的功夫,苏青荷只会一点皮毛,比起爱钻研的古人怕是远远不及,凡事不能两全,苏青荷无比庆幸,这个时代有相玉师的存在,否则以她那糙劣的雕工,不知能不能换得一口饭吃。 与曹掌柜签订了一纸契约后,苏青荷复又回到了客栈,收拾好包袱,便牵着苏庭叶离开了客栈。 听闻苏青荷已找到了每月二两还包吃包住的工作,苏庭叶满脸的不相信,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巴掌大的小脸仰着看她,在等她一个解释。 “唔,这次是阿姐捡着了个便宜,那家玉石店的正好缺人,平时也不忙,就是给玉石画画样子,你以前不是见过阿姐绣过帕子吗?阿姐的这份工就是给玉石绣花…” 苏青荷借旧主喜爱女红的事,说得有模有样,苏庭叶到底年纪小,听她这番瞎掰扯竟也信了,回想起以前苏青荷绣过绢帕样子,那凫水嬉戏的鸳鸯、鹌鹑都活灵活现的,只道他家阿姐是个货真价实的金子,走到哪儿都会发光。 很小便有了金钱概念的苏庭叶,在听了苏青荷的解释后,小脸微微泛起激动的红晕,乌黑的瞳仁里漾着雀跃兴奋。 月例二两,他们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也赚不了这么多,虽说这城里物价高,但比起他们之前吃不饱饭、修不起屋顶的境遇,已是不知好了多少倍。 其实他也想过,只要不是流浪街头,又能比以前差到哪里呢? 现在阿姐找到了好的营生,苏庭叶最后的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不知不觉间,他对苏青荷已越来越依赖。对于她的所说所做,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百分之百的信任。 二人相携着走到琳琅轩,押在客栈的五十文住宿钱算是打了水漂,这让苏青荷有些肉疼,不过当推开门,看到的清净雅致房间时,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了。 看得出前任相玉师是个极风雅的人,三面墙上都挂着山湖石林的水墨画,画风淡雅空灵,那墨染的湖面仿佛被风一吹,就要粼粼晕开,署名皆是同一人。 香炉里还剩着几块迦南香,案台上一丝不苟地摆着纸笔砚台,旁边摞着一打古籍,苏青荷随意翻了翻,竟是讲伤寒病痛的医书。 这位相玉师还挺博学啊,苏青荷在心里感叹。 床铺并不宽,但睡她姐弟二人绰绰有余,被褥被卷在一起,显然是准备拿走却因为某种原因没带走。苏青荷可以忍受坐八天异味环绕的马车,不介意穿打补丁的衣物和破了洞的草鞋,但让她盖陌生男人睡过的被褥,心理上还是有点障碍。 正准备上街去购置点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却未料,她的第一个客人上门了。 第7章 水沫玉 一个二十多岁,身材瘦小的少年急吼吼地半掀开门帘,探出脑袋:“苏姑娘,别收拾东西了,掌柜让你快去前院,有急事!” 苏青荷回头一看,是这儿的账房先生兼跑腿小厮,徐景福。徐景福虽生得不高,但面容白净,五官端正淳厚,此时见他跑得气喘吁吁,面色微红,怕是真得有什么急事。 留下苏庭叶一人在收拾衣物,苏青荷匆匆跟着他走去前厅。 初来乍到,徐景福也与她不怎熟稔,嘴里只含糊道,有客人上门相玉,让她过去瞧一眼。 说是客人,可一迈进大厅,瞧见堂屋中间大喇喇端坐的一脸笑意的紫袍老者,及他身后五大三粗、面色不善地环臂,整齐地站着一排的仆人,一旁的曹掌柜则是一副阴郁得要滴出水来的愁容,苏青荷便知,怕不是来相玉的客人,而是来寻滋挑事的。 果然,紫袍老者见苏青荷进来,很不客气地眯眼大笑:“曹掌柜,这就是你新请的相玉师?莫不是以为我傅某人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随便找了个野丫头来诓我的罢!” 看着曹掌柜愈发黑沉的脸色,紫袍老者犹觉得不过瘾,呷了口茶,又继续说:“被挖了墙角,在咱们这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何必这么藏着捂着?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你说要是韩家少爷,知道他的那块宝贝翡翠,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外行丫头给相了,你这店还开得下去吗?” “这就不用傅掌柜操心了。”曹掌柜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声来。 紫袍老者慢悠悠道:“这话可不对,你我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哪有看着老朋友掉火炕不拉一把的道理?眼见着你们琳琅轩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我傅某人心里也着急啊,这不今日,我亲自给你送来一笔大单。” 曹掌柜恨得牙痒痒,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呸!老不死的狐狸,谁和你是老交情! 那老狐狸显然是有备而来,不知他消息怎么那么快,苏青荷前脚刚搬进来,他后脚就领着一堆随从,浩浩汤汤地上门,其美名曰:相玉。 看着面前那足有二十多公斤的冰种翡翠,曹掌柜只觉得像烫手山芋,那老狐狸会那么好心?自己要是掉进火炕,他不踹一脚算仗义了,还伸手拉一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那紫袍老者乃是西街头漱玉坊的东家傅同祯,是这条玉石街上除了曹显德之外,唯一一家同时做毛料和明料加工生意的。 俩家一东一西,隔街对望了二十几年,无时无刻不想搞垮对方,眼见着琳琅轩的相玉师被翘了墙角,傅同祯怎么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不快让你的小相玉师掌掌眼。”傅同祯看着气得发抖、还愣是找不到不妥的曹显德,乐得脸上的褶子快笑开了花。 曹显德在翡翠上有几斤几两,他这个老对头最清楚不过。曹显德要是能看出什么端倪,他傅姓便倒过来写! 曹显德能开起这玉石店,全凭着老丈人的蒙荫,其在玉石上的见解,实乃一肚子草芥,一窍不通。 若不是其借着老丈人搭线,靠上了韩家这座大山,恐怕二十年前就被他赶出这条街了,如今就算他丈人曾是韩二少的私塾先生又如何,相坏了一块珍稀翡翠,怕是不用他出手,琳琅轩也要关门大吉了。 雪中送炭的人少有,落井下石的人从来就不乏。 而袖手安静站在一旁的苏青荷,傅同祯暗哼了一声,压根没当一回事,估计是曹显德临时抱佛脚,不知从哪位相玉师那儿弄来的学徒吧,这个年纪不过初窥门径而已,能有几分眼力? 从进来就一直躺枪的苏青荷终于能说上一句话,在傅同祯发话的时候,她就不紧不慢地上前打量起了那块翡翠。 乍一看像是上好的冰种料子,还是水底飘蓝花,散发着幽幽淡淡的蓝光,像是一望无际、清澈见底的汪洋,水润通透,水头足到像是能掐出水来。 苏青荷微抿着唇,没有用异能接触,一双灵动的黑眸不断地扫视那翡翠的每个角落,待捕捉到那几块边角处不起眼的白色棉絮状的水沫点时,嘴角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笑意,笃定了一开始心中的猜测。 “是块不错的料子,”苏青荷冲傅掌柜笑了笑,淡定地收回手,“但它不是翡翠。” “不是翡翠”四个字像是凭空炸响的惊雷,在场的众人俱是惊了一惊。 傅同祯心中顿时咯噔一声,当下把茶盏重重一搁,戟指怒斥道:“你在胡说什么!无知!” 苏青荷没有理会,直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只普通的翡翠碟子,用碟子边沿朝着那块“翡翠”,手下用力,狠狠地一划。 只见“翡翠”顿时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细小划痕,而翡翠碟子则丝毫未损。 “此乃水沫玉,硬度和密度都比翡翠要低得多,傅掌柜要还不信,可取来差不多大小的翡翠,来对比称称重量。” “你…你竟敢…” 傅掌柜见她像对待一块破石头一样随意地就划了他的翡翠,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颤抖地指着她鼻子,一时间激愤地说不出话来。 苏青荷看到除了傅同祯外,其余人脸上或震惊或不解的表情,心下暗道不好。 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矿,又称翡翠杀手,因为其水头足,透明度高,经常会被一些黑心商人充当冰种翡翠贩卖,外行人很难区分。 水沫玉因主要成分是钠长石(玻璃、陶瓷的原料),透明度很足,但没有翡翠特有的那种历史厚重感,加之玉石内部常有不规则棉絮状的白色水沫存在,因此并不被人们所喜,价格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个时代许多东西都在颠覆她的认知,或许这时的人们还并未普遍地见过水沫玉,或许压根就不叫它水沫玉,又或许压根就把它当做翡翠的一个种类。 苏青荷暗怪自己鲁莽,转身去看曹掌柜,只见他一愣一愣的,竟是还未反应过来。 水沫玉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但这玉石必定不是翡翠,翡翠乃断金断铁之物,怎么会轻易地就有划痕? 曹显德心中转过几个念头,二十多年从商的经验让他本能地没去深想,冲徐景福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搬起那块水沫玉,放在傅同祯面前的桌案上。 “琳琅轩只做翡翠生意,恕曹某人不接这单,傅掌柜,好走不送。” 曹显德腆着肚子冷哼,戳穿了傅同祯这副戏码,腰板难得地挺直了,直接下了逐客令。 傅同祯没吱声,紧紧盯着苏青荷看了好一会儿,半响,拂袖起身,带着那帮随从,大步流星地走了,连那块水沫玉都没拿。 苏青荷被他那最后一眼盯得很不舒服,像是被某种毒虫蛇蚁狠狠地蛰了一下,心中暗道,真是个阴鸷的老头。 傅同祯走后,曹掌柜像犯了癫痫似得,夸张地笑了半天,对苏青荷说话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翡翠?” “我曾跟着一个老前辈学相玉,见过此类的玉石。” 苏青荷现在编起谎来,可谓是脸不红气不喘。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若以后干起这行,必定一路与谎言为伍。 曹显德没有再细问,经此一事后,他不由得对苏青荷高看了几分,今日若是接下了这笔生意,待交货那日,傅同祯必会一口咬定他调包了翡翠,贼喊捉贼地污蔑他拿水沫玉假冒,琳琅轩的名声就彻底臭了。 一大帮人走了之后,琳琅轩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苏青荷便上街置办些被褥用品。 这俩月有了固定的工资来源,苏青荷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地,大出血地去裁缝店给自己和苏庭叶一人裁了两件新衣,一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走在街上被人歧视的眼神总是不好受,有钱了没必要亏待自己。 正欲打道回府时,碰巧遇见买冷饮的摊主准备收摊,苏青荷便上前买了一碗冰雪冷丸子,准备回去带给小包子。 虽按大米猪肉的价格换算,一两银子等同于现世的一千块,但纯按购买力来说,像街边卖的小玩意、粗布衣料、客栈住宿等,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确实要大得多。像这样一大碗做的冷饮吃食,不过才两文钱,裁制的新衣是纯棉布料,比麻葛料要舒服贴身许多,四件短衣不过百文钱。 左手拎着新买的被罩衣服,右手端着一碗直冒冷气的小丸子,小小地满足了下购物欲的苏青荷心情很好,三步并作两步回了琳琅轩。 走进小院,苏庭叶正弯着腰,欲从井里打水,苏青荷连忙把手里的冰碗塞进他怀里,小包子顿时瞪大了眼,诧异地抬头看她。 “方才从街上买回来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苏青荷一副献殷勤完毕求表扬的神情,就差屁股后面摇尾巴了。 苏庭叶从未吃过冰碗,碍着她太过热情讨好的眼神,放到嘴边,抿了一小口,不料入口的美好滋味让他怔了一怔。 唇齿间甜意和凉意交织在一起,直沁到心底,那指甲盖大的小丸子软软的糯糯的,轻轻咬开,竟是满满的黄豆香,霎时驱散了不少暑热。 所谓的冰雪冷丸子,实是用黄豆和砂糖做的,把黄豆炒熟,去壳,磨成豆粉,用砂糖或者蜂蜜拌匀,加水团成小团子,最后浸到冰水里面。 糖在这个时代是奢侈品,苏庭叶从未尝过糖是什么滋味,那冰碗里放得糖极少,多是蜂蜜的甜味,但足够让这个男孩耽溺在这未知且美好的味觉体验中,久久没有回神。 苏青荷见他低着头半响不出声,不知他喜还是不喜,自己用勺子舀了,尝了一口,疑道味道挺好的呀,莫不是他不喜欢吃甜食? 默默地受挫了一把,苏青荷略忧伤地进了屋,换了被罩床单,一番拾掇后再出来,却发现小包子不见了踪影,一只小瓷碗干干净净地搁在水井边。 沮丧的心情瞬间由阴转晴,苏青荷弯起月牙似的眼睛,步伐轻快地走向了院子东边的灶屋。 灶屋里浓烟滚滚,徐婶正忙着切菜下锅,苏庭叶在帮着砍柴加火。小包子的性子,苏青荷摸得清楚,怕是不愿在店里白吃白住,力所能及地就尽量帮干着些。 徐婶是徐景福的娘,和店里唯一的玉雕师徐伯是一家三口,徐伯因与曹显德拐着弯的带点亲戚关系,似是在年轻时曾受过其父的恩惠,在琳琅轩开业时,徐伯便被曹显德请过来做事,这一呆就是二十年。不光如此,这老婆儿子,一个终日呆着灶屋,照料着伙食,一个自记事起就为琳琅轩跑上跑下,算账传话。 徐伯年约四十多岁,儒雅清瘦,带着股文人气,说话也慢吞吞的,行事谨小慎微,不然也干不来雕玉这么精细的活计,徐婶则有些大嗓门,说话做饭雷厉风行,夫妻二人都是极好相处的脾性。 曹显德在外另有府邸,一般都在打烊宵禁后归家,常住在琳琅轩的,除了徐伯一家三口,还有徐伯收的两个关门弟子,刻工都很不错,跟了徐伯十几年的那个,几乎快要达到玉雕师的水准。 另有两个粗使仆人住在最西边的角落房,皆是膀大腰圆的壮实汉子,平时负责搬运石料及解石护宅的工作。 随着徐婶的一声吆喝,热腾腾的大锅饭出炉,一共七个人围在一张矮圆桌上,热络地吃着饭菜。琳琅轩的伙食还真是不错,白米粥配白面馒头,两大盆热菜,土豆萝卜芥菜杂七杂八地炖在一块,扒拉扒拉还能发现几根肉丝。 这虽是苏青荷和苏庭叶在琳琅轩的第一顿饭菜,但她姐弟二人都不是怯生的人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白粥,还能精神头十足地回答徐婶及几个伙计的友善的问话。 姐弟俩都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胃口都出奇的好,一顿饭能吃进三个大馒头加两碗白粥,都快赶上那两个粗使汉子的饭量了。 一旁正准备歇店回家的曹掌柜看得直肉疼,直掰着手指算接下来两个月要多花出去的馒头钱。 这俩熊孩子面上看起来瘦怏怏的,怎么那么能吃?! 第8章 韩二少 在琳琅轩的这几日,苏青荷姐弟二人过得十分悠哉恣意。 店内生意清冷,连带着伙计们都闲得无所事事。这几日仅有两个老主顾寻上门来相玉,苏青荷很快便画完了花样交给了徐伯,现在还正在赶工。 古代的用来琢玉的工具实在是十分原始和匮乏,尤其是翡翠这类密度高的硬玉,没有现代的电钻,只能用解玉砂来细细打磨。 据苏青荷了解,金刚石在古代也是一种稀缺物,且开采难度很大,但从琳琅轩里储备的金刚砂来看,好像并不是这样。 古人治玉的技法,在所有的古代手工技艺之中可说是难度最高的。如良渚的繁密刀法、游丝描、汉八刀等,以及汉代以前的谷纹、蒲纹、起墙、一面坡、双勾之类的技法,都为后世工匠所不能及。 而这种技艺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失传后,已经是一种无法再恢复的绝代技艺。 苏青荷很有幸见到了这传说中的手工跎碾技法。 玉雕师坐在旋车前,用长木棍(又叫木轴)的一端,装上圆形的钢盘,钢盘的周缘很薄,像刀口一样非常锋利。木轴上缠绕着两根绳子,绳子下端各系一片木板,叫做登板。 操作的时候,玉雕师的两只脚轮流踏着登板,靠麻绳牵动木轴旋转。用左手托拿着玉料,抵住正在旋转的钢盘的刃边。桌子的一端放着一个盛了水和解玉沙的盆子,玉雕师需要不时地用右手去舀沙,浇在玉料上。 坚硬的解玉沙,配上旋转而锋利的扎边刃,才能把玉料再切成方块或方条。 只有这样日复一日无数次地蹬、踩、磨、旋,才能让一件玉器初具雏形。 这是古人的勤劳和智慧凝结出来的结晶,苏青荷只有在看到徐伯挥汗如雨地跎碾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震撼和不易。 历时八日,由徐伯亲自雕琢,苏青荷相得第一块玉,那件牡丹缠枝翠鸟花插才算是彻底完工。 缠枝攀岩瓶身向上的花枝,线条流畅极具张力,有着蜿蜒向上的勃勃生机,那几株绽开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都似冰片一般水润通透,仿若雪地里的冰雕一般流光动人,花蕊上立着的那只翠鸟神气活现,鸟尾处的那抹绿色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忍不住爱不释手。 苏青荷设计的第一件宝贝,捧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被曹掌柜一把夺过,塞进徐景福怀中,命他速速送去韩家府邸。 苏青荷不喜曹掌柜压榨苦力、急功近利的作态,背着他偷偷做了个鬼脸,徐伯看见了笑着直摇头。 除了观赏古人的结晶,跟徐伯偷师外,苏青荷借着前房主留下的便利,开始教小包子学认字。 这时代的文字和古代的繁体字几乎一样,苏青荷有些功底,手把手教苏庭叶写出来的字还像模像样。 因房里的书籍都是医书,苏青荷索性直接拿来医书来教,每天都抽出三个时辰的时间来教苏庭叶认字。 “这两个字叫白芨,”苏青荷先一笔一划写出白芨这两个字,又握着小包子的手写一遍,最后再让他对照着练几遍,“白芨呢,主要用于收敛止血,消肿生肌。” 苏青荷寓教于乐,每教他一个词,便顺带读一下药材的形态作用,这样小包子反倒学得很快。当然也有小包子本身就聪慧的缘故,短短七八日,已会写了一百多个药材名,相对应的功效竟也能说得*不离十。 小包子似乎对于中医很感兴趣,且求知*很强烈,像这时候他就会问:“为什么白芨会止血消肿呢?它和同是消肿止血的田七有什么区别呢?”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而这个时候,苏青荷会作深沉状,努力维持住她在弟弟面前高大上的形象,道:“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三言两语道不尽其中奥妙,这些就需要你自己去钻研了。” 被搪塞的次数多了,小包子也不再指望从苏青荷那儿得到答案,反而更加努力地去学字,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从书中找到答案。 看着小包子还没书案高,踩着小凳子端着小手认真写字的模样,苏青荷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待斗石大会后,便送小包子去上学堂。年底的时候,小包子就六岁了,正好是进学堂的年纪。 知道了小包子喜吃甜食的属性,基本每两日,苏青荷便会上街给他带蒸酥酪、桂花糖等小糕点,倒没再买冰碗,古代的冰皆是用的河里的天然冰,不怎干净,偶尔吃一次就好,吃多了要拉肚子的。 小包子近日来长了不少的肉,与大半月前那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已大相径庭,白嫩的脸蛋在阳光下有淡淡健康的红晕,再也不是被风一吹就倒的小纸片了。 苏青荷自觉自己也胖了不少,她做得又不是体力活,只需要上手摸摸,仔细瞧瞧,画两副画便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闲的时候教小包子认认字,和徐婶唠唠家常,像是提前过上了老年妇女的生活,不长肉就怪了。 尤其是每当她看见胸前养出来的那二两肉时,心情就变得格外的好。虽然飞机场还是飞机场,但至少从一马平川的飞机场升级成了带点坡度的飞机场不是? 苏青荷表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要知道,她现在还是个不到十五岁的萝莉,这是她唯一可以安慰振奋自己的理由。 正教小包子写字写得起劲,徐景福掀起门帘,朗声道:“苏姑娘,掌柜让你过去一趟,说是韩家少爷来了,点名要见你。” 原来是那位翡翠花插的主顾,苏青荷应了声,搁下笔,让小包子自己先练习。方抬脚跨出门,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摇着折扇,像是在逛自己院子一般惬意,直直从前厅穿过走到院中央,与她打了一个照面。 白衣男子身穿一袭锦缎对襟长衫,腰间束着一条象牙兽面束带,下缀着上好的阳绿金蝉玉佩,墨发被一支墨绿翡翠钗子挽起,眉眼清俊,眉梢和嘴角都微微上挑,勾勒出风流不羁的气质。 土豪,大土豪。——这是苏青荷对他的第一印象。 “嗬,你就是新来的相玉师?怎么年纪这般小,还是位姑娘。”白衣公子很是意外,把苏青荷上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啧啧不停。 苏青荷闻言不着痕迹的挑了挑眉,你知道啥是新坛装陈酒么? 那少爷看起来不过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要知道她车祸穿越时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女青年了,喊他一声弟弟都不为过。 苏青荷面上不显,笑容无害:“韩公子可有事?” 面前的男人正是城东韩家的二公子,韩修白。韩家实是做酒楼生意,是兖州城的大世族,世代经商,富得流油。 早些年,韩家给长子捐了监生,那韩家大少也争气,从监生一路做到四品京官,如今韩家算得上是兖州城首屈一指的新贵。在兄长的光环下,二少爷韩修白就显得逊色许多,外人对其的评价惊人的相似:一个安逸的二世祖。 “我可是专门来道谢的,你相的那件翡翠花插,可让我在美人面前大大地得了脸面,你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来。” 韩修白霸气地抖开扇面,浑身散发着我是肥羊快来宰的气息。 苏青荷有些好笑,这大少爷亲自来一趟,定不是专门来犒赏的,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公子有话直说罢,可是来相玉?”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韩修白完全没有不自然,从怀中摸出一块比拳头略小些的翡翠石料,递过去,“劳烦姑娘帮我相相这块玉,做成什么物什好?” 苏青荷接过来定睛一瞧,啧,上好的黄翡,玻璃种的质地,颜色并非常见的褐黄色,而是耀眼的明黄色。解出来的原料天生地圆润,用手刚好盈盈一握,这形状决定了其很难做成其他饰品,好似只有玉佩和簪头这两个选择了。 苏青荷抬眼问:“是送给姑娘家的?” 韩修白一点也不窘迫,展颜轻笑:“正是,还是在下正在追求的姑娘。”顿了顿,用手托着下巴似在思索,“她不喜寻常女儿家用的镯子钗子,上次的花插就很得她的意,这次最好也是兖州,不,夏国独一份的东西。”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她上哪儿给他整那么多独一份的东西? 把那块黄翡重新塞回他手中,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青荷眼拙技弱,办不来。还请韩公子另找高人罢。” 第9章 点翠楼 韩修白愣了愣,没想到苏青荷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有些伤脑筋地摸摸鼻子,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俯身凑近,朝她耳语道:“姑娘莫非是想私底下赚点外快?你放心,银子不是问题,若这次办妥了,光赏钱我便给你这个数!” 韩修白伸出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噙着“你懂得”的笑容,在苏青荷面前晃了晃。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偏过头去哼了一声:“三十两银子算什么!有银子也不能强人所难啊。” 韩修白无辜地眨眨眼,他明明想说的是三两银子…… 算了,为了能讨得美人欢心,这点小钱都不算啥。韩二少眼见有戏,连忙阔气地加价:“五十两,前提是独一无二!” 苏青荷在听到五十两时,彻底没了脾气,有气无力道:“……过几日,会直接把东西送到贵府。” 韩修白觉着她蹙着眉苦着脸纠结的模样甚是有趣,忍不住合扇大笑:“在下静候佳音,韩某的终身幸福就全靠姑娘了。” 说罢,转身就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徒留苏青荷一人站在院子里,对着那块半大黄翡发愁。 这韩家二少追女人也真恨得下手,前后脚两块翡翠的价值,比起后世那些富豪们一掷千万买豪宅金屋藏娇,也不遑多让了。 只是这样借花献佛,真的好吗? 在井边枯坐了一刻钟,苏青荷还是没有丝毫头绪,把黄翡收进怀里,决定不为难自己,转身出门,欲去街上散散心。 响午,正值大暑天,街上并没多少行人,连沿街小贩的叫卖声都有些无精打采。 苏青荷闷头走路,心里还在想那块黄翡的事,那可是整整五十两啊,做成了这单,她便完全不用担心斗石大会那日没钱买毛料了,整个一出翻身农奴把歌唱。 苏青荷边走边伸手入怀,把玩着那块黄翡,正苦思冥想时,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争执声,其中一位少年的声音格外的熟悉。 抬眼看去,竟是之前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腼腆少年,卢骞。 此时他右手拎着个水桶,左手拿着水瓢,面色尴尬地低垂着头。一副店小二打扮的矮瘦男人正不耐烦地双手环臂,眼带不屑地审度他。 “我说卢大少爷,你究竟会不会洒水啊?您把水都撒到客人身上了,我们这生意还怎么做啊!看来您这金贵身子,真不适合做我们奴才的粗活,等下我便回了老爷,您还是回府里享福去吧。” 说完,那店小二一把夺过卢骞手里的水瓢,扔进水桶里,拎起水桶就要转身进屋。 卢骞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声如蚊呐:“我能做好,别跟伯父说,刚刚只是不小心……” 店小二一把挣开了他的手,有意拔高了声调:“您别拉着我啊,我还得招呼客人哪,您也别在门口站着了,哪儿凉快在哪儿呆着吧,别扰了生意。” 店小二话音方落,另外几个小厮丫鬟打扮的人低声嗤嗤笑了起来,店内大堂中央,有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则像是见怪不怪,低头拨弄着算盘。 苏青荷抬头看了眼那家店铺的匾额,上书烫金的三个大字:点翠坊。三层的玲珑阁楼,装点得富丽堂皇,屋檐翘起的望兽竟然是拿五色琉璃打造的,在烈烈日头下,折射出如钻石般的光斑,简直要闪花她的眼。 苏青荷诧然,原来这挖了琳琅轩墙角的点翠坊,竟是卢骞的伯父开的。 此番看来,卢骞在兖州城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连店里一个跑腿的小二都敢如此出言讥讽,在卢家府邸还不知怎样被苛待冷遇。 见卢骞脸色涨红,有些不知所措地袖手站在门口的角落处,苏青荷有些不忍,欲上前和他言语几句,又见刚刚那店小二放回水桶,重新出来迎客,扯着嗓子在门前吆喝。当听清那小二吆喝的内容时,苏青荷刚迈出的脚又定在了原地。 “客官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啦!本店又出新品,翠鸟牡丹缠枝翡翠花插!各种料子都有,兖州城独一无二,仅此一家!” 目光越过店小二,可以看到店铺中央的货架上琳琅满目,但最显眼的还是那一溜儿通体翠绿的翡翠花插,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和小姐们围看着,店内的几个伙计忙得满头大汗,不停从货架上取下花插拿给少爷公子们把玩。 虽然相隔甚远,苏青荷还是一眼看出,那些翡翠花插与她设计的花样如出一辙,几乎一模一样。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琳琅轩昨日刚做好翡翠花插给韩修白送去,点翠楼今日就出了新品? 有这样的雷霆手段,点翠楼不愧是现今兖州城首屈一指的玉石店。只是,用这样阴损的竞争手段,其他店家还有活路吗? 头顶的好似骄阳更艳了,在日头下呆久了,有些眩晕感,是快中暑的症状。苏青荷忽然没了上前和卢骞攀谈的心思,陡然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周遭景物有些恍惚地掠过眼前,苏青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琳琅轩的,好似一眨眼就到了。曹掌柜一如往常那样守着冷冷清清的店铺,趴在案桌上假寐。 院子里,隐约传来徐伯窸窸窣窣、打磨玉石的声响,应该是在做傅同祯留下的那块水沫玉。水沫玉虽说不值钱,但胜在光泽润,水水嫩嫩的很好看,徐伯说,反正那傅掌柜也不要了,得空做个摆件,摆在店里充个门面。 徐婶蹲在灶房门口的石阶上在剥玉米,动作很熟练,玉米粒在她粗胖的手指中掉落翻飞。徐景福举着靶子,有些没精打采地把晒着的谷物堆一点点铺开。 走进屋子,苏庭叶许是见她好久未归,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小拳头里还紧紧攥着毛笔,被他压着的宣纸上好大一摊墨迹。 看着小包子安静的睡颜,苏青荷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乍看见那事,她心中不是没有气愤感,但她又能如何呢?她不过是个小小的相玉师,现今全靠那每月二两银子的工钱过活,若论气愤,曹掌柜才应该是气得跳脚的那个。 何况要说被偷师被剽窃,她才是剽窃了无数古人的流传下来的结晶、无数21世纪珠宝设计师的构想。 正是因见过那些古玉新玉的样式,她才能相出那样一件翡翠花插。 掏出怀中那块冰种黄翡,心思突然就通透了,有一副精美绝伦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与面前这块黄翡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 拿起笔架上的毫最细的笔,直接在沾了墨迹的那张纸上,手腕微动,那线条仿佛活了一般,如同细小的墨蛇在白色汪洋里肆意游走,其所到之处留下若有若无的余香。 半响,苏青荷搁下笔,却不料轻轻搁笔的声响,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包子。 鼻间萦绕着淡淡墨香,苏庭叶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从瞌睡中转醒了过来。视线渐渐聚焦,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苏庭叶率先看到了苏青荷那张放大版的脸,条件反射地挺直了小身板。 紧接着视线下移,落在桌面上那张原本应是一团墨迹的白纸上…… 一瞬间,苏庭叶屏住了呼吸。 第10章 翠香囊 原本应是墨迹的地方,被勾勒出一只托着长羽的凤鸟,凤鸟周围驾着些许祥云,似遨游在霞光氤氲的九天之上,百鸟之王的富贵祥瑞之态毕现,而紧挨着凤鸟的空白部分,好似画着屋檐户牗的纹路,寓意着祥瑞临门、有凤来仪之意。 整个画面不足手掌心大,状似扇形,有墨迹的半边像是浮雕,空白的半边是镂雕,下方坠着珊瑚米珠串成的流苏穗,穗下系着翠坠角。 “阿姐,这是……香囊?”小包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 “没错。” 苏青荷微微一笑,为小包子的眼力和机智点了个赞。其实她一开始就想到了香囊,情人之间送信物,香囊和荷包绝对是出镜率最高且最具意义的。 但她不确定翡翠香囊在这个时代是不是独一无二,方才上街转了一圈,才注意到无论是妇人少女,还是贫民贵族,身上所配的香囊俱是刺绣的,只是布料有优有劣,绣工的精细度不同而已。 她所设计的这块翡翠香囊,是女人们颇为偏爱的扇形,像个袖珍的小盒子,可扣合,里面用来储存香料。香气会从镂雕的窗户格孔中溢出,配上那祥云瑞凤,以徐伯的雕工和那黄翡本身近似于鸡油黄的色泽,雕成后的成品只怕会比她纸上画的,还要灵动臻美三分。 苏青荷相信,哪怕是韩修白口中那位寻常物入不得眼的美人,也会为它折腰。 这翡翠香囊唯一的缺憾就是制作起来有些费玉料,中间掏空的那块料子算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但考虑到韩家二少的土豪属性,苏青荷完全把这点小不足给忽略掉了。 将那张图纸收起,夹进一旁的书页里,此时,院子里准时响起了徐婶招牌时的大嗓门:“开饭啦!” 众伙计纷纷方向手中的活计,净手进屋,围坐在圆桌旁准备大快朵颐。 苏青荷刚往碗里添了碗粥,就见曹掌柜远远地走了过来,边走边骂:“那姓卢的一家真不是东西!整天做些挖人墙角、偷鸡摸狗的勾当!也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积积德!早晚有天遭报应!” 苏青荷眨了眨眼,果然,曹掌柜知道了那翡翠花插的事,点翠楼做得那么招摇,曹掌柜要不知道,那才是稀奇事。 曹掌柜一屁股坐在条凳上,差点把条凳那头正吸溜着喝粥的苏青荷翘飞了出去, 曹掌柜丝毫未觉,伸手抓了只大白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齿不清地接着骂道:“不就有两个臭钱吗?还是靠卖女儿换来的,我呸!” 在兖州城呆了大半个月,有徐婶这个话篓子在,苏青荷别的没学到,这贵族名流之间的八卦倒听了不少。 那卢家原本只是个寻常的商贾人家,家主卢远舟年轻是个走石商人,慢慢的有了积蓄才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玉石店。 卢远舟之所以到现在这般能独揽兖州城明料加工生意的地步,全靠他生了一个花容月貌、倾国倾城的女儿。卢氏夫妇皆是貌不惊人,能生出这么个女儿,也只能说是天意。 其女在十岁时便美名远扬,被冠以兖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后来待其及笄,被当今圣上收入后宫,现居妃位。 有了一个当宠妃子当靠山,卢家的地位在兖州城顿时变得不一样了,先是卢家的长子被授了七品的官职,远调京都,卢家的性质一下从商家变为了官家,兖州城的贵族乃至知府衙门,都频频向其示好,卢家逐渐步入了上流贵族阶层,直到现在,占了坊市中心最好的一块地皮,开了兖州城最大的玉石店。 苏青荷初听这八卦时,心中只有一个感叹:原来这也是个看脸的时代啊!一介商家女入宫,凭借美貌和智慧,位及贵妃,简直是小说里才存在的励志情节啊! 曹掌柜依旧恨骂不止,嘴里的馒头屑四处喷,苏青荷默默地往外挪了挪位置,离他远了一点。 听闻曹掌柜的老婆,也就是他们老板娘,家规甚严,因此曹掌柜很少晚上留在店里吃饭。 这次曹掌柜真是气急了,又不敢回家对着老婆甩脸子,便在伙计们面前像是倒豆子一般,把这些日子受的闷气,狠狠地发泄了出来。 几个年轻伙计识相地没搭茬,低头默默扒饭。 酒足饭饱后,曹掌柜骂舒畅了,打着饱嗝问苏青荷:“韩家少爷的那块黄翡,你相得怎么样了?” 苏青荷帮着徐婶收拾碗筷,随口回道:“方有一点头绪,估摸着最快也要十日。” 曹掌柜起身,清清吃得有些油腻的嗓子:“你且慢慢相着,那韩二少也太强人所难了,要什么独一无二,我没敢应,他便直接去找了你,没想到你倒一口应承了下来。” 苏青荷作乖宝宝状点头,暗自庆幸曹掌柜一定还不知道她有五十两小费的事。 一般的相玉师相玉时间短则四五天,长则三个月半年都有,曹掌柜并未觉着苏青荷所说得十日有何不妥。 相玉其实是一件在翡翠上进行的创作,设计出的图案不仅要符合整块玉的质感纹理,最难得的是体现相玉师个人的思想感情,把他想表达的东西通过玉石传达给众人。 这时做出来的玉器,便不止被称为玉器,而是一件艺术品。 不过苏青荷还未达到这程度,她只是把她曾见过的玉器样式直接套用了过来,稀奇在创新、独一无二,成品与玉石的契合度并不高,比如那件翡翠香囊,用拳头大小的玻璃种黄翡,只做出一件空心的香囊,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而苏青荷对此表示很无辜,拳头大小的玉石,又要独一无二,又要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慕之情,她想到的便只有翠香囊了。 且为了变相告诉韩二少爷,她相这块玉是多么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也为了断绝他再来找自己相独一无二的玉,苏青荷硬是把那翡翠香囊的图样足足拖了二十日,才通过曹掌柜交给了韩修白。 听曹掌柜说,韩修白看了图样赞不绝口,让徐伯尽快雕琢好,届时他亲自来取。 直到斗石大会的前夕,那件翡翠凤鸟祥云的香囊才制作完毕,韩修白没有食言,取走翡翠香囊的同时,支走了曹掌柜,递给了她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 “明日的斗石大会,你可有兴趣去参加?” 看青荷无比小心地把银票折了对折,妥帖地放进怀中,韩修白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她最初来兖州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斗石大会,这两个月在琳琅轩做事,终究也是为了明日一睹。 “那你明日不如与我同去?若解出好的翡翠料子,也好让你替我掌掌眼。”韩修白一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想着韩家门路广,韩修白又酷爱翡翠,这斗石大会的事,他应该能知道不少,于是苏青荷点点头:“也好,我初到兖州城人生地不熟,还要靠韩少爷指点路子。” 韩修白一向对夸赞的话很受用,尤其是从苏青荷嘴里说出来‘指点’二字,韩修白嘴角都快翘上天了。 “术业有专攻,你相玉很有一套,但赌石这块,你还真得跟我学学。都说相玉师往往最不懂赌石,这话果真一点都不假。”韩修白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自得,想着那天自己求她相玉的模样,啧啧,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喜爱翡翠的人不赌石,赌石的人大都分两种,一是寻求刺激、爱好所致,比如他韩修白,二则是妄图一赌翻身,一夜暴富。 苏青荷应是属于那第二种人,韩修白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好奇,相玉师在大夏国的待遇是非常不错的,虽谈不上锦衣玉食,可也足够她一个姑娘家过上安逸的生活了,她为何还要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赌石? 苏青荷自然不知韩修白此时心中所想,只见他清俊的眉眼似是在审度自己,片刻后欣然起身,留下一句“明早在揽月楼见”便施施然离开了。 没想到这韩二少爷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上门来。 第11章 事端起 来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矮胖肥短的身材,黢黑粗糙的皮肤,嘴角左下方还有一颗痦子,吊角眼,塌方鼻,四阔嘴,一看面相,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妇人。 妇人身穿靛蓝色对襟绣花罩衣,是寻常的中档面料,身后跟着一个有些面黄肌瘦的小丫鬟。小丫鬟神情瑟缩,头垂得很低,显然很惧怕前头这位妇人。 果然,中年妇人一开口语气便不善,尖锐粗粝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敌意:“你是谁?怎么坐在这里?曹显德呢?” 苏青荷当即猜出了把她的身份,这和曹掌柜如出一辙的圆润身材,定是他的夫人曹氏。 苏青荷连忙起身答道:“掌柜方才有事出门去了,我是新来的相玉师。” “相玉师?呵,我看是专勾引男人的狐媚子吧!”曹氏凌厉的眼风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细腻的皮肤,乌黑而浓密的睫毛,透着属于少女的干净气息,每一处都让曹氏心里格外不舒服,满满的嫉恨从心里钻出。 “好你个曹显德,竟然背着我玩了一出金屋藏娇。”曹氏狠狠盯着苏青荷,眼中快要喷出火来,恨不得扑过去划花她的脸。 “老板娘,我看你是误会了。”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欲把话说清,又被曹氏出声喝断。 “这琳琅轩清一色的男人,你一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跑这儿来当相玉师,还说不是狐媚子?呸!真是没羞没臊!” 曹氏像是听不进半点解释,一门心思认准了苏青荷就是勾引曹显德连续几天晚归家的罪魁祸首。 这曹氏悍妇之名在外,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清荷尚未及笄,还有一幼弟同住在此,还请曹夫人不要侮我清誉。” “还未及笄的相玉师?这话是越说越圆不过来了,乡野丫头见过几块翡翠?别拿相玉当你勾引男人的挡箭牌了!” 曹氏冷哼一声,扭着肥胖的身材,走到苏青荷面前挑衅地笑:“就算你是新招来的相玉师,但你可要记住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娘,我要你现在就收拾包袱,滚!” 苏青荷闻声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转身,掀起帘子回屋。 徐景福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见苏青荷在收拾包袱,似是真的要走,连忙上前:“苏姑娘,你不会真的要走吧?” 苏青荷点点头,手下动作未停。小包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一向善于看人眼色,没有多问一句,默默地在一旁帮忙收拾被褥。 “你这是何苦呢?等掌柜回来,跟掌柜夫人解释清楚不就完了吗?何必要走呢…”徐景福有些急了,她一走,他可怎么向掌柜交待! “我本来也是准备要走的,不过提前两日罢了,这两个月来,多谢你们的照料了。” 苏青荷这句话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说,琳琅轩的伙计们都挺不错,平时很照顾她和小包子,突然一走,有些舍不得。 听苏青荷这么说,徐景福的眼眶都快红了。 以他一个旁观人的角度来看,苏青荷这两个月做得不比之前那位差,交过去的图纸从没被返工打回过,她空闲的时候,会帮他娘做饭烧菜,手艺出乎意料的好。有时也会和他爹讨论玉雕,连他老爹那样不苟言笑严肃的老头,都时常会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她做事极有耐心,可以坐在那儿教阿弟写上一天的字。她的脾气也极好,他们几个店铺伙计懒散惯了,有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几个大老爷们吃饭时好插科打诨的,她听着从没生过气红过脸。 徐景福打心眼儿里把她当做妹妹看,他嘴笨,此时急得抓耳挠腮,也找不出话来劝她。 “趁着你爹你娘还没回来,我得赶紧走了,不然怕是不好说了。” 徐婶上街去采购食材去了,徐伯和曹掌柜一道出得门,许是为了明天斗石大会而忙着奔波。 收拾好包袱,苏青荷带着小包子,没看坐在大厅喝茶的曹氏一眼,直接大步离去。 曹氏冷眼瞧着苏青荷姐弟俩人走出门,朝着她二人的背影啐了一口,撇嘴道:“惺惺作态。” 徐景福见此,强忍住没骂出口。 苏青荷走后没多久,曹掌柜回来了,一起的还有徐伯徐婶。 曹氏先是上来一通劈头盖脸把曹掌柜骂了一顿,被骂傻了的曹显德只抓住了一个重点:“苏青荷走了?” “你居然还惦记着那个小婊/子?”曹氏哇哇叫道,作势就要扑上去掐他。 曹掌柜急火攻心,一膀子把她甩开,吼道:“你这妒妇天天除了醋坛子还会干什么?你知道她这两个月给我赚了多少钱吗?她这一走,我上哪去找每月只要二两银子的相玉师!” 曹氏见曹掌柜那恼怒的样子真不像是心里有鬼装出来的,心下也有些懊恼方才的举动,但曹氏一向跋扈惯了,见丈夫在伙计面前这么不留情面地冲自己大喊大叫,心里冒出一股气,梗着脖子,嘴硬道:“一个月只要二两银子?肯定是别有用心!哪有正经人家的闺女跑玉石店当相玉师的!” 曹掌柜懒得再与她歪缠,挥挥手,让徐景福赶紧出门去寻苏青荷。 *** 日渐黄昏,红日伴着残霞悬在天边。 苏青荷牵着小包子穿梭在永安街的大道上,望着街边熙熙攘攘的人流,竟有一种初到兖州城的错觉。 因斗石大会临近,驿站马棚都要人满成灾,街道上随处可见停靠着的高大威仪的四轮马车,来往的行人们操着各种地方的口音,音调古怪,各不相同,聊起天来却十分融洽。 那些操着京味儿口音的富家公子们嘴里似乎都在谈论着一个内容:明日的斗石大会。 连问了三家客栈,俱是家家爆满,望着渐渐暗淡的天色,苏青荷不由得脚步加快,暗自着急起来。 走到坊市的最中心地带,几乎全是林立起的三层阁楼,苏青荷挨个问了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还余几件客房。 一问价钱,苏青荷心肝颤了颤,一晚上要二两银子!相当于她一个月的月钱! 见苏青荷愣在那儿,掌柜上下打量了她的衣物穿着,牛气哄哄地催促:“住不起就走开,今晚的客房有的是人抢,不信你出去逛一刻钟再回来看看,那时再多钱都没地住了!” 曹掌柜虽为人贪财吝啬,但在伙计的月钱上从不拖欠,前日,曹掌柜就已经把她这两月的月钱付给她了,加上韩阔少给的五十两赏钱,苏青荷身上共有五十六两银。 如果不是带着苏庭叶,苏青荷真想就在外面将就一夜算了。眼下明知被宰,只得老老实实的付钱。 这客栈的大厅内摆着数张八仙桌,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客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菜,吆五喝六的喧哗声很是吵闹。 突然间,一个身穿绛紫色长袍的干瘦男子从座位上站起,有些慌乱地摸着自己的腰部四周,口中碎碎念叨:“我的荷包呢?刚刚还在的!他奶奶的!老子的荷包叫人给偷了!” 本来喧闹的大厅,因为男子的这句叫骂,陡然安静下来,周围的人纷纷放下酒盏,好奇地看了过去。 那男子气势汹汹,狭长的眼睛扫了客栈一圈,结果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苏庭叶,厉声道:“说,是不是你这小兔崽子偷了我的荷包!” 苏庭叶毫无准备,被那男子扯了一个踉跄,衣领被那男子紧紧攥住,小包子顿时脸色有些泛红。 刚在柜台付完押金的苏青荷见状,迅速跑了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掰开了那男子的手腕,横在二人中间,把小包子牢牢挡在后面,警惕又愤怒的眼神盯着他:“你要对我弟弟干嘛?” 紫袍男子抬手指着她,哼道:“那小兔崽子是你弟弟?他偷了老子的荷包!让他赶快交出来,否则老子不客气了。” “有谁看见了是他偷的?你有证据吗?”苏青荷丝毫不惧,仰着脸直视他。 “当时就他离老子最近,除了他还有谁?”紫袍男子环顾一圈,咂嘴道:“况且这整个酒楼里,就数你俩的穿着打扮最粗劣,我就不信你俩能住的起这客栈!定是想趁人多来偷钱的!” 苏青荷气得不行,刚要和他辩驳,就见小包子突然绕过她,站在男子面前,认真说:“我没偷。” 苏青荷伸手搂住他,低下头轻声安慰:“阿姐相信你没偷东西,是他在污蔑人。” 苏庭叶从她的怀抱中挣脱,挺直了身子,睁大清澈的乌瞳望着那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没偷。” 小小的个头,说出的话还带着稚嫩的童音,倔强又清明的眼神,直叫苏青荷心底直泛酸。 有几个围观的客人都看不下去,纷纷出声指责那男子:“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何必为难他…” 紫袍男子面色更加阴沉,阴阳怪气道:“小孩子不知事,那定是你这做姐姐的教唆的喽!”狭长眼不怀好意地眯起,落在苏青荷身上,“到底偷没偷,让老子搜一搜便知…” 言罢,右脚上前一步,竟是一副要动手搜身的架势。 苏青荷面上出奇地淡定,心中却是怒火翻滚。 就因为她是个女子去相玉,就要被骂成狐媚子?就因她们贫民的装束,来高档的酒楼就要被污蔑成小偷? 莫名地穿到陌生的时代,没有一样熟悉的事物,面对清苦颠沛的生活以及抚养幼弟的重担,她从未有过怨言,一直都是平淡地去接受现实,并尽自己所能去改变它。 而今日接二连三地被恶意中伤,那些平时被深压在心底的情绪,对未来生活的无助、对父母亲人的思念、不甘、怨怼,通通在这一刻爆发了。 恃强凌弱,有钱便是大爷,是所有时代都通用的法则,苏青荷在此时彻底地认清了这个道理。 苏青荷冷眼瞧着紫袍男子靠近,在他的手快触碰到她的衣领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地抬腿踹向其裆部…… 第12章 初邂逅 在和丰客栈的一层,回廊的尽头处,挂着天字柒号门牌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男子坐着木制轮椅从房内而出,在他身后,有一位青色长衫娃娃脸的少年缓缓推着轮椅把手。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有着丝绸般的墨色长发,垂至腰间,两侧的碎发被松松地用一只玉钗挽在脑后。长眉入鬓,尾部微挑的丹凤眼,肤色有一种几乎病态的白。 玄衣男子始终垂着睫羽,像是睡着了般依靠在椅背上,眉心似有散不开的郁结,他的唇色极淡,此时微微抿着,弯成一条冷肃的弧度。 容书通过这一个小细节便知,他家少爷现在心情很不好。 连坐了十几日的马车,好不容易到了兖州城,却发现客栈家家爆满,最后只剩下这家店尚有空房,还是一间紧挨着大厅吵闹的下房。 以他家主子的性子,忍到现在还未发作,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距离大厅越来越近,喧哗声也越来越大,玄衣男子似听到了什么声音,突然蹙了眉头,微微偏过头来。容书立马会意,立刻屏息凝神,片刻后禀道:“是有人丢了荷包,和一个孩子起了争执。” 玄衣男子点点头:“走罢。” 容书在心中腹诽,少爷可真是擅长物尽其用啊,自己从小习武练出来的耳聪目明,被他理所当然地用来偷听墙角和传话筒,并且用得很顺手……这样大材小用真的好么! 容书心情复杂地推着轮椅往前走,走廊渐渐到尽头,二人看清了大厅中央的情形,且正好看见了苏庭叶一字一顿说“我没偷”的那一幕。 小男孩个头瘦瘦小小,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稚气,乌黑的瞳仁里好似隐埋着许多情绪,面对众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完全熟视无睹,像是一枝刚抽芽的小树苗,执拗而顽强地向上生长,傲然平静地面对即将从天而降的暴风云涌。 玄衣男子像是被男孩的表情刺了一下,微阖的双眼完全睁开,静静地看着男孩被身旁的少女搂住,男孩又挣脱出怀抱,倔强地朗声重复:“我没偷。” 被刻意尘封的记忆像是被打开了个小缺口,玄衣男子微变了脸色,一双眉眼阴郁地像黑夜里的冰河,修长的手指用力捏着轮椅把手,直到骨节有些泛白,才克制地一点点松开。 容书天生一颗爱凑热闹的心,完全被面前的八卦吸引,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反应。容书心下稀奇道,寻常孩童遇到这种事不是会手足无措到哭鼻子吗?这男孩竟然这般冷静自持,莫不是真是他偷的荷包? 接下来的进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那被偷了荷包的男人竟要上前对那少女动手动脚,容书这下看不下去了,未等少爷发话便抬脚准备上前制止,却未料那的少女一个侧踢,直直踢中男子裆下,那紫袍男子顿时冷汗如雨,痛苦地弓着身子差点趴到地上。 容书暗暗叫好,有种大快人心的兴奋感,以至于他家少爷扭头对他说话时,他一时未反应过来,呆呆地“啊?”了一声,待看到其阴沉地快滴出水来的脸色,容书飞也似的窜了出去。 “这位公子,你丢了多少银两?” 容书笑嘻嘻地拍了拍紫袍男子的肩膀,后者沉浸在快断子绝孙的痛苦中,完全直不起腰来,指着面无表情干站着的苏青荷,牙齿都在打颤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紫袍男子缓了半响,没搭理容书,一副要把苏青荷掐死的阴毒表情:“臭婊/子,你知道老子是谁吗?敢踹老子,老子让你……”边骂叫着边抬起右手,欲扇向苏青荷的脸颊。 挥下去的手腕在半空中被截下,容书一个闪身移到那男子面前,几乎和他面贴面,眨了眨眼:“我说,你丢了多少银两?” “三四两的碎银子,还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紫袍男子甩开他的手,咬着牙没好气道。 “哦,我家爷说,他替这位姑娘还了。”容书从袖中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紫袍男子面前,又和气道:“这事便了了,别再找这位姑娘的麻烦了。” 紫袍男子像看疯子一样瞪着他:“不可能!别多管闲事!你家爷算哪颗葱?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今天非得整死这个婊/子不可!” “你爹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家少爷的名字你肯定知道。”容书侧身在那男子耳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紫袍男子的表情从不屑一顾到不可置信,最后脸色彻底僵住,待容书走后,还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 紫袍男子缓过神来,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在瞟见那木制轮椅的边角时,浑身一颤,迅速地捡起那张被他打落在地上的银票,扭头便想走。 或许是觉着这么走了实在太丢人,于是经过苏青荷身旁时丢下了一句:“下次别让我见到你!” 眼神飘忽,声音带颤抖,毫无威胁力,说完紫袍男子一瘸一拐地匆匆开溜了。 苏青荷看着这一切有些莫名其妙,那个娃娃脸的青衣少年是谁?为什么要帮她?看那紫袍男人的反应,这少年口中的少爷应该来头很大? 苏青荷伸长脖子抬眼望去,只见那青衣少年面前坐着一个玄色锦袍的男子,在看清那男子的容貌时,苏青荷有一瞬间的恍惚。 玉雕般精致的五官,泼墨一泻而下的长发,深邃的眉框下,一双沉寂的凤目像湖底的黑曜石一般,波光粼粼。酒楼大厅悬挂的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有一种不真切的美感,像是被精心雕琢成的瓷人儿,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就有一种让人无法挪开眼的强大气场。 墨发,玄衣,冰肤,玉骨,宛如从泼墨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人物,清凛脱俗,与这酒楼里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青荷那一刻才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眉眼如画。 玄衣男子好似感受到了她探究的目光,也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苏青荷陡然间后背一凉。 那男人的目光太过冰冷怪异,像吸人的黑洞,她竟从那一个空洞幽暗的眼神中感受到了敌意、防备、排斥、漠然等多种情绪,不管是哪一种,都让苏青荷感到十分不舒服,如同置身于黑夜里没有星火的冰河,一股沁人的寒意游向四肢百骸。 玄衣男子收回眼神,嘴唇翕动,像是说了什么,青衣少年推着他转头往回走。 苏青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男子身下坐着的竟不是条凳,而是轮椅,暗暗责怪自己方才一直失礼地盯着人家看,定是叫人反感了。 “等等…” 苏青荷连忙追了过去,诚恳地说道:“多谢公子解围,可否能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或是打个欠条,改日我好归还银两…” 若是几文钱,道声谢倒也罢了,那可是一百两的银票啊,这少爷看样子是富贵人家,但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苏青荷自觉受不下那么大的人情,心理上着实过不去。 更为巧合的是,那紫衣男子丢的钱正好是苏青荷身上所有的银两,若被他强行搜身,那真是百口莫辩。 今日没有这玄衣男子出言相救,少不得会闹出事端,照那紫衣男子的架势,自己少不了会挨一顿揍。她今后若一直穷苦潦倒就算了,可若有了钱,定要归还这一百两银子。 玄衣男子恍若未闻,睫羽低垂,似是在想心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倒是一旁娃娃脸的少年不忍见她尴尬,笑着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举手之劳而已,我家少爷有些倦了,正欲回房休息,还请姑娘自便吧。” 说完便径直走远,到走廊尽头的房间,把门轻轻合上了。 能在坊市中心开客栈的掌柜都精明得很,在紫袍男子闹事时,便悄悄躲到了酒架后面,此时见事件平息了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出来,叫小二领苏青荷姐弟去他们的房间。 此时住客栈的人多半是明日要去参加斗石大会的,斗石大会的场地仅限在坊市,范围也并不大,或许之后还会与那男子再见面,届时再打听清楚他的身份也不迟。 苏青荷如是想着,便和苏庭叶跟着小二上了二楼的房间。 若把驿站里木屋比作是大通铺,刚到兖州城住的小客栈是快捷宾馆,那么这和丰客栈就是毫无疑问的五星级大酒店了。 精致的雕螭龙绿石插屏将房间分割成了两个部分,香案、条几、榻椅、月牙桌、立柜,一应俱全,最里边摆着黄花梨雕瑞兽的架子床,旁边挂着藕荷色细纱幔帐。 插屏后面是供洗浴的大木桶,木桶旁的小香案上燃着驱蚊的艾叶,淡淡的中药香味钻入鼻底,让人浑身舒泰轻快了不少。 经方才那场变故,小包子虽然面上不显,但苏青荷还是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低落。 随后,小二送来客栈赠送的膳食,一碟白灼芥兰,清炒藕荷,一小碟豆面饽饽。虽都是素食,但味道极好,尤其是荷藕,鲜脆甘甜,应是才从河塘里摘来的新鲜莲藕。 吃饭时,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方才的事,直到入睡前,苏青荷吹灭灯盏钻进被窝,听到身侧传来小包子闷闷的一声:“阿姐。” “怎么了?”苏青荷微偏过头。 顿了好一会,苏庭叶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瞳孔在黑暗中点点发亮:“我会努力变强大,不会再让阿姐受委屈受欺负。” 苏青荷没想到他的心情低落是因为觉着自己受了委屈,心下顿时滑过一阵暖流,那温暖到快融化了心的感觉,比切涨了一块稀世翡翠还要满足。 平日里多说一句话都欠奉的小闷油瓶,居然会说出这么熨帖暖人的话,苏青荷简直得意地尾巴快要翘起来。 “嗯,阿姐等着那一天,现在就让阿姐好好照顾你,”侧过身给他掖好背角,板着脸严肃道:“晚上不许踢被子!” 随后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却悄悄弯了唇角。 *** 第二日卯时,梆子刚响了一声,便闻屋外已是人声沸响,来回走动上下楼的脚步声如春日响雷一般,轰隆隆地扰人清梦。 苏青荷不满地在床上辗转赖着床,见小包子都坐起身来,才合衣起身。 虽然这客栈是苏青荷到这个世界以来,睡过得最柔软舒适的架子床了,但楼下那帮兴致高昂的公子哥们,竟然整夜灯火不熄,喝酒划拳的吆喝声整夜就没断过。 她二人晚上睡得极不安稳,苏青荷忍不住腹诽,在古代哪怕再高档的客栈,隔音效果就是差! 出了昨日那么一档子事,苏青荷怕客栈不安全,想带小包子一起去赴韩修白的约,但见小包子睡眼惺忪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披衣下楼,来到柜台前,问客栈掌柜借了纸墨,顺便打听了下昨日那轮椅男子的消息。 掌柜只道那二人似是从京城来,今天一早已经退房离开,苏青荷微皱了皱眉,道了声谢,蹭蹭又上了楼。 小包子本不是贪玩的性子,表示对斗石大会半分兴趣也无,且客栈内人已空了大半,于是,苏青荷便叮嘱他呆在屋内练字不要出门,最后拜托了小二几句,这才整衣出门。 一出客栈,苏青荷便嗅到了兖州城和往常与众不同的气氛,平时街边的茶水铺、点心摊子如今全然变成了贩卖玉石料的小摊。 各色形状的石块堆叠,黑的、灰的、青的、黄的,铺散在街道两旁,远远望去,煞是壮观,俨然将兖州城装点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玉石之城。 和风客栈和揽月楼都是在坊市的最中心地带,一路走过去,苏青荷被那熙攘的人潮挤得七荤八素,鞋面上也被踩上了好几块黑印。 万分艰难地随着人流走近揽月楼,苏青荷抬头一搭眼便看见了韩修白坐在三楼的窗边,摇着折扇笑吟吟地看她的狼狈样子,唇角上扬,显然心情很愉快。 第13章 漱玉坊 揽月楼是开了五十年的老店,也是韩家标志性的产业,占据了整个坊市中心最好的地势,坐于三层阁楼之上,可将北面的坊市风景一览无余。 跨进门内,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们在吃早食,人虽很多,却不似寻常酒楼那般喧哗吵闹,只闻得伙计们行色匆匆的脚步声及公子哥们推杯换盏的轻响。苏青荷略感稀奇,没多做停留,径直上了二楼。 二楼的装潢布置更雅致精美了许多,且用数面檀木四扇屏风隔开,分成了一个个小包间,透过屏风间隙,隐约可见有几位容貌清丽的侍女袖手立在八仙桌旁,侯着几位公子哥饮茶对酒。 上了三楼,只见地上铺的是从西越国进贡来的羊绒毯,正对着楼梯的条案上供着两尺多高纯金打造的财神爷,燃着两簇皇家专贡的龙脑香,墙上挂着的书画也皆出自名家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哪家文人的书房。 韩修白懒散地依靠在窗边的圈椅上,听到她的脚步声,目光从窗外移过来,含笑道:“苏姑娘,来得挺早。” 苏青荷见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窗外的人海,好像在欣赏美景,想起他方才揶揄的笑,忍不住凉凉道:“韩公子真是有闲情逸趣,还在这赏景喝茶,不怕好石料都让人给挑走了?” “不急,斗石大会足有三天的时间,现在还为时尚早,待那些外行人把砖头料都挑走了,我们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韩修白勾唇大笑,唤来楼梯口处侯着的小厮,吩咐了几句,偏头又对苏青荷道:“我还有几位老朋友未到,俱是酷爱翡翠之人,尤其是昨日在我那见了那件翡翠花插,对你很感兴趣,正巧借此机会,介绍给你认识。” 苏青荷眨眨眼,介绍朋友给她认识,他莫不是想替她招揽几个大主顾?正准备开口告诉他,自己已离开琳琅轩不再做相玉师一事,只见他盯着窗外,眼神暮地发亮,语气透着喜悦:“来了。” 传来脚步声,苏青荷扭头望去,只见楼梯口处并肩走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袭窄袖束腰的短袍,小麦色的皮肤,英气俊朗,他身旁的女子桃腮杏脸,身材娇小,但那一对剑眉平添了几分飒爽,细细看来,二人的五官竟有七八分相似。 二人身后紧跟着一位身穿绀色云纹锦衣,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玉冠中,面容温和,眸若璨星,唇若暖玉,让人有一种他时时刻刻都在浅笑的错觉。 “修白,想不到你这酒楼竟比茶寮还要风雅,这情调真不比京城广聚楼差。”绀衣男子看样子和韩修白很熟稔,上来便打趣道。 “那是自然,”韩修白笑应,眼神却不住地往他后面瞟,状似不经意地问:“映岚呢?” “就会惦记你的云大美人!”娇小女子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并没有狎昵的意味,大大咧咧地坐在韩修白身旁的空椅上,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道:“人家早就和薛家那小子去玉石一条街了,就你还在这傻等着。” 韩修白的眼神黯了黯,俊秀的脸白了一度,绀衣男子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看向苏青荷问:“这位便是那位相出翡翠花插的相玉师?” 韩修白抑住失望之色,恢复了往日风度,一一给在场的人作了介绍。 绀衣男子名为殷守,经营着目前荆州规模最大的钱庄,同时也做布料和瓷器生意,其父在朝担任户部侍郎一职,负责宫中布料织造的采办,俗称皇商。 那面容相似的男女是一对兄妹,哥哥叫古意,妹妹叫古韵,是梁州城首屈一指的富商,是做玉石生意,与韩修白是故交。 与卢家以走石商人起家不同,古家是货真价实的经商世族,其名下拥有两处矿点,梁州城内流出的玉石原料近半都是出自古家的矿脉。 “你看着不过和我一般年纪,竟然会相玉那种老古董们会才耐着性子学的玩意?” 古家家大业大,供着不少有名的相玉师和雕玉师,但一个个都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了,且都高傲得不得了,哪里见过像她这般水灵灵的姑娘家。 古韵看苏青荷的眼神是好奇大过惊讶,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说了出来,结果被身旁的兄长狠敲一个暴栗:“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不指望你能学会相玉,跟着沈师傅那么些年,结果连芋头梗都分辨不出来,这次斗石大会带你过来,就是让你涨涨见识,别再说如此让人取笑的话了!” 古韵揉了揉额头,气呼呼地冲自家哥哥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囔道:“学不会,说说还不行嘛…” 苏青荷则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相玉讲究缘分,我只是好运罢了,韩二少的那块翡翠恰巧被我撞见了,若换了别的翡翠,指不定会相成什么样。” 古意古韵俩兄妹紧挨着韩修白坐,殷守便在苏青荷旁边坐下了,状似随意地问:“我方才路过时就看见,点翠楼里上了翡翠花插的新品,苏姑娘莫不是在卢家做事?” 苏青荷摇摇头,直说道:“原是在琳琅轩,不过我昨日就搬了出来,暂时在客栈落脚。” 韩修白愣了一愣,脱口问:“怎么突然搬出来了?难不成是曹显德难为你?” 作为琳琅轩的老主顾,他自然知道曹掌柜是个什么鸡毛脾性,为人抠搜不说,什么事都让徐景福那半大小子跑上跑下的,端得一副甩手掌柜的大架子,却没有做清闲掌柜的命,把原本生意还算红火的琳琅轩折腾的一天不如一天。 可明知苏青荷替他连相两块玉,深得他的意,在这个节骨眼上辞退了她,不是打他的脸面吗? 这可真是冤枉曹掌柜了,苏青荷连连摇头:“跟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意思。” 韩修白见她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抿了抿唇,忽又展颜笑道:“也好,在琳琅轩那小地方呆着也没什么出路,不如跟着古家做事,保你吃香喝辣不用愁。” 古韵杏眼滴溜一转,极快地接了话茬:“是啊,苏姑娘不如跟我们回梁州吧,那里才是真正的翡翠之城!” 在大夏国,相玉师是可遇不可求的稀缺人才,连不怎插手家中明料加工事务的古意,也附和起妹妹,冲她抛出了橄榄枝:“苏姑娘若有意,即日我便可安排人送你去梁州,衣食住行全为你打点妥当,绝对比在琳琅轩的报酬要多得多。” 苏青荷暂时没有离开兖州城的打算,见古家兄妹都是豁达的人,于是笑着婉拒:“哪有说走就走的,容我思量几日,待斗石大会后再说吧。” 这时有几名侍者鱼贯而入,端来了色香俱全的点心粥食,古家兄妹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饭桌上,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家常,比往日多吃了几块压饿的糕点,这挑选石料实在是个累人又费时间的事,中午怕是没有时间吃饭了,直看到日落黄昏也说不定。 一行五人吃饱喝足,才不紧不慢地出门,朝玉石一条街的方向走去。 此时街道两旁有不少行脚商人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马车已经被禁行,却仍改变不了人满为患的现状。 说好听点是摊位,其实就是拿一块破布垫在下面,上面摆着几块石头,小贩们席地而坐,操着大嗓门吆喝着。 “从梁州小望山刚运来的新鲜料!正宗黑乌沙!” “瞧一瞧看一看!尧沙江产出的老坑种,总共就一车货,先到先得!“ “开窗料,蒙头料,各种料子赔本卖!” 吆喝声一个盖过一头,像较劲似的,仿若音调拔高一分,就会多一个客人光顾。 那些良莠不齐的石料,苏青荷扫了一眼就失了兴趣,连上前用异能探查一番的冲动也打消了。 平时扔街上也没人捡的砖头料,也被黑心商贩拿来鱼目混珠地充数。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这要放在现代缅甸,都是拿来铺地修墙的! 也有不少解开的明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只有一丝雾蒙蒙的绿。饶是这样的白底青,还有不少路人驻足,围着挑拣。 “苏姑娘对这些石料感兴趣?”殷守注意到苏青荷一直在往两边的摊位看,不由得摇头轻笑:“还是到了玉石街再挑吧,这里都是坑人得多。” 此时已远远能看到玉石街的门头了,一众官兵围成了一堵人墙,维持着秩序。进了门头,才算是斗石大会规定的范畴,里面的摊位店面里所卖的玉石料皆有编号,所有编号皆被登记在册,包括玉石的重量、皮色、产出地等基本信息。 有编号的玉石才能参与大会最后的斗石环节,并且都由官府经过手,哪块石料是哪家店的货,记载得很详细,不会出现掏心注色、假皮无门子等恶心人又低劣的造假手段。 这些小摊上的石料虽便宜些,但质量很难说,也就是骗骗来凑热闹的外行人。 苏青荷没多解释,笑眯眯地点头应是。 殷守没有再接话,仿若被这人潮挤得不耐烦了,嘴角的微笑也淡淡的。 *** 走过汉白玉砖垒成的高大门头,人群变得稀少了些,视野开阔了许多,各个店铺的轮廓渐渐明朗起来。 阔少韩修白似抱着扫荡一条街的兴头,大袖一挥,直接拐进了左手边第一家玉石店,古家兄妹和殷守跟着走了进去。 苏青荷抬头望了望店铺的牌匾,上书“漱玉坊”三字。 心道这店名怎么那么熟悉,待看到忙着招呼客人、笑得一脸算计的老头,苏青荷堪堪回过味来,这不是给琳琅轩贡献了一大块水沫子的傅同祯么! 第14章 云映岚 檀木制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翡翠毛料,店内还有三位穿着不俗的公子哥,掌柜傅同祯正陪着笑脸向他们推销。 见韩修白几人跨门进来,傅同祯做出夸张的惊讶状,笑得眼角的褶子更深了几分:“唷,韩公子,稀客啊!您来的可正巧,我这三大箱从小梁山运来的毛料刚开箱,这几位爷正挑着,韩公子要不也来挑块中意的?” 目光扫过韩修白身旁的古家兄妹和殷守,注意到其穿着气宇俱是不凡,看样子很面生,暗道韩二少交友无白丁赤农,这几人定是从外地特地赶来的,背景不是权贵就是世族,思至此,傅同祯嘴边的笑意更浓。 再往几人身后看去,目光落到苏青荷身上时,傅同祯的脸色变了一变。 苏青荷倒是神态自若,一点儿没尴尬地直视回去。韩修白几人没注意到傅掌柜的神色,朝那三大木箱子走去。 只见那半人高的木箱里,装的全是乌黑漆亮的黑沙皮,每块大小都差不多,□□公斤左右,皮壳光滑油亮,像一颗颗黢黑的鸵鸟蛋,上等的货色。 殷守看着那箱原石皱了眉头,作为一个商人,他喜欢低风险的交易,这种看不见内容、侧重运气的全赌料,他是不会去碰的。 于是自顾自地走到半赌明料的区域,挑拣了一块露了一小块翠肉的毛料细细看了起来。 古家兄妹袖手站在原地,也没有上前去碰。 黑乌沙因表面有一层黑黑的绿泥石等粘土物质掩盖,是所有石料中风险最大的,在赌石界有“十赌九垮”的美誉,小梁山虽是产黑乌沙的矿场里质量上乘的老坑矿,但没有几分眼力和经验的玩家,都不敢轻易试水。 唯有韩修白眼神炯炯发亮,透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俯下身子,开始细细挑拣。 博古架上摆着的多半是擦开的半赌毛料,架子的下方和墙根处整齐地堆叠着两排大小不一的全赌毛料,白盐沙、黄沙皮、老象皮、铁锈皮等,不胜枚举。 面对如此多的翡翠毛料,苏青荷感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恍如隔世。 手掌轻轻地抚上一块白盐沙的毛料,石料内放大数倍的镜像展现在眼前,随着手指停留在石块上的时间愈长,镜像不断向前延伸,直到把整块毛料一览无余。 苏青荷蹲在门口的墙根处,一块块地按顺序用异能探查。 一个,两个,三个……一连摸了二十几块,俱是白花花的垮料。 苏青荷轻吐了口气,站起身,欲从身后那面墙根再挨个摸过去,只见韩修白已经挑好了一块二十公斤左右的黑乌沙,让店内的伙计搬到解石机前,他则和傅同祯询问着价钱。 “八十两。”傅同祯赔笑归赔笑,价钱倒一分也没少要。 苏青荷借着伙计搬石头路过她的间隙,趁手虚扶摸了一把,然而仅仅是那一秒,通过指尖传达到她脑海中的画面,也足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上前拦住了韩修白正欲掏银票的手,沉声道:“韩公子考虑清楚了?我看那石料雾色很重,怕是会……” 韩修白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笑:“正是赌那一片雾,苏姑娘,你初入门道恐怕不知,这黑雾往往伴着高翠,这块料,我很看好。” 言罢,直接递给了傅同祯一张五十两和三张十两的银票,傅同祯接过纳入袖中,皮笑肉不笑地眯眼,看向苏青荷:“还是韩公子有眼光,这新手入行,多看少言,万一一个嘴快,暴露了自己见识短浅,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 苏青荷有些无可奈何,抿了抿唇,没再答话。 眼看着那俩伙计把石料架上了解石机,望向无比淡定自若韩修白,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八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也是小钱,算买个教训,挫挫他的傲气也好,省得以后再栽在着黑乌沙上面。 韩家虽家大业大,但照韩修白这么败坏法,迟早也有掏空的一天。 赌雾,有些玩家确实喜欢根据雾色来判断毛料,白雾为上等,黑雾为下等,有白雾的毛料可遇不可求,而黑雾,虽有一定风险,但不少商人遇到还是会去赌上一赌。 老种的高翠由于密度大,黑雾很难吃进去,所以有黑雾出高翠的说法,然而谁能知道,这乌黑的皮壳下有没有翡翠,那翡翠是种老种嫩,黑雾会渗进去几分? 古家兄妹和殷守,以及店里其他几个客人都围到解石机前,等着看解石,苏青荷则走到另一面墙的墙根继续挑石料。 又是连翻了十几块石料,皆是白花花的芋头梗,苏青荷有些泄气,心道这漱玉坊的石料真是从小梁山运来的么,怎么出翠率这么低呢。 正想着,右手随意放在一块有百余公斤的大块头上,忽然间,脑海中闪现出如汪洋冰河一般的景象,让苏青荷精神一震。 冰种的飘绿翡翠!这么大块头毛料下翡翠竟然占了一大半,老种水头足钢味浓,上面零星缀着几点绿,那绿也是喜人的艳水绿,不含邪色,就像清澈见底的河流中飘着几片嫩绿的叶子,实在是漂亮极了。 苏青荷收回手,仔细打量起这毛料的表面,很寻常的黄沙皮,没有莽带没有松花,就像歪脖子松树下一块供行人们休憩的歇脚石,荒郊野外随处可见这样的破山石。 件头在店里算是大的一类,表现比旁边的两块石料都差了许多,苏青荷心里明白,若不是有异能,她绝不会看这石头一眼。 这便是赌石吸引人的魅力之处,哪怕是钻营几十年的老玩家,也抵不过这运气二字。而那看不见摸不着、被人们趋之若鹜祈求上天施舍的气运,在苏青荷曼若青葱的十指下,已是空物。 苏青荷想过去找傅同祯询问这石料的价钱,忽闻解石机旁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嘘声。 苏青荷走近,只见那被切成两半的毛料里是满满的翠,应该是糯化种,只不过那翡翠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黑藓,乍一看,密密麻麻的,直叫人心里发颤。 “这么好的料子,可惜了…” 围观的人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韩修白的眼神有些发沉,盯着那片黑藓,默然无语。 他有预料到可能会出现黑藓,但没想到数量会那么多,像是无数只黑蚂蚁,将整块翡翠都啃食吞没,连扣个戒面都费劲,诚然是一块垮了的废料。 “真叫你说中了,这黑雾一吃到底,是我看走眼了…”韩修白见苏青荷走过来,有些勉强地笑。 “这黑乌沙十赌九垮,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万事开头难,好料子还在后头。”苏青荷温声道,古意古韵和殷守也都纷纷出声劝解,韩修白到底是个要面子的,扬扬眉,又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二世祖作态: “一个个都瞧我做什么?本公子八十两银子输不起?你们都有看中的了没?看不中就去下一家,别耽误时间!” 苏青荷刚想开口问傅掌柜那黄沙皮的价钱,只见韩修白陡然失了气魄,定在原地,嗓音带着惊喜:“映岚?” 苏青荷偏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烟罗水纹长裙的女子袅袅踏门而入,身姿绰约,走路的姿势极为端庄,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被丈量过,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而有规律的起伏摆动,让人遐想翩翩。 女子五官柔婉,但嘴角那抹似是而非的笑容,以及那身冰蓝色长裙,衬出几分雪巅岭花的清冷气质,身上的环佩叮咚作响,苏青荷无意间瞧见她腰间挂着的一物,乃是她相出的那件镂雕翡翠香囊。 苏青荷对这女子的身份有了大概的猜测,应是韩修白正在追求的姑娘。 然而,让苏青荷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韩修白,同行的其他人仿若对款款而来的女子并不热情,空气中弥漫着怪异的氛围。 古意转过身,当做没看见,继续挑石料,古韵冷冷地哼了一声,也未再去看她,殷守依旧挂着招牌式的微笑,见那女子走近,眼中闪过不明的光亮,笑意加深了几分。 第15章 添彩头 娉婷走来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冠玉的年轻男子,那男子棱角分明,古铜色的皮肤,衬得英气勃勃。 韩修白看向那男子的目光闪动,乍见云映岚而腾起的小火苗像被冷水浇得一干二净,嘴角含着客气的笑,拱手道:“薛兄。” 年轻男子笑着回礼,笑容同样意味深长。 在场的人似乎都认识,唯有苏青荷孑然站在一旁,古韵注意到,于是附耳过来轻声解释:“那女子是京城大理寺少卿之女,云映岚,那黑煤炭是青州薛家公子,薛琏。” 薛琏似乎听见了古韵的低语,偏过头来,爽朗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古韵无比嫌弃地翻了个大白眼,走到古意身边,帮着挑石头去了。 像苏青荷这般两耳不闻八卦事的,也听说过青州薛家的名头。薛家家主薛定山是赌石界的传奇人物,其眼光的狠辣独到在界内无人不知,自他掌家以来,把原本没落的薛家打理得蒸蒸日上,如今在赌石界有着不可撼动的泰山地位。 在赌石界摸打滚爬几十年,还依旧屹立不倒的人,已足够让人尊敬了,据说薛定山还是这次大会斗石环节的评委,应该是无数人想要搭关系、正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他儿子这么不受人待见呢? “修白,这位是……” 云映岚俨然注意到面生的苏青荷,齐胸的棉料襦裙,随意拢起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钗环,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接触到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语气不由得带着一层疏离和居高临下。 “她是上次我提起过的相玉师。” “哦,原来是苏姑娘。”云映岚轻点了点头,依旧保持着不咸不淡地疏离。 苏青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云映岚腰间的翡翠香囊上了,心道翡翠配美人果然不错,尤其是香囊钗环这些饰品,只有在佩戴时才发挥出其全部的魅力。耀眼的黄翡点缀着着冰蓝的千水裙裾,是一道出其不意的点睛之笔,让她整个人都灵动了三分。 心下想着,嘴里也就说了出来:“这翠香囊果然很配云姑娘,这也不枉费韩公子的一番心意了。” 没想到她这话音一落,几人间的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云映岚有些慌乱地去看薛琏的脸色,薛琏微抿着唇,刚毅的下巴像一道紧绷的弧线,古意和古韵露出了“原来是此”的表情。 云映岚看着苏青荷眼中闪过一丝羞恼,余光瞟见薛琏若有所思的神情,咬牙取下腰间坠着的翠香囊,递给韩修白。 “原来这香囊是韩公子送的啊,送来这物的下人只道是故人相送,我看着稀奇,便留下了。如今物归原主,省得遭人非议。” 韩修白愣了半天,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记得在香囊里塞了纸条的啊,她若开盒放香料进去,怎么会没发现? 最后那句明显欲撇清关系的话,像是冰锥一般刺耳,韩修白嘴边凝出一抹苦笑,低声道:“是我欠考虑,映岚…云姑娘,别放在心上。” 云映岚没回应,转过身,只深深地瞥了苏青荷一眼。 苏青荷见状也懵了,云映岚不知是韩修白送的香囊?不对啊,看云映岚的表情倒像是早就知道,莫非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收下香囊? 苏青荷默默扶额,回想起方才云映岚恼恨的眼神,得了,她这一张嘴啊,好心办坏事,这刚一见面就把人给得罪上了… 古韵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用肘部轻碰了碰苏青荷,眨眼道:“原来那翠香囊是你相的啊,改日给我也相一件呗,”稍顿了顿,语气又添了一分幸灾乐祸,“好久没见云映岚这么吃瘪过了,昨日就见她戴着那香囊招摇过市,问她从哪儿得来,她俱是闭口不谈,没想到又是那缺心眼的韩二少送的…” 云映岚见古韵眉飞色舞地同苏青荷咬耳朵,面色更寒了几分,相玉师是个什么身份?说到底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贱民,给几分颜面就想顺杆爬,看样子古家丫头和她是沆瀣一气,专门拆她的台? 这时,隔壁玉石店的崔掌柜跨门而入,扯嗓门喊道:“傅老板,可否借你们店里的解石机一用?我那店里人实在是多,这两位祖宗等不及,真是麻烦了…” 都是街坊邻居,当着客人面,傅同祯不好出言拒绝,于是佯装大度地摆摆手:“都是邻里街坊,什么麻不麻烦的,直接把料子抬进来罢。” 两个打着赤膊的壮汉抬着一块足有四百多斤的毛料进来,直接架在了解石机上,众人都围上前去看。 表皮粗糙,呈灰白色,像起皱了一般,因此被称作老象皮,这种石料看似无沙,摸着糙手,多有冰种、玻璃种翡翠产出。 在石料的上方开了巴掌心大的窗口,露出喜人的翠肉,肉质细腻,阳光下看那水头及透明度,是冰种无疑,且达到了高冰的范畴。 只不过那翠肉上爬了一层绺纹,没有大的裂,仅是小小的白色绺纹,像是罩了一层蛛网。 从一开始就置身事外,抱胸看戏的殷守,此时突然开口问:“不知这块石料,薛兄多少入得手?” “这石料是我和云姑娘合买的,三千五百两。”薛琏语气淡淡,仿若几千两银子在他口中不值一提。 壮汉抬着石料进门,引来了不少好事者围观,其中也不乏认识薛琏的,纷纷抻出大拇指,自愧不如地赞道:“薛公子真有魄力啊!” 赌石的赌点无外乎赌种水、赌色、赌绺裂等几个方面,赌种水颜色,如果赌输了也未必血本无归。但若赌输绺裂,即便有色有种,其价格也会一路下跌甚至不名一文,所以赌绺裂是赌石最致命的一个环节。 明料和全赌料的价格完全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尤其是这么通透的冰种,虽上面有绺裂让价格打了折扣,但如今市面上一个高冰等级的镯子足可卖到上百两银子,若那绺裂没吃进里面去,按那毛料的体积,利润翻十倍都不止了,也难怪他二人会动心。 苏青荷虽有异能傍身,但前世在赌石界混迹了十几年,也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赌石法则,其中就有一条:宁赌色不赌裂,宁赌大裂不赌小绺。 那些白色的小绺虽不起眼,但是会吃人的。 苏青荷暗自摇了摇头,欲提步走开,云映岚见此,盈盈一笑,带着稍纵即逝的不屑:“苏姑娘莫非看不中这块料?” “云姑娘和薛公子见识卓人,青荷才初涉赌石不久,怎敢妄自非议。”苏青荷安之若素地解释。 云映岚感觉像打在了棉花上,软塌塌地甚是无趣,于是不再搭理,转过身来看师傅解石。 脚踏板带动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配着金刚砂摩挲毛料外壳的细碎声,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解石机架上那块价值千两的毛料上面。 苏青荷默默走到傅掌柜身旁,开口询问之前看上的那块黄沙皮的价钱。 琳琅轩被点翠楼偷师翡翠花插的事,傅同祯略有耳闻,但不知韩修白和苏青荷的关系竟这样好了,竟结伴同行挑石,摸不清他二人的关系,傅同祯对苏青荷的语气还算平和:“一百两。” 苏青荷挑了挑眉,伸出五个手指:“五十。” 傅同祯瞪眼,连两撇花白了的小胡子都翘了起来,正欲开口讥讽,站在傅同祯的右手边的韩修白,循声望了过来:“你要买石料?” 苏青荷点点头,那块黄沙皮虽说个头大,有一百多斤,但其表现实在是差,五十两银子一点也不亏,且这已经是她的所有家当了。 傅同祯忍了忍,道:“七十,不能再低了!” 苏青荷仍眯眼晃了晃五根手指。 傅同祯回头又看了眼那块黄沙皮,像是进货时走石商送的几块搭头,放在店里也是占用空间,不如卖给这个不识货的,于是甩出两个字:“掏钱!” 苏青荷连忙把五十两银票递给他,傅同祯接过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厮麻利地去把那块黄沙皮搬了过来。 韩修白蹲下身来,翻看了两眼,皱眉道:“怎么挑了这么一块,九成九是块芋头梗。苏青荷你可比我还阔啊,花五十两买块垮石解着玩?”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我也是觉着会出绿,才买下的。” 解石前最忌讳说“垮”这个字,换成别人只怕早翻脸了,苏青荷早已知结果,对此倒不在意。 古意、古韵、殷守皆围过来看这块黄沙皮,结论出奇地一致:她一定是脑子进水了,花五十两买这么一件玩意。 云映岚那边解石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那块石料个头大,估计还得解上一刻钟才能见分晓,云映岚、薛琏见苏青荷几人聚在一块,也好奇地走了过来,在看到她脚边的黄沙皮时,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见苏青荷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云映岚掩唇轻笑:“苏姑娘好像对自己的石料很有信心?” 不等苏青荷回答,只听她继续道:“今日能一起解石也算缘分,我们添个彩头如何?” 第16章 美人沟 添彩头,是指在解石前朋友之间的小赌注,多数是赌会不会出绿、什么水种等,若赢了,主人自是喜上加喜,所以又叫彩头。 “赌什么?”苏青荷问。 云映岚眼波流转,盈盈一笑:“就赌解出来的翡翠价值,如何?” 这种赌法也不少见,但是细细一品,却十分微妙。 苏青荷的黄沙皮还不足那块老象皮的三分之一大,这概率便少了三分之二,且那老象皮又是开了窗的明料,这概率无形间更是不知拉高了多少倍。 价值五十两和三千五百两毛料的比拼,结果似乎显而易见,哪怕两块都切垮了,单是老象皮表面露出的那块翠肉,也足够赢彩头了。 围观的众人都是赌石爱好者,各个心知肚明,一时间窃语纷纷。 “你赢了我添一千两的彩头,我若赢了,你只消出一百两,权当摆了桌宴请我们几人喝茶了,这样可好?” 云映岚略微拔高却依旧婉转的嗓音,成功地盖过了众人的私语,短暂的宁静后,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叹服:“云姑娘真是厚道…”、“这样便公平了…” 苏青荷在一旁默默无语,用彩头数额的大小来弥补输赢的概率,这概念偷换得也太没水准了吧? 哪怕彩头加到一万两,她输一百两的概率还是那么大啊。 似乎唯有殷守看破了云映岚使的小花样,闷闷地发出一声低笑。苏青荷瞥了后者一眼,后者丝毫笑意不减,十足十的看好戏的姿态,眼神清亮。 云映岚见她迟迟不语,眼神有些受伤:“苏姑娘不愿?是映岚唐突了…原想给众人助助兴,没想到却损了大家伙的兴致,既然苏姑娘不愿,我便给自己加个彩头,若切涨了,出一百两银子请诸位吃酒……” 苏青荷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截住了她越说越离谱的话头。 “既然要添彩头,那自然得要公平,都做一千两吧。” 话音一落,古韵当下就扯住了她的袖子,有些着急地数落道:“说什么胡话,你拿得出一千两?何至于跟她赌一时之气…” 古意殷守皆诧异地看过来,亦是一副想要劝说、欲言又止的神色。 韩修白怔住了,苏青荷是什么境遇,他最清楚不过,要是有一千两的家底,她何至于带着幼弟借住在琳琅轩的后院里,费劲心力相出那件翠香囊,也仅仅是为了他那五十两的赏钱。 “映岚……”韩修白刚唤出云映岚的名,而后者一个噤声的眼神,就让他预备劝说的话全数咽了回去。 云映岚唇边勾起笑意,好像怕她反悔似的,极快地应了一声“好”。 解玉砂附在飞速转动的钢盘刃上,老象皮料渐渐被磨开了一条缝,众人又重新围至解石机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不足小拇指粗的切口。 “滋啦—滋啦—” 细小的裂口慢慢被打开,云映岚的心里当下就咯噔一声,一个她最不愿意承认的可怕猜想化为了现实,活生生地摆在她面前。 “不可能……这翡翠是老种水,绺裂不可能吃进去那么多!” 云映岚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钢盘每往里切进一分,就像切进了她的皮肉里,她的脸色就青白一分。 韩修白在一旁心疼地安慰她道:“别灰心,看样子这料应该能做一条手环…” 一盏茶后。 “没关系,还能打一对贵妃扁镯…”韩修白安慰的声音渐渐变小。 又是一盏茶过去。 “咳……至少能做几只花牌…”说完韩修白轻咳了两声,自己都觉着尴尬,垂眸担忧地望着云映岚。 解石机上的翡翠被完全切成了两半,高冰翡翠伴着纵横交错的绺裂一通到底,像是两面被碎了的翡翠镜子,似乎被风一吹,就要裂成指甲大小的碎片,那些绺裂如同顽强的杂草,拼命地钻挤进翡翠里,且毫无规律,有深有浅,成功地将一块完美的高冰翡翠化为了一块毫无用处的废石。 摆件镯子是不用想了,顶多能抠出来三四块花牌料,能挽回几十两银子。 云映岚彻底失了血色,一张杏脸灰白如土。 她爹是文人清流,名望有余,家底不足。当今圣上性节俭,早些年简化官制,首先便拿京官开刀,她爹好歹是四品的官员,一年的俸禄才区区八十两银子,在这样的高压下,再清的清流也被迫合污成了浊流。 她远远没有其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光鲜,她此番前来就只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捞钱,而万万没想到,赌石界泰山北斗薛定山的儿子居然也会看走眼,拉上她的一千二百多两银子通通打了水漂。 云映岚忍住不去看薛琏,她怕控制不住她眼神中的怨怼愤恨,手中攥着的绢帕被揉捏得不成样,转身去看站在自己身边的韩修白,一双秋水翦瞳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几欲掉下泪来。 薛琏倒还好,紧紧盯着那块垮了的石料,面上不辨喜怒,似是在极力维持着体面的风度,也或许是他肤色太深,变了脸色也看不出来。 古韵对云映岚泫然欲泣的模样有些不屑一顾:“呵,你看着吧,会有缺心眼的上赶着替那位大小姐擦屁股还账的。” 果然,韩修白上前一步,伸出右臂想要把云映岚揽进怀中,但碍于众目睽睽,他抬到半空中的手又僵硬地缩了回来,改为抚拍她的肩头:“映岚,没事的,所有的难处,我会替你解决。” 这次云映岚倒没再怕招人非议了,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声音像从空中旋下的羽毛般无助轻柔:“修白…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赌垮是很正常的事,哪能次次都擦涨呢,你没看到我方才还赌垮一块呢。”韩修白指了指墙角那几块黑藓垮石,语气委屈无奈,成功地让靠在肩上的人破涕为笑。 薛琏站在一旁对他二人的互动无动于衷,苏青荷倒有些猜不透这三人的关系了。一开始,苏青荷以为云映岚和薛琏是一对璧人,韩修白是单方面的相思,还懊恼自己说错话,但现在看来,她和薛琏倒像是刚刚建立起来的生意伙伴的关系? 跟韩修白既不明确拒绝又不肯承认,在苏青荷无意间道出翠香囊的缘由捅破了窗户纸后,她表现得十分抗拒,却在赌垮了一大笔银两后,又向韩修白抛出了橄榄枝… 这样一拒一迎,将男人玩转于鼓掌之间的本事真是不得不让人佩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苏青荷犹豫是不是该用朋友的身份去提点下韩修白,免得其失脚栽倒在美人沟里。 但见古韵古意这对与韩修白有十几年交情的兄妹,皆是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的表情,苏青荷决定还是不趟这浑水了。 这玉石一条街里几乎每一秒都有一块石料切垮,毕竟不是自己的钱打水漂,围观的众人们不痛不痒地唏嘘几句,过后又把目光集中在了苏青荷那块其貌不扬的黄沙皮上。 解石师傅抹着脑门的汗,有些不耐地问:“还切不切?” “切。”苏青荷应了一声。 古意和殷守帮忙把毛料搬到了解石机上,解石师傅细看了两眼,便咋舌摇头。苏青荷走上前,在毛料右边三分之一处比划了一下道:“从这切吧。” “得嘞,您说切哪儿就切哪儿。”解石师傅漫不经心地应了,将钢刃对准苏青荷比划的那条线,开始踩动踏板。 从三千五百两的降级成了五十两的毛料,围观的众人有些兴致缺缺,有些人甚至已经等得不耐烦而离开。 这块半点莽松都没有的愣头青真能切出翡翠来? 而让众人们摇摆不定的是,苏青荷从始至终气定神闲的神色,以及方才她一口应下的一千两赌注。 解玉砂从玉石表面缓缓流下,被割开的细线逐渐加深,像是有淡淡的光华从那切口中溢出。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石料彻底被切成了两半。 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石料露出的切面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第17章 冰青花 “切涨了!” “居然还是上好的冰种!” “这毛料竟能切出此等翡翠来,这姑娘真是走了天大的好气运…” 短暂的宁静后,众人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艳羡之声。 一半切面是白花花的垮石,另一半切面则是满满当当的冰种飘花翡翠,宛如一泓被盛在白玉瓢里的春水,清清透透。在这大暑天,光看上那么一眼,便觉得通体舒泰,清新怡人。 随着众人的沸腾,不少路过的行人穿过堂屋,争相伸长脖子去看那解出的翡翠。作为掌柜的傅同祯心里很复杂,店里切涨了翡翠是好事,但怎么偏偏是这个苏青荷呢。 眼见不断有人循声走近店面,实是个招揽生意的大好时机,也顾不得啥面子了,傅同祯舍去老脸,大声吆喝着:“出绿了!都来看一看啊!五十两的毛料切出了冰种青花!” 比傅掌柜心里还要复杂的就数云映岚了,瞪圆了杏眼,满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扇切面,水种竟不亚于她那块老象皮的质地,更让她胸口发闷得是,那片翡翠一片光滑秀色,别说绺裂了,连一丝夹棉也无。 接近响午,阳光懒懒地挥洒下来,在翡翠光面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云映岚只觉双眼都被灼得滚热,眼底那片水雾瞬间被蒸发的干干净净。 看着苏青荷被一群人围着恭贺道喜,云映岚只觉一股火气堵在胸口处,嫉恨、不甘、懊悔各种情绪纷沓而至。 “姑娘,你这料子卖不卖?” 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挤到苏青荷身边站着,一语道出了在场不少人的心声。 这么通透折光的翡翠面下不可能只有浅浅一层,中年男子许是看苏青荷不识货,抱着想要捡漏的心理就此一问。 苏青荷只是笑了笑,对解石师傅说:“接着切吧。” 解石师傅的手有些激动地发抖,人人皆有爱美之心,每天从他手中解出的垮石不计其数,像体积如此大而完整的冰种飘绿翡翠,一年能碰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随着苏青荷话音落下,解石师傅舀起一勺解玉砂浇下,调整钢刃角度,沿着毛料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珍宝一样贴着皮壳边,一点点地往里切,动作明显比方才谨慎了许多。 不消一刻,在解石师傅熟练的刀工下,一块上百斤的冰种飘绿翡翠被完完整整地解了出来。 整块翡翠呈上轻下重的三角型,单是摆在解石机前的桌架上,苏青荷脑海中便浮现出它做出成品后的画面。 这要做成观音坐莲的摆件,那是何等的圣洁庄严而又浑然天成,中央偏左的那抹翠绿,正好可雕成观音手中的杨柳枝,整个翡翠澄净空透的质感,都与观音大士衣袂飘飏,临空欲仙的形象分外契合。 然而,周遭鼎沸的人声忽然让苏青荷清醒了,好笑地摇了摇脑袋,她这个浑身就剩下几两碎银的无业游民,还想着相玉呢,眼下把这块翡翠卖了,在兖州城换得一处容身之所才是硬道理。 还未等苏青荷开口,原先那位中年男子又出声了:“姑娘可真是有眼光。这料子有百来斤,我出八千两银子。”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只听殷守轻笑一声:“这位兄台,你这价给得可真不厚道,”转头看向苏青荷,“我出一万两。” 古意诧异地偏头望他,有些不满道:“你抢我生意做什么?” 苏青荷也分外纳闷,殷守家里不是做布料和瓷器的皇商么,买她这翡翠做什么,难不成自己回去雕着玩?这爱好也忒奢侈点了吧…… 殷守显得很无辜,摊手道:“我近日准备在京都开一家玉石店,正是缺货源的时候,如今翡翠行业形势大好,只许你家挖矿,不许我家开店了?” 古意被噎了一下,怎么到他嘴里自己就成了挖矿的了?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想反驳都无处下口。他家确实有两处矿点,但好的翡翠料永远是供不应求,且人力也有限,每月矿点产出的翡翠远远供不上他家在梁州各地数十家玉石店的消耗。 “我出一万五千两!”一位身穿华服锦袍的年轻公子哥接着喊价。 “两万两。”殷守抖开手中折扇。 “我出两万三千两!”中年男子咬牙跟进。 “三万两。” 殷守抬起扇子缓缓扇了两下,等了半天发现没人吱声,中年男子拂袖而去,于是转身对苏青荷和傅同祯道:“银货两讫?” 苏青荷点点头,殷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数了三十张面额一千的递给了她,然后对傅同祯说:“料子先放在这儿,过后我会差人来取。” 傅同祯当然应允,将原本应给苏青荷的木牌给了殷守,作为到时候取货的凭证。 殷守不用担心傅同祯会卷走翡翠不认账,这木牌便是为了斗石大会专门制作的编号标识的木牌,在兖州城官府衙门都有详细记录,除非傅同祯带着老婆孩子,远走到渺无人烟的穷乡僻壤,躲在山上一辈子做山顶洞人。 苏青荷握着那一小叠轻薄轻薄的银票,瞬间有一种从农民工跻身千万富豪的即视感,心里的那块摇摇晃晃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转过身,对从切出绿开始就一直在装哑的云映岚笑眯眯地说道:“云姑娘,彩头呢?” 云映岚咬咬唇,顶着众人四处聚集而来的目光,继续装聋作哑。 到底还是韩修白地站了出来,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苏青荷:“这彩头我替映岚添了,清荷,恭喜你。” 最后一句话,苏青荷听得出来,是真诚实意地道喜。于是,她没有伸手去接,报之淡淡一笑:“既然韩少都那么说了,这彩头便作罢,云姑娘,你便还按你原来的说法,你做东请大家伙几个吃酒喝茶吧。” 这无疑是卖韩修白一个人情,一千两和面子相比,显然是后者对于他来说更重要,以己度人,苏青荷给了云映岚台阶下,这比收了一千两银子更让韩修白感激。 一千两银子和韩二少的人情,在兖州城,显然也是后者更值钱,苏青荷乐得当个和事佬。 就在苏青荷准备离开时,云映岚不知又触到了哪儿根弦,突然叫住她:“苏姑娘,不知后日的斗石环节你可参加?” 苏青荷摇摇头。 “那还真是可惜了,以你的眼力,说不定可拔得头筹,赢得那十万两的赏钱呢。” 苏青荷明显能听出她话里的激将,但听到“十万两”赏钱时,心思还是微微一动。 云映岚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柔柔地轻笑:“不过像方才那块冰种料子也就顶多入围而已,”眼中闪过一抹不知名的神色,语气像是对有许多年交情的旧友说话,柔婉得不可思议,“我在斗石擂台上等你。” *** 一出戏尘埃落定,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也有几个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在漱玉坊挑了几块毛料当场开解,然而结局是悲是喜,苏青荷就不得而知了。 薛琏说是有事去处理,匆匆和他几人分道扬镳,云映岚跟韩修白一路,古意古韵兄妹准备沿街去扫荡合适的玉石明料,用来扩充自家的储备资源。苏青荷便莫名地和殷守走在了一块儿。 苏青荷偏头望向殷守,状似无意地问:“你不去和古家兄妹一起挑明料?” “不急,”殷守负着手,嘴角挂着悠哉的笑,“我发现跟着你,似乎更有趣。” “……” 苏青荷默然,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甩掉这条粘人的尾巴,如今身上有了钱,又有这么难得的机会,她正想借此多买几块毛料,而这么个大活人在身边跟着,她总是不方便施展异能。 毕竟她那比挑西瓜还快的挑石速度,实在会很令人怀疑。 “这家店人怎么这么多?走,进去看看。” 苏青荷回过神来,只见殷守已翩然跨进了一家玉石店的大门,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认命地跟了进去。 第18章 暮色现 走进店门,只见一堆人呼呼啦啦地围成一圈,在堂屋后的院子中央看解石。 解石架上摆着一块不输于云映岚那块大小的毛料,同样在毛料边缘开了一个窗口,露出莹莹的翠肉,与云映岚不同的是,这块翠肉的部分很完整,没有任何的绺裂,只是水头稍差了些,应该是冰糯种。 人群的最中央,紧挨着解石机旁,并肩站立着一对锦衣男女。苏青荷只觉得他二人的面容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直到女子娇滴滴地喊“陵郞”时,苏青荷才恍然大悟,这俩人不就是和她乘坐同一辆到兖州城的马车,坐在她旁边的那对苦命鸳鸯么。 此时解石已接近尾声,随着解石师傅倒完最后一舀解玉砂,那块毛料被彻底分作两半。 切面处白花花的一片,乃是最常见的明料垮法:靠皮绿。 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的男女,这一秒便大惊失色,女子当即哭喊着扑到毛料上,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被唤作陵郞的男子震在原地,嘴里只重复地喃喃道“不可能”。 苏青荷皱起眉头,扯了扯殷守的袖子:“别看了,走罢。” 殷守原巴望着能切涨,趁机再买下一块明料,眼见着上好的明料赌垮,瞬间也没了兴致,摇头道:“如今想碰见一块称心的好翡翠,怎么就那么难呢。” 二人走出玉石店,女人的哭喊声渐渐听不清晰,苏青荷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沉重。韩修白赌垮,云映岚赌垮,她都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那块靠皮绿的价钱恐怕和云映岚买的石料价钱不相上下,这应该是那对私奔情人全部的家当了吧,就这么付之一炬,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兖州城生活。 自己若没有异能,会不会也和他们一样呢?苏青荷在心底摇摇头,若没有异能,她恐怕就不会去赌石了,至少不会将全部的家底赌在一块石头上。 记得前世时,她听一位前辈说过,在赌石界想要一路走下去,且记住两个字:“莫贪。” 干赌石这行,还是心态决定命运。 想通其中关节后,苏青荷调整好心态,和殷守继续挨家扫荡着玉石店。 苏青荷怕殷守发现异常,只得把每块毛料在手里仔细把玩一番才放下,装模作样地品鉴莽带松花。 由此一来,效率十分低下,整整一下午,才逛了五六家玉石店。当然也不是全无收获,苏青荷的怀中多了三块带编号的木牌,分别是一小块芙蓉种和两大块豆青种的翡翠毛料。 苏青荷没做当场解开那么打眼的事,只是付完钱,将毛料暂时寄放在了玉石店,只要在后日之前去取回便可。 现在手中有了闲钱,苏青荷琢磨着得空就去置办个宅子,客栈人来人往的,老住那儿也不是个事,况且她买下的毛料放在客栈也太不安全,虽然从外表看只是普普通通的原石,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那外壳下是货真价实的翡翠,随便丢了一块,她会心疼死。 苏青荷打定主意,哪怕是别人闲置下来的二手宅院,有个地方落脚便好。 殷守见她垂着头走路,半天也不出声,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我想最近去置办个宅子,常住在客栈实在太不方便,殷公子可有门路?”苏青荷斟酌着回问。 古代的房屋买卖并不像现在有着正规的渠道,人脉、金钱缺一不可。苏青荷原本也没抱多大的期望,毕竟殷守不是兖州人,没想到他闻言轻笑一声,竟是允诺了下来。 “我在这兖州城还有些朋友,明日我便帮你去打听,应该能在回京之前帮你处理好。“ “那真是太感谢了!”苏青荷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后又思索了下道,“不需要太大,只有我和阿弟两个人住。” 殷守点头,两人并肩走着,此时薄暮残霞,玉石一条街上的人群并没有那么拥挤了,三两成行,有人欢喜,有人颓丧, 夕阳将俩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红彤彤的日头悬在楼宇之间,像刚剥开的鸭蛋黄儿,看着让人很有食欲。 苏青荷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肚子有些抗议地小声叫起来。 “除了你阿弟,你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殷守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心沉了沉,饥饿感一霎那消失不见,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空落落的。 她摇摇头:“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殷守顿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古家兄妹邀你去梁州你不愿,那京城呢?” 见她微微一笑,张口似要拒绝,殷守又慌忙地补充了一句:“我那玉石店刚开,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你要是去了,便也不用费心这宅子的事了,我亦会帮你打点好。” 苏青荷沉吟了下,还是拒绝了:“我实在没有离开兖州的打算,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去看看京城的。” 殷守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没有再勉强,只合着苏青荷的脚步慢吞吞地走着,像是在暗自思索什么。 穿过玉石街的门头,碰巧遇见了古意兄妹,看着他俩疲惫无力的神色,想来收获也不大,于是相约明日辰时在此碰面,继续看石。 苏青荷其实想要独自行动,但又想不出合适的缘由拒绝,且刚托了殷守帮忙,只笑着应了。 倒没见韩修白和云映岚,几人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 与古家兄妹和殷守告别后,苏青荷回到了和丰客栈。在掌柜那续交了一日的房钱后,苏青荷回到房内,只见小包子无比认真地在临字帖。 案几上摞起一小打写满字的宣纸,最上面一张墨迹还未干。苏青荷拿起小包子正在对照着下笔的那张字帖,凑近一看,竟然是一封家书。 纸上的字体是曲直方圆的行楷,清雅秀致,一撇一捺尽是风骨。下笔洒落,如水流云,但几处收笔露锋,显出写字的人有些不耐烦的心境。 纸上的内容都是琐碎的小事,但用词十分言简意赅,读起来没有半点人情味儿,像是在一板一眼地汇报行程和工作。 小包子抬头望来,眼眸透着欣喜:“阿姐,你回来了。” “你一整天都在客栈临字?”苏青荷问。 小包子乖觉地点头。 “这封家书你是从哪儿得的?” 小包子眼神移到那封书信上:“是前天帮阿姐解围的那位哥哥给我的。那位哥哥说只借我临一天,这书信还要寄回家中,说是黄昏来取,可他到现在还没有来。” 是那个长着娃娃脸的青衣少年,他们不是已经退房离开了吗?怎么又回到了客栈? 不知为何,苏青荷看到那张字时,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那位少年,而是那位墨发玄衣的清冷男子,他和这字一样,孤洁清凛,透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气韵。 “字临得很不错,休息一会罢,别累坏了眼。等会吃过饭,阿姐带你去街上逛逛。”言罢,苏青荷把案台上的笔墨都收拾好,然后拿着笔墨砚台和那封家书找到了掌柜处,将笔墨还给了掌柜,顺便问了那玄衣男子的房间。 “那公子性格真是怪,明明腿脚不便,还非要住那三楼的上房,呶,天字壹号房就是了。” 掌柜显然对那公子印象很深刻,低头拨着算盘,眼皮也未抬地对苏青荷说道。 *** 和丰客栈三楼,天字壹号。 苏青荷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响,都没敢伸手去敲门。 几次抬起手来,都在快触碰到门框时,受惊般地迅速缩了回去。 苏青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正在她抓耳挠腮之时,那紧闭的房门陡然间嘎吱一声被打开。 苏青荷心脏突地一跳,没来得及看清那身影,下意识慌张地背过身去,只闻一个隽秀而低沉、冰冷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在干什么?” 第19章 不相干 苏青荷深吸一口气,默念了两遍要镇定镇定,缓缓转过身去。 三楼的廊道还未点起油灯,黄昏的霞光透过木制窗雕倾洒在地上,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像是沐浴在余晖中,周身罩着一层淡薄的光晕,面容隐在阴影之下,五官看不真切,正因这丝不真切,倒显得柔和温润了许多。 或许是那日他留给她的那一眼太过深刻压迫,苏青荷不敢去直视他的双眼,把手中的纸张递过去,惴惴地:“我…我是来还这封书信的。” 吩咐完小二去准备晚膳、从楼梯走上来的容书,恰巧看见苏青荷把书信递给自家少爷的那一幕,暗道大事不好,飞一般地奔过去。 “少爷……”容书挠挠脑袋,语气忐忑不安夹杂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玄衣男子面无表情,语气也未带丝毫情绪,只是那无意识敲击着轮椅扶手的修长手指,让容书瞬间流下了一滴冷汗。 “我早上去寄信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孩子在练字,练得竟是御史中丞许蔚的字帖,我想那许蔚的字哪比得过您啊,这不是误人子弟嘛,于是我就……” “于是你就瞒着我借花献佛,”玄衣男子淡淡地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呵,留你在身边当个小厮,真是屈才了。” 容书额角冒出一层涔涔的薄汗,脑袋耷拉着,不敢再言语。 苏青荷感觉玄衣男子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停留了两秒,又收了回去,寡淡隽秀的嗓音再次响起。 “我们此次出来是办正事,不是扶贫,若你不想卷铺盖走人,做好分内的事,别再让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我。” 苏青荷抬起头瞪大了眼,和同样无辜地容书对视了一眼,什么叫扶贫,什么叫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她刚才明明连门都没有敲好吗? 这么一个俊美轩举的人,怎么就生了一张那么毒的嘴? 苏青荷忍住掉头离开的冲动,从怀中掏出一张一百两银票,和书信一起再次递了过去:“这是一百两银票,多谢公子昨日帮忙解围…” 她话还未说完,只闻“砰”地一声轻响,面前的半扇门牢牢地合上了。 容书有些尴尬:“姑娘,我家少爷就这脾气,你别介意啊。” 苏青荷暗道介意又如何,不介意又如何,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还完这人情,以后两不相干,你家这少爷脾气谁爱受谁受去。 把银票和书信塞进容书的手中,道了声谢,不待他有所反应,苏青荷转身离开了。 *** 在客栈吃完晚膳,苏青荷带苏庭叶上街逛了逛,由于正值斗石大会,宵禁都被取消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永安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接近亥时,苏青荷二人才回到客栈。这两日白天要看石没办法陪着小包子,只能将他安置在客栈,苏青荷心里有些愧疚,所幸小包子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小包子,让她省了不少心。 第二日清晨,苏青荷轻手轻脚地起身,许是昨日练字练得太累了,苏庭叶睡得很熟。苏青荷给了小二两块碎银子,托他照顾好小包子,且早午的饭食做丰盛些,小二喜笑颜开地收了银子,连连应是。 走到约定的地点,殷守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又等了一刻,古意兄妹姗姗来迟,四人结伴而行,开始了一天的扫荡。 一上午的时间匆匆飞逝,苏青荷发现了几块豆种和马牙种的翡翠,她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有买下那几块毛料。 云映岚那日的激将法确实奏效,苏青荷这俩日心绪不宁,总记挂着能淘到一块够资格去拼一把斗石擂台的珍稀翡翠。 苏青荷自知这样的心态很不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是每一个赌石爱好者都该深记于心的道理,然而能真正做到并始终秉承这句话的人,凤毛麟角。 苏青荷跟着殷守三人一家家店面走马观花式地穿梭,他三人身上各收下了几块木牌,多是开过窗的明料,准备直接运回梁州及京城的府邸。 终于,四人来到了玉石街里的最后一家玉石店,亦是苏青荷的老东家:琳琅轩。 徐景福笑得像个老/鸨似地站在门口拉客,曹掌柜坐在柜台后的背椅上,像一座人肉大山,镇宅的弥勒佛。 苏青荷怎么说也与曹掌柜共事了两个月,深知他一毛不拔、一分利都不肯让的德行,做贩卖毛料这行是稳打稳赚钱的买卖,曹掌柜却从来不知变通,不知舍小利换口碑人气的道理。原本还有几位常来琳琅轩的客人,都是因他钻营固执的个性,渐渐也都不上门了。 像斗石大会如此的盛事,琳琅轩都比别家清冷许多,店里只有寥寥两三位客人。徐景福见苏青荷走近,惊喜地喊道:“苏姑娘,你怎么来了。” 那日徐景福追丢了苏青荷,回到店里没逃得了曹掌柜一顿迁怒地臭骂,因这两日店里要比往常忙碌些,曹掌柜暂时把苏青荷这事抛到了脑后,此时见苏青荷自己找上门来,当下喜出望外地迎了出来。 “苏青荷你想明白了?我就说我们琳琅轩是玉石街里待遇最好的,你回来一切照旧,你后院的房间我还没收拾哪……” 苏青荷笑笑:“曹掌柜,我是来看毛料的。” 曹掌柜闻言撇撇嘴,不以为意,她来琳琅轩时是身无分文,算上她那两个月领的月钱,现今顶多只有四五两银子傍身,能买得起什么毛料? 殷守他三人也知苏青荷在这儿相过玉,也未多问,自顾自地看起石头来。苏青荷也没什么可跟曹掌柜寒暄的,亦蹲下身来查看毛料。 这些毛料应是曹掌柜几月前便买下一直锁在库房里的,苏青荷一直没看到过,此时仔细翻看,还真有几块皮相上佳的毛料被凌乱地堆在墙根。 赌石皮壳多种多样,大类有糠皮、沙皮、油皮、腊皮等等,小类有青蛙皮,大象皮,粗糠,洋芋,魔芋等等,说得上来的、说不上来的近几百种。 此时紧挨在苏青荷脚边的,一块半大不小的毛料形似树皮,呈黄褐色,褐皱性的干枯,眼看粗糙,手感带刺,是一块中上等的老树皮毛料,这种毛料切割后多见白水底,含正色者居多,可赌性很强。 三条带莽像绳索一般缠绕住石料,上面还配着丝状的松花,丝状松花很少见,几丝绿色就能将整块石头衬绿,这块老树皮的表现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完美。 苏青荷问殷守借了琉璃镜来看,那几处松花颜色暗沉且病态,甚至有些发霉的感觉,但那几处实在太细微了,隐藏在石料和莽带的交界处和凹处,如不是借助放大镜根本发现不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青荷手指轻附在上,几秒就将整块翡翠探了个底朝天,不由得叹了口气,果然,种很生嫩,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像染坏了的布料一样,几处沾了绿意的地方颜色灰蒙蒙的且暗淡无光。 嫩种石的硅元素和氧元素不足,一般都显水短,比重够而硬度差,解出来的翡翠表面一般坑坑洼洼,很难看。 这块毛料实在是个会骗人的,苏青荷轻叹口气,她自己都差点栽了,不知道这块石头还会坑到几个人。 苏青荷放下那块毛料站起身来,因为蹲的时间有些长了,膝盖一酸,身体一个重心不稳,苏青荷一下又跌坐在地上。 跌倒在地上的同时,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一块白沙皮的毛料,毛料内部的画面刹时间传导进苏青荷的脑海中。 烟霞朦胧,碧海波涌,红日映水,那一瞬间展开的图像,让苏青荷震慑在当场,许久没有回神。 第20章 乔迁喜 “曹掌柜这块毛料怎么卖?”苏青荷指了指那块不打眼的白沙皮。 “四百两,”曹掌柜掀了掀嘴角,“你应该知道这琳琅轩的规矩,概不还价!” 挑毛料,就如同挑美女一般,先辨名门闺秀,识场口;在端穿着打扮,看皮壳;在相皮肤机理,断玉质;牵手叙情,觉手感;最后还要配以首饰珠宝,名曰巧工。 这块白沙皮虽然皮壳、手感都是下乘,但是是大夏国最为著名的老坑场口尧沙江产出的,这翡翠原石或存在于高山峡谷,或存在于湍急的河水底下,且后者经过成千万年河水的冲刷,品质更为上佳。这白沙皮有这么个名门闺秀的背景,自然价格比普通毛料要贵些。 苏青荷点点头,识相地没有跟曹掌柜谈钱,直接数了四百两银票递给了他。曹掌柜接过银票,面带狐疑,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是殷德钱庄的亲笔押字,才悻悻地揣进怀中,同时把带编号的木牌给了苏青荷。 曹掌柜无比纳闷,明明她几日前还被他呼来喝去、跟一群伙计围着吃大锅饭,怎么如今动辄买得起数百两的毛料了?直到他看见与苏青荷同行的白衣公子腰间佩戴的刻有“殷”字的玉牌时,才恍然大悟,看向苏青荷的目光更为鄙夷,原来是傍上了殷德钱庄的少东家啊,怪不得一出手全是殷德钱庄的银票! 苏青荷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有色眼神,转过身,只见殷守走过来,微微皱着眉:“你怎么买了这块,”顺带指了指那块老树皮的垮石,“这块料子品相倒是不错。” “你再仔细瞧瞧。”苏青荷轻声道。 殷守敛了神,蹲下身来彻底将那老树皮翻看了一遍,肯定道:“是块好料子,没什么问题。” 苏青荷将琉璃镜递还给他,提醒道:“松花。” 赌石技术万万千,师从何方,教的和自己摸索的都不同,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赌石方法,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但有些东西是万法同宗,就比如这霉松花,一出现准没好事。 殷守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没想到你在赌石方面懂得还挺多。” 苏青荷干笑:“做相玉这行的,自然懂得些。” 有这么一块翡翠压底,苏青荷一整天绷着的神经,陡然放松了下来,见那白沙皮仅有差不多五公斤重,心想要不直接抱回客栈?只是这一路,会不会有些不太雅观啊。 殷守似看透了她的想法,站起身来道:“别着急,这石料先存放在这儿罢,我带你去看看宅子。” “不会吧?这才一天,这么快就找到合适的卖主了?”苏青荷简直震惊。 殷守勾起嘴角,语气淡若秋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当然是竭力尽快办好。” 古意兄妹还在看石料,古韵听说他二人要去看宅子,兴奋地欢呼一声放下石料便跟了上去,古意亦无奈地摇头跟上。 从玉石街只走了约一刻钟,穿过永安和临安两条街,走入一条只够一辆马车行驶的小巷,墙头上爬满了从别人家院子里探出头来的槐花、紫丁香,一路走过,衣袖沾香。 带路的殷守在一家三进的四合院门口停下,叩响了金柱大门上的铜环。 苏青荷环顾了下四周,显然是刚建好不久的新房,墙漆都是粉新的,门口摆着两座翘首以盼的小石狮,门板两侧刻有“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的门联,从巷子尽头走出去应该是仅次于永安街的第二大商业街,沿街便是小的菜市场。 找到这么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实在是不容易,殷守诚然是费了不少心的。 苏青荷心中感激,暗暗将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过了一会,大门缓缓被打开,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来,清清瘦瘦,穿着干净规整,一副儒雅书生气,笑呵呵地先和殷守打了招呼,热情地招呼她几人进门。 四合院的正房是前廊后厦,后有罩房。东西厢房南边的花墙子中间有一座垂花门,门内是四扇木屏风,东西厢房都有抄手游廊,与垂花门相通。 正房与厢房之间,有圆月亮门儿,可以穿行。外院,东西各有一道花墙,中间是月亮门儿,院子里许是平时疏于打理,长了不少杂草,不过几株两米多高的西府海棠长得郁郁葱葱,十分茂盛。 贺先生领着他们穿过宅门,垂花门,抄手走廊,经过厢房、圆月亮门儿、耳房,来到了正方大厅,这一路谈笑,也相当于把整个宅子都看了一遍。 进入大厅落了座,贺先生亲自给他几人沏茶,开始介绍起了他自己。原来这贺先生是兖州城有名的西席先生,专门做达官贵人家的私塾,桃李可谓遍布整个兖州。此次匆忙卖宅子,是因被京城东淮侯府相邀,推拒不得,只得变卖刚购置好的新房,携家眷北上。 两盏茶的时间,几人寒暄得差不多了,价钱也都在寒暄中谈妥当了,连带那些全新的家具,那位贺先生总共只要了三千五百两,这估计也是看在殷守的面子上,卖了一个人情价。 贺先生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还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苏姑娘能够答应。” “贺先生请讲。”苏青荷忙道。 “我此次携家眷乔迁京城,说是当入幕之宾,实则也是寄人篱下,不便把仆人随从全带过去。有位跟了我多年的老仆,为人老实本分,还烧得一手好菜,她们孤儿寡母,我这一搬走,她们也无处可去,还望苏姑娘能够将他们留下,月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苏青荷听了倒是轻出一口气,养两个家仆而已,跟贺先生这番人情相比真心算不得什么。何况这整个宅子足有近四百平米,她和小包子哪里住的下,也正需要请家仆来打扫。 苏青荷忙笑着回道:“这还什么请求不请求,这算是帮了我的忙了。” 随后,苏青荷将银票如数交给了他,同时拿到了房契和地契以及大门钥匙。几人临走前,贺先生又叮嘱了一遍:“明日日我便要启程上京了,这宅子我已交人里里外外打扫了一边,床褥也都换上了新的,苏姑娘如果方便,今日便可入住。” 苏青荷自是连连道谢。 走出宅门,古韵凑到苏青荷身边,无不羡慕的说:“虽然我家府邸建得恢弘气派,但我那群不省心的姨娘整日里作妖作怪,整个府都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的!真羡慕你能在外独辟府邸,既清净又没有长辈在上面压着管,简直是世外桃源啊。” “古韵!又在妄议长辈们的是非。”古意负着手,脸色有些愠怒。 古韵吐吐舌头,却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此时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听闻苏青荷明日欲参加斗石擂台,原本对斗石毫无兴趣的三人当下眼神泛光。 殷守定定地看她道:“你真打算用那块五公斤的白沙皮去打擂台?” 古韵一听到“五公斤”时,原本兴奋地发亮的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试探地问:“清荷,你别是被云映岚给激将到了?五公斤的毛料,也太悬了……” 苏青荷眉眼弯弯:“试一试罢,权当玩个游戏了。” 三人静默不语,看向苏青荷的眼神明显带着担忧。 古意兄妹和殷守三人暂住在城北的客栈,正好与苏青荷方向相反,走到巷口时,几人约好明日聚首的时间,便分开了。 苏青荷回到客栈,小包子还是在乖乖地练字,只不过这回练得是从掌柜处那里借来的,正经的字帖。 苏青荷让他收拾好笔墨,自己则过去收拾衣物包裹,小包子觉着不对劲,轻声问:“这次要换客栈住了么?” 苏青荷捏捏他的脸蛋,小包子没有躲,一副任她蹂躏地模样:“不是客栈,是新家。” 小包子眼睛睁大了一瞬,又恢复了平静,他已经适应阿姐给他时不时带来的惊喜,收拾完笔墨,过来帮苏青荷收拾衣物被褥。 在客栈吃完晚饭,苏青荷带小包子去琳琅轩取了那块毛料,推拒了曹掌柜的一番挽留,径直去了新宅子。 宅门是半敞开的,苏青荷踏进去时,恰看到庭院中间有一位身材略有些肥胖臃肿的妇人,正坐在一个矮杌子上在柴房门口洗菜,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惦着脚尖,一跳一跳地在修剪海棠树的枝叶。 第21章 收藏癖 中年妇女见苏青荷走进门来,放下手中的菜,慌忙站起身来,将湿漉漉的双手胡乱地在布裙上抹了抹,有些局促地笑着迎上去:“是苏小姐吧?” 苏青荷点头回笑:“叫我青荷就好,婶子您便是贺先生说的跟了他好些年的忠仆罢,怎么称呼呢?” 中年妇女拉过一旁傻站着的少女,扯起腼腆的笑容:“小姐您太客气了,我是周婶,这是我闺女春杏。” 春杏生了一张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嘴角还有一对浅浅的肉梨涡,长相颇为讨喜,此时有些怕生地低头扣着手指,时不时地偷偷用眼角瞄着苏青荷和个子小小的苏庭叶。 苏青荷亦是笑着点点头,随后径直走进了主屋,将包袱和毛料放下,周婶悄悄用手戳了春杏两下,春杏才后知后觉地慌忙奔进屋里,帮苏青荷收拾起了包袱衣物。 贺先生的确很心细,主屋包括两个厢房里的被褥皆是崭新的,床幔卷帘也都被拆卸下来重新洗过,房内所有的家具设施一应俱全,桌椅床架皆是上好的楠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主房内的布置太过于文人气了,清雅有余,大气不足,大厅博古架上摆着的几乎全是文房四宝、茶壶、折扇等文人爱好的小玩意,苏青荷是丝毫不感冒,倒觉得白白浪费了那六层黄花梨镂纹的博古架。 苏青荷心道,这博古架若是摆满了各色的翡翠摆件,那该有多么赏心悦目。这想法一浮上来,苏青荷倒觉得可行,她还有三大块芙蓉马牙种的毛料寄放在玉石店里呢,明日便去取回来,再找玉石加工店做出摆件,把这博古架上堆满翡翠,并非是很遥远的事。 前世的苏青荷便有收集各类翡翠的爱好,并非只是翡翠,包括玛瑙、碧玺、金丝玉、“中国皇后”菱锰矿等几乎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称的玉石宝石,她都有所收藏。不知是不是异能的缘故,她对石头总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喜爱,碰上中意的,不惜花上千万的高价也要将其买下。想到这儿,苏青荷有点心痛,不知在她失踪穿越了之后,父母会不会将她那一屋子的收藏品尽数变卖了? 如今既再次走上了赌石这条道儿,苏青荷的玉石收集癖又渐渐开始蠢蠢欲动,压下这份心思,苏青荷转头和春杏唠起了家常:“你和周婶是兖州本地人么?” 春杏摇摇头:“爹爹是兖州人,娘是荆州人,跟着贺夫人陪嫁来的,我从出生就一直在兖州生活。” “你爹呢?” “爹爹五年前就病死了。”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我以前是服侍贺家二小姐的,什么都会,端茶倒水、女红刺绣、侍弄花草,我样样都拿手。” 苏青荷忍不住掩唇笑道:“看不出你这么能干。” 春杏本就是个活泼性子,只是有些怕生,见苏青荷脾性温和,没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于是渐渐打开了话匣,这一打开便收不住了。 直到一炷香后,周婶来敲门,说是做好晚饭了,两人才止住了唠家常。苏青荷和小包子实则在客栈已经吃过饭了,见周婶忙了一脑门的汗,也不忍拒绝,于是三人一起走到了大厅,只见桌上已摆满了三菜一汤。 油焖香菇、鸡丝豆苗、腰果山鸡丁,以及一大碗鲫鱼豆腐汤,做的色香味俱全,连一直说不饿的小包子也忍不住动了筷。苏青荷见周婶和春杏一直在旁边站着,招呼她们一起坐下吃饭,周婶连连摆手,只道下人怎可和主人同席。 直到苏青荷放下碗筷做佯怒状,周婶才拉着春杏不安地坐下。饭席间,苏青荷连连夸赞周婶的手艺,只道贺先生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周婶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只道苏青荷太抬举她了。说话谈笑间,周婶春杏不再像开始般那么拘谨,渐渐放开了不少。 吃完饭,苏青荷拿出了十两碎银子给了周婶,其中五两是她和春杏的月例银子,剩下五两是这个月油米柴盐的用度。 “小姐这太多了,使不得。”周婶连连推拒,她作为贺家十多年的老仆,一个月的月例只有二两,春杏仅有一两,这新主人刚来一天,月例就几乎翻了一倍,怎不叫她受宠若惊。 “没事,你只管拿着吧,”苏青荷直接将银子塞进她手心里,“我阿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劳烦周婶费心了,每日的吃食需做好些,像今日的三菜一汤就可,那五两银子用完了再来问我要。” 闻言,周婶便没再推拒,拍着胸脯让她放心,保管一个月就能将苏庭叶养得白白胖胖的。 月上梢头,星辰寥落。 忙活了一天的苏青荷谢绝了春杏欲帮她宽衣解带的好意,洗漱完便钻入了被窝。 按规矩说,长辈是住在主房,女眷要住在后院的罩房,佣人要住在垂花门前的一排倒座房。但整个宅子主人总共就苏青荷姐弟两个人丁,没有那么多规矩,苏青荷就直接睡在了主屋,小包子睡在东厢房,周婶和春杏住在西厢房。 自打记事起就和阿姐睡一个被窝的苏庭叶,听说从今以后要自己睡一屋,并未有多大的反应,连普通小孩的撒娇也无,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倒是苏青荷不淡定了,以前是家里没条件,自打她穿越后,怎么说也和小包子同床共枕了两个多月,而现在苏青荷睁着眼平躺在床上,只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像少了点什么。 苏青荷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盯着墙上挂着的两幅字,心道贺先生不愧是教书育人的文化人,连卧室都要挂着“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诗句,这是多么让人钦佩的情操。只是那两张字,苏青荷越看越觉得写得不尽如人意,下笔无力,收笔拖沓。 苏青荷忽然想起了昨日看到的那封家书上一水儿隽秀洒脱的行楷,那手字要是挂在墙上,那才称得上是清雅满室。 思至此,不知为何,苏青荷更加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苏青荷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时至响午,周婶过来敲门喊她起来吃午饭,苏青荷才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坐起身来,看到窗外日上三竿的天色时,苏青荷默默抬手扶额。 她误了斗石大会的时间了…… 第22章 斗石大会(上) 苏青荷暗自懊恼了一番后,没有火急火燎地直接出门,既然已经迟了,再着急也没必要了,斗石环节采用的是轮番打擂台的方式,只要她在日落前赶到都不晚。 慢悠悠地合衣起身,和苏庭叶春杏几人气定神闲地吃完午饭,还抽空教小包子认了几个字,和周婶唠了会家常,苏青荷才随意地梳了花苞头,穿着她那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葱绿齐腰襦裙,抱着那块白沙皮就出了门。 街上的行人比前两日少了许多,街边小摊子都三三两两收了起来,许是都去围观斗石擂台了。苏青荷不紧不慢地跟着人群走,半盏茶的时间,便瞧见了被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斗石擂台。 斗石擂台搭建在玉石街的门头下面,全是用坚固的松木搭成,台子足有两米高,四周飘扬着上绣“斗”的五彩经幡,数十架解石机在擂台两旁一字排开,场面煞是壮观。 费力地踮起脚尖,目光越过窜动的人头,苏青荷瞧见擂台正中心站着一抹冰蓝的人影,身形有些熟悉,可还未将那人的面貌看清,她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轻易地挤出了人群外围。 苏青荷将包住毛料的布打了个结,挎背在身后,提起裙摆,充分发挥了身材娇小的优势,见缝插针,遇空就钻。苏青荷猫着腰,像个滑溜的泥鳅似得在人群里穿梭,不一会儿,苏青荷感觉像是重见了光明,空气清爽了许多,应是钻到了人群最前面,刚抬起头,右手腕猛地被一只手给捉住了。 苏青荷吓了一跳,顺着那手腕向上望去,发现是同样在低头看她的殷守,一袭黎色交领长衫,腰间束着月白宽边锦带,嘴角噙着一丝笑,好似已经等待她多时了。 “好哇,这都什么时辰了,现在才来,早上白白让我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站在殷守另一边的古韵瞧见她,上来便是一通兴师问罪。 苏青荷脸上少见地泛起红晕:“对不住,我早晨睡过了头,一睁眼已是响午了,想来你们也不会傻站着等我一上午,于是我便干脆吃完饭才过来。” 古韵哼哼了两声,不可置否:“反正你现在也是富婆了,回头可要请我们吃饭赔罪!” “那是自然,话说台上比到什么程度了?现在来不晚吧?”苏青荷一面应道,一面向擂台上张望。殷守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古韵迅速抢了话头:“嗬,这一天光看云映岚出风头了,你看吧,那个攻擂的要不了多久就得下来。” 苏青荷正好看见了云映岚侧过身来,一袭碧蓝白蝶穿花烟罗曳地裙,随云髻边斜插着玉叶金蝉簪,精致又不显刻意,被精心描绘过的面容更为明艳动人,微抬的下巴和隐约翘起的嘴角,彰显出她志在必得的信心。许是感受到苏青荷的目光,云映岚转头朝苏青荷的方向看来,四目相对,云映岚眼中闪过幽暗的光,唇角勾起的弧度加深。苏青荷看不出她笑容背后隐藏的深意,嘲讽或是挑衅?应当是两者之一吧…… 她面前的小方桌上摆着一块偌大的蓝翡,就像是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一大块寒冰,在阳光下闪着剔透晶莹的光,仿佛就要融化成水,与她碧蓝色的烟罗裙相得益彰,俨然是擂台上一抹极为吸睛的焦点。 “十公斤的玻璃种蓝翡,人家可是现场解出来的全赌料,牛气吧。”古韵如是说,语气里明显带着一股酸味。 苏青荷却像擂台最里处看去,紧靠着背景布的那一排,摆放着三张朱漆八宝纹的条案,每张条案后面坐着两个人,每人的面前都摆着笔墨和一筒花签。 殷守顺着苏青荷的目光,解释道:“那些人都是斗石大会的评审,分别是青州薛家家主薛定山,知州赵曾平,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梁州罗家的少主罗英,冀州董家家主董烨……” 苏青荷一边仔细听着殷守的话一边挨个打量,薛定山就一十分普通的中年大叔,除了面色黝黑,浑身上下实在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属于掉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看来薛琏很幸运地只遗传到他老爹的肤色。知州赵曾平也四十岁上下,模样倒很周正,只是他不时地左右找薛定山和卢远舟搭话,点头哈腰狗腿讨好的模样,让苏青荷没有丁点好感。 卢远舟,苏青荷经常听到他关于卖女求荣的八卦,加之偶然间碰见卢骞被下人慢待、点翠楼偷师一事,苏青荷对他也无甚好感。卢远舟坐在那一排是最矮的一位,干干瘦瘦,眼皮下耷,坐在那儿,整个人像陷在一堆华服褶皱里,不像是第一珠宝楼的东家,倒像是经常日晒雨淋,穿梭于矿场与城镇之间的走石商人。哦,她忘了,卢远舟本就是走石商人出身。 梁州罗家,苏青荷听古韵提起过不止一两次,同是做玉石生意,古罗两家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对头。据说这次斗石大会原先请的评审应是古韵她爹,结果因有事在身走不开,才去请的罗家家主。罗家家主可能想,古家那老东西不去才叫我?也寻了个生病的由头,罢工。最后好说歹说,罗家家主才派出了小儿子前来。苏青荷对那罗家少主最深的印象便是他那两道剑眉了,那双英气勃发的眉毛硬是把长相本有些清秀的小少主衬得老成了好几岁。 至于冀州董家,冀州是五大洲里除了荆州,唯一一个没有自己翡翠矿脉的州郡了,荆州还好,作为夏国的心脏,被四大洲包围,各个商业的流通都很方便。而冀州在翡翠这个行当,就没有其他州郡那般鼎盛了,不过冀州紧挨着北疆国,北疆国盛产和田玉,冀州董家靠着来往两国倒卖和田玉,也赚得盆满钵满。董家家主许是和北疆人打交道打得久了,也沾染上了些胡人的习性,留着一把络腮胡,穿着短衣革靴,显得很气派。 而最后一位评审,苏青荷在看清时愣住了,殷守的解说也适时地戛然而止。 苏青荷指了指最右边那位明显和周围气场不合,紧锁着眉头,眼神幽沉躁动,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发飙暴走的男人,问道:“他是谁?” 殷守几不可见地皱了眉:“他啊,你不知道也罢,他家的产业和玉石并无关系,但外界对他赌玉琢玉的技法传得神乎其神,还给他起了个名号叫琢玉郞,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今天便可见分晓。” “靖江候的长子段离筝,长得是一表人才,只可惜双腿……因此,脾性难免有些古怪。”殷守见苏青荷一脸不解,又补充了那么一句。 苏青荷点点头,脾气古怪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她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是斗石大会的评审。 她二人说话间的功夫,不出古韵所料,那向云映岚攻擂的男子已经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捧着一堆垮石走下擂台,没入人群中。 斗石打擂的规则很简单,只要是在玉石一条街里购买得带有篆刻木牌的毛料,都能上台去打擂。在缴纳不菲的参赛费后,当场解石,解出的翡翠品质高者为擂主,若出现差不多品质水种的翡翠,则由评审投花签来决定谁是擂主,剩下得便是一遍遍重复地攻擂和守擂,直到酉时一刻,还站在擂台上的人便是此次大会的胜者,获得十万银两的赏钱。 此时斗石擂台最激烈的部分已经过去,在早晨斗石环节刚开始的时候,上百人一起解石的场面那才叫气势磅礴,周围几里只闻得见解石机拉动钢刃摩挲玉石的尖利声,简直要刺破耳膜。 现在大会已经进入到收尾阶段,自云映岚的玻璃种冰翡一出后,几乎没人敢上台来自讨苦吃,除非对自己的毛料抱有天大的信心,能切出比云映岚那块还要大的玻璃种翡翠。 玻璃种翡翠算是翡翠中的顶尖者了,像十公斤级的块头已算得上是极品,价值早已超十万纹银。 苏青荷十分意外云映岚居然能切出这么珍贵的翡翠,前世她见过的十公斤以上的玻璃种,一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可见其难得的程度了,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斗石擂台前摆放的巨大石晷上影子已经接近了酉时的刻度,苏青荷摸了摸棉布下不足五公斤的毛料,那副犹如仙境般美好的画面再次呈现眼前,苏青荷瞬间有了信心。 微定了定神,苏青荷迈开步子脱离了人群,走到了正中央的真空地带。 还未反应过来的殷守来不及拉住她的手腕,只见那抹葱绿娇小的身影,迈着坚定又稳定的步伐,在近万人的注目下,一步一步踏上了前往擂台的阶梯。 第23章 斗石大会(中) 苏青荷抱着毛料上擂台的情景,无疑掀起了人群一阵小小的波动,然而只是波动而已,此时离斗石大会的结束仅剩下一刻钟的时间,云映岚的擂主之位似乎已成定局,围观的众人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 云映岚见苏青荷走上台来,眼底闪过一丝讶色,旋即浮上好整以暇的神色,毫不掩饰地轻蔑,仿若苏青荷的举动在她看来,不过是蚍蜉撼树,无畏的挣扎而已。 主掌赛事进程的司仪明显脸上闪过不耐,主持了一天口干舌燥,眼见着大会就要圆满结束,结果又上来一个不自量力的。不爽归不爽,司仪还是领着苏青荷到擂台最左边设立的登记处,记录了姓名,并缴纳了十两银子的参赛费。 让人们对斗石擂台望而却步的不仅是这不菲的参赛费,而是在面对上万人解石的心理压迫感,赌石本来就是一项极具刺激性的活动,所谓一刀穷,一刀富,一刀披孝服的说法并不夸张,切垮毛料后,承受不住落差欲去寻死的人不在少数。在斗石擂台上,被上万人围观,切垮后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而苏青荷似乎是最淡定最没有心理压力的攻擂者了,径直走到距离她最近的一架解石机前,苏青荷把包裹住毛料的棉布揭开,露出了毛料的原本色泽,一块普普通通的白沙皮。 解石师傅忙碌了一整天,身上的衣物全被汗水浸透了,原巴望着斗石大会就此结束,可以早点回家抱老婆孩子,但见苏青荷掏出的那块毛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娘,个头这么小,还不能切,得用擦的! “就从这里开始擦吧。”苏青荷指了指白沙皮的一处,其实这块毛料皮壳很薄,从哪里擦都能擦出翡翠来,不过苏青荷指的那处算是整块翡翠的视觉中心点,是整块翡翠最美的地方。 苏青荷的毛料一露面,离擂台最近的一排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哂笑,蓝翡的种水品质都摆在那里,哪怕这毛料切出来是顶天的玻璃种也比不过人家啊,难不成能切出个花儿来? 六位评审里最年轻的罗英见状,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借助椅子发出的“嘎吱”声来表达出他的烦躁不满。薛定山一边看着苏青荷这边,一边偏头和赵知州笑说着什么,赵知州则连连点头附和。卢远舟不时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枯槁的手指打在光滑的檀木案面上发出沉闷的低响,配着虽快要落山却依旧灼烈的太阳光,直叫人想昏昏欲睡。董家主似乎已经睡着了,以手托腮,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实在是溜神打盹之必备神器。 段离筝是唯一目光落在解石机上的人,他原本的不耐似乎随着苏青荷的上台反而平息了下来,微微眯起的眼神,深沉得黑不见底,仿若能穿透原石的皮壳将其内部的画面尽收眼中。 评审的各个反应,苏青荷也都看在眼里,面无波澜。这时,云映岚突然转身走下擂台,裙摆逶迤,笑盈盈地朝苏青荷走过来。 擂台下,古韵急得不停地和古意殷守俩人喋喋不休地抱怨:“她怎么就一声不吭地上台了呢,这下要丢人可就丢大发了,大半个兖州城的人可都在这儿了,你们快看,云映岚过去找她说话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殷守本就懊悔没来及拉住苏青荷,此时听古韵抱怨更觉心烦意乱,尝试着古韵也是安慰自己:“她这样做,定是有她的道理。” “什么道理啊,要攻擂也不该选这么小的一块原石,明显是输定了!”古韵咬着唇,不留情面地反驳。 云映岚确实说得不是什么好话,开口便是一句:“你是想出名吗?花上十两银子的参赛费,明知自己出糗,也只为了在上万人面前露一露脸?” 苏青荷缄默不语,只专心地看着解石师傅擦石的动作。 “苏青荷,我很佩服你的胆气,可惜这胆气用错了地方,便就成了愚蠢。”云映岚含笑着吐出讥讽的话语,紧盯着苏青荷的脸庞,妄想从她看似淡定从容的表情背后捕捉到一丝慌乱和窘态,可惜她没有。 只见苏青荷眼底闪过一抹亮色,唇角自然而然的勾起,云映岚觉得有点不对劲,顺着她的眼神移到解石架的那块毛料上,还挂着笑意的嘴角瞬间就僵住了,眼神不可置信地粘在那擦出的一小块窗口上。 显露出的那块翡翠上紫色和透明的白色交织,质地透明如水,这么快就擦出翡翠了,而且是双色翡翠?云映岚心里暗自打鼓,然而随着解石师傅不断擦掉周围的外壳,云映岚的心绪不断地下沉,下沉,直至跌进谷底。 绿色和白色宛如一江澄净灵动的春水,紫色的纹路贯穿整个水面,就像是天边将歇未歇、欲消还留的烟霞,朦胧地包裹住湛绿的春水,柔软而妩媚,而西边像烧起了火红的霞光,陡然将整个柔和的画面渲染地热烈起来,一层层的光和色,相互激荡,又相互融合,呈现出美轮美奂的奇境。 整个翡翠以白紫为主,绿色次之,红色最少。但尽管那抹红色仅有指甲盖大小,可颜色浓烈得惊心,云映岚都不得不咬牙承认,她面前的是居然一块货真价实的福禄寿喜四色翡! 在赌石界,人们常把翡翠五种最漂亮的颜色赋予美好的寓意,红色代表福气,绿色代表功名,白色代表长寿,紫色代表喜庆,黄色代表财富,即福禄寿喜财,并称五福。 古人有云,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好事成双已实属不易,三色的福禄寿翡翠已是十分稀少,更何况是福禄寿喜四色翡翠?多色翡翠基本都出现在大块的毛料中,做成大摆件供人观赏,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小块翡翠上,在某种意义上,这块翡翠足已算是个奇迹。 评审席中罗英最先注意到毛料的不对劲,倏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失声道:“四…四色翡翠!” 在打盹聊天的另外几位评审,随着罗英地一声惊呼,齐刷刷地往苏青荷处凝神望去,在瞧见那绿白红紫交相辉映的画面时,当下满座哗然。 由于赌石机设立在比擂台略矮一阶的平地上面,因此只有最右边第一排的群众才能看见四色翡翠的模样,大多数的观众都有些不知所以。 不过随着解石师傅强忍激动,哆哆嗦嗦地解石完毕,有侍女持着托盘把四色翡翠端到了擂台中央,阳光照在翡翠上折射出四种颜色的淡淡光华,所有的观众都暴动了,一扫之前的昏沉低迷,喝彩声吆喝声一波高过一波,整个大会从即将收尾的被推向了一个*。 司仪完全没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连忙把苏青荷请上擂台,那块四色翡翠被搁置在与云映岚的蓝翡相对而望的高案上,苏青荷按照安排,走上前站在了高案的后面。 因为人群实在是太多了,略远些的群众根本听不清台上在说些什么,只是看个热闹。司仪只是用正常的音调把苏青荷毛料的基本信息对着评审说了一遍,和木牌编号相对应的更具体的毛料信息,也被紧急地抽调了出来,在几位评审的手里传看着,如毛料的重量、皮色、场口等等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十公斤的玻璃种蓝翡,和五公斤的四色翡翠,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选择后者,谨慎的司仪没有妄自断下结论,示意评审们写花签做抉择。 薛定山与赵知州、卢远舟、董家主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直接抬笔在拇指宽的花签上写下了字样。 “你为什么会选择这块毛料?”段离筝突然出声问了这么一句,让苏青荷愣了一愣,同时也让在场的评审都愣了一愣。 是啊,为什么会选这块毛料?其他五位评审此时心里都冒出了疑问,虽然现在皮壳被彻底擦掉了,没办法对照,但是苏青荷刚刚解石时,他们都看见过的,是一块很寻常的白沙皮。 “这块毛料外壳平凡无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它来打擂?是什么让你如此自信?”段离筝像是没有看见苏青荷的表情,眉梢不自觉地微挑,语气平淡清冷却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第24章 斗石大会(下) 为什么会选择这块毛料? 苏青荷这才开始回忆起这四色翡毛料表面的样子,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底部有两条不明显的裂,由于异能传导至脑海中的画面都是放大了数倍的景象,苏青荷不由自主地回去观察翡翠里的结晶分布。 第一次异能试探,苏青荷被毛料里面的画面所震惊,并未注意那么多,直到后来,苏青荷才发现原来这块毛料是一块带子玉。 所谓的带子玉就是指含铬离子的溶液沿着翡翠内部的裂隙灌入,沿途将周围的硬玉晶体熔化并且重新结晶,形成晶体细小有序排列的绿色翡翠带,这种现象又称龙到处有水,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翡翠的种水及透明度。 通俗点说,就是这块翡翠原先可能并非是玻璃种,但由于那两条小裂,误打误撞地进化了…… 苏青荷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才能解释清楚重结晶的原理,苦思冥想了片刻,索性扬了扬纤细的手腕,脆生生道:“手感。” 闻言,段离筝嘴角倏地勾起一丝弧度,不知是兴味还是嘲讽,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握住笔杆,饱蘸了笔墨,落于花签之上。 罗家少主罗英似乎对这四色翡很感兴趣,听到苏青荷的回答后,略失望地把折扇一合,嘴里嘟哝道:“这不是废话嘛……” 其他评审则没有什么反应,默默地搁笔。 所有评审都写好了花签,侍女按顺序一根根收好,递给了司仪。司仪清了清嗓子,在万众期待下开始了唱念。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司仪略带女气的音调划破擂台上紧张的氛围:“第一支,云——” 在司仪连续唱了三个“云”字后,出现了一个“苏”,最后亦是两遍“云”字收尾,司仪在每唱过一支花签时,把它翻转过来,让距离擂台最近的一排观众能够看清花签上确实写的是云字。 她获得的唯一一票俨然是左边第四位罗家少主投的,如此一边倒的票数让苏青荷眼中闪过片刻的茫然,难道是她方才的回答太过随意了,而影响到了比赛的结果? 不对,薛定山他们四人是在她回答之前就写好花签的,之后就没有动过笔,也就是说无论她回答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云映岚对这结果好似一点不意外,在司仪唱念时她便一直浅笑着观察苏青荷的表情,嘴角一直保持着上扬。除了看到苏青荷解出四色翡时露出讶色之外,她从头至尾都很自在,有种睥睨全场,操控全局的运筹帷幄。 苏青荷垂下睫羽,六位评审只要买通了其中四人,这次擂台的输赢便已成定局。 台下的观众亦是对结果表示诧异,纷纷窃语,上万人的私语仿若上万只苍蝇一样在耳边打转嗡鸣。 然而评审席坐着的六人几乎是五大洲玉石界里顶天的人物,尤其是薛定山,他此时大半的家业都是靠赌石挣来的,没有人敢怀疑评审们的见地,此时众人们更多的是为四色翡翠感到可惜,和为什么会选蓝翡而感到疑惑。 为了平息众人的骚动,薛定山站起身来,给出了一个尤为牵强的解释:“同为玻璃底的翡翠,若论珍稀度,福禄寿喜四色翡略胜一筹,可要论整体的价值,自然是十公斤的蓝翡获胜。” “薛伯伯,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如果要付同样的价钱,我定会选四色翡,而不是蓝翡,个头大能代表什么?我拿一个八尺高的壮汉跟你换个绝色姿容的美女,你换不换?”罗英缓缓打开扇子,翘起二郎腿,挑着那对飞扬的剑眉,表情十分认真地问薛定山。 薛定山被呛了个脸黑,想着自持身份不与小辈计较,冷哼一声坐回位置。 “整体价值”这个词很值得推敲,无论是相玉、雕工、以及最后的营销手段都对一块翡翠的最终价值有着莫大的影响,就像殷守花了三万两买下苏青荷的那块冰青花翡翠,旁人看来是苏青荷占了便宜,其实若按殷守的运作手段,足能赚到大几千两的利润。 罗英提出的壮汉和美女的形象比喻,苏青荷有些忍俊不禁,但愈深想愈感到蹊跷,斗石擂台是现场解石,光收买评审显然是不够的,她首先得保证解出来的翡翠够资格当擂主。 苏青荷凝神往摆放蓝翡的高案下看去,那里堆砌着解掉的皮壳,仅仅是一眼,苏青荷便注意到毛料切面处反射出的光线不太对劲,表面像是附着一层胶质物体。 云映岚见苏青荷目光扫向她案台下,面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一个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苏青荷笃定了心中猜想,不由得抿唇。假皮无门子,这么低劣的作假手段竟能搬上台面来,这斗石大会是黑到什么程度了? 假皮无门子,通常是用低档翡翠做主石,在表面镶嵌一块优质绿色翡翠做诱饵。在主石表面做翡翠假皮,让诱饵若隐若现地露出表面,达到坑骗客人的目的。 然而这是苏青荷第一见反过来用真翡翠包假皮,惊讶之余也感到一丝可笑。 众语纷纭间,日晷的影子悄然指向了酉时一刻,司仪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环顾下了周围,用前所未有地郑重语气道:“我宣布,本次斗石大会的擂主是——” “等等。” 苏青荷陡然出声打断了他,欲举步走向高案拆穿这场骗局,左手腕被人用力地拉住了。苏青荷偏头,只见是几日不见的韩修白。他估计一直站在距离擂台的第一排,而苏青荷却没有注意到。 苏青荷此时没有心情和他叙旧,想抽出手腕,却未料韩修白握住她的手像铁箍一样,抽了几次,都纹丝不动。望着垂着眼、一言不发的韩修白,苏青荷纳闷:“你拉我做什么?” 韩修白缓缓抬起头来,满眼俱是恳求之色,嘴唇翕动:“别去,求你了,别去……” 苏青荷见韩修白这副神情,心思已转了两个来回,清声问:“她作假这事你知道?” “我也是昨日才知晓,”韩修白微偏开头,不敢去直视苏青荷的神色,“映岚她上次切垮赔了不少的钱,急需这笔赏钱来填补窟窿,我也劝过她不要这样做,可是……” “所以呢?”苏青荷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她说话素来温言细语,此时语气中那从未有过的疏离和淡漠,让韩修白不由得颤了一颤。 “对不起,我很少求过人,但求你这次卖我个人情,不要上台了……”韩修白艰难地吐出恳求的话,然而手下的力道却未减少半分。韩修白见苏青荷没有言语,尝试着继续 “再者说,有四位评审已被云家打通了关节,你现在出去揭发也无济于事,除了会搞垮映岚的名声,你什么好处也得不到。云伯父在京城的势力不小,不然那四个人也不会买他的账。青荷,相信我,我也是为你好。” 苏青荷静静地听他说完,眼看着手腕被他箍出红印,沉默了片刻,苏青荷目光从手腕上移开,看向擂台上那抹迎着风肆意飘扬的碧蓝裙袂,语气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轻叹了声:“人情一旦欠多了,这朋友恐怕也做不成了。” 随着司仪宣布完结果,握住手腕的力道渐渐放松,苏青荷挣脱开来,径直走上擂台中央。司仪见苏青荷走来,以为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连忙躲到边上,没想到她只是走到了高案前,用棉布把四色翡翠包裹好,直接抱着走下了擂台。 殷守、古韵、古意忙迎了上来,谁都没有说安慰的话语,反而一派喜气洋洋。在他们看来,苏青荷切出了四色翡已经是很圆满的事了。 苏青荷笑眼弯弯:“今日怎么说也是切了大涨,走,请你们吃酒去,为我上午的迟到赔罪了。” “我要吃八宝楼的胭脂鸭脯和蜜蜡肘子!!!”古韵欢呼一声,抱住苏青荷的胳膊。 “好。” “照你这么吃,还嫁得出去吗?”古意凉凉道。 “哥……你又说我!”古韵跺脚。 几人远远走过韩修白面前时,韩修白只觉嗓子眼里涩涩的,比堵着一块浓痰还难受,想张嘴叫住苏青荷,跟她道声谢,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第25章 人情债 在一行人去八宝楼之前,苏青荷没忘记办正事,之前寄放在玉石店的三块翡翠毛料还没取回来呢,虽是中档的芙蓉种和豆青种,但加起来也值大几千两的银子。 玉石店也十分体贴地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给了跑腿小厮几个铜板,报了自家宅子的地址,那几块毛料在天黑前保管能送到。 处理完毛料的事,四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八宝楼,八宝楼不比韩修白家的揽月楼装修得精致高档,但胜在菜肴口味上佳,几道招牌菜在富家子弟间脍炙人口,古韵刚到兖州城就吃了一回,便对这家酒楼的菜念念不忘。 用十二扇屏风围成的包间内,古韵几人抱着让苏青荷大出血的念头,一通海点,小厮侍女们忙得脚不沾地,来回端菜上桌,一张三尺宽的八仙桌被碗碟堆砌得满满当当。 胭脂鸭脯,凤尾烧麦,蜜蜡肘子,虾籽冬笋,五香鳜鱼,金丝红梅……道道都是八宝楼的招牌菜,光是那精细讲究的摆盘食雕就让人看着很有食欲。 席间,几人不由自主地就说到了苏青荷赌出四色翡的事,两次见她解石,两次都是大涨,几人倒没有起疑,只道她赌运实在太旺,纷纷问她赌石上的诀窍及师从何处。 苏青荷向往常一样打太极:“赌石的技巧三言两语道不清,有句老话说,看旁人解一百块石头,不如自己上手摸一块。” 古意点点头,表示很赞同:“这话是真理,”同时偏过头去看吃得欢快的妹妹,微微蹙眉,“你出来这一趟就是吃喝玩乐,回头爹娘问起来你学到了什么,看你怎么回答。” “哎呀哥,我们古家有你不就够了嘛,哪里需要我来充什么门面,爹爹说我,自有娘揽着,”古韵显得有些没心没肺,夹起一块油汪汪的肘子肉纳入口中,只觉野蜂蜜的清甜充分浸到了肉中,肉香和花蜜香相互交织,滑爽又不油腻,简直要把舌尖融化,不由得啧啧赞道:“八宝楼的菜色是真不错,以后韩二少的揽月楼我都不稀罕去了,咦,说起韩二少,今日怎么没见他来?” “今日云映岚打擂,修白肯定去了,不过人实在是多,我也没瞧见他在哪儿,不过你放心吧,有云大小姐在兖州的这几日,修白肯定寸步不离,别想能见着他了。”殷守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 一旁的苏青荷像是专注于伸筷子夹菜,没有说话。 因长辈们的生意往来,殷守、古意兄妹和韩修白在幼年时期就认识了,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感情不是她这个才相处了几日的人可以比拟的。苏青荷没打算把斗石擂台发生的那一幕告诉他们三人,事情既已发生,说出来只会徒增尴尬。 殷守注意到苏青荷有些心不在焉,以为她还在为输给云映岚一事心有芥蒂,于是斟酌着劝道:“薛定山说得那番话你不要在意,四色翡的珍稀度决定了它的价值要比同等种水的翡翠高许多,而具体高多少谁也说不清,每个人的喜好偏爱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古韵咬着筷子作思索状:“我也觉着这次斗石大会有点怪,明显具有两块争议的石头,那几位评审几乎没有讨论,一面倒地投给了云映岚……” “别想这事了,快吃菜吧,一会儿该凉了。”苏青荷往古韵碗里夹了一大块鳜鱼肉,成功转移了后者的注意力。 *** 席后,苏青荷去柜台结账。 这顿饭吃掉了她近二十两银子,想着她不久前还在为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而欢喜不已,苏青荷暗叹真是有钱就会让人*,好在一桌子饭四人一通风卷残云,竟也没剩下多少。 明日一早,殷守和古意兄妹就要启程离开兖州城了,这一顿也算是为他三人的饯别。几人在永安街巷口处分开,临别前,殷守叮嘱了一句:“明日清晨,我们就直接从客栈坐马车离开,你这几日也忙得累了,在家好好休息,别来送行了。” “好。”苏青荷笑着点头。如果殷守不说,她或许也不会去,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心里只会更添一份伤感。 似是未想到她竟那么爽快的答应,殷守眼底滑过一丝淡淡的失落。古韵古意俨然都没有注意到殷守微妙的表情变化,大喇喇地和苏青荷挥手告别。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苏青荷回到宅院,闻声出屋的周婶一副大石落地的模样,抚着胸口道:“小姐,你再晚归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放心啊。”说完,又指了指左角房,“方才有玉石店的伙计来送石料,我就叫他们堆在角房里了。” 苏青荷有些歉然地点头应了,走近东厢房看了眼,见只有一簇烛火摇曳,小包子许是已睡着了,于是便回了房间。春杏知晓了她不喜别人服侍洗漱脱衣的怪癖,只端来了热水搁下,便关门出去。 简单擦洗洗漱了一番,苏青荷脱衣上床,估计是真乏累了,没有再失眠,很快便陷入了梦乡。 第二日,感受到阳光透过窗纸照到眼睑上时,苏青荷才抻了懒腰,悠悠地合衣起身。 看着又快烧到正头顶的太阳,苏青荷这才体会到古韵之前说的那番话,她比一些贵族小姐们真得是自在多了,一堆家规家法摆着,长辈们在头上压着,想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床?想出门逛到天色黑了才归家?没门! 庭院里,春杏在躬着腰手把手地教小包子修剪枝条,苏青荷略感诧异,小包子是挺认生温吞的性子,这才两天,他和春杏就能相处得这般好了,实在是一大进步。 苏青荷笑着招手叫小包子过来,问他要不要练字,小包子重重地点了下头。 苏青荷暗自唏嘘,小包子搁在现代完全就是个小学霸,一提起练字,眼神都发亮。 研好墨,铺好宣纸,刚准备下笔,只闻门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 苏青荷搁下笔,心里纳闷,她刚搬进宅院,又没有什么熟悉的朋友邻居,是谁会大中午过来。一边想着,一边举步走过抄手游廊,放下门栓打开了门,只见是韩修白长身站立在门外,一袭月白长衫,眼里盛着笑意。 “今日我去给殷守他们送行,听说你新置了宅子,我就想着过来看看,庆贺你乔迁之喜。”韩修白抖了抖手里拎着的包装精美的火漆木盒。 “进来坐吧。”苏青荷语气淡淡,侧身让他进来。 走到大厅,坐定,春杏过来给他二人斟上茶,韩修白环顾了一圈,诚心赞道:“你这宅子真挺雅致,位置也不错,想来殷守没少出力。” 苏青荷端起茶,捻起茶盖刮了刮茶沫,没有说话。 短暂的沉默后,韩修白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闷:“我这次来既是庆贺你乔迁,也是来赔罪。” “嗯。”苏青荷抿了口茶。 韩修白见苏青荷反应冷淡,有些着急道:“我从未不会做过亏欠朋友的事,这次我真得是无可奈何,”沉吟了片刻,深深地舒出一口气,收起了他所有的玩世不恭,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严肃。“青荷,你这份人情我一直都会记着,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说,我绝不会推辞。” 苏青荷倏尔勾起笑容,语气带着一丝兴味:“什么都不会推辞?” 韩修白沉吟片刻:“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那好,我想要买下琳琅轩。”苏青荷搁下茶盏,静静地看向他。 第26章 盘店面 琳琅轩的地段真得是很不错,整条玉石街呈头尾相衔的蛇形,走过门头,右手第一家就是琳琅轩。这些年来,有许多想要买下琳琅轩的人因曹掌柜身后靠着的韩家大山,最后悻悻作罢。如今眼见着琳琅轩因曹显德的管理不善即将关门大吉,但韩二少没放出话,谁也不敢去捞这烫手的金子。 韩修白眸色微凝,似是在犹豫,苏青荷投向他的目光坦然,不急不躁地等待他的答复。 “怎么突然想盘店面了?你切涨的那块四色翡可足够你安逸一辈子了……”韩修白抬眼看她,眼底带着一丝疑惑。 “这人么,总要找点事做。”苏青荷不想说太多,有些意兴阑珊。 “好,一会吃过饭,我便去拜访陈先生一趟,哪怕老师不愿意,我跟他请罪赔礼,也要帮你把店面盘下来。”听到苏青荷提要求,韩修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往椅背上一靠,“琳琅轩近年来确实不景气,想来曹掌柜也不会舍不得,回头我替你付清钱款,你只管接手好了。” 苏青荷还在想那句“一会吃过饭”,话里话外是要在她家蹭饭的节奏?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他阔气地要帮她出店铺钱,连忙摆手道:“这倒不必,该付的钱我一分也不会少,只要能尽快办理完交接便好。” 开什么劳什子的玩笑,他替她买店铺算怎么回事,届时传出去,八张嘴也说不清了。知情的道他在还人情,那不知情的在背地里不知道怎么传闲话哪。 至于要求尽快办好,不是她刻意为难,昨日当那么多人面切出四色翡,其中难免有打听到她住处的,翡翠放在店铺里比堆在宅院里要安全许多,玉石一条街的治安是所有街道里最让人省心的,宵禁后专门有金吾卫巡查警戒。 不知不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春杏在门外探出脑袋问,周婶已做好了午饭,要不要摆菜上桌。苏青荷就象征性地客套了一句“要不要留下来用午膳”,韩修白笑眯眯地一口应下来,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架势。 一顿相顾无言却还算和谐的饭席后,苏青荷送走了这位祖宗。祖宗临走前,还邀功般地遥指了指他来时拎着的那副漆木盒子:“听闻你家阿弟快到要入学的年纪了,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套文房四宝,墨是徽墨,砚是歙砚,现在市面上很难买到。”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心道她最不缺的就是文房四宝了,前房主留下的端砚、瓷砚、漆沙砚一大堆,如今都没地方放,淡淡道:“多谢了。” “还有,我收回之前说过的一句话,相玉师往往最不会赌石。”韩修白含笑着看她一眼,随即转身走出了宅院。 看着韩修白顶着日头孤身走远,苏青荷轻舒一口气,缓缓合上院门。 她着实没有料到韩修白会登门赔罪,刚认识韩修白时,她不过就是一初来乍到的相玉师,现在虽借着切涨了翡翠发了家,但论根基人脉,她都无法跟兖州城的任何一个世族相比,充其量就是个暴发户罢了,韩修白实在没有必要屈尊上门来找她赔罪。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把她当做朋友相交,就像他自己说得那样,如对朋友,绝不会亏欠。 斗石打擂那天,韩修白拉住她说的那番话其实不无道理,她执意上台揭穿,除了让云映岚一时难堪,什么好处也得不到。有四位被收买的评审罩着,云映岚咬死不承认作假,她也别无他法,况那几位评审俱是赌石界的大人物还有知州,强行撕破脸,她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十万两的赏钱哪里有那么容易得?五年一次的盛事,赌石界里包括京城的各方势力都在盯着… 方才韩修白口中所说的“陈先生”便是曹掌柜的老丈人,不过只做过几天的私塾,还是在韩修白年幼时期,就倚着这么一层浅薄的关系,琳琅轩顺风顺水地做了十几年的玉石生意,韩修白无论什么料子加工的活,从不去效率更快的点翠楼,都是第一时间派人去琳琅轩,照料着琳琅轩的生意。 对于这么一个知恩礼遇的人,哪怕不做朋友,今后当做生意上合作往来的对象也是值得的。 但苏青荷又不得不承认,韩二少平时张弛有度,对朋友没得说,但凡事一旦牵扯到了云映岚,脑袋会间歇性地当机,届时到底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还是为了她插朋友两刀,这事还是很值得商榷的…… *** 两日后,琳琅轩。 斜背着布包袱、一身行路便装的曹显德站在门外,满眼不舍地看着篆刻着“琳琅轩”三字的牌匾被摘下,灰尘洋洋洒洒地落下来。 摇摇头轻叹一声,曹显德转过身来,对身后的二人拱手道:“韩二少,苏姑娘,我这就告辞了,妻儿在马车上等了很久了。” “曹掌柜,路上小心。”苏青荷微微颔首。 “哎呀,还叫我啥子掌柜,现在你才是这里的掌柜,”曹显德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店铺,转头道,“你能把这店打理好,我也就放心了。” 苏青荷没想到买下琳琅轩后,曹掌柜便要携老婆孩子回老家,让她多多少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曹掌柜虽然为人有些抠搜杠头,但比起一些拖欠月例、整日压榨员工苦力的黑心老板要好多了,她在琳琅轩做事的那两个月,真正体会到了有温馨的感觉。 苏青荷道:“曹掌柜,你可以不用走的,留下来做管事,还和以前一样。” 曹显德摆摆手:“其实我早就想回老家了,只不过舍不下这店,如今你盘下这店面也是了了我的心病,我心里清楚得很,这店在我手里迟早要关门大吉……” 不等苏青荷和韩修白反应,曹显德转身便走向了停靠在街边的马车。 离他二人不远的那辆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和苏青荷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夫人,此时的曹夫人全然没有当初对苏青荷颐指气使、戟指怒骂的气魄,像一个羞答答的待嫁黄花大闺女,时不时地撩起布帘子露出一条小缝,观望两眼后又迅速地放下。 曹显德扭着肥胖的身躯费力地爬上马车,马夫抽了两下鞭子,马车摇摇晃晃地在青石板路上走远了。 徐景福从店里走出来,一身的风尘仆仆:“掌柜,想好新牌匾的题字了吗?我好遣人去做……” 苏青荷沉吟片刻:“牌匾先不着急,店里的布局需要重新制定一番,你先叫上所有的伙计,把店里堆着毛料全搬到库房去。” “好,我这就去。”徐景福脚底一转,一头又扎回了店里。 “你这店以后怎么打算?还是像琳琅轩以前那样?”韩修白不经意地挑眉问。 “不,”苏青荷摇头,“不卖毛料,只做翡翠成品和明料加工。” “在玉石街里不卖毛料?”韩修白在思索这想法的可行性,想了半天觉得还是不靠谱,忍不住皱眉道,“明料加工生意基本都被点翠楼包揽了,且只做翡翠成品的话,销量恐怕也打不开,售卖毛料是最为盈利的地方,不卖无异于平白割掉一块肥肉,你最好再思量思量。” 苏青荷摊摊手,不置可否的模样。 韩修白见她好似运筹帷幄又好似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得默默扶额,琳琅轩盘给她真是个明智的决定吗…… 第27章 筹备忙 琳琅轩的大堂并不大,七十多平米左右,平时摆着两扇博古架,摆放着几张桌椅柜台,再加上凌乱堆在墙根的毛料,显得十分拥挤。 而经苏青荷这么一捯饬,毛料搬进后院,柜台卡在墙角,桌椅沿边放后,整个店显得敞亮了许多。 苏青荷早在斗石大会之前就已有了买下琳琅轩的打算,只做翡翠成品不卖毛料的念头也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筹划了许久。在兖州城,玉石一条街是一个标志性的街道,其繁华人流程度自不用说,而为什么这么多家店铺却没有一家卖翡翠成品的店铺,原因有二。 第一是货源,在这里开店的老板大多和苏青荷差不多,手里有些闲钱,但却无多少人脉家底,制作中低档的翡翠所挣的利润寥寥,想要进优质高档的翡翠明料却苦于没有门路。第二便是受众人群,整日穿梭于玉石街的大都是热衷于赌石的大老爷们,而夫人小姐们更愿意去坊市中心那装点得富丽雅致的点翠楼,翡翠成品里最不可或缺的一项便是首饰,没有消费人群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这第一条苏青荷完全不用担心,有异能在手,优质翡翠就是刀俎上的鱼肉,等着她来切。至于第二条,有了精品翡翠,配合稀奇的样式,上乘的雕工,还怕那些夫人小姐不上门?况且琳琅轩就在玉石街头的第一家店,与永安街不过百步路。 让苏青荷有些头痛的是,虽她有能弄到上品翡翠的办法,但还是需要有光明正大的路子来掩人耳目,否则她出门一趟回来就有新的翡翠成品出炉,时间一长定会招人猜忌。 后院堆得那批毛料,苏青荷打算索性全解了,放在那儿也是占地方,能解出一点翡翠算一点。她做不出把明知要垮的毛料转卖给别人的事,那批毛料是曹显德从几个走石商人手里低价收来的,质量堪忧,全部解掉意味着她无形中要亏损掉一笔银子。 既然接手了琳琅轩,便也得接手这一堆曹显德留下的烂摊子。 琳琅轩虽前厅略小些,但是后院足够大,包括曹显德之前用来堆放毛料的库房,苏青荷打算改成雕玉的作坊,住十几二十个伙计是没问题的。 苏青荷一根根掰着手指算,盘下店铺花了六千两,留下的毛料乱七八糟的全都算了进去,接下来还要重装店铺,再购置两扇博古架,至少还要招七八位玉雕师或刻工,解石机也得添置几台……苏青荷越算越肉疼,这还没怎么着,近万两的银子就要飞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极需要解决的事,于是这几日,苏青荷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自云映岚回了京都,越发无所事事的韩二少又开始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苏青荷见了他,就像见了大号的苍蝇,既碍眼,又嗡嗡嗡得聒噪无比。 骂也骂不得,撵也撵不走,进进出出忙碌的店里只见韩修白一人跟个没事人似的,端杯茶,翘着腿,倚在椅背上,慢悠悠地刮着茶沫子。 此时距离买下店铺已过去了十日,徐景福叫人做得新牌匾已经做好,盖着红布摆在店里墙角处,苏青荷一直觉着还用琳琅轩这名就挺好,但徐景福说新店不好再用旧名,里面有讲究在。最后苏青荷抓破脑袋,才想出了个还过得去的名字:荷宝斋。 苏青荷亲手描绘制定的第一批翡翠首饰已经完工,低档的豆种、油青种,中档的芙蓉种、冰糯种,高档的冰种每样都做了一些。 这个时代的人们所使用的纹样大都还比较古朴抽象,接近于隋唐,列如简单的几何图形、花果、文字、动物等容易被描绘的图案,而首饰造型的打造也相对简单,不知是不是盛产翡翠的缘故,这里的制作工艺却接近了明清的水准。 苏青荷设计的这批翡翠首饰,大抵仿照清朝偏写实的风格,造型精雕细琢,形态惟妙惟肖,透露出浓郁的宫廷风。她不确定人们会不会接受喜爱这种精细繁冗的风格,但是想了想,首饰的意义就在于美化自己、彰显地位,古代纹样从古朴到精雕的进化也说明了人们对于美的追求越来越具象,清朝宫廷风的首饰应该会很受一些权贵女眷们的喜爱。 苏青荷瞧见韩修白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尔勾起一抹笑意,走上前把袖中的一根碧绿的蜻蜓发簪及一块双麒麟祥云镂空玉牌递给了他。 “给我的?”韩修白惊讶。 “借你戴三天。”苏青荷笑眯眯道,三天后,也是荷宝斋正式开业的时候。 “……”韩修白嘴角抽了抽,抬眼瞟她,“我说呢,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大方了。” 苏青荷但笑不语。 “啧啧,你这生意还没开始做呢,十足的奸商范儿就出来了,这主意打得还真不错,让我去替你亲身宣传?”韩修白有种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错觉。 “不用特意地去做什么,你就和往常一样,吃喝玩乐、走街串巷,和你那群狐朋狗友侃天说地,只要别人问起来你是从哪儿得到,你回一句荷宝斋便好。” 苏青荷倒不担心这次点翠楼会提前偷师,上次的翡翠花插贵在新意,只消远远地看上一眼便能开窍,而这次贵在其精细的纹样,必须有成品或是图纸才能仿制出,光是瞧瞧看看,反而会画虎不成反类犬。 韩修白把玩着那根簪子和玉牌,只觉上面的纹样很是稀奇,从未见过,蜻蜓翅磨得很薄,上面还有细细的纹路,像是将要从簪子上展翅飞起,蜻蜓纹样的首饰很少见,如此栩栩如生的蜻蜓簪,韩修白更是第一次见到。翡翠的颜色稍沉,适度地压住了蜻蜓的跳脱灵动感,亦不会显得很女气。 那枚玉牌上的两只麒麟首尾相衔,麒麟身上的鳞片是镂雕,四周缠绕的祥云是浮雕,就这么一块小小的牌子上,只觉得每一处都是精华,其中刻工需要耗费的心思不可想象,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琢出了这么一块,而设计这纹样的人必定也是玲珑心思,每一处线条每一片鳞片,都设计得十分有层次感,这么一小块玉牌上只充斥着四个大字“贵气逼人”。 苏青荷摸了摸下巴:“还有上次的翠香囊,既然人家不要,你自己还不戴岂不可惜了……” “我可从不戴香囊,我对香料过敏。”韩修白端详着簪子和玉牌,懒懒地回道。 苏青荷眨眨眼:“你可以把里面的香料抠出来再戴啊。” “……” 韩修白站起身,略无奈地看她一眼,不想再和她说话了,把簪子和玉牌纳入袖里,转身出了店面。 *** 三日后,荷宝斋开张。 从玉石街门头开始,大地红响了一路。 第28章 开业吉 苏青荷一手拨弄着算盘,一手撑着腮,清秀的眉头轻轻蹙着,微风卷着凉意从窗缝里溜进来,钻进衣领及袖口,她都浑然未觉,直到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才方觉冷意。 徐婶掀帘进屋,端来一碗熬得黄澄澄的鸡汤,放在苏青荷前的柜台上,注意到苏青荷的神色,徐婶一边关紧了窗户一边道:“这第一天,店里生意就这么火爆,还有啥不开心的呀?” 苏青荷只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隐隐作痛,不由得蔫蔫地叹气:“原来店里真的都是曹掌柜一人管账?” 徐婶笑着点头:“你也知道曹掌柜那人,怎么会放心别人来管账,恨不得天天把账簿攥在手里才好。” 苏青荷在心里长叹一声,她还是没有修炼到曹掌柜那般守财奴的水准啊,虽然这账上一笔笔的都是进口袋的银子,看上一天只觉头昏眼花,眼神放空移到墙上,还是有文字密密麻麻像小蝌蚪一样晃在眼前,拨弄算盘的手指也酸软无力。 她果真天生不是算账的料啊! 然而不得不说韩修白在富家公子哥中的影响力还是蛮厉害的,经他三天在揽月楼、各大赌坊、乐坊里有意无意的显摆,几乎兖州城所有的纨绔都知道了荷宝斋这么个地方。自古女子爱美,男子亦是,尤其是翡翠这大夏国里老少皆爱的东西,于是,苏青荷以为可以卖上三天的冰种翡翠发簪,在一天之内就几乎销售告罄。 其次是便宜大众的豆青种翡翠卖得最多,豆青种的小挂件虽利薄,但一天能卖出二三百件,积少成多,苏青荷算了算,照这势头下去,不出一个月,她就能捞回本钱。 唯一让苏青荷忧心的还是货源的问题,她家角房里堆的那几块芙蓉油青种的毛料都搬进店里来解开做了首饰,仓库里唯剩下的几块明料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整个玉石街也不大,街坊邻里地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店面开张,她站在门前那么一露相,一半人都认识她了。要解决货源的燃眉之急,只能做好近日动身去隔壁城镇,大肆淘货的准备。 此时已近黄昏,后院里的雕玉师傅们还在赶工,苏青荷和徐婶盛了鸡汤挨个给他们送过去。苏青荷给徐伯送鸡汤的时候,他正在雕琢那块福禄寿喜四色翡。苏青荷没准备把它卖掉,四色翡翠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它所蕴含的福相寓意深受世人所喜,于是便让徐伯雕成一件鱼戏莲荷玉山子,底座用金箔贴边,象征金玉(鱼)满堂,连(莲)年如意,当做镇店之宝摆在正对着大门的博古架最上方。 因为想更多地保留四色翡翠原本的色泽,徐伯雕得薄而浅,这便需要眼光的老辣及手腕的定力,以至于苏青荷进来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注意,直到苏青荷把瓷碗搁在桌台上发出轻响时,徐伯才偏头看了眼,道:“荷丫头来了。” 苏青荷笑应:“徐婶刚煲好的鸡汤,趁热喝些吧,您不比那些正当年的伙计,那四色翡翠不着急做,您早点歇息。” “嗬,你这丫头意思是我年纪老了,不中用了。”一向古板的徐伯难得地和苏青荷吹胡子瞪眼地开起了玩笑,苏青荷连连摆手,狗腿道:“哪有,这不是怕您累着么。” 徐伯轻哼了两声,手下动作未停,苏青荷见他雕得认真,便没再劝,走出屋轻关上了门。直到四色翡翠的莲叶轮廓初现了雏形,徐伯才起身喝掉了那碗已经冷掉了鸡汤。 过去的琳琅轩一个月顶多有三四单生意,徐伯都觉着琢玉的手法有些生疏了,现在虽然累,但只要一摸到翡翠,他就瞬间神采奕奕起来,每天都充满干劲。 不只是徐伯,琳琅轩的伙计都没有想到盘下店铺的竟然是之前和他们一起吃大锅饭的苏青荷。前几日的斗石擂台办得很热闹,曹掌柜带着徐景福去围观。苏青荷上台时,曹掌柜一眼就认出了是从他店里买下的那块毛料。 在眼看着解出福禄寿喜后,曹掌柜懊悔得那叫一个捶胸顿足,只叹眼里蒙了沙子,错将翠肉心看成了芋头梗,于是在得知苏青荷要盘下琳琅轩后,曹掌柜并没有太意外,只失魂地颓坐在椅上,喃喃自语是天意… 琳琅轩的伙计们虽跟了曹掌柜十几年了,但许是他人格魅力真的不怎么样,伙计们对于琳琅轩易主这件事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淡定地接受,伙计们是要吃饭的,都有父母孩子要养活。 且看到荷宝斋开张时的火爆和轰动后,整个店铺后院的景象都焕然一新,那丝淡淡的伤感气氛彻底被一扫而光,每个伙计脸上都带着喜气的笑容,尤其是苏青荷把每人的工钱涨一倍,并且宣布若店铺销量提高在还会再涨时,每人都恨不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制玉,连解石师傅擦毛料的速度都比平时快了三分。 在店里待到快宵禁,苏青荷走夜路回家,经过坊市时无意间发现,平日里这时候早就关门打烊的点翠楼竟还亮着灯光,苏青荷暗道一声奇怪,没深想便径直走远了,殊不知点翠楼里是另一番凝固到冰点的景象。 卢远舟耳边架着副金丝单镜片,手下翻动着记录着一日流水的账簿,黑着脸问从他进来就噤若寒蝉的管家:“今日的流水怎么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二?” “老爷您不知,今日玉石街的荷宝斋开张,这客人都去了那儿……”管家一边瞄着卢远舟的脸色,一边苦哈哈地回道。 “荷宝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以前的琳琅轩,不知为何,曹掌柜突然将店铺盘给了一个女子,跑回老家种田了……”管家解释道。 “一个女子?”卢远舟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就是在斗石擂台上最后和云姑娘打擂的那位女子,老爷应该见过的…” “哦,原来是她…”卢远舟冷哼了一声,陡然将账簿摔在桌案上,耷拉着的三角眼迸出鹰隼样的锐利目光,“你可别糊弄我,一个女人能作出什么妖,琳琅轩可是毛料店,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将我们店里的客人都抢光了!” 卢远舟虽身材干瘦矮小,声音也尖细,训斥起下人来却从不讲情面,管家想到之前几个伙计得罪了他的下场,瞬间冷汗就下来了,连忙道: “老爷您有所不知,荷宝斋改成了翡翠成品店,今日推出的全是翡翠簪子手镯之类的首饰,我下午抽空去看了看,那样式却是精细新颖,甚至还有翡翠香囊,真是闻所未闻……” “哗众取宠的微末伎俩,”卢远舟不屑地嗤笑一声,摘下镜片,揉了揉眼角,“不用我说,你应该知道这事怎么处理吧?” “是,我下午时便差人去买了几样热销的首饰,已命玉雕师开始仿制纹样,但那冰种的翡翠香囊标价五百两一枚,小的不敢自作主张…” “五百两一只香囊?她也真敢卖,有人去买吗?” 管家咽了口唾沫:“有,还不少……” “那你还不知道怎么做吗!蠢蛋!”卢远舟毫不客气地破口大骂,“三天后,要是再让我看见流水还是这样,你就卷铺盖滚吧!我这里从不养闲人…” 管家唯唯诺诺地应着,头也不敢抬一下。 第29章 容书至 真如苏青荷料想的一样,不出三天,点翠楼上了一批和荷宝斋款式一模一样的首饰新品。对方来势汹汹,不但每款首饰的翡翠品种比荷宝斋的多,标价也比荷宝斋略便宜一些。 荷宝斋里不复开张那天排队排到十几米的盛况,却仍是宾客盈门人来人往,七十平米的店内人头窜动,其中不乏身穿罗裙华裳的贵妇少女,迈着轻盈的碎步,窈窕的身段,俨然成为玉石街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苏青荷坐在大厅的屏风隔断后翻看着账簿,徐景福和一个新招的跑堂伙计在招呼客人,小包子坐在苏青荷对面认真地临着字帖,春杏在帮他磨墨。 “我现在急需一个账房先生……”苏青荷第三次揉额角叹气,惹得专心致志描字的小包子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点翠楼的仿制首饰一出,荷宝斋的客流量着实少了不少,但仍保持在水平线以上,人们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提起翠香囊及宫廷风的首饰,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荷宝斋而并非点翠楼,被点翠楼拉去的客人,多半是图价格便宜。 徐景福曾跟苏青荷提过,要不要把货品售价压低些,和点翠楼打一场价格战,苏青荷思索片刻便否决了,来店里消费的多半都是权贵富商,其实并不在乎那几钱银子的蝇头小利,流失的客人基本是些平头百姓,实际上损失的利润并不多。若三天两头的降价,不但会影响店铺的信誉和口碑,长此以往,她和点翠楼只会两败俱伤。 更何况要拼家底,她也压根拼不过点翠楼。 点翠楼的手段虽被许多同行所不齿,但对于这种光明正大的无耻,被偷师的店铺大都无能为力,只能背地里痛骂几句泄泄气。 苏青荷深谙比起点翠楼的歪门邪道,赢得口碑和人心才是正道理。 于是,她下了血本,让人赶制了一批带有荷宝斋标识的紫檀木匣子,估摸着两日之内便能完工。紫檀木匣虽不大,但做工极为精致,上面的纹饰花样也是她专门设计,铜扣上镶嵌着玛瑙和绿松石。凡是在店内购买超过百两的首饰,俱用这种紫檀木匣包装。 愈是权贵人家愈重视这表面功夫,这紫檀木匣一摆出来,无论是送人还是自己用,面子里子都有了,比降低相应的价格更能得人心。 苏青荷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眼下最重要的是能找到一位老实可靠的管家兼账房。现在店铺刚开张,琐事繁多,店里不可一日无人管事。苏青荷眼见着仓库的翡翠原料一天天变少,欲去城外淘货,却实在抽不开身。 徐景福虽然忠实可靠,跑腿传话之类小事办起来利落,但遇上大事便俩眼抓瞎,最关键的硬伤是他不识字,看账簿如同看天书。 徐景福也曾带过两个账房先生来给苏青荷看,眼神鬼祟,油腔滑调,还没说上几句话,马屁就先拍上了。苏青荷见了一面,便让徐景福把那俩人给打发走了,店铺交在这样的人手里她能放心就怪了… 正苦恼间,苏青荷便听见徐景福隔着屏风低声询问:“掌柜,有位客人点名来找您,见还是不见?” “让他进来罢。”苏青荷搁下手中的账簿,朝屏风拐角处看去。 话音方落,只见一位身穿深绿色长衫的娃娃脸少年笑眯眯地绕过屏风,走至她面前,微微躬身作了个揖。 苏青荷回想了下便认了出来,是段离筝身边的小厮,之前帮她和小包子解围的少年,好像叫什么容书? “苏姑娘,别来无恙,”容书笑容和煦,上下打量着苏青荷,“现如今,该称呼为苏掌柜了。” 苏青荷笑了笑,让春杏领着小包子去了后院,转身对容书道:“来店里找我,可有什么事?” “其实这事吧,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就是有些难以启齿……”容书清咳两声,显得有些难为情。 “但说无妨。”苏青荷示意他坐下说。 容书一边走到苏青荷对面的靠椅上坐下,一边道:“这次我家少爷差我来,实是想买下姑娘在斗石大会那天解出来的四色翡翠。” 苏青荷微微地挑眉,那少爷脾性还真是怪,明明当时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事后又来要买下她的翡翠,这是怎么个道理? “真是不巧,那块翡翠我已叫人雕刻成了摆件,准备摆在店里当做镇店之宝,怕是要让你家少爷失望了。” “已经开始雕刻了?”容书满脸的不相信,以为是苏青荷不想卖的托辞,开口再劝,“苏姑娘,我也知道这四色翡翠的珍稀之处,又是姑娘亲手解出来的,舍不得是情理之中,你放心,这价钱不是问题,只要姑娘开口……” “停,这真的不是价钱的问题,”苏青荷有些无奈地打断了他,目光移向别处,“那日在和丰客栈,我姐弟二人被人诬陷,公子帮忙解围,我很感激。如有别处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辞,但如果还是执着于四色翡这事的话,您还是请回吧。” 容书皱起了眉,起身绕到了苏青荷的正前方,语气恳切:“我家少爷真的很需要那块四色翡,过两天我们就要启程回京了,这不一大早少爷便叫我来问……” 见苏青荷不为所动,容书咬咬牙:“苏姑娘,实话跟你说吧,我家少爷买下这四色翡翠是想送给其父的寿礼。” “能送给长辈的寿礼多了去了,为何偏要我这四色翡翠?”苏青荷依旧神色淡淡。 “姑娘想必也知道,我家少爷的父亲也就是靖江侯,寻常物件入不得他眼,福禄寿喜四色翡翠所蕴含的寓意,当做寿礼是最合适不过……” “既然你家少爷如此看重这四色翡翠,”苏青荷再次慢悠悠地打断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里那句疑问,“那日斗石打擂,他为何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 容书挠了挠脑袋:“我之前也问过少爷这问题,他说……” 咽了口唾沫,瞄了眼苏青荷的脸色,容书吞吞吐吐道:“云比苏笔画少,写起来容易省事…” “……”苏青荷脸黑了一瞬,转身对门外喊了一句:“景福,送客。” 徐景福闻声麻溜地小跑进来,对容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愣愣站在原地,直到徐景福再次躬身作请,才无奈地叹口气,转身提步离开了荷宝斋。 苏青荷轻吐一口气,按捺着火气把剩下的账理完,待到响午时分,店里的人略少些了,苏青荷揣上些零碎银两,径直出了店铺,去往了永安街。 第30章 遇故人 穿过几个路口,走进永安街边的一家书铺。 苏青荷一边挑书,心里还在忿忿地想,云比苏笔画少是什么奇葩借口,这么不严谨随自己性子胡来的评审跟那些被收买的势利鬼有什么两样? 原本以为他是侯爵贵族出身,而云映岚的父亲不过是四品官,没来由会被后者收买,而现在看来,那鱼龙混杂的京城想必是官官相护,贵族和官府都是一丘之貉。 苏青荷忽然顿住了脚步,她想起段离筝在写花签之前问过自己问题,如果他全凭心情或者心中早有定论,又何必多余地有此一问?难道自己回答的那句“手感”太过敷衍,无意间惹怒了那位吹毛求疵、阴晴不定的少爷? 回想起自己答完后,那人似笑非笑的冷然表情,苏青荷摸摸下巴,很有可能…… 毕竟事情已过去了那么多天,苏青荷觉着也没甚必要再去琢磨什么缘由,望着铺子内摆放得琳琅满目的古籍,顷刻间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明天是小包子上学堂的日子,找得学堂是位于城南的澜亭书院,据说那家书院的夫子很严苛,但同时也是兖州城声誉最好的书院。 苏青荷挑了一摞四书五经等书院开学需要用到的书籍,忽然有一种给自家孩子挑选复习辅导材料的即视感。 未等她想明白这其中的微妙,就感觉身后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手中的书册全都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书册被贯进门的风吹得摊开页来,铺了满满一地。 苏青荷连忙蹲下去拾书册,只闻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抱歉姑娘,我方才一时走神,实在对不住…” 一个少年紧接着在苏青荷身边顿下,把怀中抱着的书册放在地上,一边不住地道歉,一边埋着头手忙脚乱地帮苏青荷捡书册。 “卢骞?”苏青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 少年闻声霍然抬头,盯着苏青荷的脸庞一瞬,同样诧异地脱口道:“苏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买书……”卢骞愣愣地回道。 来书铺当然是来买书,苏青荷摇头笑笑:“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在你伯父的点翠楼帮忙吗?怎么有空来书铺?” “我这人笨手笨脚的,不会做打杂的活计,经常给店里帮倒忙…”卢骞脸颊泛起几不可见的红晕,弯腰捡书的动作加快。 苏青荷回想起那日点翠楼的伙计训斥他的那幕,说是连洒水都不会洒,溅到客人的衣服上了,再见他此时顶着大红脸四处帮她捡书,不由得会心笑了出来。 “苏姑娘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卢骞听见苏青荷的笑声,更加手足无措。 “没有,这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哪有人生下来就会做成什么事的?” 苏青荷忽然想起卢骞家里也是富商,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少爷,只不过前几年才突遭变故,家道中落,哪里会擅长这端茶送水的活计,不过……苏青荷看他站起身,想把手中整理好的书册递给她,却被脚边自己的那一摞书给绊了一下,差点又飞了出去——这笨手笨脚倒是真的。 那摞书册摔倒在苏青荷的脚边,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全是《陶朱公经商十二则》、《士商类要》等经商类的书籍,下意识问道:“你竟然会对这些感兴趣?” 卢骞解释道:“我家世代是商贾,我从五岁时便被爹爹逼得开始看账簿,现如今伯父的店里也不缺打杂的人手,我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便想着借些书来看看……” 随着他的话音渐落,苏青荷的眼神越来越亮,只觉得卢骞清秀的脸上印着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账房先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撞一下,便给她撞出来一个日思夜想的账房先生,苏青荷看卢骞的眼神,像是老/鸨在看花姑娘,脸上的笑怎么也收不住。 苏青荷怎么说在马车上也跟他相处过一段时日,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卢骞的人品是绝对没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她的对头卢远舟是卢骞的伯父,他若是答应来荷宝斋做事,就是相当于在帮她对付他的伯父,他会愿意吗? 苏青荷心中暗自琢磨,这卢骞跟卢远舟的关系未必很好,从点翠楼的下人对卢骞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再次打量卢骞,苏青荷发现他穿的那身缂丝长衫竟然还是之前坐马车的那身,袖口和衣角边缘有很明显的磨损,脸色也不如之前那般好了,像是清瘦了许多。 苏青荷舍不得这块放在嘴边的肉,斟酌着问:“既然在你伯父那儿无事可做,你有没有想过搬出来,找点别的事情做?” 面对这个曾经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慷慨地分给他一块玉米饽饽的姑娘,卢骞没有想过要遮掩什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我也想过不再寄人篱下,独自搬出来住,可哪有说得容易,不瞒姑娘说,我如今过得很拮据,连客栈都租住不起了…” “我在玉石街开了一家店铺,正缺一位账房先生兼管事,你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做事?”苏青荷眼角挂着无害的笑,细细地补充道,“工钱每月十两,按月结,如果店铺生意好,还会有奖金发放,后院有空房,打扫得很干净,包吃包住。” 苏青荷的话就像一块大馅饼,把卢骞的脑袋砸得晕晕的,但他向来的谨慎没有让他一口答应。一边把书册递给苏青荷,一边犹豫道:“这……有些太突然了,能否让我考虑考虑,伯父那里我还需要告知一声。” “行,如果你愿意的话,随时可以来荷宝斋找我。”苏青荷笑意不减,把书册抱在怀中,转身递给掌柜碎银子,径直出了书铺。 卢骞晃了一下神,苏青荷已经转身走远,等等,荷宝斋?卢骞方才回过味来,那个最近风靡兖州城的翡翠成品店,让伯父头疼了好一阵的店面的主人居然是她? 想起伯母的在吃食裁衣上的克扣,伯父熟视无睹的放任,堂兄弟的刁难与排挤,下人的藐视讥讽,卢骞缓缓闭上了双眼,再度睁开眼时,第一个望进眼中的是手中书册上“士商类要”四个字,一个信念在他的脑海中慢慢坚定成形……转身提步,卢骞往与苏青荷相反的方向走去。 *** 作为第一天进学堂的小豆丁,苏庭叶显得十分淡定从容。 看着苏青荷为他忙前忙后,又是提前做食盒,又是差人去安排马车,作死的小包子忽然提出来要自己去,结果不出意外地挨了苏青荷一记暴栗。 澜亭书院建在半山腰上,从宅院出发走路的话要将近一个时辰,苏青荷看着她这个小大人似的弟弟,心道真是省心过了头就成了忧心了。 小包子私以为他掩饰得天衣无缝,苏青荷还是从他吃早饭时手滑掉了一次筷子,比平时多喝了一杯水等种种不起眼的迹象中探知,表面上对上学堂无感的小包子,内心里还是很紧张的。 吃完饭,苏青荷差店里的伙计赶来马车,亲自送小包子去了书院。在马车上颠簸了一炷香,撩起帘子,便可远远地瞧见了书院古朴雅致的尖角楼亭。 马车停下,小包子有条不紊地跳下马车,和苏青荷挥手告别,接着转身和一众半大的孩童们涌进了书院的院门。书院门前停靠着不少富丽堂皇的马车,有的孩童身边甚至围着四五个小厮,手中皆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结果刚走道了门前,就被守门的粗仆毫不留情地拦下。 苏青荷远远看到小包子进了书院,便让人赶马车回了荷宝斋。 荷宝斋应是刚刚开门营业,徐景福和几个伙计还在摆放门板,看到苏青荷从马车上下来,徐景福连忙凑上去,苦着脸道:“掌柜,你快进店去看看吧,来了个要命的祖宗,从刚敲梆子就在店门口等着,现在在店里坐着哪。” 苏青荷迈过门槛,绕到隔间的屏风后,先是见到了有些没精打采却硬提着精神的容书,紧接着看到一抹沉眼的黑色,以及那人身下泛着金属光泽的木制轮椅。 第31章 论奸商 苏青荷走到段离筝对面的空椅边坐下,拎起茶壶给他斟了杯热茶,亦给自己斟满一杯,面上浮现客套的笑,笑容一丝也未进眼底:“段公子大驾光临,可有什么事?” “你心里应当清楚,我是为何而来。”段离筝睫羽低垂,看也未看她一眼,语气强硬而生冷,他面前的热茶冒着袅袅的雾气,仍然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森森凉意。 苏青荷笑意略收,仍保持着礼貌的风度,瞟了眼从她进屋就作哑巴状,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容书:“我以为你的随从告诉你了,我那件四色翡已经开始雕琢,不卖。” “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为了那四色翡翠。”段离筝语气清凛。 “只要不是为了四色翡翠的事,我洗耳恭听。”苏青荷低头端起茶水,放在唇边,“请说罢。” 段离筝第一次把目光移至了她身上,她刻意粉饰出的客套让他感到微微的不惬意,她从进屋时的一举一动都像一个货真价实的……奸商。尽管段离筝承认他自己也是一个奸商,但他着实不喜和同类人打交道。 他微微蹙着眉,打量着这个有过几面之缘却从来没真正留意过的女人。齐眉的刘海,梳着简单的双螺髻,不算出众的五官,唯有一双杏眼乌黑清亮,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许是为了店铺宣传,她发间戴的钏钗,腰间的环佩及手腕上的玉镯俱是荷宝斋出品,不得不说她选得这几样首饰十分符合她的身段气质,那几抹翠意将她整个人装点得更加清雅灵动。 他尝试回想起第一次和她打交道的场景,好似是她像母鸡护崽般地护着他弟弟,事情摆平后,接着追过来问他姓名要还银两,他不耐她的聒噪,径直让容书推回了房间。第二次,她来归还家书,他怀着一通起床气,出言讥讽,结果不欢而散。第三次,则是在斗石擂台上,她那对赌石敷衍的态度,成功地挑起了他那根弦,没有犹豫地把花签投给了她的对手…… 三次皆是不愉快的见面,段离筝再次看抬眼看向苏青荷,她倒真沉得住气,好似他是一位与她素昧平生的普通客人,嗯,会装会演会适时地睁只眼闭只眼,这点倒是身为奸商的基本素养。 “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段离筝单刀直入主题,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名下在拂安山有两处矿点,你们兖州城的点翠楼包括周边城镇的高档翡翠成品店里的翡翠原石都是从我这儿流出,如果我没猜错,你最近正在为原石的事发愁。” 苏青荷端着茶盏的手僵住了,这少爷的耳目真是灵通,连她正缺货源这事都知晓。苏青荷定了定神,抿唇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伏安山是兖州闻名遐迩的老坑矿场,其出翠率自不用说,第一批优质原石是直接供给皇室,第二批稍次些的是供给有门路的各大珠宝店,第三批彻底被挑剩下的劣石残渣直接卖给蹲候在矿场边上的走石商人。 曹显德原来费了好些力气搭上的走石商人,还不是一线的走石商,是做倒买倒卖的中间人,到他手里的毛料都不知转经了多少人的手,是剩菜中的剩菜,因此解开后,油水瘦得吓人。 那么难得的机会亲自送上门来,苏青荷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若能直接和矿场搭上线,那将省了她天大的力气了,最重要的是出翠率高、稳定、长久,比起她到处去坐马车淘货要安全省力多了。虽然这比她用异能去淘货要多花费些银两,但这是一份安全稳定的保障,天知道若全是用异能来搞定货源,她得瞒过多少店里伙计的耳目,得冒多大的风险。 段离筝捕捉到她眼底的动容,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要的是那块四色翡翠,以及荷宝斋每月的饰品纹样。” 苏青荷挑了挑眉:“段公子,不知是您耳力有问题,还是我表达得不够明白,那件四色翡翠已经开始雕刻,如果您不介意抱一块鱼戏莲荷摆件的半成品回去,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苏青荷每说一字,段离筝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容书站在段离筝身后拼命地跟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苏青荷完全无视掉冷汗都快滴下来的容书,自顾自地说完那段话,看着面前乌云密布的男人,只觉得通体舒泰,心情无比地顺畅,权当是报了在和丰客栈吃得那记闭门羹的仇。 气氛好似凝固了,对面的人没了声响。 短暂而可怕的沉默过后,苏青荷听见有木轮转动的声音,微一抬头,正好撞上了那双寒潭似的黑眸。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动轮椅移到了她的正前方,双手撑在扶手上,身子前倾过来,鼻尖离她额头的距离不过一寸。 男人的个头貌似很高,单单是坐着倾靠过来,她都有一种被黑云笼罩的即视感。 苏青荷当即被吓得头脑当机,身子条件反射地猛地向后一靠,背部结结实实地撞到檀木椅背上,传来一阵微微发麻的痛意。 苏青荷伸手揉着被撞得生疼的后颈,愤恨地瞪着他,男人突然像看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苏青荷气不打一出来,这人不光嘴毒,精神好似还有问题? 笑声渐止,头顶的阴影慢慢消失,段离筝转动着轮椅又回到了方才与苏青荷谈话的位置。 那丝压迫感散去,苏青荷心里一松的同时,听见段离筝隽秀低沉的嗓音响起:“荷宝斋每次上的首饰新品,需要提前三天把纹样图纸寄到京城玄汐阁。” 苏青荷还怨念他方才出其不意带有挑衅或是挑逗意味的一招,没好气道:“我不同意,这笔生意是我吃亏了。” 不等他回答,苏青荷继续道:“每次从你那儿进原料,银两我是一分不会少,于你来说不过是多个客人,有利无害,而我却要把赚钱的路子分给你,虽说京城和兖州相距千里,互相侵犯不到各自的利益,但长期合作的话,明显是我亏了。” “那你想怎样?”段离筝眼底闪过暗色,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冰冷。 “我要第一批货,就是供给朝廷的那批,”苏青荷掰着手指,作天真无害状,“这价钱嘛,我这小店刚开,手头也不宽裕,就按第二批货的价钱来好了。” “你还真敢开口。”段离筝冷冷道。 “反正我就巴掌大小的店面,一个月的用量不过皮毛罢了,段少爷您张张手指缝,漏下来的就够我们过活了。”苏青荷语气夸张,好似荷宝斋的流水真得小到不值一提。 段离筝颔首沉吟,慢慢地转动轮椅朝屏风拐角处而去,容书紧跟着走过去,待快要出了门,段离筝背对着她,淡淡地丢下了一句话:“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你在此之前把荷宝斋目前的纹样图纸送到和丰客栈,矿场那边我会差人和你联系。” “好,段公子慢走。”苏青荷唇角弯起。 段离筝偏头瞟了她一眼,意外地瞟见了那弯月似的漆亮眸子,嘴角几不可见地抿了抿,偏过头任由容书将他推出了店门,向客栈方向走去。 第32章 新管家 解决了心头大患的苏青荷心情由阴转晴,心道遇见那位姓段的也不全是坏事,这次做成的这笔生意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提前三天寄去纹样图纸,对于荷宝斋来说几乎没有损失,就算用最快的马匹,从兖州城到京城也要七日,也就是说等段离筝收到图纸,荷宝斋已经推出新品好几天了。 退一步说,就算她不给段离筝纹样图纸,不出两个月,荷宝斋的首饰也会通过自然的人口流动传到京城,届时纹样也不再是秘密。段离筝在原料提供上给她行了方便,她在制作首饰纹样上给他搏了时间。 苏青荷突然想到韩修白曾说过,他家的产业跟翡翠没有什么关系,那他要那么多首饰图纸做什么? 此时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苏青荷纳罕的念头不过闪了一瞬就抛却在脑后,走到柜台后忙着登记流水。待到响午时分,店里不那么忙了,苏青荷抽空把纹样图纸都描了一份,交给徐景福让他送去和丰客栈。 徐景福前脚拿着图纸刚走,后脚店里便又迈进来一个人影。苏青荷循声望去,只见是卢骞袖手站在门前,身后斜背着一个布包袱,正左右张望。 苏青荷迎了上去,笑着招呼:“卢骞,你想好了?” “苏姑娘,”卢骞见店里的伙计都停下手中的活看向他,一时间脸色有些腼腆地泛红,“我这么直接过来,会不会太唐突了……” “不会,”苏青荷领着他穿过大厅,来到后院,指着角屋道:“那里正好还有一间空房,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便可住在店里。” “麻烦苏姑娘了,我今晚确实无处可去…”卢骞取下身后背着的包袱,尴尬地笑。 走进屋子,苏青荷帮忙把柜子里的新被褥抱了出来,一边和他一起整理床铺,一边问道:“你跟你伯父说了上我这儿来帮忙?” 卢骞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黯淡:“没有,我只是说去一个朋友店里做事。” “然后呢,你伯父伯母都同意了?” 岂止是同意,差点鼓掌庆贺了,从他来就一直耷拉着脸的伯母终于冲他笑了一回,只因府里少了一张吃饭的嘴。而卢远舟出门时正好撞见了背着包袱的他,然而却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径直擦肩而过,完全把他视作了空气。 “他们没说什么……”卢骞绷紧了唇,或许他在落魄时选择投奔伯父家,这个决定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苏青荷见他不想多言,也就没再问。在整理好床铺后,苏青荷便领他去了大厅,给他拿了以前的账簿,让他先试着核对一下。 只见卢骞一碰到账簿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整个人容光焕发,修长的十指在算盘上翻飞舞动,只闻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眨眼间,一页的流水便被他整合完毕。 哪有那么快就能算完账单的……苏青荷半信半疑地拿起卢骞誊写完的那张纸,把账簿翻到最后一页,对照自己算了整个晚上的数据,居然分毫不差。 “嗯…你果真不适合打杂的活计,你是天生算账的料!” 面对苏青荷毫不吝啬的夸赞,卢骞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卢骞在荷宝斋担任账房一事就这么被敲定下来,不过短短两天,原先对于苏青荷收下老对头侄子一事颇有微词的徐景福,在见识到卢骞出神入化的算盘手后,彻底地跪拜折服了。 然而,卢远舟的侄子在荷宝斋当账房先生一事被当做一件小八卦在玉石街不胫而走,自己的亲侄子都容不下,逼得人家跑到了对手店里做事,可见其做人失败到什么地步了。面对同行们的指指点点与质疑,点翠楼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卢远舟脸皮厚得很,这点程度的传言根本对他造不成半点实质性的伤害。 但因这事,点翠楼和荷宝斋之间的竞争关系更加地微妙起来。 在段离筝离开兖州城的第三天,苏青荷收到了她的第一批货源:满满三大车的白沙皮。 每块原石大小几乎都差不多大小,苏青荷装作清点货数,围着马车转了一圈。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数十块原料,随即满意地弯起唇角。几乎每四、五块毛料里便能出一块翡翠,基本都是满绿,芙蓉种冰种各色都有,十分对得起这个价钱了。 苏青荷爽快地掏出四千两银票递给了负责赶车送货的吴师傅,吴师傅谨慎地接过收好,他只是个跑腿的,回头这些银票都得交给正主。这些原料差不多是荷宝斋一个月的用量,之后的每月月初,吴师傅都会亲自押货送上门。 荷宝斋的伙计全都过来帮忙搬卸石料,本来就不大的仓库被堆砌得满满当当,连后院的墙根都摞满了毛料,来回走路都有些费劲。 看着伙计们侧身搬货、避免相互撞到小心翼翼的样子,苏青荷微皱起眉,一旁的卢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斟酌着开口:“不管是前厅还是后院,委实都太小了些,现在毛料一囤积,院里几乎站不下人了,掌柜有没有意愿去盘下隔壁的店铺以扩充店面?” 苏青荷在心底叹口气,之前置办宅院、买下琳琅轩、重新装修、招买伙计等等杂七杂八已经花去了近两万两的银票,她现在手里还剩下不足一万两,如果再拿来扩充店铺,万一店里出了什么变故,或是店里这个月回不了本钱,那么下个月连货源钱她都拿不出来了。 “等过一阵,店里各项收支都稳定下来再说吧。” 当时盘下琳琅轩,苏青荷琢磨着七十平的前厅加上两百多平的后院,怎么着都是够用的,然而没想到她太低估兖州城富家公子和小姐们的购买力了,店里的伙计们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傍晚,她有意再去找几位玉雕师和刻工,奈何后院已经彻底住不下人了。 卢骞经手账簿,知晓店铺才开张一个多星期,本钱还没回到手,明白苏青荷的难处,便也没再多言。 与荷宝斋隔着一条街,遥遥对望的漱玉坊的东家傅同祯,环胸冷眼看着对面荷宝斋众人忙上忙下搬毛料的场景。他一眼便瞧出了那几车上的白沙皮都是顶好的一批货,马车的卷帘上还绣着伏安山矿场的图案标识,她苏青荷明明是一个初来乍到兖州城的黄毛丫头,怎么会有门路攀上矿场这条线?傅同祯百思不得其解的同时,心里不断涌出的妒忌,几乎让他要把银牙咬碎。 自对面荷宝斋开张后,傅同祯简直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看着店里清冷的模样,再看看对面荷宝斋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傅同祯眯起双眼,转身走到了柜台前坐下,捋着花白的胡须,眼里闪过一丝阴毒。 *** 这俩日店里被卢骞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得不说其在管理店铺上真有两把刷子,他为伙计们制定了一套详细的作息,按照他这套作息来,出首饰的效率竟然提高不少,卢骞在店里的威望瞬间便高大起来。 那件四色翡翠制成的鱼戏莲荷的摆件已经完工,摆在正中间的博古架最高层,一进荷宝斋便能瞧见那如琉璃般通透的半圆摆件,散发出的四色光华似乎将整个店都照耀得明亮起来。 有卢骞在店里镇着,苏青荷偷得半日闲,送完小包子去上学堂,便和春杏去了街上的成衣店,准备去裁做几件新衣。 名唤怡裳坊的成衣店是苏青荷常去的一家,店里的衣服款式素雅,很少会绣花团锦簇的纹样,只是在袖口或衣领边角做了精细的缠枝刺绣,是她喜欢的风格,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摸起来光滑顺手。 如今快要换季,天气转凉,苏青荷给自己挑了两身罩衣罗裙,给小包子挑了两身短衫,同时给春杏和周婶一人捎上了一身。春杏挽着她的胳膊,甜丝丝地笑道:“果然大清早跟小姐出门没坏事,平白落得一件新衣穿。” 跟掌柜付完银两,苏青荷二人转身走出店门,刚迈过门槛,只见店门口的石阶上倚靠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头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上面沾着不少稻草,身上的衣物已经脏污到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斜歪着半躺在石阶上,仿佛在安逸地晒着太阳。 春杏吓了一跳,连忙拉着苏青荷绕着走。这时,成衣店的伙计举着把扫帚出来,倒提着扫帚把,一边骂一边朝女人身上招呼:“腌臜东西!快滚一边去!呸,一大早地来店里找晦气!” 女人挨了几下打,连忙捂着脑袋连滚带爬地踉跄着下了石阶,委屈地抱着膝盖蹲在青石板铺路的街边,喉咙里发出野猫般有些沙哑的哽咽声。 苏青荷心下虽有些不忍,但也没打算做滥好人,兖州城里的流浪汉数以千计,走几步路都能遇见一个,她有心去接济,也接济不过来,况且她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碰巧那女子忽然抬头,苏青荷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那煤灰脏污下姣好的面容,苏青荷怔愣了一瞬,不由得顿下了脚步,语气带着一丝不可置信:“是你?” 第33章 阮湘宁 随着苏青荷语落,女子望向她的眼神由迷茫渐渐变得有神,瞳孔倏地紧缩,接着猛地站起身来,抓住了苏青荷的手腕。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女人像是捉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般,死死地抓着苏青荷的手腕,直盯着她的眼神锐亮得有些可怕。 苏青荷被她捏得痛呼一声,没想到她看着瘦骨嶙峋,手劲居然这么大。春杏大声地劝止,女人却毫无反应,春杏最后急得去掰女人的手指,费了好些劲,才让女子松开了手。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和苏青荷同乘一辆马车来兖州的女子,欲私奔的苦命鸳鸯之一,苏青荷还记得她叫湘宁,和她在一起的还有那位名叫陵郞的男人。 “你不是和你的未婚夫在一起么,怎么会落得这副田地?”苏青荷揉着被抓红的手腕,皱眉问道,当初坐马车的那十二个人里,她的穿着是最光鲜的,光是当初她发间戴着的那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都够她在兖州置办个小宅子,将就着生活下去了。 “那个负心汉,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一提起她那位未婚夫,湘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里的怨恨几欲喷涌而出,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平息下来,哽咽着跟苏青荷讲述她遭遇的一切,“他把我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赌石,结果切垮了,他允诺把我送回冀州家中,却在半路把我卖进了窑子,我拼了半条命才逃了出来……” 苏青荷想起那日和殷守路过的那家毛料店,碰巧看见了她和她未婚夫切垮了的一幕,当时她还有些惋惜,却没有想到那叫陵郞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这般畜生不如的事。 湘宁渴求地望着面前一别数月的苏青荷,只见她发间插着得是通体碧绿的冰种发簪,身上穿得是绫罗绸缎,皮肤莹白透粉,一副标准的富家小姐的模样打扮。如不是方才苏青荷开口叫她,她绝对认不出来她就是之前在马车上瘦弱不堪又土里土气的乡野少女。 湘宁突然“扑通”一声对着苏青荷跪下,攥住她的裙角,眼里滑落的泪珠混着脸颊上的脏污,变成了两道黑水蜿蜒流下:“求求你,帮帮我,我在街头流浪行乞了一个多月,天天吃得是泔水,住得是马棚,求小姐您发发慈悲收留我罢,哪怕让我给你当个小丫鬟,给你端茶送水捶背捏脚也好……” 苏青荷还未开口,春杏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头撇到一旁:“端茶送水有我就够了,我家小姐不喜人给她捶背捏脚…” 苏青荷无语地扫她一眼,俯身扶了湘宁起来,思索道:“这样吧,我给你些盘缠,送你回冀州老家……” “不!要我回去,我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湘宁尖声打断她,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下,喃喃道,“我现在已经没脸回去见我爹娘了,就算回去估计也会被我爹打死,或是把我匆匆嫁给个瘸子聋子瞎子,我爹最重名声,他不会让我留下来给家族抹黑的…” 一听见瘸子这字眼,苏青荷莫名想到了那个坐着木制轮椅的男人,心道就算嫁给瘸子,也总比流落街头吃泔水要好吧,这姑娘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湘宁抱着她的腿坐在地上痛哭,这场景招致了不少路过的行人围观,苏青荷有些进退两难。她做不出把她丢在这儿一走了之的事,但是她俩虽说同坐过一辆马车,说到底不过还是陌生人,她不敢贸然将她领进家里,毕竟家中还有个小包子… 看着周围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愈聚愈多,苏青荷无奈地叹口气,轻声道:“湘宁,你先起来,姑娘家的坐在地上不好看…” “你答应收留我了?”湘宁猛地抬头,眼中闪着惊喜。 “你先随我过来。”苏青荷淡淡道。 湘宁慌忙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苏青荷拨开人群走了出去,湘宁和春杏亦步亦趋地跟上。 “小姐,你真要把那女人领回家啊?”春杏瞪圆了眼,指了指她身后难掩激动的湘宁。 苏青荷没说话,待走到永安街的大道上,苏青荷偏头对湘宁道:“我家中不缺丫鬟,也不需要你来端茶送水。我在玉石街有个店面,店里都是大老爷们,只有一个徐婶负责做饭洗衣,你只要平时帮着徐婶砍砍柴,烧烧火,帮店里伙计洗洗衣物便可,至于月钱……” “我不要月钱,只要能有个住的地方,有口饭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湘宁有些紧张地看她,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又反悔。 苏青荷有些心软地叹气,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结果现在沦落到有家回不成的悲惨境地。可以说她识人不清、遇人不淑,也可说是造物弄人…… “月钱二两,你若觉着攒够了钱,随时可以离开。”苏青荷一边走一边道,湘宁满怀感激像小鸡啄米般点头。 迈入荷宝斋的大门,坐在柜台前的卢骞闻声抬头,看到苏青荷后面跟着一位披头散发、满身脏污的女人,当下惊得嘴巴微微半张着,合都合不住。 徐景福颠颠地跑过来,苦着脸小声道:“姑奶奶,你怎么领回个乞丐,这客人都要吓跑了……” 果然,几个在店里挑首饰的客人齐齐转过身来,投来好奇加嫌恶的异样眼光,苏青荷连忙让徐景福带湘宁去后院,吩咐让徐婶烧点热水帮她清洗一番,找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看着徐景福皱着脸领着湘宁走进后院,苏青荷长舒一口气,卢骞走过来,搞不清状况地问:“怎么回事?” 苏青荷抿唇:“你还记得她么?就是当初同坐马车的那位富家小姐……” 卢骞似乎回忆起来,恍然道:“原来是她,难怪我看她身形有些熟悉,她怎会落到这副境地?” “遇人不淑。”苏青荷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卢骞有些不明所以地挑挑眉。 过了一会儿,湘宁再来到大厅时,已经换上了周婶的旧衣服,头发湿漉漉地披下来,虽然整个人清瘦得不成样,但洗去污秽后显露的五官姣好而妩媚,清瘦的身材反而更添了一分弱柳扶风的娇弱感。 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眼都直了,眼神不住地往湘宁身上偷瞟,湘宁脸颊微微泛起红晕,低头走到苏青荷面前,细声道:“小姐。” 苏青荷笑笑:“什么小姐,跟店里人一样叫我掌柜就好。” 湘宁点点头,随后一直干站在大厅里,有些无所适从。 苏青荷偏头对她道:“刚来第一天,先回后院休息调整下罢,这前厅平日里人来人往,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平日里在后院帮徐婶做些杂务便可。” 湘宁应是,在一干大老爷们的热烈注视下,又红着脸掀帘回了后院。 *** 临近打烊时分,荷宝斋的伙计们围着一桌吃大锅饭。 一开始,湘宁还想在一群男人面前维持着大家闺秀的淑女形象,然而等饭菜一上桌,看到那些糙汉子们风卷残云的吃相,一盘还没夹几筷子的菜便已快见了底,湘宁便绷不住了,一手抢过一个玉米饽饽,一手伸长筷子去捞菜,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苏青荷在一旁看着,她早已习惯伙计们这副像打仗般的吃饭场景,然而湘宁这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让她略微有些意外,这还是那个指着玉米饽饽鄙夷地问“这东西也能吃?”的千金小姐吗? 果然,生活的磨砺是最好的老师,短短四五个月,便能让人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然而,苏青荷没想到,所谓的变化,不仅仅是这些。 刚开始的几天,湘宁表现得很安分,什么活都抢着干。平时要照顾二十多个伙计的日常杂务,徐婶原有些心力不足,自湘宁来了后,徐婶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于是徐婶连带着徐伯、徐景福,都觉着苏青荷把湘宁领回来的决策很英明。 而店铺的其他伙计表示,每天能看到一个美女在面前走来走去,也是件十分养眼,让人愉快的事,干起活来都觉着有劲儿了。 苏青荷发现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 那天,韩修白和往常一样来店里串门,正巧苏青荷也在店里,也没当回事,那韩少爷有事没事就爱来店里坐坐,顺带蹭她几壶好茶。 苏青荷坐在屏风的隔间里正在研究新品首饰的纹样,韩修白大喇喇地绕过屏风,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翘着二郎腿。 苏青荷眼皮也未抬,专注地研究图纸。韩修白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倒茶喝,这时,湘宁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碟热腾腾的杏仁枣糕。 第34章 一封信 湘宁走到韩修白面前,递过去那碟枣糕,唇角勾起恬淡的笑容,声音细软娇媚:“韩公子,掌柜,徐婶刚做好的枣糕,还热乎着,就着茶水吃些罢。” 湘宁俨然是一番精心打扮过的模样,描了黛眉,擦了胭脂,身上穿得是新裁的棉质石榴罗裙,腰间的束着的缎带勾勒出她柳叶般的腰身。话里虽带着“掌柜”,但眼神明显一直落在韩修白的神上。 湘宁的气色比刚来店里时好了许多,打扮过后更是明艳动人,可惜面前的男人连看一眼都吝啬。 韩修白见了她像见了瘟疫一样,微侧过身去,皱起眉头,语气明显地不耐烦:“怎么又是你。” 湘宁咬了下唇,把那碟枣糕放在韩修白身旁的桌面上,袖手站在他旁边,没说话也没动。 正低头描花样的苏青荷鼻子动了动,正纳闷哪里来的那么浓郁的香粉气,刚一抬头,便瞧见了面前气氛有些微妙的俩人。 韩修白觉察到苏青荷探究的目光,更火大了,没好气道:“苏青荷,你们店里的伙计都这么没眼力?看到掌柜和客人有话要谈,还傻站着不走?” 苏青荷被烧了个莫名其妙,刚要回答,就听湘宁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响起: “韩公子,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韩修白无奈地扶额,清秀的眉毛拧起,冷淡道:“是。” 湘宁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里闪过泪花,随即捂着脸哽咽着跑了出去。 苏青荷不明就里地放下手中的图纸,皱眉道:“你和湘宁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你该问问你那个伙计,是不是对我有意见?”韩修白还是气呼呼地,随即狐疑地瞟了苏青荷一眼,“还是你不想让我来你店里坐,变着法地叫伙计来整我?” 苏青荷更加不明就里,懒懒道:“我若想不让你进门,便直接叫徐景福把你轰出去。” “她第一次过来给我倒茶,全倒在了我身上,又是道歉又扑过来给我擦,我便没说什么,”韩修白一口喝掉了自己倒的那杯茶,表情有些义愤填膺,“之后我来你店里三次,她又泼了我三次!” “……” 苏青荷拼命憋住笑,抬手掩住上扬的唇角,作一本正经道:“小姑娘面皮薄,你就不能好好说?” “本少爷向来对女人很有耐心,但是,”韩修白伸手指了指额头,认真道,“仅限于这里没坏掉的女人。” 苏青荷不可置否。 停了几秒,韩修白才恍然发现她方才话里的毛病,她自己才不到十五岁吧,叫别人小姑娘?湘宁看样子,还比她大上两三岁吧。 韩修白疑惑地打量了她两眼,明明还是个未长开的少女,平日里说话行事却老成稳练,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泰然自若,奇怪的是,和她相处的这段时日,他竟也未觉着哪里有违和感…… “以后不要再自夸说你多懂女人。”苏青荷对韩修白的情商表示堪忧,怪不得追了云映岚那么久,人家还对他爱答不理,原来他自己也是有原因的。 韩修白哼哼两声,站起身来,抖抖袖子:“别再让那个叫湘宁的做端茶倒水的活计了,得亏每次碰上的是我,换个脾气暴的早就在你店里闹开了。我有点事先走,不在你这儿多呆了。” 苏青荷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懒懒地挥了挥,示意他赶快走。 *** 韩修白走后,苏青荷去后院看了眼,发现湘宁把自己锁在了房里,像是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苏青荷不由得同情起湘宁来,这姑娘看男人的眼光委实也太差了些,先是碰见了一个演技派加百年难遇的渣男,后又是看上了情商负值、一门心思扑在另一朵花上的痴情男。 不过,苏青荷该提点的还是要提点,前几次的泼茶事件的发生,好巧不巧,她都不在店里,如果不是这次碰上了,她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诚然如韩修白所说,幸亏被泼的是他,换成别人,早就把湘宁连带着荷宝斋当成笑料传开了。 若她还是这般不安分下去,荷宝斋可供不起这么一尊会来事的大佛。 湘宁从屋里出来时,眼眶红红的。苏青荷把这事挑开了说,她一声不吭地听着。 一番话说完,苏青荷见她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知道她没有听进去,叹了口气便转身径直离开了。 来到前厅,卢骞正坐在柜台前梳理整个月的总账,见苏青荷过来,便起身和她商议关于扩充店面的事。 这一个半月来,荷宝斋的纯利润有五千六百两纹银,加之手里的一万两闲钱,于是,苏青荷终于有了扩充店面的底气。 荷宝斋的右边是玉石街的门头,无法扩建,只有盘下左边的店面,左边隔壁的玉香坊纯是一间毛料店铺,老板见荷宝斋天天人来人往地赚了大钱,于是坐地起价,卢骞同他交涉了许多次,终于将价格压至了六千两,虽说跟盘下琳琅轩的价格一样,但当初琳琅轩可是留下了大半个仓库的毛料,这家老板可是片叶不留下,连家具摆设都商量着要搬走。 两个店面之间的墙要打通,做成圆形拱门,后院的墙则要彻底拆掉,方便来回搬运毛料。店内的布局需要重新再制定,玉雕师和刻工也要再去招人,各种杂七杂八的琐碎事,加之临近月底,所有的账簿需要再核对汇总,卢骞这两天算是忙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此时,卢骞把关于扩张后店面的布局及各项支出的明细,和苏青荷完完整整的说了一遍。苏青荷仔细地听完,拿过卢骞手中的毛笔,直接在账簿明细上划了个大大的勾。 第二日,店铺扩张工程便如火如荼地开工了。 荷宝斋依旧正常营业,先从隔壁的玉香坊开始刨墙。于是,荷宝斋那边照旧迎来送往着客人,而隔壁亦是熙来攘往,不过来往的皆是肩挑扁担,浑身灰土的泥瓦工匠。 而就在这么个关键的当口,苏青荷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信。 信的内容言简意赅,一是有几张纹样图纸在雕刻时出了问题,二是有一块领许多京城相玉师束手无策的翡翠明料希望请她前去相上一相,最后以一句毫无诚意的“京都十月菊花胜,望汝同往观之”结尾。 整封信不过百余字,苏青荷不用看落款名,光瞧见那一手利落的行楷笔迹,便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图纸在雕刻时出了问题?苏青荷微皱起眉,能有什么问题,她店里的玉雕师全都是根据她的图纸做出的成品,难道京城玉雕师的水平还不如她店里的师傅? 至于相翡翠明料,苏青荷轻笑一声,按那人的脾性绝不会为了旁人的事大费周章,什么令京城相玉师束手无策,恐怕是为了激起她的好奇心,多半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明料,想拉她过去做苦工。 总之,那人的本意绝不会是请她去赏劳什子的菊花! 店铺扩张正是忙碌的时候,苏青荷不可能抛下店铺去京城,于是便无视掉了那封信,继续投身泥瓦匠监工的事业中。 直到月初,苏青荷见押送原料的吴师傅迟迟未倒,派人前往矿场去问,这一问才知,段离筝那家伙断了她家的口粮,没有矿场主的吩咐,吴师傅哪里敢擅自去送货。 苏青荷恨得牙痒痒,这是变相地威胁逼迫? 然而,明知道是威胁,苏青荷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了。没办法,谁叫店铺的命脉被人握在了手里…… 苏青荷快速地给无良矿场主回了一封写明已动身进京的信,要求他尽快让吴师傅给荷宝斋补货。 好在店铺扩张已进入到了收尾阶段,新的家具博古架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解石师傅、刻工、玉雕师等伙计们各司其职,一切都似走上了正轨。 苏青荷留给了卢骞四千两银票当做这月的进原料货款,伙计们的月钱及其它杂项直接从店铺盈利里面扣除。手头剩下的四千两银票全都存进了钱庄,若到了京城出了什么变故,随时可以去取出来用。 苏青荷原想带小包子一起去京城,但书院的课不能停,小包子似乎也不太愿意放下课本,随她上京。从兖州到京城,来回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便要月余,上次从阜水到兖州,仅仅是坐了八日的马车,就把她二人折腾得够呛,苏青荷想了想,还是别让小包子同她受这份罪了。 春杏要留着宅院里照顾小包子,接送小包子上学堂的重任同时也交给了她。交待完一切事项后,苏青荷揣些上碎银子,挎着轻便的包袱,一人孤单寂寞冷地坐上了通往京城的马车。 第6章 .18 时隔四个月,再次坐长途马车时,境遇已全然不同。 犹记得上次坐的是木板搭成的简易板车,车上像下饺子般地硬挤了十二人,而这次,苏青荷专门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对中年夫妇,操着标准的兖州口音。 马车上的用具一应俱全,铺着厚厚毛毯的软榻、雕花小案几、暖手炉,甚至在榻边还摆着几本用来消磨时间的小话本。 虽然一趟的雇车费用便要二十两,但比之上次连腰都直不起的境遇实在是好了太多。 苏青荷不着急赶时间,让车夫捡着平坦的官道走,一路上游山玩水,从不赶夜路,碰见干净的溪流小河,苏青荷还会从马车上下来,卷起裤脚,蹚水玩上一会儿。渴了便停在官道歇脚处的茶馆酒肆,喝大碗茶,饿了便直接去附近的村镇上下馆子。 赶车的夫妇很好奇苏青荷是去京城干嘛的,看她一身轻便的装束倒不像是去投奔探亲,也不像是去做生意,那些个掉进钱眼里的行脚商,哪个不是形色匆匆日夜兼程,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京城,哪有像她这般悠哉滋润的? 就这样,游山玩水了大半个月,在沿途的树木都彻底落叶凋零,天气渐渐转凉时,也就是十一月中旬,苏青荷才悠悠地晃到了传说中的京都。 原本苏青荷觉着兖州城作为兖州的经济中心兼都城,已是足够繁华气派了,然而跟京都相比,显然是小巫见大巫,光是那上百米宽,如江面般辽阔壮丽的护城河,就将兖州城甩开了八条街。 苏青荷像乡下人进城似的,一路掀着窗帘,一双清亮的乌瞳滴溜溜地打量着过往的景色与行人。 与京都相比,兖州城就像个娇柔的少女,温婉有余,气魄不足,作为被五大洲郡包围的心脏,京都文化包罗万象,不仅沾染着江南味道的杏花烟雨,同时也峭立着北疆的烈烈北风。 街上行走的人流中,不乏有身穿革靴胡服、编着小辫留着大胡须的北疆国人,缠着白色头巾、卷发碧眼的西越客商,腰挂佩剑、身材矮小、剃着月代头的东凪武士,以及身材曼妙、身披纱丽,皮肤黝黑却别有风情的南曼国少女。这些异国人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似的,自在而随意,而周围的京城人已习以为常,唯有像苏青荷这样的外来人,才会像他们投去异样兼好奇的眼光。 走在京都城门通往内城的朱雀大街上,沿街两旁的小摊贩卖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小吃杂货,糖蒸酥酪、杏仁茶、鹅鸭包儿、开炉饼,以及各种从邻国进来的造型奇特的刺绣布料,就连个小小的脂粉盒都精美无比,各色的香料、器皿更是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苏青荷买了串最爱的冰糖葫芦,正吃着没走几步路,便瞧见了段离筝在信上所说的鸿来客栈。 这应该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客栈,飞檐翘角,旌旗飘飏,店内熙来攘往,韩二少的揽月楼还没这儿的人流一半多。 苏青荷径直跨门而入,走到酒柜前,问正在埋头算账的掌柜:“可有位姓段的公子住在这儿?” 掌柜抬头打量了苏青荷片刻,随即咧嘴笑道:“是苏姑娘吧?房间已经帮你打扫好了,左手处拐到最里间便是。” 苏青荷笑着道了谢,便先绕过人声鼎沸的大厅,拐进左手边的走廊,走到最里头紧闭着五门的一间房,正抬手准备推开门,门却突然从里面自己打开了。 陡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男人,依旧墨发玄衣,面容像是玉雕一般精致俊美,却毫无温度。寒潭似的眸子看不出喜怒,虽坐在轮椅上,仍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 苏青荷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嘴里咬着半颗冰糖葫芦,唇角不可避免地沾着些许糖渣,睁大了眼,水盈盈的双瞳像见了鬼一样瞪着面前的男人。 面前的男人轻吐出一句没头脑的话:“好吃吗?” 苏青荷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才发现说的是她手中的冰糖葫芦,下意识地品鉴:“还行吧,就是糖浆浇得有点厚,咬起来硌牙,山楂太嫩了,有点酸……” 苏青荷越说发现段离筝的脸色越暗沉,适时悻悻地住了嘴。 “从兖州到京都,整整二十日,”段离筝似笑非笑,语气阴冷得掉渣,“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土匪绑到寨子里,去做了压寨夫人。” 说罢,不等苏青荷反应,段离筝转动轮椅,背过身去,口气不无嘲讽:“我还道哪家的山贼这般没品位,顶多也就是绑了去做择菜浣衣的苦力…” 苏青荷差点没被山楂核噎到,咳到脸颊泛红,怨念地盯着背对着她的罪魁祸首,同时心里腹诽道,左右都是做苦力,给山贼做苦力都好过来应付这个毒舌少爷! 苏青荷到底没跟他一般计较,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图纸哪里出了问题?” 段离筝拿过桌上的一沓纸张,丢在苏青荷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苏青荷接过一看,是她亲手画的图纸没错啊,纹样也没什么问题,然而直到翻了七八张后,陡然间出现了一张歪歪扭扭写满了三字经的字帖,她一眼便认出了是出自小包子之手,这样的字帖竟然被夹了四张放在图纸之间。 苏青荷默默扶额,这个徐景福,果真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寄出去之前都不知道翻看一眼!害得她亲自跑来京城一趟,苏青荷决定回去之后,先扣他一个月工钱再说! 错拿的那四张图纸应该被压在了砚台下面,如今近一个月过去,店里人来人往,多半是找不到了。 顶着段离筝嘲弄的目光,苏青荷讪讪道:“抱歉,店里伙计一时大意错拿了几张我阿弟的练字纸,所幸那几张图纸花样我还记得,最多后日,我便能画好,虽可能和荷宝斋的新品略有些出入,但也*不离十。” 段离筝移开目光,淡淡道:“明日随我去个地方。” “哪里?”苏青荷眼神警惕。 “你店里伙计办事出了差错,身为掌柜不该赔偿么?你知道我因为你少的那几张图纸,亏损了多少银子么?”段离筝再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苏青荷被他盯得发毛,心里自知理亏,蚊声讷讷道:“我知道了。” “明日我带你去看看那块翡翠明料。”段离筝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望着苏青荷的眼神闪过一丝兴味,“希望你的相玉本事,不要像赌石一样,全凭手感。” 最后四个字,他有意无意地说得很重,苏青荷已习惯他间歇性开启的嘲讽模式,不想给自己找不痛快,转身欲走出门,才发觉不对劲,扭头蹙眉道:“掌柜说我的房间……” 段离筝像是也不想与她多呆,吝啬地吐出两字:“对面。” 苏青荷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房间和这么一个恶劣阴沉的少爷相对,希望晚上不要做噩梦才好。 苏青荷推开对面自己的房间,转身迅速地合上了门。 *** 第二日一大早,苏青荷睡眼惺忪间,隐约听到隔壁有来回走动的窸窣声响。整衣起身,唤小二端来热水,匆忙洗漱完,吃了些清粥糕点,走到客栈大厅时,便见段离筝及容书已经在那儿侯着了,像是已等候多时的样子。 段离筝眼含不悦,凉凉地扫她一眼,任容书推着轮椅向门外走去,苏青荷淡然自若地跟在其后。 冬月的清晨有些微凉,街道两旁的小贩叫卖声却依旧火热。穿进一条幽僻的小巷,走了约一刻钟,直到巷子两旁全是长满青苔的平民院落的矮墙,而段离筝左拐右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四周幽静的近乎死寂。段离筝停在了一座破旧而古朴的宅院前停下,而容书径直上前去敲响了院门。 苏青荷狐疑地打量了下四周,连墙根处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绿油油的藤蔓枝,屋檐的青泥瓦片不少都碎裂开,风大些时,还会簌簌地往下掉。 这地方会有人住?然而容书敲了两下门后,门从里打开显露出庭院中的场景时,让苏青荷着实吃了一惊。 庭院内堆满了成山似的翡翠毛料,有十几个伙计在来回搬运解石,十几架解石机并列排开,除了解石师傅手下传来金刚砂打磨皮壳的细碎声,其它每个人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搬石放石连一丝微小的动静都没有发出。 苏青荷随着段离筝容书走进院中,而那些伙计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面无表情,自顾自地做着手里的活计。 走进大厅,苏青荷发现连屋子里都摆满了毛料,只有厅内只有简单的两张木桌椅,这应该只是一个堆放毛料及解石的仓库,完全没有有人居住的痕迹。 容书拐进里屋,片刻后,抱出来一个被红布包裹住的物件,看他颇有些吃力的表情,以及那物件的体积大小,苏青荷估摸着红布下的石料大概有四十公斤左右。 段离筝微点了点头,容书抬手把红布揭开,露出了那物件的真容。苏青荷当下心一沉,眼中惊艳与凝重交织,不可置信地上前小迈一步。 第36章 黄龙玉 面前出现的竟然不是意想当中的翡翠,而是一块黄龙玉。 黄龙玉是二十世纪初被发现的一种新玉种,有“黄如金、红如血、白如冰、乌如墨”之称,其硬度及透明度都与翡翠近似,初期有很多玉石商人都把黄龙玉当做翡翠来贩卖。这时代的人们缺乏仪器来验证其的组成元素及折光率,莫不是也把黄龙玉错当成翡翠来使用了? 苏青荷犹记得自黄龙玉被开发出来,短短几年的时间,其价格暴涨了数万倍,致使许多有长远眼光囤积黄龙玉的商人借此发了家。黄龙玉有着和田玉之温润、田黄之色泽、翡翠之硬度、琥珀之通透、寿山石之柔韧,这些特性完全具备古人用来形容优秀玉石的“五德”,使它一跃成为了玉石界里的当红宠儿。 面前的这块黄龙玉,中间是一块足以媲美顶级田黄的明黄色,明黄色的四周不规则的染上了些红如鸽血的朱砂红,而整块玉石的最外层大面积包裹着黑如稠墨的皮壳,乍一看以为是黑藓,但是细细品鉴,这些扎眼的黑色无论是色泽还是水头,都与中间的明黄相近,俨然这是一块红黄黑的三色黄龙玉。 咦,有什么东西沾在了黄玉中间的表皮上? 苏青荷微眯起眼,往前迈了一小步,俯下身子,手指触到那指甲盖大小、像是一团白色蠕虫的半透明物体时,眼眸瞬间睁大,眼底闪过一道惊异之色。 垂手立在一旁的容书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带点自豪地咧嘴笑道:“百年难遇的玉中水,少爷费了好大劲才收购到这三色翡,不知这千年圣水中蕴含的祥瑞之兆,比起苏姑娘的四色翡来如何呀?” 苏青荷收回手,敛了神,转身轻笑:“第一,这玉石并非翡翠,相信段公子也觉察到了,无论是手感还是静距离观察时玉石表面的颗粒状,这块黄玉都与翡翠有着差别,尽管这差别很小,但它二者有着本质的不同。第二,这玉中水乃是玉石形成之时渗入的液体所形成的水胆,并非什么象征祥瑞之兆的圣水,不过确也难得了。” 水胆一般存在玛瑙、水晶之中,尤其是质地高、含水量多的水胆玛瑙,摇晃起来还会听到汩汩的水声,而黄龙玉水胆难得一见,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自然价值连城。 对于苏青荷所说黄龙玉并非翡翠一事,段离筝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惊讶,反而对后一条,那番水胆不是圣水的言论,段离筝闻之便皱了眉头。 苏青荷见了心道,果然古人对于其不能解释的自然现象,总是抱着一种天工造物的崇拜或忌惮心理,从而冠上自我臆测出来的祥兆或凶兆,而当有人告诉他们,这些不过是自然演变的正常现象时,他们通常都会以愤怒来掩饰未知的胆怯。 有点出乎苏青荷的意外,段离筝仅是皱了皱眉,丝毫没有要和她争论什么的意味,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审度,仿若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剖析一番。 “有人说要把这黑皮给尽数解掉,只余黄料,做成鹤鹿同春的玉山子摆件,有人说,只取那水胆,做成巴掌大的卧羊砚滴,苏姑娘,你怎么看?” 面对段离筝一副“元芳,你怎么看”的慵懒神情,苏青荷表示不屑一顾,没有按正常的台本走下去,转而笑盈盈地反问道:“段公子,你怎么看?” 段离筝终于不再是一副面瘫脸,挑了挑眉梢:“我要是会相玉,还用去找你?” 苏青荷唇角微抿,不可置否,直到感觉到身后那人的耐心快消磨殆尽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黑皮是万万不能去的,那是这块玉石的一部分,有了它才完整,才更能让这块黄玉展现出其真正的稀世光华。” 苏青荷紧接着又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段公子是想把这块黄玉作为寿礼,送给令尊?” 段离筝收紧下巴,睫羽垂下:“是。” 苏青荷沉思片刻,倏尔抬头问:“可有笔墨?” 时常要琢磨主子脾性的容书瞬间便明白苏青荷要做什么,心下惊讶的同时,连忙道:“角房里有,我这就去拿。” 容书脚步迅速地拿来了笔墨纸砚,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积满了灰尘的桌椅,苏青荷也不嫌弃,直接坐定,活动了下手腕,持笔饱蘸了墨汁,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墨迹如游龙般在纸面上游走,线条平滑而富有张力,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只闻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在寂静的大厅内悦耳而空灵。 一刻钟后,苏青荷轻轻搁下笔,才发现段离筝不知何时绕到了她身后,坐得位置不过离她一掌之距,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像是把她圈进怀中的姿势。 苏青荷略皱了眉头,霍然起身。 段离筝专注于看她手下的画纸,直到苏青荷起身时,才像被惊醒似地恍然收回目光,黑眸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那张纸上绘着一位寿星老人,长鬓短发,着长袍,袖似迎风,左手托桃,右手策杖,杖上端系一葫芦。黑白的色调,乍一看没什么稀奇,仅是长寿仙翁的造型憨态可掬,精妙生动。然而再对比那块三色的黄龙石,整个画面便像有了颜色,画面瞬间活了过来。 覆盖了大半个石头的黑皮被绘成了山石溶洞的形状,上面攀附着些缠枝花叶的纹样,黑皮下的黄玉被绘成了长寿仙翁,而那几抹看似杂乱无章的朱砂红,则恰到好处地附在寿星手中的木杖、仙桃、葫芦以及随风飘起的衣摆边缘之上。 整个情景像是仙翁正含笑着弯腰从溶洞里走出,又像是仙翁执起木杖,谈笑间把漫天的黑云枯树给摧散了,一股拨开云雾见明月的磅礴大气袭来,更为绝妙的是,那颗水胆正好处在仙翁的双眼之间,给本就精美绝伦的画面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笔。 时间仿若静止了,大厅内落针可闻。 “苏姑娘,这真是绝了……”容书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打破了宁静,随即上前将那张图纸抖开,拿到黄龙石旁略一对照,发现尺寸大小以及朱砂红、水胆的位置分毫不差,显然这张图纸是可以直接拿来施工雕琢的。 苏青荷摸了摸下巴,前世时,她曾在拍卖会上见过一件以水胆为睛的观音像,拍出了上亿的高价,那对水波潋滟、会转动、仿若活过来的观音双瞳,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南极仙翁的摆件要是雕好了,只会更加灵动臻美,巧胜天工。 段离筝目光深沉,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澄净温和:“十六日之后便是家父的寿辰,届时苏姑娘若肯赏光,还请来府上一聚,这几日姑娘大可在京都畅意游玩,所有的开销由在下全包。” 段离筝的这番话算是苏青荷认识他以来,听到的最顺耳的一番话,于是半点没推辞,勾唇点点头:“那好。” 苏青荷原就打算在京都多逗留几日,传言京都临安街夜市的小食,汇集五洲特色,乃是一绝,还没尝过就走,岂不可惜了。况且有人放言要报销所有开销,不去最贵的酒楼喝上一盅,岂不更可惜。 随后,段离筝叫容书先送她回客栈歇息,自己则留在了那破败的小院中,拿着苏青荷的图纸对着黄龙玉若有所思。 回客栈的路上,容书一直在苏青荷耳边喋喋不休:“苏姑娘,你这身相玉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之前少爷找了几个俱是京都赫赫有名的相玉师,其中一个还是御用相玉师,结果看完石头,回家搜肠刮肚了好几天,想出来的都是些馊主意…话说那圣水,真的没有延年益寿、趋利辟邪的奇效么?犹记得三年前,城北有一户人家,无意间捡到一块圣水玛瑙,放在病母的枕头下,结果仅是短短数月,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母亲不知不觉间病痛全消,整个人容光焕发,当时这事在京都传得神乎其神…还有当今的卢贵妃,娘家是做玉石生意的,一直把一颗含着圣水的千年冰当做心头宝,片刻不离身,传言那圣水会散出异香,”容书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谨慎地环顾了下左右,凑近她附耳道,“那异香有催情惑人之功效,传言当今圣上就是因……” 苏青荷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灿烂的笑容:“你可以叫你家少爷把那块圣水挖出来,也放在枕头下枕着,看看他那腿疾会不会被治好。”怎么以前没发现他那么聒噪呢?要不是自己不认路,早就甩开他,自己回客栈了。 容书幽幽地叹口气,泄气道:“苏姑娘你不知,我家少爷的腿多半是……神仙也难救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那些个神乎其技的传言着实信不得,想当年,也没少上那些江湖术士的当,不过这些年,少爷自己也想明白了,什么神药圣水,无非是自己骗自己罢。” 苏青荷继续往前走,随意地问:“你家少爷的腿是怎么病的?” 容书张了张嘴,复又紧闭,连连摆手只道:“说不得。” 苏青荷挑挑眉,淡淡道:“说不得就算了。”她也没多大兴趣知道。 二人再次穿过那道幽僻孤寂的小巷,两侧青泥墙渐渐淡出视线,望着街上马车粼粼、人流如织的景象,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样让人阴冷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宅院,估计只有他才能呆的下去吧,苏青荷这般想,她是再也不会想去第二次。 容书把她送到了客栈前,复又折返了回去。苏青荷独自回了房间,中午就近在客栈用了午膳后,画了一会花样,补了个午觉。待到黄昏时分,天色将暗,街上的行人反而比白天要多了一倍,街边酒肆纷纷点起了大红灯笼,将整条街照耀得灯火通明,热闹而喧哗的叫卖吆喝声渲染了半边天。 苏青荷合上房门准备出门时,发现对面的屋门还是紧闭着,目光停留了片刻,随即转身举步出了客栈。 第37章 红光珠 临安街上灯火煌煌,苏青荷顺着人流走,看哪儿有吆喝着卖小食的,便躬身往哪儿钻。几近亥时,苏青荷抱着一堆夜市小食餍足地回到了客栈。 走到房门口正准备伸手推门时,她发现身后传来微弱的光,转身望去,只见对面的房门虚掩着,烛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同时还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挲声。 这么晚了,那位少爷这是在干嘛? 苏青荷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放轻脚步,悄然走到虚掩着的门前,透过那半开的门缝,瞧见了屋内此时所发生的景象。 段离筝端坐在桌案前,桌面上摆着琢玉的用具以及那块黄龙玉,黄龙玉俨然已被冲磨处理过,表皮细腻而富有光泽,形状也初见了雏形。 他一手抚着黄龙玉石,一手持着雕镂花纹用的搜弓,弓前的钢丝上沾满了浸水的解玉砂。黄龙玉上已用石榴皮的汁液勾绘上了图案,随着钢丝的每一次拉动割据,黄龙玉的表面上便留下了一道清清楚楚、两端窄中间宽的线条。 他的面前只点了一盏青瓷油灯,灯芯的火苗偶尔会不安分的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剪影。那双黑不见底的眸子因面前的烛光而微微闪动,像漾着一泓清水,棱角分明的面容变得柔和温润,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紧压住玉石,手背上的经络因用力而微微凸起。向来对周围事物敏感的他,竟丝毫没察觉到门外正站着一个大活人。 苏青荷定在原地,她从未见过有人在雕玉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像是对待自己的至亲至爱,仿若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而是一位软玉温香的绝色美人。 雕玉是个精细的活计,苏青荷曾试过用搜弓及扎杆去给一件翡翠钻孔,然而仅仅是将玉石固定好这一步,就将她折腾得心力交瘁,不得不放弃。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用电钻机几秒钟便轻易解决的事,那些玉雕师们可能需要一天、一个月、甚至更久,消耗十数年的时间才能熟练运用这些看似简单,实则十分难把控的琢玉工具。如果不是对这行抱有巨大的热忱,有人会愿意把自己宝贵而有限的光阴,用来重复这些枯燥而繁琐的工作上? 最懂玉、最爱玉之人莫过于玉雕师。 然而苏青荷也见过她店里的几位玉雕师琢玉,他们同样也是全身心地投入在雕刻中,但却从未没有人给她这样一种感觉,不是在完成一件任务一副作品,而是在和玉石“说话”。 苏青荷默默地站在门外,看他一点点用搜弓拉线透花,再用木碢将琢磨好的一部分打磨抛光,因双脚不便而无法使用水凳的踏板,只能一遍一遍地徒手旋转扎碢。 他仿若感知不到疲累,机械式地重复这做了上千遍的动作。苏青荷脸上拂过茫然,她明明记得他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重复第二遍,连多听别人几句,都会觉着不耐烦,若是别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更是会当场暴走。她实在无法将面前的这个男人,与平日里那个阴沉毒舌的少爷联系起来。 苏青荷转身离开时悄悄地将那虚掩的门带上了,而垂首琢玉的男人丝毫没有察觉,然而未料苏青荷刚迈出一步,怀中的一包麦芽糖不慎滑落,白花花的糖块撒了一地。 苏青荷一边心中暗骂自己太蠢,一边蹲下来去捡糖块。 于是,当段离筝听见动静,上前打开房门时,便瞧见了她撅着屁股四处追捡糖块的一幕。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刚刚逛完夜市回来,”苏青荷站起身来,见面瘫少爷眉头一拧,就知又没好话,迅速地从怀里扒拉出一小盒油纸抱着的栗粉糕,递过去,“栗粉糕,要吃么?” 段离筝瞟一眼油纸包,瞟一眼苏青荷,无动于衷。 见他毫无反应,苏青荷正准备收回手时,忽然只觉手里一空,旋即面前的房门被迅速合上了。 “……” 苏青荷无语凝噎。 “不就吃个栗粉糕嘛,有啥不好意思的,连剩谢谢也不说!”苏青荷一边不满地小声嘀咕,一边利落地转身回房。 不一会,鸿来客栈的左手边的走廊尽头,一边传来像仓鼠啃东西的咯吱咯吱声,另一边则是不断打磨玉石的沙沙声,直到黑幕彻底笼罩京都,圆月高悬之时,两种奇异的声音才渐渐小了。 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苏青荷被一阵敲门声吵醒,迷迷瞪瞪地合衣起身,一打开门发现是容书,手里还拎着一个三层食盒。 容书笑眯眯地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苏姑娘,一会吃完早膳随我去个地方,带上你已补画好的那两张图纸,少爷已经在那等你了。” 苏青荷随意地点点头。 “那你先梳洗一番,好好用膳,我在客栈大厅侯着。”容书笑着退了出去。 苏青荷从不喜抹胭脂水粉,用热水洗了把脸,重新盘了下发髻,碎发尽数拢起被玉钗挽住,便觉清清爽爽。打开食盒,苏青荷略诧异地发现盒里装着各色的糕点,与她昨日去夜市上买回的小食差不多,其中不乏黄澄澄的栗粉糕,食盒的最下层还放着薏仁粳米粥及几碟酱菜。 苏青荷心满意足地用完,走至大厅,随容书一起出了客栈。然而没走几步,苏青荷发现容书一直领着她往城北走,心里咯噔一声,不会还去昨天那个阴森的小巷吧? 不过苏青荷的顾虑很快被打消了,容书领着她一直往人流最多的大道上走,随后拐进了一条略窄些的街道,最终在一家气派的后院木门处停下。 苏青荷心中打量,这貌似是一家沿街店铺的后门? 有伙计闻声来开门,二人走了进去,只闻磨石琢玉的敲打声不绝于耳,走进大厅,只见厅内熙来攘往,翡翠摆件与各色挂饰发出的淡淡华光让人目眩,许多公子哥与小姐们在挑选首饰摆件,询价声嬉笑声,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荷宝斋,而店铺装修的精致奢华度又不压于点翠楼。 容书领着她上了二楼,二楼则安静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伽南香,段离筝和两个伙计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前,见到苏青荷过来,那两个伙计即刻站起身来,有些局促地笑着招呼:“苏姑娘。” 段离筝抬眼:“图纸带来了吗?” 苏青荷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了两张昨日赶制出的图纸,一个年轻伙计上前接过,另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小心斟酌着语气道:“苏姑娘,你绘制的花样图纸实是新奇,有些纹饰闻所未闻,有几件成品制作出来后,与这图纸上的花样有些出入,可否赏脸同我们这些伙计讲讲…” 苏青荷笑着点了点头,见段离筝没什么反应,便与那两个伙计一起下楼,去了后院的琢玉作坊。 苏青荷拿起作坊里的半成品看了看,发现都是小问题,只因在平面图纸上线条的深浅无法确切表达出立体玉雕的凹凸程度,她的那些花样本就稀奇别致,浮雕镂雕的起伏程度若再有偏差,就会显得不伦不类。 随着和作坊的几个玉雕师的谈话变得热络,苏青荷才知这店铺便是段离筝信上所写、名为玄汐阁的翡翠成品店。让她暗自吃惊的是,除了方才在楼上的那俩位伙计,店铺的其他人都不知段离筝才是这店铺的正主。段离筝极少露面,伙计们都以为他是掌柜请来的客人。 苏青荷只觉这位少爷处处透着神秘,身为侯爷家的公子哥,不住在雕梁画栋的侯府,整日跑去客栈,连开个玉石店,都这般遮遮掩掩。她听到小二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他是鸿来客栈的常客,十日有八日是住在客栈,已持续了五六年。 在作坊待了约一个时辰,图纸有问题的地方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容书过来叫她,三人一道直接从店铺正门离开。 从玄汐阁出来后,苏青荷发现面前这条街两旁清一色地是玉石店,是类似于兖州城的玉石一条街的存在。不同的是,这条玉石街更为宽阔,远远望不见头,各色皮料的石头堆在沿街的店铺前,像两条五彩斑斓的花带。 除了大部分的翡翠毛料与成品外,沿街店铺里随处可见寿山石、鸡血石、田黄、玛瑙、和田玉等几种常见的玉石,以及各种造型特异的奇石怪玉。 荆州没有自己的玉石矿脉,因此不像兖州有着自己特有的玉石文化,那些翡翠毛料都是从五湖四海运来的,质量良莠不齐,各种皮色的杂七杂八地混在一块儿。不过京都的特点就是海纳百川,在这里甚至可以淘到南曼国特有的红蓝绿宝石。这里的人统一称之为光珠,按颜色又分为红珠、青珠、碧珠、白珠。 苏青荷像进了大观园一样,见到这些前世里常戴的各色宝石水晶,像见了亲人般,有些爱不释手。想着兖州城是见不到这些的,不如买上一些回去,看能不能尝试镶嵌在翡翠首饰上,保准让那些爱美成痴的千金小姐们抢破头。 而容书推着段离筝在她身后不远处,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苏青荷?”突然,一道诧异带着娇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苏青荷循声偏头望去,只见云映岚像见了鬼似的瞪着她,她的身边还围着几位身穿华服的年轻公子哥。 “真是有缘,斗石擂台一别三月,没想到还能在京城遇见你。”云映岚眼波在她身上扫过,发出一声轻笑。 苏青荷亦是笑容不进眼底,她还真不想要这所谓的缘分,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 一位身材高瘦、脸型也同样有些窄瘦的公子哥凑到云映岚身边,有些讥诮地口吻:“原来她就是映岚你提过的那位,在最后关头不自量力冲上台来,结果花签数五比一惨败的那位苏姑娘?” 那男子话音一落,其他几人脸上浮现“原来如此”的笑容,看向苏青荷的眼神或嘲弄或同情。 苏青荷微眯起眼,泰然自若道:“云姑娘为了赢得上次的斗石大会,可谓是煞费苦心,光是银票就散出去不少,这擂主之位自然理应是归她。” 云映岚脸色陡然一变,用强硬的口气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心里清楚,何必明知故问。如此拙劣的手段,你当所有人都耳聋眼花,看不出里面的门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映岚冷冷道。 “那就当我是自言自语罢。”苏青荷也懒得再说下去,她当时答应韩修白不把这事宣扬出去,但是前提是云映岚不主动来招惹她。 云映岚暗恨地瞟了苏青荷一眼,随即注意到她手里正捧着几颗红宝石,而店铺掌柜神色紧张地看着她,好似生怕她一个手抖将那些价值千金的光珠弄丢在地上。 云映岚嘴角勾起了然的笑:“苏姑娘,莫非是没见过这光珠?想想也是,在兖州城那样的小地方,怎么会有这些珍玩,这来一趟京城,可要好好地增涨下眼界,这京城的玉石种类繁多,可不是每块石头都能切出四色翡,到时候闹了笑话,只怕连哭都来不及了。” 走在几人末尾,有些心不在焉的殷守终于发现前面有些不对劲,用扇柄扒拉开几位挡住前面的公子哥,惊喜道:“苏姑娘?” “你何时来了京都?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殷守大步走过去,插在她和云映岚中间,嘴角带着喜出望外地笑,眼眸清亮。 苏青荷原想反击云映岚几句,见状便放松地笑笑:“前日才到,是段公子写信叫我来……” “赏菊。” 段离筝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云淡风轻地打断了她的话。 “咳……是,赏菊……”苏青荷被他陡然出现惊得清咳两声,瞪了他一眼,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殷守的目光和段离筝碰了个正着,彼此带着审视,嘴角时常挂着的那抹笑,渐渐地凝住了,化作了一股微妙的敌意。 一旁的云映岚在看到段离筝出现时,便暗道不妙,嘴角紧紧地抿住。她怎么会和靖江侯家的少爷扯在一起?云映岚明明记得上次在斗石擂台,他二人并不像熟识的样子。 看着坐在轮椅上却依然气魄不减、清朗轩举的男人,云映岚眼中闪过冷笑。 她记得父亲去侯府登门送礼那天,段离筝连面都没有露,直接打发了身边的小厮让父亲走人,她还以为那少爷有多么铁面无私、油盐不进,到最后,不还是把花签投给了她? 思至此,云映岚瞬间又有了自信,定了定神,脸上浮现出温婉又恬静的浅笑,柔声道:“段公子好久不见……” “掌柜,把这些红珠包起来给这位姑娘。”段离筝完全无视了向他款款走来的云映岚,低声对掌柜说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错愕地偏头望向他,这家伙…… 掌柜闻言,顿时笑开了花,连忙拿过苏青荷手中的红珠,外加桌上剩余的几颗一股脑地交给伙计去装盒打包。 苏青荷压低声音,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说过,你在京城的开销我全包,几颗红珠而已,还不让我尽这地主之谊?”段离筝看上去一本正经,而苏青荷却捕捉到他眼里一丝淡淡的笑意,稍纵即逝。 一旁被无视的云映岚唇色微微发白,望着互相低语的二人,眼中闪过嫉恨与恼意,习惯走到哪儿都被人前呼后拥的她,怎么受得了这种冷遇,藏在袖中的绢帕被她用力捏成了一团。 容书上前把银票递给掌柜,几个与云映岚同行的年轻公子见状私语纷纷:“靖江侯家的大公子,这也太阔气了吧,得好几千两呢。” “这不算啥,那少爷的‘光荣’事迹还多着呢……” “听说他当年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侯爷,如今已经五六年没回过侯府了,那双腿据说也是因……” 小二把包好的红珠匣子正递给苏青荷,她并没有听见这些话。向来耳力灵敏的段离筝朝那几个公子哥方向望去,暗沉的眼神仿若冰锥一般尖利冰寒,那几个公子哥当下悻悻地噤声。 “走罢。”待苏青荷接过匣子,段离筝冷冷地丢下两个字,倏尔转身。 苏青荷见他方才还好好的,不知为何又突然黑着个脸,心中纳罕。她亦不想跟云映岚这些人多呆,提步欲跟着离开。 “等等——”云映岚和殷守同时出声,苏青荷定下脚步,忍住不耐,转身问:“还有什么事?” 云映岚看了殷守一眼,抢先出声:“今日聚在一起的,都是钟爱翡翠玉石的玩家,我们几人已添了彩头,正准备小赌一把,不知苏姑娘可有兴趣参加?” 第38章 金丝种 苏青荷默不作声,等待着她的下文。 “加上你,我们一共九人,每人出一千两添做彩头,在日落之前,谁淘到的玉石价值最高,便是今日的胜者,每人可动用的银票不得超过五百两,以店铺的收据为证,如何?”云映岚的目光落在苏青荷不施粉黛的脸上,眼波流转,“区区一千两的彩头,苏姑娘不会拿不出手吧?或是不敢?” 苏青荷略无语地看着面前意气洋洋的女人,心中叹息,我是怕你输得太惨啊…… 苏青荷笑容清淡:“既然云姑娘如此盛情相邀,今日也无事,就和诸位一起小赌一把罢。”上赶着送到嘴边的肉,她若不吃,也太对不起自己了。 云映岚眼中闪过亮光,唇边笑意更浓,转身对几位公子哥曼声道:“那日落之时,便在此处聚首解石,大家即刻去各自挑石罢。” 一开始附和她讥讽苏青荷的高瘦男人,凑上去傻笑:“云姑娘,我与你一道走吧,咱们还能互相掌掌眼。” 云映岚眼中极快地闪过厌恶,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娇婉:“你我现在可是竞争对手,这样不好罢。” 言罢,走到段离筝身旁,有些羞涩不安地望向他:“上次在斗石擂台上,没机会与段公子多交流,听闻段公子在赌石和琢玉方面很有见解,可否指点映岚一二?” “没兴趣。” 段离筝眼皮也未抬,径直让容书推动轮椅,经过苏青荷身边时,嗓音微沉:“好歹也是我请来的客人,那不过是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别给我丢人。” 苏青荷含笑着点点头,容书推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远。 云映岚脸色发青,胸口微微起伏,再也受不住这尴尬,转身拂袖向反方向走去。 “我呸,摆什么臭架子,”高瘦男人朝着段离筝的背影低骂,转身快走着追了出去,“云姑娘,不必搭理那种人,还是跟我一道罢……” 殷守走了过来,有些无奈地看她:“云映岚是故意激你,何必要答应她…” 苏青荷抻了抻胳膊:“反正我也闲来无事,权当放松一下,再说我还是第一次逛京城的玉石街呢。” “殷兄,我和沈兄也先走一步。”一个身材魁梧、年纪略长的青年男子和一位打扮儒雅的少年同殷守打了声招呼,并肩朝前方走远。 同时,一位身材略有些发福,长相憨厚的华服公子,上前拍了拍殷守的肩膀:“我说殷守啊,咱们也得抓紧了,时间不等人哪,这次要是再输,兄弟连吃酒的钱都没了。” “怎么,你们时常玩这斗石添彩的赌局?”苏青荷眨眼问。 “也不是经常,一个月两三回吧,上个月连续两次的胜者可都是殷兄,”胖少爷乐呵呵地同苏青荷解释,同时拉着殷守,示意她二人便走便说,“云映岚估计也是输急了,这回提议把彩头加到了一千两,之前我们都是赌五百两的。”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打赢斗石擂台便有十万的赏银,云映岚可谓是大捞了一笔,怎么还这般输不起? 莫非……苏青荷脑中亮光一闪,随即忍不住勾起唇角,要贿赂那四位评审以及打通各处关节,就要费去不少银子,况且那作假用的玻璃种飘花蓝翡,想必也不是好运解出来,而是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么一算,她最终落在手中的银票不过寥寥,为了出一次名,她还是真够拼哪。 苏青荷身上只带了几块碎银,便准备先去街头的钱庄取些银票,殷守表示不差这点时间,随她一起去,胖少爷虽然有些着急,可还是陪二人一同去了钱庄。 路上攀谈间,苏青荷了解到那位嘴贫会说的胖少爷名为冯金元,家中经营脂粉香料生意,虽无权无势,但如今香料是与翡翠玉石齐名的、一顶一赚钱的营生,不如殷守的皇商背景说出去有面子,但进腰包的银票是实打实的。 另外几个公子哥则都是官家背景,有的是和云映岚的爹是同僚,话里话外都有些看不起冯金元,一开始玩斗石的时候便格外排挤他,后来冯金元把发小殷守拉进来了,不过一个月,便包揽了两次彩头赢家,狠狠地将那些自视甚高的纨绔们虐了个遍。殷守因韩修白的关系,跟云映岚也算是旧识,加之其父又是掌管户部的侍郎,那些纨绔吃了亏,面上也不敢说什么。 如今是十一月的第一场,每个人似乎都有股卷土重来的斗志昂扬,于是在云映岚提出把彩头加到一千两时,也没人提出异议。 苏青荷正正好好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分也没多。冯金元见此,叹口气:“云姑娘你也太实诚了,说是只能用五百两的本钱淘货,其实有门路可钻,付完钱和掌柜商量好开五百两的收据便可,只要别太离谱,一般都不会说什么的。” 苏青荷则弯眼笑笑:“没关系,够用了。” 从钱庄出来,三人便正好从街头一家家地逛过去。用一样的钱买到价值最高的玉石为胜者,那自然首选便是翡翠毛料了。 这京都的玉石街里的玉石种类虽说是五花八门,但翡翠的出翠率远远不及兖州。苏青荷用异能摸了三家毛料店面,只摸到了一块马牙种翡翠,带有暗绿色的斑块,水头也短,苏青荷犹豫了片刻,便放弃了。 跨入第四家店门,苏青荷刚准备蹲下来上手摸一块毛料,只闻殷守突然状似无意地开口问了一句:“苏姑娘,你此次来京,真如那靖江侯家的公子所说,是来…赏菊?” 苏青荷忍不住笑出声,一边看毛料一边解释道:“段公子请我来相玉,是预备送给他父亲的寿礼。” 殷守不太相信,嘴角微微抿起:“传言说他与靖江侯的关系并不好,怎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来准备寿礼…” 苏青荷想起昨晚他认真琢玉的那一幕,轻声道:“别人家的家事,我哪里清楚。且你都说了是传言,不可尽信吧……” 殷守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说话间,苏青荷已摸过了四五块翡翠,在摸到一块黄盐沙皮的翡翠毛料时,苏青荷的神思一动,眉梢微微轻挑。 将那整块黄盐沙皮摸完,苏青荷不动声色,接着去摸紧挨着黄盐沙皮的一小块巴掌大的毛料,手指触上的瞬间,苏青荷心下又是一惊。 紧接着又摸了几块,苏青荷才站起身来,走到柜台前,对掌柜指了指那黄盐沙皮的方向: “老板,那块毛料怎么卖?” 话音还未落,只见身旁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娇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掌柜,那块毛料我要了。” 苏青荷偏头,只见是云映岚不知何时进店来,身后还跟着那位高瘦男子,手里指的亦是她刚才所指的方向,嘴角含着挑衅的笑容。 她一边把手中的银票递给掌柜,一边作讶然状:“苏姑娘也看中了那块毛料么?真是不巧,那黄盐沙皮的毛料现在归我了。” 苏青荷心下微沉,直到听见云映岚说出最后那句时,倏尔绽出了一抹灿然的笑容,转身走到那块黄沙皮前,拾起那块巴掌大小、灰尘扑扑的暗灰色毛料:“那好,黄盐沙皮就让给你了,我要这块。掌柜,多少银子?” 掌柜收了云映岚那张五百两银票,找回一百五十两,然后对苏青荷抻出三指,漠然道:“三两。” 云映岚闻言,当下噗地一声,笑出声来:“三两银子,苏青荷,你当在玩过家家么?”她身后的高瘦公子哥也乐不可支,前仰后合,连连摇扇。 苏青荷毫不在意,掏出三两碎银子放在柜台上:“给开个收据罢。” 在一旁看石料的殷守和冯金元见此,都围了过来,冯金元惊得脸颊的肥肉都在抖,戳了戳那还不足一公斤的毛料:“苏姑娘,你真的要用这玩意去…斗石?” 掌柜举笔唰唰唰地几笔写完收据,苏青荷接过,转身问他二人:“你们都看完了?” 殷守点头:“没什么中意的。”冯金元同样耸耸肩。 “那就换家店罢,总觉得这店自某些人进来后,连空气都有些污浊了呢。”苏青荷皱皱鼻子,转身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殷守忍住笑,没去看云映岚二人瞬间阴下的脸,拉着冯金元,跟着走出了店门。 又接连逛了几家店,殷守见苏青荷果真没再去碰石料,像是打了定主意就用那块巴掌料。殷守也好奇地借来那毛料把玩了一番,皮壳呈深灰色,没有半点莽带松花,摸着还糙手,心里纳闷她为什么会选这一块,然而想到苏青荷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也就没再深思,专注地与冯金元选着自己的石头。 而苏青荷自从从那家店出来后,心情就十分愉悦。如果最后云映岚真的用那块黄盐沙皮去斗石,她稳操胜算,苏青荷掂了掂手里的毛料,哪怕到时候云映岚换了石头,她亦是不惧的。毛料不在于大小,关键是里面的内容。 响午时分,苏青荷三人随意地在玉石街的酒楼里吃了几个菜,继续陪着他二人逛店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在接近日落时,冯金元选定了一块鸡血石原料,殷守则选定了一块五公斤左右的黑乌沙毛料。 那块鸡血石足足花了冯金元八百两银子,呈三角形,分别在那三个突出的角上露出了几块鲜艳的血块,如果这原料解出来是满血,冯金元可算是一举翻身了。赢得头筹也说不定。苏青荷也瞧着那块鸡血石很有赌性,没有上手去用异能摸,到时候解石时便见分晓了,听天由命吧。 苏青荷也很佩服殷守的胆气,选了十赌九垮的黑乌沙,这黑乌沙的皮相尚好,然而谁也说不准,有些玉石就是长了个会骗人的皮囊,让人防不胜防。 三人走到了约定斗石的地点,几位公子哥以及云映岚也陆陆续续地抱着石头来了。 每个人把石头都搁置在地上,五颜六色的毛料里,其中有六块是翡翠毛料,一块是和田玉籽料,一块是寿山芙蓉石的原料,还有便是冯金元的鸡血石。 云映岚拿出的那块果然还是那黄盐沙皮,苏青荷垂下睫羽,掩住眼中的神色。 他们几人身后的店铺便是段离筝替苏青荷买下红光珠的那一家,掌柜也兼做毛料生意,几人便借用了店里的解石机,请解石师傅帮他们解石。 苏青荷巴掌大的毛料一亮出来,就遭到了在场人的哄笑。哄笑过后,云映岚笑着提议:“既然苏姑娘的毛料如此特殊,不如就由她来压轴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一开始和殷守打招呼的身材有些魁梧的男人,自告奋勇道:“我先来吧。”说着把那块足有二十斤重的黄沙皮毛料搬上了解石机。 随着解石师傅卖力地踩着踏板,钢盘沾着解玉砂在毛料上磨动,不过一刻,那块黄沙皮便被解成了两半。 白花花的垮石,一丝绿意也无。 魁梧男子不甘心,又让解石师傅切了几道,然而还是不见绿,才脸色有些颓丧地回到了众人之间。 紧接着又是两个公子哥上去解石,皆是灰头土脸抱着垮石下来了。 此时,冯金元咬咬牙,抱着他那块鸡血石放在了解石机前,铁盘磨动玉石的沙沙声,就像是催命符,冯金元紧张地手心直冒汗,胡乱地往袍子上抹了抹。 鸡血石上棕黄色的皮壳被渐渐磨去,露出了其隐藏的本来面目,血色占了整个原料的三分之一,比他预想的少了些,但总不算血本无归,能回来个三四百两。 冯金元略失落又略庆幸地拿回沾满血色的那块料,走到苏青荷和殷守旁边叹气:“这下吃酒钱没了。” 殷守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他:“你就祈祷接下来的石头全被切垮吧,这样你也是头筹了。” 冯金元回来时,无意间踢到了殷守的黑乌沙,圆滚滚的毛料滚到了苏青荷的脚边,苏青荷下意识弯腰地抱起,脑海中感应到的画面让她停顿了片刻,随即伸手把毛料放回殷守的面前,而殷守也并没有留意。 接下来上去解石的是同魁梧男子同行的,举止儒雅的公子,他拿出的石料算是半明料的寿山芙蓉石,有两指宽的玉肉带横在整块原石中间,又称肉包沙。 他赌得是那些沙子会不会吃进那玉肉里,若是吃进了,整块料子解出来玉质就不纯净,价格也大打折扣,若是吃不进,那玉肉解出来能做成四五条印章,寿山石印章最为文人所喜,价格也是居高不下。 寿山石原料被解开,十分幸运,那沙子并没吃进去多少,解出来的玉块还算剔透,若雕琢得好,卖到上千两不成问题。 冯金元见此当下用手捂脸,垂头丧气道:“完了,怎么就让秦珍那小子捡漏了。” 秦珍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欣喜,对那些个向他道喜的公子们,回以守礼的笑。 殷守恬不知耻地冲他使了个眼色:“回头做了印章,分我一块。” 秦珍横他一眼,不客气道:“你平日里看得最多,写得最多的是账簿,用得着印章么?” 殷守大笑:“充充门面也是好的。” 紧接着,一直围着云映岚转的高瘦男人抱着和田玉籽料上去解,随着钢盘深入,籽料应声被分成两块。众人抬眼去看玉石的切面,当下摇头叹气。 玉倒是有玉,但是没见过这么烂的和田玉,切面僵而杂,还带着夹棉和小裂,几乎和田玉所有的瑕疵都集合在这块料子中,连扣一块完整不带裂的玉牌都费劲,整个料子算是费了。 “什么鬼东西!”高瘦男人满眼的阴霾,从胸腔里冒出的火气都快烧到头发了,一挥手把解石架上的石料拂落在地上,板着脸、大步流星地回到了人群后面站着。 没人去安慰他,连云映岚都嫌恶地瞟他一眼便扭过头去。 冯金元眼里闪过嘲弄:“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家伙,只会败他老子的银子,刚玩石头没几个月,就敢上手去赌,自视甚高的蠢蛋。” “好了,被他听见,你俩又得打起来,”殷守无奈道,望向另一边毫无动作的云映岚,于是抱起他那块黑乌沙,“下一个,我去解罢。” 此时就剩下他、云映岚和苏青荷没有解石,临近最后关头,除了那高瘦男人,前几个切垮了的公子哥们眼见着六人垮了五人,一个比一个惨,早已调整好心态,聚精会神地关注起解石架上的状况。 然而,解石师傅一刀下去,白花花的切面,嘘声四起。 殷守眼中闪过淡淡的失落,转身欲走回人群,却闻苏青荷说了一句:“再切一刀吧。” 殷守定了定神,看向被一分为二、每块只有两公斤多的毛料,并没抱多大希望,随意地对解石师傅说:“那就再切一刀吧。” 然而这一刀下去,整个人群都躁动了起来。 切面处有块碗底大小的地方像是盛满了水一样,通透无暇,其中夹着几条丝带状的阳绿色,将整个‘水面’都映衬着有了色泽,微光粼粼,直沁到人心里。 “居然是金丝种,冰种质地!” “这次估计又是殷兄拔得头筹了……” 众人私语纷纷,殷守眼中亦是浮现惊喜之色,整个翡翠解出来后,大概有手掌心大小,虽然不大,但能做两个镯子了,一只镯子的价格便在一千两左右。 “多谢你刚才出声提点我,如果不是你,我就把这金丝翡当成废料了。”殷守拿着解完的翡翠明料走到苏青荷身边,眸子直直地看向她,闪着不知名的情绪。 苏青荷笑笑:“没什么,我只是觉着就这么扔掉太可惜了,没想到真的有奇迹。” 殷守亦是笑笑,望着她,没说话。 这时,云映岚突然朝苏青荷走过来,嘴角带着饶有意味的笑:“苏姑娘,现在就剩下你和我了。我还记得在兖州城时,我在解石之前同你做了赌注,结果我输了。” 云映岚走到她面前站定,秀眉轻轻地扬起,“而这次,苏姑娘愿不愿意再下一次注,赌我这次是涨还是垮?” 苏青荷挑眉,她还好意思提这茬,当时她切垮了扑到韩修白身上哭,韩修白充大头地开口要替她还。那时还把韩修白当朋友的苏青荷便抹了这一笔。 苏青荷微微眯眼,这一次是她自己非要撞上门来,她可不会就这么算了。 “只怕云姑娘切垮了,又要伤心到落泪,把彩头稀里糊涂地给抹了。”苏青荷凉凉地抬眼看她。 云映岚暗恨地咬了下唇,柔声也懒得装了,冷冷道:“那倒不会,有这么多京城有头脸的公子少爷们看着,请苏姑娘放心。” “那便好,”苏青荷唇角上扬,“我赌垮。彩头,一千两。” 第39章 铁龙生 “好,我自然是赌涨,”云映岚眯起双眸,倏尔转身,一边把毛料抱上解石架,一边清声婉转道,“请各位在场的公子少爷们帮忙作证罢。” 众人纷纷应了,同时也三三两两地猜测她究竟是赌还是垮,从那嗡嗡的议论声中,苏青荷听见猜云映岚赌涨的居多。 殷守低头问她:“你就那么肯定云映岚的毛料里什么都没有?” 苏青荷眼角含笑:“不,那毛料皮壳隐隐透着绿意,松花表现也不错,多半会出绿。” “那你还……”殷守更加不明白苏青荷在想什么了。 “你就接着往下看吧。” 苏青荷语气疏淡,清亮的眸子里兴味十足。 解石师傅踩着木踏板,嘎吱嘎吱响。 钢盘还未切到底,云映岚便瞧见那缝中泄出来的绿意,当下难掩雀跃的神色,挑衅又幸灾乐祸地看向苏青荷。 苏青荷则丝毫无动于衷,沉静地等待着。 铁盘渐渐深入,毛料应声被彻底割成两半,切面朝上的展现在众人面前。 乍一看,切面处是满满的全是绿。 “切涨……”云映岚话只说了一半,声音便戛然而止。 绿是有绿没错,但那绿干瘪瘪的毫无水色,黑斑白斑密麻麻地夹杂在一起,直叫人看了瘆得慌又口干舌燥。那绿上像被摸了一层油蜡,色调深浅不一,毫无透明度可言。 这种翡翠又名铁龙生,跟干青种、粗豆种、狗屎地翡翠一样,是最最下品的低档翡翠,结构疏松、质地粗糙、透明度差,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的翡翠。 云映岚脸色唰地白了,嘴唇翕动:“怎么会切出了铁龙生,这么好的皮色,不可能啊…” 除了那位高瘦男子,剩下的众人似乎都不吃她这一套,而那高瘦男子自己还陷在赌垮的阴霾中,哪还有功夫来安慰她? 于是,云映岚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暗自神伤了一会儿,随即咬牙上前抱回了那块铁龙生,走到苏青荷面前,勉强扯出笑容:“虽然是铁龙生,但也算是切涨,所以这场赌局……” 苏青荷语气淡漠地打断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买下这毛料的价钱是三百五十两,难道云姑娘认为你这开出来的翡翠值三百五十两?” 苏青荷语落,众人不由得发出阵阵笑声,一只铁龙生的翡翠镯子也就值一二两银子,还三百五十两,这料子能卖上五十两的零头就不错了! 云映岚当初付钱时,除了苏青荷和那位高瘦男子,殷守、冯金元都在场,且那掌柜开得收据也是三百五十两,她是打死都赖不掉的。 云映岚到底面皮薄,咬牙从袖中抽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面上极力维持住即将崩塌的矜持,从牙缝里挤出声来:“苏姑娘记性不错,好,这次算我垮了,”冷冷地撇了眼苏青荷手中的毛料,“我倒想看看苏姑娘的这块毛料里能切出什么来。” 苏青荷没有回应她,在众人的注目中,随意地用一只手握住毛料,就像拿着一块不值钱的砖头,走到解石机前递给解石师傅。 这般小的石料得用擦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着解石师傅小心翼翼的动作,众人有些不耐烦起来。 而当毛料被擦出鸡蛋大小的窗口时,泄出漆黑如墨般的景象时,众人们渐渐安静了,只余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露出的那抹翠肉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阳光打在上面像折射在水面上,亮晶晶的,像是一面用黑曜石打造的铜镜,光可鉴人,伸手一摸仿若会沾上黏稠的墨汁。随着解石师傅逐渐打磨干净皮壳,那皮壳只有薄薄的一层,整个翡翠解出来足有手掌心大,五六公分的厚度。 震惊过后,众人爆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竟是玻璃种的墨翠!” “没想到啊,这最后的赢家竟是她……” “听说她买下这毛料只用了三两银子?” “天哪,我怎么就没有这般好运,这墨翠少说也值八千两银子!” 苏青荷拿着解完的墨翠转身走回来,众人纷纷上前道喜,同时每人递上了一千两银票。 一旁的云映岚盯着她手中的墨翠满眼的不可置信,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整张脸灰白如土,只微张着嘴,嗓音带着尖利和怨羡:“不可能!那样的砖头料怎么会切出墨翠!” 同时云映岚心里萌生出无限的懊悔,棋差一招,两千三百多两的银子打了水漂,她如何想到紧挨在一起的两块毛料,解出来的结果竟是这般天差地别的悬殊!如果当时她选的是这块墨翠,该有多好…… 就剩下云映岚没有付约定的彩头了,听见她失态的叫喊,众人们投来看好戏的目光。 云映岚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同时无比恼恨地盯着苏青荷,让她丢了脸面,又失了一大笔银子,这笔账,她迟早要算清楚! 苏青荷漠然走到她面前,白嫩嫩的手心朝上:“别磨蹭了,掏钱罢。” *** “你们看到那云映岚最后掏钱时的神色没?活像一只斗败的公鸡,你们说她当时为什么非要抢苏姑娘看中的毛料?还非要拉着苏姑娘添彩头,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从玉石店出来后,冯金元在殷守和苏青荷耳边眉飞色舞地谈论方才众人的反应,苏青荷含着笑静静听着,看来云映岚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长袖善舞,就如这个冯金元,好似对云映岚那副娇嗔、整日混迹在男人堆里的做派十分反感。 殷守偏头看过来,语气带着赞赏及一丝淡淡的疑虑:“苏青荷,你真的是我见过的赌运最胜的一个,好像每次见你赌石,都能切出大涨。” 苏青荷心里微微发紧,顺着冯金元的话,面不改色地扯着谎:“这次是多亏了云映岚,若不是她抢了那件黄盐沙皮,赌垮得便是我了,也是因为她抢了我看中的毛料,我才赌气买了紧挨着黄盐沙皮的那块毛料,没想到歪打正着。” “再者,说到赌运胜,上月你们玩斗石,你不也连拔了两回头筹么?”苏青荷笑眯眯地回看他。 “我那两回一次是芙蓉种,一次是冰糯种,都是险胜,哪比起你一上来就是玻璃种,还是少见的墨翠。”殷守摇扇子轻笑。 “说起稀少,你这回的金丝种更胜一筹,只不过可惜在个头小了些,水头稍短。”苏青荷言罢,看殷守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暗自舒了口气。 虽是一本暴利的买卖,但以后还是少做这在人前赌石解石的事了,巧的是她三次切大涨,都是在殷守和云映岚的面前,如今殷守都有些起疑,不知云映岚心里是怎么想? 然而当没隔多久,再次遇见云映岚及发生一系列的事后,她才知道她想多了…… 苏青荷仰头看了眼只剩下一层金边的落日,转身对他二人道,“天色有些晚,我先回客栈了,改日请你们吃饭。” 冯金元腆着脸打趣道:“改日是哪儿日?苏姑娘,你今日赢了近万两,不请我们去次醉仙楼可说不过去,今日确实有些晚了,我看不如明日,我们三人在醉仙楼一聚?” 苏青荷思索了下,展颜笑道:“好,那就明日响午罢。” 待苏青荷走远后,殷守用扇柄敲了敲冯金元凸出来的小肚腩,皱眉道:“你明日不是要去城南取货?” “哎呀,这种小事交给店铺管家就行了,哪有陪兄弟吃酒重要啊。”冯金元咧嘴笑,脸庞的肥肉颤颤。 “你和苏姑娘相识不过一日,就一起同席吃饭,你觉着合适吗?”殷守一本正经地挑起眉梢。 冯金元眼珠滴溜一转,当即心思透亮,伸出手指,笑着遥点他:“哎?殷守,你是不是看上那……” 殷守打掉他手指,严肃道:“别胡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我那对螭虎双耳瓷瓶吗,你只要明天消失一天……” 一听到螭虎双耳瓶,冯金元眼睛都亮了,连忙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成!我懂!我明日一定滚得远远的!绝不会打扰你和苏姑娘!” 殷守淡淡地扫他一眼,转身举步走远,冯金元随即紧跟了上去,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嘟囔:“那双耳瓶我都问你要了多少回了,你都捂着藏着不给,这次你倒是舍得……” *** 苏青荷回到客栈,准备推门而入时,忽然听见身后有房门打开的声响,扭头望去,只见是段离筝身坐轮椅,仍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神色,瞥了苏青荷一眼,唤来路过的小二,要了晚上的膳食,随即目光再次移向她,淡淡地问:“斗石的结果怎么样。” 苏青荷从怀里掏出那块墨翠,在他面前晃了晃。 段离筝微讶地挑眉:“运气倒是不错。”顿了顿,又问,“不打算卖么?” “我暂时不缺钱,先留着吧。”苏青荷摸摸下巴,“墨翠很难得,我回去想想,做成什么摆件首饰,自己留着也是好的。” 段离筝轻轻地“嗯”了一声,似是不打算再继续对话了。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转身进了屋。 坐在桌案前,苏青荷对着那块墨翠沉思,画了几幅花样都觉着不满意,高档的墨翠在自然光下是浓郁的黑色,在强光的照射下会呈喜人的阳绿,适合做成料子薄些的花牌环佩。苏青荷总觉了缺了一丝头绪,想出来的花样都无法将这块墨翠的美完全展现。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苏青荷也有些乏累,没再继续琢磨,早早熄灯上了床。 是夜。 苏青荷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小腹处有些异样。 待到天色蒙蒙亮,苏青荷无意间一个侧身,忽然感觉腿间滑过一道热流。 苏青荷瞬间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直直地坐起身,怀着某种不好的猜想,苏青荷缓缓掀起了背角,在看到那一抹殷红时,默默地伸手捂脸。 坑爹的……她居然忘了,这个身子还没有来初潮…… 第40章 略羞耻 苏青荷此时的心情既复杂又微妙,最近琐事缠身,她竟然都忘了她还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萝莉,以前许是因为营养不良,而现在吃得好睡得好,苏青荷自觉连胸前都被养出了二两肉,昨日夜晚腹部的不适也是表明月事将来的迹象。 苏青荷仰天长叹,她实在是太大意了。 然而她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微妙感中缓过劲来,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捏着五脏六腑,顿时一层细密的薄汗冒了出来。 苏青荷第一反应是伸手揉肚子,然而并没有多大的效果,那绞痛反倒更猛烈了,苏青荷想起几日前她还在京都城郊里趟凉水玩,当下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苏青荷强撑起身子,胡乱拿了件罩衣披上,赤着脚举步维艰地走到门口,打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身子唤正在大堂里奔走的小二。 此时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有不少公子哥们在大堂内听小曲喝早茶,小二拎着茶壶像只陀螺在各个八仙桌间穿梭,愣是没听见苏青荷的呼唤声。 苏青荷本就被这剧痛抽走了绝大部分的气力,喊了几嗓子更觉浑身无力,依靠在门框上缓了缓劲。 她这有气无力的几嗓子没唤来小二,反倒叫醒了对面房间里睡熟的一人。 段离筝沉着脸,怀着满肚子的起床气推开门,正怒火丛生时,正瞧见苏青荷满脸痛苦地倚在门边,发鬓凌乱,脸色惨白如纸,只穿着里衣,外面随意地披了件罩衫,连鞋也未穿,样子十分狼狈。 段离筝转动轮椅移到她面前,眼底闪过惊疑:“你…怎么了?” 苏青荷咬牙,鼻尖上都冒着细密的汗珠:“帮我叫小二拎两桶热水过来,顺便……拿几块干净的棉布。” 说完这话,苏青荷忍耐不住地蹲下身子,指甲紧紧地扣住木制门框,才能不让自己一头栽倒。 段离筝平生最恨睡觉被人打扰,若是大清早地被人吵醒,他往往都会阴郁一整天,然而不知为何,在看到她因痛苦而紧紧蹙起的眉头,那股郁气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这时住在他隔壁房的容书闻声走了出来,见状:“少爷,苏姑娘这是怎么了?” “去拿热水还有干净的棉布,”段离筝沉声吩咐,瞧见苏青荷那双可盈盈一握的赤足,因为痛苦,十只粉嫩的脚趾紧紧地向内攥起,垂下眼补充道,“再拿一只暖手炉过来。” 容书刚应了声转身走开。而段离筝只见苏青荷眉头愈皱愈深,握住门框的手渐渐无力,身子直直向前倾倒。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没有摔在冰冷的地板上,而是陷入一个温厚坚实的怀中。 苏青荷不知道她是怎么被他抱上床的,只觉得神识涣散间,始终被一个坚而有力的臂膀托着,鼻尖处环绕着淡而清冽的沉香味。 段离筝看着床上蜷缩成个小虾米的人儿,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昨日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成了这副萎靡样子? 当他瞥见苏青荷身下褥子上的一块殷虹时,有什么在脑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随即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继而耳根处迅速地染上一层红晕。原本沉静如潭的眸子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望向苏青荷的目光,带着一丝讶然一丝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容书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抱着暖炉进屋时,便瞧见了自家少爷“含情脉脉”地看着苏青荷那幕,当即惊得一个手抖,差点没把热水泼出去。 容书一边忐忑地去瞥他的神色,一边把手中东西放在桌上:“少爷,我把东西放这儿了,苏姑娘还好吧?” 段离筝迅速地拉过背角,严严实实地把苏青荷连同那抹殷虹盖住,淡淡道:“嗯,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 容书抓抓脑袋,犹豫道:“我看苏姑娘好像病得挺严重的,要不要我去叫大夫过来看看……” “出去。”段离筝的语气已带上一丝寒气。 容书极有眼色地迅速转身,利落地走出去,紧紧关上门。 苏青荷虽然痛到有些迷糊,但还未到不省人事的程度,房间里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感到被窝里被塞进来一个暖融融的物件,熨帖地靠在小腹上,应该是个暖手炉。苏青荷微睁开眼,首先便看见了那个靠在床边,坐着轮椅的身影,望向她的淡淡目光里带着满满的嫌弃。 苏青荷被他的眼神一烫,当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定是看见褥子上的痕迹了! 苏青荷简直快哭出来,慌忙撇过头,躲开他的视线,只觉脸上阵阵发热,心中有小人儿在嘶吼,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一世英名尽毁啊!以后她还怎么面对这个毒舌少爷! 段离筝向来不是个会体恤别人心情的,此时此刻,他忽而觉着苏青荷脸红的样子甚是有趣,就像个煮熟的螃蟹,连脖子都是粉嫩色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蔓延开来。 在他印象里她似乎总是从容不迫,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着十二分的运筹帷幄。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青荷感觉他的视线还粘在自己身上,干脆缩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闷闷道:“你也出去。” 面前的人恍若未闻。 “你听见了没?”苏青荷一着急就有些结结巴巴,“我…我感觉好些了,你在这里我不方便…” “真的?”面前的人微微挑眉。 苏青荷隔着被子都能感觉他狐疑的目光来回扫视,连忙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 段离筝见她果然精神了点,于是将棉布及热水拿过来,放在紧靠着她床头的小杌子上,略无语地看了裹成个蚕蛹状的她一眼,转动轮椅走出去,紧紧地带上了门。 待段离筝走后,苏青荷缓缓坐起身,草草地清洗了下,垫上棉布,弓着腰再次爬回了被窝里。 暖炉真的很有效果,成功将郁结在小腹处,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的那股寒气渐渐驱散了,然而治标不治本,这方法只是暂时的缓解而已,从让人肝肠寸断的痛楚降级成了抓心挠肝的痛,那只无形的手改揉捏为撩拨,时不时地让昏昏欲睡的她头脑清醒一下。 苏青荷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四五个时辰,因为怕再次酿成惨剧,她只敢小幅度的侧身,四五个时辰欲罢不能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期间小二敲门送来膳食,她也未曾搭理。 终于那股痛劲渐渐平息下来,同时伴随着一股强烈的倦意困意袭来,苏青荷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在陷入梦乡前,苏青荷还在迷迷糊糊地想,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第41章 慈光寺 临安街,醉仙楼。 殷守面前的热茶被小二换了一遍又一遍,旁边桌的客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从旭日当头,待到残阳如血。三四个时辰过去,饶是他再好的耐性也坐不住了,时不时站起身从半开的格栅窗向街边的人流观望。 然而街上人流如织,行人形色各异,从济济的人潮中丝毫没有捕捉到那抹娇小熟悉的身影。 月上柳梢,夜幕沉沉,酒楼也即将关门打烊了。殷守敛去眉眼间的落寞,招手唤来小二,递给他几钱碎银,结了茶钱,小二见这个在店里楞楞坐了一天的门神终于要走了,自是喜笑颜开道:“公子慢走,以后常来啊。” 殷守没有应答,径直跨出店面,身形有些虚晃地隐入夜幕之中。 而罪魁祸首苏青荷,正没心没肺地躺在床榻上酣睡着,且这一躺就是三天。 这三天她几乎没怎么吃饭,只管捂着肚子在床上挺尸,让她感到奇异的是,似乎每次从睡梦中迷糊醒来,搁在腹部的暖炉好像更热乎了一些,应是被添了新炭。苏青荷心里隐隐知道是谁做的,小二不经允许不会进屋,唯有那个人,会若无其事地转着轮椅静悄悄地进来转一圈,像是逛自家花园似的,完全没有闯进少女闺房的负罪感。 不知为何,苏青荷摸着那被装进布套、用细绳体贴地扎住口的怀炉,感受从手心传来的阵阵灼人的热度,没有被冒犯的恼意,反而有一丝久违的被人照顾的温暖。 三天后,苏青荷算是从浑浑噩噩中摆脱出来,腹部的绞痛消失,苏青荷也有了精神,于是合衣穿鞋下床,坐在桌案前梳着发髻。 望着铜镜里自己的模样,苏青荷心里直叹气,镜中的人整个清瘦了不少,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青芽,本来养得有些肉嘟嘟的下巴,短短几天就彻底瘦成了尖下巴了。 简单的梳妆过后,苏青荷准备出门透透气,顺便在客栈大厅吃点早食。原本小腹一直被痛意填满,也感觉不到饿意,苏青荷摸摸肚子,现在她是真饿了。 刚刚推开门,碰巧看见对面容书推着段离筝也正走出房,三人打了个照面,苏青荷看到段离筝的瞬间,心里一咯噔,复又慌乱地把房门关上了。 怎么每次出门都能看见他……苏青荷背靠着门默默扶额。 本来已经够丢人了,若再刻意躲着他,岂不是更丢人。 苏青荷深呼一口气,打开门,扯出若无其事的笑:“早…早上好。” 段离筝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随意地嗯了一声。苏青荷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就想起了那天晚上,她缩在被窝里,而他坐在床边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当下便心慌意乱,忍不住想拔脚就跑。 一旁的容书完全没留意到苏青荷的尴尬神色,大喇喇地咧嘴笑:“早上好,苏姑娘,你病好了?” 苏青荷恍然回神,打着哈哈:“好了好了,没什么大碍,我这正准备去吃早食。” “我和少爷也准备去吃饭,”容书顿了顿,低头瞟了眼自家少爷的神色,斟酌着补充道,“不如一道吧?” 苏青荷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便干笑着地点点头。 段离筝对于容书的自作主张,并没有出声反驳,微阖着眼,像是完全忽略了苏青荷的存在。 苏青荷见他与往常对她的态度完全没什么两样,似全然忘记了她那日的尴尬窘迫,心下也不那么纠结了,心道他没当回事,自己干嘛给自己找不痛快,把那天的事从脑中删除删除!于是,容书推着他往前走,苏青荷则跟在后面,一起朝大厅走去。 她和段离筝在一张空着的八仙桌落了坐,容书则去找小二传菜色。略微调整好心态的苏青荷轻松了一些,面对着段离筝而坐,并未感到有太多的不自在。 片刻后,水煎乳饼,四喜烧麦,玫瑰搽穰卷儿,奶汁角,甜浆粥等各色糕点上了桌,苏青荷定睛一瞧,嘴唇微张,怎么几乎全是甜食啊…… 大早上的,不觉着腻么?苏青荷狐疑地瞧着段离筝,后者莫名地回看她一眼,没什么反应,苏青荷又把目光移到他身后站着的容书身上,容书垂着眼袖着手,司空见惯的样子。 算了,白蹭的早饭,就不要挑挑拣拣的了。苏青荷拿起筷子,夹了只唯一是咸口的四喜烧麦纳入口中,烧麦的味道出人意料的好吃,是香菇笋丁猪肉馅,馅里还裹着一只鲜嫩的大虾仁,苏青荷顿时满足得眼角微微翘起。 而她对面的段离筝将“食不言”三个字表现到了极致,席间连筷子碰到碗边的声音都未没发出一声,他似乎对那盘色彩缤纷的烧麦并不感兴趣,只专注于面前的甜糕,极有规律的一口甜糕一口粥,绝对不会连喝两口或是连吃两口糕点。 热闹的大厅内充斥着推杯换盏、嬉笑谈论声,只有他俩这一桌静得可怕,看着他强迫症式的吃饭模式,苏青荷觉着甚是乏味,连带着自己的食欲也消了三分。 段离筝也表示对她望着食物便眼神发亮,吃到嘴里后眉飞色舞的模样也有些理解不能,但莫名地觉着很有趣,送进口里的食物觉着比平时美味了三分。 两人便在这沉默且异样的气氛中,第一次同桌用完了早食。 吃完饭,搁下筷子的瞬间,苏青荷脑中闪过什么,当下一拍脑门,她终于想起来她忘记了什么事,她和殷守冯金元约好一起去醉仙楼吃饭来着。 事情已过去了三天,苏青荷内疚了一会也就放下了,只能以后再找机会请他们吃饭赔罪了。 随后,段离筝和容书一起去了玄汐阁处理些事务,苏青荷则去街上的店铺买了一床新被褥回来,把那沾了葵水的褥子卷成一卷,用绳子牢牢地捆起来,唤来小二,给了他点碎银,让他把褥子丢了或是烧掉。 店小二心里纳闷苏青荷为啥要把好端端的被褥给丢了,忽而想起她刚病了几天才好,兴许是怕病气过人,于是乐颠颠地收了银子,直接拎起褥子到后院,丢在柴火堆上一把火烧成了渣。 因这几日月事在身,苏青荷也不大乐意出门逛,只窝在客栈内,把欠段离筝的剩下两张图样画完,复又研究出了十二张新式的图样,每样描了两份,一份寄回了兖州荷宝斋,一份暂留着,等过几日按照约定再给段离筝。 巧的是,昨日刚往荷宝斋寄出信,苏青荷今日便收到了荷宝斋的一封来信。信上是卢骞清瘦的笔迹,应是几日前就发出的,信上只写店内事务一切安好,自店面扩充后,流水近乎翻倍,点翠楼还是老样子在仿制他们的纹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且在信尾提到苏庭叶亦是安好,在课业上很是用功,常受夫子夸赞。 收到这封信,苏青荷心里的大石才算彻底落地,只道她当初果真没有看走眼,卢骞是个可委以重托,有经商治事头脑的人才。而看到信中最后一句话时,心里真真正正滑过一道暖流,会心地勾起了唇角。 苏青荷看完信,只闻屋外忽然传来的敲门声,苏青荷上前开门,只见门口站着得是一袭月白长衫的殷守。 “来得挺早啊。”苏青荷打趣。 前日,她抽空托小二去殷守的府里递了口信,说明那日是因身体不适以及她暂住在鸿来客栈,若他和冯金元哪日得空,直接来客栈找她便可。 殷守正垂着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听见门被打开苏青荷的打趣声,嘴角刚噙上一抹笑,抬眼却瞧见她明显清瘦了的身形,眼里闪过担忧之色:“前些日子见你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苏青荷明显不想解释这话题,含糊道:“没事了,你看我现在不挺好嘛,”复又往门外张望了几眼,只见只有他一人,于是疑惑道,“冯金元呢?” “他店里有事处理……”殷守亦是有些含糊道,随即转移了话题,望向苏青荷的目光有些殷切,“今日是十五,我碰巧欲去慈光寺为兄嫂的胎儿祈福,不如你陪我同去?” 苏青荷没有察觉,笑着应了:“那好啊,我过两日便要回兖州了,以后也只怕没机会了。” “这么快就要回去?”殷守微感诧异,当下忍不住脱口道,“为何不多留几日?京城好些地方你还没逛过吧,像踏青必去的小燕山,贺兰湖,还有那四大名寺之首的慈光寺。” 苏青荷被他说得动心,沉吟道:“我方才收到兖州管家的来信,信上说店铺一切安好,在京城多留几日也不是不可……” “那就缓些日子再回,我带你好好逛逛,才不枉来京都一回啊。”殷守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二人一起出了客栈,殷府的马车就停在路边。二人坐上马车,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苏青荷才知殷守的大嫂即将临盆,而他大哥因公务在身,实是走不开,才托他来慈光寺进香祈福。 慈光寺坐落在京都外城云霄山的半山腰处,二人坐着马车,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 踏入寺门,入眼的便是一高约十丈、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五人环抱的枝干宛如托天而立的佛手,威严庄穆,独木成林。透过菩提叶间,可见悬山顶檐,庙宇巍峨,梵音飘渺。 若有若无的线香味道萦绕鼻尖,心境顿时平静下来,苏青荷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这慈光寺共有九楼、十二阁、七十二殿,被誉为夏国第一古刹。接引僧人听说是为兄嫂的胎儿祈福,便直接领他们往大佛殿走去。 大佛殿内供着一座高约五丈的释迦牟尼佛像,左右是迦叶和阿难尊者,整个大殿面阔五间,另供着文殊、普贤二菩萨,以及养人、观音菩萨。 大殿内烟雾环绕,僧人的诵祷声似与低沉的钟声融为一体,平和而坚实有力,有种直达心房的力量。檀木佛龛下雕着莲花座,观音大士端坐其中,微阖双眼,仿佛真在聆听着香客们的烦恼和夙愿。 此时的大殿内聚集着许多香客,大多衣容华贵的妇人和小姐,身后跟着小丫鬟。作为夏国第一寺,这儿的香火钱之昂贵也够得上第一寺的名头。 殷守上完三炷香,默默地许下佑家人安康、福佑兄嫂子嗣的心愿,从蒲团上站起身,只见苏青荷还站在她身后,于是问道:“你不去拜拜菩萨?” 苏青荷摇摇头,她向来不信这些。 殷守没再多言,其实他也不怎信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但事关家人,他不介意做着举手之劳,权当图个心安。 这时一位素衣僧人走了过来,对他二人欠身说道:“两位施主中午不妨就在寺内用膳吧,寺内也备有给香客们休憩的住处,约莫申时,悟真大师会设台讲经。” “那就劳烦法师引我们去住处了。”殷守温声道。 *** 青石铺底,苍松夹道,一路的廊道院壁之上画满了各种菩萨像和经变图,殷守似乎对这些壁画很感兴趣,几乎走两步便停下来观摩一阵,满脸写着惊叹。 引路的僧人颇有些得意地解说那些壁画:“左边那幅《达摩折芦渡江》是前朝翰林大学士薛平所画,这幅《帝释梵天图》是出自三王爷之手,那幅观经变是早些年请靖江侯家的大公子绘制雕琢出的…” 苏青荷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嗯,薛平是前朝的大才子,连当今的圣上都很喜欢他的墨宝,苏青荷略有耳闻。呃,三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弟弟,碍于其身份,达官贵人们都乐意去捧他的画。 至于靖江侯家的大公子……苏青荷愣了愣,那不就是住在她对面那人么,竟还会琢浮雕壁画,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有这手…… 苏青荷定睛一瞧,绘的是《九品往生》,一朵盛开的莲花坐台上面坐有神态各异的僧人和善男信女,雕琢的手法很是细腻传神,仅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各色信徒的形象,或虔诚或向往或衰颓或奸恶。 殷守口中叹息:“那靖江侯府的公子是很有才气,只可惜……应该是雕完这副壁画没多久的事吧?” 引路僧人同样惋惜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继续往前走。 走过两道山门后,引路僧人在一排阁楼处停了下来,示意她二人可靠北面的两间房内歇息,等到晌午会有专门的僧人来送斋菜过来。 苏青荷二人正要向房间走去,忽然二人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道:“殷兄。” 苏青荷转身,发现是之前几人斗石,那个扮相儒雅、赌赢了寿山石的男子,好像叫什么秦珍? 殷守亦是很意外,上前和他寒暄起来,听秦珍的意思,有几位他二人相熟的朋友在靠南面的房间里喝茶,邀叫殷守过去一起说会话。 于是苏青荷没作停留,冲他二人轻点了点头,便转身朝北面房间走去。 进屋后,环顾周围,苏青荷的第一感觉就是素雅干净。擦拭地一尘不染的三足香炉,熏着一把驱蚊虫的艾叶,坐踏上铺着编织的细蔑竹席,桃木四扇围屏后,有一张黄梨木雕罗汉床,床榻上的被褥也都是新换的,整洁干净。打开窗,屋后是一片绿意沁人、沙沙作响的竹林。 案几上摆放着两本经书,苏青荷随意翻看了下,只觉犹如在看天书,不但晦涩难懂,且读起来古怪拗口。不为难自己,看了两眼便放下了。 僧人送来了膳食,一碟清炒茭白,一碟拌苋菜,一碟豆面饽饽,配有薏仁米粥,以及一小碟蜜饯红果。 出家人不喜铺张浪费,这膳食且都按人头算,菜品也十分精简。虽然菜色味道还不错,但无肉不欢的苏青荷只觉吃了个半饱。 此时距离大师开坛讲经还有大半个时辰,总不能在这干坐着,苏青荷想了想,便起身推门,捡了条栽满红枫的小径闲逛起来。 没走多久,透过层叠的红枫林,苏青荷隐隐听见前方传来一对男女的说话声。那男子声音清朗温润,那女子的声音婉转娇媚,苏青荷只觉这二人的声音都异常熟悉。 又向前走了数步,拐过几棵枝叶繁茂的红枫,苏青荷便瞟见了那二人的身影,她当即便认了出来。那女子是数日前才见过的云映岚,而那男子竟是韩修白。 他何时竟来了京都?苏青荷心下纳罕,纠结了片刻,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听到二人接下来的对话,不由得顿下了脚步。 “映岚,你真的要这么做?”韩修白的声音显露出犹豫。 云映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媚,且带着一丝恳求之色:“这次机会难得,只要你肯帮我……” 韩修白见她如此,声音顿时温软了几分,但还是保持着理智:“我大哥是这次的选拔御用相玉师的考官没错,但最后一关是要面圣的,谁也保不齐皇上会选哪位……” 云映岚轻笑了声:“只要你帮我通过前面那几关就好,面圣的时候只需要回答几个问题而已,又不需要真刀真枪地相玉,不是吗?” 韩修白有些动摇:“这事我不能一口揽下,待我回去问问我大哥的意思再回复你……” “你大哥在玉石方面是没半点的天赋,如果当初不是恰逢你生了一场急病,做了京官的可是你,你大哥不会如此不念旧情吧,这么一件小事而已……”云映岚循循善诱,声音带着一丝骄矜,“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父亲今年会被迁授大理寺卿,日后你兄长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父亲亦会行个方便。” 韩修白沉默了片刻,最终道:“我会回去跟我大哥好好说说,如果不成,你也别怨我,毕竟每年御用相玉师的选拔只有一次,每次只选出五人去面圣,而最终从那金銮殿正门出来的只有一人……” 听到这,苏青荷已明白了□□分,心道论攀关系走后门,云映岚倒真是一流的好手。 至于她为什么要去参加御用相玉师的选拔,苏青荷一点也不稀奇,只要被选上出来便是二品的官衔,云映岚她爹巴望了快三十年的大理寺卿的职位,不过也才从三品。虽然这御用相玉师的二品没什么实权,但好歹是在皇帝手下做事,每月拿的是俸禄吃得是皇粮,从此便能在京都横着走。 接下来便是二人依偎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景象,苏青荷没兴趣再呆下去,转身沿着小径,原路返回了那排木屋。 苏青荷回到房间,在罗汉床上小憩了会,没过多久,殷守来敲门说是讲经快开始了,苏青荷便整衣起身,和他一起去了佛坛,随行的还有秦珍几位与殷守相熟的公子哥。 那几位公子皆是举止风雅的文人,说话也得当,苏青荷同他们一道走,并未感到不惬意,有人问她话,她便回一句,很快一行人便走到了讲经台。 此时佛坛下已围坐了一群身着华贵的公子小姐们,一行人不出意外地遇见了韩修白与云映岚。韩修白眼带惊喜,想过来同她和殷守打个招呼,却被云映岚扯住了袖口。云映岚冷冷地瞥了她和殷守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杨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此时悟真大师已经来到香坛前,讲经即将开始,韩修白也不好再起身走动,只得冲她二人歉然地笑了笑。 所谓的设坛讲经,不过是将一些民间有关佛法的奇闻轶事,大师讲得通俗易懂,苍老却愈显睿智的嗓音娓娓道来,众人皆听得专注,沉浸在佛法的玄妙中。 苏青荷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些在古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放在现代来看稀松平常,甚至会感到有些可笑,不过在娱乐项目很匮乏的古代,这已经算是个不错的消遣与打发时间的方式了。 讲经结束,众人各自散去,场面有些混乱,殷守和苏青荷便没有跟秦珍他们走拥挤的大道,直接从旁择了小径,只消绕一小片竹林,便能直接从寺门离开。 而人流对面,韩修白眼见着他二人从小道离开,只无奈地跟秦珍几人寒暄了几句,心里暗骂殷守这人见色忘友,二人数月不见也不知道过来打个招呼,同时心里苦笑,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表面上来京是探望兄长与几位京中好友,事实上是为了谁,他自己心里明白。 韩修白望了眼身边巧笑嫣然的云映岚,收到她的信件后,他几乎马不停蹄地直奔来了京都,却没想到她叫自己来,只是为了争取御用相玉师的名额。 韩修白眼底闪过一抹落寞,再看向云映岚时眼里又浮现出无限的宠溺,唇角不由自主地弯起:“我送你回府罢。” *** 苏青荷殷守二人乘着马车回到了客栈,此时日落西山,天边的霞光似一团灼人的火焰,青石板道上洒着一层金灿灿、暖融融的余晖。 二人从马车上下来,苏青荷跟他道了别,正转身准备迈进客栈,只听殷守有些慌乱地匆忙喊了一声:“等等。” 苏青荷疑惑地扭头看他。 殷守走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翡翠镯子,递到她面前:“这个,送给你。” 那只镯子如水般剔透,中间夹着几道阳绿丝带,像是蜿蜒的溪流中飘着的几片杨柳叶子,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波光粼粼,好像摇一摇就能晃出水来,这镯子正是由殷守那天赌涨了的那块金丝种制作而成。 苏青荷满脸惊愕,连连摆手:“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 “你就收下吧,如果那日不是你出声提点,我也就把这金丝翡当做垮料给丢了。”殷守望着她的眼神无比认真,不由分说地直接把手镯塞进她的手里。 苏青荷心里其实很喜欢这金丝翡翠,尤其是一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玉质,怎么也舍不得将它还回去了。 于是从袖中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亦塞进殷守的手中,笑盈盈道:“那就算我买下了,谢谢你。” 不等殷守有所反应,迅速地转身地拐进了客栈大门内。 殷守愣愣地站在门口,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眼手中的银票。轻叹一口气,殷守有些地意兴阑珊地上了马车。 而客栈大厅里,苏青荷一边走,一边垂头把玩着镯子,眼角欢喜地眯起,虽然一千两买一只镯子着实有些奢侈,但女人总要有那么几件压箱底的首饰。苏青荷把镯子套进手腕,只见那几抹青绿丝带衬得皓腕纤巧,肤色更加莹白。 她乐滋滋地放下手腕,刚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幽暗如深潭的黑眸,而那眸子的主人面色不善,一瞬不瞬地扫过她脸上还未褪去的笑容,扫过她腕上的金丝翡翠镯。 第42章 三王爷 段离筝看了她半响,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玩得可尽兴?” 苏青荷想了想,如实道:“还好。”如果没碰见云映岚和韩修白两人的话,她心情可能会更愉快。 段离筝的脸色更阴沉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霍然转身转动轮椅回了房间。 留下抓耳挠腮的容书和莫名其妙的苏青荷,大眼瞪小眼。 容书憋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苏姑娘,你跟那殷……咳,我看这镯子值千两呢,你就这么戴上了,有些…不太合适吧?” 苏青荷觉着莫名其妙,值千两又如何,她自己掏钱买的镯子,有啥不合适的? 等等,他们不会误会了什么吧? 看着容书有些异样的眼神,苏青荷抽抽嘴角,刚准备开口,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凭什么跟他们解释有的没的?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他们主仆二人脑补去吧,苏青荷没好气地瞪了容书一眼,径直转身回了房间。 而接下来的几天,苏青荷发现对面的少爷总是莫名其妙地对她冷笑,且每次她和殷守游玩回来,都能特别巧合地在客栈大厅偶遇他,然后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冷眼瞧着,应该说自从慈光寺那日之后,他就没跟她说过话。 苏青荷自以为从那次同桌用饭后,她和那少爷的关系有所缓和,没想到毫无缘由的,俩人的关系又降至了冰点。 苏青荷把这一切归咎于他的阴晴不定,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苏青荷私觉得那段少爷的脾性别说海底针了,简直比头发丝还要飘忽。 尤其在她推拒了去参加靖江侯的寿宴,而改去和殷守爬小燕山后,她二人之间宛如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墙,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俩人,就像互不熟识的陌生人。 苏青荷也表示很无辜,她原本就没打算去参加寿宴,且她去了是以一个什么身份?不过是帮着相了一块玉,堂堂侯府还能把她奉为座上宾?去了也就是凑个热闹,且比起规矩甚多、鱼龙混杂的侯府,苏青荷觉着还是趁着阳光明媚去爬爬山,好好观赏下京都美景,才是不虚此行。 那日爬完小燕山回来,苏青荷回到客栈时,正巧碰见段离筝和容书从马车上下来,段离筝脸色比往常更阴郁,眼底像搁着一块寒冰,黑得吓人,他没注意到一旁站着的苏青荷,径直转动轮椅回了房。 容书倒是一眼瞧见了她,上前笑眯眯道:“苏姑娘,你相得那块黄龙玉,配上我家少爷的雕工,简直绝了。宴席上,一掀开红布,在场的宾客全都被震住了,都说是‘活神仙’,连见多识广的三王爷都忍不住惊叹连连,眼珠子都移不开了,直问是谁相得玉……” 这不是好事么,苏青荷心下疑惑:“那你家少爷怎么还是那副脸色?” 容书犹豫了片刻,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道:“少爷一直与侯爷关系不睦,相信苏姑娘已经听过类似的传闻,侯爷一直对少爷雕玉这事颇有微词,他觉着这是下人工匠才做得活计,上不得台面。这回少爷是有心修缮父子间的关系,希望借着这黄龙玉能让侯爷对雕玉一事能有所改观,但……侯爷这人就是太固执了……” 苏青荷偏头看了眼那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玄衣,他又何尝不固执,就因为父亲和他在琢玉上面有分歧,所以可以狠心到五六年不归家? 容书好像猜到了苏青荷的想法,急忙为段离筝撇清道:“其实他父子二人的矛盾不仅源于此,而是芥蒂已久,其中孰是孰非,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苏青荷点点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一外人更说不上什么话。且她明日一早便准备启程回兖州,欠段离筝的几张图纸也已交还给了他,其余的事便再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了。 翌日清晨,苏青荷早早地梳妆整衣完毕,正在打包行李,忽而听见小二在屋外敲门喊道:“姑娘,有人点名找你,正在大厅等着。” 苏青荷应了声,放下手里的事,推门向大厅走去。苏青荷边走心里边想,会是谁来找?殷守她在爬山那天,便已和他说过了今日要走,叫他勿要来送,而她认识的其他人,苏青荷皱皱眉,难道是韩修白? 走到大厅,瞧见一个身穿青衫,样貌普通的陌生男子朝她走来,苏青荷倒是彻底愣住了。 “是苏姑娘吧?我奉三王爷之命来此,请姑娘去府上一聚。”青衫男子微微俯身,声音不卑不亢。 苏青荷眉眼微凝,低声说:“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我并未见过三王爷。” “敢问姑娘可是之前相过一块黄龙玉,作为靖江侯府的寿礼?”青衫男子抬眼审视她。 “是……”苏青荷眉头微微蹙起。 “那便是了,姑娘请随我来。”青衫男子再次拱手俯身,大有苏青荷不跟他走,他就站定不离开的架势。 苏青荷踌躇慌乱间,正见段离筝坐着轮椅从房内出来。段离筝眯眼扫过苏青荷面前的青衫男子,以及他腰间挂着的一只不起眼的令牌,心下顿时清明。 径直到苏青荷身边,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你若不放心,我陪你去。” 苏青荷偏头看他,神色微怔,诚然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来陪她一起去,以为他还会像这几天一样,对她视而不见或是神色冷淡地直接同她擦肩而过。 有了他这句话,苏青荷莫名就安定下来,对他感激地笑笑,而后者微挑了挑眉。 “好,请公子带路罢。”苏青荷对青衫男子如是说。 *** 迈进金柱大门,入眼的是一座座典雅气派的楼殿,殿顶铺着青碧色的琉璃瓦,殿脊和檐角坐落着形态各异的吻兽。 苏青荷只管垂着眸子走,没走多远,路过一大片荷花池,池水清澈透底,有几尾红头锦鲤在其中穿梭,只是四周的菡萏都衰败了,大片的枯黄连成一片,倒有一种别致残缺的美。 穿过建在荷花池上的抄手回廊,遇见几个托盘侍女,看见段离筝皆有些红了脸,停下来娇羞地细声道:“段公子。” 苏青荷瞥了那人一眼,看来他是王府的常客啊,连侍女都认识他了。她还是他是为了自己而舍命陪君子一次,没想到是轻车熟路啊。 段离筝面无表情,任容书推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直到出了游廊,青衫男子带他们来到了一座栽满了翠竹的院落中,一进院门,扑面而来的是一阵海棠香,原来院子里不仅栽了竹子,还摆了半个院子的秋菊与四季海棠。 苏青荷心道,这三王爷还挺风雅。 走进大厅,只见一个身着黧色蟒袍、墨发高束、身量挺拔的男子背对着他们,好似在俯身写字,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紧不慢地搁下笔,徐徐转过身来。 第43章 大馅饼 乍一看,这三王爷面容白净,五官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有种沉静优雅的韵质,他转过身来时,苏青荷才发现,他鬓间已有了几缕明显的白发,许是他保养的实在很好,那几缕白发并不显苍老,反而有种仙风道骨的意味。 如果不是听容书之前说过,这三王爷已经年过四十,她都要误以为他是刚及弱冠的年龄。 三王爷抖了抖袖袍,目光落在段离筝身上,做讶然状:“贤侄,你怎么来了。” 段离筝似笑非笑:“王爷,你就不必拐弯抹角了,你派人调查苏青荷时,怎么会不知我也在鸿来客栈?” 三王爷完全没在意段离筝有些阴阳怪调的语气,爽朗地大笑,眼角爬上了细细的鱼尾纹:“昨日本王在宴席上问你是何人相的玉,你为何死活不开口?害得本王废了好些力气,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知这位相玉师原来就住在你对面。” 三王爷转身对一旁的苏青荷含笑点头,抬手示意她落座:“苏姑娘,请坐罢,在我这儿不必拘谨。” 苏青荷浅笑着点点头,落了坐,随即有个容止端丽的侍女过来斟茶。 三王爷饮了口茶,对苏青荷缓缓道:“本王突然差人叫你来,是有些唐突了,不过本王没有恶意,纯粹是想请你过来坐坐,交流交流玉石上的心得。” 苏青荷腼腆地笑:“我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要说跟王爷交流心得,那可真是折煞我了。” “何必妄自菲薄呢,”三王爷听惯了这种奉承的话,语气有些不咸不淡,“那日侯府宴席上,那件黄龙玉一出可谓是艳压群场,本王送给靖江侯的月尾石摆件都有些拿不出手了。” 苏青荷心里一沉,该不会是这三王爷因那黄龙石丢了面子,来兴师问罪的? 于是回得语气更加恭谨了:“王爷说笑,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伎俩。” 三王爷看了眼始终垂着眼的苏青荷,又看了眼正不耐地挑眉看他的段离筝,觉得这二人甚是有趣,一个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全摆在脸上,一个是八面玲珑,为了不惹上麻烦,恨不得低到尘埃里。 有点意思。 既然对面的人有心装傻,三王爷索性开门见山,直接把话搬上了台面说:“苏姑娘,你有没有听说过朝廷即将开始选拔御用相玉师的事?” 苏青荷犹豫道:“略有耳闻……” “有没有兴趣去参加?” “不怕王爷笑话,对于相玉,我不过是略懂皮毛,连相玉师的名头都不敢担,何况是御用相玉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直接向皇上举荐,你无需参加前面的统选,届时直接和选出来的五人一同参加最后的殿试。” 苏青荷蹙起眉:“多谢王爷抬爱,不过我并不打算去参选……” “为何?”三王爷倒是真愣了,多少人奢求不来的事,她竟然想都没想就回绝了? 几日前,苏青荷便听到过云映岚和韩修白在谈论御用相玉师的事,她当时就没放在心上,相玉对她来说不过是个爱好,没有想去拿它争富贵的念头,且她现在的生活就已很滋润了,荷宝斋每月给她赚的银两足够她一辈子吃喝不愁,何苦要跟那一堆各怀鬼胎的人去争什么二品官? 最重要的是,若当了京官,那便意味着这辈子就要留在京城了,她对这京都并没有什么归属感,兖州才是她的家。 苏青荷定了定神,凝声道:“不瞒王爷,今日我本是打算启程回兖州的,我在兖州还有半大的弟弟需要照顾,店铺也需要人打理,我来京城其实就是为了帮段公子一个小忙,并未有常住在京城的打算。” 三王爷放下茶盏,轻笑了一声:“我道是因为什么,这还不简单,把你幼弟接来京城不就行了?若当选了御用相玉师,还担心没有府邸住?至于兖州的店铺宅院什么,交给管家仆人打理便好……” 苏青荷轻吐一口气,不打算再跟这王爷兜圈子,抬眼看他直言道:“我性子散漫惯了,怕会在那宫中惹出什么祸端,比起锦衣玉食,我还是喜欢更自在些的生活。” “你觉着本王的生活不自在吗?”三王爷眨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金镶玉带,抬头环顾了他那摆满了各种名贵玉器珍玩的博古架,还有那他身后站了一排活色生香的美婢,“人能不能活得自在,取决于他手里的权,还有腰包里的银子。” 苏青荷微微笑了笑,不可置否。 三王爷叹口气,沉吟道:“苏姑娘,其实你真是多虑了,御用相玉师并不需要时常进宫,在宫外有专门的敕造瑰玉坊,那才是你平时工作的地方。平日里,御用相玉师的工作并不繁忙,只有在每年邻国使臣来访进献奇石珍宝时,为了不落人口实,彰显我大国风范,才需要御用相玉师们出马。平日坊间无事时,你甚至可以回兖州小住一段时日也是没问题的。” 苏青荷微微挑眉,她倒没想到御用相玉师是在宫外工作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只是,这三王爷为何平白无故地举荐她来去做这御用相玉师?还这般苦口婆心,若说他没有什么小心思,苏青荷是不信的。 这么一块诱人的馅饼掉在地上,捡还是不捡,苏青荷有些犯难。 三王爷见苏青荷有些动摇,没有继续紧逼,反而叫婢女端来了棋盘,笑着邀苏青荷博弈一局。 苏青荷是个货真价实的臭棋篓子,哪里敢出来卖弄,连连推拒。三王爷见她是真露了怯,便与段离筝面对面坐下,他执白子,段离筝执黑子,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酣战了起来。 苏青荷虽棋下得臭,但是局势看得分明,棋局刚开始,二人可以说是势均力敌,黑子隐隐占上风。然而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黑子的分布零散而无章法,之前白子有几处破绽,都被黑子大意地错过了。 下到尾声,白子只需一步便能定输赢时,三王爷突然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来对段离筝笑道:“你今日心绪不定,本王胜之不武,就下到这儿罢。” 段离筝没说话,手指还捻着一颗黑子,目光落在棋盘上,好似在琢磨棋局,又好似在思考旁的什么事。 过了片刻,段离筝放下棋子,对三王爷清声道:“王爷,我们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也好,时辰也不早了,”三王爷走到苏青荷面前,眼神似有深意,“御用相玉师最后的殿试选拔是在下月初九,在此之前,你若改了主意,便托人来府里捎个口信,我自有安排。” 苏青荷应了一声,冲三王爷微福了福身,随段离筝转身朝门外走去。 *** 从王府出来后,二人并排走在熙攘的朱雀大街。 苏青荷忽而闷闷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该答应王爷吗?” “雍王其人并无太多城府,你不必担心。” 段离筝一下便听出来苏青荷心里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顿了顿又道,“确实如他所说,御用相玉师并非你想象中那般整日和宫人打交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一试。”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有着略微的不自然,然而正头大纠结的苏青荷并没有注意到。 段离筝低着头,心里正想着方才那句昧心的话,暗自有些恼自己,他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说,把她留在京城。 希望她若当上御用相玉师后,不要怨自己骗她才好。 走了半响,苏青荷忽然抬头,感到渐入冬日的暖阳洒在脸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而对他眯眼笑起来:“那就试试罢,总觉得不去皇宫里看一看,是件憾事。有多少人连紫禁城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这机会实在弃之可惜,就算不能选上,能看一眼天子真颜,倒也值了!” 段离筝被她这番“看一眼皇帝也值了”的说辞震了震,随即像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希望你见到圣颜后,还会这么想。” 刚费了好些劲才下定决心苏青荷被他噎了一下,又想起前几日他对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没有,我只是……”段离筝很诧异她会这么问,想了想又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索性垂眼道,“算了,我讨厌你。” 苏青荷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怎么会有这种人!就不能委婉点说么! 段离筝自顾自地转着轮椅走,苏青荷气呼呼地瞪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又抬步跟了上去,谁叫她俩顺路呢! 第44章 殿选前 时间过得很快,然而在京城的日子并未感到乏味。 苏青荷平日无事便跟着容书去玄汐阁兜一圈,打着改良图纸的名义,在后院作坊来回溜达,不时凑上前,和玉雕师们攀谈一番。伙计们都知晓每月为店铺提供图纸的是她,也都笑脸相迎,对于她的问题都耐心的回答。 然而时间一久,伙计们都有些注意到,苏青荷虽和他们讨论的是图纸问题,但眼神却一直往解石机上瞟。 不得不说在硬件方面,玄汐阁要比荷宝斋好太多了,像一些解石架、琢玉用的水凳,都与兖州城出土的大相径庭,用木制齿轮来代替了粗麻绳,效率几乎要快上一倍。然而京城距兖州实在山高路远,这些大块头等运到兖州,估计也都颠散架了,苏青荷想购置些带回去,也有心无力。 苏青荷便想着趁此机会向那些玉雕师们取经,学得理论,看能不能回去自己动手改造一番。 容书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在店里转悠,心中腹诽店里最好的玉雕师可就住在你对面啊,放着现成的大掌柜不用,舍近求远地跑来眼巴巴地问伙计,这不是浪费资源嘛! 这几日,段离筝都是一个人窝在客栈里琢玉,听闻容书说苏青荷经常跑店里骚扰伙计,只是轻勾起唇角,清亮的眸子闪过笑意。 之后段离筝对她这种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苏青荷以为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每天特意起得很早,就为了避开他,却不知她这点小心思早被他看在眼里,不想戳破罢了。 殷守不知是以为她已回兖州了,还是有别的事要忙,这几日也没到客栈里找她,苏青荷也乐得整日泡在玄汐阁里。努力没有白费,不过短短几天,苏青荷不仅研究透彻了解石机的原理,还从玄汐阁里来往的少爷小姐的穿衣打扮上,敏感地嗅到了一丝即将在首饰上掀起的潮流。 京城融合各族文化,是繁华时尚的代名词,一旦兴起了什么潮流,其他四大州郡都跟着有样学样,然而由于地域交通的限制,基本什么新鲜玩意等流传到了兖州,人京城早已过时了。 苏青荷立马动笔写了封信寄回了兖州,告知卢骞先囤积些紫罗兰翡翠,制作成耳坠指环类的小首饰,紫罗兰的春天要来了。再者把新画的图纸及近日研究的升级版水凳、解石机理论一并附了上去,怕卢骞看不懂,苏青荷还画了几张局部的齿轮刨面图。 卢骞是个聪明人,好好琢磨应该能领会,难的是那些个精巧的齿孔,要做成恐怕得费些力气。 那日苏青荷寄完信,回客栈时正拐进走廊时,和段离筝撞了个正着。鸿来客栈再大,它也是个客栈,尽管苏青荷成心想躲,总有碰巧撞上的时候。 段离筝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玄衣,而一身宝蓝底鸦青色云纹束腰锦衣,衬得他气质多了几分清朗与闲雅,仍旧随意地披散着墨发,眉眼清俊不羁。 苏青荷心里还在耿耿于怀上次他那句“我讨厌你”,瞟了眼段离筝那像细瓷新玉般的皮肤,心里泛起浓浓的艳羡,我还讨厌你呢,你这个皮肤比我白、长得比我好看的家伙! 不过作为她的衣食父母——提供翡翠原料的大矿场主,苏青荷还是不敢对这位爷不敬,只干巴巴地说了句:“段公子,早啊。” “想不想去看看御用相玉师的统选?”段离筝没注意到她略不正常的语气,嗓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眼神也像罩着一层朦胧的薄雾,使他往日孤鸷的棱角削弱了三分。 苏青荷心思一动,紧接着想起在慈光寺撞见的那一幕,明知云映岚会胜出,此时去看也没多大的意思,于是兴味索然道:“我就不去了……” 听到的答案与预想中的不同,段离筝眼中的迷离褪去,有抹暗色渐渐沉淀下来,她方才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分明是想去,为何又…… “苏姑娘,去看看吧,今日贡院那边可热闹了,那排场,比起每年的春闱来也不遑多让。”容书眉飞色舞在一旁插口道。 “你们先去罢,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你们若看得热闹,回来跟我说说便好。”苏青荷笑了笑,转身同他二人擦肩而过,径直回了房间。 段离筝有些疑惑地看向容书,容书挠挠脑袋,试探地问:“少爷,您……最近得罪苏姑娘了?” 段离筝抿唇想了半天,肯定道:“没有。” “那她是怎么了……?最近好像见着您就躲,若说是因为去玄汐阁取经而不想让您知道,那也不至于啊,且她前日已差人给了王爷答复,为何不愿去看看统选,届时去殿选时能有所准备也是好的,她就这么不想跟您呆在一块儿?” 容书每说一句,段离筝的脸色就差一分,而喋喋不休的他完全没察觉,直到段离筝转身回屋,冷冷地丢下了一句:“闭嘴,快去快回。” “少爷,您让我自个儿去啊?!”容书诧异地微张着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段离筝连头都没回,隽秀低沉的嗓音飘来:“回来后把统选时的情景同她说说。” 容书瞬间耷拉着脸,蔫蔫地应下,孤零零地一人迈出了客栈大门。 *** 日落时分,容书兴冲冲地回到客栈,没忘记自家少爷交代的话,第一件事便是去敲苏青荷的房门。 房门应声而开,苏青荷拉开门,便瞧见汗水淋漓、脸涨得通红的容书站在她面前,于是忙请他进屋坐着,给他倒了杯茶喝。 容书一边喝茶,一边同苏青荷讲起今日御用相玉师统选的情景。 略过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不提,这初试统选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笔试,考官临场出题,参选者们需要在一个时辰内作答完毕,题目只有短短的两字,韵和蕴。而第二三部分,便是当场相玉作图,区别在于一个是有考官定题,一个是自由发挥。其中笔试的成绩占三成,后两部分的成绩占七成。 第二部分要相的玉是一块藕粉种的双色翡翠,浅春色和青绿色,质地比芙蓉种还要细腻些,此玉一搬出来,围观的人群都骚动了,因为太美了,让人看第一眼,便能联想到春天伊始,万物滋润蓬勃的景象。但考官的定题让人大跌眼镜,题目是玉琮。 玉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用来祭祀神祗的礼器,模样矮小又笨重,与藕粉种翡翠轻盈灵动的质感,完全不搭界。据容书说,考官一亮题板,近乎一般的参选者都傻眼了,玉琮这类的器皿并不常见,在前朝这玉琮数量还算多,但隔朝换代后,玉琮这类东西基本都沦为葬品了,甚至有小部分人连玉琮啥样都画不出来。 苏青荷听到这嘴角浮现笑意,玉琮款式简单,设计图样并不难,这题考得便是人们对于玉器的知识储备,以及玉器与翡翠原料的融合度,设计出来的款式要能压住藕粉种翡翠的灵动感,不然便会显得浅薄没有厚重感,更体现不出祭祀时的庄重。 而第二块相的玉竟是一块狗屎地,黑褐色的底章,上面斑块点点,像是爬满了虫蚁,唯一的一抹翠色还生嫩得让人心中发紧。此玉一出,围观的人群又骚动了,因为能找到这么一块恶心的废料,也真是挺不容易的。 苏青荷毕竟没有身临其境,仅凭容书的形容,只能想象个大概。若她猜得没错,这题应该考的是参选者的应变能力。作为一名合格的相玉师,不仅要有锦上添花的功力,让那些珍稀美玉焕发出光彩,也要会变废为宝,让本身没有价值的翡翠,经过雕琢后,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喜爱的玉器,相较于前者,后者才是更为难得的。 最后胜出的五人名单要三日后才能公布,公布后,紧接着第二日便是进宫殿选了。 苏青荷谢过容书后,随后关起门来细细思量。这相玉师统选的困难程度,尚在她的预料之内,如果没有黑幕的话,她有把握争取到那五个名额之一,但是撞见了云映岚和韩修白二人的对话后,苏青荷便失了信心,天晓得还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云映岚,最后留给普通平民百姓的名额会有几个。斗石擂台发生的事,她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然而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三王爷的出现对苏青荷来说,既是麻烦,也是及时雨,让她手忙脚乱的同时,心底隐隐燃起了一丝战意。 苏青荷给自己倒了杯茶,热水一遇冷气便旋出袅袅的雾。不是自己的终不能强求,既然你我都想要这御用相玉师的头衔,那就在殿试上见真章罢。 第45章 金銮殿 三日后,统选的结果张贴出来了,上头赫然有着云映岚的名字,除她以外其他四人皆有着不小的背景,出身不是世族就是权贵,或是跟大官们沾了点姻亲。 翌日一大早,王府派了马车来接,苏青荷只身上了马车,来到王府前一下马车,三王爷见她一身朴素的装扮就摇头叹气,喊来婢女把她拉进了厢房,浑身上下把她重新回炉重造了一遍。 王府的婢女手艺就是不一般,三下两下便把她的两个小发包拆了,梳成分股百合髻,旁缀着玛瑙流苏,一身翠纹缀联珠银丝裙,她的骨架小,撑不起穿雍华的曳地裙,只能走纤巧灵动路线。 一番打扮下来,既不会显得过于隆重刻意,也不至于在圣驾前失了仪表。 苏青荷在心中腹诽,知道的道她是去殿试,不知道的还以为去选秀呢! 三王爷见焕然一新的苏青荷走出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二人一同上了那双马并驱的四轮马车。 车毂缓缓转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青荷面上表现地很淡定,不过那紧紧抓住腰箍的手指,无意间露出了她内心紧张的情绪。 三王爷手里把玩着墨玉扳指,劝慰她道:“你别紧张,殿试不过是问几个问题,你只管从容,能清楚对答上来便可。本王去年举荐的那位,一进金銮殿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出了,最后白白错失了机会。希望这次,你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苏青荷想了想,也是,只要能自如对答上来便成功了一半,于是有些紧绷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 到了门禁前,远远望见那紫苑高墙,飞檐翘角,马车被两个手持长矛的侍卫拦下,赶车的小厮上前递了令牌,同时三王爷伸手撩起帘子,让那些侍卫清楚地看到了车里的人。侍卫们确认无误,立马躬身放行。 进了宫门,换乘了软轿,没走多久,轿子停了。苏青荷掀帘下轿,才发现三王爷已不知去了哪里,有个模样白净的年轻小太监站在她面前,也未多言,直接引她上了台阶。 苏青荷跟着那位小太监走,一路走得都是侧门,路过她身旁的宫女太监皆是步履匆忙,低垂着脑袋,没有一人抬头或是斜眼瞟她一眼,完全把她当成了透明人。 小太监把她领到一座宫殿内,推开门,是满室的金碧辉煌,彩光骤现,让她一下子晃了神。 “姑娘先在此侯着,殿选的其他人随后会到。”小太监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只余苏青荷一人独站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 苏青荷环顾了下四周,只见地面上铺的金砖像铜镜似的,光可鉴人,殿内的几人环抱的柱础通体贴金,从上到下每一寸都浮雕着祥龙纹。悬梁处镶嵌得满是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把这大殿照得比屋外还要亮堂。 只见正前方的须弥高台上有一金銮宝座。宝座的椅圈上,盘绕着十三条形象生动的金龙,后背盘金龙,中格浮雕云纹和火珠,下格透雕卷草纹。高束腰处四面开光,透雕双龙戏珠图案。四面牙板及拱肩均浮雕卷草和兽头,椅面配金黄色绸缎坐垫,每一处都尽显着庄华尊贵。 光是望着那把攀满金龙的宝座,苏青荷便莫名感到有种压迫感,于是垂下眼睫,老实的站在原地等候,丝毫不敢四处走动。 不过这情况并没持续多久,苏青荷忽然听见左边的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侧身看去,一个帽顶缀着大红绒球的太监领着一堆人鱼贯而入。在一堆宫女太监中,五位打扮不一、身着光鲜亮丽的男女最是显眼。 云映岚走在几人最前面,一袭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随着她每一步的迈出,裙边像水波一样摇摆韵动,走姿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婀娜。发间插着金丝八宝攒珠钗,耳间缀着海棠滴翠耳环,额头上还描了银梅花钿。 苏青荷方才还嫌弃自己的打扮像选秀,结果一看到云映岚,才发觉自己简直弱爆了。 云映岚本就走在最前面,紧跟在一个大太监身后,于是第一个便瞧见了站在大殿中央的苏青荷。 “怎么会是你?”云映岚不敢置信地上下扫着苏青荷,没有什么比金銮殿里凭空出现一个大活人更奇异了,尤其是这大活人是她积怨已久的对头。 云映岚有些气急败地抬手指着她,扭头问大太监:“她是怎么进来的!” 大太监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回道:“她是三王爷举荐来的,同诸位一起参加殿选。” 云映岚轻蔑的轻哼一声,嗓音不自觉地拔高:“三王爷?她怎么可能会认识三王爷?莫不是搞错了罢!这里可是金銮殿,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她这话一出,不仅苏青荷,连大太监都皱了眉头。 这位大太监是皇上跟前最得势的,名为刘启盛,服侍了皇上三十几年,早已官及三品,是掌领内侍省的大太监。别说云映岚他们只是八字还没一撇的御用相玉师,就是云映岚他爹,见到这位刘公公也得客客气气的,带上敬称,哪有她这般不懂规矩的。 不过刘启盛早已混成了人精,自知同这种眼睛长在头顶的大小姐们掰扯不清,只淡淡道:“云姑娘,还请注意些言辞行止,圣上即刻就要过来,若惊扰了圣驾,可不是你我能够担待的起的。” “可她……”云映岚忿忿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门外有太监通传“皇上驾到——”,当下咬唇紧闭上了嘴,与众人手忙脚乱地并排跪好,垂首屏息。 余光中,只见一抹明黄的袍角,掠过几人身边,在刘启盛的伴随下,一步步地踏上高台,安然坐定,声音沉静而平稳:“平身罢。” 众人纷纷起身,趁着起身的功夫,苏青荷悄悄地抬眼打量,心道这皇帝跟平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嘛,就是一样貌平凡、眉眼慈和的老头嘛,五官与三王爷有几分相像,但是没有他包养的好,眼皮微微耷拉下来,脸上有不少的皱纹,略显疲态,基本也与年龄相符,五十岁左右的样子。 正打量皇帝的苏青荷没注意到,一旁的云映岚正冷冷地斜望着她,眼神中带着一抹愤恨。 虽然不知那贱人是怎么勾搭上三王爷的,但这次兹事体大,万万不能叫她坏了自己的好事。云映岚心中暗道。 在那一句平身后,大殿陷入了沉静,众人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这时,刘启盛双手呈给皇帝一本薄册子,上面记录着她们几人的姓名背景,以及在初选时的成绩。皇帝对照着册子上的名单,挨个扫过她六人。 当扫到苏青荷时,皇帝的目光顿了一顿,随即沉声问道:“你便是朕那三弟举荐过来的相玉师,名为苏青荷,兖州人士?” 皇帝苍老而浑厚的嗓音,在这静谧的大殿中就像是平地炸响的惊雷,苏青荷连忙出列,福身道:“回皇上,正是民女。” “嗯,兖州倒是个盛产美玉的好地方,”皇帝淡淡道,随即把册子又递回了刘启盛手中,对众人凝声说道,“估计你们还不清楚,这次初选的题目是朕所拟,意在考验你们是否有担任御用相玉师的能力,” 转而又看向苏青荷:“你是经雍定王举荐过来的,没有经过初选便直接进了殿试,这对于其它人未免不公,因此朕想考考你,关于初选的第一道题目,你是如何看?” “回皇上,民女听说过初选的第一道题,是韵和蕴,”苏青荷面上很镇定,一字一句有条不紊的回道,“民女猜想,这韵意指玉石的质感水头与色泽,也就是表相,而蕴自是指得玉石所蕴含的,更深一层的含义。” 皇帝微阖上眼,露出几丝倦意,缓缓道:“那你便说一说,你是如何理解这两字的?” “这二者,好似毫无干系又好似一脉相承,民女猜大多数人会认为‘蕴’更加重要,换句话讲,也就是赋予了玉石‘蕴’的相玉师比玉石本身的质感更重要,而接下来的两道题目也恰是说明了这点。通过相玉师的奇思妙想,可以把灵动的藕粉种翡翠化为端庄肃穆的玉琮,可以把一文不值的狗屎地改造成方便日常生活的妙物。” 苏青荷顿了顿,微皱起眉头,“但民女却认为玉石的‘韵’更重要。一块璞玉,相玉师可以随心所欲地让它变成摆在高案上供人瞻仰的玉佛,也可以把它变成任人踩踏的砖石。如此看来,相玉师是玉石的创造者,但是恰恰相反,真正的相玉师应当顺从玉石的本质,成为玉石的奴役。” “玉石的奴役?”皇帝微阖的眼霍然睁开,身子微微前倾,他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倍感惊讶的同时,眼神饶有兴趣。 苏青荷深吸口气,缓缓地把心中所想尽数吐出:“是,天工造物,我们不过是将自以为美好的‘蕴’强行附在了玉石上。其实,每块玉石都有其自身隐含的‘蕴’,而我们相玉师所做的,便是顺应其自身,在此基础上,再进行微小的、便于民生的改动。因此,民女觉得将藕粉种翡翠制作成玉琮,并不是个明智的抉择。” 苏青荷的话音一落,满殿哗然,连云映岚都没忍住去抬头看他。 刘启盛的脸色都变了,皇上刚刚说完这些题目都是他所拟,她却说“不是个明智的抉择”,这不是上赶着挨板子嘛! “你——” 皇帝微微抬手,制止了刘启盛接下来的话,微笑着看苏青荷:“继续说。” 苏青荷丝毫未有惧色,仍不紧不慢地回道:“虽然有句老话说,玉不琢不成器,但是民女认为,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就像一个秀姿天生的美人,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无需过多的粉饰,单是静静的站在那儿,就足够让人赏心悦目。而愈是需要精雕细琢的玉,需要脂粉敷面的美人,那恰是说明其本质不够完美。” 一旁的云映岚怒瞪着她,银牙暗咬,听她这话,怎么都像在影射自己?她是在借此讥讽自己今日的装束吗?嘲讽自己的本质不够完美? 云映岚气得紧紧攥住袖中的帕子,若不是皇帝在此,她早就冲上去扇苏青荷两巴掌了,自己出风头不够,还明里暗里贬低自己? 自从上次斗石事件后,云映岚私认为没必要在她面前扮演什么贤淑温柔的形象了,反正都已撕破脸,何必再遮遮掩掩。 “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这话,朕怎么听着耳熟?”皇帝偏头去问刘启盛。 刘启盛垂思片刻,豁然笑道:“皇上你许是不记得了,六年前,在国宴上,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也说过这句话,当时把从东凪国来进献璞玉的来使,堵得哑口无言。” “好像是这样。”老皇帝点点头。 苏青荷倒是微微一愣,那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皇帝似乎对苏青荷的回答很满意,略带深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随后再次转而对众人道:“朕这儿有一块奇石,是去年国宴上西曼使者进献来的,瑰玉坊给朕提供了不少方案图样,朕都不满意,一一否决了,今日便让你们也瞧瞧,给朕出出主意。” 皇帝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往年殿试不是问几个问题就结束了吗,今日怎么还要现场相石? 云映岚的脸色更是很难看,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慌乱,如果被皇帝发现她不会相玉的事,那可是欺君的大罪啊。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心中安慰自己,还好只是在口头上说,不是真的要画花样,应该可以蒙混过关的。 过了片刻,有两个太监抬着一个檀木托盘上来,那托盘上摆着一块如同树桩年轮般,颜色如同彩虹般炫目的玉石。 苏青荷心中微讶,竟然是缠丝玛瑙。 缠丝玛瑙是各种颜色以丝带形式相间缠绕的一种玛瑙,因相间色带细如游丝,所以称为缠丝玛瑙。有的红白相间,有的蓝白相间,有的黑白相间,或宽如带,或细如丝,甚为美妙。 而这块缠枝玛瑙有黑、白、橙、红、黄、青、褐七种颜色,呈年轮状一圈套一圈,寻常的玛瑙原石大小一般在一至十厘米左右,但这块缠丝玛瑙竟有五十厘米宽,重量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色泽细腻明艳,是玛瑙中的极品。 众人上前近距离的观察后,纷纷回到原来的位置站定。 皇帝指了指站在最左边的一位年轻男子,沉声道:“就从你开始说罢。” 年轻男子面露忐忑之色,能明显看到他咽了口唾沫,维诺道:“草民认为,这块玛瑙石应打磨成珠串……” 这回答中规中矩,毫无新意,玛瑙最多的应用就是做成珠串,若是小件玛瑙做成珠串也未尝不可,但这玛瑙难得有如此大的块头,磨成珠子未免太过暴殄天物。 皇帝摇摇头,道:“下一个。” 那年轻男子自知回答令皇帝不满意,面如死灰地退了下去。 第二位亦是位年轻的公子哥,沉默半响,斟酌着开口:“草民以为应做成棋子,美观又实用。” 还是没有跳出“玛瑙应被打磨小物件”的思维定圈,跟前一个回答大同小异。 老皇帝还是摇了摇头。 那年轻公子哥自知也没戏了,长叹口气,垂手立在一旁。 第三位是个年纪稍长些的中年汉子,魁梧高壮的身材和那一身青色儒衫颇为不搭调。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草民认为这玛瑙石,做成佛陀摆件最合适不过。” 在玛瑙中央雕琢出佛身,那玛瑙四周一圈圈的年轮就会像佛陀周身散发的佛光一样,可以说是因材造物。 之前瑰玉坊便提出过这个方案,也是目前最可行的一个,老皇帝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微皱起眉:“容朕想想。下一个。” 第四位是一位头戴梁冠、手持折扇的儒雅男子,看样子有些真材实料。 他倒是不慌不忙,上前拱手清声道:“草民以为做成葡萄摆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倒是综合了前几位的想法,葡萄摆件相当于由一颗颗的小珠子组成一个大摆件,不会浪费很多石料,因为只有边缘一圈是珠子状,中间都是实心的。但这方案是考虑到材料了,但没考虑做出来后的效果,本来是完整的色带年轮,结果被分割成断断续续的一块块,如果是单纯做珠子,还能从玛瑙中挑适合做珠子的部分,若要做成个葡萄摆件,那就没得挑了。做出成品后的美观效果,有待考究。 于是,老皇帝沉吟了片刻,直言道:“不好。” 皇帝话音一落,不单是那儒雅男子脸色变得煞白,云映岚亦是唇色泛白,额上冒出细密的汗。 因为下一个就是她了。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答! 第46章 宣册礼 “下一个。” 老皇帝有些失望的摆摆手,难道今年的御用相玉师预选人的水准已经滑落成这地步了吗? 云映岚咬咬唇,艰难发声:“回皇上,民女以为这玛瑙石理应…理应…”云映岚一边吞吞吐吐,一边眼神无助地四下搜寻着,看到宝座阶梯两旁燃着香的三足兽纹青铜鼎时,像看到救星一样,眼神蓦然发亮,脱口道,“理应做成三足鼎,放在这金銮殿前,以彰显我大夏国威。” 气氛仿若凝固了,老皇帝的脸上不辨喜怒。 苏青荷忍不住在心下感叹,知识不够尚可弥补,这智商欠费实在是没救了啊…… 用这缠丝玛瑙做出来的三足鼎,尺寸会不会偏小先不提,古代的鼎一开始是用来烹煮肉及储存肉类的炊具,然而发展到现今,鼎已经被视为传国重器、国家和权力的象征,国灭则鼎迁,同时还是旌功记绩的礼器。国君或王公大臣在重大庆典或接受赏赐时都要铸鼎,以记载盛况。由此,鼎对于皇家的象征意义可窥一斑。 将别国进献的东西制成国之重器,还要放在这金銮殿前,说是彰显自家的国威,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说做成香炉都比鼎要靠谱啊。 过了半响,老皇帝微眯起眼,语气淡淡:“云少卿家的女儿真是聪慧颖达,从未有人想到过用玛瑙石做鼎,来朕这儿当个小小的御用相玉师,真是屈才了。” 云映岚听到前一句话时,当下喜上眉梢,暗道还好自己机智,擅于随机应变,而当她听到后一句话时,心重重一沉,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民女失言,请皇上恕罪。”云映岚语带颤抖,眼眶微红,微咬着下唇,梨花带泪的样子好不惹人怜爱。 老皇帝并未同她一般计较,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 云映岚忐忑不安地站起,垂首后退几步,和方才回答过的几人站在一块儿。 此时殿内中央就剩下苏青荷一人,老皇帝望向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倾身问:“你当如何看?” 苏青荷并未被云映岚的变故所打乱阵脚,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清声道:“禀皇上,其实这件玛瑙石,皇上心中恐怕已早有定论了罢。” 老皇帝眼皮微动,浑浊的双眼中迸出一丝精明,使苏青荷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想。 于是,继续垂眸道:“就像民女前面所说,真正的好玉无需雕琢,这玛瑙石现在所需要的,仅是一个严丝合缝、做工精良的底座而已。皇上您认为呢?” 老皇帝沉默,继而抚掌大笑:“不错,在看过瑰玉坊的各种图样后,朕渐渐觉着,还就不如直接用这块原石做摆件,来得更浑然天成、古拙大气。比起这原石上天然的纹路,那些雕花反而是累赘。” 言罢,老皇帝偏头对身边太监笑眯眯道:“刘启盛,宣册罢。” 刘启盛俯身应了,取来诏书,摊开宣读,洪亮且略带尖细的宣册声响遍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苏青荷跪下听封,她方才的表现看起来每一步都很从容,其实紧不紧张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苏青荷同时在心中腹诽,这老皇帝真是够奸,若不是她靠着皇帝对前几位回答的反应,以及听闻这物已是去年进献来的,推测出皇帝的真正心意,谁能想到最后能够胜出的答案竟是这个。 当听到那句“封二品御用相玉师,赐顶戴珮绶,协理瑰玉坊”时,苏青荷心里萌生出一丝不真实感,她现在就已脱离了平民的身份,可自由出入皇宫,见到官员可以不用下跪,彻底成为二品的京官了? 册封完毕,老皇帝一派眉目慈祥,温言道:“听闻你刚来京都,赐你瑰玉坊附近的府邸一座,以后也好方便你协理坊中事务。” 苏青荷受宠若惊,再次叩首:“谢圣上隆恩。” 有小太监举着托盘走到她面前,上搁着册文、朝服、官帽、珮绶。绛紫色的官服上绣着玉蟒纹样,团领,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圈之,珠络缝金带红裙。弓样鞋,上刺小金花。乌纱帽,饰以花纱,帽额缀团珠。 其余人都无比艳羡地盯着苏青荷叩首的背影,瑰玉坊旁的宅子那可是京都第一好的地段,可谓是寸土寸金啊,光有钱还买不到,必须是有身份有权位的人才有资格在那购置府邸。 众人纷纷懊恼叹气,能来殿试的都是从千万人中挑出来的,虽说有人搭了关系,但都还有几分底气和把握的。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直接绕过初选,在最后关头把他们截了胡。 皇帝都是日理万机的,尤其是像当今圣上还算得上是位明君,待刘启盛宣册完毕,老皇帝便起身,纵步离开了金銮殿,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太监。 于是此时大殿,还剩下帮苏青荷举着托盘的小太监一枚,守着侧门的小太监两枚,余下便是五位面色不佳落败的五人。 几个公子哥艳羡地看了苏青荷一眼,转身从侧门离开了,苏青荷也准备转身离开时,只听一个尖锐的隐含怒气的娇咤声从背后传来。 “苏青荷,你给我站住!”云映岚突然有些撕心裂肺的叫喊道,苏青荷条件反射地顿下脚步,云映岚趁机绕到她面前,阴沉地盯着她冷笑,“看不出你竟然还有这一手,加个底座算什么狗屁回答,巧言令色,拍皇上的马屁你可真有一套!” 本来胜券在握的肥肉硬生生从眼皮下溜走,这让她彻底红了眼,什么大家闺秀的修养都被抛到了脑后。 苏青荷懒于应付她,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底:“我再怎么巧言令色,也要比买通考官要来的光彩。” 云映岚惊得微微长大嘴,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云映岚皱起眉头,急速地思索起来,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慈光寺的偶遇,一定是那天,她偷听到了自己和韩修白的对话! 云映岚咬牙切齿:“你这个偷听墙角的无耻小人……” 苏青荷淡淡地打断她:“那日我只是碰巧路过,没有告发你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今日殿试是公平的比拼,自己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说完,不给她再纠缠的机会,径直转身,离开了大殿。 “你——”云映岚盯着苏青荷远去的背影,恨不得扑上去撕烂那张坏了她好事、巧言令色的嘴! 毕竟还在皇宫里,有许多宫女太监瞧着,云映岚不敢造次,只得打落了牙和血吞,生生地憋咽下这口气。 *** 苏青荷走到宫门口,一眼便瞧见了等候在那儿的马车,还有端坐在车里的三王爷。 马车的卷帘被高高的挂起,三王爷靠在窗边,也恰好看见了正往这走的苏青荷,以及垂头跟在她身后、端着朝服册书的小太监,当下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听闻皇上还赏了苏青荷一座瑰玉坊旁边的宅子,三王爷垂思了片刻,抬眼笑道:“我知道是哪座府邸了,我还是先送你回客栈,整理些衣物罢,那宅院更换牌匾、打理清扫还需些时间,待天色晚些我再差人送你过去。” 苏青荷笑着点点头,既是皇上赏赐的府邸,不可能空着不住,那是落了皇帝脸面,况且她一个女儿家常住客栈是有些不方便,只是……苏青荷想起了对面那间房的主人,以后说不定就不常见到了,心情却莫名有些微妙和复杂。 一路乘着马车,回到客栈。 苏青荷整理好需要带走的衣物,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只见对面屋门紧闭,好似没有人在。待到天色渐黑,对面的屋子还是没有动静。 王府的马车已经在客栈门口候着了,苏青荷怀着淡淡的失落的心情上了马车。 走了约一刻钟,街上的喧闹声渐渐远离了,苏青荷撩起帘子,只见入眼的是一排排恢弘高阔的府宅大院,粉墙环护,绿柳周垂,名副其实的富人权贵区。 马蹄声消失,车子停了下来。 苏青荷从马车上下来,只见面前的是正红朱漆大门,金丝楠木牌匾上刻着烫金的两个字“苏府”,门前站着一排衣着整齐的丫鬟及家丁。 见苏青荷走近,一排家仆躬身作福,面带喜色,嘴里洪亮地喊道:“恭迎小姐入府。” 有位管家打扮、四旬上下的中年男人迎上来,满脸堆笑:“小姐,府内的所有房间已经打扫完毕,晚上的膳食,膳房也已经准备妥当,就等着您来了。” 同时有一位身着粉嫩襦裙,长相娇丽的少女,上前自然地拿过苏青荷肩上挎着的包袱,甜甜地笑道:“小姐,我来帮您拿罢,我叫莺歌,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苏青荷有些不太适应地静静地听着,准备跨门进府时,无意间瞟到对面府邸的匾额,当下嘴角的笑意凝结了,有些不确定地眯眼问身旁的莺歌:“那家府邸是?” 莺歌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答道:“小姐,您说的是我们对面?那是靖江侯府。” 靖江侯府…… 苏青荷心中有一万只羊驼奔腾而过…… 要不要这么巧!她这辈子就逃不开和那人做邻居的命运了吗?! 第47章 瑰玉坊 望着对面的靖江侯府,苏青荷平复了下心情,敛去眼中神色,脸上恢复了平静,转身跟着莺歌和管家一起跨进了府门。 一踏进门,入眼的是庄华中带着雅静的正堂,瓦兽、梁栋、斗拱、檐角皆用的碧青彩绘,雕花黑漆的窗檐,左右两旁是曲径通幽的拱门,旁栽着大片翠竹青萝。 由于考虑到苏青荷是第一回入府,管家便在前面引着她把整个府邸都逛了一圈,穿过左边的拱门,便是西花园,有一片不小的荷花池,上建着抄手游廊,荷花池中央建着歇脚亭,虽不如三王爷府的那般奢华气派,但平时在这里喂喂锦鲤,喝喝茶看看荷花是足够了。 穿过西花园,便是一排鳞次栉比的阁楼,应是平时给府中的女眷住的,再往前是一排后罩房,通着北门。而从正堂的右边拱门出,是比西花园稍小些的东花园,花园的假山后头是南门,穿过花园,格局与西边相似,是一座座相对而望、静僻的阁楼小筑。 而绕过正殿,穿过垂花门,是她所居住的正房,左右厢房,东西角门,还有后头的一排罩房都与兖州四合院的格局差不多,不过其装饰的精美度与规格面积的大小,完全是两个层次。 标准的两院三门四阁五堂六天井,这是她品级之内,可享受的最高规格的府邸了。 只是她一人住那么大的宅院,未免也太奢侈了吧。 苏青荷心中腹诽,她哪怕找上十个拖家带口的上门女婿入赘,也住得下了。 将整个府邸逛完一遍后,苏青荷一行人又回到了正堂。 面前包括莺歌和管家在内,一共十八个家仆齐齐站成一排,苏青荷看着就觉得头大。 苏青荷唤来管家,那位一直冲她讨好地笑的中年管家又叫焦远,苏青荷递给他一百两银票道:“每个下人一月二两银子,你和莺歌一人四两,剩下的便用作这月府中的各项支出,你需仔细记账,莫要出乱子。” 焦远忙不迭地接过,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连连说道:“小姐您放心,您只管安心处理瑰玉坊的事务,府中的琐事尽数交给我便好,保准打理得妥妥帖帖。” 苏青荷淡淡地嗯一声:“如果没有重要的事,就不要去后院找我了。” 苏青荷对这位能说会道的管家并无好感,看他的面相谈吐是个会存小心思的,不过这里是家宅,不是店铺,贪点采购食材的小钱倒没什么,只要别给她惹事生非就好。 焦远把银票纳入袖中,又抬头对苏青荷道:“会计司的人许是没有想到今年是女子当选,府中就只有莺歌一位女婢,小姐您看,要不要我再去……” 苏青荷站起身,冲众人道:“不用麻烦了,我正好也不喜人服侍。大家都散了罢,像往常一样,做好自己份内的事便好。” 虽说白落了一个大宅子,但指不定老皇帝啥时候不高兴就收回去了,卖也卖不得,又不能不住。苏青荷默默扶额,她现今一口皇粮没吃上呢,就要先填进去一笔银子来养宅子,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众人喏了声,纷纷散去。 此时天色彻底黑了,苏青荷和莺歌二人回了正房,不一会儿,有下人送来膳食,与苏青荷在兖州家中吃得差不多,三菜一汤,毕竟只有她一人,没必要铺张浪费。 拉着莺歌一起坐下吃完晚膳后,苏青荷把欲替她宽衣解带的莺歌推了出去,自己褪去衣衫,滑进盛满热水的木桶中。 温暖包裹住了身体,周身的乏累好似在这一刻都消散了。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苏青荷微微低头,不出意外的看到一对白嫩嫩的小鼓包。好似从她初潮之后,胸前的萌芽也开始发育,如今已由原来的飞机场,成长到了可堪盈盈一握的规模。 她掰着手指算了算,好像这个月底,是她的十五岁生辰,换句话说,她要及笄了。苏青荷对于“及笄就意味着要嫁人”的说法并未有多少概念,她此时正在为日后的发展而忧心。 目前她是暂时回不去兖州了,明日一早她就要去瑰玉坊走马上任,还不知那敕造的作坊里是个什么状况,瑰玉坊虽然听起来像个民间的小手工作坊,不如什么司什么局,显得上档次,但从她二品官衔还只是享有协理权便能看出,朝廷对于其的重视。换句话说,瑰玉坊里面积攒的奇宝珍玩,排起来可绕紫禁城一圈。 虽然她去了那瑰玉坊,就是第二大的上司,上头仅有一位掌事压着,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来会受到不小的刁难。 距上次给荷宝斋寄信已过去了大半个月,至今还没有什么消息,也不知卢骞有没有改造成功解石机,有没有按照她所说去囤积紫罗兰,点翠楼最近有没有大动作,小包子在书院学得如何,有没有想念她…… 苏青荷闭上眼,长舒一口气,将面前袅袅的热气吹散了不少,脑中纷杂的念头也驱散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顿,她相信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所有的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待到水渐渐凉了,苏青荷起身擦干身子,穿上中衣,钻进被窝,平躺在那足有两米多宽的紫檀暗八纹拔步床上,苏青荷很快就陷入了浅眠。 *** 翌日一早,苏青荷在鸡鸣声中艰难爬起,看着外面还未探出头来的日头,有种久违感油然升起,她是有多久没起过那么早了? 在莺歌的指点下,苏青荷板正地穿起了朝服,戴上官帽,一头青丝被一丝不苟地梳进了官帽中,小绶环佩一样没落地束在腰上,显出挺拔纤细的腰身。 其实平日里去瑰玉坊不用这般正式,只着官服便可,不过今日是她头回上任,为了不落人话柄,还是通通穿上罢。 苏青荷对着铜镜转了转身,满意地点头,这样的穿着看着倒也精神。 随意地吃了些糕点,苏青荷便匆匆出了门。 不得不说老皇帝真的蛮体恤她这外来人口,御赐的府邸和瑰玉坊几乎是紧挨着,走路只要五分钟,若还是住在鸿来客栈,只得坐马车了。 苏青荷没走几步便听到熟悉的钢盘磨石的嗡嗡声,一抬头,果不其然,高悬的匾上写着敕造瑰玉坊五个大字。 门头并不大,苏青荷迈进去之后,才颇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整个作坊目测有两千平,正中央是一座三层的飞檐阁楼,作坊四周排满了解石机还有各种玉石原料,灰吐翻飞,整个坊内都灰蒙蒙的,上百位身着粗布麻衣的仆从,看似场面混乱,却又井然有序。 有个身穿六品朝服、年纪二十出头、长相白净清瘦的典薄,一手持笔,一手持册,不时地晃动笔杆和周围的仆从说些什么,说完低头飞快地在册上记录。 那位典薄记完一笔,抬起头来,正好看见了苏青荷,眼中闪过欣喜,嘴唇上下开合,好像在和她打招呼,但由于周围噪音实在是太大,苏青荷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典薄好像也反应过来她可能听不见,于是迈开大步迎了上去,苏青荷同时也举步走过来。 “苏大人,你可来了,乔掌事已经在大堂里等着你了。”典薄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 “好,我这就过去。”苏青荷冲他笑笑,转身绕开他向阁楼方向走去。 典薄望向她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担忧,抿了抿唇,还是跑上前去,又叮嘱了她一句:“一会儿见了乔掌事,不管她说什么,你只要一个劲儿地道歉认错便好,千万不要和她抬杠。” 苏青荷有些疑惑地摸摸脸颊,她一没迟到,二没干什么错事,为什么一上来就要道歉? 怀着有些莫名有些忐忑的情绪,苏青荷走进了阁楼大堂。 第48章 下马威 大堂中央,有个年过五旬的妇人坐在高案前,桌面上摞了一尺高的簿册,而殿内两旁共有六张略低一些的案台,其中有五张桌前都坐了人,身穿同她一模一样的朝服,见她进来,都抬首望过来。 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妇人,应该是方才那位典薄口中的乔掌事了。 她从三王爷口中得知,三十五年前正是这位乔掌事开创了女子担任御用相玉师的先河,并在前朝时便已执掌瑰玉坊了,当时举荐她的人正是当今的圣上。 别看她是妇人家,能把一个个比她高半头的男人们训斥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苏青荷知道她铁腕了得,乖觉地作辑行礼:“下官苏青荷拜见乔掌事。” 苏青荷微俯着身子,只觉过了好久,面前人才不辨喜怒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苏青荷想了想,忽然听见有齿轮转动的滴答声响,偏头一看,嗬,一座比她还高的青铜镀金嵌掐丝珐琅摆钟放在墙角,琉璃柜后的指针细长,镀金摆锤极有频率地一下下晃动着。 苏青荷收回目光,低头回道:“辰初一刻。” 乔掌事像是头上长了眼,放下手中的簿册,抬眼看她,平淡的眉眼间带着丝意外:“你竟能看懂那摆钟,那是前年从西洋运来的舶来品。” 苏青荷记着那典薄的话,能少搭一句就少搭一句,于是默默低头看脚尖。 乔掌事亦没有多大兴趣深究,伸手身旁摞得一尺高的簿册推到她面前:“这是库房内所有的玉石清单、近十年来供给宫中的玉器图纸及其原料的记载,限你三日内看完。” 苏青荷瞪大眼,敢情这摞书册是替她备的呀? 看着那足有二十几册,每册都有她大拇指宽的账册,苏青荷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过去的图样记载……没必要看罢?” 乔掌事梳着整齐的圆髻,只戴着一条缁色毛毡暖额,没饰任何的珠翠,一身宽大的朝服罩在身上,许是由于很少笑,法令纹和鱼尾纹趋近于无,但到底皮肤有些松弛了,唇角和眼角有些下耷,更显得她不苟言笑,暮气沉沉。 但细细端看她五官,看得出她在年轻时是位美人。 这位暮年美人正眼含冷意地瞧着她:“当今圣上是偏爱暖玉还是冷翠,卢贵妃喜好曲水纹还是如意头,淑阳公主偏喜珍禽还是异兽,这些你都清楚么?” 乔掌事每问一句,苏青荷的脑袋便愈低一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直接来‘协理’瑰玉坊?”乔掌事将目光重新放在手中的书册上,极为平常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青荷有些心惊肉跳,“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下,我这就去宫里请示皇上,瑰玉坊不养闲人。” 苏青荷没再言语,直接抱起那一摞书册,转身走到那张空案前放下,坐定便拿起一本翻看起来。四周的人也纷纷收回目光,接着做各自手里的事。 于是,整整一天,苏青荷都在大堂内做着翻看书册,直到日薄西山,同僚们纷纷起身回府,苏青荷才抱起剩下的书册,准备回府继续挑灯夜读。 “苏大人,”就在她转身欲走时,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她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鬓角皆白,蓄着长须的老头朝她走来,略有些同情地扫了眼她怀里的书,拉长了声道,“你手里的这摞东西啊,随意看看便好,你是皇上钦点的相玉师,乔掌事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她呀,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乔掌事是他们几人中资历最老的,但年龄却不是最大的,御用相玉师每五年选拔一次,乔掌事入瑰玉坊的年纪应当和苏青荷差不多,但乔掌事的下一届的御用相玉师,也就是她面前的这位老头,徐如海,如今已经年过花甲,还时常被乔掌事这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小丫头”训斥得下不来台面。 不过时间一长,再薄的脸皮也被磨出了老茧,被训着训着也就习惯了。 苏青荷笑笑,对徐如海恭恭敬敬地道了声谢,还是抱着那摞书册走出了殿门。 莺歌见苏青荷抱着这么厚一摞书回来时,吓了一跳,连忙帮她接过。苏青荷抱了一路,手腕酸痛,却也顾不得了。让莺歌掌灯,连晚饭都未来得及吃,继续坐在案台前翻看那些有的已经脱页泛黄的簿册。 不得不说,看那些陈年的图样很有裨益的,虽然很多已经过时,但让苏青荷对于宫廷图样有了重新的认知,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 看图样是其次,了解皇族的喜好倒是真的。过去十年间的玉器出纳记录里,有不少是给已贬斥或夭折的宫妃皇子,苏青荷便直接略过了,只挑那些如今尚在人世且权位较高的出纳记录看。 不过那些掌记录的典薄也真是逗,连宫妃王爷们收到玉器后的反应,说了什么话,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了下来,苏青荷看着也不觉得枯燥,倒觉得很有趣。 整整三天,压缩了一半的睡眠时间,苏青荷可算将那一摞簿册给看完了。 当苏青荷顶着两个黑眼圈,面对乔掌事的考问,对答如流时,乔掌事才难得地给了她一个好脸色。 “看你最近是挺用功,回去坐着罢。” 苏青荷精神恍惚地回到座位,望着与她相对而坐的几位御用相玉师同僚,颇有一种不是进入了相玉师的最高学府,而是进了养老院的错觉。 整个瑰玉坊,算上苏青荷一共有五位御用相玉师,三位六品典薄,主管存放各种档案记录,以及数不清没品级的佥书、监工、玉雕师、刻工、粗使奴役等。 其中最年轻的相玉师也已四十余岁,苏青荷望着她对面一排鬓发苍苍的老头,心道怪不得皇帝愈加不中意瑰玉坊产出的图样了。在相玉这行,上了年纪的长者固然有经验,但是有些保守的观念已深入骨髓,轻易不会去改变创新,每年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图样器型,皇帝怕是也看烦了。 每个相玉师都配备有一位佥书听受差遣,负责跑腿传话什么的,平时也能打打下手。 而站着苏青荷身后的这位佥书名为丁淳,五大三粗的汉子,长相憨头憨脑的,唯一让苏青荷满意的是他是从刻工升上来的,曾学过七八年的雕玉手艺,在雕玉方面有些浅薄的知识。 不过他在雕玉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在瑰玉坊苦熬了七八年,眼见着这辈子也学不出什么名堂,便求了乔掌事,来做了苏青荷的佥书。佥书比刻工可轻松多了,月钱也拿的多些,于是这两日丁淳寸步不离地跟着苏青荷,什么事都抢着做,就差没给她捶腿打扇了。 果然如三王爷所说,御用相玉师是个极清闲的官职。头三天的下马威一过,苏青荷陡然感觉变得轻松起来。 她只消每月只要交给乔掌事定额的图纸,其余时间完全可以自由支配。而她这月的图纸,苏青荷只用了短短两天便搞定了,这也是开店铺所练出来的技能。 瑰玉坊把解出来的玉石明料分为三六九等,头等的自然是供给圣上,其次是供给皇子公主,再其次是供给王爷长公主及受宠的妃嫔们。一块上等的翡翠玉石,每位相玉师都要相一遍,由乔掌事从这六份图纸中择出合适的,交给玉雕师们直接雕琢。而瑰宝级的玉石,如邻国进献来的贡品,则是要把图纸送到皇上那儿过目,皇上点头后,才能着手开始雕琢。 苏青荷把画好的图纸收了起来,坚决不当出头鸟,决心等她那几个同僚们什么时候交完,她再去交到乔掌柜手里。于是来了瑰玉坊还不到一周,苏青荷便显得有些无所事事,像个监工一样袖着手在坊中各排解石架前来回溜达。 解石作坊里灰尘满天,噪音贯耳,空气里终日像弥漫着一层灰雾,相玉师一般都不会上这片区域来。苏青荷兜了两圈,身上的朝服都落了一层白灰,她也浑不在意,眼神亮晶晶地盯着面前一块和田玉籽料。 解石的粗仆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惴惴地冲她咧嘴笑:“苏大人。” 苏青荷同样回之一笑:“你继续解,就当我不存在。” 黑灰交错的脏壳被剥掉,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的、宛如抹了一层黄油的玉肉,其色泽活像蒸熟的栗子,正是最受皇室贵胄喜爱的栗色黄。和田黄玉十分稀有和罕见,其色黄正而骄,柔和如脂,质地细腻,是玉中珍品。 得,此玉一出,她这月又要多交一份图纸了。 解石的粗仆激动不已,监工远远见了,连忙叫上几个人跑过来,把那和田黄玉搬进了库房。 苏青荷瞧见那如黄金般的和田黄玉,脑中有什么电光火石般地一闪而过,苏青荷皱皱眉头,妄图从脑海抓住什么,却是双手空空。 踱步回到阁楼大堂,抬首望见那描金淡彩的珐琅彩摆钟,她终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了。 如今在金银器里嵌玛瑙、绿松石已不是什么稀罕的工艺,她甚至在库房见过金银错的青铜器,同时远在大洋对岸的西洋人已经发明出了钟表、烧制出了珐琅彩。 而唯有一种玉器装饰技法,在历史长河里闪现又湮灭,引得无数历史学家为它是否曾经真正存在而争论不休。 它,竟然还未出现。 第49章 金镶玉 指尖划过珐琅彩摆钟上凹凸不平的描金纹路,苏青荷转过身,状似无意地问身后的佥书丁淳:“听闻你之前学过雕玉的手艺?” 丁淳说起这事只觉脸红,挠挠脑袋:“是,不过小人资质愚钝,学得都是皮毛,平时只是打打下手,干些碾磨抛光之类的粗活…” “我在库房曾见过一只金银错的青铜兽纹樽,好似与这摆钟上的珐琅彩描金略有不同?” “其实这制作工艺都差不多,”丁淳憨笑一声,随即陷入回忆状:“那樽原是北静六王爷的,自那事一出王府被抄后,上缴来的一堆玉器中不知怎地就混入了这只青铜樽。按理说这银器、青铜器应归银作局管,之前乔掌事派人去银作局说了这事,却迟迟不见有人来取,就这么一直堆在库房,本来库房就不够用,还要帮别人存这杂七杂八的玩意……” 苏青荷及时地止了丁淳喋喋不休的抱怨,把话题扯了回来:“你们有没有想过,将这金银错的手艺用到玉石上?” 丁淳很奇怪苏青荷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只道苏青荷身为相玉师,虽有些过人的奇思妙想,但术业有专攻,在雕玉方面上的认知有所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解释道:“金银错最关键的环节是最后的温烤步骤,玉石金贵,耐不得高温。” 金银错,又称描金、鎏金、涂金,即把金银涂画在青铜器皿上,每个时代的制作工艺会稍有不同,但大体的理论相同。第一步,先把黄金碎片放在坩锅内,加温至摄氏四百度以上,然后再加入为黄金七倍的汞,使其溶解成液体,制成所谓的“泥金”。第二步,用泥金在青铜器上涂饰各种错综复杂的图案纹饰,或者涂在预铸的凹槽之内。第三步,则用无烟炭火温烤,使汞蒸发,黄金纹饰就固定于器皿表面。 最后的固定步骤是最关键的一步,而玉石不耐高温的属性,便决定了其无法做成金银错器皿。尤其像和田玉、翡翠类的玉石,只要温度达到80度,尽管从外表上看不明显,但玉石中的游离水便会脱离,若温度再高些,玉质产生变态,内部分子体积增大,造成其种质变干,其颜色也会变浅。 苏青荷眼角浮上笑意:“那如果不用泥金,直接将金丝嵌入玉石中,不就避开这一难题了?” 丁淳先是微怔了一瞬,然后思索起这技法的可行性,两条浓眉纠结地皱成一团:“玉石易裂,嵌入金丝时,若雕玉师一个不小心力度太大,玉石绺裂,那可就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了,大人您这想法是好,但实际做起来怕是很难……” 苏青荷暗道,当然会很难,不然这技艺何至于失传了近百年。 金丝嵌入玉器,顾名思义,就是金镶玉。 金镶玉的手法最初见于清代乾隆年间,传说由乾隆宠爱的香妃带到中原,清末渐渐失传。当时由外国进贡的玉器中,一些俱有伊斯兰风格的“痕都斯坦”玉器中就有几件金镶玉。 这些莹薄如纸,嵌有金银丝和各色宝石、玻璃的器皿,让乾隆皇帝爱不释手,当即做出了一项决定:金镶玉只为宫中所有,不予外传,并命内务府造办处仿制。 后来,宫中的玉师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结合乾隆工的宫廷技艺,终于创造出了象征皇家的金镶玉玉器,当时乾隆还写了很多诗赞美其精致的做工。 而在日新月异的现代,虽然用各种高科技及阻尼材料重现了金镶玉工艺,比清朝的技艺更为精湛——液态的阻尼材料灌进玉与金属间的缝隙后固化,让玉与金属“严丝合缝”,并起到减震的作用。即便是从20米的高空摔下,金镶玉也能安然无恙。然而在金镶玉变得坚固的同时,那份徒手打造出的古拙感与却也不复存在了。 苏青荷尤记得,后世有位琢玉大师花费三年时间,做出了一串108颗的镂空金镶玉佛珠,当时的估价是1600万,不是因其材料玉质,而是贵在这份手艺。 一针一线手工缝制出的衣裳总觉得比起缝纫机裁出的,穿在身上更觉熨帖,可批量制作出的快餐总比不上家里的味道,倾注了汗水与心血的结晶,总要比冷冰冰的机器制造出来的物件,多一分“人气”。 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推动历史上失传的技艺在这个时代重现,苏青荷心里按耐住悸动,现在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如今刚刚担任御用相玉师,有不少人都盯着,这时候贸然抛出制作金镶玉的想法,一定会遭到不少的质疑与打压,且开创一个技艺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雕玉师们无数次地试验,才能得出结论。 苏青荷暗想,只能过两日去一趟玄汐阁,与那里熟稔的雕玉师商量商量,再做打算。 苏青荷从丁淳口中得到了预料之中的答案,没有和他继续谈论,将这份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暂时压进了心底。然而,没想到她和丁淳站在摆钟前的这番窃窃私语,引起了另外几人的注意。 “苏大人,我看你最近可是悠闲得很啊,我与魏大人正准备去乔掌事那儿交图纸,苏大人可要随我们同去?” 苏青荷转过身来,正好撞见了同为御用相玉师、她的四位同僚之二,高岑与魏蘅。 说话的那位高岑是几位爷爷辈儿的相玉师里最年轻的一位,四十余岁,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细长而寡淡的眉毛,薄而利的唇,两眼之间的间距很窄,所以被他注视的时候,总有一种被某种爬行动物盯住的即视感。 苏青荷曾听过,这种长相的人寡情城府深,并且不知为何,她一见到高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想绕道走。而他似乎对苏青荷也些成见,话里话外都有些阴阳怪气。 而高岑身边的魏蘅,年约五十余岁,虽然鬓发还未白,但总是下耷的眼角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平日里沉默寡言,好似对除自己以外的事都漠不关心。 苏青荷微颔首,笑道:“两位大人先去罢,我有些图样还未完善,就不同你们一道儿了。” 他二人饶有意味地相互对视一眼,高岑勾起嘴角,开口道:“那我与魏大人先行一步,后日是乔掌事规定的最后期限,你可要抓紧了。” 苏青荷从他俩的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讥诮,以及幸灾乐祸?心下闪过一丝不对劲,却也没来及深想,淡笑着应了声。 望着他二人迈出门槛的背影,苏青荷欲转过身,却无意间瞟见门框边有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眯眼细看,原是秦牧扒着门框,正冲她挤眉弄眼。 秦牧是苏青荷第一次来瑰玉坊上任时,同她打招呼的那位典薄。秦牧生来一副弱书生的气质,但工作起来认真且正经,他记下的账很少出错,苏青荷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卢骞的影子,只道再把他收进店里当账房先生,该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苏青荷见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秦牧,此时一副欲言又止、使劲冲她努嘴抛眼色的神情,感到有些好笑,想要抬步朝他走过去,只见他连连摆手,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桌案的方向。 苏青荷才领会了他的意思,走到自己的桌案旁,疑惑地指了指桌面上的簿册,秦牧见她终于体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连连点头。 苏青荷纳闷地翻开书册,随即眸色渐深,连翻了几页后,苏青荷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她夹在书页里的几张准备过两天交给乔掌事的图纸,不翼而飞了。 第50章 绵里针 看着空空如也的夹页,苏青荷心里倒是很平静。 回忆起方才高岑和魏蘅二人诡谲的神色,她用脚趾头想也知这事是谁做的,她只是未想到在这小小的瑰玉坊,还会有人昧着良心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啊。 诚然如她方才对高岑所说,她画的那几张图纸是还未完善的,在想到金镶玉后,她的思路不自觉地被拓宽了,正打算把那几张图纸推翻重修一遍,却出了这一档子事。 既然他们愿意要她的废稿,便送给他们好了。 扒着门框的秦牧见苏青荷已发现图纸被偷,心下有些诧异她异常淡定的反应,但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随即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苏青荷坐在桌案前,重新裁了纸张,磨开浓墨,徐徐地挥腕下笔。 *** 两日后。瑰玉坊大堂内。 乔掌事一边低头审查着那一摞图纸,一边对面前站着的苏青荷道:“听说你原先画好的图纸,被偷了?” 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高岑和魏蘅面色波澜不惊,挺直了身板坐在各自的案台后,眼神却不住地瞥向大堂中央的二人。 苏青荷神色如常:“掌事误会了,图纸是我自己不慎遗失的。” 她此话一出,不仅乔掌事,高岑、魏蘅以及几位略知内情而心照不宣的人,都齐刷刷地愣住了。 乔掌事目光里极快地闪过赞赏的意味,随即敛去神色,垂下眼睑,语重深长道:“下回可要留心。” “是。”苏青荷微微俯身。 以乔掌柜相玉四十余年的老辣眼光,怎会看不出高岑交的图纸与苏青荷的图纸同出自一人之手?乔掌事原先还在奇怪,高岑怎么会突然改变了古旧的画风,走起精装路线了,当她看到苏青荷交来的那份图纸时,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一个人或许有时灵感激发,画风突变也不是奇事,但一个人的绘画习惯及落笔起势是很难改变的。 除了苏青荷,乔掌事与最晚入坊的高岑也共事了五年,知晓他在收尾时会习惯性地回勾,喜欢大面积地铺墨,而他这回交上来的图纸,收笔时干净利落,墨痕层次分明,画迹其实跟字迹一样,骗不了人的。 而一旁的高岑盯着苏青荷的目光有些晦暗不明,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做了一套图纸?难道说,她早有准备,是故意让他俩顺走了图纸?可为何在乔掌事面前又不戳穿,她究竟是真傻还是欲擒故纵…… 相玉师中也分守旧派与改良派,高岑与魏蘅是彻头彻尾的守旧派的领袖人物。他们主张正统的玉石雕刻装饰手法,认为一切邻国进献来的宝器也好、金银错也好,以及大洋对岸的舶来品全都是糟粕渣滓,我泱泱大天-朝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而初来乍到的苏青荷,在金銮殿上的那番说辞,在瑰玉坊早就流传开了,一早便被打上了改良派的标签,这也难怪高岑会对她这般敌视了。 第一位和苏青荷示好的那位白须老头徐如海,也是改良派,剩下的两位相玉师各占一边,乔掌事则态度不明,像是全然不知道这两派明里暗里的斗争,但高岑几人心里清楚的很,乔掌事实是纵观全局,一切尽在掌握,只是不表态罢了。 原本坊里是守旧派势力独大,自苏青荷来了后,便微妙地开始趋于平衡,高岑心中暗急,不得已使出了这下策,想试试乔掌事的真正态度,然而没想到苏青荷竟没有戳破,默不作声地咽下这口气,乔掌事也乐得装傻,这事就这么轻飘飘地被翻了过去。 苏青荷心里也大致猜测到了高岑对她敌视的原因,她和乔掌事在这清一色全是男人的瑰玉坊里,就像是两个异类,高岑和魏蘅对乔掌事维持着表面的恭敬,眼神里的轻蔑是止也止不住。 苏青荷其实心里很佩服乔掌事,虽然当时皇帝力排众议,钦点她做了掌事,但她一个女人把瑰玉坊打理成现在井井有条的样子,也必定受了很多的刁难险阻。 她听闻乔掌事到现在还未嫁人,大半辈子就窝在这儿小小的瑰玉坊了,如今这坊中数百人粗仆对她敬重有加,唯命是从,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而这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无声较量,最终的结果是,苏青荷的全套图纸被采用,没有一张被打回,将直接交于雕玉作坊,制作成最新一批的玉器送至宫中各个寝殿。 苏青荷的图纸在其他相玉师及典薄手里传看,考虑到风格的改变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套图纸上的纹饰大抵还是参照着目前的宫廷风格来的,不算出格,更算不上“改良”。苏青荷只不过借用了从金银错、金镶玉里获得的灵感,尽量多地使用线条,图样确实华美而精致,繁丽又不琐碎,有种水波纹的流动感,极符合皇族的审美,于是,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高岑最先从座位上站起,黑着脸拂袖而去,随后众人各自散去,大堂里就剩下苏青荷与乔掌事二人。 “你倒是个明白人。”乔掌事慢腾腾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簿册图纸,对苏青荷淡淡道。 苏青荷只是笑笑。 乔掌事看她的目光里含着深意:“无论在哪儿,这世上总有与你相左的人,聪明人要做的,是保全住自己。” 苏青荷敛神抿唇道:“掌事放心,此类的事情,我不会再让它发生。” 乔掌事点头:“嗯,瑰玉坊可不比宫中,届时你进宫给嫔妃们送玉器时,可更要谨言慎行,要知道那些贵人们各个脾气大得很,虽不至于把你怎么样,但有些难听的话落在面上,是怪难堪的。” 苏青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她要亲自将成品送到宫中?还得一家家去送? “等等,掌事您的意思是……” 苏青荷紧皱起眉头,她怎么记得某人说过,御用相玉师并不需要和宫中人打交道? 乔掌事瞟她一眼:“你制出的图样,自然由你去送达,之前让你看的那些簿册,不是白看的,宫里贵人们各自有什么喜好,哪件器物适合送哪家,想必你也大抵清楚了。” “……” 苏青荷默然无语的同时,不自觉地握紧拳头,那两个惯会骗人、撒起慌来脸不红气不喘的伪君子! 分别身在王府和鸿来客栈的三王爷和段离筝同时打了个喷嚏。 三王爷搓搓鼻底,搂过正在为他斟酒的美婢,眯眼凑近道:“是你想我了?” 段离筝搁下手中的刻刀,望向窗外湛蓝如洗却久不见日头的天色,对身后的容书恍然道:“天气转凉了……” *** 转眼间,苏青荷已在瑰玉坊混吃混喝了快半个月。 自图纸事件后,高岑见了苏青荷总是要明里暗里地讽刺一番,苏青荷则不痛不痒,从不回嘴,只是笑眯眯地略过。时间久了,瑰玉坊的伙计们只道高岑没有容人之量,整日为难一个小姑娘。这些粗仆间的流言传到高岑耳里后,他更是怒不可遏,盯着苏青荷的眼神都要飞出刀子了,可无奈,苏青荷就是摊软绵绵的棉花,专门克刀子。 渐渐地,高岑也感觉到是自讨没趣,见到她仅是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也懒得废话了,苏青荷更是乐得清闲。 而苏青荷在前天也收到了久违的来自兖州的信件,卢骞在信上说,新款解石机已做出来三架,店里解石的效率比以前快了近一倍,并且也按她所说囤积了大量的紫罗兰翡翠,堆放在仓库。 从京都街上行人的装扮来看,佩戴紫罗兰的首饰的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年轻的华服小姐们,几乎每五位里就有一位佩戴着紫罗兰耳坠或项链。万事俱备,东风也快刮起来了,苏青荷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的荷宝斋大赚一笔。 临近响午,苏青荷哼着小调,刚走到自家府邸门口,却注意到对面的靖江侯府很是热闹,三四辆高头马车旁有许多下人围着,在从马车上往府里搬东西。 苏青荷怔了一怔,快步走上石阶,问一个正在扫地的粗仆:“对面的侯府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小姐您不知,那离家外居的侯府大公子不知怎的,又突然搬回府中住了,这不正在搬运行李。” 那粗仆正说着,苏青荷便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第一辆马车上被两位小厮搀扶着下来,坐定在木制轮椅上,略转个身子,那人便瞧见了苏青荷,与她四目相对。 那人丝毫没有意外,眸子清淡而透澈,缓缓地转动起轮椅,直直地向她而来。 第51章 青铜樽 苏府主厅里,两人相对而坐。 莺歌给她二人斟了茶,苏青荷就势拿起茶盏放在唇边,袅袅升起的雾气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垂下浓密的睫羽,不知为何惴惴地不敢去看他眼神。 她为什么有一种小孩子犯了错将要被大人训斥的即视感? 室内一片安静。 对面的人不动如山。苏青荷盯着他玄墨般的衣角看,心里纳闷明明他身下坐得是轮椅,为何举止间却透着一种身坐金玉宝座的气势? 半响,苏青荷鼓起勇气,讪讪地开口道:“段公子怎么会突然搬回了侯府?” 段离筝轻笑一声,漆黑的眸子落在她身上:“我还想问问苏姑娘,为何搬离了客栈,莫非是段某招待不周,委屈了你?” 苏青荷微睁大眼,以他的耳目,怎会不知她是因御赐了宅子不得已才搬离了客栈? 莫非这人是在气她没有打声招呼就走?可当时是他没在客栈呀,后来她走马上任,一忙起来就将这事给忘了…… 苏青荷垂下脑袋,声音渐小:“是我做得不妥……该派人去跟容书说一声的。” “仅此而已?”段离筝抬手摸着下巴,眼神里已有暗光。 苏青荷咬咬唇,随即恍然道:“啊,还有这月的图纸,段公子放心,在寄回荷宝斋三天后,我会按时交给你的。” 看面前人没心没肺的样子,段离筝握着茶盏的手指倏地一紧,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然而在瞥到她腕间戴着的金丝翡翠镯子时,那股火气又慢慢平息了下来。 那人应该还在千里之外的梁州,为自家店铺的事而焦头烂额的奔波吧。 段离筝心下顿时乌云转晴,唇角弯起一道弧线。 不急,来日方长。 苏青荷见他面色缓和,松了口气,以为果真是因图纸的事,暗道他真是杞人忧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手里还握着荷宝斋的原料,难道她会因为当了二品官,就不管荷宝斋了么! 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各怀心思,只怕要是知道了彼此的心思,都会惊得跳脚。 苏青荷看着面前的男人心中暗想,反正她过两日也准备去玄汐阁一趟,如今店铺大东家都上门来了,索性直接将这事与他说了罢。 她将金镶玉的事徐徐道来,段离筝却是愈听愈皱眉。 段离筝沉吟:“你是说,在玉器上镶嵌金丝?” 苏青荷点点头,金镶白玉,银镶翠玉,这种色感的对比是多么美妙啊! 段离筝沉默了一瞬,显然已经意识到里面所蕴藏的商机以及它所带来的影响,金镶玉的技术一出,会对现有的宫廷器皿风格造成极大的冲击,那将是一场玉器史上空前的变革。 段离筝抬眸看了她一眼,瑰玉坊里的两派之争他略有耳闻,她估计也是怕守旧派会从中作梗破坏,才把这事托于他去做。 被她如此信任,段离筝的心情莫名地愉悦。但是金镶玉对于雕工的要求极高,饶是他也不敢一口应下。 “我从未做过这种尝试,只能说试试看…”段离筝顿了顿,又道,“你说你是根据金银错而有的灵感,那么那件金银错呢?” 现在宫廷里的金银错器皿大都是邻国进献来的,存量稀少,且只供给皇室,夏国本身的金银错技术还正尚在雏形之中。一个是用融化掉的泥金涂抹在器皿凹纹处,一个是将金丝嵌进器皿凹纹处,段离筝要那只青铜樽也是为了借鉴这二者的相同之处,有个参照物,总比纸上谈兵要来得更切实际。 “那件金银错青铜樽在坊内库房里,我明日去乔掌事那儿一趟,若能借来,我便去送到玄汐阁,若借不来……总之,我尽力罢。” 段离筝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时,瞥到她腕间那抹碍眼的绿,低声丢下一句:“那翡翠镯子你戴不好看,摘了罢。” 苏青荷愣了愣,望着他渐渐转动轮椅远去的背影,狐疑地抬起手腕,看了看那春水般剔透且夹着几丝阳绿的镯子,水头多足的金丝翡,那少爷究竟是什么眼光啊…… 说起这镯子,怎么近日来不见殷守?好似自侯府寿宴那天,她俩去爬完小燕山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若说他以为自己回了兖州,也说不过去啊,相玉师大选搞得那么轰动,连鸿来客栈的掌柜都知道她如今是二品相玉师了,他怎么就好像离奇消失了一样? 苏青荷摇摇头,没去费心神深想,转而琢磨明天该怎么跟乔掌事开口借那只青铜樽…… *** 第二日,来到瑰玉坊时,苏青荷先去找了乔掌事,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并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了深入剖析金银错工艺。 由于瑰玉坊的人手有限,且都在为每月要上交的宫廷玉器忙活,搞研发这种事已经好久没干了,当苏青荷提出想要借那青铜樽用以研究金银错工艺时,乔掌事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爽快地答应了。 那件青铜樽本就是银作局出了纰漏,错叫人混着玉器搬来了瑰玉坊,摆在那儿也是占地方,于是乔掌事大袖一挥,就命典薄戳了小红戳,差下人取来了那青铜樽,交到了苏青荷的手上。 当然也不是白借,苏青荷研制出的成果要第一时间反映给瑰玉坊,限期两个月,若毫无进展便要把那樽收回,毕竟整个夏国也就那么几件金银错,物以稀为贵,南曼国贵族间人手一件的玩意,到夏国这儿,便成了国宝了。 从瑰玉坊出来后,苏青荷直奔玄汐阁。 段离筝人并不在店铺,苏青荷便把包着红布的青铜樽交给了名义上是掌柜,实际上是官家的陈伯。许是段离筝早有吩咐,陈伯小心翼翼又不动声色地将那青铜樽收进了柜台抽屉里。 苏青荷心里大石落地,转身默默走回府。 剩下的就只能交给段离筝了,她在雕玉上实在是两眼抓瞎,到现在连水凳都不会踩,顶多只能提供些理论知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信任地把这事交给他来做,是因为他侯府世子的身世?还是精湛过人的雕功? 她忽然回忆起那天晚上,她撞见他雕玉的那一幕,昏暗烛光下他温润的指尖摩挲着玉石,痴迷得宛如看情人一般的眼神,也许是因为他对玉石那超乎常人的热忱,让她潜意识里相信,如果连这样的人都做不出金镶玉,那还有谁可以? 苏青荷心里想着事,慢吞吞地踱步回到自家府邸前,抬头时突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有些眼熟的雕花梨木马车,心里闪过一丝不妙,快步迈进了府门。 一进大厅,苏青荷便瞧见一位头戴玉冠,身着紫蟒锦衣的男人,神色慵懒地靠坐在椅上,手里把玩着墨玉扳指,正是数日不见的三王爷。 三王爷正含笑着对正在斟茶的莺歌说着什么,莺歌低着脑袋满脸通红,其他几位小厮噤若寒蝉地立在一边,见到苏青荷回来,倒像是舒了一口气。 “你们都下去罢。”苏青荷此话一落,莺歌如临大赦地迅速搁下茶壶,忙不迭地与那几位小厮退了出去。 三王爷摆了个自以为风雅,但在苏青荷看来却是风流的坐姿,含笑道:“苏大人,别来无恙。” 表情语气都让人有种恰到好处的如沐春风,只可惜这么一笑,眼角淡淡的鱼尾纹暴露了他的年龄。 “王爷,突然过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应是等了很久罢。”苏青荷垂着手恭谨地站在一旁。 “本王也是刚到,站着做什么,快坐罢,”三王爷倒像是这府邸的主人,招呼苏青荷坐下,“本王也是闲来无事,便过来找你说说话,最近几日在瑰玉坊过得还好?” 苏青荷便顺着坐定:“一切都好,乔掌事很照顾我。” 三王爷状似关心地问:“同僚中有没有为难你的?” “没有。”苏青荷摇摇头,瑰玉坊里的派别之争没必要让他知道,就算他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 三王爷依旧寒暄,“听说,这月宫中定制的新一批玉器采用的是你的图样?” “运气而已。”苏青荷亦是客套。 三王爷对于她的惜字如金像是有些不耐,微坐直了身子,眉头皱起:“那……不知你有没有去过瑰玉坊的库房?” 苏青荷闻言,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自然去过。” “那你有没有见过一只金银错的青铜樽?上雕着夔龙螺云的纹样?” 三王爷眼里的迫切再也藏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苏青荷怔愣了一瞬,随即看三王爷的眼神有些复杂,她到底要不要同他说,那只青铜樽前脚刚送进了玄汐阁,您老就晚来了那么一步啊。 第52章 当年事 相处得越久,苏青荷越觉得这位三王爷很不着调。 她想了很多他举荐自己来瑰玉坊的目的,但万万没想到却是为了这一个。 三王爷诚恳地看向她:“不瞒你说,那青铜樽原是我六弟的心爱之物,那事已过去多年,本王一直想将那青铜樽取回,却奈何没有机会。” 苏青荷心中纳罕,以他的身份去要一只樽,瑰玉坊还能不给?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不过转念一想,苏青荷心思便通了,当初六王爷犯得是谋反,是自古以来,帝王最不能容忍的一条,事情过去还没几年,三王爷若是取要了那青铜樽回来,若被有心人盯上,参上一本,当今圣上会如何想? 当今圣上是先皇后所出,而三王和六王则是妃子诞下的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帝本来与他二人的感情就不亲厚,虽然仅是要亲兄弟遗物这件小小的事,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说他顾念与六王的手足情,对圣上记恨在心,三王爷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关于当年六王爷谋逆的事,苏青荷略有耳闻。五年前,六王爷手握重兵镇守边关,也就是苏青荷她那未曾谋面的爹被征兵的那年,北疆国人来袭,却被六王爷打得节节败退、俯首称臣,一场战事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六王爷一战成名。当他凯旋回京时,却被安上了通敌叛国、意图谋反的罪名,没有死在铁蹄滚滚的战场,而是在大捷后死在了菜市口。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 苏青荷知晓这事时,心中还暗道老皇帝面上看着慈和,下手倒是狠辣,半点也不含糊,怕六王爷拥兵自重,削了兵权便是,何至于做得那么绝。 三王爷见苏青荷垂眸不语,知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性子,索性敞开挑明说:“本王举荐你进了这瑰玉坊,如今你是官佩加身,现在是不是该到回报本王的时候了……” 苏青荷静静地注视着三王爷,他这番兄弟情深是发自肺腑还是表面功夫,都与她没多大干系,但是看他这意思,是赤-裸裸的挟恩图报么? “王爷,您的意思是叫我去偷……?” “别说得那么难听,本王不过是取回六弟的遗物,这能叫偷?何况这青铜器皿本就不归瑰玉坊掌管,不是吗?”三王爷闻言,面色有淡淡的愠怒。 苏青荷恭谨地垂头,语气放缓道:“话虽这么说,但是库房里的每样物品,在典薄那儿都有记录,我如何才能避开坊内众人,将那青铜樽取出来?” “别以为本王不知道皇上已赐你协理瑰玉坊之权,你可以随时进入库房,而瑰玉坊每三个月才会清点一次库房,你只管想办法避开众人,将那青铜樽悄悄地带出来,剩下的,本王自会替你解决。” 苏青荷睫羽颤动,他生怕与六王爷有所牵扯,已经谨慎如斯,事后还会出手替她善后解决?恐怕是把她给解决了吧…… 她虽然现在官居二品,但说难听点,就是按了个御用的名头而已,跟民间相玉师没什么区别。她在一无背景二无人脉,三王爷想要解决掉她,还是很容易的。 苏青荷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最重要的是青铜樽给了他,玄汐阁那边怎么办? 她的心思转了几个来回,见三王爷望向她的目光越来越不耐,于是躬身道:“我刚进瑰玉坊不久,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盯着,王爷给我些时间,两个月后,我会给王爷一个答复的。” 还是先应承下来,慢慢寻觅解决之法,说不定俩月后金镶玉的研究已经小有眉目,有它傍身,朝廷想必会对她重视起来,届时三王爷也不能将她怎么样,又或许俩月后,三王爷对那青铜樽兴趣已失,把这事忘却脑后了……总之,先拖着再说罢。 三王爷为这事筹划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两个月,于是,起身抖抖袍子,低声道:“希望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看着三王爷摇着扇子走远,苏青荷忍不住以手扶额,这叫什么事…… 然而,不管你什么三王爷六王爷,现下锻制金镶玉是一等一重要的事。 苏青荷暂时把三王爷的这个小插曲丢在了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到制造金镶玉的大业之中。 打那日之后,她每天从瑰玉坊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玄汐阁。 段离筝不知是不是因搬回了侯府,与侯爷关系略缓和了的缘故,他似乎不再避讳让众人知晓他是玄汐阁幕后东家的事,整日店铺后院的作坊里,同伙计们一起琢玉。 玉石街里首屈一指的翡翠成品店玄汐阁,竟是靖江侯府的大公子开的,京城玉石圈里的众人在震惊于这一消息的同时,没过多久又发现了一个更振奋人心的八卦。 传闻不近女色的侯府大公子,近日来与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师走得很近,二人的府邸相对而立,经常同坐一辆马车,共同进出玄汐阁,这实在让人不由得遐想翩翩。 苏青荷倒没有想很多,她家没有马车,所以有时顺路就会蹭段离筝家的,只道是免费的车不搭白不搭。 不过,哪怕她无意间听到了这些传言,她恐怕依旧会我行我素,她从来不会因别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想法,这点她和段离筝倒是出于意料的一致。 京城玉石圈的八卦人士都很好奇,那新上任的御用相玉师和侯府大公子整日窝在玄汐阁后院里做什么。 有人注意到,玄汐阁这月的毛料用度比以往多了两三倍,甚至有人看到店铺的管家陈伯去了钱庄,兑了大量的金子。但像玄汐阁这样的翡翠成品店铺,雕玉作坊向来是禁止外人进入的重地,且玄汐阁伙计们的口风是出了名的紧,那些人心里好奇地抓痒,却半点消息也没探听到。 一眨眼,一个月时日已经过去,而金镶玉的制造仍然没有任何进展。 这金镶玉最难的部分就是怎样让玉石和金丝紧致地贴合,力度若轻一分,金丝镶嵌得不牢靠,容易掉出来,力度若重一分,金丝便容易把玉石绷出绺裂,上好的玉石便瞬间变成了废料。 为了追求所谓的“手感”,这家伙还是用得芙蓉种品质以上的翡翠,光是玄汐阁在雕坏的玉器上面的损耗,一天已超千两。 苏青荷在一旁看着都觉肉痛,然而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那些碎掉的玉器就权当为推动国家琢玉技术做贡献了……何况,这孩子还不是自己的。 苏青荷已经习惯了坐在水凳旁,托着腮没精打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一双比玉石还要白皙温润的双手,持着黑黢黢的刻刀,一板一眼地对着桌案上的玉肉划下。 苏青荷心下由衷的赞叹,这手生得真好看,是天生用来雕玉的手。再反观自己,似乎全身的肉都长在手上了,手指粗又短,虽然也很白,但就像五根肉堆的胡萝卜。 苏青荷忍不住幽怨地叹气,同样是手,差距怎么那么大呢。不过让她能聊表慰藉的是,她这双白萝卜有着勘破玉石表面的能力,这点他段离筝是死活比不上的,就算她是是萝卜,也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萝卜! 想到这,苏青荷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微不可闻的轻笑声,被向来五感敏锐的人听了个正着,思路被打断,雕玉的那人微坐直了身子,目光向声源处瞥来。 看着面前明显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少女,段离筝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雕玉的过程太过枯燥,苏青荷看着看着,只觉一股困意袭来,四周场景有些模糊,只有那双好看的手还在晃动。渐渐的,那双手也模糊了,面前的场景像是被卷进了漩涡中,她逐渐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阵阵吵闹的欢呼声惊醒的,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苏青荷直起身子,感觉到后背有东西滑下,拿起一看,是一件眼熟的玄色暗纹外袍。 抬眼望向前方,只见作坊里的伙计都围在了一起,每人的表情都难掩激动。众人纷纷的庆贺声欢呼声,苏青荷心中惊疑不定,有个让她不敢确认、不可置信的想法冒了出来。 伙计们见苏青荷站起身来,自动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苏青荷按捺着既激动又忐忑的情绪,走近被众人包围的桌案。 看到桌面上摆放的那只小巧玲珑的玉器,苏青荷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周身笼罩着一层不真实感。 段离筝看着她缓缓走近,双眼因为震惊而瞪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面前摆放着的玉器,眼里闪着惊喜的光,他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心中忽然间滑过从未有过的骄傲和满足。 “还满意吗?”他望向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淡而低沉。 第53章 玉狮子 “还满意吗?” 苏青荷完全无视了正殷切地注视着她的男人,此时她的目光全被黏在桌上那只玉狮摆件上了。 玉狮摆件是圆雕卧式披发的形态,毛发呈多绺的螺旋状,环眼阔嘴,四肢伏于地,尾自身后上冲,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玉狮子毛发和肘部的螺旋纹无一不被镶嵌上了耀眼的金丝,配上白如羊脂的和田玉,似把整间屋子都照亮堂了许多。 几道金丝将和田玉本就光润的色泽映衬得更为,像是一团快要融化的透明雪水,白玉狮子仿佛身披着一层金色霞光,虎视眈眈地伏卧着,威仪气扬的姿态毕现。 苏青荷把玉狮子捧在手心细看,金丝与白玉上的凹痕镶嵌得严丝合缝,比金银错工艺里用的液态泥金还要贴合,虽仅有肘部和毛发上两处镶嵌上了金丝,但毋庸置疑的是,这已经是划时代、独一无二的杰作! 雕琢这玉狮子时为了方便嵌金丝,造型设计得近似于时期,线条简单干练,却透着一股古拙的大气,配上这金丝便弥补了玉狮子造型简单的缺陷,足以抵得上“稀世珍宝”这一称谓了。 在没有任何的参照下,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便制造出来,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苏青荷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位一直被忽略、满眼写着不爽的男人。恰是这一眼,苏青荷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外袍和他身上穿着的长衫是同款的布料,花纹和针脚都一模一样,当下噌地便红了脸。 苏青荷走上前把外袍卷好递到他手里,不敢看他,只低头小声嘀咕道:“难怪他们都叫你琢玉郞,原来这虚名不是盖的,倒真有两把刷子…”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每日看似漫不经心地敲敲打打,居然真叫他制作出来了金镶玉。 段离筝原先久久得不到回应,心里充斥着像小孩子没有得到糖果和夸奖般的失落,忽一抬头见苏青荷嫣红着脸、微撅着嘴犯嘀咕的模样,不由得地怔住,于是身经百战、在王爷面前也丝毫不会掩饰毒舌本色的段大少爷,在这一刻,竟然词穷了,接过袍子,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淡淡的“嗯”。 简简单单的一个“嗯”字,苏青荷却嗅到了浓浓的傲娇意味。 苏青荷被他“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气场震慑到,原先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叹道自己果然是太低估古人的智商了,自己觉着千难万难的事,结果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 然而苏青荷却不知道,在她眼里那两句算不得赞扬的话,在段离筝听来,比他有史以来获得的所有恭维夸赞还要动听。 玄汐阁的管家陈伯捋着胡子插嘴道:“苏姑娘,我夏朝第一件金镶玉出炉,这么关键的历史性时刻,我们几个伙计想围观还得排队,你可倒好,竟然睡过去了……”说着伸出食指遥点着苏青荷,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众人哄笑。 苏青荷不可置否地摸摸鼻子,她哪知道今日段离筝便会做成功,若早知如此,她定会睁大着眼睛,一刻也不松懈。 万事开头难,第一件已经做出来了,剩下的,不过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金镶玉研制成功,圣上必有嘉赏,我有意将赏赐分给大家,不过还是要看各位接下来的表现,今日起,所有伙计都停下手里的活,全面开始制作金镶玉,倘若制作出的金镶玉数量不达标,那圣上的赏银怕是要拿来填补这一个月的亏空……” 段离筝拿出身为掌柜的气魄,先捧后杀的几句话立刻压住了在场的众人,将还处于兴奋状态的伙计们迅速地拉回了现实中。尤其是听到“赏赐分给大家”那句,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投身雕琢金镶玉的事业之中,博得圣上器重,瓜分万两赏银,迎娶贵女名媛,走上人生巅峰…… 苏青荷不得不佩服段离筝的远见,金镶玉一出,朝廷十有*会垄断这项技术,禁止民间私造,就像金银错一样,没有一定的地位,平民百姓根本没资格使用。 圣上的态度先搁在一边,赶在皇帝知晓此事前,以分发赏银来激励伙计们先赶制一批金镶玉放在店里卖掉再说,当初为了制作这金镶玉,用废掉的玉料可不少,怎么也得把本钱给拢回来。段离筝是个商人,同时也是玄汐阁的东家,除了帮她这个忙,他也得考虑店铺的利益。 说起金银错,苏青荷脑中灵光一闪,金镶玉已经制造出,那金银错的研制与普及也就指日可待了,这两者的难度不是一个等量级,难度高的已经攻破了,难度低的那个,已经变得不再有难度。 此时距她与三王爷约定交出青铜樽的时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在苏青荷脑中酝酿成形…… 待众伙计散去后,苏青荷走近段离筝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 “做一只一模一样的青铜樽?你要做什么?”段离筝不解地皱眉。 “你就别问啦,我自有用处。权当帮我一个小忙,连金镶玉都研制成功的段大才子,京城首屈一指的玉雕师,区区一件金银错,还能难得住你?” 段离筝对她的恭维很受用,同时又不满她有事瞒着他,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架不住苏青荷两眼炯炯发光的模样,在她的注目礼下败下阵来,转动轮椅背过身去:“十五日后,你过来取罢。” 苏青荷笑得眉眼弯弯:“好。” *** 看到这一个月来,玄汐阁的伙计们为了她这件金镶玉的事忙上忙下,苏青荷私心里也希望玄汐阁能多捞回点本钱,于是拖了五日,直到有些风言风语传到乔掌事的耳朵里,乔掌事耐不住性子,亲自来问时,苏青荷才和盘托出金镶玉制作成功一事。 言罢,乔掌事万年不变的吊丧脸上,浮现出一丝难抑的动容:“真的做成功了?” 苏青荷从怀中掏出那件玉狮子,递给乔掌事:“多亏了靖江侯家的大公子,不然绝不会这么快。” 乔掌事强作镇定地接过,满眼惊艳地抚摸着玉狮子身上的金丝纹路,半响,有些不舍地将玉狮子塞回苏青荷手中,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明日你随我进宫一趟,将此物呈于圣上,想必他定会好好犒赏你与段家公子。” 苏青荷借此机会,作为难道:“明日我该去各个嫔妃寝宫里分送玉器……” “那事你就别管了,我会交付给别人去做,明日你只管穿戴妥帖了,随我进宫。” 苏青荷低眉顺眼:“哦。” 乔掌事凉凉地瞟她一眼:“别装了,知道你不乐意去后宫那地方,躲过这一遭,你就偷着乐罢。” 听乔掌事如是说,苏青荷也就不再假以辞色,抱住乔掌事的胳膊,笑着甜甜道:“谢谢掌事!” 乔掌柜很多年没有被人这般亲近过,有些条件反射地不适应,然而偏头看见她含着酒窝笑盈盈的脸,心里忽然有种久违的温暖,原本抬起胳膊想拂去她的手,到半空中却轻轻地落下,改抚上她的手背,苍老的嗓音带着无奈:“你呀……” 能被每月分赏玉器的都是受宠的宫人,遇到脾性好出手大方的,运气好能落得几个赏钱,可要撞见刁蛮泼辣的,不喜玉器的器型纹样,少不得要受一顿奚落。 御用相玉师的俸禄待遇都还不错,谁会去为了几片银叶子去屈身受气,所以每月送玉器的差事,相玉师们唯恐避之不及,苏青荷曾听闻那位与她不对付的高岑,还挨过柳美人的一记巴掌。 高岑年轻时还算得上白净的美男子,可二十年过去,黄花菜都蔫巴了,现在是彻头彻尾的大叔一枚,加之其气质阴鹭、说话阴损,言语间自恃清高,很不讨贵人们的喜。 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高岑去柳美人寝宫里送玉器,柳美人性子是宫人中出了名的骄横,一见高岑送来的是梅花瓶,冷不丁开口便是讥讽,直戳着高岑的鼻梁骨叫他带着这破瓶子,从哪儿来地滚回哪儿去。高岑颇有些愤懑,方回了一句嘴,直接就吃了一记耳刮子。 一个区区六品的美人就敢对二品的相玉师动,可见御用相玉师在宫中的地位低到什么程度了,说难听点,全凭皇帝的一己喜好过活,若换成随便一个手有实权的京官,那柳美人也断不敢这么做。 到底身份有别,高岑咽不下也得咽下这口气,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抱着瓶子回来了。 意外地能免去送玉器的担子,苏青荷觉着很开心。比起和那群贵人妃嫔们打交道,她认为面圣反而是更轻松的事了。 “金镶玉这事,你不要再对瑰玉坊里的任何人说起,若有人问起来,你就装作一概不知,”乔掌柜最后对苏青荷叮嘱道,随即望向粉尘漫天、解石机轰鸣的作坊区,像是不经意地叹道:“金镶玉一出,这瑰玉坊怕是也要变天了……” 第54章 卢贵妃 “既然这金镶玉研制得很成功,那件兽纹青铜樽也该还回来了吧。”乔掌事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苏青荷早有准备,解释道:“虽是成功了,但目前为止只有段公子能完整地做出来金镶玉,明日要把这玉狮子呈给皇上,原来的青铜樽还得作为范本,段公子好用来教授店里的伙计,段公子作为局外人,帮了瑰玉坊这么一个大忙,怎么也得让人家落点好处不是?” 乔掌事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略一沉吟,便明白苏青荷和段离筝打得什么小算盘了。 “段公子说,最多十五日,便将青铜樽归还。”苏青荷垂眼道。 见她都如此说了,乔掌事若再不不同意,就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再者,青铜樽要回来也是堆进库房,还不如卖段离筝这么个人情,再再者,段离筝怎么说也是侯府公子,不同于一般的平民百姓,乔掌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理由拒绝。 “十五日后务必归还青铜樽,万一银作局查账,突然来我这要东西,交不出来,麻烦可就大了。”乔掌事又恢复了往日的面无表情,端肃地说道。 苏青荷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在她和段离筝研究金镶玉的一个多月来,三王爷倒没有再来找过她,兖州荷宝斋也没什么消息,京城的紫罗兰风已经刮到了兖州,卢骞估计正在忙着收钱…… 金镶玉的出世,引发了京城玉石圈的轰动,玄汐阁本就是京城生意火爆的玉石成品店之一,而这几日则完全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前来购买围观金镶玉的人快踏破了门槛,那些个卖价不菲的金镶玉被迅速地抢购一空,每日玄汐阁刚开店门,都有人在那里排队侯着买金镶玉。现如今,能够拥有一件金镶玉,在贵族圈里都是一件很有身份的事。 这几日玄汐阁的收入,不仅填补了这一多月来的亏空,还小赚了一笔。 翌日,苏青荷如约揣着玉狮子,来到了宫门前,而乔掌事已经在等着了。 乔掌事看着她从马车上下来,对她使了个眼色,苏青荷会意,走到她身后垂头站定。乔掌事给守门的侍卫看了瑰玉坊的掌印,俩人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宫廷。 这已算得上是苏青荷的二进宫,不管是心态还是行止,都比第一次从容许多。过了宫门,有个眼熟的太监来迎,苏青荷抬头仔细一瞧,不正是皇帝身边的首席大太监刘启盛么。 刘启盛对着乔掌事作了个揖,满脸喜气地笑:“掌事快随我来罢,皇上下了朝便留在文德殿等候二位了。” 乔掌事点了点头,刘启盛转身引路,二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文德殿紧挨着金銮殿,是平时皇帝上下朝稍作休息逗留的地方。没走多久,苏青荷便瞧见了那巍峨耸立的金銮殿, 文德殿看起来仅有金銮殿的一半大小,但更为素雅清净,两层的汉白玉高台,亦不乏尊贵气派。三人上了石阶,走到殿门前,刘启盛顿下脚步,转头对她二人笑道:“圣上和贵妃娘娘在里面,二位大人稍等片刻,老奴先进去通传一声。” 苏青荷心中微凝,贵妃娘娘,如今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她的老对头、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的女儿,这可真是巧…… 苏青荷面上不动声色,站在乔掌事身后,袖手老实地在殿外等着。 皇帝忙了一早上朝政,下了早朝正是全天最放松的时候,心血来潮提笔写了两副字,卢贵妃在一旁服侍着研墨,一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的和谐画面,忽闻刘启盛进来传报乔掌事二人已到,老皇帝更是喜上眉梢,忙挥手道:“快传他们进来!” 刘启盛领命出去后,不一会,引着乔掌事和苏青荷二人进来,二人双双跪下给皇上请安。 皇帝直接从位子上站起,走近她二人面前,语气有些急切和欣喜:“快平身罢,东西带来了吗?快拿来让朕瞧瞧。” 苏青荷站起身后,才敢抬头看殿里的情形,老皇帝还和几月前在殿选时无多大的改变,精神状态好像还更好了,面色红润而有光泽。透过皇帝略有些佝偻的身形,苏青荷见到了那位传闻十岁时便被冠以兖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入宫短短一年便位及贵妃的卢氏女。 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卢贵妃五官生得极美,琼鼻朱唇,一对秋水眸子如娇似嗔,算起来她如今也二十*岁了,皮肤却比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还要水嫩细腻,挽起的青丝像是在墨里浸过一样,越发衬得她肤色赛雪。 更让苏青荷有些恍惚的是,她胸前佩戴的那颗鸡蛋大小的水胆玛瑙。那颗玛瑙呈淡淡的青紫色,用彩色的碧玺、蜜蜡珠子串起,惊艳地叫人移不开眼。 随着卢贵妃的动作,那玛瑙中似是有水波晃动,玛瑙正佩戴在其波澜起伏的胸前,直让人遐想翩飞。苏青荷突然想起容书曾说过,这水胆玛瑙能发出催情的异香,惹得皇帝夜夜宿在昭阳宫里,当下忍不住嘴角弯起。 那催情的恐怕不是什么玄乎的异香,而是活生生的人吧。 “回圣上,带来了,这就是那件玉狮子摆件。” 乔掌事从袖中掏出那只玉狮子,双手递呈给了皇帝。 老皇帝手指略带颤抖地接过,舍不得移开半分目光,像是描摹美人图卷一样,细细地将那玉师螺旋处的金丝摩挲了遍,确认每根的金丝都无比贴合地嵌入了玉石中,哪怕用工具都无法将这些金丝完好地卸下,金与玉已经完全融合成了一体。 “好,好,好!”皇帝手捧着玉狮子,激动地连说了三个好字,“你们果然没有让朕失望,这在玉石镶金丝的工艺,真可称得上空前绝后!” 夏国如此盛行翡翠玉石,其中也有当今圣上酷爱玉石的缘故,老皇帝本身就是个不错的相玉师,传闻圣上琢玉的手法也了得,平时闲暇时也会刻些印章把玩。老皇帝心里清楚,金镶玉的问世,对于夏国的玉器发展史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一个转折。 夏国虽然盛产翡翠玉石,但是纯论雕刻与玉器的加工来说,不如西越和南曼两国。老皇帝脸上浮现的笑容带着一丝兴味,南曼国向来以独有的金银错工艺为傲,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在今年的国宴上,南曼使者看到金镶玉是怎样的表情了。 像想起什么似的,皇帝转身对被他晾在一边的卢贵妃道:“爱妃,你先下去罢……” “是,皇上……”卢贵妃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幽怨,迈着轻慢的莲步,穿过三人身旁,有意无意地瞥了苏青荷一眼,随即走出了殿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苏青荷总觉得卢贵妃经过她身旁时,瞥向她一眼的目光似是别有深意。 苏青荷心中思量,这卢氏女虽然位及贵妃,但也应当与兖州娘家经常有书信的往来,毕竟是一介商家女,在京没有稳固的后台,全凭远在千里的娘家在物质上能有所补贴,应是知晓兖州那边开了家与点翠楼分庭抗礼的荷宝斋。 然而苏青荷寄回兖州的信中并没有说她已进入瑰玉坊,成为御用相玉师一事,可卢贵妃方才那一记包含深意的眼神,莫不是已经知道她是荷宝斋的主人? 苏青荷的嘴角隐隐抽了抽,这才刚见面就把人给得罪上了…… 罢了罢了,得罪就得罪吧,反正她也推掉了配送玉器的担子,老实地呆在瑰玉坊里,和这些贵妃美人们八竿子打不着,井水不犯河水,她就算是贵妃,手再长,也伸不进玉石作坊里。 卢贵妃走后,皇帝接着问苏青荷:“朕听闻这金镶玉,是你与靖江侯家的长子一起研制出的?” “臣只是提出了想法,具体是小侯爷找到了嵌入金丝的窍门。”苏青荷恭谨道。 不出她所料,老皇帝继续道:“你们有这份心,朕甚感欣慰,不过这金镶玉的制作工艺可要保密,切记勿要泄入民间……” 第55章 柳昭仪 皇帝说什么,苏青荷自然只有躬身听命的份儿。 “刘启盛,传朕旨意,即日起禁止民间私造买卖金镶玉,违者与谋叛罪同治。段家长子与苏爱卿制器有功,各赏银万两,玄汐阁众人可自由进出瑰玉坊,协其置办金镶玉事宜,”皇帝对刘启盛吩咐道,刘启盛随即领旨出去,皇帝转过身,又继续对她二人微笑道,“朕希望下月瑰玉坊贡来的新玉器里,能见到新制的金镶玉器皿。” “谨遵皇上口谕,臣等告退。” 乔掌事处变不惊,从进来后就是一张冰块脸,最后仍是顶着一张冰块脸退下,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皇帝,且言语间带着一丝疏离冷淡的不卑不亢。 苏青荷心里暗道稀奇。 “乔蓁,这些年瑰玉坊多亏了有你照看着,瑰玉坊能有今天,与你的苦心管理脱不开干系,”在她二人走到殿门口时,皇帝突然出声有叫住了乔掌事,似是许多感慨地叹息道,“这些年,实在是委屈你了…” 皇帝竟然直呼乔掌事的名字,而且最后那句话隐含的信息量不由得让人遐思翩飞。 一旁的苏青荷作眼观鼻鼻观心状,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苏青荷心下顿时脑补出这样一副画面:三十五年前,当今圣上和出身平民的乔蓁两人一见如故,圣上举荐她去参加御用相玉师的殿试,并且二人在接触的过程中情愫暗生,当时圣上还只是王爷,许诺她若通过殿选,便纳其为妃。 然而未料世事无常,就在乔蓁刚通过殿选后的几日,先帝自感身体每况愈下,便突然地立当今圣上为太子,立了先皇后的侄女荆阳郡主作太子妃,圣上不敢忤逆先帝,顺从了这门婚事。后来先帝驾崩,圣上继位,为了弥补对乔蓁的亏欠,任命她担任瑰玉坊的掌事。那时已是十年后,皇帝忙于政事,后宫又从来不缺温香软玉的美人,二人便从此疏远,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现在二人皆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性遗忘了那段回忆。 直到许久后,听乔掌事说起她往事,苏青荷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这脑补,竟和事实的真相*不离十。苏青荷没有猜中的部分是,皇帝登基的第四年,皇后因病去世,当时皇帝有招乔蓁入宫的念头允其贵妃之位,却被乔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年在瑰玉坊,作为一个旁观者,乔掌事也想明白,后宫的女人都只是权力的棋子,为了那份虚无缥缈的宠爱可以不择手段,争破脑袋,实在可怜又可悲。她已经为那个男人耽误了最好的年华,不可能再将后半辈子的自由再搭进去。 苏青荷在知晓这事后,对乔掌事的崇拜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平心静气地舍去贵妃之位的,要知道皇后已薨,贵妃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弃荣华权贵,而到瑰玉坊做个小小的掌事,苏青荷不得不敬她有大觉悟。 “皇上,这些是做臣子的本分。如果皇上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微臣告退。”乔掌事再次躬身作拜,没有等老皇帝反应,直接跨门而出。 从文德殿出来后,乔掌事头也不回、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苏青荷无意间听到这天大的八卦,心中在揣度这老皇帝和乔掌事的关系,做贼心虚地不敢出声搭话。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气氛有些尴尬的微妙。 忽然前方隐隐传来几位女子的争吵声,乔掌事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然而这是通往宫门的必经之路,二人没有停顿,继续向前走去。 拐过一道拱门,远远地能看到几位宫人站在一块儿,争吵声也愈发清晰。 “婕妤妹妹,你入宫也满一年了,怎地这宫中的规矩还没习全?不知见到品级高的宫人要行礼?”一位凤眉入鬓,样貌明艳的妃嫔斜睨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语气居高临下。 跪着的女子头也不敢抬,话音紧张得有些颤抖:“姐姐昨日才受封,我……妹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 长相明艳,五官深邃,带有些异域风情的女子正是曾赏过高岑耳光的那位柳美人,不过今非昔比,前些日子柳美人被诊出怀有龙胎,当今圣上子嗣稀薄,老来得子更是龙颜大悦,这位柳美人便在昨日晋封成了二品昭仪。 柳昭仪进宫三年,一直处于皇帝想起来了便去看一眼,想不起几个月都不会见一面的地位,且以皇上的岁数,能怀上身孕,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柳昭仪也深刻的意识到她肚里的种是多么金贵,在宫里摸爬滚打、争风吃醋了三年,远不如这一朝有孕,地位瞬间天差地别。 身为美人时,柳昭仪就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如今一朝得志,她恨不得挺着肚子在这□□转上三圈,让当初看不起她的那些妃嫔们,挨个到她面前福身下跪。 她面前的这位婉婕妤,虽说平日里和她无甚过节,但谁叫她撞枪口上了呢,尤其是那句“一时没反应过来”让她心头火直往上窜。 柳昭仪的脸色有些怪异:“是啊,向来都是我像妹妹行礼,妹妹一时改不过来,也是情理之中啊。” “啪——”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婉婕妤捂着左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如此,你可记清楚了?” 柳昭仪甩了甩腕子,她看着身段纤细,力气可不小,宛婕妤的脸上迅速浮现出五道红指印。 而一旁的卢贵妃则坐在软轿上,冷眼看着这一切。 苏青荷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吓了一跳,暗道真看不出来这女子,打起耳光来这么毫不含糊。乔掌事偏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快些走。 苏青荷正准备收回目光,却被卢贵妃胸前的水胆玛瑙闪得恍了神,目光不由得顿了顿。卢贵妃同时抬眼朝她望来,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勾起了一道细小的弧度,朱唇上下开合道:“走罢。” 苏青荷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同自己说话,而是对柳昭仪说。 “是,贵妃娘娘。”柳昭仪下意识迅速地应道,看着跪在地上强忍泪水的婉婕妤,又有些意犹未尽地不满道:“今日就先放过你,你就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吧。” 言罢,柳昭仪也坐上软轿,同卢贵妃一起朝与苏青荷相反的方向,渐渐走远。 细细的啜泣声从婉婕妤口中溢出,如今已入冬,青石板地被冻得扎人,跪在地上的娇小身形瑟缩成一团,迎着那烈烈的冷风,以及路过宫人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异样眼光。 苏青荷忍着没去看,亦步亦趋地跟在乔掌事身后。路过的太监宫女也已是司空见惯,迈着碎步,恍若未闻地从婉婕妤身旁经过。 这偌大的后宫中,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的戏码,人人都有些麻木了。 行走在青石砖路上,苏青荷真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入宫。虽然这次进宫是来领赏的,但是苏青荷并没有意想中那般欣喜。 一路出了宫门,苏青荷同乔掌事一起乘上马车,径直奔向了瑰玉坊。 她二人刚到坊间没多久,皇帝的旨意也到了。圣旨里道,下个月底前便要做出一批金镶玉来代替以往的玉器,这月瑰玉坊可真是有的忙了。 望着那数箱一字排开,敞开盖儿露出白花花的万两纹银,苏青荷默默扶额,老皇帝至于这么讲究排场吗!直接给银票多方便!这让她怎么搬回去! 苏青荷身边围了一圈儿粗仆刻工们来道喜,她平日里不端架子,和这些粗仆们关系都很好。那些粗仆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些银子,一个个瞪圆了眼,不时吞咽着唾沫。 万两银子被分作了十二只箱子,每只箱子差不多有八百多两,苏青荷转身对佥书丁淳道:“分出两只箱子来,给大家伙分一分吧。” 瑰玉坊的粗仆刻工加起来也差不多有□□百人,每人能分到二两银子,相当于是一个月的工钱了。 话音一落,周围的粗仆们纷纷激动得欢呼起来,如果不是顾忌苏青荷是个女子,恐怕都得合力把她抬起,在空中抛两下。那些粗仆们原先都觉着虽制出了金镶玉,却与他们关系不大,现在却切实的感觉到什么是与有荣焉。 整个瑰玉坊里喜气洋洋,唯有高岑和魏蘅脸色阴郁。 高岑偏头低声问自己的佥书:“那件事查清楚没有?” 佥书躬身回道:“小的正在派人去查,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 高岑盯着被人群包围的苏青荷,冷哼一声:“我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第56章 风雪起 接下来的一个月,瑰玉坊联和玄汐阁众人,一起投身到红红火火的制造金镶玉的事业。 段离筝相对于苏青荷的关系,从提供给她玉石原料的矿场大地主,升级为对门邻居,通过此事,再次升级为一个屋檐下共事的同僚。 不过这同僚是暂时的。 尽管只有一个月协助瑰玉坊制造金镶玉的时间,玄汐阁的伙计们每日都觉得很新鲜。瑰玉坊是什么地方,皇家敕造的玉石作坊,所有的器械工具都是最好最全的,包括玉雕师也都是全国最顶尖的人才。 短短几日,瑰玉坊的玉雕师们掌握了制作金镶玉的精髓,剩下的日子,更多是玄汐阁的伙计借此机会来瑰玉坊讨教取经。 为了保证效率、加快进度,乔掌事将刻工及玉雕师们按人头分成了五个组,每位相玉师管一个组,玄汐阁的伙计们也都平均分入各个组里,按照每位相玉师自己的图纸来赶工金镶玉,限在月底前每组要交上八件金镶玉器。 八件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加把劲还是可以完成的,更何况她们组里有着别人没有的杀手锏,就是玄汐阁的东家,第一位造出金镶玉那人。 不过段离筝也就隔三差五来瑰玉坊一次,然而每次来都让求知若渴的玉雕师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亲眼见识到这场景,苏青荷才知这人在玉雕圈里的地位,远比她想象中要高。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苏青荷发现,原来她印象中那位毒舌阴冷的少爷,也没有那般的不近人情。瑰玉坊的玉雕师向他请教问题,尽管他语气一如既往疏远冷淡,但仍是在耐心细致地为他们解答。 时间匆匆而过。一晃十五日过去,到了与他约好取青铜樽的日子。 苏青荷忙完坊里的事,早早地来到了玄汐阁。正坐在堂屋的段离筝一见她便知她的来意,让容书取来放置在博古架上的两副木匣。 两只木匣同时被打开,苏青荷不可置信地拿起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的青铜樽,先是拿在手里掂量了下重量,完全没感到有差别,接着放在眼皮下细看,越看越心惊。 不光纹饰花纹毫厘不差,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更让苏青荷佩服的是,那只青铜樽是搁置了十几年的老物,在不起眼的花纹凹处有了点点铜锈,而她面前的这两只青铜樽,连边角铜锈的位置都做得分毫不差。 苏青荷左瞧瞧,右瞧瞧,实在是分辨不出来,挑眉问:“哪一只是真的?” 段离筝瞟了瞟她的左手。 苏青荷摸摸下巴,用红布将哪只假的青铜樽小心翼翼地包好,真的那只樽则随意地揣进了怀中。 段离筝身子往轮椅背上靠去,抬眼看她:“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要用这樽去做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苏青荷被他清逸的目光注视,心里有些发虚:“不做什么,就是……留个纪念。” “是么。”段离筝似笑非笑,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金镶玉贵妃镯,“留个纪念,呵,那这只金镶玉的镯子,我也自己留着作纪念好了。” 苏青荷睁圆了眼,语调带着难以想象地上扬:“这镯子,原本是打算给我的?” 段离筝不可置否,“你放心,这只镯子是早先就做好的,登记过的。” 皇令一出,金镶玉就彻底沦为了皇家专用的饰品。玄汐阁在之前卖出的上百件金镶玉饰品,皇上便也不予追究了,只是将那总共一百三十件流入民间的饰品款式尺寸,挨个记录了下来。也就是说除了那一百三十件饰品外,所有民间流通的金镶玉都是违禁品,一旦被查出,制造者和买者都要蹲大牢的。 苏青荷原先就有些后悔,当初咋没有想到托他给自己留件金镶玉,如今是想要,也没法买了。 他竟然细心地提前给她预留了一只镯子,苏青荷的心情简直不是用单纯的惊喜就可以形容的。 “你还认为那青铜樽是留着纪念的吗?” “……” 一边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金镶玉镯子,一边是被人出卖的危险,苏青荷心中天人交战了半响,望着面前静静地等待她回复的男人,还是决定相信他。 其实早在托他帮忙造青铜樽的那一刻,她心里也就选择了相信他…… 于是苏青荷回忆片刻,将那日三王爷去她府中找她说得那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他。 “我是打算将青铜樽给三王爷,将你仿制的这只送回给瑰玉坊库房。” “真是个好主意。”段离筝以手撑着下巴,手肘靠在扶手上,好整以暇地眯眼看她。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夸赞,苏青荷只嘿嘿地笑了两声。 “你就那么有信心,此事不会被人发现?”段离筝语气凉凉。 “库房的出纳登记只记录了器皿大体的尺寸纹样,银作局如何能辨别出来,三王爷注重的是青铜樽本身的含义,而银作局瑰玉坊收纳这物品,只是单纯地为了它金银错的工艺,何况你做得这件也是货真价实的金银错啊。” 这只青铜樽左右不过十几年的历史,谈不上什么仿品赝品,因为它压根就不算什么古董。 段离筝低笑一声,没再这话题上继续,直接将金镶玉镯子推到苏青荷面前:“拿着吧,金镶玉这事面上是我帮了你,实则是你帮了玄汐阁,权当是谢礼了。” 苏青荷拿起来端详,镯子的底料是如今正流行的紫罗兰翡翠,淡淡的浅紫色,玻璃种质地,只在镯子的一面,一寸大小的地方镶嵌了金丝,上雕流云百福的图案,寓意百福不断,如意平安。像这样好的料子,若是嵌上大片的金丝反而是暴殄天物了,就这样极小的一块金丝纹,配上通体淡紫的清透玻璃种翡翠,充分地勾勒出淡雅清贵的韵致。 苏青荷将右手腕的金丝翡手镯取下,将金镶玉手镯带了上去,贵妃镯呈椭圆形,适合骨架小的人佩戴,紫色本来就是她喜欢的颜色,并且也是很衬肤白、很提亮的颜色,苏青荷看来看去十分地满意,这镯子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制作的。 段离筝见她将金丝翡手镯摘下,唇角微勾,泄出一丝得逞的笑容。 苏青荷全然没有发现,心中正在暗自纳闷,为什么殷守当初送她镯子,自己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收下,毫不犹豫地递回了相应的银两,而他送镯子,自己收得却很安心呢? 苏青荷暗道,一定是这人嘴太毒,对自己做的亏心事多了,所以难得做一回好事的时候,就被理所当然地当成补偿了…… 不过,苏青荷也没真打算平白收下这只价值连城的镯子,她突然想起之前和云映岚几人赌彩头,赌来的那块墨翠还完好地放在府里,因她一直都没想好要相成什么东西,所以就搁置下来。 苏青荷看了看面前的男人,依旧是黑衣墨发,懒散地靠着椅背,幽沉不明的眸子,就像是一团晕染不开的浓墨,与墨翠的气质相符极了。 苏青荷抿抿唇,她找到墨翠的主人了。 *** 此时已是元月末,京都的第一场大雪迟迟到来,并且这一下就是三天。因住的近,苏青荷大展了许久未练过的厨艺,时不时地熬些热粥姜汤带去瑰玉坊,给玉雕师及玄汐阁的伙计们暖暖身子。 玄汐阁的伙计们捧着姜汤牛饮,直赞她“贤惠”。 靠近门扉处,段离筝手里亦捧着碗姜汤,坐在轮椅上望着屋外杳如鹅毛的大雪,不知在想些什么,屋里热闹非常的氛围丝毫没在他幽沉的眼里留下痕迹,安静得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手里的姜汤渐渐凉了,连热气也不冒了。苏青荷见状,默默起身又倒了碗新热的,刚想转身走过去递给他,只闻一声“啪——”,瓷碗碎裂的清脆声响起。 众人都被这声惊响吓得愣了愣,皆偏头看去。 轮椅上的男人紧抿着发白的唇,上身微微地躬起,双手紧攥着下摆,浑身隐隐颤抖着,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姜汤溅得男人的长靴裤边上全是,瓷碗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 苏青荷和容书同时快走了过去,容书脸色都变了,急切地问:“少爷,疼得厉害吗?” “你……这是怎么了?”苏青荷被他的样子惊吓住了,心紧紧地揪起来。 段离筝竟是连话也说不出了,过了半响,硬憋出了两个字,“无碍。” 都到这儿份上了还逞强! “少爷他这是旧疾了,一到雪天,腿疼的毛病就会犯,苏姑娘我带少爷先回府了。”容书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匆匆忙忙地取来大氅,盖在段离筝腿上,冒着雪推着他一路出了坊间大门,上了一直停靠在门前的马车。 众人低声议论了会,就各自去做各自的事了。唯有苏青荷一直心绪不宁,眼见着马车快速消失在雪幕里,坐下来,有些心不在焉地画着图样。 因雪下得很大,坊间早早地休工了。待苏青荷回府时,地上的积雪已有一尺高。 苏青荷走到自家府邸前,只见对面侯府的下人们步履匆忙,府门口停靠着数辆马车,恰见一个手提医箱的郎中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被下人们簇拥着跨入侯府。 苏青荷在门前看了半响,默默地转身回府,下人待他进来,扫了扫门前的积雪,趁势关上了厚重的府门。 第57章 鸿门宴 这场雪来得快去得快,就在段离筝病倒的第二日,天色就初晴了,苏青荷以为他的病大概就像这场雪一样,来得急去得也快,然而却未料半个月过去,对面的侯府仍是萦绕着一层阴郁低迷之气。 靖江侯人脉广,喜结交,平时都有许多同僚贵友来,而这半个月来,除了拎着药箱的郎中药童,几乎无人登门拜访了,许是侯爷为了不让些不相干的人打扰了段离筝的清净。 可愈是这样,苏青荷愈觉得心绪烦躁,心上像半悬着一块大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有几次苏青荷在侯府门前徘徊,愣是没敢进去,她去顶多是以朋友的身份,靖江侯谢绝了所有的访客,又怎会独独放她进来,况人府上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还是不要去给人添麻烦了。 好容易在玄汐阁逮到一次前来巡查店铺的容书,容书只叫她放心,说:“前两年无论是大寒还是雨天,少爷膝以下的腿仿若没有知觉一般,而这次,说不定是件好事,是腿疾有所好转的迹象。现在太医正在尝试新的针灸之法,少爷时醒时昏迷,还是等少爷病情稳定了,再去府中探视罢……” 听了容书的话,苏青荷的心才一点点地吃回肚子里。 除了在瑰玉坊督促金镶玉的进展,苏青荷基本就窝在府中绘制墨玉的图纸花样。 以这墨玉的大小,做一块玉佩正合适,原本苏青荷准备设计个繁琐富贵的图样,可这事一出后,她觉着天大的富贵左右比不得“平安”二字。再加上她整日在坊间看雕玉师们敲敲打打,手也有些痒了,他送给自己的玉镯是亲手雕制的,自己若不回一件亲手雕的岂不是太没诚意了? 然而事实上是,苏青荷捧着那花了她整整十天、歪歪扭扭、造型奇特的玉佩,有些不忍直视地叹气,玉佩上的图样很简单,复杂的她也不会,就是一个花瓶上插着几绺麦穗,旁边蹲着一只鹌鹑,意味着岁岁(穗)平(瓶)安(鹌)。 连典薄秦牧都嘲笑她鹌鹑雕得像一只短脖的鸭子,尽管苏青荷觉着那只鹌鹑很q萌。 没有这金刚钻干嘛揽着瓷器活呢,苏青荷已经可以预见到,段离筝倚靠在床榻边、满眼嫌弃打量这玉佩的场景了…… 不过好歹是份心意,苏青荷光顾着一门心思的雕玉,倒忘记了件重要的事,在古代,姑娘家送男人玉佩是意味着什么。 有句老话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意是说如果没有重大的变故,君子是不会将佩戴的玉摘下的,一般玉佩都是伴随一生的东西。 玉佩,可以说是地位仅此于香囊、男女间用以互表情意的信物。 苏青荷若是意识到这层含义,定会将这墨翠拿回去回炉重造一番。 雕完了这玉佩,苏青荷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了件任务一样,直接用红布包好揣进了怀中。 *** 临近月底,第一批金镶玉器皿顺利地完成了。 望着面前摆满了十只紫檀木箱、金光闪闪的玉器,苏青荷在乔掌事的眼刀下败下阵来。她是这场金镶玉变革的挑头者,圣上又才赏了她,这次进宫配送玉器的任务,是怎么也赖不掉了。 “圣上的养心殿六件,大皇子那儿两件,二皇子处两件,卢贵妃处两件,淑妃处一件,德妃处一件,柳昭仪处一件……三王爷处两件。” 苏青荷坐在瑰玉坊的马车上,仔细看着各个宫殿的名单份额。除了两位皇子、卢贵妃及公主王爷府中是两件,其它妃嫔们都是一件,这还是受宠的妃嫔们,唯有卢贵妃一人是享有两件金镶玉器的份额,单是从凭这分名单,卢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便可窥得一斑。 苏青荷索性先乘着马车去了各个公主王爷府,许是这大清早,公主王爷们都还睡意未清,都是管家下人们接见,苏青荷乐得速战速决,叫管家们把箱子帮忙抬下马车,径直就打马去往下一家。 唯有三王爷有闲情逸趣地亲自接见她,还留她坐了一会儿喝了些茶,看来苏青荷之前为他办得青铜樽那事,他十分地满意。不过苏青荷赶时间,匆匆喝了两口茶,意思了一下,就起身告辞了。 进了宫门,苏青荷走在最前面,一串粗仆抬着半人高的紫檀木箱跟在后头,一路上引得过路的太监宫女们频频回头观望。宫人都知今日是瑰玉坊配送玉器的日子,且这次据说是闻所未闻的金镶玉,个个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恨不得有一双透视眼,透过那紫檀木箱一睹所谓的金镶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首先去得自然是皇帝的养心殿,此时皇上正在早朝,养心殿的太监将玉器抬了进去,苏青荷接着去向皇子寝宫。 两位皇子亦不在宫殿,许是在南书房早读,苏青荷嘱咐了其宫人,将玉器送到,接着就近去了淑妃、端妃处。 淑妃端妃分别是两位皇子的生母,并不受皇帝宠爱,只因生了皇子,母凭子贵,才一步步封了妃位。两位妃子年纪都不小了,自知年老珠黄,无法凭美色保住地位,只得全身心地投在了儿子身上,对后宫的是是非非都不甚上心,颇有隐世僻匿的意味。 不过大皇子暴戾,二皇子懦弱,都为皇上所不喜,到现在还未有立储之意。两位妃子互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尤其在衣食住行上的小事上,若是有什么东西是对方有,而自己没有的,都要暗自计较一番。 这些都是苏青荷刚上任瑰玉坊时,从那一摞的出纳记录中看来的,于是她早有准备地挑出两样无论是器型还是花样,都一模一样的金镶玉器分配给了淑、端二妃,自然也没遭到什么刁难。 接着是卢贵妃的华阳宫,进入宫门,有小宫女进去通报,没过多久,直接引了苏青荷进去,连带着几位小太监,从粗仆手中接过装着玉器的木箱,一同抬进了殿去。 卢妃半倚在贵妃榻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苏青荷徐徐走来,她本是娇柔秀美的气质,但是居高位久了,自然而然锤炼出一份端庄自矜。 苏青荷躬身作揖:“臣苏青荷拜见贵妃娘娘。” “苏掌司有礼了,快请起罢。”卢贵妃语气倒是慈和热情,只是话虽这么说,身子仍歪倚在榻上,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这时,小太监们把紫檀木箱搬了进来,苏青荷侧过身道:“这是瑰玉坊新制的一批金镶玉器,不知贵妃娘娘是否合心意……” 小太监应声把箱盖打开,露出两只金光闪闪、做功精巧的和田玉双耳宝月瓶。 卢贵妃连瞟都未瞟,拨弄着玳瑁嵌银珠的护甲,兴趣寡淡:“嗯,先放那儿罢,你过来,本宫想同你说说话。” 苏青荷上前两步,垂首站着。 卢贵妃微笑着问:“听说你是兖州人士?” “回贵妃娘娘,是。”苏青荷依旧半低着头。 卢贵妃见她生怕多说错一字的恭谨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别紧张,本宫与你是同乡,只是想听你说说这些年,在兖州城有什么见闻,有什么趣事儿。” “不瞒贵妃娘娘,微臣自幼是在小小的阜水镇长大,一年前才搬至了兖州城中落户,要说同乡,那可是折煞微臣了。” 看着苏青荷如此唯唯诺诺地不上道,卢贵妃眼中闪过不豫,顿了顿,又展颜道:“掌司,这都已是午时,不如留下来用午膳罢。” 苏青荷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谢贵妃娘娘好意,不过臣还有任务在身,就不在此多呆了。” 卢贵妃问:“你接下来莫不是要去柳昭仪的毓秀宫?” “回贵妃娘娘,正是。” “正巧,今日本宫约了柳昭仪和婉婕妤来用膳,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路上了,你此时去也是扑个空,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罢,回头等用完膳,叫她们的人直接把玉器拿回去,还省得你两头跑,”卢贵妃不紧不慢道,紧接着眉梢一挑,语气已是渐冷,“莫非苏掌司嫌弃本宫这儿的膳食,配不上你的身份?” “贵妃娘娘言重了,臣听闻娘娘宫中的膳食是这□□中首屈一指的,连圣上都不吝夸赞,臣能在娘娘宫中用一次膳,是臣的荣幸……” 卢贵妃都这么说了,她要是再推拒,只怕落不了好,只得顺阶下了,顺便拍了拍卢贵妃的马屁。 卢贵妃的脸色这才好转,动了动身子,双脚从贵妃榻上放下,有位宫女极有眼色地蹲下身来替她穿鞋。 这时一位小太监急匆匆地进门来报:“娘娘,柳昭仪和婉婕妤到了。” 第58章 值不值 “直接引她们去花厅。” 卢贵妃待宫女服饰她穿完鞋,慢条斯理地起身,坐在铜镜前整理了下妆容,才拉着苏青荷一起向花厅走去。 苏青荷不明白卢贵妃把这俩人凑一块儿有什么目的,也懒得去想,左右不过是一顿饭,早吃完了早走人便是。 柳昭仪与婉婕妤正在花厅里坐着,见她二人过来,起身行礼道:“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卢贵妃上前虚扶一把,笑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你有身孕在身,就不必行礼了。” 柳昭仪已显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身材显得丰满了起来。她右手一直撑在腰后,似是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她这微凸的小肚子。较之于柳昭仪的明艳张扬,婉婕妤则穿得十分素雅,有些拘谨地垂头站在后头,她身旁的小宫女还拎着一笼食盒。 几人落了坐,宫女们开始托盘上菜。 卢贵妃见她二人皆对苏青荷投来好奇的目光,于是解释道:“这是专门来送金镶玉器的苏掌司,用完膳后,你们直接叫各自地宫人将玉器抬回去,省得掌司再多跑一趟。” “你就是那月前受了封赏的苏掌司?难怪娘娘与你如此投缘,犹记得娘娘的娘家在兖州也是做这玉器行当的。”柳昭仪微挑眉眼,笑着说。 苏青荷忍不住暗叹,这昭仪也不知是真蠢还是装傻,卢贵妃平生最恨别人提起她出身,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卢贵妃嘴角隐隐地抽了抽,平息了半响,到底语气冷了三分:“本宫这次邀你们过来,乃是听闻你二人最近多有不睦,本宫奉皇上之命协理六宫,眼里自是揉不得沙子。咱们都是皇上的女人,理应为皇上分忧,而不是为些小事争风吃醋,本宫今日设席,就是望你二人摒弃前嫌,以和为贵。” “娘娘言重了,臣妾与昭仪姐姐之前多是误会,且早就解开了,哪里有不睦一说。”婉婕妤忙解释道。 柳昭仪则不咸不淡地跟着敷衍了两声。 一旁的苏青荷心下腹诽,当初柳昭仪扇婉婕妤耳光的时候,卢贵妃可是在旁边冷眼看着,现在才说什么以和为贵,不觉得有些马后炮了么。 苏青荷不知道卢贵妃在打什么主意,嫔妃们一起吃饭偏要拉她一个女官作陪,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场饭席不会那么单纯。 几人说话间,桌上已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碟。 婉婕妤对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打开食盒,将一碟像白面团儿似的糕点摆上了桌。 婉婕妤将那碟面团移到柳昭仪面前:“这道七宝元子,是用红枣、金橘、酸梅、秋梨等时令水果做得馅儿,味道酸甜可口,听闻姐姐害喜害得厉害,于是我特带来给姐姐尝尝。” “妹妹有心了。”柳昭仪语气淡淡。 气氛渐渐地冷落下来,席间只偶尔闻得碗筷轻碰的声响。 苏青荷更是埋头吃菜,恨不得变身透明人。 然而起初,柳昭仪对婉婕妤带来的那碟面相不佳的糕点不屑一顾,但夹了一口后,惊讶地发现口感出人意料地不错,最外面包得是糯米,咬开是像果酱一样浓稠的馅儿,比寻常糕点要酸些,但是正中她的意,于是忍不住多夹了几筷子,有些吃上了瘾。 “妹妹,别光吃那一道菜啊,尝尝这龙舟鳜鱼,肉质很是鲜嫩呢。”卢贵妃起身为她二人布菜,胸前的水胆玛瑙叮咚作响,她像是防止玛瑙下挂的流苏垂进汤汁里,用手轻轻护住,分别给柳昭仪和婉婕妤夹了几筷子鳜鱼肉。 她二人受宠若惊地接下,心中皆是暗道,卢贵妃何时变得这般热情了,难道真是因心系后宫的安宁和睦? 饭席快结束时,苏青荷注意到,那碟七宝团子竟是叫柳昭仪一人吃掉一半。 “肚子…好痛……” 柳昭仪陡然的呻/吟声,像平地炸响的惊雷,唬得几人碗筷纷纷掉落下来。 只见她脸色潮红,像一只蜷曲的虾米,紧紧捂住腹部,身体在痛苦抽搐的同时,不时有细碎的呻/吟从她口中溢出。她身边的宫女大骇,连忙上前扶住她身子,颤声问:“娘娘,您怎么了?” “莫不是动了胎气,”卢贵妃暗念,随即对身边的宫女太监厉声道,“还不快去传太医!” 婉婕妤也被这突变吓得手足无措,只见柳昭仪冷汗簌簌地沿着面颊往下流,嘴唇刹时失了血色,眼仁不住地外翻,浑身抖似筛糠,模样甚是可怖。 待太医姗姗来迟时,柳昭仪已是没了气息。 *** 华阳宫正殿,皇上和卢贵妃分坐在上座,下面跪了一排的太医,诚然跪在最前面的是婉婕妤。 皇帝脸上难抑悲痛之色,柳昭仪平日行事虽为他所不喜,但是她肚子里是他货真价实的骨肉,老来得子是天大的喜事,然而仅仅一个月,喜事变丧事。 婉婕妤是标准的圆脸,柳叶眉,并不让人惊艳的长相,但是很耐看,可如今就算她是天仙,皇上也只会觉得面目可憎。 皇帝拍案怒声道:“朕真是没想到你心肠竟如此歹毒,平日里的温婉、不与人争原都是装出来的!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臣妾冤枉,臣妾万万没有毒害柳昭仪之心,请皇上明鉴。”婉婕妤此刻倒显得很镇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卢贵妃冷声道:“太医查遍了所有的碗筷膳食,单单从你带来的那碟七宝元子里查出了剧毒,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婉婕妤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直直地看向皇上:“臣妾怎么可能会傻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毒杀柳昭仪,杀了她又如何,岂不是把自己也往火坑里推吗,臣妾怎么会蠢到做这种事!” 见皇上面有动摇,卢贵妃抢白道:“太医说那断肠草的汁液一般在服用两三个时辰后,毒性才会发作,你许是没料到柳昭仪一口气食了那么多,毒性提前发作了,不然,待饭席散后,这岂不要栽到本宫头上?” “上个月,柳昭仪因你冲撞了她打了你一记耳光,没想到你居然记恨到现在,若不是你动手下得毒,就是你身旁那位拎食盒的宫女!总之,这事与你脱不得干系!”卢贵妃继而偏头看向苏青荷:“皇上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苏掌司,那碟菜从她带来,除了柳昭仪,其他人碰都没碰过。” 皇帝亦偏头,沉声问苏青荷:“贵妃说得可是真?” 被点名的苏青荷,不得不出来回应:“禀皇上,确实那碟七宝元子,除了那拎食盒的宫女,没有其他人经手过。” “来人,把婉婕妤拖下去,交办宗人府,听候发落。”皇上有些疲极地挥挥手,两位太监上前准备把婉婕妤拖走。 苏青荷原以为婉婕妤那种软懦的性格,会吓到失声痛哭或是向皇上求饶,然而她没有,仅是梗起纤白的脖子,直视着皇帝,眼里有不屈,有失望…… 宗人府那种地方,去了就等于没了半条命。 苏青荷到底还是没忍下心,咬牙道:“等等——” 紧接着走到大殿中央,冲着皇帝拱手道:“皇上,婉婕妤没有杀人,这罪魁祸首应是……” 皇帝身体前倾:“是谁?” 苏青荷垂眸,一字一顿:“贵妃娘娘。” “放肆,你胡说什么!”卢贵妃眼中闪过凌厉,惊疑不定地盯着她。 皇帝眉头亦是深深皱起:“你可有证据?要知道污蔑贵妃可是砍头的大罪……” “臣知,”苏青荷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卢贵妃,“并不是一定要接触到菜碟才可以下毒,臣记得很清楚,饭席间贵妃娘娘曾多次起身为昭仪、婕妤娘娘布菜,而每次布菜时,娘娘都会用手护住胸前的水胆玛瑙,娘娘可否解释下,这是为什么?” 卢贵妃强作镇定:“自然是玛瑙下缀着的流苏太长,防止它滑进菜汤里。” 苏青荷眯眼:“真是这样吗?” 不等卢贵妃解释,苏青荷偏身,面对皇帝道:“不知皇上有没有注意,贵妃娘娘右手小指的护甲套被打磨过,尖端细如钢针。” 苏青荷话音一落,卢贵妃条件反射地将小指藏起。 “如果微臣猜想得没错,这护甲尖可对应水胆玛瑙上的针孔暗槽,而玛瑙中的千年水,恐怕也早被偷梁换柱成了毒液。娘娘只消在起身布菜时,稍用手遮掩,同时指尖顶开暗槽,几滴毒液便能顺势掉落进了菜盘里。” 皇帝,又觉得哪里说不通,皱眉道:“她怎会确信只有柳昭仪会吃那道菜?” “贵妃娘娘自己自是不会去吃,而婉婕妤不喜甜食,至于微臣嘛,若侥幸没吃,正巧可以当个见证,臣乃外官,远比贵妃娘娘一人要有说服力。若臣运气不好,吃了下去,怕是也正合贵妃娘娘的意……臣在兖州城中有家店铺,与贵妃娘娘的娘家是出名的竞争对头,至于她娘家有没有来信叫贵妃娘娘趁机除掉微臣,娘娘心里最是清楚。” “你——”卢贵妃的指甲快嵌进肉里,心中的惊惧如波涛汹涌。 苏青荷似笑非笑地看着卢贵妃已掩饰不住的慌乱神色。 “你怎知婉婕妤不吃甜食?”皇帝接着问。 “饭桌上不止七宝元子这一道甜食,臣注意到婉婕妤不仅一口没夹,反而偏爱咸辣口味的菜,贵妃娘娘想必也知婉婕妤这一癖好,微臣猜想,婉婕妤应是湘南一带人氏?” 婉婕妤跪在地上,已是听呆了,听皇上问这话才反应过来,接话道:“臣妾母亲是湘南人,受她影响,臣妾确实自幼不喜甜食,臣妾贴身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那碟七宝元子也确是为了缓解昭仪姐姐的害喜,而专门遣宫人做的,没想到……” 老皇帝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道:“刘启盛,把贵妃胸前的水胆玛瑙拿过来,让太医验一验,里面的圣水究竟是不是毒液…” 刘启盛走上前:“贵妃娘娘,得罪了。” 而卢贵妃像一只断线的木偶,失魂落魄地靠在椅背上,任刘启盛伸手从她脖间摘下玛瑙珠串。 刘启盛将玛瑙珠串递给了为首的太医,太医果然依苏青荷所说,在玛瑙的底部找到了暗槽,用银针捅开,几滴淡绿色的液体滴落下来。 为首的太医忙用玉瓶接住,几位太医围在一块捣鼓,随后他们一致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 这水胆玛瑙里确实是断肠草的毒液,并且是浓缩精炼过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毒性,让人在一炷香内便可毙命。不仅如此,在玛瑙内壁上还有沾有少量的催/情粉! 这便是柳昭仪临死前反应如此怪异的原因了。 苏青荷也没想到许久之前,她从容书口中听说的“水胆玛瑙有催/情惑人功效,卢贵妃就是凭此而盛宠不衰”的传闻,竟不是空穴来风! 她当时只觉得可笑的传闻,万万未料到竟然是事实的真相…… 老皇帝不可置信地喝问她:“你进宫这么多年,一直在对朕用这种东西?” “是,有如何?”卢贵妃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走近皇帝面前,眉宇间有怨恨有痛苦:“我当初才十五岁,就被你强纳入宫,远离家乡,亲脉分离,然而皇上你扪心自问,我自入宫后对你是否全是虚情假意?” “旁的话也不多说了,皇上,臣妾只问你一句,我服饰你十余年,你有过半分欲立我为后的念头吗?” 卢贵妃情绪在激动与崩溃的边缘,尊卑都不分了,直呼你我。殿内不光有不少太监宫女,下面还跪着一干太医,还有苏青荷这位外臣,老皇帝被她逼问的颜面无存,有些恼羞成怒:“这些都不是你残害柳昭仪和朕孩子的理由!” 卢贵妃眼眶发红:“这是!什么宠冠后宫,盛宠不衰,皇上,你很明白一个女人要得是什么,而你,从来都未曾想过许诺于我!” “放肆!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身份……对了,身份……呵…”卢贵妃喃喃自语,接着忍不住地苦笑。 这句话就是一记当头棒喝,心中最隐秘的伤疤被血淋淋地揭开,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 是了,她的身份,一介商人之女,怎么可能去做皇后。 当初皇帝封她为贵妃,就已经有许多大臣联名上奏,批她妖妃乱上。 那时,她以为那些大臣会如此针对她,是因为她没有孩子,等有了孩子,一切都会好转。 然而,未料这一等就是十四年,她绝望地认清了现实,她是不孕之身。 可饶是这样,她对那仅有一步之遥的位子,仍抱有着渴望和幻想。 她嫉恨柳昭仪只被宠幸了两三次,就怀上了龙种,但更让她忌惮的是婉婕妤。 婉婕妤是右相之女,一进宫就是五品的婕妤,且皇帝对她情意不薄,每个月都会去她那儿两三次,她听闻朝中拥婉婕妤为后的呼声,远比她要多得多。 卢贵妃这些年虽通过钱财,笼络了不少大臣,然而能够被钱财所诱的,都是见风使舵、在朝中并无多少话语权的角色,如何能比得了堂堂宰相在朝中的势力地位,且皇上又不蠢,对于她在前朝搞得小动作心知肚明,只是没有戳破罢了。 可老皇帝愈是这样,卢贵妃愈是心生顾忌,生怕皇帝一个不高兴,或是不再宠爱她了,会随时翻脸。于是,她起了将催/情粉藏进水胆玛瑙的主意,每次在与皇上行房事之前,都会在香炉里洒上一些,让老皇帝对此产生依赖,并对其他妃嫔失了兴致。 老皇帝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其中不乏这催情粉的功劳。 皇帝望着神思有些癫狂的卢贵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十几年的情分,老皇帝到底没忍心杀她,将她打入了冷宫,永世不得出。 苏青荷只是进宫来送个玉器,没想到却涉入这么大一场宫廷戏中,她不得不感慨自己命途多舛。这样隐秘的宫闱之事被她一介外臣参与了,难保皇帝以后不会对她有些成见顾忌,今日的出头,仅是为了救素不相识的婉婕妤一命,究竟值不值呢? 然而,当两年后的苏青荷回过头来,再看这个问题时,恨不得热泪盈眶、振臂高呼:太tm值了! 不过那时的苏青荷只能透视玉石,又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是在分送完各宫玉器后,怀着忐忑又沉重的心情,回到了瑰玉坊。 一踏入瑰玉坊,苏青荷就察觉出今日的气氛同往常相比,有些异样。 与她擦肩而过的粗仆们,望向她的目光,或担忧,或同情,或鄙夷。 苏青荷不明所以地穿过作坊区,来到大殿前时,突然窜出来一群身着锁甲、手执长戟士兵,严严实实地把她圈在了里面。 高岑从士兵人墙后缓步走出,挑了挑阴气的眉,对她笑呵呵道:“苏掌司,宗人府走一遭罢。” 第59章 初尝情 “带人去宗人府,总要有个说法吧。” 苏青荷没有理高岑,转而对这一干士兵里像是官兵头头的人如是说。 为首的官差挺直腰板,扯嗓子道:“有人告你,你借金镶玉一事,将库房存着的那件金银错青铜樽以假换真,从中牟利。”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是假的?” 此刻若在气势上败下阵来,那就真的完蛋了,苏青荷面上镇定,声音也是不卑不亢。 “事到临头,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高岑扯过一位模样黑瘦,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苏青荷只觉那人好生面熟,略一回想,讶道这人不就是三王爷府里的门房么。她去王爷府时,跟这人打过几次照面,难怪觉得眼熟。 “你回瑰玉坊归还青铜樽那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你,那日休工后,你直接去了三王爷府邸,此人是王爷府的门房,他可以作证。” 门房瑟瑟缩缩地附和道:“是……那日这位大人来访,小的正好当值,这位大人说奉王爷命来归还东西,小的去禀了王爷,便放她进去了。这位大人走后,王爷心情格外地好,手里把玩着一只府里从来没见过的青铜樽。那只青铜樽嵌着银丝,在阳光下很是耀眼,所以小的印象很深刻。” 官差从怀中掏出刚从库房取出来的青铜樽,递到门房面前问:“是这样的樽吗?” 门房一口认定:“没错,就是这樽……一模一样!” “那就是了,苏大人,跟我们走一遭罢!” 苏青荷万没想到高岑的城府会那么深,无声无息地暗中派人跟了她整整一个月,最后连王爷府的人都敢收买,还真是为了扳倒她而不择手段了。 苏青荷定了定神,清声道:“军爷,本官早闻宗人府办案最讲究证据,如今单凭一个门房的口供,就直接动手抓人了?谁知道这门房是不是被人收买,串通好了陷害本官?” 她这话是在提醒他,她虽是一介相玉师,但毕竟是皇帝御笔亲封的二品官,不是像对待平民一样,抓错了再没事人一样放回去,这关系到瑰玉坊的声誉问题。 果然,听闻苏青荷这话,官差脸上闪过犹豫之色。 官差上下打量着苏青荷,心中暗道,她前些日子还立下奇功,被封了赏,看来如今很受皇上的赏识,可这件青铜樽不是寻常事物,与十年前那桩轰动京城的谋反案有关,回想到宗令大人那句“务必将人带到”的嘱咐,官差咬咬牙,态度到底恭谨了些,道: “大人言重,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此事牵扯甚大,只是先请大人去宗人府坐坐,三王爷那边,宗令大人也在派人去请,届时孰是孰非,自有定论。” 苏青荷默然,看来如今只能寄希望于三王爷这棵大树了,希望他届时不要把自己给卖了,她和他是一条线上的,三王爷若是承认她换了青铜樽给他,他自己也讨不了好。虽然宗人府不敢因为一只青铜樽而把王爷怎么样,但是必然会上报给皇帝,若让皇帝知晓他还顾念着与叛贼的兄弟情,他这王爷也当不长远了。 就在苏青荷认命准备和官差们走一趟宗人府时,只见乔掌事和许久未见的容书并肩走来,身后跟着她的佥书丁淳。 丁淳抬头对苏青荷使了个放心的眼色,苏青荷瞬间放松下来,她还方才纳闷怎么不见他人影,原来这小子竟是搬救兵去了。 乔掌事先是冷冷地扫了眼高岑,接着对官差道:“此乃我瑰玉坊的家事,有什么事还是在这说罢,你要的物证,三王爷也叫人带来了。” 说罢,容书上前,从袖中掏出了那件一模一样的青铜樽,递给了官差。 段离筝的手艺实在足以以假乱真,官差将那两只樽拿在手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连乔掌事、高岑这类专业相玉的都看不出来,更别说他这种门外汉了。 高岑和那官差对视了一眼,高岑皱眉道:“用刮的吧。” 段离筝制作假铜锈的方法跟现代做青铜赝的方法异曲同工,用松香、白芨浆、树脂等胶状物调配各种矿石粉、颜料,涂抹到铜器上。 鉴别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用小刀将铜器表面的铜锈取下一块,观察铜锈下面露出的颜色。 于是高岑亲自上手,用琢玉小刀慢慢地刮拭两只青铜樽上的铜锈,众人的视线全聚焦在高岑的手上。 铜锈慢慢剥落,而高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左边那只由容书带来的青铜樽,在铜锈褪掉后,还是寻常的铜色,而右边那只,也就是瑰玉坊库房里取出来那只青铜樽,显露出一块银白色的氧化膜,验证是真铜锈无疑。 “这不可能啊……”高岑惊疑不定地搓着那一手铜锈,接着遥指着苏青荷大喊道,“官爷,这其中定是搞错了什么!肯定是她又将这两件青铜樽临时掉包了!” 苏青荷垂眸掩住眼中讶色,只见乔掌事上前一步道:“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官差大人,还请你放人罢。” 容书亦笑着补充道:“三王爷与靖江侯爷向来交好,我家少爷也时常与王爷讨论玉器古玩,那日王爷在玄汐阁恰好看见了这青铜樽,很是喜爱,于是请我家少爷仿制了一只供他把玩。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不知怎么被些有心人听去,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官爷,不知陷害同僚,诬告朝廷命官,是以何罪处置?” 这险些抓错人的糗事被这么多人围观,官差面上有些挂不住,冷冷地转身对高岑道:“高大人,换你跟我走一遭了,这诬告反坐,不能善了,随我回趟宗人府,看看宗令大人如何发落!” 高岑面色惨白,还欲再开口辩解,官差不耐地大袖一挥,直接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叉着胳膊架起, 在夏国,诬告是重罪,至少几十个板子是挨定了。 望着高岑被半拖走的背影,苏青荷尚有些惊魂未定,若不是容书他们来得及时,今日被拖走挨板子的恐怕就是她了。 围观的瑰玉坊众人都在对高岑的背影指指点点。 “没想到高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诬告同僚,真是卑鄙无耻……” “出了这事,他们那帮守旧派怕是要消停一段时间了。” “金镶玉器的制成算是玉器改革的第一步,而皇上的态度,明显是倾向于改革这边的,自苏大人一来,高大人的图纸便很少被采用了,加之金镶玉此事,也无怪乎他这般沉不住气……”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干活去!”乔掌事挥着袖子,把围观群众们赶向作坊区,众人作鸟兽散。 尽管心里已有了答案,苏青荷还是扯了扯容书的袖子,低声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书挠挠头,“少爷原本没打算告诉你,只是未料恰遇腿疾复发,有所疏忽,才差点让高岑钻了空子。我收到消息,就直接从三王爷处取了青铜樽赶过来了,幸好赶上了,要不然还不知怎么回去向少爷交代……” 苏青荷却从这话里解读出了另一种意思:“也就是说当初他交给我青铜樽时,已知道我要去做什么,骗我将真的说成假的,假的说成真的?” 容书以为她在生气,忙劝道:“苏姑娘,你别怪我家少爷,他没有跟你说这些,也是为你着想。” 容书继续解释道:“三王爷并未如你想象得那般城府深,他表面上看来风流不羁,实则重情得很。他想要那只青铜樽仅仅是为了留个念想,他让你去偷取青铜樽时,是因金银错的手艺还未成熟,如今少爷能做出那一模一样的青铜樽,他又何必计较真假。不瞒你说,在你那天拿着青铜樽离开玄汐阁后,少爷就直接去找了三王爷,与他合议布了个引蛇出洞的局。否则,若是真的青铜樽,三王爷怎会不藏着掖着,还恰巧能让那门房看到?” 苏青荷想了想,也是,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光想着将青铜樽拿回瑰玉坊也是锁在库房的份儿,断不会被人发现,却不知窗户纸总有捅破的一天。她也是被那天三王爷的态度给唬住了,却也未曾想若拿假的青铜樽给他,其实更中他的意,他既了了心愿,又不用担心会被有心人告发。 苏青荷心中暗骂自己太蠢,但在容书面前又不肯落下面子,只哼哼两声:“到头来,这整件事,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顿了顿,又问:“你家少爷呢?还在养病?” 容书回道:“嗯,不过店里有些事实在急需他处理,他也嫌府里憋闷,总被侯爷夫人拘着,所以这两日,他搬来玄汐阁住了,姑娘若得空,可以去看看他。” 苏青荷眉毛抽了抽,这位大少爷做事还真是随心所欲,店里再忙,能比身体重要? 眼看着已近日落,苏青荷同乔掌事说了声,便随容书一起出了坊间,去往了玄汐阁。 玄汐阁的后院除了划分出雕玉作坊,以及一排粗仆住的罩房,在最西边还有处独立的小院,就是留给段离筝偶尔小住的地方。 容书将她引到院前,便直接去店铺大厅帮着招呼客人了。 望着紧闭着的门扉,苏青荷犹豫片刻,伸起手轻敲了两下。 “进。” 低沉带着慵懒的嗓音从屋内传来。 苏青荷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屋内摆设简单清雅,中央的香炉里燃着艾叶,空气还有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药香。 绕过四扇屏风,只见段离筝半倚靠在床榻上,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墨发尽数披散下来,榻边的案桌上摆着一只只剩些药渣的瓷碗。 榻上的男人原在闭目养神,像是注意到来人的脚步声很轻,不像是容书,于是睁开眼,偏头望去,意外地看到探头探脑,似是怕惊扰了他的苏青荷。 “怎么是你?”男人眼中满是讶异。 半月不见,苏青荷只觉得他清瘦了不少,半敞的衣襟下露出分明的锁骨,一小片光洁的胸膛。苏青荷暗道非礼勿视地移开眼,坐在床榻边的小杌子上,半低着脑袋诺诺道: “今天的事,容书都同我说了,谢谢你。” 段离筝沉吟片刻,抬眼看她:“我希望以后,你不要有事瞒着我。” 低沉的嗓音配上这话,有些暧昧,苏青荷微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只见他讥诮地勾起唇角,接着道: “所以,就先让你尝了尝被瞒的滋味。” 苏青荷不知怎么吐槽他的恶趣味,但这事确实是她自己考虑不周,差点酿成大错,若不是他,自己现在肯定不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事,他却能充分地考虑到她的处境,考虑到瑰玉坊的两派之争,考虑到可能会有人借此事告发她,提前默不作声地打点好一切,苏青荷心里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苏青荷从怀中掏出那件墨翠雕成的玉佩,丢给他:“这个,给你。” 段离筝接住,盯着那黑乎乎、不辨形状的一团看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玉佩。”苏青荷没好气道。 段离筝看着上面扭曲的纹样,皱眉道:“鸭子,柳枝,花坛,这是什么寓意?” 苏青荷嘴角抽了抽:“我这是鹌鹑、麦穗、花瓶!” 榻上的男人沉默了。 半响,蹦出若有所思的一句:“嗯,看出来了。” 任谁都听得出这是极敷衍的一句,苏青荷不由得鼓起了腮帮子。 段离筝眼中意味不明:“这是你雕的?” “不然呢。”苏青荷依旧气呼呼。 “嗯,很特别。你的雕工和你相的玉一样,让人过目不忘。” 这她要还听不出这货在损她,她就成真傻了。 “不要就算了。” 她伸手欲夺,却被男人眼疾手快地藏进了身后的被窝里。 “你知道送男人玉佩,意味着什么吗?”段离筝的眸色有些发暗。 “什么?”苏青荷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发包。 段离筝见她这般迟钝,忽然起了戏弄她的心思,长臂倏地一伸,搂住她的腰肢,身体微微后仰,把她往怀中带去。 苏青荷毫无防备,被他猛地一揽,直接重心不稳地向他倒去。 在倒下的瞬间,苏青荷便感觉到嘴唇擦过什么柔软湿润的地方,接着感觉到身下的男人僵硬了一瞬,苏青荷反应过来,想要挣扎着起身,却感觉腰部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扣住。 她眼睁睁看着身下的男人,眯起狭长幽沉的眸子,像是在回味方才美好的触觉,试探地,再次舔了舔她的唇。 苏青荷的脑袋顿时当机,都忘记了挣扎,眼睛瞪得大大的,水盈盈的瞳孔中,段离筝都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男人确信后,直接含住了那柔软,舔舐挑弄,他的动作温柔又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顾她的情绪,又带着一丝情难自抑的隐忍。 他像是极有经验,又像是无师自通,灵活地用舌尖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 品尝到美味的甜酿,那丝隐忍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感情像是找到一处宣泄点,汹涌而澎湃地爆发。 舌尖扫过他所能触及到的每一寸,手掌扣住她的腰肢,使她的身体贴合得更近,苏青荷只觉被他灼热的气息填满,唇齿交缠间,嘴里,鼻间全是淡淡的中药香。 苏青荷被他吻得七荤八素,渐渐地脑中恢复过来一丝清明,使出全身力气推着他胸膛,然而面前的男人却纹丝不动。 该死,这家伙平日里看起来病怏怏的,怎么力气那么大? 苏青荷狠下心,含住那柔软,接着狠狠一咬。 “嘶——” 男人吃痛,放开禁锢住她腰间的桎梏,苏青荷趁机蹦开老远。 他的下唇渐渐渗出血迹,配上如雪的单衣,如墨的长发,倒显出几分妖异。 男人不在意地擦去血迹,只是望着一瞬间已离他三丈远的苏青荷,眸子里闪过不满及还未褪去的情/欲。 苏青荷一手捂着有些红肿的唇,一手遥指着他,难以置信地愤慨道:“亏我好心来看你,你…你……” 段离筝好笑地身体前倾:“我什么?” “你——你离我远点!”苏青荷像被惊吓到的兔子,连忙后退两步,后背快抵到墙根。 她全然忘记了面前的男人是个残废,哪怕站在距床榻两步的地方都是安全距离,因为他根本下不了床。 苏青荷活了两世,尽管上一世已是二十八岁的大龄剩女,但这仍然是她人生意义上的第一次初吻。她觉着男欢女爱这种东西,应当是有合适的氛围,合适的时机,两心相悦、情到浓时才能*。 然而两辈子的初吻,就这么没有一丝防备、莫名其妙地没了。 苏青荷不由得眼眶泛红,控诉地盯着面前丝毫没有负罪感、眼带笑意的男人,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你个人面兽心的臭流氓!” 说罢,转身夺门而出。 这辈子第一次被骂“臭流氓”的段离筝,被她这过激的反应弄得愣了一愣,随即起身坐在床边,默默地开始思考人生。 第60章 城 这边,苏青荷气呼呼地出了玄汐阁,刚回到自家府邸,屁股还没坐热,就从管家手中收到一封催命的家书。 苏青荷眉头紧锁地看完这封信,心中怒极乱极反而镇定下来,对旁边正在整理床铺的莺歌道:“莺歌,帮我收拾下行囊,明日一早回兖州。” 莺歌讶然:“明日一早?什么事这么急?” “兖州店铺出了些事,需我回去处理,你把焦远叫过来,我有事嘱咐他。” 莺歌应了声,领命出去。不一会,管家焦远颠颠地跑来,苏青荷没多废话,直接抽出一百两银票递给他道:“我这一走恐怕得数月,这钱用作这几月府中开支及下人们的月例。若有什么要紧事,寄信到兖州荷宝斋便可,我走后,这宅院可就交给你了。” 焦远接过银子,咧嘴道:“小姐您就放心罢,明日何时启程?我好差人去提前雇马车。” “明日辰时。”苏青荷想了想道。 苏青荷初到时,觉着焦远有些嘴皮子油不牢靠,但住在京城这半年来,府中上下事务被他打点得还算井井有条,苏青荷对他倒有些改观,觉着这人有点像是精明版的卢骞。尽管在油米采办上的银子与兖州实时的物价,有些细小的出入,但苏青荷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哪家的管家没贪过钱,身为管家,身上的担子重了,付出的心思多了,适当的拿点回扣,也是情理之中。若是贪了钱,还不好好做事,苏青荷定叫他滚蛋。但焦远办起事来还是尽心尽责的,至少没让苏青荷在家宅琐事上费过神。 苏青荷将宅院交给他,还是挺放心。 嘱咐完焦远,莺歌回来帮忙收拾衣物,苏青荷则在一旁清点家底。 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银子被她兑成了银票,加之初到京城时,同云映岚几人打赌赢来得那九千两银子,以及这半年来领的薪水,在扣除府里的各项开支后,苏青荷惊讶地发现,她呆在京城的这小半年赚到近两万两银子。苏青荷暗道,来这一趟京城也不亏,几乎快于荷宝斋的半年利润持平了。 卢骞要是知道他累死累活地打理店铺,还不如她到京城兜一圈赚得多,不知会作何感想。 清点完家当,苏青荷同莺歌一起收拾行李,她只打算带些路上要换穿的衣物,同来时一样,轻装上阵。然而当她从堆砌的杂物中翻到一袋红光珠时,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袋红光珠便是当初段离筝送她的那袋,一想到那人,苏青荷眼皮都忍不住跳了跳,唇边和脑海中又浮现出那灼热的触感,以及那人戏谑的眼神。苏青荷余气未消,抬手就想把那袋珠子丢在一旁,可手停在半空中时又想了想,不要白不要,好歹值上千两呢,干嘛跟银子过不去,何况这袋珠子日后说不定又大用途。 于是,苏青荷深呼口气,将那袋红光珠及一些银票放进了包裹的最深处。 两人合力将包袱打包好,此时天色已晚,苏青荷洗漱完便上了床。怀着有些沉重的心思,艰难入睡。 *** 翌日清晨,管家焦远早早地去雇来了马车,停靠在府门口。苏青荷拎上包袱,坐上马车,让车夫先去了一趟瑰玉坊。 刚迈进坊间大门,就瞧见了高岑那柱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身影。高岑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一看,脸色瞬间黑沉了下来,细长的三角眼里满是嫉恨怨毒。 放在平时,苏青荷尚会被他这眼神盯得不舒服,而如今看到他拄拐的狼狈模样,联想到他昨日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气焰,不由得觉得滑稽又可笑。 苏青荷眼含笑意地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入了大殿。 乔掌事正坐在殿前批阅章文,余光翘见她大步流星的进来,于是搁下笔,抬眼看来。 苏青荷上前,有些急促道:“掌事,我兖州家中出了些急事,我想离京一段时日,每月的图纸我会定时寄来瑰玉坊。如今金镶玉的制造已步入了轨道,我想那高岑等人会安分一段时间了。” 乔掌事昨日维护苏青荷的举动,充分表明了她在两派中的倾向,而且昨日那事,彻底把两派间的斗争搬到了台面上来。苏青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索性捅破了平日里二人间先照不宣的窗户纸。 乔掌事知晓她在兖州尚有一幼弟,有需要人打理的店面,如今在京城已呆了半年,提出回家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又见她拎着包袱急匆匆地来,想必真是急事。于是只叮嘱她务必按时寄来图纸后,便应允了。 而苏青荷一刻也没耽搁,出了瑰玉坊便直奔城门。马车经过玄汐阁楼前时,苏青荷的目光仅是逗留了一下,即刻便移开了目光。 马蹄扬尘,车行渐远。苏青荷就这么毫无眷恋地,毅然地离开了这座居住了半年的都城。 然而就在她走后不过半日,段离筝造访了她那已是人去楼空的宅院。 焦远拉开大门,哈腰笑道:“段公子,我家小姐她已去了兖州,没有数月,怕是回不来了。” 段离筝当即脸色寒了三分,脱口道:“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焦远心下纳罕,小姐竟没和这位爷说过这事吗? “今日一早,此时怕是早已出京城了。”焦远耐心地解释。 见段离筝一副脸黑到即将暴走的模样,容书极有眼色地上前打圆场:“无事了,管家您去忙罢。” 府门渐渐合上,容书推着他往玄汐阁的方向走。 “昨日,我见苏姑娘一言不发、眼圈红红地跑出了玄汐阁,少爷,你是不是……”是不是做了啥坏事?容书摸了摸鼻子,没敢问出口,但他知道少爷明白他意思。 “……”段离筝紧绷着下巴,眸色暗沉到深不见底。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容书叹口气:“少爷啊,这种事不能心急,这下好了,人姑娘为了躲你,都跑回兖州了,可见是铁了心要……” “你今日话怎么那么多。” 段离筝被他说得心烦意乱,低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冰到极点的怒气。 容书立马噤声。 呵,一句话不留就直接跑回了兖州,也只有她会做出这种事来,真是够可以。 段离筝危险地眯眼,真当他无法了吗? “回去收拾东西。”段离筝忽然调转轮椅,朝侯府方向而去。 容书没反应过来:“收拾东西?” “去兖州。”段离筝眼底滑过戾气,冷冷道。 *** 与来时游山玩水的悠哉不同,苏青荷这次日夜兼程,抄山路走捷径,短短十日便瞧见了熟悉的兖州城门。 苏青荷也被马车颠簸折腾得够呛,一路上为了赶时间,饭食基本上就是在马车上靠啃干粮解决了。 到了兖州,正是响午时分,苏青荷没有去荷宝斋,而是直接奔去了自家宅院。 推开大门,只见苏庭叶正襟危坐地坐在院子中央的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册书卷,低头认真地看着,而春杏踮着脚尖,在修剪光秃秃的树枝,应该是刚吃完午膳,伙房里传来周婶洗刷锅碗瓢盆的声音。 兖州的冬日比京城要暖和许多,雪都未曾下过,日头高高地悬在枝头,阳光带着一丝初春的温暖洋洋洒洒地飘下。 一别许久,再看到这样的场景,苏青荷突觉眼眶有些湿润。 听到推门声,苏庭叶抬头一看,望见苏青荷的面容,先是怔愣了一下,半响,放下手中的书,慢慢朝她走过来。 “阿姐,你回来了……”小少年抑住动容的神色,却抑不住颤抖的嗓音。 苏青荷迎上去,将他紧搂在怀里,待复杂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抬头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问:“病可好些了?” 苏庭叶长高了些,但还是只到苏青荷腰部的小豆丁身材,精神状态都挺好,只是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苏庭叶一本正经地闷闷答道:“嗯,大夫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我明日就可回书院了。” 春杏亦是很意外地上前,惊喜道:“姑娘,你怎么回来得那么快?”转念一想,定是她顾念苏庭叶的病,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于是安慰道,“小少爷的病委实已痊愈了,大夫前日便已停了药,说好好调养就好,没什么大碍。” 苏青荷揉了揉他脑袋:“不急着去书院,先把身体调理好再说。” 她在信上看到说,苏庭叶某日下了学堂,突然被一伙歹人强行抱上马车,幸好被前来接他的春杏及时发现,不顾危险只身上前拦住了马车,随后有路人听见她的呼喊围上来,一起堵住了车道,歹人见事不妙,于是丢下苏庭叶直接跳下车,弃车而逃。 苏庭叶只是在被歹人拉扯中有些轻微的擦伤,但许是被惊吓到了,那日回来之后便一直高烧不退。 春杏不敢将此事兜瞒着,于是托卢骞写了家书,寄给了苏青荷。 苏青荷随春杏回到了屋内,询问了春杏那日事情发生的经过,春杏一五一十地细细道来,苏青荷听得一声冷汗。 这件事,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干的。要说这兖州城中,谁最记恨苏青荷,点翠楼的东家卢远舟是头一个。 卢贵妃被贬入冷宫一事,早就传到了兖州城。卢家全凭这当贵妃的女儿才有了现在的富贵,如今,卢妃垮台,卢家相当于塌掉了大半边天。这些年,卢家在宫中自然安插了一些眼线,必是探听出卢妃的垮台与她有莫大的干系,所以怒火中烧,借机报复。 且最近这段时日,荷宝斋有苏青荷千里之外的支援,通过囤积紫罗兰、改进解石机,已在各方面力压点翠楼,而荷宝斋的东家当选了御用相玉师,发明了轰动京城的金镶玉一事,也渐渐传到了兖州城,众人口耳相传,荷宝斋在兖州的影响力已隐隐盖过了点翠楼。 点翠楼这兖州第一翡翠楼的招牌,已是摇摇欲坠。 卢远舟此刻因为店铺的事而焦头烂额,别说雇人绑架这种小事,恐怕连活吃了苏青荷的心都有了。 苏青荷对春杏诚恳地说道:“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如果当时不是你豁出性命,上前拦车,庭叶恐怕……” 春杏上前握住她手,笑嘻嘻道:“姑娘,你临走前,就交给我这么一项任务,照看好小少爷去上学堂,我若连这点事还做不好,还叫小少爷被贼人虏了去,那我实在没脸见您了,也对不住你这每月给我的工钱呀。” 苏青荷望着窗外还在研读书卷的苏庭叶,清淡的眸子里第一次爆发出慑人的厉色。 她的亲人是她的底线,她的逆鳞。谁要是触及了,就别怪她下狠手。 *** 周婶见她回来,连忙又重炒了两道菜,苏青荷囫囵地吃了些。 经十日不间歇的马车颠簸,苏青荷已是疲极,饭后躺在床上小憩了会,醒来后开始检查小包子的功课。 令她意外的是,她走了不过半年,小包子的字大为长进,原来还歪歪扭扭的字迹,现在已经练成一手端正的楷书了。 苏青荷暗道可见夫子教得好,有历史积淀的书院就是不一样。 直到近日落时分,苏青荷才动身去了荷宝斋看了看。 扩张后的荷宝斋十分气派,两家铺子连通,面积扩大了一倍。铺子之间以拱门相连,左面店铺在卖大众款式的翡翠饰品,而右边店铺则走的是精装高端路线,皆是冰糯种以上的料子。 这个格局显然效果不错,都已这个时辰,店内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而店铺伙计们各司其职,搬货的搬货,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一切井然而有序。 苏青荷走得时候,荷宝斋的扩张还未建成,因此有些新招的伙计都不认识她。直到她跨进店门,走到柜台前,轻轻敲了敲桌面,埋头算账的卢骞茫然抬头,看到苏青荷放大版的脸,惊吓到差点没把手里的算盘给扔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苏青荷环胸笑道。 卢骞见了她,简直是热泪盈眶:“掌柜,你可算是回来了。” 苏青荷戏谑道:“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店铺不都挺好的吗?” “是不错,正如我写信同你说的那般,现在每月的流水都在稳定增长,”卢骞苦笑两声,低声道,“只不过前几日……” 听卢骞附耳细细道来,苏青荷渐渐皱起眉头。 就在苏庭叶出事后的第二天,点翠楼突然出了一批首饰新品,向来都是跟在荷宝斋屁股后面捡漏子的点翠楼,突然自己出了新品,可谓是件稀罕事。不过让卢骞感到愤怒震惊的是,那批新品竟然与荷宝斋过两日就准备上市的新品款式一模一样。 出了这种事,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店里出了内鬼。 苏青荷在店内扫视了一圈,突然微眯起眼,目光落在装作替客人倒水,却不住地身体前倾,伸长耳朵想要探听到什么的阮湘宁身上。 苏青荷垂下眸子:“我知道了,勿要打草惊蛇。” 卢骞还是忍不住道:“可是,这内鬼留在店里,始终是个隐患啊……” 苏青荷忍不住勾起唇角,眸色闪动:“你且看着罢。两月内,我便让点翠楼和漱玉坊两家店,彻底滚出兖州城。” *** 苏青荷怀疑阮湘宁不是没有理由,整个荷宝斋仅有苏青荷一个人相玉,剩下得便是玉雕师和刻工。要窃取到荷宝斋的新品纹样,不能直接将图纸偷走,那样早被卢骞察觉了,只能偷偷地临摹图纸。而荷宝斋的刻工们皆是目不识丁的糙老爷们,专注于一门手艺,临摹纹样对他们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唯有阮湘宁,是大家闺秀出身,描个花样对她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然而,这也仅仅是她的猜测。不管这内鬼是谁,她要做得便是利用这颗棋子,反将她身后的那势力,连根拔起,彻彻底底地铲除。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充分保证她亲人和她自己的安全,小包子上学堂差点被绑那件事,她不想再有第二次。 于是,苏青荷这两日便交给徐景福一个任务,找几个身强力壮、最好有点拳脚功夫的男人,最重要的是背景干净。 徐景福从小在玉石街长大,各种门道都通,何况跟着前任掌柜曹显德的这些年,饭也不是白吃的。 没让苏青荷失望,不到两日,徐景福便带来五位腰有桶粗、个个看起来体重都不低于两百斤的大汉回来。 苏青荷看着他们油光锃亮、鼓起来像山堆似的肌肉块,点点头,表示十分满意,至少看起来,让人很有安全感。 最关键的是,这五人原本就在玉石街里做搬运玉石的活计,从小亦是在玉石街长大,家就住在荷宝斋后面的一排平房里,这样知根知底的人才放心。 苏青荷将四合院外院,原本堆放杂物的倒座房清扫出来,新置了被褥床铺,将那五人安置妥当了。而当那几位大汉得知他们的任务就是看家护院,和送小包子上学堂时,一个个都拍着胸脯打着保票。 直到苏青荷再三嘱咐,并告知他们已有前车之鉴时,大汉们才面色凝重起来。 苏青荷从那五人中挑出一位模样最为憨厚,名为赵菁的汉子,对他道:“以后你就跟着我罢。” 大汉像被馅饼砸中脑袋一样,激动地梗直脖子道:“是,掌柜。” *** 荷宝斋掌柜从京城回来的消息,渐渐在兖州城传开了。 并不是苏青荷有多出名,很大一部分归结于她腕间带着的金镶玉镯子。 金镶玉现在是皇家专用品,民间流通得只有从玄汐阁里卖出得那百余件,并且只限于京城,鲜有流通到别的州郡的,因此也难怪兖州人如此稀罕了。 每日走在街上都像在享受注目礼,她暗自琢磨着是不是要将这镯子挂在店里算了,还能招揽客人,也省得她被人如此围观。 不知为什么,苏青荷到底没舍得将这镯子摘下,只安慰自己道,镯子就是用来戴的,被人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然而,荷宝斋如此招摇,有人坐不住了。 苏青荷也未料她无意间的举动,竟引来了这条朝思暮想的大蛇。在收到卢远舟派人送来的请柬时,她眼角都快笑出褶子来了。 请柬上的内容没什么,就是说卢远舟和漱玉坊的掌柜傅同祯,一起想请她在揽月楼吃顿饭。 苏青荷就带着赵菁一人去赴宴,笑眯眯地出去,笑眯眯地回来。 卢骞及店内的伙计都很好奇,那二位东家同她都说了些什么,苏青荷只淡笑这回道:“很快,不用我说,你们就知道了。” 接着,苏青荷转身对正站在门外的徐景福喊道:“徐景福,快去备马车,我即刻要出门远行。” 徐景福惊讶地伸着脖子喊回去:“现在?去哪儿?” “城。” *** 果然,未出三日,从玉石街一直弥漫到整个兖州城,人人都在讨论着一则爆炸性的消息。 点翠楼、漱玉坊、荷宝斋,这三家在兖州城皆是首屈一指的玉石店,要在下月底,在玉石街门头下,上掌盘。 上掌盘,是取各店铺的镇店之宝,在大庭广众之下,比个高低。 这次上掌盘是由荷宝斋的东家提出,并且赌注之大,令人咋舌。这次上掌盘,不赌银子,不赌声誉,而是赌一个店面的全部家当:房契与地契。 荷宝斋的镇店之宝,人人皆知,是在那块斗石大会中险夺魁首的四色翡翠,但点翠楼和漱玉坊都是经营多年的老店,尚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都未可知。 对于什么宝贝可以超越四色翡,人们都满怀着期待。 而人们却不知他们都在为这则消息而津津乐道时,苏青荷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离兖州城千里之外的城中了。 城,又名翡翠城,地处兖州与梁州的交汇处,这里盘踞着许多脍炙人口的老坑矿区,如、尧沙江、小望山,以及一直为荷宝斋提供原石的拂安山矿区等等十数个。 城之所以被称之为翡翠城,是因其出翠率高、品相好而闻名,可以说兖、梁两州的原石输送十有八-九都要经过城,只因其是个被各大矿区所包围的“矿中城”。 同时城的翡翠贸易产业也是全国最繁盛的,走在城中大街上,十家店铺有九家都与翡翠有关,这里连半大的孩童都能说出十数种翡翠的品种来,连宰猪的屠户都兼任着解石师傅的活计。翡翠文化充斥着这座城镇的每一个角落。 每年都有大量的赌石爱好者来此,妄图能在此地一赌翻身,抱得翡翠而归。然而大浪淘沙,真正的幸运儿,并没有几个。 而今日是城一年一度的“祭玉节”,这个时候不设宵禁,沿街除了留给行人过道的两丈路之外,随处可以摆摊卖石,其热闹程度可与斗石大会相媲美。 整个祭玉节持续七天,最有趣的环节在于最后一天,城四周的各大矿区的矿主会无偿提供一件至少价值万两级别的翡翠毛料,公开拍卖。所拍得的款项,用于建设这座翡翠城。 初到城,赵菁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苏青荷则撩着帘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夹道两旁的热闹景象。 突然,一对久违而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苏青荷难掩激动惊喜,转头对赵菁喊道: “等等,停车——” 第61章 四人组 赵菁闻声勒马停车,苏青荷撩开帘子,跳了下车。 正一边扫视着沿街的毛料、一边低声谈论的年轻男女,被突然蹦下车拦在面前的苏青荷吓了一跳,定住神后,脸上呆滞的表情转变为惊喜。 那对男女正是自斗石大会后,一别许久的古韵古意俩兄妹。 “诶,苏青荷,你怎么会在这儿?!”古韵的表情像见到了天外来客一样惊异,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古意亦是眼带笑意走过来:“真是赶巧,我兄妹二人昨晚也才刚到这城。” 苏青荷轻挣脱出她的熊抱,对他二人笑说:“下月底,荷宝斋要和点翠楼上掌盘,我是想来看看这里有没有合眼缘的料子。” “上掌盘?”古韵眨眨眼,纳罕道:“他们难道不知你有块四色翡是镇店之宝么,还敢应下这赌局?” 苏青荷神色微敛道:“那两位东家敢应下,想必也是有底气的。所以我才来此,想碰碰运气……” 思绪回到三日前的那场饭席上,卢远舟和傅同祯先是装模作样地客套寒暄了番,然后不出苏青荷所料,他二人提出想要共同收购荷宝斋。 苏青荷自然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果断拒绝了。 然而还未等他二人发难威胁,苏青荷便提出来一个极具诱惑的提议,那便是采用最公平公正的方法:上掌盘。 上掌盘有很多种形式,苏青荷自然选的是最狠的一种:赢的人承接输的二人的店面,并在全城人的见证下,递交房契地契,牌匾当场砸掉,换上新东家的。 这赌注之大,让卢远舟不由得犹豫了,但随即想到荷宝斋生意日益壮大,自家生意的清冷寥落,以及女儿在冷宫中遭受的折磨,卢远舟几乎是强忍住怒火,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一口应下。 卢远舟望着苏青荷冷笑,她是当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存货么?她荷宝斋才开业多久,左右不过一件四色翡能拿得出手,如何能跟自己数十年的积淀相比?再联想到自己安插在荷宝斋的那颗棋子,这场赌盘的输赢,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而傅同祯,纯粹是靠着卢远舟这棵大树混的,作为荷宝斋的对门邻居,每天一打开门就能瞧见荷宝斋里迎来送往的,傅同祯天天抓心挠肝,比卢远舟还想要得到荷宝斋。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在得知点翠楼也想除掉荷宝斋时,傅同祯是第一个凑上去的。 还未垮台之前的卢远舟,压根看不上和小小的漱玉坊合作,但如今的卢远舟,已经没有什么可傲气的资本了。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能不花一分银子就能除掉这竞争对手,白落得一家店面,实在是件让人心动的事。 卢、傅两位东家私语一阵,苏青荷估计他们是在商量合作,只要有一人赢了她,他二人便可一起瓜分荷宝斋的两间铺子。 商讨过后,二人应下了这场赌盘。 而荷宝斋与点翠楼和漱玉坊两家店,也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苏青荷确信绑架小包子的事定是他二人中的一位做的,具体是谁,她也不想费心去查,直接一锅端了就是。 “想要淘得一件比还要出彩的翡翠?不是我说你啊,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哪能次次都让你拣着……”古韵扬扬秀气的眉,心直口快的性格一点也没变。 苏青荷只是笑问:“你们呢?来这儿是专门参加祭玉节的?” 古韵双手环胸,看向那人头攒动,望不到边的街道:“可不是嘛,淘点合适的明料回去是其次,你忘了我爹是小望山的矿主之一,祭玉节最后一天,是要拿出私货公开拍卖的,不得不来。” 见苏青荷没什么反应,古韵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我偷偷告诉你啊,你这次过来算是有眼福了,我爹今年准备大出血,拿出了一直存在仓库里没舍得开的毛料,准备在祭玉节上好好煞煞罗家的风头。” 在梁州,古、罗两家的关系就犹如荷宝斋与点翠楼,斗来斗去几十年了,且名下都有各自的矿点,每年的祭玉节,就成了两家互相攀比的台面,哪怕多搭银子也再所不惜。像他们这种玉石世家,最重视声誉,若是拿出来捐卖的毛料不够档次,会被世人背后议论的。 苏青荷只捕捉到一个重点:“你爹也来了?” 古韵拍拍自家哥哥的肩膀,颇有些自得地说,“我俩先来给我爹探探路,他老人家两日后就到。” 苏青荷自从开了荷宝斋后,整日都是跟翡翠玉石打交道,哪怕去了京城,进了瑰玉坊,那些刻工玉雕师们茶余饭后最为乐道的话题,还是赌石。 北疆国盛产和田玉,西越国盛产各类宝石,南曼国遍地是金银矿,唯有大夏国是坐拥着最多的翡翠矿脉,赌石也就成了一项全民热衷的活动。 一年来,苏青荷听了一耳朵这时代的赌石界八卦,心里也有个暗自崇拜的偶像,便是古家家主,古晟老爷子。 古晟在赌石界的名气远没有他在生意场上的名声大,他在人前仅仅赌过三次石头,三次俱是大涨。因连擦涨了三块毛料,古晟在赌石圈里名声大噪,然而就在他声名鹊起时,他突然宣布退出赌石圈,安心做起了生意。 这买卖自然也做得顺风顺水,只不过缺了赌石时那份刺激,与许多宣布金盆洗手、后来又悄悄入行的人不一样,他在宣布退出赌石圈之后,果真再也没有赌过一块石头。 而现今,古老爷子在赌石圈被人提及得很少,一说起他,人们第一时间会想到的词是矿场主、迂腐、耳根子软。 古老爷子的生意经是:吃亏是福,和气生财。所以很多人都喜欢跟古家做生意,他总会让给你最大的利润,以保证长久的合作。 苏青荷却不那么认为,当年能连擦涨三块赌石,已不光是运气的成分了,说明古老爷子还是有独到的眼光的,更难得的是,在接连的擦涨后,古晟并没有被暴富而冲昏头脑,而是做了个在世人看来愚蠢,其实十分明智且需要勇气的决定。 苏青荷心里其实很好奇,古老爷子到底是如世人所说的那般愚昧耳根子软,还是在平庸的皮囊下,隐藏着大智慧呢。 苏青荷几人所站的这条街,是城唯一一条主干大街,街上两旁全是席地而坐的玉石小贩们,马车横在路中间基本就将路挡了一半,苏青荷连忙挥手叫赵菁先去前面的客栈停车,自己则随古韵两兄妹沿街慢步走着。 城占地辽阔,约有兖州城的三分之二大小,然而街上的楼宇多是客栈酒肆,用来招待外地人,街上的翡翠成品店一家挨着一家,更别说原石店与解玉坊了,本地百姓的住宅区只占很少一部分,是一座彻头彻尾靠翡翠文化过活的城镇。 古代的交通如此不发达,能在异乡遇见故交,实在是很有缘分的事了。 三人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了共同熟识的人,古韵摸着下巴,对苏青荷道:“前几日我收到殷守的信,他说在城里置办了个宅子,不如我们先去拜访他?” 难怪自送镯子事件后,在京城的几个月都没见到他的身影,原来是跑到这儿来安家落户了。只是为何没有跟她寄过书信说明,难道是因关系不够铁?苏青荷回想了下,随即释然,殷守走时她还未去殿选,他只怕把信件都寄去鸿来客栈了。 古韵拉着她二人,按照信上写的地址,兜兜转转,问了不少路人,找了快半个时辰,才摸到了宅子的大门。 府门竟是大敞开的,有两个汉子在从院中往外搬翡翠毛料,殷守则背对着他们,清点着院中的原石。 三人直接跨门而入,古韵笑嘻嘻地揶揄:“殷大掌柜,这是在做哪家的生意呀?” 殷守闻声转过身来,三人看见他的模样当下愣了愣,随即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古韵把古意拉到殷守身边,让他二人并排站着,自己笑得先仰后合:“看看,这俩人才像是亲兄弟。” 殷守原本就是一白面书生的长相,这才几个月不见,皮肤竟晒得同古意一般黑了,两个男人并肩挨在一块儿,就像两块煤球相偎着取暖。 殷守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底:“可别取笑我了,你们可不知这城的天气,加上我天天往矿区里跑,晒成这样是理所当然的事。” 殷守走到苏青荷面前,眸光闪动:“你何时离开的京都?怎么跑这儿来了。” “兖州家里出了些事,上个月就已回来了,”苏青荷顿了顿,笑道,“忘记同你说了,我通过了殿选,已进入瑰玉坊了。” “我听说了,这已经是两月前的事了罢,说是有位新晋的苏掌司,同靖江侯的公子一起研制出了金镶玉,我猜到了,八成是你。” 古韵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对劲,眯眼道:“你们俩……?” 殷守忙解释:“是之前我同云映岚还有几位京城少爷添彩头时,在街上巧遇了苏姑娘……” 一听到云映岚,古韵身上的八卦细胞瞬间被激活了,缠着苏青荷同她讲那日添彩头的事。 此时已近响午,苏青荷被她缠得没法,只得说:“先找个客栈用些饭吧,边走边说。” 四人于是出了院门,沿街找了家静僻的客栈,坐了下来,喊来小二,点了些菜。 饭席间,好不容易应付完古韵的苏青荷终于有了喘气的空隙,好奇地问起殷守:“你怎么会突然离京,来这里置了宅子?” 殷守徐徐地解释道:“你们都知我才在京城开了家玉石铺子,自开业来一直都是用拂安山矿区的货源,前一阵,不知怎么回事,那走石商人突然断了货源。我临时找不到替补的货,索性直接来了这城,直接蹲守在矿区买毛料,再叫人运回京城。” 苏青荷愣了愣神,拂安山?那不是段离筝名下的矿区么,荷宝斋一直进的都是这矿区的货源。 苏青荷轻轻放下筷子,若有所思。 殷守有些自嘲地轻笑:“如今,我也算是半个走石商人了。” 古韵很不给面子地哼哼:“谁让你放着好好的皇商不做,非要开玉石店。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殷守想了想道:“事情已办得差不多了,我重新搭上了尧沙江矿区的线,预备过完祭玉节,就回京城。” 酒足饭饱后,四人在城的主干道上溜达。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声盖过一声。 同样的四人组,同样热闹非凡的场景,苏青荷忽然有种重回斗石大会的错觉。 忽然,古韵扯了扯苏青荷的袖子,兴奋道:“前面有马车在卸货,估计是刚从矿区拉来的新鲜毛料,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古韵眼尖地发现一辆停靠在角落的马车,几个粗仆正手忙脚乱往下搬着石料,此时已有不少人朝马车方向围了上去。 就在苏青荷在城忙着会友、凑热闹的时候,殊不知在兖州,有人找她快找疯了头。 第62章 古家主 “小的是真不知掌柜去哪儿了,段少爷,您说您天天往这大堂一坐,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关键这人来来往往的,若有谁冲撞了您,小的也担不起这责任哪……” 徐景福苦哈哈地对面前身坐轮椅的男人道,就差对这位爷敬茶作揖了,这三天,他对这位爷的耐心可算是有了个新的认识。 整整三日,从清晨店面开业一直到傍晚打烊,这位爷就这么干坐在这荷宝斋大堂,头顶上方像是盘着一股子黑气,冷冰冰地审度着来往的客人。 只为知道一个问题:他家掌柜去哪儿了。 苏青荷临走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她去城这事不要对外人说起,怎么也得瞒到她回来再说。徐景福自是守口如瓶,于是整个荷宝斋,只有他和卢骞两人知道。 然而,这么一座活人冰雕置在店里,导致这两日流水活活少了一半。徐景福等人不光不敢撵,还怕慢待了,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位矿场主。 一边是掌柜的叮嘱,一边是不敢得罪的侯府公子,徐景福在心底连连哀叹,他家掌柜到底做了什么孽,怎么将这尊大佛从京城给招来了。 不过也难怪段离筝会如此,千里迢迢坐了十几日的马车,到了兖州第一时间赶到荷宝斋,却得知苏青荷已在前一日离开了兖州,不知去了哪里。 被放空了两次,段离筝的心情简直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容书默然站在他身后,丝毫不敢上去触霉头,虽然对面前这位伙计的遭遇表示同情,但瞄了眼全身像是被黑气缭绕的自家主子,容书还是决定继续装哑巴。 徐景福就差跪下了:“下月荷宝斋与对面漱玉坊及点翠楼上掌盘,我家掌柜如今出去采购毛料,您就是在这儿等上十日,她也不一定能回来啊。” 段离筝刮着茶盏的手顿住了,终于捕捉到一个关键的信息:“上掌盘?” 徐景福连连点头:“是啊,您还不知?这兖州城都传遍了呀,您天天在这荷宝斋呆着,还不如多出去走走问问。” 段离筝神色微动,手指有节奏地叩着桌面,采购毛料……兖州附近的矿区……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偏头问容书:“今天是什么日子?” 容书愣愣回道:“十九。” 听到容书的回答,段离筝心里更加笃定,算了算日子,如果现在赶去,应该来得及在祭玉节的最后一天赶到。 段离筝放下茶盏,抿起唇:“去备马车,我大概猜到她去哪儿了。” *** “瞧一瞧,看一看,绝对是未经转手的第一手货,刚从矿区挖上来的,还热乎着呢!” 随着搬石大汉的吆喝声,又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瞬间将那一小块摊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 古韵和苏青荷凭借身材娇小的优势,泥鳅似地挤进了人群的最里层,反而将古意殷守这俩大男人丢在了人墙外。 只见双马并驱的马车上堆着满满一大车的翡翠毛料,各个都有十公斤以上的块头,黄梨皮、老象皮、洋芋皮以及少量的黑乌沙,俱是上等的皮壳毛料。 黄梨皮容易出翠阳色的翡翠,颜色鲜亮活放,老象皮质地好,多出玻璃底,洋芋皮则肉质细腻,容易出半透明的糯化种,而黑乌沙更不用说,是出高翠的典型代表。 城三面环水,产出得也多是老坑矿石,其质量档次与兖州玉石街,乃至京城玉石街的毛料相比,根本不是一条水平线上,远胜于后者。 然而,苏青荷连上手了几块品相不错的毛料,用异能一探后,皆是失望地放下了。 “师傅,有没有开过窗的?”古韵飞快地扫了眼,只见搬出来的全是全赌料,于是抬头问那正在吆喝的大汉。 “有,姑娘别着急,好货都在下面压着,得慢慢卸。”说着,大汉扭头催促了搬货的伙计几声,接着去应付起别人了。 面前的毛料不断被人挑走,直到人群散去快一半时,大汉才将压在车底的几块翡翠明料搬了出来。 开过窗的明料,根据实际情况一般要比全赌毛料价格贵上数倍,甚至数十倍。对于古韵、殷守这样主赚成品加工费的玉石商,只要能降低风险,哪怕多花上几倍价钱,也总比全部钱都打了水漂、满盘皆输要好上许多。 但对于苏青荷来说,买明料那多花出去的“风险钱”,是没有必要的。 不过当看到大汉搬出来的一件杨梅沙皮的开窗毛料时,苏青荷倒是心动了一下。 这块毛料大概有十公斤重,在原料的顶部仅开了个鸡蛋大小的天窗,露出了里面半透明半乳白色的翠肉,不掺杂色,冰糯种质地。 苏青荷一直都对白色翡翠情有独钟,可惜穿过来后,并未遇到过质地好的白翡翠,荷宝斋倒是从进来的货源里解出来两块,结果都被做成首饰卖出去了。 如今店铺走上正轨,货源充足,苏青荷琢磨着趁此机会,也该给自己做几套中意的摆件了。 苏青荷就势蹲下,手指覆上那块露出的翠肉上,只觉神识一直往里探了好几寸,那水头还依然在,直到把整块毛料探完,苏青荷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这块料子若是横着切开,有点像切开椰子后的景象,中间盈着的椰子水是白翡,周围的一圈薄薄椰肉是垮石。 苏青荷将目光再次落在这毛料上,杨梅沙皮因表面沙粒像熟透的杨梅而得名,皮壳呈暗红色,整个石料圆滚滚的,乍一看倒也像熟椰子。 冰糯种也算不错的了,加之这毛料长得有趣,甚至可以保留些皮壳,稍加雕琢就会成为个很有意思的摆件。 苏青荷询问那大汉这毛料的价钱,大汉倒是一点没少要,开口就是八百两。 这毛料解出来的价值在三千五百两左右,已是多赚了好几倍了,苏青荷便也没讲价,直接买下了这料子。 她这次出来,本着有备无患的心思,身上带了整三万两银,有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银票,有一万是直接从荷宝斋的盈利中取的,这已经是她一半的家底了。 那边古韵也看好了两块开窗料,每件都是擦了两三个窗口,露出了几抹阳俏绿,价格比她那件白翡翠稍贵。苏青荷没上手摸,但用肉眼看感觉品相还不错,赌涨的几率在七成。 古意和殷守也都各挑了一块中意的开窗料。这时,赵菁也寻了过来,苏青荷便让他搭把手,把毛料搬回了暂住的客栈。 古韵兄妹住的客栈与殷守的宅院及她住的客栈,相距都不远,于是四人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结伴同行着淘毛料。 两天探下来,苏青荷只入手到五块毛料,皆是芙蓉种、糯种之流,让她颇感郁闷的是,每次见绿的毛料,要么是种太嫩,要么是水不足,挑挑拣拣,就选出这五块成色还算不错的。 鉴别一块翡翠的价值就是看种水,种是指翡翠的质地结构,水是指透明度。翡翠的纤维交织结构就越紧密,种越老,反之,纤维结构相对疏松,称之为种生、嫩。种嫩的翡翠玉质很粗,尤其是她的异能看到的是翡翠内部放大几倍的画面,很清楚地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斑晶,所以每次一摸到种嫩的翡翠,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别人看来,种生嫩点不算什么,好歹也是翡翠,也是赌涨,但苏青荷心中自有份标准在,自觉没必要去贪那点让自己觉着膈应的蚊子肉。 毕竟翡翠买回来是供人观赏的,自然要挑自己喜欢的,看起来赏心悦目的。 这五块毛料中,最让她满意的是一块芙蓉种的灰蓝色飘花翡翠。灰蓝色的翡翠相对比较稀少,但其色调并不被人们的所喜,因此价格反而偏低些。相较这种灰蒙蒙的翡翠,人们更喜欢明亮的紫罗兰、冰蓝等颜色的翡翠。 让苏青荷对这块翡翠动心的原因,是当她探入异能时所看到的那副画面。 四周像是澄澈透明、微蓝色的水中渲染着几丝墨迹,恍然置身于一副水墨丹青的画卷里。于是苏青荷收回异能后,毫不犹豫地将其买下。 这五块毛料都是全赌蒙头料,加起来也不过花了她三百两银。而赵菁从她的随身保镖,也彻底沦为了搬石料的师傅。 在来到城的第三日清晨,苏青荷同前两日一样,先来到古韵俩兄妹暂住的客栈下,等着他们一起去选石。 足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见古韵笑挽着一位身穿缁色长衫的老者从客栈走出来,而古意则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二人身后。 苏青荷见此愣了愣,心中猜测,古韵挽着得那位大腹便便、两鬓微白的老者八成就是古家家主,古晟老爷子了。 古晟蓄着半寸八字胡,虽然有些微胖,但是精神抖擞,满面红光,额头又大又饱满,很有福相。长相憨实慈和,一点也不像个家缠万贯、唯利是图的商人。 “青荷,让你等久了,”古韵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青荷说道,同时有些无奈地瞥了眼古老爷子,“我爹他非闹着要吃街头的烧鹅,我临时出去买,这才耽误了时间……” 大早上吃烧鹅……老爷子一把年纪,胃口倒挺好。苏青荷心中暗叹,同时面上含笑道:“古伯父,久仰大名。” 古晟目光却无意间落到她露出袖口的半截镯子上,眼中亮光迸现,难掩激动道:“那可是金镶玉镯子?可否借我瞧瞧?” 苏青荷闻言犹豫片刻,随即便将镯子摘下,递给了古晟。 古晟眼中满是惊艳,手中摩挲着金丝与翡翠的交接处,轻轻叹息了两声,像是在赞叹这工艺,又像是在遗憾这么好的工艺却要被朝廷给独揽了。 片刻后,古老爷子将玉镯还给了她,颇有深意地叹道:“小小年纪便能进入瑰玉坊,真是后生可畏啊。犹记得如今瑰玉坊的乔掌事,当年也是你这个年纪入坊的,真是了不得。” 苏青荷笑笑:“伯父谬赞了,我一路走来全凭运气而已,怎能和乔掌事相比。” 古晟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只听古韵催促道:“咱们还是先走罢,殷守只怕是也等急了。” 古韵挽着古老爷子走在前面,苏青荷同古意走在后头。接着顺路走到殷守的宅院,殷守倚靠在墙根,像是也已等候许久,见古晟走来,表情亦是很惊讶。 殷守的父亲和古晟是故交,小时还在古家暂住过,于是上前很恭谨地给老爷子问好。古晟则微笑着问殷守家中近况,在得知殷守的大嫂已怀孕,其父马上要抱孙子后,古晟有些别有深意地看向古意和古韵。 古老爷子属于老来得子,如今已近六旬,膝下只有古韵古意这一双儿女。古意和古韵装作没看懂古老爷子的眼神,作眼观鼻鼻观心状,惹得古晟连连叹气。 五人路过一家解玉坊,店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像是在围观解石。 古晟这时耳朵动了动,忽然停下脚步,指着那人群对古韵说道:“韵儿,你眼睛好使,快过去看看,那正在解石的是不是罗家那小子?” “啊?不会吧……”古韵踮起脚尖巴望,想要从人群缝隙中看清中间那人的长相。 苏青荷也走近人群,伸长脖子一看,还真是罗英,那两道英气勃勃的剑眉,十分有辨识度。作为在斗石大会上唯一一给投票给她的评审,苏青荷对他的印象还是挺深刻的。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一出门就碰见了他……”古韵望着人群皱着眉头,小声嘀咕。 未等古韵转过身跟老爷子汇报,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切涨了———” 第63章 晴水底 听到人群浪潮一般的欢呼声,古韵等人按捺不住好奇,上去拨开人群,只见罗英单脚跨踩在解石架上,一手持着水瓢,在开解出来的玉面上浇着水,翡翠被水一润,颜色更加剔透水灵,淡淡的青绿色很是喜人。 苏青荷定睛一瞧,心下讶然,居然是冰种晴水底,这算是她到城以来,见到的第一块冰种料子了。她身负异能,兜兜转转了两天还一无所获,倒还比不上人家一出手就是冰种,这大概就是运气问题吧…… 所谓晴水底,指在整个翡翠制品中出现的清淡雅致的绿蓝色,该绿色在灯光下会比较明显,均匀清淡,十分诱人;但在强光或自然光下就会淡很多或几乎变为无色。一般质地都会比较细腻,杂色少,无棉絮,是翡翠中的上品。 其次晴水是色底相容的,颜色非常均匀,简单说就是满蓝绿色的。它和蓝水、绿水的区别在于,蓝水颜色偏蓝偏深偏暗,绿水颜色偏绿色或者黄绿色,而晴水则是偏浅蓝绿色,并且非常淡。 有人问:“罗少,您这料子卖不卖啊?” 罗英还未答,只听另一人哂笑道:“这么好的料子,自是自己留着了,谁会卖啊。” 未料,罗英凝思片刻,眼一瞪:“卖,怎么不卖,小爷最近缺钱,哪位看上了,只管开价。” 冰种翡翠动辄数千两,并不是所有人都负担得起的,看热闹的人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位真心想买的公子哥争相竞价,眨眼间价格就被喊到了两千两。 古韵扭头跟她爹交换了下眼色,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兴冲冲地加价:“两千三百两!” 乍闻熟悉的女声,罗英诧异地循声望来,见是古韵,先是怔愣了下,旋即冷哼一声,懒洋洋地说道:“呵,古家的人,我不卖。” 古韵没想到会被这么干脆地下脸子,不忿地瞪大眼:“你凭什么不卖!” 罗英见她这反应,更嘚瑟了:“怎么样,我开出的毛料想卖给谁就卖给谁,全城的人,我都可以卖,就是不卖你古家人!” 这时,古老爷子走了过来,倒也没生气,眯起眼语重心长道:“贤侄,生意场上的事一码归一码,你这般行事,怕是你父亲来了,也要训斥你不懂规矩。” 罗英平生最恨别人把他父亲抬出来压他,只因他爹是出了名的铁腕治家的严父,他从小到大没少挨过家法,如今大了想出来闯闯,却到哪儿都,自然觉着面上无光。 但他确实又怕古晟将此事告诉他爹,古、罗两家虽是竞争对手,但还未到点翠楼与荷宝斋一样剑拔弩张,已挑明关系的程度,两位老狐狸若是见面了,恐怕还要互相寒暄逢迎一番,喝个茶吃个酒,十有*古晟会将这事说与他爹听。 要是让他爹知道,他赌得这么一块难得的晴水翡翠,反而将其给卖了出去,非得又胖揍他一顿不可。 但是如果谁都不卖,他还是会挨一顿揍。只因来城之前,他爹给了他一笔银子用来采购些中低档的明料,可到了地儿,看到祭玉节的赌石盛况,他手痒的毛病又犯了,连切了几块俱是赌垮了。罗英一咬牙一狠心,将剩下的钱全用来买了这块毛料,未料还真让他翻盘了。他现在正指望着卖掉这块翡翠,换些银子,去买些其它便宜的开窗料,也好同他爹交代。 左右都是挨揍,罗英干脆梗起脖子:“不卖就是不卖,古伯伯只管将此事同我爹说去,这年头,拿辈分压人,就可以强买强卖?” 古晟算是彻底对这小子没辙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罗英扯了扯嘴角,正欲转过身,忽然目光停留在了苏青荷身上。 罗英只觉她的样貌分外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思索回忆片刻,恍然问道:“你是那位斗石大会上赌出四色翡的那位苏姑娘?” 苏青荷点点头:“罗公子,好久不见。” 罗英展颜笑起来:“还真是巧,你此次来也是挑毛料的?” 苏青荷只见古韵朝她猛眨眼,心下会意:“正是,不知罗少肯不肯将此料卖于我?” “自是可以,”罗英侧了侧身,笑道,“苏姑娘尽管加价罢。” 苏青荷接着古韵方才的价格喊道:“两千三百两!” 对面的华服公子们不甘示弱,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响起。 “三千两!” “三千五!” “四千两!” …… 价格逐渐被喊到了四千三百两,就在苏青荷准备放弃时,对面的华服公子反而先没了声响。 这估计也是古家人能接受的底线了,超过五千两收这翡翠,就基本没得可赚了。 苏青荷点了银票,递给罗英,罗英笑眯眯地收下:“不知苏姑娘住哪件客栈,我叫随从帮你把料子抬过去?” 苏青荷笑道:“谢罗公子,不用了。” 话音方落,跟在古晟后面的两位家仆抽身从人群中出来,撩开膀子,径直去搬那石料。 罗英当下傻了眼,这才感觉到不对了,讷讷道:“等等,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苏青荷忍住笑意,认真道:“罗公子既把毛料卖给了我,我如何处置,罗公子就无需过问了吧。” 古韵走上前,故意当着罗英的面,数了相应的银票还给苏青荷,冲他挑衅地扬扬眉:“这翡翠啊,讲究缘分,何必多此一举呢,罗公子你说是不是?” 罗英半响才接受这现实,剑眉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哑着嗓子控诉道:“爹果然说得没错,女人都不可信!” 紧挨着解玉坊旁边有个玉石摊位,小贩见这边见冰种翡翠的交易已尘埃落定,于是忙冲苏青荷几人咧嘴吆喝道:“罗少这冰种翡翠可是在我这儿出的,几位客官,不妨过来看看?” 古韵几人出来逛的目的就是挑毛料,忽闻小贩如是说,便快走到摊位前,挑挑拣拣地看了起来。 苏青荷也蹲下身子,先是通过肉眼将毛料挨个扫一遍,见到松莽分布得当,合眼缘的才会拿上手看一看。 这样既省了时间,又不会太引人注目,况且用异能探进翡翠内部,也是颇为费神的一件事,看得久了,苏青荷只觉太阳穴有些酸累,有些用脑过度的症状,若是把遇到的翡翠毛料全都摸一遍,苏青荷只怕会累瘫在这儿。 很快,有块黄鳝皮的毛料入了苏青荷的眼。 这种皮壳的毛料一般种很老,这块毛料上可见的一些像干了的苔藓一样的绿色斑块,且这皮壳质地细腻,且在松花围绕着几条黑色条带,说明其水好,很可能有高翠。 苏青荷正准备上手摸一摸,只闻古晟老爷子苍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这料子怕是爆松花啊,赌不得。” 爆松花是指皮壳上松花面积大,色鲜而薄,水短,色偏,一般颜色只停留在表面,这种现象也称绿跑皮,也叫爆松花。 松花是判断翡翠內部的绿色在毛料风化皮壳上的残留表现,一般是赌石最为重要的依据。没松花的毛料,也会有绿出现,但是有松花,就代表着这块毛料里有很大的几率出现翡翠。 根据松花颜色的深浅、形状、走向、多寡、疏密程度,可推断其内绿色的深浅,走向,大小,形状等。 对于古老爷子所说的爆松花,苏青荷有些不以为然。 每位赌石行家对于松花的判断,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苏青荷自己总结的松花标准是,松花要通明明朗,要突凸,要活放,不能死板,不能暗,不能平,不能花,不能芜杂,不能与癣相连,也不能太鲜太绿,若是过鲜过绿,那就是不能赌的爆松花。 但在苏青荷看来,这块毛料上的松花虽然面积大,但颜色远没有爆松花那么艳丽,且松花基本都处于毛料的凸处,恰是毛料品相绝好的表现。 苏青荷温声道:“古伯伯,我看这料子尚可一赌,虽说有句行话说,宁赌一线,不赌一片,但总要结合实际情况,不能千篇一律地照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行事。这毛料的表现千千万万,各不相同,如何能用一个标准去衡量呢。” 古晟老爷子摇摇头:“有这样的经验传下来,自然是有它的道理。苏姑娘,不要意气用事呀。” 小贩耳尖地听到她二人的对话,凑过来道:“姑娘,这料子最低五十两,要就拿走。” 苏青荷刚想伸手用异能探个究竟,在指尖快触到那毛料布满松花的皮壳时,又默默地缩了回来。或许是受了古老爷子那句话的影响,苏青荷忽然就想任性地赌一回,反正价钱也不高,权当玩玩好了。 于是,苏青荷直接抽出五十两银票,递给小贩:“就这块罢。” 古老爷子第一次见赌石不上手的,来了兴致,面上浮现出微笑,眼角的皱纹渐深:“我多年不曾赌过石,也鲜少添彩头。今日若不是你帮忙出面,那罗家小子定不会将那冰种翡翠卖给韵儿。这样,我也不赌多,就赌整一百两银,我们玩玩可好?” “看来古伯伯是真不看好这块翡翠,”苏青荷心中深处久违的斗志被激起,点头笑道,“好,那就一百两的彩头,青荷就陪古伯伯赌这一把。” 听闻苏青荷与古老爷子添了彩头,古韵古意殷守也都没有了挑石头的兴致,皆围了过来,就连提步正准备离开的罗英,也顿住脚步,饶有兴味地环胸在一旁看着热闹。 古家随从将那块黄鳝皮的毛料抬起,就近搬到了隔壁的解玉坊里,搭在了罗英刚用过的解石架上。 “滋啦滋啦——” 苏青荷平静地望着钢刃慢慢嵌进毛料里,心下却比任何时候都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没用异能赌石,苏青荷眸色渐深,手心渐渐冒了汗,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 第64章 龙石种 解石师傅大汗淋漓地霍霍解石,而围观的几人各怀心思。 古韵左右顾盼,有些纠结地咬着唇,一边是老爹,一边是朋友,貌似哪边输了都不太好。不过看她眸子里隐隐透出的兴奋雀跃,是潜意识地希望苏青荷赌涨,只因她还没看过老爷子赌输过呢,她很想看一看,心底一直隐隐以赌石为傲的老爷子,若是输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古意则与妹妹的恶趣味不同,他更重视的是古老爷子的名誉,虽说只是一场小小的添彩头,可以看做是前辈对后辈的提携看重,但他内心还是更希望他爹可以一如既往地百战不殆。 殷守直接用行动表示了其想法,默默从古晟背后绕到苏青荷身边,挺身站定。 罗英则摇着折扇,亦走到苏青荷这边,唇角上扬,虽然刚刚被苏青荷古韵两人联合小坑了一把,但他最看不过去的还是古晟,只要有希望能看见古家人吃瘪,他都很高兴。 看见解玉坊里又有人解石,经过的路人都不由得顿下脚步,凑了过来。每一次切石的过程都是在积累经验,不用自己花钱就能获得经验,赌石爱好者们自然不会放过。 于是,不到短短一刻,苏青荷几人身后又站满了一圈人。 这与她和云映岚之前上千两的彩头相比,这区区一百两,真的算不得什么。 诚然就是一场“友谊赛”,纯属凑兴玩玩而已。 然而,眼见着毛料还有一指的宽度就能被完全切开,苏青荷的心却一直平静不下来,有些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很清楚懒惰和贪婪是人性中最致命的因子,却不断地触碰到了这禁忌。 苏青荷自认为是一个容易知足的人,但人生总有许多的不得已。 起初,她赌石是为了小包子,为了改善穷困潦倒的生活,后来,她遇到了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的白莲花,面对种种挑衅,她一而再地出了手,再后来,她为了能在兖州立足,为了保护家人,为了维持店铺,不得已上了掌盘。 她有许多的不得已,但在这“不得已”的过程中,渐渐地,她发现赌石的兴趣逐步消失了,最初那份对赌石的激情也早已消磨殆尽。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会被珍惜。 而今天这次,权当是给她一个答案吧。 她想知道,如果没有了这金手指,她还剩下什么。 “嘎吱——” 黄鳝皮的毛料被彻底切成了两半,切面朝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原先还有些骚动,在毛料应声而开的刹那,皆是没了声响。 古老爷子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从怀中掏出一副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再凑近看,嘴唇惊讶地微张着,一时间说不出话。 连苏青荷都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盯着毛料的切面,表情有些呆滞。 几秒钟的沉寂过后,众人相继发出不可置信的抽气声,接着是喧天的惊呼。 “龙…龙石种!” “这就是龙石种?天哪,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城多久没有开出龙石种了?” “在前年的祭玉节上开出过一次,这两年一直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能再得见,真是好运气啊……” 龙石种属于翡翠中的顶级种类,同时也在岩洞里生长的翡翠种类中唯一的一种,有着冬暖夏凉的特征,水足饱满充盈,宛如牛奶般细腻、润滑,所谓“珠圆玉润,光滑细润”让人感觉水快要溢出,散发着淡淡荧光,光泽度极好。 龙石种的特性是寒种寒色,无色根无色块,绿色完全融入了翡翠中,并且质地纯透,达到玻璃种才可称之为龙石种。龙石种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寓意是其就像神龙一样难遇。 苏青荷望着那澄净如海,触之生寒的翡翠切面,心里被填满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喜悦感。 一听有人解出了龙石种,越来越多的路人围上来看,待看到那切面时,眼里俱是浓浓的惊艳。 有几个公子哥凑到苏青荷身边问她卖不卖,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都有些不甘又可惜地啧啧两声,摇头欲走。 旁边卖毛料的小贩也看傻了眼,回过神来,连忙冲人群挥手喊道:“都是从我家开的!各位爷,别走啊!别看我这铺子小,接连切出了冰种蓝灰飘花翡翠和龙石种,绝对质量保证!” 于是一部分围观的人被小贩的吆喝所吸引,抱着试一试的念头走到一旁,挑石头去了。 拒绝掉所有来问价的人,苏青荷看着那水盈盈的龙石种,接着闪过的念头是:用这块龙石种去上掌盘? 不,龙石种和四色翡是同等级的翡翠,或者可以说只比后者珍贵一点,用它去上掌盘还是有些冒险,赌赢的几率仅有八成。 苏青荷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她来城,不是为了高档翡翠、珍稀翡翠,而是直奔绝品翡翠。她来此之前没有考虑到运气的因素,只道城里定有可以必赢的绝品翡翠,她没想到的是城如此之大,短短几日,她根本不可能将整个城镇的毛料都看个遍。 绝品翡翠可遇不可求,就如同沧海一粟,诚然这事也讲究缘分,没缘分时,掘地三尺都挖不出个毛来,有缘分时,就像今日无意间路过的小摊,纯靠眼光,叫她赌出了这块龙石种。 苏青荷走上前摸了摸龙石种的切面,触感微寒,这是最后的退路,若实在碰不到中意的翡翠,再拿这龙石种去顶包吧。 不过若是让古韵几人听到了她的心声,怕是会集体上来胖揍她一顿,连龙石种都嫌弃,你究竟还想要啥? 一阵爽朗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 古老爷子走过来,没有任何的羞恼尴尬,拍了拍苏青荷的肩,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赞赏:“老头子我服输,这次真是大大地看走了眼。” 古老爷子沉吟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接着徐徐道:“你说得没错,不该全部照搬前人的经验,这爆松花,老头子我总共也就见过两回,那两次切垮了,所以误以为那流传下来的便是真理。这回信口直断,倒是差点让苏姑娘错过一块好玉啊。” 古韵虽说希望苏青荷赌涨,但见古老爷子真输了,又有些心疼,上前挽着他胳膊娇声道:“爹,都知道您是好心,您又不是神仙,这人哪有没看走眼的时候呀。” 苏青荷心里也很明白,她这次纯属是撞大运了。 如果这毛料解开,是像古晟说得那样,是爆松花,她也不会感到很惊讶,因为赌石就是这样,毛料不被切开,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赌石的变化千千万万,一切皆有可能。 古晟是根据他的经验来判断,苏青荷也是根据多年摸石摸出来的经验来判断,经验对上经验,只有看运气了。 古晟本就是个心宽体胖、心性豁达的老头,被女儿这么一哄,更是天大的事都过去了,从袖中掏出一百两银票,递到苏青荷手里,笑呵呵道:“彩头可要拿着,是个好兆头。”很有一种长辈对孩子说“给,拿去买糖吃”的即视感。 苏青荷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收了,接着笑道:“那中午便我做东,请大家去酒楼大吃一顿罢。”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 赵菁掏出随身带着的粗布,上前把龙石种包好,一举抱在怀里,跟在众人后头。 苏青荷一转身,见罗英还站在一旁,于是开口问道:“罗公子要不要一起去?” 罗英在这儿站了半天,古家人吃瘪的场景没看到,反而看到一副其乐融融的场面,听苏青荷如此问,不由得尴尬地冷哼一声,合起扇子,直接转身走了。 *** 饭席间,古老爷子多喝了两盅,圆脸上泛起红晕,打着酒嗝对苏青荷道:“苏姑娘,老头子我真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敢不上手赌石,又有自己见解的姑娘家,会相玉还会赌石,真是不得了。” 苏青荷被他夸得不好意思,只得干巴巴道:“古伯伯谬赞了。” 古晟举着酒盏,直摇头:“可惜啊,我这双儿女要像你这般争气,我也不用整日操心家业,早就一撂摊子,享清福去了。” 殷守插嘴笑道:“伯父,古兄这些年不都在替你跑商?怎么就不算争气呢。” 古老爷子眼一瞪:“他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他兄妹二人,聪明是聪明,但在赌石上实在没什么造诣,偏偏我古家又是世代经营玉石生意。将来家业传给他们这俩连芋头梗都辨不出的半调子,我如何能放心?” 古韵不满地扬着下巴道:“爹,我和哥哥不正在学嘛,您也说过,这赌石是门细水长流的学问!” 古老爷子轻哼一声:“等你们学成了,我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喽。” 苏青荷在一旁用喝茶来掩饰偷笑,然而未料到,古老爷子的下一句话,差点没把她把茶水喷出来。 “苏姑娘,你觉着我这儿子怎么样?”古老爷子直言不讳,笑眯眯道,“虽然是木头一个,但嫁进我古家来,保证让你不受委屈!” 古老爷子话音一落,只闻“噼啪”两声,古意吓得筷子都掉地上了。 古韵捂嘴嗤嗤地笑。 殷守握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险些晃出来。 苏青荷默默扶额,古老爷子您这样乱点鸳鸯谱真的好吗? 第65章 他来了 “咳……古伯伯,我还未考虑过这嫁人之事…” 苏青荷有些风中凌乱,结结巴巴道。 古老爷子一派语重心长:“你家中的事,韵儿都跟我提过,你一姑娘家独自带着幼弟在兖州生活,委实不容易。我看你跟韵儿也差不多年纪,如今已是及笄了罢?” 不等苏青荷回答,古老爷子眯起眼,继续慈声和气道,“你如今家里没有主事的长辈,自己心里也该有个主意,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现在觉着尚早,一晃就全耽搁啦。” 古意亦觉得很囧,可惜黝黑的肤色根本看不出什么红晕:“爹,您老能不能别操心这种事了……” 古韵再也忍不住,抚掌大笑:“哥,你急什么呀?我看甚好,青荷来当我嫂子,咱们家不仅有了人能帮衬着赌石,还多了个御用相玉师撑门面,多划算!” 古意和苏青荷同时瞪了眼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者则做受惊状,像寻求庇护似地扑到古老爷子身边。 古老爷子眼神冒光地等着苏青荷回答。 苏青荷垂下眼,琢磨怎么想个说法搪塞这老爷子,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古伯伯,不瞒您说,我那阿弟今年才六岁,至少在他成年前,我必定是要与他一起生活的,我不想让阿弟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所以我若嫁人,也是要找个赘婿,不然,我宁可一辈子不嫁。” 苏青荷自顾自地说完,一抬眼,发现一桌人都像看妖怪一样,瞪着眼看她。 古韵有些崇拜又有些担忧地咬着筷子望她:“青荷,你是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苏青荷原本只想着做搪塞的借口,但是越想越觉得这想法不错,反正她家宅院大,别说招一个赘婿,就算再招五个,呸,也住得下。 殷守也直愣愣地看着她,这次手里的茶是真的洒出来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 虽然古老爷子嘴里骂这对儿女不争气,但各个都是心头宝,怎么舍得让唯一的儿子去当赘婿。何况大夏国虽然民风开放,但赘婿的身份说出去,到底会是遭人白眼的。 “这……”古老爷子脸上的笑纹都僵住了,脸上就差写上“愁云惨淡”四字了,短暂的尴尬过后,古老爷子清咳两声,迅速地转移话题,“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再不吃饭,菜都要凉啦!” 苏青荷乖觉地垂头扒拉米饭,眼里透着盈盈笑意。 *** 不知是不是这龙石种将她的运气用光了,接下来的两天,苏青荷全然没有什么收获。 望着街边张灯结彩、人潮熙攘的夜景,苏青荷心中叹气,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明日的义拍了,各矿场主拿出来的毛料想必不会差。 义拍的前夕,古韵兄妹及古老爷子去拜访了些城中旧友及123言情城太守,商定明日的具体事宜,只剩下苏青荷与殷守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123言情城的主干大街上。 苏青荷觉着殷守这两天有些怪,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怪,就是话比平时明显少了些,总是动不动就眼含深意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心事重重的模样。 苏青荷实在受不了了,索性直接偏头道:“殷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殷守瞟了一眼她纤白的手腕,支吾道:“你戴得那只金镶玉镯很好看……” “呃……” 苏青荷顺势看了眼自己腕间的金镶玉镯,昏暗的灯光下,镯子有些变色了,原本就清淡的紫色消失,透着云蒸霞蔚一般的娇红,确实好看得紧。 翡翠中,紫罗兰色又称春色,分为红春、紫春与蓝春,红春价值较高,紫春略低。苏青荷这只镯子是红春色,水头和质地都是顶好的,似凝冻的露珠,虽不像蓝春色有股沉静的气韵在,但是俏丽明亮,很适合她这个年龄的少女佩戴。 一提起镯子,苏青荷就想到某个可恶的人,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想要把那人的身影从脑海中赶走,丝毫没察觉到殷守的话外之音。 又过了会,听到殷守似是不经意地吞吞吐吐地问:“苏姑娘,你真的……想要招赘婿?” 苏青荷没想多,下意识地说道:“原本只是搪塞古伯伯的借口,但我细细想过了,以后是要招个赘婿的。” 殷守闻言沉默半响,到底没勇气说那句话,话到嘴边却成了:“天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客栈罢。” 苏青荷点头应了,她还得养足精神备战明日的义拍。 二人并肩走远,全然没发觉到身后有道目光一直追随注视着他二人。 夜幕里,阑珊的灯火映照在段离筝幽沉的眸子上,犹如点漆,不辨喜怒。 川流不息、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唯他一人冷肃地坐在轮椅中,目光清透,与周遭喧嚣显得格格不入。 容书环顾下四周道:“少爷,我们也去找间客栈罢。” “跟上她。” 段离筝面若寒霜,冷静地吩咐。 *** 与殷守在客栈楼下告别,苏青荷只身回了房屋。 刚合上门,转身走到铜盆前准备净手,却从面前的铜镜里看到了段离筝转动轮椅向她走来的身影。 苏青荷大惊,差点没把水盆打翻,迅速地转身,惊疑道:“你……你怎么进来的?” 不等他回答,苏青荷连忙走到屋门前,推开门喊道:“赵菁!” 隐约听到隔壁屋有开门声,然而脚步声仅传来一瞬,只听两声闷哼后,门外彻底没了动静。 这时,见是容书拍拍手走到了门口,万分同情地瞄了她一眼,然后默默伸手,紧紧拉合上了门。 “……” 赵菁你小子白长那么大个子,竟然连容书都打不过! 苏青荷心中腹诽,接着认命地转过身。 段离筝眯起眼,眸中闪过危险的光:“你是在躲我么?” “我……我是来采购毛料的。”苏青荷为了缓解心虚和惊吓,径直坐在椅上,为自己倒了杯茶,一手捧着茶盏,一手刮着茶盖,小半张脸都被遮住了。 段离筝一眼就看穿了她这强作镇定的小伎俩,但逢尴尬、心虚,她的绝招就是:喝茶。 一别二十日不见,段离筝再见到苏青荷,心里其实像吃了蜂蜜蒸糕一样,有种又甜又暖的满足感,但想到方才她与殷守二人并肩散步,花前月下的身影,他心中又有股邪火直往上窜。 他已命手下的人断了殷守店里的货源,按预想的那般把他逼走了京城,未料却是无心插柳,反倒让她二人在此碰面了,且方才殷守看她的神情,竟是还未死心么? 段离筝垂下眼睫,按捺住内心的异动,平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当时家中出了急事,走得匆忙,所以……”苏青荷不想与他解释太多关于小包子的事,模棱两可地答道。 “我同你说过,我不想你有任何事欺瞒我,”嗓音低哑而隽永,段离筝抬眼,一瞬不瞬地看她,“你突然与点翠楼上掌盘,到底是为什么?” 苏青荷咬咬唇,硬着头皮道:“同行之间,自然是为了利益。” 段离筝彻底没了耐性,以她的性子,断不会仅仅为了利益银子,而去做这么引人注目的事,并且赌上全部的家当。 “苏青荷,你最好给我说实话。不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苏青荷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威胁的倔脾气。一听他这话,苏青荷也有些火气和羞恼冒了出来。她简直太低估这段少爷的无耻度了,这人对她做了那种事,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同她说话? 原以为他跑来是道歉的,结果自己太天真了,这人不仅没有丝毫愧疚感,反而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青荷把头撇向一边,气呼呼道:“这就是实话,我看点翠楼不顺眼很久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段离筝盯着她看了半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很好。”干脆地转身,转动轮椅,推开房门,径直而出。 苏青荷把手中茶盏缓缓搁在桌面上,看着茶面上燃起的缥缈的雾,心里有些怪怪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从不会将弱处展示给别人看,她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处理麻烦事,且她相信她可以承担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当有人敲门,她下意识地想隐藏。 苏青荷伸手摸了摸右眼处,感觉眼皮跳了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苏青荷心绪更加不宁了,难道这回她做错了吗? 出了房间的段离筝,脸色黑如锅底。 容书一见状便知,他二人定是不欢而散,识相地走上去跟在段离筝后面,没有多话。 段离筝握着扶手的指节有些发紧,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他这双无法站立的腿,换做以前,早就把那个满嘴谎话的女人按在墙上惩罚她一通了,哪容得她那么嚣张。 “去太守府。”段离筝漠然道。 容书挠挠头,随口问:“这么晚了,去太守府做什么?” “商定明日义拍流程。”段离筝言简意赅地解释。 这几年祭玉节义拍的事,不是一直交给李逡管家做的吗?容书暗自纳闷,到底识趣地没问出口,老实地推着轮椅,离开了客栈。 第66章 祭玉节(一) 段离筝走后,房门虚掩着,露着一条小缝,被穿堂风吹着嘎吱嘎吱响。 苏青荷听得心烦,走过去,正欲伸手关门,恰好看见走廊里赵菁正扶着墙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赵菁摸摸有些钝痛的脑袋,忐忑地问:“掌柜,方才是不是进贼人了?” “是,”苏青荷怒其不争地瞟他一眼,“白长那么大个子,没想到一句话的功夫,就被人放倒了!” 赵菁也有些不好意思,诺声道:“那小子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又是偷袭,我毫无防备,所以……” “下回警惕着些,我房里都堆着些毛料,幸亏这次那人不是为了钱而来,不然……” “那是为何而来?不会是……掌柜,那人没对你做什么事吧?”赵菁担忧地上下打量着她,见她衣衫完好,发髻整齐,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长舒了一口气。 苏青荷眼角抽了抽,心道就算做了什么事,你现在马后炮也晚了! “早点回去歇息罢,明天还有正事要做。”说罢,苏青荷转身回屋,轻合上门, 简单的洗漱后,苏青荷满怀心事地钻进了被窝,在榻上像煎咸鱼一样翻了几次身,终究就陷入了梦乡。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苏青荷便听到小二敲门,说已有人在楼下等她。 古老爷子作为矿场主,应与古韵兄妹俩人早早地去了祭玉楼,苏青荷猜想来人八成是殷守,于是匆忙换了衣衫,随意理了理发髻,出了房间,同小二那儿拿了两只大肉包子,走到客栈门口,探头一看,果然是殷守袖手在客栈外等着。 苏青荷走过去,顺手递过去一只油纸包好的大肉包子:“你还未吃早食吧?义拍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给,先垫垫肚子。” 殷守心不在焉地接过。 苏青荷因为昨晚没歇息好,眼底有道淡淡的黑眼圈,偏头见殷守,亦是一副觉没睡好的萎靡模样,苏青荷一边啃包子,一边奇道:“你昨晚也没睡好?” 殷守是有苦说不出,抬头看到罪魁祸首这般没心没肺的样子,再看看手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心更塞了,只淡淡回道:“嗯。” 苏青荷完全没注意到殷守的反常,她忽然想起段离筝也是矿场主,恰好赶在祭玉节前夕到城,想必来也不是专门来看她的,昨日却一副奔赴千里,只为寻她的样子,真是太心机了! 苏青荷狠狠地咬了口包子。 她决定除非那人好声好气地认错道歉,否则绝对不轻易原谅! 二人各怀心事,很快走到了此次义拍的目的地,祭玉楼。 祭玉楼算是城的地标,只在每年的祭玉节对众人开放。仅有二层小楼,但是占地面积极广,约有两千多平。高大巍峨的门头,金柱铜环的大门,飞檐翘角的吻兽,牌匾上烫金的三个大字“祭玉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牌匾下有数位身材粗壮、身穿麻布的奴仆,拦住每位进门的客人,像是在检验什么东西。这里并不是谁都可以进,看门的奴仆只认一样东西,那就是银子。 每人需出示五千两以上的银票才被允许进入。因此,进得了这祭玉楼的,非富即贵。 苏青荷挺能理解这种做法,这样不仅筛选掉一部分光看热闹不花钱的人,又提高了义拍的水准,换言之,没钱,你来义拍做什么? 听古韵说,今年参加祭玉节的人似乎比往年要多些。 待门房验完银票后,苏青荷同殷守进入楼内,一见果真如此。上下两层楼坐满了人,藤椅几乎是一个紧挨着一个。 大堂中央有个类似擂台的高台,高台四周呈圆形向外扩散状,一圈圈的摆放得全是藤椅。 苏青荷一眼就瞧见了坐在高台东边第一排的古韵兄妹,古韵也一直伸着脖子盯着门外,见她二人来了,连忙招手示意她二人过来。古韵身边留着两个空位,显然是为他俩留的。 苏青荷同殷守走过去,刚要就坐下,发现椅面上放置着一块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编号。 古韵知她是第一次来,于是解释道:“这木牌是用来喊价的,举一次加价五十两。” 苏青荷不着痕迹地挑挑眉,这跟现代的拍卖会也差不多嘛。四周人声鼎沸,格外嘈杂,想要说点什么话,都得嘴贴耳,用比平时大几倍的音量。 于是几人也没了说话的兴致,静静地等待义拍的开始。 待楼中已全部坐满了人,没有空椅时,门房便禁止再有人进入了。 苏青荷他们坐得这靠近高台的第一排近似于vip席位,并非有钱就坐得的,一般是给矿场主的亲眷、有品级的官员以及真正有地位声望的大家主,于是,苏青荷搭眼一扫,还真瞧见了不少熟人。 与她遥遥相望的对面,坐着薛家家主薛定山和他的大儿子薛琏,薛定山就不用说了,斗石大会上被收买的四位评审之一,苏青荷印象都很深刻,至于薛琏,苏青荷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印象仅停留在富家子弟上,并未有过多的印象。记得那时,他跟云映岚在一起,还引得韩修白一番吃味。 不过,此刻他身边坐着一位手持团扇、朱唇黛眉、巧笑嫣然的美人,看那艳俗风尘的打扮,多半是娼-妓之流。 苏青荷垂眼暗道,别说和她仅有过一面之缘了,对于露水情缘云映岚,恐怕这位少爷都早已忘记了。 与他们隔着几个座位的位置,坐着几日前方打过交道的罗英,罗英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大喇喇地摇着折扇,似笑非笑。 而面对高台的正前方坐着十六位矿场主,古老爷子、罗家家主罗宵都在其中,至于苏青荷为什么一眼能认出来那正与古晟微笑相谈的中年男子是罗宵,看那道剑眉便知,简直与罗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视线再往中间移,苏青荷不意外地看见了一身玄色锦袍、墨发高束的段离筝。苏青荷眼角微挑,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把长发束起来,嗯,这样看倒挺精神的,只是显得更清冷,更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苏青荷还未来及收回目光,他也恰好朝这边往来,四目相对,被抓包的苏青荷怔忪了一瞬,随即作若无其事状,迅速地撇开目光。 段离筝的眼神暗了暗,在看到紧挨着她右边坐着的殷守时,眸色更是黑不见底。 在所有人都落座后,有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走到中央的高台上,左右环顾,中气十足道:“感谢各位能大驾光临祭玉楼,参加我城一年一度的祭玉节。此次祭玉节还同往常一样规制,各位上前选定中意的毛料后,直接竞价,价高者得。” 这人便是这城的太守,管三。都说城是座翡翠之城,管三身为太守,这座郡县的最高行政长官,浑身上下都透着富贵气派,右手拇指戴着一只油绿翡翠扳指,束发冠上嵌着一颗糯种黄翡扣,就连鞋尖上都镶着花青种的坠珠。 管三堆笑地看着面前的矿场主们,同时义正言辞道:“再次感谢十六位慷慨解囊的矿场主,我以太守之名,在此向各位保证,此次义拍所得,全用作城的建设,不会浪费一分一毫。” 一共有十六位矿场主,也就意味着只有十六块毛料,要被这楼内近千人抢拍,可见其竞争的激烈程度。 随着管三一挥手,几十位粗仆抬着那十六块毛料鱼贯而入,每块毛料都分量十足,需四五人才能合力抬起,很快,在高台上分别安位置摆放好。 管三搓着大拇指上的扳指,朗声道:“给大家半个时辰的上手及近距离观看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我们正式开始义拍。” 随着管三话音一落,众人纷纷起身,涌向大堂中央的高台上。一时间,人们争先恐后,相互推攘,场面有些失控。 不过好在高台面积大,在管三的厉声喝止下,人群渐渐恢复了秩序。 观看毛料的顺序按照每人的落座位置先后排序,坐在最前排的可最先上台去看。 苏青荷与古韵等人交换了下眼色,没多耽搁,径直从座位上起身,走向高台。 与此同时,走向高台的还有那十六位矿场主,虽说这些毛料中他们都每人贡献了一块,但除非关系特别铁的,矿场主之间都不知谁贡献了什么毛料,都有些好奇心。且除了不允许自己竞拍自己的毛料,竞拍他人的倒是可以。 手下握着矿脉的大地主们都是喜爱翡翠之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各个玉石界、赌石界的大人物,都在这不足千平的高台上,相继碰面了。 第67章 祭玉节(二) 苏青荷同古韵几人直接朝古老爷子走去,这十六块毛料每块都价值五千两以上,古韵两兄妹不敢擅作决定,自然要和老爷子探讨商量一番,决定究竟入手哪几块毛料。 苏青荷也不着急,混在人堆里,同古老爷子慢慢走着。上了高台,入眼的第一块毛料是块笋叶皮的毛料。 笋叶皮属于半山半水石,呈乳黄色,皮薄,透度高,切割后绿色翠而温润.在白水底上很有特色。面前这块笋叶皮,目测有四十公斤重,半个石头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松花,远远看着,好象撒了一层莹莹的绿粉。 苏青荷几人正看着,这时罗宵同罗英也走了过来,罗霄身材高瘦,头别玉冠,脖子上挂着玛瑙碧玺珠串,打扮得贵气十足,单单遮住脸不看,会以为他不过刚及弱冠,是个很有气质的中年大叔,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傲气,让苏青荷有些不舒服。 罗霄袖着手,拉长声问古晟:“古兄,我这块笋叶皮怎么样啊?” 古老爷子摸摸八字胡,如实道:“如此色浓的乔面松花,还是在莽带上,很有赌性。” 这乔面松花乍看是黄绿色,一旦着水就呈现出淡绿色,有的还会有一点点、一潭潭比较硬绿的表现。乔面松花表面的浓淡,决定其内部的浓淡,这松花颜色如此浓,若出绿,定是顶好的艳水绿,加之笋叶皮本来就是上等的老坑矿,这色、种都有了保障。 罗霄拿出此毛料来义拍,显得出十足的诚意了。 “不知古兄出得是哪块毛料啊?也好让罗某开开眼界。”罗霄嘴角含笑,笑容不进眼底,此话一出,大有和古晟一较高低的意思。 古老爷子比罗霄年长十几岁,到底沉得住气,温吞道:“别急,一块块看嘛,罗家主,你不会连上手都不让我们上罢?” 苏青荷心道,记得刚在城见到古韵兄妹时,古韵就神秘兮兮地说她爹这回拿出得是珍藏好久的毛料,应当不会比这块差吧。 罗霄被软绵绵地堵住话头,提步走到一边,不咸不淡道:“古兄请随意上手,我等你们。” 古老爷子大概抱着‘他乐意等就让他等好了’的心思,慢悠悠地蹲下,慢悠悠的掏出琉璃镜,不紧不慢地观察那皮壳上的乔面松花。 这块石料很大,苏青荷也跟着古韵几人蹲下,在毛料另一边开始上手。 意识一丝丝地沿着手指,一寸寸地探进去,毛料内部的景象分毫不落地传进苏青荷的识海。白花花的垮石中仅有几丝绿意,虽然那绿带极艳,但由于太细,做不成什么大料,顶多沿着那条线打出几个坠子。 苏青荷叹口气,以五千两的底价来拍这料子,都算是亏了。 古老爷子看完毛料,也没说话,直接抬步向下一块毛料走去,罗霄与罗英对视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跟着古老爷子连摸了四五块毛料,都没有特别中意的,苏青荷有些丧气,同时安慰自己这才看过三分之一的料子,急不得。 罗霄也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终于,几人来到了古家提供的毛料面前。苏青荷走近一看,有些愣住了,罗霄罗英俩父子迫不及待地拨开人群,在看到那毛料时,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住了。 这是一块开过窗的半赌明料,露出的那一小块玉肉,淡紫□□与阳绿色相互交织,这美妙又让人倍感舒适的色差,一下就抓住了众人的眼球。 这种料子又□□带彩,即含有紫罗兰与绿色的双色翡翠,是人们非常钟爱的翡翠之一。近年来,春带彩越来越少了,价格更是居高不下。 虽然从颜色上的稀有度来说,这春带彩比不得她那块的四色翡翠,但诚然那块四色翡是长得有些投机取巧,绿色和红色都是极淡极小的一抹,且解出来的重量仅有三公斤不到,质地也只是堪堪到冰种。而这块春带彩,从露出的天窗来看,是实打实的玻璃种,且体积又那么大。 苏青荷估摸着,哪怕这毛料里有五分之一的春带彩,且无裂无绺没变种,那若用这料子去斗石大会,别说她的四色翡了,云映岚的那块玻璃种蓝花翡也得歇菜。 这块料子至少会被拍到八万两以上,破十万都有可能。 苏青荷摇摇头,这种天价的开窗料,不是她能买得起的,还是把注意力放在便宜的全堵料上罢。不过买不起归买不起,苏青荷还是很好奇这毛料里究竟有多少春带彩。当用异能将这块毛料彻底摸了个底朝天后,苏青荷恋恋不舍地、几乎是硬强迫自己把手指缩了回来。 苏青荷无比肉疼地望着正在和别人谈笑风生的古老爷子,很想对他说一句:“这么好的料子您怎么就舍得拿出来义拍呢,到时候,占便宜的可就成别人啦!” 没有什么比看到好料子却没钱买更难过的了。 苏青荷心痛地别开眼,却从穿梭的人群中,恰好看见了薛定山对着一块黄梨皮毛料微微皱眉的一幕。 她记得很清楚,那块黄梨皮是块彻彻底底的垮石,但忽悠人的是,那块料子品相很好,要莽带有莽带,要松花有松花,浑身上下挑不出一点错来,连古晟看到时,都有些心动。 苏青荷眼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光,为什么他仅仅上手摸了下,就皱眉离开了呢? 感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一看,是殷守。 “在看什么?古伯伯这料子你不看好?”殷守低头看她,唇角带笑。 苏青荷收回神,摇摇头:“没有,这料子很不错,你打算入手吗?” “届时看看情形再说罢,肯定有不少人会抢。”殷守想了想道。 罗霄上前凑近看了看窗花处的翠肉,只见那水头足得快要掐出水来,不得不承认这次义拍,他又败在了古家的风头之下。 拿开窗的玻璃种料子来赌,这老头子也真是拼了,撒钱买名声到这份儿上,他认栽!平心而论,他若有这么一块料子,绝壁舍不得拿出来义拍的。 罗霄的语气有点阴阳怪气:“古兄,老实说这料子,你压仓库压了多少年?你这次也算是拼了老底啦!” 古晟想是没听出来他的讥讽,笑着摆摆手:“哪里,咱们矿下工人的家眷大都落户在这城,他们采矿辛苦,我们身为矿场主,偶尔为这城镇作作贡献也是应该的。” 苏青荷这一旁听着,只道这话倒是不假,古代又不像现代有挖掘机,矿洞都是矿工们一点点徒手刨出来的,有些翡翠矿点生长在水流汹涌的江底,工人们几乎是用生命在采矿。 “古兄真是好觉悟,这般体恤下人,罗某自愧不如啊。”罗宵几乎是咬牙说出这话,不甘心地扫了眼这春带彩,不等古晟回应,直接转身拂袖走了。 古老爷子成功煞到了罗家的威风,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嘴角到底没忍住地抖了抖,每条皱纹都好似在狂笑。 苏青荷不太理解土豪老爷爷们互相攀比的乐趣,只管低头跟着古晟继续往前走,然而余光却一直追随着不远处的薛定山。 断断续续观察了许久,苏青荷注意到他看毛料,会先与普通人一样,远距离地整体看两眼,然后再蹲下来,手搭在毛料上,观察莽带松花。 尽管他有刻意的收敛,苏青荷还是轻易地捕捉到了他收回手后,脸上浮现出的或失望或惊喜的表情。 这些反应在别人看来十分正常,不过就是看好一块毛料和不看好,但落在苏青荷眼中,这些微妙的表情就很值得推敲了。 因为只有她很清楚的知道,让他流露出失望神色的毛料皆是清一色的垮石,而那几块让他驻足停留的毛料,都是真真切切“肚里有货”的! 尤其是古老爷子那块春带彩,他看完后眼中亮光大盛,特意走到毛料前面,记住了那春带彩的编号。 这薛定山之所以被称作赌石界的泰山北斗,拥有如今的地位,多半源于他在赌石上的眼力,有传言说他出手必涨,混迹赌石圈二十余年,从未赌垮过一块料子。 起初,苏青荷对这传言是不信的,多半的赌石爱好者也对这传言持怀疑态度,薛定山已经很久没在人前赌过石了,他最出名的一次,就是在二十年前的祭玉节上,赌出过极品的帝王绿。或许是这件事给人们的印象太过深刻,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不觉便把他的赌技神化了。 但通过今日的观察加上这玄乎的传言,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苏青荷越想越心惊。 赌石二十余年,怎么可能会没赌垮过一块毛料,除非他……苏青荷垂眸盯着自己的指尖,心渐渐沉下来。 第68章 祭玉节(三) “那块春带彩委实不错,”薛定山一边负手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身旁的儿子,“这次出来,银票可带够了?” “爹您放心吧,我将存在钱庄的所有闲钱都取出来了,把这儿所有的毛料拍下都绰绰有余了。”薛琏隔着衣服,拍了拍怀里的一沓银票。 “看来是我高估了这次的义拍水准,毛料的出翠率明显没有去年好。”薛定山走到下一块毛料的位置,在看到那长满霉松花的毛料后,有些失望的说道。 霉松花,是所有松花中,人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一种,赌涨率只有可怜的百分之五。 然而本着不放过一块毛料的心,薛定山还是半蹲下身,用手指蜻蜓点水般地划过毛料的表皮。 然而仅仅是那一瞬间传入脑海中的画面,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了,瞳孔不可置信地紧缩,匆忙再将整个手掌附上那长满点点霉松花的皮壳上。 没有看错,居然真的是…… 薛定山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只粗糙且带着薄茧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如何?”薛琏见他这般异样的表情,猜不准是好还是坏,有些紧张地问。 儿子的这句话完全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薛定山还沉浸在震撼之中,眼里流露出冗长深邃的光芒,像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二十三年前,他在祭玉节上赌出了帝王绿而一战成名,而二十三年后,同样的时间和地点,薛定山双眼微眯,嘴角掩饰不住地勾起志在必得的笑容,还真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缘分,躲都躲不掉。 “先走罢,我慢慢同你说。”他赌石盛名在外,有不少人盯着他,巴望着能从他手里捡漏。于是,薛定山没敢多停留,暗自把那编号牢记于心,接着同薛琏一起转身走开了。 殊不知这一切被苏青荷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苏青荷心里好奇得发痒,什么毛料会让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那边管太守已经在催促了,有不少坐在前排的人已看好了中意的毛料,坐回藤椅上,而这边,苏青荷几人才刚刚看完第十块毛料,且照古老爷子这温吞的看石速度,定是看不完所有的毛料了。 古韵兄妹俩那不买全赌料的习惯,许是继承了古老爷子,若不是十分中意,不会轻易出手全赌毛料。而这次义拍,除了古老爷子自己拿出来的那块,清一色的是全赌料,于是古家人是抱着走哪儿看哪儿,凑凑热闹,多看少买的心态。 且古老爷子本人退出赌石圈多年,借此机会,他更多地是传授一双儿女赌石的心得,每看一块毛料,得从头到尾,连一条莽带松花都不放过,絮絮叨叨地讲大半天。 古老爷子虽然某些见解有些古板,但几十年的赌石经验不是大风刮来的,苏青荷听着也受益匪浅,只是她还有任务在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于是苏青荷低声对古韵道:“我先离开一会,你们看完就直接回座位罢。” 古韵正听得入神,胡乱地点了点头。 殷守亦听得认真,连苏青荷离开都没有发现。 苏青荷越过重重人墙,费了半天劲挤到那毛料前,然而看了一眼,苏青荷就失望了。 虽然是上等的老象皮壳,但是上面长满了黑绿白交加的霉松花。有句关于顺口溜,她记得特别熟,叫霉松花,色不漏,多偏色,慎下手。 苏青荷微微皱眉,难道刚刚是她眼花了?薛定山那眼神压根不是惊喜? 千猜万猜不如上手一试,苏青荷半撩起裙摆,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了上去。 黑灰色的皮壳褪去,一层薄薄的垮石褪去,一股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绿意逼来。 苏青荷只觉得仿佛溺进了墨绿色的大海,那抹绿很沉,但又艳得动人,不显轻佻。那绿意好似在玉石中孕育万年才得以见光,而在被人注视时,这积蓄了万年的光华毫不吝啬地尽数绽放了,凝重而高贵,浓稠的绿意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一句话概括就是:绿到了极致。 饶是像她这样的演技派,也难以控制住眼神里的骇然和惊叹,这居然是比极品帝王绿还要高一层的祖母绿翡翠! 祖母绿是实至名归的翡翠之王,翡翠的顶级品种,它在翡翠界的地位,几乎没有玉石可以比肩。 别看这块祖母绿比拳头还要小一些,但是其价值比等重量的钻石还要昂贵,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苏青荷在前世时,见过得最昂贵的翡翠仅是帝王绿,这祖母绿翡翠,哪怕能看上一眼,都是幸运的。 苏青荷有些沉重的收回手指,谁能想到在这不起眼、甚至是糟糕低劣的皮壳下,隐藏着能让所有赌石爱好者疯狂的极品祖母绿! 环顾四周,所有看过这块毛料的人,皆是不看好地摇头叹气,或是盯着这霉松花皱眉,有人甚至还在打趣提供这毛料的矿场主,怎么拿出这么一块毛料来竞拍,实在太没诚意。 那矿场主是个有些败顶的老头,此时有些难为情地挠着那没剩几根毛的脑袋,解释道:“最近我那玉石生意不太景气,反正每年祭玉节的毛料也就是个形式而已,主要是看各位老板想为城捐多少义款,谁有钱就多拍点喽,这钱又进不了我的口袋,你说不是?” 望着面前嬉笑怒骂着的众人,苏青荷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她的异能有多么可怖。 就好比一大块金子丢在路边,而经过的人只当它是用来歇脚的石头,坐在金子上和朋友们讨论怎样才能发财。 只有你能看破金子的原形,默默地搬走歇脚石,别人还当你是傻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薛家家主很可能也有着和她同样的异能,她已经可以预见到,接下来的竞拍会是怎样的情形了。 薛定山的出现,对她来说是一个噩梦,同时也敲响了她的警铃。这块祖母绿,她一定会尽力去拍,为了能稳赢那场压上她所有身家的掌盘,她没有选择。 也许这会引起薛定山的怀疑,但她顾不得了。 然而,苏青荷心里同时暗自下了一个决定,这是她最后一次赌石,从此以后绝不再碰。 记下了这块祖母绿的编号,苏青荷转身欲走,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段离筝恰好就坐在距离她两三米处,在他身旁摆着一块毛料,毛料周围围着不少人,七嘴八舌地询问关于这毛料的场口信息。段离筝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更多的是容书在回答那些人的问题,打着圆场。 苏青荷搭眼一瞧,重约二十公斤的红沙皮,毛料顶端附着好大一块牛血雾。 虽然没有开窗,但是有一部分的皮壳极薄,从内而外透着微弱的红光,十有*是红翡,但是那红翡的品相如何,种色如何就不可知了。 若没有那祖母绿,苏青荷定是会上手这红翡,红翡品质好的不多,若是玻璃种,上掌盘时还有一搏之力,但是看过了祖母绿,苏青荷的心思就全牵挂在它身上了,就像见过了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再见到一位姿容尚可的小家碧玉,兴致是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苏青荷瞄了那红翡一眼,连脚步都没停顿,满怀着心事,垂眼走下了高台。 虽然被众人包围、但余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的段离筝,彻底被她这反应弄懵了,这……这是个什么情况?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段离筝心头一直憋着一股子闷气。 没有什么事比不被人信任更窝火的了。 只是生气归生气,作为翡翠成品铺的东家,段离筝深知上掌盘的厉害,且苏青荷这回赌上了全部的身家,实是背水一战。 然而刚撂完狠话,他拉不下脸来,去上赶着给人送毛料,况且苏青荷多半也不会收。 于是那日离开客栈后,段离筝直接就去找了管太守,将李管家原本准备义拍的一块黑乌纱料子,临时换上了这块一直屯在仓库里的这块红沙皮。 李管家还有些诚惶诚恐,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惹得从来不参与祭玉节的他,突然插手了义拍毛料的事。 诚然他这般绞尽脑汁,就为了她能在上掌盘时多一分赢的可能,没想到这女人仅仅是瞄了一眼就走了,就瞄了一眼?! 段离筝抑郁至极,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浑身上下透着“不爽”两个大字。 明明这两天为了毛料的事,着急得都快上了火,然而到了义拍的关键时期,却看也不看这上好的红翡一眼,究竟是她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还是……在记仇? 他发现他越来越猜不透这女人的心思了。 没了呆下去的心情,段离筝径直调转轮椅,绕过众人,回到了矿场主专座席位上,静静等待着义拍的开始。 第69章 祭玉节(四) 并不是所有人都下台去看了毛料,毕竟这义拍有“积德行善”的意味在,使得很多只想用最实惠的价格购买毛料的人群打了退堂鼓。 于是,有很多人仅仅是揣着五千两的入会门槛费,本着看热闹的心,一睹祭玉节上土豪们一掷千金的风采。 众人零零散散地回到了各自席位上,官太守再次走上高台,对众人眯着眼灿烂地笑:“在座各位都看过毛料,上过手了吧,下面我们正式开始义拍……” 管三这太守当得可谓是大夏国里最憋屈的一位了,城里所有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都去挖矿去了,留在城中的百姓多是采矿工人的家眷,妇孺之辈,且每天都会有许多外来人来城中买石头,本地百姓大多做着翡翠毛料有关的营生,很少有人去耕种田地,因此城中的赋税很低,就靠每年祭玉节的义拍来过活了。 这台下做着的各位矿场主和慕名而来的款爷们,可以说是他的衣食父母。为表诚意,每年都是管三亲自来主持这祭玉节,堂堂一郡太守,场面话说得比窑子里的老-鸨还溜,就差给各位款爷们低到尘埃里了。 管三真是为自己掬了一把辛酸泪。 “下面开始竞拍壹号毛料,笋叶皮,二百八十斤重,乔面松花伴丝状莽带,泷泽山矿口产出,由梁州罗家主提供,底价三千两,现在,开始竞价……” 官太守话音一落,众人中掀起了一小波的骚动。 单是从苏青荷这方向看,就已看到有四五个陆续举起了牌子,而坐在前排的人索性直接喊价,喊价须是不低于五十两的整数。 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响起,眨眼间,价格就快翻了一番,喊到了五千三百两。 过了五千两后,喊价声逐渐变得稀疏,几位竞拍者相继退出,最终,这料子以六千两的价格成交。 被古晟压了一头,一直坐在矿场主席位里闷闷不乐的罗宵,脸色这才好了点,虽说拍得钱进不了他的口袋,但好歹面上有光,若没人拍,或是底价成交,那才是打脸。 第一块毛料就拍得了不错的价格,整个大堂里的气氛都被带动了起来。 管三笑眯眯地挥手召来一位侍女,侍女手中端着檀木托盘,盘里放着一张买卖契约及笔墨,走到竞价成功的那位买主面前,那买主大笔一挥,签定契约,随即豪气地从怀中数了六千两银票放回在了托盘上。 紧接着,下一块毛料被搬上台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竞价。 苏青荷则对逐渐热烈起来的气氛有些心不在焉,她现在全身心都揪在了那块祖母绿上,脑海里只浮现着两个大大的数字,也就是那祖母绿的编号,十三。 “你身上带了多少银票?”苏青荷冷不丁地偏头问了殷守这么一句。 殷守沉吟道:“本没打算竞拍毛料,所以只带了两万。” 苏青荷被他那个“只”字打击到了,她身上全部身家才三万两银子好么。 苏青荷垂眼:“我看中了一块毛料,怕身上带的钱不够,回头借我点。” 她不是一点余地没给自己留,若是拍得了那祖母绿,她那件镇店之宝四色翡就可以光荣退位了,那块四色翡少说也能卖上十万两银,足以抵得了借款。只是如今,四色翡已然成了何宝斋的招牌,卖掉心里多少会有些不舍,苏青荷咬咬牙,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为了那件祖母绿,一切都是值得的。 “什么毛料值得你借钱去拍?”殷守很是诧异,脱口问了出来。 坐在左手旁的古韵听到他二人的对话后,凑过来笑道:“我身上也还有三万两银票,到时候拿去用便是。” 苏青荷由衷地感激:“多谢!” 拉到了两位外援,多了两倍的银子,苏青荷渐渐把心吃进了肚子里,然而她刚放心没多久,见识到接下来的竞拍情形,有些坐不住了。 古老爷子的春带彩、段离筝的红翡及另外两块价值不菲的毛料皆被同一人收入囊中。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定山。 前两件分别被拍出了八万两与五万七千两的高价,众人纷纷咂舌,这次祭玉节几乎成了薛定山一人的专场了。 苏青荷心里越发笃定薛定山有异能,不凭别的,光看他拍得的这四块毛料,那块红翡她不知道,但是另外三块俱是大涨的料子。到底是什么火眼金睛,能从十六块毛料当中准确无误地挑出仅有的几块涨料? 哪怕赌王在世,都没有这么神吧。 苏青荷心里火急火燎的,看样子这薛定山是有备而来,已经十几万两撒出去了,但从他淡定的表情上看,这好像还算不得什么。 苏青荷不知不觉地攥紧拳头,不管怎么样,她尽力去做便是。 终于,第十三块毛料被搬上台,看到那毛料的皮相时,在座的众人都有些兴趣寡淡,唯有薛定山和苏青荷,两道热烈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块其貌不扬的石头上。 这回,官太守“开始竞拍”的话音一落,周围出奇地寂静。 每件毛料不管优劣,底价都是三千两,可是拿三千两去赌这么一块平时市面上顶多三百两的料子,就算是出手阔绰的少爷公子们都不由得犹豫了。 于是,黑压压的坐席中,只有薛定山慢悠悠地举起了木牌。 有了前面几次打底,众人似乎习惯了薛定山的豪举,把他当成了用钱没处使的冤大头,对他这次举牌并未有太多的反应。 “六千两。” 苏青荷没有举牌,直接喊价。 薛定山愣了愣,像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和他争这块毛料,并且一抬就是一千两银子。 微锁起眉头,然而薛定山没有丝毫犹豫,顺着苏青荷继续喊价:“七千两!” “八千两!”苏青荷继续跟进。 “九千两!” “一万两!” “一万五!” “两万两!” “三万两!”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价格就已飙到了三万两银。 众座哗然,相互交头接耳,对着苏青荷与薛定山二人指指点点,段离筝也忍不住微微偏头向她方向看去,黑沉的眸子凝了凝,片刻后淡淡地收回目光。 古韵扯了扯她的袖子,抑制不住地拔高声量:“青荷,你疯啦?花三万两去买那样一块毛料?” “我自有我的原因……”苏青荷没法与她二人解释,只得苦笑道,“果真还是得借了,待我回兖州就还给你们。” 殷守没有多言,只温声提点了一句:“银子不是问题,主要是值不值得,你心里有打算便好。” 苏青荷点点头表示明白,继续喊价:“四万两!” 看到苏青荷在与旁人窃窃私语,薛定山心里冷笑几声,猜到她八成是在问旁人借钱,同时极快地问了自家儿子一句:“咱们还有多少银票?” 薛琏皱眉思索:“扣去刚刚拍的那几件毛料钱,剩下的只有十万三千两银了。” 薛定山点点头,中气十足地跟进:“五万两!” 别说十万两银子,哪怕上百万银,也是值得的。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精粹的祖母绿,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第二次了! “六万两!” “七万两!” “八万两!” “九万两!” “十万两!” 在听到薛定山“十万两”的报价之后,苏青荷那边彻底没了动静。 官太守在高台上看得都傻眼了,薛定山“十万两”的报价就像一个棒槌把他砸醒了,紧接着眼角的褶子笑得都要开出花来。 这么一个任谁都不看好的毛料,居然拍出了全场最高价!简直是一笔天外横财啊! 众人中也不断爆发出抽气声和唏嘘声,这时,有几位所谓的知情人低声透露,这苏、薛二人是有渊源的!斗石大会时,薛定山带头把花签投给了苏青荷的对手,使其错失擂主宝座,而那赏金恰好是十万两!这次的竞拍,多半是苏青荷记恨在心,故意把价格抬到了十万两。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二人为这样一块毛料杠上了,原来不是真心属意毛料,而是有私人恩怨在啊。 薛定山见苏青荷没了动静,心里也暗自庆幸,松了一大口气,这也已经是接近他的底价了。 然而这口气才刚松完,他就惊讶的看见坐在矿场主席位最中央的段离筝,居然默不作声地举起了木牌! 薛定山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在他伸长脖子确定没看错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背过气去。 怎么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 薛定山的后槽牙都忍不住咬得嘎吱嘎吱响,额角的冷汗簌簌地往下淌,怀着最后一丝希冀,一咬牙,直接报出了最后的底牌价,妄图能吓退这莫名其妙的程咬金。 “十万三千两!” 薛定山咬牙切齿地喊出声来,而看到段离筝再一次神色淡若地举起木牌时,薛定山只觉得血气上涌,双眼一抹黑,仰着头颓然地往椅背上一靠,不结实的藤椅嘎吱直响。 哪怕已有四块涨料入了口袋,薛定山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反而那满心的郁结快要把自己点燃。 跟祖母绿比,那些毛料都是渣滓! 原以为已经万无一失了,怎么到紧要关头突然就掉链子了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薛定山一边擦去额角的汗珠,一边细细思量,竞拍也讲究手段计谋,你露出得任何一丝面部表情,都有可能会被对手猜出底价。 他纵横赌石界这么多年,这点道理是懂得的。然而,饶他再高的道行,在这百年难遇的祖母绿面前,也做不到面不改色。 他不仅输在了没带够银票上,还输在了喜怒形于色上。定是刚刚他松气的神色太过明显,才让那小子钻了空子! 哪怕自己多带一万两银票,或是之前少拍一块毛料,省下的钱说不定就能拍下来了! 薛定山为自己的失败找着各种理由,努力地说服自己找回理智。 傻子也看得出来那段家少爷是帮苏青荷继续拍的,他二人是什么关系?那女人为什么执着于跟他抢这块毛料?难道真是因为在去年斗石大会上,他被买通而把花签投给了云映岚,因此她记恨在心? 薛定山沉浸在无尽的懊悔和猜忌中,难以自拔,直到段离筝签完契约,交完银票,乃至整个竞拍结束,大堂中人都走了大半,他还颓丧地呆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父亲……”薛琏俯下身子,斟酌喊道。 “啪——”薛定山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抬手就是一巴掌。 “为什么不多带些银票?!你知道今天错过了什么吗?!”薛定山双眼充着血丝,怒吼道。 薛琏低头捂着半张脸,完全不敢抬头直视他,嗫嚅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况且爹……这已经是店铺能调动出来的所有资金了。” 而此时此刻,在祭玉楼的门外,人群里的苏青荷看着段离筝渐渐远去的背影,到底还是一咬牙一跺脚,快步追了上去。 第70章 尘埃定 苏青荷没想到他会插手,最后关头把薛定山给截胡了,薛定山现在不知是怎样一副懊恼模样。 原本她都打算放弃了那块祖母绿,然而此时此刻,她心里又燃起了一线希望,哪怕是借给她去上掌盘也好呀。 苏青荷望着那人的背影,以她对他的了解,估计他现在正等着她开口去求。 无怪乎她会这样想,她和薛定山知道那毛料里是什么东西,自然会卯足了劲儿去拍,而段离筝不惜一掷十万两,去拍下那赌涨率很低的毛料,不光薛定山看了出来,苏青荷自己心里也门清,他此举多半是为了她。 不管怎么说,被他拍下远比落在薛定山手里要好,开口去借,又不会少块肉! 苏青荷拉下面子,出声喊道:“段公子,等一下。” 闻声,段离筝没有停下轮椅,但不知不觉放缓了速度,苏青荷连忙追了上去。 快步走至他面前,苏青荷用极细极低且带点难为情的嗓音说道:“你拍的那件毛料,可以……转卖给我吗?” 段离筝抬眼扫过她透粉的脸颊,下巴微扬:“为什么?” 苏青荷抿抿唇,支吾道:“那块毛料对我很重要……” 她总不能说直说那块毛料里有祖母绿,你借给我就能稳赢掌盘吧? 段离筝哪有那么好糊弄,冷哼道:“一块毛料而已,能有多重要?” 他倒想看看,这块长满霉松花的毛料还能比他那块红翡要好吗? 见她清亮的眸子滴溜转,顾盼且为难的模样,段离筝就知她现在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编造理由糊弄他。 段离筝刚想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殷守古韵几人从祭玉楼里走出来,当下眼中闪过不明的意味,眉梢轻扬道:“这里人多嘴杂,晚些时候,你来城北榆林巷找我罢。” 说罢,径直转动轮椅绕开她,随着人流走远。 殷守恰见到他二人谈话的一幕,因相距有些远,听不太真切,但段离筝最后那句话,他几人听了八-九不离十。 殷守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承认他对苏青荷有些好感,自斗石大会相识后,他原本只是欣赏她相玉的才华,同情她举目无亲、独自带着幼弟在兖州城艰难过活的遭遇,渐渐接触下来,殷守发现虽然她话不多,相貌也是清秀温婉型,像是温室的花朵,经不起什么大的挫折,实则百折不弯、风雨摧后,依旧顽强生长的蒲草,尤其是她在斗石擂台上的举动,处变不惊,进退得当,没有抱怨一句评审的不公、云映岚的作假,反而笑嘻嘻的邀他们去酒楼喝酒。 从那之后,他就对她有些刮目相看,这事换成自己都未必能这么快地接受,并且淡然处之,那时他就在想,若把这种女人娶回家,那会是一件多省心的事。 后来在京城的偶遇,他以为是天赐的缘分,开始试图接近她,然而苏青荷那次醉仙楼的失约、付银票收镯子的事,都让他备受打击,且他也感觉得到,苏青荷对他除了朋友之外,完全没有别的情愫。 再后来,店铺货源突然断了,他在123言情城一呆就是半年,这份心思也渐渐冷却下来,全身心地都投入到解决货源的问题上,然而123言情城的再次遇见,成功将他这份埋在心底的念头,重新勾了起来。 仅仅过了两天,苏青荷在饭席上那番只嫁赘婿的言论,算是将他又复燃的念头,又给浇得丁点不剩。 他家虽不像靖江侯府那般钟鸣鼎食,但父亲好歹是从三品的户部侍郎,也算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赘婿,这种身份不仅会让别人瞧他不起,而且会让整个家族蒙羞,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通过今日段离筝为她拍下十万两的毛料,他已猜到货源突然被断一事,八成是段离筝出手布置,殷守忍不住在心中嗤笑,如此费劲心思,难道堂堂侯府少爷还能为了她,抛却身份,去当赘婿不成? 苏青荷自然不知殷守的心思,转身上前同古韵几人商量晚上去哪儿吃饭的事,古韵几人明日便准备启程回梁州,殷守要回京城,苏青荷也打算明后日就回兖州,几人皆不顺路,今晚算是临别的最后一餐了。 饭席上,古老爷子颇有些感慨地连喝了两杯酒,原以为这次能拐个儿媳妇回梁州,诚然是没有缘分啊,只道让苏青荷有空去梁州游玩,古家必盛情款待。 苏青荷只微笑点头应是,她心里明白,梁州那地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大概是不会去的,毕竟两地相距太远,来回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一个多月。她并不认同什么所谓的最后一面,人生处处有惊喜,两家都是做玉石生意的,生活方面不是没有交集,就像这次祭玉节一样,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在他乡相遇了。 古韵没有像她这般看得开,两人的感情已不似斗石大会时那般的萍水相交了,在临行告别、准备各自回客栈时,古韵的眼眶有些发红。 殷守则显得很冷淡,简短的道别后,径直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苏青荷也没太在意他的反常,她现在全身心都记挂着怎么应付段离筝的口头之约。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道两旁皆点亮了明晃晃的大红灯笼,微黄的烛光将整个街道映照得暖融融的。 苏青荷走了约一刻钟,问了几位路人,终于摸索到了段离筝口中的榆林巷。 苏青荷一进巷口,只见为首第一家府邸挂着一排六角灯笼,台阶旁两座戏球石狮,牌匾上隐约能看到“段府”二字。 应该就是这儿没错,苏青荷上前叩响了铜环,不一会儿,有位中年管家前来开门,见她笑了笑,像是早有准备,直接引她穿过院子回廊,带到正堂大厅前。 这座府邸是段家在123言情城的歇脚处,段离筝每年来视察矿区时,才会来这儿住几天,平时都是徐管家在打理,仆人也没有多少,因此显得很清冷。 苏青荷走进屋内,只见段离筝正坐在青瓷油灯下,似是在看账簿,见她走来,仅是把账簿合起,摆在一边,也不说话,静静地看她,似是在等她开口。 见状,苏青荷犹豫片刻,开门见山道:“那块毛料……” “我已差下人解开了。”段离筝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让她把未说完的话尽数咽进了肚里。 苏青荷心里咯噔一声。 “是百年难见的祖母绿。”段离筝悠悠地补充。 苏青荷不知这时她应该是装作惊喜状,惊呼一声“哇,居然是祖母绿”,还是应该乖乖地闭嘴装傻。 只见段离筝嘴角勾起异样的弧度,眼里有光闪烁:“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苏青荷吞了吞口水,低垂着头,像是犯了错,正等着长辈训斥的孩童般,“我听闻那薛家家主赌石出手必涨,以为他必定眼光不俗,看见他居然会对那样一块毛料感兴趣,所以我就打算撞撞运气,没想到真的捡了漏……” 段离筝眸色微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苏青荷的解释。 仅是摸一下,就能透过手指看到玉石内部,这种超能力对现在人来说,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 苏青荷从没打算将她怀有异能的事告诉任何人,决心深藏在心底。这异能祸福相依,虽然她从一无所有,到现在的衣食无忧,多半要归功于这异能,但她认为还是“祸”多一分。 上辈子,她拥有异能的事也是仅有几个血脉至亲知晓,结果还不是一样,这血的教训,她铭记在心。 段离筝不紧不慢地接着盘问:“与点翠楼上掌盘的事呢?” 苏青荷攥了攥拳头,不打算再隐瞒,道:“我阿弟在书院门口,险些被一伙贼人绑走,重病了一场,我怀疑是点翠楼派人干的,我匆匆离京回来京城,也是因为这个。” 苏青荷现在说起这事来,仍觉着痛心,有什么事冲着她来便是,对半大的孩童也下得去手,真是卑鄙透了。 段离筝听后眼中闪过一道戾气,嗓音有些发沉:“我明白了。” 顿了顿,又道:“毛料的事,无须你费心,我雕好后,会派人送给你。” 听闻他如是说,苏青荷简直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心中默默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继而眼中大亮,身后好似有条无形的尾巴在摇啊摇。 原本她还在担心,若能拍下那祖母绿,以徐伯的雕工能不能胜任,这下完全不用担心了。 苏青荷是个很容易满足且健忘的人,几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大患,被面前这人好像毫不费力地就解决了,只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无比顺眼,连上次偷袭她的事,以及几日前自己还恶狠狠地说不道歉绝不原谅的事,都全然忘记了。 段离筝见她因为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大大的,水汪汪的像漾着一层波光,脸颊也因为兴奋而透着晶莹的粉,很像某种毛绒绒的动物,忽然很想将她搂过来抱一抱。 然而手指方不安分地动了动,忽然想到上次她摔门而去,含羞带泪怒斥“臭流氓”的情景,默默有些汗颜地把手缩了回来,好不容易把人追到了,要是再吓跑了,他上哪儿再去追。 苏青荷看到他手指微动,顺势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那件墨翠玉佩,讶然问道:“这玉佩……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这玉佩乍看是很好的墨翠料子,只是上面的雕花实在不忍细看,活脱脱将这上好的种墨翠拉低了一个档次,换句话说,就像现代地摊上摆着卖的十块钱一件、粗制滥造的玻璃仿制品。 苏青荷可以想象出,他戴着这玉佩进出玄汐阁,而伙计们在背地里暗自偷笑的场面了。 “嗯。”段离筝还觉着她问这话很多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块玉佩,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摘下。 听到他回答,苏青荷心中有些暖暖的,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正欲细想时,忽然想到她在京都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还在卧榻喝药,当下忍不住有些担忧的问: “你的腿……没事了吧?” 得知她突然回兖州的消息,段离筝几乎是即刻命容书装车启程,然而不知道这事怎么被侯爷知晓了,硬是将他在屋里锁了三天,直到太医说,已无大碍,比之前两年,甚至一点有好转的迹象时,侯爷才将他从屋里放出来。 然而,仅仅是一点点而已。 段离筝眼神漠然,只道那些太医是为了应付侯爷在拖时间,若不是因为此,他早就能在兖州截住她了。 望着微微蹙眉、眉宇间全是担忧神色的苏青荷,他只开口回道:“无碍了。” *** 夜深。 为了避嫌,苏青荷到底还是回了客栈,容书奉命提着灯笼护送,直到看苏青荷进了客栈才离开。 无事一身轻的苏青荷钻进被窝,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 第二日清晨,赵菁早早地装好了马车,以及半车的毛料。 苏青荷哼着小曲儿,正准备跨进马车时,却听赵菁苦着脸道:“掌柜,这堆毛料有些超负荷了,这一程路途遥远,这马恐怕承受不了。” 苏青荷一听便怔愣住了,这大清早的,上哪儿再去租赁马车。 正踌躇间,忽见一辆双马并驱的马车直冲冲地向她驶来,而赶车的竟是容书。 驶至她跟前,容书勒紧缰绳,跳下车来,笑容满面道:“苏姑娘,上车罢,少爷在车里等你了。” 第71章 在路上 苏青荷看看那看起来十分宽敞的高阔马车,两匹棕红色骏马刨着蹄子打着响鼻,再看看自家那占了半厢的毛料,以及那无精打采的瘦马,苏青荷当下便有了决断,撩起裙摆,容书帮忙扶着她上了马车。 撩开帘子,见段离筝端坐在坐榻前,苏青荷奇道:“段公子,你怎么今日就启程了,我还以为你会在这123言情城多呆几日……” 段离筝想着既然来了这123言情城,就顺便将这半年来矿区内的事务处理了下,且为了赶得上和她同日回兖州,昨日熬夜看了一整晚的账簿,堪堪将账簿核对完。 听她开口问,段离筝只淡淡地嗯了一声,抬手揉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 马蹄清响,车轮渐渐转动,赵菁拉着毛料走在前面,容书及他二人紧跟其后。 苏青荷坐在靠窗的侧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他:“那块祖母绿,你准备雕什么花样?” 段离筝一点没藏拙,坦言道:“我正想问你,你知道的,相玉不在我擅长的范畴之内。” 言罢,他伸手拉开矮桌案下的暗箱,拿出一只精巧的红木匣子,打开后,只见被解开的祖母绿明料端端正正地放在里面,为了防止颠簸磕碰,四周垫满了软布。 苏青荷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祖母绿取出,只见整块翡翠明料呈瓜子型,一头偏尖,一头饱满圆润,只比拳头大一点,苏青荷捧在手里,感觉像是在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晶莹剔透的小菜瓜。 相玉讲究因材造物,像这样贵比黄金的珍稀翡翠只适合浅雕,像透雕、镂雕和掏空的做法,都是在暴殄天物,雕得越多越深,反而越是浪费了材料。 这祖母绿通体是均匀深邃的绿色,形状也并不特殊,且个头也不大,苏青荷左想右想,心道索性雕个大众花样罢,取个好点的兆头。不管在这祖母绿上面雕如何新奇的花样,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苏青荷相信,此玉一出,哪怕是未经雕琢的璞玉,都足以艳压群芳。 此时距离上掌盘的日子还有二十三日,回兖州城路上的时间需三日,剩下二十日,雕这么一件小摆件,时间上也是足够了。 苏青荷沉吟片刻,道:“招财金蟾如何?” 话音方落,帘子被风吹得微微飘起,一束日光透过缝隙打在祖母绿上,折射出的耀眼绿意,快晃花了苏青荷的眼。祖母绿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来表达着它的不满。 苏青荷摸摸鼻子,雕成金蟾,是未免有些俗气了。段离筝虽然没说话,苏青荷还是从他眼中读出了不认同。 苏青荷想了想,又道:“那…缠枝寿桃?” 苏青荷低头,想象着掌中的祖母绿幻化成一颗大绿桃子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皱眉,段离筝还是不说话。 苏青荷再次打量起这祖母绿的形状,底部扁平,背部高高的拱起,前圆后尖,很像一直伏卧着的山兽,苏青荷眼神一亮,脱口道:“如意貔貅?” 段离筝也终于给了她反应,勾起唇角:“嗯,就貔貅好了。” 苏青荷兴奋地朝他的位置挪了挪,一手捧着祖母绿,另一只手在上面轻点比划着:“这边雕兽首,这边雕兽尾,兽首雕得比例大些,会显得更威严,足下再饰些祥云……” 任谁在他耳边这般喋喋不休,段离筝早就冷脸走人了,而当这个人换成了苏青荷,青葱般的指尖在眼前虚晃,温而细的嗓音环绕在耳边,段离筝只觉得惬意,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忽然只闻咯噔一声,车轱辘像是碾压了一颗石子,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传来物体磕上车板的声音,段离筝循声看去,只见某人皱着一张包子脸,委屈地揉着脑袋。 段离筝心下一紧,忙把她捂着额头的胳膊拉下来,只见她疼的嘶嘶抽气,光洁的额头上一块核桃大小的红印分外明显。 原本以苏青荷的反应速度,是可以赶在脑袋撞上木板前用手支撑住身体的,可是她手中正捧着祖母绿,生怕撑着身体时把翡翠磕着碰着了,这一犹豫间,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 翡翠其实并不容易摔碎,但是祖母绿不是寻常翡翠,哪怕多一道划痕,苏青荷都要心疼死。 段离筝自然也注意到她护住祖母绿的紧张样子,胸口有些气闷,这蠢女人真是要玉不要命啊。 苏青荷若是知晓段离筝心中的想法,定是会反驳,你们这些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怎么能理解她们这些赌石爱好者对玉石的感情,她是宁可自己撞一个包,也不愿意看到这极品翡翠多一道划痕啊!太破坏美感了! 顶着额头的大包,苏青荷起身去把祖母绿重新放进木匣内,紧紧地扣上铜扣,放回暗箱内,然而还未等她坐定,马车又是咯噔一声响,苏青荷重心不稳,这回没撞上木板,撞在了段离筝的身上。 段离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肩膀,温香软玉抱了满怀。 还未等段离筝开口质问,马车外传来容书的喊声:“少爷,姑娘,你们当心点,稳着身子,这段路有些不平整……” 段离筝心底虽然很想多来几次这种意外,但怕她再磕着碰着,皱眉肃声道:“坐好。” 苏青荷早在容书大喊时,就忙从他身上弹起,坐回原位,此刻听他如是说,又悄悄往外移了半尺的距离,双手紧紧地扶住窗框,微红着脸颊,垂眸闭嘴,努力降低存在感。 段离筝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又好气又好笑,索性闭上眼,假寐起来。 马车的行驶渐渐趋于平稳,像是走上了平坦的大道,假寐的某人,不知不觉真的神思放空,进入了梦乡。 因为方才闹了个乌龙,苏青荷一直没好意思找段离筝说话,尴尬劲儿一过,苏青荷方觉着无聊,扭过头,只见段离筝斜靠着,紧闭双眼,气息绵长平稳,像是睡着了。 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苏青荷心中腹诽,同时颇为新奇地打量着他的睡颜。 不得不说,这家伙长得真好看。 睫毛浓密得像两把小刷子,英挺的鼻梁,纤薄的唇,羊脂白玉一般的皮肤,每一处都像是被精雕细琢过,眉梢、眼角皆是恰到好处的弧度,那一头乌黑及腰,柔顺笔直的墨发,更让天生头发微卷的苏青荷羡慕无比。 苏青荷垂下眼,一个男人都长这么好看,还让别人有活路吗?不对,他要是女人,那才更是天理难容了…… 待到日悬中天,容书勒马在一家驿站前停下,准备食些午饭,也喂喂马,稍作歇脚。 苏青荷下了马车,却听段离筝吩咐容书,将膳食端上车来。苏青荷只以为他是碍于不方便,或是养尊处优惯了,并没太在意。 然而三天的路程下来,苏青荷才渐渐发现,段离筝是能在车上解决的尽量都在车上解决,只有实在解决不了的,像如厕及夜间住宿,段离筝才会让容书搀扶着下车。 而他在下车时,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苏青荷,虽然他或许已习以为常,但到底想在她面前,保留住那一份残存不多的体面。 苏青荷到底还是无意间瞧见他下车的过程,同时也惊讶于他的腿疾,真如容书曾说过的那样,膝盖以下没有一丁点知觉。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正常人轻松一跃就能跳下的半米高度,他则需要两个旁人合力帮他才能完成。在她的印象里,即使他身下坐着的是轮椅,也给人一种他在坐龙椅的错觉。 有些人天生气场强大,即使他不说话,隐入人群中,你也能一眼望见,有些人天生存在感薄弱,一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踪影,段离筝属于前者,而她是后者。 有时候他的气场强大到,让苏青荷忘记了他是有缺陷的,他和正常人不一样,而这三天,苏青荷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幻觉的编织和破碎。 苏青荷觉察到这些,心照不宣地按照他的意思来,意识到他有下车的念头时,便会找个理由走开,然而每当这时,她的心里总有些发堵和酸涩。 很快,三天的行程眨眼间过去,泠泠马蹄声中,朝思暮想的兖州城门已近在咫尺。 第72章 暗流动 到了兖州城,先是去了苏青荷的府邸,府邸门前是一条僻静的羊肠小道,堪堪容一辆马车驶过,从墙缝中冒出来的矮东青郁郁葱葱,给这尚有些寒凉的冬末平添了几丝生机。 苏青荷从马车上跳下,见大门虚掩着,不时地传来说笑声。 院子里的人似是也听到了马蹄声,春杏探出头来看,欣喜道:“姑娘,”意识到面前的这辆马车并不是自家的,顺着小窗看去,意外地看到段离筝丰神如玉的侧脸,蓦地红了面颊:“这位公子是…?” 苏庭叶听见动静,也跑出来,仰着巴掌大的脸,眼里亮晶晶的,“阿姐。” 苏庭叶自进了书院后,不像以前随意地垂着双髫,而是在头顶梳一个小发包,用绸布扎起来,苏青荷捏捏那发包,对春杏道:“喊伙计们来帮忙搬石料吧。” 春杏应了,连忙转身回院子里叫人。 苏庭叶则挺直小身板,一动不动任她□□,眼角却不住地瞟着马车里的段离筝,带着警惕。 容书放下缰绳,拍拍屁股,站起身对苏庭叶笑道:“小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拿来家书给你临字帖,还挨得少爷好一顿责罚。” 苏庭叶愣了愣,低头想了想,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不过瞅瞅苏青荷,再瞅瞅车上面无表情的段离筝,眼里那点警惕还是未散去。 片刻后,春杏带着院子里那几位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出来了,也就是苏青荷雇得那四位保镖。 汉子们咧着一口白牙,齐刷刷地同苏青荷打了声招呼,然后同赵菁一起,手脚麻利开始卸毛料。 段离筝眉头微拧,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窗沿,“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苏青荷偏头回道:“是我雇来的护院,平时住在外院,也能帮忙搬搬毛料什么的。” 段离筝嗯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一双漆亮的眸子静静审度着那几位大汉。 “我还是去和丰客栈落脚,有事差人去传话。” 段离筝目光移到苏青荷身上,用二人才能听到低沉嗓音说道,随即放下帘子,容书赶着马车离开了永安巷。 车里的毛料尽数被卸下,搬进了角房里,苏青荷挨个清点,一块龙石种,三块冰糯种,一块芙蓉种烟灰蓝,四块普通飘绿芙蓉种,三块糯种,这一趟下来果真是收获不小。 其中还有几块专门买来掩人耳目的垮料,苏青荷将其挑出来,想了想又混进去一块含糯种的翡翠毛料。 待同苏庭叶几人用完晚膳,苏青荷让赵菁把挑出来的那几块毛料重新装上车,径直去了荷宝斋。 此时临近打样,荷宝斋的伙计们也都在围着吃饭,见苏青荷回来,纷纷放下碗筷,站起身道:“掌柜回来了。” “你们继续,徐景福,你过来下,我有事同你说。”苏青荷冲徐景福招招手,后者颠颠地跑过去。 “这些料子是我从123言情城带回来的,等师傅们得闲,尽数都解了罢,”苏青荷,又补充道,“这一趟也没淘得合适的明料,八成是要用四色翡去上掌盘了,你派人多去点翠楼和对面漱玉坊打听打听,看他们准备拿什么应对。” 苏青荷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门外的风把他二人的话隐约吹送了进来,尤其是正背对着门口坐着的湘宁,看似在埋头专注地吃饭,然而苏青荷注意到,她连夹了好几口的米饭,显然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 在苏青荷转身欲走时,湘宁到底没忍住,站起来浅笑:“掌柜,原来你这些天不见,竟是去了那123言情城,我们这些伙计要么是土生土长的兖州人,要么是从附近城镇乔迁来的,掌柜可否同我们说说,那123言情城是个什么样子?” 她此言一出,同桌的伙计们纷纷笑着附和,都说那123言情城是翡翠之都,虽说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但也是他们这些伙计们难得去一次的地方。 “其祭玉节的盛况不亚于斗石大会,只可惜……”苏青荷眉宇间有些低迷。 “难道这次掌柜在祭玉节上没有淘到中意的毛料?”湘宁状似担忧,有些急迫地问。 “嗯,有两块中意的明料,但可惜没拍下来,只买了几块全赌毛料,”苏青声音渐沉,强颜欢笑道,“掌盘的事,无须你们操心了,把各自分内的事做好,才是正经的。” 望着苏青荷离开后院的背影,湘宁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真的如她所说的这般么?看她的忧虑的表情也不像作假,但想到那位大人再三叮嘱的话,为了保险起见,湘宁心中决定,还是找准机会,偷偷去解玉坊瞧一眼。 虽说后院里专门解石的房间,不允许伙计随便进入,但荷宝斋在这方面看管不严,只是隔着门缝瞧一眼而已,总会找到机会的。 当天夜里,解石师傅便开始切苏青荷带回来的毛料,湘宁借着给师傅们送热汤的借口,在那一排解玉房前徘徊。 趁师傅开门接过热汤的功夫,湘宁迅速扫过解玉架上的毛料,入眼的全是白花花的垮料,仅有一块出了绿,还是质地普通的糯种,湘宁掩去眼中的神色,快步离开了。 *** 仅过了十日,段离筝派人来告知,祖母绿的雕刻已经完工。 圆滚滚的伏卧状,后足蜷起,前足竖立,脚下盘踞着一团团状如火焰的祥云,铜铃眼,麒麟脚,长獠牙,威严端庄之相毕现,通体是一望到底的碧绿,均匀沉静,没有一丝杂棉絮点,抛过光后的翡翠面上仿若浮动着点点光华,哪怕是在采光不好的房间里,也能看到其身上的流光溢彩。 每一条线条宛若天成,摸起来极为温润光滑,完全没有新制玉器的突兀感,这等质感的纹路,这是沉淀多年的顶级玉雕大师才能锻炼出来的功力。 苏青荷把玩着那如意貔貅,心中颇为感慨,就这么巴掌大的玩意,可是牵挂着她所有的身家啊。 在得知段离筝在月底,也就是上掌盘之后才会启程回京时,苏青荷打算物尽其用,将解出来的龙石种、灰蓝飘花翡翠等,都一并画好图样,交给了段离筝,托他帮忙雕玉。 看了眼面前一字摆开的翡翠明料,段离筝斜睨着她,眉眼掠过清浅的笑意:“凡事有来有往,这次我帮了你这么多,你预备如何报答我?” 苏青荷沉吟片刻,弯眼笑道:“我可以帮你相玉嘛。” 段离筝不为所动,微挑眉:“玄汐阁也有专门的相玉师,我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相玉?” 苏青荷一想也是,之前那块黄龙玉纯属特殊情况,若平时相一块玉就把她从兖州跑到京城,这时间成本可划不来,再者说,她相玉的水平完全无法和他在雕玉界的地位相较,玄汐阁里但凡是出自他手的玉雕饰品摆件,价格必要翻好几番。 “这些翡翠,我准备雕好摆在家里的,”苏青荷咬唇,思索道,“要不这样,我按市价付给你银两?” 段离筝似笑非笑。 苏青荷见他这似是而非的笑容,就知道自己又犯蠢了,这位矿场主,只怕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了。 苏青荷到现在也没厚脸皮地以为,这无价之宝祖母绿是平白送给她的,顶多是上完这掌盘再还给人家,但仅仅是借,也已是天大的人情了。 段离筝上前拿过那龙石种细看,嗓音清淡:“你记着这份人情就好,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便要讨回来。” 苏青荷有些怕这种无定界的人情债,但细想一番,纵观自己上下,也没什么可值得侯府公子惦记的东西,于是点点头:“我记着了,段公子,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定不推辞。” 得到满意的答案,段离筝垂下睫羽,唇角弯起一丝异样的弧度,稍纵即逝。 *** 明知店里出了内鬼,这段时间荷宝斋没有再出新品,生意比以往冷清了些。苏青荷也叫人把博古架上的四色翡摆件取下,用红布包好,锁在箱内,准备届时直接搬上掌盘。 徐景福派出去的人来回话,点翠楼和漱玉坊消息封锁的很严,根本探听不到什么消息。 整个荷宝斋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这是敌暗我明的一场战争,连徐景福心中都没谱,跑腿传话时都有些没精打采。 上掌盘的前几天,店里伙计们都有些消极怠工,做起工来心不在焉,甚至还有“掌柜为了私怨,一时冲动约下掌盘,却无拿得出手的翡翠,荷宝斋马上就要易主”的传言在伙计们之间流传。 苏青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这些传言恍若未闻,照旧做着甩手掌柜,平日来店里巡视一趟,空闲的时候画画花样,暗中却记下了几位最喜扎堆议论是非、懈怠偷懒的伙计模样。 杏月的最后一日,正午,艳阳高照。 玉石街门头下人头攒动,乌压压地一片,并且远处不断有闻讯而来百姓,朝这方向涌过来,将本来就不宽敞的街道,彻底围堵成了死胡同。 人群中央,八张铁梨平角条桌,临时组建成一个简易的小擂台。街上近半的毛料店铺都闭门打烊,附近酒楼上靠窗的位置也都坐满了人,就为了一睹这次的掌盘。 点翠楼、荷宝斋、漱玉坊,这三家店铺包揽了兖州城大半的翡翠成品生意,这次上掌盘,也意味着一次翡翠成品生意势力的大清洗,以点翠楼独大、其他店铺瓜分残羹的格局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 第73章 上掌盘 最中央的空地里,三张平条桌相对着摆放,傅同祯、卢远舟、苏青荷分别站在条桌后。傅、卢二人面前分别摆着两块用红布蒙上的物什,傅同祯那件有一尺多高,卢远舟面前那块则稍小些,大概仅有半尺,看那极不规则的棱角,目测应该是两块玉石摆件。 苏青荷面前则摆着一只嵌着玛瑙和绿松石的檀木匣,竟是把段离筝原本装祖母绿原石的那匣子,直接拿来用的。 除了他们三位上掌盘的主角外,还有两个人端坐在条桌前,作为这场掌盘的公证人,其中一位便是知州赵曾平,他也曾是斗石大会上那四位被收买的评审之一,与苏青荷算是“老相熟”了。 虽然随着卢贵妃的垮台,卢远舟在兖州城的地位远不如前,但是破船还有三千钉,点翠楼的家底摆在那儿,这么些年不是白经营的,光是那占据了兖州城最好地势的一块地皮,就足以买下五个荷宝斋了。且知州赵曾平最喜出风头,有啥盛事都爱掺和一脚,此时也乐意白卖卢远舟一个面子。 而坐在赵曾平旁边的另一人…… 苏青荷眉毛抽了抽,为什么他会在? 段离筝似是感应到她的目光,斜斜看过来,眸色漆亮,薄唇微抿,像是在表达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味。 一阵紧凑的锣声响起,压制住了周围嘈杂的人声。 在场面逐渐安静下来时,卢远舟率先开口:“各位乡亲们,今儿是我卢某人,与荷宝斋的苏掌柜,漱玉坊的傅掌柜一同上掌盘的日子,想必大家也早已听闻了这消息,今日我特请来知州大人,及靖江侯的大公子来做公证,赢者接手输家的店面,当场交接房契地契,当场砸匾!” 卢远舟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喝彩道好。 赵知州虽然自上任以来,没为兖州城做成什么大事,但是身为朝廷命官,民众威信摆在那里,有他在,想必不会有人赖账,而段离筝,不光是京城第一翡翠楼的东家,且雕工了得,这样一来,无论是权威上还是专业上,这场上掌盘都是十分具有公信力的。 苏青荷双眼微眯,原来段离筝是他请来的,不知若卢远舟知晓今日将打败他的祖母绿,实则是段离筝给她的,会有什么感想。 卢远舟带头上前,将怀中的房契地契郑重地递到赵知州手里,赵曾平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点点头。 虽说他以前与卢远舟私交不浅,但多半是因他女儿是贵妃的缘故,如今树倒猢狲散,赵曾平断不会因这芝麻大点的交情,而失了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公信。 随后傅同祯和苏青荷分别上前验交地契,傅同祯看到苏青荷手中白纸黑字的地契时,眼里泄出一丝贪婪。 卢远舟只想除掉苏青荷这个竞争对手兼害了她女儿的罪魁祸首,对荷宝斋本身并不感兴趣,而傅同祯则对荷宝斋垂涎已久了。二人可取所需,商量好,赢下这掌盘,傅同祯给卢远舟五千两银子,荷宝斋则完全归他。 荷宝斋的伙计都来了,站在苏青荷身后,人群的最前面。伙计们脸上皆是忧心忡忡的神色,全然不像周围兴奋的群众,一个个都紧张到脸色发白。 尤其是之前跟过曹显德的老伙计,有对比才能显露出差距,自跟了苏青荷以来,伙食住宿上的改善就不必说了,从不会苛责谩骂下人,虽然荷宝斋的工作有些忙有些累,但月底领到那沉甸甸的、比以往多一倍的月例,看着媳妇孩子过着明显比以往更宽裕的生活,他们觉着,这一切都值了。 他们打心眼里希望苏青荷能赢得这场掌盘,荷宝斋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开下去,但是对手太强大了,盘踞了兖州城翡翠成品生意的龙头老大,长达十几年之久,掌柜究竟能不能赢,他们实在心中没底。 诚然也有个别人打着小九九,琢磨着若是让点翠楼接手了荷宝斋,他们的待遇会不会更好上一层呢? 与众伙计的紧张忐忑不同,管家卢骞显得异常镇定。昨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来看这场掌盘,毕竟卢远舟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伯父,不过一晚上过后,他便想通了,从他背着包袱,踏进荷宝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决心全心为荷宝斋付出了,反而避而不见,恐会招人非议。 血脉亲情又如何,还比不得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当年马车上,苏青荷毫不犹豫地递给他一块玉米饽饽时的情形,他这辈子都忘不了,正如他也忘不了,在他最落魄时,他这个唯一具有血脉亲缘的伯父,是怎样对他漠不关心,任由下人欺凌。 苏青荷不知卢骞这次来看掌盘,内心经过了什么样的挣扎,她现在正聚精会神地观摩卢、傅二人的表演。 又是一声清脆的锣响,傅同祯在万众瞩目中大步走上台前。 傅同祯已年逾七十,早就应该将店铺交给子孙,安享天年,然而正当他有这个打算时,对门荷宝斋开张了。店里流水活活少了大半,傅同祯是夜夜抓心挠肝地犯愁,灰白的头发彻底变雪白了。 平时他出入店铺都是不修边幅,今天打扮得倒挺精神,一袭对襟长衫,束着小冠,想来是琢磨着要在这么多人面前露回脸,怎么也得收拾得利整些。 傅同祯清清嗓子,对众人大声说道:“此物名为凤穿牡丹,是我漱玉坊珍藏多年之物,如今拿出来与大家同赏,看看是否入得了各位的眼。” 言罢,傅同祯极有气魄地一挥大袖,红布眨眼间被揭起,顺着风,飘飘荡荡,缓缓落在地上。 人群霎时爆发出惊叹和喝彩声,傅同祯负着手,笑容满面地迎接着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赞叹声。 苏青荷搭眼一瞧,不过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琢成的摆件。 名字起得霸气,凤穿牡丹,其实就是寻常凤戏牡丹的图样,不过雕工算是上乘,每一朵花瓣都雕得极薄,像是用冰雕成的,散发着灵气,叶子上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一双凤眼犀利有神,俨然费了玉雕师不少的心思。 若把和田白玉比作翡翠,那羊脂白玉就是其中最上等的一种,相当于翡翠中玻璃种的地位。 羊脂白玉的色泽柔和如凝脂,微微泛黄,边缘有粉雾感。这也是辨别羊脂白玉和普通和田玉的一个特性,普通的和田白玉,油度润度都不强,光下没有粉雾状。 盘玩时间长了,羊脂白玉表面会有一层油性,将其放入水中,取出时,玉面会滴水不沾。而普通白玉则难以表现出这类特征。 物以稀为贵,且这块羊脂玉摆件个头不小,形状完整,雕工上乘,可以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品。若拿来跟她那块四色翡比,只怕也不落下风。 显然卢、傅二人事先有商量好,卢远舟看到那块羊脂白玉,一点也没露出惊讶之色,而是挑着三角眼,笑眯眯地打量苏青荷的反应。 而见苏青荷也丝毫没露出惊异之色时,卢远舟眼角的笑容渐渐冷淡下来,微微地感到不安,那丝不安转瞬即过,卢远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卢远舟瞥向苏青荷:“苏掌柜,下一个你来?” 苏青荷微微颔首:“卢掌柜说笑,青荷是小辈,自然是您先请。” 卢远舟在心底冷笑,还卖什么关子,四色翡一直被锁在那匣子中,是荷宝斋伙计们众所周知的事。她苏青荷全凭在斗石大会上靠着四色翡翻了身,在此之间就是个刚进城的野丫头,这荷宝斋才开了短短一年,能存下什么珍货,加之安插在荷宝斋的眼线回话,她去123言情城兜了一圈,带回来的毛料几乎全是垮石,唯有一块是品相普通的糯种。 看来她的赌石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四色翡纯属是运气罢了,凭那一时运气,混到现在有家店铺,已是祖上烧了高香,如今竟主动邀他上掌盘,赌上全部身家,实在太狂妄自大。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这瓷器活,一介姑娘家,还是早点老老实实回老家,插秧种田喂猪割草罢。”卢远舟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在意指谁。 苏青荷仿若没有听见,唇角淡淡地上扬,孰赢孰输,很快就要见分晓,何必逞口舌之快。 待众人的喝彩声渐止,卢远舟中气十足道:“此物是卢某十五年前,也就是点翠楼刚开张不久时,卢某偶然间解得的,当时请了兖州城最著名的玉雕师父,花了整整一个月雕刻完成,自雕成后,便一直存放在卢某的内室,为了不让明珠蒙尘,今日便拿出来与大家共赏一番,看看够不够格拿下这桩掌盘。” 说完,卢远舟捏住红布一角,缓缓地将红布拉开,红布下的物什也一点点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众人屏住了呼吸,过了好久,才想起来鼓掌喝彩,惊叹一声大过一声。 那是一块罕见的帝王绿,在阳光下,仿若一块竖立着的绿宝石,森冷而神秘,通体泛着令人目眩的光。其中蕴含的绿意深邃绵长,完全可担“帝王”二字。 上雕和合二仙,两个仙童一人高举一朵绽开的荷花,一个手捧一个篾盒,扎着高高的丫角髻,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气。和合二仙,主婚姻和合,也称和合二圣,象征家人之和睦,夫妻之和顺。 这和合二仙摆件的雕工,比较傅同祯的凤穿牡丹,有过之而无不及,二仙裙角的每一处褶皱,披帛上的每一处涡旋,都雕得极为细致,二仙的面孔也生动活妙,唇角的微笑,多一分显轻浮,少一分则不够端庄,宛如真有神灵附体,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苏青荷眸光闪动,眼里盛满了笑意,有些明白卢远舟为什么这十几年只把它摆在内室了,象征姻缘的二仙摆在店铺里供奉,实在不是那么一回事。 而且这帝王绿,输给她也不亏了,这一切好似冥冥注定。 “卢掌柜,你可真是沉得住气啊,这么一件宝贝,竟然让你藏了十几年之久。”见多识广的赵曾平也忍不住开口赞道,满眼的艳羡。 段离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看着那灼灼耀眼的帝王绿摆件,同苏青荷一样,眼里掩不住泛出的笑意。 卢远舟带着自信和嘲弄一笑,目光直直地看向苏青荷:“来罢,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四色翡。” 第74章 终赢家 帝王绿已是世间难寻的珍品,别说是兖州的翡翠店铺,就算是玄汐阁也无货供应。民间很难见到帝王绿这品级的翡翠,哪怕是放在皇宫中,也是要被珍藏起来的。 众人群中嘘声四起,这次掌盘的胜者,怕是要花落点翠楼了。 兖州城第一翡翠楼的名头哪能说倒就倒,荷宝斋虽然凭借其独特的花样,自开张来生意火热,但到底底蕴不够,镇店之宝对上镇店之宝,十几年的老店与刚开张的新店,谁能更胜一筹,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苏青荷无视了众人的唏声,垂眸将木匣上的铜扣拨开,同时对在场人清声道:“这件摆件是我远赴123言情城,偶然得之,又请一位故人悉心雕琢……” 清丽婉转的女声,隐隐含着股韧劲儿,宛如金石掷地,瞬间便让因帝王绿而兴奋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闻言,卢远舟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怎么回事……竟不是那件鱼戏莲荷四色翡摆件?不过卢远舟对他的帝王绿和合二仙很有信心,不至于慌了手脚,目光如炬地盯着苏青荷缓缓打开木匣的手。 “招财进宝如意貔貅。”苏青荷语气平淡,眉眼低垂。 木匣应声被打开,她双手伸进去,捧起那精致小巧的底座,将整个摆件从中拿出,轻轻搁置在桌面上,呈现于众人眼前。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方在还嘈杂的人群,在祖母绿亮相的那一刻,瞬间像被冰冻住的火苗,每人的表情都被冻结在脸上。 卢远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双目突瞪,微张着嘴,整个人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浑身都僵直了。 傅同祯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惊慌地去看周围人的反应,见旁人都是相同的反应,这个事实,花白了的八字胡都在一翘一翘的哆嗦。 赵曾平霍然起身,把条桌撞得摇晃,身体前倾,嗓音有些颤抖:“这是……” 与卢远舟的帝王绿遥遥相对,苏青荷面前的这抹绿色显然更为精纯,更为夺目。每个注视它的人,似乎都耽溺在这浩瀚的绿意里,挣脱不得。从那深沉而绿中,仿佛看见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看见了早春伊始,万物复苏的悸动,仿佛看见了璀璨星河中一抹神秘而绚丽的极光。 众人许久都不舍得移开目光,震撼过后,众人回过神来,一波又一波的惊叹议论声四起。 “那是什么翡翠?竟然比帝王绿还要艳……” “祖母绿!居然是祖母绿!” “那貔貅好像要活过来似的,太传神了!” “这等稀世珍宝,能得以一见,真是不枉此生了……” 尽管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但谨慎的赵曾平没忘记身旁还坐着一位他得罪不起的公证人,没有独自断言,象征性地问了下身旁的段离筝:“段公子,你怎么看?” “无论是稀有度还是品相,都是祖母绿更胜一筹,”段离筝顿了顿,嗓音隽永低沉,“且那雕工尤是不错。” 苏青荷再忍不住笑,一双眸子弯月似的,心下腹诽这家伙真是不谦虚,哪有自己夸自己雕工好的?还夸得这般理所当然,眼皮都没眨一下! 不过他说得也是事实,无论是那羊脂白玉的雕工,还是卢远舟口中所说兖州第一玉雕师的杰作,跟着如意貔貅比起来,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 到段离筝这份儿上,已是返璞归真,不再追求纹路上的华美精细,而是致力用最朴实的线条,表达出最丰富的情感与内涵。 这件如意貔貅浑身上下找不出一道多余的线条,好像这块祖母绿天生就该雕成这样,自有一股吞天灭地的威仪,是从内而外散发出的神韵,已经脱离了“这莲花瓣雕得真轻薄,这裙摆雕得真精细”的水准。 他又不是个谦虚的性子,对别人从不说阴奉阳违的假话,更别说对自己了。 “那这场掌盘的赢家,毋庸置疑,是荷宝斋的苏掌柜。” 赵曾平掷地有声的尾音一落,荷宝斋的伙计们像疯了一样,欢呼着蹦跳着,不敢冲上去对苏青荷做些什么,于是把目标转移到卢骞身上,伙计们合力把卢骞朝空中抛起,又稳稳地接住。 卢骞平时是多墨守成规、寡言冷静的一人,此时被脸涨得通红,既为荷宝斋高兴又有些难为情,直嚷道:“快放我下来!” 待伙计们激动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徐景福长喝一声:“砸匾——” 荷宝斋的伙计们前呼后拥地涌出人群,浩浩汤汤地大步走向点翠楼。 点翠楼与玉石街的门头距离不过百步,伙计们连奔带跑,须臾间便到了楼下。 卢远舟还不及叫人阻止,只听一声“嘭”,木板断裂声钻入耳膜,抬头一看,只见徐景福与另一位伙计已踩上长梯,那点翠楼的烫金牌匾,被面朝下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木屑子和铁钉飞溅,零零碎碎落了一地。 卢远舟慌忙拨开人群,只见到了这一地残破,有些承受不住地紧捂住胸口,随即猛地扭头,紧盯着姗姗随人群到来的苏青荷,一双三角眼锐利泛着寒光,恨不得把她给吃了:“苏青荷,你……” 又看到紧跟着苏青荷而来的赵知州,及身坐轮椅的段离筝,卢远舟的理智恢复来了一些,紧闭上双眼,平息了下胸腔的怒火,半响,长叹一声道:“至少让卢某将店里仓库储藏的毛料取出来罢。” 苏青荷晃了晃从赵知州手中拿到的地契房契,“从这一刻起,无论是这房子还是地,与你再无干系,何谈毛料?” 卢远舟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噎,经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臭丫头,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这点翠楼,说什么也不可能给你!” 苏青荷双手环胸,眼里满是鄙夷:“这掌盘当初可是你和傅掌柜二人亲口应下的,赵知州同段公子也是你亲自请来作公证的,如今当着全兖州城老百姓的面,你这般不守诚信,嘴脸未免也太难看了罢。” 此时大部分看掌盘的人都跟了过来,见卢远舟开始不认账,纷纷交头接耳,鄙夷地指指点点。 卢远舟此时也顾不得面子了,对身后站着的几位点翠楼的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们会意,上前一步,齐刷刷地亮出手中三尺长的竹棍,竟是一副要干架的气势。 苏青荷眼中已有冷意,扭头对赵曾平道:“知州大人,在您的地界上,当着大人您的面,竟然有人就要持棍伤人,这也太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吧?” 赵曾平亦没想到卢远舟会不要脸到这份上,皱眉道:“卢掌柜,掌盘的规矩不可破,本官既然被你请来作公证,便要管到底。还不快放下棍子!你若还这般泼皮耍赖,别怪本官不念旧情,请您和这一干伙计去衙门大牢里坐坐了!” 赵知州此话一落,未等卢远舟发话,点翠楼的伙计们已面露惊慌之色,接二连三地将手中竹棍丢下,他们都是普通的跑腿伙计,拿钱做事,不至于为了店铺把命都搭上了。 卢远舟彻底泄了气,没想到为了防止苏青荷赖账,费心思请来的赵知州,竟是最后砸了自己脚的那块石头! 卢远舟浑身力气都似被抽空,摇摇晃晃地快要栽倒在地上,双眼布满了血丝,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点翠楼,就要这么轻易地拱手让人了吗?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为什么精心布置好的一切,竟会是这种结局?卢远舟眼底滑过一道暗光,关于苏青荷的一切,都是安插在荷宝斋的那个眼线提供给他的,难道说苏青荷使了一出反间计,那女人其实是为苏青荷做事,反过来摆了他一道? 那女人竟敢骗他!卢远舟狠狠地攥起拳,眼中满是刻骨的恨意。 苏青荷没有再理会半瘫在地的卢远舟,带着伙计们紧接着来到漱玉坊店门前,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漱玉坊的牌匾也彻底化为了一堆废木。 傅同祯到底身子骨不行,看到牌匾被砸,接受不了打击,竟是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傅同祯其实是最无辜的一个,他只是来凑个热闹打酱油的,纯粹是来抱卢远舟大腿,原以为能蹭到什么好处,万万没想到,竟是将唯一的老本搭进去了。 苏青荷一点也没可怜这阴鸷多城府的老头,自有漱玉坊的老伙计将他背走送医去了。当初苏青荷初到兖州城,在琳琅轩为曹显德打工时,拆穿了他把水沫玉当翡翠的戏码,只怕那时,他便已记恨上她了。 虽说荷宝斋开张后,漱玉坊的生意冷清不少,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傅同祯坚持做翡翠加工生意,与荷宝斋利益相撞,若是同隔壁店家一样,一门心思的做毛料生意,也不至于门庭寥落。 其实漱玉坊的生意也没有很惨淡,至少比当初的琳琅轩要好些。当初曹显德都把琳琅轩经营成那样了,几乎是月月亏钱,仍然在一门心思地打理自家店铺,从没起什么花花肠子。 不是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惦记。 心术不正,沦落成这个地步,也是咎由自取。 *** 短短半日,兖州城的翡翠生意的势力格局,已是大变样。 苏青荷如何在掌盘上凭借极品祖母绿,力压卢、傅两家的事迹,渐渐在兖州传开了。 占了兖州城中心最好地段、经营长达十五年之久的点翠楼,一朝易主,同样是玉石街里的老店,漱玉坊也在一夜之内换上了新的牌匾。 而此时,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掌盘赢家苏青荷,已快要被各种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新扩了两家店面,大大小小的琐事挤了一堆,不过苏青荷也不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来。 荷宝斋内,苏青荷扫视一圈,目光稳稳落在垂头噤声的湘宁,以及另外几个神色有些颓靡的伙计身上。 这第一件事,便是先要把店里的几只不安分的蛀虫拔掉,好好整顿一番。 第75章 整顿中 湘宁眼睛四下瞟着,扯出个笑容:“掌柜,你把我们叫过来,究竟是什么事啊……” 另外三个伙计心虚地对视一眼,跟着附和。 苏青荷从怀中摸出事先准备好的钱袋,放在桌案上,“李运,赵栝,周平,这是你三人这个月的月例,拿上银子走人罢。” 三个伙计愣了神,呆站着面面相觑,三人中最为机警的周平立刻上前道:“掌柜,你没在说笑吧?现在店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我们几人正盼着荷宝斋赢掌盘的这天,能全心为店里出力啊。” “急需用人是不假,但是貌合神离的伙计,还不如不用,”事到临头,苏青荷索性摊开了话说,“这几日我看你三人,” 见湘宁的眼神亦一直往钱袋上瞟,苏青荷淡淡道:“这银子可没有你的份儿,你既已找好了下家,荷宝斋也就不留你了,相信你的新东家会好好对待你的,不差这区区几钱银子。” 与点翠楼互通的事难道被她知道了? 湘宁心里打了个突,强作镇定道:“掌柜,瞧您说的,我上哪儿去找下家啊……” 苏青荷含笑看她:“偷把荷宝斋的新品图样描摹下来,送给点翠楼,借此博得卢远舟信任后,便做了他的传话筒,我欲那四色翡上掌盘及从123言情城带回来的毛料全是垮料的事,也都是你告诉他的,不然以卢远舟谨慎的性子,不会轻易做如此大的赌注。” 苏青荷每说一句,湘宁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湘宁深吸口气,梗着脖子作最后的辩白:“掌柜说这些,可有证据?” “不管真是你做得也好,还是我冤枉你也好,荷宝斋都留不得你了。” 苏青荷轻飘飘的一句话,成功让湘宁所有准备狡辩的话尽数瓦解,管你是不是冤枉,东家说得话就是天,早上说不要你了,晚上你就得卷铺盖走人。 湘宁双脚像扎进了地里,半天挪不动半步,手脚渐渐发凉。 她不敢想象被赶出荷宝斋后,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原以为借着点翠楼这棵大树,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未料事与愿违,办坏了这么大一桩事,卢远舟别说是收留她了,只怕此刻都恨不得扒她的皮。 荷宝斋的待遇虽不错,但她自小花钱大手大脚惯了,一领到月例就去买各种水粉新衣,这半年来,手头根本没存下什么钱。 没有钱,没有亲人,无人收留,无处容身。想到可能会再回到曾经流落街头,吃泔水的日子,湘宁的心中就一阵发憷,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地砖上。 苏青荷垂眼一瞥,这一下跪得无比扎实,只怕膝盖都要淤青了吧。 湘宁揪着她的裙摆,伏低身子,抽抽噎噎:“掌柜我错了……我是一时被糊涂做了傻事,求掌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敢做这种弃信背主的事了……如今那卢家定不会收留我,您要是还把我赶出去,我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苏青荷眼神闪了闪,自己当初不就是因为她这番声泪俱下的说辞,而同情心泛滥,将她收进荷宝斋的么。 为什么人都是等到失去了,再懊悔没有珍惜曾经。苏青荷看着湘宁的眼泪像珠串似地往下掉,心里一丝动容也无,农夫与蛇的故事在她身上已演过一次,她不可能让它第二次发生。 苏青荷睫羽低垂,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还是会收留湘宁,如果没有她,卢远舟可能不会轻易答应掌盘,也不会输得如此彻底。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因果。 就像古老爷子的生意经一样,吃亏是福,和气生财。 但吃亏一次是福气,同样的事吃亏两次就是蠢气了。 湘宁声嘶力竭的哭了半天,苏青荷毫无动容。 湘宁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地盯着呷着茶水、恍若未闻的苏青荷,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宁愿看到自己行乞街头,也不愿意施舍给她一口饭吃? 苏青荷听得有些腻歪,一边站起转身,一边道:“徐景福,帮着湘宁收拾收拾被褥,这天色要黑了。” 湘宁当初披发垢面、满身狼狈的进来荷宝斋,如今是环佩叮咚,钗裙鲜亮,大包小包地拎走。她怎么也不算亏待她了,这人怎么就不知足呢? 那三个伙计也自知是这几日的懈怠,引得苏青荷不满,原以为她是个好欺负的主儿,没想到裁起人来半点不手软。那三个伙计一个个悔不当初,从荷宝斋出去,怕是找不到第二个待遇这般好的店家了,但事已至此,只得挨个哭丧着脸地去卷铺盖。 打发走了湘宁和那几位伙计,苏青荷坐下来,同卢骞商量接下来店铺如何打算。 荷宝斋、点翠楼、漱玉坊三家都相距很近,若都用相同的经营手段,只怕效果不会很好。苏青荷早在和卢、傅二人约下上掌盘的那日,心里就开始慢慢盘算,若是拿下了这两家店面,该如何经营。 漱玉坊店面不大,面积与未扩张前的荷宝斋差不多大小,设施器械都有些简陋,且漱玉坊就在荷宝斋对面,这家店铺实在可有可无,于是,苏青荷琢磨着干脆直接将漱玉坊转手卖给旁人,玉石街的店铺一直都是抢手货,许多走石商人想要购置一间店铺,安定下来卖毛料,都苦于没有门路呢。 而点翠楼,富丽堂皇的三层小楼,装修家具什么的都是顶好的,不需要大动土木,但新店铺新气象,苏青荷打算将店铺的格局稍作改动下,继承点翠楼的奢华风,以作高档的翡翠成品为主,承接各种定做,而荷宝斋则转型为走薄利多销的大众平价的翡翠成品。 苏青荷把她这番深思熟虑后的打算,慢慢说给卢骞听。卢骞一边听她说着,一边脑中像算盘似的快速运转,待苏青荷说完,卢骞看着她道:“重新装修点翠楼,加上新招伙计,大抵需要四千两银。” “……没事,”苏青荷极为慷慨地挥挥手,“把漱玉坊转让出去的银子,足够付这些,还有余。” 此时临近打烊,伙计们都在后院吃饭,大堂中只剩下他二人,苏青荷说的有些渴,一拎茶壶,发现空了,于是起身,绕到屏风后,倒着茶喝。 忽然间瞥见门口出现了一位极不合时宜的身影。 苏青荷探头一看,竟然是卢远舟。 卢远舟佝偻着身子,形容憔悴,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好几岁,脸颊两处皱如树皮的皮肤松垮垮地耷拉下来,卢远舟本就样貌不佳,再一副颓靡样,就像是瓜田里的老农,完全不像是身家万两的大掌柜。 苏青荷往门外看了几眼,只见只有他一人,点翠楼那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们,估计看点翠楼大势已去,苏青荷也必不会收留他们这些昨日还对她持棍相向的老伙计,识相地各自谋生去了。 卢远舟显然没有注意到屏风后的苏青荷,看到坐在大堂里的卢骞时,眼中精光大盛,像是见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大步走过去,动情道,“侄儿……” 卢骞险些因他这神情,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半响,缓过神来,语气淡漠疏离:“伯父。” 卢远舟完全没介意卢骞的冷淡,抑制住激动,极力用慈和的语气道:“侄儿,当初是伯父不对,可咱们说到底还是一家人,”凑近了,压低声音,“你去跟你们掌柜说说,给我一天,不,哪怕半天,让我把店里的货品收拾出来也好啊。” 他在上掌盘之前,刚新进了一批毛料堆在仓库,就这么拱手送人,他实在是肉痛。 卢骞眼中滑过不知名的神色,嗓音依旧平静:“我只是个小小的管家,做不了我们掌柜的主。” 卢远舟见他反应这般冷淡,心下着急起来,一双黑瘦枯槁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肩膀:“侄儿,我可是你亲伯父啊,你就能这么看着我卢家破败?你小子还有没有点良心!” 闻言卢骞倏尔抬头,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还叫您一声伯父,是因为面对长辈礼不可慢,其它的,从离开您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什么也不在了。” 换句话说,他现在同苏青荷一样,无亲无挂,只愿好好在荷宝斋平静的生活。 卢远舟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卢骞微低着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伯父,店铺就快打烊了,还请离开罢。” 苏青荷在屏风后,简直要为卢骞的应对拍案叫绝,她果然没看错人。同时她也有些低估卢远舟的不要脸程度了,都这时候了,还舍下老脸来求小辈,而且这小辈当初相当于被他们家赶出来的,虚伪的亲情戏码,卢骞要是被说动了,那才是见鬼了。 “好好好,我卢家出了个好后生。”卢远舟盯着卢骞半响,连说了三个好字,拂袖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 待卢远舟走远了,苏青荷装作若无其事地绕过屏风,见卢骞虽然紧抿着唇不说话,眉眼间晕着一团阴影,显然心情有些受到了影响。 “新的荷宝斋开业后,肯定会更忙了,”苏青荷重新坐回他身边,舒口气,认真道,“谢谢你,这一年来,帮我把荷宝斋经营得这么好…” 卢骞没料到苏青荷会突然说道谢的话,怔忪了一瞬,随即淡笑道:“掌柜言重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苏青荷在心中小声道,没有一家店铺管家像他这样尽心尽力,比对自己的店铺还要上心,每天都核对账簿到深夜,自他管家以来,没有错过一笔账,哪怕一文钱的支出,都记得无比仔细。 苏青荷怀疑自己真的是走了狗屎运,才叫她拐回来个这么好的管家。 不过苏青荷又有些发愁,新荷宝斋开业后,意味着有两家店面要照看,卢骞只有一个,总不能劈成两半,上哪儿再去找第二个卢骞呢…… 还没等苏青荷想好怎么处理这问题,翌日一早,苏青荷正在面试几个新招来的伙计,只见徐景福跑过来,告诉她一个让她心里顿时一空的消息。 “掌柜,段公子走了,走之前,留下了这个。” 徐景福一侧身,身后的两位伙计抬着半人高的木箱。 第76章 忘谁 支走帮忙抬箱子的伙计,徐景福得苏青荷默许,上前打开了那木箱。箱内装着的正是在上掌盘的前几日,苏青荷拜托段离筝雕得那几块翡翠。 那件龙石种的翡翠雕成了莲水虫荷叶洗,呈荷叶形,叶心下垂,叶边内卷,形成内凹的洗心。底部和叶边四周浮雕水草、荷花、小荷叶及蟹、螺、蛙等虫物。精致小巧,捧在手里,仿若真是一片晶莹剔透的荷叶,有这样一件笔洗,想必写起字来,都会十分愉悦。 那件烟灰蓝飘花的翡翠雕成了卧羊砚滴,羊背上驮有一水注,为贮水口,圆形水注上又雕饰小兽,砚滴又称“水中丞”,除了蓄水外,还是书房的陈设品。 烟灰色翡翠雕成砚滴最合适不过,本就是清透的芙蓉种质地,烟灰蓝的色泽宛如含了几道不规则的墨痕,只消呈上清水,那几道墨痕宛如被水冲散晕开一般,随水波摇动。 还有那块有些像椰子的乳白色翡翠,也依苏青荷的要求保留了半块毛料皮壳,稍加雕琢,活像一只被刨开的熟椰子。龙石种剩下的边角料也被细心地做成了一只发簪和坠子。 虽然有图纸,但是纸上能画出来的,与脑海中想象的必然会有些差异,最终做出来的,会与图纸上画的又有些差异。不同的玉雕师们哪怕根据同一张图纸,雕出来的翡翠成品都会不尽相同。 然而,摆在面前的这几件翡翠成品,与苏青荷想象中的成品几乎百分百的贴合,心水得不能再心水。 只是看着这些迷人的冷翡翠,苏青荷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莫名感到有些低落。 “他走之前,没留下什么话?” 徐景福老实答道:“没有,我赶到到段府时,就见段公子已坐上了马车,他身边一位年轻的护卫将这木箱交给了我。” 他说的那护卫应该就是容书了,苏青荷略感沮丧,同时心中暗自疑惑,什么事需要他马不停蹄地即刻回京?连个道别的时间都没有? 苏青荷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秀眉微扬。 该不会是为了报复她上次的不告而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哪,他应该不会这么小心眼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 苏青荷忽然眼尖地瞥见,在荷花洗的下面好似压着一张纸条,露出一只淡黄的棱角。 拿起打开一看,入眼的是熟悉遒劲的笔迹,上面寥寥写着几行字:“府中有急,不辞而别,望谅之。九月初,四国来朝,京中凡五品以上官员须到。勿忘。” 最后两个字写得别有深意,古代没有标点符号,这勿忘两字特别与前面两句隔开了一指距离,苏青荷眸光闪动,嘴角滑过连自己都未发觉的笑意。 勿忘,究竟是叫她不要忘了国宴这件事,还是不要忘了他这个人? 也得亏了他提醒,苏青荷这才想起来,她身负这二品闲差,只要每月定时上交图样,瑰玉坊都无需去,但唯一不可缺席的是每年九月的国宴。届时四大邻国的使臣会来朝贡,为了彰显我大夏国人才济济,皇帝曾明令过,五品以上的官员们必须到场,皇胄勋爵们须携家眷。 然而距离国宴,还有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足够她将荷宝斋打理好,步入正轨了。 苏青荷让徐景福把那木箱抬下去,接着盘问刚招来的几位新伙计。 新荷宝斋是三层小楼,光跑堂的就得再招五个,剩下的刻工、玉雕师、粗使仆人等,更是需要大量扩招。不过荷宝斋的待遇好已是名声在外,想要进荷宝斋当伙计的人,络绎不绝地找上门来。 跑堂的要挑机灵活泛的,刻工玉雕师要挑技术上乘的,粗使仆人挑吃苦耐劳的……在苏青荷挑伙计的同时,点翠楼大翻新的工程也已经开始了。 先是把大堂中陈列的博古架彻底和柜台掉了个位置,现在一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琳琅满目的博古架,客人在选购完饰品,再到后面的柜台付账。其次是后院,苏青荷也命人彻底打扫了一番,凡是用过的被褥啥的,全部拿出去接济了给街上的乞儿。 整理仓库时,苏青荷也发现了卢远舟留给她的“礼物”——那批刚从矿区运来还未解开的毛料。苏青荷上手摸了遍,不由得喜上眉梢,出翠率真是不错,一个月内不用担心货源不够用了。 其它的倒没有什么了,卢远舟这类守财奴,打烊后必会把每日收支取回家中,柜台内没给她留一文钱。剩下的便是些雕好还未来得及卖出的首饰,多是糯种豆种,还不比那批毛料值钱。 几日后,苏青荷将漱玉坊的那家店铺转让给了赵菁的表亲,以七千两的价格成交,包括店里的一干解石机家具等。玉石街的店铺可遇不可求,七千两光买下店铺已经算不错的价格了,何况还附赠一大堆器械,那位表亲高兴得不得了,赵菁亦糙红着脸同苏青荷道谢。 苏青荷倒觉着没什么,那堆乱七八糟的器械,最多也就值个百两银子,借此就能博得赵菁的忠心,倒也值了。苏青荷其实也看不上傅同祯那堆老旧的解石机,荷宝斋现在已全部换上了齿轮驱动的新型解石机,全面向京城靠拢。 *** 十五日后,点翠楼彻底成为了过去式,新荷宝斋正式开业。 原先时常光顾点翠楼的客人是碍于其离闹市区近,装修华丽上档次,翡翠饰品的样式与价格都与荷宝斋差不多,古人更没有什么所谓的版权意识,饰品荷宝斋前脚出,点翠楼后脚仿照,料子款式都是一样的,有些人图距离近,或是图那几文钱的差价,更愿意光顾点翠楼。 而现在荷宝斋一家独大,生意自然兴隆,说是门庭若市、日进斗金一点也不为过。 刚开业的几天,不知是卢远舟暗地里派来砸场子的,还是真是点翠楼的死忠顾客,在店内挑三拣四地歪缠,尽寻一些让内行人一听就哭笑不得的由头,如“这糯种翡翠颜色这么艳,不会是假的来糊弄人吧!”“这笔筒做得这么浅,怎么放笔啊!”“嗬,这玉佛有十斤?我掂量着明显不够啊!” 卢骞像个陀螺似得,在客人间周旋,不管面对多么刻意刁难的问题,皆是温和有礼地附身回着: “您拿的是艳水绿的糯种翡,自然颜色鲜亮些……” “那不是笔筒,是竹节杯……” “公子,不买勿动,谢谢。” 而旧荷宝斋,苏青荷暂时交给了徐景福打理。他从小跟着曹显德在琳琅轩跑上跑下,之后又跟着苏青荷干了这一年多,多多少少也学到了些管家的要旨,苏青荷寻思着便给他这么一个机会,锤炼锤炼也好,更何况,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踏实可靠的人了。 没想到徐景福有时候咋咋呼呼,管起店铺来倒也像模像样的,实在遇到难解的问题,就直接派身边的伙计跑去新荷宝斋请教卢骞,左右来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看着那短短几日就足有一指厚的账簿,苏青荷两眼冒光地拨弄算盘,随即笑到合不拢嘴——新荷宝斋一日足足抵得上过去十日的流水。 看着卢骞每天脚不沾地得忙,苏青荷很想让他歇一会儿喝口茶,然而常常把他叫过来,话还未出口,就被另一边的客人给重新叫去了。 反观自己,自开张以来,每日就是在店铺里闲坐,苏青荷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半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她这掌柜当得也太悠闲了吧! 作为甩手掌柜,每天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核对核对账簿,看看有没有人揩油钻空子之类的,可仅仅看了一刻钟的账簿,看到每页右脚下朱砂色的批注,苏青荷怀着既欣慰又复杂的心情放下了,连核对的工作都帮她做了,还让她这掌柜做什么啊!摔! 苏青荷撑着脑袋,有些困倦地扫向门外,而这无意间的一扫,让她困意全消,挺直身子,瞪圆了眼。 门外,有位白衣公子哥正昂着头,似是望着荷宝斋的牌匾,神色有些呆滞和怔愣。 苏青荷吸了口气,那个瘦到快相的男人居然是韩修白! 尽管他瘦得不成样子,单薄得像被风一刮就倒的纸片,两副宽大的袖子像没有支撑一般,直直地垂下,但是那熟悉清隽的五官,确是韩修白无疑! 韩修白目光下移,与苏青荷的眼神相撞,深深凹陷的眼眶下附着两团黑影,暗沉的瞳色看不出情绪。半响,他提步踏入了店里。 韩修白直直朝她走去,从容地落坐她身旁的位置,顶着苏青荷惊讶的目光,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好久不见。” 嗓音沙哑粗粝,像是金石相擦,难听得紧,与原先的温润嗓音大相径庭。 “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苏青荷虽然知道这样问有些无礼,但还是忍不住出声。韩修白实在瘦得太惊人,原先好端端地一副翩翩佳公子,而现在这副模样,抹两把灰在脸上,完全可以上街乞讨了,若不是面对面的相撞,苏青荷绝壁认不出来! “说来话长……” 韩修白抿了抿刀锋般的唇角,像是在抑制什么痛苦,酝酿了半响,他极力以轻描淡写的语气来叙述他这一年来在京城的生活。 确实说来话长,他整整说了一盏茶,才止了话音。 苏青荷从他这停停顿顿、颇为平淡的自叙中,提炼出两个最为关键的信息。 而这两则爆炸性的消息,险些让苏青荷砸掉手中的茶杯! 第77章 因果缘 苏青荷一动不动地捧着茶盏端坐着,像是在静静聆听,心中却在极力消化韩修白所说的话。 这第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便是国母已立,乃是右相之女施婉庄,皇上已颁布了诏书,将在下月举行册封礼。 韩修白风尘仆仆地从京中回来,提前带回了这个消息,虽然古代信息传播得缓慢,但像这等国家大事,相信要不了两日,兖州城也该传遍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水胆玛瑙事件过后,后宫中最得势的两个女人一个被毒杀,一个被贬入冷宫,笑到最后的人竟是最不打眼的婉婕妤。 不过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了,婉婕妤的出身摆在那儿,老皇帝提出立后的提议时,几乎没有遭到大臣们的反对,进行异常的顺利。 然而真正让苏青荷惊讶,也是让韩修白回兖州的原因是云映岚。 这是除了立后,现在京城里唯二让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事了。 年逾四十的三王爷终于选到了中意的王妃,大理寺少卿的嫡女,少卿也因为这门亲,不日就要被提拔成三品的正卿,云家可谓是双喜临门。 五品官的女儿去当王爷正妻,算是高攀的亲事了,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云映岚正值碧玉年华,而三王爷已年过四十不说,家中美妾如云,有名分的妾室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没名分的丫头通房更是遍布王府各大角落,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王爷。 苏青荷没想到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能凑一块儿去,不过细想下来,凭她和云映岚几次交锋,也能看出云映岚视财权如命,若在商□□与正儿八经的王妃之间选一个,若有机会,她必定会选择后者。 再说三王爷,因为早年就劣名在外,没有正经人家敢嫁,也有几个贪恋其权势欲结亲的,要么是他嫌弃人家女儿样貌不佳,要么是地位太不匹配。老皇帝也为这大龄剩弟的婚事操了不少心,可每次谈及婚事时,看见三王爷那丝毫不上心吊儿郎当的模样,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皇帝曾从百官中挑出几位有适婚女儿的大臣,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那几位大臣闻言皆是冷汗连连,把自家女儿说得各种无才不堪,直说配不上三王爷,精明如皇帝,怎么会听不出来这是婉拒,有个耿直的大臣,更是吓得当场跪地磕头,乞求皇帝放他一马……老皇帝最重名声,也自知他那三弟是个什么货色,实在干不出以身份威逼臣子嫁女儿的事。 于是,婚事一年一年地往下拖,三王爷左拥右抱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老皇帝日理万机,也没那多心思浪费在他身上,见状也渐渐撒了手,由他去了。 许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后宅争风吃醋的事没少发生,三王爷被吵得闹心,也觉着这偌大的后宅该有个当家主母管管了,且随着年纪渐长,见遍了莺莺燕燕,三王爷也渐褪去了少年心性,心中逐步放低了对样貌的要求,正寻思着找个长相看得过去的,凑合凑合算了。 那时云映岚正陷在殿试失利的阴霾中,苏青荷最终当选给了她不小的打击。韩修白一直陪在她身边,云映岚却把殿选落败的事迁怒到了韩修白身上,全然忘记了她通过初试多亏了韩修白兄长帮衬,只一门心思地抱怨韩修白没有提前告知她,皇上会在殿试上当场相玉,害她出了丑。 缠丝玛瑙的临时加试,完全是老皇帝一时兴起,韩修白哪里会提前预知,简直不能更冤。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云映岚终日对他冰着一张脸,十有八次都是闭门不见。 自殿试后,云映岚心里就堵着一口气,想到以后要是见到苏青荷,得福身见礼,她是怎么也不甘心,恰听闻三王爷最近在说亲,便去央了她爹去王府探探口风。一开始云老爷是怎么也拉不下脸,但听女儿说在殿试时因言语不慎,引得皇上发怒,生怕牵连到自己的仕途,于是第二日便惶惶地去了王爷府。 五品少卿这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在说亲的一堆杂鱼杂虾中,算是好的了,三王爷再略一打听,云家女儿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当即心花怒放,第二日便派人上门换了庚帖。 当韩修白知道时,云家已收下王府的聘礼,连大婚的日子都定好了。他想去质问,想带云映岚走,然而云家门房像防贼似的防着他,云映岚连面都没露,甚至连句话都未曾捎给过他。 三王爷和云映岚大婚那天,所有人都跑去凑热闹,唯有他一人满身狼狈,逃似得,一路驾马,奔回了兖州。 苏青荷全然不知这场婚事的促成,间接还有她的一份功劳,只道这云映岚与三王爷,一个贪恋权贵,一个耽溺美色,他二人的结合,还挺般配。 苏青荷不知怎么安慰韩修白,蹙眉想了半天,只温言道:“云姑娘这么做,许是有她的理由,姻缘这种事强求不来。你也不要太过伤心,身体为重。” 韩修白隐在袖中的指尖抖了抖,嘴角扯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我懂。”吐出一口气,唇边的笑容扯得更大了,“所以我这次回来,准备安心地做我的韩二少,京城那种地方,我不会再去了。” 苏青荷弯眉看着他,眼里写满了三个大字:不相信。 韩修白有些僵硬地环顾四周,岔开了话题,“我去了京都不过才半年,怎么这兖州第一翡翠楼居然易主了?” “这事也说来话长——”苏青荷懒懒地拖着尾音,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韩修白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半驼着背,眼神空洞地落在地上,思绪好似顺着她那绵长的尾音飘远,又想起了些往事。 他想起他当初为了护住云映岚的名声,而在斗石擂台下拦住苏青荷,那是他第一次愧对朋友。然而追根究底,他会做出那个举动,多半也是欺苏青荷当时没有钱没有权,若当时站在台下换成是段离筝,他怎么也不会敢去拦。 面对弱者,人总是会不自觉地带着一份居高临下和理所当然。 然而不过一年的时间,他眼见着她从一无所有,到现在不仅身负二品官职,还拥有兖州城首屈一指的翡翠楼,从穿着补丁粗衣、处处受人欺负的乡下野丫头,到现在披罗戴翠,伙计们且敬且畏的大掌柜,而反观自己一身落魄,几缕乱发飘在眼角,他以前最注重风仪,发丝须要一根不拉地拢进冠里。 可现在呢,别说发丝了,他整个人都像是从饥民堆里爬出来的,韩修白看着笑容明媚的苏青荷,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也有些愧疚,有些说不上来的酸苦。 他本不是个善于倾诉心事的人,更不会将自己的伤疤到处展示给人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苏青荷,就忍不住将这半年来憋在心底的苦水,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韩修白起身告辞。 苏青荷看着他踉跄着、生无可恋的背影,只道他没个一年半载,这心思是调整不过来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荷宝斋有卢骞尽心照看,苏青荷白天有空便过去转两圈,花几张图样,更多的时候,她是留在宅院里,陪苏庭叶写字读书。 苏庭叶进学堂也有大半年了,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苏青荷拿起他写得字帖,心下奇道这字怎么有些像段离筝的韵味? 从字上很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写字端端正正的人,做事必严谨。段离筝便属于那类人,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仔细斟酌过,连字之间的空隙都像是丈量过,写出来的字像是一幅艺术品,像是精心雕琢后的玉牌。 而小包子这一手字,完全继承了段离筝的风格,每个字上的相同笔画像是印上去的,分毫不差。苏青荷摸摸下巴,恍然大悟。 犹记得苏庭叶曾经临摹过段离筝的家书,那时候他刚学写字,那封家书就是他的启蒙字帖,小孩子凡是记第一次做的事都记得特别清楚,写出来的字才会若有若无地带上了段离筝的影子。 苏庭叶见苏青荷盯着他的字帖发呆,以为是自己写的不好,小声问道:“阿姐,是我写的不好么?” 苏青荷连忙摇头:“不是,你写得很好,你还记得你曾经临摹过的那封家书么?你和他的字迹很像。” 苏庭叶漆黑的瞳孔闪了闪,“是上次送阿姐回来时,马车里的那位公子么?” “是呀。”苏青荷惊讶于他的记性这么好,欣慰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苏庭叶想起那人坐在马车窗边注视着阿姐的眼神,想起阿姐方才拿过他字帖时眼底滑过的异彩,忽然闷闷道:“阿姐,我不喜欢他。” 苏青荷一愣,“为什么?” “……”小包子不说话了。 “他欺负你了?”苏青荷话一出口,就暗道不对,他和小包子仅仅是见过两面,连话都没说过啊。 小包子低着头,依旧不说话。 难道是……气场不合? 苏青荷摸摸下巴,嗯,一定是气场,想当初她对那人的印象也十分不好,多半是他阴郁冷淡的气场惊吓到了小包子。 苏青荷温声道:“不用怕,那位段公子已经回京城了……他是京城人,以后估计也碰不见他了。” 小包子这才有了反应,一直默默攥着的小手放松似地松开,发出一声细细且愉快的鼻音:“嗯。” *** 转眼间,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荷宝斋的生意依旧火热。 走在大街上,仔细环顾一圈,你会发现那些名媛公子哥们,十有八个是佩戴得荷宝斋出品的发钗环佩,且款式各不相同。自新开业来,荷宝斋一口气上了数十种新款首饰,各色翡翠料子一应俱全,加之以前的经典旧款,大大小小的首饰款式有三百多种,足够挑花了眼。 同时毛料的消耗也比以往更大,许是段离筝提前吩咐过矿区那边,这两个月吴师傅来送毛料时,整整比以往多拉了三大车,刚刚好够两家荷宝斋的消耗。 吴师傅笑说以后供送给荷宝斋的毛料都会是这分量,苏青荷惊喜之余,连连冲吴师傅道谢,毛料钱一分没少地给了他。 某夜,荷宝斋打烊后,众伙计围在一块吃大锅饭。 苏青荷收拾完柜台,临走时过来想同伙计们打声招呼,无意间听到伙计们在饭桌上的闲话。 “听闻燕春楼,也是兖州最出名的青楼,新捧出了一位名唤湘宁的头牌。”一位伙计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道。 另一位瘦小的伙计接话:“该不会真是……那个湘宁?她走了后,无处落脚,卖身去了青楼谋生计?” 热闹的饭桌陡然间安静下来,那伙计怔了怔,低声叹:“谁知道呢……” 湘宁怎么说也在店里呆了大半年,虽说有些大小姐脾性,对他们这些粗使伙计有些冷淡,但是架不住模样,光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就是店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乍一听曾经的店里一枝花,居然进了青楼那样的腌臜地儿,伙计们心里都有些难过。 那燕春楼都是富家公子哥们去的地方,他们顶多听听新鲜罢了,哪有那银子去花天酒地。 苏青荷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进屋,转身回了府。 *** 没过几日,韩修白来荷宝斋找到她时,苏青荷正在埋头苦思新品花样。 苏青荷见他进来,也没动弹,直接招呼他坐下。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整,韩修白的气色比刚回兖州时好多了,长回了不少肉,眼神也有了神采,玉冠束带,白衣加身,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少爷式的生活。 他径直坐下,也不墨迹,直言道;“昨日,我陪几个朋友去了燕春楼,见到了那儿的新头牌湘宁,我听那名字耳熟,看着也眼熟,后来她找我说话时,我才想起来,那湘宁不就是你店里的伙计么?” 苏青荷还想调侃他恢复得这么快,都知去青楼了,然而听到接下来的话时,只淡淡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韩修白咦道:“好歹是曾经的主仆,听闻她进了青楼,你怎么反应这么冷漠……” 苏青荷双眼微眯:“她进青楼,又不是我害的,”低下头,继续研究花样,冷冷道,“她定是没告诉你,我为何将她赶出荷宝斋。” 闻言,韩修白心里也透亮了,猜到可能是湘宁犯了什么大忌讳,才会被直接赶出店铺。 “她哭着跟我说,她被撵出荷宝斋后,一直住在城南的小客栈,后来上街时莫名其妙地被打晕,醒来后就在燕春楼里了,”韩修白顿了顿,微微皱眉道,“我瞧她可怜,便把她赎了回来,没敢带回府里,暂时安置在客栈。她一弱女子被卖进那种地方,也够遭罪的,你……什么时候去接人?” 苏青荷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稍:“韩二少爷,您赎回来的人,干嘛往我店里塞啊?” 韩修白被她噎了噎,同样不可思议地回瞪着她:“我也是看在她曾是你的伙计才将她赎出来的,难不成还让我把她领回家去?我爹要是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韩修白虽然世代经商,家教却很严格,也可能是这些年来一直单恋云映岚的缘故,他在男女之事上一直很自律。平时他陪朋友去青楼,最多喝喝小酒,昨日竟花大价钱卖回来个妓子,已经让同行的公子少爷们大跌眼镜了,这会说不定已经有风言风语传进他爹的耳朵里了,不过好在他这方面风评好,回去好好解释,应该能糊弄过去,但要是直接把人往家里领,那可真是上赶着找死啊。 苏青荷凉凉地摊手:“荷宝斋现在不缺人手,就算缺,也不会用她。韩二少,这如花似玉的美人,你居然将人家安置在客栈?你既将人赎了出来,可得对人负责……” 没等苏青荷说完,韩修白就气呼呼地走了。 苏青荷撑着额角,继续研究花样。 不用想也知,将湘宁卖进青楼的事多半是卢远舟差人干的。与狐谋皮,落得这结局,也是咎由自取。 苏青荷平日里看着很好说话,但有些事要讲分寸,跟她无关的事,她绝不会往自己身上揽。她听到湘宁进青楼的事后,心里没有丁点愧疚感,因为她分的很清楚,她只是把湘宁赶走了而已,换成任何一家店铺,伙计做出这种串通竞争对手、背信弃主的事,都是容不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韩修白将湘宁赎出了青楼,她心里倒像是松了口气,设计图纸的思路也顺了很多。 回想方才韩修白绷着脸、大步流星走出门的样子,苏青荷同时又忍不住发笑,这韩二少心地是好的,但脑袋里缺根筋儿,吃了一次云映岚的亏,保不齐有第二个第三个。 湘宁现在无依无靠,肯定会拼命抱住韩修白这棵大树,不会轻易撒手。想到湘宁刚到荷宝斋时,连泼了韩修白三次茶水的事,苏青荷手中的笔顿了顿,还真是孽缘。 第78章 剩斗士 韩修白走了后,苏青荷灵感迸发,唰唰唰地连出了好几张图。她现在除了要给新旧荷宝斋画新品图样,还要定时给玄汐阁及琳琅轩寄去图纸,不过还好,她速度快,这些并占用不了多少时间。 眼看着要到苏庭叶下学堂的时间,苏青荷一下午连花了五张图纸,神思有些倦怠,正想出门透透气,于是便叫伙计去宅院里给春杏捎句话,叫她别去接小包子了,自己则径直坐上了店门口的马车,由赵菁赶车,一路去往澜亭书院。 书院前停着不少马车,夕阳的余晖将马背上的鬃毛映得金黄。苏青荷撩开帘子,坐在窗边遥遥看着,没过多久,只见随着那院门大开,一群熊孩子撒了欢地从坡上直冲下来。 苏青荷一眼就瞧见了自家那只,所有的孩子都穿着同样青灰色的小短褂,窝着发包,苏庭叶在其中并不起眼,他不像别得孩童般欢快地蹦跳,微垂着脑袋,像个小老头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身边跟着一位呆头呆脑的小胖子,那小胖子瞪着眼,挥着胖乎乎的爪子,小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兴奋得同苏庭叶说些什么,苏庭叶则没什么表情,反而走得更快了。 苏庭叶现在已渐渐显出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高得那一类,小胖子比他矮了半头,迈着小短腿,呼哧呼哧跟得费劲,原先挎在肩头的小书兜都滑了下来。 快走到坡下时,苏庭叶抬头,像是在寻找着自家马车,在看到倚在窗边的苏青荷时,眼神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阿姐。” “快上车罢,”苏青荷一手撩起帘子,一手拉住他的手帮他爬上马车,一晃神,看见小胖墩还站在马车前,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奇道,“小家伙,你兄长没来接你么?” 小胖子咬着手指,眼睛滴溜溜地转:“我哥他……” “瀚文……”这时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青荷偏头一看,一位瘦高白净的年轻男子正迎面走来,她曾见过几次,正是那小胖墩的兄长。 接送苏庭叶上学堂的任务基本是苏青荷和春杏交替着来,可巧的是,每次苏青荷来接的时候,都能遇见这位张公子,无一例外。 张公子笑容腼腆:“苏…苏姑娘,好巧,你也来接你家阿弟?” 苏青荷浅笑着点点头,这不明摆着的么。 那位张公子好似被她的笑容烫了一下,垂下眼,挠挠脑袋:“我爹才从沿海那边回来,稍带来了不少海货,下午的时候给你家送了些……” 她一下午都呆在荷宝斋,并不知这事,抿唇沉吟片刻,抬眼含笑道:“多谢张公子了。” “不…不客气,应该的……”张公子似乎觉得这解释太干瘪了,遂磕磕巴巴地补充道,“我听瀚文说,庭叶在书院里对他多有照拂,让他少挨了先生不少手板,所以应…应该的。” “这样么?”苏青荷垂眼看了看苏庭叶,她原先还有些担心他这闷葫芦的性格会受人排挤,不过看小胖墩对他的黏糊程度,苏庭叶在学堂里的人缘似乎还不错? “张公子,我们先走一步。”见苏庭叶坐稳,苏青荷冲张公子笑了笑,放下了帘子。 “好,慢…慢走。”张公子连忙后退两步,方便赵菁掉转车头。 看着面前的马车渐渐走远,变成黑点,小胖墩昂着脸庞,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哥,你为什么一见到那苏家小姐就结巴?” “……”张公子脸上的红晕消失不见,轻拍了下小胖墩肉乎乎的脑袋,“就你话多。” *** 回到宅院后,苏青荷完全把这小插曲给忘了,再一次忆起这张公子,是在几日后的饭桌上。 周婶母女和苏青荷姐弟四人围在一桌吃饭,周婶和春杏坐一边,苏青荷和小包子坐另一边。 苏青荷正给小包子夹着菜,见周婶捧着碗,半天不动筷,嘴巴张了又闭,似是有话要说,于是疑道:“周婶怎么了?怎么不吃菜?” 周婶犹豫半天,一咬牙,支吾问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城西巷的张公子?” 苏青荷撑着下巴在脑海中搜寻,想了半天,她认识的人中也没有姓张的啊,直到扫见桌上的一小碟腌鱼干,才堪堪记起。 “原来是他啊,记得,这海货就是他送来的罢,无功不受禄,下次就不要收人家的东西了,省得旁人见了说闲话。” 周婶忙解释道:“送来的都是些腌制过的干货,并不值钱,那天他直说是谢礼,大有不收就不走的架势,我拗不过才收下的。” “嗯,下回记得别收了就是。”苏青荷垂头继续吃饭。 周婶连忙点头应是,随即反应过来她要说的不是这个,差点被苏青荷带跑了,于是赶紧扯回话头,斟酌着问:“话说那张公子……姑娘,对他印象如何?” “人挺好的,”苏青荷完全没有多想,随口道,“就是说话有些结巴。” 周婶忙笑着接口道:“我也觉着他人不错,看着厚道本分,虽然家中是做布料生意的,条件一般,但家世清白,听说前年还中过举人呢……” “等等……”苏青荷这才听出不对劲了,“他家做什么生意,跟我有什么干系?” 周婶见她还不开窍,叹了口气,索性摊开了讲:“姑娘,老奴说句实在话,这整个宅院只有您和小少爷两人当家,头上也没有可依仗的长辈,什么事都要自己多考虑着点。别看你去年才刚及笄,这日子过得快得很,过了年就十七了,那可真成老姑娘了,老奴看着心里都着急,不过老奴着急也没用,得您自己上心才行。” 周婶见她沉默了,继续趁热打铁:“不止是那张公子家,有不少街邻都在托我打听姑娘您的意思,自从您上掌盘赢了之后,这打听的人哪就更多了,可我们这做奴仆的,怎么敢做主子的主,一直在兜着搪塞着,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今天斗胆就和姑娘说了,姑娘可别怪老奴我多事……” 春杏也搁下筷子帮腔道:“是啊小姐,我娘真没说错,有时候我上街买菜,还能碰见那菜贩拐着弯儿打听这事呢,真是癞□□想吃天鹅肉,自打你掌了那点翠楼,什么人都冒出来了。” 苏青荷愣了愣,敢情她现在成了兖州城炙手可热的钻石优剩女了? 其实这事想想也就通了,那些欲攀亲事的人,许是琢磨着她家里无长辈,仅有一位幼弟,娶她过门,左右是多添一张吃饭的嘴,然而陪嫁的,可是一座金山。两家荷宝斋是如何的日进斗金,周围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苏青荷正不知是该感到荣幸还是该感慨,就听小包子轻哼一声:“那个张家岂止是条件一般,算得上是拮据了。我阿姐要是嫁过去,就是受苦的,那位张公子,无论是样貌还是家底,那样配得上我阿姐?” 言罢,不仅周婶春杏呆看着他,苏青荷也被他一番堪称早熟的言论逗笑了,不过小包子从小比同龄人稳重,心思细,苏青荷也没感到奇怪,笑看着他,眨了眨眼:“那在你心里,什么样的人配得上我?” 她印象中那位张公子说不上多俊美,但也是清秀白净的书生一枚,怎么就入不得小包子的眼了呢。 小包子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板一眼道:“家中至少要置办得起四进的宅子,至于长相……至少不能比上次在马车上的那位段公子差!” 苏青荷呆愣了一瞬,随即笑弯了腰。 没想到小包子对物质的要求不高,然而在相貌方面,彻头彻尾地是个颜控啊。 笑闹归笑闹,苏青荷还是得把这事跟周婶二人掰扯清楚。 苏青荷敛去笑意,对她二人温言道:“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旁人要是再纠缠不休地问,你们就直说我意欲招个赘婿,保准他们不敢再缠。” 周婶、春杏对视一眼,都觉着这法子甚好。 周婶笑眯眯地继续吃菜,她其实也没有真想苏青荷赶紧嫁人,嫁人就意味着要搬家,她们在这小宅院里住惯了,有了感情,心底其实也不太愿意离开,她只是看苏青荷天天没心没肺,想要借此提点她一下,叫她心里有个数。 周婶看着苏青荷略有沉思的模样,就知她听进心里去了,也就放心了。 然而此刻地苏青荷并非是像周婶想的那般“听进去了”,只是在琢磨方才小包子的话。 长相要不比段离筝差,这要求……是不是有点太苛刻啊? 看了眼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饭,却丝毫没发出声的闷包子,苏青荷无语望天,按照这要求找,那她怕是要做一辈子的剩女了啊!摔! 第79章 再入京 经周婶春杏的这番敲打,苏青荷虽然多了一分“自己快要成大龄剩女”的自我认知,但在行动上,丝毫没有什么改变。 第一是她觉着要找到颜值和段离筝差不多的,实在有些困难,再者说她看上了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她,这关乎到终身大事,她怎么也得精挑细选,慢慢寻摸,急不得。第二是,苏青荷还带着现代人的观念,十七岁算什么剩女,想当年,她十七岁还要被批早恋呢,如今都要被催婚了……苏青荷感到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应是周婶和春杏散布得很有效果,苏青荷走在宅院附近的巷口时,都能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甚至在店里的时候,从几位伙计的异样眼光里,感觉到一丝不同于平常的氛围。 卢骞低头拨弄着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苏青荷侧着身,用手轻敲桌面,低声道:“卢骞,你们……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了?” 卢骞头也不抬:“最近的传言很多,掌柜说得是哪个方面?” 苏青荷凉凉地看他,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傻,直言道:“有关我的。” “嗯……没什么,我们掌柜要招个上门夫婿,从周婶和春杏嘴里说出来,这已不算传言,而是事实了。”末了,卢骞又凉飕飕地补了一刀:“听说还有几个伙计跃跃欲试……” 苏青荷被雷得半响说不出话,手抚上脸颊,自言自语道:“这……这年头倒插门都有人愿意?我魅力有这么大?” 卢骞拨算珠的手指一抖,默默地抬头看她一眼,又默默地低头继续打珠子。 苏青荷被他那情绪明显的一眼看得大为光火,“呵呵”哼笑了两声,看着一本正经拨算盘的卢骞,起了报复的小心思,凑近了含笑道:“我说卢管家,咱俩当年可是有同坐一辆马车的缘分呢,不如,你来做我这上门夫婿,如何?” 卢骞深吸一口气:“掌柜,您别添乱了……我账都算错了。” 被管家批添乱的掌柜,她大概是头一个了。 被嫌弃的苏青荷浑不在意地挑挑眉,没再继续捉弄他,大喇喇地转身招呼客人去了,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卢骞耳根渐渐红了。 *** 柳絮翩飞,荷露尖角,转眼间已是初夏。 许是被苏青荷一语中的,韩修白最近都没有来荷宝斋串门子,听几位相熟的客人笑说,似是被一位女子逼得躲了起来。 苏青荷也没有那份八卦心去看韩修白的笑话,她最近光数银票都快数到手软。翡翠这行当也与季节挂点钩,在燥热的夏季,人们更爱佩戴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冰种绿翡,于是这阵子,冰种翡翠近乎卖到脱销。 新荷宝斋开张四个月以来所赚的银子,直接让苏青荷那一万两压箱底的小金库,后头再添了一个零,换做现代,相当于步入了亿万富翁的行列。 苏青荷定时将这些银子存入钱庄,看着那厚厚一叠的庄票,苏青荷乐滋滋地想,小包子以后娶媳妇的钱算是有着落了。 “上门夫婿”那招还挺管用,苏青荷仅享受了一阵异样眼神的对待,现已恢复如常。暗地里来找周婶探听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她去接小包子时,也鲜少碰见那位张公子了。 赘婿,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很难听的一个词,地位等同于奴婢,若不是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或是男女方家世太悬殊,没人会愿意将来连生的娃都随女方姓,男为尊,夫为天的观念已根深蒂固在众人的心里。苏青荷虽然现在生意做得让人垂涎,但也没香饽饽到让男方上赶着去当赘婿。 至于……卢骞曾说得店里有伙计跃跃欲试,苏青荷只当是玩笑话,自打她毫不留情地赶走湘宁及周平那三位伙计后,荷宝斋的伙计们对她又多了层畏惧,这种念头顶多在脑子里过过,万不敢讲出来的。 一日正午,苏青荷正懒惫地趴在桌面上,百无聊赖地看门口的伙计用水瓢从桶中舀着凉水,散在青石板地上,不一会,从门外刮进来的风就捎带了一股凉意。 苏青荷不停地打着团扇,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掌柜,您的信。”忽然,一个在旧荷宝斋跑腿的伙计颠颠地跑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递上一封信件。 苏青荷接过来,只见上面署名京城敕造瑰玉坊,是乔掌事的笔迹,当下拆开来看了一遍。 信的大意是国宴在即,瑰玉坊被命制造一批新的碗碟酒器来款待邻国派来的使臣,且委婉地提及她已离京半年,这假期是不是有些长了,让她若无事尽早回京,帮忙处理制器事务。 苏青荷很淡定地看完折起,并取来笔墨,迅速地写完一封回信,即告知乔掌事她不日就回京城,交给那位递给她信的伙计,托他把这信再发出去。 此时距离国宴还有不到两个月,左右都要回京城,提早回去几天也能早做准备。 而且……她有些想念京城夜市的小吃,以及某个嘴毒的少爷了。 “是京城来的信?”卢骞瞥到苏青荷的神情,猜了个大概。 “嗯,我得回一趟京城了,”虽然知道没了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店铺照样会被卢骞打理得很好,苏青荷还是叮嘱了一句,“我走后,荷宝斋就拜托你了……” “掌柜放心。”卢骞微微颔首,再抬眼时,发现苏青荷唇角噙着一抹笑容,乌黑的眸子里分明闪动着一丝……雀跃? 她是期望回京城的,卢骞慢慢地低下头,似是在认真地看账簿,但若是细心的人便会发现,以卢管家的看账速度,半天还未翻页,实是有些反常。 而苏青荷在收到这信后,就来了精神,方才懒惫的神态一扫而光,当下便回了荷宝斋,张罗春杏帮忙收拾行李。 小包子也习惯了她三天两头不在家的生活,而且他现在字基本已识全了,与苏青荷直接互寄家书不是难事。 苏青荷也不指望以小包子的性格会给她写多温馨暖人的家书,只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记得按时写信给我保平安就行。” 小包子乖觉地点头:“嗯,阿姐早些回来。” 苏青荷低头算了算,国宴过后,瑰玉坊若没有什么大事,顶多四个月,她应该就能回来了,于是允诺小包子:“会的。” 与上次的匆忙不同,这次的京都之行,苏青荷可以提前好几天准备,干脆新购置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让赵菁赶车,与她同去。春杏给她准备了许多她爱吃且易储存的糕点,坐榻下的抽屉全被塞满了,衣物也带全了,路上供消遣的话本纸笔一样不少。 三日后,苏青荷带着一马车的零零碎碎,还有一位车夫兼保镖赵菁,欢快地踏上了去往京都的行程。 *** 颠簸了半个月,苏青荷再次回到了夏国的心脏之城,京都。 只不过没算好时间,进城之时,已是入夜。 京城要比兖州天气凉些,苏青荷穿得衣衫单薄,瑟瑟缩缩地站在自家府邸门口敲了半天大门,焦管家才披着外袍,提着盏灯笼,款款而来。 隔着门连问了好几声,焦远才不太敢相信地打开一条小缝,探出头见门口站着的真是苏青荷,才连忙敞开门,引她进来,惊惶道:“大人,您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通知小的一声,可等久了吧?” 苏青荷被冻得不行,环抱着胳膊,侧身指了指门口正在往马车下搬行李的赵菁,“这是我从兖州带回来的护院赵菁,给他在外院找间房吧。” “哎。”焦远应声,转身去帮赵菁找房间。 苏青荷则轻车熟路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莺歌听到动静,合衣起身,见是苏青荷回来,同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她整理床铺。 离京半年多,她的房间还如新得一般,一尘不染,被褥也没有丝毫潮气,看来莺歌都在用心打理。 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苏青荷觉得身体里那股冷意还是没消失,鼻子嗡嗡的,像被堵住了,脑袋也嗡嗡的,一阵阵地泛晕。 苏青荷也是累极,也没在意这点不适,早早地钻进被窝。 奔波了半个月,终于能踏实地睡回觉,加之脑袋有些发热昏沉,苏青荷几乎一觉睡到了中午。 透过窗纱,苏青荷看着那明晃晃的日头,寻思着现在这时候去瑰玉坊,等同于找骂,不如明天起个大早,佯装才到京城的模样,还能逃得乔掌事的一番训责。 苏青荷抻了个懒腰,反正编谎话她最拿手,只要她不去瑰玉坊附近乱晃,就没人知道她提前回来了,糊弄过乔掌事不是难事。 那么,这一下午,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用完午膳,苏青荷戴着遮阳的白纱斗笠,只身一人走出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然而没逛多久,苏青荷又觉着脑袋有些昏沉,方才刚起床还没觉着,现在被日头一晒,倒是愈发严重了。 正欲打道回府时,一抬头扫见对面店铺的牌匾时,不由得顿下脚步。 她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玄汐阁。 在门外招揽生意的跑腿伙计,一眼就认出了她,跑上前笑脸道:“哟,苏姑娘,您回京城啦?我家掌柜正在楼上坐着,您不进去坐坐?” 苏青荷顺着伙计的目光,朝二楼瞧去,好似从那半敞的窗格中,看到了有些熟悉的剪影,忍住脑袋中有些浑浑噩噩的不适,苏青荷笑着点头:“好。” 穿过热闹的大堂,踏上木梯,故意放轻手脚地绕过四扇屏风,只见段离筝身坐轮椅,背对着她,正微低着头,腰背挺直,袖子半挽,像是在写些什么。 而容书站在他正前方,正百无聊赖地磨着墨。 容书正面对着屏风方向,一眼就瞧见了苏青荷,半张着嘴,差点脱口道:“苏……” 苏青荷连忙冲他眨眨眼,容书当下会意,戛然住了嘴。 段离筝抬笔沾了沾墨汁,瞟了容书一眼:“怎么了?” 容书放下墨锭,眼珠一转,麻利地拎过桌上的茶壶,嘿嘿笑道:“少爷,茶有些凉了,我去换水。” “嗯。”段离筝丝毫未觉,手中的笔未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容书风一阵地绕过屏风,经过苏青荷身边时,露出个“我看好你”的眼神,随即蹭蹭地下了楼梯。 苏青荷莫名所以地摸了摸鼻子,她只是想让容书装作没看见她,结果他跑得这么快做甚么?还有那意味深长的一眼,是怎么个意思…… 转身看到那安静的背影,苏青荷犹豫片刻,还是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拾起搭在砚台边上的那枚墨锭,缓缓地磨了起来。 感到有人靠近,段离筝这才发觉不对劲了,换水哪有这么快,目光上移落在砚台上,只见捏着墨锭的手指细长白嫩,指甲光润透粉,哪是容书那小子拥有的?分明是个姑娘家的手! 段离筝皱起眉,店里的伙计越来越没规矩了,怎么能让不相干的人上二楼。 看着那双细白的手在眼前打转,段离筝很少会被人这么冒犯,眼里滑过一丝不豫,而当他抬起头,骤然看到苏青荷的笑脸时,深邃的瞳孔瞬间不可置信地放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手中握着的笔还保持着悬在半空的姿势,墨汁沿着笔尖往下流,毫不意外地在纸上晕染成了一个大墨团子。 见成功把人惊吓住,苏青荷眼里透出恶作剧得逞的笑意,嘴上一本正经地客套:“段公子,好久不见。” 段离筝似是被她这话惊醒,垂眸搁下笔,掩住眼中闪动的光芒,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苏青荷四下看了看,拉过身旁的一张藤椅,顺势坐下。 段离筝听她说话瓮声瓮气的,抬眼看去,只见她脸上有着不寻常的潮红,心下一紧,直接抬手覆上她光洁的额头。 苏青荷只感觉到额头触碰到了一抹清凉,很舒服,她正有些诧异他手指的温度,就听他嗓音发沉道:“有些发热。” 额头上的清凉消失,面前的男人眸子黑得吓人,“生病了还不在家里好好养着,出来走动什么。” 还不是为了……苏青荷连瞪他一眼的力气都没了,有些脱力地用胳膊撑着下巴,恹恹地半趴在桌面上。 段离筝不忍心再看她这副萎靡样,径直转动轮椅到楼梯口,朝下方喊道:“容书!” 须臾,一道黑影窜上来:“少爷,怎么了?” “带苏姑娘去院子后屋躺一会儿,差伙计去医馆请个大夫来……” 容书探探脑袋,见苏青荷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这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片刻没耽搁,转身喊了位跑腿伙计去了医馆。 苏青荷捧着自己发烫滚热的脸,很想说把她送回家就好,但一想到外面可以烤人的日头,再看看这屋子里一盆盆的冰块,忽然就不想动弹了。 迷糊间,被容书搀扶着下楼,径直来到后院的房屋,打开门,一阵清爽扑面而来,原来这每间屋子都被放上了冰块。 苏青荷现在恨不得直接拿来一块冰敷在脸上,强制自己移开眼,环顾了下这屋子四周,苏青荷惊讶地发现,这不是段离筝的房间么,上次她来探病,还被他在这儿非礼了…… 苏青荷正乱想时,只听身后容书道:“苏姑娘,你先去躺着,这附近就有家医馆,大夫随后就能到。” 说罢,门就被轻轻地合上了。 苏青荷扶着愈发沉重的脑袋,坐在床边,原本仅仅是挨着床边坐,随后不知不觉变成了半倚着,再不知不觉变成了侧躺着,最后架不住酸惫一阵阵袭来,彻底平躺在了床榻上。 苏青荷陷入睡梦前,还在奇怪,她对床榻来说一向很讲究,要她睡一个大男人睡过得床,想想都觉得不可能。但是不知道为何,苏青荷一碰到那微凉的瓷枕,闻到薄被上那艾草香和清淡的药香,就觉着很安心。 呼吸渐渐趋于平稳,意识逐渐模糊,待苏青荷再次醒来时,看见得是段离筝放大版的脸。 第80章 登徒子 段离筝也没料到苏青荷此时会醒,四目相对,他原本有些凝重认真的眼神陡然柔和下来,微侧开了身,与她保持了一个刚刚好亲近、又不那么让她有压迫感的距离。 苏青荷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只见他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从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能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挺直的鼻梁,纤薄淡色的唇,每一寸皮肤都显得很有质感。不过段离筝侧身的动作提醒了她,这个距离太暧昧了,于是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苏青荷一坐起身,一块冰凉的帕子顺势从额头上掉下来,盯着被子上那块方方正正的棉帕,苏青荷就知道自己想多了,他原来只是在给自己敷帕子…… “大夫已经来看过了,如果你不想明天接着在床上躺一天,”段离筝把紧挨着床头桌面上的一碗黑糊糊、散发着热气的苦药往前推了推,“喝了吧。” 苏青荷的鼻子现在已经彻底不通气了,但望着那碗黑不见底的药汁,扑面而来得能感受到一股呛人的苦味。 苏青荷整张脸皱成了包子,每条褶上都写满了“不情愿”。 段离筝熟视无睹,再次将那瓷碗往前推了推。 苏青荷咽了咽口水:“要不你先出去,我慢慢喝……” 段离筝身子半倚在轮椅上,手背撑着下巴,丝毫没有商量余地地眯眼看她:“又不是要更衣,喝个药而已,我看着你喝。” “……” 苏青荷颤抖着伸手拿过那碗苦药汁,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酝酿了半天,眼见着药都要凉下来,胳膊端得都有些酸了,还是没有勇气喝掉它。 段离筝一脸“我就知道”的鄙夷,伸手拉开立柜最上层的抽屉,拿出来一块方正的小红布包,解开一层层的布,里面现出十几颗橙黄色的拇指大小的物什。 苏青荷眼神蓦地亮了,蜜饯杏脯!!吃苦药之必备神器!! 苏青荷在高兴雀跃的同时,同时不忘鄙夷了回去,看你那轻车熟路的样子,想来在喝药的时候也没少吃!大家都一样,方才那一眼鄙夷算怎么回事?! 有了蜜饯作底气,苏青荷一咬牙,捏起鼻子,咕嘟嘟地将整碗苦药汁尽数咽了下去。 她刚一喝完,段离筝就从她手中迅速接过药碗,紧接着一枚蜜饯准确无误地喂进了她嘴里。 这蜜饯腌渍的时候许是多加了蜂蜜和糖,入口是浓郁到过分的酸甜,恰好将口中的苦味掩盖掉,不过那药汁太苦,苏青荷一阵阵反胃得不行,连吃了几颗蜜饯,才压制下来。 苏青荷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纱衣,里面是抹胸的折裙,纱衣的袖子宽大,随着她一口口吃蜜饯的动作,袖口滑到了肘部,露出光洁白嫩的小臂。 段离筝看得眼神一暗,抿唇道:“京城不比兖州,夜里风大,你这穿得也太单薄了些。” 苏青荷有些无辜地抽抽鼻子,她又没在京城过过夏天,哪里知道白天和夜里温差这么大。她默默地捡起掉在床上的冷帕子,重新拍回额头上,同时不甘心地小声道:“你是不知道兖州有多热,早早回了京城,实在是太狡猾了……” 段离筝不知是听到还是没听到,只是静静地看她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带光,好像许久没见,想要把这段日子缺得都看回来一样。 苏青荷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别扭,撇过头去,随意扯了一句话头:“你不要你的祖母绿了?” “送了人的东西,怎好意思再拿回来。”段离筝懒懒出声。 苏青荷当下坐得更直了,十万两银子拍回来的东西,他就这么轻易地送给自己了? “那怎么行……”苏青荷瞪圆眼。 段离筝骤然俯身,目光直直望进她眸子里,认真道:“你不是答应允诺我一个条件了么……” 他说这话时,气息就吐在她的耳边,嗓音低沉且带着蛊惑。 苏青荷觉察到一丝危险,但她记性一直很差,揪起秀气的眉头,为保护自己条件反射地脱口道:“我有说过么……” 言罢,苏青荷把他的话再次在脑中过了一遍,呃,好像是有说过…… “呵,不认账了?”段离筝有点生气地挑了挑眉。 他的唇离她耳畔不过半尺的距离,呼出的气落在她耳根处,有些痒痒的。 “没有,我……”苏青荷笑了笑,刚想说是自己忘记了,就见那灼热的源头撤离了她耳畔,直接堵住了她的唇。 苏青荷眼愈睁愈大,她欠了人情,可没说要拿这种方式还啊…… 他的气息瞬间就把她包裹住,灵巧的舌熟悉地撬开她的贝齿,深深地吮吸舔舐。 不像上回那般温柔,有过第一次之后,会想要更多,他浑身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躁动,像惩罚似地在她唇上轻咬了好几口。 她唇齿间还残留着蜜饯的甜味,使他越发上了瘾。 苏青荷本来因为生病就无甚力气,使了浑身的劲儿去推拒他,丝毫没有什么作用。 他穿得料子也轻薄,苏青荷原以为他终日坐轮椅,身体会单薄虚弱些,但没想到手下的触感,像是摸到了硬邦邦的肌肉。 他的气息本来就不稳,并且被她这小猫抓痒似地一摸,更加灼热,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得更紧了。 衣料厮磨,柔软的胸膛贴上了坚硬的胸膛,每一次辗转摩擦,都让苏青荷脸红得要滴血,理智逐渐被消磨,一直放在他胸前推拒着他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 段离筝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对劲,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蠢蠢欲动,再这样下去,他恐怕无法掌控得了形势,于是及时地刹住闸,停了火。 猛地直起身,段离筝眼眸间亦带着迷离,还有一丝意犹未尽的不满。 三番两次被强吻,苏青荷有些急了眼,脸颊染着两片绯色,结结巴巴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段离筝不明所以地皱眉,他的意思表达得还不够明显么。 见他不说话,苏青荷脸上的绯色渐渐褪去,恢复了方才的惨白。 他的皱眉,被苏青荷当成是不愿回答的直接反应,她认定自己是被愚弄了,气呼呼地甩掉额头上的帕子,掀开被子,站起身踩上鞋就要走。 段离筝伸手攥住她手腕,他身子未动,苏青荷看不到他表情,只听他低声问:“你去哪儿?” “回家!”苏青荷从牙缝里挤出声,喝了药,她自觉身上也恢复了些力气,不至于晕在半道上。 “……”攥着她手腕的力度丝毫没减少,他默了默,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气氛一点点冷了下来。 “我送你。”他不等苏青荷拒绝,直接转动轮椅,抢在苏青荷之前出了门。 *** 此时已近黄昏,余晖洋洋洒洒地落在青石板地上,像是镀了一层金黄。 苏青荷和段离筝二人相顾无言地走在路上,互相之间隔着三尺的距离,谁也不看谁。 苏青荷寒着一张脸,心里恨骂,登徒子登徒子。 段离筝亦是寒着一张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闻一声“苏姑娘”,二人皆迅速地转头。 苏青荷怔愣片刻,接着笑着招了招手:“殷守。” 段离筝的冰块脸更寒了。 殷守遥遥地走来,手里打着折扇,走向她问,“刚来的京城么?”目光移到旁边的段离筝时,停顿了片刻,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是,”苏青荷没料到在这里碰见他,不过想想这条街是玉石街,殷守家的店铺兴许也就在附近,于是补充道,“昨晚刚到,还没来得及差人告知你。” 段离筝冷笑一声。 苏青荷没好气地瞥他一眼。 殷守眯起眼,看着他二人的小动作,像是看出了点什么,忽然清声笑道:“今日难得碰见,不如在下做东,请苏姑娘和段公子一起吃顿饭吧?” 第81章 表心意 “不去。” 段离筝轻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拒绝。 殷守脸色未改,他本意也不是邀他,随即偏头问苏青荷:“那苏姑娘呢?” “她更不会去。” 段离筝不耐烦地抖抖袖子。 苏青荷不满地扫他一眼,小声道:“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继而抬头对殷守歉然地笑,“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还是改日再聚罢。” 殷守见她面色有着不寻常的潮红,整个人像是霜打的茄子,很没精神,于是沉吟片刻,道:“你方到京城,怕是会有些水土不服,多注意休息,京城寒气重,小心着凉了……” “不劳殷公子费心,我会照顾好她。”言罢,段离筝伸手拉着苏青荷的袖口,欲和她转身离开。 苏青荷淡定地把袖子从他手中抽掉,斜斜瞪他一眼,照顾好她?趁她生病,各种吃豆腐占便宜,还叫照顾好她? 段离筝对于她抽掉袖子的小动作,不满地皱眉,再伸手去抓,苏青荷躲,再伸手,再躲。 殷守被他阴阳怪气地堵了好几回话,心下很是窝火,再见他二人虽然互绷着张脸,但无意间透出的亲昵神态,活像一对刚吵完架正闹别扭的小夫妻,殷守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抱歉,殷守,我们先走一步……”苏青荷觉着再呆下去,就是给人看笑话了,冲殷守扯出个笑容,转身同段离筝一起走开。 然而他二人还未刚走出两丈远,只听殷守有些森冷的声音从后方飘来。 “堂堂侯府嫡子,肯屈尊去当赘婿?” 殷守到底是没憋住,他没法拥有的东西,虽不至于偏执到不让任何人得到,但那个人绝不会是面前这个侯府少爷。 他不甘心。 见他二人闻声顿住脚步,殷守咬咬牙,上前一步道:“苏姑娘,记得你曾说过,非赘婿不嫁,难道你认为他可以为你放下身段,去当赘婿?” 苏青荷没料到殷守会突然间说起这个,本就潮红的脸更红了,尴尬地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嗓音颤抖带上些许的恼意:“殷守…你说这些做什么……” 见苏青荷真的恼了,殷守不敢直视她,嘴唇翕动:“苏姑娘,我…我是怕你被一些人给骗了……” 气氛沉默下来,段离筝一直没有转身,上身坐得挺直,后背和轮椅靠背之间留有一道缝隙,微风将他的长发卷起,荡起有些萧瑟的弧度。 苏青荷抬头望了望天,只见夕阳不知何时落了下去,只余一道浅浅的鱼肚白,渐渐的风起了,吹得她脑袋发沉,身子也渐渐凉下来。 苏青荷闭了闭眼,敛去眼底连同心底的那抹冷意,转身欲走,忽然间手腕再次被紧握住,只闻身侧传来一道淡然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有何不可。” 苏青荷肩膀忍不住一颤,诧异地转过身,只见他笑望着自己,一双眼里满是柔软的温情。 “有明令规定侯爵之子不能入赘?” 他低低地轻笑,不知在反问苏青荷还是殷守。 苏青荷垂下头,看着紧握着自己手腕处的那只修长的手,因为皮肤苍白加之有些用力,手背上的青筋脉络分明,苏青荷莫名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殷守只觉得那几声低笑,是对自己莫大的讽刺,比当面给他一记耳光还要*难堪,强辩道:“呵,漂亮话谁不会说……” “我说过的话从未失信,再说此事……”段离筝打断他,目光移到他身上,眼中的温情消失,寒意浮了上来,“与你何干?” *** 呛走了殷守,二人相顾无言地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只不过较之之前那冷冰冰的气氛,现在又多了一分微妙感。 段离筝心思重,一路上都在想,那小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她连择夫的标准都同他聊过?经此一役,那小子的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幸好被他尽数击溃,段离筝回想起方才殷守那惨白的脸色,眼底滑起一抹得逞的笑意,随即偏头瞟了埋头走路的苏青荷一眼,想必那小子也不会打她的主意了。 而苏青荷脚步虚浮,一步步像踩在棉花上,脑袋昏乱,心里更昏乱,都不知道何时走回的家。 不知不觉间,二人便走到了段府和苏府中间的大道上,随即一个径直往左,一个淡定往右,两人各回各府。 那剂猛药下肚,苏青荷额头已经不发热了,只是脑袋依旧昏沉,鼻子仍然堵着,喉咙有些肿痛。莺歌忙给她煮了一锅雪梨汤,苏青荷半倚在床头,喝了两口,便盯着碗里那雪白的梨肉出神。 莺歌见她没精打采的一脸病容,像是在犯迷糊,叹了口气,便合门出去了,全然不知苏青荷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段离筝的那两句话像魔咒一直在她耳边盘旋。 有何不可?有明令规定侯爵之子不能入赘? 原先他不说,苏青荷生气,而当他认真地表露出心思,苏青荷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苏青荷不是傻子,在城的那场饭席前后,殷守对她的态度的改变,她察觉得出来。一个皇商之子尚不能接受赘婿这苛刻的条件,更遑论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侯爵之子…… 因为他们俩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虽做大了生意,但说到底还是个乡野出身的野丫头,只有在京城的时候,能顶着御用相玉师的官位,享受两天风光日子,回到兖州,她还是普通的店铺掌柜。御用相玉师的俸禄不能当饭吃,她的全部身家都在兖州,说到底,这相玉师做不长久,她终归是要回兖州的。 而他作为靖江侯唯一的嫡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不可能会离开京都。 二人身份地位的悬殊,让苏青荷每每面对他,都下意识避开了男女之情的想法,而他的刻意亲近,都被她错当成了纨绔子弟想要找乐子的消遣。 然而苏青荷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为自己放弃高高在上的爵位,做个低人一等的赘婿…… 苏青荷轻呼出一口气,强行劈开脑中那团浆糊,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她把他当成未来夫婿来考量,容貌上佳,完全符合小包子高颜值的要求,家世显赫,也符合小包子买得起四进大宅子的要求,写得一手好字,雕得一手好玉,有这技艺傍身,以后也饿不死,纵观他全身,唯一的不足便是那双废腿…… 她嫌弃他吗? 显然不…… 她开始回忆她认识他以来的点点滴滴,在客栈时初遇的惊艳,后来还银票时他的冷淡,他上门洽谈生意时的无理,她偷看他在青瓷油灯雕玉的模样,她来初潮时他出乎意料的体贴…… 苏青荷这才发现,她这般忘性大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每一桩小事,居然都历历在目,仿佛一切都在昨天…… 苏青荷脸腾地红了,钻进被窝,用被子死死捂住脑袋,像一只蚕蛹一样在床榻上打滚。 而与苏青荷冒着粉红色泡泡的房间,截然相反的是,此时靖江侯府中一副冰天雪地,剑拔弩张的情形。 第82章 靖侯 段离筝这边一进府门,便瞧见一个鬼祟的身影抢在他前,拐进月牙门消失不见,只余见一抹青色的衣角。 段离筝见怪不怪,上赶着讨好献殷勤的奴才从来都不乏,轮椅转动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果不其然,待他悠悠地穿过庭院,就见大堂中,侯爷和夫人并坐在紫檀圈椅里,其身后站着一位垂着脑袋的青衣小厮。整个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若是苏青荷在此,一定会很惊讶,因为靖江侯完全与她想象中的相貌完全不一样,段康进生得四肢魁梧,四方脸四方嘴,浓眉细眼,这面相虽不算粗鄙,但也绝算不上英俊,浑身与段离筝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想来他是随了她母亲多些。 他身旁的那位仪态雍容的夫人,虽说年逾四十,细纹爬上了眉梢嘴角,也过了风韵犹存的年纪,但从那大体的脸部轮廓及深邃的眉框,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见他二人的目光双双落在自己身上,段离筝嘴唇动了动,只叫:“侯爷,夫人。”接着漠然转过轮椅,准备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段康进被他这没纲常的称谓,及那视而不见的态度,激得火起,起身肃声道:“站住。” 段离筝的轮椅倒是停了,身子依然未动。 段康进年轻时曾在冀州北城镇守边关,说话间自带一股北风凛冽、金石磨砺之感,且中气十足,从胸腔中发出的喝问声直震人脑仁:“我问你,你前一阵跑去兖州,是不是就为了对面那个姓苏的相玉师?” 段离筝闻言,转过了身子,像寻找什么似的,在大堂扫了一圈,最后瞟到了站在墙角的容书。 容书感受到少爷的目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摆手,以示自己的清白。 容书很委屈,这真不是他告的密,早在去年研制金镶玉的时候,他二人常同乘一辆马车,同进同出,侯爷便已看出些端倪了,加之苏青荷刚跑回兖州,段离筝就紧跟着出门远行,即便是掩耳盗铃地提前回来了,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段离筝的唇角抿成一条生冷的直线:“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段康进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再次激怒了,他若好好同他说,他兴许还能够认真地考虑下这门婚事,以苏青荷御用相玉师的身份,正妻不可能,嫁进侯府当个侧室还是够格的。 趁着段离筝去兖州的这段时间,段康进也派人把苏青荷的底细调查了个底朝天,乡野人家,父母双亡,往上三代皆是白丁,暂时在兖州城经营两家翡翠店,唯一拿得上台面来说的,便是这层御用相玉师的身份。 然而说起相玉师,虽然有些高门大户都把相玉师奉为座上宾,而在段康进看来,这些皆是不入流,跟那些街头耍花腔、舞大刀的手艺人没什么区别。 “你整日不务正业,解石雕玉,我忍了你,你赌气住在客栈足足五年不归家,我也忍了你,如今翅膀硬了,婚姻大事也想着自己做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段康进恨铁不成钢地戟指数落着他,而侯夫人一动不动,像是个无关的看客。 段离筝安静地等他说完,半响,抬眼平声道:“还有别的事么?” 段康进被他不软不硬地一噎,两条浓眉紧成一团,他还真以为自己治不了他了么! “从今日起,到下月国宴,看住少爷,不准他离家半步!若是让我知道哪个不老实地偷偷放了他出去,就等着挨板子罢!” 段离筝冷眼看着他像个威风的将军一般,负着手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吼,而四周的下人们噤若寒蝉。 容书更是被唬得脖子一缩一缩。 段离筝眼眸幽如寒潭,他的独断专行,和从前没有丝毫改变。 他恨极了他的独断专行。 “老爷,消消气,”看了半天戏的侯夫人终于站起身,上去挽了段康进的袖子,柔声劝了两句,接着偏头对段离筝语重心长道,“筝儿,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骂你是疼你惜你,你这般年岁,说话行事还如此由着性子胡来,将来老爷怎么放心将这偌大的侯府交给你……” “这侯府我没兴趣打理,亦不会接手,”段离筝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带着明显的讥诮,“侯爷正当壮年,怎会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莫非侯爷力不从心……” 他这句话狠狠地戳中了段康进的痛脚,段康进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段康进勃然大怒,想也未想直接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朝他掷去。 “逆子!” 瓷器乍碎声混着段康进的暴怒声,落在段离筝的脚边,化成了绽开的水花,迸出的茶水溅了他半个身子。 水珠沿着他眉角的发丝,滑到睫毛尖端,最终落在高挺的鼻梁上。 段离筝任凭那水珠附在脸上,也没有用手去擦,转身调转轮椅,岿然从容地离开了,恍然未闻段康进一阵阵地破口大骂,以及侯夫人看似劝慰,实则火上加油的低语声。 *** 苏青荷怕病气过人,足足在床榻上躺了两天,连喝了两天的苦药,待脑袋中的昏沉感消失了,沙哑的嗓音恢复了正常声后,苏青荷才去了瑰玉坊报道。 半年过去,瑰玉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灰尘漫天,噪音贯耳,粗仆们抬着毛料走来走去。乔掌事依旧坐在大殿首座上,一丝不苟地拢着发髻,端坐着审批图纸。 乔掌事见她走进来,头也未抬,淡淡道:“家中的事情处理完了?” 苏青荷恭敬地颔首:“处理完了,这段时日多谢掌事担待了。” 乔掌事闻声到了她一眼,挑眉道:“我可没替你担待什么,若不是看你每月上交图纸及时,且质量也过关,我早就差人把你抓来了,谁也不会替你兜着。” 苏青荷知她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性,也不揭穿,只笑着称是。 “这次国宴不同于以往,听说北疆国的皇子也会来,可见是有备而来,前年北疆国使臣进贡来一块顽石,当席便请我们瑰玉坊鉴赏,句句问得我们哑口无言,最后还是靖江侯家的公子出面替我们解了围。上回北疆国人在国宴上丢了面子,今年怕是专门来找回场子的。” 乔掌事抬眼定定地看苏青荷:“不过这回轮不到我们出头,据说皇帝这次已请了民间能人应对,我们所要做得便是制好这批国宴上要用到的玉器,万不能出了差错。” 苏青荷听罢,自然谨慎地应承下来。 国宴上要用到的玉器已定好了图纸,现在正在雕琢制作中,其中有一小半器型都是出自苏青荷之手,她这几日要做得便是盯,根据做出来的样品再对图纸进行调整,照她的图纸制出的那批货,不管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归她负责。 瑰玉坊管事的人手有限,不光苏青荷,她的四位同僚在几日几乎都在瑰玉坊呆到天黑,包括之前被欲陷害苏青荷,反被摆了一道的高岑,见她回来了,不但没上来挑衅,反而躲得远远的。 若平时的皇家宴席也就罢了,这次可是国宴,是宴请邻国使臣的,出了什么差池,那就是在打皇帝的脸,害得可是整个瑰玉坊,没人能逃得了干系,于是所有人都在尽心尽力地盯着自己负责的那块玉器,谁也没敢动坏心眼子。 和苏青荷预想的一样,玉器的制作进行的很顺利,没有一样图纸被返工,雕玉师傅们手不离刻刀,忙成了陀螺,相对的,苏青荷反而清闲些。 生病的那两日,苏青荷闷在被窝里想了许多,满脑子都是段离筝对殷守说的那番话,最后苏青荷成功在自己快魔障时,找回了一丝理智:自己在这里抓肝挠心地瞎猜忌,都不如当面跟他问个明白。 然而没料到,那日之后,段离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两家只隔了一条街,却从来没见到他进出的身影。苏青荷抽空去了玄汐阁一趟,那儿的伙计说东家已经许久没来店里了。 苏青荷一度以为自己被那个阴晴不定的少爷给耍了,好几次盯着对面紧闭的大门,都忍不住想直接进去找人质问了。 然而她没有那个胆子,就算有胆子,她也没那么厚的面皮,因为可能是两句戏言的话,直接找上男人家门口。 于是,她闷不作响地就这么憋着。 苏青荷想着,左右他都是要去国宴的,届时在国宴上见了,问他也不迟。 没想到没等到国宴,在国宴的前一晚,苏青荷都准备睡下了,陡然隐约听见外院响起一阵敲门声。 第83章 番外一 小小的人儿蹲坐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出神地看着街道上和他同龄的孩童,欢快地撒欢丢泥巴。 他托着脑袋想,那些小孩儿真脏,满脸满身都是泥,还不穿裤子,真羞羞。 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小小人的眼中,盛满了艳羡。 侯府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会羡慕一群连裤子都穿不起的野孩子,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尤其是当一个满身泥点的光屁股小孩从他面前一阵风似地跑过,身后追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那妇人气喘吁吁地追到黑团子,低骂了两句,细细地用帕子擦着那男孩的脸。 雪白团子眼中的艳羡更浓了,他默默地把小脑袋埋在臂弯里。 他觉着自己和别的小孩儿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筝儿,过来。” 他闻声回头,府门内的女人冲他招了招手。 他踌躇片刻,还是迈着小短腿快跑过去,仰着脸含糊不清道:“……娘亲。”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抓起他的手,自顾自地转身往回走。 “你爹若是知道你偷溜出门去,定是又责骂我没管教好你,毕竟不是从我肚皮里生出来的,所以拐着弯儿地不教你好,盼着让你长歪了,锦绣那贱人还跟老爷吹耳边风,说我虐待你。” 女人忽然停了下来,抬手捏上他的脸:“你说,我哪里虐待你了,嗯?” 小孩子皮肤柔软得像棉花,女人存了力道,一掐便是一道月牙似的红印。 他咬着嘴巴,忍着痛,没吭一声。 他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惹娘亲生气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不敢去看她眼睛,只望着那只掐着他脸庞的手。 那只手染着艳红的蔻丹,带着淡淡的香味。 他忽然联想到方才街边的布裙女人,手掌粗大而皮肤暗淡,但是握着柔软雪白的帕子,一切都显得温暖。 这只好看的手,他不喜欢。 他垂下脑袋,掩盖住自己小小的心事。 一路牵着他回到了院子中,房门一闭,女人嫌恶地甩掉他的手,慵懒地坐在铜镜前,有丫鬟垂首上前,细致地帮她通头。 另有丫鬟过来,领着他到厢房去午睡。 *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到了知事的年纪,眉眼也渐渐张开了。 侯夫人不敢再使小时候的伎俩,他现在说话利索了,怕他到侯爷面前告状,亦怕他记恨着,毕竟他目前的身份仍是嫡长子,万一侯爷早逝,他袭了爵位,将来会对她有所苛待。 侯夫人有时会盯着他的脸出神,那张脸像极了午夜梦回时,她恨不得扑上去抓花了的女人的脸,她索性去找了侯爷,以少爷已知事,该启蒙入学为由,让他迁到了外院,图个眼不见心为净。 他有了自己的院子,虽然有一干小厮和老妈子陪着,但离了侯夫人,他像卸了重担的小马,孩子的心性一点点地显露了出来。 他天生聪颖又肯钻研,入学了之后,夫子经常对他不吝夸赞,同入学的基本都是世家贵族,其中不乏欲巴结靖江侯的。每天见到的都是夫子一成不变的脸,耳边萦绕着恭维奉承的话,渐渐地,他竟是失了读书的兴致。 然而仅是失了兴致,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改变,真正让他发生转变的是姨母带着表弟来上门做客那回。 他和侯夫人坐在一边,姨母和小表弟坐在另一边。 姨母不断地拿他和表弟作比较,话里话外全是赞扬他的话,侯夫人面带笑意地听着,一只手慈祥地抚上他的手背。 他默默地低头看了眼,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 他印象中娘亲从没有抱过他,私下里更是厌恶得碰都不欲碰一下,但若是在爹或外人面前,她则显得和自己分外亲昵,这份亲昵让他很不适应。 姨母忽然注意到自家儿子两条白嫩的小胳膊上空落落的,问:“你的银镯子呢?” 表弟被问傻了,眼神有点害怕地飘忽:“方才我一直和哥哥在池子边玩,我嫌镯子麻烦,便取下来放在池塘边,说不定,说不定……被哥哥拿走了……” 他抬眼,道:“我没拿。” 尚带着稚气的嗓音,却意外的坚定。 姨母面色尴尬,轻拍了表弟屁股一下,低声道:“丢了就丢了,瞎胡说什么,人侯府少爷能稀罕你那块破镯子?” “也不见得,”侯夫人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砰地一声搁下茶盏,佯怒道,“若从小养成这小偷小摸的习惯,长大那还了得。” “我没偷。”他再一次地重复,站起身,直直地望着众人。 侯夫人恍若未闻,对左右丫鬟使了个眼色:“去搜搜小少爷。” 大庭广众之下,他被人摸了个遍。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搜到。 侯夫人眼中滑过失望的神色,而姨母不住地赔礼。 七岁的孩童早已有了自尊心,他不似别的孩童会哭会闹,无论有什么事,都是闷着头憋在心里。 他回去后,在屋子里反锁了三天。 自那之后,他变得更寡言了,与所有人都保持着淡漠的距离,并不是身体上的距离,而是心底。 在侯爷眼里,儿子的寡言是老成持重,是乖觉懂事,他越发满意,有时遇见还难得地摸了摸他的头,直夸侯夫人教导得好。 他任他摩挲着自己的发顶,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 直到一天,他无意间瞧见了柴房里的一位砍柴的下人背对着门而坐,似是在偷懒,但身体一动不动,只有两只胳膊在轻微的抖动,他有些好奇地走上前,只见那下人手中握着刻刀,和一根烧柴剩下的粗木棍。 木棍一头还是原样,另一头已被雕刻成惟妙惟肖的人像,是个长发及腰,含羞带怯的少女。 “这是什么?”他乌黑的瞳仁里第一次闪动着异彩,仿若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奇东西。 那下人吓了一跳,生怕小少爷会去管事那里告状,以为小少爷对他手中的木雕感兴趣,于是连忙把那木雕塞进了他手里。 他没有收,只要来了那把刻刀,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侯爷政务繁忙,半个月见不了一回面,见着了也就是盘问他功课,鲜少过问生活起居方面的事。而自从搬了宅院后,侯夫人更是一次没有踏足过。 虽然有时会感到寂寞,但他已经习惯了独处的日子,并未觉得这是件多难过的事。 且有了那把刻刀,他埋头把自己锁在了那一方小天地里,空洞的心,被刻刀下蜿蜒的纹路,一点点地被填满。 黑白的世界有了些许的颜色,他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灵魂归属。 * 经岁迁延,一瞬十年,小小人儿长成了俊美的少年郎。 每当他打开角房门,看到那整整一屋子琳琅满目的陈列,都会感到无比的满足。 他偶尔会借着会友的由头,上街购置雕刻用的原料,单纯的木材早就不能满足他了,比起软塌塌的木料,他更喜欢有坚韧质感,触手冰凉细滑的玉石。 然而侯夫人把控着他的月例银子,每月到他手中的只会少不会多,他只能上玉石街买些别人不要的垮料“解解馋”。 正值大暑天,天气燥热难当,他站在玉石街东边一条小巷口的树荫处正歇脚,忽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妪探出头来。 “小公子渴了么,若不嫌弃我老婆子,进去喝口水罢。” 也许是那日烈日蝉鸣,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也许是那老妇人垂暮的嗓音有着稳定人心的力量,他鬼使神差地跟着老妇人走进了院中。 不大的院子里,栽着一颗歪脖子槐树,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坐在槐树下,低头绣着帕子。 听见脚步声,妇人抬起头,看到他的一刻,嘴角含着的笑意渐渐消失,眼神中闪过茫然,秀眉微微地蹙起,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他从来不会从别人的表情中体察情绪,他只觉得这妇人的面容给他一种不寻常的熟悉感,无关乎男女之情,但就是让他忍不住想亲近。 老妪帮他接了碗凉井水,他一边喝着,那妇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唠着家常。那妇人看起来三十余岁,用一根木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髻,眉眼清淡,带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淑雅,说起话来也是吴侬软语。 在得知他是靖江侯的大公子时,那妇人的肩膀明显的一颤,手中绣着的帕子掉落下来。 原先的白发老妪也是一副见了鬼的神情。 他以为是他的身份吓到她们了,并不以为意。 一碗凉水驱除了些暑意,他对那妇人和老妪道了谢,转身离开了。 在他走出院子后,隐约听见那妇人怅然地低声叹道:“秋娘,你说,这究竟是不是缘分呢……” * 之后,他每次来玉石街采购练手用的石料,都会很巧地在那个巷口处遇见那位老妪,老妪像是每天蹲候在那里一般,见了他便招呼他进来坐会,喝口茶。 就这样,从酷暑到了初冬,他在那座破败的小院子里,蹭了半年的茶水。 那日,他无意间地问起那妇人的身世,一个三十余岁的夫人只带着一个老仆人,身边没有男人,没有孩子,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妇人沉默半响,抬眼定定地看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又是沉默半响,妇人像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地说道:“我出身微贱,年轻时在酒楼弹唱谋生,后来在酒楼偶遇,他对我一见如故,我便被他纳入府中,做了妾室。 再后来我怀了孕,他欣喜若狂,这时我才知他患有隐疾,极不易有子嗣,这孩子可能是他这辈子唯一一个孩子了。后来孩子平安出生,我尚未见过那孩子一面,他便叫人把孩子抱到了嫡妻处。我才知他早有打算,这十月来他的嫡妻也在假孕,目的就是换子。我理解他,无嫡子会被夺爵,他为了保住家业,保住香火延绵,不得已这么做。” “为了不留话柄,有人劝他杀了我,以绝后患,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给了我一笔银子让我离开京城,”说到这儿,妇人脸上竟是晕开了一抹极淡的红晕:“他这个人看起来是铁铸的,不苟言笑,其实外表再冷硬的人,内心总有柔软的一处……” “我感激他留了我一命,还能见到……”妇人再次望向他,眼神中饱含着一层他看不懂的情绪,“一些原以为这辈子已见不到的人和事。” 对于妇人的故事,他面上不显,内心却是有些难言的触动。 他从来不知母爱是什么,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没有也不会很难过,而那位妇人,曾有过夫婿,有过孩子, 他走后,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当年她被赶出侯府,侯夫人生怕她时隔多年回来上演夺子的戏码,于是便让自己的奶娘跟着服侍她,实则是监视。 然而两个女人相依为命十七年,秋娘早就忘记了当初跟着她的初衷。 “秋娘,你何苦天天蹲候在巷口,将他带来呢……”妇人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老妪面有动容:“夫人,老奴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有个人能陪你说说话,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只要咱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 他回到了府中,来到了他的角房,盯着桌面和刻刀发呆。 他雕过无数的花鸟鱼虫、珍禽异兽,却独独没有雕过一次人像。 因为一直没有人让他有雕像的冲动。 父亲对他来说,是一座威严且不容抗拒的大山,而且是覆盖着积雪与锥棱的冰山,他回忆出来的父亲的面容,全是努目的凶相,那副横眉毛竖眼睛的神情,想必雕在秀气的岫玉上,不会好看,而娘亲……他发现他对于侯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是偶尔会在梦中忆起她下令搜身时漫不经心的神情,以及那双染满艳红蔻丹的手。 那天,他很像为那位妇人雕一座像。 陆陆续续雕了半个多月,那座人像终于成型。 那座玉雕人像呈半坐着的姿势,嘴角噙笑,眉目低垂,普通妇女的穿着,但是他在面孔处雕得极为传神,连嘴角的梨涡都栩栩如生,岫玉本来就是极温润秀气的玉种,与那妇人的气质极其贴合。 他刚从外走进院子,还在琢磨着以什么样的由头将这座人像送给她,却突然见到了一位不该出现的人。 十年间未曾踏过他院子的侯夫人,站在角屋内的桌前,手中正握着那座岫玉人像。 侯夫人闻声转过身,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狰狞:“你见过她了,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没细想侯夫人那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唯一一块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被侵犯了。 而她是他的娘亲,他没有资格说什么,于是他微垂着眼,不言语,如同小时候一般。 侯夫人的指尖在发抖,陈年旧事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使出全身力气,把那岫玉人像狠狠往地上一掷。 玉石经摔,仅摔碎了一小块边角。 见状,侯夫人两眼泛红,扑到桌上,执起青铜镇纸,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像上。 纤细的脖子首先被砸断,人像的脑袋被砸掉了半边,一道巨大的裂纹从脖子断裂处直蜿蜒到裙角。 最终,一副人像碎成了一块块指甲大的碎石,再也拼凑不起来。 望着侯夫人这几近疯狂的举动,却让他脑海中思路的愈发清晰。 一根无形的线将所有的碎片串联起来,小时候母亲的冷漠苛待,那位夫人与他过于相似的面容,他与那夫人莫名的亲近感,假孕,换子,嫡庶身份,爵位继承…… 他望着地上残缺了一半面孔的人像,那半边嘴角还透着温和的笑意,他却已是手脚冰凉。 侯爷知晓了此事,不仅命人将他角房里多年的珍藏作品尽数砸碎,各种雕玉的器具也被没收,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的出行便受到了限制。 好不容易让容书混出门去,替他去东巷小院稍上一句话,却未料容书回来时,带来了一个让他几近崩溃的消息:夫人病重,怕是时日不多,临走前想同他说几句话。 好端端的一个人,短短几日,就莫名其妙地病入膏肓…… 他不敢去想这背后的真相。 他顾不得许多,带着几个衷心的随从,趁着大雪天,门房懈怠了,直接让随从冲过去按倒那几位门房,自己则趁乱出了府门。 然而他刚刚跳下门前的台阶,就见一辆马车横在他面前,有人掀帘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那人的面容,他瞬间被抽去了力气,是侯爷。 * 他在雪地里跪了两天两夜。 飞旋的雪花落满了他的发,他的肩头,乍一看,像是披了满头银发。脸颊已经被冻得失去了颜色,整个人像是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 容书还有一干丫鬟随从,在一旁陪着,说着这两日来说过得最多的话:“少爷,求你了,起来吧,侯爷的脾性你是知道的,说过的话,是不可能收回的…少爷,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的……” 容书絮絮叨叨的话,虚晃地落在耳边,成了幻听。 他眼里只有面前那扇紧闭的屋门,很想对他娘亲说一句,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口中内心柔软的男人,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你,不肯让我同你说上最后一句话,甚至,不让我喊你一声娘…… 他的双腿已经跪得没有知觉,全凭着一口气硬撑着。 每一片飘落在他身上的雪花,都犹如千斤重。 他只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重,终于那口气终究散了,他直直地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是在温暖的房间里,周围围坐着许多人,紧挨着他床榻坐的是他那位铁铸的爹。 侯爷眼圈红肿,下巴冒出了许多青胡茬,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 侯夫人立在他身后,也是沉默的。 他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他闭上了眼,嘴唇动了动:“……我娘呢。” “死了。”侯夫人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侯爷偏头看了她一眼,她敛了眉眼,补充道,“她身旁名为秋娘的下人来说的,昨晚的事。” “记住,从今以后,你只有这一个娘,此事关系重大,希望你能理解爹,”侯爷哑着嗓子开口,回忆起方才大夫说过的话,他努力抑住悲痛,颤声道,“你别想太多,你的腿……相信爹,爹会帮你治好的。” 榻上的他睫毛都未眨一下,整个人木然而无生气。 他的毫无反应,硬生生逼走了那一大堆人,留下他和容书,却是无比的清净。 他孑然躺在床上,内心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 有了银子,才能理直气壮地说话,才能摆脱受人掌控的命运。 他忽然警醒了。 收敛起自己的锋芒,他凭借着一副轮椅,四处奔走。侯爷因着对他的愧疚,并未过多干涉他的自由。 他利用着他这层侯府嫡子的身份,打通了各处的关节,积累人脉。 五年来,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店面,有了自己的庄子,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矿区。 在开了玄汐阁后,他毅然搬离了侯府,住进了客栈。 他以为他这辈子除了雕刻,不会再钟情别的任何东西。 不会再牵挂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直到,他遇见了她。 第84章 踏月来 段离筝这边一进府门,便瞧见一个鬼祟的身影抢在他前,拐进月牙门消失不见,只余见一抹青色的衣角。 段离筝见怪不怪,上赶着讨好献殷勤的奴才从来都不乏,轮椅转动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果不其然,待他悠悠地穿过庭院,就见大堂中,侯爷和夫人并坐在紫檀圈椅里,其身后站着一位垂着脑袋的青衣小厮。整个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若是苏青荷在此,一定会很惊讶,因为靖江侯完全与她想象中的相貌完全不一样,段康进生得四肢魁梧,四方脸四方嘴,浓眉细眼,这面相虽不算粗鄙,但也绝算不上英俊,浑身与段离筝找不到一点相似之处,想来他是随了她母亲多些。 他身旁的那位仪态雍容的夫人,虽说年逾四十,细纹爬上了眉梢嘴角,也过了风韵犹存的年纪,但从那大体的脸部轮廓及深邃的眉框,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实打实的美人胚子。 见他二人的目光双双落在自己身上,段离筝嘴唇动了动,只叫:“侯爷,夫人。”接着漠然转过轮椅,准备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段康进被他这没纲常的称谓,及那视而不见的态度,激得火起,起身肃声道:“站住。” 段离筝的轮椅倒是停了,身子依然未动。 段康进年轻时曾在冀州北城镇守边关,说话间自带一股北风凛冽、金石磨砺之感,且中气十足,从胸腔中发出的喝问声直震人脑仁:“我问你,你前一阵跑去兖州,是不是就为了对面那个姓苏的相玉师?” 段离筝闻言,转过了身子,像寻找什么似的,在大堂扫了一圈,最后瞟到了站在墙角的容书。 容书感受到少爷的目光,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摆手,以示自己的清白。 容书很委屈,这真不是他告的密,早在去年研制金镶玉的时候,他二人常同乘一辆马车,同进同出,侯爷便已看出些端倪了,加之苏青荷刚跑回兖州,段离筝就紧跟着出门远行,即便是掩耳盗铃地提前回来了,可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其中的猫腻? 段离筝的唇角抿成一条生冷的直线:“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段康进被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再次激怒了,他若好好同他说,他兴许还能够认真地考虑下这门婚事,以苏青荷御用相玉师的身份,正妻不可能,嫁进侯府当个侧室还是够格的。 趁着段离筝去兖州的这段时间,段康进也派人把苏青荷的底细调查了个底朝天,乡野人家,父母双亡,往上三代皆是白丁,暂时在兖州城经营两家翡翠店,唯一拿得上台面来说的,便是这层御用相玉师的身份。 然而说起相玉师,虽然有些高门大户都把相玉师奉为座上宾,而在段康进看来,这些皆是不入流,跟那些街头耍花腔、舞大刀的手艺人没什么区别。 “你整日不务正业,解石雕玉,我忍了你,你赌气住在客栈足足五年不归家,我也忍了你,如今翅膀硬了,婚姻大事也想着自己做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段康进恨铁不成钢地戟指数落着他,而侯夫人一动不动,像是个无关的看客。 段离筝安静地等他说完,半响,抬眼平声道:“还有别的事么?” 段康进被他不软不硬地一噎,两条浓眉紧成一团,他还真以为自己治不了他了么! “从今日起,到下月国宴,看住少爷,不准他离家半步!若是让我知道哪个不老实地偷偷放了他出去,就等着挨板子罢!” 段离筝冷眼看着他像个威风的将军一般,负着手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边走边吼,而四周的下人们噤若寒蝉。 容书更是被唬得脖子一缩一缩。 段离筝眼眸幽如寒潭,他的独断专行,和从前没有丝毫改变。 他恨极了他的独断专行。 “老爷,消消气,”看了半天戏的侯夫人终于站起身,上去挽了段康进的袖子,柔声劝了两句,接着偏头对段离筝语重心长道,“筝儿,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骂你是疼你惜你,你这般年岁,说话行事还如此由着性子胡来,将来老爷怎么放心将这偌大的侯府交给你……” “这侯府我没兴趣打理,亦不会接手,”段离筝忽然笑了,只是这笑带着明显的讥诮,“侯爷正当壮年,怎会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莫非侯爷力不从心……” 他这句话狠狠地戳中了段康进的痛脚,段康进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他也说得出口?! 段康进勃然大怒,想也未想直接抓起桌上的茶盏,狠狠朝他掷去。 “逆子!” 瓷器乍碎声混着段康进的暴怒声,落在段离筝的脚边,化成了绽开的水花,迸出的茶水溅了他半个身子。 水珠沿着他眉角的发丝,滑到睫毛尖端,最终落在高挺的鼻梁上。 段离筝任凭那水珠附在脸上,也没有用手去擦,转身调转轮椅,岿然从容地离开了,恍然未闻段康进一阵阵地破口大骂,以及侯夫人看似劝慰,实则火上加油的低语声。 *** 苏青荷怕病气过人,足足在床榻上躺了两天,连喝了两天的苦药,待脑袋中的昏沉感消失了,沙哑的嗓音恢复了正常声后,苏青荷才去了瑰玉坊报道。 半年过去,瑰玉坊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灰尘漫天,噪音贯耳,粗仆们抬着毛料走来走去。乔掌事依旧坐在大殿首座上,一丝不苟地拢着发髻,端坐着审批图纸。 乔掌事见她走进来,头也未抬,淡淡道:“家中的事情处理完了?” 苏青荷恭敬地颔首:“处理完了,这段时日多谢掌事担待了。” 乔掌事闻声到了她一眼,挑眉道:“我可没替你担待什么,若不是看你每月上交图纸及时,且质量也过关,我早就差人把你抓来了,谁也不会替你兜着。” 苏青荷知她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性,也不揭穿,只笑着称是。 “这次国宴不同于以往,听说北疆国的皇子也会来,可见是有备而来,前年北疆国使臣进贡来一块顽石,当席便请我们瑰玉坊鉴赏,句句问得我们哑口无言,最后还是靖江侯家的公子出面替我们解了围。上回北疆国人在国宴上丢了面子,今年怕是专门来找回场子的。” 乔掌事抬眼定定地看苏青荷:“不过这回轮不到我们出头,据说皇帝这次已请了民间能人应对,我们所要做得便是制好这批国宴上要用到的玉器,万不能出了差错。” 苏青荷听罢,自然谨慎地应承下来。 国宴上要用到的玉器已定好了图纸,现在正在雕琢制作中,其中有一小半器型都是出自苏青荷之手,她这几日要做得便是盯,根据做出来的样品再对图纸进行调整,照她的图纸制出的那批货,不管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归她负责。 第85章 国宴(一) 自上了马车,苏青荷便开始闭目养神。 走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上,马车行驶得平稳,不知过了过久,听闻耳边传来说话声,苏青荷才恍惚睁开眼,一掀帘子,才发觉已到了东侧门。 守门的士兵拦在马车前,正询问着赶车的赵菁什么话,苏青荷伸手递过去瑰玉坊的玉牌,士兵看过,直接放了行。 过了宫门,马车靠边停下,苏青荷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只见此时宫门口停靠着的马车比平日里多了三倍不止,来来往往的皆是头顶乌纱的官员,亦或是锦带加身皇亲贵胄。 熟识的、不熟识的迎面碰上了都要寒暄一番,较以往有些压抑冷清的宫墙内,平添了几分喧闹的人气儿。 有引路太监过来,笑眯眯地颔首辑礼,苏青荷没有多逗留,直接跟着他身后往长乐殿的方向走去。 进了大殿,放眼望去,全是摆满了碗碟酒壶的矮案,银灿灿的一片,煞是壮观,太监将她领到了左边第二排偏下方的位置,那空位的左手旁正坐着乔掌事,右手旁是颤颤巍巍的徐如海,前后左右俱是一众瑰玉坊的同僚。 苏青荷入了座,只见乔掌事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把她打量了一番。虽然她眼神有些没睡饱的迷糊游离,但这一副既精神又明艳的妆容是没得挑了,乔掌事心下很满意,含着笑意低声道:“不算给我瑰玉坊丢脸了。” 乔掌事这句话大有‘苏青荷的一举一行便是代表瑰玉坊脸面’的意思在,苏青荷看看她的左右,也是了,在这全是白鬓老头的阵容里,她一位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格外显得鹤立鸡群,若她还是暮气沉沉的,恐怕瑰玉坊彻底会被其他六局嘲笑“老年组”了。 整个大殿坐席分为左右两部分,中间隔着五丈宽的过道及空地,左边一片全是在朝官员,对面则坐得全是皇亲贵胄。 矮案上已事先摆满了各色果蔬和美酒,碗碟筷子俱是银器,而酒觞和配套的鸳鸯转香壶则是出自苏青荷之手,由瑰玉坊这一个月来拼劲打造的金镶玉。 苏青荷把玩了一番那转香壶,她和瑰玉坊众人对这壶可没少费心思,这壶可以倒出两种酒来,一种是绵长且带着清甜的蜜酒,适合不胜酒力的女眷喝,而另一种则是浓烈醇厚的杜康,适合痛饮。 听闻老皇帝对这转香壶的设计很满意,苏青荷把玩了一圈放下,她自己也觉着很满意。 欣赏完自己的作品,苏青荷偏了偏脑袋,在对面坐席里扫视,很快便找到了段离筝的身影。 他亦坐在偏下方的位置,今日是四方来朝的国宴,他没再穿乌压压的玄衣,而是换了一身暗红底云纹锦袍,平时披散下来的长发,也被尽数束进了玉冠里,一扫往常阴郁低寒的气质,衬出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 他同样是在摆弄着那转香壶,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苏青荷的目光一落在他身上,他像有心电感应似得,忽而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瞬间就摄住了她的眼神,黑白眸子闪了闪,紧接着唇角漾起一抹笑。 苏青荷被这突如其来、扰人心魄的一笑弄得措手不及,脸一热,装作看风景似的,慌忙把目光移到了大殿门口处。 他们属于来得比较早的人,此时不断有引路太监领着贵人们进殿落座,苏青荷只是为了躲避段离筝的目光,而随意看了几眼,未料正好扫见了一对她熟悉的面容。 曳地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鬓发低垂斜插着瓒凤钗,脸如凝脂,眉如春水,皮肤柔光若腻,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走起路来款步姗姗,竟是许久不见的云映岚,而她身旁的男子一袭黧色蟒袍,几丝微白的鬓发,一副和煦的表情,正是三王爷。 他二人落了座后,云映岚依旧半挽着他的胳膊,在他耳旁低语说笑,而三王爷面带宠溺地听着,二人这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模样羡煞了旁人。 紧挨着三王爷坐着的、看模样打扮应也是位王爷的高瘦男子,见状笑着狠捶了三王爷一下,口中说了几句什么。 云映岚听了,有些羞涩地垂下了头。 苏青荷远远看着他二人,心下奇道这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以前她美是美,只不过身上隐隐透着骄纵的傲气,现在则完全柔成了一滩水,举手投足间俱是粉腻酥融娇欲滴的风情。 数月前韩修白刚到兖州的颓丧模样忽然浮现在眼前,看着对面容光焕发的云映岚,苏青荷抿了抿唇。 此刻的她定是忘了,在千里之外的兖州城,还有那一位为她断了心肠的伤心人吧。 三王爷微侧着身,和旁边的那位高瘦男子说话,云映岚有些被冷落,托着腮,开始偏头环顾着大殿,她这不经意地一偏头,刚好和苏青荷目光迎面一撞,云映岚先是愣了愣神,紧接着唇角勾起了一抹颇有深意的笑容,她转头唤来一位正经过她身旁的小宫女,一边望着苏青荷,一边对那宫女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青荷不动声色地看着,只见云映岚说完,那小宫女果真直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小宫女袖着手走到她面前,恭谨道:“苏掌司,雍王妃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话要同你说。” 苏青荷双眼微眯,云映岚这是玩得哪出?她俩之间有什么话可说的? 再说,她找自己有话,还让自己过去找她,摆那么大架子作甚……苏青荷随即又恍然,她现在是正一品的王妃了,自然不能屈尊来找她说话。 苏青荷岿然不动,对那宫女淡淡道:“你回王妃,国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不便走动,有什么话等散宴后再说罢。” 此时席间差不多坐满了人,皇上不知何时就会来,此时再起来走动,确实有些不合时宜。小宫女颠颠地过去回话,感受到云映岚瞬间不豫的眼神,苏青荷装作没看见,盯着面前那一大盘挂着露珠的紫红葡萄发呆。 “皇上驾到——”殿外小太监尖细的嗓音破空似地传来。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迅速地从座位上站起,屏息凝神地俯身叩拜,苏青荷亦在其中。她虽伏着身子,却悄悄地微抬起头,用余光瞥着大殿中央空地的情形。 只见一抹明黄的袍角率先闯入大殿,应该是老皇帝,紧接着跟在老皇帝身后的,是一长队人马,这些人中有的穿雪白的齐踝羊皮短靴,踏在地上如踏在雪上,一丝声响也未发出,有的穿黑漆漆而厚重的卷边革靴,一步一个重响,咚咚咚地直敲人心,甚至还有几个光着脚丫子的,脚踝上戴着金叶玛瑙珠串,纤细的脚腕,蜜色的肌肤,走起路来叮呤作响像泉水般,让人浮现翩翩。 这些人应该就是远到而来的邻国使臣了,苏青荷心中诧异,这些使臣究竟是从哪个乡旮旯里蹦出来的,光是看靴子,风格差异就这么大? “众卿平身。” 半年不见,老皇帝的声音虽然苍老低哑,但依旧中气十足,在这宽敞的大殿中,隐隐传着回音。 众人应诺,纷纷直起身来。 第86章 国宴(二) 苏青荷随着众人起身,重新坐回位上,先是往段离筝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由两个太监帮忙搀扶着也坐回了座位,心下才放心了些。 苏青荷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她的座位虽然偏下首,但是距离首座也仅有不到十丈的距离,由此看得也算清楚,只见老皇帝同皇后坐在略高一层的高台首座上,老皇帝头戴九旒冕,身穿九章玄衣纁裳的冕服,显得十分气派。 而当她目光落在老皇帝身旁的皇后身上时,不由得顿住了,苏青荷完全想象不到,此时那位身穿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头戴翠鸟衔珠凤冠,周身散发出凌厉之气、仿若泰山压顶亦不会变色的女子,会是当初那个柔软可欺、笨嘴拙舌的婉婕妤。 这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啊,居然会让一个人的气质有如此大的转变。 苏青荷暗暗惊叹,果然,后-庭是最磨炼女子心志的地方,身居此等高位,她哪怕原来是只鹌鹑,此刻也被锤炼成会捕食的鱼鹰了。 同时,苏青荷也看清了那几位邻国使臣的样貌。 紧挨着皇帝宝座右侧的是一位通身胡人的装扮的年轻男子,身穿翻领袍,脚踏长筒马靴,腰间束着蹀躞带,佩带着蹀躞七事,即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五官立体,而富有轮廓,浓眉深目,从双耳处至下巴蓄着半寸长的络腮胡,他身旁另一位中年男子亦是这副打扮,只不过服装没有其精致,也没佩戴蹀躞带,这估计就是从北疆国远道而来的突利王子及其使臣了。 紧挨着北疆国使臣的是位头缠白巾、卷发碧眼的高大男子,深眼窝、高鼻梁、略尖的下巴,同样是浓眉深目,却是另一种异域风情。 苏青荷想了想,这应该是西越国,近似于历史上的波斯人。 而坐在皇后左下首的是一位有着蜜色肌肤,身材火辣的女子,也是在场使臣中唯一一位女性,她身着纱丽,头上披着金色纱巾,赤着脚、露着肚皮及明晃晃胳膊与大腿,浑身缀满了珠串与宝石,浓密的睫毛宛如两把小扇子,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漾着水波,细长高挑的眉,饱满艳红的唇,简直是男人眼中的尤物。 不光是在场的男人,就连苏青荷都看痴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暗道不愧是盛产香料与美人的南曼国, 最后一位是东凪国的使臣,戴着高高的垂缨帽,身穿绫织狩衣,宽大的袖子,狩衣下是雪白的衬里,裤管也十分肥大,但在脚踝处束了起来,乍一看很像灯笼裤。那位东凪使臣眉眼细长,长相阴柔,脸上像扑了一层面粉,手持一把蝙蝠扇,神似地府鬼差里的白无常。 老皇帝清清嗓子,说了一堆“郭睦邦交”“以万世开太平”的场面话,各国使臣分别以其国的礼仪见礼。场面话说完,宴席也就正式开始了。 拖着水袖的舞女们从侧门鱼贯而入,丝竹管乐声响起,整个气氛为之一换,变得轻松而旖旎,宫女们亦端着托盘在席间穿梭,开始往案桌上摆菜。 煨鹿筋、生烤狍肉、滑溜贝球、龙舟镢鱼、仙鹤鲍鱼…… 各种平时吃不到的珍馐美馔摆了满满一桌,苏青荷看得眼睛都直了。转动鸳鸯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蜜酒,入口美好的滋味让她惊喜地眼神发光。 石榴味的!好甘甜!跟比现代添加了各种添加剂的果酒比起来,简直是玉露琼浆! 苏青荷一下就喝上了瘾,不知不觉间,就着菜,小半壶酒已灌下了肚。 苏青荷自诩酒量惊人,千杯不倒,前世时应付各种应酬饭局不在话下,所以她根本没把这跟果汁无甚区别的果酒当回事,不过她全然忘了,她穿过来后用得是别人的身体,这对酒精的抵抗力自然也是不同了…… 吃了半饱后,苏青荷端着酒杯,开始欣赏起美人跳舞。只见那舞女披着纱衣,露着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在做一个下腰动作时,从苏青荷的角度,恰好将其胸前显露的风光尽收眼底。 忽然听见有吸溜口水的声音,苏青荷扭头一看,只见她身旁头发花白的徐如海,看得双眼发愣,吸口水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 为老不尊……苏青荷默默在心中吐槽了一把,偏头看了眼段离筝,只见他放着大好的美人风景不看,皱着眉头,直盯着她手里的酒杯。 苏青荷会意,抿唇笑了笑,冲他遥举起了酒杯,紧接着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觞,却见对面男人眸色一暗,脸色更阴沉了。 苏青荷用手背贴了贴有些发热的脸颊,暗道这人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现在看样子,怎么像是生气了? 段离筝确实生气,她在一干瑰玉坊众人中本就扎眼,喝了酒后更是显出几丝媚态,白里透红的面颊,亮晶晶的嘴唇,无一不引人遐思,他已经不止一次地从周围侯府公子们的低声谈论中,听到她的名字了! 更重要的是,见她明明酒量浅薄,却把酒当茶水似的喝,这是上赶着买醉么? 见她遥遥对着自己又是饮掉一杯酒,末了还冲他傻乎乎地笑,段离筝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倏地拿过酒壶,亦给自己斟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苏青荷喝一杯蜜酒,他便跟着喝一杯杜康,只不过他越喝眸子越清亮,脸色亦没有丝毫变化,而苏青荷虽然脑子十分清醒,但也隐隐感觉到看自己不断发热的脸蛋,以及越来越飘忽的四肢。 此刻在另一边的高台上,老皇帝同几位异国使臣聊得很开心。 南曼使臣希瓦娜把玩着手中的鸳鸯转香壶,琥珀色的眼中满是惊艳,操着不流利的夏国话:“神奇!神奇!这酒壶可是用翡翠制成的?这翡翠生硬怕烤,怎么能将金丝嵌进去,还贴合得这般牢靠?” 老皇帝虽然面上端肃,但眼里是掩不住地骄傲:“此乃金镶玉,是半年前朕敕造的瑰玉坊研制出来的新工艺,不知比起你国的金银错来如何啊?” 瑰玉坊,希瓦娜对座这敕造作坊有些许印象,是专门管理制作宫廷玉器事宜的作坊,印象中尽是一班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了,犹记得去年国宴上,那些老头子们面对她出得难题,连闷屁都没放出来一个,不过短短一年时间,那些老头子们就开窍了? 希瓦娜虽然心下嘀咕,但面上丝毫不掩赞叹,如实道:“这技艺胜过金银错数倍,皇上,您的子民能有如此开创的想法,臣等佩服。” 南曼国人曾一度以拥有金银错技术为傲,当初老皇帝下令瑰玉坊赶造金镶玉器,也就是为了能在这国宴时扬眉吐气一番。 谁都爱听恭维话,尤其这还是一位异域美人说出的恭维话,老皇帝喜上眉梢,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酒。皇后则一直冷静地把控着场面,不时地和被冷落的使臣们搭话,言辞进退有据,气氛一直维持得很好。 一番推杯换盏,歌舞升平过后,舞女垂首退了出去,四国使臣们则纷纷上前献礼。 十几只木箱依次排开,各国使者各自上前打开自己的贡品箱,从箱子里冒出的璀璨光芒,霎时间几乎要将整个大殿照亮三分。 老皇帝见惯了这场景,面对这那十几箱珍宝,连眼皮也未眨一下。 苏青荷则颇为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看,看到那一片片的珍玉宝石,当即倒吸了一口气。 北疆国盛产和田玉、玛瑙及各种戈壁奇石,所进献来的贡品中不光有柔嫩如婴儿肌肤的和田羊脂白玉,黄如鸡油的金丝玉,拇指大小、五颜六色的玛瑙原石,最为吸睛的则是一块黄金筋脉戈壁石摆件。 筋脉石,又称石中皇者,产于戈壁荒漠深处,属珍稀不可再生石种,千万年的风沙使其表面形成各种自然纹路,酷似人体筋脉,因此而得名。 筋脉石因其独特的纹路,根本无须雕刻,安置一个底座,变成了一个天然的、惊艳的、让人过目不忘的精致摆件。这筋脉石与去年国宴上,北疆国使者进献的缠丝玛瑙石是一个路数,并不很值钱,但那偏偏老皇帝很喜欢这奇石怪石,笑眯眯地笑纳了。 西越国盛产各色宝石,这次带来的贡品也俱是宝石,夏国本身的宝石资源有限,朝中大臣脑袋上戴的顶戴花翎中的顶戴,全是由水晶、红蓝宝石制作,消耗量很大,西越国每年的进贡很好的解决了这一难题。 南曼国则盛产金银器、锡制品、各种香料以及金银错。往年老皇帝都很钟情南曼进贡来的金银错器皿,然而今年夏国有了金镶玉,金银错的技术问题也迎刃而解,自己国家就完全可以制造,由此以来,老皇帝便对那箱金银错兴趣缺缺了。 而东凪国是个并不大的岛国,本身的矿藏资源很少,最具特色的两种玉石分别是红竹石和叶腊石,观赏性和价值都并不高,与夏国的翡翠完全没可比性,于是除了这两种玉石,东凪使臣还带来了几箱珍珠、玳瑁、珊瑚等,在价值上才堪堪等同于其它三国。 献完了宝物,各国使臣们各归各位,唯独剩下西越国使臣阿古泰仍站在大殿中央。 老皇帝见状面色一凝,暗道来了,每年的国宴上这四国使臣在吃饱喝足后,都要使这么一招。这四国明面上是夏国的附属国,但是每年白白进贡这么些好东西,心里都不服气,总想着出些刁钻难题来为难他,以此找回些面子。 一开始,老皇帝想着忍让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展示下大国的风度,让那些使臣得瑟得瑟,但次数多了,不但他老人家面子挂不住了,怕是也会引起别国的轻视,暗地嘲笑夏国虽一时强盛,但朝中无能人,后继无力。 于是,近年来,老皇帝一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招拆招,绝不忍着憋着。 老皇帝面上不显,慈声道:“西越使臣可还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只见阿古泰朝着皇帝一拜,行了个汉人的礼节,随即朗声道:“禀皇上,前些日子我王偶得了一件宝物,纵寻全国,也无人识得它,此次来朝贡,我王特意嘱咐臣将此物带来。想来大夏国人才济济,定会有人能揭开这宝物的真正面纱。” 老皇帝沉吟片刻,道:“呈上来。” 说罢,有宫女端着托盘走到阿古泰面前,阿古泰从怀中掏出个用白布包裹着的物品,放置在那托盘上,随即一扯,那包裹着的白布缓缓散开。 托盘上那东西的样貌显露在众人面前,大殿内一时间议论纷纷。 第87章 国宴(三)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站在大殿中央的宫女身上,准确的说,是她手中的托盘上。 宫女也被这西越使臣拿出的怪东西惊得愣了下神,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宫女连忙收回目光,颔首低眉,转身拾阶而上,双手举过头顶,将那托盘呈给了皇帝。 托盘上的那件东西仅有巴掌大,黑黝黝的,扁圆扁圆,不泛光,但看着也不糙手,浑身上下没什么特别,就像是一块……刚从地底刨出来的普通黑石头。 “什么宝物……我看这西越使臣八成是来糊弄人的。” “我瞧着像砚石?” “笑话,区区西越小国哪里会有砚石出土,再者,砚石算什么了不得的宝物,这不是白脸蛋上打粉,可有可无嘛。” 砚石是夏国特产的矿石,是制作砚台的原料,千里迢迢送一块砚石过来,实在是小题大做,况且就算是砚石,这也忒小了些! 在阵阵嗤笑与不以为然中,老皇帝拿过托盘上那块巴掌大的黑石头,皱着眉头端看了半天,亦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作势清咳了一声,老皇帝狐疑地瞥了眼面前站着的阿古泰,这西越使臣真不是来忽悠他的?这浑身毫无可取之处的黑石头,算哪门子的宝物? 阿古泰显然也听见了,面上丝毫不见窘迫,反而转过身,对着四周众人笑了笑,挑眉道:“我道大夏国人杰地灵,定有人慧眼识珠,能勘破这宝物的奥妙,然而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完此话,阿古泰径直跪下,上身却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看着老皇帝:“听闻前朝有件‘有眼不识荆山玉’的典故,使臣卞和献上稀世宝玉,却被国君当成了破石头,砍掉一足,看来今日,我阿古泰也要重蹈卞和的覆辙了。” 阿古泰虽然夏国语发音还不甚标准,但是掷地有声,其话中隐含的深意,让整个大殿顿时寂静下来。 片刻后,老皇帝不紧不慢的开口:“阿古泰不必担忧,朕虽然称不得什么千古明君,但却没有砍人手脚的嗜好。” 老皇帝微笑着眯眼,略带调侃的口吻,缓解了殿内些许尴尬。老皇帝命阿古泰起身,继续道:“不怕众卿笑话,朕在玉石上面知解甚少,不过百官里却有一位能人,想必可以为西越国君解决这一难题。” 老皇帝的目光随即往大殿最末的角落处扫去,扬声道:“薛赞治——” 话音方落,一位身穿五品朝服的官员忙不迭地从坐席中站起身,快步走上前,兢兢战战地叩首道:“臣在。” 正专心致志叼着酒杯饮酒的苏青荷,在瞥见那官员的面容时,差点把口中的甜酒给喷了出来。 面色黝黑如炭球,和托盘上那黑漆漆的石头倒是相得益彰,长相平庸,身材中等,不高不瘦,浑身上下再找不出出彩或是与众不同的地方,那人不是薛定山又是谁?! 苏青荷眯着一双酒目,醉意醺然地打量着他,瞧瞧他身穿的官服,瞧瞧他脑袋上的顶戴花翎,瞬间心思就明亮了。 五品的赞治少尹,有品级而无实权的勋官,多半是老皇帝看中他在赌石上的天分,赐给他这勋官,目的是赏他一个够格进国宴的门票罢了。 事实与苏青荷猜想得差不离,老皇帝早知国宴上这四国使臣会不安分,定会出些玉石上的怪题难题,于是暗中派人去民间搜寻玉石方面的高手,自然而然得就找到了这位赌石界的泰山北斗,薛定山同志。 薛定山因相貌普通,全凭着这薛家家主的身份而带来的不卑不倨的气质,才能让人留下一份印象,而他家业再大,也不过是一介草民,如今一夜之间官绶加身,第一次进宫面圣就是国宴这般大的场面,饶他这般在赌石界横着走的,此刻在这金銮殿内也是慌乱了手脚,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以吞咽唾沫来缓解紧张。 阿古泰可不懂什么勋官不勋官,真的以为他是正经的官员,敛了神色,做了个请的姿势:“大人,请您一观。” 薛定山目光落在那黑石头上,紧张的情绪倒是平定了不少。 不就是鉴定一块玉石嘛,别的他不敢说,可要是论鉴定玉石,他要论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当他得知他被皇上看中,只要在国宴上应付几个问题,就能从此官居五品、平步青云时,他以为这是上天砸下来的馅饼,一口就应了下来。然而他并非是被官爵富贵冲昏了头脑,而是他对自己有信心,对自己的‘特异能力’有信心。 薛定山不着痕迹地将手掌在下摆上蹭了蹭,擦掉了湿漉漉的汗渍,他轻轻吸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石头捧在了掌心里。 在指尖接触到那石块表面时,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发生,没有任何图像在脑海中浮现,薛定山当即有了一个推断,这东西不是翡翠。 然而这并没有使他慌乱,除了翡翠,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不仅四大邻国,连周边的一些不知名的小国他都踏遍了,许多寻常人闻所未闻的稀奇玉石,他都有所了解。特殊异能没有了作用,他开始细致地凭肉眼,研究起了这玉石的表面。 这石头表面触感紧致,看来并非是什么风化壳,再看这黑色乌压压的,没有任何一处不均匀,这黑意必是直沁到了内芯里。再掂掂重量,与寻常的石头并未有什么不同,薛定山凑近了去闻,当下捂住了鼻子,这玩意怎么还有一股子腥味! 薛定山把石头放回托盘,皱眉对老皇帝躬身道:“依臣之见,这并非是什么宝物……”就是个从臭水沟里扒拉出来的破石头罢了! 为了顾及千里之外远道而来的西越使臣的颜面,薛定山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而这在他看来已是留有口德的一句话,依旧遭到了阿古泰的一记白眼。 “无知粗人,”阿古泰收起了恭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转身对皇帝大声道:“皇上,您若看不上臣带来的宝物,尽可直言,无需让这些蒙昧无知的草包来侮蔑臣下,毕竟这块奇石,是我王亲命臣下千里迢迢带来的,若无能人识得,臣再把它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便是……” 薛定山被阿古泰明里暗里的讥刺了一通,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只能在一旁干瞪眼,胡子被气得一翘一翘。 苏青荷见到薛定山被讥讽格外的开心,虽说他俩没有什么大的恩怨,但苏青荷可记着,在祭玉节的拍卖会上,如果不是这人疯狂喊价,段离筝也不至于花掉十万两纹银才拍得那块祖母绿。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苏青荷现在想起来都替段离筝心疼。 苏青荷朝路过的宫女挥挥手,把已经空了的酒壶递给她,宫女添了满满一壶后,又重新端给了她。 这已经是她添得第三壶了。 这果酒像果汁似的,喝下去没什么感觉,却是最容易让人降低防备心、反而最容易醉的酒。 段离筝显然注意到她的异样,自国宴开始后,他的目光就一直未离开过她,此时又见她添了一壶酒,眉峰紧紧蹙起,一双黑眸冻得吓人。 苏青荷不幸中了招,她迷糊地去看对面的段离筝,发现他竟然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的虚影,她使劲眨眨眼,段离筝又变成了一个,正望着她,那表情似是要把她拆吃入腹。 感觉到段离筝眼里泄出的寒意,苏青荷抓着酒杯的手抖了抖,条件反射地去躲他的眼神,甩了甩头,苏青荷感到有一瞬间的耳鸣和幻听,她懵懂地抬起头,扫视大殿。 殿内金碧辉煌的各色摆设,条案上的银盘子和金镶玉酒壶,脚下四尺见方、光可鉴人的金砖,皇后身上嵌玉点翠的凤冠霞帔,此刻在她眼中全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灰茫茫的,只余宫女手中托盘上的那块黑漆漆的石头,像是一个吸人的黑洞,仿佛在召唤着她过去。 苏青荷遵循本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抬步就绕过矮案,朝大殿中央走去。 身旁的乔掌事率先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扯她的袖子,同时低斥道:“苏青荷,你在干什么,快坐下!” 然而滑凉的丝绸在她指尖打了个旋,乔掌事抓了个空,苏青荷脚步一个踉跄,险险稳住身子,脚步一刻未停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直注意着她的段离筝暗道一声不好,握着酒盏的手倏地收紧,恨不得冲上前去把她拉下来,她这副模样……不会是要耍酒疯罢?这可是国宴啊,段离筝整颗心都揪在了她身上,眸子里的怒意一瞬间消散,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 原本已安静下来的大殿因着苏青荷的出现,又掀起了一波哗然私语声。 只见冲上前的那名女官穿戴整齐端庄,样貌身段也是少见的清秀玲珑,只是她脚步虚浮,像踩在云朵上,双眼迷离,脸颊处飞着两朵红霞,俨然一副醉到失神的模样。 众人都抱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笑着指点摇头,这名女官多半是喝醉了,不知接下来会出什么洋相。 老皇帝看到苏青荷贸然上前,脸色不甚好看,正欲开口喝止,只见苏青荷直勾勾地盯着宫女托盘上的黑石头,就像饿了几天的饥民陡然间见到大白馒头,眼神闪着异彩。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接将那黑石头抢过捧在了手里。 第88章 国宴(四) 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殿中央那娇小的女官身上,西越使臣也好奇地打量这位不请自来、一上来就抱着他的石头不撒手的年轻姑娘。 台下坐着的一干人等中,唯有乔掌事和段离筝是真心担忧她的,瑰玉坊的高岑以及三王爷身旁的云映岚,皆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翘首以盼,等待着皇帝即将到来的怒火。 苏青荷双手捧着那块黑石头,耷拉着脑袋,眼神像是紧盯着石头表面,又像是越过表面看到什么别的东西。 她嘴唇牵动,唇瓣上下开合,吐出模糊不清的两个字:“月光……” 她的声音极轻,连面前的老皇帝都尚未听清,但却让她身旁的阿古泰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猛地偏头看她。 注意到阿古泰面色的异样,老皇帝眼神一亮,心里笃定苏青荷定是说中了什么,对于她的冒犯而升起的那丝不满瞬间烟消云散,捺不住好奇,身体前倾,慈和道:“苏爱卿说什么?大点声,朕方才没听清。” 苏青荷恍若未闻,嗅了嗅,当即伸直手臂,把那石头重新丢回了托盘上,皱起小巧的鼻子,一边用手地在鼻下扇风,一边嫌弃道:“真恶……还涂了墨鱼汁……” 她这回说得不轻,殿内大半的人都听到了。 众人瞠目结舌,墨鱼汁? 敢情这西越使臣为了刁难他夏国百官,竟然在玉石上面涂了墨鱼汁来扰乱视听,真是够……卑鄙。 老皇帝怔愣了片刻,随即也忍不住,望着台下站得笔直的西越使臣,真是觉得又可气又可笑。 可气的是这西越使臣竟然敢这般愚弄他,可笑的是不过是墨鱼汁,却蒙过了他大夏国这么多双眼睛,尤其是那位他特意为了应对西越人,而费力找来予以官位的民间玉石鉴赏能人薛赞治,竟还不如他瑰玉坊的相玉师见多识广! 被揭穿把戏的阿古泰丝毫未觉尴尬,望着迷迷糊糊、正不知发生了何事的苏青荷,绿宝石般的双眸闪过促狭的笑意,道:“大夏国果然藏龙卧虎。” 阿古泰偏头对身边的侍者使了个眼色,侍者转身去了侧殿,不一会,端着一盆醋水和一碗糯米进来。阿古泰将那块黑石头浸泡在盆中片刻,不断用糯米在玉石表面揉搓,不一会儿,那块石头变显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黑意褪去,那块石头重新绽放出的光采,让在场的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 幽蓝而亮白的晕彩,朦胧而温柔,像是雨后初晴时的雾色,又像是微缩般的浩瀚星空,那散发出的淡淡光华,宛如静谧夜空中洒下的富有灵气的月光,笼罩了整个大殿,又让这缀满金银、金碧辉煌大殿物瞬间黯然失色。 “这是夜明珠?” “我从来没见过颜色这般幽蓝纯净的明珠……” “天工造物,这简直太美了……” 西越使臣重新把月光石放回宫女的托盘上,躬身作揖:“方才臣其实是跟皇上开了个玩笑,此乃月光石,已被奉为我国国石,这颗月光石是国君命臣下特地来献给皇上的。” 夏国人都爱把白天吸收光线、晚上会发出荧光的萤石统一称作夜明珠,而其实这月光石和萤石还是有差别的,月光石必须在有光的条件下才能显现出这蓝光,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月光石比萤石要美得多。 西越使臣圆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无比镇定,仿若真如他说得那般,带来这月光石是特地来献给皇帝而非刁难的。 老皇帝但笑不语,也不欲点透,算是承了这份情。老皇帝心知肚明,若没有苏青荷误打误撞地鉴出了这块石头,这西越使臣只怕会是另一番说辞,并且这月光石也会被原封不动地带回去。 老皇帝笑纳了礼,低声道:“这礼贵重,你回去可要替朕向西越国君道谢。” 阿古泰恭谨地笑应了,转身看向苏青荷:“臣好奇的是这位大人怎会识得这月光石,这月光石是我国近日才发现的新矿种,据臣所知,之前其他国家还未有这种宝物出土。” 自月光石离了手,脑海中宛如星空一般的情景褪去,眼前真实的场景渐渐清晰,苏青荷缓过神来,看到众人皆望着自己,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苏青荷低头瞥了眼自己的手指,咬牙腹诽自己这看到石头就想上去摸一摸的习惯怎么总是改不掉,此刻酒劲还未过,脑袋一阵阵发昏,看人依旧是重影。 苏青荷定了定神,尽力让自己吐字清晰,慢慢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所认知的未必就是事实,”顿了顿,又道,“有传言说,前朝卞和进献的那块和氏璧,实则就是月光石,可惜如今已经失传了。” 酷似白无常的东凪国使臣,翩翩摇着蝙蝠扇,端详着殿中央的场景,冷不丁开口问皇帝:“皇上,不知这位大人是……?” 老皇帝面上有光,十分耐心的解释:“她是朕的御用相玉师,你们方才赞不绝口的金镶玉鸳鸯壶就是出自她之手。” “哦?”东凪使臣斋藤秀吉很是意外,自言自语道:“没想到研制出这金镶玉的,竟然是位女官。” 眼看着一个闹剧转为了喜剧,原先幸灾乐祸的众人此刻都有些艳羡地看着苏青荷,艳羡归艳羡,心中也是不无叹服,遍寻夏国,能认出月光石来的恐怕没有几个,遑论上面还涂了厚厚一层墨鱼汁。 苏青荷此举不仅挽回了夏国的脸面,还为皇帝赚得了一块天价月光石,回想起西越使臣方才惊讶失色的表情,众人都觉面上有光。 而苏青荷身后的薛定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尴不尬地垂首立着。 他哪里知道西越人竟会耍这种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在玉石表面涂上墨鱼汁来糊弄人,他虽然未见过月光石,但走南闯北这些年,倒也听闻过,如果当时是直接把这原本面貌的月光石上来,他也能说出来一二。 可惜没有如果。 老皇帝看中他也是有原因的,正是因差人打听到他在赌石鉴石上从未失手过,然而这关键时候掉了链子,他这勋官估计也当不成几天了。 薛定山颓丧地看着苏青荷的背影,只道她真是自己的克星,上次碰见她原本势在必得的祖母绿莫名其妙被拍上十万两的高价,这次碰上她,自己当了没几天的官位又要没了。 老皇帝看出苏青荷是真醉了,便让她回位坐着,命人去御膳房现做了碗醒酒汤。 苏青荷糊里糊涂地回到座位,再没敢碰酒杯,老老实实地等着醒酒汤送来。 乔掌事可是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似埋怨又似欣慰地叹了一声:“还好有惊无险,刚才可把我吓坏了。” 对面的段离筝亦是松了口气,不过见此刻更多的人把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苏青荷身上时,段离筝方有些放松的心情,又紧绷起来。冷冷地扫过那些目光黏在苏青荷身上、正低声讨论的公子哥们,段离筝只觉往日还觉得有些意思的国宴,越发无趣了,一门心思等着早点散席。 与此同时在苏青荷的另一斜对面,云映岚看着成为众人焦点的苏青荷,银牙暗咬,手指不停地绞着帕子。 三王爷察觉到了异样,偏头问她:“映岚,你无事罢?” 云映岚当即放开了绢帕,对三王爷绽出个恬淡柔美的笑:“臣妾无事。” 没过多久,一碗用葛根橘皮炖的解酒汤送来,一碗热汤下肚,苏青荷方觉得好过了些。 此时南曼使臣上来献舞,人影在面前晃动,盯着南曼使臣光溜溜、没有一丝赘肉的大腿和肚皮,苏青荷渐渐起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苏青荷感到袖子被人扯动,睁开眼,只见面前站着位垂缨帽□□面,广袖长发的男人。那人的眉眼极为细长,唇间还涂着艳红的口脂,结结实实地把苏青荷吓了一跳。 “听闻苏大人隶属瑰玉坊,擅长描摹图纸花样,想来是心灵手巧,心细过人,像串个珠子这般小事,想必定是不在话下?” 东凪使臣斋藤秀吉把玩着一颗龙眼大小、圆滚洁白的明珠,饶有意味地看着她。 睡眼惺忪的苏青荷,不明状况地看向身旁的乔掌事,只见她扯着自己袖子,一脸‘你又摊上事’了的木然表情。 第89章 国宴(五) 东凪国是一座岛国,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玉石,于是便拿出了一颗其名曰“目前为止所发现的最大的珍珠”来进献给皇帝,不过条件是,能有人用丝线把这颗珠子串起来。 饮完醒酒汤加之打了个盹后,苏青荷虽然酒醒了大半,但脑袋还有点宿醉后懵懵的钝痛。 环顾四周,见众人目光皆落在自己身上,身坐高台的老皇帝虽然在侧头同皇后说话,但眼神亦一直往她这处瞟来,苏青荷沉吟片刻,对站在她面前的东凪使臣迟疑道:“你……你要我做什么?” 斋藤秀吉将那颗明珠递给她,同时递给她一小卷丝线,狭长目闪过不知名的光:“大人勿要紧张,只不过要你帮忙串个珠子而已。先前已有你们尚服局的人尝试过了,皆败下阵来,大人,你可别再让我失望啊。” 串珠子? 这又是闹哪一出…… 苏青荷垂头看着掌心里那颗足有小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两侧均钻了孔,若要用丝线串起,似乎并不是难事。 往负责宫中女红事宜的尚服局的方向望去,只见却是有几位女官羞愧地低着头,苏青荷暗道串珠子这么简单的事,竟能难道那一众女官,想必其中定有蹊跷。 苏青荷不知道这位东凪使臣是怎么看出她‘心灵手巧,心细过人’的,不过她方才揭穿了西越使臣的把戏,露了这么一个大风头,定是引起了那几位使臣的注意,枪打出头鸟,她如今是骑虎难下,不得不接下了这挑战。 苏青荷小心翼翼捻起丝线的一头,动作极为笨拙,要知道她的手工能力是硬伤啊。从未碰过女红就不消说了,雕墨翠雕得“鹌鹑、柳枝、花瓶”被某人看作“鸭子、柳枝、花坛”的黑历史,真是让她到现在都留有阴影。 不过幸运的是,这明珠上钻的孔还算粗大,苏青荷很快便将丝线的一头钻了进去。然而奇怪的是,捣弄了半天,却不见丝线从另一头钻出来,像是在珠子内部卡住了。 苏青荷这才感觉到了不对劲,这珠子内部竟不是一道直路,而是像肠道一般弯弯曲曲,怪不得丝线穿不过去! 苏青荷抬头凉凉地看了那东凪使臣一眼,斋藤秀吉摇着蝙蝠扇,细长的眼角弯起:“怎么,苏大人连这般简单的丝线串珠都不会?” 他的夏国话比先前的西越使臣要流利多了,几乎没有口音,但苏青荷瞧见他那不男不女的阴柔扮相,就打心眼儿里不舒服,况且这东凪国……苏青荷大抵知道是现代哪个国家的前身,虽然她不是愤青,但是对这国家,她没有丁点好感。 面对这摆在台面上的挑衅,苏青荷默不作声地应下了,侧头叫来身后一位候着的宫女,在她耳旁低语了几句,那宫女的表情略显意外,听罢点了点头,快步从侧殿走了出去。 苏青荷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大人请稍等。” 随即托着腮不再说话,好整以暇地等着宫女回来,完全把斋藤秀吉晾在了一边。 斋藤秀吉微蹙起眉头,摇着扇子的动作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有些摸不透她到底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找到了解决之法。 此时国宴进行到尾声,百官贵胄们皆已吃饱喝足,碗筷碰撞声趋近于无,整个大殿倒是分外安静。 先前在苏青荷睡着的时候,西曼使臣来献了一支异域风格的歌舞,而北疆皇子不通夏国语,整个席间没说过几句话,与乔掌事先前的猜测不同,北疆皇子此次前来并不是来‘挑事’,而是求亲来的。皇帝方才话里话外已有将平阳郡主远嫁北疆的意向。 既讨得了美人,联了姻,北疆皇子便没有在国宴上为难未来老丈人的道理,于是今年的国宴气氛倒是格外的祥和,除了这位没有眼力见的斋藤秀吉。 当斋藤秀吉拿出那颗明珠,并成功难倒了几位尚服局的掌事时,气氛便变得有些僵冷。此刻,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在暗暗期望苏青荷能像方才应对西越使臣一样,打脸这位气焰嚣张的斋藤秀吉,让这次国宴能有个圆满的结束。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宫女匆匆地回到大殿,手里捧着一只胭脂瓷盒,打开胭脂盒,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是里面竟是一只蚂蚁。 那只蚂蚁有指甲盖那么长,是京都这儿特有的大黑蚂蚁,胭脂盒内还残留些泥土,显然这蚂蚁是刚从外面花园里捉来的。 苏青荷将丝线在蚂蚁身上缠了几圈,确保不会掉下,随即将那颗珍珠放进了胭脂盒里。蚂蚁天生爱钻洞,对于突然降临的那颗庞然大物,蚂蚁左碰碰右碰碰,找到了那处洞眼,毫不犹豫地就主动钻进了珍珠孔内。 苏青荷用指尖沾了蜜酒,涂抹在珍珠另一侧的孔洞边缘,不过须臾的功夫,蚂蚁带着丝线,循着蜜香,轻而易举地从另一侧的洞口处钻了出来。 苏青荷将丝线从蚂蚁身上解下,随即将丝线对折,拎着那悬挂在丝线上的明珠,递上前:“串好了。” 斋藤秀吉的脸僵住了,半响也未伸手去拿。 此刻,大殿内响起老皇帝抑制不住的爽朗笑声,众人们反应过来,有的是附和老皇帝,有的是发自内心,宴席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低笑声。 斋藤秀吉顶着哄笑声,脸色有些难看地拿过珍珠,有些阴阳怪气地挤出一句:“大人果然蕙质兰心。” 随即转身走上前,躬身将明珠举过头顶,无奈地将这颗价值万两的东海明珠呈给了老皇帝。 乔掌事微侧过头来,含笑同她低语道:“这次国宴你可算是立了大功,且等着事后,皇上的封赏罢。” 苏青荷笑了笑,舒了口气,垂下眼道:“下官不在意什么封赏不封赏,如果可以,我倒是想……” 苏青荷说了一半,自己便默默止住了话头。 乔掌事也未在意,端正了身子,眼里噙笑地看着高台上老皇帝。 看到东凪使臣吃瘪后,老皇帝龙心大悦,兴致昂扬地还同北疆皇子和几位皇子玩了几局投壶,小辈们都有意无意让着老皇帝,皇帝连赢了几局,有些乏了,见此时天色也晚,于是同大臣、使臣们祝了几杯酒,在热闹喧烈的气氛中,结束了今年的国宴。 百官们有的也喝醉了,三三两两相互搀扶着走出大殿,段离筝则与侯爷和侯夫人在一块,怕是没有机会过来同她说句话。 于是苏青荷便同乔掌事一起打算直接回府,她二人并肩走着,刚下了两阶玉梯,只闻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一转头,只见是云映岚笑吟吟地看着她。 “王爷,你先去宫门口等我罢,我想同苏大人说会话。”云映岚松开挽着三王爷胳膊的手,偏头同他温声道。 三王爷看了她和苏青荷一眼,应了声“好”,便提步下了阶梯。 “那我也先走一步。”乔掌事朝云映岚微微颔首,随即跟在三王爷身后,转身离开。 自他二人走后,云映岚挑着那双点着桃花钿的眉眼,别有深意的看着她,昏黄的灯笼下,云映岚一袭蓝衣隐隐泛着绿光,面色也被烛光照得发黄,那眼神让苏青荷有些瘆的慌。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殿外只余她二人和一些进出打扫残宴的宫女太监时,云映岚才幽幽地开口说了一句话。 她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让苏青荷心下一颤。 第90章 求辞官 “听说,你和靖江侯府的大公子走得很近?” 云映岚朱唇轻启,虽然是疑问句,但是语气十分笃定。 苏青荷有种被人窥探的不自然,淡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王妃何时变得这般喜欢关心别人的私事了?” “呵,你不承认也没关系,王爷都告诉我了,之前若不是那段公子拜托王爷,一起圆了你那出调换青铜樽的戏,你此刻恐怕还在宗人府里待着呢。” 云映岚眉眼倏地弯起,眼中闪着不知明的光:“那这段公子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 直觉告诉苏青荷,云映岚叫住她说么这一段话,并非是单纯的叙旧,况且她俩也没什么旧好叙,于是,苏青荷索性直言道:“三王妃,你到底想说什么?” 云映岚抿唇浅笑,望着她的眼睛不说话,似是在有意卖关子,在苏青荷耐心快消耗殆尽,转身欲走时,云映岚才悠悠地道:“靖江侯府有意和右副督御史结亲,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罢?” 看到苏青荷一瞬间沉寂下来的眼神,云映岚笑容渐深,装作不知,自顾自地道,“那段公子虽说有腿疾,但家世到底摆在那里,样貌才华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怎么也轮不到你这个商家女吧。听说半月前,侯爷带着段公子去督御史家,和那家的小姐已经隔着帘子见过面了,听说督御史小姐对段公子很满意,就等着国宴后,将这桩婚事敲定下来……” 苏青荷默默地听她说完,面色平静:“下官听明白了,王妃还有别的事吗?” 云映岚当她是不肯在自己面前落了面子,强作出来的镇定,轻叹口气:“咱们虽然以前有过过节,但也算是个旧识了,如今我已嫁人,王爷待我关怀备至,无所不应,我同你从前的小恩怨我早已不记心上了,我是看着妹妹你还没着落,恐所托非人,才好心来提点你。” 云映岚轻蹙着眉头,好似真的在为苏青荷担忧,而那浮于表面的忧色丝毫未进眼底,眼眸中映着烛火的影子,是明晃晃的笑意,尤其是那声‘妹妹’实打实地让苏青荷恶寒了一把。 苏青荷忽然轻笑一声,抬眼看她:“关怀备至,无所不应……他肯为了你遣散一屋子的娇妾美婢了吗?” 云映岚没想到苏青荷会这么直接,且一针见血,她脸色瞬间铁青,颤抖着唇:“你……” 苏青荷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王妃,你是真心觉着嫁给三王爷幸福吗?” 越是看到云映岚此刻容光焕发、春风得意的模样,苏青荷脑中一个颓丧灰败的身影就越清晰:“你如今可曾后悔当初的决定,嫁给三王爷时,你可曾想起过……韩修白?” 云映岚在听到前一句时还在暗恨羞恼,而当听到那个人名时,她躁动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良久,她漠然撇过头,生硬道:“我同他……门第不当,有缘无分。” 苏青荷放低了声音,轻声道:“王妃觉着男女婚配,门第是一等一重要的事,可有些人未必这么想,韩修白未必这么想,段公子也未必这么想,王妃,拿自己的心思来揣度别人,往往会使你自己失去更多。” 苏青荷的话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云映岚的心里,她隐藏在心底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被苏青荷轻易地抖落了出来。 云映岚一开始想得很简单,且以她的姿色,不会怕王爷不爱上她,后来事实证明,她做到了。只是他毕竟风流了二十多年,尝了腥就不肯戒掉了。 王爷爱她,但同时也爱别人,他的爱可以分成好多好多份,她有时候很怀念,那个曾经把所有的爱都给她,却被她当做破烂随意践踏的男子。 她有时候会问自己,她嫁给三王爷做了王妃究竟值不值,她不止一次,很确定地回答自己,值!可是渐渐地,她不确定了,在她独自守空房的时候,在她明明心里嫉恨得要死,却要在王爷面前扮作温柔体贴的时候,在她偶尔憋不住,像对着韩修白一样对王爷使了小性子,原以为他会哄自己,一扭头却发现人影空空的时候…… 这半年来,与王府里的那群狐媚子争风吃醋,没少练嘴皮子,然而此刻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音。 这时有个小宫女打着六角灯笼,快步走到她二人面前福了福,对苏青荷道:“苏大人,皇后娘娘召您去福宁宫一趟,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知道了,”苏青荷转过身,对还怔愣在原地、眼神有些恍惚的云映岚道,“多谢王妃如此关心下官的私事,只是天色太晚,王爷恐怕也要等着急了,王妃还是早些出宫回府罢。” 说罢,不等云映岚回应,苏青荷便提步同那宫女一同朝皇后的寝宫方向走去。 皇后寝宫与长乐殿相距并不远,走了不到半刻钟便到了。 苏青荷随宫女穿过大堂,直接来到花厅,只见皇后已褪去了华贵的朝服和凤冠,侧歪在贵妃榻上,有宫女在低头帮她揉捏着颈部和肩膀。 国宴上那顶嵌珠点翠的金凤冠足有二十斤重,戴了近两个时辰,脖子的酸痛程度可想而知。 苏青荷走到她面前,径直叩首;“参见皇后娘娘。” “快请起。”皇后不止是说说而已,真的从贵妃榻上站起,上前去扶她的身子。 苏青荷抬起眼看她,只觉得她与国宴上又不一样了,厚厚的粉脂妆黛被卸下,露出不施粉黛却让人心生亲近的轮廓,好似冷硬的外壳被剥去,露出柔软的内芯,笑容柔软,眼神柔软。 苏青荷一瞬间感觉仿佛面前站着的,还是那位腼腆、不谙世事的婉婕妤。 皇后娘娘含笑着看她,语气柔和:“苏掌司,自本宫执掌凤印后,便一直想召你来福宁宫一叙,差人去瑰玉坊才得知你暂回了兖州,好在有这场国宴,不然不知能何时见得你了。” 苏青荷颔首:“皇后娘娘说笑,前阵子是因兖州家中出了些事……” “你们先下去吧。”皇后对左右的宫女如是说,宫婢们尽数退了下去,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们二人。 皇后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榻边坐下,一下子就猜到了内情:“是不是那卢贵妃的娘家,对你做了什么事?” 卢贵妃的娘家在兖州做着玉石生意,后-庭中人尽皆知,而苏青荷亦是在兖州有翡翠铺子,稍稍打听也能探听得到,在卢贵妃垮台不久,苏青荷就火急火燎的赶回了兖州,稍一联想,便能猜出是那卢贵妃的娘家为了报复,在背后使了什么黑手。 都是过去的事了,苏青荷也不愿多说,只道:“皇后娘娘明鉴。” “连累你了……”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直直地转过头看她,“我一直都想对你说声谢谢,如果当初不是你挺身而出,只怕我早已被那贱人陷害,身首异处了……” 皇后直接对自己“你我”相称,苏青荷受宠若惊,连忙低头道:“娘娘言重了,臣不敢受……” “有什么不敢受的,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本宫都会满足你,”皇后对她展颜笑道,脸颊边露出两只小小的梨涡,苏青荷才恍然,她的年纪才与自己一般大,甚至可能还稍小些。 皇后温言道:“不单单是本宫的,你在国宴上露了这么一手,只怕择日皇上也得大大犒赏你呢。” 错过了这次,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苏青荷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她:“赏赐臣不敢当,臣只愿娘娘能帮臣在皇上面前说两句话……” 皇后奇道:“什么话?” 苏青荷动了动嘴唇,嗓音低沉而坚定:“臣想……辞官。” 皇后愣了,皱眉道:“辞官?” “是。”苏青荷垂下眸子。 她若一直都在瑰玉坊里做个无名小辈,辞官并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她先是研制出了金镶玉,又是在国宴上出了风头,加之如今宫廷玉器的图样多出自她手,她俨然成了瑰玉坊的支柱,由此一来,皇帝未必会肯放她走了。 她原先去殿试,多半是因为好奇,再加之想尝尝当二品官的滋味,然而当了之后才知道,不过也就这么回事,时时刻刻得提防同僚陷害,还没有在兖州当掌柜自在。况且小包子在兖州,她的一切都在兖州,在京城呆地时日也不短,然而兖州在她心里的那份归属感,从来都没有变过。 不过这些都是客观原因,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辞官的是……和那个人的承诺。 皇后原本想劝她两句,但见她眼神坚决,且敢直言对自己提出来,怕也是早就铁定了主意,不会轻易更改了,于是缓缓道:“我答应你,哪怕皇上执意留你,我也会与他据理力争,一个二品官而已,想必皇上也不会不顾我的面子的,你且放心。” 得到了皇后的承诺,苏青荷心里大石落地,暗自在心里舒了口气,再抬眼时,恰看到皇后有些乏累揉着眉心,想来是被国宴折腾得疲极。 虽然仅是一场觥筹交错的宴席,但席间同各国使臣们说得每一句话,都要是经过仔细推敲斟酌才出口,每句话都拿捏着分寸,既要彰显出一国之母的威仪端庄,又不能让使臣们觉着轻慢了他们。这其中费的心思,不比经历了一场勾心斗角的算计要少。 见状苏青荷便主动请辞,皇后见此时近二更天,马上就快宵禁了,便也没再留她,命两位宫女去送苏青荷到宫门。 此刻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宫女掌着灯,苏青荷在昏暗的烛光里,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赵菁当时停靠马车的位置,然而空空如也。 苏青荷正纳闷间,只见一个熟悉的声影朝她走来,是容书。 容书指了指后侧方的马车,有些歉然道:“苏姑娘,我让赵菁先回去了,少爷在车上等你……” 苏青荷默了默,转身朝那两位掌灯的宫女道:“多谢,你们快回去服侍皇后娘娘罢。” 宫女们领命回去了,苏青荷则跟着容书上了马车。 一掀帘子,扑面而来一阵清冽的酒气。 段离筝手撑着下巴,半倚躺在坐榻上,似是在假寐。两侧的窗帘布被半卷了起来,可以看到外面一望无边,银河闪烁的夜空。 听到动静,段离筝缓缓睁开眼,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窗外有群星熠熠,而车内,他的清澈眸子比繁星还要明亮。 第91章 情人眼 这家伙是喝了多少酒…… 苏青荷想埋怨他两句,谁知刚钻进马车坐下来,那个高大的身影携着酒气就凑了过来。 “怎么出来得这么晚。”低醇的嗓音夹着些许不满,并没有责备的意味,而是带着几不可查的失落,恰逢今日侯爷与几位同僚顺道一同离宫,他借机留下,原本想趁此机会能多点和她相处的时间,未料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眼看着要宵禁,只能驱车尽快回府了。 他紧挨在身边,温热的气息就呼在耳边,苏青荷微微撇开脸,轻声道:“我先是碰见了三王妃,后来又被皇后娘娘召见。” 云映岚和她之前的纠葛,段离筝并不很清楚,但听到皇后娘娘时,段离筝眉峰微皱:“皇后?她找你何事?” 苏青荷简要地解释:“在娘娘还是婕妤的时候,我曾与她结过善缘,加之国宴上应对了西越东凪那两道难题,她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便求了她一个恩典。” “什么恩典?”段离筝清亮的眸子中滑过好奇,他感觉她现在有些无欲无求的意味,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向皇后讨这个人情? 苏青荷平声细气:“我求她帮我在皇上面前劝解几句,劝他允我辞官。” 段离筝霍然抬眸,直视着她的双眼,怔愣住了。 睫羽下的黑眸一瞬不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愫流动,沉默良久。 苏青荷知道他心思很敏感,怕他因为自己方才的话而心有愧疚,把负担全拦在自己身上,刚想出声解释几句,她辞官并不全是为了他,很早之前就有这个念头了,只是一直没有足够的信念和理由而已。 忽然感觉到肩膀一重,只见某人像个大型猫科动物一般,下巴抵在她的肩头,脸埋进她的颈窝,带着热度的手掌附上她的腰间,她整个人被他半圈进怀里。 “为什么辞官。”他明知故问,微颤轻缓的嗓音透出他难以抑制的喜悦。 苏青荷知道他想从自己口里听到什么,偏不让他如意,挑眉轻哼:“……我怕我再在瑰玉坊呆下去,表现得太过出色,压制住一干同僚,加之我姿容清丽,皇上一个心动,会纳我入后宫。” 他没料到苏青荷会说出这般‘恬不知耻’的话,先是微怔,继而低低地笑起来。 苏青荷的外貌若放在平民里,所得上清秀佳人一枚,可若要投进百花齐放的后宫,就像小石头丢入浩瀚的大海,连朵浪花都翻不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向来贪色的老皇帝,对于屡次面过圣的苏青荷,并未产生过纳其入后宫的原因,天天都是山珍海味,谁还会对清粥小菜感兴趣? 可段离筝不那么认为,笑过之后,段离筝沉眸一想,这还真有可能,情人眼里出西施,她在他眼中,是哪哪都好。老皇帝在男女之事上风评已差,若是看上了她,这可怎么办。 于是段离筝不由得小小地庆幸,还好她已提出了辞官,回想起方才国宴上,各种投向她饶有兴味的目光,他心下一紧,刚封好的醋坛子又开始滋滋冒泡。 苏青荷也觉着自己这话说得幼稚,忍不住抿唇笑了,忽又想起云映岚方才叫住她,对她说得那番话,唇角的笑意渐失。 虽然明知云映岚是故意说给她听,但苏青荷到底心里像扎了根刺,不问明白,她不得畅快,于是垂下眼,小声问:“我想问你件事……” 还未说完,忽然感觉脖颈上一片温热,微偏过头,只见他紧挨着自己,微垂着头,鼻尖擦过她敏感的后颈,引起她的一阵战栗。 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发丝、后颈、耳垂,像是贪恋地在嗅她身上的气味,半眯的眸子里却泛出危险的光芒:“我得先问问你,宴席上,谁准许你喝那么多酒了,嗯?” 她很想辩驳喝过醒酒汤后,她的酒气已经很淡了,反而是他,浑身像从酒坛子里捞出来的! 段离筝似乎看出了怀里的人不安分地想要辩白,于是抢先一步,堵住了她微张的唇。 他的动作轻柔,仅仅是试探性地轻吮触碰,待她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他才一步一步卸下伪装,舌尖撬开她的贝齿,疯狂地扫荡她口中的每处角落。 她口中还残留了蜜酒的味道,让他一尝就上了瘾。 他平时待人有多冷漠,隐在内心的情感就有多强烈。 苏青荷也感受到了他的强烈,恨不得把自己揉进身体里的那种强烈,比起前两次熟稔的高超吻技,这次完全是在随着自己的性子来,险些让她没喘过气来。 苏青荷暗暗在想,他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但到底是醉了吧? 果蔬酿成的蜜酒,甘甜绵长,让人毫无防备,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在你以为还保持着理智时,实则已经被其彻底迷醉,只想长睡不醒。 而口味近似于白酒的杜康,外表平淡如水,干净纯粹,只消一口,便会刺穿味蕾,淹没五感,霸道、直接、干脆地撂倒你。 她是蜜酒,而他是杜康。 * 外面传来容书勒马时的低喝声,车轮也渐渐停止了转动。 苏青荷恍如惊醒,一把推开了他,声如蚊讷:“到了。” 他的眸子依旧清亮,只是带着一丝晦涩的欲求不满。 苏青荷习惯性地摸了下脸颊,只觉得手指下的皮肤,滚烫灼人。 她心下暗自庆幸,幸好现在是黑夜看不出什么,否则她现在红如猴屁股一样的脸,怎么出去见人,也少不了被他嘲笑一番。 黑暗中,他的眸子在她的面颊上流连,好似能看破她的一切强作镇定的伪装,看到她通红的面颊。他的嗓音带着沉醉后的低哑,贴在她的耳边:“酒量这么差,还非要逞能,如果今日你没鉴出那月光石,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么?” 他在看见她摇摇晃晃地走到皇帝面前的那一刻,是真的紧张,生怕她酒后失言,做出什么犯上的举动,届时别说他,哪怕是皇后,也保不住她的性命了。 苏青荷听得出他平静的声音背后隐藏着的后怕,心中有些许的愧疚,咬咬唇,糯声道:“是我不对……” 能听到她认错是十分不容易的,段离筝眸子里的浓墨瞬间消散了大半,唇角亦勾起笑意。 辞了官也好,脱离了宫廷,也就脱离了一份难以预知的危险,他以后再不会让她置入这般危险的境地了。 “方才,你想问我什么?”段离筝回忆起,她之前好像有句什么话说了一半就被他打断。 方才苏青荷也是纠结半天,才决心开口问,被他打断后,那股憋在胸口的气就被打散了,怎么也凝结不起来。 她抬眼看向段离筝,他在人前是面无表情的、阴冷的、寡言的、浑身都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而如今和她独处时,就像融化了所有冰霜,舒展的眉梢、微勾的唇角、清透的眸子里全是暖意,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苏青荷心下有些困顿,有些懊恼,为什么自己要相信云映岚空口无凭的话,却不相信眼前活生生的他? 她理解他现在的处境,若是真去见了那什么都督家的小姐,也一定是被侯爷侯夫人逼着去的,定非他所愿。 她有些气自己内心的不坚定,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气弱道:“没什么……” 段离筝望着她的眸光微动,像是看透了什么,薄唇抿起,低醇的声音在黑夜里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给我十五日的时间,我会解决好家中的事务,这几日你好好在府里呆着,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不要轻信,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听他这么说,苏青荷更心虚了,头垂得更低:“嗯。” 此时马车外传来容书直愣愣的声音:“少爷,苏姑娘,到了。” 管家焦远一直在等苏青荷散宴后归来,听到府外有动静,立马把府门打开了一条缝。苏青荷掀帘下车,朝容书点了点头,快步走进了府里。 待到府门合上,段离筝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容书似笑非笑:“这回赶车赶得倒挺快。” “嘿嘿…这不是怕宵禁嘛…谢少爷夸奖!” 容书一脸傻笑,还真以为是夸奖,结果被毫不留情的赏了一记折扇敲头。 * 国宴后的第五天。 许是之前他表现得很安分,被禁足,从来都未尝试偷溜出府过,包括那回侯爷带他去都督家,他四平八稳的,没有出丝毫差子,相亲事宜进行得异常顺利。 他从小就内向寡言,尤其是那事之后,完全与侯爷侯夫人形同陌路,侯爷与他相处得并不亲近,完全不了解他这儿子的行事性格,只道他是真收了性子。加之苏青荷主动辞官离京一事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侯爷以为他俩是真掰了,对他的管束宽松了许多。 段离筝如今基本已恢复了人身自由,可以随意出入侯府了,只是外出时除了容书,必有两名小厮跟随,那是侯夫人特派来监视他的眼线。 相比之下,还是侯夫人更了解这位名义上的儿子,总觉得他乖觉得有些反常,与都督府的婚事已经敲定,下月初便要完婚,在这紧要关头,断不能出了岔子,还是小心为上,于是命那两位小厮,时时跟着他,一刻都不能离开。 段离筝同容书走在前面,余光瞥见那两位袖手垂眸、寸步不离的小厮,心中冷笑,他一瘸子值得这么大费周章?他这个只能靠轮椅和马车走天下的废人,别说两个手脚健全的大男人了,随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都能拦了他的路,侯夫人啊,也未免太高看他了。 他是准备逃走,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正值晌午,段离筝几人来到一家客栈的楼前,在正准备进大堂时,段离筝忽然偏头对那两位小厮冷声道:“门口候着。” 两个小厮当下面色为难:“少爷,夫人吩咐我们……” “你们在旁边站着碍眼,我吃不下,”段离筝嫌恶凌厉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语气渐冷,“难不成我还能长翅膀从这里飞出去不成?”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侯夫人的命令是看住少爷,不要让他逃走,这客栈总共就这一个大门,只要守住这个门,以少爷的腿脚,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是。”两个小厮交换了眼神,没有执意跟进去,像两个门神一样,分立在客栈两侧,老实地等候着。 段离筝冷哼一声,由容书推着,穿过热闹的大堂,来到一个有屏风的包间后。 屏风后空无一人,那人还没有来…… 段离筝叫住了小二,让他准备了茶水和客栈里一些特色的菜品。 如他计划中那样,想要彻底脱离侯府的掌控,到另一个郡城重新生活,他需要很大一笔钱。而他名下最值钱的两样东西,便是玄汐阁和123言情城的矿山。 123言情城的矿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苏青荷的荷宝斋还需要毛料原石的供应,不能断了,剩下的便只剩玄汐阁了。 隔行如隔山,侯爷在玉石方面一窍不通,并且丝毫不敢兴趣,所以并无什么人脉,加之最近几次,他都与侯爷同进同出,在外人眼中,他父子的关系已然破冰,再有心的人也猜不出转让玄汐阁一事是否是侯爷授意,自不会上门讨个没趣。 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扮演乖少爷,直到十日后,那时候侯爷侯夫人估计会更加放松警惕,逃走的成功率更大一些,避免掉走漏风声的风险,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要离开京都,不能是狼狈的,必须要完整得带走他应得的东西。 他虽然愿意去当赘婿,不在乎名声,但不代表他肯去吃白饭,靠苏青荷来养活他,所以这笔钱他也必须拿到。 玄汐阁是京都毋庸置疑地第一翡翠楼,其价值足够他和她在兖州购置一座大宅子,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了。 当初三王爷对她抛出橄榄枝,他在一旁不着痕迹地鼓动,自私地希望她能通过殿选,留在京都,而如今,他可以抛弃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而毅然决然地选择和她一起去兖州生活,这大概就是喜欢和爱的区别吧…… 你为我舍去了官位,我会为你倾其所有。 段离筝捏着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沫子,静静地等待那位买主的到来。 第92章 临行前 待小二把菜品上齐了时,那位神秘的买主才款款而来。 这几日,段离筝都是安排容书私下里去联系买主,因为怕走漏风声,所以只在玄汐阁几个大主顾和段离筝在玉石圈的几位同好间,发布了转让玄汐阁的消息,因为圈子狭小,买下玄汐阁又不是一笔小数目,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买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据容书说,这位买主对玄汐阁十分感兴趣,并且十分爽快,表示如果谈妥了,当即可以银货两讫,但条件是要和段离筝见上一面。 这要求倒是可以理解,容书只是个下人,这么一大笔生意,光靠一个下人两头传话,买主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段离筝深思过后,决定同这位买主见上一面,玄汐阁毕竟曾是他一点点投入心血,他亦不想见到玄汐阁在易主之后垮了台,想见见这位买主究竟是否是个有头脑的商人,能否经营得起玄汐阁,他才放心得下。 一位身穿月白对襟长衫、束着玉冠、气质温润的年轻男子绕过屏风,来至桌前,段离筝抬眼一看,端着茶盏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了。 殷守似没有感觉到他的惊愕,倒像是见到了熟稔的朋友,落落大方地点头招呼:“段公子。” “……殷兄。”段离筝的表情只是波动了一瞬,很快恢复了淡漠,嗓音不咸不淡。 他没料到买主竟然是这位仁兄,真所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作为曾公报私仇,断了他家的货源,后又在街上偶遇时光明正大地宣告所有权,最后还真得了手的段离筝,心中明白,殷守不仅对他眼红,怕是心底已有怨念。 而段离筝之所以没有当即离开,是因为他清楚抛却之前不愉快的见面,殷守是真心想买玄汐阁的,并且作为世代皇商,他也有这个财力买下。 殷守面带笑意坐在他的对面,扫了眼桌上的菜色,语气看似揶揄,却隐隐带着一丝嘲弄:“怎么,段大公子,也有有求于人的一天?” 段离筝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轻描淡写道:“我希望你弄明白,不是我有求于你,是你意欲买下玄汐阁,而有求于我,玄汐阁在京城翡翠生意中是什么地位,殷兄想必心里很清楚,如果殷兄没有足够的诚意,还请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殷守原本是想借机奚弄下段离筝,在口头上挽回些之前失掉的颜面,他猜测侯府多半是出了什么大的纰漏,或是其名下的生意出了大亏损,不然不会陡然卖掉玄汐阁。 然而段离筝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殷守有些摸不到底。 虽然经过他在123言情城半年来的走动游说,打通人脉,拉到了货源供给,店铺也重新走上了正轨,但始终被玄汐阁压一头,换句话说,京城所有的翡翠玉石店铺,都被玄汐阁压一头。 殷守一直都很看好京都的翡翠市场,这般千载难逢、可以一举掌控京都翡翠市场的机会,他不可能放过,换句话说,现在谁买下了玄汐阁,谁就是京都玉石界的龙头老大了。 殷守与段离筝这从小锦衣玉食、半路从商的侯府少爷不同,他家世代经商,从小耳濡目染,沾染了一身商痞习气,立刻打了圆场,把话题直拉向正题:“交易之所以叫交易,自然是双方都有需求,段公子,咱们就开门见山吧,玄汐阁你打算多少银两转让?” “七十万。”段离筝眼皮也未动,好似他说得不是七十万,而是七十两。 殷守唇角客套的笑意,渐渐转为冷笑:“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玄汐阁虽说是京城第一翡翠楼,又不是真翡翠做成的楼,段公子,你这价也太高了些。” 他开得价是有些高,一年前的玄汐阁还远不值这价钱,可自从研制出金镶玉,玄汐阁就身价倍增,被当今圣上点名犒赏,这在京城所有的玉石店铺里是独一份,若在全京城里放出消息,公开转让拍卖,未必卖不上这个价钱。 段离筝抬眼看他,浓黑如墨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情绪:“殷兄意欲出多少,说来听听。” 殷守也是掐准了他是急着出手,直接伸出了三根手指晃了晃,直接砍掉了一半的价。 段离筝向来不是任由人拿捏的性子,放下茶盏,手搭在了轮椅扶手上:“既然殷兄这般没诚意,我看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等等……”殷守见他真的作势要走,心下慌了,连忙叫住他,沉吟片刻后,冷着嗓子低声道,“五十万,但是要店内所有的翡翠毛料、成品及解石器械。” 段离筝见好就收,五十万也是他心中的理想价位了:“可以,不过我有个要求。” “什么?” “在初九之后,玄汐阁才能换匾封门,期间店铺会正常开门做生意,一切照旧。” “好,没问题。” 殷守一口允下,随即舒了一口气,他还当是什么要求呢,离初九不过仅有十日,他盼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别说十日,十个月他都等得起。 “殷兄回去准备银票罢,过两日,我会让容书带着地契登门。”说罢,段离筝移开眼,盯着窗外,竟是不想再搭理他了。 “好,殷某告辞……”殷守,感到这交易有些微微的不对劲,为什么他总有种段离筝很不想在外露面的错觉,连银货两讫这种事都要交给下人去办,他就不怕下人拿着银票跑路了? 殷守眯起眼,转过身问:“段公子,你不走么?” 段离筝很自然地应话:“……我还要在这等个人。” “这样……那我先告辞。”听他如是说,殷守便也没再问什么,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待殷守走后,段离筝足足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才由容书推着从客栈离开。那两位在门口候着的小厮,站得腿都发麻了,见段离筝可算出来了,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而包间里剩下的那桌已由热气腾腾到彻底冷掉的饭菜,动都未动一下。 跑堂的小二见之可惜,趁掌柜不注意,偷偷拿出去分给了街边的乞儿。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国宴后的第三天,许是皇后的枕头风很有效,老皇帝尽管很惋惜,却是应了苏青荷辞官的请求。 旨意下达到瑰玉坊时,乔掌事等一干人都分外讶异,在他们看来,苏青荷现在是仕途正旺,大好的锦绣前程就在眼前了,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辞了官? 尤其是乔掌事,颇有种费劲心力浇灌、眼看就要长大的小树苗,一朝被人拔了的心痛感,不过她也能理解苏青荷的选择。凭着一年来的相处,她了解以苏青荷的性格,是在这宫廷中走不长远的,比起时不时要进宫,面对一干贵人谨言慎行的御用相玉师,回兖州舒舒服服地当一个吃喝不愁的掌柜,还是后者更适合她。 苏青荷辞还了朝服官绶,那座御赐的大宅子自然也被皇上收回,留给下一个通过殿选的御用相玉师,于是辞官后的几日,苏青荷又住回了初到京城时落脚的那间鸿来客栈。 莺歌与她相处出了感情,得知此事后伤心得哭了一场,很想和她一起去兖州,但是她的卖身契是被纳入司籍局,苏青荷就是想带她走,也有心无力。 管家焦远倒没什么离别愁绪,尽着最后主仆的本分,帮苏青荷打点了行李马车。 不知是她主动辞官的举动,让云映岚有些心生同情和敬意,还是那日的谈话让她有所反思以前的所作所为,云映岚前日还曾差人来找苏青荷,邀她去王府做客。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苏青荷婉拒了。 住在客栈的这些天,段离筝没有露过面,只是偶尔会托容书来稍几句话,苏青荷隐隐感觉到靖江侯府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与靖江侯府做了一年的邻居,加之在段离筝面前提起侯爷时他的反应来看,他父子二人的关系面和心离,怕是比她想象中还要恶劣。 段离筝捎来的口信大多都是“安心”“勿念”“一切顺利”的话,可越是这样,苏青荷反而安心不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明天就是与他约定一起启程回兖州的日子了,而段离筝那边似乎真的一切顺利,没有什么别的消息传来,苏青荷这才一点点把心吃回肚子里。 响午时分,苏青荷坐在热闹的客栈大堂里,点了两个小菜,正垂头吃着,忽然感觉面前罩来一层阴影,有个大喇喇的身影在她面前坐下。 暗底青花的交领长袍,是个男人…… 苏青荷视线缓缓上移,咬着筷子,诧异道:“殷守?” 第93章 决然去 “苏姑娘,”殷守微微上挑的眉角,彰显出他的意外之情,看向她的眸子带着惊喜和疑惑,“我路过客栈门口看坐在这儿的身影像你,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怎么听说你已离京了?” 苏青荷因着三人上回不愉快的碰面,有些小尴尬,放下筷子解释道:“还没有……只是先从御赐的府邸搬了出来。【鳳\/凰\/ 更新快 请搜索】” 上次的那回偶遇,他当面质问段离筝会不会抛下身份去当赘婿,当时苏青荷只顾着尴尬了,但事后细想来,饶是她这般在感情方面向来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他问出这话的动机,从那之后,她和他便再也没有联系,同样殷守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 这次偶然遇见,二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上回碰面的事,那张差点被捅破的窗户纸又被牢固地粘上,二人像许久未见的旧友一样,自如轻松地攀谈着。 正聊着,殷守问她:“你这相玉师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会忽然辞官?” “此事说来话长,我早就有辞官还乡的打算了,也不算‘忽然’。”苏青荷没有多说,浅笑着应了两句。 殷守抿了抿唇,看着面前因为饭吃了一半,因为他来,又不好意思继续动筷子,但眼神不住往饭菜上瞟的她,忍不住展颜笑道:“前些日子我刚盘下了个店面,准备过两日便正式开业,届时可务必要来捧场。” 苏青荷沉吟片刻,踌躇道:“殷守抱歉……我恐怕去不了了,明日我就要离京了。” “明日?”殷守蹙起眉峰,下意识地重复,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脱口问,“初九?” “是啊。”苏青荷在心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就是初九吧。 初九之前不可换匾,凡事都靠下人来传话,故意在他走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得客栈,那两个监视他的随从…… 段离筝种种怪异的举动,此刻串接成一起,都有了解释。 那个从小养尊处优的侯府少爷,居然真的会卖掉玄汐阁,离开繁华锦绣的京都,同她一起去那鸟不拉屎的兖州…… 殷守的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 在此之前,他心中一直暗自笃定,段离筝那番肯入赘的言论,不过是一时嘴硬,现在看来,是他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苏青荷见他盯着自己半响也不说话,样子像是在神游,轻轻叫了他一声:“殷守?” 殷守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眼神晦涩不明,顿了许久,再开口的语气有些干哑低沉:“……你这一去,还会再回来吗?” “……说不准。”苏青荷想了想道。 她在京城这一年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每天都是瑰玉坊和府邸两点一线,她在京城也没有太多的留恋,也许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回来看看莺歌,看看乔掌事,也许再也不会踏足这块土地。 毕竟,兖州京都两地相距太远,来回一个多月的马车行程,实在是太遭罪了! 苏青荷语气平淡,话也说得模棱两可,殷守却是知她这回是下定主意了,心中百味杂陈。 面前的她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波光粼粼,浓密乌黑的睫羽,尤其是笑起来最好看,弯成两道月牙,让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地跟着好起来。 想到以后就再也看不到这双动人的眼睛了,殷守的心里像缺失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的,这两天因买下了玄汐阁而一直愉悦的心情,也就此沉寂下来。 他说不明白为什么会对她产生异样的情愫,或许就是那个十分单纯的原因: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 因为家教森严,他从小被教导洁身自好,男女有别,从未去过那花街柳巷,他平生最多接触到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便是父辈世交,幼年时的两位玩伴,性格十分鲜明的两位:古韵和云映岚。 古韵生性活泼,奈何话太多,太闹腾,他不喜欢,而云映岚长袖善舞,又太作,在男人面前那套拿腔捏调的做派,他更是厌烦。 唯有碰见苏青荷之后,他发现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她的话不多,但每句都刚刚好让人有和她聊下去的欲望,有时候她是个很好的聆听者,性格娴静不争,他相信她婚后一定还是个顾家的贤妻良母,同时又兼具经商头脑,懂得各种翡翠饰品时兴的花样,有这样一个贤内助,这对一个翡翠商人来说,实在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殷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更早认识她,无论家世相貌都是上等,最重要的是他四肢健全,不用上下个马车还需要下人搀扶,她怎么就看上段家那个废人了呢。 殷守给自己斟了杯茶,心里不肯承认自己会输给段离筝的事实,潜意识里在给自己找着各种理由,忽然握着茶盏的手一顿,殷守心一沉,莫非段离筝陡然卖掉玄汐阁,莫非是这丫头属意,旁敲侧击吹耳边风的结果? 面上说要找个赘婿,实则还是恋慕钱财,听闻她在兖州吞并了点翠楼,生意不断做大,莫非是资金不够周转了? 殷守看着不明所以的苏青荷,欲言又止,他可以能花大价钱钱来买下玄汐阁,自然可以拿出钱来帮她周转生意。 但他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和她聊了几句后,便匆匆起身告辞。 苏青荷并未在意这段小插曲,在她眼中,殷守只是个朋友,也只适合做朋友和生意伙伴,商人重利轻别离,她从未想过要挑个皇商做夫婿。 不对……段离筝也算是半个商人啊,苏青荷咬着手指,想不出所以然,只好在心中小声道,他是个例外。 殷守走后,苏青荷没心没肺地享用完午膳,抻了个懒腰,环顾起这家和她颇有缘分的客栈。 外面旌旗飘飏,飞檐翘角,虽然正值最炎热的正午,前来打牙祭的人们却络绎不绝,脸熟的店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脚底抹了油似的在一张张八仙桌之间穿梭。 那位店小二正是曾经苏青荷来初潮时,赏了他小钱,托他处理掉棉被的那一位,只不过时隔太久,客栈生意火热,店小二早就不记得了。 托腮望着那位说话稍微有些磕巴的店小二,苏青荷想起了在京都的许多往事。 初到京城,她像个乡下人一样,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光是那琳琅满目的夜市就让她看花了眼,他请自己来相玉,却高傲得像个大爷,这是苏青荷最开始对他的印象,直到后来,初潮时他不经意间露出的温柔,被云映岚挑衅时他的护短,被三王爷请到王府时他的维护,一起研制金镶玉时他的专注敬业,青铜樽事件中他的缜密心思…… 苏青荷这才恍然发现,她在这京城的记忆几乎全都与他有关的。她来京都,最大的收获就是与他结缘。 如今,她将要带走这份最大的收获,仅剩的这块土地,尽管有玉宇琼楼,十里长街,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再见,京城。 * 翌日一早,初九,辰时,天刚蒙蒙亮。西边还剩着半轮残月,与东边的朝阳遥遥对望。 赵菁架着马车,在紧挨着城门口的一家驿站旁停下,车帘高高地卷了起来,苏青荷坐在窗边,向远处街头眺望。 街上只有行人两三人,却带着一天伊始的精神奕奕,已开始有小贩们拉着木板车,到路边开始摆摊,搭棚子。 渐渐地,西边的残月彻底隐入天边不见,日头渐渐中移,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一眼望不到头。 在这形形□□的人流中,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苏青荷依旧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的心开始慌了,头顶的烈日明晃晃地洒了一地金黄,让人心燥,尽管卷起了帘子,马车里还是有些憋闷。 苏青荷从车上下来,在马车旁的树荫下站着,时不时地踱着步,焦躁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她没敢去侯府处看一看,问一问,怕坏了他精心筹备的计划。 就这么傻等着。 从黎明等到了黄昏。 街上的小贩们吆喝了一天,怀揣着一天所得,或愉悦或忧虑地收着摊位,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走上回家的路。 终于,跟着苏青荷干等了一天的赵菁忍不住扭头,对车里的苏青荷劝道:“掌柜,再过一会就要闭城门了,段公子今日怕是不会来了,咱们要不先找个客栈住下?” 苏青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不经意地泄露了她的心事。 经过一整天漫长的等待,她的心情早已有原来的不安、焦虑、猜忌,彻底变成了现在的死寂。 苏青荷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耳边忽然回响起那夜星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低喃轻语:“无论听到什么传言,都不要轻信,相信我。” “不用了,”苏青荷抬眼目视前方,伸手放下了帘子,声音听不出任何波动:“走罢。” 赵菁“哎”了一声,提起缰绳,车轮滚动,马蹄有节奏地落在青石板地上。 渐行渐远。 第94章 对不起 兖州城,荷宝斋。 伙计们都未料到苏青荷会这么快回来,热闹的大堂在苏青荷踏进门时,有一瞬间的安静,待反应过来,众人的面色由惊转喜,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七嘴八舌地围了上去。 “掌柜回来了!” “掌柜这趟回京可回来的真早啊!” 苏青荷笑着和伙计们打着招呼,环顾店内一圈,不见卢骞的身影,于是问众伙计:“卢管家呢?” “卢管家在后院,正清点刚到的毛料哪。”一个跑腿伙计极快地答道。 苏青荷点点头,转过身朝往后院走,正巧这时卢骞听到动静,掀帘子进大堂,俩人撞在了一起,苏青荷被撞了个趔趄,卢骞反应极快地抓住她手腕,帮她稳住了身子。 卢骞的反应同众伙计们一样,见到苏青荷先是惊讶,继而嘴边浮现一丝笑意:“掌柜,你这次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像想起了从前的旧事,唇边笑容一滞,“莫非家中又出了什么事?” 苏青荷将手腕从他手中挣出,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到后院说话。 卢骞才反应过来方才一直抓着她的手腕,脸颊顿时有些发烫,见到掌柜回来太激动,连手都忘记松开了,卢骞一边懊恼自己的失礼,一边低头跟着苏青荷来到后院。 苏青荷完全没当回事,更没注意到卢骞的反应,只垂眸低声道:“我辞了官,我走后店里生意一切都好吗?” “辞官?”卢骞被惊了一下,顾不得脸红了,下意识地反问,但见她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似乎不愿多说, 他虽说和苏青荷以友相交,但身份上到底是个下人,不好过问她的缘由,只颔首回道,“店铺一切都好……” 荷宝斋在兖州城如今是一家独大,点翠楼除掉后,再没有什么玉石店铺可与荷宝斋比肩,要么是底蕴不够,要么是财力不够,都对荷宝斋造不成任何威胁。 卢骞原本琢磨着她这次回京城,总不能参加完国宴就回,怎么也得在瑰玉坊呆上一段时日,等到秋末才能回来。 其实辞官也好,卢骞就盼着苏青荷能放下京中的事,多留在荷宝斋,如今辞了官,是彻底地一劳永逸了。 虽然苏青荷是个甩手掌柜,除了画画花样,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人坐在那里,就能镇着店,镇着伙计们的心。 苏青荷回来,卢骞身上一直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下来,二人来到里间,卢骞同她细致地汇报这三个月来店铺的收支进项,借此机会,卢骞向她提出了一个最近才萌生的想法。 “如今店里在兖州城的生意算是彻底稳固了下来,掌柜有没有别的长远打算?兖州城附近有不少人口密集的小城镇,像淄临、汴口,以我看,可以在这些地方尝试着盘下店面,主要是距离近,毛料运输也方便。” 卢骞侃侃而谈,苏青荷倒有些提不起兴趣。 她是个没有宏图大志的,在她看来,荷宝斋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就已经超乎她的预期了,从未想过要在兖州各地开满分店。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不想离开兖州城,开分店意味着要到处跑,她心底有个自私的小算盘,她想若侯府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她留在荷宝斋,可以第一时间得知。 “这事需要慢慢来,我会考虑的。” 苏青荷郑重地对他道。 她到底是一店之主,若不能全心为店铺考虑,不然不仅会寒了卢骞的心,更会寒了众伙计的心。 在荷宝斋坐了一会儿,苏青荷便同赵菁一起,回了自家的宅院。 一别三个月,苏庭叶并未有什么变化,不知是不是苏青荷的错觉,她总觉得小包子又长高了。 苏庭叶正在庭院里看书,似乎除了看书,他便没有什么其它的兴趣所在了,见到苏青荷进门,不再像上回一样飞扑进她怀里,而是不紧不慢地放下书本,走到她面前,仰着头清脆道:“阿姐,回来了。” 苏青荷一如既往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同时心里在感慨,小包子真是一天一个样,恐怕再过两年,他会连头都不让她摸了吧。 得知她再也不用回京城,今后会一直在兖州陪他后,苏庭叶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其中的喜悦是怎么藏不住的。 回到兖州后,生活似乎才算步入了正轨。 每天清晨,她会同小包子春杏周婶一起用早食,唠唠家常,随后送小包子去上学堂,回来便去荷宝斋溜达一圈,或者在那呆一下午,描摹图样,与伙计们笑闹闲谈,黄昏时去书院接小包子,伴着夕阳回到家中用完晚膳,或督查小包子的功课,或带他一起去逛逛热闹的夜市,漫步散心。 每天生活得很平淡,但并不乏味,苏青荷觉着她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有亲人、有牵绊、有种真真切切的踏实感,而不是在京城那座大而空的府邸,和那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你下个绊子的同僚们隔着肚皮打官腔。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那边没有任何音讯,苏青荷也没有收到任何的书信。 随着时间的流失,事实也摆在眼前,苏青荷不得不承认,她被爽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约。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就当他没有存在过罢了。 苏青荷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是连接受的过程都省略了,她从不会自怜自艾,只会逆来顺受地往前看,从不会追溯过去的缘由。 在兖州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她辞官的真正原因。随着时间一长,或许也是她自己的刻意遗忘,这件事像随风飘飞的柳絮,不知道被吹散掩埋在了哪个角落,好似从没存在过她的生命里。 苏青荷把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教导小包子,和发展荷宝斋上。 或许是生母秦氏病死在床上的事,给小包子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也或许是因最初的汉字启蒙是医书,小包子对于医学药理方面异常感兴趣,时常会叫苏青荷去买些医书带回来给他看。对于小包子自己的选择,苏青荷自然是百分百的支持,但是奈何她自己在这方面一窍不通,除了帮他买医书,她教不了他更多。 后来还是春杏出的主意,苏青荷拎着几盒糕点去拜访了兖州城口碑最好的一家医馆,回春堂。回春堂的掌柜兼坐堂医是位年逾花甲的清癯老者,为人也和善达理,听闻了苏青荷的来意后,也没有一口答应,只是说将那孩子带过去给他看一看。 苏庭叶五官神似苏青荷,属于清秀白净型,让人心生亲近,虽然性子还是有些寡言,但这两年跟着苏青荷,已改变缓和了不少,没有给人倨傲疏离感,所有的街坊邻居,包括荷宝斋的伙计们,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懂事知礼,让人省心,是个十足的小大人。 加之小包子的字写得漂亮出挑,比一些大人都不逊色,回春堂的老掌柜对他很满意,于是每日书院下学后,苏庭叶便会跑到回春堂来帮忙抄写药方,比起上学堂来还要热情满满,风雨无阻。 而对于荷宝斋,苏青荷听从了卢骞的意见,开始尝试在临近的小城镇盘下店面。 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盘店面的事情进行得异常顺利,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阻,银子像流水一样往荷包里进。 在她马不停蹄地奔波中,荷宝斋的分店一家家地开了起来。 一晃三年。 * 荷宝斋侧厅的屏风后,苏青荷在描摹花样,春杏立在一旁研墨。 春杏低头研墨,无意间说道:“小姐,我看那张公子对你可是真心的,三天两头来送些新奇的小玩意,今日上午他竟送来了一只会念诗的鹦鹉,真是够费心思的。” 原本苏青荷只招赘婿的消息放出来后,他和各种有意结亲的街坊们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然而随着荷宝斋的生意越做越大,各地的分店相继开张,到如今大半个兖州都遍布了其招牌,苏青荷俨然成了兖州城首屈一指的翡翠商,原本那些消停了的人家,又开始蠢蠢欲动,其中以这张公子最为甚。 自打半年前开始,苏青荷每日去接送小包子,又能与这位仁兄‘巧妙’偶遇,同时三天两头地来串门子,堪比狗皮膏药,苏青荷不胜其扰。 送鹦鹉,亏他能想得出来,她最不会侍弄长羽毛的动物,这不是给她添麻烦么…… 苏青荷轻吸一口气:“我不是说不让你们收他的东西了吗?” 春杏撅起嘴,也颇为无奈:“张公子那人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是说得动,赶得走的?再说,又不是光白收他的东西,他每次来,我娘都会让他带些做好的糕点回去,他送的东西也大都不值钱,也不算占他便宜了。” 顿了顿,春杏又弯下身子,眨眼道:“我听说,张公子和回春堂的李掌柜是表亲,我怕太驳了张公子的面子,会牵扯到小少爷,我这不也是为小少爷着想吗?” “庭叶在回春堂做了三年的事,还能因他张远之一句话,就被打发走了不成?” 苏青荷皱着眉头,放下笔,将画好的图纸抖开,忽闻一道低醇的年轻男子的嗓音绕过屏风,由远及近。 “哪家的张公子敢打我们苏掌柜的主意?” 苏青荷乍一听以为是卢骞,细想又不太像,这人的嗓音偏低沉醇厚,且卢骞绝不会用这般揶揄的语气同她说话。 苏青荷疑惑地放下画纸,只见面前的男子一袭暗纹玄衣,锦带束腰,长身玉立,那双清俊的眉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是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 手中的图纸飘落在地上,苏青荷觉得这一瞬间,连空气都凝结了,她像被置入了深海里,几乎窒息。 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他,控制不住颤抖,紧紧捂住唇,哑然失声。 “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95章 大结局 “对不起,我来晚了。” 段离筝的这句话让苏青荷放空的脑袋,逐渐清醒。 一双乌沉双眸饱含着万种情绪,静静地注视着她,苏青荷直望着那双黑眸,却没有开口回应他。 二人就这么对望着,相顾无言。 察觉到二人间微妙的气氛,春杏极有眼力地放下墨锭,转身合门出去。 在门合上之后,苏青荷动了动唇,眼神平静得发寒:“你现在还来干什么。” 她设想过许多二人再次见面时的开场白,然而真正到了这时候,所有的设想都成空,她的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开口的是脱口而出的一句。 段离筝也设想过许多二人见面后她的反应,而此刻她的反应,正是他最担心害怕的一种。 他想也未想上前两步,逼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膀,瞳孔里全是她的倒影,声音却是柔软得不能再柔软:“这三年来,发生了许多事,并非是我所愿,你听我慢慢和你解释……” 苏青荷眼圈不自觉得湿润了,垂下头咬牙低骂:“你混蛋。” 是的,她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对不起了她…… 从他现在健步如飞的双腿,她当然也能猜到这三年发生了许多事,然而这并不能成他消失三年,音讯全无的理由! 看到她眼睛红了,段离筝倏地心里一紧,狠狠地拥她入怀,垂头在她耳边不断低语重复:“对不起……” 此时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他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道歉。 段离筝的眼里她是个坚强独立的女人,所以他放心她这三年可以生活得很好,可是在看到她泛红的眼圈时,他也觉着自己这事做得挺混蛋。 苏青荷也原以为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无情人,然而在见到他的这一刻,被锁在心底的匣子终于被打开,思念之水汹涌而来。 原来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想在意,在他横空出现的时候,所有伪装的宁静都被打破,她也骗不了自己了。 苏青荷还想在骂他几句出出气,然而被他搂在怀里,向来冷傲的人一直在她耳边卑微的道歉,感觉着他身上陌生而熟悉的气息,感受到他同样也在微微发颤的身体,日思夜想的人,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并不是像她想象过得那样,坐着轮椅而来,而是‘站’。 她心中百味交杂,是怎么也骂不出来了。 段离筝感受到怀中的人似是平复了心情,微微松开了手臂,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店里人多口杂,还是去你府中细说罢。” * 二人走出荷宝斋,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正是容书。 段离筝看了眼马车,偏头对她道:“我们走着回罢。” 容书有些担忧,欲言又止:“少爷,你忘记大夫说的……” 段离筝瞥了他一眼,转身拉过苏青荷,淡淡道:“无碍,这点路还是能走的。” 听他和容书的对话,苏青荷大抵能猜出来是大夫曾叮嘱他,不要走太多路。 苏青荷打量着他的稳健的步伐,找不出半点与寻常人不同的痕迹,丝毫看不出他三年前是个需要靠轮椅才能行动的残疾人。 他坐轮椅时看不出来身高,如今与他并肩走着,苏青荷才发现他足足比自己高大半个头,自己的身高也不算矮,结果只堪堪到他的胸口。 以前总是俯视他,而现在则变成了仰视,这让苏青荷有些不习惯。 此时日头正盛,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二人走在人群中,不时引得擦肩而过的路人频频侧目。 以前他在人群中,也都是路人的焦点,不过收获得都是惋惜和异样的目光,尽管他相貌不凡,气质出挑,人们第一眼注意到他的,还是他身下的轮椅。 而现在,他行走在大街上,招来得全是年轻女子投来的含羞带怯的倾慕目光。 苏青荷有点自豪,还有点吃味。 段离筝并没有察觉到,缓缓和她道来这三年间所发生的事。 在约定之日的前夕,他转卖掉玄汐阁的事泄露,侯爷得知后震怒不已,直接将他禁锢了起来。那段时日,段离筝连容书都接触不到,身边的下人完全换了一拨陌生面孔,他彻底与外界断了联系,他焦急万分,却别无他法。 天气入秋,京都连续下了十数天的秋雨,他的腿疾又犯了,疼得在床上打滚。侯爷请来太医院的太医来替他诊脉,却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原本毫无知觉的腿,在阴雨天会痛是个好现象,如果静心调理,说不定会有康健的一天。 段离筝原本对治腿并不抱有期望,阴寒天腿会痛,是他前两年便开始有的迹象,只是他从未告诉侯爷。他觉得这是个可以推掉婚事、摆脱侯爷掌控的机缘,于是像打了鸡血一样,前所未有地配合太医治腿,这一治就是三年。 他借着治腿的说法,将婚事一拖再拖,终于在拖了两年后,都督府家的小姐等不及了,男人的年华不值钱,女子及笄后的光阴却是最宝贵的。 同样在侯爷的眼中,婚事和儿子的治腿相比,还是后者稍微重要一些,于是两家婚事也就因此黄了。经过三年的精心调理,他因祸得福,治好了这双久病的腿。只不过因病得久了,寒气早已深浸入骨,虽能像寻常人一样走路,每逢潮湿阴雨,双腿处依旧会剧痛难当,甚至下不了床,每日都需针灸按摩,才能维持住现状。 尽管如此,段离筝已经很感恩了,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还会有站起来、行动自如的一天。 摆脱了轮椅,剩下的一切都好办了,侯爷总不可能时刻盯着他,下人也总有疏漏的时候,他便趁着乞巧节那天,趁着下人们忙着拜月赛巧,他和容书里应外合,架着马车便逃了出来。 苏青荷静静地听完他的叙述,有些诧异地问:“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了?你不怕侯爷会派人来兖州捉你?” 段离筝笃定地摇摇头:“他不会,我给他留了封信。” 苏青荷继续追问那封信的内容,他却是不肯多说了。 二人朝她府邸处走着,段离筝忽然偏头,挑眉问她:“转卖掉玄汐阁的银票都被扣押在侯爷那儿,我现在一穷二白,你会嫌弃我吗?” 段离筝并未告诉她,当年消息外露,或许是殷守透出去的,一是他并不确定,二是这件事因祸得福,是他赚了,没必要再去深究什么。 苏青荷忍不住勾起唇角,弯起眼角戏谑地望着他:“不嫌弃,我有钱就够了,何况,你一赘婿,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兖州城远近闻名的小富婆了,”段离筝轻笑一声,斜睨了她一眼,“你等了我三年,银子可没少赚。” “这叫因果循环,你丢掉的银子,全在我处赚回来了,”苏青荷笑道,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劲,把头瞥向一旁,轻哼,“谁在等你,我在兖州吃好喝好,每天生活得可滋润了。” “是啊,还有人三天两头往府里送东西,”段离筝低头看她,眼里闪动着莫名的亮光,似笑非笑,“会念诗的鹦鹉?” * 苏青荷和段离筝回到宅院时,刚进屋子,便瞧见了那只吊在房梁上的虎皮鹦鹉。 被关在屋里冷落了一天的鹦鹉好不容易看到有人来了,立马歪着脑袋,扑了扑翅膀,扯着嗓子卖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段离筝好笑地偏头看了她一眼,苏青荷无视了他,也无视了那只鹦鹉,走到桌案前,拎起茶壶。 正倒着茶,苏青荷突然被他从身后抱起,然后不费力地被带倒在了一旁的床榻上。 苏青荷下意识地推着压在身上的他,惊愣道:“你干什么?” 段离筝一本正经地低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青荷咬牙:“你到底要干什么?” 段离筝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帮我按按腿。” 苏青荷轻舒了一口气。 段离筝微眯起眼,唇角勾起:“你想我干什么?你放心,我会留到洞房花烛……” 苏青荷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起来。” 段离筝乖觉地从她身上移开,走了那么多路,他的小腿处确实有些微微的酸痛了。 段离筝倚靠在床榻上,裤脚卷到了膝盖处,苏青荷坐在床边,按照他的描述,揉捏着那些穴位。 她一边按一边没好气地埋怨道:“好好的马车不坐,偏要逞强走路,吃到苦头了罢!” 她的手软软的,力道也小,捏在腿上并没有太大感觉,段离筝却觉得很舒服很放松。 苏青荷第一次给人按腿,也不知道按得是好还是不好,看他不吱声,心里有些没底地去看他的神情,只见他半眯着眼,像是很享受的样子,于是瞬间就有了信心。 这时,屋外忽然响起来周婶的喊声:“姑娘,张公子来了……” 苏青荷动作一顿,刚准备起身,去院子里打发掉这位不速之客,却见帘子陡然被掀开,只见张公子手里拿着两只鸡蛋大小、十分精致的木制小碗,满面春风地大步走进来,一边走一边道: “苏姑娘,我忘记给你送这个了,这鸟吃食喝水离不开它……” 张公子邀功似地看着正坐在床边的苏青荷,目光越过她,同样看见了倚靠在床榻上的段离筝,张公子的笑容当下冻在嘴角,呆愣了半响,伸出手指,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苏青荷,又指了指床上的段离筝:“苏姑娘,你们……” 段离筝脸上没有半点尴尬,反而双手环胸,好整以暇,面上一副写满了“看,就是你想象得那样”的坦然表情。 张公子面皮薄,哪里是段离筝这种等级的,当下就红了脸,也不知道是难堪还是气的,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苏青荷连忙出声叫住他。 张公子抱着一丝希冀回转过身,期盼苏青荷能给他一个解释。 苏青荷只是伸手取下那件鸟笼子,递给他:“抱歉张公子,是我家下人不懂规矩,这鹦鹉会背关雎,是件稀罕物,张公子还是自己留着罢,我不会侍弄活物,怕糟蹋了这宝贝。” “……”张公子神色不明地盯着那正咿呀乱叫的虎皮鹦鹉,半响没有伸手去接。 “还有,姑娘家的闺房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张公子,你这未免也太失礼了。”苏青荷依然保持着递鸟笼的动作。 “苏姑娘,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这种……姑娘家!”张公子‘这种’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个合适的词语,索性不说了,一把夺过鸟笼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苏青荷暗道一声莫名其妙,坐回床边,帮某位祖宗继续按另一条腿。 段离筝则望着她眉眼含笑,不知在笑她方才对张公子的反应,还是在笑她帮他换腿的自觉。 苏青荷心中腹诽,三年不见,常年面瘫居然变得爱笑了? 按着按着,苏青荷的动作忽然顿住。 呀,她忘记去接小包子下学堂了,现在去应该来不及了…… 苏青荷站起身,望向窗外,还好有春杏,她这时候还没回来,定是去接小包子去了。 “怎么了?”段离筝有些疑惑地看她。 “我阿弟……” 苏青荷还没说完,只听院子里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以及苏庭叶带着微微喜悦,隐约拔高的嗓音: “阿姐,我回来了。” * 饭桌上,周婶和春杏立在一旁,只见苏庭叶像要三堂会审似的,坐在桌子的另一边,面对着苏青荷和段离筝二人。 苏庭叶刚过完十岁的生辰,然无论是身高模样举止,都与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相上下,他转动着一双大眼睛,饱含审度地打量着段离筝。 他俩其实有过数面之缘,最早是在客栈她姐弟二人被诬陷偷钱,他出面解围,最后一次是段离筝送苏青荷回府,他坐在马车窗边,刚好和他对视了一眼。刚到兖州时,苏庭叶还小,他显然已不记得客栈那回事了,他对段离筝仅存的印象,便是马车上那惊鸿一瞥。 段离筝对小包子也有着不错的印象,一是因为其五官气韵神似苏青荷,让他心生好感,二是苏庭叶眼神里隐含得那股劲儿,很像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当初在在客栈会出面替她姐弟二人摆平事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苏庭叶清了清嗓子,望着他问:“你是哪里人?” 段离筝像报户口一样,不喘气地说了一大溜:“我姓段,京都人氏,靖江侯府世子,不过我已脱离了家族,打算定居兖州,要当赘婿。” 苏庭叶第一次见说当赘婿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的,愣了愣,低头思索了片刻,又问他:“你会做什么?” 段离筝想了想,斟酌道:“我会琢玉……还会赚钱。” 苏庭叶自动忽略了后一条,托着脑袋想,琢玉……这门手艺倒是和阿姐的翡翠生意相得益彰。 “你买得起四进的大宅子么?”苏庭叶盯着他,抛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苏青荷在一旁听着默默扶额,她每月所赚都够买四进的宅子而绰绰有余,而她姐弟二人在这小四合院住惯了,也没想过要换地方,可不知道为何小包子对四进的大宅子像是有执念,好像买不起四进宅子的男人就给不了她幸福似的。 “当然。”段离筝笑着答道。 他方才对苏青荷所说的一穷二白,是针对他以前来讲,再不济,他名下还有好几处矿山呢,每年光靠贩卖毛料原石的纯利,就足以抵得过好几家荷宝斋的利润了,四进的宅子对他来说,根本是个不算个问题的问题。 “唔……”苏庭叶哑然了,似乎所有的要求,这个男人都符合,偏头看向苏青荷,十分淡定道,“阿姐,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咱们吃饭吧。” 段离筝愣了愣,没想到这位未来的小舅子如此好打发,一座四进宅子就被收买了? 苏青荷忍着没告诉他,她阿弟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只是单纯地因为他是个颜控!如果段离筝相貌不堪,就算十个大宅子,小包子也会不为所动,直接把他pass出局。 一场还算和谐的饭席过后,段离筝便起身告辞,坐着马车去街上找了家客栈住下。 为了尽早兑现和未来小舅子的承诺,接下来的几日,段离筝便在兖州城内最好的几个地段,积极地物色新宅院。 在把房契地契交到苏庭叶手中,看到他还算满意的神情的后,段离筝忽然有种已娶到了苏青荷的感觉。 最主要的小舅子都搞定了,剩下的,也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因着二人都没有可操持的长辈,便定了个良辰吉日,一切从简。 但是婚嫁若没有长辈做保,实在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光是拜天地那一环节就无法进行,苏青荷又不想去触及那寡情的伯父婶婶家,思来想去,于是便给古家老爷子发去了一封信。 古老爷子果真很给面子,婚礼当天,准时到了场,并携着古意、古韵这对兄妹。 他二人的亲戚朋友都很少,但是兖州城两家荷宝斋的伙计们都来助场了,包括一些其他分店的掌柜管家都来了,凑吧凑吧,足有三四百号人,一场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古老爷子在看到她二人拜堂,朝自己跪下磕头时,难掩激动,有种台下跪着的是自己一双儿女的错觉,想到苏青荷原本是该给自己做儿媳的,古老爷子心下更加复杂了,无比幽怨地看了眼故意躲在角落里的古意古韵。 古韵一边躲着亲爹的目光,一边注视着苏青荷二人的背影感慨,同是同龄的‘老姑娘家’了,苏青荷终究是比她先嫁出去了。 挑了喜帕,结了发,喝了合卺酒,春杏一样不落地看着她二人进行完所有的步骤,才端着托盘,领着一干女眷,合门出去。 从天还未亮就起床开始开面、梳妆的苏青荷,在众人一走,便累得仰倒在床上,段离筝也同样闭着眼睛,瘫倒在床。 苏青荷凑到他衣襟处嗅了嗅,皱眉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段离筝极快地伸过去一只手垫在她的脖子下面,苏青荷也就顺势枕在他胳膊上面,他微皱起眉头,低声道:“我看你那位姓卢的管家有些不太对劲,刚刚在外面,他死命地灌我酒……” “你醉了?”苏青荷眨了眨眼。 “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段离筝笑了一声,转过身,一双清澈的眸子对视着她:“被灌趴下的,必定不是我。” 那遭殃的就是卢骞了,苏青荷在心中暗道,卢骞也是,跟这个酒桶子拼什么酒…… 段离筝一眼就看穿了她在想什么,当下一翻身,欺身而上,双眸微眯,促狭地佯怒:“洞房花烛夜,你敢想别的男人,嗯?” “我……”苏青荷来不及反应,只见那双浓黑如墨的眸子扫过她精致的脸庞,最后落在那点半张的樱红上,他俯身含住,她的话语便瞬间被堵在喉咙里。 辗转吮吸,他一边攻城略地,另一边手掌不安分地钻进她的衣摆。 他的手上带着些许凉气,让苏青荷打了个颤栗,他敏锐的感觉到,随即换了另一只原先垫在她颈下已变得温暖的手,谨慎地小心地一寸寸探进。 在不知不觉间,她胸前的扣子已尽数被解开,两人已是赤诚相待。 烛光时而跳动,时而明灭,影子晃动交织在芙蓉帐上,细碎的吟声不断从中溢出。 *漫帐,一室暖情。 (完)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