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天香 作者:梦溪石 【文案】: 生在公卿世家,就算没法呼风唤雨,改朝换代,能够不愁吃穿,金玉满堂,也算投得个好胎了吧。 然而事实上,生活永远比她想象的还要跌宕起伏,惊险刺激。 别人越希望她过得不好,她就越要过得好。 总有一天,比所有人都好。 阅读指南: 1、架空。 2、不剧透男主。不剧透男主。不剧透男主。 3、本文和另一篇文《国色》没有任何关联。 4、一般晚上8点更新,其余时间都是修BUG不用管。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主角:顾香生 ==============   ☆、第1章 溽暑已过,初秋未至。 这会儿应当是南方一年中最舒服的时节了,将欲令人窒息的闷热已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天天临近的凉爽。虽然白日里还得继续穿夏衫,但入夜之后却要加上一床薄被了。 云天高阔,大雁回南,芳草萋萋,青树翠蔓。 京郊某处围场,一匹快马飞鸿留影般从众人的视线中掠过,余下那道令人惊艳的鹅黄色,久久未散。 在她身后,又是几人疾驰而过,有男有女,年纪不大,俱都衣裳鲜亮,生气勃勃。 其中有心生顽皮者,忽然侧身翻下马背,作坠马状,旁人尚且来不及惊讶,他又一把抓住缰绳,猛地又翻身上马,其精湛的骑术,令人好生捏了一把冷汗之余,也禁不住发出阵阵喝彩欢呼! 但见低矮平坦的芳草之上,数人往前飞驰,在如此之快的速度下,为首那名鹅黄色衣裳的少女,竟还一边在马上作出拉弓射箭的动作,瞄准前方一处—— 弓弦绷到极致,继而一松,动作一气呵成! 见她出手,后面几人也纷纷抽箭搭射。 野外的光线太过明亮耀眼,使得围观者的眼睛完全无法跟踪它们的轨迹,只能依稀看到几道流光不分前后疾掠而过,射向远处树丛遮蔽的猎物。 从随后传出的动静来听,他们似乎的确是射中了猎物。 今日游猎的东道主——灵寿县主所带来的几名随从立时驱马上前查看。 无须久等,他们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顾四娘子猎得白狐一只,周家郎君猎中麻雀一只!” 世家子弟出门游猎,箭矢上都会有各自的标志,一看便知。 方才射出箭的人起码有四五个,如此说来,想必是其他人都落了空。 灵寿县主魏初闻言,便于马上回身:“阿隐,果不出所料,你又拔了头筹!” 小名阿隐的顾香生笑嘻嘻:“拔了头筹的人不是我,是周家郎君才对,麻雀身形灵巧,能够猎狐狸不算本事,隔这么远还能射中麻雀,那才是本事呢!” 她们口中的周家郎君,正是万春公主之子,当今皇帝的外甥周瑞,今年刚提为左赞善大夫,也就是东宫的属官,年方十六,可谓翩翩少年。 周瑞听见她们说话,便驱马上前笑道:“阿隐莫要谦虚过甚,你才十三,比我还小整三岁呢,能射中狐狸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说话间,方才一齐放箭的其余几人也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说:“阿隐,你也太厉害了,方才那白狐跑得那样快,竟也能被你猎中,快点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时常私底下偷偷练习骑射啊?” 那个道:“哎呀呀,不得了,咱们大魏还未出过一个女将军呢,阿隐这是打算将来成为巾帼英雄啊!” 他们平日里结伴出来游玩,彼此都极为熟稔,加上门户相当,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不乏调侃玩笑。 “你们定是暗中恋慕周大郎,所以才不停夸我,好间接衬托他,是也不是?”顾香生笑道,稚气未脱的脸上已经可见日后清丽绝伦的姿色。 不过顾家人素来都是生得极好的,大家看惯了顾香生大姐二姐的美貌,再看顾香生,倒也就不觉得如何惊异了。 她一番话看似玩笑,实则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了,大家自然而然笑骂她胡说八道,也就不再揪着她的箭术不放。 周瑞看在眼里,不由觉得顾香生小小年纪,便有份别样的圆滑。 魏初的随从很快将猎物送了过来,被顾香生射中的狐狸是只白狐,只伤了腿,还活着,乌溜溜的小眼睛瞅着顾香生,好像知道她就是那个让自己受伤的人。 顾香生见状有些歉疚,她本来就没打算置这只白狐于死地,否则也不会特意盯着四肢射了。 “把它给我罢。”她道。 随从将白狐递来,顾香生接过,一只手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操纵缰绳,将马匹掉头往回走,打算回去给这只白狐包扎一下,待养好伤再放它走。 反是周瑞射中的那只麻雀,已经一箭穿心,死得透透的了。 周瑞并没有打算带回去,只让人将他的箭矢拿回来。 谈笑了几句,众人又一夹马腹,加快速度往林子深处奔去,作好了满载而归的打算。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各国为政,北有齐而南有魏。 虽然南北人情习俗迥异,但世风大体开放,南人略有收敛,近年统治所需,儒学兴盛,也开始有意扭转风气。 不过说到底,世道对女子的禁锢还不算严格,尤其是上层贵族世家之女,出门游猎行乐依旧是常事。 像今日,灵寿县主魏初喊上互相交好的世家子弟,京城名媛来到京郊游猎,算是很正常的交际,门第相当的少年男女凑到一块儿,只要不闹出什么天大的丑闻,长辈们也并不阻止。 见前方几道人影消失不见,顾香生兀自不动,魏初看她:“怎么不走,这就累了?” 顾香生:“是有些乏了,我回去坐坐,你继续去玩儿呗。” 魏初送她白眼:“得了,别人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么,你自学了骑射,每回出来玩,总是猎中一两次就罢手,想必这回又是善心大发,不忍目睹好端端的生灵被我等膏粱纨袴糟践罢!” 顾香生好笑:“没见过你这么骂自个儿的,反正我累了,不想进林子了,你自去罢!” 其实魏初说得也不算错,时下高门子弟,无论男女,皆流行游猎行宴,走的是豪放路线,颇有前唐遗风。 顾香生若是不随大流,迟早会被排斥在圈子外面,但她又觉得学来骑射并非为了毫无意义地杀戮取乐,虽说交际所需,也总是浅尝辄止,能不杀生就不杀生。 不过,她有她的原则,别人也有别人的喜好,顾香生断不会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强迫别人。 魏初被她一逗,咯咯地笑:“好啦,我也不玩了,陪你回去就是,可惜今日来的男宾不多,称得上风流俊秀的,只得周家大郎一人,否则倒能玩得更尽兴一些!” 顾香生暗暗咋舌。 魏初与她一般年纪,年方十三,也学会知好色而慕少艾了。 不过话说回来,时下便有十三岁就嫁娶的,魏初已经不算早熟了。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魏初嘿嘿道:“其实我比起你来还差远了,我充其量只是喜欢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你却喜欢比你大一轮的老头子,这口味实在令人不敢苟同!” 顾香生被她调侃,也没有露出娇羞神态,反是落落大方地反驳:“徐郎君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哪里是老头子了?” 魏初哎哟一声:“承认啦,你果真喜欢徐澈!” “别嚷嚷那么大声!”顾香生瞪她一眼,承认归承认,自己还是要脸的。“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你不觉得徐澈衬得上这句话么?” 魏初做了个鬼脸:“我娘也说徐春阳不错,可惜对我来说太老了,更不必说他还是个南平宗室,就算将来回国,顶多也只能外放刺史!我的好阿隐,你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满京城的佳公子,门第比他高,身世比他好的大有人在,虽然他的确称得上风仪过人,可等你能嫁人时,他都该二十三四了,难不成你就喜欢老头子?那还不如应征入宫当陛下的妃子好了!” 顾香生作势要去拧她的脸,魏初连忙将胯、下的马拉开,两人好一阵闹,因着都是小姑娘,随从们也不在意,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谨防她们出意外而已,并没有听见两人在说什么。 “我要是真入宫当了妃子,第一件事就是让陛下把你嫁到北齐去!”顾香生佯怒。 魏初的脸被她拧个正着,连忙求饶:“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就是,阿隐小娘子快饶了我罢!” 在围场的另一侧,用绫罗绸缎临时搭建以遮蔽日光的竹蓬下面,还有不少年轻男女,分坐左右,也不知是骑术不精,怕上了马丢人,还是不愿意动弹挥汗失了妆容体面,只坐在那里休息,遥遥看着魏初顾香生等人的马上英姿,一边谈天说地。 胡维容坐在边上,耳边听着这些高门闺秀们谈论京城新近流行的服饰花纹,有心想说点什么,又怕露怯遭到耻笑,几回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没出声。 她父亲胡骏是最近上任的京兆尹,伴随着父亲上任,全家也跟着迁到京城来。 在那之前,胡骏一直在地方为官,托父亲的福,胡维容也是过着被千娇百惯的日子。可来到京城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在那一亩三分地上根本不算什么,原先受惯了那些羡慕讨好追捧的目光,如今非但一个都没有,而且听着那些人谈论什么流霞锦,落雪纱,她却茫然不知,简直跟个乡巴佬似的。 天知道当别人问她觉得浑羊殁忽好吃还是热洛河好吃时,这两个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让胡维容当即就红了脸,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天下繁华,潭京为最。 这潭京指的就是魏国都城潭州。 珠玉流光,吐芳扬烈,银烛朝天,晴澜印影,市井乘醉,郊野春歌,熙熙攘攘,恍如昔年盛唐。 这座据说以长安城为原型的城市,给了胡维容前所未有的冲击,将她从前所有自以为是的傲气全都打散。 更不必说这里还云集了大魏的权贵们,这一大票公主县主,名门公卿世家的少年郎君们坐在这里,每一个都足以碾压胡维容了。 望着远处林子里隐隐传来的欢声笑语,胡维容心下不由有些羡慕。 她不是不会骑马,在地方时也曾三不五时骑马去郊外游玩,只是水准一般,好强的她生怕丢脸,只好假装身体不舒服,像其他人一样坐在这里。 方才那个猎中狐狸的小娘子,好像叫顾香生吧? 胡维容记得父亲与她说过,大魏有严、程、顾三家,当年曾跟着还是剑南节度使的太、祖皇帝起事,这才有了后来的大魏,为了犒赏功臣,太、祖皇帝便将这三人封了世袭爵位。 而顾香生,便是那第二代定国公的女儿,据说是继室所出,在家族排行第四,小名阿隐,故而有人喊她四娘子,交情更好的则唤其小名。 这样的出身,自然是与自己不同的,就算自己从小就练习骑射,也断断弄不到像顾四娘子胯、下所骑那样的好马。 胡维容心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出身怎能选择,她明知道不该怨怼,却还是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她从小就生在京城,想必不会像眼下这般尴尬了…… 正出神之际,却听得旁边有人道:“益阳王曾说过,他要娶明年诸国会盟上骑射最高明的女子,说不准顾四娘子最后还会成为益阳王妃呢!” 益阳王? 胡维容毕竟初来乍到,对京城人物还不算了然于心,愣了片刻才想起来,这益阳王,便是当今陛下的二皇子魏善,年不过十四,据说很得皇帝的喜爱。 她还没弄清说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便听又有人哂笑:“你将皇家当成什么了,就她还想当益阳王妃,下辈子罢!”   ☆、第2章 胡维容连忙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少女,貌如其声,娇俏清脆,身上穿着火红色的骑射胡服,却不知因何没有跟着上场驰骋。 对方眉间洋溢着一股飞扬霸道,一看便知是平时任性惯了的人物。 这样的游猎原是没有胡维容的份的,她能坐在这里,还是托父亲身为京兆尹的福,头一回来到这等场面,人还认不太齐,不过这两个少女的身份,胡维容已经听人介绍过了,是知道的。 先前说话的那个叫吕音,其父是贺国公吕有德。 虽然同为国公,但不同于严、程、顾三家的郡国公爵位,贺国公的爵位要更低一等,属于县国公。 因是武将出身,发迹之后也没有特别严厉的管束,吕音的性格有些大大咧咧,说话也口无遮拦,经常被人在背地里笑话。 吕音将益阳王和顾香生扯在一起开玩笑,却没想到激怒了益阳王的同母妹妹,今天在场的同安公主。 见同安公主反应那么大,吕音讪讪道:“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殿下何必较真?” 同安公主冷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进京的乡巴佬,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难道还会不清楚,下次再这样说话不经脑子,就别怪本公主不客气了!” 虽然从头到尾没有胡维容的事,同安公主更不是在与她说话,但那句“第一天进京的乡巴佬”仍旧令她脸上不自觉火辣辣的,她下意识抚上脸颊。 “你怎么了?”旁边有人小声道。 “没什么。”胡维容连忙放下手,朝对方一笑。 刚才说话的人是张蕴,再旁边是她姐姐张盈。 张盈张蕴两姐妹的父亲张缄在朝中任太府卿兼户部侍郎。 醴陵张家在大魏很有名望,属于世家名门,跟胡维容之父这种通过科举奋斗出来的白身不一样。 但张家姐妹刚从老家来京城没多久,也都很好相处,无形中胡维容就觉得与她们亲近不少,她对京城许多人事的认知,还多亏了张蕴为自己讲解。 同安公主脾气不好,胡维容是早有耳闻的,不过今日一见,这种一言不合就冷嘲热讽的反应,依旧令她大开眼界。 那头吕音被同安公主一顿抢白,同样脸色青白交加,有些下不来台,她的人缘平平,这次游猎的举办者灵寿县主又没回来,吕音环顾四周,竟也无人出来为她圆场说话,只好强笑道:“公主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同安公主得理不饶人,冷哼一声,又将视线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顾二娘,你来说说,为何吕音会将顾四与益阳王扯在一块儿,是不是你妹妹平日里常在家大放厥词,异想天开?” 顾画生起身盈盈笑道:“殿下何必与吕家小娘子计较,她也是一时口快,甭管我妹妹怎么想,益阳王娶正妃,怎么都不可能轮到她呀!” 胡维容听着这话怪异,忍不住问张蕴:“顾二娘不是顾四娘的姐姐么,怎么反倒,反倒……” “反倒当着别人的面拆妹妹的台?”张蕴接下她的话。 胡维容点点头。 张蕴道:“哎呀,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姑娘兴许是刚从长辈那里听了一耳朵八卦,见小伙伴询问,就忍不住拿出来卖弄。 从张蕴的叙述中,胡维容才知道,第一代定国公顾承,就是跟着太、祖皇帝起事的那位,已经去世了。 顾承底下有四个儿子,按照“经国济民”来起名,现在继承定国公爵位的,是嫡长子顾经。 顾经的原配焦氏,也就是母亲焦老太太的亲侄女儿,已经过世多年了,顾经的长子顾凌,女儿顾琴生,顾画生,都是原配所出。 焦氏去世之后,顾经又娶了许氏为继室,生下一对儿女,便是顾香生,与最小的儿子顾准。 听到这里,胡维容就明白了:“原来顾二娘与顾四娘不是一个母亲所出!” 张蕴点点头,小声道:“听说顾二娘子素来不喜欢自己的弟弟妹妹,我估摸着,不是同母所出,终究隔了一层。” 可不是么,胡维容心有戚戚然:“我也不喜欢我爹那些妾室生的儿女。” “嘘!”张蕴朝她眨眨眼:“顾四娘可不是妾室所出,就算她娘不是原配,也是续弦。再说不管如何,她们都是姐妹,在家里面如何是一回事,哪里有到了外面,姐姐还帮外人拆妹妹台的道理?所以这事儿,顾二娘做得着实不地道。” 胡维容一想也是,便问:“那同安公主为何也不喜欢顾四娘呢?” 张蕴笑嘻嘻道:“我也只比你早来京城几个月,论理不比你多知道多少,不过就我看到的几回,益阳王好像对顾四娘很有点意思,同安公主自然就不高兴了。” 胡维容:“可是……” 她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通。 张蕴压低了声音:“还有啊,顾四娘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听说时辰也不大好!” 胡维容忍不住啊了一下,吓得张蕴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幸好这是在野外,大家又都被同安公主那边吸引了注意力,一时半会也没人往她们这边看。 就在她们窃窃私语之时,同安公主似乎对顾画生的回答很满意,还想顺便再奚落顾香生几句,便见围场另外一边,一行人骑着马朝这边过来,却不是先前的魏初等人,而是另一拨胡维容没有见过的人。 对方清一色俱是年轻郎君,年长的不过二十出头,年少的也只十五六,英气勃勃有之,温文尔雅亦有之,鲜衣怒马,襟飘带舞,端的是赏心悦目,直让胡维容这等“乡巴佬”都看呆了。 莫怪都说京城好,在地方时,纵然有一两个样貌好的,行止风仪也要稍逊一筹,哪里有这样的景致可看? 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为首那个少年郎君了。 自然,后头那位头束玉冠,白色锦袍的年轻郎君也不错,虽然不如前头那位神采飞扬,却别有一股沉静文雅的风采。 还有另外几位,同样秀逸灵动,英姿焕发,恰如梅雪同列,各有千秋。 胡维容觉得自己简直要目不暇接了。 不单是她,前后左右,原本执扇作安然之态的名媛千金,也都纷纷动容,朝那里望去,虽还未失态到站起身来,可脸上的关注和惊喜却是毕露无遗的。 这行人一到来,同安公主也顾不上跟顾二娘说话了,径自欢欢喜喜迎上去。 不待胡维容发问,张蕴便道:“那少年郎君,便是益阳王,同安公主的同母兄长。” 胡维容恍然,那两人眉目间的确有些相似:“后面的……” 张蕴指点道:“唔,穿素色锦袍的则是左丞相家的公子王令,青袍的是信国公家长孙严希青,还有……” 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胡维容却听得咋舌。 满眼俱王孙,动辄佳公子,今天这场出游来得可算值当了,直接就已将京城排得上号的大族门阀都一网打尽。 作为场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胡维容的想法自然没有人会去关心。 大家的注意力大多放在益阳王那一行人身上。 虽说益阳王的身份贵重些,但出色者比比皆是,更有些人不爱英气少年,偏喜欢文雅君子,少女心思不足为外人道,虽然竭尽矜持,却仍旧捺不住往各人脸上飘的目光。 有些性格腼腆点的少年郎君,受不住这火辣辣的视线,找借口躲到人群后面去,引来阵阵笑声,也使得少女们的目光更为大胆。 时下民风开放,可见一斑,据说北齐却比南魏更甚,公主豢养娈童男宠也很常见。 同安公主迎上去,对兄长抱怨:“二兄不是说不来了么,怎的又来了?” 益阳王魏善虽是在与妹妹说话,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全场,又望向远处的林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闲来无事就过来看看,你怎么没上场去打猎?” 同安公主毫不客气地戳穿他:“闲来无事?只怕是专程为了某人而来罢!” 魏善终于施舍给她一个眼神:“怎么说话的呢?” 同安公主没好气:“你自己心里清楚!” 魏善还没说话,便见两名少女并肩策马从林子里出来,她们的速度并不快,却看得出骑术十分娴熟,连带马蹄一下一下往前迈动步伐,似乎也格外优雅。 看见来人,魏善不由喜动颜色,虽然变化细微,却仍是被妹妹同安公主看在眼里。 她冷冷哼了一声。 魏善没搭理她,等两名少女下了马过来,他也迎上去,笑道:“我等不请而至,姗姗来迟,十娘不会怪罪罢?” 魏初在宗室里排行第十,与同安公主同年,略小几个月,所以人称十娘,同安公主则是九娘。 她与身后的顾香生一并朝魏善行了礼,也笑道:“哪里的话,二兄肯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周大郎他们往林子深处去了,你们要不要也去玩上一把?” 魏善带来的人,像严希青,王令等人,都是从小在同一个圈子长大,彼此认识的,相互见了礼,也并不过分拘束。 见顾香生站在魏初身旁微笑,魏善没来由的,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这狐狸儿就是四娘今日的战利品吗?”他的视线落在顾香生怀里抱着的小白狐上。 顾香生笑道:“是,它被我射伤了。” 魏善叹道:“四娘真是心地良善!” 上了猎场,自然要有所斩获,魏善少年心性,其实也不喜欢那些伤春悲秋葬花哭树的少女,但顾香生自然是不一样的,莫说她只是不忍心把狐狸杀死,就算要把林子里的狐狸都带回去养,估计魏善也只会说好。 同安公主见兄长完全无视了自己,不由跺跺脚,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二兄不是来打猎的吗,快走罢!” 魏善皱眉:“你自己去罢,我先歇会儿。” 同安公主道:“你若不跟我走,我就去向母妃禀告,说你特地过来找顾四娘!” 顾香生似乎没将对方的敌意放在心上,对魏善兄妹二人道:“这狐狸还须上药,二位殿下且容我先行告退。” 她行了一礼,就与魏初避到一边休息去了。 魏善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又被同安公主再三催促,这才不得不迈步上马,一面瞪向妹妹:“瞧瞧四娘罢,与你同岁,行止却要稳重多了!” 同安公主冷笑:“四娘不是还在宫里吗,二兄喊谁呢?” 她明知魏善说的是顾香生,却故意扯上他们的四姐益昌公主。 兄妹俩因为顾香生而起了小小的龃龉,不过旁人早已见怪不怪,魏善对顾香生的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不过许多人都知道,如无意外,顾香生是不可能成为益阳王正妃的。 “为什么?”胡维容自然看到了方才不远处的那一幕,心头对顾香生又添了一层羡慕,听见张蕴这样说,不由好奇。“就因为她的生辰吗?”   ☆、第3章 论容貌,顾香生不是顾家里最出色的,何况她今年不过十三,身段尤带了些青涩,顶多是清丽秀逸,跟倾国倾城人见人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 论出身,顾家随太、祖皇帝起事,虽然位列京城豪门世家,但与严、程两家相比,也并不突出。 话说当年太、祖皇帝坐稳皇位之后,第一代定国公顾承担心功高震主,不得好死,就主动交出兵权,还自断臂膀,让后代子孙弃武从文,太、祖皇帝果然对顾承的识趣很满意,给了顾家格外优厚的待遇。 老定国公这番布置算得上深谋远虑,可坏就坏在,还没等太、祖皇帝将世家豪强收拾妥当,就暴病驾崩了,继承的便是当今天子魏芳,世人称之为永康帝。 永康帝没有太、祖皇帝的手段和威信,奈何不了已成气候的严、程两家,只得采取半放任的态度,只可怜了顾家原本算得上目光长远,结果反倒因为提前交出兵权,成了个空壳子。 顾承去世之后,势力更是一落千丈,大不如前。 顾香生虽然是第二代定国公的嫡女,可她是继室所生,自小表现平平,也无才名在外,顶多在弓箭骑术上表现出色一些。 骑射出色,在北齐或者还值得称许,但在文风渐长的大魏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又不是上战场,将来高门世家里挑媳妇,也不可能因为顾香生弓箭射得好就挑她,反倒可能嫌弃她文墨粗疏。 更重要的是,顾香生的生辰不太好。 据说她出生的那一日正是三月初三。 时下南方有个习俗,三月三为鬼节,又因那天为黄帝诞辰,所以古称上巳节。 据说男的生于三月三则命格贵重,女的若是在三月三出生,却会命格过硬,于己于人都有妨碍。 寻常人家不必讲究那么多,这三月三也好,五月五也罢,都没什么影响,而且顾香生自出生以来,父母兄弟姐妹都好端端的,也没见克了谁,可见这命格之说未必可信。 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门世家本来就讲究,没毛病尚且要挑出许多毛病来,顾香生的生辰自然成了一道坎子,将来顾家想为她找一门好婚事,生辰问题恐怕也会成为阻碍。 不过她现在也才十三岁,还没到愁嫁恨嫁的年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打算,京城豪门诸多八卦流言,小小一个顾香生实在太不起眼了,她的婚配也还没到万众瞩目的地步。 坏就坏在,益阳王魏善今年十四,他的母亲刘贵妃开始准备为儿子张罗婚事,就算不忙着成婚,也要先慢慢物色正妃人选,所以从年初开始,皇家便出面举办不少了游猎文会,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谁知魏善哪个也看不上,偏偏就看中了顾家四娘子。 当今天子有不少儿子,太子也早早就立了,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根正苗红,身份贵重。 不过皇后早逝,有没有母亲在后宫助力筹谋,对一位皇子来说终归是不一样的。 而如今在后宫最说得上话的,却是益阳王魏善的生母刘贵妃。 坊间传闻永康帝有废太子的打算,虽然传言仅仅是传言,可却不妨碍人们开始揣测推算。 若是太子地位当真不保,论序齿,论得宠,怎么看都是益阳王魏善拔得头筹。 所以看着是选益阳王妃,说不准就是将来的太子妃,甚至皇后。 刘贵妃爱子心切,儿媳妇自然要千挑万选,怎么可能让一个连生辰都不大好的顾四嫁入皇家? 受了母亲的影响,加上小姑子对未来嫂嫂的微妙敌意,同安公主也跟着瞧顾香生百般不顺眼。 听张蕴讲完来龙去脉,胡维容这才恍然大悟:“这样说来,顾四娘子岂非与益阳王妃无缘了?我方才远远瞧着,那也是个仙姿秀逸的人物,实在可惜了!” 嘴上说着可惜,她心中却隐隐有一层庆幸,仿佛自己因此就多了希望似的。 即使知道机会微乎其微,可哪个少女不怀春心呢,再说无论如何,自己的生辰八字也要比顾香生好多了吧。 益阳王身份高贵,又得陛下宠爱,将来大有可为,不单是胡维容,许多人同样有着胡维容这样的想法,虽然魏善现在表现出对顾香生极大的兴趣,但她们都相信顾四最终都不可能成为益阳王妃的。 顾香生自然不知道旁人的想法,她也没有兴趣去关心,此刻她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小狐狸身上。 后者虽然止了血,但因为腿脚还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着,被顾香生在毛发上轻轻安抚,很快因为药效而沉入梦乡。 “啧啧,你瞧同安那模样,活像你要抢她兄长似的!”魏初撇撇嘴。 顾香生道:“反正她迟早会明白我不可能嫁给益阳王的,到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魏初道:“到时候她只会觉得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结果却没吃成,更会将你引以为笑话的,逢人便说你不自量力,想要攀上高枝。” 她对同安公主的了解,显然比顾香生深刻多了。 顾香生耸耸肩:“那能怎么办,嘴长在她身上,我又没法去捂住她的嘴。” 魏初笑嘻嘻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你嫁给益阳王,成为益阳王妃了,这样不仅可以堵上同安的嘴,还能让她唤你嫂嫂,多解气啊!” 顾香生笑道:“你知道喜欢有几种说法吗?” 魏初:“此话何意?” 顾香生:“一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种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还有一种,‘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二殿下现在对我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觉得我骑射不错,志同道合,是个很好的玩伴,仅此而已。就算奉母命而另娶她人,也许一时有所不舍,但日久天长,很快就会将我忘在脑后啦。” 魏初没注意她后面说的话,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阿隐,你这句话说得可真好!我也不奢求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了,何时能遇上让我一往而深的良人,也算死而无憾!” 顾香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若是魏初如今二十几岁,那说这种话也是正常,偏偏对方与她一般年纪,听来总觉违和。 她斜睨对方:“我记得你两年前不还说杜家郎君好看,以后想嫁他么,难道现在就不喜欢了?” “别提了!”魏初打了个寒战,捧心哀怨:“我也不知道我那会儿是中了什么邪,他新近居然学人蓄起胡须,啊,当年的美杜郎早已一去不复返!” 顾香生笑抽:“那不就是了,如今二殿下对我,与当初你对杜家郎君并无二致。” 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座上,便见两名少女走过来。 “县主安好,”她们先朝魏初行礼,又对顾香生笑道,“顾四娘子今日又大出风头了!” 说话的正是张蕴,她见胡维容初来乍到,许多人都不认识,就带着她过来认认人。 “这位是胡家小娘子,其父为新任京兆尹。”张蕴介绍道。 “县主安好。”虽然从张蕴那里听了一耳朵传闻,但第一次近身接触皇家中人,胡维容还是有点紧张。 魏初点点头,别看她私下与顾香生打打闹闹,没个正行,但毕竟是宗室之女,待人接物还是有颇有风范的:“久闻令尊清名,其女果然亦是风姿婉约的人物。” 胡维容有些羞涩:“庸俗女子尔,当不起县主赞誉。” 她着实对顾香生有些好奇,言语之间禁不住朝对方身上瞟去,等到看清真容,却心道这顾四娘子年幼稚嫩,连身段风姿都谈不上,也不知何处引得益阳王念念不忘? 等张蕴和胡维容走开,旁人冒出一个声音:“香生姐姐,此二人方才偷偷在议论你呢。” 两人转身,顾香生露出笑容:“五郎,你怎么躲在这儿!” 她好歹还忍住自己伸手的动作,那头魏初已经按捺不住,伸出手掐住眼前那人的脸。 粉雕玉琢的小小郎君被魏初的魔爪捏住,旋即浮起一抹红色。 自然不是羞的,而是被拧的。 “十娘,莫要吓坏了小孩儿!”顾香生轻咳一声。 魏初白她一眼,朝她扮了个鬼脸:“你只是晚了一步,没做成我想做的事罢了。” 顾香生假装没听见。 粉嫩嫩的小郎君一本正经道:“香生姐姐,我不是小孩儿了,再过三年,我便可以娶妻了。” 魏初笑得前仰后合:“五郎,你特意说这番话,难道想娶我?” 被她称为五郎的小郎君,并非大魏宗室,而是北齐皇帝之子,名曰夏侯渝。 寻常北齐人生得普遍要比魏人高大,在夏侯渝这个年纪已经出落得与成年男子差不多的也比比皆是。 不过兴许更肖生母,兼且发育得有些迟,十岁的夏侯渝甚至比同龄小姑娘还要柔弱一点,一张脸更是生得雌雄莫辨粉嫩可爱,也难怪魏初每回见了都会忍不住伸手调戏逗弄一番。 任谁遇上夏侯五郎,只怕心都要软上几分。 夏侯渝没有接魏初的话,反是对顾香生道:“方才那两人在背后说香生姐姐,这样的人,香生姐姐还是不要与他们多加往来才好。” 顾香生怎么看都觉得认真说话的夏侯渝可爱无比,她笑眯了眼,摸摸对方的脑袋:“都在京城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与她们过于冷淡,不过还是要多谢五郎,你的告诫我谨记于心了。” 眼前的少女笑容朗朗大方,在夏侯渝眼里,简直比天边的太阳还要耀眼,尤其是方才她在马上驰骋的潇洒英姿,遥遥看着,就像一抹云彩,引人注目,却可望而不可即。 也怪不得芸芸京城名媛,益阳王却独独看上顾家四娘子。 夏侯渝的目光里不掩倾慕,他如今堪堪长到顾香生的肩膀,与她说话尚且要抬起头仰望。 “若香生姐姐下回再想拒绝益阳王却苦无借口,不妨拿我作作筏子,想来我虽然人微言轻,却终归是齐国的人,益阳王也不好太过分的。” 此话一出,魏初不由喷笑:“好你个夏侯五郎,敢情毛还没长齐便有色心了?” 夏侯渝终究年纪小面皮薄,被她一取笑,登时脸色爆红。   ☆、第4章 魏初贵为县主,人前还能作出端庄模样,私底下说话却是口无遮拦的,顾香生不忍见夏侯渝继续被逗弄,便对他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此事我自有法子解决,却是不必将你拖下水的。” 大兴灭亡之后,诸侯纷争,相互割据,分裂为魏、齐、吴越、南平、大理等诸国,其中又以齐、魏实力最强。 彼时因忙着巩固政权和抢地盘,谁也没有足够的实力横扫诸国一统江山,为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诸国于南平都城江陵会盟,商定停战互贡,经贸往来,史称江陵会盟。 从那以后,虽然小乱内乱更迭不断,但大体还算太平,没再起过什么大的战火,诸国相互交换质子,也成为会盟的一部分,由此保留下来。 乱世之中,实力为先。所谓交换质子,自然是小国向大国派遣,而大国无需向小国交代。 魏、齐两国因实力相当,彼此派遣宗室子弟前往对方都城居住,以此为质。 但谁都清楚,商贸互贡也就罢了,那些毕竟是双赢互利的好处,派遣质子则完全是虚应故事了。 这种形式大于实质的程序,虽然一直没有被取消,却也注定了质子的身份和地位。 比如夏侯渝。 夏侯渝是齐国皇帝的儿子,排行第五,所以顾香生和魏初称他为五郎。 他的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庶妃,且一生下他就难产过世了,因此夏侯渝六岁便被遣往魏国为质,至今在魏国已住了四年。 鉴于北齐的国力和夏侯渝微妙的身份,魏国上下待他甚为礼遇,从府邸到用度俱是上乘,规格与太子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但谁都知道,夏侯渝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吉祥物。 如无意外,夏侯渝这一辈子都要在魏国度过,甚至将来娶的妻子,也有可能是魏国人,即使侥幸能回齐国,肯定也不会有更好的待遇了。 假使有朝一日开战,两军铁蹄同样不会因双方质子的性命而有片刻缓滞。 因着这个原因,夏侯渝在帝都一直不太受待见。 毕竟谁也没有兴趣跟一个没地位没身份又没前程的质子来往,更何况夏侯渝年幼柔弱,与权贵圈子格格不入,刚到魏国时形单影只,甚至连门都不出,这两年方才好一些。 听了顾香生的婉拒,夏侯渝有点失望,还想说什么,就听见魏初问:“五郎,你方才说张蕴二人私下议论四娘,她们说了什么?” 夏侯渝将张蕴和胡维容两人的对话说了一遍,连带胡维容的表情神色也形容得惟妙惟肖。 魏初听罢,扭头对顾香生笑道:“瞧,又一个觉得你不自量力的,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一个小小京兆尹之女,也敢在我们面前放肆,回头我定要给她个教训,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自小熟识,好事坏事一块儿干,称得上心灵相通,顾香生见她眼珠一转,就知道对方没打什么好主意。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她说咱们,咱们不也在说她?”顾香生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得先回去了。” 魏初吃了一惊:“还未过午呢,为何这么急?” 顾香生道:“若我还在,益阳王待会儿必是要过来与我说话的,我对当益阳王妃又没兴趣,你也不想看着我被同安公主挤兑罢?” “那又何妨,有我在啊,我肯定会帮你挡回去的!”魏初噘起嘴,却也知道顾香生说的是事实:“好罢好罢,你先走罢,咱们改日再叙便是,哎,今日玩得可真是不尽兴!” “还有周大郎他们陪着你呢,开心点,十娘!”顾香生捏捏魏初的小脸,就像刚才魏初对夏侯渝做的那样,成功将对方一张小包子嫩脸捏成大饼脸。 她自己忍不住先喷笑起来,又惹来魏初好一顿娇嗔捶打。 夏侯渝凑过来:“香生姐姐,我送你回去罢。” 顾香生失笑,揉揉他的额角:“是我送你还差不多,走罢。” 为免魏善提前结束狩猎过来找自己,顾香生匆匆辞别魏初,与夏侯渝先走一步,入城之后又将夏侯渝先送回府,这才骑着马返家。 短短半日不到,顾家一如既往,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除了顾香生和顾画生之外,顾家其他人都对游猎这项活动不太感兴趣。 顾香生昨夜就宿在魏初家的郊外别庄,别庄离猎场不远,而顾画生则是今早才从府里直接过去的,两姐妹平日的社交圈子不同,并未一起回来也是正常,倒也没有惹来多少注目。 提前回家虽然有些遗憾,但可以因此摆脱益阳王的纠缠也是好事,顾香生舒了口气,倍觉浑身轻松不少。 诗情迎上来为顾香生更衣,碧霄捧着衣裳笑吟吟道:“小娘子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莫不是与灵寿县主闹了别扭?” 顾香生与魏初一道,自有仆从伺候,她们便未随行前往。 顾香生叹了口气:“我遇上了益阳王。” 两名婢女齐齐啊了一声。 诗情忙问:“益阳王没为难您罢?” 顾香生:“那倒没有,只听同安公主说了几句闲话,我便先回来了,免得又徒生尴尬。” 两人显然也是知道内情的,都跟着叹了口气。 碧霄安慰道:“等益阳王妃的人选定下来之后,益阳王想必也不好意思再缠着您了。” 顾香生:“但愿如此罢。” 她知道刘贵妃是绝对不可能让儿子娶她的,所以就像碧霄说的,只要等益阳王娶了正妃,自己就可以解脱了。 换了衣裳,顾香生觉得有些累,便又睡了个回笼觉。 躺在榻上恍恍惚惚,还未来得及入梦,她便被碧霄摇醒,说是太夫人请各位小娘子前去。 顾香生只好又爬起来,匆匆盥洗一下,就往祖母的院落而去。 路上遇到已经回来,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同样是去见祖母的顾画生,后者冲着她似笑非笑:“四娘回来得好早,难道今日的游猎不好玩么?” 顾香生笑了一下:“我身体有些不适,便提前回来了,当时二姐姐随益阳王狩猎去了,是以来不及知会一声。” “原来如此,那可要好好保重。”有意无意,顾画生摸了一下鬓发。 顺着她的手,顾香生瞧见了别在对方发髻上的祥云梅花玉簪,视线不由微微凝住。 簪子的样式不算新奇,在市面上也并不罕见,难得的是其中的匠心。 玉料用的是上好羊脂白玉,簪上梅花含苞欲放,直如活物,其上落雪点点,祥云色彩温润,线条流畅,赏心悦目,巧夺天工。 而顾香生分明记得,这支发簪,是她母亲许氏的陪嫁之物,据说还是前朝文顺皇后赏赐给许氏母亲的。 许氏宝贝得不得了,平日里自己也舍不得带,放在妆奁中,时不时就拿出来欣赏。 顾香生之所以记得很清楚,正是因为许氏曾对她说过其中的典故。 但现在,这支簪子却出现在顾画生的头顶。 想及此,顾香生的目光难免流露出一些端倪。 顾画生见目的达到,不由得意一笑:“你在看这支簪子吗,这是母亲送我的。怎么,难道母亲没告诉你?” 顾香生移开视线,根本不接她的话茬:“祖母还在等着,我们还是快些罢。” 说完也不等顾画生,径自便走了。 顾画生没能看见对方变色生气,有些无趣地撇撇嘴:“装模作样!” 顾家太夫人焦氏是第一代定国公的正室,也是顾香生的祖母,系出名门。 随着前朝灭亡,许多家族跟着顷刻翻覆,但焦家却因为焦氏嫁了个好丈夫而保留下来,直至如今。 虽然今时今日的焦家不复前朝荣光,但依旧是大魏世家之一,根基深厚。 岁月在焦氏脸上留下许多痕迹,还有她越发雍容的气度。 银发被梳挽成髻,人上了年纪,又有权势在手,自然就可以随心所欲,不必再特意为谁打扮。 老定国公去世之后,现在的定国公又是她的长子,这位焦太夫人就成了定国公府上的第一人。 焦太夫人斜靠在榻上,因天气依旧有些燥热,婢女执扇在旁边轻轻扇着风,不敢用力,又不能不用力,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非一两年工夫是练不成这手艺的。 都说三代出富贵,这富贵二字,重点不仅是富,而且还要贵。 富而不贵,那就是暴发户。像贺国公吕家,因发迹不过三代,且是武将出身,又不大注重子女教养,所以吕音才屡屡为人诟病,沦为京城上流圈子的笑柄。 至于贵而不富,当然也不行。衣食住行,样样都离不开钱财二字,达官贵人们不将铜臭挂在嘴上,可并不代表他们不喜欢铜臭。 譬如这定国公府焦太夫人屋子里的这一桌一榻,一杯一盏,要么是金楠紫檀黄花梨,要么是琉璃翡翠绿珠帘。就连焦太夫人用的香,也是她当年嫁入顾家时,从娘家带回来的香方调配而成,其中加了不少安神定心,养气助阳的药材,断非外头香铺里售卖的那些大众货色可比。 是以这富贵人家,处处皆可见底蕴,更非一朝一夕可以炼成。 看着从外头鱼贯而入,在她面前拜倒请安的孙女们,焦太夫人将手中茶盏递给旁边的婢女,微微眯起眼睛,满意地笑道:“好,都免礼。”   ☆、第5章 顾家出美人,这句话一点不差。 想那胡维容在猎场上看到顾香生便惊艳又欣羡,但她若是见过顾家大娘顾琴生,只怕更会惊为天人。 顾琴生年方十六,娉婷婀娜,正是少女最美好的年纪,远远望去如同初春嫩芽新枝,格外招眼。 顾香生每每看到这位大姐,都会觉得对方生来便是为了“眉目如画”四字而造就,所谓步步生莲,越香掩掩,紫衫猗狔,袅袅从风,美人不外如是。 更难得的是,顾琴生人如其名,琴棋书画,德言容功,样样排得上号,不止美貌在京城排得上号,若将来史书有载,只怕还得加上一句“有国色”。 及笄一年,向顾琴生提亲的人已经快要踏破顾家门槛,焦太夫人舍不得孙女早嫁,又一心一意想要为她挑个好人家,至今仍未选定。 不过没有人会认为顾家的眼光太高,因为以顾家的门第和顾琴生自身的条件,她的确值得最好的。 甚至还有风声隐隐传出,说是太子如今尚未大婚,皇帝有意择顾琴生为太子正妃。 当然,焦太夫人之所以对顾琴生格外偏爱,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顾琴生已故的生母,是焦太夫人的娘家侄女,亲上加亲,便与众不同。 只可惜同样是焦氏所出,二娘顾画生就少了长姐几分气韵。 焦太夫人暗自摇摇头,视线从顾画生那里移开,落在她身后的顾眉生身上。 三娘顾眉生和五娘顾乐生都是二房顾国与李氏所出,顾国作为焦太夫人的小儿子,自幼很得宠爱,爱屋及乌,顾眉生和顾乐生在焦太夫人跟前也很有脸面。 唯有顾香生…… 焦太夫人将目光从她们身上收回来,面容和蔼:“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下个月皇家要举办一场桂花宴,听说届时诸位年长皇子皆会出席,包括太子殿下在内,你们这些女孩儿正值好玩的年纪,就该多出去走走,恰好今日针线娘子过来为我量衣,我就顺道将你们也给叫过来,一人做两套新衣裳。” 说罢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婢女道:“将那几匹料子拿过来。” 两名婢女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捧来十数匹精美缎面布料,颜色参差,质地不一,稍微老成稳重的天蓝花软缎,尽显活泼朝气的粉色双宫绸,只怕没有少女能看了还无动于衷的。 情绪外露一点的,像顾画生,早已喜上眉梢,跃跃欲试。 她问焦太夫人:“阿婆,这些都是让我们选的吗?” 焦太夫人慈爱道:“自然,长幼有序,阿婧先选。” 阿婧便是顾琴生的小名。婧者,贞洁美好。 顾琴生也颇有长姐风范,闻言便微微一笑:“五娘最小,让五娘先选罢。” 顾乐生爽快道:“大姐姐不必谦让了,我无碍的,几匹料子而已,姐妹们谁先选都一样,你快选罢!” 顾琴生和顾乐生都没所谓,顾画生倒是想先选,奈何自己既不是长也不是幼,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心道如果顾琴生先选,那自己就排第二个。 见顾乐生如此说,顾琴生也就不再客气,她各挑了一匹竹青色和银红色的缎子。 轮到顾画生时,她高高兴兴地要了方才自己一直虎视眈眈的那匹粉色双宫绸。 如此依次挑选,等到五人都选完,焦太夫人又让针线娘子过来给她们量了尺寸,将她们各自想要做的衣裳样式记下来,这个年纪的少女长得很快,衣服尺寸几乎每个月都在变化,所以每做一回都要重新量一次。 这些琐事看着简单,其实最浪费时间,加上五姐妹凑在一块儿,难免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焦太夫人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待一切抵定,五人告退离去,她便有些撑不住了,歪在榻上揉着额头。 赵氏连忙拿了些薄荷膏,在焦太夫人的太阳穴处细细涂抹,又为她揉按风池百会等穴,约莫过了一刻钟左右,后者的脸色方才稍稍舒缓一些。 “这次游猎,四娘是提前回来的?”焦太夫人将左右挥退,只余赵氏。 赵氏是她的陪嫁侍女,后来嫁给府中管家,一直留在焦太夫人身边帮忙,地位非同一般。 “是,听说益阳王也去了。”赵氏道。 焦太夫人蹙眉:“那二娘呢,难道没与她一道回来?” 赵氏:“没有。” 她回答得言简意赅,焦太夫人却一听就明白了:“难得,有益阳王青眼,却还能维持行止沉稳,不骄不躁,不愧是我顾家的女儿。可惜四娘出生时日不好,刘贵妃是断然不会让她成为益阳王妃的。” 赵氏道:“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呢?” 焦太夫人道:“陛下对益阳王的看重更甚于太子,益阳王妃的人选定会慎之又慎,大娘倒是个极好的人选,可惜她比益阳王大了两岁有余,年纪上有些欠缺,二娘的年纪倒是合适了,可惜那性子……” 她想到方才顾画生迫不及待挑选布料的模样,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赵氏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心头一跳:“您的意思是,益阳王可能会取太子而代之?”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赵氏又是自己的心腹,许多事情焦太夫人从未对她隐瞒过。 对赵氏,她有时甚至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信任。 焦太夫人叹道:“现在还说不好,陛下迟迟未表态。但太子素来不得陛下欢心,这几乎是朝野共识了。可惜昭穆皇后去得早,没人为他在后宫筹谋,没娘的孩子像野草,尊贵如太子也不例外。” 皇后早逝,太子母族不显,又没有皇帝的支持,虽然头上冠着太子的名号,但其中到底有多少分量,不言自明。 反观益阳王,排行第二,母亲是主持后宫的刘贵妃,自己也很得皇帝喜欢。 孰强孰弱,几乎一目了然。 如果太子被废,益阳王就是当仁不让的新太子,益阳王妃的人选,自然人人瞩目。 虽然他本人属意顾香生,但在这种情势下,他本人的意愿,几乎可以忽略。 毋庸置疑,刘贵妃肯定会为他挑选一门强有力的妻族当靠山,撇开顾香生的生辰不说,顾家从老定国公主动交出兵权起,就已经在程、严、顾三家里垫底了,刘贵妃肯定会优先考虑其它两家的人选。 但如果顾家能出未来的太子妃,说不定还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这个可能性只要想想就令人觉得心热了。 赵氏自然要站在顾家的立场上,帮焦太夫人分析想办法:“若是益阳王坚持要娶四娘,说不定陛下最后会首肯呢?” 焦太夫人冷静道:“不可能的,我上回进宫就曾试探过刘贵妃,她对四娘万分不喜。刘氏性子要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而且依我看,益阳王对四娘,只怕也是少年男女春心萌动而已,少年人的情丝,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断不可能为了四娘反抗亲生母亲的。” 赵氏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益阳王妃最后出自程家或严家,恐怕咱们顾家往后又要被他们压得死死的了!”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谁让先帝去得早呢,可惜了老公爷一步好棋,愣是被走成臭棋!慢慢想法子罢,左右益阳王今年才十四,起码还要再过两年才娶妻呢。” 赵氏道:“话说回来,太子今年已经十七了,差不多也该到了大婚的年龄,大娘又是才貌双全的人儿,依你看,陛下会不会……” 焦太夫人:“应该不会,以陛下对太子的态度,说不定会从平民出身的官员家眷中为他挑选太子妃。” 话虽如此,她自己也不肯定。 “大不了,下个月的桂花宴,寻个借口,不要让大娘出席好了。” 顾香生自然不会知道焦太夫人与赵氏的一席对话,她从焦太夫人那里离开之后,本应去向母亲请安,但到了院子外头,却与顾琴生和顾画生一道被拦了下来,说是许氏昨夜不慎染了风寒,吃了药正在睡,让她们明日再来。 既然许氏见不着了,三人只好原路返回。 顾家内宅以焦太夫人的居所松园为中轴,各房起居错落拥簇,形成众星拱月之势,琴、画、香三姐妹都是大房所出,虽然各有院落,但都在桃园之内,回去时走的自然也是同一个方向。 顾画生和顾香生天生不对盘,前者总想没话找话挑衅,俱都被顾香生无视,又或被顾琴生镇压下去,最后顾画生实在受不了,对着顾琴生怒道:“大姐姐,你到底是站在谁一边的,难不成许氏给了你点好处,就让你忘了自己亲娘不成!” 先前为了刺激顾香生,她可还一口一个娘称呼得亲热,如今一上火就变脸了,顾香生心觉好笑,也懒得说她。 顾琴生淡淡道:“你这样与我说话,祖母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要不要我将你的话到他们面前重复一遍?” 顾画生瞪了她一眼,转身气冲冲走人。 顾琴生对顾香生道:“你二姐姐性子不好,我代她给你赔不是,你别与她计较。” 姐妹之间谁与谁关系更亲近,从这句话就可见一斑了。 若顾琴生真把她们俩一般对待,这声抱歉本没有必要说出口的。 顾香生笑了笑,她是真没放在心上:“大姐姐言重了。” 顾琴生又与她说了两句,二人分别,各回各屋。 乳母林氏和诗情碧霄早就等在屋里了,看到她回来,连忙端热水的端热水,递点心的递点心,服侍周到,无微不至。 就冲着这一点,顾香生觉得自己在这里生长了十三年,虽然偶有失落失意,但在生活起居上,却称得上享受舒服了。 见林氏神色不虞,顾香生奇道:“奶娘这是怎么了?” 林氏正帮忙为她更衣,闻言便强笑:“没什么。” 顾香生娇嗔:“奶娘可瞒不过我,快说罢!” 林氏儿女早夭,一手带着顾香生长大,比许氏还要尽心尽力,更难得的是林氏从不居功自傲,也从不干涉强迫顾香生的决定,是以顾香生对她十分亲近。 林氏苦笑:“我说了,小娘子可不许生气。” 顾香生:“我不生气。” 林氏:“其实也没什么,今早我偶遇二娘,见她头上戴的,仿佛是娘子的首饰,不过兴许是我看错了……” 顾香生哦了一声:“你没看错,的确是那支祥云梅花玉簪。”   ☆、第6章 簪子是玉簪,从前朝传到现在,却因许家人保养得当,许氏又时常拿出来把玩,竟无一点损坏,反而玉色越发温润,玲珑可爱,十分好认。 即使早有预料,但听到顾香生这么说,林氏还是大为震惊,随即火冒三丈。 “娘子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簪子乃前朝文顺皇后所赐,又是娘子的陪嫁,若无意外,以后必然是要留给你的,她怎能,怎能给了二娘!” 诗情碧霄二人不好说主母的坏话,可脸上同样流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 见她们如此,顾香生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好啦,奶娘快别生气了,那些东西既然是阿娘的,她想给谁,自然由她说了算。” 林氏气得说不出话:“话虽如此,话虽如此……” 许氏所出只有一儿一女,就是顾香生和幼子顾准。 因她门第寻常,父亲仅是五品谏议大夫,能够嫁入顾家,成为定国公夫人,在外人看来纯属烧了高香——即使她嫁过来是当继室,当时顾经也已经有了两女一子。 别人这么觉得就算了,许氏自己也是如此想法,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她在顾家总直不起腰,小心翼翼做人,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往常高门后宅都是继母虐待原配子女,大家斗得不亦乐乎,到了许氏这里,别说虐待了,她生怕自己落了个苛待的名声,连重话都不曾说一句,对顾琴生等人比对顾香生还好。 换了别人,可能还要怀疑是不是面善心恶,存了捧杀的心思,但林氏知道,这位主母因为底气不足,性情又格外软弱些,才会出现今日的局面。 林氏将顾香生视如己出,见许氏身为生身母亲,却屡屡偏心不公,她心头自然很为顾香生不平。 “娘子这次做得实在是太过了!”林氏叹了口气,她身为仆人本不好议论主母是非,只是实在气不过。“难怪二娘今日那样得意,想必也在你跟前炫耀过一回了?” 顾香生道:“人这一生啊,总不可能事事如意。皇帝有皇帝有烦恼,庶民有庶民的烦恼,像我这样出身高门,从小锦衣玉食,算是投了个好胎,已经比寻常百姓人家的女儿舒坦许多,更不必说还有奶娘你们这些事事为我的人,若再加上父母疼爱,可不就是要遭天妒了?水满则溢,现在则刚刚好。” 林氏知道对方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倒是想得开!” 顾香生拉着她的手撒娇:“本来就是嘛,我有奶娘疼就知足了。” 又对诗情碧霄道:“你们可不要吃醋啊,谁让你们没有给我喂过奶,不过我也是疼你们的!” 诗情碧霄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啐道:“四娘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四人笑闹一通,林氏问起今日围猎上的事情,得知益阳王也出现了,不由皱眉:“不是说好了益阳王不去的么,怎么忽然又去了?” 顾香生摊手:“本来是说不去的啊,可那位殿下若是心血来潮想去玩玩,谁也拦不住!” 林氏叹了口气,她是少数明白顾香生心思的人:“还是别做得太过了,否则一旦益阳王恼羞成怒,就不好办了!” 顾香生点点头:“我心里有数的。” 林氏想了想:“有些话,若我说了,你别生气。” 顾香生噗嗤一笑:“奶娘,你今儿是怎么了,都第二回说这句话了,难不成在我面前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林氏先让诗情碧霄她们退下,方道:“其实当今陛下诸位皇子之中,益阳王的确算得上资质优异了,且又占了年长,万一太子被废……” 后面这四个字,她将语调放得极轻,又看了顾香生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才继续说下去:“益阳王必然就是新太子,我知道您无意益阳王,但若能成其好事,顾家人也不敢如何摆布您了。京城高门之中,多的是纨绔子弟,等您及笄,府里要给你订亲,以娘子的性子,怕是不会帮您争,郎君和焦太夫人又只会从顾家利益来考量,届时情势必然对你不利。无论如何,嫁给益阳王,总比顾家将来安排你随便嫁给别人要好。” 这话是实实在在站在顾香生的立场上考虑的,林氏的话也说得很明白,嫁给益阳王魏善,当然比以后嫁给阿猫阿狗要好得多。最重要的是,以顾家对顾香生的态度,以后可能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林氏担心顾香生现在还是小女孩脾气,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拒之门外,以后回想起来,怕要悔青了肠子。 顾香生摇摇头:“奶娘定是以为我矫情了,其实我无意益阳王,并非因为我不喜欢他,又或者故作清高,而是我不想与皇家有任何牵扯。” 林氏很讶异:“这是为何?” 她见过千方百计想要跟皇家扯上关系而不得的人,还没见过顾香生这种千方百计不想和皇家扯上关系的。 再说魏国是南方大国,国力强盛,能嫁给益阳王,这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 顾香生摇摇头。 如今看着太平,其实各国林立,彼此零星摩擦不断,平静之下,暗潮涌动。 以诸国会盟为例,本来去年这个时候就应该举行了,结果齐国借故拖延到今年,到了今年,齐国又以天灾为借口,延迟到明年。 天下大势,无非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自永康帝登基以来,为了削弱开国武将的势力,大力宣扬倡导文治,魏国因此文风大盛,天下文人纷涌而至,潭京因此成为人人欣羡的文都,永康帝更是被文人们吹捧上了神坛,说他是虞舜以来有数的英主,堪比汉武唐宗云云。 长此以往,魏国能不能在争霸中胜出,还是两说。 顾香生虽是女子,毕竟生在公卿世家,许多事情就算她不刻意打听,也都能看到听到。 乱世之中,最不牢靠的就是荣华富贵,身家性命。当臣子的倒还罢了,只要混得好,改朝换代,头顶上不过是换个上司,照样还能混下去。 可皇家就不一样了,远的且不必说,翻看史书,多少国家一夜之间倾覆,多少皇室子弟转眼沦为阶下囚,姐弟二人同入后宫,女子几易其夫,身不由己的情形,更比比皆是。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退一万步说,就算魏国最后能够统一天下,又或者在她有生之年不起战乱,但现在皇帝正当盛年,且不说益阳王不是太子,就算他当了太子,将来也未必就能当上皇帝,这其中还要经历多少坎坷考验,勾心斗角,想想都觉得累。 顾香生此生不过希望平安度日,对这些事情实在敬谢不敏。 如果魏善现在只是一个公侯之子,那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可惜他是益阳王,对顾香生而言,并没有任何吸引力。 这些事情,对顾家的其他人是不可能说的,但对乳母林氏,顾香生却愿意坦露一二。 林氏听罢目瞪口呆,良久不由苦笑:“四娘想得有些远了,这,这……” 顾香生笑道:“非是我想得远,只是我不爱受拘束,真要嫁给益阳王,从早到晚那些应酬琐事,烦都能把我烦死。自然,这话只能与你说说,要是跟别人说,别人肯定要说我异想天开,益阳王都未必看得上我呢,我倒端起架子了,太过不自量力。” 林氏倒不觉得她不自量力,只是心疼顾香生小小年纪就要想这么多,又难免为她担忧:“我的好四娘,再过两年你就及笄了,届时府里就要开始为你物色亲事了,除了益阳王之外,满京城与你门户相当的少年才俊可就不多了!” 少年才俊还是有的,像先前顾香生在猎场上遇见的周瑞、王令等人就是,可惜顾香生的生辰是硬伤,估计谁家父母也不乐意看着儿子娶个三月三出生的女子。 “啊,还有两年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奶娘你不要担心太多了,我在外头玩了整日,回来又忙着去见祖母,连一口水都没喝上,昨日碧霄不是冰了莲实饮么,给我盛一碗来罢!” 说到最后,顾香生几乎是贴着林氏撒娇了。 林氏素来是拿她没法子的:“现在都快入秋了,往后不许再喝那些冰的了!” 话虽如此,林氏还是让碧霄去端了莲实饮过来,为免顾香生空腹喝冷饮伤胃,碧霄还顺带从灶房那边拿了一份樱桃毕罗。 顾香生一咬入口就笑眯了眼:“罗二娘的手艺是越发好了,我在外头吃过不少樱桃毕罗,可都没有这样皮薄馅厚,外酥里嫩的!” 林氏笑道:“咱们国公府里自家做的,料子自然下得比外头足。对了,下午大郎让人送了两册书过来,说是上回你托他找的?” 顾香生点点头:“大兄有心了,上回我只是提了一嘴,回头要好好谢谢他才行。” 碧霄道:“依我看,大郎准是因为二娘屡屡和四娘你过不去,所以借着送书来代妹赔罪呢!” 顾香生将最后一口樱桃毕罗送入口中,拍拍手上的碎屑:“不管如何,他这长兄当得很称职,一事还一事,二娘的事情不必算到他头上,该谢还是要谢的。” 林氏赞赏:“四娘这话说得很是明理。”   ☆、第7章 天啦撸,作者喵发现有些读者根本不看文案和作者有话说…… 重要的话说三遍→_→ 本文不剧透男主 本文不剧透男主 本文不剧透男主 过得几日,顾香生去给祖母请安,又遇见顾画生——虽然同住桃园,但她们彼此碰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 后者笑眯眯地跟她说:“四娘收到请帖没有?” 顾香生:“什么请帖?” 顾画生:“同安公主要办茶花宴。” 见顾香生没接腔,她挑眉:“怎么,你没有被邀请?不可能罢,我记得你不是种了许多茶花吗,公主不请谁也不能不请你呀!” 若不是她的故作讶异太过明显,兴许还会更有诚意一点。 从小到大受到这种挑衅炫耀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顾香生对她屡屡都用同一招表示麻木。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顾画生为何这么喜欢屡屡来撩拨自己,明明自己也没有挡了她的路,更何况母亲许氏对这位二姐,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还要好上几分。 难道是因为她跟自己打嘴仗,从来没有赢过,所以越挫越勇,屡败屡战? 同安公主办宴,肯定少不了益阳王在场,她那么厌恶顾香生接近益阳王,会邀请顾香生去才是怪事! 再说了,就算受到邀请,顾香生也不想去,她现在避着益阳王唯恐不及,又怎会自投罗网? “兴许是公主怕我去了之后抢了她的风头罢?”顾香生笑道。 没在顾香生脸上发现任何失落惊讶,顾画生有些失落,但她旋即睁大了眼,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抢公主的风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明明是没人请你!” 顾香生摸摸脸颊:“脸还在啊,我可没有不要它,这应该叫有自知之明罢,再说总比有人死皮赖脸上赶着倒贴好,二姐姐说是不是?” 顾画生气急:“你说谁死皮赖脸?!” 打嘴仗也是要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才会有成就感的,像顾画生这样很容易就被转移注意力的对手实在不堪一击,顾香生闭上嘴,朝她微微一笑,转身便进了自己的小院,也不搭理她了。 顾画生却又被她临走前那充满同情的一瞥气得跳脚。 “二娘真是太过分了!”跟着顾香生回来的碧霄愤愤道,“每次都要找您的麻烦!” “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陪她过过嘴瘾了,她除了赴宴又没别的事儿可做,去诗会肯定会被大姐姐抢走风头,骑射更不擅长。”顾香生道,一面将袖子挽起来,开始自己每日的必做功课,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这些草木中有大半是茶花,因为茶花花期长,品种多,培养起来需要耐心和技巧,然而当它盛放的那一刻,种花人的心也会跟着欢欣喜悦。 顾香生蹲下来,轻轻地挑起其中一株查看枝叶。 碧霄道:“那她也可以学您一样种花养草啊,顺便还可以陶冶性情呢,省得成天来找不自在!” 顾香生头也不抬,口中漫应:“做什么事,都得有心。陶冶性情,也得先有这份陶冶性情的心思,然后才能静下心来,你看我这位二姐姐是能静下来的人吗?” 顾画生当然也喜欢花,可她喜欢的是花开的灿烂,能够被她欣赏的美妙。 至于花开前的辛劳,又或者凋零后的寂寞,那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了。 顾香生接过诗情手中的剪子,小心翼翼修剪着花枝,一边道:“人会斤斤计较,花却不会。你对花用心,花自然也对你用心。” 但顾画生喜欢热闹,喜欢华服美食,她自然不可能会对一朵或几朵花付出心血,在她看来,一切的付出必然是要有回报的,而这些回报不能仅仅是盛开几朵花而已。 碧霄嘟囔道:“真希望她在同安公主的宴会上出丑!” 诗情拍了她一下:“那到时候丢的就是我们顾家的脸了!” 碧霄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修剪完最后一枝,顾香生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陆续进入花期的茶花,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辛辛苦苦酿了一坛酒,最后入口回味无穷。 碧霄好奇地指着其中一株将将要开的花苞:“这是什么品种?” 顾香生道:“六宫粉黛,待它开花时,你们便晓得它为何叫这个名字了。” 这株茶花还是上次她在东市花商那儿买过来的,当时还没开花,光秃秃一株,上头也没几片叶子,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如今倒是有模有样了。 还正应了顾香生那句话,你对花用心,花也对你用心。 碧霄在她身边服侍久了,从小主人的行为举止总能看出些什么,见顾香生虽然也对其它茶花照料有加,却独独对这一株更倾注了几分用心,便笑道:“四娘如此宝贝,莫非是想拿去送人?” 顾香生笑嘻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诗情很讶异:“四娘想要送谁?” 顾香生:“先不告诉你们,等花开了再说。” 碧霄和诗情面面相觑,后者跟着顾香生出去的次数比较多,稍稍一想便得出结论,惊呼出声:“难不成是徐郎君?” 顾香生:“是又怎样?” 诗情为难道:“可是,可是……” 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徐澈品貌上佳,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称美徐郎,当下民风开放,崇尚美色,徐郎每回出行,都引得无数女子回眸捧心,掷花掷果,爱慕者从来就没少过,上流社会也有不少闺中少女偷偷心存爱慕,只是她们自恃身份,表现矜持多了。 但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徐澈跟夏侯渝一样,都是质子,说白了,徐澈名为南平宗室,听着清贵,实际上也是被南平丢到大魏来的弃子。 所以虽然年逾二十,性情品行也都没得挑,如今却尚未娶妻,想来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命运,不愿自己的婚事受大魏摆布。 很多人虽然醉心徐郎的容貌,为他的风姿所倾倒,可是谁都明白徐澈不是个好对象,这与他个人好坏无关,而在于他尴尬的身份。 谁愿意嫁给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国宗室呢?如果徐澈能一辈子逗留大魏也就罢了,如果将来得回国,那妻子不就得随着他千里迢迢到异国定居么? 生在强盛的大魏,这些高门名媛骨子里都有股傲气,断断看不上南平那种撮尔小国。 所以魏初知道顾香生的心意时觉得不可思议,现在诗情同样也觉得很惊讶。 “您,您怎么会……” “徐郎君不好么?”顾香生问道。 “也不是不好……”诗情眉毛纠结,也不知如何说好。“可他是南平宗室啊,以后若要回国怎么办?” 顾香生:“那我就与他一道回去咯!” 诗情还想说什么,顾香生失笑:“好啦,我逗你玩儿呢!徐郎君都还不知道我想送花给他,我们就在这儿说起那些没影的事了,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 说罢她拍去手中泥土,开开心心进屋看书去了,徒留诗情还站在原地纠结不已。 顾香生屋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柜,装了满满一柜子书,乍看很能吓唬人,但实际上上面全是传奇话本,说白了就是民间小说,要么是奇闻异事,神灵鬼怪,要么是风月无边,市井野史,与经史子集那等高深奥妙的典籍完全搭不上边,在稍微激进点的卫道士眼中,这些全都是一无是处的糟粕。 每月东西两市的书坊上新,顾香生就算自己去不了,也会差遣诗情碧霄去采购。 但这事本来就是个人爱好,时下并不忌讳女子在闺中闲时翻翻这种书,毕竟谁也不是成天活在之乎者也里的,但也不知道是谁嘴巴太大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谣言经过渲染越来越离谱。 所以这也是顾家四娘子被人嘲笑,婚事无人问津的另一个原因:生辰本来就不大好了,又爱骑射,成天往外跑,不娴静,还喜欢看粗俗不堪的市井话本,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指望她当好世家大族的媳妇呢? 然而一般世家未婚少女声誉有损,即便家族不出面弥补,她的父母也该做些事情才是,偏偏顾经和许氏都无动于衷,好似压根没有听见这样的谣言——顾家四娘因为生辰不好,自幼为父母所不喜,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 秋天午后的阳光不像夏天那样猛烈,从窗棂里透进来铺洒在书册上,有种斑驳的暖意。 少女端坐在书案之后,翻阅着手中书籍,从她认真专注的神色,绝不会令人联想到那是一本在讲和尚降妖伏魔的志怪故事。 林氏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她略略浮现出一点无奈,将手中的莲藕粉放到少女面前:“四娘又和诗情胡说八道了?” 顾香生漫应:“怎么能叫胡说八道呢?” 林氏嗔道:“诗情那丫头吓个半死,都跑来与我说了!” 顾香生这才抬起头,对着林氏一笑,顺道将那碗莲藕羹揽过来:“我没与她胡说。” 莲藕羹有些粘稠,色泽是半透明的,看着像果冻一样,入口清甜中带着藕香,顾香生尤其爱吃林氏亲手作的。 林氏却没有她这等惬意的心思,顾香生虽然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可被她从小带到大,不知操了多少心,早就将一腔心血母爱都倾注在顾香生身上,顾香生的事情,林氏看得比自己还要重要。 “您真喜欢徐郎君?” “是呀!”顾香生眨眼,“徐郎君生得好,脾性好,才情好,样样都好,又还未娶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林氏:“他样样都好,只一样不好。” 顾香生笑了笑,放下碗:“可他这一样不好,却是我觉得好的。” 林氏听她话中有话,忙问:“怎么说?” 顾香生正想说话,却听外头碧霄道:“四娘,门子来报,说灵寿县主来访。” 林氏奇怪:“灵寿县主也没递帖子说要来啊?” 顾香生起身笑道:“她指定又是心血来潮,听见什么消息,就跑过来了。”   ☆、第8章 魏初果然是有消息要来分享的。 自从那天去了同安公主的茶花宴之后她就想过来了,没奈何忽然吃坏东西闹肚子,硬是被母亲拘了两日,今日才放归自由。 她立马就像放出笼子的小鸟直扑顾香生这里来。 “阿隐!”魏初是乘马车过来的,因为事先并未告知,顾香生也没准备,听她马车到了才迎出来,结果刚走出大门就被香风扑面,美人入怀。 顾香生将她抱了个满怀,感叹:“你又重了!” 从古至今,大多数朝代,女子以轻盈体态为美,魏初听到她这句话,也不例外地娇嗔一声:“讨厌!” 顾香生松开手,魏初旋即反客为主,拉着她往里走。 “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阿婆今日到龙泉寺听经了,我带你去见阿娘罢。” 许氏如今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娇美,可以看出顾香生的容貌多半肖似其母,只是她没有顾香生那般开朗大方,说话举止都是轻轻柔柔的,像是个需要被呵护的瓷美人,许氏的性情也差不多是这样,柔弱可欺。 魏初来过顾家不少回,见许氏的次数却寥寥可数,外界传闻许氏对亲生女儿还不如对原配儿女好,这的确不是无稽之谈。就魏初看来,许氏对顾香生的态度的确很冷淡,已经到了不避讳外人的地步。 顾香生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她带着魏初给母亲请了安,许氏问候魏初几句,让顾香生带着朋友好好玩,便让她们离开了。 魏初觉得后娘都能做得比这更好看些,难免替顾香生打抱不平:“我真闹不懂你阿娘的想法,难道自个儿生的女儿还没别人亲!” 顾香生笑了笑,不甚在意,任凭一个人从小到大失望的次数多了,也就看得开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是要讲缘分的,朋友如是,父母也如是。我既亲缘浅薄,也强求不来,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魏初挥挥手:“罢了,不讲这些烦心的,你今儿准备了什么好吃的招待我?” 顾香生白她一眼:“你又没有提前说你要来,我怎么准备,不若就在院子里搭个架子烤点羊肉串罢了!” 魏初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好好,好久没吃那玩意了!” 羊肉是好烤的,架子工具都是现成的,肉也由顾家的厨房切好串好送上来,魏初和顾香生只需拿着肉串放在架子上,时而亲自动手刷个油,洒点孜然粉,也就算是品尝到亲自动手的成就感了。 大魏先前也有烤羊肉的吃法,但将此时还未大范围流传的孜然碾粉洒在肉串上面,却是顾香生的首创。 魏初很喜欢这种吃法,在自己家里也尝试过,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使然,总觉得味道没有在顾香生这里的好。 两人坐在烤炉旁边,时不时将肉串翻个身,一边聊着天,打下手的事情自有碧霄和魏初带来的侍女流光去做。 魏初四下一看:“你种的茶花可比同安公主那边的漂亮多了,她肯定是怕你将她风头抢光了,才不请你的!” 茶花宴,顾名思义,自然是以茶花为主题的宴会,主人家会请客人到自家去赏花,而上门的客人若是家中有茶花的,也可以自带一盆上门,与主人同乐,宴上免不了作诗赋词,比较茶花品质,最后选出佼佼者,也算是时下比较流行风雅的娱乐之一了。 魏初又朝她挤眉弄眼。“差点忘了说,这回你家徐郎君也去了!” “什么我家徐郎君!”顾香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八字都没一撇,你可别乱说,到时候我本来就像焦炭一样漆黑的名声就越发洗不清了!” “你那名声还不多亏了你家二姐姐不遗余力地抹黑你!我说国公夫人也真是的,亲生女儿被人诋毁成那样,她无动于衷就算了,还继续对顾二娘那么好,若换了我娘,早就一巴掌把她的嘴巴抽烂了!”魏初越说越气。 “我阿娘跟你娘不能比,她头顶上还有位婆婆呢!”顾香生耸耸肩,“再说性格决定命运呢,她总觉得自己的门第不如顾家,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忍气吞声,连自己的事情都如此,你能指望她帮我出头吗?” “话虽如此……” “你不是要说徐郎君么?” 魏初咯咯笑:“你还是忍不住问了!好罢好罢,我说就是!同安公主也给徐澈发了请帖,然后他是与太子殿下同去的。我们本来都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会去,你是没看到当时的场景,那些女人恨不得把眼珠子抠下来,粘在太子和徐澈两人身上呢!” 但凡皇室宗室子弟,就算第一代相貌普通,这么一代代地筛选下来,很少有长相奇丑的。徐澈今年二十,太子十六,都是俊美潇洒的人物,比起同安公主的同母兄长魏善,成熟不止一点半点,自然最受少女青睐。 顾香生疑惑:“不是说太子不受宠么?” 魏初:“太子不受宠,终归还是太子,益阳王再受宠,终归还是益阳王。” 顾香生觉得魏初这句话大有深意,不愧是皇家的人。 顾香生:“徐澈从前好像不喜欢出席这种场合,上回汉山诗会他也没去呢。” 魏初:“谁知道呢,也许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罢。不过公主一看到徐澈就两眼发光,我疑心她也看上徐郎君了呢!阿隐,你说说,你和同安公主是不是很有缘份,连男人都看上同一个!” 顾香生没好气:“是孽缘罢!” 魏初哈哈一笑,接过流光递来的羊肉串咬了一口,一边喊烫一边还继续吃,俨然乐在其中。 “不过徐澈倒是没有对公主的青眼表现出惊喜,从头到尾也是与太子说的话最多,也不知是不是在欲擒故纵?” 她有意逗顾香生,一面说一面看对方,谁知顾香生却全没有表现出着急的模样,依旧慢条斯理往羊肉串上撒着孜然调料,说出来的话也自信得令人可气。 “若我不是看好徐澈品行,又如何会对他念念不忘?” “天啦,看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已经好上了呢!”魏初用油乎乎的手去捏她的脸,顾香生没防备被抹了一脸油,气得狠狠瞪魏初一眼,后者乐不可支,哪里还有半点县主风范? 魏初见顾香生要反击,连忙一跳三尺远,先举白旗投降:“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让我继续说罢,还有更好玩的事儿呢!” 顾香生威胁地眯起眼:“你说,说得不好,今儿就甭想踏出这个门了!” 魏初:“哎哟,我好害怕!” 两人闹了一阵,魏初才道:“是贺国公家的吕音,她上回猎场上口无遮拦,说益阳王要娶你的,你还记得罢?当时刚好被同安公主听见,估计心里暗恨,所以这回也没有请她。” 顾香生本来不怎么饿,也被魏初挑起嘴瘾,诗情他们还端来爽口开胃的玄饮,也就是乌梅汤,魏初和顾香生两人一口乌梅汤,一口羊肉串,一气就吃了不少,幸而旁边烤炉够大,一次能放不少肉串,连诗情她们也有口福。 “然后呢?”顾香生问,她知道魏初这么说,那肯定是还有下文。 魏初嘿嘿一笑:“然后吕音竟然不请自来,跑到公主府上,众目睽睽之下,给公主请罪。” 皇家的地位虽然高,但世家大族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像程、严、顾这样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而今又还有些权力的家族,天子尚且要给点面子,吕家虽然不如前三者,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光杆贵族,吕音对同安公主低声下气,其实反倒让许多人心里暗暗瞧不起。 魏初虽然没明说,但顾香生能听得出来。 顾香生问:“那公主原谅她了?” 魏初:“没有,端着架子呢,说会考虑考虑,你没瞧见当时吕音的脸色,红蓝黑白紫,可精彩了,谁让她跑去自讨没趣呢,同安那个人素来高傲,越是低声下气,她越看不上呢!” 顾香生开玩笑:“那像我这样不低声下气的,她不也看不上么?” 魏初撇撇嘴:“也是,她要不是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准没有人买她的账!” 顾香生道:“反过来说,正因为她一出生就高人一等,所以才有任性的本钱嘛!” 魏初睨她一眼:“你总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顾香生拱手:“小娘子息怒,在下岂敢,来,喂你吃肉以示赔罪。” 说罢她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羊肉串塞到魏初嘴里,魏初猝不及防,被她塞了个正着。 顾香生哈哈大笑,魏初又要打她。 后者吃得太撑,追了几步,发现跑不起来,只得气喘吁吁坐回原位:“诶,你大哥的婚事如何了?上回不是听说你父亲想给他说程家大娘么?” 顾香生的大哥顾凌今年十七,差不多也该到了说亲的年纪,顾香生对这位异母大哥的观感并不算差,比顾画生好多了,起码顾凌虽然关系与她不亲近,可见了面彼此客客气气,偶尔也会互相送点东西,不像跟顾画生那样,连表面最起码的和平都维持不下去。 “程家婉拒了。”顾香生道,这件事她也知道得不多,还是从林氏那里听来的。 魏初讶异:“为什么,顾家大郎也是一表人才啊,与程家也算门当户对!” 她口中的程家大娘,是现任英国公程载的独生女儿程翡,年方及笄,生得国色天香,才情出众,与顾香生的大姐顾琴生并称京城双璧。 这自然是好事者穷极无聊弄出来的,但从顾琴生的风姿,也可以想见与她齐名的程翡的美貌了。 顾香生道:“我也不晓得,而且我祖母也不太愿意让大哥娶程大娘,她属意的是焦夫人的娘家侄女,也就是她的侄孙女。” 焦夫人便是顾凌顾琴生顾画生三兄妹的母亲,也是顾经的原配,因病早逝,她也是太夫人焦氏的娘家侄女。 魏初:“太夫人把侄女嫁给儿子还不够,如今还要将侄孙女也嫁给孙子,这真是……” 她真是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形容词,最后只能竖起拇指:“真是厉害!” 顾香生啼笑皆非,拍掉她的手:“你这促狭鬼!” 魏初:“那你大哥愿意被这么摆布啊?” 顾香生:“自然是不乐意的,听说我大哥本来就有一房妾室,原是他身边的婢女,你道我大哥给她取了个什么名字?” 魏初:“阿梅?阿黄?” 顾香生:“七夕。” 魏初啧啧出声:“这情意都快溢于言表了,若焦太夫人执意将侄孙女嫁过来,那日后你大哥后院岂不要热闹?” 顾香生斜眼:“我怎么听你这语气挺幸灾乐祸的?” 魏初无辜:“哪有?” 两人说着京师各家八卦,吃完羊肉串,魏初又拉着她下起双陆,在顾香生这里一赖就是一下午。 顾香生倒没所谓,她自己本来就是宜动宜静的人,但魏初素来是个活泼的性子,今天若不是为了来向她分享八卦,也不会跑上门,平时两人大多是约在外头见面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魏初果然就闲不住了,要拉着她出去逛夜市。   ☆、第9章 天下分裂自然战乱频起,但从某方面来说,诸国林立,意味着风气又进一步开放。 譬如夜市。 大魏沿袭前朝,也实行宵禁制度,但时间却放宽了,城门关得很晚,开得很早,在开城之前的黎明时分,西市还会有“鬼市”,加上市坊界限逐渐模糊,潭州城就如同一盏永不磨灭的明灯,逐渐成为天下最繁华的都城之一。 潭州城东西二市都有夜市,每逢初一十五,许多店铺甚至直到子时末刻才会关门,东市与西市卖的东西不同,东市主要以绫罗绸缎玉石珍玩为多,西市则零零散散什么都有。 看上去西市好像更为杂乱,但到了夜晚,却也是西市更加热闹,卖吃食的,饭庄里唱曲猜谜讲史说书的,桥头上杂耍的,应有尽有,不单京城百姓流连忘返,有身份的人也喜欢游玩其间。 今日是初一,西市照例是通宵达旦,彻夜不眠的,眼下夜色才刚刚降临,离城门关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华灯初上,正适合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出来放松心情。 放眼望处,盏盏灯笼从街头延绵到巷尾,如同一条火龙,几乎将大半个京城都照亮,人群接踵摩肩,熙熙攘攘,然而这还是寻常日子的景象,若是放在元旦元宵这样的大节日里,潭州只会比这更热闹,简直能让头一回来到这座都城的人直接沉醉到这十丈软红里去。 顾香生和魏初两人自然是见惯了的,但也并不妨碍她们兴致勃勃从头开始逛。 因为魏初是心血来潮忽然决定要出来,身边只带了一个流光和两名侍卫,顾香生谨慎起见,除了把诗情碧霄都带上之外,还带了两名顾家的男仆。 一般来说,常人看见她们身上的穿着,知道非富即贵,是不敢做出什么事的,但难保也会有心生歹意的。 历朝历代都少不了人贩子,专门冲着妇女儿童下手,被拐者除了普通百姓,也免不了有那些疏于防范的大户人家内眷。 二人带着婢女仆从,一路从西市的地摊开始逛,这里卖的东西,任何一样都比不上两人府里的东西精致,但却胜在氛围,若单只为了东西精致,倒也不必出来这一趟的。 看着潭州的繁华,绝不会令人想到当今天下还未统一,而这仅仅是南方一个国家的都城。 然而潭州之外呢,难道大魏国力当真强盛如斯了? “走什么神呢?”魏初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顾香生一笑,将她的手抓下来握住。“没有,我在想,大魏像潭州这样繁华的地方有几个?” 魏初:“别说大魏了,天下诸国之都,有哪个堪与潭州匹配?” 她的话语里不掩自豪,这不单是魏初的想法,只怕也是许多大魏贵族的想法。 顾香生:“那汴京呢,齐国都城难道也比不上这里?” 魏初的语气也不是那么肯定了:“也许比不上罢?” 即使所有大魏人都不想承认,但齐国国力的确是要比大魏强上那么一点点,这从大魏屡屡想要召开诸国会盟,而齐国三番四次不买账,大魏也奈它不何就可以看出来了。 只不过双方差距要说大,也没大到哪里去,若是实力悬殊,现在也不可能有这样难得的和平期,只怕北齐军队早就挥师南下,一统江山了。 顾香生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想些不合时宜的事情,魏初没想那么多,却连带被她勾起了对北齐都城的好奇。 “听说那边还有人训鹰训狮虎为宠的,若是有机会去那里,我定也要买一只来豢养,想想带着老虎在街上遛弯,啧啧,多威风,再把老虎牵到同安面前,吓她个花容失色!”魏初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顾香生道:“阿渝就养了鹰,下回你可以到他那里去看。” 魏初:“真的么,他不是一直待在大魏么,哪来的鹰?” 顾香生:“从齐国商人手里买的,阿渝身边有会训鹰的齐国人。” 魏初兴奋起来:“那我们改天去瞧瞧,阿渝和你熟,你从他那里将鹰借出来玩玩,他必不会拒绝的。” 顾香生摇头:“那老鹰凶猛得很,除了阿渝和训鹰人的话,谁也不听,据说好鹰千金难求,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魏初有点失望:“那要怎样才能弄到一只,阿渝总有办法罢?” 顾香生道:“等你见了他再问问。” 二人说说笑笑,一路走到天桥边,看见有人在喷火吞剑表演杂耍,边上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人,魏初原本也想挤进去看看,一见这架势立马没了兴趣,对顾香生道:“走,咱们上*堂听讲史去。” *堂是潭州城最大的饭庄之一。对于许多人而言,里头的珍馐美味可望而不可即,因为光是一碟小菜的价格就顶得上寻常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但这世上永远不缺有钱人,越贵的东西反而越有人追捧。 *堂不止是贵,它还别出心裁,弄了许多别的饭庄所没有的花样,譬如隔三岔五请些士子清流到饭庄里高谈阔论,并免费向开讲者付赠送礼金和酒席,看上去好像亏了,但实际上*堂邀请的都是当下文坛名流,每回开讲都会吸引不少人前来旁听,这就无形中打响名声,促进消费。 魏初对于那些文人口若悬河打嘴仗没什么兴趣,她想看的是讲史说书,*堂晚上常会让人讲些时下新出的话本传奇,说书人的语调抑扬顿挫,比自己拿着书翻有趣多了,魏初每次出来都要过来小坐片刻,听上一回。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际,顾香生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停住脚步。 她左手边站着一个中年人,正偷偷摸摸伸手去摸他前面那人的钱袋。 前面的少年正聚精会神看着杂耍艺人,没有察觉顾香生就在他旁边,更没察觉自己的东西即将被盗。 周围人来人往,大家尚且目不暇接,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小小的插曲。 放在别人身上,顾香生还可以装作看不见,或者让仆从去提醒对方,问题是那少年顾香生也认识,不仅认识,还很熟稔,正是方才她们还在谈论的夏侯渝。 现在要再让仆从去提醒,很容易会就会让对方溜了,这个念头从顾香生脑海里一闪而逝,她直接就伸手去拍那中年人的肩膀。 中年人吓了一大跳,赶紧回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小姑娘,这人心知自己的举动肯定被发现了,恶狠狠瞪了顾香生一眼,转身就要从人群中溜走。 顾香生既然已经惊动他,又如何会放他走,当即便高声道:“抓窃贼了!” 娇嫩清亮的声音当即引来许多人的关注,连夏侯渝也回过头,惊喜道:“香生姐姐!” 但那窃贼眼见被自己被周围人群注意上,却恶从胆边生,当即一不做二不休,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朝顾香生这里冲将过来,也不知是想将顾香生挟为人质,还是想弄伤她报仇,顺便趁场面混乱再逃走。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夏侯渝那句“香生姐姐”甚至还没喊完,中年人都已经堪堪到了顾香生面前! 在他看来,这小姑娘衣着华贵,想必出身富贵人家,身边必然还带着仆从或侍卫,但因为自己动作太快,对方肯定反应不及,到时候小姑娘受伤,那些侍卫肯定忙着带她去找大夫,自己完全可以从容离开,没入人海之中,谁也找不到。 他原本就是亡命之徒,并非寻常窃贼,短短片刻便在脑海中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过了一遍,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但他料错了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他以为眼前这个小姑娘毫无反抗能力。 他错得离谱。 那一刻窃贼的思绪几乎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对方手中什么时候多出一条软鞭,更不知自己的匕首什么时候被打飞,等窃贼反应过来之际,他的肚子已经被踹了一脚,蹬蹬后退了几步。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小姑娘的仆从早已扑上前来,将他死死按住。 “四娘!”诗情碧霄吓坏了,拉着顾香生上下查看。 夏侯渝的反应比她们还要更快一些,早已扑上前来,紧紧抓着顾香生的手:“香生姐姐,你没事罢!” 见他吓得小脸苍白,顾香生摸摸他的脑袋:“我没事,放心罢。” 魏初也拽着她的胳膊,一手抚着胸口:“阿隐,你下回可不能这么做了,当真要吓死我!” 顾香生左手挂着夏侯渝,右手挂着个魏初,边上还围着诗情碧霄,有些哭笑不得:“我真的没事,方才出手也是有把握的,断不是鲁莽行事。” 那条软鞭本来是她要买给弟弟顾准的玩具,当时顺手就塞进袖中,也没交给侍女,所以派上了用场。 由于自小便练习骑射,顾香生的体力和反应能力也比寻常女子强上许多,看着娇娇小小,实际上力气不小。 不过她能踹倒那个窃贼,多半还是因为对方猝不及防的缘故,放在平时,这一招肯定不管用,说不定还会伤了自己。 路人反应过来,也都纷纷上前,帮忙将那窃贼按住,七嘴八舌要将他送交官府,最后还是京城巡卫赶过来,才将人给带走。 那贼子兀自满脸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众人还在对着顾香生嘘寒问暖,那头便有一个声音响起:“阿渝,发生了何事?” 顾香生抬眼瞧见来人,不由咯噔一声,心想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瞧见方才那一幕。 别人都是英雄救美,偏她来了个美救英雄……好吧,夏侯渝兴许算不上英雄,但自己的表现,着实有点过于英勇了。 现在的问题是,到底要如何在心上人面前挽回形象? 装晕来得及么?   ☆、第10章 灯火阑珊处,徐澈的面容半隐半现,即便是未曾说话,单只站在那里,便有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灯下看美人,不外如是。 但顾香生已经顾不上去欣赏美色了,她正为了方才自己那一脚而懊恼。 亲,你不要误会,我平时不这样的啊! 顾香生的内心咆哮着,无数只尔康手伸出来,作痛心疾首挽回状,巴不得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之前那一刻。 但面上她总算不露分毫,及时作出了反应:双手拢袖,如当下任何一个举止合度的名门闺秀那样,朝徐澈颔首示意,再露出一个含羞带怯又恰到好处,不显做作的笑容:“徐郎君也和阿渝一道出来玩么?” 话刚落音,旁边有人噗嗤一笑,好似在笑她前后画风差距太大。 顾香生有些羞窘恼怒,忍不住抬眼去看对方,眉目流转,已经隐隐可见日后的风情。 谁知这一瞪,却差点将她自己给吓一跳。 那头魏初已经喊出声来了:“太……大兄!” 对方虽然站在徐澈身侧,可竟未沦为衬托,反如芝兰玉树,交相辉映,相得映彰。 论面容俊美,姿仪出众,此人丝毫不逊于徐澈。可以说,若对方不是自小生于宫中,又身份有别,如今说不定已经取代徐澈,成为最受京城少女欢迎的美郎君佳公子了。 顾香生也跟着魏初行礼:“魏郎君安好。” 他跟徐澈夏侯渝等人微服出来,自然不愿意暴露身份,顾香生反应之快与镇定令对方很满意,再联想方才这少女的行为,太子忍不住又想笑,以至于眉眼弯弯,看上去无比可亲。 “在外头不必讲究那么多,你们也出来玩吗,不如与我们一道罢。” 太子殿下发了话,其他人自然不会说什么。 彼此见过礼,太子与徐澈等人在前面走,顾香生和魏初跟在后面,两边带来的侍卫仆从集合到一块儿,将一行人围了起来,这下可算彻底安全了。 魏初虽然是宗室,但她与这位太子殿下并不熟,反倒显得有些拘谨,话也变得少了。 夏侯渝犹有余悸,在旁边絮絮叨叨:“香生姐姐,你以后不可这样鲁莽了,万一受伤了可怎生是好!” 顾香生敲了他一记脑袋:“若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出手了,再说难道眼睁睁看他偷你的钱么?” 夏侯渝虽然是北齐皇子,但既然能被送到这里来当质子,就已经充分说明他的地位了——听起来风光,实际上日常开销有限,私下过得颇为拮据,加上夏侯渝身体柔弱,三不五时都得请大夫,这又得花去相当一笔钱。 这年头受染布技术水平所限,寻常殷实人家,衣裳穿上一季,就已经褪色得很厉害了,来年一般不会再穿的,顾香生从前在书上看见富贵人家一季就要做许多套衣服,总觉得奢侈浪费,如今才知道个中缘由。 但夏侯渝小小年纪,自尊心也很高,他从未对自己的处境满口埋怨,也不需要顾香生和魏初她们的赠予,顾香生去他家的时候,常见他穿着前年或大前年的衣裳,就算破了,下人缝一缝也可以将就,出门再换上新衣裳。 听了顾香生的话,夏侯渝还想说什么,顾香生忍不住去捏他的嘴巴:“行了行了,你从哪儿学得这婆婆妈妈的功夫?我有分寸,你放心好了,若非盗贼见你落单又好欺负,怎会找你下手,你没被顺道拐了去,已经是大幸了!” 夏侯渝扭头避开,不说话了。 小孩儿赌气,顾香生自不与他一般计较,这时魏初扯扯她的袖子,附耳对她悄声道:“我们找个机会先告辞走罢,不是还要去*庄吃饭么?” 顾香生觉得她好像不愿意和太子一块处着,便点点头。 就是心头有些遗憾,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遇见徐澈,下回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了,两人每回见面,那都是在群英环绕的宴会上,鲜有这样人少的。 夏侯渝也不知听见她们说话没有,转过头好奇看着。 魏初朝他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听见了也不许乱说话。 夏侯渝冷冷一哼,意思是他又不是长舌妇,没兴趣多嘴。 也不知他是不是哼得太大声,让前头的人听见,太子与徐澈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们:“十娘,你们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的吗?” 魏初忙道:“我和四娘还想去*庄听讲史的,大兄若有事就不必顾着我们了,我们自去即可!” 太子饶富兴致:“*庄的大名,我也时常听说,好玩么?” 徐澈道:“*庄今晚没有讲史的,是对对联。” 太子便点头道:“那去瞧瞧也无妨。” 魏初客气道:“我们都是闲着无聊瞎闹,大兄不必迁就我们的!” 太子笑道:“我们出来本也是闲逛,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就与你一并到*庄去瞧瞧热闹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魏初要是再推脱,太子就该看出来了,她只得道:“那就叨扰大兄了。” 太子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同行中多了位太子,徐澈和夏侯渝倒没什么,魏初和顾香生却都有些不自在,两人也渐渐减少了说话,只四处张望风景,所幸两边处处彩灯高挂,人头攒动,的确有许多可看的。 顾香生挺想与徐澈搭上话的,苦于太子这根超级大蜡烛在旁边,没机会,只好盯着徐澈的背影发呆,渐渐觉得美人连背影都比别人好看几分。 徐澈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圆领衫,这种原本带着淡淡青蓝的颜色,在不甚明晰的灯火中却更近似于白色,他施施然走着,脚下不紧不慢,自有一股闲适风雅的气度,直如神仙中人。 顾香生自忖不是只看重皮相的肤浅之人,但自己面前走着一个相貌脾气俱佳的美郎君,谁还愿意去看平庸的风景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男女。 直到一行人来到*庄门口,徐澈前脚踏进去,顾香生后脚也跟着进,结果没预料好门槛的高度,步子抬得不够高,脚下一个趔趄,直接往前头栽了一下。 虽然不至于摔倒,但因为前面还有个徐澈,所以她直接就扑到人家背上。 幸好徐澈不是个弱不禁风的,他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了两步,还能回过身扶住她。 “小心些,你没事罢?”他问顾香生。 “没事。”顾香生觉得很丢脸。 太子轻笑一声:“顾四娘子别顾着看美人,也要看路才好。” 徐澈奇道:“什么美人?” 他还以为太子说的是哪家女子,没联想到自己身上。 顾香生:“……” 那一瞬间她连弑君的心都有了。 幸而太子也只是顺口调侃,随即就转移了注意力:“这*庄倒是宽敞开阔,连布置亦别出心裁。” *庄的内部结构有点像天井,一楼大堂中间留着空地,以作表演之用,二楼则是隔间,其中一面面向中间,用纱帘隔着,客人若想看表演,自可将纱帘挽起,若是不想被他人瞧见,则直接挂上竹帘,挡上屏风。 另外还有单独的雅间,给不看表演,需要进行私密会谈的客人用。 徐澈笑道:“京城还有不少饭庄用了这样的布置,不过许多都是效仿*庄的。” 说话间,伙计已经迎了上来,问清他们想要坐哪里,便殷勤招呼他们上楼。 此时一楼二楼都已经坐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不少文人士子,大伙都是冲着今日的对联文会而来,又因这里消费昂贵,寻常人兜里没两个钱也不敢进来,是以在座起码都是有点身份家财的人。 伙计领了他们上楼,正要问他们想要雅间还是隔间,边上就有人道:“县主,好巧!” 魏初循声望去,却见张蕴与胡维容站在靠楼梯的隔间门口,正冲着自己笑。 当然,有太子和徐澈这么两个发光体在,两人的目光难免向那边飘去。 夏侯渝虽然也面容秀美,奈何年纪尚幼,还瘦弱,无论在哪里都不是被关注的重点。 胡维容不认识太子,张蕴却是见过的,她没有顾香生这么镇定,当下便小小惊呼一声,捏不准是不是要在这里行礼。 魏初赶前一步:“先进去再说罢!” 说罢又扭头看太子。 太子微微颔首,徐澈则对伙计道:“我们在这个隔间即可,不用再另开了。” 开隔间是要单独收取费用的,伙计本以为可以多赚一笔,闻言不免面露失望,又道:“各位可要点些菜,本店今日新上一批羊羔,肉质鲜嫩,不妨一尝。” 太子问:“是怎么个做法?” 伙计道:“可炙可焖可炖蹄筋,由您喜好。” 太子道:“那就各来一份罢,再看着上些时鲜素菜。” 伙计这才喜逐颜开:“好嘞,各位且上座!” 入了隔间,分头坐下,因有太子在座,张蕴有点不敢开口,反是太子主动道:“十娘,这两位都是你朋友罢?” 魏初道:“这位是太府卿张缄的次女张蕴,这位是……” 她也不大记得胡维容的父亲是谁了,说到这里便有些停滞。 胡维容接道:“家父京兆尹胡骏。” 太子含笑:“原来是胡卿的千金,果然秀质天成,大家风范。” “当不起郎君赞誉!”虽然知道是客套话,她仍旧禁不住脸红了一下。 从其他人的态度,再配合年龄一揣测,对方的来历并不难猜。 在京城呆久了,胡维容难免听见许多宫闱八卦,譬如太子无权不受宠,皇帝有意另立储君代之云云,听得多了,她对太子的印象也有些刻板,却没想到这一见面,全然与想象不同。 太子笑道:“今日难得出来一趟,你们若是因此拘泥,我反倒于心不安了,随意些便好。” 听得他这样一说,众人才稍稍放开些,氛围也逐渐活跃起来。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锣响,意味着对联文会开始了。   ☆、第11章 每逢初一十五,*庄都会定期举行诗会文会,为了抬高身价,*庄的东家也是绞尽脑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搭上翰林院侍诏,让人家通过自己的人脉帮*庄宣传,这一来二去,本来就是个高级饭庄的*庄,俨然成了文人墨客的荟萃之地。 饭庄不光走阳春白雪路线,时常也会让人过来表演歌舞,讲史说书,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无所不囊,连远在深宫的太子都慕名前来,这生意经说起来也是一绝。 今日是初一,早早公布出去的对联文会吸引了不少人,在胡维容张蕴向太子见礼的时候,楼上楼下早已座无虚席,他们所在的隔间并没有放下纱帘,站在扶栏边上探头一望,保准能看见每个隔间里都有人,楼下自然不必说了,更是热闹。 对联不比诗词,后者或许还有些难度,前者虽然也讲究韵律对仗,但总算比诗词容易多了,稍微有点文采的人也能对上几个,所以今晚的人远比以前的诗会还要多。 大魏近年文风逐渐兴盛,这种诗会文会虽然常见,但保不准就会出佳作名作,甚至名留青史,许多人都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若是自己也能侥幸获胜,将丰厚的礼物和礼金赢回去,那就更是一桩美事了。 *庄一位掌柜先上去说规则,他的声音再大,也很难确保二楼的人能听见,所以早有伙计到二楼每个隔间散发单子,详细介绍规则。 对联文会比较简单,就是东道主出上联,能最快对上,且对得最好的获胜,为了公平起见,这次还特地请来当朝大儒孔道周的弟子袁佑,以及翰林院侍诏林旭,这二人素有文名,有他们坐镇裁判,众人自然心服口服。 这一晚上下来,对联少说也得有数十个,东道主最后进行统计,优胜最多者,便是最后的魁首。 少顷,冯掌柜清了清嗓子:“既然诸位都已经了解规则了,那便开始了!” 铜锣又是一响,伙计捧着卷好的上联走过来。 冯掌柜抽掉上面的系绳,两名伙计分别拿着对联首尾将其左右前后展示,以便不仅一楼的人可以看见,二楼隔间的人也能瞧见。 万里秋风吹锦水。 这是上联。 几乎没有难度,不单一楼一下子就有好几个人对出下联,连二楼隔间也有不少人异口同声对出来。 这其中就包括太子和胡维容。 当然,每个人思路不同,对的下联不一定一样,像太子,对的是“九重□□醉仙桃”,而胡维容对的则是“十丈红尘留芳名”。 前者大气磅礴,而后者带了女儿家的脂粉气,单是听这下联,也能听出一两分端倪来。 早就候在一旁的仆从立马将他们的下联高声喊出去,让楼下的人也能听见。 来参加这种活动,若是身边没带一两个嗓门大的仆人,光靠自己在那里喊,只怕一夜下来,喉咙就该嘶哑了。 不过最后获胜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一楼一位士子,他对得最快,而且经由袁佑和林旭判定,也是符合要求的。 大家为自己的反应慢半拍而扼腕,冯掌柜则笑了笑,高声道:“诸位且莫着急,这只是开门红,接下来难度少有递增,还请诸位做好准备!” 第二个上联很快又出来了:一弹流水一弹月。 这个的确比第一个多了点韵味,不过也不算太难,几乎那边话音方歇,胡维容这边马上对道:半入江风半入云。 仆从将她的下联喊出去,楼下也有士子对了出来,不过慢半拍,因而冯掌柜宣布胡维容他们这个隔间得胜。 这里并不是魏初和顾香生的主场,她们两个本来就不以文采著称,在这种场合也只能看着别人发挥,顾香生也就罢了,魏初却似乎有点儿坐立不安,虽然没有太过明显,但与她交情莫逆的顾香生如何没有察觉? 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暗暗扯了扯魏初的袖子,后者扭头莫名看她,很快从顾香生的眼神里意会到自己的异样,不由慢慢平静下来。 胡维容的父亲以科举晋身,张蕴则是醴陵张家出身,两人家学渊源,本身也是才女一般的人物,上回围猎没能多表现,如今却有太子和徐郎在场,两人自然也希望能表现得更好一些,其中又以胡维容才思敏捷,对得最快最多,反倒是太子和徐澈二人,表现平平。 想来以太子的身份,没有必要去与文人争锋,所以偶尔参与一下,其余时间却都好整以暇喝着酒,笑吟吟地看着别人对对子。 众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笑聊天,身份的拘束逐渐放开来,这番热闹之中,闷葫芦似的魏初和从头到尾都在看热闹的顾香生,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顾香生趴在扶栏处往下张望,一面想着机会难得,要不要寻个空隙与徐澈搭话,一面又觉得这样贸然唐突,会不会惹得人家不快,素来爽朗明快的她,竟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患得患失之际,便听得旁边有人道:“顾四娘子为何作壁上观?” 说曹操,曹操到。 顾香生吓了一跳,连肩膀也不由跟着抖了一下。 徐澈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惹得对方如此大反应,不由歉然:“吓到你了?我不是有意的。” 顾香生平定了一下心情,笑道:“无妨,是我方才在想别的事。这种文会素来不是我擅长的,就不献丑了,徐郎君文采飞扬,怎么今夜也兴致寥寥?” 徐澈摇头笑道:“那都是世人以讹传讹,若要说文学大家,楼下就有两位,哪里轮得上我?” 其实这话是谦虚了,就算徐澈的文名有身份和外貌光环的加成,但若自身真是草包一个,名气也不可能这么大了。 顾香生调侃道:“除了胡家小娘子之外,方才殿下对出四个,徐郎君对出三个,哪里算得上以讹传讹?” 徐澈哑然。 今夜他本是与夏侯渝出来的,两人同为别国质子,走得也就比较近些,没想到半道上遇见太子魏临,后者提出同行,徐澈他们自然不好拒绝,而后又遇上顾香生她们。 太子怎么不受宠,那也是大魏的太子,徐澈又不是女子,没有必要像胡维容张蕴那样在这种事上一较长短博取眼球,所以便稍稍表现得低调些,但也不能完全不表现,否则太子必然会认为徐澈在敷衍自己。 没想顾香生如此细心。 连顾香生都看出来了,太子还会看不出来吗? 片刻之后,徐澈随即放开了,笑道:“是我自作聪明,倒让顾四娘子见笑了。” 顾香生挤兑了人,见他这样洒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闲着无聊才会注意这些的,随口胡诌,还请徐郎君别介怀!” 徐澈笑道:“若要我不介意也容易,你将之前在外头使的软鞭拿出来我瞧瞧。” 顾香生:“……” 所以你还是瞧见我抽人踹人了对吧! 见她一脸复杂,徐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瞧见。” 顾香生抓狂:你脸上的表情明明不是那样写的! 两人本来就不算陌生,之前在宴会上也有过几回短暂交谈,但要说多么熟稔,自然更谈不上。 不过方才短短几句话,倒是将原本略有些生疏的关系拉近许多。 歪打正着,二人反而相谈甚欢起来。 就在此时,太子道:“十娘,顾四娘子,你们一晚上都未参加文会,如今离结束还早,拿彩头也还有机会,何妨下场玩上一回?” 魏初吐了吐舌头:“大兄又不是不知,我不擅此道。” 被点到名,顾香生也不能不中断与徐澈的聊天,笑道:“有胡小娘子和张小娘子在,我这等粗人就不献丑了。” 胡维容笑道:“顾四娘子过谦了,先时我还听说,前几年你在牡丹诗会上尝有一诗作问世,名动四座,惊艳绝伦呢!” 顾香生惊讶:“那诗后来被我二姐姐揭穿,说是别人代笔的,此事莫非你不知么?” 胡维容登时满脸涨红。 估计她也不是故意要揭顾香生的短,只是想要在太子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才情罢了,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是谁告诉她的,竟是存心想给胡维容下套,坑她去得罪顾香生。 看着她的难堪模样,顾香生都有些同情了。 胡维容连忙补救:“顾四娘子弓马娴熟,英姿飒爽,也是令我极为欣羡的!” 顾香生微微一笑:“论骑射我勉强还能上场玩玩,像这些诗词对联猜谜之类的本事就疏松得很了,若今日我们隔间能拔得头筹,我亲为魁首斟酒祝贺如何?” 胡维容巴不得顾香生忘了自己方才的蠢话,闻言忙道:“如此甚好!” 说话之间,东道主又出了两个上联,一个被楼下士子对上,另外一个则被二楼隔间答上。 胡维容生怕优势尽失,也顾不上与顾香生寒暄了,忙将全副心神投入对对子之中。 随着对联难度越来越高,太子也被挑起兴趣,参与的热情高了许多,不过胡维容的确很有两下子,在这种情况下她仍能对上其中两个,加上先前的累积,眼下票数最多的两个,一者便是他们所在的隔间,一者则是楼下一桌士子。 徐澈虽也参与,但他似乎也看出胡维容有意讨好太子,并未抢着出风头,这让顾香生对他的印象又好上不少。 趁着那边热闹,魏初凑过来可怜兮兮道:“怎么还未结束?” 她声音压得极低,顾香生安慰:“应该是快了。” 就在这时,便听得冯掌柜高声道:“最后一联,诸位可听好了!” 随着他的话音响起,四周都寂静下来,等着他下文。 冯掌柜:“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狸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 这上联听着不难,但若有人贸贸然去对,就会落了陷阱,因为里头还蕴含了一个字谜。 非黑非白非红非黄,是青。 与狐狸猫狗仿佛,是犭。 合起来便是猜。 而“既非家畜,又非野兽”两句里,正好是对“猜”字的描绘。 也就是说,下联不仅得与上联对应,还也得是个字谜才行。 场面静默下来,大家都在苦苦思索。 胡维容拧起秀眉,也陷入冥思苦想当中。 就在她隐约有些头绪之时,楼下却已有人朗声道:“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   ☆、第12章 那个声音,胡维容无须去看也认得,今晚就是他一直在与自己争锋,两人你追我赶,难分轩轾,如今最后一道下联也被他抢走,自己却仅仅是慢了半拍,实在令人扼腕。 但仔细想想,这下联对得也是巧妙。 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便是言字。 对东西南北模糊,则是迷。 言迷,即为謎。 至于“虽是短品,却是妙文”这两句,也正好对应了谜的含义。 下联谜底对应上联谜底,两个字合起来就是“猜谜”。 对得可谓是天衣无缝。 无须冯掌柜解释,许多人当即就想明白这一点,场中响起轰然喝彩和掌声,表达了对对上下联者的敬佩。 胡维容轻轻咬着下唇,一着之差,没能善始善终,的确很令人遗憾。 不过虽然楼下那位士子最后表现极佳,但最后累计总票数,依旧以胡维容他们这个隔间获胜。 自然这也不全是胡维容一个人的功劳,太子与徐澈同样也帮了忙,甚至连张蕴,也能答上一两回。 从头到尾没有参与的,只有顾香生,魏初和夏侯渝三人。 夏侯渝上回听见张蕴和胡维容二人背后议论顾香生,自然不乐意帮着她们博这个头彩。 冯掌柜在下面大声宣布获胜者,并让伙计捧出礼金和礼物。 礼物是一对水晶花插,玉光流转,雕工精致,虽非珍品孤品,但也是价值不菲的佳品了。 胡维容是闺阁千金,若是亲自跑下去领奖,就太过掉份了,所以让婢女下楼代领,这时众人才知道最后夺得魁首的竟是为弱质女子,大为吃惊,纷纷举目望向胡维容他们所在的隔间,想一睹才女的风采。 不过他们注定要失望了,隔间有太子在,不好暴露身份,所以先一步便挂上竹帘,众人只能瞧见隐隐绰绰的人影。 隔间里,顾香生兑现承诺,亲自执起酒壶为大家斟酒。 夏侯渝年纪还小,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见她起身要去接婢女手中的酒壶,禁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袖子,轻道:“香生姐姐……” 顾香生回头一看,不由笑了。 夏侯渝自尊心强,便也觉得以顾香生的身份去给胡维容倒酒,好似很没面子似的。 这也是古代气节面子重于一切所致,时人觉得丢什么都不能丢脸。 虽然顾香生并不觉得倒个酒会少块肉,但夏侯渝处处考虑她的感受,也不枉自己将这孩子当成弟弟来疼了。 被使以眼色,夏侯渝不情不愿地松手,一面暗暗将胡维容划拨上自己黑名单,在心里拿了根针开始戳小人。 别人看见夏侯渝一副柔弱模样,绝对不会想到他是一个记仇的人。 胡维容若知道夏侯渝这么想,肯定要大声喊冤:又不是我让她斟酒的,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顾香生落落大方给大家满上一杯酒,又祝贺胡维容得了魁首,笑容自在,并没有不满尴尬之意。 胡维容先前虽然也曾小小羡慕嫉妒过顾香生,但现在有太子和美徐郎与她同坐一个隔间,谈笑风生,这两人又都亲眼目睹她文采出众,胡维容就是再理智,此时也禁不住有些飘飘然,哪里还顾得上去嫉妒顾香生,甚至还觉得,与太子和徐澈比起来,益阳王未免就显得稚嫩了。 顾香生回到案前,也给自己满上一杯青梅酒,却听太子道:“四娘方才明明也已经想出下联了,为何不说出来呢?”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众人俱都望向顾香生这里,害得她原本已经举到唇边的杯子不得不生生停了下来。 “郎君何出此言?” 太子笑了笑:“方才楼下出上联时,我见你以指代笔在桌案上写字,写出来的仿佛就是下联。” 顾香生:“……” 为何两张桌案离得并不近,对方能够看见她在写字? 再说太子当时不正在与旁人说话么,为何还会分出心神来注意她写了什么? 她心里作抓狂状,面上却慢吞吞道:“郎君只怕是看错了,我只是胡乱写着玩罢了。” 太子好像也只是随口一问,闻言喔了一声,轻描淡写:“那兴许是我看错了。” 又对胡维容道:“久闻令尊才名,今日一见,果然虎父无犬女,不枉我特地出宫一趟。” 胡维容微微红了脸颊,被这样温文俊美的郎君夸赞,即便他不是太子,也足够令人愉快了。 太子又与众人聊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准备离去。 此时文会已然结束,楼上楼下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有些想要一睹胡维容芳容的士子,见她迟迟没有出来,也只好失望离去。 太子一走,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便都纷纷起身道别,出了*庄,分道扬镳。 魏初提前让仆从回府叫来马车,这会儿已经在外头等着了,正好捎上顾香生一道回去。 上了马车,魏初整个人顿时松懈下来,直接呈大字状平摊在车厢里,毫无半点人前形象。 顾香生虽不至于这样,也从跪坐换成更为舒适的盘腿姿势。 魏初哀叹:“可总算是回来了,你看看,我为了制造让你和徐澈共处的机会有多不容易,明明想走还得忍着,简直忍辱负重啊!” 顾香生好笑,捏住她的嘴巴:“你可别胡说了啊,明明是有太子在你走不了,这话若是让别人听了去就不好了!” 魏初:“我晓得,我晓得!可不就在你面前说说么!你与徐澈相处得如何?” 顾香生道:“我们以前本来就见过面说过话的。” 魏初扑上来将她一把抱住,嘿嘿地笑:“谁问你这个了!” 顾香生无奈:“那你想问什么?” 魏初:“他对你的观感如何?” 顾香生:“尚可罢,不过我们约了下个月在东林寺打马球时再见。” 魏初瞪大眼睛:“连下次私会都定好了!” 顾香生白她一眼:“莫说得那么难听,上回周家大郎不是也邀请过我们去么,你还答应了的,我只不过问他去不去而已!” 周家大郎便是他们上回一同打猎的伙伴,万春公主之子周瑞。 魏初惊讶:“徐澈什么时候会打马球了?” 顾香生:“不会打不能坐在旁边看么,上回我们打猎的时候,不也一堆人从头到尾在旁边看着,不曾下场么?” 这种场合,说白了其实也是大魏上层另类的交际场合,许多人到场未必就是真的为了去玩,也有的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趁机多结识一些人物,拉近关系罢了。 不过打马球又有所不同。 所谓打马球,也叫击鞠,就是在马上用长柄球棍从对手里互相抢球,在遵守规则的前提下,将球击打入对方球门者为胜。 拿着球棍在球场上抢球打球不难,难的是骑着马打,又要控制马的速度和方向,还要能够在高速奔驰的情况下将球抢到手并且一路洞穿对方球门,在马匹飞快奔驰的球场上,难以控制速度最后导致人从马上摔下来,折断颈骨的事故比比皆是。 然而这项活动虽然听起来野蛮,但玩起来可比打猎刺激多了,不仅打球的人时时需要全神贯注,观看的人也觉得惊心动魄,甚至每次打马球,旁边还会有人下注开赌局,诸国会盟也少不了各国比赛击鞠的环节,不过这种场合向来是北齐完虐大魏和南平的…… 总而言之,击鞠拥趸甚多,而且不仅男人玩,女人也玩,像魏初和顾香生,就是马球爱好者之一。 不过近年来大魏提倡儒学,一些大儒也曾撰文批判马球粗鲁野蛮,非斯文君子所为,自然更不是大家闺秀所能从事的活动,打马球的人正在逐渐减少。 但为了在诸国击鞠竞技时大魏能凑出一支球队来,官府并未禁止马球,上层世家中也有不少此道中人,三不五时会聚在一起乐一乐,权当放松筋骨。 魏初和顾香生击鞠技艺高超,有时周瑞那边凑不齐人的时候,就会破格拉上她们一道参加,来个男女混赛。 “我记得,这种场合他素来是很少到场的罢?”魏初贱兮兮地凑过来,“能够为了你去看比赛……” 顾香生将她的脸推开,一本正经:“不是为了我,是闲来无事去看热闹。” 魏初:“行行行,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也不枉我特意枯坐一晚,你心心念念的徐郎君总算有了回应,可喜可贺啊。”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顾香生又白了魏初一眼,自己充其量是对徐澈有些好感罢了,什么时候就上升到心心念念的地步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花痴呢! “说罢,你今晚为何郁郁寡欢,是因为太子吗?” 魏初叹了口气:“是,我也不该瞒你,我爹不希望我们家与太子走得太近,虽说今晚是情非得已,碰巧遇上,但若落入有心人眼里,以为我们家与太子过从甚密,那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魏初的父亲将乐王魏永,乃永康帝的同母弟弟,也因着这一层关系,皇帝对魏初一家多了几分亲厚。 但也仅此而已,事关皇位传承,弟弟也是外人,将乐王可不想掺和,也严令女儿不得掺和。 魏初道:“到了我爹这个位置,就是想作壁上观,别人也不一定让,刘贵妃一系就派人过来拉拢过好几回,每回都被我爹推拒了,但我爹也不想倒向太子,我今晚回去定是要被他一顿臭骂了!” 别看魏初镇日没心没肺只晓得玩,对一些形势立场,她心里还是门儿清的。 顾香生忽然心头一动,太子是否也因为如此,才特意在*庄留了一整晚呢? 没等她想明白个中因由,便听魏初又压低了声音,几近耳语:“我听说,前两日,陛下还特意褒奖了益阳王,说他功课念得好,让太子要上进呢,许多人以此为风向,都闻风而动,私下串联,准备呈请陛下改立太子。”   ☆、第13章 老实说,益阳王的功课再好,肯定也不可能有太子好。 因为太子从小就被立为储君,皇帝请来魏国学问最好的师傅来教他,太子也的确不负众望,随着他年纪渐长,陆续也有勤学好进,博闻强识的美名外扬。 就算这些名声其中有水分,但总有一半是真的吧,起码从今晚的近距离接触来看,顾香生也觉得这位太子行止温文尔雅,对待徐澈夏侯渝他们亦有礼有节不失亲近,不像益阳王那样少年气盛,难免还带着点儿高高在上的傲气。 甚至在对对子上,他也有意无意让着胡维容,并未仗着身份大出风头,所以这一次聚会下来,别说胡维容张蕴等人,就连顾香生,也对太子印象很好,觉得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懦弱无能。 可见以讹传讹,失之千里。 但皇帝不喜欢一个人,非要说他不好,别人也没法说什么,益阳王明明在骑射武功上更好一些,皇帝却夸奖他文章功课做得好,这其中的含义,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听了魏初的话,顾香生犹疑道:“陛下只是在试探大臣而已罢?” 但凡有主见的成年帝王,看见大臣们一股脑地拥护某个儿子,心里都会不爽的吧?最典型的例子便是清朝那一位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还误了卿卿性命。 魏初却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我听我爹说,太子那些师傅,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文坛泰斗,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们对太子忠心耿耿,在外面太子也颇有贤名,早两年陛下借故发落遣散了太子的师傅,如今留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年轻的伴读和属官了。” 在太子小时候,皇帝必然也是满心慈爱,倾尽全力地来栽培他,希望他能快点长大,成为合格的继承人。 可真等太子长大了,皇帝却还身强体健时,一个被许多文臣所拥护,又有贤名的储君,必然会平地生波。 顾香生忍不住问:“所以皇帝这是想借益阳王来打压太子的气焰?” 魏初摇头:“太子哪里有什么气焰?你没瞧见太子今晚跟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连架子都没有。可就算如此,刘贵妃那边还不满意呢!都说现在朝堂上暗潮汹涌,一不小心便会被卷进去,要不我爹怎么不让我掺和?连我爹都猜不透陛下是何心意,这趟浑水还是不要蹚的好,你回去也和你家里的长辈们说说,免得惹火烧身。” 顾香生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在顾家是个什么地位,莫说我祖母我爹了,就连我阿娘,都未必会听我的。” 话虽如此,她隐隐觉得,顾家应该也是有所倾向的。 魏初想想也是,便不再提了。 顾香生又问:“那你觉着,太子今夜是不是有意为之?” 魏初不解:“啊?今夜难道不是碰巧遇上的么,太子再如何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知道咱们要出来玩,又正好遇上罢?” 她虽然将局势说得头头是道,可毕竟大多是从将乐王那里听来的,缺乏自己的分析,顾香生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难为她了。 魏初惦记着回去要挨老爹的训,又忍不住唉声叹气起来,最后索性赖在顾香生身上磨蹭撒娇,抱着她说要让她跟自己一并回家,这样老爹就不好意思教训自己了。 顾香生忍不住笑起来,魏初就是这么个性子,先前在猎场她还说要给胡维容一个教训的,结果今晚见了面,她自己也早将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笑什么?”魏初奇道。 “笑你好看,将来谁娶了就有福。”顾香生随口漫应。 “你肯定在心里偷偷骂我呢!”魏初白了她一眼,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爱娇道:“阿隐,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好呀。” “那你是否知道,对挚友要如何?” “要如何?”顾香生还想掀开帘子去看外头的风景,被魏初一爪子拍开。 “不能有所隐瞒,要坦诚相对!”魏初嘿嘿一笑,“先前那下联你果然是能对出来的罢,为何还要藏拙?快快从实招来!” 顾香生慢条斯理道:“那对子我也只是仿佛在别处听过,并不确信,当时又有太子在场,何敢妄言?再说了,顾家学识渊博,才高八斗的人多得很,不缺我这一个,我对不出来,又有什么稀奇的?” 魏初一怔,只觉她的后半句话大有深意。 马车行至顾家门口,顾香生与魏初道别,先下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朝将乐王府的方向驶去,这才转身入内。 今夜虽然只在*庄吃饭,但有太子在场,大家要说如何放松也是不太可能的,莫说是顾香生,估计就连徐澈夏侯渝,也都各自留着一点分寸,没有放开了玩。 林氏见她一脸疲惫,也舍不得责怪她回来得晚,忙跟着准备热水衣裳让她换洗。 她草草洗漱一下,便上床安歇了。 想想先时与徐澈相谈甚欢的情景,顾香生不由嘴角带笑,安然入梦。 院子外面栽了四季桂,如今正是开花的时节,花枝就倚傍在窗外,馥郁流溢,连梦里都带着甜香。 不过隔天一大早,顾香生就被吵醒了。 耳边隐隐传来乳母林氏的说话声,和小孩子清亮的嗓音,顾香生拥被坐起:“阿准过来了?” “是。”回答她的是挽起纱帐的诗情。“二郎正在外头呢。” 时下一家男女是分开序齿的,顾准虽然只得六岁,但因他在大房是第二个男孩,且其它房也没有比他更年长的兄弟,反而占了个便宜,被称为二郎。 顾二郎虽与顾香生是同母所出,但两人年纪相差足足八岁,顾准正是处于男孩子最皮的时候,上树捉鸟,下海捉鳖,别人不让干的偏要干,招猫逗狗,怎么惹人嫌就怎么来,所以就算顾香生每回见了这个弟弟,也难免要头疼。 在她更衣梳发的当口,外面的吵闹声却越来越高了,顾香生原本没当回事,反正顾准来她这里就没有安生的时候,却忽然听得外头砰的一声响,好似花盆被打碎的动静。 顾香生顾不上碧霄还没给她梳好头发,连忙起身往外走。 到了门口便瞧见小院子里站了个男童,旁边一个青花瓷花盆被从高脚几上推下来,碎了一地,里面的花自然也跟着泥土一并洒落一地。 顾香生微微皱起眉头,走过去仔细查看,见根茎受损不算厉害,还可以再挽救一下,这才放下心。 “大清早的,这是闹什么呢?” 她没有过去哄顾准,而是先问起根由,这令顾准很不高兴,指着奶娘林氏道:“她不让我碰花!” 顾香生:“然后你就把花推倒了?” 顾准虽然顽劣,却很有点小孩子的狡猾,他没说是与不是,反而大声道:“四姐姐,昨夜你没带我,就自个儿偷偷出去玩了,我过来找你,看见这花可爱,林氏还不让我碰一下,你说是我没理还是她没理?” 顾香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她先让碧霄她们将花收拾起来,然后对顾准道:“草木本有灵,心慈者自当怜之。它又没有招你惹你,人家好端端立在那里,你便去推它,害它去了半条命,你还说你有理吗?” 顾准语塞,旋即赖皮:“我不管,你昨夜为何没带我出去,我听她们都说了,你玩到半夜才回来,是不是偷偷会情郎去了,所以才不肯带我!” 顾香生原本还带着笑,听到后面,脸色却不禁沉了下来:“这些话是谁说的?” 顾准气哼哼:“我不告诉你!” 转身便想走。 顾香生上前拦住他,耐心给他讲道理:“二郎,你去了别人的地方,主人还未出来,你不由分说便弄坏人家的东西,就算不赔,道个歉也是应该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顾香生的道理没有错,但她显然忽略了顾准这个年纪并不是能听得进道理的,更何况他在顾家素来受宠,向来只有别人迁就他,万万没有他迁就别人的,就算亲姐姐也不例外。 听得顾香生这样说,顾准反而闹起来:“你竟然为了一盆花凶我,我要去告诉阿娘!” 顾香生啼笑皆非,拉住他:“你先告诉我,谁给你说我偷偷去会情郎的,你若告诉我,我便不凶你了。” 顾准扭动着想要挣开她的钳制,奈何姐姐力气不是他能比的,挣动半天也是徒劳无功,只得道:“奶娘和明月说的,奶娘和明月说的!” 顾香生温声道:“那她们还说了什么?” 顾准放弃武力挣扎,正打算用哭闹策略,却听顾香生威胁道:“你若敢哭,我就把你光屁股的样子画下来,改明儿发给焦六郎,刘十三他们,保证人手一张,你肯定会被笑得一个月不敢出门。” 这话效果显著,顾准立马噤声。 顾香生摸摸他的脑袋,温柔道:“你不是想学武么,四姐姐昨夜给你带了小鞭回来。” 顾准眼前一亮。 顾香生笑了,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你奶娘和明月她们还说了什么?” 顾准毫不犹豫倒戈当了“叛徒”:“她们说你是鬼节出生的鬼子,天生六亲不近,将来肯定婚事不畅,谁娶了谁倒霉,让我少过来找你。” 顾香生微微蹙眉:“这话不是你故意瞎编来冤枉她们的罢?” 顾准梗着脖子:“不信你自己去问!” 顾香生道:“那你怎么还过来?” 顾准嗫嚅两下,没说话。 顾香生将他带入屋子,让林氏将昨夜给顾准买的小玩意都拿出来,又嘱咐顾准不准再去糟蹋那些花,便叫碧霄给自己梳好头发,然后对她们道:“你们去找两个仆妇来,要结实些和听话的。” 碧霄知道她要做什么,撸起袖子道:“四娘何须找外人来,我与诗情就足够了!” 顾香生噗嗤一笑:“那行,咱们走罢。” 她的生辰问题在顾家素来是一个话题,若是被顾画生在背后说三道四也就罢了,对方毕竟是她的姐姐,而且顾画生就那么个性子。 可要是放任什么阿猫阿狗闲杂人等都能议论嘲笑她,甚至还教唆顾准少来这里,那就不是顾香生能容忍的了。 高氏跋扈之名她素有耳闻,从前许氏就曾被她几番气得够呛,当着顾香生的面,她也并不见得如何恭敬。 她会对顾准说出那样的话,那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这种人不得点教训,还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第14章 顾家第三代男丁目前只有三人,顾凌独自住在竹园,顾尧是三房所出,且年幼,暂时不提。 顾准原本跟许氏一起住,今年年初焦太夫人觉得孙儿已经大了,不应该继续赖在母亲身边,也为了读书方便,便让他搬到旁边的柏园,高氏就是从前焦太夫人派到顾准身边照顾的。 从头到尾,身为生母,许氏半分插不上手。 顾香生来到柏园时,顾准的乳母高氏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明月坐在旁边挑拣彩线。 见顾香生带着人来到,顾准却没跟着,高氏心下有了些计较,起身行礼,一面笑道:“四娘是要找二郎吗,不巧得很,他早上方才出去了。” 顾香生也笑了笑:“他出去,我自是知道的,因为他到我那里去了。” 高氏讶异:“那您……?” 顾香生:“我自然是来找你的。” 高氏倒还镇定:“不知四娘有何吩咐?” 顾香生道:“二郎年幼,他出门时,为何你们没有跟着?” 高氏道:“二郎身边有素月……” 顾香生打断她:“素月刚到二郎身边服侍不过月余,她甚至连二郎的喜好都没完全摸清,若是二郎出了什么差池,尔等又要如何?” 高氏被顾香生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弄得莫名其妙,她虽是奴婢,却是焦太夫人亲口指派,连许氏都不敢拿捏她。 平日里她仗着顾准乳娘的身份没少端架子,背地里更瞧不起这位在顾家备受冷落的四娘子,但两人实际上往来并不多,也谈不上熟稔。 回过神之后,高氏气得都要炸了,心想连你娘都不敢来指责我,你凭的是哪张脸? 她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四娘此言差矣……” 孰料顾香生压根不按理出牌,直接挥挥手。 她身后两个侍女早有准备,见状便立时上前,一左一右捉住高氏的手臂。 高氏大惊失色:“你们作甚……!” 话还没能说完,脸上就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等旁边明月大叫起来的时候,高氏已经挨了好几个耳光,碧霄还坏心眼地专门朝嘴巴上扇,高氏上下嘴唇高高肿起,这下连口脂都不用抹了。 “再叫也将你一块儿打!”顾香生冷冷道,十三岁的身板算不上高挑,但她沉下脸色时,竟连明月也感觉到压迫感,随即明智地选择了住口。 顾香生再怎么样也是主人,到时候她们若是被打个半死,就算闹到太夫人面前,对方顶多就是受一顿训斥而已。 想通这一点,明月总算比高氏多了几分识趣。 诗情碧霄力气不小,又年轻,两个人怎么说也能制住一个身材臃肿的高氏了,是以后者虽然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刚想尖叫,诗情却早有准备,一条帕子塞进去,接连十来个耳光,扇得她是无力反抗,听得明月脸色发白。 眼看火候差不多,顾香生喊了停。 诗情碧霄停下动作,甩甩手,扇人还是个力气活,不光对方疼,她们自己手也疼。 “这几个巴掌,是让你长长记性,二郎年纪再小,他也是顾家的主人之一,容不得半点轻忽,你若仗着资历怠慢,这状便是告到祖母跟前,也没人会为你出头。” 顾香生冷冷说完,又看了明月一眼,后者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里。 虽然说闲话少不了明月的份,但这次顾香生却没准备将她一并收拾,仅仅只是出言恫吓一番,便带着诗情碧霄二人走了。 出了柏园,诗情有些担心:“四娘,若是她们跑去向娘子告状……” 顾香生摇摇头:“她们肯定会直接去找祖母的。” 诗情吓了一跳:“那岂非更加糟糕?” 顾香生不以为意:“我便是要她们去找哩,此风若不遏制,以后她们岂非越发大胆,今日敢教唆二郎不要亲近我,说不定明日就能做出更过分的事了。” 三人回到小院,顾准已经玩得不耐烦了,顾香生将他叫过来,交代他不要在高氏面前说出方才那番告状的话,若是高氏问起,就一问三不知。 顾准有些不耐烦:“四姐姐,我没那么笨!” 顾香生挑眉:“你是不笨,就是太毛躁了,推倒花盆弄坏花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顾经万事不管,许氏一味溺爱,其他兄弟姐妹毕竟不是一母所出,对顾准亲切有余,亲近不足,养得顾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顾香生对他既疼爱又管教,发起火来令顾准有几分发憷。 “下次不推就是了!”顾准嘟囔。 顾香生摇摇头,没再追究。 她倒是不担心高氏会暗地里给顾准下绊子,因为高氏也不笨,她知道顾准才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所以就算找顾香生的麻烦,也不会跟顾准过不去的,再说顾准也不是任人搓揉的软柿子,就他这性情,应该是人见人怕的小霸王还差不多。 连带跟在顾准身边的小婢女素月,也被碧霄她们恫吓一通。 素月胆小,自然唯唯应了。 见她识趣,诗情便又遵照顾香生的吩咐,赐了一对珍珠耳珰和一个银锭给素月。 这一番胡萝卜加大棒,当即便让素月表了忠心,发誓要好好侍奉顾准。 果然不出顾香生所料,她前脚一走,后脚高氏便把状告到焦太夫人那里去了。 太夫人让人寻顾香生和顾准过去,问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顾香生不慌不忙,将高氏如何在背地里说自己闲话,又教唆顾准不要与她过于亲近的事情说了一遍。 高氏根本没料到这一出,当即张口结舌,慌乱无措悉数都在脸上带了出来:“太夫人容禀,万万没有这回事,我,我岂敢教唆二郎!” 顾香生正是不想让高氏事先有所准备,才会在昨日上门找麻烦的时候特意寻了另外的借口发作。 焦太夫人人老成精,见到高氏反应,哪里还会不知道孰是孰非,当即便沉下脸色:“我让你去侍奉二郎,可不是教你作那搬弄是非的长舌妇,搬弄的还是主人家的是非!” 高氏对着顾香生有恃无恐,但对着焦太夫人这个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人,可就不敢这么拿大了,她慌忙想要辩解,奈何脸上还肿着,话也说不明晰,结结巴巴半天还辩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香生道:“阿婆,当时我听了这话,心中气愤,便让人先教训了高氏一顿,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冲动,不管高氏如何,她总是阿婆的人,得由阿婆来发落,孙女鲁莽了,还请阿婆责怪。” 好的歹的都让她给说完了,还抢着请罪,焦太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顾准也算机灵,见姐姐这般说,连忙跟上:“阿婆,高氏不单骂了姐姐,还骂了您和阿娘呢!” 焦太夫人脸色更黑了,连孙儿都这样说,那肯定确信无疑了。 她也没有再听高氏继续辩解,当即就让人拖下去。 看着面前的一对孙子孙女,焦太夫人缓下语气,对顾香生道:“这事儿你做得不错,以后发现这等不分尊卑,背后说三道四的小人,就该如此处置。不过你终归还小,有什么事应该由长辈出面,自己跑去教训下人,的确是有些鲁莽了。” 人打也打了,气也出了,再让焦太夫人教训两句,也是不痛不痒的,顾香生态度诚恳,承认错误:“多谢阿婆教诲,孙女记牢了。” 高氏是焦太夫人的人,有她在,许氏就别想插手顾准身边的事情,但这次的确是高氏作死,怨不得别人。 焦太夫人一句“小人”就给高氏定了性,往后她恐怕也没法留在顾家了。 姐弟俩从焦太夫人那里出来,顾香生问顾准:“高氏当真也说祖母的坏话了?” 顾准:“没有啊!” 顾香生嘴角抽了抽:“你真出息了啊,都会说谎话诓人了!” 顾准听见她凉飕飕的语气,脖子一缩:“她是说阿娘的坏话了,可祖母不是不喜欢阿娘么,单说阿娘,祖母肯定不管的,我就把祖母也给加进去了!” 顾香生好笑又好气,也不知道该说他做得对,还是让他别机灵过头,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过这事还不算完,许氏那边很快也得了消息,将顾香生给叫过去。 “我听说,你把二郎身边的高氏给赶跑了?” 几日不见,许氏精神不错,不过可能是风寒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是我赶跑的,是祖母发话将人逐出去的。”顾香生纠正。 知道许氏定是要问个清楚的,她便自己先将来龙去脉说一遍。 听到顾香生竟然带着人去教训高氏,许氏深深蹙眉:“你也太鲁莽了,高氏是你祖母派去的人,你怎好这样落她脸面,亏得你祖母这次没有计较,恐怕还是看在二郎的面子上。” 顾香生道:“阿娘有所不知,高氏素来跋扈,若留此人在二郎身边,往后耳濡目染,难保二郎与我们生分。幸而二郎懂事,知道该与谁亲近,肯配合我驱逐高氏,以后阿娘要照顾二郎的饮食起居,也不必再看高氏的脸色了。” 许氏忧心忡忡:“话虽如此,你祖母心里必然还是不痛快的,必还会从别的事情上来找不痛快,你啊,真不该这样鲁莽!” 照理说,高氏落马,最痛快的应该是以前没少受她气的许氏,可许氏非但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倒还反过来责怪顾香生不该多事,难道人一旦被压迫欺负久了,就真有了惯性不成? 顾香生有些无奈,忍不住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教唆二郎疏远我们不成?女儿觉着,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光忍耐就能解决的,若是利大于弊,就不必瞻前顾后。” 旁边令姜也道:“娘子,四娘言之有理,高氏既去,娘子以后关照二郎,太夫人也找不到借口阻拦了。” 令姜是许氏跟前得用的老人,说话比顾香生这个女儿还管用。 她这一劝,许氏才稍稍开怀。 旁边顾准小孩儿心性,早已等得不耐烦,闹着要出去玩,却听门外婢女来报,说郎君回来了。   ☆、第15章 遍数京城达官贵人,估计没有比顾经这位定国公当得更惬意逍遥的了。 府里大事有焦太夫人拍板,长房的庶务有许氏料理,他自己投了个好胎,生下来就是嫡长子,老爹帮他打下基业,他轻轻松松就接了一份偌大家业,附带还有一个显赫的爵位。 成年以后,皇帝又赐官秘书少监,于是顾经就一直当到现在,期间无升无贬,堪称安稳如山。 大魏设秘书省,掌图书典籍,长官为秘书监,底下有两个秘书少监,顾经便是其中之一。 顾家本是武将出身,但在老定国公的有意调、教下,顾家门风发生了转变,长子顾经性喜吟风诵月,舞文弄墨,已经完全抛弃了祖上本行,是个地地道道的文人了。 秘书省是个清闲衙门,顾经的顶头上司也不敢指使一个国公干活,于是顾经变成了典型的富贵闲人,散朝之后休沐之余,便与三五好友相聚,饮酒作诗,好不快活。 不过就顾香生看来,她这位老爹还真没白混日子,虽然出身武将勋臣之家,但在这一二十年间,顾经居然凭借着自己的才华,在大魏文坛上牢牢占据了一席之地。 因长于作赋,辞藻靡丽,若高髻丽人,燕婉如春,顾经名头之响亮,甚至与北齐大诗人戚竞齐名,被称为北戚南顾。 这就了不得了,混日子能混到这等境界,实为天下文人之楷模。 到了顾经这境界,人家也不能叫混日子了,他随随便便写出来的一篇赋,就人争相出高价来买,若是有朝一日顾家家道中落,指不定顾经还能靠这来养家呢。 扯远了,眼下这位定国公从外头踱着四平八稳的方步进来,许氏与顾香生两姐弟一早便起身迎接。 许氏笑道:“夫君回来了!” 顾经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看了顾香生和顾准一眼:“你们也在啊。” 顾香生二人给顾经请了安问了好,许氏适时道:“阿隐和阿宝都在这里,夫君可要考校考校他们的功课?” 顾经刚想摇头,头摇了一半又道:“也好,阿宝过来,近日先生教了什么了?” 顾家请了先生分别教授儿女读书,顾香生那边倒还宽松,她们每三日只上一日的课,而且顾家五姐妹都在一起上课,怎么说都有个伴,顾准那边就有点惨了,只因他是男孩子,所以每天都要上课,十天才休息一天。 而且如今大哥顾凌年过十七,已经授了官职,不需要再在家中念书,三房的顾尧又才三岁,是以就只剩下顾准一个人,天天对着先生的脸。 想也知道,顾准那个顽皮的性子,聪明有余,定性不足,根本就不是能静得下心的性子,顾香生虽然没和他一起上课,也能想象他肯定不会是先生喜欢的那种学生。 听得父亲询问,顾准暗暗叫苦:“近来学了,学了《论语》。” 顾经一皱眉:“怎么还在学《论语》,去年不就开始学了吗,你还没背下来?” 要说顾经这位大才子并非徒有虚名,他不仅文采好,在学问上也称得上渊博,随便什么典故华章都信手拈来,在这一点上,顾家没人比得上他,也没有晚辈展露出肖似其父的风采,唯一像他多一些的顾琴生却是个女子,这不能不令顾经感到遗憾。 顾准支支吾吾:“背下来了,先生说我对个中含义还不太理解,要我多读几遍。” 顾经很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雍也第六,你背来听听。” 顾准哪里背得出来,在那里子曰了半天,也没子曰出个所以然来。 顾经大发雷霆:“蠢材,你镇日在先生那里都学了什么!为父当年四岁时,就将整部论语都倒背如流了,你如今都快七岁了,竟还背不出其中的一篇!” 这就是有个天才父亲在头顶上压着的悲哀,顾香生瞧着被顾经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弟,心里很是同情,不过她也看出来了,顾经今天心情很不好,她若是出口求情,父亲估计会更加生气。 许氏却忍不住了,她所生不过一儿一女,顾香生不得亲缘,母女俩总是淡淡的,这顾准却是她的心头肉,万万受不得一点委屈。 “夫君何必动怒,孩子还小,慢慢教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她看着顾准蔫头耷脑的模样,很是心疼。 她不劝还好,一劝顾经反而更生气:“若非你宠着护着,他怎会如此不思上进!阿婧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同样也都会背《论语》了,就算不和我比,跟阿婧比比,总还是可以的罢!你瞧瞧他这样,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若换了剽悍点的女主人,此时怕是要与顾经争执起来了,但许氏素来是个忍气吞声惯了的棉花性子,谁都可以捏上一捏,自然也不会想到要反驳顾经,顶多只是对他提到顾琴生感到不满罢了。 她那位大姐姐也真是莫名其妙就躺了枪,顾香生哭笑不得。 不过这还不算完,顾经教训完顾准,又将矛头对准顾香生:“听说你如今三天两头便跑出去玩?” 顾香生一愣,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便听见父亲又问:“听说你前几日大晚上跟着灵寿县主出门,还撞上了太子,是也不是!” 这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就算顾香生不说,顾家人迟早也会知道的,她不得不应道:“是。” 顾经大怒:“若我们做长辈的不问,你还准备藏着掖着不说呢?那灵寿县主是什么人,她是大魏宗室,你呢?成天跟着她到处乱跑,成何体统!本朝虽不强求女子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你看看你自己,哪里有半点贞静模样!太子是大魏储君,你也敢随便与他扯上联系,你知道现在朝堂上是个什么情形……” 似乎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顾经的话戛然而止,转而又开始教训起顾香生的个人行为,说她再这样下去,整个大魏就无人敢求娶了,届时沦为笑柄云云。 继顾准之后,顾香生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顾准觑了一眼,心里偷乐,很有点“不是我一个人挨骂”的高兴。 趁父母不注意,顾香生白了他一眼。 在姐弟俩的眼神交流中,顾经的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这下子连许氏也看出来了,他今天心情很不痛快,管教儿女只是在借题发挥。 许氏也不敢说什么了,见顾经没再说话,连忙让二人告退,便才小心翼翼地问:“夫君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何事?” 顾经刚回来就被母亲叫过去骂了一顿,心里憋屈得不行,如今对着儿女发泄一顿,其实也并未有好转,他张口想说,但看了许氏一眼,又半点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了。 “无事!” 撂下这句话,顾经气哼哼地走了。 许氏莫名其妙且忐忑不安,扭头问侍女令姜:“这是怎么了?” 令姜道:“且待婢子去打听一番。” 许氏埋怨:“好端端的,为何冲着阿宝发火,方才我都瞧见了,那孩子吓得脸色都白了!” 令姜道:“只怕郎君是迁怒,并非特意冲着二郎去的!” 许氏蹙眉:“你去打听打听罢,哎,这坏事总是接踵而来,就没一件让人省心的!” 令姜笑道:“娘子,您忘了高氏被太夫人驱逐的事了?从今往后,没有高氏在旁边指手画脚,娘子就可以光明正大照顾二郎了。” 然而许氏并未开颜:“我正为这事发愁呢,若非阿隐,高氏也不会被逐,太夫人指定将这笔账都算在我头上了!” 令姜道:“娘子莫要这样想,四娘也是一片好意,若非她将高氏赶走,等二郎大了,定要因为她那些胡言乱语,与娘子生分不可,而且高氏有错在先,太夫人再如何也不会迁怒于您的。” 许氏被她说得有些讪讪:“也不知怎的,我与阿隐这孩子生来就没什么缘分,虽说是亲母子,可连阿婧她们都更像是我亲生的呢!” 听了这话,令姜不知该说什么好。 缘分二字还真是说不清摸不透,明明顾香生才是许氏亲生的,可为何母女俩会像今日这样不咸不淡的,跟在许氏身边最久的令姜也没闹明白。 兴许是顾香生的生辰不好,兴许是许氏生她的时候比生顾准时来得困难些,兴许是许氏与顾香生的性情截然不同,又兴许是许氏原本觉得自己嫁给顾经当继室之后,得生个男孩来巩固地位,结果生出来却是个女儿,兴高采烈的心情难免就淡了几分…… 若要找理由,必然能找到这样那样的原因,总而言之一句话,人与人之间,亲如母女,也是要讲个眼缘的。 从很久以前,顾香生就知道母亲对自己不亲近,就算听到这番话,只怕也不会觉得如何失望。 她也发现父亲今日的态度很奇怪了。 因为以往顾经对他们的管教很疏松,甚至很少过问,今日的训斥在别人家可能很正常,但对于顾经而言却是反常了。 把顾准送回去之后,顾香生回到自己的小院,将方才的事情与林氏一说,林氏道:“听说郎君回来之后就让焦太夫人给叫去了,那边动静闹得很大,诗情已经过去打听了,想必很快就有消息。” 这话刚说了没多久,诗情就回来了。 她果然带回一个令人大为吃惊的消息。   ☆、第16章 消息与顾家无关,却与朝堂有关。 先前为了废立太子,朝中各派暗潮汹涌,几欲浮出水面。 太子虽不受宠,且屡屡遭皇帝训斥,然而皇帝不管怎么贬责,就是不提废黜一事,正如那累卵之危,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坠下。 作为“鸡蛋”的太子,别人不知道他着不着急,但旁观者却已经心急得不行了。 许多人都估摸揣测着,觉得皇帝的确有废太子之意,只是自己不好明说,想等着大臣们来先开口。 于是今日早朝便终于有人上奏,请立贵妃刘氏为后。 自皇后故去,后位虚悬已有十数年,六宫之中以益阳王生母刘贵妃为首,然而贵妃再尊贵,终究是贵妃,头衔一日未去,便不能自称中宫,不能住椒房殿,名不正,则言不顺,很多事情未免低人一头。 如果刘贵妃能够当上继后,那么益阳王也会从妃子所出变成皇后所出,与太子一样成为嫡子。 而如果皇帝同意立刘氏为后,那么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也早就想改立太子。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若是皇帝当真表露出这样的意向,多的是人愿意蹦出来当这个恶人。 所以这一招叫投石问路,旁敲侧击。 上奏者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理由,刘氏娘家是中等官宦之家,这一点很合适,皇帝不需要担心外戚过于显赫而势大,也不用因为刘氏出身卑微而不喜,另外刘氏自己也争气,生了两子一女,不过只有益阳王和同安公主长大成人,另有一位四皇子魏章,自幼深得帝宠,据说永康帝一度还想立魏章为太子,可惜魏章六岁就早夭了,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刘氏的特别,若非有本事,怎能膝下所出的两个儿子都得到皇帝青眼呢? 更不必说自从皇后薨逝之后,她就成为实际上的后宫之主,多年来要权有权,要宠有宠,只缺一名分耳。 等到奏章念完,大殿中已经是一片静默。 皇帝没有说话,大家心里都七上八下,胡思乱想,连支持太子的那些人,也没想好要不要出声反对,因为在皇帝还未下决定的时候,贸然反对,很可能反而招致皇帝的反感。 这个时候,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人站出来了。 此人就是顾香生的老爹顾经。 顾经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平日里既非太、子、党,也非益阳王党的他,这次却跳出来驳斥上奏者,口沫横飞说了半天,大意是皇后当年操持后宫如何辛劳,以致英年早逝,如今贵妃刘氏的功劳还比不上当年的皇后,如何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云云。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也附和顾经的意见,说自己未能忘记皇后的音容笑貌,暂时不想讨论立继后的事情,让众人无须再议,便匆匆退朝了。 这下好了,谁也不敢去找皇帝算账,于是顾经就成了众矢之的。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还没等散朝呢,消息就已经传到外头去了。 焦太夫人知道之后气得发昏,逮着顾经回来的当口将人叫过去痛骂一番,问他发的什么疯。 “我们顾家自老国公以来,便从未在储君一事上干预过,先帝在时如此,而今更是如此,好端端的你去掺和什么,难不成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话,怂恿你去出头不成!”说这番话的时候,平日里端庄稳重的焦太夫人,颇有些气急败坏了。 但顾经也有自己的理由:“母亲此言差矣,他们明着是要请立皇后,若是成了,下一部就该请废太子了!” 焦太夫人一拍桌案,旁边的人冷不防都被她唬了一跳。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掺一脚!皇家的事是咱们能掺和的么!” 顾经道:“程家严家不也掺和了么,开国时我们顾家与他们也是相提并论的,何时沦落到需要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焦太夫人怒道:“那是因为程家和严家有兵权,我们顾家有吗!” 顾经道:“我不这么看,当今陛下是个有主意的人,程家严家有兵权,尚且不担心陛下忌惮,我们顾家什么都没有,一个富贵空壳子怕什么?今日我说了那番话之后,陛下当即就赞同了,这说明我的一腔忠心陛下也是看到的,而且陛下自己肯定也不愿意废太子,要不然怎会赞同我的话呢?” 焦太夫人叹气:“那你想过没有,你这话一出,支持益阳王的人不敢非议陛下,却要迁怒于你了,你当这个出头鸟,究竟有什么好处?” 顾经不以为然:“陛下正值盛年,益阳王也好太子也罢,最后还不是要陛下说了算,益阳王年不过十四,刘氏又是一介深宫妇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母子俩的政治观点从根本上就不一样,焦太夫人见与他说不通,简单粗暴道:“总而言之,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在朝堂上乱发话,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你父亲辛辛苦苦挣下的基业呢!” 顾经年近不惑,堂堂一个定国公,却被母亲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也很是拉不下面子,文人脾气一上来,他随意拱了拱手,权且当作行礼,拂袖便走了。 这就是先前发生的事情,诗情未必能够打听得完整无缺,但顾香生七拼八凑,也大概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老爹被祖母痛骂一顿,心情当然不可能好到哪里去,见了她和顾准就借机发挥出出气,也算正常。 林氏一介内宅妇人,不谙朝政,不好随意发表评论,碧霄年纪小,说话就随意了些,她问顾香生:“四娘,这里头到底谁说的才对呀?我怎么觉着太夫人和郎君说的都有道理?” 顾香生道:“祖母有祖母的道理,她是守成派,生怕行差踏错,宁愿不做不错,我阿爹说忠于陛下,倒也不算错,只是他今日心血来潮随意掺和一脚,恐怕会被刘贵妃以为他是太子的人,在帮太子说话呢,这正是祖母所担心的。” 碧霄啊了一声,连忙问:“那可怎么办?” 顾香生苦笑:“我哪里知道怎么办?” 皇帝估计本来也是没有立后的想法,听了老爹的话,便顺水推舟,把老爹树成靶子来挡大臣们的口水呢,以后如果有人再想请立皇后,皇帝就可以说:当初顾经说的话很有道理啊,朕也觉得如何如何。 于是顾经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成了一个超级大靶子,他连同整个顾家,可能都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归到太子那一党去,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难怪焦太夫人会气成那样。 对顾香生而言,唯一的好处是,这次老爹把刘贵妃得罪狠了,对方估计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儿子迎娶顾家女儿为益阳王妃了。 这事还不算完,焦太夫人实在是被顾经气坏了,隔日许氏带着儿女去请安时,当着各房女眷儿孙的面,焦太夫人又将许氏狠狠骂了一顿,用的理由自然不是顾经掺和立后之事,而是以许氏不善持家,诸事不管,没有对丈夫平日言行多加劝谏为由,将其训斥一通。 各房女眷都在,许氏被训得抬不起头,余光一瞥,二房李氏似笑非笑,面带嘲容,于是越发难堪。 顾经是定国公,许氏就是定国公夫人,然而这定国公府里还有位太夫人,许氏自己又立不起来,日复一日,大家都知道顾家说了算的不是国公夫人,而是太夫人。 但像今天这样,焦太夫人当众训斥长媳,一点面子都不给留的,还是头一回。 谁也不是傻子,许多人对昨日的母子争执心里有数,知道许氏这是代夫受过呢。 顾香生站在旁边,瞧着许氏强忍难堪的神色,终究没法像其他人那样事不关己地看戏,忍不住就道:“阿婆,孙女所知,其实阿娘平日没少劝谏父亲,只是……” “我让你说话了吗?”焦太夫人面色冷厉,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顾香生作为孙女,在她面前就更无面子一说了。 “我还没问你呢,那天夜里你与灵寿县主出去,是不是遇上了太子殿下?”她掉转矛头对准顾香生。 顾香生只好道:“是。” 焦太夫人:“你们还与太子在*庄吃了饭,一直待到亥时过半才散。” 顾香生:“是。” 当时在场不止他们三个,而且大家也只是巧遇,但被焦太夫人这样一说,倒好像她和太子有什么私情似的。 焦太夫人冷笑:“好,真是好!你们长房可真会气我!一个在朝堂上反对陛下立后,一个又和太子去吃饭,咱们顾家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到头来竟是要毁在你们父女手里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重了,许氏连忙拉着顾香生跪下:“阿家息怒!” 但顾香生不能不为自己辩解:“阿婆容禀,当时县主与孙女二人同行,碰上太子殿下纯属意外,在场另有徐氏郎君,夏侯五郎,胡家小娘子等人,太子毕竟身份尊贵,他没有发话,我等也不好贸然告辞离去。” 焦太夫人冷冷道:“若你不出去,又怎会生出这些事端?女子本该贞静娴淑,从前我懒得说你,是因为你没闯出什么祸,但你自己看看,连我都知道你们与太子在一起,别人能不知道么,别人会怎么想?” 顾香生默然不语。 焦太夫人劈头盖脸训了一通,顿觉口干,也不想再说下去,便挥挥手:“都退下罢,四娘抄《心经》一百遍,你也该学着好好静静心了。” 确切地说,其实许氏之所以会被焦太夫人训斥,实际上是被顾经连累的。 而顾香生如果不出声帮母亲辩解,也不会遭遇池鱼之殃。 不过身为顾家辈分最高的人,焦太夫人骂谁,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也挑不出理,纵然许氏这个国公夫人,也得乖乖听训。 随着焦太夫人的挥手,所有人退了出来,走在前面的自然是长房许氏等人。 “嫂嫂请留步。”说话的是二房李氏。 焦太夫人生了二子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便是顾经和顾国。 余下还有三子顾济和四子顾民皆为庶出,顾济娶妻周氏,老国公在时为他请封了一个国子监录事的职位,任上表现平平,至今没有升迁,三房夫妻在顾家向来属于透明无存在感的那一拨。 至于最小的庶子顾民,自太学学业圆满之后,便离家周游四方去了,一年到头很少回来,据说尚未成亲。 “二弟妹有事?”许氏停下脚步。 李氏道:“方才当着阿家的面,没有我开口的余地,如今明知有些失礼,但为了顾家,我也不得不说了。” 换作别人的脾气,肯定会说“那你就别开口了”,然后大可拂袖而去,不必理会李氏。 偏生许氏是个软脾气的,仅是微微蹙眉:“二弟妹这是想教训我?” 顾香生听得暗暗叹气,这句话无论从内容上还是气势上,首先就落了下风了。 果不其然,李氏似笑非笑:“我岂敢教训嫂嫂,只是大兄在朝上失言,万一得罪贵妃,岂不祸及全家?不过女子在家从夫,以夫为天,想来嫂嫂说不动大兄,也情有可原,但若是连女儿都教不好,可就贻笑大方了。四娘大半夜的出门游玩,还与太子殿下同堂共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顾家女儿都是这等人呢,嫂嫂不怜惜你们长房女儿的名声,我膝下可还有三娘和五娘待字闺中呢,以后若是闺誉有损,怎生是好?” 许氏口拙,被这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张了张嘴,登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对于李氏的话,顾琴生和顾画生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顾画生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看好戏表情。 顾琴生则微微蹙眉,对李氏的话表现出不认同,但她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许氏的反驳很是苍白无力:“二弟妹,你怎能这样说……” “婶婶这话,恕侄女无法苟同。”顾香生没有办法再沉默下去,她接上母亲的话:“阿婆训我,是因为我思虑不周,可能引致别人误会我们顾家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并未说我有损顾家女儿的闺名,二婶婶不就事论事,反倒胡乱攀扯,这是何道理?连阿婆都未说我母亲教不好女儿,二婶婶这番话从何说起,难不成是阿婆私底下与你说的吗?” 李氏冷哼:“大嫂,四娘没规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方才阿家还让她抄一百遍《心经》呢,如今她转头就敢对我这个婶婶无礼,是不是还想再抄经一百遍?” 顾香生道:“长幼有序,二婶婶先对我阿娘无礼,我为母出头,乃是孝道。再说了,二婶婶无礼在先,我这也是有样学样罢了。” 李氏怒极反笑,她自然是说不过顾香生的,但眼前却有个可以让她揉圆搓扁的人,她正想讥讽许氏教女无方,顾眉生却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阿娘,阿婆还在里头呢,别吵啦!” 话刚落音,里头便走出一人,正是焦太夫人身边的赵氏。 赵氏先对顾香生道:“太夫人有令,四娘多抄《心经》五遍。” 李氏顾不上幸灾乐祸,便听赵氏又道:“太夫人有令,李氏抄《佛说业报差别经》五十遍,戒口舌伤人。” 最后那句话让李氏原本将欲出口的不服都吞了回去,虽然她心中依旧是不服气的,但鉴于焦太夫人的权威,好歹不敢再表现出来了,只得转身恨恨离去。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反过来说,能够让敌人受损也是件挺痛快的事情,起码顾香生就是这么想的。 话说回来,焦太夫人虽然不大喜欢她,可也没有偏心到罔顾公平的地步,起码她作为大家长,把最先挑衅的李氏也惩罚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除了李氏之外,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包括顾香生。 二房的人走了,赵氏朝许氏微微福身,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跟随许氏回去的路上,顾画生当先发难:“顾香生,你以后做事能不能三思而后行?别平白无故连累了我们,还害得阿娘被太夫人训斥!” 这话说得真是令人无力吐槽,顾香生淡淡道:“方才二婶婶奚落阿娘时,你怎么不开口?” 顾画生:“她会奚落阿娘,还不是你招来的?!” 顾香生冷笑,她不愿主动招惹是非,可也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二姐姐长了个脑袋,是光用来插头钗摆着好看的么?” 顾画生大怒:“你敢说我头大无脑?!” 顾香生好整以暇:“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枉你从头到尾旁观,却不知阿婆到底为何训我么?不妨让妹妹教你一教罢。阿爹在朝堂上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阿婆自然是生气的,但阿爹身为国公,阿婆却不能不顾及他的颜面,若是罚了他,无疑是扫了阿爹的面子,也扫了咱们长房的面子,传出去还会被人笑话顾家内讧,身为阿爹的女儿,我代父受过,自然心甘情愿,再说我言行的确有不妥之处,阿婆身为长辈,为何不能教训我呢?” 没等顾画生反击,旁边许氏便问:“阿隐,你是说,阿家其实并未对我们不满?” 顾香生颔首:“阿娘自嫁入顾家以来,数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虽无大功,可也没有大过,阿婆素来公正严明,今日当众落你面子,想来想去也只是因为阿爹的事情了。” 许氏面色迟疑,没有说话。 顾香生心中暗叹,如果一个人本身性格就懦弱,那么别人就算想帮忙,也无济于事,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其实是至理名言。 顾画生很不服气,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便见太夫人院中又出来一人,却非赵氏,而是另外一位年轻侍女青梅。 青梅手中捧着一个小匣子,一反方才在太夫人跟前肃容不语的模样,笑意盈盈走过来,朝众人福了福身,又将匣子往顾香生那里双手一递。 “这是太夫人命婢子拿出来赠与四娘的。”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个匣子上。 太夫人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先是在众人面前训了长房一顿,而后又罚顾香生抄经,如今又出来送东西。 顾香生接过匣子一打开,里面却是一把光华流转,莹润无瑕的玉戒尺。 戒尺一头雕着神仙云游图,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香生自己也很意外。 顾画生反倒当先发难:“阿婆是不是弄错了?!” 青梅笑了笑:“太夫人耳聪目明,怎么会弄错呢?” 说罢也不等众人反应,更不开口解释,只行了一礼,便折身返回。 顾香生的视线从青梅背影挪开,又落在那柄玉戒尺上,心头若有明悟。 松园之内,焦太夫人见青梅回来,也不起身,只懒懒问:“那孩子明白了吗?” 青梅笑道:“以四娘的聪慧,想来是明白了。” 赵氏道:“太夫人,您送的那戒尺,是不是贵重了些?” 焦太夫人也是一笑:“过要罚,功要赏,不赏罚分明,我如何能担起这个家?你当我是赏她,那你就错了,你当我是罚她,那你也错了。” 赵氏一愣:“不是赏也不是罚,那是何意?” 焦太夫人笑道:“青梅不是说四娘明白了么,她若能明白,便不枉我这一番心思。方才听她在外头所言,的确是个七窍玲珑心肝的,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只是年轻气盛,尚要磨砺磨砺。”   ☆、第17章 顾香生带着那把玉戒尺回到小院,林氏和诗情她们都不解其意,听见焦太夫人又是罚顾香生抄经,又是送她玉戒尺,只觉得奇怪。 诗情猜测:“这是不是太夫人在警告您?毕竟戒尺也有训诫之意?” 碧霄嘴快:“若是如此,那太夫人也委实太过分了,这件事由头到尾就不是您的错!” 顾香生摇摇头,表情若有所思:“前面抄经是罚,不过这玉戒尺未必。” 见诗情她们仍是一脸疑惑,她便解释道:“要罚的,前面已经罚过了。方才我驳斥二姐姐之后,太夫人在里头听见了,随即让人出来给我送了这个。我估摸着,这尺子怕是有两重含义。一便是像事情说的那样,戒尺戒尺,戒口舌是非,让我不要在人前多招口舌,另一层意思,应该是太夫人也赞同我对我二姐姐说的那些话,所以送玉尺以示奖励。” 碧霄抱怨:“太夫人做事也太过隐晦了罢,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么,连赞赏的话都得绕着弯子来!” 林氏:“碧霄!” 碧霄吐了吐舌头。 顾香生笑嘻嘻:“太夫人之所以是太夫人,就在于她想用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谁也不能有异议。今日我得了这把戒尺,往后要是还出现像高氏那样背后说我是非的刁奴,我直接一尺子扇过去,她还不能反抗,岂不快哉!” 碧霄也跟着没个正形:“那若是二娘说您呢?” 顾香生笑道:“对我二姐姐不需要动手,光是说话,气都能将她气死了。” 其实话说回来,顾画生虽然处处与顾香生过不去,但说到底并未能对顾香生造成什么威胁,连吵架都占不了便宜,要做坏事又没胆,正所谓恶大胆小被狗咬,说的就是顾画生这种人。 碧霄想想顾画生的反应,也跟着笑了好一阵,又叹了口气,唏嘘道:“娘子委实过于软弱了!” 原本像碧霄这样的身份,是不能背后非议主母的,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多了,大家心里也都明镜似的,许氏不为顾香生出头也就罢了,她连自己被妯娌欺负,还要女儿帮着出面,这就令人哭笑不得了。 难怪许多人都说过,许氏命好,嫁进来就是国公夫人,万事有焦太夫人顶着,她自己则当着富贵闲人,甩手掌柜,虽然没权,却乐得轻松逍遥,不用背负任何责任。 也许正因为如此,加上许氏本身性格就不强势,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才会越来越软,连妯娌都能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顾香生从前还有许多怨怼,觉得许氏的确是偏心,但后来她发现许氏连自己的麻烦都应付不了,更别说帮女儿收拾麻烦了,即便许氏真有那份心,但顾香生觉得还不如自己去面对解决来得更快意彻底些。 她摇摇头:“那是我亲娘,是绕不过去的亲缘,说不能说,骂更是不敬,甭管她领不领情,我做到问心无愧便好,以后等我出嫁,再想帮她出头也不可能了,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可能帮谁遮风挡雨一辈子。” 林氏打趣:“四娘还不满十四呢,这就想着嫁人了?” 顾香生也不扭捏,落落大方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道人伦,又不是我能绕过去的,再说奶娘现在说早了,要嫁也该是大姐姐先嫁才是!” 林氏道:“太夫人必是要给大娘挑一门好亲事的,无须我们操心,长幼有序,等大郎成了亲,其他人也就快了。” 顾香生奇道:“我听说阿婆给大兄找了焦家的侄孙女,果然是真的?” 林氏:“若无意外,应该就是了。” 作为长房长孙,只要没有意外,顾凌将来肯定会继承顾经的爵位,成为下一任的定国公。 若是许氏精明强悍,不安于室,或许嫡幼子顾准还有一争之力,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顾凌的地位牢固不可动摇。 但这种地位也带来副作用,那就是顾凌的婚事完全无法自主,他需要听从长辈的安排,为了顾家将来的门楣而联姻。 焦太夫人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让自己的侄孙女嫁给顾凌,站在顾家的立场,如果顾凌能够找到京城中门第相当,又实权在握的世家联姻,自然是上上之选,所以她最初帮顾凌看中的是程家女儿程翡。 程翡年方十五,是如今英国公程载的嫡女,容色绝艳,才华出众,与顾琴生齐名,程家也与顾家不同,前者手中至今依旧握有兵权。 但在焦太夫人提出亲事意向之后,程家那边却以程翡年纪尚小为由推脱了,焦太夫人心下不悦,觉得程家可能瞧不上顾家,便也没有再提,转而重新帮顾凌物色。 放眼京城名门世族,能被焦太夫人看上的门第,人家却不大愿意将女儿嫁给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的顾家,那些愿意和顾家联姻的,焦太夫人又看不上,最后挑来挑去,她就看中了自己的侄孙女小焦氏。 焦家也算是老牌名门了,家族史可以追溯到前朝,虽然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显赫了,但是家族中还有一些人在当官,也出过不少名士。 小焦氏的父亲,也就是焦太夫人的侄子焦慎,如今任太学博士,在文坛上也有一席之地,说起来跟顾家长房也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 在顾经闹出朝堂上那一出之后,焦太夫人很快敲定了婚事,许氏因为刚被训过,根本没有发言的余地,也不敢干涉焦太夫人的决定,焦家那边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顾家上下开始挑日子下聘,为即将到来的婚事作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焦太夫人单独将顾香生叫了过去。 顾凌成亲没有几个小辈什么事,他们顶多就是在旁边看个热闹,半分忙也帮不上。 顾香生这些日子都很安分地待在小院里,看看书,抄抄经,连魏初来约她出去都推掉了,为的就是在参加击鞠之前不再出任何意外。 自从那天之后,焦太夫人也没再训过顾香生,非但如此,几个小辈连日常请安都省了。 许氏名义上虽为国公夫人,实际上办事能力不强,许多事情往往还需要焦太夫人亲自出马,退一万步说,就算许氏办事能力足够强,自己亲孙子的婚事,焦太夫人也不放心交由他人来办。 如此一来,大事当前,焦太夫人又上了年纪,精力有限,也就没空管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了。 但她今天忽然将顾香生叫了过来,并且饶有兴致地问起对方抄经的情况。 顾香生道:“孙女每抄一份经书,都要在心中再默念一回,以示对菩萨的虔诚,让菩萨能保佑阿婆万寿无疆,是以抄经的速度慢了些,如今也不过抄了三十份,还请阿婆恕罪。” 这纯粹是胡扯,她之所以抄得这么慢,是因为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吃吃喝喝看闲书,虽然没有出去,但顾香生的小日子过得同样滋润,林氏又是个巧手的,每天鸡汤馄饨、蜂蜜烤驼峰,玉露团,金乳酥,水晶龙凤糕,糖渍桑葚,千层油酥饼,正餐点心小食变着法子上,几乎就没重样过。 但谁不喜欢听好话呢,焦太夫人的目光从她不见消瘦,反而圆润了一圈的脸上掠过,心知肚明又不点破,只笑道:“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抄多抄少还是其次,最重要是一份心,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就不枉我的一番苦心。” “是,孙女回去之后仔细反省过了。”顾香生道。 “嗯,你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不过以后行事要多几分谨慎,否则你的一言一行很可能被外人误会。”焦太夫人和蔼道,与那天的疾言厉色截然不同。 顾香生没有因为两句夸奖就放下心神,她知道焦太夫人将自己单独找来,一定是有事吩咐的。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焦太夫人便道:“本月十八,你是不是要到东林寺去打马球?” 顾香生忙道:“孙女只是去观赛而已,并不下场。” 这样的辩解并不能瞒过焦太夫人,老人家似笑非笑:“好啦,就算下场玩玩也没什么,咱们顾家不是那等鼠目寸光的小门小户,更不会将女儿禁锢在府中足不出户,只要你谨记身份,心里有分寸便可。” 这算是给顾香生放行了。 “多谢阿婆,孙女谨记教诲。” 焦太夫人又道:“你大姐姐今年也十六了,待你大哥成婚之后,也该开始考虑她的亲事。我也不瞒你,如今上门向你大姐姐提亲的人家虽然多,但要说让我非常中意的,却寥寥无几,你大姐姐性子偏软,合该有个疼她惜她的人,往后才能过好日子。那些当家主母,宗妇长媳,听起来风光,但未必适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跟顾香生说得太多了,对方如今也不过十三岁,未必能明白这些道理,但见顾香生认真地听着,焦太夫人顿了顿,也就顺势说下去:“这次击鞠,你大姐姐也会去,我见她近来有些神思不属,似乎别有心事,在外面的时候你帮着留意一下,有什么事情,就让你大兄帮忙。” 顾琴生虽然还有顾画生这个同母妹妹,但以顾画生的不靠谱程度,想来焦太夫人也宁愿嘱咐顾香生,而非把顾画生叫过来交代。 这件事并不难,但顾香生有些奇怪,相看男方品行这种事情应该是由长辈来做才是,焦太夫人怎么放心交给她? 顾香生点点头:“孙女记得了。” “还有一件事。” 从对方的语气,顾香生意识到接下来很可能是自己今天被找来的目的,不由集中了所有注意力,但焦太夫人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完全始料不及。   ☆、第18章 焦太夫人道:“前阵子我进宫见贵妃时,曾问起益阳王的婚事,隐晦向她提及你。” 当今皇帝的贵妃只有一个,那就是益阳王的生母刘氏。 这件事其实先前焦太夫人已经跟心腹赵氏讨论过了,但当时顾香生并未在场,焦太夫人本来也没打算说的,但她现在明显改变了主意。 顾香生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阿婆,为何……” 焦太夫人抬手压了压,示意她先听自己说完。 “益阳王有意于你,三番四次对你示好,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若他真能娶你过门,让你成为益阳王妃,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如今后位虚悬,帝心难测,现在的益阳王,难保会成为第二个胶东王。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口中的胶东王,指的是汉代刘彻被册封胶东王,当时太子同样另有其人,乃是他的兄长刘荣,后来刘荣因故被废,刘彻则被立为太子,便是后来的汉武帝。 顾香生道:“孙女明白。” 焦太夫人:“但可惜的是,我再三暗示,刘贵妃却说益阳王年纪尚小,不急着张罗婚事,又说此事有陛下作主,其实便是婉拒之意。” 顾香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缘由,听罢有些哭笑不得:“祖母容禀,益阳王固然尊贵,但孙女生性顽劣冲动,届时自己惹祸事小,若因此连累家族,那就万死难赎其罪了……” 焦太夫人摆摆手:“既然现在与你说开,便不会再让你嫁给益阳王,说白了,刘贵妃也未必看得上我们顾家,否则也不会一口回绝,我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顾香生想了想,斟字酌句:“孙女尝闻,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说的不仅仅是深宫寂寞,还将宫闱之内人心倾轧一语道尽,祖父曾费尽心思想让顾家免祸,后来虽然阴差阳错,导致顾家过早交出兵权,但也使得如今陛下不会忌惮防备顾家。” 焦太夫人微微颔首:“说下去。” 顾香生:“若益阳王真能成为第二个胶东王,顾家支持他也算不错的选择,但陛下如今春秋正盛,说句大不敬的,即便益阳王真能成为太子,从太子到九五之尊,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许多事情为时尚早,顾家一无兵权,二非重臣,所能倚赖的,不过是祖父挣下的那一点基业罢了,所以孙女认为,小心谨慎才是最好的,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焦太夫人笑了:“好一个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你这些话,与我对你阿爹说的意思是一样的,但你阿爹觉得我人老了,胆子也小了,所以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该溜须拍马的时候顾香生绝不含糊:“以孙女之见,也觉得阿婆所言甚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你啊!”焦太夫人笑着点点她。 “我原先想着,若能左右逢源,又与刘贵妃交好,你嫁给益阳王,也能得一桩好姻缘,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但既然现在贵妃无意,你也不愿,此事便正好作罢。你阿爹在朝上反对立新后,想必你也听说了?” 见顾香生点点头,焦太夫人续道:“他这番话说出去,我们再不想得罪贵妃,也已经得罪了,此后唯有谨言慎行,击鞠会上益阳王必也会亲至,届时你尽量跟着你大兄他们,不要太出风头,更不要下场打球,少与益阳王接触,免得多生后患。” 顾香生郑重应下:“孙女省得。” 焦太夫人笑了一下,从边上拿过一个匣子,示意她接下:“女孩儿家家,就算不需要花枝招展,也别太过素净才好。” 顾香生还要推辞,焦太夫人道:“长者赐,不敢辞,不必推让了,你大姐姐她们也有的。” 她这才收下。 等顾香生回去一打开,发现里面除了红宝石璎珞项圈,还有镶嵌红宝石的镯子,耳珰等一整套饰品,宝石成色上佳,红莹莹的想要滴出血来,更无一丝杂质。她生在世家十数年,眼力非同一般,自然看出这套饰品的价值绝不在前日焦太夫人送给她的那把玉戒尺之下。 林氏也咋舌不已:“太夫人近来是怎么了?先是玉尺,如今又是饰物,倒像是对你多有青睐。” 焦太夫人那边,在顾香生离开之后,赵氏也问:“您何以忽然将先前的事情和盘托出?若四娘无法理解,只怕会令她心里头对您有所怨怼了。” 焦太夫人:“因为那天她在外面说的话触动了我。我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许氏与四娘,本就是为了敲山震虎,谁知子寿没能理解我的用意,反倒被四娘说出来了,我才发现从前对她多有疏忽,她虽然行事跳脱些,可也比大娘多了几分灵性。以这孩子的聪颖,开诚布公地和她说明白道理,才是最好的做法。” 赵氏:“您的意思是?” 焦太夫人:“我原先觉着,因她生辰不大好的缘故,将来婚事上怕是个阻碍,但如今看来,她既然心性通透,可堪造就,我自然也要好好为她相看一门好亲事,最起码也不能比二娘还差。” 赵氏笑道:“太夫人素来是个慈心人,面上严厉,心里头对小辈们还是疼爱的。”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若长房自己争气,我何必一把年纪还筹谋这些?人家像我这样年纪的老太君,镇日只要享清福就好了,你瞧我皱纹都生了多少,完全是自找罪受!” 九月十八,天从人愿,的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东林寺后面一片熙熙攘攘,却没了平日佛家圣地的庄严,显出几分活泼热闹来。 东林寺虽说是寺庙,可却是皇家的寺庙,寻常百姓是不能到这里来进香的,仅供宗室贵族使用,但东林寺的林子后面却有一方平地,最适合击鞠蹴鞠之用,久而久之就成了世家显贵子弟的玩乐之所。 顾家除了最小的顾准和顾尧之外,其他小辈基本都到场了,连喜静的顾眉生也没有错过,可见击鞠的魅力。 临出门前,顾香生落下一个香囊找了半天,为了等她,顾家人也晚了出发时辰,待他们到东林寺时,击鞠已经开始了,场上分两队,一方由周瑞带队,一方由益阳王魏善带队,红黄相间,战况激烈。 顾香生四处找不见魏初的踪影,叫来魏初的婢女流光一问,才知道魏初也上了场。 凝目一望,场中人纵马来回,挥舞球杆,其中的确夹杂了几道略微纤瘦的身影。 从衣着上来看,魏初应该是与周瑞一队的。 顾香生问:“除了十娘还有哪个女子上场了?” 打马球虽然刺激但同样也惊险,大家全神贯注跟着球跑,还要控制马匹随着自己的心意跑动停止,自顾尚且不暇,谁也没空分神去注意同伴或对手的安全,一着不慎就可能发生危险。 所以能上场的,除了要有过人的球技和马术之外,还要有过人的胆量。 但顾香生担心的不是魏初的技术,而是平日里跟魏初一道配合的都是自己,如今换了别人,魏初未必能自如发挥。 流光道:“是灵仙县主,还有吕家小娘子。” 灵仙县主魏素,也是宗室女,魏初的堂姐,排行第七,同样是个好动的,上回围猎因为她随母亲去山上礼佛了没有来,这次自然不肯错过。 吕家小娘子便是那个因为大嘴巴而得罪了同安公主和顾香生的吕音,吕家是武将出身,虎父无犬女,吕音的骑术自然也没话说。 顾香生点点头,约莫是周瑞那边今天缺人,魏初她们三个都加入了周瑞的队伍。 看上去周瑞这边多了三名女子,好像比那边清一色都是男人要吃亏,但实际上魏初她们的击鞠技术不比场上任何一个人差,反倒还多了几分灵动,屡屡将球抢到手,在顾香生与流光说话的当口,周瑞这边就已经进了一次球了。 说到底,击鞠毕竟是比技术,比眼力,而不是比力气,别人对上魏初等人时,也会因为她们是女子而自觉或不自觉地留手,给了魏初她们可趁之机。 伴随着进球,场下座席掀起一阵欢呼,这其中有支持周围这边的,也有下了注押他们赢的,场面之热烈,不比后世的足球赛逊色半分。 顾香生将视线从场中收回来,又四处看了看,发现徐澈也已经来了,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竹棚下。 还没等她高兴哪怕片刻,顾香生就发现了坐在徐澈旁边的人,嘴角微微一抽。 太子是怎么了,原本低调得毫无存在感,最近却频频出来? 也不单是她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那边坐在太子旁边的人,明显都有些拘束。 但大家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如今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很是微妙,众人担心跟太子过于热络,会引来皇帝的不快,和刘贵妃一派的误会,可若是完全对太子视而不见,也不合适,无论如何,那位毕竟仍是储君。 不单太子和益阳王在场,三皇子平江王魏节,五皇子安庆王魏迈也都来了,另外还有嘉善长公主,同安公主等皇族女子,看来今日皇家人除了皇帝和一些年长的公主,基本到齐了。 顾家人自然不好视而不见,顾凌便带着一干弟妹前去行礼。 太子待人很和气,这一点顾香生已经见识过了,除了喜欢调侃人之外,似乎没什么值得腹诽的,如今再见,他也没有因为那天晚上的一面之缘而对顾香生格外不同,不过这正是顾香生想要的。 魏节和魏迈对顾凌他们也很客气,唯一例外的是同安公主,这位跋扈不足,骄纵有余的公主殿下因为其兄对顾香生有好感,总觉得顾香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横看竖看不顺眼,连带对顾家人也冷冷淡淡,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了,顾家又不用看她的脸色吃饭,同安公主的脸色好不好,于顾家人而言关系不大,虽然不想得罪刘贵妃,但顾凌是顾家长房长孙,还没落魄到需要赔笑脸的地步。 只是同安公主瞧见跟在众人后面的小焦氏,眼珠一转,嘴角带笑:“这不是焦家小娘子么,怎会与顾家的人一起?” 顾凌与小焦氏的婚事已经基本定下来了,京城少有不知的,同安公主明知故问。 被点到名,小焦氏不好不答:“有劳公主垂询,焦家只有我一人好热闹,便随表兄他们一道来了。” “喔——”同安公主拉长了调子,饶富兴味:“顾大郎,听说太夫人原是想替你向程家小娘子提亲的,奈何程家拒绝了,你才不得不选了你表妹,是也不是?程家阿翡绝色倾城,若能娶到他,如今你想必早就笑逐颜开,不是这样暮气沉沉的表情了。” 这话委实过于诛心了,不单顾凌和小焦氏脸色齐齐一变,连带其他顾家人也觉得脸上很不好看。 言下之意,竟将小焦氏说成是没人要的备选一般。 顾凌脸色青白交加,实在按捺不住,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小焦氏道:“公主误会了,表兄与我青梅竹马,我也早已思慕表兄多年,听说姑婆有意为表兄择妻,便主动求来这门婚事,公主若有误会,奴向公主请罪赔礼便是。” 说罢盈盈福身。 这番话登时让顾香生对这位以往都很少见面的表姐刮目相看。 小焦氏容貌不显,焦家也每况愈下,除了与焦太夫人的那一层亲戚关系之外,并无太突出的优点,比起程翡更是差之甚远,但事实证明焦太夫人挑中她当长孙媳妇,不单因为对方与自己的亲戚关系,想来也是看中了小焦氏的性格处事。 她一席话便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不仅给顾凌挽回了面子,也将同安公主的奚落驳了回去。 小焦氏赔了礼之后,同安公主一直没说话,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他们,顾凌也是少年气盛,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低声下气哄这位公主开心,拱拱手便要带着弟妹告退。 “站住!”同安公主阴沉道。 “好了,九娘,别闹了。”及时出声的是太子。“今日难得有击鞠看,我也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你就当给大兄一些面子罢。” 甭管圣眷如何,太子发了话,同安公主自然不能不听。 她狠狠剜了小焦氏一眼:“那我今日就给大兄一个面子。” 嘉善长公主也起身拉了同安公主坐下,低声安抚她几句,这才使得她脸色稍稍好转。 顾凌待要向太子道谢,后者没等他开口便摆摆手,温文笑道:“去坐罢,我今日押了二郎赢呢,你们若是有兴趣,不妨也玩上几注,小赌怡情。” 魏节笑道:“大兄这一说,我可后悔了,从前兄弟们押注,你可从来没赢过,方才我也押二兄的,现在看来,得再加一注押周大郎那边赢才行了!” 话题一转移,众人也纷纷跟着凑趣,一场风波消弭无形,同安公主也不好再纠缠下去了。 顾香生正要随着兄姊离开,视线随意一扫,忍不住在徐澈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好巧不巧,徐澈也正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 对着美人,顾香生是顾不上尴尬的,忍不住朝对方露出一笑。 徐澈也是微微一笑,笑容温煦亲切,不见半分疏离,想来那天晚上的交谈发挥了作用,他对顾香生也很有好感。 但也仅此而已了,她没法明晃晃上前找徐澈搭话,只能跟着顾凌他们回到自己的座席上。 场中赛况依旧激烈,周瑞那边似乎占了上风,但魏善那一方因为魏善的勇猛,也不遑多让,边上的人纷纷为双方助威加油,顾家人很快也看得聚精会神。 盯着魏初遥遥的英姿看了好一会儿,顾香生有些心不在焉地移开目光。 顾凌和小焦氏的座席就在彼此隔壁,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摆放瓜果的矮案,但经过方才那件事之后,两个人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像先前那样疏离了。 顾眉生与顾乐生姐妹俩正低声说着话。 顾画生看得倒是认真,不过顾香生发现她的视线基本上都跟着魏善跑,心头不由发笑。 视线转了一圈,顾香生有些奇怪,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 顾琴生的座席是空的。   ☆、第19章 顾琴生一个大活人,还带着侍女,当然不会无缘无故不见。 她比顾香生年长,自然轮不到顾香生来管束她的行踪,但焦太夫人的话还是让顾香生多了几分留意。 她低声问碧霄:“你方才瞧见大姐姐离开了吗?” 碧霄道:“瞧见了,大约一刻钟前,她带着婢女一道走的。” 顾香生:“往哪个方向走的?” 碧霄:“碑林那边。” 顾香生想了想:“随我去看看。” 两人从座席上离开,顾香生知会了顾凌一声,说想去前面的碑林逛一逛,顾凌自然没什么意见,还让她带上一两个男仆。 顾香生笑道:“东林寺是皇家寺庙,方圆十数里都有侍卫把守,寻常人进也进不来的,大兄不必担心,我去去就来。” 她既如此说,顾凌也没什么意见,点点头便首肯了:“那你小心些。” 东林寺后面,击鞠场前面有一片碑林,是打从前朝就存在的。 这里存放着自前朝开国起的几十座石碑,上面镌刻都是历代文人大家的诗文手迹,供后世文人瞻仰学习,后来石碑逐渐增加,每朝每代的皇帝都会让人将一些名家作品镌刻存放于此,这个习俗一直沿留至今。 顾香生的父亲顾经作为当代名士,其手书的一篇《潭京赋》,也有幸收录其间,成为其中一座石碑。 不过因为东林寺的特殊性,平日里并不对外开放,每年只有八月十五才会允许文人士子到此临摹学习,平时碑林四周郁郁葱葱,苍木林立,却是十分宁静的,倒是闲游散心的好去处。 顾香生也曾来逛过一回,但那时候还有魏初一道,后者是个爱动的性子,好武厌文,根本静不下心来欣赏这些名家手迹,如今带着碧霄重游,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四周环境的影响,一走进这里,心立马就平静下来,微风拂面,无比惬意舒服。 就在这时,碧霄扯扯顾香生的袖子,小声道:“您瞧,是璎珞!” 顾香生扭头望去,果然看见顾琴生的婢女独自在前面走来走去,四处眺望,与其说落单,倒像是在把风。 “难道大娘不见了?”碧霄很紧张。 顾香生摇首:“我们去那边看看。” 二人顺着璎珞背后的方向绕了大半圈,果然就瞧见前方有两人由远及近,从石碑中间的小道走过来。 “那是谁?”因为离得太远,顾香生有些看不分明。 碧霄却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王家郎君啊!” 喔,是了,是左丞相王郢家的公子王令! 顾香生也想起来了,一时有些意外。 大姐姐怎会与王令走在一起? 王令和周瑞交情不错,但顾香生与王令并不算熟稔,此人是京城出了名的风流郎君,据说常常流连青楼妓坊,才华倒也是有的,王令拒绝父荫袭官,靠自己的能力中了进士科,如今在太常寺任太常博士。 太常博士职位清闲,却可上可下,升迁容易,加上王令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左丞相,所有人都不怀疑,这个职位对于王令而言就是跳板,虎父无犬子,假以时日,王令必然前途无量。 随着两人往这边走过来,无须碧霄汇报,顾香生自己也看清楚了。 两人似乎正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王令神采飞扬,而顾琴生脸上也带着微微的笑意。 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顾香生旁观者清,却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容流转之间,分明带着绵绵情意和暧昧。 顾香生惊疑不定,心想难道祖母让自己留意大姐,就是为了这件事? 王家与顾家倒算得上门当户对,她这位大姐姐才貌双全,与王令也称得上般配,但王令素有风流之名,左右蓄美婢数人,倚红偎翠,这样的人,会是顾琴生一辈子的良人吗? 一时之间,许多想法从顾香生脑海中掠过。 碧霄小声问:“我们过去吗?” 顾香生摇摇头,转身悄然走开。 二人走了一小段路,直到视线完全被石碑遮挡,看不见顾琴生他们时,碧霄才拍着胸口,一脸好奇:“大娘来这里,原是为了跟王家郎君私会,他们,他们……倒也是般配。” 顾香生对碧霄道:“此事回去不要与旁人说道。” 碧霄吐吐舌头:“晓得了,婢子又不是那等好搬弄是非的人!” 顾香生拧了她的脸一把:“谁成天在屋里叽叽喳喳把外头的事情都说遍了?我看顾家谁知道消息也没你快!” 碧霄笑嘻嘻:“婢子那是将消息往里带,才不曾往外泄露军情呢!”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既然已经来了,顾香生倒不急着回去了。 这处碑林既大且空旷,走了一大圈也未必会再遇上顾琴生他们,反正回去还早,又不能跟徐美人说话,顾香生索性放慢了脚步,一面欣赏碑上的名家手迹,间或驻足观赏,耳边听着松林涛声,鸟语空鸣,心情也得到极大的舒缓和放松。 不过就在她拐了个弯绕过前面那座石碑时,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徐郎君?” 对方正负手仰头,专心致志看着碑上文字,闻声回过头。 身形轮廓因晨曦而镀上金色,纵是清爽秋风,到了他身边也只余下温柔缱绻。 那一瞬间,岁月仿佛停止,立身之地也已模糊。 顾香生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样美好的一幕。 “顾四娘子?”徐澈有些讶异。 “是我,好巧。”顾香生笑道:“徐郎君是否约了人,我倒是打扰了。” 徐澈道:“没有,我只是独自过来走走,久闻这里碑林大名,寻常倒也没有太多机会瞻仰,今日正好趁便了。顾四娘子呢?” 顾香生抿唇一笑:“我也是待在那里有些腻了,便来此地走走。” 二人并肩而走,碧霄识趣地落后几步,没有离得太近。 徐澈知道她是个爱玩的,原以为她只是因为没法亲自上场打球,才跑到这里来散心,然而逛了好一会儿,却发现顾香生在他看碑文的时候完全不曾表现出不耐烦的情绪,相反也同样抬起头,认真琢磨,完全不似外界传闻中那个不学无术,文墨粗疏的顾家四娘子。 “你也喜欢看碑文么?” “谈不上十分喜欢,但闲来无事,看看也无妨。”顾香生实话实说,没有因为对徐澈抱有好感就矫揉粉饰的打算。 “不过这里的碑文并不能算是集大家之成,即便是黄文毅公的手书,也非巅峰佳作,窃以为他留在吴越的《祭五娘》碑文,无论从文辞遣句,笔锋筋骨,方称得上是鬼神皆惊。” 她口中的黄文毅公,是指前朝中期的大名臣黄鹭,因死后谥号文毅,世人皆称其为黄文毅公。 徐澈惊异:“不错,我亦认为那篇虽是祭文,但单是从真情实感上,就已经远超这里大多数了,的确是黄文毅公难得的佳作,不过那篇碑文在大魏名气不显,少有人见过,没想到四娘也曾听闻?” 顾香生道:“我曾偶然见过那篇碑文的拓本,说来不怕徐郎君笑话,那时候还不懂得欣赏黄文毅公的手书,只觉其中情感真挚,清丽动人,便买了回家细细研读,还背诵下来了,后来才知道黄文毅公的书法鼎鼎大名。” 徐澈道:“是,黄文毅公的行楷是世间一绝,令尊在这碑林中也留有《潭京赋》罢,我记得那上面也是用了行楷笔法。” 顾香生摇摇头:“虽然同是行楷,但黄文毅公笔法之中多了几分端谨和风骨,家父则偏于飘逸绮丽,尚未能与黄文毅公相提并论。” 那夜在*庄两人相谈甚欢,但毕竟时间有限,此时寥寥几句,却令徐澈大起知己之感,他就算早知道顾香生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粗俗好武,也没想到她的点评句句都能说到自己心坎上去。 可见世人传言,以讹传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威力何其之大。 越是详谈,徐澈就越发觉得以往旁人对顾香生的评价,实在失之谬矣。 “我家中藏有几本黄文毅公文集,有些是从吴越那边搜罗过来的孤本,你若是有兴趣,改日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顾香生笑道:“拓本在我手中是明珠暗投了,但黄文毅公的手书我的确心向往之,若徐郎君允可,能够借阅几日,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却听得遥遥便传来一个喊声:“郎君!郎君可在?” 徐澈咦了一声,道:“是我家仆人!” 对方喊声这样急促,必然有什么要紧事,他一面朝声音来源处快步走去,一面回应:“我在此处!” 顾香生也顾不上会遇见顾琴生他们而彼此尴尬了,赶紧跟上去。 三人绕过前面的石碑,很快看见一名仆役打扮的少年人自来处小跑过来,对方看见他们,既是欣喜,又还残留着惊吓,气喘吁吁弯腰扶着膝盖:“郎君,郎君,不好了!” 徐澈倒还沉得住气:“何事?且慢慢道来。” 仆从缓过一口气,这才一气说完:“益阳王殿下坠马重伤,眼下已经被送回宫了,您快回去看看罢!”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不说徐澈,连顾香生也没反应过来。 那头顾琴生与王令疾步走来,显然也是听见了徐家仆人的话,脸上都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容。   ☆、第20章 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们离开的这短短时间内,竟会发生如此变故。 大事当前,顾琴生也顾不得被妹妹撞破私会的尴尬,更没想到去询问顾香生为何会与徐澈在一起,一行人匆匆赶回原地,便见击鞠比赛早就没了先前尘土飞扬的场面,许多人围在那里,吵吵嚷嚷,异常喧嚣。 顾香生举目四望,却没看见益阳王和太子等人,甚至也不见了魏初的身影,只有周瑞还在跟侍卫们说着什么。 顾凌看见她们回来,语气很是不好:“你们跑哪里去了,我差点都要遣人去找你们了!” 王令与徐澈毕竟不是顾家人,也不好与她们一道回来,免得惹人闲话,半途便各自分手了。 顾琴生问:“大兄,到底发生何事?益阳王如何了?” 顾凌有些六神无主,也顾不上追究她们中途离开的事情:“方才益阳王忽然坠马,好似还被马蹄踹了一脚!” 众人闻言骇然,若说身手好,坠马尚有可能平安无事,被马踢可不是闹着玩的。 魏善的马上功夫素来过硬,大魏贵族圈中的击鞠大部分都能看见他在场上驰骋的身影,而且他的马也是自小养起来的,断不可能随随便便就骑上一匹马去打球,这次击鞠比赛,正因为有了魏善的参与,周瑞他们那一方也赢得很艰难。 既然魏善的骑术没有问题,那么问题出在哪里? 生于世家豪门,就算再迟钝的人,对政治也不可能一无所知,顾琴生脸色微微发白,她几乎已经想到了这背后很可能蕴含的泼天阴谋。 “会不会有人的球杆不小心打中益阳王的马,使其狂躁不安?”顾香生问。 顾凌摇摇头:“没有,我看得分明,当时没有人近身,是马忽然狂躁起来,将人甩下去的!” 顾琴生:“那太子殿下他们呢?” 顾凌:“都先回宫了,若不是要等你们,我们也早走了,走罢,赶紧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太子临走之前命人将整座东林寺都围起来,留待皇帝处置,任何进出人员都要严加查处,顾家人离开的时候,同样也受到极其详细的盘查,顾凌被事无巨细询问了许多问题,很想发火却也只能忍着。 不单是他,今天赴会的许多人都得到了相同的待遇,事关今上最宠爱的皇子,谁也不敢轻忽对待,虽说盘查是太子安排的,可仔细想深一层,今日弟弟出事,哥哥也在场,焉知太子不是借着这种行为在向皇帝表明立场清白,为自己开脱呢? 秋日的太阳还是猛烈了些,晒久了脸上难免火辣辣的,顾香生心道还好夏侯渝没来,否则以他的身子骨,铁定是坚持不下去的。 等众人回到家的时候,都已经是临近傍晚了。 大家身心俱疲,一脸倦怠欲死,不光顾香生等人如此,顾凌同样没好到哪里去,连说一句话的兴致也没有了。 焦太夫人比他们所想象的更快得知了这个消息,顾凌兄妹几人一回来,立马就被叫过去问话。 不单焦太夫人,连许氏、李氏,以及刚刚从官衙回来的顾经顾国顾济等人也都在场,大有开三堂会审的架势。 顾凌自然不敢怠慢,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及顾凌说到益阳王的伤势时,连焦太夫人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连顾琴生都能看到隐隐呼之欲出的风起云涌,更何况是老辣成精的焦太夫人呢? 许氏李氏等女眷更是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顾经堪堪开口“阿娘……”便被焦太夫人打断了。 “今日过后,宫中必有变化,但事情与我们干系不大,各人须得守口如瓶,管好自己,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外面,都不要妄议此事!”焦太夫人的目光掠过众人,最终落在长子顾经身上。 所有人都恭声答应,除了顾经。 焦太夫人暗自叹气,挥手让众人告退,唯独留下长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说罢。” 顾经道:“阿娘,这件事,顾家大有可为之处。” 焦太夫人:“何处可为?” 顾经:“益阳王重伤,陛下必然下令彻查,届时太子殿下很可能脱不开嫌疑,陷入险境。” 这两句话分析得还算靠谱,焦太夫人点点头:“说下去。” 顾经:“如此一来,我们便应站在太子一边,为他上书辩白,若是太子地位得保,想必不会忘记我们顾家的功劳。您不是总说顾家式微大不如前么,如今才正是重新崛起的大好机会!” 焦太夫人:“你将事情想得也忒简单了,若是为太子说话真那么容易,其他人早就前仆后继,怎会轮到你?益阳王一派如今倾尽全力想要将益阳王推上太子的宝座,无论此事与太子有无干系,刘贵妃一定会将脏水悉数往太子那边倒,你现在站出来为太子说话,那就是跟益阳王一派作对!” 顾经:“凡事总有风险,若是干坐着什么也不干,顾家也只能这样一天天衰败下去!您不是总说顾家这一代不出人才吗,如今我想为顾家做点事,怎么您又阻止了?当年阿爹在时,我可记得他老人家做事也不曾这样瞻前顾后的!” 焦太夫人:“此一时彼一时!” 顾经皱眉:“但上回我已经出面反对陛下立后了,若是这次不帮太子说话,岂不成了朝三暮四的小人了?” 焦太夫人:“益阳王一日未脱离险境,朝中局势就会一日乱纷纷的,包括陛下,谁也不会顾得上去问你的,即便问了你,你也只管保持沉默,就说事情真相未明,你也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责成大理寺邢曹尽快破案,难道陛下还会追着你不放?” 顾经:“母亲,机会难得……” 焦太夫人:“这种机会不是我们能掺和得起的,程家严家有兵权,他们可以说话,我们家有什么?早在你阿爹将兵权叫出去的时候,咱们顾家就矮了别人一头。如今你不过是区区秘书少监,连正监也不是,上头多少公卿大臣发了话,也轮不到你,你就安安生生地继续上朝点卯罢。” 生怕自己的语气有些重,打击到长子,她最后还特地放缓了声音,语重心长道:“子寿,你爹不在,我又是妇道人家,咱们顾家的三代基业,就全在你一人肩上了,凡事三思而后行,切勿冲动行事啊!” 顾经只能道:“儿子知道了。” 焦太夫人:“好啦,你也累了,下去歇着罢。” 待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焦太夫人叹了口气,颓唐歪在身后的软枕上。“真是让人不安生,连四娘都懂的道理,他老大一个人了,怎么却不懂呢!” 赵氏宽慰道:“国公也是耿直。” 焦太夫人冷笑:“他这不是耿直,而是想沽名钓誉,博取直名!” 赵氏没想到焦太夫人将自己儿子说得这样难听:“太夫人……” 焦太夫人:“你也不必说好听的安慰我啦,如今他翅膀硬了,又是定国公,我仗着母亲的身份还能压他几日,等到压不住他时,他就是想将国公府拱手让人,我也管不住了!” 林氏早已听到风声,见顾香生平安归来,忙抓着她手上下察看,见她无事才放下心,又问起当时的情形。 顾香生那会儿没有在场,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顾凌口中得知的,顾画生当时也吓坏了,这一路上甚至一反常态没有跟她斗嘴,祖母问话的时候基本也都是顾凌在回答。 林氏吓得不轻,一迭声念着“阿弥陀佛”,又道:“幸好四娘今日没有下场打球,否则以刘贵妃对您的不喜,指不定要迁怒在您头上了!” 顾香生叹道:“是啊,谁知道呢!” 她只记着焦太夫人的嘱咐,一心想避开益阳王,没想到阴差阳错,反倒躲开了不必要的麻烦。 想起魏初,顾香生念叨:“不知道十娘怎么样,她一定也吓坏了!” 林氏道:“大郎不是说只有益阳王受了伤么,那其他人应该没事的,这几日您最好先待在家,别上门探望,免得太夫人又不高兴。” 顾香生点点头,忽然问:“奶娘,你可知道家里头给我大姐姐择定夫婿人选了么?” 林氏一怔:“没有罢,不过我听说太夫人好似有意与严家联姻。” 顾香生:“严家大郎严希青?” 林氏:“是,不过后来就没听见消息,应该是不了了之了罢。” 顾香生啼笑皆非,她这位祖母估计是对当年顾家主动交出兵权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想着法子恢复旧日荣光,先前长兄顾凌的婚事,也是先向程家提亲未果,才转而挑中小焦氏的。 “那现在呢,还未定下来?” 林氏:“是,不过话说回来,大娘才貌双全,若太夫人不执着程、严两家,求亲的人定会踏破门槛的。” 顾香生想到她在碑林撞见顾琴生和王令的事情,在先禀报祖母与知会长姐之间犹豫半天,最后还是选择先去见顾琴生。 看见她到来,顾琴生有些讶异,又有些不安,似乎隐隐预料到顾香生要和自己说什么。 “四娘今日在碑林与徐郎君相谈甚欢。”顾琴生决定先发制人。 顾香生有些好笑,她也不想废话,开门见山道:“先时出门前,阿婆曾交代我多加留意大姐姐的动向。” 心事被戳破,顾琴生有点难堪,又有些不信:“阿婆怎会交代你这种事?” 顾香生道:“我无意探听大姐姐的事情,只想提醒一声,即使我不主动和阿婆说,阿婆肯定也会来问我的,到时候我便不能撒谎了,是以让大姐姐心里先有个底。” 顾琴生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顾香生,脸上有些讪讪,但她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当下便对顾香生道:“四娘,多谢你。” 顾香生一笑:“都是姐妹,何必客气。” 顾琴生心里有些乱,一时想着要不要主动去向祖母禀明此事,一时又想着顾香生终究还是厚道的,幸好她没有先去跟祖母说,否则自己被问起来,可就措手不及了。 她叹了口气:“你二姐姐若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 对这句话,顾香生不置可否:“大姐姐还是先想想要如何与阿婆说。” 顾琴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先去和阿婆说的。” 话虽如此,顾琴生根本还没想好要如何跟祖母坦白。 不过,焦太夫人似乎也忘了这件事,因为眼下她根本就没空来管小儿女心思了。 朝中局势正如所有人所揣测的那样,开始出现风起云涌的变化。   ☆、第21章 益阳王坠马之后受伤极重,甚至伤及胸骨,据说当时被抬回去之后就已经昏迷不醒,太医没日没夜地施救,才终于转危为安,只是虚弱得很,时睡时醒,估计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皇帝闻知此事,自然雷霆震怒,下旨彻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阴谋论的方向去想,不相信益阳王坠马是出于意外,皇帝当然更加不相信,他将此事交予刑曹和大理寺,御史台从旁协助,责令限期破案。 上面如此重视,下面也不敢怠慢,办案官员很快从那匹疯马的排泄物中发现异常,从而发现前一日给马匹喂养的饲料里掺杂药物,很可能是致使马匹忽然发疯的原因。 还没等他们继续追查下去,当日负责照料益阳王马匹的仆从就自杀了。 对方是魏善的亲随,不隶属上牧监,魏善一出事,他身边所有人就被太子下令单独关押隔离起来,后来又由大理寺接手,准备逐个审问。 此人身在狱中,日夜有人看守,本来是逮不到机会自杀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与他关在一起的人都吃坏了肚子,狱卒不得不找大夫来看。 狱中一片忙乱,此人则趁机用瓷碗碎片割破颈子,断气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现,已经回天乏术。 此时,朝野已有谣言四起,说那亲随早被太子收买了,如今事情败露,只能一死了之。 谣言愈演愈烈,太子也坐不住了,他亲自摘冠素袍去见皇帝,表示生母昭穆皇后忌辰将近,想到东林寺斋戒抄经为母祈福,以示孝道。 真相未明,太子自然不可能跑去请罪,主动将黑锅往身上扣,但他也看出皇帝对自己的不信任,所以才以此借口,想要避开风头。 然而皇帝非但没有见他,反而由得太子在大政殿外足足跪了两个时辰,才派内侍出来传话,让他回去歇息。 这些事情虽然发生在宫闱之中,然而天底下哪有透风的墙,很快便经由有心之人口中传了出去。 不仅如此,还穿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演绎出多种版本。 太子失宠即将被废的说法,自然也甚嚣尘上,不绝于耳。 “被废?” 顾香生微微蹙眉,这不是她今天第一回听到这样的传闻了,今日去请安的时候,焦太夫人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行间也是让他们在外面谨言慎行的意思,甚至要求他们这段时间没事少出门。 这不是怕顾香生他们在外面闯祸,而是京城世家圈子就这么大,你出门必然得交际,交际来交际去也就是那么些人,彼此都是认识的,万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传出去,后果就严重了。 是以这些天,顾家兄弟姐妹都老老实实,要么到先生那里上课,要么就回来自己打发时间。 小院里的茶花都陆续开了,那头从猎场上带回来的小狐狸也已经彻底痊愈,精神好得很,成日里在小院四处跑。 诗情碧霄这等年纪,历来对毛绒绒的小动物是最难抗拒的,对照顾小狐狸这件事完全是心甘情愿,其乐无穷。 自打上回从东林寺回来之后,顾香生就没有再出去过,也没机会将小狐狸带回林子放生,就先将它在自家养着。 每日料理花和狐狸,再写写字,看看书,吃吃东西,就已经花去大半时间,虽然足不出户,倒也过得充实。 “是,听说如今宫里的形势身为险峻,太夫人不让你们出门是对的。”林氏忧心忡忡,“不过,先前国公还曾在朝堂上反对陛下立新后,万一太子当真被废,咱们家会不会被追究啊?” 顾香生:“应该不会罢,如今顾家要权没权,要势没势,陛下总会顾念几分往日情分,不会闲着没事和顾家过不去的。” 林氏叹气:“那倒也是,若益阳王能当上新太子,以他对您的好感,说不定还能在陛下面前为顾家美言几句。” 顾香生苦笑:“这种没影的事儿就快别说了,听说益阳王如今还未能下床呢!” 林氏吓了一跳:“真有那么严重吗?” 顾香生点点头:“十娘给我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魏初这阵子也被将乐王拘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想来是上次击鞠场上的变故把将乐王给吓坏了,生怕女儿出意外,更怕女儿卷入诡谲莫测的*里,估计在这场风波结束之前,魏初也不可能出得来了。 她这样爱玩好动的性子哪里受得了,每日最大的消遣便是给顾香生写信抱怨,两人书信往来,一日起码就有一封,倒累得两边下人疲于跑腿。 这话刚说完,外头碧霄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封信:“四娘,有您的信。” 顾香生拆开来看,一封自然是魏初写来的,那上头没说什么要紧的话,无非是抱怨自己成天被关在家里快要闷死了。 为了安慰她,顾香生昨日还给她送去两条锦鲤,以及林氏做的几样点心。 今天信上她就说那点心都吃光了,想拿方子回去让厨子做,至于那两尾锦鲤,因为生得太肥,还总在她眼皮底下游来游去,她馋得很,昨天晚上拿去清蒸吃了,肉质尚可,就是有点儿松,不过因为厨子调料放得好,所以还不错。 顾香生看完信:“……” 林氏好奇:“县主在信上写了什么,您怎的这副表情?” “没什么。”顾香生一头黑线地将信笺放在一边:“十娘说想要您昨日做的那几味点心的方子,您给我说一说,我写了一并寄过去罢。” 自己做的东西有人捧场,林氏十分高兴,当即就将方子说给顾香生,她记下来放入信封,将其封好,让林氏拿出去让人送到王府去。 顾香生又拿起另外一封信。 这封信没有署名,但她从字迹上已经认出对方的身份了。 是徐澈寄来的。 这已经不是对方第一回来信了,从东林寺回来的第二天,徐澈就遣人送来黄鹭的碑文书帖。 顾香生自然要回信表示感谢,这一来二去,书信就频繁起来了。 质子的身份注定徐澈不可能在魏国大展拳脚,但他性、爱风雅,似乎也并未因此愤懑,反倒将精力都放在琴棋书画上面,闲暇时游遍了京城各处景物,若非因为身份限制不能离京,指不定他现在连整个大魏都走遍了。 而顾香生正好也是个随遇而安的散漫性子,无论性情爱好,两人都有着相近和默契,信笺来往,点点滴滴,谈天说地,倒也别有趣味。 徐澈外表温和无害,行笔却很风趣,时常能令顾香生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发出笑声。 “四娘在笑什么?”碧霄正好抱着小狐狸进来,见状好奇道。 顾香生翘起唇角,本想故作无事,却禁不住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没什么,那盆六宫粉黛开了吗?” 碧霄笑道:“开啦,婢子正是要进来与您说呢,早晨起来还是半开的花苞呢,这会儿就全开了,漂亮得很,莫怪您管它叫六宫粉黛呢!这小家伙还想伸爪摧花,还好我眼明手快拦了下来。” 怀中的小狐狸企图用爪子拨开碧霄的手,想挣扎下地,但碧霄生怕它一跑就没影了,便不肯松手,还低声道:“你安生点,不然将你红烧了吃!”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委委屈屈叫了两声,不动弹了。 碧霄奇道:“都说狐狸味道大,但小白却不会,这是为何?” “也许它是异种罢,又可能是你成天抱着,所以狐臭味都跑你身上去了。”顾香生点点小狐狸的鼻子打趣,又对碧霄道:“你辛苦点,亲自跑一趟罢,将那盆六宫粉黛送到徐郎君府上去。” 碧霄惋惜:“那盆茶花您辛辛苦苦养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开花,这就要送人了?” 顾香生道:“本来就是要送人的。” 碧霄一点就明,恍然大悟:“原来您就是为了送给徐郎君才种的?” 顾香生瞪她一眼:“别喊那么大声,你生怕别人不知道呢!” 碧霄吐吐舌头,赶紧将声音降下来:“是是是,婢子这就去送!” 就在主仆二人说话的当口,远在皇宫的广明殿内,也正进行着一场对话。   ☆、第22章 广明殿位于大魏皇宫西北角,是益阳王魏善的起居之所。 受宠的皇子公主,即便未成婚,宫外也有自己的府邸,像同安公主举办茶花宴,用的就是自己在宫外的府邸,不过她本人还没成亲,所以依旧住在宫里。 因为魏善受伤的缘故,广明殿已经连着忙乱许多天了,直到这座宫殿的主人清醒过来,大家总算才松了口气。 即使是醒过来,魏善的身体依旧很虚弱,太医吩咐需要静养,广明殿内外的人便连走路也恨不得踮着脚尖走,生怕惊扰了益阳王殿下。 不过此时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动静明显大了一些,魏善跟前的大宫女玉阶正好端着药碗从寝殿里走出来,闻声微微蹙眉,只以为是哪个宫人不知规矩,正想训斥,抬头时却吓了一跳,连忙跪下。 “拜见陛下!” 迎面走来的皇帝看也没看她一眼,错身而过,径自入了内殿。 玉阶匆忙起身跟在后面,连药碗也来不及找个地方放下。 果不其然,皇帝头也没回地问:“二郎今日如何了?” 玉阶道:“殿下方才喝了药,刚刚睡下。” 皇帝哦了一声,放轻脚步:“那也不必去喊醒他了,朕看一眼就走。” 魏善受伤至今,皇帝过来看了几回,表现出充分的重视,但他毕竟是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家的父亲,除了这个儿子之外,还有其它事情等着他去处理,加上魏善基本上还处于身体修复阶段,睡觉的时间比清醒的时间还多,皇帝每回过来,并未逗留太久。 “是。”玉阶应道,一面主动向皇帝介绍魏善的恢复情况,若还要等帝王主动来问,那这大宫女也当得太不称职了。 “太医今早来看过一回,换了方子,说殿下毕竟还年轻,伤得虽重,但恢复得也快,不过还是要多加静养,三个月内最好不要下榻,才能令骨头长好。” 皇帝让其他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走进去,见魏善果然睡得很沉,脸色比起先前已经好了不少,便放下心,准备悄悄离开。 魏善的生母刘贵妃正好过来探望儿子,看见皇帝从里头出来,连忙下拜行礼。 皇帝扶起她:“不必多礼了,你近日为了二郎,消瘦许多,自己也该保重才好,免得等儿子好了,你却倒下。” 自魏善出事以来,刘贵妃多日未曾绽露笑容,此时才算见了点笑影:“妾不过一闲人耳,陛下日理万机,却还时常过来探望,二郎能醒来,也是托庇您的护佑,还请陛下多些保重龙体,不管是为了妾与二郎,还是为了天下苍生!” 帝妃二人携手出了广明殿,循着前方的宫道徐徐走着,永康帝道:“二郎受伤,朕也心急如焚,幸而他最后安然无恙,不然……” 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皇帝本人膝下子嗣不算多,太子魏临,老二魏善,老三魏节,老五魏迈,一共四个而已。 另外还有一个四皇子魏章,刘贵妃所出,六岁的时候夭折了,此后皇室就再没儿子诞生,公主能成年的也寥寥无几。 “陛下且勿忧心,二郎如今已然无恙,太医也说了,只要能醒过来,以后就不是什么大事。”她宽慰完皇帝,又恨声道:“妾回头定会好好管教二郎,他这样鲁莽闯祸,却不知害父母操了多少心!” 永康帝失笑:“你怪他作甚,这又不是他的错,朕年轻时也常去打猎击鞠,那会儿总输给兄弟们,先帝还说朕没有继承他的马上功夫呢!” 刘贵妃也笑道:“但陛下如今治国有方,四海升平,先帝泉下有知,必然也含笑欣慰。” 这句话的水分有多少,永康帝自己也明白,如今南北分治,另有南平、吴越等国,而且大魏的疆土,比起太、祖开国时还少了两个城,就算四海升平,那也只是在大魏的“四海”。 所以皇帝脸皮再厚,也不敢说先帝能含笑九泉,但刘贵妃的心意他是明白的,对方无非也是想哄自己开心一些罢了。 他捏了捏刘贵妃的手,将话题又拉了回来:“你放心罢,不管是意外,还是蓄谋,此事朕定会追究到底,给你们母子一个交代的!” 刘贵妃叹了口气:“陛下,如今二郎既然已经无事,不如就此作罢罢,妾担心最后会牵扯出更多的人,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眉头一跳。 那句“牵扯出更多的人”,明显戳中了他的心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魏善亲随在狱中自杀,谁也不认为这会是一桩意外,所有人都觉得死者肯定是被人收买了,目的就是置魏善于死地,而事败自杀,是此人唯一的出路。 那个亲随名叫喜来,在他自杀的第二天,关于他的出身来历就已经摆在皇帝案前。 喜来五岁净身入宫,跟家里早就断了联系,逢年过节也没见他出宫与家人团圆,他先是在广明殿做扫洒杂役,后来又被调去专门负责打理照料魏善的马,出事之前,也没人发现他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无迹可寻,干干净净。 但越是干净,皇帝就越觉得个中很有问题。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对刘贵妃说,也是对自己说:“朕一定要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他今日可以对二郎下手,说不定明日就可以冲着朕来了!” 刘贵妃啊一声,被皇帝提出来的可能性吓住了:“这,这不可能罢,他怎敢如此胆大包天……” 皇帝也不知想到什么,冷冷道:“有什么不敢的,为了皇位,有些人再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他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但刘贵妃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多年来她再受宠,也从未在皇帝最在意的问题上挑战过他,她多年来的受宠正是基于对皇帝的了解和体贴,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应该沉默,没有人比她更能把握好这个分寸了。 刘贵妃柔声道:“陛下,在妾心中,您才是最重要的,虽然心疼二郎,但妾更心疼您。此事不管是意外也好,蓄谋也罢,您切不可为此动气劳神,若是因此伤了龙体,我回过头可要将二郎骂上一百遍了。” 皇帝好笑:“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怎么没有?”刘贵妃嗔道,虽然不复绮年玉貌,但她身上的风情,却是年轻少女所不具备的。“儿子再好,将来也是要娶媳妇的,只有陛下才是我的天,我的一切。” 一腔怒气逐渐消散,皇帝心头微热,他拍拍刘贵妃的手:“朕知道你的心意,自皇后不在,就数你与朕走过的风雨最多了,民间都说患难夫妻恩义重,在朕看来,你我就是名副其实的患难夫妻了。” 刘贵妃抿唇一笑,正想说什么,却见前方有人匆匆小跑过来,正是皇帝跟前的内侍。 那内侍手里还捧着一叠纸,皇帝一见便问:“是案子有进展了?” 内侍道:“邢曹崔尚书让奴婢送来一份文书,说内容甚为重要,请陛下务必亲自阅览。” 永康帝:“拿过来。” 内侍忙将文书递上,皇帝接过来翻阅,刘贵妃站在旁边,虽非有意,但余光一瞥,也能瞧见寥寥数字,刘贵妃不由微微蹙眉,只觉触目惊心,连忙移开视线,以免露出惊容,惹来皇帝不快。 然而永康帝已经没有心思去留意刘贵妃的反应,他自己也被里面所写的内容震撼到了。 先前与刘贵妃说话时,他的脸色已趋和缓,此时又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刘贵妃忍不住轻轻探问:“陛下……?” 永康帝合上文书,铁青着脸对她道:“朕还有事要处理,你先自便罢!” 说完这句话,不待刘氏回答,他就带着人走了。 刘贵妃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看着皇帝渐行渐远,这才转身折返回广明殿内。 原本应该在沉睡的魏善却徐徐转醒,望向母亲进来的身影。 “你今日觉得如何?”刘贵妃怜爱地拂去魏善落在脸上的乱发。 “好些了。”因伤了胸骨,魏善说话声也比以往气弱许多,听上去像在□□。“阿娘,父亲方才来过了?” 刘贵妃:“你听见了?” 魏善低低嗯了一声。 刘贵妃道:“他过来看你,不过就在我回来之前,刑曹那边送来一份文书,似乎与你坠马的案子有关,你道我在上面看见谁的名字?” 魏善没有说话,只以疑问的眼神望向母亲。 刘贵妃没有卖关子:“魏节,平江王魏节,你三弟的名字。” 魏善啊了一声:“这,这怎么可能?那天击鞠赛,他也去了,可并未下场,而且他才十四,足足比我小两个月有余。”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不是还有他母亲李德妃么?” 那一瞬间,刘贵妃的语气似乎有些意味深长,但很快,她便安慰自己的儿子:“不过你放心,陛下也答应了,此事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的。” 魏善沉默不语,他在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自己的马被喜来作了手脚的事情了。 “阿娘觉得,此事真是三郎所为么?”他问道。 “且看陛下如何论处罢。”刘贵妃淡淡道,话锋一转:“不要怪阿娘啰嗦,此事正好给了你一个教训,让你看清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在你成日顾着玩乐,追逐顾家四娘时,已经有人对你生了杀心,想置你于死地,而这个人,极有可能还是你的兄弟。若你依旧这样浑浑噩噩,下次指不定我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阿娘……”魏善听她提到顾香生,本能地想辩驳几句,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来。 刘贵妃看着他,眼神带着淡淡的悲伤:“我膝下二子一女,四郎早夭,便余下你和九娘二人,如果你也出了事,你觉得还有谁能保护我和你妹妹?” 魏善羞愧道:“儿子知错了。” 刘贵妃叹了口气,终是没有说更重的话,只摸了摸他的头顶:“早日痊愈罢,以后莫要如此冲动行事了。” 东宫之中。 魏临正伏在案上,一字一句地抄经。 神色之专注,连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都未察觉。 直到对方出声:“你抄的不是《金刚经》?” 冷不防身后多了个声音,魏临笔尖微微一颤,纸上多了个墨点,他暗叹这一卷白抄了,转身下拜:“拜见父亲。”   ☆、第23章 永康帝没有急着让他平身,反倒弯腰拿起他未抄完的经书,又问了一遍:“这是哪一篇经文?” 魏临道:“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皇帝喔了一声,在大殿内四处踱起步。 东宫的布置十分雅致,四周都挂着字画,书籍也占了很大的空间,可以看出此间主人的爱好,从支起的窗户往外望去,廊下放了不少盆栽和盆景,其中有些已经开花了,引来蝴蝶飞舞驻足,流连不去。 “那些花都是你种的?”皇帝问。 魏临正眼观鼻鼻观心,冷不防被问起来,茫然片刻,方才道:“是,闲来无事,便种些花草解闷。” 永康帝挑眉:“朕倒不知你这个太子当得倒是真闲,竟还有空种花栽草。” 说啥都不对,魏临不出声了,伏身作请罪状,让皇帝想再挑毛病也无从挑起。 “抬起头来。”永康帝道,声音喜怒不明。 太子只好直起身体,却听父亲道:“喜来自尽后,刑曹的人在喜来房间内搜查,发现一些饼屑,经过查验,那些饼屑来自于一道玫瑰千层酥。” 魏临一愣,玫瑰千层酥是一道点心,宫廷有,民间也有,但宫廷做法很是复杂,需要的材料也更多,民间多是因为这道点心的名气而进行效仿,口味自然与宫廷厨子出品的没法比。 永康帝:“刑曹尚书说,玫瑰千层酥因为做法繁琐,宫中每月也只做一次,每次五份。这个月的份例,朕分别赐给了你,二郎,贵妃,德妃,四人。” 魏临忙道:“是,儿子记得,当时朱师傅正好来讲学,我便将自己那份转赐给朱师傅了。” 皇帝嗯了一声:“二郎当时在朕那里,拿到点心之后当场就吃了。贵妃说是自己享用了。只有德妃那一份,她说自己舍不得吃,给了三郎,三郎又赐给身边的侍从阿禄。事发前一日,有人正好看见阿禄去找喜来。” 魏临一脸惊诧和意外:“您是说,三郎通过阿禄指使喜来去给二郎的马……不不,三郎年方十四,比二郎还小了两个月,他断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请父亲明鉴!” 皇帝盯着他的表情变化:“不是他,难道会是你吗?” 魏临正色道:“父亲自小便请来饱学大儒教导我孝悌友爱之道,儿子的清白,天地可鉴,朱师傅可证,身边宫人亦可证。” 皇帝没有说话。 魏临深深一拜:“三郎年幼,断不可能如此心怀歹毒,置兄弟于死地,其中或许别有隐情!” 因他这句话,皇帝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过了片刻,他弯腰亲手扶起太子,。 这个动作意味着父子之间僵持长达半月的关系终于有所缓和。 “三郎之事,朕会命人继续查下去,但此事你就不必管了,朕记得半个月前曾给你布置过功课,让你写一篇诸国策论,想必你应该写好了?” 魏临道:“是,但其中多有浅薄之处,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皇帝不由笑了:“你年未弱冠,又不曾出过京城,行文见识自然不可能老辣到哪里去,朕让你写策论,只是想让你多放眼看看天下局势,免得成日被那些腐儒教得都僵化了,只知用什么仁孝礼仪去治国。” 魏临赧然:“父亲教训得是,若您允可,儿子也想离京去走走,瞧一瞧祖父一手铸就的大魏山河。” 皇帝笑骂:“好啊,朕不过顺口一句,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近两年来,皇帝与太子之间似乎不曾有过像现在这样缓和的气氛了,侍立一旁的内监面上不显,心中却悄悄松了口气。 那头皇帝看完魏临的策论,指点了几处,又亲自给他布置了新的功课,然后才离开东宫。 但几乎是一走出东宫,皇帝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方才的轻松全然不复得见,连身后的内监陆青都感觉到了。 他不由自主将呼吸放轻。 “阿陆。”皇帝却叫了他的名字。“你说,三郎果真指使自己的侍从,去给二郎的马下药吗?” 陆青吓得不轻:“陛下,这等事哪里是奴婢能置喙的!” 皇帝斥道:“真没胆子,让你说说又怎么了!只有朕听到,这里又没有旁人!” 陆青苦笑:“连陛下都想不出来的事情,奴婢哪里有那个脑子啊,万一说错了,岂非冤枉了好人?不过奴婢想,崔尚书还真有能耐,若换了奴婢,肯定不会想到从饼屑上也能追根溯源的。” 皇帝道:“崔沂中素来办事谨慎细心,否则朕也不会让他负责查办这桩案子了,但现在想想,换个人来查,或许会更好。” 陆青似乎从这句话里嗅出一点什么味道,但他不敢开口。 只听得皇帝又道:“此事若换作先帝处置,根本无须这样麻烦,直接将所有人都重重罚一顿,甭管无辜与否,但朕偏就下不了这个手,所以先帝能够打下江山,朕却只能守成,实不如远矣。” 陆青忙道:“奴婢都听人说,马上打江山,也要能马下治江山才行,大魏如今安享太平,家家富余,全赖陛下之功!” 皇帝笑骂:“好你个溜须拍马的赖奴,为了哄朕开心,连先帝的功劳也敢贬损了!” 陆青赔笑:“奴婢哪敢呢!” 笑容转瞬即逝,皇帝叹了一声,远眺皇宫之外的九重云天,半晌才道:“罢了,既然如此,就这么办罢,朕也不想折腾了。” 陆青不懂皇帝口中的“就这么办”是什么意思。 但他并没有多嘴去问,因为陆青知道,皇帝这么说,意味着事情很快就会有个结果的。 果然,几日之后,阿禄招认自己受德妃指使,通过喜来给魏善的马匹下药,致使马匹在击鞠时受惊,将魏善掀落下马。 德妃闻知此事后,急忙前往御前痛哭,指天誓日自陈冤情,却没有得到皇帝的宽恕,反被下令禁足增成殿,非皇命不得出。 很快,三皇子魏节被削去平江王爵,贬为庶民,流往黄州,而生母德妃李氏则降为昭仪。 像顾家,在魏节被处置的当日,顾经就在朝上得知消息,回来一说,整个顾家就都知道了。 再过几日,整个京城也都传遍了。 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件事会与三皇子扯上关系。 但震惊之余,仔细想想,若是李德妃想通过谋害益阳王来嫁祸太子,借刀杀人,再坐收渔翁之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人都知道太子不受宠,但既然益阳王也可能成为太子,为什么平江王就不可以呢? 魏节年轻尚幼,很有可能懵懂不知情,但德妃为了儿子一手筹划此事,也是很合理的。 只可惜皇帝将此案交给素来以办案出名的崔沂中,以至于德妃最后功败垂成,阴谋败露。 “我还是不相信三兄会做出这种事来!” 魏初平躺在草地上,额头上放着一朵野花,嘴里还含着一根不知名的香草,全无县主该有的风范仪态。 不过顾香生也没比她好多少,后者下半身趴着,上半身支起,面前平摊着一卷书籍,她一边看,双脚还翘着晃来晃去。 “这话你都说了快八百遍了!”她头也不抬,眼睛专注地盯着书本。 坠马案告一段落,京城各家纷纷松了门禁,不再拘着儿女不让出门,二人直接骑着马跑到京郊来放风,呼吸得来不易的自由。 魏初嘟起嘴,伸手去抢她的书:“德妃为人很和善,比贵妃还要好相处,我小时候进宫时最喜欢去德妃那里,她总会给我许多好吃的,而且她为人也不像贵妃那样张扬,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来!” 书被抢走,顾香生无奈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从未见过德妃,自然也无从评论起,而且如今处置已下,我们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虽说如此……”魏初叹了口气,想来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便没再接下去了,只是忽然咦了一声:“这是你自己写的话本吗,怎么笔迹不太像?” 顾香生将书拿回来,若无其事道:“这是别人写的,先借给我看看而已。” 魏初眼睛一亮,立马就猜出来了:“是徐澈罢?” 见顾香生没吱声,她直接就扑上去:“是不是,是不是?” 顾香生抵受不住,只得求饶:“是是是!” 魏初哈哈笑:“快说说,这段时间我没找你玩,你们俩是不是都快私定终身了?”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但白眼对魏初的杀伤力几近于无:“你可别胡说八道,我们俩连面都没见过,只是寻常通信往来罢了,我这些日子还不是与你每日一信,咱俩是不是该寻个日子将喜酒给办了?” 魏初吐了吐舌头:“你要是愿意,我也没所谓啊!” 顾香生将她的脑袋推开:“那你爹娘就该打死我了!” 魏初道:“我只听过徐春阳在诗词歌赋上别具一格,却从没听说他还会写话本的,想必很少有人知道罢?” 顾香生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魏初见状就更使劲地逗她:“他能将私下的小爱好也告诉你,可见对你另眼相看啊!哎呀,那些爱慕徐郎君的女子若是知道他将私藏手稿送给顾家四娘子,指不定会怎么伤心呢!” 顾香生嗔道:“你别说就没人知道!再说这算得上什么大事呀,他只不过是见我平日里也喜欢看话本,所以让我先睹为快罢了!” 魏初啧啧出声:“这怎么还不算大事,同安要是知道这件事,你猜她会是什么反应,是亲自找你算账?还是去找徐澈?又或直接找上陛下和刘贵妃,自请下嫁?” 顾香生摇摇头:“以同安公主的地位,陛下不会舍得将她嫁给一个小国质子的,更何况徐澈还不是南平皇子,仅仅是宗室罢了。” 魏初笑得一脸可恶:“你还说你们只是寻常往来,若真是寻常往来,你怎会如此在意?” 顾香生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拧住她的脸颊往两边拉,恶狠狠道:“你若是再胡诌,回头我便去和你阿娘说你想嫁人了,让她赶紧给你找婆家!” 魏初笑呵呵,一点也不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我还差两年才及笄,我阿娘不会那么着急的!” 顾香生也笑:“谁知道呢,我可记得上回我去你家玩儿,你阿娘亲口对我说,让我暗中多留意你与哪位青年才俊走得近,若是门当户对,便索性成全你们,要不我和她说你对周家大郎有意好了!” 魏初连忙求饶:“哎哟,我错了,姑奶奶,你可饶了我罢!我阿娘便是对周瑞喜欢得要命,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唠叨起来,说以后要招他作女婿了,还可亲上加亲,你可千万别提这茬!” 顾香生笑嘻嘻:“怎么,周大郎那种你还不满意?能陪你玩,与你又是青梅竹马,长得也称得上俊秀,你还想上哪找比他更好的?” 魏初道:“说得好像你与他就不是青梅竹马似的!周瑞于我而言,就如兄长一般,我完全无法想象我未来的夫君长着一张周瑞的脸!” 说罢露出一副酸倒牙的表情,逗得顾香生哈哈大笑。 她说的是大实话,周瑞与她们都算熟识,彼此知根知底,可正因为如此,反倒没了感觉,更何况周瑞的老娘万春公主不是一般的厉害,寻常人估计消受不起。 笑完了,魏初叹了口气:“这桩事情一出,看来桂花宴是办不成了!” 先前皇家打算举办桂花宴,为的就是帮太子和益阳王开始物色婚事,但魏初却是打着好玩的心思,如今魏善还卧病在床,魏节又发配黄州,一场宴会自然也就无疾而终了。 顾香生道:“人家办宴又不是给你玩儿的,你若想玩,开春之后便有探春宴,裙幄宴,届时我大兄也要成亲,自然会大宴宾客,有得你玩的了!” 魏初:“顾大郎要成亲了?怎的这般快?”   ☆、第24章 顾香生:“不算快了,原本定的是今年年底,但你也知道,皇家刚出事,顾家也不好赶在这个当口办喜事,所以便延后到明年开春。” 魏初:“那你大嫂嫂是谁,还是那位小焦氏么?” 顾香生点头:“正是她。” 魏初奇道:“可你先前不是说你大兄不喜欢小焦氏么,怎么竟然愿意成亲了?” 顾香生:“那是我祖母亲自定的婚事,他还能反抗不成?在顾家,没有人能反对我祖母的决定。” 魏初听了,忍不住为她发愁:“那可怎么办,若你以后与徐澈两心相许,难道你祖母也会反对么?” 顾香生无力:“八字都没一撇,你怎么就能操那么远的心?” 魏初咯咯一笑:“谁让你我姐妹情深呢,我这是在为你担心!” 顾香生没好气:“那可就谢谢你啦,别忘了我与你一般年纪,还用不着想那么远!” 经过两个月的沉淀,坠马案终于纷纷扬扬,尘埃落定。 魏节被废黜并流往黄州的事情,也逐渐不再有人提起。 京城人的注意力总是变得很快。 他们热衷于讨论各种新鲜话题,对所有已经失去颜色的事物则不屑一顾,甚至连还在增成殿的昭仪李氏,都似乎被抛诸脑后。 冬天的寒冷席卷大江南北,连酷爱举行各种宴会活动的大魏贵族,也不得不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这让许多人越发怀念和盼望温暖的季节。 伴随着正月十五的脚步,久违的春天气息一点一点回到枝头。 有些爱美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换上春衫,外头加以夹衣或半臂,挽上织花的纱罗披帛。 裙带飘扬,妩媚婀娜,这是在北地初春很难看见的风景。 *的消退,意味着顾家的家事重新被摆上台面。 顾凌的婚事已经定得差不多了,六礼完成了五礼,只等完成最后一道迎亲的程序,小焦氏便能名正言顺成为顾家第三代的长孙媳妇了。 顾琴生那边,顾香生不晓得她有没有去与焦太夫人说自己的事情,也不曾多问。 但以王家的声望和地位,即便王令和顾香生彼此有了儿女私情,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想来焦太夫人不会不答应才是。 这一日林氏正在准备要送给小焦氏的见面礼,顾香生趴在榻上翻看徐澈送过来的话本手稿,一面伸手捻起白瓷小罐里的蜜望果脯往嘴里送,惬意得令人嫉妒。 林氏见了不免要说她:“蜜望粘牙,又甜得很,别吃多了,小心把牙吃坏了!” 许氏不尽职,奶娘林氏却让顾香生得到了将近双份的母爱,有时候比老母鸡还要唠叨,顾香生头也不抬地撒娇:“知道了,奶娘清点那么久也累了,快去歇着罢!” 林氏笑骂:“你无非就想耳根清净罢!” 这时碧霄从外头进来:“四娘,大娘来访。” “大姐姐?”顾香生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下榻穿鞋,起身迎了出去。 顾琴生虽然竭力露出笑模样,但顾香生还是可以看出她其实心事重重,只怕这次不是单纯来串门的。 果不其然,等顾香生将林氏她们一屏退,顾琴生便黯然道:“四娘,我与王郎君的事,怕是不成了。” 顾香生啊了一声,自然要问:“大姐姐何出此言?” 顾琴生苦笑着将事情本末道出。 原来上回她听了顾香生的话之后,很快就去找焦太夫人请罪,说自己与王令虽然两情相悦,不过发乎情,止乎礼,并无任何逾距之处,请祖母宽恕。 焦太夫人对她坦白的态度很满意,又因王家的确门第清贵,王令也称得上青年才俊,与顾琴生郎才女貌十分匹配,便答应托人去说合。 后来因为坠马案的处理闹得沸沸扬扬,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等风波暂平,焦太夫人就托魏初的母亲,也就是将乐王妃,去王家询问,然而得到的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王家虽然没有一口拒绝,可也没有明确答应,态度含糊暧昧,令人捉摸不透。 焦太夫人是个好强的,见对方如此怠慢轻忽,顿时觉得王家缺乏诚意,心里就很不痛快,回头便跟孙女说了此事,让她先做好最坏的打算,又安慰顾琴生,说一定会为她找一门更好的亲事。 顾琴生一腔情意吊在半空,不上不下,心里自然难受极了。 她更想亲自去质问王令,问他是否忘了当日的海誓山盟,但她没忘了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若是真这样做了,只怕非但于事无补,传出去反会被笑话。 顾香生本来就觉得王令太过风流,恐非良配,但看顾琴生如此难过,倒也不好再打击她,只问道:“当日王郎君可曾与大姐姐说过缔结婚姻之事?” 顾琴生点头苦笑:“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贸然向阿婆坦白,只是没想到……” 顾香生安慰她:“也许此事其中出了什么差错,且不必心急,等等看,或许会有转机。” 顾琴生勉强笑了一下,没有再言语。 阴差阳错,这件事反倒成了姐妹感情升华的契机。 在那之后,顾琴生便时常过来找她倾诉自己与王令的事情,顾画生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顾香生背地里给顾琴生吃了什么迷药。 此事过了一月有余,顾琴生虽然很想亲自去找王令问个清楚,但最后都忍了下来,反倒是王令那边派了仆从过来送信,顾琴生狠狠心,连信都不拆开,直接将人赶回去。 如是几次之后,王家好像才终于有了些动静,王令的母亲亲自登门拜访,提出联姻。 但这个时候,焦太夫人反而不着急了,以长孙婚事将近,无暇顾及其它为理由,将王家上次的态度学了个十成十,直接原样奉还。 不过她也的确没有说谎,顾凌的婚事的确近在眼前了。 二月底,顾家长孙娶妻迎亲,顾家上下好是热闹了一番,连皇帝那边都赐下礼物,给足了面子。 小焦氏虽然门第稍逊,也没有过人美貌,但她在击鞠会上面对同安公主刁难,挺身而出的那番表现,顾家人都是有目共睹的,顾凌更看在眼里。 原本他是不喜祖母安排,但经过婚前数次相处,也逐渐不那么抗拒了。 洞房花烛夜如何鱼水交欢且不提,翌日一大早,小焦氏便打扮齐整,过来向顾家人请安问好。 在和夫家长辈的关系上,小焦氏无疑是幸运的,丈夫的祖母是她的亲姑婆,丈夫的亲娘早逝,后娘是个性情软弱的,别说拿捏媳妇了,而是压根就对小焦氏构不成威胁。 至于二房三房,虽然是长辈,但也没权对小焦氏指手画脚。 所以假如小焦氏足够聪明,这日子是可以过得相当舒坦的。 这是新婚之后第一回正式会见新妇,除了顾香生那位常年在外游学的小叔叔之外,所有人基本都到齐了,小焦氏在顾凌的指点下依次向长辈行礼,长辈回赠礼物,到了顾琴生这几个小姑子这里,则是反过来,她们向小焦氏见礼,而小焦氏送上见面礼。 想来先前也仔细打听过各人的爱好,小焦氏在礼物上颇费了一番心思。 送给顾琴生的是苏绣山水小面屏风,送给顾画生的是一对红玉镯子,送顾香生的是一方蟾宫折桂香牌,顾香生没有细闻,但从那若有若无的香味上来判断,里头用的方子外面不曾卖,应该是焦家独有的香方,至于送顾眉生和顾乐生的,则分别是一套精致茶具和文房四宝,既显出自己与长房的亲疏关系,又不失礼,收到礼物的人都很满意。 殊不知大家在观察小焦氏,其实小焦氏也趁机在观察每个人,等回到自己院子,小夫妻俩关上门说私房话的时候,提起今日见礼的事情,顾凌问她对自己几个妹妹观感如何,小焦氏便笑道:“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话果然不假。若是用五行来形容,大娘若水,二娘似火,四娘则近木。” 顾凌果然大感兴趣:“此话怎讲?” 小焦氏笑道:“上善若水,包容万物,大娘秉性柔和,婉约绮媚,正所谓动者乐流水,静者乐止水。利物不如流,鉴形不如止。在妾看来,静水流深,宛如大娘。” 顾凌想了想,顾琴生平日里说话做事,无不轻声慢语,大嗓门的人到了她跟前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即便是流水,也像那多情春溪,绵细潺潺,清澈却不澎湃。 “有些意思,那二娘为何又像火?” 小焦氏笑道:“二娘生性热情,可不就像那熊熊烈火一样?”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觉得顾画生像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火者,气之所聚也。顾画生行事风风火火,易于冲动,比大娘少了几分婉柔,比四娘也少了几分淡定,这把火若不稍加遏制,迟早灼伤别人,也灼伤自己。 顾凌摇摇头,显然对自己这位同母妹妹也有些无可奈何,还叮嘱小焦氏:“二娘嘴巴利,说话有些不饶人,她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可别和她计较。” 小焦氏自然要说:“自家妹妹,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实际上她已经领教过顾画生的厉害了,上回击鞠会之后,焦太夫人有意让顾凌和小焦氏在婚前多熟悉一些,便让许氏几次邀请小焦氏上门作客。 在那之前,焦家与顾家虽然是亲戚,实际上来往并不多,焦家即使有焦太夫人在,也难以阻止日渐没落的趋势,小焦氏的父亲是文人脾气,生怕别人说焦家爱慕虚荣,便不愿与顾家这等勋臣世家多来往,反倒与寻常文官来往密切一些,这一点连焦太夫人也拿他没办法。 小焦氏与顾凌的婚事,一开始焦父也不是很赞同,最后还是焦太夫人拿出长辈架势压下来,焦家才同意的。 然而顾画生似乎并不大瞧得上这位未来嫂嫂的门第,吃饭时借着为小焦氏介绍菜品的机会,话里话外流露出优越感,虽然没有明白说出来,但小焦氏如何感觉不到? 当时小焦氏心里只觉得好笑,自己娘家母亲再三叮嘱,对她说许氏虽然是顾凌继母,可也是国公夫人,就算心里再如何想,面上也不能不敬,但估计她母亲自己也没有料到,为难她的不是许氏,反倒是自己的小姑子。 都说婆媳,妯娌,姑嫂关系最难处理,小焦氏没遇到前面两个,反倒在最后一个上触礁。 不过这些琐碎小事,她并不打算和顾凌说,一来自己刚刚嫁入顾家,立足不稳,顾凌对她的感情也不是很深,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二来若是经常在小事上告状,难免会给人留下长舌妇人的印象,以后遇到大事需要夫妻商量,估计顾凌也听不进去了。 顾凌见她如此通情达理,心里自然是满意的:“那四娘呢,为何说她像木?” 小焦氏笑言:“木者,树也,栋梁也,敦厚平和,不骄不躁,不偏不倚,不若水之柔和,又无火之猛烈,依我这些日子看来,四娘的性情倒与木性有些相近了。” 顾凌有些惊异:“没想到你对她的评价竟如此之高,我还以为你要说她木讷呢!” 小焦氏:“四娘可不是木讷人,她虽与夫君非同母所出,但待我却是极亲厚的。” 顾凌感慨:“的确,我们这一支的兄弟姐妹虽然不是同母所出,却没有其他人家家里那样争斗不休的情景,想必是顾家祖宗在天之灵庇佑的缘故。我听说严家因为这一代信国公所出子女甚多,平日里后院也多不安生。” 小焦氏微微一笑:“何止是严家,连我们家,我那几个异母弟妹,其实与我也不是一条心。” 有比较才有高下,顾凌原先也觉得自己家里头兄弟姐妹之间亲情有些淡薄,就拿他和顾准来说,其实他对这位异母弟弟也没什么不满,只不过毕竟不是同母所出,加上年龄相差悬殊,根本处不到一块去,以至于他每每看见别人家里头哥哥带着弟弟出游打猎,又或者弟弟和哥哥一起打架读书就有些羡慕,如今一比较,反倒是自己苛求了。 话说回来,顾凌还得感谢他父亲娶了一位毫无威胁力的后娘,否则若许氏是焦太夫人那样的人物,只怕他如今也省心不起来了。 不过从小焦氏的话,顾凌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心中一时有些复杂滋味。 “夫君?”小焦氏见丈夫忽然不吱声了,忍不住询问。 顾凌回过神,斟酌词句道:“我有个侍妾,想必你先前也听说了……” 小焦氏自然而然接下他的话:“是七夕么?先前阿家也与我提过的,她在夫君跟前侍奉数年,忠心耿耿,无须夫君交代,我也会善待她的,夫君且放心罢。” 顾凌原本也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想好了如果小焦氏不高兴,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但见她这样和善,反倒有些脸热起来。 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他当时给侍妾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没多想,完全是情到浓时不由自主,在小焦氏进门之前,他也的确很宠爱这名侍妾,但侍妾终归是侍妾,地位是不可能与主母相提并论的。 大魏律法沿袭前朝,有正室在时,妾室的儿子即便当了官,得封诰命的也只能是嫡母,只有没嫡母的情况下,才能封生母。 顾凌还能年轻,年轻意味着总会做一些冲动的事情。他和七夕好的时候,也曾许下过不少诺言,如今想来却有些幼稚了。小焦氏没进门之前,他担心以后自己的妻子苛待七夕,现在见了小焦氏处事大方,倒是没这层担心了,却怕两人相处不好,怕小焦氏心里膈应。 “你放心罢,我会让七夕好好侍奉你,对你敬重有加的。”他向妻子承诺。 小焦氏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在顾凌这番话之后不久,顾家长房便传出怀孕的消息。 不是小焦氏,而是侍妾七夕,身孕已有快三个月,却刚刚才被诊出来。 这是顾凌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妾室所出,焦太夫人也很重视,还破天荒召见了七夕,赐下不少东西,许氏自然也不敢怠慢,请来大夫定期为七夕把脉。 自己刚进门没多久,侍妾就怀孕了,这个事实任谁听了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但小焦氏不是顾画生,不会将所有的心事表情都摆到面上去,即使心里再不愉快,也依旧给七夕增加了各种用度,将事情做得妥妥帖帖。 闲话不提,顾家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三月初的皇帝寿辰。 因为不是整寿,皇帝又提倡节俭,不让大办,顶多也就是摆一席宫宴,请公卿京官吃喝一顿,大家看看歌舞,祝寿献礼,与往年大同小异。 现在没有中宫皇后,太后也早就不在了,于是原本的内命妇入宫觐见朝贺的流程也省下了,贵妃虽然总摄六宫,但这种皇后才拥有的权利,她是不能替代的。 如此一来,焦太夫人她们一干女眷就不必穿着厚重的礼服入宫朝见。 除了顾经顾国等人赴宴之外,其他人都一切照旧,无须格外重视。 正好这一日也是顾准的生辰,由焦太夫人作主,顾家摆了几桌筵席,一干女眷小辈围坐在一起吃个便饭,就当是为顾准庆贺了。 顾准还是小孩儿心性,最喜欢这样的热闹场合,尤其喜欢一堆礼物摆在面前一个个拆开察看的快了。 顾香生为他准备的是京中老字号纸坊出品的彩色纸鸢,燕、鹰、蝶、鱼四色一套,这些纸鸢用纸上乘,做工精致,价格自然不菲,但还是常常供不应求,小家伙拿到手就喜欢得不行,硬是抱着不放,非嚷嚷着明天就要去放纸鸢,逗得大伙笑个不停。 年方三岁的顾尧眼馋得很,眼巴巴瞅着,围着顾准团团转,顾准还没大到学会愿意将自己的东西分给弟弟或小伙伴的年龄,被顾尧缠得烦了,直接将人给推倒在地,后者直接哇哇大哭起来。 周氏忙将他抱起来哄,顾尧却盯着纸鸢非要不可,这是小孩子之间常见的争执,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此时焦太夫人因为有些疲乏,先去歇着,许氏又是个不济事的,也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小焦氏见婆婆没有发话,场面又有些尴尬,便想开口打个圆场,却还是被二房的李氏抢先半步。 “二郎你乖,不就是一个纸鸢么,让给你弟弟玩玩又怎么了?”她一边笑着,一边想伸手过来拿顾准的纸鸢。 顾准反应很快,忙缩手将纸鸢抱回怀里:“不!” 李氏笑道:“二郎,不是婶婶说你,虽然你是长房嫡孙,可也不能瞧不起三郎,都是自家兄弟,以后还要互相扶持的!” 这样赤、裸裸的挑拨,顾香生都要气笑了,一件小孩子之间的矛盾,都能被李氏上升到如此程度,她是有多唯恐天下不乱! 但别说,三房素来心思敏感,这样的撩拨对他们来说还真管用,周氏虽然没说什么,脸色却有些难看起来。 许氏对李氏道:“你别胡说,二郎只是因为礼物是姐姐送的,不想让给别人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样复杂!” 李氏似笑非笑:“没有么,我可还记得先前嫂嫂和我抱怨过,说三郎生辰时,太夫人赏了一对玉佩,而二郎生辰,太夫人只给了一方长命锁呢,难道没有这回事么?” 许氏张了张口,脸色涨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 她的确是给李氏说过,可这都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情了。 自从上回李氏借着顾香生被太夫人训斥的事情给她难堪之后,妯娌二人就没私下再搭过话,她没想到李氏竟然还记得自己那点小怨言,而且选择在这种时候翻出来说。 周氏看见许氏的表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便抱起顾尧:“且容我先告退了!” 顾画生将筷子重重一放:“真是扫兴!” 竟连称呼也不喊,直接就走人了。 顾琴生连忙站起来喊她:“二娘,你站住!” 顾画生头也不回。 小焦氏和顾香生相视苦笑。 好端端的生日宴,硬是被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给搅黄了,焦太夫人在场,众人就还可维持起码的团结和平,焦太夫人一走,立马就原形毕露。 人不齐,又出了刚才的事情,大家都没什么心思玩乐了,匆匆便结束宴席,准备各自回去。 这时就有下人来报,说几位郎君回来了。 许氏她们都有些诧异,宫中宴会此时本该还没过半呢,这也回来得太早了吧? 筵席本是摆在焦太夫人的松园里,众女眷还未来得及回避,便瞧见顾经顾国等人大步流星走进来,脸色苍白,神情凌乱,大声问:“太夫人呢,太夫人可在!”   ☆、第25章 出大事了! 看到顾经他们的神情,顾香生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浮现出这个念头。 顾经举目四望,没看见焦太夫人,众人好似也没反应过来,许氏还抬步往前:“夫君……” 君字才刚出口一半,顾经却已经大步越过她,朝屋里走去。 即便是亲母子,这举动也有些唐突了,赵氏听见动静从里头迎出来。 “国公请留步。” 碍于赵氏在焦太夫人跟前的地位,顾经再急也不得不停下来,脸上焦灼却不减半分。 换了平时,他这般表现,身后的顾国怕是要暗暗笑话的,但此时他与顾济两人也都是差不离的神情,这使得赵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果不其然,顾经按捺不住,着急开口:“你快去禀告母亲,说宫中出大事了!” 饶是赵氏有心理准备,闻言还是吃了一惊,她没有再不识趣地问下去,点点头转身入内,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出来:“太夫人起来了,请您进去罢。” 顾经等不及她说完便匆匆进去了,顾国顾济顾凌紧随其后。 顾香生和小焦氏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好要不要跟进去,按说这等事轮不到他们小辈女眷掺和,但因为顾经他们的表现,要说没有好奇心是假的。 正当众人踌躇之际,赵氏又道:“太夫人让诸位娘子小娘子都进去听一听。” 这句话正中下怀,李氏脚步急,抢在许氏前面就进去了,不过此刻谁也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细节,大家都想进去听听顾经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 比起顾经等人的焦急,太夫人倒还镇定,见他们一个两个额头冒汗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我是怎么教你们的,遇大事更要有静气,你们现在这样,与市井莽汉有何区别?” 顾经用袖子随意拭了拭额上的汗珠,急急道:“宫宴半道,有人在陛下的御座之下发现异状,搜出巫蛊妖书!” 焦太夫人的阅历再丰富,听见最后那四个字,也不由大吃一惊,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当时屋内众人便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胆子小一点的许氏,已经紧紧捂住嘴巴。 “这是你们亲眼看见的,还是道听途说的?”焦太夫人沉声问道。 “阿娘,自然是我们亲眼所见!”顾国忍不住抢过话头,“您不知道,当时……” “从头说起!”焦太夫人皱眉打断他的话,没有因为自己平日宠爱小儿子就任由他说下去。“这样咋咋呼呼,我怎能听明白,由顾经先说,你再补充。” 永康帝虽然下令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但皇帝生辰,该有的排场还是得有,像百官会宴,菜品就少不了山珍海味,歌舞助兴肯定也要有,这些都是没法省的钱。 当时的气氛很好,歌舞还未开始,众人先轮番献诗,给皇帝祝寿,这都是预先准备好的。 顾经也小露了一手,当场即兴作了一篇赋,辞藻华丽,深得皇帝喜爱,还赏赐了东西。 轮到太子和益阳王时,他们也都各自作了一首七绝,太子毕竟从小在文学大儒的教导下长大,文采胜过益阳王不是一点半点,做出来的诗句也比益阳王更得皇帝的欢心。 两父子近来关系有所改善,皇帝似乎也不愿过分要求太子,听了太子的诗句便连连说好,还破天荒赞赏了几句。 宴会进行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 这时就轮到寿礼环节了。 百官名为祝寿,实际上就是去白吃白喝的,他们用不着送礼。但皇子不行,这是孝心,礼物当众打开,众人跟着应和,能够让皇帝龙心大悦,寿宴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然而当太子亲手敬献寿礼的时候,却出了一个意外。 顾经等人虽然一起赴宴,但因身份不同被各自隔开。 顾经顾凌父子虽然官职不高,但一个是定国公,一个是定国公世子,得以坐在前面一些的位置,顾国顾济等人则被远远隔到后面去,所以就亲眼所见而言,的确是顾经最有发言权。 “当时太子手捧一长匣,说匣中乃是自己亲手书写的九十九个寿字,陛下听了便很高兴,让他将手书展开来看,可当太子亲自将卷轴展开时,陛下的脸色却完全变了,紧接着,太子的脸色也变了。” 听他说到这里,众人都禁不住屏气凝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那会儿顾经他们还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太子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喊冤,说自己原本呈上的并不是这一幅。 焦太夫人禁不住皱眉:“那字画到底有何问题?” 顾经道:“那幅字,我看了几眼,根本没有什么九十九个寿,而是前朝遗臣童馥的手迹。” 在场有听说童馥此人的,禁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这童馥乃是前朝的臣子,本朝太、祖皇帝魏忠以前朝节度使的身份造、反,带兵杀入前朝京师时,曾被童馥指着鼻子痛骂,说他是乱臣贼子,枉名为忠,实则天下不忠不孝之人。 魏忠自然被骂得很恼怒,但因为这童馥当时的名望极高,不好轻易杀之,太、祖皇帝志存高远,想着如果可以收服童馥,那天下读书人也会慕其仁厚,前来投靠,到时候自己也可以大大地刷一把仁君的名声,便将童馥先软禁起来,说服他写一些与新朝气象有关的文章。 哪知道这童馥十足是个茅坑里的石头,软硬不吃,非但没有迎合魏忠,还写出一篇《魏忠十大罪》的檄文来,将魏忠骂了个狗血淋头,魏忠知道之后虽然极力掩饰,但这文章不知怎的还是流落到了其它各国,被引以为经典,尤其是齐国跟魏国争夺地盘的那几年,常常引用里面的话来骂大魏皇帝。 后来童馥自然是被杀掉了,但魏国的皇帝却从此将此人恨之入骨,皇帝做寿,太子却拿一幅大魏仇人的手书来作手里,皇帝能高兴得起来么? 所以焦太夫人就很震惊:“太子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那巫蛊妖书又是怎么回事?” 顾经苦笑:“当时太子跪下请罪,陛下大声让他退下,王丞相他们也都纷纷劝说,陛下就很不高兴,拍着桌案让众人闭嘴,因为直起身体,座下席子被挪动,便露出下面的不明物事,陛下拿起来一看,当即勃然大怒,又让人将太子拿下!” 焦太夫人:“那物事便是……?” 顾经:“是,当时陛下便将那东西给王丞相看,王丞相看了一眼就被吓住了,连忙伏地请罪,从他的话里头,我们才知道那是什么,但东西在陛下手里,只有王丞相一人看了,谁也不敢去要,陛下拂袖而走,我等惶惶待了片刻,陛下、身边的陆青出来宣布筵席结束,便各自回来了。” 所谓巫蛊妖书,就是将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再画上一些符箓,请巫者作法,用来诅咒仇人。 谁也说不清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但纵观史书,与巫蛊有关的大案比比皆是,汉武帝年间就有两桩,一桩直接导致了陈皇后幽禁冷宫,另一桩则更惨烈,太子皇后公主一连串人命悉数被卷入其中。 甭管灵不灵,作为皇帝,没事尚且要担心有人觊觎皇位,更何况是这种有实际证据的诅咒。 整件事看上去似乎很诡异,巫蛊妖书也好,那幅字换成了童馥手书也罢,太子就算有不臣之心,也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出这种丑,除了激怒皇帝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但坏就坏在,这场宴会,是太子主动提出操办的,所有流程事项,也都要经由他之手督查,他根本就脱不开嫌疑。 上次坠马案之后,皇帝与太子父子关系有所好转,太子一提出要帮忙督办寿宴,皇帝就答应了,但宴上却闹出这种事情,皇帝不冲他发火又冲谁发火呢? 仔细再想深一层,如果皇帝对太子失望,那么最直接的利益既得者是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焦太夫人却不敢深究下去,她表情郑重叮嘱众人:“罢了,这件事情,今夜之后必然掀起轩然*,即便当时在场的人为数不少,但你们在外头,切忌胡乱非议此事。” 顾经等人齐齐应是,焦太夫人又交代了两句,就让他们各自回去安歇,至于大家听了这样一个消息,到底还能不能安心歇息,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遣走众人,焦太夫人神色却越发凝重。 赵氏以为她这是担心今天的事情波及顾家,便道:“方才听国公所言,他们从头到尾都未参与其中,太夫人尽可放心了。” 焦太夫人摇摇头。 她这一生堪称经历丰富,年轻时就亲眼见着前朝覆灭,天下四分五裂,又亲眼见证魏王称帝,北齐称雄,东南西北分而治之,便是寻常百姓家的老人,亲身经历过时代变迁,对儿孙也会有说不完的教诲,更何况是焦太夫人。 她以她这么多年的阅历见识,最后只对赵氏说了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变只怕还在后头。”   ☆、第26章 姜还是老的辣,事实证明,焦太夫人一语成谶。 但也许连焦太夫人也没有想到,这场暴风雨会来得如此快速,如此猛烈。 三月十六日,也就是寿宴当夜,在宴会结束,各人归家之后,皇帝在大政殿下达了搜宫的命令,先从东宫开始,然后是益阳王的广明殿,安庆王魏迈的高门殿,到后宫刘贵妃的麟德殿,前德妃,现昭仪李氏的增成殿,魏迈生母杨婕妤的含章殿等等,一个都没有落下。 甚至是公主们居住的宫室,也都被奉命而来的侍卫宦官一一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还当真在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宫殿内搜出一个同样贴着皇帝生辰八字的诅咒木偶。 巧的是,那宫殿就在广明殿,也就是益阳王的宫室隔壁。 事情至此,已经奔向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境地。 往严重了说,如果皇帝意欲大办,即使贵为贵妃和皇子,刘氏与魏善母子连同与此相关的一干人,一定逃脱不了死罪。 在如今严峻的形势下,魏善自然要大声疾呼,为自己喊冤,连夜跪在大政殿门口,哭诉自己是被人冤枉陷害的,又说自己多年来得父亲宠爱,即使是狼心狗肺,也不可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站在理智的角度上,皇帝相信魏善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因为就算把皇帝给咒死了,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而肯定名正言顺落在太子身上,可话又说回来了,天家无父子,皇位的魅力有多大,没有人比皇帝更加清楚,要说会有人因此做出毫不符合常理的事情,那完全也是有可能的。 再说了,如果魏善是被陷害的,那么陷害他的人是谁,太子吗? 太子屡屡受到冷遇,担心自己被废,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陷害弟弟,但当时宴会上,他拿出的那幅字又是怎么回事,总不可能自己陷害自己罢? 一想到太子与益阳王兄弟阋墙,互相倾轧,甚至很可能将巫蛊拿来作筏子,欲置自己于死地,皇帝就越发怒火高涨,即便刘贵妃带着儿子跪在宫门外面苦苦哀求,也无法改变他想要严厉查处惩办的主意。 三月十七日清晨,就在刘氏与魏善跪了一夜之后,终于等来了皇帝的一道旨意:着太子与益阳王二人自拘于宫室,非令不得出,若有为其求情者各自罪加一等。 这道旨意等于是将太子与益阳王二人分别软禁起来,而最后一句话明显则是针对刘贵妃。 不仅如此,皇帝还下了另外一道命令,那就是拘捕与巫蛊案相关的人员,无论官员宫人,先抓起来问了再说,在没能洗清嫌疑之前,一律不得释放。 与巫蛊案有关,也就是与当日宫宴有关,宫宴是太子督办的,但底下的活儿都是别人干的,这里头既有负责侍奉布置的宫人,也有从旁协助的户曹、东宫官员,甚至连万春公主之子周瑞,也因挂了个太子左赞善大夫的职衔,直接被找上门带去审问,万春公主急急忙忙进宫求情,却连皇帝的面也没见着。 公主之子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当夜参与宫宴的百官也没能幸免,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审查,顾经顾国等人同样被叫过去问了两日,最后放回来时,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顾家上下跟着提心吊胆,睡也没睡好,吃也吃不香。 顾经他们还算是好的了,毕竟他们只是去赴宴,从头到尾都是旁观,即使被喊去问话,也就是吃了两天苦头,毫发无损。 但别人就没有这样幸运了,那些低等宫人直接被带去刑讯拷问,从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皇帝没有将此案交由朝廷大臣负责,而是交给了内侍省负责。顾名思义,这个部门即宫廷近侍机构,任职者也多为宦官。 这个安排,意味着皇帝并不愿意让大臣们指手画脚,而准备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办。 自三月十七日起,到三月二十日,短短四天内,恐慌自宫闱蔓延至京城,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公卿之家如今风声鹤唳,有的是在为至今未归的男主人担心,有的则生怕自己再一次被叫去。 许多人吃不住苦头而招供,结果出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供词,这使得案件更加复杂诡谲,为了揣摩皇帝的心意,内侍省呈上了许多指证太子与益阳王的供词,其中甚至还有牵扯到朝廷高官的,内侍省趁机又抓了不少人,许多人吓得称病在家,连官衙也不敢去了。 三月廿五,刘贵妃第五次求见皇帝被拒,与此同时,尚书令王郢并左右仆射,连同朝廷重臣十数人一齐入宫觐见。 这一次他们没有被拒绝,而王郢等人则趁机请求皇帝以汉武帝巫蛊案为前车之鉴,言道此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若大兴刑狱,不仅有伤天和,妨害陛下仁慈名声,而且最后将太子和益阳王都拿下,也只会令得别国笑话,仇者快而亲者痛,实在得不偿失。 更重要的是,六月便是诸国会盟了,如果因为这件事而推迟或耽误了本该前年就举行的诸国会盟,只怕正中了齐国的下怀,而对需要与齐国重新签订协议的大魏来说,反而是极大的损失。 也不知是皇帝正需要这样一个台阶下,还是王郢说的一番话打动了他的心,到了月底,纷纷扰扰将近半个月的巫蛊案最终逐渐告一段落,耐不住刑罚,最终屈打成招的人不计其数,更有宫人因此没了性命,内侍省那帮人本还想趁此办成大案,没料想皇帝的主意改变得如此之快,令他们好不遗憾。 虽然皇帝下令将无关人等悉数释放,但太子与益阳王的禁足令却一直没有解除,据说这段时间以来,皇帝也未曾接见过刘贵妃,可见虽然碍于王郢等人的劝谏,不能不大事化小,但皇帝本人对于此事芥蒂颇深,仍未彻底释怀。 旁人见状,自然也不敢去撩虎须,顾经想要进言替太子说两句好话,幸而他还知道要先找焦太夫人商量一番,焦太夫人得知后,直接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更不允许顾家任何人去掺和这些事情。 其实也无须她多嘱咐,风声尚未完全过去,大家心有余悸,这段时间连贵族间常有的宴饮出游都一一取消了。 往年三月是正是京城的宴会季,什么探春宴,裙幄宴,桃花宴,闻喜宴,早就排得满满当当,令人目不暇接,有些女儿家衣服少的,还要发愁如何才能穿得不重样又体面。 然而今年则完全不必担心这些问题了,眼下谁也没有行宴游乐的心思了,甚至连门都不大出,生怕此事还有余波未平,殃及池鱼。 顾香生也不例外,自打宫宴那天晚上起,她就与大多数人一样安安生生待在家里,非必要绝不出门。 但她耐得住寂寞,不代表别人耐得住,人一闲下来,难免就要生是非,不管是顾画生找茬吵嘴,顾准调皮捣蛋,还是顾凌房中的那些琐事,与宫中那些事情比起来,简直可以算是鸡毛蒜皮,根本不值一提了。 这一日顾香生正在房中画画,说白了其实也是闲来无聊胡乱涂鸦,蓝本则是那只趴在窗台上盯着外头茶花的小白狐。 在画画一道上,她素来是没什么天赋的,画出来的东西充其量也就只能说是不丑而已,距离佳作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林氏走了进来,手上捧了个匣子,笑道:“大娘做了些绣帕,让人拿过来给您挑,说余下的再给三娘和五娘送过去。” “先放那儿罢。”顾香生咬着笔杆出神,视线落在匣子上,思路难免偏移到它的主人上面。 顾琴生与王令的婚事最终被定在今年八月,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近来倒是越发有长姊风范了。 自从上回顾香生提醒她先找焦太夫人坦诚自己与王令的事情之后,她明显就对顾香生亲近了许多。 彼此第一道心防打开,接下来就顺畅多了,顾香生发现这位大姐姐也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看似可亲却难以亲近,只是因为两人从小并非同母所出,而许氏入门的那一年,顾琴生也正好到了刚懂事的年纪,虽然不会伤害异母弟妹,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存着一层隔阂。 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虽然顾琴生也渐渐意识到异母弟妹并不可恶,但以往的印象过于根深蒂固,再加上没有一个良好的契机,这种不远不近,略显疏离的姐妹关系就这样延续了下来,直到那件事情的改变。 顾香生虽然比旁人多出一辈子的记忆,可那并不代表她就事事都做得正确,起码在跟姐妹相处上,她一开始同样也因为心怀戒备,迟迟未能主动释放出善意。 这是两姐妹直到如今才逐渐交好的原因。 世上一坏到底,心思绝顶恶毒的人终究很少,更多的人,善恶都在一念之间。 即使是顾画生,在顾香生看来,对方也只是嘴贱而已,若是有机会能把对方胖揍一顿,顾香生会很乐意,但要说痛恨到巴不得对方去死的境地,那还远远不至于。 顾香生将匣子打开,里头果然叠着好几条绣帕,帕子自然是上乘蚕丝,每条图案都不太一样,顾琴生分别绣上了梅兰竹菊牡丹桂花,还有顾香生最喜欢的茶花,针脚精致缜密,以顾香生行外人的眼光来欣赏,绣得已经算是极好的了。 顾家女儿虽为世家千金,但女红却也是必修课程,虽然不必绣出多么高深的成就,但起码拿着针线做做样子也是要的,余下的就看个人喜好发展了,顾家女儿里头,唯独顾琴生性子沉静,能够长年累月把女红当成兴趣爱好。 顾香生从帕子中选出一条茶花的,一条桂花的,又将匣子重新合上,让林氏拿去送给顾眉生她们。 她低头画画,察觉又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林氏去而复返:“怎的回来得那样快?” “四娘!”出声的却是碧霄。“夏侯府来了人,说要见您,正在外头等着呢,看样子好似特别着急!” 顾香生诧异抬头:“是夏侯府的什么人?” 碧霄:“是夏侯府的管家张芹。” 张芹也是北齐人,当年跟着夏侯渝一并南下的,后来就担任了夏侯渝的管家,顾香生与夏侯渝熟稔,以前几次上门去玩,对张芹并不陌生,在这种大家都忙着避嫌的时候,张芹却突然到来,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顾香生腾地起身:“随我出去看看。” 张芹等在顾家后门,因心中焦急,忍不住来回走动,直到从门内后院匆匆走出两人,他眼睛一亮,连忙上前拜见:“四娘子,碧霄小娘子!” 顾香生问:“张叔何故如此着急,可是阿渝让你来找我?眼下家家闭户,生怕惹嫌,若无要事,最好还是在家安坐的好。” 张芹苦笑:“好教四娘子知晓,若非万不得已,小人也不敢在此时上门,实是小郎君又病了!” 顾香生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虽说夏侯渝体弱多病,但能让张芹如此着急,情况定然非同一般。 张芹道:“昨天夜里,小郎君忽然发热,后来又呕吐,大夫说是得了伤寒,病情很凶险!” 顾香生大惊失色,这年头的伤寒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遇上病势严重又医治不妥当的,很有可能一命呜呼,像夏侯渝这种本来体质就不算好的人,更是雪上加霜。 “现在呢,情况好些没,我过去看看他!” 张芹苦笑:“那大夫看着医术一般,小郎君吃下他开的药之后,病情没有丝毫起色,小人正准备去找城东鹤年堂的王大夫去给小郎君看病,可听说那大夫诊金贵,出一次诊要一金,府中余钱不足,是以小人是想,想与四娘子借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鹤年堂王郎中先父是前朝太医,他自己没有入仕,继承了来自父亲的医术之后,专门给达官贵人看病,既比太医自由,又可以多赚些钱,不必因为担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丧命,因医术高明,王氏的病人络绎不绝,那些不太着急的病症都排到下个月去了,作为一个落魄质子的管家,张芹去找,人家未必会答应。 夏侯渝来到魏国之后,按规矩,北齐那边每年都会送一些银钱过来,但规矩还规矩,夏侯渝既不受宠,又是质子,天高皇帝远,就算不送,皇帝也不知道。 而且这笔钱一般是每年诸国会盟时由北齐使臣送过来,但近两年没再举行过诸国会盟,这笔本该发给夏侯渝的俸禄,自然而然也就没了踪影,不知是被他们本国相关负责的官员遗忘了,还是已经被他们中饱私囊。 魏国这边,碍于面子,永康帝也不可能让齐国人质因为没钱而活活饿死在这里,那传出去也太丢人了,所以他让宗正寺定期给夏侯渝发放俸禄,但这个俸禄自然不可能太过丰厚。 一来,夏侯渝无官无爵,仅仅有个齐国皇子的身份,连齐国人都怠慢他,可见这齐国皇子也不怎么值钱,二来,要是让夏侯渝这个齐国人过得太舒坦,皇帝心里也不舒服,所以俸禄顶多能供应他日常所需,再多加两个仆人,仅此而已。 顾香生是去过夏侯府的,除了张芹之外,夏侯渝身边就只有两个洒扫做饭的仆役,因为薪俸太少不足以支付,夏侯渝不得不让她们自行外出寻找生计,每日只需帮忙做饭就够了,张芹这个管家则只能薪俸自理,也就是说白干活,不拿钱。 正因为如此,夏侯府虽大,却杂草丛生,除了前院和夏侯渝张芹他们自己住的那几个屋子之外,其它地方却完全是一幅荒芜景象,简直可以作为鬼宅范本了。 听了张芹的话,顾香生立时想起夏侯渝的处境来,心下不由恻然,也不多问,便一点头:“我有,你且等等,我进去取钱,不过那王大夫虽然医术高明,这种时候却不一定肯出诊,为防万一,我再去找找魏十娘,看她能否请到宫廷太医来为阿渝诊治罢!” 张芹大喜过望,长揖到地:“如此再好不过,小人代小郎君多谢四娘子了!” 顾香生:“阿渝如我弟弟一般,这些客套话就先别说了,救人要紧!” 一金不是什么小数目,如今一两金子再加点银子,便可买一匹上好的乌兰敦马,半两金子也足以买一匹普通的母马了,鹤年堂的诊金之贵可见一斑。 幸而顾家不是什么小户人家,跟着太、祖皇帝开国打江山终究是有很多福利的,顾香生不知道焦太夫人到底存了多少家底,但从逢年过节长辈们的阔绰出手来看,如果她的父亲和几位叔叔不在政治上犯晕站错队,顾家再多享两三代的荣华富贵,也绰绰有余。 顾画生是典型的世家千金,出手豪爽,挥金如土,就算赏赐再多,平日里估计也没有什么余财,反正将来女儿出嫁还会有丰厚嫁妆,但顾香生平日里却有积攒的习惯,十数年下来,私房也能攒个十两八两金子,此时便派上了大用途。 她直接从匣子里取出三金,又匆匆出来,放到张芹手上:“你拿着这钱赶紧去鹤年堂请大夫,若是需要什么好药,只管不要吝啬,我这就去找魏十娘!” 张芹感激得快要落泪,顾香生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他还待跪下谢恩,却被顾香生喝住:“还不赶紧去,磨蹭什么!” “是是!小人这就去!”张芹抹了一把眼泪,转身便走。 “走,我们去将乐王府,你去备车!”顾香生对碧霄道。 其实巫蛊案带来的影响,也仅仅是对魏国上层而言,在平民百姓看来,即使他们也听到许多风声谣言,却影响不了日常生活,潭京繁华如故,自从许多人被放回来之后,街上巡逻的兵士也恢复到原来的数目,仅仅是城门处的盘查比原先严格一些罢了。 顾香生带着碧霄乘车来到将乐王府门口,碧霄先过去敲门。 门子自然是认识顾香生的,也不等禀报,便将她放了进来,想是魏初先前有过交代了。 魏初很快迎了出来,头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敢过来?” 顾香生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魏初拉着她的手:“走,去我房里说!” 二人来到魏初房中,顾香生怕耽误夏侯渝那边的病情,先将自己的来意说明清楚,魏初顿足叹道:“你若是早两天说,说不定我还能进宫请太医,可是现在不行了,爹娘不让我进宫,而且就算我进宫,也未必见得到太医!” 顾香生:“为何?” 房中只得她们二人,魏初犹豫片刻,压低了声音:“太子被废了。” 什么?! 顾香生震惊地看着魏初,后者苦笑点头,表示自己没有信口开河。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顾香生消化了一下,声音还有点紧绷。 “就在昨夜,听说是太子主动求见陛下,自请废位让贤,陛下同意了,今早我爹进宫时,就对他说了这事。”魏初道,“今日百官休沐,等明日上朝,应该会公诸于众的。” 顾香生有些说不出话来。 照理说,太子这个位置虽然是靶子,可同时也是一种保护,一旦被废,难道还能再复位么? 纵观史书,倒是有那么一位二度复位的皇太子,可最后还不是被圈禁致死,可见太子自古就是个高危职业,兴许魏临是想通了这一点,才选择从风头浪尖退下来,以求有个善终?   ☆、第27章 顾香生对太子的印象其实很不错,想想他的遭遇,心里难免有些可惜,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她仅仅震惊了一会儿,就又转移到夏侯渝的病情上去了。 “算了,这种时候的确不适合进宫,张芹去鹤年堂请大夫了,我先过去看看阿渝的病情。” “我和你一道去!”魏初想也不想便道。 但就在她们快要出门前,却有婢女带着将乐王妃的口信过来:“小娘子,娘子说您的禁足令还未过期,不能出府。” 魏初气乐了:“禁足令明明是昨天的,怎么今天还有效?” 婢女劝道:“您昨夜还想跟着郎君进宫,幸而被拦下来,娘子在气头上,您今日就不要惹她生气了罢。” 魏初:“可阿渝生病了,我怎能不去探望呢!” 顾香生估摸着太子昨晚刚被废,作为近支宗室,魏初此时自然是不好随意出门晃荡的,被人瞧见了又有闲话。 她便也跟着道:“十娘,既然王妃有令,你就听着罢,我先过去看看他,你等王妃同意了再去也不迟。” 魏初只好送她出门:“那你快去罢,我先去说服我娘!” 等顾香生匆匆赶至夏侯府时,张芹已经请了大夫回来,正在给夏侯渝把脉。 躺在榻上的夏侯渝,脸色发白,眉心紧蹙,小小一个人裹在被子里,越发单薄得可怜。 诊金贵倒也有诊金贵的道理,王大夫稍一诊脉,再察言观色,就已经得出肯定的结论:“是伤寒,只怕是先前方子不对症,反倒使病情加重了,将先前的方子拿来我瞧瞧。” 张芹连忙找来之前开的方子,王大夫一见之下便摇摇头:“果然是方子开错了,伤寒也分太阳、阳明、太阴、少阴等等,小郎君这病症,病而少时,起热不退,寝不安,脉象浅淡,若有似无,有时候还会腹痛如绞,是也不是?” 名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张芹连连点头:“对对,正是这样,大夫您快救救五郎罢!” 王大夫道:“他这病症是伤寒中典型的太阴病,先前的大夫却将其误诊为太阳,我另开个方子,你让小郎君先吃吃看,三帖之后,若是有好转,我再开。” 张芹唬了一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那若是,若是没有好转呢?” 王大夫没吱声。 张芹的脸色越发白了。 还是顾香生开口道:“张叔你且勿要担心这些没影的事,赶紧让王大夫开了药方抓药罢,阿渝耽误不起了!” 张芹忙道:“是是是,小人糊涂了,大夫您先开方子!” 大夫道:“小郎君先天不足,病势才会如此凶险,需先温中祛寒,理气调中,方子里有人参的话,效果会好一些,不加的话也无妨,但……” 他会如此说,想来也是看见夏侯府的景象,所以事先提醒,也算好意,否则到时候药抓出来,价格一开,张芹他们却付不起,难免耽误时间。 张芹还未说话,旁边顾香生便道:“只管开,只要效果好,大夫不必吝于用药!” 王大夫自然再无二话,当即挥笔写好方子,又让张芹与他一道回去抓药。 除了张芹之外,夏侯府其他两名仆役都是粗使婆子,干不来那些细活,有一个还正在给夏侯渝熬粥,顾香生担心夏侯渝无人照料,出现什么意外,便在旁边帮忙守了会儿,等张芹抓药回来。 夏侯渝面上不显,但发鬓处却是汗津津的,顾香生伸手便摸了一把冷湿,她见旁边有半盆清水,赶紧拧了条帕子给他擦汗。 兴许是舒服了些,原本昏昏欲睡的夏侯渝醒了过来,顾香生发现他一双眼睛也像浸了水的葡萄似的,溢满湿漉漉的雾气,看上去既可怜又可爱,不由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颊。 “香生姐姐……”夏侯渝握住顾香生的手,可怜兮兮道:“我好难受啊,浑身都难受!” “张叔已经去给你抓药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带你去放纸鸢,去年你说过要放纸鸢的,结果后来下雨没去成,要是今年再不去,就得拖到明年了!”顾香生诱惑道。 “那是小孩儿玩的,我才不喜欢玩……”他有气无力道。 “香生姐姐,我好辛苦,为什么我生下来就这么辛苦,还总是生病呢……是不是老天爷不喜欢我,想让我早点死?” 夏侯渝语调喃喃,顾香生却听得心头恻然。 那一瞬,她几乎以为夏侯渝在哭。 可再定睛一看,好像又只是因为生病难受而氤氲出来的水汽。 顾香生:“你完全说反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应该说,正因为你得到了老天爷的看重,所以他给你的所有磨难,只是为了让你日后更加强大。” “是这样吗……?”夏侯渝面露迷惘。 顾香生笑了笑:“成大事者,会将苦难作为磨砺,失败者才只能将其作为逃避的借口,若是你因区区伤寒而倒下,传到齐国,你觉得还会有人记住你吗?” 夏侯渝吸了一下鼻子,哑声道:“没有了。” 他的生母早就去世了,至于皇帝,一个身强体健的皇帝从来就不会缺儿子,就算他还记得自己有个在魏国为质的儿子,能不能想起夏侯渝的名字,还是两说。 顾香生点到即止,没再说什么刺激他的话,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多睡会儿罢,我等张叔回来再走。” 夏侯渝迷迷糊糊,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还是说了什么留人的话,只觉得头还是晕得厉害,视线里的顾香生很快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然后就失去意识了。 张芹很快就回来了,他再三感谢顾香生,又说那钱会想法子尽快还给她,顾香生宽慰了他几句,才与碧霄乘车回家。 到家之后,顾香生没有回小院,而是先去了一趟焦太夫人那里,将太子被废的消息告诉她。 焦太夫人果然还不知道此事,当即就被震住了。 也许很多人心里对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早有预料,但连焦太夫人也没想到结局是来得这样迅猛。 不管太子是不是真的自请废位,最重要的是,太子之位一空出来,可能就会有新人填补上去。 若放在往日,焦太夫人毫不怀疑这个人选十有、九是益阳王魏善。 但在这次事件当中,皇帝却表现出一视同仁的态度,并未特别偏袒哪一方。 这就使得局面越发扑朔迷离,令人捉摸不透。 最让焦太夫人后怕的是,假如她今天没有事先得知,而等明日皇帝再当众宣布这个消息时,顾经说不定会直接就跳出来,自以为忠直地为太子进言,从而将会为顾家带来滔天祸事。 “你做得很好,四娘。”她揉揉眉心,“回去之后你也不要与任何人说起,既然此事已定,明日自有分晓,我们且看着便是,这等事情轮不上我们插口。” 顾香生乖巧应是。 焦太夫人似乎有心多教她一些,也不着急让她退下,反倒对赵氏道:“你去找个大夫,开个风寒的方子,再抓几帖药,就说我病了,身上难受得很,连床榻都下不了。” 赵氏不由愣住,连顾香生也看了焦太夫人好几眼。 后者神采奕奕,估计出去绕院子走上个十圈都没问题,哪里有半点得了风寒的影子? 但赵氏服侍焦太夫人多年,早已有了默契,闻言也不多问,答应一声便出去办事了。 余下顾香生和焦太夫人大眼瞪小眼。 焦太夫人笑了:“你道我为何要装病?” 顾香生:“与孙女方才所说有关?” 焦太夫人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顾香生只好继续猜下去:“您想避开风头?” 焦太夫人不置可否。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只能天马行空继续发散思维。 “太子被废,陛下一定会昭告天下,太子之位立马就变得炙手可热,大家肯定会纷纷上疏推荐新太子人选,益阳王成为新太子的机会就很大,刘贵妃说不定会召见外命妇,游说她们让丈夫或儿子支持益阳王……” 见焦太夫人的表情不像是赞赏,顾香生及时闭嘴拉回狂奔的思路,赔笑道:“阿婆英明神武,深思远虑,非孙女所能及,还请阿婆指点迷津。” 焦太夫人叹道:“这个消息若是确切,最迟明日便有眉目了,我怕你爹一时冲动,在早朝上胡言乱语,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顾香生这才恍然大悟:“阿婆不想让阿爹明日去上早朝,又怕直接和他说明白,他反会生出逆反心理,所以让阿爹以照顾您的理由请假不去早朝?” 焦太夫人没有否认:“逆反心理?这词用得倒也贴切。” 顾香生默默擦了一把汗,心想老爹这是有多不靠谱,让祖母失望到连道理都不想跟他讲,直接就下猛药了。 但她也不敢说什么,焦太夫人没有让她离开,她就在一旁看着赵氏把药抓了回来开始煎熬,又看着婢女们去向各房说明太夫人染上风寒的消息。 这消息一传出去,众人自然纷至沓来上门请安探望。 此时的太夫人已经躺在床上,脸上抹了一层粉,神情恹恹的,的确像是病得不轻。 顾香生则在旁边端茶奉水,顺便看戏。 顾经虽然办事不靠谱,但还算孝顺,听见老娘生病了就急急忙忙赶来,还责怪顾香生是不是把祖母给气病了。 没等顾香生回答,焦太夫人自己就咳嗽了几声:“关四娘什么事,你别胡乱怪孩子,是我自己昨夜被子盖得薄,又吹了风,今儿才倒下的。” 顾经关切道:“母亲还请好好保重,这几日就让许氏在您跟前侍奉罢。” 焦太夫人:“不必了,我这几日无法料理府中事务,许氏就暂且代我处理罢,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询问赵三娘。” 许氏诚惶诚恐:“阿家不若让赵三娘来代管罢,儿媳从旁协助便可!” 旁边二房李氏已经跃跃欲试,许氏却是扶不上墙,送到手的大权还想递出去。 焦太夫人也不搭理她们,直接道:“我这病怕是一时半会都好不了了,你们各房便轮流在我跟前侍奉汤药罢,明日先由子寿开始罢。” 顾经听自己的名字被点到,不由道:“阿娘,我明日还要上早朝,让许氏……” 焦太夫人不悦道:“怎么,亲娘病了,你连床前侍奉汤药都做不到,谈何孝道?” 顾经暗暗叫苦,也不知道老娘今天吃错了什么药,可他也不能就这个问题继续辩解下去,只得应了下来。 焦太夫人长吁短叹:“我已经老啦,也不知道还能看见你们几日,你们连这点空都不愿抽出来陪陪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本是要强的人,平日也不作颓丧柔弱之态,偶尔为之,反倒挺有说服力的。 众人自然纷纷安慰她不要动气,顾经也不敢再吱声了。 顾香生在旁边默默地为祖母的演技点了个赞。 翌日果然出了事。 场面远比焦太夫人和顾香生预料的还大。 皇帝在朝上当即颁布废太子诏书,许多人始料不及,当场就懵了。 但也有人当即上奏劝谏,反对废太子,言道巫蛊案尚未有定论,太子无明显过错,废之不能得人心云云。 其中,便有时任太傅的朱襄。 皇帝勃然大怒,斥朱襄为沽名钓誉之徒,下令将其赶出廷上,朱襄不堪受辱,当廷触柱,幸而边上众人眼明手快及时拉住,朱襄没有当场脑袋裂开脑浆四溅,可也撞得满脑袋血,只怕伤势不轻。 当时场面之乱,据老二顾国描述,那简直是跟菜市场一样。 朱襄因为受伤而免罪,皇帝念在他年高德劭的份上不多加追究,但其他人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那些帮太子说话的,通通被施以杖责,皇帝的斥责更是诛心,说他们的忠是忠于太子,而非忠于皇帝。 自始至终,作为主角,太子魏临都伏身跪在一旁,默默不语,连头都没抬起来过。 别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家人都听得胆战心惊。 许氏不由连声阿弥陀佛,道:“还好夫君今日没有去上朝,否则只怕要被牵连!” 顾经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未尝不后怕。 若他当时在场,在没有预料到皇帝会有如此激烈反应的情况下,说不定还真会像朱襄那样出头帮太子说话。 李氏也忙问顾国:“你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顾国白了她一眼:“妇人无知,当时乱成那样,哪里有我开口说话的份,进言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不吱声的,连王相都不曾开口,我又去凑哪门子热闹!” 焦太夫人问:“那陛下可有说要立新太子?” 顾国摇首:“没有,大朝会上一般只是走走形式,今日陛下会宣废太子诏,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 顾经起码是个定国公,还有秘书少监的官职,列朝的排位也靠前些,顾国官位卑微,也就大朝会上还能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且是遥遥站在大门旁边的那种,连皇帝的声音都未必能听清。 离得远,低调,什么事也没有。 焦太夫人这才放下心,叹道:“这局势一阵一阵的,真是令人不安生,也不知新太子会出自谁家!” 李氏笑道:“依我看,自然还是益阳王的机会大一些,陛下几个儿子里边,也就益阳王最得宠,最出息了!” 焦太夫人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顾国瞧出端倪,忙打断李氏:“你少说两句!” 李氏撇撇嘴,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心里想着过段时间安定下来之后,宫中估计会有宴会,到时候她要好好为两个女儿筹划一番才是,三娘转眼也到了适婚年龄,太夫人只顾着自己侄女留下的嫡亲大孙女,自己作为亲娘,却不能不为两个女儿多考虑一些。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焦太夫人看在眼里,心下摇头。 对顾香生来说,太子被废这个消息固然惊人,可暂时与她也没有太过直接的联系。 反倒因为夏侯渝生病的缘故,这阵子一有空,她就会上门去探望。 夏侯渝也是命大,一场在时下足以夺命的病症,最终还是被他挺了过来,如今身上热症已退,他也可以自己吃东西了,下床走走了,只是还不能出门,大夫交代最好休养上一月半月的,才可彻底恢复元气。 为此,连同药材和诊金,顾香生整整花去了三金,虽然张芹说要还,可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就是再过十年只怕也还不起,顾香生索性就卖个大方,让张芹不必还了。 这一日,魏初和顾香生二人过来探望夏侯渝,待了一个时辰左右,魏初有事先走一步,顾香生为了多陪夏侯渝一会儿,便拿了本书给他讲,准备等他睡了再离开。 她前脚刚走没多久,后脚就又有人敲门。 夏侯府实在寒酸得可怜,连个像样的门子也没有,仅有的两个粗使婆子被放了假,张芹出门采买东西,总不能让病人下榻去开门,碧霄只好临时充当一下主人。 过了一会儿,便见碧霄蹬蹬跑到房门口,朝顾香生招手。 见夏侯渝已经睡过去了,她便放下书往外走。 “怎么了?” “徐郎君来啦!”小丫鬟脸上带着一丝兴奋,也不知道兴奋个什么。 顾香生过去一瞧,还真是徐澈来了,身后还带着个小厮,手上提着大包小包。 “你怎么来了?”顾香生也很讶异。 徐澈一笑:“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顾香生吐吐舌头,伸手一引:“请,这里有些简陋,还望不要嫌弃。” 徐澈与她往里走,一面道:“若非你说了夏侯五郎的事,我还不知他病得这样严重,是我疏忽了,竟也没想过来看看他。” 顾香生道:“现在已经快痊愈了。” 徐澈邀她出城踏青,顾香生惦记夏侯渝的病情,纠结半天还是婉拒了。 但她却没想到徐澈会亲自上门,方才看见对方的时候,心中当真有种惊喜交加的感觉。 夏侯渝与徐澈走得不算近,毕竟两人都是他国质子,有时候还是要避嫌,免得被人误以为齐国与南平在暗中合谋什么,是以徐澈也从未踏足夏侯家。 南平小归小,但终归还是比较富庶的,也没亏待过徐澈的用度,他除了没法离开魏国京城之外,日子过得很逍遥,跟夏侯渝一比,简直要强上百倍了。 触目所及,基本都是荒草丛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被抄了家的宅子荒废已久的景象,哪里像是堂堂北方大国皇子的居所? 徐澈物伤其类,不由也轻轻叹息一声。 夏侯渝在睡觉,顾香生便没带他去主屋,两人循着廊下信步游走,不少说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从阑干外面探了进来,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泽,焕发出自己的野趣和生机。 徐澈道:“我往后会多过来探望五郎,你毕竟是女眷,有时也不方便常常过来,恐惹小人非议。” 顾香生:“徐郎君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徐澈微微一笑:“将心比心,若我落魄时也有人愿意这样帮我,我只会感激。” 美人连说句好话也中听得很,顾香生翘起嘴角。 为了不显得自己过于喜形于色,她连忙转移话题:“那株花开得那样好看,不知叫什么名字?” 话刚落音,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话题转得实在是太生硬了。 徐澈望去:“那是女贞花。” 零零碎碎的白色小花拥作一枝花枝,从草木丛间伸出来,花簪朝云,写意天香。 “那便是女贞?”顾香生见过许多次,却是头一回将名字与花对应上。 徐澈:“此木凌冬而立,青翠盎然,春亦能开,贞守之操当为百花之冠,故曰女贞。不怕你笑话,我当年在南平时,得知自己将要被派往魏国来,因年纪尚轻,心中凄惶,却是看见这女贞,想到了它的典故,以树自比,方才宽怀。是以我极爱草木,总觉得它们虽然无言,却别有情怀。” 顾香生抿唇一笑:“别来天地终长苦,人间草木自有情。” 过了片刻,听不见对方回应,顾香生还以为是自己随口漫吟的两句歪诗让对方见笑了,却听得徐澈道:“愿得山河岁岁平,与君共赏好春景。” 乍听像是再寻常不过的应和,但仔细一品,不难品出几缕弦外之音。 顾香生心头微微一动,再抬眼看徐澈,后者却是背着光,笑意温柔暖和。 她隐隐有些喜悦,又无法过于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时竟有些哑口无言。 还未等她想好要怎么回答,便听得不远处传来夏侯渝的声音:“香生姐姐。” 顾香生循声一望,夏侯渝正站在前院后门的台阶上,披着外衣,单薄柔弱,居然还光着脚。 “怎么鞋也不穿?”顾香生蹙眉,责备道。 夏侯渝有些委屈:“我做了噩梦,醒来看不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你今年也十一了,怎会因为噩梦就吓成这样?”话虽如此,顾香生仍是向他走去。 夏侯渝乖乖低头听训,任由顾香生拎着他的衣领折返房中。   ☆、第28章 四月初,当百姓人家开始捋下枝头的榆钱做榆钱饭时,废太子魏临也正式迁出了东宫。 但出乎许多人的意料,魏临并未遭遇囚禁的命运,反而被皇帝赐住长秋殿,封思王。 这个封号很耐人寻味,因为魏国的王爵都是以郡县名来册封,譬如将乐王魏永,益阳王魏善,安庆王魏迈等等,像魏临这样的爵位,也就意味着空有名头而无封地。 而且,思也算不上什么好字。 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 寓意再明显不过,皇帝让废太子当这个思王,肯定是惩罚,而非奖赏。 可要说皇帝彻底厌恶了前太子,又有些不对。 因为魏临被赐住的长秋殿,原先是永康帝当太子时曾住过的,虽非名正言顺的东宫,但也有着类似潜邸的地位,规格比别处要略高一筹。 永康帝登基之后,此处就空了出来,平时还会有人经常打扫,魏临随时可以入住。 正因为长秋殿非同一般的寓意,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也从未有人入主,然而现在皇帝却将其赐给了思王。 这个举动让许多人都摸不着头脑。 思王到底是彻底被厌弃失宠了呢,还是陛下依旧对他抱着期望,复位指日可待? 自然,谁也没有胆子去询问皇帝,可这并不妨碍大家浮想联翩,揣摩帝心。 那些原本想要投机益阳王的人也不敢再妄动,一时间,竟出现难得的平静。 四月初八,那位在廷上死谏劝阻皇帝废太子的太傅朱襄,因伤势过重,终是在府邸不治而亡。 因他那日在廷上近似威胁的举动,皇帝恼怒万分,但朱襄是名宿大儒,又是他亲自任命的太傅,人家为太子说话也是尽忠职守,无可指责,皇帝只能忍气捏着鼻子派太医为朱襄诊治。 然而这老头子死了,皇帝心里头还憋着一股火呢,既然不好对朱襄发,就悉数发在他留下来的子孙身上,随便找个罪名,朱家一大家子都被流往黄州去了。 解决了朱襄这个出头鸟,再东敲一棍西敲一棒,□□的势力顿时如同一盘散沙,顷刻瓦解。 皇帝在处理巫蛊案的后续上,表现出与汉武帝截然不同的态度,这种不同不仅体现在他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还在于他也同样限制了支持益阳王那一派的势力。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刘贵妃其父原本任大理寺卿,结果被皇帝以年高为由,请其致仕,又将其子,也就是刘贵妃之兄从城门郎迁为中州司马,直接给调外地去了,明升暗贬。 这一招敲山震虎,釜底抽薪,成功地让所有人都暂时消停闭嘴了。 世界清静了。 为了安抚刘贵妃,表明自己对她并未失去宠爱,永康帝忙于运用帝王心术玩弄各方平衡,在后宫之中颁下种种赏赐,且不必一一细说。 京城中则逐渐平静下来。 太子被废的诏书经由各州各县传遍天下,百姓们或许会议论一阵,可议论过了,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 四月中旬时,顾家也迎来了焦太夫人的五十八岁寿辰。 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先是益阳王坠马,而后又是巫蛊案,大家还没来得及从惊吓中醒过神来,却又被废太子砸得晕头转向。 有鉴于此,焦太夫人更不愿意大操大办,只让布置几桌酒菜,自家人关起门来喝几杯也就算了,既低调又不招人注意。 顾家人口不算多,三代加起来也就二十个人不到,长辈们一桌,小辈们一桌足矣,焦太夫人看见儿孙满堂的情景,面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桌上菜肴流水般地端上来,顾经他们依次给焦太夫人敬酒,然后就轮到顾凌顾琴生他们这些小辈。 焦太夫人端着酒杯,谁上来敬酒说吉祥话,她都只是笑着将酒杯沾唇,浅尝则止,连长孙顾凌和小焦氏联袂敬酒都不例外,唯有顾准顾尧两个小孩儿上来作揖说吉祥话时,她笑眯了眼睛,把手中的酒杯满饮而尽,可见老人越是上了年纪,就越喜欢小孩儿。 席间氛围颇为热闹,顾香生他们几个小辈年纪相仿坐在一块,东拉西扯,倒也不愁没有话题。 虽然大家平日里不算太亲近,尤其是长房和二房之间,因长辈们多有龃龉,当晚辈的自然也就不可能亲密无间,不过这些龃龉其实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起来,顾家已经要比其它公卿世家来得安定许多,上有焦太夫人坐镇,底下的人有再多心思也翻不出太大的风浪。 李氏虽然虎视眈眈总想着取代长房的地位,但焦太夫人虽然偏爱幼子多一些,却并未将偏心延伸到这个儿媳妇身上,所以她也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再说李氏此人,充其量只有些小毛病小脾气,说坏也坏不到哪去,干不出来背后使计耍阴招这种事情,再有个不错的家世,是以当初焦太夫人才会让她嫁给顾国。 总而言之,眼下的顾家,虽然不如程、严两家煊赫,但总算称得上安稳。 若是这样的日子能继续过下去,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从顾凌娶小焦氏来看,依顾香生的揣度,焦太夫人很可能没有让顾凌在仕途上走得更长远的意图,否则肯定会给他找一门外家得力的亲事。 如果顾凌将来自己争气,那固然很好,就算顾凌平平庸庸,那么也不会招祸,而且顾琴生如果能够嫁给王令,或许未来还能拉顾凌一把。 当然,这全是顾香生的猜测,至于到底准不准确,那就只有焦太夫人自己才知道了。 就在她走神的当口,顾画生也在问小焦氏:“嫂嫂,大兄那侍妾这胎,怀的是侄子还是侄女,请大夫来诊断过了么?” 小焦氏笑道:“大夫说,兴许是龙凤胎。”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纷纷七嘴八舌问起详细情形,虽然桌上坐的大多是未婚少女,不过彼此都是一家子,倒也不必讲究那么多,顾琴生因为快要嫁人了,对这件事更关注一些,既好奇又有些难以启齿,反而是顾画生百无禁忌,把顾琴生想知道的都抢先一步问出来了。 顾香生打趣顾凌:“大兄这就要当父亲了,可一次想好两个名字了?” 顾凌笑而不语,实际上也是年纪轻面皮薄,有些不好意思了。 就在这时,一名婢女匆匆过来,弯腰对小焦氏耳语一番。 小焦氏微微蹙眉,对众人道:“黄氏有些不适,我先去瞧瞧,少陪了。” 黄氏便是七夕的姓氏,她虽然身份不显,但如今小焦氏未有生育,七夕肚子里的孩子就有了些特别的意义,小焦氏自然要将她照顾好。 顾凌原想跟去,又觉得不太合适,就对小焦氏说:“今日是祖母寿辰,若是不严重,能不请大夫就尽量不要请,免得扫了她老人家的兴致。” 小焦氏应了下来,带着婢女先行离开了。 众人也没当回事,继续吃喝说笑。 顾香生则专心致志地喝汤。 这道汤碗的做法有些复杂,要先去牛羊骨熬足十二个时辰制成高汤,然后取出生不超过一个月的小羊羔三只,片其肉,在汤锅再度滚沸之后将羊羔肉下锅涮熟再捞起,羊羔肉可以先装盘蘸酱料吃,高汤则再放入香菇、云耳等素菜增味,最后取一豆腐,切成细丝,再放入盛好的汤碗里,任豆腐丝在汤里缓慢舒张,如同一朵花在水中盛放。 最后一道程序对厨子的刀工要求很高,一个刀工高明的厨子可以将豆腐丝切得极细,看似粘连,但只要一入水就立马悉数化开,顾家老厨子是自老国公在时就在顾家了,如今又将手艺传给了徒弟,但因这道汤点做法繁琐费时,一般也只在宴席上才做,上回连顾准生日,厨房都没有做这道汤。 顾香生却是极爱吃的,每回都要细细品味。 顾画生最近没顾得上奚落顾香生,只因小焦氏的到来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加上李氏现在时不时又总爱挑长房的刺,顾画生有限的战斗力难免就被分散了,顾香生不再是她唯一的目标。 照理说,小焦氏是她的亲嫂嫂,顾画生应该和小焦氏联合起来找顾香生的麻烦,那样才符合一般内宅后院争斗的常理。 但一来,焦太夫人挑孙媳妇的眼光还不错,小焦氏不是个喜欢纠结鸡毛蒜皮小事的性格,跟顾画生的性情也合不到一块去。 二来,兴许是出于姑嫂天敌的心理,顾画生对小焦氏也不大看得上眼,很有些横竖都要挑毛病的意思。 顾香生自然乐得轻松,虽然每次跟顾画生斗嘴,自己少有败阵,但动嘴皮子也是个累活,若是许氏在旁边,定还要倒向顾画生那一边,反过来指责她的不是。 顾凌和顾准顾尧他们年纪差距太大,实在聊不到一块去,就跑到焦太夫人那一桌去陪长辈说话了。 顾眉生顾乐生姐妹俩则一如既往,坐在一处,脑袋挨着脑袋喁喁私语。 “阿隐,上回你送我的那株花枝,我已经依照你说的法子种下去了,可这两天有些没精打采的,我担心会没法成活,回头你去我那儿帮我瞧瞧。” 顾琴生蹙着眉担心道,一双长眉似弯非弯,我见犹怜,连顾香生看了都很想伸手为她抚平,也难怪王令那样的风流郎君会想要娶顾琴生为妻。 顾香生笑道:“好,不过近来天有些热了,大姐姐白天时别让它被晒得太厉害,可以用竹帘遮挡着,夜晚再放院子里承露,这样会好些。” 顾琴生开心道:“那我回去就试试!” 对琴生和香生二人好像忽然之间走得很近这件事,顾画生很不理解,她也曾向长姊提出抗议,表示顾香生跟她们并非同母所出,让顾琴生不要对她太过亲近,结果却被顾琴生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你若也能像四娘那样大方懂事,我也就不必替早去的阿娘为你操心了。 顾画生当时气得甩头就走,整整三天没和顾琴生说话。 视线掠过一旁顾画生牙根痒痒的表情,顾香生很想笑,最后还是忍住了。 话又说回来,顾画生这脾性,坏也坏得不彻底,爱憎分明,比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要好多了,若当年焦太夫人给顾经找的续弦不是许氏,而是另一个精明厉害的女人,现在顾家长房后宅还不知道会内斗成什么样,现在虽然各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总体来说都属于正常的范畴。 虽然生母不得力,但有得必有失,想想别人家后院起火的景象,顾香生似乎也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 寿宴进行过半,在小焦氏离开小半个时辰之后,众人看见小焦氏身旁的婢女慌慌张张跑过来。 许氏还未开口,李氏已喝住她:“没瞧见这是什么地方?如此慌乱成何体统!” 婢女喘了口气:“太夫人,方才娘子与黄氏跌了一跤,眼下正要去请大夫呢!” 许氏脸色一变,焦太夫人也拧起眉头:“好端端的如何会摔跤?” 婢女嗫嚅道:“娘子带着黄氏到花园散步,结果不知怎的,两人都摔了。” 焦太夫人道:“罢了,我去瞧瞧。” 她这一起身,其他人自然不好继续坐着吃喝,女眷就都跟在焦太夫人后面。 小焦氏当时脚下一滑,下意识抓住旁边的黄氏,黄氏也没来得及挣脱,结果因为事发突然,两人都摔倒了。 她的膝盖先着地,青紫还破皮,一直流血,看着狰狞,腰也撞了一下,掀起来同样是一片淤青。 黄氏本身的伤势比小焦氏轻一些,但下、身还是见了红,大夫看过之后,说胎儿不稳,先用安胎药看看,实在不行也没办法了。 焦太夫人先去看了黄氏,对方喝了药正准备睡下,顾凌陪在一边,她见焦太夫人带着一干女眷过来,忙想下榻行礼,却被焦太夫人制止,让她好好歇息,又温言抚慰几句,才带着人离开。 再去看小焦氏,见了那伤势,焦太夫人既心疼又责备:“怎么就摔成这样,你们都不好好看路么?” 小焦氏也很委屈:“她那会儿干呕得厉害,还一直捂着胸口说闷,我便提议去花园里走走,因为附近有水池,我怕路滑,特意选了另一条路,没想到还是……” 人在摔跤的时候双手会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人或东西,当时离小焦氏最近的就是黄氏。 黄氏冷不防被那么一抓,没能扶稳对方,加上身怀六甲,所以也跟着倒霉。 李氏嗔怪道:“你也真是的,她不过是个妾室,闷就在屋里转转呗,你还好心将她带出去,现在好了,出了事,谁负责?大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 下面的话没说完,焦太夫人一个眼神过去,李氏闭嘴了。 “带我去那里看看。”焦太夫人对婢女道,看样子是准备彻底弄个明白了。 路是鹅卵石子路,没下雨,也不滑,更不曾靠近水池,婢女指着其中一处道:“就是这里。” 众人一看,地上干干净净,鹅卵石之间因有土壤而生出青苔,但星星点点,并未蔓延到石子上面来,按理说也不至于滑倒,焦太夫人还让婢女上去走一回,同样没事。 大家的眼神都变了,顾凌脸色也难看起来。 如果路没有问题,小焦氏为何又会无端端滑倒呢? 若说是无心之失,的确很难令人相信。 小焦氏自己还未怀孕,丈夫的妾侍就先有了身孕,虽然是庶长子,动摇不了正室的地位,但任哪个女人心里都会有根刺,小焦氏表面大方,实则借着这个机会一绝后患,也不无可能。 “鞋子呢?”顾香生忽然出声。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她又道:“若是摔倒别有缘故,未必是路有问题,也可能是鞋子有问题。” 焦太夫人若有所思,方才小焦氏的表现,令她不相信自己的孙侄女会做出这等蠢事,这才非要查个明白。 一行人重又回到小焦氏那里。 小焦氏听说之后,忙让婢女将她床前的鞋子翻过来查看。 绣花鞋底被放在阳光下一看,其中一只面上果然沾了点透明无色的粘液。 小焦氏为自己喊冤:“先前我穿着鞋子的时候也没觉得有异样呢,就是走到那段路的时候才脚下一滑,若是鞋底一早沾上这东西,恐怕走路早就发觉了。” 旁人听着也是,可那鞋底沾的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反倒会让人想起秽物,李氏捂着口鼻离得远远的,顾琴生他们也露出不适的神情。 顾凌皱眉,忍不住道:“我们方才去那里看了,地上什么也没有。” 小焦氏也是着急上火,一反平日沉稳,闻言就忍不住道:“夫君这是怀疑我当着太夫人的面在说谎?” 顾凌沉下脸色:“我何曾这样说过,你别胡搅蛮缠!” “行啦!”焦太夫人打断他们,先训孙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吵成这样,没看见你妻子还躺在床上么,她若是故意的,还能让自己摔成这样?” 又斥小焦氏:“你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好好说话,别扯到别人上去!” 听上去,焦太夫人对小焦氏的语气更重一些,但不难听出,她还是更偏向侄孙女一些的。 小焦氏垂下头,眼睛有些湿润,可她绞尽脑汁也说不出更多辩解的话。 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那陷害黄氏这口黑锅,估计她就要背上了,虽然焦太夫人和许氏可能不会对她怎样,但小焦氏只要想想方才顾凌的眼神和表情,心里就难受得很。 那些粘液粘着鞋底,寻常人都不乐意多看一眼,顾香生却站在拿着鞋子的婢女旁边,用帕子沾了一点点粘液端详,过了片刻,道:“这恐怕是什么植物的汁液罢。” 见众人都瞧着她,顾香生又补充了一句:“我看这些粘液并不腥臭,可见并非秽物,可能是芦荟或皂荚的汁液。” 小焦氏一愣:“我房中未有栽种芦荟。” 管家忙道:“后院也没有这两样草木!” 焦太夫人当机立断:“到黄氏的院子里瞧瞧!” 顾凌迟疑道:“阿婆,七夕的孩子几乎不保,应当不至于……” 焦太夫人瞪他一眼:“怎么,我亲自出马帮你们查明真相,你还不乐意?” 顾凌不敢吱声了。 出了这种事情,从头到尾最乐呵的当属李氏了,反正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乐得看个好戏。 谁知焦太夫人好像看出她的心思,直接道:“跟着折腾大半日,你们也都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李氏忙道:“阿家,我们在场,也可帮忙作个证。” 焦太夫人:“作什么证,这是家事,你当是对簿公堂呢?” 李氏满心不乐意,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怏怏走了。 顾香生几姐妹也都各自告退。 回到自己的屋子,林氏早就准备好一盅桂圆糯米粥,一碟玉延,一碟酱牛肉。 所谓玉延,其实就是凉拌山药,将山药炊熟,切片放冷,浇上蜜汁,浇什么蜜汁也有讲究,据说槐花蜜最好。 顾香生摸摸肚子,她方才在席上就没吃饱,出了这件事,宴席自然而然就中止了,如今瞧见林氏手上的吃食,不由笑道:“奶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些东西我能一口气吃下去!” 林氏嗔怪:“有那么饿吗?” 顾香生道:“当然,方才那碗高汤都没能喝完,太可惜了!” 她执起筷子便大快朵颐,还真三两下就解决了个精光,这才满足地抹抹嘴,说起小焦氏那边的事情。 林氏听得一愣一愣,碧霄还在旁边加油添醋:“奶娘是没瞧见,当时四娘可威风了,她一说话,立马镇住全场,若是大娘子这次能洗脱罪名,可得好好谢谢四娘才行!” 顾香生笑骂碧霄几句,此事便算是揭过去了。 第二日,他们就听说焦太夫人后来果然从黄氏房中找到一小盆芦荟,那芦荟被藏在床底下,若不是焦太夫人仔细,让人搜了个底朝天,估计还发现不了。 当天稍晚些时候,小焦氏那边则来了人,说是请顾香生过去叙话。   ☆、第29章 便是小焦氏没来相请,她摔成那样,顾香生也得前去探望。 她本想带上一盆花去,结果被林氏制止了,还责怪道:“四娘也不想想,那边才刚出了芦荟的事,你就上赶着送盆花过去,不是招人话柄么?” 顾香生想想也是,不由暗自惭愧,枉自己也是从小到大在高门内宅里长大的,有时候还会忽略这样一些小细节。 其实这也不是她太粗心大意,人与人的性格不同,思考方向,做事手法也就完全不同。 有些人生性磊落,就永远不会想到主动要去暗算人,有些人总揣着恶意看别人,自然也觉得全天下都和自己过不去。 最后顾香生带过去的礼物是她自己抄的经书——上回被焦太夫人罚抄经之后,她老人家贵人事忙,让顾香生拿过去检查一遍之后就还给她了,如今借花献佛,惠而不费,而且还是亲手写的,倍儿有意义。 小焦氏还半躺在床上,见了顾香生来,便要下榻迎接,顾香生忙制止道:“嫂嫂且安坐!” “昨日多亏了四娘你,否则只怕现在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小焦氏还是坚持在床榻上福了一礼,又让婢女端来瓜果糕点,“只是我如今这腿脚不便,只能请你过来,向你道谢,等伤好了一定亲自过去。” 顾香生抿唇一笑:“都是一家人,嫂嫂何必这样见外!” 小焦氏苦笑:“我当别人是家人,别人可不把我当家人!” 顾香生扬眉:“妾室自然不能算家人,嫂嫂何必为这等人物伤心难过?” 小焦氏原先就对顾香生观感不错,听了她这直白爽利的话,再想想昨日差点背上黑锅的情形,顿时心有戚戚然,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握住顾香生的手:“你说得极是,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想邀宠是一回事,何必拿孩子来作筏子?难道她不知道孩子才是她的立身之本么?” 顾香生笑道:“嫂嫂钻牛角尖了,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哪里有那么多的理由,道德,善恶,天理,那都是老实人才讲究的,恶人怎会在乎这些?” 小焦氏叹了口气:“也不怕你笑话,当时还不知是黄氏所为之前,你大兄看我的那个眼神,真是令人心寒得紧,我这一辈子怕是都忘不了。” 这话顾香生却不大好回应,只能转移话题:“黄氏竟做出这样的事来诬陷嫂嫂,阿婆准备如何处置她?” 谈起对七夕的处置,小焦氏却兴趣缺缺:“阿婆说,等她将孩子生下来,认到我名下,便将她发卖了。” 顾香生小小吃惊了一下,没想到焦太夫人的处置竟如此决绝彻底:“大兄没说什么罢?” 小焦氏神色淡淡:“黄氏在他面前痛哭流涕,他自然是心软了,和阿婆说黄氏一定会痛改前非的,让阿婆给她一次机会。” 顾香生有点无语,在跟顾琴生缓和关系之前,在长房里头,对她最好的就是这位异母大哥了。 但正应了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品再好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女人上头,总是会表现出糊涂的一面。 在顾凌看来,七夕固然有错,可她现在认错了,而且跟自己还有多年的情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原谅她一次又何妨? 可他恰恰忽略了作为妻子的小焦氏的感受。 “那阿婆同意了?”顾香生问。 “自然是没有的。你大兄还以为是我向阿婆这么提议的,让我去劝阿婆收回成命呢!”小焦氏露出微微嘲讽的神情:“这也太小看我焦映如了,谁稀罕她的孩子,我宁愿自己生!” 顾香生:“嫂嫂莫急,大兄为人宽厚,断不至于对你有什么恶意揣测,只是话不说不明,其中怕有什么误会,不如我先去问问大兄?” “不必了。”小焦氏外柔内刚,看着随和大方,其实骨子里也是个要强的,这一点倒是继承了焦太夫人。 她握住顾香生的手,诚挚道:“好四娘,我晓得你的好意,不过这是我与你大兄的私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为好,不然反倒落人话柄。” 若换了别人,顾香生愿意出面帮忙,估计立马就答应了,但小焦氏却拒绝了顾香生的帮忙,这不是见外,反倒是为了顾香生好。 顾香生心头一暖,笑道:“嫂嫂不必担心,我知道分寸,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小焦氏还是摇头:“我已经帮了我许多,我不能样样都假别人之手,总有些是需要自己去面对的,不过我现在才知道,我由始至终都做错了一件事。” 顾香生:“嫂嫂做错了何事?” 小焦氏:“我出嫁前母亲曾对我说,男人娶妻娶贤,所以不必和妾室争宠,因为无论怎么争,丈夫总难免会有新人,这世上愿意从一而终的男人毕竟少之又少,正室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所以只要让男人尊敬自己就够了,所以我之前一直都是按照我娘说的去做。” 顾香生奇道:“我听着也很有道理呀,如何错了?” 小焦氏苦笑:“就算地位不可撼动又如何?今天来个黄氏,明天再来个绿氏,成日这么折腾,给你添堵,你心情能好得起来吗?若是你出手整治,又与先前的贤惠名声不符,丈夫肯定会觉得你以前的贤惠大方都是在作戏,这日子还怎么过?烦都烦死了!所以啊,倒还不如一开始就摆出泼辣架势,让丈夫怕了你,以后那些幺蛾子就少了,他想干什么事之前,也得先想想惹恼了我会如何!” 顾香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嫁过人,闻言只觉有些道理,但又好像不太对,具体如何,她自己没有亲身体验,也说不出什么金科玉律。 二人又聊了一阵,临走前小焦氏还送了许多东西,顾香生推都推不掉,只得让碧霄都捧回去。 林氏见了啧啧称奇,却是高兴道:“从前我还怕您在这家里头没一个知心人,如今好了,太夫人开始对您另眼相看,大娘和焦大娘子如今与您亲近起来,我这一颗心可总算就放下了!” 顾香生笑嘻嘻:“从前我也没觉得有何难过的呀,如果有人越是希望我过得不好,我就越要高高兴兴,过出个人样来才是,否则岂不正落了那些人的下怀?” 林氏:“说得极是,您懂得这道理,往后就是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顾香生摇头:“连大兄这样厚道的人,都会让妻子不快活,天下哪里有说得准的事情,又说不好我将来会孤独终老呢!” 林氏怒道:“呸呸,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咒自己的,快说童言无忌!” 顾香生见她动了真怒,只得吐吐舌头,拍着自己的嘴巴说童言无忌,林氏才肯罢休。 那日寿宴之后发生的事情着实不愉快,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受了影响,隔日焦太夫人就生病了,大夫来看过,说只是偶然风寒,不算严重,静养便好,众人这才放下心。 但焦太夫人却将顾家人集合起来,宣布在自己生病期间,暂时将家中大权交给小焦氏打理。 许氏尚且没什么反应,李氏一听就炸了:“阿家,这于礼不合罢?大嫂还在呢,大侄媳再如何也不能越过她去罢?” 焦太夫人淡淡道:“阿如是长房长孙媳,大郎将来则要继承国公位,如何于礼不合了?” 她又看向许氏:“阿许,你没什么意见罢?” 许氏忙道:“我向来也不会打理这些事情,儿妇若愿接手,自然再好不过!” 焦太夫人欣然道:“好,那便这么定了。” 她又将其他人遣走,留下小焦氏,顾琴生,顾画生,顾香生,顾眉生,对她们道:“你们嫂嫂管事时,你们从旁观摩协助,若有什么建议也可向她提出,琴生且不说,二娘三娘四娘过两年都要订亲了,与其临时抱佛脚,还是未雨绸缪,早些学习的好。” 顾琴生等人皆答应下来。 小焦氏投桃报李,有意指点顾香生,许多时候与家中管事账房等人对话,也常让她在场旁听,着实让顾香生受益匪浅,正所谓种善因得善果,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伴随着太子被废的影响逐渐减淡,从五月起,京城世家之间的宴乐又慢慢多了起来,其中以五月中旬,嘉善公主举办的品香会最为出名。 嘉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妹妹,排行最末,先帝驾崩时她尚年幼,如今年纪也没大到哪里去,驸马早死之后没有子嗣,但她也不想再嫁了,就在自己的府邸蓄了几个男宠,当然对外的名义都是公主门客,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也是京城公开的秘密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嘉善公主长袖善舞的名声,在她的经营下,时人以能收到嘉善公主的宴会请柬为荣,据说若是刚从地方迁居到京城的人,如果想知道京城新近流行风尚,往嘉善公主府上的宴会走一趟,保管出去之后就不会被人耻笑为乡巴佬了。 虽说天下尚未一统,可在上层阶层里,哪朝哪代都少不了乐子,公卿世家不必像寻常百姓那样为了生计而奔波,多出来的时间无处打发,也就衍生出许多宴会,激烈点的,像打马球,蹴鞠,游猎,安静点的,就是各种各样的宴会了。 品香会这名头还是嘉善公主自个儿琢磨出来。 但凡有点底蕴的世家,家里都有独特的香方食谱养颜秘方等等,这品香会的香字,可以是香牌,香囊,甚至是洒在衣服上的花露等等,各家未嫁少女带着自己调配的物事赴宴,入门时会有专人收取这些物品,等宴上再一一展示出来。 物品全部打混不具名,由男宾客评出高下,也有香中状元、榜眼、探花的三甲之称,得胜者除了能得到嘉善公主的赏赐之外,还能主动向在场任一位男宾索要随身物品。 这样的宴会一年一回,是大魏上流阶层难得的盛事,除了给少女们大出风头的机会之外,其中也不乏给那些未婚少年男女变相表白相看的意思。 每年被评为香中三甲的少女,往往在下半年的贵族圈子里依旧拥有相当的话题度,若是女子正好适龄又未订下婚事,宴后上门提亲的人也会多起来。 谁不愿意被俊秀的少年郎君注目,成为他们眼中欣赏倾慕的对象呢?许多人每年便是在为了等这个机会,就算家里没有香方的,也要卯足了劲在宴前搜刮到,是以每年宴会之前,京城香铺的生意总是特别火爆。 顾家几姐妹,顾琴生已与王令订下婚约,对这场宴会并非特别看重,剩下顾画生她们,焦太夫人也寄望她们能在宴会上出个风头,哪怕拿不下三甲呢,若是有不错的少年郎君看对了眼,她也是很乐意成全的。 老实说,顾香生不止一次庆幸自己投胎生在这个时代,而非礼教更严的时代。起码现在在门当户对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有适当的选择范围,还能在婚前培养培养感情,像顾琴生和王令,就是一对非常典型的例子。 这阵子她偶尔也和徐澈约出去玩,有时是踏青放纸鸢,有时是骑马到郊外别庄玩耍,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其实也寥寥无几,大多数时候总有魏初和夏侯渝等人同行。 美人儿性情好,会作诗,会画画,还会写话本,若是能跟这样的人成亲,顾香生觉得冲着那张脸,如果徐澈深情款款地对自己说要纳妾,自己说不定也会神魂颠倒然后同意的…… 打住!扯远了,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呢,她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回应两句“深知身在情长在”之类的诗句,后来又被夏侯渝给打断了好事,否则说不定现在徐澈都上门提亲了…… 确定徐澈也打算参加品香会之后,顾香生还真起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也打算准备一份香牌或花露,到时候让徐澈去猜。 想想徐澈对着众多香牌香囊冥思苦想的情景,她就忍不住想笑。 顾家有一个香方,是当年焦太夫人嫁过来时带来的,前两年的品香会已经被顾琴生她们轮番调配香囊香牌用了好几回,如果今年还再用,不管别人闻不闻得出来,她们自己都要不好意思,所以这道老香方就还是给了顾琴生使用,其他人则自己再另想办法。 顾香生对这个宴会兴趣不大,也不准备出什么风头,所以等到宴会的前一日,才准备到香铺里买一瓶露去凑数。 谁知道逛了几家香铺,才发现那些成品花露香牌等,早就被人一扫而空了。 掌柜苦笑着对她说:“小娘子是要去参加公主府的品香会罢?不瞒您说,别说我这店里头,就算是整个京城的香铺,稍微稀罕一点的香牌花露,全都卖光了,若您要普通一点的,那倒还有。” 所谓的普通一点,其实就是价格大众,连平民百姓也买得起的,味道上自然也一闻便知。 顾香生再不挑,若是买那些去赴宴,到时候非得给人笑死不可,丢的还是顾家的脸面。 “那要什么时候才上新?”她问。 “调配制作都需要时间,最快也得后日才能上架。”掌柜道。 顾香生微微蹙眉,那就有点麻烦了,明日就是品香会,哪里还赶得及呢,都怪自己之前不紧不慢,以为没什么人会到香铺里买成品,结果没想到今年收到请柬的人特别多,需求量自然也就大了。 下个月便是诸国会盟,如今各国使者已经陆续抵达潭京,获邀参加品香会的人不仅有大魏贵族,还有各国使者。 男宾一多,女宾获邀的数目自然也多了起来,像胡维容张盈姐妹这样中等官吏之家的女眷,据说都受到了邀请。 这种情况却是顾香生之前没有设想的,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连逛了好几家香铺,情况都是如此,她没办法,只得带着碧霄先回去,想着去和顾琴生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借她的用一用,若实在不行,大不了自己赴宴时什么也不给就是了,反正那些东西全都是匿名,评比也只会选出三甲,也没有规定非得交上作品才能赴宴。 回到家,正好遇上也刚从外面回来的顾画生。 顾画生春风满面:“四娘,听说你去香铺了,如何?可买到中意的花露或香牌了?” 顾香生:“去晚了,已经买不到了。” 对方似乎就等着顾香生这句话,闻言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丢过来。 顾香生抄手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块香牌。 顾画生笑道:“这香牌是阿娘叫我过去,拉着我的手非要给我的,我原还想着将就用一下算了,谁知道临时得了更好的,这块香牌就送给你罢!” 说罢也不等顾香生反应过来,直接就扬长而去。 碧霄在旁边气得跳脚:“四娘,您可别信了她的话,什么娘子非要给她,定是她死皮赖脸从娘子那里要来的!” 顾香生拿到鼻下嗅了嗅,清甜中带着薄荷香,的确是女人家会用的香牌。 她顺手塞进袖子:“走罢,去看看太夫人。” 太夫人的精神还不错,她病好了之后,并未再将管家权要回去,而是继续放由小焦氏管理。 在顾凌的强烈要求下,太夫人终究还是收回七夕要被发卖遣走的成命,却要求七夕到顾家位于庐州的老家别庄上去居住,终生不得回京,一对子女生下来之后,生母不能探视,归嫡母抚养。 顾凌一一答应下来,但他与小焦氏的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急速生疏起来,仿佛又回到婚前状态。 二人刚刚成亲时那种逐渐试探而慢慢靠近的甜蜜感消失殆尽,小焦氏觉得自己从头到尾一点错都没有,自然不肯先向顾凌低头。 这种小夫妻之间的事情,就连精明好强的太夫人也没有办法,她让小焦氏继续管家,主要也是为了让她有事可做,不至于目光只盯着自己后院那一亩三分地上,久而久之反倒失了本心。 太夫人正与赵氏在下樗蒲棋,兴致还不错,见顾香生过来请安,便让她也与自己下一盘,赵氏见状忙让出位置。 “你大兄和嫂嫂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焦太夫人漫不经心地问。 “听了一耳朵。”顾香生道。“先前我想去劝劝大兄,不过嫂嫂不让。” “嗯,他们的事,你别掺和。你大兄这人,要说他没主意,其实心里拿定了主意,又比谁都犟,谁的劝也听不进,若是强迫他去改变,他只会更加不乐意,反倒更糟。”焦太夫人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举贤不避亲,挑了你嫂嫂嫁入顾家,而非门第家世更好的女子?” 顾香生想了想:“嫂嫂识大体,可以弥补大兄的不足。” 焦太夫人:“不错,她的格局眼光,都要比你大兄好上一筹不止,咱们顾家也不知行的是什么风水,多是女儿比男儿出息懂事,我年事已高,终有一日没法看着这个家,到时候你与你嫂嫂,大娘她们,可要相互扶持,别让这个家散了才好啊!” 顾香生越听越不对,忙道:“阿婆说的哪儿话,您自然是能长命百岁的!” 赵氏也道:“是啊,太夫人,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 焦太夫人笑道:“我不忌讳,你们倒忌讳什么?人哪里有长生不死的,那不成老妖精了?” 顾香生总觉得焦太夫人实在是多虑了,顾家眼下虽然谈不上权势煊赫,但比起一般富贵人家也要好上许多,只要不造反,总不至于遭遇什么覆顶之灾。 焦太夫人似乎看出她的想法:“一个家族要维系代代相传,荣华富贵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齐心。” 顾香生:“阿婆,恕孙女直言,如今虽说各房之间有些许龃龉,可也总不至于上升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焦太夫人:“那是我还在的缘故,上回寿宴上的情景你也见着了?我不过是离开一小会儿,你婶娘就能闹起来,再说你阿爹,若没有我看着他,他现在怕是早要被贬官了罢?” 见她默默无言,焦太夫人叹了口气:“不提这些败兴的事了,他们如何,也不是你们这些小辈管得了的,日后你嫁了人,要记着一句话,娘家才是你永远的靠山,别忘了与娘家的哥哥嫂嫂们多联系走动,人心齐了,才不会受欺负。” 顾香生点头:“孙女记得了。” 焦太夫人:“来来,陪我这老婆子下完这盘棋再回去,下赢了有彩头!”   ☆、第30章 顾香生棋力不济,最后非但没能赢到彩头,反而连输两盘,不得不在太夫人的嘲笑中,将自己头顶两支簪子拔下来押在她那里。 “阿婆,我这簪子都给您了,明儿去赴宴用什么啊?”顾香生苦哈哈道。 “什么时候赢了我,什么时候再将簪子拿回去!”太夫人笑骂:“少在我面前装穷!上回不是还给了你一套红宝石头面么,戴着去,保管艳压全场!还有,谁让你不肯掏银子的,最后还押了两根银簪,真是个财迷!” 顾香生下意识摸着银袋,厚脸皮道:“银簪可更值钱呢,跟您打赌哪能用俗物?” 焦太夫人拿她没法子:“滚滚滚!见了你就头疼,得空的时候记得多去你嫂嫂那里学学,别总惦记着出去玩儿!” 顾香生笑嘻嘻地应了,这才带着碧霄离开。 出了松园,碧霄见她不往自个儿的院子走,有些奇怪:“四娘,我们还要上哪儿去?” 顾香生:“去给我母亲请安。” 碧霄顿时不吱声了,每回去国公夫人许氏那里,她总会受一肚子气,不是为顾香生抱不平,就是受了那里的奴仆慢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氏身边的人倒不敢瞧不起顾香生,却难免会给碧霄气受,久而久之,碧霄诗情她们对那里也就没什么好感了。 说来也好笑,其他人对顾香生,尚且能在面子上过得去,反倒是当亲娘的,屡屡犯糊涂,旁观者清,碧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到了许氏那里,她正在与顾准说话,后者正坐不住地扭来扭去,一副好动模样,见了姐姐过来,当即起身跑过来:“四姐姐,带我去放纸鸢!”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地捏住他的肩膀:“算了罢,上回是谁和我出去,结果摔了一跤回来哭鼻子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氏的脸色不免有点尴尬。 上次顾准跟着顾香生出去玩,最后却哭哭啼啼回来,许氏见了难免着急,便责怪了顾香生几句,觉得她带着弟弟出门却没好好照顾她,当时顾香生没有为自己辩解,事后婢女令姜却说许氏当时的语气有些重了,四娘怕是听了心里要不痛快。 许氏也觉自己委屈得很,顾香生既然带着顾准出去,自然有看顾好弟弟的责任,再说她是亲女儿,又不像顾琴生顾画生那样说不得骂不得,训一训又怎么了? 顾香生却不知自己无意中一句话又让母亲想起之前的不愉快,她按住顾准,又从袖中摸出顾画生方才给自己的香牌放到桌上。 “我刚刚回来时遇上了二姐姐。” 许氏的目光从那块香牌上掠过,登时有些躲闪。 “阿隐,你别误会。”她勉强露出一笑,“这块香牌放了一两年,味道已经有些褪了,料子也不是上乘,若是给了你,阿娘怕你又误会,所以才给了二娘。” 顾香生:“二姐姐说她有更好的了,让我拿来还给您。” 许氏尴尬道:“那要不,你拿去用?” 顾香生笑了笑:“阿娘,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顾准一听有故事:“四姐姐快讲快讲!” 顾香生:“有户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孝顺,每次都将在外面干活挣的钱财带回家交给母亲,小儿子不学无术,成日在外闯祸,总要父母帮忙收拾烂摊子,可母亲偏偏宠爱小儿子,无视大儿子,等到那户人家的父亲去世,小儿子就要求分家,母亲将大部分家财和屋子都留给了小儿子,让大儿子独自出去闯荡。” “大儿子被母亲撵出去了,小儿子则和老婆孩子一起,跟母亲居住,但过了没多久,他们很快就嫌弃母亲年老力衰,不能干活,又像当年那母亲撵走大儿子那样,将母亲给撵到破庙里去住,结果母亲很快就饿死了。” 顾准茫然:“四姐姐,你在讲什么啊?” 许氏却是脸色一变:“阿隐,你这是何意?” 顾香生不答反问:“阿娘当初为何给我取阿隐的小名呢?” 许氏听了这话,不由一噎。 顾香生:“为何大姐姐的小名是阿婧,二姐姐的小名是阿妤,偏偏我的小名却是阿隐呢?” 许氏蹙眉道:“你如今来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你大姐姐她们的小名又不是我起的……” 顾香生:“那阿准呢,阿准的小名总是您起的罢?他叫阿宝,我却是阿隐。” 许氏眉间笼上轻愁,虽然年过三十,却不减美貌,反而愈显成熟绰约的风姿:“阿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怨怪我,没给你一个好生辰……” “阿娘,我从来就不觉得三月三这个生辰有何不好!”顾香生打断她,相似的眉眼有些稚嫩,却已经开始逐渐绽露属于自己的风华。“三月三还是轩辕诞辰呢,如何不好了,觉得不好的,只怕只有阿娘您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许氏蹙眉薄怒。 “女儿还要准备明日的宴会,便先告退了。”顾香生起身行了个礼,便带着碧霄出去了。 许氏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也不顾顾准还在场,便对令姜气道:“你也看到了?真是气煞我也!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怨气,我是短了她的吃穿用度,还是刻薄她了?这样的脾性,以后嫁入婆家,稍有不如意,还不闹翻天么?” 她素来不是个能吵架的,等顾香生走了,想想女儿的那些话,忍不住捂着胸口顺气。 令姜苦笑:“四娘兴许是看见您将那香牌给了二娘,却没给她,心中不快罢?照婢子说,您若是不给四娘,那就连二娘也不该给,女儿家心思本来就敏感,这下只怕要伤心。” 许氏道:“我瞧着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如何会伤心,倒是将亲娘气得心都快碎了!二娘上回见过我那香牌,到我跟前来痴缠,我也没法子不给啊,这些年我战战兢兢,不就是为了不给别人落下一个苛待原配子女的骂名么?怎么她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当娘的难处?” 顾准本还想追出去缠着顾香生让她带自己去玩,见许氏动怒,便乖觉地凑过去:“阿娘别生气。” 许氏感动得一把将他揽住:“还是我家阿宝懂事!” 她点点顾准的鼻子:“阿宝,答应阿娘,以后不准像你姐姐那样惹我生气,你可是阿娘下半辈子的依靠了!” 顾准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头顾香生本想直接回小院,半道上却遇见小焦氏跟前的婢女,把她给截了下来,说请顾香生过去一趟。 她跟着婢女来到小焦氏屋子外头,就听见里面隐隐传来争执声。 “阿如,你也知道,黄氏她就算生下再多的儿女,也动摇不了你的地位,只因她跟着我的时间长,我对她的情分自然要深一些,可再深也越不过你去,你是阿婆的侄孙女,只要你去她跟前帮黄氏说一说情,想必阿婆就会收回成命,不再坚持让黄氏回乡下老家的。”这是顾凌的声音。 “夫君莫忘了,黄氏是为何会被阿婆如此处置的,因为她自己心怀叵测,想要陷我于不义,如今幸好是真相水落石出,若是她陷害成功了呢?那我如今是不是要背上恶毒善妒的骂名?”小焦氏反问。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知道她有错在先,如今她也已经发誓痛改前非了,难道你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这一次么?”从顾凌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不理解和不认同。 小焦氏:“她能为了陷害我,连自己孩儿都不顾,这样的人心计何等深沉恶毒,你可想过?若留她于此,无异养虎为患,现在阿婆既没发卖她,更没要了她的命,仅仅是让她回顾家老宅休养而已,难道这样还不行么?” 顾凌急道:“你没去过庐州乡下,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情况,顾家往上追溯几代也不过是种田农夫,说是祖宅,其实已经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黄氏刚跌了一跤,身体本来就虚,到时候再去那种地方……” 小焦氏实在忍不住:“夫君此言差矣,黄氏跌的那一跤,是被别人推的,还是自己不小心摔的?都不是罢,那是她使奸耍滑,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世报!” 顾凌怒道:“我从前便觉得你识大体晓事理,怎的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 小焦氏淡淡道:“夫君是老实人,前面那些颠倒是非的诡辩,依妾看,断断不是你自己能想出来的,可是黄氏教你说的?” 顾凌气道:“没人教我,你不可理喻!” 说罢他一甩袖走了出来,却迎面碰上正站在外头的顾香生,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 顾香生轻咳一声:“大兄好。” 顾凌含糊唔了一声,急急走了。 小焦氏的婢女见自家娘子和郎君吵成这样,也是一脸愁容:“四娘请进。” 顾香生怕小焦氏不愿被自己瞧见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便道:“你再去问一声罢。” 婢女应声而入,少顷又出来:“四娘请。” 顾香生让碧霄留在外头候着,自己除鞋入内。 小焦氏并没有哭,她甚至连伤心难过的表情都没有,只是对顾香生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顾香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小焦氏招手让顾香生一并到榻上去坐,待她坐定,方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话说得真不假,你大兄在别的事情上都能心存宽厚,可偏偏也对黄氏宽厚过了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一塌糊涂!” 顾香生:“这件事上,大兄的确糊涂了,黄氏与他再有情分,犯错在先,若不处置,后面的有样学样,这个家就乱了。” 小焦氏点点头:“可不是么,但这话他现在听不进去,我也懒得多说了,阿婆对我的心意我是明白的,所以我更要振作起来,不能让她老人家失望。” 顾香生笑道:“嫂嫂能这样想就最好了。” 小焦氏:“我请你过来原是有事,却被这一出给耽误了。” 她从边上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盒递给顾香生。 顾香生:“这是?” 小焦氏:“你打开看看。” 顾香生打开盒子,咦了一声。 瓶子是上好的琉璃瓶,黄中带青,流光溢彩,上面还刻着山水人物,但并不在瓶外画,而是内画,里面水光流动,隐隐还有香味透出。 小焦氏道:“这是梨花风露,方子也有,是我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不过现在要现做肯定来不及了,听说你明儿就要赴宴,这个给你拿去凑凑数。” 像是怕顾香生推辞,她又补充:“那品香会我是不去的,这物事放着也是白放,倒不如给了你,还能发挥发挥它的作用!” 顾香生心头感动:“不知怎么谢谢嫂嫂才好,若非你这雪中送炭,只怕我明日真要空手而去了!” 小焦氏笑道:“说什么傻话,一家人还用说谢?就算我没给你,阿婆和阿家她们一定也会给你的,我充其量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罢了。” 焦太夫人虽然精明,可也不是事无巨细样样都知道的,否则怕是早就累死了,顾香生不想拿这种小事惊扰她,之前在那边下棋时便也没有说。 至于许氏…… 顾香生拿着香露瓶子,仔细赏玩上面的雕花,话题一转:“嫂嫂从前未嫁时,也去过品香会么?” 小焦氏笑道:“不止去过,还得过一次探花呢!” 顾香生惊叹:“那可真厉害!” 小焦氏抿唇一笑:“那次品香会之后,便有人上我家去提亲,只是我爹娘都不中意,最后便不了了之。你这次是头一回参加罢?” 顾香生点头:“是,听说是年满十四才可以参加的。” 小焦氏掩袖而笑,一语道破其中奥妙:“十四以前稍显稚嫩,就是拔得头筹,也无法引动郎君们争相青睐,闻香识美人,这品香会,说到底,不过是借着香的名头品美罢了。” 女人一碰上这种话题,似乎就很有共同语言,顾香生道:“男人自以为在品鉴我们,殊不知我们也在品鉴他们,依我看,不如备上两份香,一份参加评比,一份送给中意的美郎君,也是极有趣的!” 小焦氏促狭道:“没错,我教你个主意,你到时候看谁不顺眼,就让一个男仆,最好是上了年纪的,拿着一个不好闻的香去赠给他,到时那人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顾香生笑得直打跌:“嫂嫂这也太坏了!” 隔日,当顾家几姐妹来到嘉善公主府时,早有不少马车同样停驻在门口,里面喧嚣热闹之极,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顾琴生已是参加过几回了,对此见惯不惊,顾画生顾眉生她们虽然去年也参加过,但毕竟品香会一年才一回,面上都露出向往之色,连带顾香生也不由期待起来。 几人一并入内,门口早有婢女侍立,负责登记访客名册,收取众人带来的香露香牌。 顾画生交的是一方香牌——她有意炫耀,上交之前还特意打开匣子让所有人都看见。 顾香生发现那香牌的确是比昨日她让自己还给许氏的要精致许多,一看就价值不菲,难怪昨日如此春风得意。 顾眉生和顾香生都很低调,各自写下自己的名字,将匣子递过去,就随着顾琴生准备入内。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行礼问候,她们回头一看,却是同安公主的车驾到了。 见同安公主款款走来,顾琴生带着妹妹们避让到一边。 “听说顾大娘与王家郎君订了亲,年内便要完婚,我还未曾恭贺。”同安公主卷起嘴角笑道。 王家为宰相之家,王令少年成名,日后肯定也会走仕途,饶是同安贵为公主,也不能不说顾家这门婚事结得好。 在她看来,顾家趋近没落,能与王家结亲,明显是攀了高枝。 提及自己的婚事,顾琴生的笑容带了一丝羞涩,仍不失落落大方:“多谢公主吉言,届时若殿下能芳驾光临,顾家当蓬荜生辉!” 同安公主笑道:“这是自然的,顾家大娘子成亲,我怎么也要去凑个热闹。” 她又朝顾画生与顾眉生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转身入内,独独对顾香生视而未见。 顾香生知道自己与同安公主向来八字不合,早有心理准备,若方才同安公主和她打招呼,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 顾家几姐妹来到桐花院,那里早已聚了不少人,正三五成群,各自说笑。 此时她们也就各自分开,去找自己熟悉的圈子。 按照品香会的规矩,在品香之前,男女宾客是各自分开的,等开始品香时再会合。 若是二人事先说好瓶子或香牌的样式味道,而男方又想趁机讨好女方的话,到时候给心上人投票的情况并不少见,不过总体来说,评比以全场得筹码最多者获胜,总体来说还是公平的。 魏初来得比顾香生早,看到顾香生时,不待她招手,自己就已经粘过来了。 顾香生看见她便禁不住露出笑容,嘴上却嫌弃道:“你现在一见了我就两眼发光,不知道还以为咱俩有断袖之癖呢!” 魏初笑嘻嘻:“那敢情好,这样我阿娘就不愁我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夫君了!你今儿带来的是什么香?” 顾香生道:“我那嫂嫂给了我一瓶梨花风露。” 魏初叫了起来:“你怎么不用我的!去年我明明也送了你一瓶玫瑰香露的!”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亏你还记得,那是前年送的,后来你说想试试用玫瑰香露泡澡,结果在我家就把那一瓶全都倒光了!” 魏初吐了吐舌头:“这不是忘了吗,那你昨日才得了香露,徐郎君不是不知道么,到时候要让他怎么选啊?肯定有许多人盯着他选哪一样,届时他若选了不是你的,那得多糟心啊!” 顾香生笑道:“昨日下午我就让人送信过去了。” 魏初:“告诉他你用的什么瓶子?” 顾香生:“对,不过我没直接说,而是用了两个诗谜,能不能能猜出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魏初:“你心可真大,万一他要是猜不出来,或者误会了你的意思,猜错成别人的呢?” 顾香生笑嘻嘻:“那就说明我们有缘无分呀!” 话虽如此,她心里自然还是希望能看到徐澈在众多香露香牌之中找见自己的那一个,为此甚至还在信笺上画了一枝梨花,暗示如此明显,徐澈才华横溢,哪里会有不明白的。 二人说笑一阵,魏初扯扯她的袖子,咦了一声:“你瞧,那不是严家大娘么,她怎么也来了?” 顾香生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便见前方与万春公主等人站在一起的,还有一名少女。 说少女不大合适,确切地说,那还是一名女童。 她的手被万春公主牵着,正在听众人说话,微微仰起头,神情很认真,小小年纪,却已经有着令人无法忽略的绝色容姿。 照理说,这品香会有年龄限制,像顾香生,今天也才头一回参加,而顾家五娘顾乐生因为年纪太小,这次也未能与姐姐们同行。 然而严希桐的年纪甚至比顾乐生还要小两岁,却能出现在这里,还未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可见规矩常常也会有例外。 顾乐生显然还没有重要到让人破除规矩的地步。 严希桐却可以。 就是这样遥遥看着,顾香生也觉得眼睛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在今天这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人堆之中,却独独严希桐让她有这样的感觉:“我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国色天香这个词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听了顾香生的感叹,魏初噗嗤一声:“虽然我也觉得严希桐的确很漂亮,不过也没有你说得这样夸张罢?旁的不说,就是你大姐姐,还有程家的程翡,难道会输给她吗?” 时下有京城双璧之说,指的就是顾琴生和程翡的美貌,前段时间顾琴生的婚事一定,满京城的少年郎君登时一片哀叹扼腕之声,对王令的艳福又是欣羡又是嫉妒。 这京城双璧被摘走了一璧,就只剩下一个程翡还名花无主了。 有好事者便说堂堂大魏美人何其之多,单是双璧根本没法概括,提议将名门世家的未嫁小娘子都编入名册,再选出十姝。 这自然是那些无聊的纨绔子弟私下取乐的话,但作为女子,谁不愿意自己的美貌被所有人认可?虽然大家都不乐意嫁给纨绔,但是对他们口中评出来的美人,嘴上不说,许多人心里还是挺在意的。 顾香生没有特意去打听,不过京城圈子就那么大,从来没什么秘密可言,道听途说也能将事情了解个七七八八,据说这所谓的京城十姝,除了第一的顾琴生和第二的程翡之外,连顾香生都有幸名列其中,排名第五。 第四是太府卿张缄的大女儿张盈,第三便是她们现在看见的严希桐。 严希桐之所以排第三,听说还是因为她年纪尚小的缘故,若是再过两年,未尝不能拿下大魏第一美人的名头。 顾香生与严希桐并不算熟稔,上一次见面还是去年的事情了,但寥寥数次,每遇一回,都会有种被惊艳到的感觉。 魏初与顾香生二人走过去向万春公主请安。 因着周瑞的关系,两人也曾去过公主府玩耍,万春公主似乎和将乐王妃一样,有意让两个小儿女亲上加亲,成其好事,所以也对她们格外和颜悦色,尤其是看着魏初的时候,那眼神几乎和看未来儿媳妇一样,吓得魏初请安之后就寻了个借口,赶紧带着顾香生落荒而逃了。 “公主也真是的,明明有个更好的严希桐在旁边,干嘛非盯着我不放呢!”魏初尤有余悸。 顾香生笑道:“严希桐今年才十岁,周瑞却已经十六了,年纪相差太大,万春公主无论如何也不会考虑到那上头去的。” 更何况严家只怕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寡居公主的儿子吧。 魏初撇撇嘴:“都怪我阿娘,想一出是一出,乱点鸳鸯谱!” 二人正说着话,另外一头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顾香生扭过头,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脸色难看的顾画生。 紧接着,便听见顾画生略显尖锐的声音传来:“吕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名少女细声细气道:“顾二娘子别动气,吕小娘子也是无心之言!” 顾香生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与魏初走过去一看,原来还是老熟人胡维容。 这段时间宫中陆续发生了许多大事,宴饮也全部停止了,继上一回在*庄相遇之后,这还是她再次见到胡维容。 比起一开始在猎场的局促,现在的胡维容明显已经适应了京城的生活步调,即便是在这样美人云集,济济一堂的场合,也并未露出任何不适。 顾画生却毫不客气:“我没与你说话,谁让你插嘴了!” 饶是胡维容性格灵巧,也不由面露难堪。 根本无需找人打听,魏初和顾香生瞧见两人穿着,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画生今日穿的是一身襦裙,用的料子就是上回焦太夫人赏的粉色双宫绸子,上边绣着桃花暗纹,半臂也是同色的莎缎,连头上簪子耳珰,顾画生也特意选了相近颜色的,可谓煞费苦心,卯足了劲要在今天宴会上大出风头的,她虽然生得不如顾琴生和顾香生,但当然怎么也谈不上丑,打扮起来都是个清丽的小娘子。 这身穿戴还真为她迎来了不少注目,以往跟着顾琴生同行,别人的注意力和话题都冲着长姊去了,但今天起码也有一半在顾画生身上,俨然成了小圈子的中心。令顾画生禁不住飘飘然起来。 好巧不巧,胡维容也穿了一身襦裙,还同样都是粉色,虽然不是双宫绸子,但袖口和裙角也绣着桃花,不过和顾画生的暗纹不同,她的花纹是直接以明暗两色绣上去的,远远看着就像是树上花瓣落在她的裙上却不掉下来一样,精巧绝伦,栩栩如生,引来了许多人啧啧称赞,难免将顾画生的放在一起对比,越发觉得胡维容的更胜一筹。 这话若是放在心里想想也就罢了,谁也不至于说出口平白得罪人,偏偏吕音这个嘴快的又犯了老毛病,脱口就道:“你们俩这是约好了一起穿出来吗?” 顾画生当时的脸色就沉下来了:“谁和她约好了?我再怎么不挑,也不至于和她放在一起比罢?” 上回吕音得罪了同安公主,才不得不低声下气道歉,但面对顾画生,她可没必要伏低做小了,闻言便笑道:“那也是,照我说,胡家阿容的裙子还比你漂亮多了!” 这就有了先前魏初和顾香生她们听见的争执。 此时顾琴生正和别人在另一边说话,听见动静,连忙走过来制止:“二娘,你少说两句!” 胡维容走到顾画生面前朝她敛衽一礼:“我不知顾二娘子今日也穿了粉色襦裙,否则也不至于穿这身来,不知者无罪,我在这里给你赔礼了,还请二位不要为了这样的小事不快。” 顾画生见了她忍气吞声的模样,心里那个气啊,顿时觉得自己在周围人眼里,反倒成了欺压良善的恶人一般。 还没等她发作,吕音又嗤笑一声:“这天底下的新鲜事可真多,堂堂公侯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竟还比不上一个京兆尹的女儿!” 顾画生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的嘴:“吕音,你得意什么!跟一个京兆尹的女儿厮混在一块儿,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要不说顾画生吵架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是惨不忍睹,吕音再不好,那也是得了公主府的请柬,正儿八经的客人,她在这里吵架,就算吵赢了,别人也只会将她与吕音当成一路人。 眼看另一边的严希桐也投来好奇的目光,两人要是再吵下去,惊动了万春公主等人,那丢的就不是顾画生一个人的脸,而是顾家的脸。 顾画生丢人,那顾家其他姐妹脸上也未必就有光彩了。 顾琴生是个不擅吵架的,连高声说话都不曾有过,见了这等情景也只能蹙眉,不知说什么好,顾香生没奈何,只得出声道:“诸位,宴会快开始了,若是乱了仪容,未免不美。” 这句话戳中顾画生的软肋,对方神色一动,显然是听进去了。 万春公主见这里围了一圈人,也带着严希桐走过来:“怎么回事?” 胡维容笑道:“回公主,顾家二娘子夸我裙子好看,大家正在说笑呢!” 谁夸你裙子好看了! 顾画生隐蔽地瞪了她一眼。 万春公主微微一笑:“的确挺好看的,不过快开宴了,咱们到露华院去罢,同安她们定是布置得差不多了。” 众人齐齐应是,都跟在万春公主身后朝露华院走去。 一场小小的争执消弭于无形。 顾画生与吕音显然意犹未尽,眼神隔空交锋,几乎可以交织出火花了。 倒是无辜中枪的胡维容一脸低调沉默地跟在顾琴生她们后面,让顾画生想挑刺都无从挑起。 露华院的确布置得差不多了,桌案被单独成列出来,摆上一瓶瓶香露和香方,中间空出可供走动的通道,方便男宾品香,嘉善公主正指挥着公主府下人将佳肴摆在另外一边的桌案上,受邀而来的不仅有京城名门出身的世家公子,也有准备来参加诸国会盟的各国使者。 顾香生一眼就瞧见那边人群里的徐澈,他正与一名面目陌生的中年人在说话,顾香生猜测那也许是南平使臣。 北齐使臣也来了,居然是个络腮胡子的壮汉,倒也符合别人对北齐人一贯的印象,不过这使臣举止斯文,与外表不大相称,也不知是有意作出来的,还是齐国皇帝特意派了一个文雅的大臣过来,好博得魏国人的好感。 夏侯渝大病初愈,年纪也还小,即使收到了请柬,在顾香生和张芹的要求下,今日并未前来。 但齐国实力强横,即使没有他这位齐国皇子在场,齐国使臣周围也没有少过人,这与大理使臣周围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令顾香生意外的是另外一拨人的到来。 “太……思王和益阳王怎会在此?”她问魏初。 魏初:“你不知道么,听说陛下将他们各自放出来了,还让他们上朝听政。” 顾香生没有听父亲顾经说起过,不过这也正常,顾经的政治敏锐度不够是一回事,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让他们这种小辈知道。 前太子,如今的思王正与周瑞在说话,嘴角噙着笑意,神情颇为愉悦。 即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单是这份风仪,便已经引得不少女子注目了。 看上去,这次*,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虽然顾香生常也觉得自己亲娘不给力拖后腿,但再看看思王,虽然后者身份比她尊贵,但人家从小的压力也比她大上许多倍,亲娘早死不说,身边还有一群随时有可能取代亲娘地位的庶母,他自己做得不够好,老爹不满意,觉得他是太子,没理由比其他兄弟差,但要是做得太好,也会给自己惹祸,因为老爹不仅是老爹,还是皇帝。 这种环境下,太子没有长歪,没有心理压力太大而早夭,遭遇了这样大的变故,还能谈笑风生,那心理素质真是不能不令人佩服。 益阳王比太子小三岁,原本还显得有些青涩,但自从坠马案之后,顾香生就没再见过他,眼下投手投足,少了几分浮躁,多出几份沉稳。 正当顾香生看向那边的时候,魏善正好也抬起头来,二人视线对上,魏善朝她微微颔首,便移开目光,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眼睛一亮满脸喜色了。 顾香生就是再稳重,女儿家被俊秀郎君追求追捧时的虚荣满足感,她同样也会有。 当初,魏善对她一见钟情公开示好时,顾香生心底也不是没有过一丝窃喜的,但是她很快明白自己跟魏善完全不可能处到一块去,就算战胜了他们之间的重重阻碍,性格也志趣未必相投,所以从来不给魏善一点错觉和希望。 如今看到对方好似彻底放下,她也跟着松了口气。 不过她很快发现,魏善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似乎大多数时候都盯着同一处地方。 不是太子那里,更不是她这边,而是嘉善公主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魏初凑过来。 “你觉不觉得你二兄有些奇怪?”顾香生道。 魏初循着魏善的目光望过去,片刻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顾香生一头雾水。 魏初压低了声音:“你看嘉善公主身边,站着一名女子,服色与她旁边那些婢女不同。” 顾香生看见了,那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清秀,举止温柔。 “益阳王在看她?” 魏初道:“那是二兄身边的大宫女,叫玉阶,九岁就在二兄身边服侍了,在二兄面前很得脸面的,我见了也要喊一声玉阶姐姐。” 玉阶的眼神不像魏善那样露骨,时不时和嘉善公主聊两句,但偶尔也会朝魏善那边看一眼,两人眼神交织时,不像刚才顾画生和吕音两个人火花四溅,却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顾香生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过她并没有在这种隐秘的观察里逗留太久,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男人毕竟不像女人那样感性,当许多女子为了思王和徐澈等人的外表倾倒,暗暗将对他们的感叹同情升华为怜爱倾慕时,思王和益阳王却不约而同遭到了冷遇。 巫蛊案之后,太子已经不是太子,而益阳王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先前那样受宠了,大家摇摆不定,生怕上错了船,落得太傅朱襄那样的下场,一个个都还在观望中,除了双方的铁杆和亲信好友之外,其他人都有意无意,跟魏临和魏善二人保持了距离。 于是男宾那边出现一个有趣而微妙的场景:思王和周瑞等人一个小圈子,益阳王又是一个小圈子,以王令为首的文人又是一个小圈子。 至于那些诸国远道而来的使臣,他们肯定早就听说魏国发生的这些事情,但魏国越乱,对他们来说就越是一场好戏,所以巴不得能在和魏国权贵的交谈中挖到什么秘辛丑闻。 可惜令他们失望的是,魏临说话滴水不漏也就罢了,连那位据说行事有些冲动的益阳王,竟然也一反常态,寡言少语。 旁边玉磬一响,宾客们都自然而然停下交谈声,却听嘉善公主笑道:“多得各位大驾光临,往年虽也有品香会,却不像今日这样群贤毕至,嘉宾咸集,尤其是思王殿下与益阳王殿下,还有诸国使者的到来,更令寒舍蓬荜生辉,本人感激不尽,唯有以珍藏美酒款待,请诸位待会儿务必多喝几杯,让我略尽地主之谊!” 她言罢,纤纤玉手指向那边案上各色香牌香露:“品香会,顾名思义,自是以品香为主,大魏制香闻名天下,今日以香命名,还请诸位贵客移步,挑出自己最中意的一件,将手中牙牌投入香露或香牌前的竹筒中,最后以牙牌多者为胜。” 规则很简单,男宾在入门之后,每人手中就得到一块指甲大小的象牙小牌了,参与评比的物品拢共四十多份,统计起来也很方便,在此过程中,女宾不能过去与男宾会合,只能看着他们将手中的牙牌投入物品前面的竹筒,心中紧张自不待言。 当然,得胜者的奖赏固然丰厚,可大家又不是没见过世面,主要目的还在于享受那份众星捧月的风头。 顾香生问魏初:“你的在哪儿?” 魏初努努嘴:“喏,左边第二排第二个便是,我阿娘给的香牌,我闻着味道也还成,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不说亲手制香,能够拿家里的东西来参加评比,已经算是遵守规则了,有些偷懒的,或是家里没有香方或现成物事的,直接就在香铺里花高价买,比如顾香生这种大懒鬼,只是她晚了一步,没买到而已。 两人说话间,许多男宾已经走到案前,开始逐个查看品评。 品评的方式也很简单,拿起来闻一闻味道,最后投给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即可。 有些男女彼此有意,事先也约好了的,男方先确认目标,然后直接走到那件物品前面,稍微闻一闻,便将牙牌投进去,虽然遭到了朋友的嘲笑,脸色微红,却也甘之如饴。 有些粗枝大叶的,闻了几个之后就没有耐心,直接随便投一个也是有的。 还有的当真是以品香为乐趣,一路慢慢走,慢慢闻赏,记住心仪的,最后再决定,这算是最认真的参与者了。 在那些人的不同表现中,耳边传来少女们的窃笑声,顾香生发现这个过程其实也颇为有趣,尤其是观察每个人闻香之后的表情反映,以及猜测那些俊俏郎君将牙牌投向何方,其实是很好玩的。 不过她更多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徐澈身上。 虽说昨夜她已经送过信暗示,但话没有说得太明白,总会担心徐澈找错送错,心里未免忐忑,一面后悔自己信上没写明白,一面又怕徐澈理解错信上的诗句,认错物品。 顾香生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徐澈,后者的步伐却显得不紧不慢,目光四下搜寻,几次拿起来的瓶子都不对,害得她惊出一身冷汗。 魏初取笑:“你可真没出息,之前把话说明白,直接告诉他你那瓶子长什么样,味道是什么就行了呗,非得玩文字游戏,现在倒好,平白吓了自己!” 顾香生对她作了个鬼脸:“这叫悬念!” 她不单看自己的,也抽空看了一下好友的,发现正好有个年轻人站在第二排,将魏初的香牌放回匣子,一面将牙牌投入前面的竹筒。 顾香生扯扯魏初的袖子,示意她看过去:“瞧,有人投了你的。” 魏初却并不显得高兴,甚至还低声骂道:“那酸儒!” 顾香生奇道:“怎么,你俩还认识啊?” 魏初哼了一声:“谁稀罕和这种人认识!” 顾香生闻言觉得大有深意,正要追问,便听得那边传来惊叫:“我的娘诶,这是什么味道!” 众人纷纷转头,却见北齐使臣将一个青中带黄的琉璃瓶丢回匣子,露出嫌恶交加的表情,掏出帕子不停地拭着手,像是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顾香生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魏初的眼睛还停在那里,没去注意看顾香生的脸色,口中奇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许多人都听见北齐使臣的叫声了,站在使臣旁边的严希青,即严希桐的兄长,也弯腰拿起那个瓶子,嘴上还笑道:“不过区区香露,何令蒋公至于此……” 此字还没落音,他的脸色也变了。   ☆、第31章 连着两个人闻香色变,一下子将所有人的好奇心提到了极点。 严希青自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北齐使臣更不是。 但那个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怎能令两个人如此反应? 这番动静不小,徐澈离得远些,可也看见严希青手里的瓶子了,他定睛一看,脸色微变,似乎想起了什么,脚下已经朝那边走去。 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嘉善公主已经开口:“严郎君,那瓶子有何不妥?” 回想起那味道,严希青的脸色很奇怪,似乎在竭力避免露出和北齐使臣一样的表情:“也不知是谁家送来的香露,怎会是这样的味道?” 他没说到底是什么味道,但大家的好奇不减反增,嘉善公主也走了过来,拿过瓶子,拔开瓶塞,凑近一嗅,当即就将瓶子丢在地上,捂着嘴巴干呕几下。 瓶身落在地上四碎,一股奇怪的味道登时散发出来,近前的人不由纷纷后退,掩鼻嫌恶:“怎么一股馊水味?!” 嘉善公主大怒:“谁敢在公主府放肆,竟拿一瓶馊水来滥竽充数!家令,去查一查名册!” “四娘,这不是你带来的吗?”就在这个时候,顾画生大声叫了起来,语调惊讶。 然而顾香生与她姐妹多年,如何听不出这惊讶中有多少水分。 那一瞬间,她还真想回身一巴掌扇到顾画生脸上去。 顾画生的叫声让所有人顿时将目光都集中到了顾香生身上。 梨花风露的味道是很好闻的,像初春的雨后梨花,清甜之中又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肯定不可能是馊水的味道。 但就算嘉善公主睁着眼睛说瞎话,严希青也不可能说谎,北齐使臣更加不可能说谎。 瓶身掉在地上散发出来的味道,所有人也都闻见了。 瓶子还是还是那个瓶子,里头的香露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香露了。 到底是谁?! 从交给公主府的人,到呈放出来,中间有无数的机会,瓶子可以被置换掉。 可是谁会干这种事呢? 顾香生既不处于风口浪尖,平日里的人缘也不算太差,就算是讨厌她的人…… 讨厌她的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魏初说过,同安公主也喜欢徐澈,若是知道她与徐澈私下常来往的话…… 她没有理会顾画生故作惊异的喊声,也没有理会众人的灼灼目光,径自扭过头在人群中搜索同安公主。 那头魏初还在怒斥顾画生:“你胡说八道什么,阿隐怎会拿这些东西来赴宴!” 顾画生捂着嘴,一脸失言的模样:“对,对不住,四娘,我不该一时口快说出来……” 魏初气得不行,见顾香生作为当事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去拉她的袖子:“阿隐,你快说句话啊!” 顾香生发现同安公主了,后者就站在益阳王身旁,正冲着她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深吸了口气:“那的确是我的瓶子。” 那一瞬间,落在顾香生身上的目光各异,有嘲笑,有不解,有纯粹看热闹的。 顾香生又重复了一遍:“公主,那的确是我的瓶子,但里面原先装的是梨花风露,不知何故却换成了别的,只怕里面的东西早就被人倒掉了。” 嘉善公主冷笑:“你这样说,是怀疑我府上的人手脚不干净了?” 顾香生:“我非此意,只是我怎么可能对您不敬,故意带着这样的东西上门赴宴,砸您的面子呢?所以此中定然别有误会,还请公主明鉴。” 嘉善公主:“那好,家院,将其它瓶子一并打开,我倒要看看,那人是故意只针对你一个,还是也有别人与你一样!” 顾香生心一沉,她让自己不要多疑,但嘉善公主的态度的确不怎么友好,听说公主与刘贵妃一脉走得近,如果同安想要调换那瓶子里的东西,公主府的人一定会知道,他们不可能不禀告嘉善公主…… 如果最后证实只有顾香生出现这样的情况,她难免又会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一方面是有故意捣乱,对公主不敬的嫌疑,另一方面就算是被人陷害的,满场这么多人,偏偏只有她一个人中招,别人会怎么看她,又是另一个问题。 这个时候,魏初道:“小姑姑,这样不妥罢?阿隐绝不会做出这样失礼的事情,此事最好还是等宴后再查,免得坏了大家的雅兴!” 嘉善公主冷着脸:“还是查一查的好,若有人存心陷害,我这个当主人的岂能不知?省得旁人以为公主府的下人都是睁眼瞎,根本没在干活!” “说到这件事,我才忽然想起来。”前太子,如今的思王魏临忽然开口,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先前我与顾四娘子偶遇时,她说自己今日多带了一份香,不过因为参比的只需一份,便将另外一份寄放在我这儿,既然那份现在出了问题,想必这份还是可以参加的罢?” 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所有人看顾香生的眼神都变了。 还有的人直接就将视线在思王与顾香生之间来回移动,表情暧昧无比。 谁也没有想到,思王竟然会出面帮她解围,为她说话。 嘉善公主的笑容顿时有点勉强:“大郎,你这是……?” 魏临微微一笑:“小姑姑,你说这符不符合规矩?” 嘉善公主沉吟片刻:“虽然事出突然,不过既然有备份,倒也就罢了,看在大郎的面上,这次就先不作计较。” 顾香生不是木头人,见状哪里还有不打蛇随棍上的:“多谢思王方才为我保管,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嘉善公主连半丝笑容也欠奉,叫来家院将碎瓶子和洒了一地的馊水都打扫干净,宴会得以继续进行。 顾香生再去看同安公主时,却见对方脸上也没了笑影,正对魏临说着什么,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魏临的神情倒还和方才一样,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笑得有些无可奈何,好像正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最后还是魏善看不下去,直接将同安拉走。 原先放着顾香生那个瓶子的位置,换上了魏临给的瓷瓶,这下就算不具名,也没有人不知道那是顾香生的了。 不过暂时还没有人往那个瓷瓶前面投牙牌。 魏初奇怪道:“大兄为何会忽然帮你解围?” 顾香生摇摇头,自我解嘲:“兴许是看在那天咱们一起在*庄吃过饭的情份上罢。” 魏初气哼哼:“这事一定是同安干的,我只是没想到,小姑姑竟然也会帮着她胡闹!” 一炷香的时间眼看已经过去大半,因为方才出了那段小插曲,为了公平起见,嘉善公主让人取来一根新香,剪去一段,重新点燃计算,但很快,那根新香也见底了。 粗略一看,最左边的一方香牌,和第二排中间一瓶香露,应该是最多人投的。 就算没有近前闻到味道,从投牙牌的人来看,也不难判断出个大概。 受到文人青睐的那方香牌,味道一定是清隽雅致的,不会太浓郁;而多受世家子弟喜爱的香露,则有可能是馥郁芳香,气味更加浓烈一些。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它们的主人,但只要往女宾这边看,仔细观察众人的神色,就不难猜出答案。 魏初道:“那香牌应该是程翡的,香露可能是胡维容的。” 顾香生道:“胡维容那一份香露,很可能还真是她亲手调配的。” 魏初奇道:“你怎么知道?” 顾香生道:“方才投牙牌的那几个世家子弟,都是平日里素爱流连青楼的,必然对香方有所见识,连他们都在那瓶香露前流连不去,再三品赏,可见那香露连他们都没见过。” 魏初戳戳她:“怎么别人的事情你都说得头头是道,就没料到自己的麻烦?” 顾香生无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家存心想整你,我有什么办法,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 魏初发愁:“那方才要是没有思王帮你解围,你怎么办?” 顾香生拧了她的脸一把:“没影的事儿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就死不认账呗,还能怎么办,谁都不是傻子,这事情摆明了我是被人陷害的,难道真有人会相信我故意拿了一瓶馊水来丢自己的脸吗?” 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在方才那一刻,她的确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就算别人知道她是冤枉的又怎样,无凭无据,难道她还能跟同安公主对质,说嘉善公主明明知道内情却还故意为难自己? 想及此,顾香生不由看了魏临一眼。 对方正伸手将牙牌投入一个竹筒里。 一见之下,顾香生不由满头黑线。 魏临投的那一票,就是方才他拿出来给她解围的那瓶香露。 就在这时,徐澈走过去,将牙牌也投入那个竹筒中。 这两人的动作又一次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魏初小声道:“我怎么觉得大兄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话刚说完,北齐使臣哈哈一笑:“思王殿下与徐郎君都选了这瓶香露,想来这香定如方才那位小娘子一样清丽动人,我也选它好了!” 说罢便将牙牌也投入其中。 魏初啊了一声:“北齐人也喜欢你?” 其他人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女宾这边看顾香生的眼神莫名多了几分敌意。 能同时得到两位美男子的青睐,连北齐人也跟着一起捧场,顾香生先前出的丑,仿佛突然就变成了好事似的。 若说方才还有人在幸灾乐祸,此时却反而希望自己就是顾香生了。 但顾香生却眼尖地瞧见魏善脸色微微一变。 “明显不是。”她忽然福至心灵,隐约明白了其中奥妙,压低声音对魏初道:“你想想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有那北齐人的身份。” 大魏才刚刚废了太子,三皇子则被流放,如今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再一次变得悬念重重。 皇帝到底属意谁? 是看似身处绝境,却犹有余地的思王魏临,还是一直恩宠有加,但还差半步的益阳王魏善? 不单魏国人自己在观望,他国也在观望,其中又以齐国最为关切。 论实力,齐魏两国旗鼓相当,差距不大,魏临重文敬儒之名远扬,魏善喜爱兵事武功,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 若是魏国能因皇位而内耗,齐国人自然乐享其成。 那使臣明着选了顾香生附和魏临,实际上无非是在将要沸腾起来的油锅下面再添上一把柴火。 魏初恍然大悟。 但她一点就明,不意味着在场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许多人暗暗羡慕顾香生的好运,心道今天就算她最后没有拿到三甲,也已经大大出了一把风头了。 谁会想到,没了益阳王追捧的顾家四娘子,反倒引来思王和徐澈的青眼呢? 一炷香燃完,在场男宾都将手中牙牌投了出去,公主府的下人开始计算每件物品得到的牙牌。 不出所料,最后三甲统计出来,宣布名次,以程翡第一,胡维容第二,同安公主第三的结果告终。 程翡原本便容色倾国,才情出众,如今又得了香中状元,当即就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即便如此,她仍旧一派从容,面上微微笑着,单是那份娴雅大方,不亢不卑的行止,足以令那些原本就暗暗倾慕于她的人越发心生情愫,就连女子这边,也有许多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 爱妍憎媸,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想来今日之后上程家提亲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而胡维容虽然容貌上略逊一筹,但自*庄那夜之后,她的才名早就传遍京城,甚至连别国使臣听见胡维容的名字,都会说一句“原来就是鼎鼎大名的魏国文姬胡氏娘子啊”。 相比之下,同安公主这个“探花”就有些黯然失色了,不过因着公主身份,大家倒也不至于冷落她,还有一些人趋奉跟前,挑着些好听话哄她开心,但京城世家子弟,没有人不知道这位公主不好相处的,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徐澈就没有这般幸运了。 同安公主逮着一个机会拉住他说话,可怜他有心想走,奈何脱不开身,只好陪着对方聊天,一面用眼角余光搜寻顾香生的踪迹,却愕然发现自己想找的人不见了。 顾香生自然不是不见了。 品香之后,嘉善公主请诸位入座,命人摆上佳肴美酒,又以歌舞助兴,这原本应该是顾香生喜欢的环节,但她刚才被同安公主和嘉善公主联手坑了一把,连这里的东西也不想吃,就寻了个更衣的机会,跟魏初到附近溜达去了。 公主府的景色的确很漂亮,嘉善公主命人在每个院落种上一种花树,桐花院那边是桃树,露华院则是紫藤,容易种植存活的紫藤爬上竹篱,院墙,檐柱,又垂下一穗穗的紫色,颜色明亮美丽。 魏初道:“我那小姑姑素来是会享受的,据说此处原本是前朝国舅的宅子,前朝城破之后,那国舅在这里上吊死了,别人嫌晦气,一直荒废着,小姑姑却看中这里的布局,特意去求了陛下,将此处赐给她的,这样一看,眼光果然不错。” 顾香生问:“嘉善公主和同安公主的交情很好么,我以前怎么不曾听说?” 魏初嗤笑:“哪里很好,不过是我小姑姑善于见风使舵,看益阳王兄妹如此得宠便跟着捧罢了,若换了个不得宠的公主试试,你看她搭理不搭理……” 她的语气立时为之一转,扯住顾香生的袖子就往回走:“走走走,我们去别处逛!” 顾香生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名年轻人从那边走过来,对着她们拱手一礼:“灵寿县主,顾四娘子安好。” 这人看着眼熟,顾香生诶了一声:“你是方才给十娘投牙牌的那个……哎哟!” 话没说完,袖子又被魏初狠狠扯了一下。 对方也是一愣,看向魏初:“原来那是你的香露。” 方才除了三甲之外,其它香露香牌都没有公布主人,若是男女双方有意,自然会私下设法联系,若是无意,也可免了困扰。 魏初恶狠狠:“是我的又怎样?” 年轻人道:“没有,我只是没想到是你的,真是有缘。” 魏初翻了个白眼:“鬼才和你有缘呢,碰见你就要倒霉,走开走开!” 年轻人郑重道:“上回的事情真是对不住,我听说今天的品香会你也会参加,所以才过来的,我这次特意带了钱的,先还给你,多谢县主仗义相助。”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袋,双手奉上。 他越是认真,魏初就越是没好气:“谁稀罕你那点破钱,赶紧拿走,别污了我的眼睛!” 年轻人道:“那怎么行,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县主是雪中送炭,若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了,请你务必要收下才是!” 魏初:“我若不收,你待如何?” 年轻人口舌笨拙,被她一问,登时结结巴巴:“我,我没如何……” 顾香生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以她对闺蜜的了解,魏初虽然表现得一脸不耐烦,可若真要是不耐烦,现在早就掉头走了,哪里还会站在这里啰嗦,这两人之间明显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她也识趣,见状就道:“我先到那边去走走,两位慢聊。” 说罢不等魏初回应,直接就快步往前走到别处去了。 等到过了前方拐角处的假山,顾香生才停下脚步,站在假山后面往来处看。 这一看之下,她不由会心一笑。 只见那年轻人还一脸着急解释着什么,魏初虽然不时打断她,表情也很不耐烦,可双手的小动作却出卖了她——每回心情愉悦的时候,她总会一下一下捋着裙子玉佩上的流苏。 顾香生正看得有趣,冷不防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她唬了老大一跳,赶紧扭头。 魏临也正一脸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内心一大波神兽呼啸奔过,顾香生有种做坏事被抓住的心虚,只能回以尴尬一笑。 我们去另一边说? 顾香生指了指魏初他们那边,用眼神示意。 魏临看懂了,含笑点点头。 于是两人离开,又往前走了一大段话,眼看已经过了月亮门,来到一处陌生的院落。 见顾香生似乎有点茫然,魏临主动解释道:“这里是金蕊院,另有小道可以直接回露华院那边。” 旧时有诗云:争开金蕊向关河,指的就是槐花。 槐花的花期晚一些,此时还未全开,院子里零零落落,半些成白,夹杂葱郁之中,颇有初夏的感觉了。 难怪魏初要说嘉善公主选宅子的眼光好,这里的确是好,布置好,寓意也好。 公主府的下人们半数都被调到露华院去伺候了,眼下一路行来,远离主院的丝竹笑闹,幽静雅致不少。 “多得殿下援手,方才免除了困窘之境,请受奴一拜!”顾香生拜谢道。 时下以奴自称,非止女子用,男子也用。 顾香生起先还觉得怪异不适,但后来发现有些场合用这个字自称,还真是别有妙处。 譬如眼下,魏临的确帮了她一个大忙,这种时候要拜谢人家,对方的身份又比她高,如果还用“我”,就显不出感激的意思了。 魏临摇摇头:“不必客气,这事说起来,还是同安的过错,我那妹妹任性莽撞,你别与她一般见识。” 这位殿下倒也干脆,知道瞒不过她,开口就直接肯定了同安公主的责任。 但如果换了别人,事涉皇家脸面,未必会承认得这样爽快。 顾香生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殿下怎的不去欣赏歌舞,反与我一样在这里闲逛?”她随口问了一句。 “你为何在这里,我就为何在这里。”魏临笑道。 “……”这话说得,完全滴水不漏啊,顾香生嘴角抽了抽。 就这样圆滑的人还被废,皇帝的要求到底是得苛刻到什么程度? 金蕊院景致不错,二人脚步放慢,一时无言。 也不知怎的,魏临说话和善,刚刚还帮顾香生解了围,可面对他时,她总有几分没来由的紧张。 别说直视对方眼睛了,就是听见他的声音,顾香生也比跟徐澈说话时酝酿措辞还要紧张。 就在她有点尴尬,考虑要不要借尿遁提前告辞时,冷不防听见对方道:“现在还早了点儿,如果再过上三两天,这里的槐花会开得更漂亮些。” 顾香生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什么风,那一刻偏偏鬼使神差地回了句:“对啊,用槐花作煎饼更香!” 魏临:“……” 顾香生:“……” 过了片刻,魏临噗嗤一笑。 顾香生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第32章 一笑之后,魏临没再发出声音,肩膀却微微抖动,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顾香生破罐破摔认命道:“你笑罢,别忍坏了!” 魏临摆摆手,擦了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我没笑,没笑。” 都笑成这样了还说没笑? 顾香生内心哀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魏临笑罢方问:“槐花煎饼当真很好吃么?” 顾香生不好意思道:“尚可,不过那是殷实人家的吃法,平民百姓一般不这么吃的。” 魏临听上去很感兴趣:“民间是怎么个吃法?” 说到这个,顾香生还真知道的不少:“可以直接裹上面粉炸着吃,这个时节大街小巷都会有人推着车子卖,小孩儿最喜欢这个。还可以做槐花豆腐汤,槐花菜团,炒槐花饭,花样很多。” 魏临好笑:“你一说到这个,两眼都发光了。” 顾香生:“……” 魏临笑道:“听你说得我都馋了,回头我也让宫里的厨子试试。” 顾香生:“宫中脍不厌细,食不厌精,用的材料俱是最好的,自然胜过民间许多,不过这些糙食,越是精细,反倒越失了它的风味。” 魏临:“其实我幼时也吃过榆钱面耳朵,还是我阿娘亲自做的。” 顾香生很惊讶:“昭穆皇后?” 魏临嗯了一声。 顾香生不解:“可先皇后不是出自世家么,她老人家也会……?” 魏临笑道:“你没想到罢,我也没想到呢,小时候,我有段时间生病了,什么都吃不进去,阿娘就说为我做一顿好吃的,于是就做了那榆钱面耳朵,那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了,后来再让厨子做,怎么也做不出阿娘做的那味道来。” 顾香生听出他语气里的怀念,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转了话题:“那榆钱面耳朵是怎么个做法,我怎么却没听过?” 魏临道:“很容易,先把榆钱叶子捋下来切碎,然后和面团揉在一起,当时阿娘为了哄我开心,还把面团捏成猫耳朵,薄薄一片,不过下水煮熟之后,形状就都变了,没有原先那么可爱了。” 顾香生听得心向往之:“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话刚说完,肚子就应景地响了起来。 顾香生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魏临先是一愣,而后握拳抵住嘴,笑得肩膀发抖:“我这一年加起来,都没有今天笑得多,说起来还要谢谢你!” 顾香生作面瘫状:“……” 魏临边笑还边说:“我们还是回去罢,公主府上的厨子手艺不错,保管你能……” “阿兄?”旁边传来熟悉而疑惑的声音。 魏临的笑声戛然而止。 顾香生就站在他旁边,清晰瞧见他的表情迅速成开怀调整成无懈可击的温柔儒雅,然后转向魏善:“二郎也来赏花?” 魏善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有个少女,就是之前魏初给顾香生说过的那个大宫女玉阶。 他见魏临和顾香生同行,脸上不掩惊讶:“是,我们过来走走,你们……” 魏临道:“我与顾四娘也是偶遇。” 看见顾香生,魏善却没了以前那种惊喜,反而还有些尴尬:“那我和玉阶就不打扰了,你们慢聊。” 魏临温和道:“咱们等会还要回宫,你身体刚好,别喝多了,免得被贵妃看见,又要挨训。” 魏善应了一声,便拉着玉阶往别处走去了。 顾香生看着他们的背影,越发觉得魏善和那个玉阶之间有些古怪。 似乎察觉出她的疑惑,魏临主动解释道:“玉阶从小就在二郎身边侍奉,名为主仆,实如姐弟。上回二郎坠马,玉阶不眠不休地照顾,二郎深为感动,已经呈请陛下许可,等他娶了正妃,就将玉阶纳为侧室。” 顾香生点点头,忽而反应过来,魏临为何主动要给她说这些,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殿下误会了,我与益阳王仅有过数面之缘,除此之外,别无瓜葛。” 魏临含笑:“那就好。” 二人一路回去,为免引起旁人误会,顾香生还特意让魏临先走一步,她后脚再跟着回去。 魏临道:“不若你先过去罢,我还有些事要与二郎说,现在这里等他。” 顾香生点点头:“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了。” 魏临笑道:“行了,你都说第二遍了,我看起来很健忘么,还要你再三道谢?” 待顾香生回到主院的座席时,那里的歌舞将近尾声,桌案上的汤碗热菜也已经凉了。 不过就算还没凉,她也不准备去碰,即使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四下一看,魏初还未回来,在场宾客起码少了半人,看来许多人都借着这个机会“私下接触”去了。 但当顾香生瞧见同安公主与徐澈一同回来,谈笑风生时,原本因为饥饿而受到影响的心情就更有些晦暗了。 同安公主似乎也注意到她的注视,精准无比地转向她这里,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幼不幼稚? 顾香生懒得搭理她,直接移开视线欣赏场中歌舞去了。 宴会临近尾声,顾香生觉得自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有点受不住了,为免等会离开的时候出丑,她借机先回到马车上去闭目养神,一边等顾琴生她们回来。 忽然间,车壁被敲了两下。 “阿隐?”是徐澈。 顾香生掀开帘子。 徐澈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方才同安一直和我说话,我脱不开身。” 若换了以往,顾香生可能还会跟他耍一耍小脾气,但她现在饿得两眼都快成圈圈了,什么火气全都化作饥饿的*,哪里还有斗嘴的力气。 “我知道。”她有气无力道:“我没怪你。” 徐澈沉吟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顾香生:“现在?” 徐澈点点头。 顾香生苦笑:“改日行吗?” 徐澈察言观色:“你身体不适么,怎么了?” 顾香生摇头:“没什么,我想歇息下,改日再说罢。” 人在饿肚子的时候,通常耐性就不会太好。 但徐澈是无辜的,顾香生想道,他虽然今天没有一开始就认出自己的瓶子,后来更是对她被刁难束手无策,还跟同安公主说了大半天的话,但这些情况都不是能够人为控制的,顾香生知道自己不应该冲着他发火。 只是理智上明白,不等于感情上控制得住。 见她态度冷淡,徐澈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你好好歇息。” 不知怎的,看着徐澈离开,顾香生反而更生气了。 我让你走你就走?你不会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她气哼哼放下帘子,发现自己更郁闷了。 过了片刻,车壁外面又被敲了两下。 “不说让我好好歇……”息字被噎在喉咙,她怒气冲冲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化作尴尬的笑容:“原来是您啊!” “你以为是谁?”魏临挑眉,将手上的食盒递过来。 “这是……?”顾香生疑惑。 “这些是我让公主府的厨子直接做的,也让人试过了,你可以放心吃。” 顾香生一愣,难道自己什么东西也没碰的样子让他看在眼里了。 “多谢殿下。”她的确是饿得很了,也没有故作推辞。 魏临笑了一下当作回应,并未多作停留:“食盒不必还了,公主府也不差这一个,赶紧吃罢,别饿坏了。” 顾香生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见他补充了一句:“否则又要冲着别人发脾气了。” “……”大哥,你一定要加上最后那句话吗? 她抽了抽嘴角,看着魏临离开的身影,感动登时没了大半。 但对方这个食盒实在来得太及时了,顾香生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吃点东西,估计连下马车的力气都没有了。 魏临的确很细心,食盒里不仅有拌鸡丝这样的凉菜,还有能吃饱容易克化的瘦肉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些都是热气腾腾的熟食,虽然她已经尽力避免,不过等到顾琴生她们回马车的时候,还是能闻到车里面残余的食物气味。 “你在这里吃什么了?方才怎么没看见你?你提前离席了?”顾画生狐疑道。 顾琴生则道:“四娘,你没事罢,是否身体不适?” 顾香生跳过顾二,直接回答大姐的话:“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所以先上车歇息,顺便等你们回去。” 顾画生瞧见车厢角落里的食盒,嗤笑一声:“宴上的不用,偏跑到这里来偷吃,这见不得光的行径和谁学的?” 顾琴生沉下脸色:“二娘!” 顾画生尖声道:“大姐姐,到底谁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这么一心一意向着她!我是她阿姐,说她两句都不行了?!” 顾香生:“我再见不得光,也比联合别人坑自家人的卑鄙小人好罢?” 顾画生冷哼:“你说谁呢?” 对她这种人,顾香生觉得骂人也不能太拐弯抹角,还是直接来更好:“刚才在公主府,我的梨花风露被人暗中调换成馊水,第一个叫起来嚷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是谁?” 顾画生:“就算我不说,每个人的东西早就登记在册,马上就能查到!” 顾香生:“可那时候别人都还没有回过神,你的反应未免也太快了罢,是早就存了心看我笑话的罢?” 顾画生:“你有什么证据,别张嘴就血口喷人,大姐姐,你看见了罢,她这是故意跟我过不去呢!” 顾香生自顾道:“若别人幸灾乐祸,我还能理解,毕竟事不关己,但你存的是什么心思?你不姓顾?我丢脸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也就你这种蠢货才会被别人利用而犹不自知!” 顾琴生不吱声,她并不糊涂,最起码的个中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顾画生冷笑:“我是蠢货,那你是什么?你以为你就很聪明么?若你真那么聪明,又怎会被人把香露换成馊水?你不敢对嘉善公主发火,所以就只能冲着我来了?” 顾香生:“你知道我骑射不错,力气也要比你大一些罢?” 顾画生:“???” 顾香生淡淡道:“如果你再说下去,我不保证我会不会控制不住,给你一巴掌,直接把你扇得爹娘都不认识了,而且冲着你之前的表现,我也敢担保,顾家到时候除了阿娘,绝不会有人帮你说一句话。你信不信?” 顾画生不可置信:“你还敢威胁我?” 顾香生二话不说,撸袖子扬手。 顾画生尖叫一声:“停车,停车!”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她差点连滚带爬下了马车,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就跑到后面专门给婢女坐的那辆马车上去了。 顾香生摊手:“大姐姐,我还没动手呢!” 话虽如此,刚才如果顾画生还敢废话,她可是真准备冒着被焦太夫人责罚的危险直接动手的,毕竟对顾二这种人,讲道理肯定讲不通的,估计只有武力才能震慑住她了。 顾香生道:“兄弟姐妹之间有个远近亲疏,这也无妨,但若沦为别人手里的棋子,反过头来对付自家人,就太过愚蠢了,但我与二姐姐说这些话,她肯定是听不进去的,大姐姐蕙质兰心,我再佩服不过,若有机会,还请与她说一说这道理。” 顾琴生无言以对,只能苦笑着揉揉眉心。 回了顾家,顾画生迫不及待就去找焦太夫人告状了,结果不出乎意料,反被焦太夫人训了一顿,又只得一肚子气地回到自己屋里,看谁都不顺眼,发了好大一顿火。 婢女见她实在气得厉害,便出主意道:“二娘不若将此事说与娘子听,娘子最疼二娘了,定会去教训四娘的。” 顾画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找她有什么用,她倒是会帮我,可顶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训顾香生两句,顾家现在又不是她当的家!” 她其实更气的是,自己那会在马车上被顾香生一吓,还真以为她敢动手,事后想想如果自己当时表现得更硬气一点,就算顾香生敢打自己,回了家她肯定会受罚,现在倒好,自己反挨了一顿训。 “当什么家?”顾琴生走了进来,正好听见后面半句,顺口问道。 顾画生没好气,扭头用后脑勺对着她。 顾琴生叹了口气,怎么这妹妹在家里头排行第二,可却像老幺似的,连五娘都比她懂事呢! “我上回攒了些珠子,本想拿过来给你,一直忘了,你瞧瞧,喜欢哪些就留下罢。”她让婢女将匣子放下,又让其他人头退了出去。 顾画生斜睨一眼:“这些小玩意,大姐姐不拿去给四娘么,怎么舍得来给我了?” 顾琴生笑道:“怎么,还生气呢?别气啦,小心气坏了身子!” 顾画生怒道:“我怎么能不气,被骂的人又不是你!” 顾琴生无奈:“可不是你主动去向阿婆告状的么,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顾画生大怒:“你总是这样!大姐姐,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你以前还跟我说过,顾香生她娘鸠占鹊巢,占了咱们阿娘原本的位置,现在呢,你和顾香生走得那么近,是不是都忘了有我这个亲妹妹了!” 顾琴生叹道:“这都是我五岁还是六岁时说的了,你怎么还记得?” 正因为记得,顾画生才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可你已经忘了!” 顾琴生正色:“二娘,那会儿咱们还小,不懂事,所以难免会说些不懂事的话,其实这事也怪我,当年你还不记事,我却总在你耳边念叨阿娘,所以才让你有那么深的心结,可平心而论,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阿娘不是她们害死的,阿爹再娶,这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不管如何,四娘和二郎已经是我们的亲弟妹了,比二房的三娘和五娘还亲,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她握住顾画生的手,语重心长:“女先生教课时,咱们可都是一起听的,你想必也还记得她说过一句话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吧?” “不记得了!”顾画生挣开她,扭过头去。 顾琴生:“就算平日里再不喜欢也好,遇到外人欺负的时候,反而应该团结一致,你怎么能反而帮着同安公主来落井下石呢!” 顾画生嘴硬道:“你还说你不是偏心顾香生?!我当时不过是惊讶才喊了一嗓子,如何就证明我跟同安公主是一伙的了?!” 顾琴生见她死不认错,也敛了笑容:“你在品香会前一天,将阿娘原本给你的香牌还给她,还高高兴兴从公主府回来,难道不是从同安公主那里得了更好的?” 顾画生:“那不过是同安公主与我交情好,所以才从宫里带了一块香牌给我罢了!” 顾琴生:“宴会开始前,你与同安公主说了老半天的话,难道她就没告诉过你,她把四娘瓶子里的香露都换掉了?” 顾画生:“没有!” 顾琴生叹道:“二娘,你怎么就这样死脑筋呢,同安终归是公主,你平日里与她好一些不要紧,可同安那人眼高于顶,谁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她何以会与你走得那样近?难道仅仅只是与你投缘而已么?” 顾画生怒道:“大姐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只你能有朋友,别人都不许有了?我与同安交情素来就不错,这有什么稀奇的?顾香生瓶子里的香露被换成馊水,那是因为她平日里人缘不好,得罪的人太多了,凭什么污蔑公主!我若将这话与公主一说,你猜公主会不会罢休?” 这话刚落音,外头就有人送来两张请柬,一张给顾琴生,一张给顾画生。 两人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名字。 顾画生拿来一看,顿时转怒为喜:“大姐姐,你瞧公主多会为人啊,说怕咱们在品香会上玩得不尽兴,还特地邀请咱们去她府上玩!” 顾琴生摇摇头:“我就不去了。” 顾画生不高兴了:“为什么?顾香生说那件事是同安公主指使的,你便信了她对么?” 顾琴生:“不是,如今离八月只剩三个月不到了,好有许多要准备的,阿婆专门请了女师傅来教我学习管家那些事情,免得进了王家之后给顾家丢脸。” 顾画生这才想起来,顾琴生和王令的婚事就定在八月,照这么说,她的确是不能常常出门了。 “难怪今日品香会上,大姐夫的眼睛一直粘在你身上,一有机会就和你说话,哪个女子也不理了!” 顾琴生脸上也浮现几分羞赧,但她仍不忘嘱咐妹妹:“你还是别与同安公主走得太近。” 顾画生不以为然:“不与同安好,难道跟吕音那种人好?大姐姐就别管了,我自有分寸。” 时间很快进入六月,天气越发热了起来。 按照顾家的惯例,六月翻经节,焦太夫人每年都要出门礼佛,今年除了顾琴生即将出嫁,不宜频繁外出,小焦氏须得留在家中坐镇之外,其他人都与焦太夫人一并到东林寺去敬香。 东林寺这地方,便是上回打马球出事之处,自从益阳王坠马之后,这里沉寂了一段时间,直到最近才又热闹起来。 翻经节这一天,不单顾家,京城许多人家的女眷也都会到寺庙里去,不过东林寺毕竟地位不同,也接待不了那么多人,譬如像胡维容这样的,虽然其父是京兆尹,但她是不够格来东林寺的,若想要去上香,那只能像寻常人一样去挤城内的寺庙。 为了接待女眷,东林寺特意在僧人住的禅院旁边又单独辟出一个后院,供女眷中午休憩。 一大早焦太夫人带着儿媳妇和孙女来到东林寺,住持不在,亲自迎出来的是监院,彼此寒暄几句,先带了焦太夫人她们去礼佛,顾香生等小辈跟在后头,也不懂得许多规矩,拜了这个殿就拜那个殿,让上香就上香,该许愿就许愿。 顾香生不知别人许了什么愿,她往年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拜一拜就了事,今年破天荒,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佛祖在上,诸天菩萨在上,请保佑顾香生今年平安顺遂,凡事有贵人相助,免被小人缠身。”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还犹豫着要不要顺道让菩萨保佑一下姻缘,怎么说自己今年也十四了,快的话家里今年说不定就要开始物色了,但再一想,这种事好与坏,连菩萨也说不准,要不然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怨侣,难道那些人平时都没有烧香拜佛么?便罢了这个心思。 旁边还有签筒,顾家几姐妹都兴致勃勃拿了签筒开始摇,顾香生却没什么兴趣,便袖手在一旁等着,顺便抬眼端详殿中庄严肃穆的佛像。 不过今日的东林寺实在算不上冷清,那头顾画生还在摇签,门口又进来一拨女眷。   ☆、第33章 进来的是程家的人,英国公夫人郑氏,带着女儿程翡,庶女程瑛等人。 作为当年伴随太、祖皇帝起兵造、反的三家,程家混得远比顾家要好得多了,两家平日里关系还不错,除了上次焦太夫人想让顾凌娶程翡,结果却被程家拒绝了,在那之后,焦太夫人心中就颇有芥蒂。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顾凌虽然还算不错,但也谈不上优秀,想来程家不会舍得将自己娇养多年的嫡女嫁给普普通通的顾凌,嫁入顾家这等已经没了实权的世家。 郑氏带着女儿们向焦太夫人见礼。 焦太夫人笑道:“好好,阿翡真是女大十八变,一天一个样,再这样下去,连花朵儿见了她都不敢开了!” 郑氏掩口笑道:“太夫人真会开玩笑,我们家阿翡也就是寻常模样,到了太夫人这里,怎么就变成天仙了!太夫人是带着孙女儿过来求签罢,都求见了什么好签?” 说着她看向顾家几姐妹。 焦太夫人笑道:“都是小孩儿闹着玩罢了。” 郑氏也笑:“求签之事,验的就是心诚,怎能说是闹着玩呢?” 焦太夫人不说话了。 顾画生有点尴尬,以她的性格没有抢先开口,已属反常,估计抽到的签文不是很好。 顾香生缓和冷场的气氛:“我方才没求。” 顾眉生柔声道:“我给祖母和父母求的身体,都是上签。” 焦太夫人面色微微柔和下来。 郑氏笑道:“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四娘和五娘呢?” 顾乐生道:“我给三姐姐求的姻缘,也是上上签。” 顾眉生嗔道:“五娘,你胡说什么!” 顾乐生笑嘻嘻:“菩萨面前,我哪里敢打诳语,真是给姐姐求的,你瞧,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鸡渐渐明;旧事销散新事遂,看看一跳过龙门。宸宫上上大吉呢!” 不曾想她还大声念出来,顾眉生登时羞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焦太夫人微微一笑:“倒还真是吉兆。” 郑氏:“那我就提前给太夫人道喜了!” 焦太夫人:“同喜同喜,阿翡去年已经及笄了,想必今年好事也将近了罢?” 郑氏:“我还未给她相看呢,舍不得她早早嫁了,想多留两年。” 焦太夫人:“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说不是呢?” 郑氏笑道:“顾四娘子方才不是没求签么,不如同与阿翡进去求一支?” 老太太是憋着上次顾凌婚事那口气没发,一直忍到现在呢,比不过家世,只好比求签了。 顾香生无可奈何,就当哄老太太开心了,与程翡程瑛她们一道走入殿内,跪下来,双手合什,先向菩萨告一声罪,然后拿起签筒,一边默念心中愿望,一边开始摇。 不多时,竹签落地,她捡起来一看,照着上面的数字到旁边墙壁上对应寻签,顾画生不知何时凑过来,大声念出她的签文:“行藏出入礼仪恭,言必中听信必聪;心事了然俱清澈,光明如日正当……” 最后一个字没念完,顾香生回头看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这毛病几时能改掉? 顾画生顿时蹬蹬蹬后退几步,旋即又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好像有点丢人。 顾香生心里好笑,也懒得点破。 那头英国公夫人已经听见了顾画生方才念的签文,点头笑道:“果然是好签。”没问顾香生求的是什么。 程翡和程瑛抽中的都是中平,说不上好,也不会太差。 程翡的是:闻是说非风过耳,好衣好禄自当中;君莫记取他年事,汝意还与我意同。 程瑛的则是:门庭日庆喜非常,积善于门大吉昌;婚姻田蚕诸事遂,病逢妙药得安康。 程瑛的好懂些,程翡却有些玄乎,郑氏带着程翡去找专门解签的僧人细问,焦太夫人她们也不好再听下去,便带着人各自告辞。 人越上了年纪,有时候反而越像小孩儿那样斤斤计较,焦太夫人在顾香生的签文上扳回一成,心情好像也好了许多,回去的路上还问她:“你方才求的是什么?” 顾香生:“孙女只是随便求了一下,问问前事罢了。” 焦太夫人郑重嘱咐:“女儿家的前事便是姻缘了,下午咱们离开之前,你再去拜一拜,不可说随便求一下了,心诚则灵。” 顾香生有些好笑,但想想自己无端端来到这个时代,一出生便带着记忆,倒也的确玄乎,便答应下来。 吃过寺里的素斋,知客僧带着众人来到禅院厢房。 焦太夫人一看只有三间,不由皱眉:“小师傅,往年我们来了,都是每人一间的,怎么今日只有三间?” 知客僧道:“阿弥陀佛,老夫人见谅则个,今年的香客多,不得已只能如此分配,像您方才遇见的程家女客,可也只有三间厢房的。” 焦太夫人心想这能一样吗,他们程家女眷只有三个,三间正好一人一间,我们这边有七个人呢,还不算那些婢仆。 但她纵是不悦,也没法说什么,别人三间,他们也三间,的确挺公平的。 许氏终于机灵了一回,见状便对焦太夫人道:“阿家,您自然要独自一间,我与李氏一间,余下一间,让她们几姐妹挤挤就是了,反正也就歇一两个时辰,下午咱们就回去了。” 焦太夫人点头:“也罢,就这样罢。” 外头日光不算猛烈,顾香生她们这样的年纪还没养成午后一定要睡觉的规律,这佛寺的厢房,要陈设没陈设,连仅有的几本书都是佛经,实在无趣之极,四人闲着无聊,顾画生就提议道:“我们来玩花神签罢!” 顾乐生问:“花神签是什么?” 顾眉生笑道:“这个我听过,是京城新近兴起的玩法,拜花神,然后各求一签,就跟方才在殿中求签一样,签文都是诗句,算是玩个乐子。” 顾画生:“也不算乐子,求签之前也要正正经经拜过的,心诚则灵,反正我求过的都很灵。” 顾眉生:“可我们这里没有签文啊,上哪儿找那么多诗句?” 顾画生得意:“早料到这里会无聊,我让婢女带了签文对应的诗册了,再让人去前殿借个签筒不就行了!” 反正没有事做,顾眉生两姐妹听着也有些意动,顾画生就让婢女去借签筒,又邀请顾香生:“四娘也一道来玩罢,人多热闹些,我再让人去喊程翡她们!” 顾香生:“我还是闭目养神罢,就不参加了。” 顾画生不乐意了:“你这人怎的这么无趣,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就当陪我们玩玩怎么了?” 顾眉生也劝:“是啊四娘,反正就是个乐子,等太夫人她们起来,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顾二不必理会,顾三的面子不好不给,顾香生只得答应了。 签筒很快就借来了,程翡那边却回了信,说她们已经歇下了,就先不过来了。 顾画生也不以为意,正好房间里栽了一盆君子兰,她就拉着其它姐妹在那盆君子兰面前跪下,说了一通“黄天在上,花神为证,信女求签”之类的话,顾香生看着实在滑稽,很想笑,又忍住了。 她们煞有介事地拜完,然后拿出签筒开始逐个摇签。 “四娘,你求到了什么?”顾画生探头过来看。 顾香生对这种游戏本就不大感冒,闻言便将签文顺势递过去,又看着顾画生自以为隐蔽地将自己的签与她的签调换,也不点破。 婢女在旁边帮忙翻查诗册,脆声道:“二娘是第一百八十八签,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众人面面相觑,饶是不通诗文的人,也能听出这诗风格悲怆旷远,并不是开怀吉利的。 顾画生的脸色一下子青了,她忙道:“方才我拿错了四娘的,这是她的,五十六才是我的,你查五十六看看!”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真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位二姐。 婢女将诗册翻到五十六那一签,又念道:“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顾画生眼睛一亮:“对对对,这才是我的!” 顾香生懒懒提醒她:“既然阴差阳错换了签,那就是天意如此,姐姐说了不算,得老天爷说了才算。” 顾眉生笑着打圆场:“好啦,这也就是玩个乐子,根本当不得真的,别为了这个置气!” 顾乐生年纪还小,却很有几分兴趣,跑去将婢女手中的诗册拿过来自己翻阅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念出声,抑扬顿挫,念了两首之后意犹未尽:“二姐姐,你这诗册的诗可真全,碰巧这里没什么书看呢,借我看看罢,回去再还你罢!” 顾画生没好气:“拿去罢拿去吧!” 顾乐生闻言,开开心心地跑一边翻起诗册了,顾眉生是个好静的,自个儿坐上一下午也不觉得闷,坐在一边看着妹妹也觉得满足。 顾画生消停了一会儿,忽然对顾香生道:“四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香生:“二姐姐有话不妨在这里说。” 顾画生气道:“我是真有事!” 顾香生:“这里都是姐妹,没什么不能说的罢?” 碰巧外头送了四碗药茶过来,说是寺庙里专门熬了一大锅,给各位贵人解渴的。 顾眉生瞧见她们两人的动静,笑道:“这药茶一端进来,我就觉得有些热了,我与五娘出去外头喝。” “诶,我在这里看诗册好好的呢……”话未说完,顾乐生就被姐姐拉出去了。 顾画生深吸了口气,对顾香生道:“先前阿婆和大姐姐都训过我了,说我不该总和你过不去,只是你也知道,我这人总管不住自己嘴巴,所以还请你不要和我计较,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两姐妹!” 顾香生挑眉,扭头看了看外面,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顾画生竟然会开口道歉? “喂,你总该回我一句话罢!”等了半天见她没有回应,顾画生忍不住道。 顾香生哦了一声,点点头:“我听见了。” 顾画生气闷:“那你就一点表示都没有?” 顾香生好整以暇:“可我不知道二姐姐是真心说这番话,还是被阿婆和大姐姐强迫着说的呀,而且你方才还换我的签呢,这会儿又道歉了,我实在不敢轻易相信啊!” “方才不是与你闹着玩呢吗!”顾画生郁闷道:“自然是真心的,不妨告诉你罢,那天品香会上,是同安公主让我喊起来的,好给你个难堪,我本来也是不愿意的,可她送了一方上好的香牌给我,你也知道,拿人手短,咳,总而言之,往后我不会那样做了!” 顾香生:“这么说,那天我瓶子里的香露,果真是被同安调换的?” 顾画生点点头:“她和我说你喜欢徐澈是自不量力,想要让你知难而退,若你当众出丑,徐澈自然也不会再看上你。” 见对方没有说话,她又道:“你看,我现在全都告诉你了,你总该原谅我了罢?” 顾画生端起身前的药茶:“要不我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当是给你赔礼了!” 顾香生道:“二姐姐不必如此。” 顾画生喜上颜色:“这么说你是原谅我了?” 顾香生也端起茶碗:“姐妹俩哪里有隔夜仇,二姐姐明白这个道理,以后不要再与我过不去就好。” 顾画生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然不会了。” 这时外头又来了个小沙弥,说是来找顾香生的。 小沙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手里揣着封信,说是受人之托交给顾香生的。 碧霄见顾香生接过信拆开来看,忍不住问:“四娘,这寺庙里谁会托人送信给您?” 顾香生看完信:“是徐澈。” “徐郎君?”碧霄睁大眼睛,旋即又释然了。 身为顾香生的贴身婢女,她不可能不知道徐澈与顾香生之间的事情,虽然顾香生还没有承认,但碧霄心里也觉得徐澈脾性好,文采斐然,与顾香生十分登对。若是两人能在一起,碧霄也会为他们高兴。 但凡少年男女,情到浓时总喜欢避开所有人,单独到一处地方去幽会,碧霄年纪相仿,自然心领神会,压低了声音:“那您要过去?” 顾香生想了想:“等一会儿。” 她将信揣回怀里,转身入内。 顾画生见她回来,忍不住埋怨:“到底是谁找你,药茶都凉了!” “好像是找错人了,我顺便在外头和碧霄说了会话。”顾香生道,顺手拿起茶碗,用嘴唇碰了碰。“现在刚好,也不算太凉。” 话刚说完,碧霄就从外头走进来:“二娘,婢子方才在外面遇见程家大娘的婢女,她说要前来拜访您。” 顾画生有点惊喜:“她要来拜访我,方才不是说歇下了么?” 碧霄:“是,程家大娘现在去找杜家小娘子了,说是一会儿就和杜家小娘子一并过来。” 因程家的地位和背景,加上程翡自己的美貌,她在京城名流圈子里,素来众人追捧的,顾画生虽然常常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程翡能指名过来找她,这就相当于对方将顾画生与自己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一样,她自然高兴。 “那我先出去迎一迎罢,免得失礼了,四娘,你快将药茶喝了罢。” 顾画生兴冲冲走出去,在外头等了好一会儿,却没见到程翡的人影,饶是在屋檐下,也觉得有些热得受不了,她不得不回转厢房,质问碧霄:“人呢!” 碧霄无辜道:“婢子方才真是亲耳听见程家大娘这样说的,兴许在杜家小娘子那里耽搁得久了罢,二娘不如遣人去问问?” 顾画生自然不可能真让人去问,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对顾香生道:“你这婢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顾香生放下空了的茶碗:“二姐姐在外头等得燥了罢,先喝点茶罢。” 被她这么一说,顾画生还真觉得有些渴,端起茶碗便一饮而尽。 顾画生打了个呵欠:“我可不管你了,我现在要睡会儿,你睡不睡?” 顾香生道:“你睡过去点儿,留块地方给三娘和五娘她们,免得她们等会回来没地方睡。” 顾画生撇撇嘴:“就你贴心,灵芝过来告诉我,说她们到二婶婶的厢房那边去说话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你若不歇息的话,下午可就没精神了。” 顾香生笑道:“你别管我了,自睡罢。” 顾画生伸了个懒腰,倒头就睡。 顾香生坐了片刻,确定顾画生已经睡熟了,这才起身,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 她与碧霄二人出了后院,穿过链接后院的园林,直接出了寺庙后门。 碧霄不放心道:“四娘,我们可别离得太远,免得太夫人醒来找不见人。” “放心罢,我经常来这里打马球,比你还熟。”顾香生嘴里道,她带着碧霄往左拐,上了一条狭窄的石阶。 碧霄这才发现,这石阶连着的是寺庙后院三层楼高的楼阁,从楼阁上可以远眺前后,尽收全景,包括整座东林寺,以及东林寺后面的碑林。 “难道徐郎君与您约在这里?” “不,他约在了碑林。”晌午的阳光还是有些猛烈的,站在三楼的屋檐下,顾香生眯起眼望向碑林,那里密密麻麻都是碑帖,就算他们居高临下,也很难像平地那样一览无余。 “那您怎么……”她话没说完,忽然指着一处奇道,“您瞧,是二娘!她怎么也出来了?” 顾画生带着婢女,行藏看上去有点鬼祟,走路的时候还要东张西望,生怕别人发现的模样。 但当两人走到后门时,她就与婢女说了两句,然后将人留在后门那里,自己则出了后门,直奔碑林的方向。 “二娘去那里作甚?”碧霄很奇怪。 顾香生冷笑:“方才那封信,虽然笔迹一模一样,可根本就不是徐澈所写!” 碧霄很震惊:“啊?!那是怎么回事!” 顾香生道:“信上说,徐澈在后院碑林等我,这句话本没有什么破绽,对方甚至连徐澈喜好临摹碑帖都摸清楚了。可惜对方不知道的是,徐澈虽然喜欢字帖,我对字帖的兴趣却不是特别大,上回我与徐澈二人不欢而散,以他那样一个细致的性子,若想找个地方与我重归旧好的话,绝对不会选在中午的时候偷偷摸摸约我到这里来见面,我心觉有异,便特意留了个心眼,先来这里看看,果然发现问题。” 碧霄:“若不是徐郎君,那封信又会是谁写的,二娘吗?” 顾香生摇摇头:“顾画生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但她忽然向我道歉的时机,未免太过微妙了,就算此事不是她干的,肯定也与她有关,不然她不会在我前脚刚走,后脚就跟出来,摆明了事有蹊跷。就连方才的药茶,我怀疑也是有问题的!” 碧霄大惊失色:“可您还是喝了!” “当然没有,”顾香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方才我让你进去说程翡要找她的话时,便趁她出去将茶碗调换了,又偷偷倒掉我自己的那一杯。” 碧霄:“那会儿您已经对她起疑了?” 顾香生嘲弄道:“若她不忽然向我道歉,我可能还不会怀疑,说到底还是顾画生自作聪明,多此一举。当一个人犯蠢的时候,她做的蠢事总不会只有一件。” 说话之间,顾画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碑帖的遮挡下,连顾香生她们也没法从一堆错落的碑林之中发现穿浅色衣裳的顾画生。 二人等了好一会儿,忽然便听见从碑林处传来微弱的声音,因为离得太远,四处还有鸟鸣声,若不是顾香生耳尖,几乎还要以为那是错觉。 再看顾画生的婢女,依旧等在后门处,看样子似乎也没有听见这场动静。 “四娘,您听见什么声音了么,是不是二娘在喊?我们现在要怎么做?”碧霄也听到了,紧张地拉着她的袖子。 顾香生沉吟片刻:“如果我现在袖手旁观,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恶毒?” 碧霄一愣,连忙摇头:“当然不会,那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顾香生笑了笑:“那好,我要让她得到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第34章 人一上了年纪,想要马上入睡就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 焦太夫人也不例外,早上遇见英国公夫人郑氏的小插曲,让她的心情变得不那么美好,好不容易才昏昏然倦意上涌,眼睛眯了起来,眼看终于能够打会儿盹了。 冷不防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来,令这一切全都破灭了。 赵氏连忙起身去开门,原已到了嘴边的训斥化为愕然,就这么看着顾香生快步走进来,满脸焦急,后面跟着碧霄和顾画生的婢女灵芝。 “阿婆,您快让人去找找二姐姐罢!” “到底怎么回事?”焦太夫人忽然被叫醒,心口跳得有些剧烈,忍不住伸手按住。 赵氏连忙上前帮忙抚弄。 顾香生道:“方才我睡不着,便带着碧霄出门转转,谁知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二姐姐却不见了,我有些担心,就出门去找,结果在后门那里找到灵芝!” 灵芝哭道:“太夫人,您快派人去找找二娘罢,方才她说要去碑林,又不让婢子跟着,婢子担心……” 焦太夫人深深皱眉:“她无端端跑去碑林那里做什么?” 灵芝嗫嚅着说不出话。 焦太夫人脸上的困倦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厉,她知道此时不是教训灵芝的时候,因此连半句斥责都没有,只对赵氏道:“你马上带两个孔武有力的仆从过去看看,记住,别惊动任何人!” 赵氏连忙答应,转身出去了。 焦太夫人厉声道:“还不说实话!” 灵芝浑身一抖:“婢子,婢子不知……” 焦太夫人淡淡道:“那好,回去之后再说。” 但她越是轻描淡写,灵芝反而越是害怕:“太夫人饶命,婢子,婢子是真的不知情……先前,先前庙里派人送来几碗药茶,二娘就特意交代奴婢其中一碗是要给四娘喝的,让奴婢将那一碗摆在四娘那里,……后来,后来看见四娘出去,二娘就说也要跟出去看看,还让婢子守在后门那里,看见她的暗示就跑回来报信……” 顾香生面无表情:“我察觉二姐姐的态度有异,那茶我便没有喝,趁她不注意倒掉了。” 焦太夫人闭了一下眼睛:“跟我去看看。”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顾香生扶着她的这一路上,却能感受到来自焦太夫人内心的怒火。 这怒火自然不是对着顾香生的。 几人循着方才的路来到后院,又直奔碑林处,远远地便瞧见几个人立在那里,再走近一看,焦太夫人登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头发都快炸起来了! 只见顾画生外裳已经被扯碎了落在地上,身上披着的是赵氏的外裳,正贴着石碑低头啜泣。 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男子。 从她紧紧揪着的那件外裳下泄露的春光和凌乱的钗鬓来看,也不知道赵氏赶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焦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这一幕,还是因为顾画生的愚蠢。 她并未多看顾画生一眼,很快便将视线落在那个年轻人身上。 “吕诵?”焦太夫人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里翻出这人的名字。 年轻人倒是落落大方,甚至还有闲情拱手行礼:“见过太夫人。” 焦太夫人冷冷道:“想必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吕诵道:“今日陪家母和妹妹来此地礼佛,听说此地风景甚佳,就独自过来游览,没想到竟看见一名和尚对顾家二娘子欲行那不轨之事,我将那人赶跑之后,谁知二娘子还意犹未尽地扑上来与我纠缠,我别无他法……” “你胡说八道!”顾画生声嘶力竭地打断他,哭喊道:“我怎么会主动与你纠缠,明明是你见色起意!” 吕诵冷笑:“二娘子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方才是谁扒着我不放的?” 顾画生怒骂:“你血口喷人!是你给我下了药,想趁人之危!” 吕诵轻佻道:“我见你热情如火,还当二娘子仰慕我多时,故意制造机会,让我英雄救美,好投怀送抱呢!焦太夫人在这里,我怎敢信口雌黄,太夫人若是不信,不妨问问您的婢仆们,他们赶来的时候,难道只看见我在强迫顾而娘子吗?你们家二娘子就没有半分主动?” 顾画生:“你这个无耻卑鄙下贱的……” “闭嘴!”焦太夫人一巴掌扇掉她接下来所有的话。 顾画生好似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愣愣地看着祖母。 焦太夫人却没有空再搭理她,而是铁青着脸转向吕诵:“今日之事到底真想如何,我自会查明,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吕小郎君心里也该有个数才是。” 吕诵道:“这个自然,但若是顾家的人自己外传,太夫人可就怪不得我了。” 焦太夫人冷冷道:“吕小郎君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可想好了要如何解决这件事?若你不能作主,让令尊和令慈过来亲自谈也行。” 吕诵斜眼看了看顾画生:“太夫人的意思,是想让我娶顾二娘子?” 顾画生:“痴心妄想!” 焦太夫人:“不管如何,你坏了我孙女的名节,此事自然要有个合理的解决方式。” 吕诵的回答更爽快:“那我就娶了她呗!” 顾画生尖叫起来:“不,我不要嫁他!” 焦太夫人没有理会她,而是继续和吕诵道:“我凭什么信你的话?” 吕诵笑了笑:“我可以带太夫人去见家母,马上将这件事定下来!” 对方这样爽快,焦太夫人反而意外,不过想想京中传言,也就不难理解了。 吕诵是吕音的兄长,子承父业,他也是武将出身,如今驻守边关,任折冲校尉,相当于府兵中最低等的军官。 吕家在京城算不得显赫门第,但也勉强称得上是武勋之家了,其父贺国公吕有德,如今同样驻守在外,难得回家一趟。 不过吕诵年过二十尚未娶妻,跟门第无关,和他老爹也没关系,原因很多。 一来,时下流行的徐澈那等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吕诵这种人高马大身材壮实的武将完全不受欢迎,若是想娶个出身普通的妻子那还容易,但他娘亲,也就是贺国公夫人一直想给儿子找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难度可想而知。 二来,平心而论,吕诵生得不算好,有些国字脸,脸上还受过伤,留下疤痕,算是破了相,这一点更是致命。 三来,贺国公夫人明显不是个好相处的婆婆,她女儿吕音更不是,谁家想把女儿嫁过去,也得掂量掂量这么个婆婆和小姑子。 所以现在闹出这件事,吕诵反而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因为对他而言,能娶顾家嫡女,自然比娶小门小户出身的妻子更好。 再说了,顾画生长得也算漂亮,没什么可嫌弃的。 心念电转,焦太夫人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若换了平时,她当然不会这样贸然下决定,但现在已经别无选择了,就算时下风气再开放,这件事情一旦传了出去,名声受损的肯定是顾画生。 “罢了,带我去见令慈。”焦太夫人又吩咐赵氏,“阿赵,你将二娘她们送回去安歇,将此事告知阿许她们。” 见焦太夫人与吕诵先行离去,赵氏对顾画生和顾香生道:“二娘,四娘,咱们也回去罢?” “是你,是不是你!”顾画生倏地抬起头,恶狠狠盯住顾香生,露出择人而噬的表情,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却被赵氏拦住。 顾香生冷冷道:“二姐姐这是魔怔了罢,大中午的不歇息不说,无端端跑到这里来,若不是我担心你,去向阿婆禀报,现在你还能得救吗?还是你根本就希望我们不要过来?” 顾画生很激动:“那碗药茶,肯定是你把它调……” “二娘!”赵氏也冷下脸,她提高了声音:“您这是准备将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过来看热闹,顺便看见您这副样子,是也不是?” 顾画生张了张嘴,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赵氏挥挥手,两名婢女上前,强行将她搀回去。 许氏和李氏听说出了事,匆忙赶过来,拉住赵氏询问个不停。 赵氏也不敢吐露太多,只将前因后果略略一说,两人听得目瞪口呆,已经不知作何反应。 其实何止是她们,连顾香生到现在,也还觉得滑稽。 她万万没想到顾画生会胆子大到用这种拙劣的方法来陷害自己,但凡自己粗心大意一点,喝了那碗下药的茶,再对信上内容信以为真,现在这出闹剧的主角,指不定就换成自己了。 现在害人终害己,看着顾画生提泪横流的样子,她真是半点同情也提不起来。 然而顾画生真有胆子独自做出这种事情吗? 顾香生不明白,就算她们两人不和,终究也是同一个父亲,同姓一个顾,哪来那么大的仇恨,非要将她置于身败名裂的境地? 没有让她们等太久,焦太夫人很快就回来了,同时带回来的还有顾家与吕家的婚约——这是自然的,出了这种事情,顾画生名节有损,掩盖得再严实,迟早也会有风声传出去,除了用联姻来解决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正如焦太夫人所预料的那样,吕家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的意思,虽然贺国公夫人听见这件事情之后异常吃惊,并且对顾画生先前被撞见与和尚在一起的事情颇有微词,但在吕诵本人也同意的情况下,这件事依旧非常顺利地定了下来。 为免出现意外,双方商定,在顾琴生成亲之后,也就是年底之前,也挑一个日子尽快成亲。 就这样,顾家人出门礼佛,回来的时候却多了一门亲家。 但顾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为这门亲事高兴,顾经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甚至差点气得要把顾画生打死。 顾画生自然不肯乖乖被打,眼明手快躲到许氏身后去,许氏也软语劝着,顾经怒道:“慈母多败儿,这些年若不是你总护着她,她如何会变成这样?!” 李氏道:“大兄,您说这话,我可就要替嫂嫂抱一句不平了。二娘又非嫂嫂亲出,若是管得严了,外头说不定有人要说她苛待原配子女呢,二娘不自爱,怎么能怪到嫂嫂头上呢?” “你少说两句!”顾国见自家大哥脸色不对,忙出声道,将李氏拉到一旁。 顾经羞恼交加,气得不知说什么话才好,见顾画生依旧躲在许氏后面不肯出来,伸手便要去揪。 “够了!”焦太夫人不想再看眼前这场闹剧,断然喝止。“你们全都出去,二娘留下来,阿赵,你去将四娘也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赵氏应声离开,焦太夫人看着众人道:“眼前木已成舟,多说无益,此事是二娘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将来有什么后果,自然也要她自己去承受,你们勿须多说,如今婚事有些仓促,但正好与大娘的一并准备,对外头,所有人一律不准胡言乱语!” 李氏道:“阿家,就算我们不说,也难保吕家那边的人能管住嘴巴啊!” 焦太夫人冷冷道:“我管不了他们,可管得了你们。” 众人见她面色不佳,也不敢多话,便都应了下来,陆续离开。 老实说,出了这种事情,顾家真正能高兴得起来的也没几个,就算是李氏,也要为她两个女儿着想,担心顾画生的事情连累了女儿们的名声。 顾香生很快就过来了。 焦太夫人将所有人屏退,只余画、香二人。 “现在,将你所知道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准有所隐瞒。”她对顾画生冷冷道。   ☆、第35章 顾画生的表情带着惊惶和紧张,其中又夹杂一丝丝的不忿和不甘:“阿婆,这并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那里,结果吕诵就忽然冒出来,对我,对我……阿婆,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她掩面哭了起来。 只可惜在场另外二人,焦太夫人无动于衷,顾香生面无表情。 等她哭了好一会儿,焦太夫人才缓缓道:“这件事,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出来的,定然还有别人在指使。你若是如今还藏着掖着,不敢坦白,日后再出了什么麻烦,别说顾家不可能为你遮掩,到时候吕家退婚,你就剩下两条路可走了。” 顾画生惊恐抬头。 焦太夫人看着她:“要么去庐州乡下,与黄氏作伴,要么暴病而亡,顾家就当没有你这个不肖子孙。” 顾画生猛地摇头:“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焦太夫人厉声:“那就说实话!” 她这一威逼一恐吓,彻底把顾画生本来就不甚坚强的心防给彻底打碎了:“阿婆,是同安,一切都是同安让我做的!” 果然。 顾香生心底浮现出这两个字,没有丝毫意外。 焦太夫人:“说清楚点!同安公主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何找上了你?” 顾画生抽抽噎噎:“上回品香会上,同安原本让人调换了四娘的香露,但后来思王出面给四娘解围,同安耿耿于怀,不肯罢休,就说要给四娘一个教训,让她不能再缠着徐澈……” 焦太夫人怒道:“别人让你一起坑害自家人,这种事你竟然也能答应,你还是不是姓顾!” 顾画生哭道:“孙女本来也没答应,可同安说,若是我不答应,就要往外散布,说上回将四娘香露换成馊水的人是我,因为当时谁都看见我当场说话了,如此一来,我的名声可就没了!” 其实真正原因是,同安公主向她许诺,如果能够让顾香生彻底死心,不再和徐澈牵扯上,那么她就会在刘贵妃面前进言,推荐顾画生为益阳王妃。 但顾画生知道,这个原因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不然焦太夫人只怕更饶不了她。 一旦开了个头,接下来的坦白就顺利多了。 东林寺本来就是皇家寺庙,同安公主想要下手,完全有地利人和的优势。 她先是伪造了徐澈的信件,借寺中沙弥之手传递给顾香生,又拿了能够令人神智混乱的药,下在要给顾香生的那碗药茶里,让顾画生劝她喝下去。然后借着信件引顾香生到碑林去,再事先在那里安排一个和尚在那里,作出顾香生与和尚幽会的假象。 到时候只要顾画生大声一喊,引来旁人,顾香生的名声也就毁了,肯定没脸再缠着徐澈不放,就算她有脸,徐澈也不可能还愿意跟她在一起。 只是顾画生万万没有想到,顾香生根本不按计划来,非但把茶碗给调换了,反而让自己给喝下去。 阴差阳错,顾香生没有被放倒,她倒成了中招的人。 顾香生接口:“我不知当时二姐姐在药茶里下的是什么,只觉有些蹊跷,所以将那杯茶调换了一下而已,若是早知如此,无论如何我也会阻止她的,毕竟二姐姐对我不仁,我也不能对她不义啊!” 顾画生闻言倏地抬头,朝她射去怨毒的一瞥:“你这贱人……” 如果可以的话,她现在已经扑上去将顾香生撕个粉碎了。 “闭嘴!你还有脸骂你妹妹!” 焦太夫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是气同安的狠毒,更不是气顾香生的将计就计。 而是气顾画生的愚蠢。 “你说这一切是同安指使的,可有证据?” “有,碑林那个……”顾画生咬牙,强忍难堪说下去,“那个和尚,就是她找的!” 焦太夫人:“这些有什么用!到时候一问,人家一推二五六,一问三不知,你难道还想去与她当面对质不成?” 顾画生绞尽脑汁地想,忽而灵光一闪:“还有,当时给送来药茶的时候,也是有人事先告诉我,哪杯茶是有问题的,让我给四娘……” 焦太夫人打断她:“那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样?” 顾画生:“大约这么高,我听他说是叫*……” 她手忙脚乱地比划,恨不得立时撇清自己的嫌疑。 顾香生接道:“听形容,应该也正是给我送假信件的那个人。” 焦太夫人却长长叹了口气,已经没力气发火了:“东林寺并没有明字辈的僧人!” 顾画生强辩:“那或许是没有露面的小辈呢……” 焦太夫人打断她:“不管是不是寺庙的小辈僧人,你现在找过去,他们也不会有这个人了,你信不信?” 顾画生:“不,不可能,同安为什么要骗我!” 她膝行过去,一把抱住焦太夫人的腿大哭:“阿婆,阿婆您救救我,我不想嫁给吕诵!现在这件事不是还没几个人知道么,只要吕家不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焦太夫人恨其不争:“你怎么就这么蠢,被别人利用了一场还不知道!同安要对付四娘,她自己不出马,却总让你当马前卒,你怎么也就傻傻地听了,你当同安真是和你一样傻么!现在好了,出了事,你顶着,同安却站在岸上,连鞋子都没沾湿,她既然有所准备,就不会给你留下把柄,我就算现在带着你进宫与贵妃对质,你难道觉得能有什么结果吗!” 顾画生哭得说不出话。 至此,她方体会出害人害己的后悔滋味。 要知道吕诵的妹妹吕音,前些日子与她在品香会上才吵过一架,如今转眼,顾画生就要嫁入吕家,她简直难以想象自己会遭遇吕音怎样的嘲笑。 从小到大,顾画生在顾家虽然谈不上恣意妄为,但起码也没有人给她下绊子,与她过不去,日子过于顺风顺水,以至于她完全无法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困难了。 焦太夫人见她哭得这样撕心离肺,心里却没有一丝恻然,只有恨其不争的愤慨。 她沉沉道:“你出生不久,你阿娘就过世了,我总念着你还年幼,对你多有纵容,没想到反而养成你无法无天的性子!本以为你就算性子稍微任性一些,也出不了什么大错,谁知现在竟连陷害自家人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这场婚事既然定下来,就无法更改了,说到底,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顾画生泣不成声:“不,我不想嫁过去,阿婆,求求您……” 焦太夫人的语调倏地严厉起来:“听着,事已至此,就要学着面对!吕家说到底,也并不差到哪里去,你先是出了这等丑事,人家还肯娶你,反倒是通情达理了!吕诵如今有实职在身,若是再加把劲,以后未尝不能成为一方大将,到时候你夫贵妻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回去擦干眼泪,好好准备,顾家不会在嫁妆上亏待你的!” 顾画生还想再恳求,焦太夫人却已经不想再听了:“就这样罢,你先下去,四娘留下。” “阿婆……”顾画生不肯走。 焦太夫人直接闭上双眼,摆出一副不欲多说的表情。 顾画生又哀求了几句,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只能怏怏起身离去,临走前不忘恶狠狠瞪了顾香生一眼。 恨意刻骨。 顾香生目不斜视,只在焦太夫人没注意的角度,回了她一个隐蔽的笑容。 顾画生见状,更是怒意上涌,拳头紧紧攥着,连面容都狰狞起来。 只是她也知道,今时今日,自己若还做出什么事,焦太夫人是万万不会再原谅她的。 经一事长一智,事到临头,她总算能用脑子想一想了。 听见脚步声远去,焦太夫人复又睁开眼。 “这次的事情,的确是二娘有错在先,你做什么,都是出于自保,我不会怪罪于你的。” “多谢阿婆宽宏大量。”顾香生道。 “个中内情,你也不必与人说,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二娘固然名声受损,到时亦会连累你们。” 顾香生应了下来。 焦太夫人:“方才二娘说,同安公主因徐澈而对你心生不满,看来她说的,并非子虚乌有?” 顾香生沉默片刻,选择实话实说:“孙女与徐澈的来往的确多一些,不过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距之处。” 焦太夫人叹了口气:“本来,徐澈虽为平国宗室,但品行才华俱可,与你堪为佳侣,我没道理不成全你们。但现在,你自己也瞧见了,同安公主有意于徐澈,甚至通过陷害手段,来污你名声,就算没了一个顾画生,还会有另一个顾画生愿意为她驱使,不知还会生出多少事端。” 见顾香生想说什么,她摆摆手制止,又继续说下去:“但是,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不愿意让儿子当上太子,贵妃若是有意为益阳王筹划,就不会让女儿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即便是为了女儿本身着想,同安与徐澈身份悬殊,也不会是良配。所以,你们暂且等上一段时日,未必没有转机,这段时间,就暂且不要在同安跟前露面了。” 这番话是站在顾香生的角度上为她考虑的,顾香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踌躇道:“阿婆,这次,其实我应该事先与您商量一声,不该……” 焦太夫人摇摇头:“不怪你,正如我方才所说,是二娘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她自己种下的因,就该她自己来承受结果,我之前时常但心,以二娘这样一个性子,以后要嫁入什么样的人家,才能过好日子。如今看来,吕家总算不是一个太坏的选择,只要她幡然悔悟,愿意将性子收一收,以后未尝不会比大娘好,一切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焦太夫人话锋一转,“往后这种捧杀的手段,还是少用为妙。” 顾香生一愣:“孙女不明白阿婆所言何意?” 焦太夫人似笑非笑:“二娘一错再错的这件事上,你敢说没有自己在其中刻意放纵,冷眼坐看她最后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么?” 太夫人人老成精,顾香生本不奢望有什么事情能瞒过她的眼睛,不过这件事她还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说白了,如果顾画生不是一开始就存了陷害她的心思,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焦太夫人语重心长:“我不是说你这件事做得不对,只是想给你一个提醒。正如郑庄公对其母姜氏和其弟叔段一样,纵其为恶,令其恶果自食,姜氏与叔段愚蠢,自然未有察觉,但郑庄公的臣子们,却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用心。你了解二娘,固然能够奏效,但以后,在不了解对手的情况下,如果贸然使用这一招,却很有可能会反噬己身,你明白吗?” 顾香生默然不语,心中却蓦地警醒。 焦太夫人说的是对的。 见她听进去了,焦太夫人也很欣慰:“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将来嫁人,你必然也要管理自己的家,但古人早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反过来说,大国也好,小家也罢,道理说白了都是一样的,” 顾香生郑重行礼:“多谢祖母教诲,孙女受用不尽。” 焦太夫人叹道:“也怪我疏忽不周,当年你祖父骤然去世,我要掌管这一大家子,尚且□□乏术,你们又还小,我便也让许氏带着,没有多加过问。大郎和大娘还好些,那时候他们也算晓得一点事了,我又曾带在身边教养过一段时日,如今性子也不会差得太远,唯独二娘,因为我疏于管教,你娘又不敢管家,以致酿成今日后果,殷鉴未远,你更要以她为戒,切不可自作聪明,重蹈覆辙。” 顾香生:“是,孙女定会一日三省,不令阿婆失望。” 焦太夫人笑道:“罢了,一日三省就免了,别尽挑些好听话,你们这些少年人,个个心比天高,但凡能听进一点半点,我也就高兴得很了。” 且不提顾画生回去之后如何哭闹不休,顾家与吕家的婚事就此板上钉钉,再无更改回旋之余地。 这桩婚事很快传了出去,众人颇感错愕之余,自然觉得很奇怪。 品香会上顾画生与吕音争执的场面历历在目,前者却转眼就要嫁给后者兄长了,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吕家那边因为长子将要迎娶顾画生入门,自然不会在外面散布谣言,焦太夫人那边,则隔日就入了宫,也不知她与刘贵妃说了什么,同安公主被禁足于宫中,暂时不得外出,各中内情也就此被按捺下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说关于两家的婚事,不时有流言蜚语传出,但因事涉皇家,且同安公主保持缄默,一言不发,此事的热度也就慢慢过去。 很快,六月中旬,诸国会盟到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再没有谁会去关心一桩无足轻重的婚事。 早两年前,诸国会盟本就应该在魏国举行了,只因临时出了一些变故,加上齐国那边刻意拖延,竟到了今年才终于再次举行。 时隔几年,虽然各国之间商贸不断,但齐魏两国的官方交流却几近于无,期间齐魏边境打过两场小仗,魏国取得的优势并不明显,若非因为齐国北边也面临着威胁,这两年的兵力大多集中在那边,现在的情况只怕还不止如此。 有鉴于此,几个国家,尤其是齐魏两国,的确都需要一场会盟,能够让他们聚在一起,重新坐下来商谈盟约,换取下一阶段的休养生息。 尽管谁都知道,这其实很可能就是一场表面功夫。 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根本不需要用一纸盟约来维护自己。 齐国这回派来的正使姓蒋,单名一个琮,来头不小,是齐国大皇子夏侯淳的舅舅,任中书侍郎。 其余几国派来的使臣也都是宗室或重臣。 魏国这边自然要以相应的诚意对待,皇帝亲自接见,私下商谈盟约,又大宴来使,盛情款待云云。 不过这些都是国家大事,与小辈们没有太大关系,真正和顾香生他们有关的,是诸国会盟最后一个环节,东林射猎。 东林寺再往东便是皇家猎场,每逢夏秋两季,皇帝常常会带着宫妃来此避暑解闷,射猎也成了一大盛事,今年因有诸国会盟,规模自然空前,除了骑射比赛的环节,还会有游猎行乐。 而后者,像顾香生这样的世家女子,也是可以一并参与的。 一大清早,猎场早已重兵防守,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之下,皇帝姗姗来迟,后面还跟着一大帮人。 众人纷纷跪倒,唯独各国使臣例外,他们仅是躬身,无须跪拜。 永康帝笑道:“诸位远道而来,朕不胜欢欣,惜国小物乏,无以待之,这几日,令诸位多受委屈了!” 这话自然是谦虚,魏国当年眼见前朝大势已去,趁机先占了最有利的地盘,自古江南最繁华,如今虽然还有个吴越,但魏国却占了南方更广袤的大部分地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魏国能迅速壮大,跟齐国南北对峙的主要原因。 皇帝能这样说,别人当然不能这样应和,南平使臣便笑道:“陛下过谦了,小臣临行前,君上还让我带话给您,说这些年多得陛下圣德照拂,平国方能岁岁丰年平安,我平国上下臣民,对陛下皆感激不尽!” 南平其实不叫南平,人家的国号是平,只因地处南方,别国才将其称之为南平,以求念起来更加顺口。 小国自然有小国的生存智慧,若换了别的国家,肯定不愿意这样低声下气近乎奴颜媚骨地来讨好魏国,但是南平实在是太小了,小到作为齐魏两国之间的缓冲和平衡点,其余两国都不愿意轻易去动它。 它也由此得以维持得来不易的安稳,否则别说齐国,就是魏国随便挥兵进攻,南平这个国家转眼也就不复存在了。 永康帝哈哈大笑:“朕愿与南平作袍泽兄弟,订百年友好不犯之约,但齐国作何想法,朕就不得而知了。” 话刚落音,蒋琮声音洪亮接道:“陛下说笑了,我齐国何尝好战喜伐?自然也是希望天下太平,万事皆无的。南平素来安分守己,齐国断断没有无事生非的理由!” 弱国无外交,南平使臣看着蒋琮公然与魏国皇帝打嘴仗,尴尬地笑笑,赶紧闭嘴,以免惹祸上身。 这种时候自然就轮到尚书令王郢来打圆场了:“陛下,今日比赛诸事已准备妥当,是否命人开始?” 永康帝想想等会儿还有机会能让齐国吃瘪,方才被蒋琮顶撞的不悦便也稍稍消散,颔首道:“开始罢。” 所谓比赛,共有三场。 一场是立定射箭,命中越高为胜; 一场则是纯粹的赛马,参赛者同时出发,以先到者胜出; 最后一场,则是参赛者骑于马上疾驰而过,一面有人在林中放出鸟雀等猎物,以中标数目定胜负。 各国各派出参赛者数人,三局两胜。 自然,作为东道主,如果魏国输了这三场比赛,甚至连一场都没有胜出,皇帝是断然不可能接受这种结果的,所以魏国这边派上的人选,都是历来在军中精于骑射的人物。 头场射箭共三轮,第一轮八十步,第二轮百步,第三轮百五十步,以射中距离以外的靶子为准,能正中靶心者,自然也称得上百步穿杨,神乎其技了。 擂鼓响过,场中各人将弓拉满,箭矢离线而出,直直飞向远处的靶子。 场中一声低呼,大家纷纷起身远眺。 在场虽也有吴越、大理、南平等国射手参加,但众人的注意力自然大多集中在齐魏两国的射手身上。 前面的人站了起来,视线被挡住,顾香生也不得不跟着踮着脚尖往那里看。 只见魏国的箭靶上,一支箭矢堪堪插入红心。 再看齐国,也是正中红心。 其余几国射手的箭靶上,也大都能够擦着红心射中,基本没有落空的。 蒋琮抚掌大笑:“早就听闻魏国射手穿杨射柳,百无一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可见世人传言南人多文弱,又说魏国新近重武轻文,可见都是以讹传讹!” 自己本来要说的台词被抢了大半,永康帝到嘴的话只能又咽了回去。 他面上笑而不语,心里对这个装疯卖傻故作豪爽的蒋琮着实讨厌极了。 奈何人家是北齐使臣,还是大皇子夏侯淳的舅舅,听说夏侯淳很得北齐皇帝看重,极有可能成为齐国储君,即便是为了这层关系,皇帝知道自己也得稍微克制一下,但他贵为天子,在大魏早就唯我独尊惯了,连太子都是说废就废,遇上蒋琮这种用语言来占便宜的无赖,又不能跟他较真,更不能以天子之尊拉低身段和他吵架,骤然被堵上这么一下,也足够别扭的了。 就在这时,英国公程载道:“这可巧了,我也听说齐人与北方蛮族混血,因而粗鲁蛮横,如今瞧见蒋侍郎粗中有细,方知谣言欺人啊!” 皇帝心里大爽,哈哈一笑:“好了,二位都不要打嘴仗了,还是看勇士们如何发挥罢!” 但他没能高兴太久,第二场百步靶子的比射,魏国输了一筹,箭矢虽也在刚好射中红心,可当仆从们取下靶子拿过来一看,明显是齐国的箭矢射得更准,稳稳当当落在红心正中,分毫不移。   ☆、第36章 蒋琮见状大笑,一面起身拱手道:“承让,承让,没料想魏国好客至此,这前面的让过了,下面可不好再相让了,不然我有何面目回去见我国陛下呢!”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言论,当即就让在场的魏国人都牙齿痒痒起来,但大庭广众之下,齐国射手的确技高一筹,这是谁也抹不去的事实。 永康帝微微一笑,虽然心中不快,尚且能维持风度:“蒋侍郎不必客气,为时尚早,胜负如何不必急着下定论,朕记得,第三轮是百五十步?” “陛下记得不错,正是百五十步。”回答他的是金吾卫大将军曹宏彬,也是负责筹划这次射猎的人之一。 永康帝下巴微微一扬:“既然齐国射手如此了得,非难度愈高不能体现其箭术□□,临场改为百八十步何如?”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愣,连蒋琮也不例外。 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响应:“陛下,儿臣愿效犬马之劳!” 说话者并非旁人,正是益阳王魏善。 皇帝见状呵呵一笑:“不错,吾家有儿初长成,勇气可嘉!怎么,蒋侍郎那边可有异议?若你不愿意,朕自然也主随客便。” 蒋琮笑道:“陛下雅兴,岂有不从之理?齐国自然舍命陪君子,只不知其它几国意下如何?” 两大强国都商量好了,吴越、大理诸国使臣自忖反正也是陪客,输赢无妨,便都答应下来。 魏善本就是一身云蓝色骑装而来,倒也无须另外更衣,便直接拿了自己惯用的弓箭,替换下原先那位魏国射手,准备上场。 却见蒋琮居然也除下外裳,露出下面的劲装,又接过侍从递来的弓箭,见魏国人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便笑道:“贵国二殿下既然上了场,齐国又岂能以区区无名射手相提并论,只好由我来厚颜献丑了,这不会不合规矩罢?” 皇帝捻须而笑:“早就听闻蒋侍郎骑射功夫了得,今日正可开眼!” 蒋琮又朝魏善拱手笑道:“二皇子英气勃勃,想必弓箭娴熟,还请手下留情!” 魏善回礼:“蒋侍郎客气了,请!” 虽然表现得很谦虚,但魏善无疑有着强大的自信,这并不是他狂妄自大,而是自小锻炼出来的结果。 不同于老大魏临,魏善的骑射功夫向来为人熟知,多次受到皇帝的夸赞,每年游猎也屡屡战绩不凡,他这一主动请缨,给了魏国人极大的鼓舞,单是顾香生身边的人,无不兴奋起来,众人睁大眼睛,都等着这位益阳王殿下射出一个满堂彩。 当然,蒋琮会亲自和魏善比试,说明他自己肯定也有两把刷子。 至于其它国家的射手,明显已经成了陪衬。 空旷猎场一时寂静,除却上空掠过的鸟翅扇动之声,旗帜迎风猎猎之声,竟再无人发出半点噪音。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魏善和蒋琮身上时,顾香生却看到了坐在蒋琮原来那个位置旁边的夏侯渝。 后者似乎也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由于离得实在太远,顾香生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他在朝自己笑,只能下意识回以一个笑容。 大病初愈,夏侯渝就要出席这种场合,身为齐国质子,这是他注定的职责,不过若是一直坐在那里也就罢了,但等会的射猎环节,他肯定也是得上马参与骑射,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顾香生不由多看了几眼,遥遥确认对方的身体状况应该还能支撑,这才回转视线。 此时魏善,蒋琮,以及其它诸国射手,已经在场中站定,将弓拉满,聚精会神望住前方。 鼓声砰的一声响,如同重重敲击在众人心头! 他们手中的箭已离弦而出,如流星般掠过众人的眼界之内。 即便许多人的脑袋急急跟着箭矢转动,也跟不上它疾驰飞去的速度,直到他们听见箭入靶子的声音。 一副上好弓箭的射程远远不止百八十步,但目标物的大小对于射箭者来说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毕竟射中一个人和射中一只苍蝇,难度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是骑射同样精湛的顾香生,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这样的距离下能够稳稳正中靶心,因为它考验的不仅是手上功夫,还有心理因素,假使在极短的时间内手轻微颤抖,也会导致截然不同的结果。 这样的比试,事关两国颜面,魏善若是赢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魏国身为东道主,占尽地利人和,如果还比不过,那可就显得太…… 永康帝同样眯着眼,一瞬不瞬盯着魏善的箭靶,眼看着那支箭矢似乎正中红心,他还未来得及露出笑容,便见旁边不远处的箭靶传来沉闷一声,蒋琮射出去的箭,竟有半截没入红心之中! 侍卫们将靶子一一拿过来。 这样的距离,的确只有魏善和蒋琮二人正中红心,但从力道上来看,蒋琮无疑更胜一筹。 蒋琮将弓箭一扔,朗声笑道:“我年纪比二皇子大些,用的力气也比他大些,这不足为奇,真正算起来,赢的还是二皇子才是!” 虽然他这样爽快,但皇帝的心情并未好上半分,只面上还笑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他小小年纪,难道连输赢都不肯承认么,二郎,你自己说,你是输是赢?” 魏善落落大方:“虽然同中红心,但蒋侍郎力气更胜一筹,自然是赢了,我认输。” 皇帝笑道:“自然二郎如此说,蒋侍郎就不必谦让了,直接下一场罢。” 程载挑眉看蒋琮:“这第二场,蒋侍郎总不成又要亲力亲为了罢?” 蒋琮故作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英国公说笑了,方才二皇子上场,我自然要舍命陪君子,就怕齐国寻常武夫不配二皇子身份,既然二皇子不参加第二场,我正好也可偷懒了,方才那一箭,可是让我的手到现在还疼呢!” 说罢还甩了甩手,以示自己刚才真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众人自然也跟着捧场一笑。 第二场比的是赛马,跨越障碍物且绕过指定目标再回来,先到者为胜,魏善方才小输一场,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问题,也使得他谨慎了很多,不敢再轻易出来主动请命。 没了魏善和蒋琮参加的比赛同样精彩,魏国骑手在最后关头憋足一口气,终于险险胜过齐国半个马头,给魏国人争回一口气,让他们尽出刚才的憋闷。 蒋琮似乎早有所料,脸上也不见意外之色,反倒悠然自得捻须微笑,跟其他人一样恭贺魏国取胜,让永康帝一点成就感也没有。 第三场射猎,出乎意料,最后取胜的却是吴越使臣带来的一名军士。 这个结果似乎更能让众人接受,在皇帝看来,哪怕是吴人赢了,也总好过让蒋琮那张熊脸再挂上得意的笑容。 三场比试既毕,魏、齐、吴越各赢一场,看起来好像挺公平的,但实际上魏国身为东道主却只赢一场,好面子的皇帝脸上已经有点挂不住了。 但他自然不肯让其它国家的人看了笑话,依旧故作大度道:“今日一比,方知各国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来人,将战利品赐下!” 英国公程载闻言,亲自将皇帝御赐的宝刀一一送给三场比试的优胜者。 魏、吴两国的倒也罢了,蒋琮见程载将宝刀递到身前,方才明白魏国皇帝的用意,真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以他堂堂齐国来使兼中书侍郎的身份,接受魏国皇帝的赏赐,而且还是一场小小的射箭比赛优胜的赏赐,好像有点掉价了。 但要是不接受吧,又好像看不起魏国皇帝似的,虽然齐国国力强盛,目前也还不想跟魏国打仗,激怒魏国皇帝的后果难料。 蒋琮很清楚,这不是齐国派他过来的目的。 迟疑片刻,抬眼瞧见魏国皇帝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蒋琮只好起身苦笑着接下宝刀:“多谢陛下赏赐!” “蒋侍郎何必客气,你既然赢了其中一场,那便是你的本事,我们魏国人素来敬重有本事的人,若不赏你,反倒人心不平了!”见扳回一城,皇帝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游猎,无胜负之分,只为行乐。诸君若有意,不妨下场一试,今日得猎物最多者,朕当亲自嘉奖,以彰其勇!”皇帝又笑着对众人道。 终于到了大家最喜欢的环节,众人闻言齐齐欢呼一声,俱都起身各自准备去了。 刚刚看比赛的时候固然也紧张刺激,但总归没有亲自下场来得好玩,更何况皇帝等人与蒋琮虽然言语往来,暗含刀光剑影,但因为离得远,除了魏临魏善夏侯渝那些人之外,许多人都听不见,自然也就无从体会其中的的汹涌暗潮。 永康帝目光一转,落在蒋琮旁边的夏侯渝身上。 后者从方才便一直安静坐着,没说过话,低眉顺眼,柔弱无害。 “蒋侍郎,朕听说,齐人剽悍,三岁能骑马,五岁能射箭,八岁就能上场打仗了,是也不是?” 蒋琮哈哈笑了起来:“陛下说笑了,齐人固然马上功夫好些,那也是自小练出来的,又不是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会了,所谓三岁能骑马,或许还有可能,若说八岁上场打仗,那就委实太过夸张了!” 皇帝微微一笑:“传闻纵然有所夸大,想必也事出有因,既然蒋侍郎也说齐人三岁能骑马,如今夏侯五郎已经十一,朕却从未见过他上马打猎,不知今日你这个当舅舅的到来,他可愿一展身手,让朕看看齐国男儿的风采?” 蒋琮面上带笑,心头却不禁破口大骂起来。 夏侯渝一个不知名庶妃生的,跟他算是哪门子甥舅?! 再说了,对方从小就在魏国为质,养成如今一副弱不禁风,比魏国男人还要柔弱的模样,跟齐国勇士哪里有半分相似?魏国皇帝这样说,摆明了是想看齐国的笑话,让夏侯渝出个大丑,顺便报复自己方才把魏国二皇子比下去的事情! “陛下,这不大妥当罢?”蒋琮为难道,“五郎这孩子生在齐国,却是养在魏国,只怕来了魏国之后连马都没有摸过,万一摔出一个好歹,让我回去如何与我们陛下交代呢?” “喔?”皇帝的笑容淡了一些:“蒋侍郎这样说,是怪我们魏国咯?夏侯五郎,你自己说说,你愿不愿意下场射猎?” 夏侯渝被点了名,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才听懂皇帝的话,慌忙起身拱手:“臣,臣……” 臣了半天,也没臣出个所以然。 这等柔弱之姿,着实让齐国人丢尽了脸面! 程载不由提醒道:“夏侯五郎,陛下问你,可愿参与游猎?” 夏侯渝余光一瞥,蒋琮也正盯着他看,很明显是不希望他答应的。 他深吸了口气,弱声道:“臣愿意。” 皇帝笑道:“好!来人,去给夏侯五郎备马!” 蒋琮面色略略一沉,随即也笑了起来:“没想到五郎外表柔弱,竟也会精于骑射?” 夏侯渝小脸微红:“让舅舅见笑了,精通说不上,只是前些日子刚学了点,如今堪堪只会上马下马,小跑一阵罢了,只是今日人人下场游猎,我也心痒得很。” 蒋琮被他那一声舅舅叫得面皮一抽。 程载也道:“蒋侍郎且放宽心,夏侯五郎年幼,我们为其准备的马,必然是温顺易骑的,小孩儿好玩,他陪你坐了大半天,殊为不易,可不好再拘着他了。” 蒋琮皮笑肉不笑:“我自然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那头魏国众人也上了马,陆陆续续奔入林子,准备大干一场,魏初也催促顾香生:“怎么还不走,同安今日也入林子了,以她那拙劣的箭术,一定会让身边的人射了猎物再据为己有,再晚了今日我们可就要落后了!” “等一等,”顾香生说着,一边回身望向夏侯渝那边。 后者正向皇帝拱手行礼,然后走向旁边早就为他准备好的一匹马,在侍卫的帮助下,有些艰难地爬上马。 马是成年马,而夏侯渝的身形又显得有些瘦小了,是以看上去颇为吃力滑稽。 目睹这一情景的不少人都笑出了声。 魏初自然没有笑,只是咦了一声:“阿渝怎么也要下场?他能行么?” 顾香生没有说话。 夏侯渝终于爬上马,但那马却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似乎不愿意自己背上多了一个人,正焦躁地喷着鼻息,若非侍卫拉着缰绳,很有就此奔出去的趋势,哪里有半分程载说的温顺易骑? 齐国人见蒋琮一动未动,便没有上前帮忙。 魏国这边没有皇帝的命令,自然也不会妄动。 夏侯渝伸出手,似乎努力想要安抚马,不过却收效甚微。 “我过去带他。”顾香生道,策马小跑过去。 “诶!”魏初回过神,有点懊恼自己没有拉住她,只能赶紧跟上去。 然而当她们刚刚走出没多远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蒋琮忽然起身走向夏侯渝,一面道:“男子汉大丈夫,骑个马都如此犹犹豫豫,将来怎么成大事,让舅舅来助你一臂之力罢!” 说罢握着手中的刀柄,朝马屁股上一拍。 但就是这一不轻不重的拍,拍出了意外! 那匹马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忽地嘶鸣一声,疾奔出去,侍卫猝不及防,手上拉着的缰绳也被挣开,被狠狠带出几步,差点没被拖在地上跑,只能松开手。 但马却由此更没了束缚,直接向前狂奔,转眼就成了一道影子! 夏侯渝瘦小的身躯趴在马上剧烈颠簸,将将要被甩下来,短短眨眼之间,险象环生! 所有人没料到这一幕的发生,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顶多发出一声声惊呼,报以惊恐的表情。 程载和蒋琮算是反应极快的了,片刻之后,他们跑向旁边最近的马匹,一把将缰绳夺过来,翻身上马,追向夏侯渝。 然而终究差了一段距离,想要立刻赶上是不可能的。 这个时候夏侯渝已经遭遇了极大的生死危机,马越奔越快,他原本只有一只手抓着缰绳,此时在颠簸下根本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能死死抓住自己手边能抓住的东西当救命稻草,却阴差阳错揪住马匹的鬃毛,引得马吃痛嘶鸣,直接抬起前蹄,想要将自己背上的人狠狠甩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纤素手自旁边伸了过来,精准无误地抓住他的腰带,在他即将被掀翻下马的那一刻将人抢下! “坐上来!”顾香生大喝,借势将人丢到马上。 夏侯渝的反应也很快,顾香生本以为他已经被吓破了胆子,但对方出乎意料竟然还保持着清醒的神智,依从她的指令,很快跨过马背坐稳在她身前。 此时,两匹马堪堪擦身而过! 化险为夷! 只差那么一点点,顾香生就不可能抓住夏侯渝! 只差那么一点点,两匹马就要撞在一起! 如果夏侯渝反应稍稍再慢一点,顾香生也不可能支撑得住他的重量,后果只能是顾香生松开手,又或者两个人一起坠马。 但现在,这些假设完全都不存在。 两人都平安无事! 不单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魏初捏了一把冷汗,连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的人们,也都发现自己刚刚的呼吸几乎都凝固了。 程载和蒋琮二人也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就算夏侯渝在齐国的地位再不重要,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若是在魏国的地盘上出了什么差错,天知道齐国会借此贪得无厌漫天要价索取什么。 蒋琮似乎也没想到自己那一拍会拍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见状讪讪一笑:“五郎这马上功夫的确不行啊!” 程载沉着脸色接上他的话:“那就有劳蒋侍郎好好调、教一下了,免得贵国皇子因为骑术不精而受伤,到头来却怪到我们头上!” 蒋琮打了个哈哈:“英国公言重了,我齐国岂会如此蛮不讲理?” 皇帝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反而相顾左右,询问:“方才救了夏侯五郎的,是谁家的小娘子?”   ☆、第37章 那匹受惊的马很快被侍卫们追上制服,而顾香生带着夏侯渝,并未回皇帝那里,而是直接奔入了林子里面。 入了林子,在顾香生有意控制之下,马的速度逐渐缓下来。 魏初从后面追上:“阿渝,你没事罢?” 又埋怨顾香生:“你方才真是太冒险了,若是与那匹疯马相撞在一起如何是好?” 顾香生笑嘻嘻:“现在不就没事了么?” 夏侯渝闷闷道:“香生姐姐,谢谢你。” 魏初奇道:“阿渝,你的脸怎么都红了!” 受到惊吓不应该是脸色发白吗? 夏侯渝面露窘迫:“香生姐姐,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顾香生这才发现自己将夏侯渝困在自己与缰绳之间,方才情势紧急也未顾及,对方身材再瘦弱也终归是个男孩子,饶是努力僵直了身体,仍难以避免挨着她的胸脯。 虽然尴尬的应该是顾香生,但她不知怎的,看见夏侯渝耳根爆红的侧面,却禁不住扑哧一笑,然后才翻身下马,又朝夏侯渝伸出手:“来。” 魏初忍着笑,怎么看都觉得这一幕应该是男女角色倒置了。 夏侯渝也发现了这一点,他发誓自己甚至看见顾香生眼睛闪动促狭的神采,但对他而言这个高度要强行下马,的确很容易扭伤。 他只好慢吞吞地伸出手。 顾香生干脆利落,直接将他半扶半抱下来。 无良的魏初在旁边爆笑出声。 夏侯渝的脸再次红成了猴屁股。 魏初笑了半天,终于良心发现,生怕把对方给气哭,连忙转移话题:“你大病初愈,骑术又不精,为何方才还非要上马?” 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夏侯渝又恢复成平日脸色有些苍白的模样:“是陛下提议的。” 魏初和顾香生闻言默然。 蒋琮这次来魏,并没有带来其他替换质子的人选,可见夏侯渝还必须继续在魏国待下去。 只要一天还在魏国寄人篱下,他就不能不看皇帝的脸色。 刚才蒋琮几次想要看魏国的笑话,顾香生她们虽然离得远听不见对话,但从几方人的脸色上也能看出几分端倪。 蒋琮来头背景再大,永康帝固然不必畏惧他,可若为了一个蒋琮,冒着跟齐国翻脸的风险,似乎也没有必要,恰好旁边还有个更弱小的夏侯渝,后者自然而然成了出气筒。 魏初气闷:“可那个蒋琮明明是你们齐国人,却还给你拖后腿,若刚才不是他拍了一下马,那匹马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受惊!” 方才那一场□□颠得夏侯渝至今仍有些头晕眼花,他又不愿意在顾香生和魏初面前露怯,只能挨着马虚站着,摇摇头:“我若出了什么事,麻烦的是魏国,蒋琮回国也不会受到什么严惩的。” 远处传来雁鸣,紧接着是马蹄踏踏,箭矢掠过林叶的声音,顾香生笑道:“罢了,今日是出来游猎的,若我们空手而回,会让人给笑话的,来,上马,姐姐带你去打猎!” 说罢她翻身上马,又朝夏侯渝伸出手:“上来!” 想到方才的尴尬情景,夏侯渝还有些犹豫,就听见对方笑道:“怎么?你还想坐前面?” 夏侯渝闻言不由瞪了她一眼,抓着她的手上了马——自然是坐在后面,不过他仍是努力挺直背,双手虚搭在顾香生腰间的衣裳上,避免碰触到对方的肌肤。 “抓紧了,这回若是再掉下去,我后面可没长眼睛!”顾香生喝道。 “香生姐姐,我今年也十一了!”夏侯渝忍不住提醒她,手下却二话不说直接握住对方柔软的腰肢。 就在顾香生和魏初刚打算掉转马头,便有一行人策马从林子那头过来。 “呵,我当是谁呢?怎么,这都好一阵了,你们还两手空空,该不会是找不见猎物罢,要不要让我的侍卫帮帮你们?” 一听这无比熟悉的声音,顾香生就算不用回头也能认得。 “这小半会,公主就猎到这么多了?”魏初看着同安公主身后侍卫马背上挂着的猎物,微微挑眉。 “那是自然。”同安公主微微扬起下巴,“顾四娘,听说你家二姐也要成亲了?” “有劳公主挂心,的确如此。” 同安公主似笑非笑:“怎么这么匆忙呢,而且联姻的还是吕家,你二姐姐不是和吕音不合么?” 顾画生会成为陷害顾香生的帮凶,这里头固然有她自己脑子糊涂,容易被煽动的缘故,但始作俑者却是这位同安公主。 如今顾画生已经为她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反观同安公主,却轻轻松松脱了身,由头到尾只被关几天禁闭,便什么事也没有。 顾香生回想焦太夫人曾经给自己说过的话,忽然意识到同安公主或许不是顾画生那样头脑简单容易对付的人物,她的确任性妄为,但比起顾画生,却谨慎周密多了。 品香会被调换香露也好,东林寺的事情也罢,顾香生就算知道是她干的,也没法找出实质的证据,就算找出证据,单凭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也没法拿对方怎样。 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却不影响她的判断,顾香生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我就不知道了,想来就算偶有龃龉,也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些微别扭,哪里还有隔夜仇的,如今她们都要成姑嫂了,感情必然会更上一层楼才是,公主与我家二姐姐感情也不错,难道听到这件事情也不为她高兴么?” 同安公主扯了扯嘴角:“自然是高兴的。” 她似乎懒得与顾香生继续废话了,挥挥手,一行人掉转方向,往另一头去了。 顾香生对魏初歉然道:“害你夹在中间两边不是人了。” 魏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走罢,咱们也找猎物去,今天可不能空手而归!” 顾香生一夹马腹,驱马向前:“走!” 夏侯渝正听两人说话听得认真,冷不防顾香生忽然策马前行,他猝不及防,整张脸几乎撞上对方的后背。 撞人的满脸通红,被撞的反倒哈哈笑了起来:“阿渝你难道是睡着了么?” “没有!”夏侯渝又羞又恼,暗暗发誓自己回去一定要找机会学好骑射。 三人在林中搜寻一阵,魏初运气不错,不一会儿功夫就猎中两只禽鸟,一头香獐子,而顾香生射中两只麻雀之后便罢手,不再多杀,只带着夏侯渝一边跟在魏初屁股后面,一边悠游林中,闲聊漫谈。 若没有偶尔因四下射猎而惊起的鸟群走兽,这里倒也是个不错的地方,不过人一多,难免总会遇上熟人。 这不,迎面又来了两个人。 周瑞打招呼:“阿隐,十娘!夏侯五郎你也在啊,怎么,马不够骑吗?” 他进林子进得早,自然没有瞧见之后发生的那惊险一幕。 夏侯渝从顾香生身后探出头来:“我马术不精,香生姐姐便带着我。” 顾香生摸摸鼻子,眼睛飘来飘去,就是不看周瑞身旁的另外一个人。 徐澈温和道:“阿隐,我有事情与你说。” 周瑞惊奇地看着他们俩,目光来回游移,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顾香生没想到徐澈会当众说这样的话,不由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都不是外人,有话在这里说便好了罢?” 素来随和的徐澈这时却出奇地坚决:“不行。” 魏初干笑一声:“没事,你们说罢,我方才正好看见那边有只山猫,周大郎,你陪我过去罢!” 周瑞也很识趣:“好的,好的!” 魏初又看夏侯渝:“阿渝,来与我同骑罢。” 夏侯渝眨巴眼睛瞅着顾香生卖萌:“香生姐姐……” 可惜顾香生这次没有同意:“你随十娘和周大郎他们过去。” 夏侯渝只好下了马,走到周瑞那边。 等三人走远,徐澈和顾香生二人也下了马,牵着缰绳往前走,徐澈反而沉默下来,顾香生却有点按捺不住:“你究竟要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徐澈道:“我恐怕,这两日就要回国了。” 顾香生完全没料到对方要跟自己说的是这件事,一时之间,竟结结实实愣住了。 徐澈看见她的表情,歉意苦笑:“那一日品香会上,平国使臣也去了,当时便与我说起这件事,宴后我本来想与你说来着……” 顾香生也想起来了,那天正好发生了她的香露被人调换一事,后来在马车上,徐澈追上来,的确好像想说什么的样子,但那时候她正饿着,余气未平,就不肯听,再之后又出了东林寺的事情,顾家好一阵忙乱,加上诸国会盟将近,徐澈同样琐事缠身,两人就没有再私下碰过面。 然而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私下说话的机会,却迎来了这样的消息。 顾香生张了张嘴:“这也太突然了,可你们平国那边,又有谁来替换你?陛下肯放你走?” 徐澈道:“我不过是南平一闲散宗室,来替换我的却是我国天子的幼弟,陛下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顾香生有些糊涂:“既然对方身份尊贵,怎么会……?” 徐澈苦笑:“你生在世家,对皇家之事应该也略知一二。” 顾香生恍然大悟,这也就是说南平国内也有争权夺位的政治倾轧啊! 可见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国家再小,只要有权力,免不了就会有争斗。 但明白过后,她随即又心情一沉:“这么说,你一定是要回去的了?” 徐澈看着她微微失落的表情,缓缓道:“你愿意和我一道回去么?” 顾香生啊了一声,难掩意外。 徐澈最喜欢看她偶尔反应不及的呆傻,不过此时此刻,他却只能将这份情绪压抑下来:“你若是愿意与我一并回南平,我今日便上门去向顾家长辈提亲。” 这件事委实过于突然了,就算顾香生也曾想过以后跟随徐澈去他自己的国家,可也没想过来得这样快,仓促之间,要让她下一个足以影响一生的决定,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一团,很难作出什么反应。 顾香生蹙眉:“可以让我多想想么,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有与家中长辈提过!” 徐澈显然也明白自己的提议太过强人所难,但…… “诸国会盟结束之后,我就要启程了,最迟也就是几天后的事情,所以这几天一定要将事情定下来。” 顾香生道:“能晚几天再回去么?” 徐澈苦笑:“我身份特殊,必须随着本国使臣一道回去,若没了质子的身份还在魏国多加逗留,恐怕朝廷就要怀疑我的用心了。” 顾香生忽然道:“徐郎,你当知我所求,并非荣华富贵,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耳,若我随你回去,我能倚赖的,便只有你一人,你能保证得我一人足矣,而不纳妾么?” 徐澈想也不想:“自然可以!” 顾香生又问:“那如果贵国天子,令尊令慈要你纳妾,要你另娶,你能坚决不从么?” 徐澈沉默下来。 顾香生见状苦笑:“若你只是你,我自然义无反顾,可你在魏国数年,回去之后天子定会补偿你,说不定会给你赐婚,你家中的父母,只怕也早早给你相好了妻室,忠孝当头,你能保证自己一定毫不动摇么?” 这年头,风气再开放,女子也不比男子,如果顾香生跟着徐澈去南平,她就等于抛弃了一切,万一在南平过得不好,她到时候再想回国,不说难不难,就算能回来,难道下半辈子就待在顾家看别人的脸色吗? 所以两天时间,这个决定,她实在下不了。 徐澈摇摇头,眼里浮现出淡淡的惆怅:“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 见他这样,顾香生不禁咬住下唇,想说点什么,终究又忍住了。 二人就这样默默无言,走了相当一段路,直到周瑞魏初他们回来,一眼就看出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 周瑞魏初对视一眼,打了个哈哈,转移话题:“阿隐,你就猎了两只麻雀,不再多射一点回去么?” 顾香生打起精神,摇头笑道:“这其中一只还是阿渝的份,反正我们又不争什么头筹,有东西回去交差即可。” 魏初与顾香生不同,她打猎就是为了求个痛快,今日满载而归,自然是高高兴兴的,顾香生虽然不喜欢滥杀,却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强加魏初,也不觉得魏初这样做就是残忍,所以两人虽然性情略有差异,情谊却从未改变过,总能玩到一块去。 夏侯渝接过顾香生递来的麻雀,顺势走在她旁边,偶尔抬头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他们在林子里逗留的时间不短,但也不是最晚回去的,起码在顾香生一行出来时,同安和魏善等人还不见人影。 出了林子,他们将猎物交给专门负责收理的侍卫,因猎物上的箭矢都有各人标示,这些猎物在游猎之后会分别发还给别人,至于想如何处置就由自己决定了。 徐澈和夏侯渝要回到皇帝跟前的位置,魏初借着与顾香生一道回去的路途问道:“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香生也不瞒她:“徐澈要回国了。” “啊?”魏初的反应和之前顾香生一模一样,“不会罢?怎的如此突然?那你怎么办?他这是想始乱终弃么?没想到徐春阳竟是这种……!” 未竟的话被顾香生捂在嘴里,后者无奈道:“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么,想让所有人都听见啊?他让我与他一道回去,我还没有答应他。” 魏初:“那你怎么不答应他?” 顾香生反是一愣:“你觉得我该答应?” 魏初想也不想:“对呀,既然他不是想要始乱终弃,说明对你还是有情有义的,他让你一道回去,必然是要找上你们家提亲,明媒正娶,迎你入门,只唯一不好的,便是你去了南平之后,咱们就很难再见一面,我……” “且慢,且慢!”顾香生不得不啼笑皆非地打断她,“去了南平,山高皇帝远,万一他们的皇帝要他另娶呢?万一他的父母不满意我,届时我孤身一人在南平,岂不举目无亲,求助无门?” 魏初不以为意:“不会罢,魏国强大,南平弱小,顾家又是大魏世家,徐氏即便是宗室,也不敢轻易得罪于你,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何必杞人忧天呢,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顾香生蹙眉,难道真是她想太多了吗? 不得不说,魏初所说,才更像是一个十四岁少女的想法。 而她,稚嫩的躯壳之中多了一份成熟的心智,遇事可能比同龄人沉稳,但也意味着思量更多,不够决绝。 可这毕竟,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啊!   ☆、第38章 二人回到座席上,顾家人参加游猎的人不少,除了顾香生之外,顾眉生和顾乐生也早早就回来了,顾凌和小焦氏也早早入林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顾琴生婚事将近,她本身性格也是喜静不喜动的,便没有一起过来,顾画生则因为上回的事情,现在仍被禁足,为防她又在外面闯祸,说什么不该说的话,焦太夫人严禁她出席这样的场合。 顾经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见顾香生回来,表情更是一沉:“阿隐,你过来。” 顾香生走过去,跪坐:“阿爹找我?” 顾经板着脸教训她:“你可知你方才救夏侯渝之举有多鲁莽?齐魏之事,岂是你这种小女儿家能掺和的!” 还未等顾香生有所回应,那头就来了一位内侍,说天子想要召见顾香生。 顾经吓了一跳,忙对内侍道:“小女无状,御前失仪,还请陆内官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陆青失笑:“定国公多虑了!” 他也不多解释,只让顾香生跟着自己走。 顾经:“那可否让我同行?” 陆青:“陛下并未点召定国公。” 顾经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离开。 顾香生也不知皇帝叫她过去,是不是为了救夏侯渝的事情兴师问罪,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来到御前匆匆抬眼一瞥,却见天子近前,除了各国使臣之外,魏临也赫然在列,正冲着她微微一笑,又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这个举动令她顿时放下半颗心。 “这就是顾家四娘子,听说跟魏十娘一般,是个活泼好动,英姿飒爽的人物,怎的到了朕跟前,却变得这般拘谨了?”头顶传来呵呵一笑,不需要抬头,顾香生也知道这就是皇帝的声音。 在此之前,她从未与皇帝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虽然生在世家,没少听到关于皇帝的种种传闻,但当亲身站在这里,与当朝天子面对面谈话时,顾香生发现自己就算多了一世的阅历,也做不到完全镇定和冷静。 不过这种紧张感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在别人看来,这个小姑娘已经足够淡定了,她并未乱了分寸,还能中规中矩地行礼:“拜见陛下,方才过来之前,家父曾再三叮嘱,是以香生不敢放肆。” 皇帝好笑:“朕还当顾子寿在朝上拘谨,私下应该是个随和风流之人,枉费他辞赋文采飞扬,对待儿女也如此婆妈迂腐。顾四娘,你可知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顾香生:“请陛下明示。” 皇帝点点程载:“她还装傻呢,你来说。” 程载对着顾香生沉下脸色:“你方才贸然带着夏侯渝离开,难道不是御前失仪?” 顾香生恭谨道:“回禀陛下,夏侯渝在大魏长居,与我等俱有情谊,他年纪尚小,胆子亦小,我怕将他受惊过度,贸然在陛下失礼,所以才先将他带来,以免御前有所闪失,坏了陛下的雅兴。” 皇帝不见怒色,反是对程载笑道:“你瞧瞧,她这是舌灿莲花,都把你的因果颠倒过来了!” 此时蒋琮笑道:“齐国崇尚强者,瞧不起胆小懦夫,顾小娘子固然是好意,但像五郎这样的表现,若是放在齐国,我们却不会出手,他要么自救,要么等死,不会有第三条路了。方才千钧一发,顾小娘子为了救五郎,将自己也置于险境,你这条命比起五郎可要贵重多了,若我国陛下知道了,只怕也不会给你任何奖赏。”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虽也知道齐国皇室祖上有北方蛮族混血,民风剽悍,可也没想到蒋琮会当着夏侯渝的面,将一番弱肉强食的话说得如此直白□□。 再看夏侯渝,他就坐在蒋琮旁边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微垂着头,更显脖颈柔弱,与高大的蒋琮形成鲜明对比,明显更像文雅的南人,而非勇猛的北人。 顾香生目不斜视,并未去看蒋琮,而是依旧朝向皇帝,回应道:“奴虽年幼不晓事,也明白忠孝的道理,救夏侯渝,是为全朋友之义,更是为魏国颜面,而与齐国无关,贵国陛下知道与否,更与我分毫无干。” 皇帝哈哈大笑:“蒋侍郎,你那一番话可算是白说了,顾家小娘子看来并不买你的账啊!” 话虽如此,他的笑声却表明主人心情舒畅。 蒋琮并未因为顾香生的顶撞而露出不悦之色,也跟着笑了起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可惜是女非男,否则指不定能成为苏秦张仪一类的人物呢!” 皇帝笑罢,又问顾香生:“你既然救了夏侯五郎,可要什么赏赐?” 顾香生道:“能全朋友之义,又为大魏挣得脸面,便是最好的赏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虽然谦让,朕却要赏罚分明,听说你年将十五,尚未婚配,这样罢,便赏你一个如意郎君如何?” 顾香生大吃一惊,心脏几乎要跳了出来,忍不住抬起头。 瞧见她一脸惊愕的模样,皇帝禁不住开玩笑:“方才英勇无双的顾四娘,怎的忽然就胆小如鼠了?” 顾香生完全没想到皇帝不按理出牌,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仍反应不过来。 再看旁边众人,似乎也毫无预料,虽然不像她这样吓了一大跳,可也都露出意外的神色。 蒋琮事不关己,凑热闹道:“不知陛下要将顾四娘许给何人,小臣留在此间数日,说不定还赶上喝杯喜酒呢!” 皇帝:“只怕估计顾家舍不得她早嫁,会将她留到及笄,这杯喜酒,看来蒋侍郎是赶不上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有透露究竟自己要把顾香生许配给何人。 这年头不像戏文,皇帝也不兴给臣子做媒,顾香生从来就不担心赐婚这种稀奇事会落在自己头上,谁知道如今最不可能的事情却反倒成了现实。 她被这个消息震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团浆糊,连什么时候从御前告退也有些浑浑噩噩,完全少了一半的心思。 等回到顾家的座席,顾经迫不及待问她:“陛下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顾香生深吸了口气:“陛下说要给我赐婚。” “啊?!”顾经的反应同样没比她好上多少,喜不见多少,惊倒是震惊得很。 “陛下为何忽然说要给你赐婚,你到底说了什么!”顾经直觉顾香生过去之后没说什么好话。 顾凌和小焦氏他们也回来了,夫妻俩也不知在林中谈了什么,行止看上去要比出来前自然一些,许是两人解开了多日的心结,不过顾香生现在已经没空去关心他们的事情了,她自己的未来都被皇帝一句话牢牢攥在手中。 顾凌点出一个可能性:“陛下会不会,想要四娘入宫?”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惊了一下。 皇帝如今年过四十,这个年纪自然不能说很老,他自己也还年富力强,虽说现在随着年纪增大,容颜有些衰老,但还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老夫少妻对民间或许是个话题,但对于皇帝而言绝对不是。 九五至尊这四个字,首先就有了超然物外,与众不同的特权。 再说了,如今中宫虚悬,太子之位也空着,这意味着只要是皇帝的儿子,就人人都有机会…… 顾经心头微动,看向顾香生的目光也多了一丝不同。 顾香生没注意到父亲神情上的变化,但针对小焦氏的话,她却摇摇头:“我看陛下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刚刚还没从徐澈的事情缓过来,又要陷入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顾香生发现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实在并不舒服,她第一次意识到,就算生在公卿世家,锦衣玉食,也会面临许多不确定的事情。 对顾画生的作死,她可以直截了当反击回去,对同安的暗设陷阱,她也自忖可以一一化解,但皇帝的旨意呢,难道她能当面反抗吗? 自然是不能的,顾家给了她生下来便比平民百姓优渥百倍的生活,让她不必操心生计,四处奔波,她自然也要为这份优渥付出一定的代价,对男儿而言,这份代价就是努力向上,保护家族,对女子而言,这份代价则是婚姻。 像顾琴生,如果她喜欢的对象不是王令,而是哪个落魄家族的子弟,可以想见他们的婚事一定不会这样顺利。 最重要的是,顾香生讨厌极了皇帝这种自以为幽默的卖关子,自己究竟要被发卖,啊不,是被赐给谁啊! 她有种抓狂的*,恨不能摇着皇帝的肩膀问个清楚! 游猎结束,皇帝带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顾家的车队跟在后面。 小焦氏与顾香生同乘一车,仔仔细细询问了她与皇帝的对答,然后安慰道:“你别被你大兄的话吓坏了,陛下应该不会要你进宫的。” 顾香生唉声叹气:“我一点也不想将我的未来托付给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人!” 小焦氏扑哧一笑:“我嫁给你大兄,已经算是知根知底了罢,可到头来,我不也料不到七夕的事情?所以啊,许多事情别总计算得清清楚楚,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呢?我看陛下对你救了夏侯五郎之事很是称许,应该不会随便给你赐婚的。” 顾香生还有些犹豫:“话虽如此……” 小焦氏道:“赐婚一事,我素闻是将女子赐与臣下为姬妾,还从未听说皇帝将谁赐给臣下为妻。只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自前朝以来,世家势力盘根错节,连天子也轻易不敢得罪,以你的身份,和方才的表现,绝然不可能被赐与谁为妾,但若是为妻,没有对方的同意,陛下肯定也不会贸然许下这个诺言。” 顾香生心头一动:“嫂嫂的意思是?” 小焦氏:“依我之见,陛下要么只是玩笑之言,要么……” 如今皇帝膝下五子,以思王魏临最为年长,且尚未娶妻,皇帝总不会是要将顾香生嫁给思王罢? 小焦氏自己也被这个可能性吓了一跳,为免顾香生再受惊吓,她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其实顾香生的承受能力并没有那么差,只是忽然之间毫无防备,被皇帝一句话砸下来,登时晕头转向,无所适从,在回顾家的这一路上,经过小焦氏的开解,她已经稍稍冷静下来并恢复思考能力了。 自己当时的确是被皇帝的话吓到了,现在回想起来,皇帝那个语气,很有可能仅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而且天子日理万机,转过头说不定就忘了此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皇帝没忘,但小焦氏说得也很对,皇帝真要许婚,能将她许给谁呢? 顾香生又非庶出,更不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如果将她许为妾室,那就不是奖赏,而是侮辱了,皇帝昏了头也不可能这么做;如果是许为正妻,就算顾香生愿意,顾家愿意,男方也不一定愿意啊,如果双方不情不愿,这桩婚事就不是金玉良缘,反倒成了怨侣了,皇帝不至于闲着蛋疼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除非这个许婚,指的是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儿子。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顾香生还没自恋到觉得自己因为救了夏侯渝,就得到皇帝如此看重的程度。 所以总结起来,方才皇帝那句话,随口玩笑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然而徐澈那边…… 顾香生揉揉额头,觉得头开始疼了。 焦太夫人并没有出席这次会盟游猎,当顾经向她禀告发生在游猎上的事情时,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吃惊的神情,却屏退众人,只留下顾香生。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她问顾香生。 顾香生:“孙女觉得,陛下很可能只是戏言罢了。” 焦太夫人沉吟片刻:“我不这么看。” 顾香生吃了一惊,好不容易被自己安抚下去的小心灵,又因为祖母的一句话而高高提起:“阿婆觉得不是?” 焦太夫人道:“陛下固然有可能是开玩笑,不过既然叫你过去夸奖一番,最后却什么都未赏赐,显然他心中是有所打算的,但现在还很难下定论。” 她见孙女被吓到,反是笑着安慰:“你也不必过分担心,反正不会是坏事,陛下不可能胡乱给你赐婚的,否则便不是奖赏,而是欺侮了,顾家虽然不如从前,可毕竟也是跟随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的,就算冲着这一点,天子也不敢寒了世家臣子们的心!” 这种说法恰恰与小焦氏不谋而合。 天下还未一统,皇帝尚要倚靠世家,虽然中央集权,君权至上,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哪朝哪代,天子都不可能真的就为所欲为,在顾香生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曾经就有一位宰相直白地对天子道:您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非与百姓共治天下啊! 如今魏国的士大夫阶层还没到达鼎盛时期,能够影响皇帝决策的是世家门阀。 这种情况下,皇帝给臣子许婚,不是一件张口就来的随便的事情,那得是保证在男女双方家族门当户对,你情我愿的基础上,这样才能达到许以恩惠,而非逼人成仇的效果。 但顾香生现在需要烦恼的不仅仅是这个,她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因为除了焦太夫人之外,她也实在想不出有谁能帮她排忧解难。 “阿婆,孙女还有一事……”她将徐澈在林中对自己说的话一字未漏,和盘托出。 焦太夫人一笑:“若非徐澈忽然要回国,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顾香生有些迷惑地摇摇头。 焦太夫人又道:“如果你决定非徐澈不可,我也可以进宫为你说项,你们身份相当,倒也算得一桩好姻缘,想必陛下愿意成人之美。但你须得考虑一件事,那就是去了南平,举目无亲,人地生疏,你是否能够适应,我听说这次徐澈之所以能回国,是因为平国皇帝之弟被遣来与他交换,而平国天子如今膝下无子,几方人马正虎视眈眈,可见内部倾轧之烈,你能保证徐澈回国之后不会被卷入其中么?” 顾香生没有说话。 她和徐澈互有好感,可要说到生死相许,好像又还没到那一步,如果时间许可,循序渐进发展下去,也许感情会逐渐深厚,直至非君不可。 但现在,要她在两天时间作出决定,跟着徐澈离开魏国,前往前途未卜的南平,这个决定似乎异常艰难。 焦太夫人拍拍她的手:“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与阿婧不同,她内外皆柔,秉性如水,你则外柔内刚,什么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动摇,如今我问你的问题,你却一个都答不出来,到底应该如何抉择,你心中应该有答案了。” 顾香生低下头:“我就是觉着,自己有些对不住徐澈……” 焦太夫人失笑:“傻孩子,他若对你情比金坚,便不会将选择丢给你,哪怕你不愿去南平,他也愿意留下来陪你,可见不是情非得已,只是用情不够深,仅此而已。” 这番话让顾香生深受震动,也刷新了她以前对焦太夫人固有的印象。 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焦太夫人调侃:“怎么,你觉得我是个精明顽固的老婆子,成日里只会计算顾家得失,教训晚辈?” 顾香生吐吐舌头,忍不住撒娇:“您明明知道孙女不是这个意思!” 焦太夫人悠悠道:“人生漫漫,总会遇上许多人和事,其中有些注定与你有缘无分,终将错过,最后能够牢牢抓在手里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若顾香生如今真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也许还对这番话没有太大的感触,但此时,太夫人的话语中所流露出的复杂意味,也被她捕捉到了。 想来不管如何精明强干的人,年轻时免不了都会有一些毕生难忘的际遇,就连太夫人也不例外。 顾香生若有所悟:“多谢阿婆开解。” 焦太夫人一笑:“我这把年纪,也开解不了你们多久,人永远要在每件事情上作出选择,选错了不要紧,只好不后悔,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顾香生:“孙女谨记。” 当天之后又过了两天,宫里一直没有传来消息,那天皇帝在游猎上说的话,仿佛果真只是一个玩笑。 顾香生暗暗松了口气,别人如何看法暂且不论,她的确希望皇帝早就将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 会盟结束,各国使者陆续离去,平国天子之弟来质,徐澈与其相换,不日也要归国。   ☆、第39章 当城墙边上的嫩绿换作郁郁葱葱的颜色时,这意味着盛夏已然到来。 耀眼的阳光下,一行人徐徐出城,为徐澈送别。 “春阳,此去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方能再会,且干了这一杯酒!”王令举杯道。 “这可是王郎君特意从他老爹的珍藏里偷出来的御饮,一滴都不能浪费了哟!”周瑞调笑。 这一杯接一杯,众人陆续上前敬离别酒,徐澈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五杯,闻言连忙摆手苦笑:“你们就饶了我罢!这酒我喝过,入口绵软,后劲却大,你们也不希望我醉在半路上罢?” 有人玩笑道:“醉在半路也不错,花眠柳宿,岂不风流快哉!” 众人听了这话,便都哄笑起来,徐澈虽然也跟着笑,视线却时不时瞟向人群后面。 他这些年在大魏的人缘不错,送行的人也不少,他本身的身份不足道哉,来者要么冲着与他本人的交情,要么冲着徐澈的名气才情,这也算人走茶不凉了。 但他最希望出现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其实早在林子里的那天,二人不欢而散时,他心里也已经有所预料。 并非无情,而是情不够深。 他们开始得太晚,而又结束得太早。 徐澈掩下心头微微怅然,准备上马,却听周瑞道:“春阳不妨再等等,兴许还有朋友没来呢?” 人群之中,知道徐澈与顾香生事情的人很少,周瑞算是一个。 听了他的话,徐澈摇摇头,怅然一笑。 “徐郎君,该启程了。”南平使臣提醒道。 徐澈颔首。 “等等————!”清亮而熟悉的喊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踏踏马蹄。 徐澈下意识回头,便见两名少女骑马自城门处飞驰而来。 其中一人身着浅黄色衣裳,衣袂飞扬,身姿窈窕,正是他久等而不至的人。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心头缓缓炸开,那一瞬间,徐澈感觉自己既像是喜悦,又像是释然,单是这样看着那少女朝自己越来越近,他已忘了一切,眼睛深深凝视,心里只想留住这美好的一刻。 “你们怎的那么心急,这才什么时辰呀,城内不能纵马疾驰,我们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赶上的!”魏初的抱怨让徐澈回过神。 不忍让南平使臣背黑锅,徐澈拱手笑道:“早些启程,才能早些歇息,没想到你们会来!” 魏初笑嘻嘻:“美徐郎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自然要赶来多看几眼,大魏往后可就又少了一位美人了,多可惜呀!” 徐澈苦笑,没有计较魏初拿他的相貌来开玩笑。 南平使臣一行心有戚戚然,他们逗留的这几天,已经深刻体会到徐澈在京城女子心目中的魅力,正因为这样,他们才要挑在大清晨的时候悄悄走,不然等消息走漏出去,恐怕就不是眼前这种正常送别的景象了,到时不知天黑还能不能成行呢。 “好啦,十娘,不要欺负老实人啦!”顾香生接过她的话头,语调轻快道:“我们等到*庄开门,打包了一些热菜,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所以才来吃一步,虽说南平也有美味佳肴,可潭京的*庄只此一家,就当是为你饯行了!” 徐澈看着少女清丽柔美的脸庞,平日也不算口舌笨拙的他,此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瑞忍不住戳了戳他,见徐澈没有反应,只好代他接过顾香生手里的食盒,递给徐澈的仆从,又低声催促徐澈:“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以后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徐澈暗叹一声,他的确有许多话想说,但等真的看见她时,却觉得什么也不必说了。 “谢谢你们,谢谢你,阿隐。” 他深深地看了顾香生一眼,仿佛要将对方容颜镌刻下来。“愿你以后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即便最后伴你左右的那个人不是我。 “嗯。”顾香生眼底隐然有水光闪过,但很快,她扬起灿烂的笑脸,拢袖弯腰,郑重行了个拜礼:“此去山高水长,望君善自珍重!” 那一瞬间,徐澈几乎想伸出手,将她拉入怀中。 但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只是转身上马,对南平使臣道:“走罢。” 然而这头还没等所有人都上马,城门那边又传来一声大喊:“不准走,徐澈——!” 不同于方才魏初和顾香生的那一声喊,这下众人却是被惊到了。 周瑞甚至大惊失色地对南平使臣等人道:“快快!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少女鲜衣怒马,后面还跟着两三骑,朝他们这边飞驰而来,甚至由于速度太快,没来得及刹住,差点都要相互撞上。 “不准走!”同安公主高高扬起下巴,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徐澈,你要留下!” 顾吕两家的婚事前一阵曾经传得沸沸扬扬,谁也没法理解他们抽的是什么风,好端端突然就结了亲,伴随着这门亲事一起传出来的,还有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东林寺的事情也由此演绎出许多版本。 当徐澈从夏侯渝口中得知顾香生差点被牵扯其中,背后还少不了眼前这位同安公主的手笔时,任他脾气再好,估计也扯不出笑容。 “我奉陛下诏,离魏返平,不知公主又有何凭恃,让我留下?” 同安公主:“我可以现在就入宫,求阿爹让你尚主,大魏强国,南平小国,你若能当大魏驸马,还会想着要回南平么?” 徐澈冷冷道:“公主天之骄女,澈万万高攀不起,如今离别在即,我等立时就要启程,还请公主莫要拦阻,就此告辞!” 但同安公主骑着马横在他们前面,却不肯让出半步,甚至还放狠话:“你若敢离开京城一步,我就让沿途关卡都拦着你们,让沿途官驿都不敢接待你们!” 徐澈抿抿唇,与南平使臣对望一眼,接收到来自对方的同情目光,心里不由苦笑。 但这苦笑,却不是因为当真被公主难住,而是同安公主说的这些,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莫说她现在只是一个公主,就算是太子,估计也没有这种权力,退一万步说,即便官驿不接待,难道他们就不能去住民间的客栈么? 也只有同安自小生于宫廷,不识人间疾苦,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威胁来。 同安见徐澈没有说话,还以为自己的威胁奏效了,便缓下神色,柔声道:“徐郎,随我回去好不好,我保证现在马上就入宫去向阿爹禀报!” 其实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皇帝不同意她嫁给徐澈也没关系,就像她那位小姑姑一样,即使成过亲,不同样可以在府邸里蓄养面首么? 以徐澈的身份,就算回国,顶多也就是个闲散宗室,但他在魏国,自己却可以给他十倍百倍于此的荣华富贵,她就不信徐澈会不动心! 周瑞皱眉:“九娘,别闹了!” 在场之中,只有他还算可以稍微说两句。 但同安公主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盯着徐澈不放。 徐澈什么也没说,他的目光甚至都不落在同安身上,直接一夹马腹,绕过她,往前疾驰。 南平使臣团一行人连忙跟上。 同安公主愣了一下,气急败坏,还真就要追上去。 周瑞眼明手快,上前拉住她的缰绳:“九娘,陛下不会同意你将徐澈留下的,你这是将儿女私情置于国家大事上胡闹!” “你让开!”同安公主怒道,奋力要抢回自己的缰绳。 周瑞:“你若真能回去征得陛下同意,就算他当真回了南平,你也可以让陛下强召他回来,但你若是未经陛下同意,现在就将人拦下,你当陛下知道了会作何反应?!” 双颊被怒火都烧红了,同安不甘心地瞪着徐澈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又狠狠瞪了周瑞一眼,将缰绳抢回来:“你别以为我喊你一声表哥,你就当真能像我兄长似的教训我了,我告诉你,你娘虽然是我姑母,但你姓周,不姓魏!” 她掉转马头就要回去,却忽然看见人群之中的顾香生,当下冷笑一声,驱马向前:“我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顾香生淡淡道:“公主说笑了。” 她装作没听懂,压根就不作回应,同安公主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憋闷得很,越发将没有留住徐澈的怒火转移到对方身上。 顾香生见她转身欲走,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冷不防对方蓦地回身,举起手中马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这边抽过来! 顾香生当下一惊,反应极快地侧身闪开,但她毕竟还骑在马上,人能闪开,马却避闪不及,侧面仍旧被鞭尾扫中,当即就吃痛嘶鸣,蹬起前蹄,想要将背上的顾香生甩下去! 出来送行的人群里多半都没骑马,此时都被这一变故弄得不得不四散奔逃,场面一时混乱之极,幸而是在城外,若是在城内,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来。 同安公主一鞭之后抽身而出,也不急着回去,就在旁边隔岸观火,看顾香生被马匹折腾颠簸,几欲跌落下马,心里快意之极,巴不得对方就此摔下来,再被马蹄一脚踩断骨头! 但是她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顾香生的骑射极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之前顾香生当着许多人的面,救下同样被受惊的马折腾的夏侯渝时,同安并不在场,那时候她已经入林打猎去了,所以也没有亲眼看见。 然而那是救人,而非自救,难度比现在还大。 当时那样危急的关头,顾香生也能够化险为夷,又如何会畏惧眼前区区困境? 她用力拉住缰绳,将马死死牵制住,无论它如何动作,自己都牢牢伏在马背上,绝不动摇分毫。 终于,马也折腾累了,疼痛感逐渐过去,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 顾香生则伸出手,慢慢抚摸它的鬃毛和颈部,一下又一下,安抚着马的情绪。 同安公主的笑容消失在脸上,眼看没有好戏了,而顾香生估计也不会再有机会让她偷袭,她撇撇嘴,转身带着随从准备回城。 正当她刚刚调转马头朝前踏出几步时,就听见身后响起几声惊呼,还未等她回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感觉身旁一阵快风掠过,自己手上蓦地一空! 她低头一看,手上的鞭子已经落在对方手里,而顾香生手里正抓着她的鞭子当头劈了过来! “公主!” “大胆!” “放肆!” 身后好几个人惊呼出声。 同安公主啊的一声尖叫,下意识闭上眼睛。 鞭风从耳边掠过,卷起发丝飞扬,啪的一下,鞭子抽在旁边两寸左右。 饶是如此,她胯下的马仍旧不可避免惊了一下,有些躁动不安。 同安惊悸未定地睁开眼。 顾香生淡淡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公主当知道这个道理才是。” 此时,几名随从已经将公主团团围住,一边警惕地盯着顾香生。 但顾香生并没有再动手,也没有将鞭子归还。 同安公主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不准备和她耗下去,丢下一句“你等着”,便带着人回城了。 “干得好,就该灭一灭她的嚣张气焰,要不然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魏初恨恨道,“我的那些姑姑们,也没见有这样跋扈任性的!” 其余人也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夸奖顾香生方才那一下真是大快人心,也有的抱怨同安公主何等嚣张,自己差点就被马踢到了云云。 周瑞叹道:“公主之中,同安最得今上宠爱!” 人群之中有人道:“顾四,你方才便该一鞭子抽下去,她只怕就横不起来了!” “那一鞭子下去,阿隐有理也要变成没理了。”王令实事求是道。 顾香生朝这位准大姐夫递去感谢的眼神,又与众人寒暄两句,便和魏初一并回城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次顾香生的表现给在场不少年轻郎君留下深刻印象,过后几天,顾家竟收到一些上门说媒的邀约,令人啼笑皆非,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却说顾香生刚回到顾家,就看见门口停了几辆马车,等她回到自家小院时,才听见林氏和碧霄她们说,顾家来了亲戚,而且还是许氏那边的亲戚。 “听说是您的大表兄和二表兄明年要进京赶考,所以许家舅母带了儿女顺道过来拜访。”碧霄道。 顾香生有点讶异:“他们是生徒还是乡贡?阿娘留他们住下来了?” 碧霄摇摇头:“应该是生徒罢,娘子应该会让您过去见一见罢,毕竟是嫡亲的亲戚,听说娘子命人在涛园给他们收拾了厢房,也禀告过太夫人了,应该会住到考完试罢。” 时下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就是每年都会举行的常规考试,而制科则是皇帝心血来潮临时下诏,为了招揽人才而举行的考试。 大魏很少举行制科,唯一一次还是在当年太、祖皇帝登基之时,为的是收服天下读书人之心,顺便昭告天下宣示其得位的正统性。 所谓生徒,就是在国子监,弘文馆,以及地方各州县官学里学习并且顺利结业,取得考试资格者。 而乡贡,则是自学成才,从县、州地方官府举行的考试一级级自己考上来的人。 乍听起来,乡贡自然要更厉害一些,但也不能否认生徒里会出人才,如今大魏官场,许多人便是通过这两种途径当上官的,当然不排除一些世袭的爵位,像顾香生的二叔三叔这样,他们没有通过考试就被授予官职,但那毕竟只是很少一部分,时代在发展,九品中正制已经无法再适应统治需求了。 考试分为三种科目,秀才、明经、进士。 秀才科在前朝就已经停止了,剩下明经和进士。明经就是考帖经和墨义,有点类似后世的默写填空和阅读理解,进士考的是诗赋。 这一看就知道了,前者死记硬背就能考上,后者则需要一定的才华,所以自前朝起,坊间就流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意思是三十岁中明经科就算是晚了,而五十岁如果能考中进士,那还算是年轻的,可见两者难度不一。 值得一提的是,像顾香生的老爹顾经,当年考中的就是进士科,还得了榜眼,可见他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文名得来不虚。 对许氏的亲戚,顾香生并没有太多记忆,许氏门第不高,她的父亲,也就是顾香生的外祖父曾任五品谏议大夫,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她很小的时候,外祖父就已经致仕,并且举家回了老家,多年以来未曾见面。 顾香生甚至也只记得有位大表兄,连后来出生的二表兄都未曾谋面,更不必提什么表妹了。 碧霄这话刚说了没多久,许氏那边果然就来了人,让她过去见亲戚。 舅母袁氏生了二子一女,长子许应如今二十五了,已经成亲生子,次子许茂十八,两人果然都是上京参加来年的礼部试的,考试明年二月举行,今年十一月就要报名,所以和许多士子一样,两人便提前一些日子过来,好早做准备。 袁氏便跟着他们一道过来,好趁机看看多年未见的京城风物,许家小女儿许笙只比顾香生小了三个月,却从没来过京城,这次袁氏带她一起,自然也有让她趁机开开眼界的意思。 许应三兄妹先拜见姑母,许氏一一含笑应了,又对袁氏道:“难为嫂嫂将两个侄儿都教得这样好,来日金榜题名,登科及第,许氏一门又要光宗耀祖了!” 袁氏笑道:“承你吉言了,不瞒你说,阿应和阿茂在家乡读书时,的确得了师长交口称赞的,都说今科若无意外,定能中榜,只可惜前几年大郎生了一场病,方才白白耽搁了几年!” 许氏看许应果然有几分苍白虚弱,惋惜道:“那的确是可惜了,听说阿应已经成亲了,怎么这次不一并带过来我瞧瞧?” 袁氏笑道:“她刚有了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就不一起过来了。” 许氏嗔道:“当年阿应成亲,嫂嫂也未告知一声,害得我连贺礼也来不及准备,还是后来才补上的!” 袁氏笑道:“大郎娶的是当地小户人家的女儿,不值一提,你还要管着国公府一大家子,这点小事就不烦你费心了,我与你阿兄都明白你的心意,一家人不必多作计较的!” 说话间,外头便有婢女来报,说是几位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来了。 许氏让人请他们进来,一面对袁氏道:“大郎还在当值,下午才能归家。” 进来的是顾琴生,顾画生,顾香生和顾准四人,他们先向袁氏行礼,然后又与袁氏的儿女互相见过。 若换了以前,这种场合,顾画生定然是不会来的,但自从婚事定下来之后,她的确安分了许多,这些日子都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也没有去找顾香生的茬。 当然她很可能明白找茬也是没用的,因为不管如何,她都没法改变今年十月,自己就要嫁入吕家的事实了。 袁氏笑眯了眼,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不仅将顾琴生三个女孩儿夸了个遍,连顾准也被她拉过来由头到尾地摩挲,嘴里不住地夸赞。 “荪州乡下没什么好东西,国公府也不缺好东西,这几串珠子便给你们拿去玩儿罢!”说着袁氏将见面礼拿来分给四人。 四人分到的都是手串,这种云蓝色的珠子是荪州特产,京城里也有人卖,不过价格要贵一些,珠子中间还缀着银珠和流苏,手串谈不上昂贵,但总算一份心意,四人都收下并且道谢。 袁氏笑道:“阿宝年纪还小也就罢了,阿婧她们个个出落得如花似玉,想必都已经许了人家了罢?” 许氏:“大娘许了尚书令王家,二娘许了贺国公吕家,都是年内就要成亲了。” 袁氏啧啧称赞:“可当真不得了,我身在荪州那样的小地方,也听过王家和吕家的名声呢,想来对方郎君定然都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四娘明年也要及笄了,想必你也开始为她物色人家了罢?” 许氏微微一笑:“的确差不多了,这两天也有人上门给四娘说媒,太夫人说不合适,就都给推了。” 又聊了两句,袁氏道:“我这个小女儿,自小便在荪州长大,未曾见识过京城繁华,不知妹妹能否让人带她上街转一圈,也算全了她的心愿,省得她成日里总在我耳边唠叨!” “阿娘!”许笙不依了。 许氏笑道:“这是应当的,大娘这些日子忙着帮她嫂嫂的忙,怕是抽不出空,二娘,你也有好些日子没出门去走走了,不如便与四娘带阿笙他们出去转转如何?” 顾画生答应下来,许应说自己要留下来复习功课,顾画生和顾香生便带着许茂,许笙和顾准三人出门去了。   ☆、第40章 待晚辈们都退下,屋里只剩许氏和袁氏二人,袁氏便笑道:“阿菱,你将国公原配的子女教得可真好,她们都很听你的话呢,先前在老家时,你阿兄还唠叨着,说怕你过得不好,现在见你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回去向你阿兄交代了!” 许氏:“多谢兄长和嫂嫂惦记,自父亲故去之后,我竟也没能回老家看一看你们,咱们姑嫂该有十数年未见了,这一眨眼过得可真快啊!” 袁氏:“谁说不是呢,我还记得当年离开京城时,四娘不过小小那么一点,还得人抱着呢,如今一看,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转眼就要嫁人了!只你半分也不显老,还跟我离开时的时候一样,难怪我听说国公多年来也未曾纳妾呢!” 许氏柔美的脸带上几分羞意:“嫂嫂别哄我,哪里有不老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袁氏摸着自己的脸,摇摇头,难掩羡慕:“我哄你作甚,你也不是不知道,荪州那地方风沙大,哪里有京城来得滋润,别人看我都像四十岁,看你顶多十七八!” 许氏扑哧一笑:“嫂嫂说得也太夸张了!” 以前许氏还未出嫁时,袁氏对这小姑子连说话腔调都比别人柔上三分,扶风弱柳的模样,总有些看不惯,那会听说许氏要嫁入定国公府去当人家后娘,还觉得她去了那等门第,估计是成日里被人欺负得哭哭啼啼。 谁知道许氏偏偏命好,婆婆强势却还算公道,不会欺压她,丈夫也吃她这一套,十数年下来,两人一对比,高下立见,看着对方仿佛少女的柔美娇贵,袁氏若说心里不酸,那是假的。 可人和人之间的命运就是这样奇特而微妙,前一刻可能还在同一阶层的人,转眼就天差地别了。 “阿菱,有件事,虽说由我来说不大合适,但若我这当嫂嫂的不开口,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 “嫂嫂但说无妨。” 袁氏:“方才你说给四娘提亲的人家,太夫人都不满意,要我说,你毕竟才是四娘的亲娘,太夫人再厉害,总不能连这个都不让你插手罢?” 许氏笑了笑:“太夫人毕竟是一家之主。” 袁氏恨其不争:“可太夫人毕竟老了,你才是国公夫人,国公府的女主人,我听说太夫人对二儿子多有偏袒,现在若不多争取些过来,可别以后什么事都让别人给夺了去了!” 许氏叹道:“可现在太夫人将家交给大郎媳妇在管,我总不能去与儿妇抢夺管家的权力罢?” 袁氏道:“这样自然不大好,不过有些事情,该抓在手里的,还是不要放手的好。在家的时候有你阿兄与我宠着,你自然事事无须操心,等四娘她们以后出嫁,长房里头可就剩下你和儿媳妇几个了,难不成你被太夫人管了大半辈子,还要再被儿媳妇管不成?” 就在姑嫂二人促膝长谈之时,顾画生她们也已经在街上闲逛。 虽然许茂不是外人,不过毕竟不方便同乘一车,几人索性便骑马出门,等到了天门街附近再下马,将马匹交由下人管理,他们一行则步行前往。 天门街是东市最热闹的街道,绫罗绸缎,玉石珍玩,一应俱全。 许笙是个小姑娘,但凡小姑娘,就没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看见银楼玉器铺子都两眼发光,正好与顾画生的爱好不谋而合,许茂和顾准都是男的,对这些却不太感冒。 顾香生见状便道:“二姐姐和阿笙去看首饰罢,我与二表兄和三郎他们去那边集市走走,巳时再在原来下马的地方集合,如何?” 大家听了都很愿意,就这样说定了,顾准早盼着要去看吞火剑和叠椅子的杂耍,迫不及待就拉着顾香生走。 等看完杂耍,顾香生将意犹未尽,脚站在那里跟生了根似的顾准拖走,一面对许茂道:“今日有花市,我想顺道去看看,二表兄可有兴趣?” 许茂自然是没意见的,难得还表现出一点兴趣:“现在也有花市?” 顾香生笑道:“每天都有,不过视季节而定,品种也不一样,一般来说初一十五的花商最多,春天品种最齐全。” 话说回来,顾香生与这位二表兄其实也相差没几岁,不过两人的共同话题却寥寥无几,若能聊上几句,也免于一路尴尬。 许茂道:“四表妹精于花道么,不知喜欢什么花?” 顾香生:“精通说不上,只是平日里喜欢伺弄罢了,喜欢的也很多,不过我自己种的多是茶花为主。二表兄这是头一回来京城考试么,不知考的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 许茂:“大兄考进士科,我考明经科。” 顾香生很惊讶,她也是随口一问,本以为两人应该都是考明经,没想到许应竟然选了进士。 “看来大表兄定然是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之士!”她不由赞叹了一句。 许茂却道:“明经科也并不容易,你大姐姐将要结亲的王家,当朝尚书令王郢,正是明经科出身!” 顾香生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失言了,本是随口称赞许应,没想到将许茂给得罪了,忙补充一句:“听说明经科也是极难的,那我就先祝二表兄你们一举高中,双双及第了!” 许茂这才唔了一声:“那就多谢四表妹的吉言了。” 顾香生暗暗咋舌,便也不敢再和许茂随意说话了,免得无意中又伤了这位二表兄的自尊心。 几个人来到花市,这里已经将近中午收摊时分,零零落落,花没有几盆,都被太阳晒得焉搭搭的。 许茂奇道:“京城花市是这样的?怎的比荪州那边还萧条?” 顾香生:“我们来得不巧,花市卯时就开,现在已经快收摊了。” 循着街道走了一段,顾香生却好似发现什么,径自朝旁边一处走去,花商正准备将这些花一盆盆装上车载回去,见有客人来,忙露出笑容介绍道:“小娘子这是看中了什么,昨儿我家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新喜临门,您若是看中了,价格好说,就当为小儿积德了!” 旁边碧霄叽的一声笑出来:“掌柜的,我们上回来,你也说刚生了儿子,价钱好说,你这是天天生啊,也不怕将家里娘子给累坏了!” 花商被拆穿伎俩,也不脸红,反是嘿嘿一笑,诉起苦来:“没法子呀,近来生意难做,不过小娘子你们既然是来买过,就该知道我刘二的花都是最好的,童叟无欺,绝不……” 顾香生没听他扯下去,直接指着其中一盆茶花道:“这是什么品种,我怎的从未见过?” 花商精神一振:“这便是茶中之王,十八学士啊!瞧您也是爱花之人,应当听过这十八学士的名头罢,当年前朝高皇帝,就曾经赋诗称赞过这白十八学士,说……” 顾香生无奈打断他:“多少钱卖?” 花商:“小娘子这样说可就不对了,这茶花中的珍品,怎可用俗物来衡量?不过既然看您诚意拳拳,那就这个数罢,算是花逢有缘人了!” 他伸出五个指头。 碧霄:“五钱?” 花商:“……这位小娘子说笑了,当然是五两银子!” 碧霄睁大眼睛:“这株破花要五两?你还不如去抢呢!” 花商口若悬河:“这株可还不是普通的白十八学士,开花之时,花瓣上带着一线红,又名点绛唇,就像一位美人浑身剔透,唯独唇上一点胭脂,乃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放在平日,五两都难寻,实不相瞒,这个品种原本就比寻常茶花还更娇弱些,原本是活不成了,又让我给救活过来,若能开花,那可就不止五两了!” 顾香生:“你说救活这花,实际上不过是给它换了新土,它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两说,五两是不值的,若是一两,我还愿意买。” 花商:“不行不行,一两我就亏死了,这花我也是从旁人手里买回来的……”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碧霄笑嘻嘻:“原来是捡了个大便宜,实话实说罢,你买回来的时候用了多少,足够一贯么?” 理论上一贯钱就等于一两银子,但实际流通中没有这样刚刚好的比例,时下京城比较普遍的兑换标准是,一贯大约七百多钱,不足一两。 花商的表情就像是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我整整花了四两才买下的,你们总得给我点赚头罢!” 顾香生:“一两。” 花商:“等着花开了,必然艳动京城,可比牡丹还要……” 顾香生还是伸出一根手指:“一两,否则免谈。” 许茂忍不住皱眉:“四表妹,拿一两来买这盆花,未免太奢侈了,须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花商生怕顾香生真被许茂说动,转而不买了,连忙道:“行行行,一两就一两!” 顾香生终于露出笑容:“碧霄,给钱。” 主仆二人欢天喜地地捧着花回去,顾香生高兴是因为她自己的确觉得花一两来买这株还没开花,连叶子都没几片的植株很值得,碧霄高兴则是因为以往顾香生来买花,有时候花的还不止一两,这回算是捡到大便宜了。 许茂左看右看,都没看出这盆花价值一两。 “四表妹平日里也这样花大价钱来买花?” 顾香生喜滋滋地:“也不经常,这回的确是捡便宜了,我没见过白十八学士,不过这株茶花的品种我的确未曾见过,说不定等开花了会有惊喜呢!” 碧霄忍不住吐槽:“您总是这样说,以前还曾花了五两买了一盆花回去,也说没见过,结果连花都没开,那盆东西就死了!” 看来顾香生还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要知道在荪州,一两银子就足够一户普通百姓人家将近半个月的吃喝了,许茂显然被碧霄的话和顾香生的豪爽行径震住,一路回去都没再说话。 待顾香生带顾准去买了他最爱吃的点心,回来处与顾画生等人集合,许笙的表情却与许茂截然不同,她捧着手中的匣子,高高兴兴与许茂说:“二兄,二表姐给我买了耳珰和镯子呢,你可要看一看?” 许茂板起脸:“无功不受禄,你怎能随便收受别人的礼物?再说了女子重贞娴,何须这些身外之物点缀?” 许笙想来也知道自家这位二兄是什么性情,无趣地吐吐舌头,不吱声了,一面偷偷将匣子藏起来,免得又被兄长啰嗦。 但顾画生可不是好欺负的主儿,许茂方才那最后一句话,明显得罪了她。 她讥讽道:“衣裳也是身外之物,二表兄何须还穿着衣裳呢?” 许茂:“衣裳可蔽体,首饰不过徒费钱耳,好女子便该以《女诫》为鉴,以德容言功为修,怎能成日里不事生产,将父兄的钱花在这上头?” 顾画生昂起头:“我生为定国公嫡女,代表的自是顾家脸面,若无华服美饰,又如何在京城立足?须知京城人便是你口中所说的以貌取人,以衣取人,这些事情从荪州乡下小地方来的人自然不会懂的!” 顾香生心底更认同顾画生的话多一些,不过她也没兴趣为对方捧场,所以乐得看戏,干脆从头到尾不吭声。 但许笙却难堪得紧,见许茂还要反驳,忍不住道:“二兄别说了,阿娘让我们来顾家作客的,不是让你来与姐妹们争论的,若阿娘知道了定要训你的!” 许茂面露不悦之色,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许笙,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一行人乘兴而去,败兴而返。 回到小院,碧霄便迫不及待邀功:“四娘,我方才是不是接得特别好,您看见没,我说您花了五两银子买一盆花的时候,许二表兄的脸色都青了呢!” 说罢她自己先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顾香生故意板起脸:“谁说我是故意的啊!” 碧霄洋洋得意:“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岂不枉费我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 顾香生忍不住戳她额头,也笑了:“得意得尾巴都快跟小狐狸一样翘起来了!” 提及那头小狐狸,碧霄和诗情便有些难过,那只狐狸在伤好之后,就被顾香生放回林子里去了,雪白可爱的一团小东西,朝夕相处也有了些感情,如今得而复失,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 顾香生见她们一脸惆怅,便安慰道:“下回让人带只猫过来给你们养罢!” 林氏却是瞪了两人一眼,笑骂道:“只听见下人讨主人欢心的,还未听过主人反过来讨下人欢心,你们俩可算是破天荒了!” “谁让四娘疼我们呢!”碧霄娇嗔。   ☆、第41章 在顾香生主仆几人笑闹的时候,袁氏也在问一双儿女:“你们出去都玩了什么了?” 许笙忙不迭将匣子拿出来献宝:“阿娘您瞧,二表姐给我买的!” 袁氏打开一看,讶然道:“三色宝石玉簪花儿?我先前没听说你二表姐竟是个如此大方的呀!” 许笙得意:“许是见我长得可爱,投缘了呗!” 许茂皱眉:“阿娘,您不说说她么,见了首饰就两眼放光,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还敢说投缘,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被讥讽么?” 许笙:“二兄,人家说的那是你!二表姐买样东西给我,你却看不过眼,处处针对,她不生气才怪呢!阿娘,我待会儿可要找个机会去给二表姐赔罪才行!” 袁氏打圆场:“好啦,多大一点儿事,都别吵吵了!大娘,顾四又送了你什么?” 许笙低头摆弄着首饰,漫不经心:“我们分开走了,四表姐和二兄一道,您得问他。” 许茂皱眉:“你道谁都与你一样?我堂堂一个男人,若要沦落到四表妹来给我买东西,岂非可笑?” 袁氏:“当然不能让她给你买,咱们和他们虽说是亲戚,可人家国公府能让咱们住到明年,已经是格外看重亲戚情分了,你既然与她一道出去,当然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番才是啊!” 许茂还没听明白:“表现什么?” 袁氏索性将话摊开:“我打听过了,你四表妹还未订亲,你也尚未娶亲,都说表兄表妹是前世修来的缘分,顾四生得好看,又是国公府嫡女,除了生辰有些瑕疵之外,你二人都称得上般配。” 许茂:“阿娘,你是不晓得,四表妹竟然花了一两银子去买一盆不知能不能开出来的花,怕是平日也大手大脚惯了,这等女子,我可消受不了,我未来的娘子,自然得像大嫂嫂那样,贤良淑德,勤俭持家的才行!” 袁氏气笑了:“你嫂嫂那样叫勤俭持家?你快别气我了!” 许茂:“我还听她婢女说,她以前曾干出拿五两银子买了一盆花的事情来呢!这样的女子若嫁进许家,只怕也是要败家的。” 袁氏:“你懂什么,人家是国公府嫡女,生来锦衣玉食,你当是小户人家精打细算过日子啊?像你嫂嫂那样,成日里为了一点银钱斤斤计较,这就叫勤俭持家了?这叫吝啬!” 不待儿子反驳,她又语重心长:“咱们许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你祖父致仕之后,家里就没再出过一个有头有脸的人,你们姑母虽说是国公夫人,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外嫁女,又没掌家,指望不上什么,你们大兄也已经娶了妻,如今我能指望的,就是你们了。如果二郎你真能娶到顾四,不说对你仕途有没有好处,起码不会像你嫂嫂之于你大兄,只能在家打理家务,你大兄将来若是外放为官,你嫂嫂那样的,如何上得了大雅之堂?再说了,若能与顾家结亲,以后你妹妹也更容易找到一户好人家。” 见儿女若有所思,袁氏笑叹:“都说儿女是债,我为了你们,可算是操碎心了,你大兄当年的婚事,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憾恨,如今既然有机会为你们寻觅更好的,自然要试一试才知道!” …… “阿娘!” 麟德殿内,刘贵妃正在翻看尚宫局呈上来的册子,冷不防外头气势汹汹,一人大步迈入。 宫廷上下,能如此不经通报而擅闯贵妃寝宫的人,除了皇帝,就只有同安公主了。 刘贵妃轻轻叹了口气,头也不抬:“你又来烦我了。” “阿娘!”这次的语调带上三分委屈,“您是不是不疼我了!” 以往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却不管用了,刘贵妃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腻白修长的手指将册子翻了一页,大有充耳不闻,继续看下去的架势。 册子被一只手飞快地夺走! “阿娘!” 刘贵妃皱眉:“若是想说徐澈的事情,就免开尊口了。” 同安抱住她的手臂哀求:“您去和阿爹说一声,将徐澈召回来好不好,阿爹最听您的话了,他一定会答应的!除了徐澈我谁也看不上,若不是徐澈,我就不嫁了!” 刘贵妃看着女儿头顶的发旋,沉默良久,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可惜却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 “阿霁,为娘只是贵妃,而非皇后,你觉得你阿爹对我的这份宠爱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阿,阿娘?”同安一愣,随即有点不知所措:“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丧气话?” 刘贵妃不答反问:“你对徐澈,到底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喜欢,有几分是想和顾四娘斗气?” 同安想也不想:“自然是真心喜欢!顾四是什么身份,她怎么有资格与我斗气?!” 刘贵妃叹了口气:“或者我这么问罢,你喜欢徐澈,是喜欢他那张脸,还是喜欢他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年老色衰了,你还会喜欢他么?” 同安的想法却与母亲截然不同:“放眼京城,我就没见过比徐澈还要好看的男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您操那么多心作甚?南平那种撮尔小国,咱们大魏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吓得他们将皇子奉上,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徐澈呢,只要阿爹肯开口,徐澈只能乖乖回来!” 她撅起嘴:“阿娘,您太偏心了,二兄要什么您就给什么,怎么不问问我要什么?难道您忍心我以后下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再像小姑母一样将丈夫偷偷弄死……” 未竟的话被刘贵妃的手遮住:“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谁告诉你的!你最好给我忘得一干二净,没有证据的事情,你也敢随便这么说出口,小心你阿爹将你治罪!” 同安拉下她的手:“我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人,这不是只对您说么,外头私下也有人说,哪里还需要我说!” 刘贵妃好气又好笑:“你也好意思说我偏心你二兄,你二兄当初要娶顾四,我几时答应过他了?” 同安:“顾四那等人,自然配不上二兄!可我不一样啊,我本来就是天之骄女,嫁谁都是下嫁,那还不如嫁一个好看的呢!哼,您还不知道罢,这次在城外,顾四这贱人竟敢对我挥鞭子,早晚有一天,我要……” 刘贵妃:“住口!以后不准如此称呼顾四了!” 同安:“阿娘!” 面对女儿既委屈又不解的眼神,刘贵妃只能吐露实情:“说不定过几日,你就要改口了。” 同安先是不明所以,而后大惊失色,失声道:“难道阿爹要将她纳入后宫?!” “想什么呢!”刘贵妃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忙截住她的话头,“是你要管她叫嫂嫂了!” 同安:“那也不行,二兄怎么能娶这么个女人!” 刘贵妃无奈:“不是你二兄,是你大兄。” 同安张大嘴巴,完全没料到竟然会是这种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贵妃:“那天游猎之后,陛下便将你大兄和二兄叫到跟前,问他们,对顾四之前在场上救人的事怎么看。你二兄说,顾四英勇,巾帼不让须眉,你大兄说,顾四有仁爱之心,又识大体,为了朋友和朝廷的颜面,不惜舍身救人,值得嘉奖。陛下就说,朕答应为她觅一如意郎君,你们谁愿娶她?” 即使已经得知结果,同安仍听得紧张万分:“二兄怎么答的?” 刘贵妃:“你二兄后来说,当时他想到了我的嘱咐,不愿违逆我的意愿,便对陛下说他觉得顾四太过活泼了,只怕并非皇室子弟良配,请陛下另外对她进行赏赐。” 同安:“然后陛下就将顾四塞给大兄了?” 刘贵妃:“当然不是,是你大兄主动提出求娶的。” 同安睁大了眼睛:“他疯了么?顾四有什么好的!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跟着了魔似的!” 刘贵妃冷静道:“陛下既然会那么问,就意味着这件事他已经上了心,肯定要在你两位兄长之间择定一人婚配。你大兄自从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就一直行事低调,陛下不喜欢的事情,他一件也不会做,连带与那些文臣都疏远了许多。如今他能主动提出来,说不定反倒是正合了陛下之意。” 同安也开始顺着母亲的话思索起来。 她自小生长于宫廷之中,早已见惯了杀人不见血的勾心斗角,纵然性格里有着骄纵任性的一面,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会用计,只会横冲直撞,这从她之前对付顾香生,却不亲自出面,只借顾画生的手来完成就可以看出来了。 同安:“您的意思是,阿爹对顾四说的话,其实并不仅仅是他心血来潮的奖赏,而是早就想好了的?”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还是有些不解:“那阿爹为何要选顾四呢?比顾四出身好,条件更好的人不是很多么?” 刘贵妃:“陛下选顾四,很可能正是因为她的出身。顾家虽为勋臣公卿之家,又有世袭爵位,身份贵重,然而如今家族人才凋敝,也无实权在身,选她为思王妃,陛下就不必担心思王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大兄虽然秉性柔弱,可并不愚钝,说不定他也正是看出陛下的心意,方才主动选了顾四。” 更重要的是,皇帝不愿意魏临多与士人有所接触,却并不代表他自己不愿意拉拢士人阶层。而顾四的父亲顾经,文名满天下,在士人阶层中有相当程度的影响。 有了这一层关系,这桩婚事对皇帝而言,就又多了一层意义。 不过这一点,刘贵妃未必想得到,朝中许多人也未必能想到。 闻弦歌而知雅意,同安先是蹙眉,而后惊喜起来:“这么说,阿爹定然是属意二兄当……” 无须刘贵妃用严厉的眼光制止,她自己也识趣地将后半句话都吞回肚子里去,然而脸上喜色犹然未褪,一迭声地问:“阿娘,是不是,是不是?” 刘贵妃没好气:“我怎么知道,这些话出于你口,也止于你口,我不想听见你在外头胡乱嚷嚷!” 同安噘嘴:“就算我不说,旁人又不是傻子,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 末了又哈的一声:“我还以为顾四捡了个大便宜呢,结果还不是低人一等,若放了以前,说不定我还得恭恭敬敬地喊她一声太子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大兄还是太子,也轮不上她来当这个太子妃了,嘻嘻!” 刘贵妃正色:“不管你大兄现在是什么身份,他终究是你们的大兄,陛下可以处置他,却未必乐意看见你们对他不敬,你自己应当知道怎么做了?” 同安:“阿娘您可真是的,我又不笨!你几曾见过我对大兄当面不敬了?” 刘贵妃:“如果顾四真成了思王妃,你以后也要喊她一声嫂嫂的,别落人话柄,平白给你二兄惹麻烦。” 同安:“知道啦,知道啦!等她真能嫁进来再说罢,阿爹已经遣人去顾家了?” 刘贵妃:“应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罢,别忘了上回东林寺的事情,你偷鸡不成蚀把米,若非顾二在你前头挡着,现在你也要被扯下水,这段时间,我不准你再去纠缠顾四了!” 同安:“哼,您还说您不是偏心二兄呢,对二兄您哪里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那是因为你平日就让人不放心,你二兄自从坠马之后,可比以前稳重许多了……”刘贵妃揉揉额头,“为娘的烦心事可够多了,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 同安察言观色:“是不是宫里头谁又不安分给您找气受了?我去教训她。” 刘贵妃好气又好笑:“给我找气受的只有你!我统御六宫多年,寻常手段也不会放在眼里,唯独你的事情,让我束手无策。眼看你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纪,等操办完你二兄的,就该轮到你了,你若是再这样任性不懂事,我看满京城还有哪家子弟敢娶你……” 同安不乐意了:“怎么又说到我头上来了!” 刘贵妃:“好好,不说你,明年春闱之后,后宫就又要进一批新人了!” 同安这才明白母亲的烦恼来自哪里:“是采选?” 刘贵妃:“采选只是一小部分,去年一些宫女到了年纪,已经悉数放出宫,是该补充人手了,不过陛下后宫也该充盈了,不过这些就不需要你操心了,你只要管好自己就成。” 大魏制度大部分沿用前朝,后宫也不例外,但凡女子入宫,要么礼聘,要么采选,要么进献,要么则是获罪官宦之后罚入宫掖。 顾名思义,自然以礼聘入宫的女子地位最高,豪门世族和官宦人家的女子被礼聘入宫之后,便会被授予品级,或者成为嫔妃,或者成为女官。 而采选则多是从民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大多是从宫女当起,也有少数直接被册为低品嫔妃。 作为一个后宫实际上的管理者,以及皇帝的后妃之一,刘贵妃当然不愿意新人入宫,因为这意味着她又会多了一批潜在敌人,不过这本来就是她的职责之一,如果她不做,肯定多的是人愿意做。 刘氏能总摄后宫多年,这方面的工作,必然是向来做得还不错,而且很得皇帝赞许的。 …… 顾香生自然还不知道发生在麟德殿的对话,更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大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预定下来,当然,不止是她,顾家的人也还毫无所觉——很明显,大家都觉得那天皇帝在游猎上说的话,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 这一天,顾香生正待在屋子里临帖,诗情和碧霄二人则正逗着小猫玩得不亦乐乎。 小猫是从后厨那里借过来养两天的,后厨本来也不养猫,某一日忽然跑来这么一只小猫,总是偷吃后厨的食物,久而久之就和众人混熟了,也不惧生,被碧霄带过来两日,已经和她们二人玩得上蹿下跳,还总想去偷吃院子里的花。 “四表姐在么?”脆生生的少女声音自外头传来。 顾香生一时有些耳生,没反应过来,还是诗情提醒:“四娘,是许家小娘子。” 顾香生噢了一声,搁下笔:“我去迎一迎。” 外头果然站着许笙,少女一身水绿衣裳,娇俏可人,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 在京城几日,她身上从州县来的印记已经褪去许多,举手投足间也能看出努力在模仿顾家姐妹的痕迹,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好诟病的,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自然而然的道理。 “四表姐安好,”许笙的眼睛灵动而活泼,笑盈盈一派天真的娇稚。“阿娘亲手做了些小点心,让我带来给你。” “自家姐妹何必客气!”顾香生将人迎了进来,又让碧霄她们上饮品。 食盒打开,里面是四色点心,做成四种形状和颜色,小巧可爱。 方才还在和碧霄她们玩耍的小猫,见她们起身招呼客人,自己转眼被冷落,便跳到高几上,懒懒趴下来睡觉。 “哪儿来的小猫,好生可爱!”许笙看见了,便要走过去摸。 顾香生:“是原来灶房养的,碧霄见了喜欢,就借过来养两日再送回去。” 许笙闻言,刚要伸出去的手便没碰,又收了回来,笑道:“四表姐待下人可真好,都当成妹妹来宠了!” 顾香生:“碧霄她们自小随我一道长大,的确与我亲妹妹也无二致。” 许笙:“我自小就没姐妹,身边也没有太亲近的同龄人,听了四表姐的话,心里可真是羡慕得紧。” 顾香生笑道:“你如今来了顾家,我们自然就是你的姐妹了。” 饮品端上来,正是这个季节最解渴的冰镇酸梅汤,另有西瓜一碟,消暑解闷。 二人边用点心边聊天,许笙就道:“我刚来京城,什么都不懂,时下那些流行的玩乐,更是闻所未闻,不知四表姐能不能教教我?” 顾香生笑道:“当然。不过也没什么好教的,寻常宴会,你去个一两趟,就什么都摸清楚了,来来去去不外乎那几样。这时节适宜举行船宴,月底便有一场,届时可与我一同前去。” 许笙很高兴:“那可太好了,多谢四表姐!” 顾香生闲来无事喜欢栽花,她自己就种了不少茶花,不过院子里除了茶花之外,还有紫藤玫瑰绣球之类,盛夏时节,这些花开得正艳,从支起的窗户往外看去,姹紫嫣红,高低错落,直如花海一般,异常绚丽。 许笙看得都呆了:“四表姐,你这里的花开得好美,我能去看看么?” 顾香生:“自然可以。” 近距离亲眼欣赏,比方才从窗子看过去还要更美一些,那些不能受到阳光直射的娇嫩花朵被移到了廊下,紫藤则爬满墙壁和竹架,垂下沉甸甸的花串。 许笙忍不住跑过去,折下一枝,盘成花冠形状戴在头上,回身朝顾香生绽露灿烂笑容:“四表姐,好看么?” 如果顾香生是个男人,她现在一定会很有心情欣赏这幅人比花娇的场景,但可惜她不是。 而且在她看来,与其将花生生从枝上折下,不如让它们继续留在原来的位置。 “好看。”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许笙又走到廊下的茶花面前,在其他人尚且来不及阻止之前,啪的一声,就将其中开得最漂亮的一朵摘下来,又插到自己的发髻正中,笑嘻嘻道:“这下便更是好看了罢?”   ☆、第42章 “然后呢?”顾画生剥着荔枝皮,一面问。 “然后四表姐的脸色就都变了,还借口说自己乏了,害我不得不起身告辞!” 顾画生笑了一下:“那花可是你四表姐亲手种的,宝贝得很。” 许笙:“那点心还是阿娘辛辛苦苦做了让我带过去给她的呢!不就是一朵花么,她竟就这样摆脸色,连亲戚情分都不顾了!” 顾画生将剥好的荔枝递给她,挑眉笑道:“这不稀奇,你四表姐素来便是个脾性古怪的,亲姐妹尚且受不了她,更何况是你呢!” 许笙接过荔枝道了声谢,送入口中:“好甜!” 顾画生笑道:“这叫糯米红,是荔枝里最甜的,不过京城到处都有,不算稀奇,你在荪州应该也吃过罢?” 许笙:“荪州那种小地方,哪里比得上京城呢,要什么有什么……说起来,二表姐你可比四表姐好多了,生得貌美,脾气又好,能给你当妹妹,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顾画生受她追捧,心里受用,嘴上却道:“论起血缘,你四表姐才是比我更与你亲近呢,你这样说可不对,若是被你阿娘她们听见,难免要不高兴的!” 许笙:“可我说的是实话呀!我阿娘还想让我们两家亲上加亲呢,可四表姐这脾性,别说我二兄了,连我都受不了!” 顾画生:“亲上加亲?” 许笙吐吐舌头:“二表姐可别往外说,是我二兄,正好与四表姐年纪相仿,我阿娘便有意撮合他们。” 顾画生:“二表兄一表人才,学问又好,的确和四娘很般配啊!” 许笙:“算了罢,四表姐这样厉害,二兄可消受不了,免得嫁过去之后害得我家鸡犬不宁。” 顾画生一笑:“这你可就不懂了,许多女子未嫁人之前,的确是有些骄纵任性的,可等嫁为人妇,性子也就渐渐平和下来了,咱们大魏虽说风气尚算开放,可也讲究三从四德,不管民间还是士族,女子都要谨守本分才是,等她真成了你二兄的人,估计也就不敢不懂事了。你看我现在性子可还算好?” 许笙点点头:“二表姐的性子自然很好呀!” 顾画生:“可我未订亲之前,脾气也大得很,说来也奇怪,订亲之后,性子反倒就一日日好起来了。” 许笙奇怪:“真有那么大的效果?” 顾画生:“那是自然,老话不是都说男女和顺,阴阳调和吗,正是这个道理。” 许笙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听着听着就脸红起来,忙岔开话题:“可就算如此,二兄不喜欢四表姐,四表姐也不可能主动去找二兄,他们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奇怪的笑容在顾画生脸上一闪而过,她压低了声音:“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怕你不愿意。” 许笙:“什么法子?” 顾画生:“你附耳过来。” 许笙将信将疑地靠过去,只听顾画生耳语几句,当即脸色大变,由红变白,连连摇头:“不不不,这,这不行,不行!” 顾画生:“阿笙,我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亲妹妹来疼,才会与你说这些。就算你不为你二兄着想,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你不是很喜欢京城的繁华,不想回荪州么?若你二兄能娶四娘,你以后说不定就能嫁到京城来,而且有了这门亲戚,你往后议亲的对象,门第也会只高不低。” 许笙咬着下唇:“可二兄……” 顾画生:“此事对你二兄就更是百利而无一害了,以他的才华,十有□□定能中榜,就算不能,有了这门亲事,以后他想通过举荐入仕,也多了一层保障,不管怎么说,四娘是国公府嫡女,我阿爹肯定愿意为女婿在陛下面前求一官职的,届时你二兄还可免了读书之苦,岂非一举数得?” 许笙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万一被发现了,那可就惨了……” 顾画生好整以暇:“待生米煮成熟饭,就算被发现,她当嫂嫂的,还能对你这小姑子如何?” 饶是许笙再犹豫,也被她说得禁不住心动了。“……那要是我二兄不同意怎么办?” 顾画生古怪一笑:“那就不必和他说,直接两人都放倒,将他们脱了衣裳弄到一块,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任谁想反对都不行。再说了,你二兄其实心里乐意着呢,他只是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若你肯为他筹划好一切,他心里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埋怨你?” 铛的一声脆响,谈话声戛然中止,二人齐齐转头,便见珠帘后面人影闪动。 “谁在那里,出来!”顾画生厉声道。 夏草战战兢兢掀了珠帘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个瓷盘。 “二,二娘,我来给您送果子……” 顾画生:“你都听见了?” 夏草:“没,没……” 经此变故,许笙有些不安:“二表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阿娘还在等我回去吃晚饭呢。” 顾画生:“好罢,不过此事你知我知,为免生变,你还是不要与你阿娘说了。” 许笙点头:“我知道轻重的。” 顾画生亲自送她出去,又回来处置夏草:“你方才都听见了多少?” 夏草跪了下来,脸上表情都快哭出来了:“二娘,您可千万别这样做!上回东林寺的事情就惹得太夫人大发雷霆,这次要是再……太夫人不会放过您的!” 顾画生冷笑:“上回是我太大意,才会着了顾香生的道,这一次又不是我亲自出手,怎么可能重蹈覆辙?” 夏草却害怕得不行:“可这事实在是太冒险了……” 顾画生:“冒险的是许笙,不是我,要不要做,怎么做,取决的也是她,不是我!” 夏草:“可……” 顾画生盯住她:“你不会将此事去和祖母禀告罢?” 夏草赶紧道:“婢子怎敢!” 顾画生:“是不敢,而不是不愿意罢?” 夏草惊恐道:“二娘……” 顾画生:“这几日,你不得离开我半步,若被我发现你胆敢在太夫人面前透露半句,你这辈子可就别想赎为良籍了。” “婢子对您忠心耿耿,绝不对旁人泄露半句!”夏草连忙指天誓日地保证。“可许小娘子那边,难道她不会对别人说么?” 顾画生撇撇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就不信她不动心!不管怎样,这事对她都只有好处,她还没傻到那份上!” 涛园那边足够宽敞,如今也没有别的外客,住下袁氏母子四人绰绰有余,许应和许茂白日里在园中读书,晚饭则时常在一起用。 当晚吃饭时,袁氏便觉得女儿有些心神不宁,不由询问:“可是白天玩得累了?” “女儿没事。”许笙摇摇头:“只是先前在四表姐那里,遇到了一点不快。” 袁氏听了,自然要问怎么回事。 许笙将事情一说,袁氏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呢,估计是你四表姐很宝贝那花罢,你们上回和她出去,不也见她花一两银子去买一盆花么,明儿你去给她道个歉也就是了。” 许笙软语撒娇:“阿娘,您怎么净说我的不是!就算我摘花不对,可那不过也是一朵花罢了,国公府要什么有什么,四表姐未免也太小气了!她还没过门呢,您就将她当成儿媳妇来疼,不要女儿啦?” 袁氏戳着她的额头笑骂:“傻话,儿媳妇能和女儿比么?” 许笙看了许茂一眼,撅起嘴:“可惜二表姐已经订了亲了,要不然以二表姐那样好的脾气,我倒宁愿她当我二嫂呢!” 许茂皱眉:“你胡说什么呢?” 许笙:“那二兄你倒是说说,阿娘让你多与四表姐亲近,你怎么却成日都关在房中读书?她生得貌美,又是国公府嫡女,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动心?” 许茂:“书中自有颜如玉,大丈夫何患无妻,待我高中,不怕顾家人不主动来问,岂不更好?” 许应身体不大好,也不耐烦在这里听他们家长里短,用了饭便起身告辞回房去了。 见许应离开,袁氏便道:“你妹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你别成日都闷在屋里,若是这回能高中,那自然最好,可若是你命中注定得晚几年才能入仕呢?难不成就这么蹉跎光阴,白白浪费了?你自小在荪州长大,可曾见过比你四表妹还要年轻貌美的女子?” 想起顾香生的笑容,许茂也有几分心动:“我怕她仗着国公府千金的身份使小性子……” 袁氏:“女人么,没嫁人前,谁还没几分小性子,出嫁之后的贤良淑德,那都是过日子锻炼出来的!你看连你妹妹长这么大,还常干些不靠谱的事儿呢,人家还是国公府嫡女呢,就不许再任性骄纵几分啦?” 许茂没说话,但脸上表情明显松动了许多。 许笙见状,又想起下午顾画生对她说的话,也更多了几分心热,她试探道:“要不这样,过两日,我将四表姐她们请过来吃点心,到时候二兄你就别躲房中读书了,也过来与我们一道说话,如何?” 袁氏笑道:“这样甚好,过两日我正好要与你们姑母出门,这儿正好就留给你们少年人了,免得我这老婆子在旁边多有妨碍。” 过了几日,袁氏陪许氏出门到城中寺庙上香,说是上香,其实也是许氏见袁氏暌违京城多年,带她出去走走。 临走前,袁氏不忘吩咐小厨房多准备些点心,以备许笙招待之用。 许笙遍邀顾府的同龄女眷,所有人皆应约而来,连二房的顾眉生姐妹也都很给面子,济济一堂,异常热闹。 除了女眷之外,还有许茂和顾准二人。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然不能光是吃喝,听说京城新近流行双陆和六博,便设法借来几套,让众人掷骰子,随机分配对手,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 这些游戏简单易懂,连年纪小的顾准也玩得津津有味。 趁着顾香生站在旁边观战顺便指点顾准,许笙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四表姐,咱们去别的屋子说会儿话好不好?” 涛园如今就住着袁氏几人,与许笙屋子相邻的屋子还有两间都空置着。 待二人独处,许笙道:“那日摘了四表姐一朵花,后来我才听说,那花是你亲自栽培出来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向你赔不是,还望你别生我的气。” 说罢郑重朝顾香生行了一礼。 顾香生扶住她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不必如此。” 许笙委屈道:“那天我真怕惹了你生气,想去见你,又怕你不肯见我……” 顾香生:“我当然不会生你的气,那花再珍贵,也抵不过咱们的亲戚情分……不过我这会儿却觉得有些头晕,先借你这儿坐坐,稍等片刻再过去玩耍。” 许笙担忧道:“四表姐你没事罢?我出去找人过来给你看看吧。” “不用了……”顾香生还没来得及阻止,许笙就已经走得没影了。 她摇摇头,索性趴在案上歇息。 未几,门从外面被推开。 似乎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放得极轻,几近无声。 对方一步步走近顾香生,在她面前停住,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昏睡过去,好一会儿,才伸手探向她的衣领…… 然而,当指尖才刚刚碰触到衣裳,她的手腕就被紧紧抓住!   ☆、第43章 “啊!!!” 许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尖叫出声,脸上一片惊恐之色,似乎完全没想到顾香生会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 “明明是你打算干坏事,怎么倒像是我想欺负你似的?”顾香生好笑。 “你,你……”许笙竭力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四表姐怎么醒了,我还以为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睡着了呢!” 话刚说完,紧闭的房门就被从外面推开来! 许笙猛地回头,却见一名中年妇人带着几名仆妇走了进来。 对为首那妇人,许笙还有几分印象,自己似乎上回在焦太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还曾见过她。 然而眼前这一切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许笙脑子乱哄哄的,心也砰砰跳得厉害,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顾香生甚至还有闲情冲她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我没有中了你的迷药晕倒,是不是很出乎你的意料呀?” “不,我……”许笙张了张口,却不知要从何处辩解起。 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就算做了贼,终究还是有几分心虚的,远没达到脸不红心不跳,说谎不打草稿的地步。 赵氏冷冷道:“去将二娘带过来。” 她手下两名仆妇答应一声,便出门转向隔壁屋子。 不过一会儿,顾画生的叫嚷便传了过来:“谁让你们这样放肆的!松手!” 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人被惊动,一并跟过来的动静。 所有人还在那边的屋子里下棋,便忽然看见两名仆妇冲进来,将棋盘边上的顾画生一把扯起来,押了出去。 “二娘!”顾琴生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跟在后面。 许茂却是脸色微微一变。 其他人虽然不明所以,也都跟了过去。 于是他们就看见眼前的一幕:许笙的手腕还牢牢被顾香生攥在手里,前者一脸惊恐,后者好整以暇,赵氏和另外两名仆妇则站在门口,顾画生则一路挣扎被押过来。 “这是怎么了?”顾琴生忍不住问。 “大姐姐这问题问得好,你不如问问二姐姐,她也许会告诉你答案?”顾香生道。 顾画生色厉内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香生又转向许笙:“表妹也不肯说么?” 许笙:“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顾香生:“那看来只能由我说了。” 她环顾一周,视线落在人群外面的许茂脸上,微微一笑,道:“容我先擅自推断一下。许表妹很为兄长着想,希望他能与我成亲,这样一来,即便是冲着定国公府的面子,许茂将来的仕途也会顺利一些,可我毫无此意,于是她便想出一个好点子,请大家都过来玩耍,然后在我的茶里下药,再将我单独叫过来,等我药效发作昏过去之后,便除下我的衣裳,再将兄长叫过来,与我作出生米煮成熟饭的样子,最后再故作无意中撞见,将所有人都惊动过来,这样我的名誉受损,不管情愿与否,都只能嫁给许二表兄了。” 说罢她还朝许笙眨了眨眼:“我说得对么?” 许笙露出见了鬼似的表情,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 顾香生:“方才我留意了一下,上茶的时候,只有我那一杯,是你亲手递给我的。不过也许你刚来没多久,还没听过一件事,当日在东林寺,你二表姐也曾用同样的伎俩,想诱我上当,只可惜功败垂成,反倒将自己给赔了进去。你怎么会那么傻,竟然相信你二表姐是出于好心给你出的点子?” 顾画生怒道:“这些都是你好表妹想出来的法子,与我又有何相干!” 赵氏冷冷道:“二娘以为将夏草软禁起来就没人知道了?早在上回东林寺的事情之后,太夫人便命灵芝在你左右监视,以防你又闯出什么祸来,早在你上回在给许小娘子出主意的时候,灵芝就已经将你们筹划的一切都禀报上来了,是四娘想着将计就计,捉贼拿赃,这才任由你们胡闹到现在!”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一切,顾琴生不敢置信地看向顾画生,以她柔弱温顺的性情,难得也厉声道:“二娘,果真有此事吗?!” 顾画生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顾香生见状,又补充道:“出了上回的事情之后,灵芝原是要被发卖的,是我让阿婆将她继续安在你身边,因为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很了解二姐姐你的为人,知道你一定不会那么轻易认输的,只是没想到,下药这种点子,第一次都不管用了,你还想用上第二次,真以为好招不怕老吗?” 许笙哭道:“四表姐,你都知道了,这都是二表姐给我出的主意!我只是一时糊涂,你原谅我好不好?我阿娘和二兄都不知情,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年少无知!” 顾香生摇摇头:“如果你二兄不知情,又怎么配合你来演这一出戏,可惜你没把他也一道迷昏了,否则倒还可信一些,你说是不是,二表兄?” 许茂自然百口莫辩。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仅仅是一念之差,拗不过许笙的哀求纠缠,神使鬼差答应她的请求,竟然会将这一切推向完全无法挽回的境地。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许笙还待再说,赵氏却不给她这个机会了:“将所有人都带到太夫人那里去,一切自有分晓。” 焦太夫人早有预料,听见这件事东窗事发,只叹了口气,就让人去将已经出门的许氏和袁氏都马上叫回来。 袁氏万万没想到女儿胆敢瞒着自己做下这等事情,待来到焦太夫人面前时,只能慌慌张张辩解道:“太夫人,这里头许是有什么误会……” 焦太夫人也不与她寒暄废话,直接就让灵芝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都说出来。 越是听下去,在场所有人的脸色就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反应。 袁氏和许氏大惊失色,顾画生面色晦暗,许茂神情颓丧,许笙则哭个不停。 待灵芝讲完,袁氏终是忍不住,给了许笙一巴掌。 对这女儿,她平日里恨不得放在手心上宠着,如今这般表现,也的确是气得狠了。 许笙被这一巴掌打得愈是大哭不休:“明明是你说要让二兄与四表姐多亲近的,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着想么!” 袁氏被她说得既是气急败坏又是难堪:“我说让他们多亲近,没说让你干出这种事来!” 许笙捂着脸:“我早就听说了,四表姐生辰不好,以后想在京城找门好婚事也不容易,二兄有什么配不上她的,亲上加亲不是更好么?!” 焦太夫人冷下脸,毫不留情:“就是冲着你这样的小姑子,我也不会让孙女嫁入你们家!阿许,他们都是你的亲戚,你自己说,要如何处置?” 许氏无措地绞着帕子:“一切听凭阿家决断!” 焦太夫人:“那好,劳烦你们今日便搬出去,顾家容不下你们这尊大佛。” 许笙叫起来:“太夫人,这点子还是二表姐出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样恶毒的计谋!” 焦太夫人:“你二表姐如何,那是顾家的事情,我自会处置,就不劳你费心了。” 袁氏求情道:“此事的确是阿笙理亏,不知老夫人能否念在她年幼无知,饶了她这一回?” 焦太夫人瞥了她一眼:“此事没有酿成恶果,得亏是四娘机警,早有防备,否则如今她怕是哭都没处哭,只能忍气吞声嫁入你们家了罢?” 袁氏被她说得无比难堪,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自然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就在这时候,外院管家来报,说是礼曹梁尚书上门拜访,已经在外头了。 焦太夫人有些意外,也顾不上处理袁氏等人了:“快开中门迎接!” 礼曹尚书上门,自然与小辈们无关,顾经不在,许氏也不好露面,便任由焦太夫人起身去外院待客,其余人等则待在太夫人的屋里,大眼瞪小眼,很是尴尬。 还是顾琴生先忍不住,质问顾画生:“二娘,你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顾画生冷笑:“大姐姐,又不是你嫁入吕家,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句话?你生来便是公府嫡长女,祖母对你高看一筹,连婚事也比别人顺利,尚书令家的郎君,何等美满,何等般配,你怕是早就将我这个亲妹妹抛诸脑后,一心一意等着进王家去当他们的宗妇了罢!” 顾琴生忍无可忍:“你会嫁入吕家,还不是你自己作来的!” 顾画生:“是啊,所以我就该乖乖引颈就戮是不是!要不是顾香生,这一切本就不会发生!都是她,全都是她害的!” 顾香生听着这滑稽的话,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明明是自己先去害别人,结果害不成别人,还要反过头来怪别人不给她害。 若说顾画生以前还只是小恶,但在东林寺之后,她心里的小恶非但没有熄灭,反而酝酿成大恶,一路朝着走火入魔的方向狂奔不回了。 “你别得意!”顾画生也看见她的表情了,张牙舞爪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嫁得什么好人家!” 顾香生懒得与她废话:“二姐姐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情罢!” 袁氏面色灰败,却没有心思去理会顾家姐妹的争执。 不可否认,对二子的婚事,她心里的确有功利的想法,甚至许笙做出来的这些事情,她也未必没有想过。但想和做,终究是两回事,她没有做,正是因为她明白其中后果,若是做不成亲家,就要反为仇家了。 但袁氏万万没有想到,许笙年幼无知,受了顾画生的怂恿,就当真不管不顾,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更糟糕的是,事情非但不成,还中途败露了,阴谋从一开始就被别人看在眼里,女儿却还自以为聪明,傻傻落入圈套中。 想及此,看见许笙还在哭个不停,她的心情越发灰恶了,后悔自己平日宠她太过,以至于许笙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至此。 “阿隐,”袁氏斟酌词句,“此事的确是阿笙的错,可她也是受了怂恿,以她一个人,不可能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舅母在这里代她给你赔不是了,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一般计较……” 她口中那个“怂恿”的人冷笑一声,讥讽道:“撇得好生干净啊!她自己若是无心为恶,谁人能怂恿得了?我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去做,还是给她下了*药了?” 袁氏面色难看。 顾香生没有理会她们狗咬狗,只淡淡道:“我原不原谅的,于大局也无所助益,此事自有太夫人定夺,舅母不必代表妹道歉了,香生受不起。” 袁氏又将恳求的眼神投向许氏:“阿菱……” 被顾家赶出去另觅住处是小事,袁氏怕的是顾家就此与他们一刀两断,此事若传出去,别说二儿子的前程名声毁于一旦,就是大儿子只怕也要受连累,更别说许笙了,到时候别人一提起许家,就会想到他们用卑鄙手段逼婚的笑话来。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许氏避开她的眼神,只蹙眉道:“嫂嫂如何能干出这种事来,阿笙是你的女儿,四娘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将心比心,还请嫂嫂勿须多言。” 连最有可能帮自己说话的人都不肯开这个口,袁氏终于绝望了。 焦太夫人还未回来,但有她跟前的赵氏坐镇,连许氏都不敢轻言退场的话。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所有人,包括许茂,都待在一个屋里,虽说四周都放着冰块,外头也有凉风袭来,众人仍旧觉得手心和背部阵阵冒汗,湿透夏衫。 也不知过了多久,焦太夫人才终于在仆妇的簇拥下回来。 “先前阿许说让你们在这里寄住一段时间,直到许大郎和许二郎考完春闱,当时我也是心软,觉得亲戚一场,没道理不答应,没想到竟给顾家招了一头白眼狼。” 出乎意料,焦太夫人的语气不复之前凌厉,口吻平和许多,不知是否因为出去一趟,多了缓冲的缘故,也并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这让袁氏以为出现了转机。 她连忙接道:“太夫人,我们这就搬出去,此事的确是阿笙的不是,也因我管教不严的缘故,我在这儿给您赔罪了,不过大郎和二郎与此事干涉不大,还请您……” 袁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以焦太夫人的精明,如何会猜不到她要说什么。 她摆摆手,阻止袁氏继续说下去。 “此事,顾家也脱不开干系,即便是为了顾家人的颜面,我也会下禁口令,你不必担心许大郎他们的前程。” 袁氏又是羞愧又是后怕:“多谢太夫人慈悲。” 焦太夫人道:“阿赵,你随许家娘子去看看有什么行李需要帮忙收拾的,顺道帮他们在外头寻个客栈安顿下来。” 赵氏:“是。” 袁氏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忙带着儿女起身告辞,许笙还想说什么,却被袁氏一把捂住嘴巴,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余下全是顾家人,许氏请示:“阿家,今日孩子们都乏了,不如就此散了罢?” “且慢。”焦太夫人道,“方才梁尚书前来,说了一件事,是与四娘有关的,你们也顺道听听无妨。” 众人一听,都很意外,忙凝神倾听。 焦太夫人终于露出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陛下有意纳四娘为思王正妃,梁尚书此来,正是奉帝命前来提亲。”   ☆、第44章 “啊!” “啊!!” 这可不单单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声音,而是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可见众人始料不及,惊诧莫名。 至于当事人顾香生,就更是完完全全的意外了。 她的表情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民间婚事有六礼之说,皇室也差不多,顶多是在某些环节上加以细化或扩大。 在承袭前朝规制的基础上,本朝亲王纳妃也有自己的一套流程。 首先是纳采,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提亲,皇帝颁旨,顾家自然不可能拒绝,但皇帝也要顾及顾家的面子,象征性地派礼曹尚书过来征询一下意见,备上雁礼求婚。 等顾家收下诏书,就可以进入问名和纳吉阶段了,也就是将顾香生的生辰八字要过去,让司天监的人与思王的生辰八字进行卜算,看他们俩是否八字相合,如果得到的是吉兆的话,皇家那边便会派人来下聘了。 虽说时下有“三月三鬼怪出”的说法,但皇帝既然都已经派礼曹尚书过来了,那就证明皇家并不在意这个说法,之后的问名和纳吉也只会是像民间那样走走形式罢了。 毕竟这天底下的夫妻成婚之前,不可能每一对在卜算上都得到吉兆,更多的人会采取规避的方式:篡改生成八字或者多卜算几次,以求得到个好结果。自己心理上过得去就可以了,很少有人当真因为在这上头遇到阻碍,就干脆另找对象,连婚也不结了,这样只会亲家变仇家。 从焦太夫人的语气来看,这一趟她必然是已经收下梁尚书带过来的手诏。 果不其然,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便将诏书递给许氏。 “你是四娘的母亲,理应看一看的。” 许氏接过手诏,轻声念了出来:“配德元良,必俟邦媛,秘书少监顾经四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作俪藩闱,实惟朝典。可思王妃,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及至听到许氏念出上面的内容,众人这才渐渐回过神,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顾家四娘子顾香生,是真的要嫁入皇家,成为思王妃了。 顾画生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前一刻自己还在嘲笑并诅咒顾香生嫁不到好人家,下一刻,对方所嫁的门第,就已经远远超过自己了。 一想到自己以后见了面还要向对方低声下气地跪拜,她就脸色煞白,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旁人反应过来,纷纷向顾香生道喜,恭贺之言不绝于耳,连许氏这个当母亲的,素来与女儿感情淡淡,此时眉梢也带着喜色,看向顾香生的眼神几乎能柔出水来。 唯有顾画生恍惚出神,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夕。 然而焦太夫人没有因为她失魂落魄就放过她:“二娘的所作所为,虽说今日只在顾家,然则若一经传出,顾家将颜面扫地,是以在她出嫁之前,我会安排她先寄居城外影梅庵,等出嫁前夕再回来。” 太夫人这样说,显然是已经下定主意,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顾琴生本还有点心软,准备为顾画生求情,被祖母一记凌厉的眼神扫过来,登时不敢再开口了。 顾画生满脸惊恐:“阿婆,我不要去那里!我会乖乖的,我不会再惹事了!您饶了我这一回罢!” 焦太夫人:“我已经绕过你一回了!上回东林寺的事情,我本可以直接将你送往庐州乡下,可我还是网开一面,还亲自去见吕家娘子,赔尽老脸,为你挽回一桩婚事!可你呢?你非但不知好歹,还贼心不死,竟敢怂恿许笙去暗害四娘!许笙固然年幼无知,可你这从中煽风点火的,也是该死!” 顾画生伏地哭道:“我只是不想嫁去吕家,心里难过,所以才会一时糊涂……阿婆,我知错了!” “一时糊涂?”焦太夫人冷笑:“你糊涂得够久了!一步错,步步错,当初我若直接将你送去庐州,当初也不至于闹出这等丑事来,幸好许家投鼠忌器,也要为儿女着想,肯定不敢大声张扬,否则今日之事若是闹出去,顾家也讨不了好去,这一点,想必你们都心知肚明。” 众人与她的目光一对上,都不约而同低下头。 在顾家,焦太夫人有着绝对的权威。 她又对顾画生道:“只要你在庵中好好反省,跟吕家这桩婚事就不会取消,否则,你若是再敢做出什么事来,我会直接修书一封给吕家,说你暴病而亡了。生,还是死,你自己选择。” 顾画生打了个寒噤,连抽噎声也小了许多。 焦太夫人冲着赵氏微微颔首,后者很快让仆妇将顾画生带了下去。 没了顾画生,场面似乎也显得不那么紧绷了,焦太夫人稍稍缓和了神色:“再过一个多月,大娘就要出嫁了,接下来的一年里,顾家约莫是要喜事连连的,大家肯定也会跟着累一些,你们要养足精神,尤其是大娘,届时欢欢喜喜出嫁,阿婆才会放心。” 顾琴生红了双颊:“孙女让阿婆费心了……” 焦太夫人笑道:“一辈子的大事,费点心算什么,我巴不得你们一个个都成了亲就赶紧给我多生几个外孙呢!” 许氏跟着凑趣:“阿家说得是呢,等大郎媳妇也生了孙子,咱们家就更热闹了!” 焦太夫人含笑看向小焦氏:“你阿家的话,你可听见了?” 小焦氏方才还跟着打趣顾琴生的,此时却也只能红着脸讷讷无言。 焦太夫人:“好啦,我有些乏了,你们先下去罢,四娘留下来,我还有些话要与你说。” 众人便都齐齐告退。 顾香生见焦太夫人面露疲惫,关切道:“阿婆若是身子不适,不如改日再说罢?” 焦太夫人微微摇头:“不知怎的,我这阵子总是胸闷头疼,也不单单是今日被二娘气着的缘故。” 顾香生:“不若请大夫来看看罢?” 焦太夫人:“不必了,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会开那些苦得要命的药,喝了也不见起色……不说这些了,你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待顾香生在她身旁坐下,太夫人便拉着顾香生的手道:“怎么,很意外是罢?” 顾香生点头苦笑:“何止是意外,简直都吓得魂飞魄散了!” 焦太夫人嗔道:“净会胡说!这是你的喜事,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哪里来的魂飞魄散,真是童言无忌!哎,其实非止你没有料到,我也没有料到,本以为陛下只是在开玩笑,谁知他竟真要将你配给思王!” 顾香生道:“孙女直至此刻,还有些心神未定,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还请阿婆给我说道说道。” 焦太夫人:“若是放在思王未废之前,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当时思王即为储君,那太子妃的位子,也未必轮得上你,如今对你而言,却是好坏参半。” 顾香生不解:“此话怎讲?” 她本以为,以焦太夫人谨慎不站队的原则,反而会觉得当思王妃比当太子妃更加低调安全呢! 焦太夫人一语道破天机:“若思王从头到尾都是思王,将来身登大宝的另有他人,你觉得他到时会是个什么处境?” 顾香生低低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魏临身为嫡子,又是长子,还曾经当过太子,从名分的正统性来说,就算刘贵妃当了继后,益阳王魏善也未必能超越他。 不管谁当了皇帝,只要不是魏临,他的身份对皇帝而言都会是一根眼中钉,肉中刺。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魏临没有争储的心思,远远避开,但如果有人想造反,立马就可以打着他这面旗号来扯虎皮做大旗。 换而言之,如今不当太子,魏临的处境反而更为险恶了。 想及此,顾香生不由抽了抽嘴角:“那您还说是喜事呢,被您这么一说,我都不想嫁人了!” 焦太夫人笑道:“我又不是吓你,只是将情况摆出来,让你心里有个数,再说嫁不嫁,也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没等顾香生哀叹前途黯淡,她又道:“陛下既然让你嫁给思王,看中的不仅是咱们顾家不掌权,门第与思王般配,而且必然也是因为你那日在游猎上的出色表现,令陛下多有赞赏。从这一点来看,陛下对儿子还是关心的,否则大可挑三娘或其他人,何必选你呢?” 顾香生苦笑:“您说了半天,我反倒更忐忑了!” 焦太夫人:“傻孩子,争是不争,不争是争,所谓危机,其实也是机遇。换了二娘,可能还听不明白,但是你,我并不担心。太子虽然被废,但陛下也并非无情到底,你与思王成婚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外头可能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过这些,你都不必放在心上。” 顾香生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她习惯于有问题就当面问清楚:“阿婆的意思是,让我帮助思王……?” 焦太夫人摇摇头:“路要怎么走,你自己心里有数,你是个有主见的,就算我说什么,等你回头反应过来,也未必就会听,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将局面给你说明白,以后你才能走得更顺利一些。” 顾香生心中感动,又有点惭愧:“孙女不懂事,从前还总惹您生气……” 焦太夫人笑道:“好啦,别说你,你们个个都没少惹我生气,就连你爹……算了,我都懒得说他了,不过你须得记得,世间之事,总难两全。你外柔内刚,凡事太过苛求,最后容易伤人伤己。像上回救夏侯渝,本是好事一桩,但你救了他之后,非但不带他去陛下面前,反而一走了之,若有人想参你个御前失仪,也绰绰有余。所以许多事情,往后还得做得更圆滑些,宫中情势,只会比顾家复杂百倍,许多人也许怀着二娘那样的恶意,却不会像二娘那样愚蠢,你必须要步步小心,才不会被绊倒,因为一旦摔倒,就未必有机会重新爬起来了。” 说罢,她又觉得自己好像形容得过于恐怖了,生怕将顾香生吓坏,便安慰她道:“别担心,如今还未订下婚期,起码也得明年才能出嫁,这些日子你就跟在我身边,多看看,多学学,总不会有错的。” 顾香生答应下来,还想再问什么,便见焦太夫人捂着额头,不由吓了一跳:“阿婆,您没事罢?我去喊阿赵!” 焦太夫人:“哎哟,别喊了,她一进来,肯定又是一惊一乍,疼是一阵阵的,等这阵子过了就没事了!” 顾香生还是不放心:“那明天一定要找个大夫来瞧瞧才行!” 焦太夫人:“好好,你快赶上阿赵那样啰嗦了!今日我就不留你了,想必你心里还没缓过劲来,先回去好好歇着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今日许笙邀请顾家姐妹去玩的事情,李氏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直到下午时分,她还未看见顾眉生和顾乐生回来,心里不由奇怪,还询问左右:“平日里也没见三娘五娘和她们玩得这样好,难不成真是年纪相仿的人在一起要更投缘些?” 在她近前伺候的仆妇笑道:“这还用说么,三娘她们还小,自然愿意和同龄的女孩儿多待在一起,否则若只有两姐妹,日子久了也难免寂寞,可惜上回品香会之后就没有什么乐子了,不然她们还可多去玩玩!” 李氏嗤笑:“这还叫没什么乐子?如今京城的宴会已经比我年轻时要多得多了,那会儿哪里有什么品香会!我啊,宁可三娘五娘她们出门多找些玩伴,也不愿她们成日与顾家大房的人厮混在一起!” 仆妇道:“也不知许家娘子他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李氏撇撇嘴:“谁知道呢,最快也要等许家大郎二郎考完再走罢,若是人家脸皮厚,想继续住下去,只怕我那嫂嫂也不会拒绝的,谁都知道她可是天下第一老好人呢!” 仆妇骇笑:“不至于罢,若是那两位考不上,难道还有脸继续住下去么?” 李氏:“我瞧那两人好像是个用功的,说不定最后还真让他们考上了呢,届时我那嫂嫂可就扬眉吐气了,四娘不还没有许亲么,正好亲上加亲,就是不知许家会不会嫌弃她的生辰。” 这回可轮到仆妇撇嘴了:“咱们顾家的小娘子,哪里轮得上许家那种门第的人来鄙视?” 李氏一笑:“说得也是,不管如何,四娘总是姓顾。话又说回来了,我实在弄不懂许氏在想什么,四娘再不好,也是她亲生女儿,我若是她,再想想三娘和五娘,我可对女儿摆不出那副脸来!” 仆妇自然要凑趣笑道:“您对三娘和五娘可是再慈爱不过了!” 李氏叹了口气:“可惜我这肚子就是出不了一个男孩,你说许氏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当年看她嫁进来当了继室,投胎又是女儿,出身门第又普通得很,本以为日子定是过得憋屈,谁知道这些年太夫人虽然紧紧攥着掌家大权不放,却对许氏不亏不欠,反倒便宜了许氏,挂着国公夫人的名,却是个富贵闲人,什么也亏不了她,什么都不用干,这人比人啊,得气死人!” 仆妇赔笑:“您和郎君还年轻,说不定还能生个小郎君,再说三娘五娘也争气,以三娘的品貌,将来嫁的人,比起大娘必定只好不差!” 李氏啐她一口:“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玩什么老树开花!” 旋即又忿忿不平道:“太夫人不肯帮忙,夫君怕是没机会再升迁了,我如今的希望啊,就全在三娘和五娘身上了,可太夫人的心都偏到天上去了,只顾着大娘,别的孙女就都不管了,你看看三娘,太夫人哪里还记得有这个孙女的存在?!” 仆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外面婢女来报,说是三娘和五娘回来了。 李氏也顾不上与仆妇闲聊了,赶紧让女儿们进来。 顾乐生活泼一些,进了屋子就嚷嚷起来:“阿娘,你定猜不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李氏:“怎么?” 顾乐生道:“朝廷来了位梁尚书,阿婆出去接了,听说是要册四姐姐为王妃,还有啊,许家人都被赶出去了,二姐姐也要被迁去尼姑庵里了!” 李氏大吃一惊,登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且慢,且慢!怎么这样多的变故?四娘被册封什么王妃?二娘怎么回事?许家人又因何被赶出去,都一桩桩细细与我说来!” 顾眉生两姐妹便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氏听得合不拢嘴,脸上满是惊愕神色。 要知道方才她还与仆妇谈到顾香生,觉得她婚事不易,估计最后也就只能和许家结为亲家了,岂料得人家一转眼就被钦点为思王妃,这变化着实来得太快,李氏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虽说思王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王爵也没有封地,显得有些岌岌可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皇帝废黜,可不管怎么说,那毕竟也是一位亲王啊! 再说许家人,那可是许氏的娘家人,别说旁人,就是李氏也没想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 “还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界心胸狭隘得很,居然妄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李氏哈的一声,满脸讥讽不屑:“二娘失心疯了,依我看,太夫人还是仁慈了,干脆就将她掐死得了,省得继续祸害别人!” “娘子!”仆妇轻咳一下,提醒她这里还有两位小娘子在场呢。 李氏也醒过神来,赶紧对两个女儿道:“好啦,今日这么一通折腾,你们也乏了,赶紧去歇着罢!” 待两姐妹离开,李氏便气道:“这下好了,连四娘的亲事都定下来了,三娘那边还没着落呢!若按先来后到,怎么也该轮到三娘当这个思王妃才是!” 这仆妇跟着李氏久了,也是有几分见识的:“思王现在可不是从前的太子呢,地位天差地别,四娘去当这个思王妃,还说不好是祸是福的,三娘洪福齐天,还是不要落入这等险地才好!” 李氏方才还羡慕嫉妒,听见这句话,难免又担心起来:“那思王将来若是有个万一,顾家岂不是平白无故被连累了?” 仆妇道:“不如等郎君回来,您与他商量商量?郎君毕竟在朝为官,见多识广,定有些主意。” 李氏:“只好这样了。”   ☆、第45章 等傍晚顾国回来,李氏便迫不及待迎了出去,亲自为其宽衣洗漱,弄得顾国有点受宠若惊:“你都十数年没为我做过这些了,今日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讨厌!”李氏笑骂一句。 若说她有什么比得过大嫂许氏的,那无疑就是夫妻感情了。 李氏积了一肚子的八卦,此时见着顾国,便一股脑倾吐出来,直听得顾国目瞪口呆。 “你是说,陛下有意册四娘为思王妃?此事不会有假罢?”顾国对许家的事情毫不关心,直接便问起顾香生的事情。 “这还有假?”李氏白了他一眼,“梁尚书亲自上门,还有诏书为证,阿家怎敢开这种玩笑?” 顾国一拍大腿:“哎,那可就麻烦了!若换了从前,四娘自然是走了大气运,可现在,太子都被废为思王了,四娘一嫁给他,咱们家不就毫无选择地成为思王党了?刘贵妃那边定会将我们视为眼中钉的!” 李氏原也只是觉得不妥,还未想那么深,此时听到思王党和刘贵妃,她也有点慌神:“那可怎么办?难道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顾国:“还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陛下下的旨意,又不能让四娘不嫁!” 李氏哎呀一声:“你说咱们怎么就这么倒霉,成天好处没捞着一点,被连累的倒霉事倒是一桩接一桩,且不说四娘这事,我还担心二娘被送去尼姑庵和许家的事情,会不会牵连到三娘和五娘的婚事呢?” 顾国摇摇头,也觉得棘手:“如今四娘的亲事都定下来了,三娘的事情却还没个着落,这样的确不妥,你明日找个机会去问问太夫人罢,还有,备一份厚礼送去给四娘那边,算是为她的婚事祝贺。” 李氏不情不愿:“这桩亲事都说不上是好是坏呢,有什么好庆贺的,还得额外花一笔钱财呢!” 顾国:“你也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怎的学了这般小家子气?无论如何,四娘都要成为思王妃了,于情于理,咱们身为长辈,肯定都要送礼的,反正等阿娘百年之后,咱们定是要分家的,到时候许家和二娘的事情,就与咱们无关了。” 李氏吃惊:“你可算想通了?之前不是说坚决不分么?” 顾国撇撇嘴:“不分又能如何,定国公的位置又不落在我头上,难不成以后还要看着兄嫂的脸色过日子么?不妨告诉你罢,我近来很有机会往上升一升,得到一个外放的官职,届时天高皇帝远,顾家的破事儿与咱们又有何相干!我看这家里头就老四最聪明,知道自己是庶出,阿娘不待见他,便早早离了家去云游,老三就没他这份魄力!至于大兄,哼,徒有文名却迂腐之极,若不是占了个长子的名分,如今国公爵位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坐,大郎也是,和大兄一样,谨慎有余,锐取不足,迟早会将国公府败光的!” 他兴致勃勃地点评兄弟,李氏却没有他那样高兴,反而显得忧心忡忡:“若是分了家,三娘和五娘的嫁妆怎么办?” 顾国不耐烦了:“你怎么就净是担心这些细枝末节?就凭着阿娘更偏心我这一点,她也不会亏待三娘五娘的!” 就在顾国李氏夫妻二人说着私房话的时候,许氏也正在给顾经说今日发生的事情。 顾经对顾画生被迁去庵里暂住一事并未有太多触动,在他看来,这个女儿的确闯下太多祸事了,再不管教的话,只怕就要闹出大事,现在焦太夫人的处置倒也还算妥当,只是…… “许家人既然被阿娘赶出去,你就莫要去寻了,此事本就是他们理亏,让他们吃个教训也好,若是许大郎和许二郎能在春闱中榜,你嫂嫂说不定还要求上门来,你可不能因为心软就答应她的要求!” 说到这里,顾经还有些余怒未消。 “这事儿都怨我,若我不将他们请进来住,如今也没有这么多事了,还闹得二娘也跟着……哎!”许氏埋怨自己。 顾经瞅了她一眼:“你能知道这个道理就好,亲戚一多,有时候就是来坏事的,没有半点好处!还有,你得寻个机会好好与二娘说说,教她为人妻室的道理,免得将来她嫁入吕家之后,又弄出什么事来,届时别人可就要指着顾家的脊梁骨骂了!” 许氏一一答应下来,又笑道:“还有一桩事情须得与夫君商量,四娘的亲事虽然有朝廷负责,不必我们操心,不过四娘嫁的人毕竟是思王,总不能与寻常婚事等同,我这个当娘的,也想为她尽一份心,到时候嫁妆上可能会比大娘二娘她们加多一些。” 顾经嗯了一声,面色稍霁:“这是应当的,四娘嫁入皇家,规格与大娘她们本就不一样,自然要区别对待,不过你也别做得太明显了,免得阿娘心里不痛快。” 许氏柔声道:“你放心罢,阿家待四娘,并不比大娘少了亲近呢!” 顾经露出一丝笑容:“先时在游猎上,四娘贸贸然救了夏侯渝,我还担心陛下会因此迁怒顾家,没想到转头却将四娘配给思王,这可真是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了!” 许氏迟疑:“可我也听见外头一些风声,说是思王被废了太子,如今过得不很如意……” 顾经一挥手打断她的话:“妇人之见!陛下若真厌弃了思王,怎会还容他在京城待着?早早就像三皇子那样,将他打发到别处去了,正因为如此,思王才更有东山再起的希望,你看刘氏最后也还是没能被立为新后,可见陛下到底还是对思王存念旧情的!” 许氏笑道:“那就借夫君的吉言了!” 皇帝有意将顾香生许为思王妃,令礼曹尚书亲自上门颁诏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京城。 当游猎上皇帝那一句玩笑说出来之时,许多人听入耳中,私下难免揣测皇帝是不是要将顾香生纳入后宫,当然也有人结合先前魏善对顾香生表现出的好感,猜测皇帝也许是要将顾香生配给益阳王。 然而顾家门第虽然不差,顾香生却并非顾家长女,京城之中比她貌美优秀的适龄女子也比比皆是,皇帝似乎没有必要也不太可能将她许配给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当正妃。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事情竟然是这个发展。 竟然是最没有被料到的思王。 据说这桩婚事,还是思王亲自在皇帝面前求来的。 这个流言一出,许多人立时带上几分看好戏的心情。 要知道当初益阳王对顾四表现出好感时,全京城可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兄弟阋墙,两男争一女的戏码,怎么都让人觉得热闹无比。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顾香生,也再一次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议论的主角,许多女子虽然嘴上不显,心里却难免羡慕兼且嫉妒。 但,怎么就偏偏是顾香生呢? 她上辈子到底修了多少福,才修来这样的好姻缘? 不过羡慕的人有之,暗中看笑话的人自然也不少,许多人因为思王如今的尴尬地位,都觉得这桩亲事非但不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反而将顾家也拉入思王这个泥潭,自此之后,顾家算是被牢牢与思王绑在一起了。 对顾香生而言,即使皇帝的旨意下来,她目前的生活也没有太大改变。 唯一的变化是,太夫人让她不必再去家里的女先生那里上课了,取而代之的是每日抽出两个时辰,在太夫人处理家中事务的时候随侍左右,一面旁听一面学习。 “这是我自娘家带过来的一匣子珍珠,成色还算不错,你拿去玩儿!” 今日焦太夫人身体不适,事情都交给小焦氏处理,顾香生也就过来小焦氏这边帮忙打打下手。 午后用过饭,姑嫂二人闲来无事,卧在榻上小憩片刻,一边说着体己话,小焦氏便从旁边抽屉中拿出这么个匣子递过来。 顾香生一看,这些珍珠颗颗饱满圆润,洁白无瑕,哪里只是“还算不错”,简直称得上上品了。 “嫂嫂这是作甚,别人也就罢了,咱们俩之间还用得着这样客气么?”她笑着将匣子推回去。 自打顾家象征性接受提亲,礼曹那边就开始了一系列流程,如今已经到了纳吉阶段,顾香生与魏临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被放到宗庙里去,由司天监监正亲自占卜吉凶,这两日就会有结果,如果得到的是吉兆,到时候皇家会派人过来送纳吉礼,并进入下聘阶段,如果得到的是凶兆,那就焚香祈祷,继续进行占卜,直到得到吉兆为止。 一般来说,既然是出于皇帝意志的婚姻,给出司天监监正不至于还不识相地给出一个不好的结果,这纯粹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能够混到监正的位置上,就算业务水平不足,人情世故方面也是绝对及格的。 虽然有许多人因为魏临如今的身份而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甚至暗暗幸灾乐祸,但也有不少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开始来巴结讨好顾家,也有不少人,如今纳吉还未完成,就打着添妆的名义上门来送礼了。 焦太夫人不耐烦接待,便将大部分客人都丢给了小焦氏,除非身份贵重或者辈分大的客人,否则她便不亲自出面,小焦氏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精神却反而比前些日子与顾凌闹别扭的时候好了许多。 “你当我是那些听说你要当王妃了,就争先恐后过来巴结你的人么?”小焦氏半开玩笑似的嗔怪,“我这人性子怪,对喜欢的人,便是送多少也大方,对不喜欢的人,送一点点也计较,便是见你可人疼,才会送你的,你若不收,我可就丢到外头的池子里去了!” 顾香生:“嫂嫂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拿着罢!”小焦氏也不等顾香生说完,便将匣子塞到她手里。“这玩意时间久了也会变色,我现在暂时也用不上,你就当帮我的忙好了!” 话已至此,顾香生也只好收下来。 小焦氏一笑:“我也看出来了,你平素不爱戴那些样式繁复的宝石头面,但你现在要赴的宴会必然比以前多很多,总不能次次都用同一批首饰,传出去会给人笑话的,如今你代表的可不止是顾家了,还有思王的颜面,这些珠子不值什么钱,正好让你打几根簪子,做些小玩意,等过些日子正式添妆时,我再送你一些别的。” 这是小焦氏的心意,若顾香生一味推拒,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她便也没有再拒绝:“那就谢谢嫂嫂了!” 小焦氏笑道:“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现在看见你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顾香生奇道:“放心什么?” 小焦氏:“我本以为,照你宁折不弯的性子,圣旨一下,你心里肯定有些别扭,但现在一看,你并没有半分不乐意,想来你自己也是满意这桩婚事的罢?” 顾香生被她说得很不好意思:“并不是嫂嫂说的这样。” 小焦氏故意问:“那是怎样?” 顾香生敛了笑容,低低叹一声:“其实我自己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无情了,徐澈前脚刚走,我后脚便订了亲,虽是陛下赐婚,可我这心里头……好像也并没有觉得很不情愿,这让我觉得好像对他有所亏欠似的……” 小焦氏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面笑还一面抓着她的手:“我们家阿隐可真是个实诚孩子!这种事情哪里有什么亏欠不亏欠,你与徐郎君有缘无分,他没有为你留下,你自然也用不着心有愧疚,再说了,我觉着你俩之间,怕还是少了些男女之情,只是你错将倾慕当作爱慕了!” 顾香生不确定:“可在那之前,我也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也有过与他携手白首的念头。” 小焦氏:“喜欢有许多种,由浅到深,也可以是欣赏倾慕,未必就到了生死相许的地步。” 她落落大方毫不讳言:“我未出嫁前,也曾喜欢过别家的郎君呀,想着对方若是愿意上门提亲,我肯定二话不说就嫁了,但现在既然已经嫁给你大兄,那么与我白首的人就变成了他,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顾香生:“嫂嫂是嫁给大兄之后才喜欢他的,还是先喜欢了,然后才嫁给他的?” 小焦氏嘴角噙笑:“有区别么?自从阿婆向我父母提起此事,就意味着我的未来已经被定下来了,既然你兄长品行还不错,我与自己说,为何我不能试着去喜欢他呢?虽然后来黄氏的事情,他一度让我十分伤心,但后来,我渐渐也想开了,一个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毫无缺陷,比起世间大多数人,顾凌的品行已经足可称道了,固然他在黄氏的事情上有些糊涂,可那也是因为黄氏比我多跟了他那么多年,若他毫不顾念旧情就抛弃了黄氏,我反倒要担心这种人能不能共患难。” 顾香生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但若换作是我,只怕我是没法原谅的。” 小焦氏反问:“那你要怎么做?若你是我,会与你大兄和离吗?还是直接将黄氏打死或发卖,然后与你大兄一辈子形同陌路?” 顾香生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没有经历过,所以任何回答都只是假设,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头上,就永远不可能给出正确的答案。 小焦氏:“咱们性子不同,做法自然也不同,我不是强求你要照着我的法子去做,思王也不是顾凌,只是夫妻之间,毕竟不能以寻常对错论之,若事事较真到底,怕是这一辈子也就没法过下去了。” 早在诸国会盟之前,纵然顾凌百般不情愿,黄氏最后还是被遣送到庐州乡下去了,连孩子也会在那里生完再送回来给小焦氏抚养。 当时这件事情过后,顾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与小焦氏说过话,两人也是分房睡的,让底下的丫鬟婆子好一阵着急,连顾香生也充当和事佬劝了顾凌一通,最后还是在焦太夫人的干预下,顾凌才从书房重新搬回卧室。 时过境迁,小夫妻俩渐渐恢复往日的交流,黄氏的事情似乎不再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及至上回游猎的时候,顾香生就已经看见顾凌和小焦氏二人并肩说说笑笑了。 顾香生一度以为两人已经和好了,但从此时小焦氏的话看来,其实她心里对于顾凌在黄氏的处理态度上还是心怀芥蒂的,只是小焦氏为了以后的长久和平,选择了遗忘和退让。 “你也许觉着,我现在对你说这些话太早了,”小焦氏拍拍她的手,“但你大兄仅仅是国公府世子,性子也不复杂,却还出了黄氏的事情,思王不是个糊涂人,应该也不会做出与你大兄一般的糊涂事,我不过是先与你说一声,好让你心里有个数,免得以后万一遇见什么情况,却措手不及。” 说罢她又自失一笑:“其实也许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你听过便罢,不要往心里去。” 顾香生回握住小焦氏的手,感激道:“我自然知道嫂嫂是为了我好,这些我都会记住的。一旦有了心理准备,遇见再坏的情况都不怕,若是能遇到好事,那便反而是惊喜了。” 小焦氏笑道:“正是这个理儿,举一反三,你可比我强多了,你心思灵巧,将来的日子必也过得比我好,我自然是不必替你瞎操心的。”   ☆、第46章 顾香生道:“我听说昨日二姐姐派人回来要过东西了?” 一提到顾画生,小焦氏的表情语气顿时为之一变,变得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她才去几天,这都派人来要过几回了!”她叹道,“不是说庵里没有这个,就是说庵里没有那个,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希望太夫人能放她回来!” 顾香生:“想来阿婆应该不会答应罢?” 小焦氏:“自然不会,太夫人见都不见,直接就交给我去打发,又说以后若是二娘再派人回来,直接不让进门就是!” 她又叹了口气:“我就想不明白了,怎么有些人成日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没事找事?你说贺国公家的门第也不算差,我听说那吕诵在军中很得上司赏识,说不定以后还是有打前程的人,结果二娘不想着嫁过去之后如何与吕家人相处,反倒还贼心不死,想找你麻烦!” 顾画生在顾家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差,连小焦氏这等亲嫂嫂,都宁可向着顾香生,而不向着她,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顾画生却似乎对自己被发落到尼姑庵这件事很不甘心,三天两头派人回来要东西是假,京城官家女眷们常去的尼姑庵,条件会清苦到哪里去? 她实则不过是为了彰显存在感,让顾家人不要忘记自己罢了。 如无意外,她十月就要出嫁,焦太夫人怎会忘记,可她越是这样折腾,就越会惹人反感。 小焦氏:“大娘二娘她们娘亲原先留下的一笔嫁妆,太夫人本来是打算一分为二,作为她们嫁妆的一部分,但现在,太夫人让我将其中抽一部分出来,给大娘那边放上九分,只留一分给二娘,可见她老人家对二娘也是完全死了心,竟不顾及吕家对二娘的看法了,你说说,二娘这是何苦来哉?” 顾画生落到这等田地,完全是咎由自取,不说别人,顾香生就丝毫不会同情,小焦氏想必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才会与她说起这些。 姑嫂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却有人来报,说是许氏请四娘过去叙话。 说来也好笑,顾香生宁愿在焦太夫人跟前待一天,也不大愿意去和亲娘说话,闻言就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找借口推掉。 小焦氏见微知著,如何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笑道:“这次你可得去,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好事。” 顾香生:“嫂嫂如何得知?” 小焦氏:“你只管去就是了,若不是好事,回头你来找我算账。” 她说得这般笃定,顾香生只得将信将疑地去了。 说起来,母女俩自从上次顾香生请安时发生的小小不快之后,竟未再单独见过面,顾香生每次来请安必定都带着顾准,之后又出了许家的事情,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许氏也没有再找过顾香生。 这会儿许氏将下人悉数屏退,余下母女二人共处一室,场面一时竟有些尴尬,顾香生请了安之后,想不出要说什么才好,索性便沉默着。 许氏只得先开口:“阿隐,你是不是还怪着我?” 顾香生:“阿娘这话从何说起?” 许氏叹道:“上回的事情,的确是委屈你了,我也没想到阿笙竟能胆大包天到做出那等事情来,幸而太夫人公正严明,及时处置,才未酿成大祸,你,你心里还难受么?” 她也不知多少年没安慰过人了,此时话一出口,那味道不免就变得怪怪的,二人角色倒置,反倒是许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向顾香生求安慰。 这都叫什么事啊? 顾香生有点无奈:“我不难受了,阿娘不必担心。” 许氏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是我将你舅母她们带进来住,以至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若是心里怪我,我也……” 顾香生截住她的话头:“阿娘想多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您希望发生的,我自然不可能怪您。再说阿婆已经作出处置,那就直接揭过此事罢。” 许氏露出笑容,拉着她的手坐下:“我知道你是个体贴的好孩子,是我从前糊涂,见你懂事,便也疏忽了你,如今一转眼,你就要出嫁了,虽说太夫人那边也会给你准备嫁妆,不过我这个当亲娘的,自然也不能不出力。” 说罢她拿过旁边一个镜匣,因有些沉,两只手也搬不大动,许氏直接往顾香生面前一推。 “来,打开看看。” 对这个黄花梨木镜匣,顾香生再熟悉不过。 此物之前一直在许氏屋子里放着,据说还是她出嫁时从许家带过来的,与先前送给顾画生的簪子同为前朝遗物,许氏没有用这个镜匣来装首饰,却对其爱如珍宝,常常摆出来赏玩,顾香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得到亲娘将心爱之物赠送的荣幸,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阿娘,这是您的心爱之物,女儿不敢收。”顾香生又将镜匣推了回去。 许氏微微一笑:“你先打开看看。” 顾香生只好将镜匣打开,那三层小抽屉一推出来,登时如同光华绽放,耀花了她的眼。 这些首饰,有宝石簪子,有玛瑙耳珰项圈,还有羊脂白玉镯子,金累丝碧玺双蝶分心,样样制作精巧细致,连宝石亦是上好成色,毫无瑕疵,顾香生自问已经在顾家见惯了十多年的富贵,她也不是什么见钱眼开之人,但骤然瞧见眼前这些东西,依旧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还将镜匣合上:“这些东西太贵重了,阿娘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许氏含笑:“傻孩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这些东西日后不也是要留给你的么?” 顾香生:“二郎长大之后也要娶妻……” 许氏笑道:“你就不必替他担心了,我也已经为他留了,但这些就是你的,还有两匣子宝石玉珠,到时候一并放在你的嫁妆里再给你。” 顾香生想起小焦氏的话,不由暗叹嫂嫂料事如神。 “那就谢谢阿娘了。”既然许氏坚持,她也没有再客气,当即便道谢收下。 虽说母女俩私下相处,总透着一股疏离,但顾香生还没有傻到将自己应得的东西往外推,往后要嫁入皇家,嫁妆自然是越丰厚越好,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跟亲娘还客气什么!”许氏嘴上嗔怪,心里也觉得无论自己还是顾香生,估计说话都觉得别扭,倒还不如赶紧把正事说完,早早将人打发了,免得彼此尴尬下去。 “太夫人让你跟随左右,这是难得的好机会,太夫人执掌顾府数十年,为人处事的手段自不必说,我当年若能学到她的一两成,如今也不至于什么也不会,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甩手掌柜。” 顾香生笑道:“能当富贵闲人也是福气,阿娘的福气,别人就比不上。” 许氏听了,心里就不大乐意。 想当年刚刚嫁入顾家时,她也想过独当一面的,奈何焦太夫人手里死死抓着权力不放,许氏根本半分也插不进手,她又玩不过焦太夫人,久而久而只好放弃,一心一意当个富贵闲人,如今小焦氏接手,她更没了指望,也就不再去奢想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这一点上,许氏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并不会像别人那样自不量力去和婆婆争权,将内宅弄得乌烟瘴气一团糟糕。 但被顾香生这么一说,许氏还是难免别扭。 “我有些乏了,你便先去玩儿罢,咱们娘俩改日再好好说话。”她拍拍顾香生的手。 顾香生识趣道:“那女儿就先告退了,阿娘好生歇息。” 她不是财迷,不过沉甸甸的镜匣抱着还是十分有成就感的,那里面的首饰头面价值不菲,拿到外面也能卖上很大一笔钱,亲王纳妃,一切由皇室官家操办,无须女方费太多的心思,也不要求王妃的嫁妆如何丰厚,但有些规矩毕竟是共通的,大家都盯着这桩婚事,若届时顾香生的嫁妆太寒酸单薄,必然会被人嘲笑,这几乎是肯定的,而嫁妆越丰厚,新娘的腰杆子自然也就越硬。 所以父母亲朋给的这些东西,日后就是她立足傍身的本钱之一。 抱着镜匣正要告退,便见下人来报,说顾经回来了。 许氏道:“既然你阿爹回来,你就顺道请个安再走罢。” 顾经进来,见了顾香生,原本板着的脸也露出一丝笑容,又见顾香生身后婢女手里抱着的镜匣,问明缘由,笑呵呵道:“这样说来,为父也得给你添妆才行,你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他最近心情不错,原因大部分就是出在顾香生的这桩婚事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思王,顾经自己是坚定站在思王这边的,这不仅因为他觉得思王将来的胜算更大一些,更因为他作为一个受儒家经典浸润熏陶的文人,打从心底认为思王才是代表正统的那一方,而益阳王,无论将来刘氏能否成为继后,他在名份上始终要低思王几分,正所谓嫡长子继承,不仅讲究子,更讲究母,母亲是元后,儿子身份自然比继后所出的孩子高贵。 如今女儿能嫁给自己心目中认可的储君,顾经自然是极为高兴的,这些天在秘书省当值,任谁都能看出他脸上的欢悦,大家知道顾经脾气犟,自然也都挑些好听的话奉承讨好。 这些话听得多了,顾经难免也有些飘飘然。 以往不怎么关注重视的女儿,如今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顾香生没法读到顾经的心理活动,但这并不妨碍她大概能猜出顾经大概的想法。 “女儿倒是有一样东西想要,阿爹也有,就是不知阿爹舍不舍得割爱?” “喔?”顾经没想到她还真提出要求,但自己话一出口,自然不好再反悔,便问道:“你看中什么了?” “女儿记得,阿爹书房中似乎有一套文房四宝,笔是白牛角加狼毫,墨是松烟墨,上有金箔楼阁,精巧非凡,纸是云母冷金笺,砚是渔夫垂钓澄泥砚,是也不是?” “……”顾经面皮抽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记得倒是清楚!” 顾香生笑嘻嘻:“许久以前听阿爹给我们讲过,心里也觉得喜欢,所以还记得。” 顾经:“文房四宝甚为普通,只怕显不出什么特别来,外人都看中金银珠宝,不如我给你另寻些好东西当嫁妆如何?” 顾香生眨着眼睛:“不用了,我就喜欢那一套,将来嫁过去之后,还可以将这套文房四宝拿出来给思王用,阿爹不会是舍不得罢?” 顾经:“一套文房四宝,我有什么好不舍得的?” 顾香生也不说话了,一副期盼孺慕的表情,弄得顾经拒绝也不是,答应又舍不得,作了半天的心理建设,才勉强道:“既然你喜欢,我回头就让人找出来给你。” 顾香生喜笑颜开:“多谢阿爹,我许久没见过那套文房四宝了,还想再听您讲上一回,您今日若是不忙的话,不知能否拨冗为女儿重新讲解一番它们的来历典故,也好让女儿给思王也讲讲。” 顾经:“……” 他本是打算先将顾香生打发走,然后随便找个借口,换些别的东西给她,但对方如今目光灼灼盯着自己,顾经脸皮又还没厚到欺骗女儿的地步,只好让下人去将那套东西拿过来。 那头林氏见她们回来时,诗情和碧霄各自都捧了一大堆东西满载而归,不由奇道:“这镜匣好生眼熟,莫非是娘子送的?” “可不是么,今儿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碧霄心直口快,立马将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林氏听罢,忍不住扑哧一笑,对顾香生道:“你呀,真是个促狭鬼!明知道郎君对那套文房四宝视若珍宝,还敢开口讨要,也不怕他生气!” 顾香生笑了笑:“反正是阿爹自己开口问的,我又没有主动问他要,他既然开了口,自然是不要白不要,他那样支持思王,我拿思王作借口,他也不会不给。” 林氏:“可你将这套文房四宝要来何用呢?” 顾香生眼睛不眨,毫不心虚:“好东西自然要多多益善,谁也说不准将来有没有用上的一天,阿婆也说了,我这次是嫁入皇家,嫁妆自然是越多越好的,难得阿爹阿娘大方一回,我可不能客气才是!” 林氏啧啧道:“焦大娘子那边也送了不少东西,想必太夫人更亏不了你,说不定等你出嫁时,那嫁妆都能铺出十里地去了!” 碧霄道:“便是要让那些不长眼的人看看,四娘本来就应该得到最好的!” 她口中的“不长眼的人”,指的多半就是顾画生和许家人了。 诗情有点担忧:“二娘想必不敢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了罢?我可真怕她在出嫁前又惹出什么事来连累四娘!” 提起这位二姐,顾香生神色淡淡:“她不敢了,若再闹事,等待她的就不是尼姑庵,而是家庙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等她嫁入吕家,自然就没空再给我找麻烦了,光是收拾自己的麻烦都来不及。” 林氏道:“四娘说得是,你们也不必多操心了,还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准备,四娘跟着太夫人学习,你们也不能偷懒,按照规矩,思王成亲之后,想必会搬出来单住,你们将来都是要跟去侍奉四娘的,到时候可不能给四娘丢人,让别人小看了!” 诗情笑道:“有碧霄在就不怕了,这小妮子还说到了思王那里要先下手为强,将他手底下的人先治得服服帖帖,免得他们反过来给四娘来个下马威!依我看,单凭碧霄的凶悍,到时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哪里还有人敢放肆呢?” 碧霄张牙舞爪:“那你倒是先叫声碧霄姐姐来听听啊!” 几人正在说笑,却听得外头来报,说是思王派了人过来送东西,要亲自见到顾香生才转交。 林氏见顾香生表情意外,眼底却有淡淡欣喜,心里自然有数,便故意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也不知送的是什么定情信物,弄得这样慎重?”   ☆、第47章 顾香生素来不是个容易害羞的主儿,听了林氏的话,也只是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奶娘又想打趣我是不是?” 林氏含笑:“我怎敢打趣未来的思王妃?” 诗情和碧霄早已笑作一团。 一山还有一山高,顾香生只得投降:“谁去把人叫进来,人家还在外头等着呢!” 碧霄赶紧起身出去迎,不过片刻,便又回来,外头跟着一名小宫女,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婢子晴空,拜见顾四娘子!”那宫女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声音脆嫩得像刚长成的萝卜一样,脸上两个酒窝带出可爱的笑容,看上去十分讨喜。 顾香生还未说话,碧霄却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你叫晴空?” “是!”晴空眨眨眼睛。 碧霄和诗情齐齐回看顾香生。 饶是顾香生脸皮再厚,听见这一个名字,也不由得脸颊有些发烫。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后面那一句,就是碧霄和诗情名字的由来。 而晴空的名字,正好嵌入了诗的上半句。 顾香生忍不住问:“你是刚刚改的名字,还是一直就叫的晴空?” 晴空歪着脑袋,脸上有些不解,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婢子十岁入宫,便被取名晴空,分配至东宫负责洒扫杂役,后来又与其他人一道,跟着思王迁至如今的长秋殿。” 碧霄心直口快:“你们那儿是不是还有个叫一鹤的?” 晴空扑哧一笑:“叫一鹤的没有,倒是有位叫云上的姐姐,在长秋殿负责小厨房膳食,我们这些人的名字都是思王取的。” 碧霄道:“我们二人的名字,正是叫碧霄与诗情。” 晴空恍然:“长秋殿原本的确还有两位叫碧霄和诗情的姐姐,但前些日子刚被殿下改了名字,想来就是为了早作准备,不至于让姐姐们撞名呢!” 顾香生断没想到思王那样一个曾经当过太子的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思,连这种小细节都打听好了。 换句话说,如果一个人对他的婚事毫不上心不感兴趣,也断不至于这般用心。 感觉到诗情等人暧昧的眼神,顾香生终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题:“你说你是奉思王之命而来?” 晴空笑吟吟道:“正是,思王吩咐长秋殿的小厨房做了些吃食,让婢子带过来给四娘子尝尝。” 顾家的厨子虽然比不上宫里,但也绝不至于缺什么东西吃,顾香生闻言就有些疑惑。 晴空将那精致的云母镶嵌山水人物的漆器食盒打开来,诗情和碧霄等人也都好奇地探头张望,想瞧瞧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乾坤,需要魏临特地让人从宫里带出来。 碧霄呀了一声:“这不是槐花煎饼么?” 满大街都是的槐花煎饼,别说顾家了,就连寻常小户人家也都能信手拈来,再常见不过的吃食。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何区区一盘槐花煎饼,也要劳动思王专程派人送过来,难道说这是思王向未婚妻传递感情的独特方式? 那还真是够独特的,别人都送情诗书信,再不济也是钗子花草。 唯独思王送了一盘槐花煎饼。 然而顾香生一下子就想起来了。 品香会那天,两人在嘉善公主的后院散步,顾香生忍不住嘴馋,就曾说起过槐花煎饼很好吃的事情,没想到时隔多日,魏临不仅记得,还真派人送来槐花煎饼。 看着这盘已经凉掉的槐花煎饼,身上感受到来自其他人好奇而探究的眼神,不知怎的,顾香生觉得自己的脸颊热度好像又有重新回来的趋势。 晴空心中的好奇之意不下于碧霄等人,不过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更加明白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胡乱开口的道理。 眼前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长秋殿未来的女主人,在没有摸清对方性情的前提下,晴空并不希望自己因为犯了什么小过错而得罪未来的思王妃。 “四娘子,您需要婢子带什么口信回去么?”她询问道。 顾香生回过神:“你能稍微停留一下么?” 晴空点点头:“婢子只要两个时辰内回去就可以了。” 顾香生:“那你且等等,我也有份东西,想托你带回去,不知可方便?” 晴空笑道:“来时思王便已亲*代,说四娘子若是有何物事要婢子带回去,让婢子务必遵从。” 顾香生拉着林氏来到小厨房,有些苦恼地询问:“奶娘,你可知道那槐叶和面捏成猫耳朵要如何做?” 林氏一愣:“你莫不是想做面食回赠思王?” 顾香生:“是啊,上回我曾听他说过这道面点。” 原来是小儿女借着点心传情呢,林氏心里好笑:“照你说的那个做法,应该是要捏成面片煮汤罢?” 顾香生:“对对,正是煮汤,还是奶娘英明!” 林氏:“四娘拍我马屁也无用,你看这槐叶煎饼,从宫里送出来,尚且已经冷了,更何况是那面汤,等思王见到,早就变成面糊,还不如做个槐叶冷淘呢!” 顾香生赔笑:“那就做个槐叶冷淘,我给奶娘和面!” 槐叶冷淘倒是容易,同样将面和切碎榨汁的槐叶揉在一起压扁,再切成面条状,煮熟之后用凉水再过一遍,可以充作凉食,蘸醋吃,也有在上面放些腌菜的,正适合夏日食用,开胃健脾,既能入百姓人家,又登得大雅之堂,素来很受欢迎。 林氏瞪她一眼:“你还是别捣乱了,思王如何会不知道你只会吃不会做?你还是乖乖在一旁看着就成了,免得中途出了差错,害得思王吃坏肚子!” 顾香生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一个时辰后,小宫女晴空带着林氏做好的槐叶冷淘,连同顾香生亲笔所写的一封信笺一道回宫。 此时已经将近戌时,往常这个时候,魏临一般都要在灯下看会儿书,不让任何人打扰的,她本以为今天也是如此,没敢让人去通禀,便带着那槐叶冷淘进了长秋殿的小厨房。 谁知过没一会儿,思王身边就有人亲自来找晴空:“你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思王方才问了三回了,顾四娘子有没有让你带什么口信和东西回来?” 晴空忙道:“有有!有吃食和书信呢,我以为殿下在忙,就不敢叨扰!” 杨谷嗔怪:“你怎么就没个眼力劲!若非见你名字正好与顾四娘子家两名婢女相契,思王如何会遣你去顾家送东西?思王既有这份心思,说明他对这件事定是重视的,你一回来就该禀报上来了!” 晴空连连赔笑请罪:“都怪我年纪小不懂事,多谢杨内侍提点!” 她生得甜美可爱,又有思王发话,杨谷就不多为难她:“赶紧提上东西,与我去见殿下!” 待晴空随杨谷到思王跟前,后者果然正在看书,一边提笔作标注,极为认真,但一看见晴空,他就搁下了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的语气很温和,更谈不上质问,但晴空还是莫名紧张,忙回道:“四娘子也让婢子带了吃食回来送与殿下,还有一封书信。” 她将书信连同食盒一并呈上。 魏临一看那碗槐叶冷淘就笑了,再拆开书信,却见里头只写了一句诗:万里露寒殿,开冰清玉壶。 这诗出自杜甫,写的正是槐叶冷淘,不过顾香生独独引用这一句,乍看未免令人摸不着头脑。 古人有一冰心玉壶借喻志向高远,心存高洁之意,以他对顾四的了解,对方显然不是因为这首诗正好写了槐叶冷淘,就随意挑了这一句,而是借诗喻人,劝慰魏临。 因为这一句诗的下面,还有一句: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 魏临拿到这份平凡无奇的礼物,却是第二次露出了笑容。 杨谷心中惊奇万分。 他自跟在魏临身边十年有余,还从未见过魏临笑得如此开心。 “依奴婢说,顾四娘子未免也有些小气和记仇了,殿下虽然送了一盘煎饼,她也不能就回送一碗槐叶冷淘呀!咱们宫里什么没有,槐叶冷淘也做得比外头精致好吃呢!” 杨谷当然不是在说顾香生的坏话,他只是故意想逗魏临说话,让他开心一下。 魏临被废太子之位后,长秋殿内外都小心翼翼,唯恐惹了主人不开心。 不过他们惊奇地发现,魏临虽然一夜之间从太子变为思王,却并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表现,既没有像被流放到黄州去的临江王那样大哭大闹以博取皇帝注意,更没有唉声叹气愁云惨淡哀莫大于心死,还是照旧吃睡读书,照旧对父亲态度恭谨,仿佛一成不变。 但怎么可能真的一成不变? 杨谷单是想想也觉得憋屈,魏临这个太子,打从出生时就册封了,他既是元后嫡子,又是皇室长子,大魏没有人比他更拥有储君的正统地位。 更何况他自小上进,礼贤下士,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若非说与文人走得太近也是罪过的话,那一开始也是陛下授意的。皇帝为儿子聘来名师教导,儿子表现出色,引得师傅们倾囊相授,忠心追随,谁知到头来,当儿子的却因为太过努力而引来皇帝父亲的不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偏偏皇家就有。 就算魏临表现得再平静,杨谷也能隐隐感觉到隐藏在对方内心的阴霾,这也是正常的,谁遇到这种事情,真能毫不在意?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自从思王迁来长秋殿之后,笑容明显少了许多,行事也更加低调了,平时没事的时候基本不踏出长秋殿一步,除非皇帝有召,或者朝会议政的时候。 仔细算起来,他会主动派人出宫给顾香生送东西,这还是废太子以来的头一遭。 杨谷甚至细心地发现,魏临在看到顾四娘子回信时所露出的笑容,也要比往常真心几分。 看来这门亲事还真是结对了。 先前听闻皇帝赐婚,他第一反应就是忿忿不平,觉得皇帝有意杯葛思王的势力,所以才为他找了个毫无势力的外家。 但现在看见思王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难道这桩婚事并非皇帝强硬指派,而真是思王自己心甘情愿求来的? 这些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头魏临听了他的话,却破天荒为顾香生辩解:“我与她说过,先母曾为我做过槐叶和面捏的猫耳朵,想必她是觉得面汤难放,才做了这槐叶冷淘。” 杨谷恍然大悟,不免又觉得有些震撼,思王虽然好说话,却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向旁人吐露心事的人,更不必说谈起已故的昭穆皇后了,他能对顾四娘子说起这些,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了。 “你做得很好,这里没有什么事了,先退下罢。”魏临温声对晴空道,随手将腰间一串玉珠璎珞解下来赏给她。 待小宫女退下,他又看了那槐叶冷淘一眼,竟是吩咐杨谷:“去拿一碟醋和一双筷子过来,我也有些饿了,正好吃点。” 杨谷又开了一回眼界,要知道魏临洁癖极重,轻易也不吃外头的东西的。 这回,竟是为了顾四连连破例。   ☆、第48章 思王与顾香生二人的婚事,正在有条不紊地筹备中,虽然思王如今已不是太子,但皇帝亲自下旨,令礼曹隆重操办,有了这句话,礼曹那边自然不敢半分怠慢,这就注定了一切都要按照流程来进行,甚至还会比既定流程再精细几分。 二人的生辰八字经过卜算,出乎意料地顺利,结果是大吉,无须再为了得出一个好结果而进行第二第三回,日期也定了下来,就在明年四月,也正好就在顾香生十五岁生日之后。 时间很充裕,从现在开始,到明年四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不过按照长幼有序,顾香生的婚事都定了下来,排行第三的顾眉生却还没着落,未免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李氏着急得不行,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说焦太夫人偏心,在她看来,焦太夫人正是因为自己连生了两个女儿,所以才冷落了他们二房,否则以顾国原本的受宠,顾眉生的婚事自然应该比顾香生更好才是。 在李氏看来,自家女儿自然是世上最好的,温柔听话,娴淑有礼,别说找个好人家,连配益阳王也绰绰有余,只是顾家已经出了一个顾香生,自然就不可能再有其他女儿嫁入皇家,这个念想只能断了。 这段时间她频频带顾眉生出席宴会,明里暗里打探,旁人对顾眉生也都赞不绝口,加上顾琴生和顾香生都找了一门好亲事,连带顾眉生能议亲的对象门槛提高不少,但上门来议亲的人,李氏依旧一个也不满意。 反是顾眉生性情内向,本来便不大愿意在人前频频抛头露面的,被母亲拉着连续参加了好几次宴会之后,竟也暂时不愿意再出门了。 李氏着急上火,忍不住骂她:“你看顾大和顾四,全都找着了一门好亲事,你若再这样蹉跎下去,难不成要与顾二一样,随随便便找一户人家将就吗?” 又迁怒顾香生:“话说回来,这事也得怪顾四,若非她这么早就定下来,我又何必着急呢!” 顾眉生听得又羞又恼:“阿娘别总怪别人了!四娘有什么过错,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李氏犹自埋怨:“我倒也想顺其自然,可你不是比四娘年长么,自然应该比她早些出嫁,上门议亲的人家我俱都看不上,那些稍微中意的,他们又……哼,不就因为你阿爹没有个定国公的爵位么!满京城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竟还有何家的人上门提亲,想让你嫁给他们家那不肖的纨绔二子,真是气煞我也!” 顾眉生好声好气:“阿娘消消气罢,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李氏恨其不争:“你怎么脾气就这么好!若换了顾二,怕是已经自己去挣出个局面来了!” 顾眉生无奈:“您拿谁比不好,若我和顾二一般,如今是个什么下场?” 李氏话一出口也后悔了,有点讪讪:“我这不是急的么?” 顾眉生温柔一笑:“若真要问除了五娘,这顾家姐妹里我最喜欢谁,那反倒是四娘哩。她性子好,却又不像我这般绵软好欺负,大方懂事,又能体贴别人,能有这样的好姻缘,也是她自己修来的福气,我羡慕不来的!” 李氏哂笑:“福气?你可别当真了,嫁给思王算什么福气,若思王还是太子,才是福气呢!” 顾眉生蹙眉:“四娘姓顾,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娘快别说这样的话了!” 李氏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若思王如今还是太子,四娘可就是太子妃了,我自然也会替她高兴,但现在,谁知道思王什么时候会像三皇子那样被流放,更甚者……” 顾眉生惊得脸色发白:“阿娘,这话可不好乱说!” “谁乱说了!”虽然此时屋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但李氏仍是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不妨告诉你罢,前些日子,朝野都传遍了,陛下前往郊外祭陵,却只带了益阳王一人,没带思王。” 顾眉生:“祭陵?” 李氏:“祭的正是太、祖高皇帝,你想想罢,这种时候不叫上思王,反而让益阳王随行,是何道理?” 顾眉生她虽然也出身高门,却从来很少关心国家政事,这样的事情听听也就罢了,却是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反驳李氏的。 “那四娘岂不是……”她转而为顾香生担忧起来。 “你这傻孩子,我怎么就生得你这么个软心肠,以后嫁入夫家,还如何当家做主?”李氏嗔怪道,“我已经与你阿爹说好了,日后若有机会,便马上分家,反正定国公爵位还有顾凌继承,无论如何也轮不上我们,倒不如早早脱身泥潭,免得日后受了连累!不过这话我也就与你说说,你可千万莫与五娘那直肠子说,否则她怕不立马就到处嚷嚷了!” 顾眉生唬了一跳:“阿娘,为何好端端的……” 她还未来得问明白母亲的打算,外头就有人带来焦太夫人的话,说让她们过去一趟。 李氏皱了皱眉,不见喜色:“太夫人总不会是想随便给你塞一门亲事罢?” 顾眉生:“阿娘,祖母不是这样的人!” 李氏嘟囔:“谁知道呢,除了家里的儿郎,太夫人眼里素来只有顾大娘的,现在顶多再加上个顾四,哪里有你们的位置,你比顾四年长,为了让你比四娘早嫁,说不定她真会这样做!” 说话间,母女二人已经来到焦太夫人处。 太夫人近来精神不是很好,动辄便头疼,大夫来看过之后,也说她是思虑过多导致的,让她要多静养,不能操劳,连着多日,焦太夫人这边免了众人的请安,自上回顾香生的事情定下来之后,李氏和顾眉生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她。 “阿家您可得多保重啊!”李氏一看到婆婆,就赶紧表示出自己的关心。 焦太夫人:“都坐。” 待她们母女二人坐定,焦太夫人夫人便开门见山:“这次让你们过来,主要是为了三娘的婚事。” 李氏一震,继而愤怒起来。 对顾眉生的婚事,焦太夫人之前一直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可如今连顾香生都定下来了,为了不让外人诟病顾家长幼混淆,焦太夫人竟然迫不及待就给三娘定下婚事,甚至都没有问过自己这个当娘的意见! 李氏气得脸色都发白了,心口砰砰乱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阿家,您怎么能这样!” “阿娘!”顾眉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扯李氏的袖子。 但李氏却不管不顾:“难道三娘就不是阿家的孙女了吗,难道我们二房不是嫡子吗,您怎能随随便便就将三娘的终身大事许了出去!” 焦太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你怎知是随随便便?万春公主之子是随随便便的人选么?” 李氏张大了嘴巴,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完全反应不过来。 “啊?是周瑞?!” 焦太夫人冷着脸:“你若是不满意的话,现在再反悔还来得及,反正我也只与万春公主在口头上定下来而已。” “不不不!”李氏忙道,“不能退,不必退,这桩婚事真是,真是太好了!” 当初魏初的父母,也就是将乐王夫妇,还曾一度想将周瑞与魏初拉到一起,不过此事因为魏初的兴趣寥寥而作罢,饶是如此,周家也并不缺愿意和他们结亲的人,且不提周瑞的娘亲是万春公主,周瑞本人同样是俊俏优秀的少年郎君,换作以往,顾眉生固然也很不错,但万春公主估计是不会愿意的。 李氏没有想到,焦太夫人非但不将就不随便,还给顾眉生挑了一桩顶顶好的婚事。 焦太夫人缓缓道:“这桩婚事能成,还是托了四娘的福,你要好好多谢她才是。若非知道四娘将要嫁给思王,万春公主也是不会答应的。” 当初魏临还是太子的时候,周瑞曾任东宫属官,如今东宫没了,他这官自然也就当不成了,但即使如此,周瑞依旧被打上了思王一党的烙印,这估计也是万春公主之所以会答应婚事的原因。 李氏讪讪道:“是托了四娘的福。” 她方才还在背地里抱怨焦太夫人顾着顾琴生顾香生等人,忘了还有两个二房的孙女,这会儿焦太夫人就给三娘找了一门好亲事,可以说,从某些角度来说,顾眉生嫁给周瑞,要比顾琴生嫁给王令还好一些。 因为周瑞是公主独子,只要不参加造反,这一辈子平安富贵,总是没有问题的,而王家是文官,官场上瞬息万变,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李氏虽然有些势利,可在对待女儿的事情上,她却没有半分势利,只希望三娘五娘两人能觅得好姻缘,平安和顺便可以了。 焦太夫人选的这一桩婚事,竟是十分之贴合李氏的心意,简直让李氏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也因此,平日里还会回两句嘴的她,此时竟乖顺地听着焦太夫人教训。 “阿李,我听说,你有了分家的心思?”焦太夫人缓缓问。 李氏一惊,忙笑道:“阿家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焦太夫人:“果真?” 李氏:“自然了,您这个一家之主还稳健着呢,我们做小辈的哪里敢轻言分家二字!” 焦太夫人没有被她糊弄过去:“你的意思是,只要有朝一日我不在,你们二房立马就要分出去了?” 李氏语塞。 焦太夫人见状一叹:“顾家没了兵权,已是日益式微,若再不拧成一股绳,只会更令人看轻,这道理,我不说,你应该也明白。” 李氏自是唯唯应下了。 八月转瞬即至,伴随着顾香生的婚事即将进入纳征阶段,顾琴生那边也终于一切准备妥当,王家大办宴席,甚至求来皇帝亲书“金玉良缘”四字,让顾琴生风风光光地嫁入了王家,一扫婚事未定前因为态度暧昧而令焦太夫人不快的阴影。 顾琴生出嫁那天,焦太夫人亲自将她送上喜轿,顾家姐妹俱都出席婚宴,除了顾画生。 一开始,顾家对外的说法,是顾画生偶染风寒,怕冲撞姐姐的喜事,所以让她暂时住到庵里去。可这话也只能骗骗无知小儿,明眼人谁不知别有内情?没多久,便有许多谣言影影绰绰传了出来。 但想要制止谣言继续传下去,只能用一个新的谣言来制止,焦太夫人便索性让人传出另一套说辞,说是顾画生与许家亲戚有了矛盾,又嫉妒姐妹顾琴生和顾香生的婚事,所以气病了,这才被焦太夫人迁到影梅庵去。 京城每天都有许多事情发生,无论顾琴生的婚事,还是顾画生去了影梅庵,不过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部分,如同一颗石子落入水中,掀起的涟漪十分有限,众人很快又会被新的消息占去注意力。 譬如回鹘人入侵,齐国北边燃起战火。 譬如吴越派来使者求婚,称愿以联姻结两国百年兄弟之好。 又譬如在顾琴生出嫁的第二天,皇帝后宫也添了新人——京兆尹女胡氏与太府卿女张氏姐妹等十数官宦女子被礼聘入宫,姐姐张氏阿盈封三品婕妤,胡氏维容与张氏阿蕴则封美人。 另外还有一批良家女子,经采选入宫,接替原先因年满廿五而被放出宫的老宫女们,填补后宫空缺。 一时之间,大魏后宫竟呈现一派姹紫嫣红,美人如云的气象,其中又以张氏姐妹,胡氏美人,因文思敏捷,才高貌美而最得宠爱。   ☆、第49章 再说顾琴生出嫁后三日,照规矩要归宁探望娘家,与她一并来的,还有王家的马车仆从,以及满车的礼物。 唯独没有王令。 顾家人大吃一惊,再看顾琴生,眉目之间隐隐忧愁,与出嫁前的含羞带喜判若两人。 向顾家长辈一一行礼之后,焦太夫人挥退顾家的男人和准备看热闹的二房三房,只余下长房女眷在场,便迫不及待地问:“王令为何没有与你一并回来?” 这门婚事虽然是顾琴生自己求来的,但王家是世家,又有一个王郢在朝为相,王令与顾琴生郎才女貌,堪称良配,这也是焦太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的原因。 但没有反对不代表满心赞成,王令在婚前便是个京城皆知的风流郎君,这让焦太夫人对长孙女的这桩亲事,心底隐隐总有一层隐忧,如今看见顾琴生的脸色,仿佛那层隐忧就此成真。 “阿婧,王令为何没有与你一起回门?” 顾琴生:“他有些公务要办,抽不出空暇,所以……” 焦太夫人忍不住骂人:“放屁!他一个太常博士,又不是丞相尚书,有什么不得了的公务,连陪妻子回门都没空了?!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感情不谐?” 此话一出,不单焦太夫人,其他人也都跟着心头一提,刚刚成亲不过三日,夫婿连妻子回门都不陪着,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通的。 顾琴生忙道:“没有的事,阿婆误会了!他,他待我极好……” 虽是如此,她脸上强扯出来的笑容,却表明并不是那么回事。 焦太夫人怒其不争:“你祖父虽然不在了,可咱们顾家也不是能任人欺压的,王家是尚书令又如何,他若待你无礼,我依旧可以去御前告状,你不必害怕,有事只管说!” 顾琴生讷讷:“真的没事,阿婆别担心。” 未出嫁时,她柔顺听话便很得长辈喜欢,但出嫁之后,这种性情却容易被人欺负,焦太夫人也不是没有教顾琴生管家,但性情天生,却很难矫正得过来,如今看见她郁郁寡欢,老人家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将她嫁入王家,王郢只得王令一名嫡子,顾琴生将来不仅要当王家的家,还要当王氏家族的宗妇,可她这样,如何才不会被人骑到头上去? 别说家族里的亲戚了,就连内宅几个妾室小婢,从现在看来,顾琴生也未必应付得了。 许氏也道:“阿婧,这屋里没有外人,你有什么委屈但说无妨,我们都会为你作主的!” 顾琴生还是直摇头。 她不肯说,谁也逼不了她,焦太夫人急得直叹气,原想说点什么,又怕惹得她更伤心,屋内一时沉默下来,只听得顾香生忽然道:“阿婆,我想与大姐姐单独说说话可好?” “好罢,你们好好说会儿话,我们这些老骨头就不在旁边烦人了。”焦太夫人心想让四娘劝劝她也好,年纪相仿兴许才更好打开话题。 顾琴生带着顾香生来到自己原来未出嫁时住的小院,看着这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她不禁感叹了声:“一点都没有变!” 顾香生笑道:“自然没有变,即使大姐姐出嫁,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家。” 顾琴生携着她的手入内:“我也不怕你笑话,当初还未嫁人时,我总想着自己到了夫家之后,会是怎样一个情景,可如今真嫁了人,我却觉得还是家里来得自在。” 顾香生问:“王家待大姐姐可好?” 顾琴生一笑:“很好,王家二老不是难相处的人。” 据说王令未婚时便蓄了不少美婢侍妾在房中,但她却只字未提此事。 顾香生:“大姐夫今日为何没有与姐姐一道归宁呢?” 顾琴生强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 “先前姐姐不好对阿婆说,如今只有我在,总没什么顾忌了罢,难道是大姐夫房中的奴婢胆敢给你气受吗?”顾香生一笑:“让我来猜一猜,又或者,你们压根就没有吵架发生不快,姐夫之所以没有陪你回来,是因为他压根就不在京城罢?” 顾琴生心头一惊,面上也跟着带了惊容:“你……” “我猜对了?”顾香生朝她俏皮地挤了挤眼。 顾琴生觉得,整个顾家上下,除了焦太夫人,就数这位妹妹最聪明,有时候更是聪明得可怕。 她蹙眉:“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顾香生“先时思王与我书信往来,曾提及南蛮风俗与瘴毒之祸,那时我便觉得朝廷可能又要对南方用兵了,听说大姐夫通晓苍梧、九菌等部的方言,所以我斗胆猜测,他兴许是随行出征去了。” 顾琴生沉默片刻:“你猜得不错,南方百越诸族起事,朝廷派兵镇压,你大姐夫这会儿,应该是在路上了。” 虽然猜中事实,但顾香生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情绪,反露出沉思神色:“自太、祖立国以来,南方诸族便成疥藓之疾,朝廷屡屡平叛,又屡屡反叛,寻常百姓也早已见惯不惊,为何这次却要隐瞒?” 诸族起事,说白了就是边民叛乱,从古至今屡见不鲜,特别是岭南、西南、西北一带,即使在大一统的太平时期,也总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 如果说齐国的忧患来自于北面的回鹘汗国的话,那么大魏的威胁,除了齐、吴等国之外,就是南方诸族了。 大魏立国之后,南方数次反叛,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闹得最凶的那一次,朝廷派过去的知州被杀害,魏军也都全军覆没,后来还是太、祖皇帝亲自出征,才将叛乱平息下来。 但这样的平息仅仅只是治标,不能治本,中原民族对蛮夷风俗本来就不了解,多少年也遇不上一个愿意放下身段,入乡随俗,花心力去治理的官员,若遇到荒年,又有官府盘剥横行,当地部族就会受不了压迫而起事,这一次估计也不例外。 顾琴生迟疑道:“你大姐夫临行前,曾与我提过几句,我也不甚明白。言下之意,似乎与吴越有关。” 吴越二字入耳,再略略一想,顾香生就恍然大悟,不难明白其中关节了。 吴越向魏国提出联姻,这不过是个名头,很可能只是因为吴国看见北齐忙于对付回鹘,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想要借此机会跟魏国结盟,趁火打劫捞点什么好处。 但如果吴越知道大魏现在也忙于扑灭南方的叛乱,说不定会改变主意,转头去与北齐结盟,来共同对付魏国。 所以,为了稳住吴越那边,大魏选择暂时压下消息,从地方调派军队过去。 虽然消息迟早也不可能掩盖得住,但能瞒一时自然是一时。 顾琴生从小到大哪里保守过这样重大的秘密,心中忐忑数日,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一个可以商量的,苦苦压抑的忧愁顿时都爆发出来,握着顾香生的手道:“好妹妹,此事如今所知者寥寥,连阿家都不知道,我既不能与旁人说,又担心夫君在外头遇到危险,为了掩盖他不在京中的事实,方才不得不假作诳言,让旁人以为我们夫妻不谐。但欺瞒阿婆,累得家人担心,实非我所愿也!” 顾香生安慰她:“陛下让大姐夫随行,想必是看重他通晓方言的才能,既然不需要上战场,自然就不会有危险,姐姐不必太过担心了。不过阿婆近来身体不是很好,你方才那一番表现,只怕她不明内情,事后要更担心了。” 顾琴生紧张起来:“阿婆身体如何了?我怎的半点都不知情?” 顾香生:“阿婆正是为了不让你担心,方才让我们瞒着不告诉你,她老人家经的事多,想必也能理解,大姐姐还是找个机会与阿婆透露一二为好,免得她当真以为大姐夫负了你,转头更要生气伤身了。” 顾琴生点点头,又叹道:“还是你细心体贴,我回头便与阿婆去说,还请妹妹也帮我说项,一是宽慰阿婆的心,二则帮我保守秘密,此事虽然迟早掩盖不住,可终究被越晚知道越好,免得齐、吴那边得知消息,又来浑水摸鱼,做出什么危害大魏的事情来。” 顾香生笑道:“姐姐先前深居闺中,对天下大势毫无兴趣,没想到如今不过去了王家两日,就连这些关系利害都说得头头是道了,不愧是宰相人家的儿媳妇呢!” 顾琴生嗔道:“真不害臊,你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还敢调侃我,看我不在阿婆面前搬弄是非,让你的嫁妆少上几箱,到时候看你上哪儿哭去!”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愁云却也消散了许多。 也不知顾琴生和焦太夫人说了什么,等顾琴生临走前,顾香生再次见到焦太夫人的时候,后者神情已经平静了许多,不过许氏与小焦氏等人依旧不知内情,都以为顾琴生与王令之间出了什么事,还劝她不要动气与王令争吵云云。 然而顾琴生孤身归宁的那一幕依旧看在了许多人的眼里,不过几日,王令与顾氏感情失和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无人不知。 正因为王令婚前风流之名远播,是以一时半会竟也无人怀疑王令眼下压根就不在京城,都觉得必然是他喜新厌旧,在顾琴生入门三日便厌倦了对方,另又有了看上眼的美貌侍妾,连国色天香的妻子也弃若敝履,而顾琴生一心痴恋王令,自然也不敢声张,生怕惹人笑话,只得自己默默吞了苦果。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了八月底,南方诸族叛乱的消息依旧传到了京城,与此同时,还有黄州、离州等地,也都相继出现叛乱——而当初三皇子魏节被流放的地方,正是黄州。 纷纷扰扰的消息齐聚京城,似乎将一潭浑水搅得越发混乱起来。 南方叛乱,地方起事,大魏用兵,齐国北伐,吴越异动。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天下在平静了不到五十年之后,这个局面又将被打破。 人心浮动,天下将乱。 不过暂时来说,这些都是高居庙堂的股肱重臣所要担心的事情,距离寻常人,以及贵族人家的女孩儿,还有些遥远。 她们这个年纪所要操心的,不外乎是自己未来的夫家,明日行宴的衣裳头饰,内宅后院与兄嫂姐妹的关系,仅此而已。 “无端端去酒肆作甚?” 这一日,顾香生正在家中看书,却生生被魏初拉了出来。   ☆、第50章 “城东杜康酒肆,乃文人常聚之地,常有些人在那儿高谈阔论,在京城也很出名,你竟然不晓得?”魏初挽着她的臂膀撒娇:“好啦,就陪我去玩玩罢,你自订了亲之后就足不出户,难道光靠着看思王的信就能度日了?” 她瞅着顾香生的表情,一面咯咯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你与徐澈也通过信罢,那会儿可没想现在这样难舍难分,看来你还真是喜欢上……哎哟!” 未竟的话消失在顾香生的手上,后者直接捏住她的嘴巴,恶声恶气地威胁:“我真该把你这张嘴给缝起来!” 说完这句话,她看着魏初的滑稽模样,自己当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阵子京城里的各种宴会本来就少,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自己不也没有出门游猎?” 听了她的话,魏初叹道:“这时节本来最适合打猎,但现在应者寥寥,连周大郎都不和我们去玩儿了,害得我怕被我阿娘念叨,也不敢呼朋引伴了!” 虽说上层贵族生活奢靡,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想象,但自小耳濡目染,众人也都养成了对风吹草动极为敏锐的习惯,现在南边有战事,皇帝的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到哪里去,谁会在这种时候上赶着去触霉头? 顾香生笑道:“你当大家都还是小时候么?周大郎快要与我三姐姐成亲了,公主想必也是要他在婚前收敛一些。话又说回来,先前王妃不还想撮合你与周大郎么,如今你俩没成,难道王妃就不着急?” 魏初更要唉声叹气:“你别说了,一说我头就痛,我阿娘这阵子天天念,说了你,又说周大郎,再对我恨其不争耳提面命一番,再不出来找你透气儿,我都要被念没命了!” “净会胡说八道!”顾香生戳戳她的脑袋:“以你的性子,会去酒肆听文人吵架,本身就是一件稀奇事,肯定是另有图谋罢?” 伴随着她的话,向来脸皮极厚的魏初竟然吭吭哧哧红了脸。 顾香生又问:“说罢,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是何来历,品行如何?” 魏初噗嗤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娘呢!” 顾香生没好气:“我还不是怕你吃亏上当!” 魏初还很傲娇:“我能吃什么亏,就算吃亏,那也是别人吃亏!” 死鸭子嘴硬! 顾香生也懒得戳穿她了,说话间,二人来到酒肆,进了内堂,在伙计的引导下找一处地方坐下。 为了出入方便,两人今日换了一身男装。 当然,女扮男装和真正的男人差别还是很大的,一般不会真有人眼力劲差到那种地步。为了方便出行,大街上穿男装的贵族妇女也比比皆是,蔚然成风,那种虚凰假凤却被错认误会的狗血桥段是不可能出现现实里的。 酒肆里的确热闹得很,大堂之中正分为两桌辩得热闹,旁人亦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空朝顾香生她们看上一眼。 这年头没有“莫谈国事”的限制,乱世之中风气反而更加开放,虽然眼下不如战国时代那般百家争鸣百花齐放,但高谈阔论的风气却更胜以往,尤其在大魏潭京,这种天下名士齐聚之地,处处都可以看见文人辩得面红耳赤的情景。 其中更以*庄和杜康酒肆为翘楚。 但*庄菜色精致,档次毕竟更高一筹,不是寻常人想进就能进的,饶是家境小康,一个月进上那么三五回,就要捉襟见肘了,相比之下,杜康酒肆的价格和环境都显得更亲民一些。 她们刚坐定没多久,便有声音传入耳中:“却说这京城世家,若论底蕴,当属张家和焦家为其中之最,想当年,前朝太、祖皇帝立国时,曾命人撰世家谱,其中就以张、焦、林、王四家为首,可惜时过境迁,别说林、王两早已风流云散,连鼎鼎大名的醴陵张家,都没落至此,连女儿都被目为货物!” 顾香生听见这话,脸上便带了惊容:“这人如此大胆,竟敢口出狂言!” 也不怪她如此吃惊,皆因对方口中说的醴陵张家,就是如今任太府卿的张缄。 张缄是张家嫡支,也是如今张家唯一出仕的人,而前不久,张缄的两个女儿,张盈与张蕴,都和胡维容一道入了宫,成为皇帝的嫔妃。 所以那人所说“连女儿都被目为货物”,指的必然就是这一桩。 讽刺张缄攀龙附凤不要紧,话语之间,好像竟连皇帝也捎带上,端的是胆大包天。 魏初却见怪不怪:“这有什么,杜康酒肆素来是出了名的言行无忌,在这里头说话,不管如何过分,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去外头大肆宣扬,就不会有人多管闲事。再说了,陛下提倡文风,若因言获罪,岂非要将文人都吓跑了?” 顾香生一针见血:“就算你长篇大论,我也知道你只是为了某人才来的。” 魏初故作无辜:“为了谁?” 顾香生似笑非笑,纤纤素手往酒肆中某处一指:“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所指之人,正是那日在公主府里与魏初邂逅的那个书生。 魏初脸色爆红:“谁说是为了他!我自己想来看热闹不行么?” 顾香生压根就不接她的话茬,直接就奔着自己想知道的问题去:“事到如今,你还不肯告诉我他到底姓甚名谁么,若只是寻常文士,如何又能出入公主府,拿到品香会的请柬?” 魏初抿抿唇,终于揭开谜底:“他叫钟岷,字闲山,本人只是寻常书生一个,正准备参加明年春闱,他有个表舅,时任刑曹尚书。” 顾香生恍然大悟:“就是那个破了坠马案的崔沂中!”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既然准备参加春闱,必然是不肯利用关系为自己通融的清高之人,这样一个人,不大像是会出入公主府宴会的人,难不成他还是专门冲着你去的?” 魏初没有吱声,但她的脸色已经出卖了她。 顾香生心下好笑,还想再打趣她几句,便听见方才那人的点评受到周围不少人的应和,大家纷纷请他再多说一些。 对方心中得意,语气里未免也带了一些出来,喝口茶润润喉咙,便接下去道:“再说如今大魏几大家族,原本当以严、程、顾三家为首,可惜顾家自断臂膀,如今不过是陈年朽木,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烟消云散,不提也罢。” 旁人便有些讶异:“这一代的定国公,文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都要礼让三分,想来顾家中兴有望,为何反倒是不提也罢?” 那人高声道:“依我看,若论文才,自然还是以齐国戚竞为首,所谓北戚南顾,实则不过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有人反对:“兄台所言未免过于武断了,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如何能说顾公就一定不如戚公?” 说话之人,正是魏初心心念念的钟岷钟闲山。 那人摇摇头:“辞藻浮丽,连篇累牍,华而不实,一叹三咏,定国公的文章,如何能与戚公相比?别说戚公了,就是本朝尚书令王公,当世大儒孔公,哪位不比他强?” 顾香生奇道:“这人和我爹有仇?” 虽然她也不觉得自己老爹在文学上当真就达到了文豪的程度,可也不至于被贬低成这样吧? 魏初也很奇怪:“不知道,回头私下再打听打听。” 钟岷正待继续往下说,却听得旁边有人出声道:“好啦,正如方才所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事情辩出个高下,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说说近来的事情罢,我听说吴越有意与魏国联姻,不知诸位如何看?” 这人顾香生和魏初都认得,许久以前她们晚上去*庄吃饭,遇上那里的对联比赛,当时为比赛充当评判的其中一人,就是眼前这个袁佑,对方还是大儒孔道周的学生,虽无官职在身,却素有些名望。 看在他的面子上,两方人马暂时休战,继而讨论起魏吴联姻的事情来。 这时候,魏初和顾香生她们也从酒肆伙计的口中打听清楚了,方才与钟岷辩驳的人,姓杨名贤,与在场其他人一样,都是明年将要参加春闱的士子,读书人好清谈,眼下也不例外,这些人又没官职在身,说话自然更加随意一些。 正如魏初所说,这杜康酒肆的言论的确甚为自由,颇有百家论战的局面,只是春秋战国的辉煌不再,这些高谈阔论,也免不了带上几分世俗之气。 那杨贤当先便道:“名为联姻,实则结盟,北齐忙于与回鹘打仗,吴越便想趁机捡便宜,又怕大魏在背后捅一刀,所以才想出结盟的主意,其实不过是为了拉拢魏国一起跳坑,合力发兵伐齐而已!” 这番推测有理有据,且说出了众人的心里话,他话音方落,酒肆之中便陆续响起喝彩声。 杨贤微微一笑,朝四下拱手。 袁佑笑道:“好一个拉魏国一起跳坑!那依杨兄看,这个坑,大魏到底该不该跳呢?” 杨贤不假思索:“自然不应该!吴人奸狡,毫无信用,自己想捡便宜,又不敢出手,还妄想魏国会上当,联弱抗强之策,早在当年诸国用以抗秦时,就已经被证明是失败了的。只要唆使魏国上当,引得魏、齐打仗,吴人便可从中渔利,此等祸水南引之计,魏国万万不可上当才是!” 若说他先前那番话得到满堂喝彩,现在这个观点,却就有许多不同的声音了。 钟岷道:“杨兄此言差矣,战国距今已千年有余,正所谓今非昔比,何能将陈年典故生搬硬套?吴人固然别有用心,但若能与其联合,对大魏来说也并非全无好处。” 杨贤反问:“如今南蛮之地又起叛乱,朝廷势必要派兵平叛,西南尚有大理在侧,此时朝廷若是再分兵北上,国内空虚,若南蛮与大理趁势而起,大魏左右难顾,又该如何是好?” 杨贤旁边一人高声道:“不错!以吴越实力,想要称霸天下,只是痴心妄想!既然如此,他们想要与大魏联姻结盟,所图者,无非为保自身平安罢了。但若魏国当真与之结盟,吴人可信与否暂且不提,此举却一定会引起北齐警惕,继而招来为大魏招来无妄之灾,诸君莫忘了十五年前的深州之盟!” 所谓深州之盟,就是在永康八年,齐、魏双方签订的一个盟约。 当时刚登基没多久的永康帝满腔雄图大略,野心勃勃,想要统一天下。为了达到对别国形成震慑的效果,他首先选择的便是与魏国实力相当的齐国。 魏国首先找借口在魏齐边境点燃战火,战争一触即发,很快变成小规模战事,但因魏国这边指挥失当,最后反而连失二城,包括深州在内的两个州郡被划入齐国的疆域之内,永康帝的勃勃雄心也被这一仗彻底打垮,最后还订下了深州之盟,将那两个州郡拱手相让。 虽说那一场战事距今已经十五年,但许多大魏人都引以为耻,不愿多提,此时听见深州之盟,便都齐齐变色,沉默下来。 杨贤接上那人的话,道:“周兄所言,深得我心,与吴越结盟,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甚至会为大魏带来百年之祸,是以,倡议结盟者,与卖国无异!” 这话明显是针对钟岷方才的发言,而且说得实在是有些重了,钟岷脸色涨红,想要反驳,终因口齿不甚伶俐,而只能被杨贤等人压着打,在辩论中登时落于下风。 被杨贤称为周兄的人见状调侃道:“钟兄拙于言语,想必笔锋凌厉,不如你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如何?” 众人闻言便都笑了起来。 钟岷言语讷讷,越发说不出话来。 他本就不是口齿伶俐,能言善辩之人,否则也不至于那天在公主府找上魏初,却反被魏初驳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初急得对顾香生直叨叨:“怎么办,他说不过人家了,这可怎么办!” 顾香生苦笑:“你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呢,现在扯着我的袖子干着急又是怎么回事?” 魏初:“我欺负他可以,但别人怎么一样?” 顾香生不禁为这番理论绝倒。 魏初却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了:“不行,我要帮他骂回去!” 顾香生连忙将人给按住:“他们文人吵架,你跑去掺和又算怎么回事,只会越发让他被别人耻笑的!” 钟岷若是知道心上人不仅看见自己的窘迫,还要为他出头,肯定不可能是兴高采烈的反应。 魏初沮丧:“那怎么办?” 此时杨贤等人的雄辩滔滔,已经引起不少人的共鸣,钟岷因为不善言辞,反被逼入不利的境地。 许多人都觉得,齐国北有回鹘牵制,南有吴越为屏障,根本不敢在现阶段对魏国做什么,如果不去主动招惹它,这种太平日子就可以继续过下去,现在这样的局面已经很理想,实在没有必要跟吴越结盟,兴起兵火之灾。 虽说眼前只是一场读书人的口舌之争,但杨贤的想法,未尝也不是现在魏国大多数人的想法。 袁佑也赞同颔首:“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天下大势,不可逆也。然如今时机未至,贸然与吴越结盟,若吴越有所动静,齐国便可以此为借口兴兵南下,届时魏国南方叛乱未平,难免疲于奔命,而吴越却可借此扩展疆土,得渔翁之利!” 身为孔道周的弟子,他的发言是很有影响力的,杨贤见袁佑也站在自己一边,心头不由微微自得起来。 可还未等他的得意稍稍维持得更久一些,便听见一人朗朗道:“袁先生之言,恕我不敢苟同!”   ☆、第51章 听见这声音,杨贤一愣——不是因为有人驳斥了袁佑的话,读书人好辩,在酒肆这种地方高谈阔论,本来就要做好被驳斥的准备,而是因为反驳袁佑的,居然是个女人。 而且还是个少女。 一愣之后,杨贤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怒意。 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驳斥了! 他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却又是一愣。 对方虽然穿着男装,也并未特意掩饰身份,只是容貌之清丽,却大大出乎杨贤的意料。 大部分人在对待美丽的事物时,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悉心维护,杨贤虽然还是很生气,但为了表示风度,并未疾言怒色,而是勉强压抑住怒意,沉下声音,不悦道:“小娘子何许人也,为何口出狂言,须知此处并非汝等玩耍之地,还是快快别处去罢!” 顾香生脆声道:“谁说我在玩耍了?听说杜康酒肆群英荟萃,皆为苏秦张仪之士,是以慕名前来,可难道这里原来只许男人辩,不许女人辩?只许士人辩,不许庶民辩?” 杨贤皱眉,只觉她胡搅蛮缠,正要出声斥责,却听袁佑缓声道:“坐而论道,自然人人论得,小娘子有何见解,不妨仔细道来。” 顾香生笑道:“还是袁先生明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只要言之有理,于国有利,又何必分什么男人女人,贩夫走卒,须知女中亦有巾帼,屠狗之辈也能出豪杰,不以理服人,反倒以身份来论高低的人,眼光格局便可见一斑呢!” 被鄙视“眼光格局可见一斑”的杨贤脸色微青。 他要是张口反驳吧,正好坐实了对方的话,而且还显得特别小气,要是不反驳吧,又像是被对方说得理亏了。 不过杨贤不开口,不代表他的朋友也会坐实他被一个小女子欺负,方才帮着杨贤驳斥钟岷的周姓书生便道:“以身份论人,自有其道理所在。士者,国之栋梁也,进可治国平天下,退可教书育人桃李芬芳,女子却只懂得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何足道也?” 顾香生毫不动气,反是笑吟吟:“令堂难道不是女人?若无她十月怀胎辛苦养育,又何来今日的阁下?本朝太、祖不禁女子谈论国事,却曾说过空谈误国,这‘空谈’者所指,肯定不会是‘成日里梳妆打扮,为了点内宅琐事斤斤计较’的女子罢?” 袁佑叹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周贤弟方才看轻你,的确是他言行欠妥,不过你说你不敢苟同我的话,却又有何依据?” 他一发话,顾香生也不再与杨贤等人纠缠:“袁先生勿急,且容我一一道来。” “窃以为,方才杨郎君有句话说对了,今非昔比,时移势易,的确不能将春秋战国之策生搬硬套,吴越想与大魏结盟,必然也有它自己的打算,但此事于大魏,却并非半点好处也无。” “恰恰相反,齐国如今耽于北方战事,无暇南顾,于魏、吴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两国能同心协力,未尝没有瓜分齐国的机会。齐国这个心腹大患一去,余者自然不足为虑,无法再对大魏造成威胁。” “至于南方诸族叛乱,自古以来,未尝听说有国家因边民叛乱而灭亡的,可见疥藓之疾虽然一时为患,终究不至于影响全局。同理,大理虽自成一国,盘踞西南,却与世无争,偏安一隅,更无问鼎中原之野心,非大魏劲敌。有防范之心固然是好事,但若不问缘由就胡乱将所有国家都当成假想敌人,分不清轻重缓急,这才是大忌。” “诸君不想打仗,便不提倡魏、吴结盟,可若等齐国解决完北面的威胁,反过来与吴越结盟,对付大魏呢?” “天下之争,实则机遇之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难道等到那时候,诸君还要跑到齐国,将同样的理由在齐国君王面前陈述一番,劝他不要兴起战事么?” 酒肆之中,半晌寂静,没有人对顾香生的话进行回应,更没有人进行反驳。 这当然不是因为众人的反应和敏捷都不如顾香生,也不是因为顾香生的话就完美到无懈可击——这种话语上的辩论没有对错之分,只要有人想为了驳倒而驳倒,总是能找到些说辞的。 而是没有人想到,一名十几岁的少女,会说出这等见地不俗的话来,且还说得头头是道,比一般士子还要来得条理分明。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更是直白了当,直说得杨贤等人面上难堪,下不来台。 袁佑哑然失笑,起身拱手:“不知小娘子高姓大名?” 顾香生嫣然:“既然人人皆可辩论,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问明出处?袁先生着相了。” 说罢,也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拉起同桌的魏初,起身离开,飘然而去。 众人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她们离开,目瞪口呆之余,谁也没有注意到钟岷和另外一个人也跟着匆匆起身。 “许兄,你怎的作出如此情状,莫不是身体不适?”另一桌上,见许应一脸古怪惊悚的表情,同伴不由关切询问。 许应苦笑,他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方才被顾香生吓着了。 别人也许不知顾香生的身份,但他如何会不认识这位表妹? 方才自己坐在角落一桌,从头到尾没有露面,自然不曾被对方注意到。 对自家弟妹干下的那些糊涂事,许应提也不想再提,他宁可一开始就依靠自己的本事去考科举,也不愿意母亲带着一大家子来投靠姑姑家,结果闹出这么一桩丑事。 许应方才之所以没有露面,也是因为觉得尴尬,双方若是见了面,不必顾香生苛责,他自己都觉得没脸见人了。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但他不说话,不代表在场就没有人不认得顾香生了。 当杨贤满脸不悦地嘲讽“哪家女子如此牙尖嘴利,将来如何有婆家敢要”时,便有人道:“那小娘子姓顾,排行第四,刚刚才与思王订了亲!” 现场出现片刻的寂静,杨贤脸色一青,终于闭嘴了。 顾四娘子,不就是顾经的女儿么? 方才他还当着人家的面对人家老爹指手画脚呢,饶是杨贤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此时脸上也难免露出尴尬之色。 出了酒肆,魏初还有些兴奋,又有些感动:“四娘,我真没想到,你竟真的愿意帮我出头,若你是儿郎,现在我便以身相许啦!” 旋即又有些担心:“你这样公然出面跟那些文人辩驳,会不会引来陛下或大兄那边不快啊?”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现在才担心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其实这事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方才那个杨贤指点江山,对我阿爹评头论足,我这个当女儿的若不帮他挽回些颜面,事后传出去,更会为人不齿,如今却有孝道为先,谁也说不了什么的。” 她这话刚说完,身后便有人喊道:“县主!顾四娘子!” 二人回过头,却见钟岷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视魏初顾香生左右仆从于不顾,先是对魏初拱手:“县主,好久不见,你为何躲着我?” 又对顾香生道:“方才多谢四娘子仗义出言相助,在下口舌笨拙,实在说不过那些兄台。” 顾香生觉得这个钟岷很是有趣,读书人最要面子,他却不吝于承认自己拙于辩才,还会向一个女人道谢,这在当下看来,却是十分难得的。 魏初恼羞成怒:“谁说我躲着你了,我躲着你作甚?你连辩都辩不过人家,还要四娘出言帮忙,我看不下去,自然就走了!” 钟岷认真道:“我是辩不过他们,但他们说的是错的,顾四娘子已经将我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我要谢过她。” 魏初扬眉:“谁管你谢不谢的,四娘才不缺你这一声谢呢!” 这对别扭的小冤家,顾香生摇摇头,却瞧见跟在钟岷身后不远的一个人。 “阿渝?”她惊讶道。 夏侯渝眨眨眼:“香生姐姐。” 懒得在中间躺枪,顾香生趁势对魏初和钟岷笑道:“依我看,你们这么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好好叙旧,我与阿渝还有事要说,就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她拎起夏侯渝便走。 走了许久,直到将魏初等人远远甩在身后,顾香生想起夏侯渝体质柔弱,兴许不耐久行,忙缓下脚步,扭头去看,这一看,却不由惊奇:“阿渝,你最近身体好多了?” 夏侯渝点点头:“打从上回大病一场,累得香生姐姐和张叔疲于奔命,我便不想再这样连累你们了,所以病愈之后,便开始跟着张叔学些拳脚功夫,一开始几乎难以坚持,如今练得顺了,一日不练,竟还有些不习惯起来。” 顾香生却不知道夏侯府的管家居然还会拳脚功夫,但仔细想想,张芹跟着夏侯渝千里迢迢从齐国来到魏国,若身边连一点倚仗都没有,那他这个皇子当得也太寒酸可怜了。 就算皇帝再不重视这个儿子,也不希望夏侯渝遭遇不测,否则齐国那边还得费心再找个质子丢过来。 她摸摸夏侯渝的脑袋,又有了一些惊奇的发现:“你长高了!” 多日不见,原本才刚刚到她手肘的高度,如今却明显长高了一些,已经快要到肩膀了。 夏侯渝眉眼弯弯,看上去很高兴:“我每天都在小树上刻下自己的身高,自从跟着张叔强身健体之后,的确受益匪浅!” 说罢又问:“香生姐姐,我听说你与思王订亲了,是也不是?” 顾香生调侃:“怎么,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吗?” 夏侯渝点点头,还真从袖子里摸出两个橘子递给她。 顾香生一头雾水:“???” 夏侯渝扁扁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现在穷,连明珠都拿不出来,只能先用橘子,等以后有了明珠,再补上。” 顾香生嘴角抽搐,啼笑皆非。 若夏侯渝是说笑的也就罢了,偏偏他一脸认真,完全让人说不出打击的话。 没等顾香生回应,他又认真道:“香生姐姐,我想过了,思王容姿风雅,的确与你堪称良配,我知道我年纪小,如今处境又似无根飘萍,不敢奢望其它,只有一点放心不下,思王身份敏感,日后难保一帆风顺,届时香生姐姐若遇上什么难处,而我又能回到齐国,你便来投靠我罢!” 顾香生心头感动,虽然她一直没将夏侯渝的倾慕当一回事,认为那只是近乎儿戏,就跟益阳王一样,曾经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要追求顾香生的架势,弄得当时所有人几乎都以为顾香生可能会成为益阳王妃,但顾香生自己却很清醒,这种少年时的爱慕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当人有了另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之后,自然会将原先的好感淡化,逐渐消弭。 在她看来,夏侯渝应该也是这样,小时候跟前跟后,香生姐姐香生姐姐地叫,软萌柔弱的样子能看得人心都化了,当他长大之后,这种思慕肯定也会跟着渐渐消失,或者转移到其它更加值得注意的事物上。 有朝一日,夏侯渝若能回到齐国,他所要面对的,必然是更加广阔的天地,也会经历更多的人与事,势必不会再记得一个小小的顾香生。 但此刻,夏侯渝能设身处地为她着想,说出这一番诚心诚意的话,足可令顾香生铭记于心。 虽然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险恶,有顾画生这般处处落井下石,与人为恶的,有许笙那样拿着恶意当作天真,自私自利算计亲戚的,但同样,也有许多美好无法抹杀。 正如此刻。 正如夏侯渝。 当夏侯渝生病,顾香生照顾她,用私房钱为他延请大夫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得到夏侯渝的回报,但一个人若能记住别人的情义,无疑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谢谢你,阿渝。”她的眼神柔软下来,与夏侯渝四目相对。“我可记住这个承诺了,日后若有个万一,我去投靠你,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我。” “那是自然!”夏侯渝先是笑得开心,而后又趁机拉住顾香生的小手,摸了又摸:“香生姐姐,你嫁人之后,我就不能再拉你的手了,现在让我多摸摸呀,好解一解我的相思之苦!” 一个长得像小姑娘的小郎君,对别人说一些只有登徒子才会说的话,对方是什么感觉? 反正肯定不会是惊怒交加,也不会是惊喜娇羞。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直接往他额头狠狠一敲:“好的不学!” 夏侯渝的反应,自然是捂着额头痛叫一声,泪眼汪汪。 京城文人三不五时齐聚杜康酒肆高谈阔论,这已经是常事了,但一名少女也参与其中,且将在场文人都驳倒,这其中还包括孔道周的弟子,却又是一桩奇闻了。 而且这名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即将成为思王妃的顾家四娘子。 实际上顾香生并没有将袁佑驳倒的意思,魏初的心上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偏偏顾香生也很赞同钟岷的观点,自然要帮忙说两句,更不必说自家老爹被品头论足,她若还坐视不管,反倒说不过去了。 而且袁佑的风度也比杨贤好,并没有因为自己被一个女人反驳了,就怒气冲冲地要找回场子,反倒拱手礼让,令话题就此终止。 不过越是荒诞离奇的八卦传闻,就越是有人乐意听,巴不得越离奇才越好。 是以顾香生在杜康酒肆的表现,很快就被一传十,十传百,变成她舌战群儒,最后连袁佑也拜倒在她的利齿之下了。 这可真稀奇,时下礼教不严,不禁女子抛头露面,但像这样的事情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顾家四娘子的名字再度传遍京城,不过这一回不是因为她要嫁给思王,而是因为她把袁佑也给驳倒了。 顾香生听见这个消息时,只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顾经原还生气地将女儿找过去,质问她为何要逞口舌之利,可当顾香生将杨贤评论顾经的话一说,这位老爹登时就没话说了。 难道别人当着你女儿的面骂你,女儿帮你出头,你还要骂女儿吗? 天下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女儿孝顺,代父出头,还驳倒了在场的文人,这有什么过错? 顾经非但不能斥责顾香生,还要反过来安慰她:“杨贤那人素来好争口舌,说话张口便来,不必与他一般计较,你往后是要当思王妃的人,还是要为思王的名声多想想才是,凡事三思而行。” 顾香生点点头:“他说阿爹您辞藻浮丽,华而不实,做出来的文章连半点深意也无,所谓北戚南顾,不过是您为了自己脸上贴金而捏造出来的名声,这些话,若是我没听见也就罢了,既然女儿在场,那肯定是要与他辩上一辩的。” 虽然方才已经听过一遍,但再听上一次,顾经还是忍不住眉心一跳,怒意丛生。 他平生最得意之事,不是自己生来就有荣誉富贵,又继承了定国公的爵位,而是靠自己文才挣来的名声。 杨贤的话,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你做得很好!”想及此,顾经提高了声音,对顾香生的行为给予肯定。 他的态度一日三变,从一开始生气质问,到附和安慰,再到同仇敌忾。 顾香生正色道:“不敢当阿爹赞赏,此为孝义,也是为人子女应该做的。” 顾经缓下神色:“我原担心你性情浮躁,明年刚及笄就要嫁为人妇,不知是福是祸,如今看来,你能心存孝义,这样很好,往后侍奉陛下与思王,也要如此才好。” 他说罢就想起之前被顾香生要去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当时自己还心疼来着,现在看来倒还值得,回头得与许氏说一说,再给四娘多加些嫁妆,勿要吝啬。思王虽然已经不是太子,但毕竟还是嫡长子,顾香生此番嫁入宫中,必不能让人小看了去才好。 顾经:“过些日子,宫里就要来人下聘了,你的嫁妆也得赶紧备起来才好,现在准备得如何了?” 顾香生:“一切多劳阿婆与嫂嫂操持,女儿不曾过问,阿娘那边也给了一匣子的首饰。” 顾经闻言就皱起眉头:“怎的才给了一匣子,这也太小气了些,这样罢,我与你母亲说一说,务必要再添些才好。” 顾香生眨了眨眼:“那就多谢阿爹了。” 其实许氏给的首饰虽然只有一匣子,价值已经算不菲了,原非寻常一箱珠宝能够比拟,但顾经主动提出要多添些,她也断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顾经和蔼道:“你这孩子,何必见外!” 自打顾香生与思王订下婚事之后,他看这个女儿,是越看越满意,以往总觉得她过于浮躁,生辰也不好,将来能得到一桩还过得去的婚事就不错了,如今看来,大娘嫁得固然不错,四娘却还要更胜一筹,反倒是原配留下的二娘,差点败光了顾家的名声。 告退出来之后,碧霄忍不住吐舌头:“您可真厉害,郎君方才还怒气冲冲地训斥您呢,转眼就被您三言两语地解决了,顺带又诓了一笔嫁妆!” “什么叫诓了一笔嫁妆,你这是找打呢!”顾香生故作恼怒,伸手去拧她的脸颊。“阿爹的心思不难猜,谁敢说他名不副实,那便是触了他的逆鳞,我在酒肆里出言的时候就料准了,谁都有可能说我冲动,偏生父亲大人是不会的!” 碧霄机灵地补充:“而且郎君对您这门婚事,是再满意不过了。” 连焦太夫人对这门婚事,都还存着三分隐忧呢,顾家上下,唯有顾经欢喜得很,仿佛在女儿身上实现了自己的政治夙愿。 读得圣贤书,致君尧舜上,这就是顾经的愿望,而在他心目中,唯有元后所生的思王,在文人中风评甚好的思王,能够实现他的这个愿望。 这一点,连碧霄一个小婢女都看出来了。 顾香生摇头失笑。   ☆、第52章 十月中,顾画生的婚事如期进行,相比顾琴生的婚事,吕家前来迎亲的排场小了许多,这自然是因为吕家武夫出身,不如宰相门第来得清贵,但其中也有焦太夫人与吕家娘子达成的默契:将婚事尽量简化低调,除了不能少的那些礼仪之外,其余的能省就省。 顾画生先前闹出来的事,虽然没有传得人人皆知,可也隐隐绰绰透出不少风声,吕家因为吕诵正好在东林寺坏了顾画生的名节,吕诵自己也答应娶人,这才让顾画生过了门。 但吕夫人心中对顾画生着实谈不上满意,她觉得顾画生唯一的可取之处,是门第还称得上般配,要不是吕诵过了婚龄还寻觅不到京城名门闺秀为妻,她也万万不会答应让顾画生嫁过来。 所以虽然吕诵是吕家独子,这桩婚事却并未大肆铺张,几乎在众人还未留神的时候,顾画生的姓氏前面就冠上了夫姓,成为吕家的儿媳妇。 吕诵身在边关,往来不便,成亲之后不过三天,就又匆匆离京赶回边关,留下顾画生这个新妇留在夫家。 不过这倒不是他有意为难顾画生,给顾家的人没脸,实是因为就在杜康酒肆那一场辩论之后,陆陆续续又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中最大的事情,莫过于齐国出兵征伐吴越。 这个消息在十一月底传到魏国来,将所有人都震懵了。 此事还要从顾香生在杜康酒肆跟那拨文人辩论之后说起。 是否与吴越联盟的事情,不仅民间文人要辩,朝廷之上也闹得沸沸扬扬。 有如同杨贤那般坚决反对的大臣,也有人觉得反正吴越仅仅只是想要联姻而已,大魏多的是宗室子弟,娶个吴越宗室女子就能维系更亲密的关系,这笔买卖很划算,再不济,皇帝陛下正当壮年,后宫也还有许多位置,再多上一个不算多。 吵了将近半个月之后,皇帝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跟吴越缔结盟约。 永康帝后宫自此多了一位宋贤妃,对方乃吴越天子庶妹,据说姿容清丽,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说是公主,不过大魏后位虚悬多年,连刘贵妃都没机会得到,如今以四夫人之位相酬,不算委屈了人家。 若是放在平日里,魏吴结盟这样大的事情,肯定会引来齐国的注意,但那时候齐国正胶着于回鹘的战事,哪里抽得出空来关心南方,魏吴同盟就这么被结成了,两个国家若真能同心协力,那么就会与北面的回鹘一起,对齐国形成合围之势。 齐国纵然兵强马壮,也玩不起这样的南北作战,迟早会被消耗殆尽。 南方战事节节胜利,不光收复了原先乱民起事的两个州,连对百越土族的战事也十分顺畅,据说王令不久之后就可以跟随大军凯旋,顾琴生得知消息之后还很高兴。 一切形势似乎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就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齐国突然对吴越用了兵。 十数万大军倾泻而下,直奔吴越。 吴越本来还想要借着齐国忙于北面战事的时候捡便宜偷袭,结果却被抢了先机。 魏国上下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都是:齐国疯了! 北边还在和气势汹汹的回鹘汗国打仗,却硬是分出十数万兵力来突袭吴越,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魏吴刚结盟没多久就出了这种事情,吴越被打了个猝不及防,除了忙着调兵遣将应付这场战事之外,还派人过来向永康帝求援,请他不要忘了两国刚刚缔结的盟约,出兵相助。 这种情况下,魏国到底要怎么做,是出兵帮吴越,还是坐等两败俱伤,好从中渔利? 如斯大事,换了魏太、祖,尚有可能在一夜之间下定决心,但如今在位的是永康帝,不是太、祖皇帝。 吴越固然火烧眉毛,但这把火还未烧到魏国来,皇帝还有一些时间。 因为是否出兵的事情,朝堂之上重演当日是否与吴越结盟的争执,朝臣分为三派,各执一词。 有倡议时不可失,应该抓紧出兵襄助吴越的,有坚决反对出兵的,还有提议让魏国履行部分盟约的。 什么叫履行部分盟约? 就是出兵帮吴越,但不必派遣太多兵马,先探探齐国的虚实,如果齐国只是虚张声势,那么大魏就可以趁机派出大军,与吴越协作,趁它病要它命,就算一时半会灭不了齐国,将当年被齐国抢走的地盘再挣回来,一雪前耻总是没问题的。 向来好战的益阳王魏善一反常态谨慎起来,这个部分履行盟约的办法,正是他提出来的。 相反地,原先因为被废了太子之位而低调起来的思王,这次却据理力争,劝皇帝要全力以赴履行盟约,一则不能背信弃义,二则如果一件事不尽力去做,只出一半力,那倒不如干脆不要做的好。 围绕着这两位的相反意见,朝臣有意无意地站队,当然,支持益阳王的人占了大多数。 这倒也并不因为思王的势力都在上次废太子中被清扫大半的缘故,而是魏国如今南方还在作战,如果当真像思王所说那样全力支持吴越对付齐国,那大魏也会变成两线作战,疲于奔命。 以大魏如今的国力,有能力支撑南北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吗? 魏人能像齐人一样发疯吗? 假如这时候再来个旱灾水祸,大魏会不会就此国力衰落? 即使大家都没有说,但每个人心里无疑都有答案。 皇帝同样考虑到这些问题。 摆在眼前的,是机遇,同时也可能是灾难。 他没有先帝的杀伐果断,却比先帝更像一个皇帝,这种时候,就算后宫那位宋贤妃如何哭得梨花带雨来求见,他也能硬起心肠让人将其挡在外头。 让皇帝犹豫的是,他同样将这个能够消灭齐国的势力挡在了门外。 如果齐国跟回鹘作战只是个幌子,为的是蒙蔽魏、吴两国的判断…… 这场仗的结果如何,现在还很难说。 就算全力出兵襄助吴越,但万一吴越是扶不起的阿斗,而齐人又过于凶悍,尤其是大魏如今还在南方作战,一旦两面受敌,就要倒大霉。 吃了败仗还是轻的,若是连国家都没了,以后到了九泉之下,他要以何者面目去见先皇,见列祖列宗? 吴越那么大一块国土,总不至于那么不济事,被人一打就散了罢? 窗外飘来桂花香气,永康帝的心情却很焦躁。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头也没回:“若还来禀报宋贤妃的事情,就不必开口了。” 想想宋贤妃的妍丽容貌和轻软娇俏的吴侬软语,永康帝的确有些不忍,但这一丝不忍与江山社稷比起来,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陛下,不是宋贤妃,是思王。”陆青轻声道。 思王? 皇帝拧起眉毛。 这些日子,朝堂上,私底下,思王没少向他陈述大魏出兵襄助吴越的好处,就算是当初要废太子,遣走东宫所有师傅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儿子如此慷慨陈词过。 魏临到底在想什么?吴越跟齐国打仗,关他什么事,何以值得他如此牵挂,一反平日的低调柔弱? 许多事情堆在心头,如今连儿子都看不透,皇帝不由得愈发焦躁起来。 想及此,他断然道:“不见!” …… 思王跟陛下吵起来了。 思王被陛下训斥了。 思王坚持魏国要全力襄助吴越抵御齐国侵犯,却遭到陛下的训斥,这是不是说明陛下本身也是不愿意大兴兵戈的? 短短几日,各式各样的谣言从宫中流传出来,甚至还有思王即将再度被废黜的传言。 齐国疯了,难道思王也疯了不成?被废了太子还不知收敛,这是闹的哪一出? 就算大魏真的全力出兵帮吴越,也轮不到思王来带兵,他这样坚持己见,到底为了什么? 这种情况下,顾家还要与思王结亲,难道是好事不成? 许多人看着顾香生的眼神开始变了。 若说原先思王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经此一事,只怕在皇帝心中的情分已经彻底消磨殆尽。 就连顾画生这个吕家妇,也借着回娘家的机会,特意见了顾香生两三回,为的就是看看对方担惊受怕的模样。 可惜让她失望了。 顾香生好端端的,别说没有半分憔悴,脸色比往昔甚至还红润了几分,可见日子过得很惬意。 跟自己嫁入吕家之后,面对苛刻的婆婆和饶舌的小姑子,完全天差地别。 “现在外面都在说思王,也说咱们顾家,都说四娘不知幸或不幸,才摊上这么一门亲事。”顾画生心有不甘,绘声绘色地在焦太夫人面前说起来。 “那依你看,要如何是好?”焦太夫人的眼睛斜过来,“天家订下的亲事,还有我们反悔的余地?” 顾画生蹙眉,好似真为顾香生,为顾家担心:“孙女也是顾家女,只担心顾家将来受四娘连累,听说顾家给四娘准备了不少嫁妆,若是太过招摇,日后难免会受人把柄……” 焦太夫人哂笑:“十箱嫁妆和八箱嫁妆有何区别?就算咱们家只出一箱嫁妆,难道将来别人就会觉得四娘不是咱们家的女儿了?” 她本以为二娘嫁过去之后会有所长进,现在看来还是寸步不前,早知道当初就该还让她在尼姑庵里青灯古佛。 “二娘,你有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我网开一面的缘故,往后在吕家,你要想着如何侍奉公婆,与小姑相处,娘家的事情,就不必你多操心了。”焦太夫人淡淡道。 顾画生还记得小时候,许氏刚生了顾香生,祖母将她与大姐姐喊过去,揽着她们,让她们不要害怕,以后就算有了妹妹,她们也还是顾家金贵的小娘子,是有祖母和爹娘疼爱的。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本来应该最不受宠的顾香生得了一桩好姻缘,她却嫁入该死的吕家。 顾画生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头转过万般不甘,最终还是咬着牙乖顺答应。 若说在吕家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从前冲动易怒的顾画生,如今也学会了一点忍耐,一点察言观色。 人都是会成长的。 顾香生不知道顾画生都嫁为人妇了,还不死心想在焦太夫人面前搬弄是非,但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如今的顾画生已经是吕家妇,若是行差踏错,第一个要收拾她的就是吕家,吕夫人和吕家小娘子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跟顾画生作了婆媳和姑嫂,正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 今日日头正好,秋高气爽,阳光从窗棂透进来,暖洋洋的,让人禁不住就想眯上眼。 她正有些神智迷糊,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思王那边派了人过来,希望顾四娘子能过去见一见。 自打槐花煎饼之后,魏临三不五时送些东西过来,已然成了惯例,这段时间忽然次数骤减,顾香生送了几回信都没见魏临那边有回音,便知道传言未必不可信,魏临在宫里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顺利。 然而今日他却忽然遣人来拜见,而且希望顾香生亲自过去。 这还是头一遭。 顾香生闻言就是一愣:“对方要见我,可有说是何事?” 负责传话的是个后院负责洒扫的小婢女,闻言便摇摇头:“他还戴了个笠帽,瞧不清长什么样。” 这话听上去殊为可疑,诗情便道:“先让婢子过去瞧瞧。” 顾香生想了想:“算了,我亲自过去一趟。左右是在顾家,不会有什么事的。” 后门外头的确站着两个人,为首的身材颀长,虽然戴着斗笠,穿着粗布青衣,却没有半点仆役的味道。 扮起仆人也不像仆人,顾香生又不是没见过魏临,怎么可能连眼前这人的身形也认不出来。 饶是如此,她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之前还是流言蜚语的主角,怎么转眼就偷偷出了宫,还跑到这里来? 似乎感觉到她的迟疑,那人抬起头,被压得极低的斗笠之下,果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碧霄没有主人的那份镇定,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嘴巴。 “听说近郊开了早梅,你还没去看过罢?”面对怔愣的顾香生,难得促狭地,魏临朝她挤挤眼。 顾香生深吸口气,忽然觉得这人哪里有旁人口中半点的温吞儒雅,行事分明胆大包天。 他打扮成这样出宫,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卫,宫里想必是不知情的。 “好。”人都出来了,难道她还能赶他回去不成? 只能无奈地任他牵着鼻子走。 侍卫能够只身跟着魏临出来,身手必然是极好的,不过顾香生还是多带了几个人。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没骑马,而是乘马车,她与魏临一辆,下人们一辆,赶车的是魏临那个侍卫。 顾香生有许多话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能等魏临先开口。 却见魏临上了马车之后,笑容为之一敛,整个人都沉寂下来。 “你前阵子,是不是在杜康酒肆与人辩论了?” 顾香生点点头,想想他在宫中的处境,不由有些担心:“我给你添麻烦了?” 魏临叹了口气。 顾香生的心提起来。 两人四目相对,魏临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顾香生:“……” 魏临:“逗你玩的。” 顾香生一头黑线,往日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你根本就是看我紧张的样子很好玩罢?” 被人戳穿心思,前太子殿下笑吟吟,毫无愧疚之意:“被你发现了啊。”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别人知道思王背地里是这副模样吗?满朝文武知道吗?说他软弱的皇帝陛下知道吗? 魏临捉弄够了,才翘着嘴角道:“你根本没给我添麻烦,父皇听说是杨贤等人先在背后非议你父亲之后,也说你有孝行,若无意外,明年春闱,杨贤是不用指望上榜了。” 只要皇帝下了结论,其他人自然也不能说顾香生当众与士人辩论不好。 从前大家都道顾四娘子只识骑射,不同文墨,别说经史子集了,连诗赋都不会作。 但现在,“不通文墨”的顾四娘子却能说得满堂士子哑口无言,虽然她的话不可能被皇帝采纳,但那番话也由此传了出去,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说没有给魏临添麻烦,顾香生这才松了口气,又暗暗瞪了他一眼,心里觉得这位思王是不是平日里压抑过甚,仅有的那点顽心都要发作在自己身上。 却不料对方正好也抬起头来,顾香生的白眼被他逮了个正着。 顾香生:“……” 魏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连马车外的人都能听见。 笑过之后,魏临这才认真起来:“近来我在宫中的日子,的确有些不好过,有没有连累你?” 顾香生摇摇头:“关上门过日子,他们说什么与我无关。” 魏临深深看她一眼:“往后成为思王妃,就算想关上门,也没有法子了,那些流言蜚语会从各个渠道钻入你的耳朵,让你不想听也得听,不想面对也得面对,你怕不怕?” 顾香生反问:“怕,有用吗?” 因为怕了也无用,所以只能面对。 魏临看着少女平静秀丽的面庞,随着年纪逐渐长开,这张脸越发比自己初见时还要精致几分,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位大美人,风姿如兰,刚柔并济。这样的女孩子,嫁入皇家对她而言未必是好事,她更也许应该找一个远离朝堂的清贵公子,夫唱妇随,周游天下,但现在她却已经许了他,日后身不由己,必然要卷入朝堂与后宫的争斗漩涡里。 她心里会埋怨自己吗?魏临禁不住想道。 在他还未被废之前,太子妃是炙手可热的位置,连他自己也觉得能够成为太子妃的女子,必然要是得体大方,进退得宜的,即使比不上历史上那些贤后,也不能拖自己的后腿才是。 再早几年,还带着一些年少轻狂的太子殿下,则更加偏爱成熟艳丽的女子,也曾偷偷臆想过他未来的妻子会是何等模样。 那些记忆中的想象,如今都重叠到了眼前这一张脸上。 这样仿佛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早该料到你会这样回答。”魏临微微一笑,似春风温柔了柳枝,轻轻洋溢着生机的耀眼。“我今天偷偷出宫,就是怕你听了那些流言,心里不好受,所以过来看看你,但现在看到你,我就放心了。” 还为了过来捉弄她寻乐子吧?顾香生忍不住腹诽。 但魏临的话还没说完:“其实你听说的那些流言,倒有许多都是真的,我的确被父亲训斥了,不仅如此,父亲还当着二郎和大臣的面骂我‘只知纸上谈兵,半点不懂国政,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 顾香生微微一震,还没来得及安慰他,又听他道:“但我是故意的。” 什么? 她一时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魏临这是发疯了吗? 没有。 他好端端的,既没有得失心疯,也没有神志不清,所以肯定别有缘由。 是什么缘由呢? 顾香生开始思索。 知父莫若子,魏临明知道皇帝犹豫再三就是不想出兵,偏偏还提议全力助吴,这是知道皇帝肯定不会照他的意思去做,那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干呢? 如果从结果往回推,也许就不难理解了。 假设北齐的确是虚张声势,吴越自己就能对付,那皇帝肯定会后悔大魏因此错失跟吴国合作一起对付北齐的机会,更会后悔自己没有及早听从魏临的建议,从而也会对这个儿子另眼相看。 假设北齐是真的想要灭掉吴越,那魏国就更加会后悔了,因为侵吞了吴越的北齐只会越来越强大,相反魏国按兵不动,却白白坐看别人壮大。 所以不管怎么样,魏临坚持全力出兵,结果都不可能更糟糕了。 相反说不定还能让自己绝处逢生。 这本来是极为隐秘的事情,说出来难免会让人觉得魏临投机取巧,但他还是选择向顾香生坦白。 就因为他们是未来的夫妻。 夫妻一体,本该患难与共,富贵共荣。 看着她的表情变化,魏临就知道以她的聪颖,肯定也想通了其中关窍。 “你会不会,觉得我心思险恶?”他缓缓道。 顾香生摇头,轻声道:“我能理解,有些时候,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去挣,才能挣出一条路来。” 像之前,她也曾父母不疼,祖母漠视,姐妹关系淡如清水,假如当初她没有在焦太夫人面前努力表现,就换不来焦太夫人的另眼相看,假如她没有事先提点顾琴生,也换不来对方的好感,假如她珍惜己身,没有挺身而出帮小焦氏申辩,也换不来对方的感激和情谊。 固然有些人生来就样样齐全,什么都不缺,但如果凡事都埋怨上天不公,自己不努力,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 她只是有点心疼,魏临出宫跑来和她表白心迹,是为了怕她误会担心,可见在宫里,他的确步步险恶,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马车后面隐隐传来碧霄她们的欢声笑语,魏临带着暖融融的笑意,伸手挽起车帘一角:“看,梅花开得真好。” 顾香生循着车帘外头望去。 是啊,今年冬天来得早,梅花开得也早,层层叠叠,粉白绯红,往常的傲霜风骨,此刻仿佛也带上几分绮丽。 她忽然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些期待起来。 冬天来得早,想必也会去得早吧? …… 然而在永康二十一年的春天还未到来之前,天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吴越接二连三的求援下,魏国终于答应出兵,却只派出了不足两万人的兵力。 二月中旬,齐国长驱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吴越都城。 吴越军队节节败退,损失惨重,连带一起折损其中的,还有魏国派去帮忙的那两万兵力。 而顾画生的夫君吕诵,也在那两万人之中。 所有人仿佛一下子醒悟过来,不约而同地意识到:吴越要完了。   ☆、第53章 其实顾香生他们得到的消息有偏差,吴越都城还未被破。 不过也差不多了。 吴越虽然比不上齐、魏强盛,但好歹也是东南富庶之国,三代天子更是励精图治,将吴越经营得井井有条,安居乐业,怎么会在短短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差点让人给攻破了都城? 齐人固然剽悍,可也不是天兵天将,究其原因,还是吴越地处东南,无险可守,加上吴人不善战,遇上齐人的骑兵,很容易形成奔溃之势,所以一个国家光有钱是没用的,如果单凭富庶而无强盛兵力,只会成为一头肥羊。 吴越的前两代皇帝,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小心翼翼在两大强国之间周旋,不敢因为吴越的疆域比南平大,就忘乎所以。 但新登基的天子毕竟还太年轻,锐意进取也意味着容易冲动行事,看到齐国忙于跟回鹘打仗,还喜滋滋地以为有机可趁,结果冷不防被别人打到家门口,连防备都来不及。 面对齐国大军,吴越甚至连抵挡的能力都没有,吴越皇帝几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但事实摆在眼前,齐人势如破竹,一副不将吴越灭国誓不罢休的架势,连吴人派去议和的使者都杀了。 可齐国不是正在与回鹘作战么,哪来这么多的兵力攻打吴越?难道与回鹘作战是假,图谋吴越才是真的? 已经没有时间让吴越皇帝思考那么多了,十万火急之下,他不得不集中国内所有精兵强将,将兵力调去与齐国作战,一面又派人去向魏国求援,他不相信魏国会坐实齐国一寸寸将吴越给蚕食了。 魏国的确派人过来帮忙了,但只有两万兵员,连塞牙缝都不够,纯粹是打发吴人。 吴越皇帝气得要命,两国这才刚刚缔结盟约,他连妹妹都送了过去,就得到这么个结果。 都说魏人狡诈,果然靠不得。 但别无他法,两万人聊胜于无,而且他们很乐意上前线打仗,吴越皇帝也就由得他们去了。 结果那两万人跟吴越军队一起,上了前线,打了一场仗之后,就七零八落,形同一盘散沙,完全崩溃了。 难道当真是天要亡我吴越?吴越天子不由绝望起来。 然而更让他绝望的事情还在后面。 齐国人逼近吴越都城,兵临城下,却并不急着攻城,只是将都城团团包围起来,要让里头的天子主动投降,又派人去魏国兴师问罪,责问他们为何要派兵前来助吴。 此时的齐人就如同一头虎狼,死咬住吴越这块肥肉不放,据说充任伐吴副帅的还是齐国大皇子,景王夏侯淳,为了获得更多的战功,夏侯淳更不可能答应与吴越议和。 不仅如此,原先在旁边看热闹按兵不动的魏国也终于掺上一脚,二月下旬,就在吴越都城被围的第三天,吴越皇帝得到消息,魏国大军入吴越境,连下抚州、建州等数城,往吴越都城的方向逼近。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吴越皇帝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跟魏国结盟的是吴越,跟魏国联姻的也是吴越,怎么到头来,却成了齐国和魏国瓜分吴越了? 如今吴越都城被围,他之所以能得到消息,肯定也是围城的齐国人有意让他知道的缘故。 被齐、魏两大强国合围,吴越还能有脱困的希望吗? 没有。 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了。 吴越皇帝呆呆坐着,四周俱是宫人惊惶尖叫的吵杂声,嫔妃们聚在身边哀哀哭泣,他却恍若未闻,他弄不明白,怎么积极进取就成了错,他想将先皇交给自己的江山发扬光大,怎么到头来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了瓮中之鳖? 不单他想不通,远在魏国,也有许多人被这瞬息万变的局势晃得头晕眼花。 时间要回到不久之前。 当时魏国还在犹豫要不要与吴越结盟,好不容易结了盟,吴越却忽然被齐国打了,还派人来求援,大家又为了要不要帮吴越而吵起来,思王因为坚持全力出兵,还被陛下好一顿训斥。 陛下最后不敢冒险,折中派出了两万人,但这两万人很快就被打得全军覆没,没了消息。 早在魏国派兵之前,大家就都意识到这不是一桩好差事,纷纷推诿,只有折冲都尉胡凌和果毅都尉吕诵主动请缨,于是两人分别被任命为主将和副将,领着那两万兵马前去驰援。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去就没有回来,成婚不过数月的顾画生也成了寡妇。 顾画生虽然讨厌吕家,更讨厌黑黑壮壮,浑身上下没一点斯文俊秀的吕诵,可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守寡,惊呆之余,匆匆赶回娘家,确认消息,大哭一场,焦太夫人固然对这个孙女失望透顶,可也不能在她丧夫这个当口还说什么冷言冷语,反而劝慰了几句,顾画生想留在娘家住几日,她也由着她去了。 吴越形势越来越不好,魏国唇亡齿寒,自然也跟着忧心忡忡起来,齐人如狼似虎,谁都担心他们在并吞了吴越之后,魏国就会是下一个目标。 此时大家都想起思王先前和皇帝据理力争,说要全力出兵助吴,事实证明思王的论断才是正确的,陛下没有听从思王的劝谏,以至于出现今日的局面,两万人能顶什么事,非但做不好表面文章,如今连吴越都要被灭了。 若齐国拥有吴越的富庶,再加上齐国本身的强悍,它下一步会如何走,谁也不敢想。 永康帝的心情同样不好。 派出那两万人,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表示魏国没有违背与吴越的盟约而已,永康帝从没想着那两万人能活着回来。 果不其然,两万兵力很快就消耗殆尽,但他也没想到齐国的攻势竟是如此迅猛,短短时间就连克数城,逼近吴越都城了。 这种时候,魏国能做什么? 永康帝不是没想过出兵对抗魏国,但是现在南方战事未休,还有一部分兵力被拖在那里,万一北面的战事也同样失利…… 他敲打着椅背,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烦躁。 朝上意见不少,很多人觉得要全力出兵助吴,为时不晚,免得战火烧到魏国身上来,也有的人觉得可以先坐山观虎斗,等吴越都城沦陷了再出兵也不迟。 永康帝现在就是拿不定主意,否则也用不着听那些人聒噪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人来报,说思王求见。 他来干什么?来炫耀自己没有早听他的劝谏吗?皇帝越发烦躁了。 “不见!” 过了半个时辰,宫人说,思王还等在外头,好像非要见陛下。 永康帝怒道:“那就让他进来,朕倒想听听他会说什么!” 大家都知道皇帝近来心情不佳,巴不得绕着走,思王还偏要主动撞上来,真是自找罪受。 宫人出去通传之后,没过一会儿,魏临就走了进来。 他脚步轻快,脸上还带着喜气。 永康帝看了越发不快。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难不成是幸灾乐祸? 谁知魏临行礼之后,无视永康帝的冷脸,开口便道:“阿爹,儿子昨夜梦见阿娘了。” 永康帝一愣。 魏临的生母昭穆皇后,很早就过世了,帝后感情甚笃,虽说永康帝性情犹疑,很难在大事上下决断,那么唯一能够让他下定主意的,总是昭穆皇后。 回想起早逝的妻子,再看看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永康帝不由心头一软,面上也多了几分和煦。 “你母亲与你说什么了?” 魏临:“母亲说,听说我要成亲娶妻了,很为我高兴,顾四娘子是个好女子,将来必然也是我的贤内助,还说阿爹您有龙气护身,这些年她没法给您托梦,让我敬祝您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永康帝仿佛当真听到了昭穆皇后昔年在自己耳边说的话,不由长长叹了一声:“难为她都过世这么些年了,还惦记着我们父子俩。” 这句话一出,父子之间的距离似乎也拉近了一些。 但皇帝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目光灼灼看向魏临:“那两万兵马全军覆没的事,你也知道了?” 魏临:“是,刚刚听说了。” 皇帝:“朕先前未听你所言,才会如此。” 魏临脸上却没有半点骄矜,反是一脸认真:“阿爹折煞儿子了,那都是我误打误撞,就算说对了,如今情势,对大魏也没有半点好处,儿子反是应该惭愧自己未能为您分忧。” 听他这样说,皇帝心中熨帖不少,原先的不快也不知不觉逐渐消弭:“那你说说,如今的情形应该如何是好?魏国到底应不应该出兵助吴?” 魏临:“儿子不长于军事,怕说错了,阿爹不若还是问问二郎更好。” 皇帝:“让你说你就说,婆婆妈妈作甚!” 魏临:“那儿子就胡言几句了,若说得不好,您别见笑。” 皇帝反而笑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害羞扭捏,说罢。” 魏临:“以我浅见,不单要出兵,而且要出兵伐吴。” 皇帝不动声色:“你之前不是说全力助吴么,怎么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魏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齐人势如破竹,吴越颓势难挽,我们再助吴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趁乱分一杯羹。” 话说得直截了当,简单明白。 皇帝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你先下去罢。” 魏临道:“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说。” 他本以为魏临要趁机索要点什么奖赏,却听长子道:“昔年母亲去世前,曾留下一些嫁妆,拉着我的手说将来要送给儿妇的,还请阿爹允可,让人将这些东西也加入聘礼里,也全了母亲的遗愿。” 皇帝看着他谈起未来的王妃时,脸上尽是笑意,连眼角也温柔缱绻起来。 这让皇帝想到以前他娶昭穆皇后的时候。 少年男女,情到浓时,恨不得以后日日相伴,白头偕老。 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昭穆皇后早早就去了…… 唉。 永康帝看着魏临的神色又柔和了几分:“去罢,你想加什么就加什么,不必知会礼曹了,这是思王正妃,自然要风光大办。” 许多人并不知道天家父子在宫闱之中的这番谈话,隔日朝会,永康帝询问对策,底下众说纷纭,益阳王建议发兵助吴,思王却提出发兵伐吴,两人的意见再次截然相反,其他人要么站队,要么中立,连尚书令王郢也不赞成此时发兵,理由依旧是南方战事未歇,担心魏国顾此失彼,被齐人有机可趁。 但这次皇帝好像下定了决心,竟然一反之前训斥思王的态度,赞同了思王的决定,并决定调派二十万大军,以英国公程载为主帅,益阳王魏善为副帅,发兵伐吴。 二月下旬,魏军一路东进,连下抚州、建州等地,趁着吴越忙着抵挡齐国之际,如入无人之境,将原本属于吴越的国土拿下。 乱世割据,本就是强者为王,没有对错之分,如果魏国不要,这些地方迟早也会被齐国占据了去,到时候齐国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大国,连魏国也对它束手无策了。 所以自从深州之盟后就时常犹豫的永康帝,这次也终于下定决心,就算南方仍旧被战事拖着,也还是要出兵跟齐国抢地盘。 战事进行得比许多人想象得还要快。 二月廿五,魏军行至池州。 此时齐军刚刚拿下吴越都城江宁,吴越天子自缢,宫人有的殉死,有的降敌,城内一片混乱,因都城南门尚有吴越叛军抵抗,齐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令屠城,一时之间血光四溅,哭声震天。 二月廿八,都城南门失守,与此同时魏军也赶至江宁,两军在原本属于吴越的土地上发生激战,齐军大败,江宁城落入魏军之手。 消息传来,魏国上下欢呼震天。 远在京城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么多的细节,也是在过了一个月之后,顾香生他们才知道,原来当时魏军之所以能取得胜利,是因为有人在江宁城内早早设下埋伏,里应外合。 而埋伏的人,就是当初在吴越前线失踪的吕诵等人。 魏国终于大胜了一回。 十几年前在深州订下盟约的耻辱,如今终于可以全部洗刷掉了。 就在这一片喜气之中,一箱接一箱的聘礼,也由宫中抬了过来。 从宫门出来,直到顾家门口,聚集了长长一条人龙,大家伸长了脖子,张大眼睛,就为了亲眼瞧瞧这十数年未曾有过的盛事。 “啧啧,眼看都十数辆车子过去了,这聘礼还没运完啊,天家就是天家,真气派!” “这有什么!想当年,陛下迎娶先皇后的时候,聘礼比这时候还多呢!” “你也知道那是先皇后,现在可只是思王纳妃而已,思王连太子都不是呢!” “你知道个屁!不管怎么说,思王也是皇长子,以前的临江王你知道罢,人家因为一个案子,就被流放到黄州去了,这辈子还不晓得能不能回来呢!思王也犯了案,陛下却只将他降了爵位,还留在身边,这里头的意思,难道不够明白啊?” “不会罢,我听说陛下好像属意益阳王当太子啊……” 天家的事情,小老百姓茶余饭后也敢议论两句,但这些话听入顾画生耳中,却像一个接一个的耳光,打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想想当初姐妹几个在焦太夫人面前挑选礼物,顾琴生之后就轮到她,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粉色双宫绸缎,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发愁过。 她讨厌顾香生,因为她长得比自己漂亮,因为她生辰不好被家里冷遇,还总能活得那样快活恣意,连益阳王也喜欢她,因为她抢走了别人本来应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奇怪,不管喜欢和讨厌,别人说起顾家姐妹,谈论得最多的,不是容色倾国的顾琴生,反而是生辰和言行多被诟病的顾香生。 如果以前有人说她嫉妒顾香生,顾画生一定会觉得荒谬,但现在,她是真的很嫉妒顾香生。 嫉妒这十里红妆,嫉妒她就算没能嫁给益阳王,也能成为思王妃。 那些无知愚蠢的百姓,居然还以为思王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所以顾香生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是未来的魏国皇后? 而她呢? 吕诵明明都死了,为什么还能复活! 顾画生恨得咬牙切齿。 “娘子,今日前门要迎宫中来使,咱们从后门进去罢?”马车外头传来婆子的声音。 “走什么后门,我是顾家下人不成!”顾画生怒道,尖利的声音吓了旁人一跳。“就走前门!” 但当马车来到顾家前门,顾画生反而后悔了。 虽然离成亲还有一个月,但为了迎接天使,顾家上下张灯结彩,连门子脸上都洋溢着一股喜气。 今天是纳征的日子。 纳征便是送聘,这是六礼中除了迎亲之外最隆重的环节,男方的聘礼运到女方家中,等女方出嫁时,再成为嫁妆的一部分重新运回男方家中。而聘礼丰厚与否,一定程度上也会说明男方对这桩婚事的看重,像顾琴生出嫁前,王家送过来的聘礼,就比前些日子吕家送给顾画生的聘礼要厚上许多。 因为是亲王纳妃,除了纳征之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环节,就是册妃。 顾画生后悔自己选在今日回顾家来了。 此刻她正跟着顾家人一道跪在手拿诏书的礼曹尚书面前,听对方宣读册妃的旨意。 “维永康廿一年三月初一,皇帝遣使持节册命曰:於戏!惟尔秘书少监定国郡开国公顾经第四女,地胄清华,志怀婉顺,训彰图史,誉闻邦国。式遵典礼,作俪大藩,是用命尔为思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明明不关她的事,顾画生却不得不跟着下拜行礼,跟着听礼曹尚书和宫中内侍接二连三的恭贺之词,还有那一抬抬的聘礼。 “纳征之礼,金器百两、采千匹、钱五十万、锦绮绫罗绢各三百匹、销金绣画衣十袭……” 礼曹尚书念完长长的礼单,又对焦太夫人笑道:“殿下对这次纳征甚为重视,不仅亲自过问了好几次,还命人加了十个箱子,都是当年昭穆皇后留下的,殿下悉数送来顾家,足见心意。” 焦太夫人自然要客气一番,身为主角的顾香生也不可能不在场,她跟着焦太夫人要向礼曹尚书行礼,后者带着诏书虚受一礼,又婉拒了焦太夫人留客,这才带着人回去了。 屋子里满是勋贵官眷,众人又纷纷向焦太夫人和顾香生等人道喜,好话不要钱似的奉上,她们可不单单是来观礼的,还是来为顾香生庆生的,以及顺道为她举行及笄礼的。 正可谓三喜临门。 因为再过两日,三月初三,就是顾香生的生辰。 以前在别人口中避之唯恐不及的鬼节,如今却成了“与轩辕同日而诞,好生福气”。 尤其是在思王出兵伐吴的意见被皇帝采纳,又被证明这个意见何其明智,为魏国赢来了如此大的胜利之后,大家觉得思王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再度成为储君的,妻凭夫贵,众人自然要趁热打铁,经营好与未来思王妃的关系。 顾画生暗自冷笑不已。 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 要是思王如今连王爵都没有,看她们还会不会这样溜须拍马! 迎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顾画生禁不住眯起眼,她这才注意到,顾香生今日打扮得异常隆重,鲜艳的玄锦百花裙却压不住衣裳主人本身的风姿,乌云一般的秀发堆在头顶挽成螺髻,不仅有金累丝钗梳,还有五色宝石分心,连顾画生看了都觉得眼红。 想当初她还为了许氏给的簪子而沾沾自喜,现在顾香生头上戴的,不知要比自己好多少。 亲生终归是亲生,她就知道许氏不会将好东西留给自己! 旁边还有人不识趣地和她搭话,提起顾画生最不想提及的话题:“听说吕家郎君在吴越立下大功了,与咱们魏国大军里应外合,将齐国人打得落花流水呢,等大军班师回朝,陛下肯定有封赏,你这县公世子夫人的诰命,说不定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顾画生有点不耐烦,却还不得不扯着笑容应付那些女眷,渐渐地,大家也看出她神色不对,都不大与她说话了,顾画生的目光却还死死粘在顾香生身上。 “二姐姐,二姐夫平安无事,你怎么却看着不大欢喜的模样?”顾香生终于从许多人的寒暄中抽出身来,走过来与她说话。 顾画生蠕动嘴唇,终于吐出话语,声音很小,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你要嫁的是思王,不是太子,有什么好高兴的?” “嫁了思王未必就是荣华加身了,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享。宫里宫外,多的是人希望思王得咎落马。” “宫中的女人如狼似虎,可没有我这么好打发,到时候你别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等她将这些话说完,顾香生才粲然一笑,说了一句话,差点没把顾画生给气死:“原来二姐姐也知道你自己好打发啊?” “你,你别得意……”顾画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但顾香生却压根就没等她说完,直接转身就走了。 裙摆扬起一个华丽的弧度,霎时晃花了顾画生的眼睛。 …… 四月初九,大吉,宜嫁娶。 思王大婚。   ☆、第54章 今年夏天来得很早,才刚四月,枝头上偶尔已经可以听见知了的叫声了,连带让人觉得也多了几分薄热。 宫中人是最知冷知热的,一眼望去,已经就有脱下春衫,换上夏装的了。 轻盈柔软的裙摆随着步伐轻轻飘荡,虽不如留仙裙那样宽大飘逸,可也让人心驰神往,尤其是今年,后宫淘汰不少老宫女,换上许多新面孔,一张张犹带稚嫩的清丽脸庞就如这晚春初夏里的花苞,便是看上一眼,也不由心情大好。 麟德殿中秩序俨然,宫婢内侍低眉顺眼,各司其职,穿的依旧是春衫,也不因外头春柳满堤而有半分心笙摇动,可见调教得极好。 朱司闱满意地将视线从这些宫人身上收回来,耳边就传来小宫女的低声询问:“朱司闱,都过时辰了,人怎么还没来?” “许是被陛下那边留了说话罢。”这小宫女是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徒弟,看着伶俐,但修养还未到家,等这么一会儿工夫居然就不耐烦起来。 想及此,朱司闱瞥了小宫女一眼,后者一个激灵,立马识趣闭嘴了。 作为正主儿的刘贵妃,神色却还算悠然,不时从旁边矮几上端玉碗小啜一口,里面盛的是加了麦芽糖的桃汁,酸甜可口,没有冰镇过,免得伤胃。 反倒是跪坐一旁的同安公主有些按捺不住了,问了与方才小宫女一模一样的话,只是自然要更肆意几分:“阿娘,他们怎的还未来,该不会是有意怠慢您罢?” 昨日是大婚,思王出宫到顾家亲迎,又在长秋殿成婚,皇帝极为重视,还派尚书令王郢亲自到顾家送上玉如意一对,今日则是“妃朝见”之礼。 民间新妇要拜公婆,放在皇家,规矩则更大一些,皇帝不仅是公公,还是君主,思王夫妇要先到大政殿拜见皇帝,聆听训示,再去拜见皇后,但昭穆皇后逝去多年,能拜的也就只有陈放在宫中的牌位了。 刘氏并非思王生母,更非皇后,但思王现在也不是太子了,刘贵妃还掌着六宫,非同寻常嫔妃,早在大婚之前,皇帝便已说过,今日要让思王过来拜见她,以答谢庶母多年辛劳照料之恩。 刘贵妃摇摇头:“你与思王妃同年,她如今嫁人,你只怕也不远了,还这样毛毛躁躁的,日后怎么为人妻室,掌管公主府?” 同安公主噘嘴:“阿爹才不会舍得我那么早就下嫁呢,我与阿爹说好了,要等十七八岁再出嫁,阿爹也答应了!” 刘贵妃蹙眉:“你何时与陛下说的,我怎么不晓得?你二兄如今出征在外,你须得收敛些,不可给他惹麻烦。” 同安公主笑嘻嘻:“阿娘,阿爹疼我,这还不好么?大家都说了,这回二兄是出去捡功劳的,等大军班师回朝,二兄必然能更上一层楼!顾香生也好,玉阶也罢,哪里配得上我家二兄半分?他的王妃,自然是要最好的!” 未来要当太子妃和皇后的人,可不得是最好的么? 刘贵妃却收了笑容,正色道:“你可知这次推荐你二兄担任副帅的人是谁?” “是谁?”同安公主有些疑惑地重复,不明白母亲为何忽然提起这个不相干的话题。 刘贵妃:“是你大兄。” “这不可能!”同安公主惊呼起来。 谁都知道这次出征是去白捡功劳,连同安这种不谙军事的公主都知道。因为吴越现在已经焦头烂额,忙着抵抗北齐的入侵,根本没有多余精力再应付一个魏国,因为主帅是身经百战的程载,有他在,鲜少会有打败仗的时候,作为副帅的魏善,其实真正指挥战役的机会很少,更多时间是跟在程载身边学习。 但有了副帅的头衔,谁也不能抹杀他的功劳,不管这次去吴越打回的地盘是多是少,都相当于为魏国开疆拓土,这是天大的功绩,也是他个人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此番回来,魏善势必更加受到天子重用。 然而益阳王之所以能担任副帅,居然是思王主动推荐的。 刘贵妃冷静道:“怎么不可能,这是陛下亲口在我面前说的。” 同安公主:“只怕阿爹心里早就定下让二兄出征,大兄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 刘贵妃:“不管是不是顺水人情,我们都要承这个情。思王妃是你的嫂嫂,你要以礼相待,切不可胡说八道,还将你二兄与她扯到一块,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出话柄来无中生有么?你大兄他们新婚第二日,陛下发了话,他们不可能不过来,更不可能借故拖延,不要总在小事上将人想得这般不堪,你这性子要好好改改,前些日子方才有了些长进,可别现在又打回原形了。”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静水流深,听得人说不出的舒服,小宫女有些入神地想,如果自己母亲还在,想必也和贵妃对公主说话一样温柔可亲的吧? 果不其然,同安公主被贵妃训得哑口无言,只得悻悻道:“我晓得啦!” 这番话刚过了没多久,外头就有宫人禀报,说是思王并王妃二人过来请安了。 刘贵妃:“快将人请进来。” 少顷,二人联袂而至,朝着刘贵妃齐齐下拜见礼。 同安公主也忙起身与兄嫂见礼。 在宫中,思王是出了名的俊逸郎君,如今又加上清丽脱俗的思王妃,端的是一对玉人,饶是刘贵妃,也禁不住要暗赞一声天赐良缘,珠联璧合。 “快快请起!”二人刚行完礼,她便笑道,“你们先去拜过皇后了罢?” “是,”思王恭敬道:“阿爹留了我们二人多说了一会儿话,是以来迟了,请贵妃恕罪。” 刘贵妃笑道:“何罪之有,万事自然以陛下为先,陛下也是慈父心肠,定然希望你们俩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又对朱司闱说:“来,将备好的礼物拿过来。” 朱司闱答应一声,很快捧来一个沉香玳瑁雕漆匣子,双手呈奉给思王妃身旁的婢女,笑吟吟道:“这是贵妃娘子当年入宫时的物事,好多年都舍不得用,如今听说您入宫,就忙不迭让我等拿出来了!” 这是见面礼,也是应有之义,顾香生拜谢收下。 看着他们俩,刘贵妃忍不住慨叹一声:“先皇后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让我照应你,这一转眼,小小人儿也能成家立业了,先皇后泉下有知,不知会怎么高兴,可惜天不假年……唉!” 魏临反过来温言劝慰:“逝者已矣,阿娘在天之灵,若知贵妃所想,亦会欣慰。” 刘贵妃含笑看着他们,善解人意道:“好啦,你们方才在陛下那里逗留许久,必然是听陛下说了不少话,难为你们昨日刚成亲,今日就要四处奔走,且回去歇息罢!” 魏临:“好教贵妃知晓,方才陛下提起二郎的婚事。” 刘贵妃诧异:“难道陛下也想为二郎纳妃了?” 魏临:“正是,陛下还问了阿隐好些人选,说她未嫁前也是京城名门闺秀,对同龄人必然更有了解。” 刚刚成亲第二日,他就不吝于在别人面前唤起王妃的小名,再看思王妃顾氏,也是一派落落大方,不曾因为思王的称呼而稍加羞赧。 刘贵妃再淡定,事关儿子的婚事,也忍不住问:“那陛下可有属意的人选?” 魏临笑道:“是,我听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属意英国公家的小娘子。” 英国公程载,正是这次魏军伐吴的主帅,程家簪缨世家,如今手握兵权,自非顾家这种空壳子世家可比的。 程家有好几位小娘子,但要配得起益阳王魏善的,肯定就只有嫡女程翡了。 以皇帝对魏善的爱重,想来也不可能给他指一个庶女。 可这样一来,益阳王妃的娘家家世,可不就比思王妃显赫几分了? 再看魏临和顾香生二人,却都面色如常,并不因此有半分怨怼。 相比同安公主的高兴,刘贵妃却没有露出明显的喜色,只和蔼道:“难为你了,去陛下跟前请安,还不忘为二郎着想。” 魏临笑道:“是陛下心中早有主意,我也只是将话转达给贵妃罢了。” 刘贵妃又转向顾香生:“虽说婚前有女官教你宫中规矩,但你在家中生活十数载,初来乍到,定有许多不习惯的,长秋殿内外的人,俱是思王从前用惯的,我也没有另外指派,你若用得不顺手,又若短了什么吃的用的,只管到我这里来说。从今往后,宫中就是你的家了,不要客气拘谨。” 换了别人,肯定会趁着新王妃进宫的时候添上自己的人手。但刘贵妃却没有这么做,非但如此,还跟顾香生点明自己没有插手长秋殿,难怪这些年里里外外,都没人说过刘氏德行上有什么欠缺,群臣反对刘氏为继后,也只是因为刘氏门第不够罢了。 顾香生:“多谢贵妃费心,我刚进宫,什么也不懂,以后可能还得多多过来请教麻烦贵妃,到时您别嫌我聒噪才是!” 刘贵妃亲切道:“不会不会,想想以后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到我跟前来说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烦?九娘这孩子毛毛躁躁,看着就不如你大方,你是她嫂嫂,以后还要多指点她些。” 同安公主不依了:“阿娘,我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一无是处!” 刘贵妃点点她,对顾香生道:“看,就像现在这样,叽叽喳喳,跟窗外的鸟儿一样,没完没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又寒暄几句,思王与王妃这才告退离去。 他们一走,刘贵妃又将左右屏退,同安公主便捺不住诧异:“阿娘,阿爹真要将程家女婚配于二兄?” 刘贵妃:“既然思王提起了,那想必就是陛下的确有这个意思。” 同安公主恍然大悟:“难怪阿爹要任命程载为主帅呢,可不就是为了让二兄与未来的岳丈提前多亲近亲近!” 刘贵妃:“程载为主帅,是因为他战功赫赫,也是因为程家两朝元老,跟着太、祖皇帝立下汗马功劳,必须用他,你阿爹不可能由着儿女私情来下决定的,这一点上,我侍奉他数十年,却比你了解得多了。不过先前他就曾与我露过口风,说要在京城名门中挑选一位有贤名的闺秀来配给你二兄,程家女郎才貌双全,也难怪陛下会中意,连我都喜欢得紧。” 同安公主笑嘻嘻:“阿娘,你可总算将高兴表现出来了,方才还绷着脸,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不希望二兄找程氏女呢!” 刘贵妃嗔怪:“你这孩子!方才有顾氏在,我怎好表现得过于高兴,岂不伤了顾氏的心?” 同安公主:“您就是这样处处为他人着想,自己才过得累!等他们搬出宫去,咱们就眼不见为净了!” 刘贵妃睇她一眼:“你以为陛下会让他们搬出宫?” 按照大魏的规矩,皇子成了婚,就意味着成家立业,足可自立,是要搬出宫居住的,但思王婚前婚后,皇帝提都没提这茬,仿佛被接踵而来的战事给忙忘了,礼曹官员倒是提过修建思王府邸的事情,却被压了下来,这就表明皇帝压根就不希望思王搬出宫,如此一来自然也没有人再不识趣地提起。 同安公主想深一层,也觉心惊:“难道阿爹是希望……将大兄放在眼皮子底下就近监视?” 这女儿总算开了一窍。刘贵妃有意让她多明白一些事情,便又问:“等你二兄成了亲,你觉得陛下会让他出宫居住么?” 同安公主想了想:“应该……也不会罢?” 既然思王都没有出宫,弟弟就更不好开这个口了。 魏临的长秋殿,与魏善的广明殿,离后宫嫔妃居住的宫殿都很远,几乎隔着大半个皇宫,如此也方便避嫌。现在看来,皇帝应该是早有想法的。 刘贵妃嗯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陛下善疑,你是公主,方才多了几分旁人不曾有的娇宠,所以凡事更应三思而行,免得闯出祸事。” 以往听见这种话,同安公主都会很不耐烦,但这次却想了想,忽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刘贵妃再好脾气也忍不住皱眉:“成何体统?” 同安公主:“阿娘别动气,我是想到了另外一桩事情,才忍不住发笑。” 刘贵妃:“何事可笑?” 同安公主:“后宫新近了一批宫人,您从前不是与我说,人一多,这争斗就多么,大兄虽然尽力弥补与阿爹的关系,可要是后院起火,他要先顾哪一头才好?” 刘贵妃闻言叹道:“宫里和家里的确大不相同,想当年我初初入宫,许多事情弄不明白,可也是吃了不少亏,跌了不少跟头,才学了乖的!” 却说那头,回到长秋殿之后,顾香生打开刘贵妃送的匣子,魏临在旁边瞧见里头的东西,不由也道了一声:“贵重了些。” 可不是么? 两只象牙臂环,一把象牙梳子,一串象牙挂珠,俱是精雕细琢,山水人物,花鸟鱼虫,纤毫毕现,挂珠上的每颗珠子不过小儿指节大小,里面却镂空之后还放了小象牙珠,成为奇妙的珠中珠,挂珠中间还缀上红玉,如此红白相间,入手温润滑腻,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这些东西,全部整整齐齐地码在匣子里。 随便送上一件,也足可表示心意了,何况是送一整套呢,刘贵妃这次真是下了大本钱了。 顾香生道:“想必是要多谢你推荐二郎的人情。” 魏临摇摇头:“其实阿爹早就属意二郎充任副帅了,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算不得什么人情,回头你也挑一两份东西送去给同安,也算是你这新嫂嫂送与小姑子的,这殿中的物事都由春辞掌管,钥匙也在她那里,外事则可问杨谷,我那书房,你也可以自由出入,只是有时那边会有外客来访,为免冲撞了你,最好去之前先遣人问问。” 说了大半,他正想着有什么事情遗漏的,却见对方记得认真,心头好笑,握起她的手道:“这位小娘子,初为人妇,感觉如何呀,可是又羞又喜,如小鹿乱撞?” 换了别人听见这番话,指不定脸色都红了,讷讷说不出半句话,顾香生虽也微微红了脸,却还能原话奉还:“这位小郎君,初为人夫,感觉如何呀,可是心头甜如蜜,眼里别无他人了?” 魏临一愣,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 长秋殿偏殿,春辞正低头翻看账簿,旁边有人道:“亏你还有心思看这些,待会儿见了王妃,她肯定会问你要账册钥匙的,你可想好了要如何回答?” 春辞抬起头:“王妃索要,自然得给。” 夏语恨其不争:“你怎么就这样实心眼!你是长秋殿的大宫女,跟在殿下、身边多年,这些事情一直以来就是你掌管的,若全交给了王妃,那你以后干嘛去?” 春辞:“王妃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夏语:“那你怎么知道思王想让你将这些东西都交给王妃?” 春辞一怔。 夏语:“若思王想让你给,早就与你说了,既是没说,你给不给都在于你。” 春辞有些迟疑起来:“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给?” 夏语:“那里头可有先皇后留下的遗物,以你在思王身边的情分,当个侧妃也不为过,你看……” 话没说完,外头来了人,说思王妃想见她们。 春辞管着账簿,夏语管着四季衣裳,都是长秋殿的大宫女,以前没有女主人,这些事情都由春辞和夏语两个人商量着办,遇到不能决断的才去询问杨谷,若还没法决定,再去烦扰思王,如今思王妃入主,长秋殿总算有了正经女主人,必是要见她们的。 二人来到寝殿外头,便听见里头传来爽朗笑声,脚下步伐不由顿了顿,互相看对方一眼,带上诧异莫名之色。 思王固然平易近人,从没见他对谁发火怒骂,可她们在长秋殿侍奉这么多年,也没听过他这样放声大笑。 没等两人想出个所以然,便有人出来喊她们进去。 通报的人看着眼生,估摸是思王妃从娘家带过来的人。 春辞夏语忙行礼问安。 昨日大婚时,她们已经见过思王妃了,只不过那会王妃穿着华丽袍服,浓妆艳抹,美则美矣,难免失真一些,如今近看,对方不过也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肤色白皙,容姿秀丽,行止大方没有半分拘束,俨然已经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思王见她们进来,便起身道:“你先说着,我去书房,晚膳再一起用。” 顾香生送走魏临,重新坐下,对二人笑道:“听闻两位姐姐在思王身边多年,是长秋殿得用的老人,昨日我也未曾有机会与你们详谈,今日方将你们找了过来,我初来乍到,往后有什么不明白的,还请两位姐姐多指点一些,免得我思虑不周,有损思王颜面。” 新王妃言语竟是出奇谦逊和蔼,春辞夏语自然连声道不敢。 又听思王妃道:“春辞,听说这长秋殿内外琐事,都有赖你一手打理,这些年辛苦你了。” 春辞忙道:“婢子也只是做些分内事,不敢当王妃赞誉。” 思王妃:“今日去向贵妃请安时,贵妃送了我些礼物,我想给同安公主回礼,劳烦你将物品单子拿过来。” 这是再正当不过的要求,春辞自然不能拒绝,便将单子都拿过来,厚厚一本册子,上面一应物事都写得清清楚楚,哪些东西是哪一年得的,如今是否还在长秋殿,或者是在哪一年又转送了何人。 顾香生不由赞一声:“难怪思王也多有赞词,春辞姐姐果然能干!” 春辞:“王妃切莫折煞婢子,单喊婢子名讳便罢了!” 顾香生笑了一笑,没在这个细节上纠缠:“好罢。” 她将册子略略翻看了一下:“这上头,好像没有记载先皇后留下的物事?” 难不成思王妃要将先皇后的遗物拿出去送给同安公主? 这位新王妃到底知不知道长秋殿和麟德殿的关系? 春辞和夏语都没有吱声。 顾香生又问了一遍。 春辞终于忍不住道:“王妃,那可是先皇后留下来的!”   ☆、第55章 “先皇后留下来的,我便不能动了?” 这句话里没有生气,没有讽刺,只有平平淡淡的反问,其实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表达一个意思——她是长秋殿的女主人,先皇后留下来的东西,她自然能动,且除了思王之外,也只有她能动。 春辞一颗心仿佛被紧紧攥住,她万万没有想到思王妃年纪轻轻,看着也柔弱,骨子里却是如此强硬的一个人。 新婚第二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般人都会先与长秋殿上下打好关系,打探思王的喜好,免得受冷落,然而思王妃却直接将她们叫过来,索要先皇后的遗物。 昭穆皇后当年入宫的嫁妆,悉数留给了思王,当时思王大婚,有一部分送去顾家当了聘礼,后来又被作为王妃嫁妆的一部分回到宫里来,但那已经不是春辞能掌握的,她现在手头还有一部分,也是仅剩的那一部分先皇后遗物。 “婢子笨口拙舌,请王妃恕罪!”春辞连忙请罪,末了还有下文:“只是要不要先问过思王?” 这句话说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思王妃的回答,春辞不由得有些忐忑,偷偷抬头一看,顾香生也正看着她,黝黑的眼神盯得人心里发慌,那一瞬间,春辞几乎以为自己隐秘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却听顾香生淡淡道:“不必了,你将钥匙给碧霄,哪口箱子对应哪串钥匙,别弄混了,挑回礼的事情我自己来做便可。” 春辞结结实实愣住了。 “王妃……” 她想说些什么,顾香生却摆摆手,转而对旁边一直没开口的夏语道:“你行年几何?” 夏语忙道:“婢子今年十八。” 本朝规定,宫女二十五才能出宫,夏语的年纪离出宫还早。 夏语本以为顾香生提及年龄,是要在放自己出宫的事情上做点文章,谁知道人家好像还真只是问一问而已。 顾香生微微颔首,笑道:“我还有几箱衣裳放在娘家,当时因为东西太多,不方便和聘礼一起带进宫来,就劳烦你跟诗情走一趟,帮我将衣服带进宫来罢。我听说你在娘家还有老娘和妹妹在,正好也顺道去看看她们。” 这本是很令人羡慕的差事,宫女平日难得出宫一趟,就算是春辞夏语她们这样已经有了资历的大宫女,也不是可以随意离宫的,偶尔有什么出宫的差事,可以顺道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有家人的,还能回家探望家人,甚至有相熟的宫女内侍,听说对方要出宫,就千方百计托付帮忙的。 但从夏语的表情看来,似乎却并没有什么可欣喜的,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很快就伏低身子,谢恩道:“多谢王妃恩典,只是婢子有个不情之请,春辞家中母亲尚在生病,不知王妃能否将这个机会让给她?” 春辞有点吓住了,她没想到夏语会这么大胆,虽然心中很感激对方,但她却不认为思王妃会同意。 果不其然,顾香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又何必开口?” 两人没敢说话。 顾香生:“都下去罢。” 春辞与夏语分别告退出来。 等离开正殿,被外头的风一吹,春辞才发现自己背后都汗湿了。 再看夏语,好像也没比她好多少。 “两位姐姐请留步。”一名宫婢从里面追出来笑道:“我叫碧霄,还请春辞姐姐将钥匙交给我。” 思王妃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春辞还能说一个不字么? 只是这钥匙一旦交出去,往后她可就要被架空了。 面对碧霄的笑脸,春辞也只能道:“我这就拿给你。” 夏语则与诗情一道出宫,去给顾香生将放置在娘家的几箱衣裳拿回来,她甚至没来得及与春辞说上一句话,直到夜幕降临,春辞才等到夏语疲惫的身影。 “回来了?”她起身相迎,忍不住心疼地埋怨,“你何必为了我向王妃开口,没的落个不好!” 夏语苦笑:“跟着思王妃入宫的那两个丫头真不是省油的灯,那个叫诗情的长相说话都斯斯文文,没想到也是个心狠的,我们到了顾家之后,她就直接将我撂在门房那里不管了,水也不给一口,我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她出来。” 春辞大吃一惊:“这么说你连顾家太夫人的面都没见上了?不管如何你也是从宫里头出去的呀,顾家人怎能如此失礼!” 夏语:“还用说么,指定是得了思王妃的授意!你呢,你真将钥匙给出去了?” 春辞点点头。 夏语哎呀一声,顿足道:“你怎的就这么好拿捏!本就该将此事说与殿下听,让他来决断,以殿下对你的情分,定然不会让王妃如此对你的!” 春辞面色黯然:“你别胡说,我与殿下哪有什么情分,我等顶多只是有些年份的宫女罢了。” 夏语:“玉阶也只是益阳王跟前的大宫女呢,不照样被益阳王许诺要封她为侧妃么?咱们殿下可比益阳王还好说话些,他心里一定也念着旧情的,只是碍于思王妃在,不好开口罢了,你若不主动,难道还真等着顾氏将你给发配到别处去么?” 春辞嗫嚅:“同人不同命……” 夏语打算她的自怨自艾:“别忘了,你现在已经被王妃记在心上了,谁知道她还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只要一日还在长秋殿,你就一日是思王妃的眼中钉,难道还想等着思王妃良心发现,主动罢手么?” 春辞有些意动。 夏语又道:“思王妃不过刚嫁过来,总不能一手遮天,只要思王发话,她就不能不收敛,此事你须得向思王亲自禀报才行,若思王知道先皇后留下的遗物被王妃亲自动用,不可能还无动于衷的。” 春辞点点头:“罢了,明日寻个机会与殿下说,不过玉阶的事,你可别再提起,我没有那份心气和奢望,也万万配不上殿下。” 夏语冷笑:“什么叫奢望,当年卫子夫也不过是一介歌姬,后来还不是母仪天下?你好歹还是良家出身呢,不比卫子夫强上百倍,只要殿下说你好,思王妃也不能拿你怎样,想想玉阶,等她真被益阳王封了侧妃,就是将来益阳王有了正妃,难道还能随意拿捏你?有时候人差就差在一个名分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春辞默默无语。 夏语握住她的手:“你我相伴多年,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过得好了,你这性子太软弱,容易受人欺负,我若不为你出头,还有何人能为你出头,思王每日都要抽出两个时辰在书房独自看书,到时候你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看着夏语诚挚的神情,春辞终于点了点头。 隔日是休沐,无须朝会议政,本来新婚燕尔,年轻人也难免贪睡,但一大早,思王就从寝殿起身,往隔壁书房去了,看在长秋殿众人眼中,都觉得他与新王妃感情不过尔尔,竟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了。 春辞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听了耳边的闲话,反而逐渐定下心神,手里端着从小厨房拿过来的早膳便敲开书房的门。 “进来。”不一会儿,里头传来思王的声音。 春辞推门而入。 思王抬首,看见她手上的托盘,还有点讶异:“怎么是你来送早膳,杨谷呢?” 春辞道:“婢子有事向殿下禀报。” “哦?”思王将手头的书合上放到一边,“说罢。” 春辞跪了下来,正要说话,却听得外头又有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有人道:“大郎可在里面?” 是思王妃的声音!春辞一颗心悬在半空。 “在。”思王道,春辞甚至注意到他嘴角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一抹笑意。 “春辞也在?”顾香生笑吟吟,“我是否打扰了二位?” 春辞不敢说话,魏临却带了些无奈地笑睇她一眼。 “若是打扰,难不成你就不进来了?” 春辞有些吃惊,从前思王脾气好归好,却从没用过这样调侃随意的语气和他们说话。 “我脸皮厚,反正已经打扰了,便索性打扰到底。”顾香生笑嘻嘻回道,大大方方地走进来,在旁边找了个席位坐下,望向春辞。“有件事想与大郎商量,正好春辞也在,省得我再去叫人。” 时下女子称呼夫婿,有按照排行来喊的,譬如大郎,二郎,三郎,与下人的称呼一样,也有喊夫君的,都显得亲近,但这是宫里,春辞以为思王妃在人前怎么也会喊一声殿下之类的,谁知她竟全不照规矩来,直接就按照民间夫妻的称呼,而殿下竟然也没有纠正她。 魏临:“何事?” 顾香生:“昨日我问春辞要了长秋殿的钥匙,没想到那里头还有先皇后的遗物,不知将那些东西挑一些送同安,妥当与否?” 魏临颔首:“长秋殿的一切都由你作主,以后这些事情就不必与我说了。” 简单寻常的话却让春辞的心微微一颤,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连先皇后的遗物都可以全部交给思王妃,她再说什么,反倒会让思王觉得是在搬弄是非而已罢? “春辞,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王妃不是外人,你但说无妨。”思王温言道。 春辞勉强笑了一下:“婢子没什么想说的。” 顾香生:“既然如此,那就先由我来说罢。昨日夏语回来之后,与你说了什么?” 春辞心头一惊,不由抬头,却见思王夫妇二人也正看着自己,忙又低下头:“没说什么。” 顾香生:“她可是怂恿你到思王面前来告状,挑拨离间,说你也是思王跟前有头有脸的人,我不应该一句话就将你掌管多年的事务给剥夺了?” 春辞并非蠢人,在宫中多年,习惯了处处小心,虽无害人之心,可听多了那些害人手段,她也本能地带着一种警惕,此时听见思王妃完全说中,心里便隐约觉得不对起来。 “婢子愚钝,请王妃明示。” 顾香生不答反问:“你与夏语二人是何时入宫的?” 春辞:“永康九年的春天。” 顾香生:“你们是一入宫就被分配到思王身边的?” 春辞此时已经意识到,整件事很可能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思王妃为了争风吃醋,急于树立自己的权威,否则,断不至于连思王也在场。 她仔细回想:“当时婢子先是被分配到尚功局洒扫,帮师傅们打打下手,后来因为师傅赏识而掌了针线,永康十年才进的东宫。至于夏语,是永康十一年才入东宫,据说她先前在李德妃那边,啊,就是三皇子的生母,当时李氏还是婕妤,夏语因故犯错,本来要被遣至永巷的,不知怎的得了贵人青眼,这才被调到东宫。” 顾香生:“得了哪位贵人的青眼?” 春辞摇摇头:“年岁太过久远,记不起来了,也许夏语没有说过。” 顾香生与魏临相视一眼,前者放柔了语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与思王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才将你叫过来问话,为的便是让你知晓来龙去脉,免得为人利用而不自知。” 魏临的话则更直截了当得多:“夏语在我身边多年,一直战战兢兢,无不尽职,我本不欲与她计较,但她如今越发不安分了,受了幕后之人的教唆,便来挑拨离间,想通过你将长秋殿搅得一团混乱,我却不能饶她,你回去之后也不必露出声色,只看能否将夏语身后之人牵出来,我便能为你记一大功。” 顾香生笑道:“就算给殿下当侧妃,说到底仍旧是侧室,怎么比得上自己当家做主来得舒爽?今科春闱中有许多年轻进士,俱是一时俊杰,你是殿下面前有头有脸的宫女,即便要嫁人,那也得是风风光光,明媒正娶地入门才好。” 二人一唱一和,完全没有春辞插嘴的余地,她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忙伏身唯唯道:“必不辜负二位殿下信任。” …… 长秋殿活计不多,很多事情更不需要大宫女亲自动手,夏语找了个借口再小屋里躲闲,实则惴惴不安来回踱步,好不容易才等到春辞归来,忙迎上前:“如何,殿下与你说什么了?” 春辞摇摇头,露出些微黯然:“殿下说如今长秋殿内外俱由王妃作主,让我以后不要拿此事去叨扰他。” 夏语一愣,顿足道:“没想到殿下竟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 春辞忙掩住她的嘴:“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这样心直口快的夏语,实在很难想象她竟然是安插在思王身边的棋子。 想及此,春辞不由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幸好夏语没有发觉,依旧在为春辞抱不平:“殿下怎能如此,你才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呀!” 春辞再多心事,也被她说得扑哧一笑:“照这么说,杨谷才是跟在殿下身边最久的!” 夏语撇撇嘴:“杨谷又不是女的,怎么能算?” 她随即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我觉得这事真有些蹊跷。” 春辞诧异:“蹊跷什么?” 夏语:“殿下先前备受陛下冷遇,连从前东宫的师傅们都被遣散了,怎么境况忽然又好了起来,现在想想,应该是从向陛下建言出兵伐吴的时候就开始了。但事情怎么就那么巧?那个原本已经死在沙场的吕诵,忽然间又活了,还立下大功,殿下是不是早就留有这招后手,才向陛下建言的?听说思王妃与吕诵的妻子是亲姐妹,殿下娶她,会不会也因为其中这层关系?” 春辞心头一动,嘴上却道:“你可莫要胡说,我看思王与王妃感情甚佳,应该不是这样的,再说陛下赐婚,思王哪里能预料?” 夏语眨眼:“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但这里头的缘由,想想也觉得了不得呢!” 二人又聊了几句,正好小宫女来请示事务,便都各自散去干活了。 一天匆匆而过,用过简单的晚饭,春辞像往常一样躺在榻上。 与她同屋的是夏语,但夏语晚饭后就被思王妃叫去了,至今还未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训斥。 今日自己听到的那些话一直在耳边回荡,春辞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眼看窗外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复又爬起来,穿好鞋子,披上外裳,朝外头走去。 这个时辰,往常只有思王书房的烛火还亮着,但自从思王成婚之后,一连几个晚上,书房再也没有亮过,寝殿的方向也静悄悄的,像是主人家已经睡下了。 那夏语呢? 难道已经被处置了? 春辞不敢深想下去,她在原地站了足足好一会儿,直到一阵凉风吹来,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才醒过神,咬咬牙,没有回屋,而是沿着墙根,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走了没多久,春辞发觉有些不对劲。 往常长秋殿人再少,守卫总还是有的,但今晚不仅听不见宫卫的脚步声,连远处隐隐绰绰的光亮都消失了,若不是天上还有繁星点点,几乎要令人伸手不见五指。 春辞一只手按着宫墙,借着手心传来的冰凉让自己得以冷静思考,想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决定往回走。 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身后却多出一双眼睛,令她差点心跳停顿,尖叫出声! 但她没能来得及这么做,因为这个时候,她的口鼻已经被紧紧捂住,双手也被人牢牢钳制,丝毫动弹不得! 白天还与她喁喁私语的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虽然春辞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听出那语气里蕴含的失望。 “春辞,我没想到,王妃说的是真的,你果真背叛了思王。” …… “春辞已经被拿下了。”杨谷过来禀报结果,顺道命人重新点起烛火。 魏临嗯了一声,不单是他,顾香生的衣裳也还好好地穿在身上。 “春辞是永康十年到我身边的。”他叹了口气,“那时候见她行事恭谨低调又手脚勤快,就慢慢地重用起来,他们这些人,包括杨谷,都是跟着我一路走过来的。杨谷我是没法子了,但春辞和夏语她们,我曾想过,再过两年,就为她们找门好亲事嫁出去。” 顾香生俏皮道:“难道不是将她们收拢在身边?调教得这样好还要嫁出去,岂不便宜了别人?” 气氛有些凝滞,王妃还这样说,岂不令殿下心中更加不快? 杨谷悄悄抬眼,却见魏临抿了抿唇,喜怒不辨:“你就知道打趣我是不是?” 顾香生:“哪有,我明明是正经发问!” 魏临:“那好,反正还有个忠心耿耿的夏语,我择日就向阿爹请求将她册为侧妃,你可满意了?” 杨谷心一紧,正犹豫不知该不该打个圆场。 顾香生:“满意是满意了,不过一个太少,是不是得再多几个,还算好事成双?我身边还有诗情碧霄,容貌也堪称清秀,不如思王殿下一并纳了?” 虽是这样说,嘴角却禁不住泄露一丝笑意。 魏临好气又好笑:“你继续气我罢!” 成婚之前,只有他捉弄她的份,几曾想过对方还是个促狭鬼? 杨谷见两人不是真吵架,只是在打情骂俏,不由偷偷放下心。 似乎察觉到他的想法,魏临敛了笑容,对他道:“此事不宜张扬,你连夜审问罢,看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 杨谷应声离去。 顾香生有点担心:“会不会打草惊蛇?” 魏临摇摇头:“若春辞还可用,我不介意放她一条生路,让她继续为对方传递消息。” 顾香生明白了,魏临的意思是想让春辞做双面间谍。 “也许是我弄错了,春辞在你身边多年,理应不会轻易为人收买……” 养条狗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人,要说魏临一点都不介怀,那肯定是假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心里有数,当初从东宫迁过来时,这里就已经清掉一批人了,我以为剩下的这些应该忠心无虞,没想到还是出了一个春辞。”魏临道,“她平日从不张扬,连我和杨谷都没有察觉,若非你心细如发,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 顾香生:“我也只是起了疑心,稍微试探两句,没想到她心中有鬼,忍不住就要去通风报信。” 且不提之前的蛛丝马迹,单论一点:春辞和夏语差不多前后脚进宫,两人的感情很好,就算顾香生当着春辞的面怀疑夏语,春辞也应该为夏语辩护几句才是,但春辞却没有那么做,想来也是正好希望魏临他们能转移目标,不要怀疑到自己身上,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 魏临:“现在你晓得了,我这里就是个龙潭虎穴,就算没当太子,身边也多的是妖魔鬼怪,你在我身边,说不得还要经历许多次背叛。” 顾香生眨眼:“那我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 魏临笑道:“自然是来不及了。”   ☆、第56章 为什么自己在思王眼里是可疑的? 春辞到现在还浑浑噩噩,一团混乱。 长秋殿的人没有将她拉到永巷,也没有将她绑起来,她依旧完好无损地跪坐在席位上,对面则是杨谷。 小屋里只有他们二人。 杨谷道:“说罢,事到如今,抵赖也无甚意思,倒不如痛痛快快认了,你我相识数载,如今也未酿成大祸,我或可在主人面前为你求情几句,令你从轻发落。” 春辞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却是:“夏语比我还可疑,若非她怂恿我,让我去找思王告状,我也不至于,不至于……” 杨谷接下她的话:“不至于急着半夜去通风报信?” 春辞讷讷:“我没有……” 杨谷脸上没什么吃惊的表情,反倒很耐心为她释疑:“夏语早就一五一十全招了。她一开始的确很为你抱不平,所以私底下没少说王妃的不是,但后来,她与你说的与吕家有关的那些事情,却是经过王妃的授意。” 春辞脸色越发苍白,她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杨谷:“原本一开始我们没有怀疑到你身上,你知道你是在哪里暴露了么?” 春辞抿着唇没说话。 杨谷道:“长秋殿所有箱子的钥匙,一直都是由你掌管,包括先皇后的遗物,殿下也全都交给了你,从未过问半句,可见对你信任有加,照理来说,以你的谨慎,就算添减了什么东西,你也必然会上报,但这次王妃拿过钥匙清点之后,对比物品单子,却发现其中少了一对鸳鸯玉佩。” 鸳鸯图案的饰物,多是寄寓夫妻和顺,举案齐眉,春辞故意拿走鸳鸯玉佩,这是希望能引起顾香生的疑心,让她觉得玉佩被思王拿去送人了,若能达到挑拨离间的目的,那自然最好,就算不能,起码也可以在顾香生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早已笃定,顾香生年方十五,刚刚嫁入皇家,面对新夫婿和陌生的环境,肯定会选择隐忍下来,再慢慢探查丈夫是否像益阳王那样,与身边宫婢有染,就算有所怀疑,肯定也不会这么直愣愣地跑去质问,却没想到思王对顾氏信任至此,连物品清单都直接交给对方。 夫妻之间,竟是半点猜疑也无? 杨谷摇摇头,脸上带着惋惜:“你想走玉阶的老路,却也不想想,殿下不是益阳王,你也不是玉阶。思王信重你,是因为你做事认真老实,你怎能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现在非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赔了夫人又折兵,这又是何苦?” “为何不是夏语?”春辞慢慢道,带了一丝不甘心:“我不过是出了一点纰漏,何以就认定是我?” 杨谷:“若夏语有问题,她不会在王妃面前主动将出宫的机会让给你,反而会借此机会光明正大地出宫以方便传递消息。” “还有,之前王妃问起你二人入宫时间时,你在言语之间,千方百计为自己开脱,反将夏语推上风口浪尖。你俩素来情同姐妹,你这样的行事,根本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你想让夏语当你的挡箭牌,借以隐藏自己。” “但你太心急了,急着去通风报信,若你能耐得下心,那些怀疑终究只是怀疑,殿下也不会因此就定了你的罪。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 春辞的眼底逐渐漫上湿润,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伤害殿下的意思,我只是,只是……”她掩面哭了起来。“阿弟欠了赌债,是他们帮着还的,阿娘又病了,我不敢拿这些事来烦扰殿下,我,我也是没法子……” 杨谷气笑了:“你无非是起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正好借着对方的幌子来行事罢了!” 他言辞犀利,春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道:“他们答应过,只让我做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绝不会伤害殿下分毫……” 杨谷打断她的话:“他们到底是谁?” 春辞:“翁山伯家的人。” 杨谷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翁山是县名,翁山伯便是县伯爵位,被今上封给了三皇子的外祖父,三皇子因坠马案被流放之后,生母德妃降为昭仪,被勒令居住增成殿,形同软禁,三皇子魏节的舅舅李植则被外放到庐州当刺史,外祖父李锡倒没有被削爵,兴许是皇帝念他年纪大了,放了他一马。 但,怎么会是李家? “怎么会是李家?”顾香生同样满脸讶然,“春辞没有弄错么?” 杨谷道:“应该是没有的,她言之凿凿,奴婢已经派人出宫探查了,想必不久就会有消息的。” 所有人都觉得会指派春辞干这种事情的,不是刘贵妃,就是同安公主,以刘贵妃滴水不漏的作风,只怕对这种隔靴搔痒式的挑拨根本看不上眼,所以最有嫌疑的还是同安公主。 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李家。 顾香生问魏临:“我们和李氏有仇?” 不是“你”,而是“我们”,魏临心头一暖,摇摇头:“应该没有。” 什么叫应该没有?在杨谷没看到的角度,顾香生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 魏临闷声笑了一下,才道:“三郎被发配到黄州时,我未能劝得父亲改变旨意,若李氏因此怀恨在心,我也无话可说。” 可就算是怀恨在心,让春辞来做这种事情,又有什么意思?既伤不了魏临的筋骨,反倒还轻易被人发现了。 顾香生迟疑道:“要不我找个机会去见见李氏,听听她的说法?” 魏临:“不必着急,先等杨谷那边调查出结果再说。” 不管怎么说,春辞的事情告一段落,顾香生借机对长秋殿上下进行一番整顿,剔除了许多可疑的人,除了自己从顾家带来的诗情碧霄之外,还提拔了婚前给她与魏临送信递消息的小宫女晴空。 经此一事,夏语也不敢再小觑这位新王妃,行事低调老实了许多,也算能为顾香生所用了。 对人员上进行调整之后,顾香生总算能够抽出点闲工夫,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顾家时种的盆栽被她带了一部分进来,还有一些留在顾家,让人悉心照顾,入宫的时候她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淘弄了不少种子和幼苗,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带进宫来栽种。 其中茶花占了多数,还有些薄荷,茉莉,玫瑰一类,长秋殿后院原本就种满了桂树,不过这并不是魏临让人种上去的,而是长秋殿从前便有的。 按照惯例,每一任新人入主之后,不管喜不喜欢,总要换上新的草木,以示自己拥有绝对权威。但顾香生原本就喜欢桂花,也觉得没有必要这么麻烦,因为再过两个月,桂树就会陆续开花,到时候桂花不仅可以拿来做香囊,还能做许多吃食,想想就觉得不错。 于她而言,嫁入宫里,其实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好处是长秋殿够大,可以任由她摆弄,能够养花种草的地方也多了许多,坏处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皇宫”更非一般江湖可比,这里集中了全天下善于勾心斗角的人精,她们也许不善于治国平天下,但绝对擅长栽赃陷害,隔山打牛。 不过眼下暂时还不必费神想太多,后宫里头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这意味着顾香生不必隔三差五去给长辈请安,上头也没人管束,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魏临还需要三不五时上朝议政,被皇帝召见,顾香生却出了归宁那天回了一趟顾家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长秋殿看书习字,打理上下庶务,显然比魏临悠闲得多。 贵妃虽然掌六宫,对皇帝的儿媳妇,管起来却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她自己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借着庶母的名义对顾香生管东管西,反倒是顾香生嫁进来几日,她便已经派人来送了好几回东西,仔细琢磨,却又都是按照宫中规制来行事的,无一逾距,令人叹服。 这一日,顾香生正在长秋殿的小厨房与碧霄几人一道淘弄吃食,却听宫人来报,说是思王回来了。 她有些诧异,这个时候魏临应该还在大政殿跟皇帝议事的,一般连午膳也会在那边用,今天未免回来得太早了些。 “吕诵回来了。” 顾香生回到寝殿,魏临已经换了衣裳,正拿着汗巾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告诉她这个消息。 今年天气热得早,刚刚进入五月,许多人就已经耐不住闷热换上了夏衫。 连皇帝案头的桃饮,都换成了冰镇酸梅汤。 魏临笑道:“吕诵在前线立了大功,这次回来定能得到封赏,你二姐姐这回脸上有大光彩了。” 顾香生暗自摇头,那倒未必,这次她回家见了顾画生,对方话里话外依旧酸溜溜的,本性不改,但她却发现她这位二姐姐,对于吕诵死而复生,还立下大功,并未表现出如何高兴的模样,在顾家人恭喜她时,笑容也身为牵强,仿佛并不希望吕诵回来。 本朝对女子并不苛刻,丈夫亡故,妻子再嫁实属稀松平常,顾画生婚前便百般不愿,心里未尝就没有产生一些不可告人的念头,只不过吕诵既然已经回来,那念头终归也只是念头罢了。 “这是什么?”没等她多想,魏临便探头过来,好奇看着盘中食物。 “薄荷糕。外头一层是糯米和梗米混合,中间加了绿豆粉和薄荷,饴糖,是我琢磨出来的点心做法,你试试?”顾香生目光期待地看着“小白鼠”。 魏临对甜食没有太大的喜好,一听加了饴糖,手就想缩回去,没奈何已经问出口了,总不好尝都不尝,令思王妃大失颜面,只好硬着头皮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咀嚼几下,眉头不自觉松开了些。 虽然加了饴糖,却只有淡淡甜味,还被薄荷的清香冲淡许多,最后留在齿颊之间的是微微的清凉,因为有了梗米的缓冲,糯米也不是特别粘牙,更适合一边看书一边填饱肚子。 不知不觉将手上这块薄荷糕吃完,魏临拿筷子夹起另外一个盘中的饺子,刚咬下一口,却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是苹果?” 顾香生笑嘻嘻:“味道如何?” 旁边碧霄吓了一跳,这盘苹果饺子也是四娘兴致一来随意弄的,连味道都没尝过,本也没想着给思王吃,没想到他却当了试菜的。 魏临表情古怪地将那个苹果饺子给咽下去,言不由衷道:“还不错。” 顾香生:“那多吃几个。” 魏临:“……” 他将盘子往顾香生那里一推:“好东西要留给你,还是你吃罢。” 顾香生:“忽然想起灶上还有东西在炖,我去看看。” 魏临:“……” 有本事你就别走。 他抬眼一瞧,几个婢女都在掩袖偷笑,只好故作不见,摸摸鼻子,又夹起一个。 其实仔细品味一下,这苹果饺子也没说不上难吃,皮煎得酥脆,里面切碎了的苹果馅则酸酸甜甜的,他不喜欢吃甜的,但并不排斥酸甜。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脑海里琢磨着早上在大政殿议事的内容,他不自不觉又吃了一个饺子。 这时候顾香生带着人回来了,婢女手上还真端了个炖盅,另外一个则拿着托盘,上面放着两碗白米饭。 “天气这么热,没有粥么?”魏临微微蹙眉,仿佛遇到了比政事还要麻烦的难题。 成婚方才几日,顾香生就发现了,这位思王殿下看着平和好相处,实际上有个毛病:挑食。 在“挑食”前面,还要加上“很”、“十分”、“非常”之类的程度副词,才能强调语气。 太甜的不吃,太酸的也不吃,太辣的不吃,但有些菜他觉得不够辣也不吃。 说白了,就是长了一张富贵嘴。 当然以魏临的脾性,就算菜做得不合口味,他也不至于对下人撒火,顶多只是让人撤下去而已。 但这就够令底下的人头疼了,为了让他能吃上一顿饱饭,杨谷这个贴身近侍可谓费尽了心思,不仅要帮着魏临处理外事,还要张罗他的胃口,幸而魏临如今成婚,他总算可以将其中一桩转交给思王妃去劳神了。 “没有粥,有炖猪蹄。”顾香生眨了眨眼,好像听不懂他的话。 天气这样热,寻常人都是挑清淡的吃,她却偏偏反着来,还弄了猪蹄这么肥腻的吃食,魏临光听名字就没有胃口了。 “我不想吃这个,让人上碗粥罢,再要个小菜就好。”魏临将视线移开,似乎多看那猪蹄一眼都会被腻到。 顾香生却不由分说将一双筷子塞到他手里:“你先尝一口,如果不好吃,我再让人做粥去。” 魏临微微抽动面皮,很想将筷子一扔就走,又觉得应该给她一点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夹了小小一点送进嘴。 要不说挑食的人都有敏感的味觉,这一入口,魏临立刻察觉出不一样来。 “你放了什么?这做法与以前不同。” 顾香生:“也没什么,就是先煮一锅水,里头放了沙姜,当归,香叶那些药材,再把猪蹄放进去一起炖熟,拿出来之后在冰窖里放上两个时辰,再淋上酸梅汁,把热菜变成凉菜而已。” 淋了酸梅汁的炖猪蹄变得晶莹剔透,酸甜开胃,这样的菜自然是要配蒸米饭才更适宜。 伴随着梅汁与细腻的肉质一道咽下喉咙,魏临的眉头仿佛也跟着舒展开来。 碧霄口快道:“四娘从前在家里就喜欢琢磨这些,现在可算是遇着知音了!” 两个人用饭自然比一个人吃要更有乐趣一些,从前长秋殿只有魏临一个主人,杨谷再得力,也不可能与他一起吃饭,有时候一边看书一边吃,连吃了多少也没感觉,现在多了个聊天说话的,一碗米饭不知不觉就下肚了,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魏临询问左右:“可有汤么?” 碧霄忙道:“有,云耳鸡丝汤。” 魏临:“来一碗罢。” 一碗鸡汤很快呈上来,用的还是从前的小荷初露瓷碗,轻薄透亮,里头的鸡汤却好像比以前要好喝得多,也不知道是因为多了个人陪着吃饭,还是因为做汤的人不同了。 顾香生其实是个很好懂的人,她怕麻烦,喜欢安逸的生活,所以当初见了魏善的示好就忙不迭地躲,为的就是避开将来有可能发生的尔虞我诈,但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她依旧要涉入这种生活,但她依旧尽可能让自己过得开心,绝不肯因为外界种种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这是一个无论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过得很好的人。 魏临看似温雅好说话,却对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但他也不会自信到觉得顾香生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还会选择嫁给自己。 对顾香生而言,就算再逍遥,多了皇宫这个头箍,总归还是有些束手束脚。 魏临放下碗,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然后道:“陛下不会让我们一直住在宫里的,按照规矩,成了婚的皇子本来就应该搬出去自立,先前我旁敲侧击问了几句,陛下的口风已经有所松动,想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咱们就可以搬出去了,届时在宫外,你的进出就会自由许多,不会再受宫规约束。” 顾香生注意到,魏临提到皇帝时,用的称呼多是陛下,个别时候才会用阿爹或父亲。 两人虽然谈不上盲婚哑嫁,婚前也有许多接触,但相比起来,看到的大多是对方美好的一面,直到如今朝夕相处,才能慢慢挖掘其中细节。 顾香生总觉得魏临温文尔雅的外表下面,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从小就被立为储君的人,忽然之间被剪除羽翼,废了太子之位,变得一无所有,连封号都比不上弟弟,换了谁都不可能安之若素,偏偏魏临就真的跟没事人一样。他心里到底痛不痛快,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对皇帝心怀怨恨? 顾香生很好奇,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贸然询问,既然已经是夫妻,注定要祸福与共,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慢慢去了解和挖掘的。 魏临不知她心中所想,还在说道:“不过你现在就算在宫中,也不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十娘素来与你要好,你去她那里,也没有人会说闲话。还有,顾家那边,你想回去探望父母的话也可以,无须顾忌,我自会去向父亲说的。” 就算他们彼此还不够了解,但总还是努力在向对方靠近,了解对方喜好,为对方着想的。 这就足够了。 顾香生嘴角漾出一抹笑意:“那我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去京郊骑马看花?” 魏临还真就认真思考起办法来:“也不是不行,不过你现在入宫没几天,总要做做样子,二郎也快要成亲了,免得旁人说你这当嫂嫂的不尽心,等过了这段时间,我禀明陛下,带你出去玩几天?” 顾香生托腮,有意刁难:“比起偶尔出去玩几天,若能远离朝堂宫闱,逍遥自在,岂不更妙?” 魏临笑道:“那我便得加把劲,努力些,好早日得到一块封地,让陛下放我们离京。” 他本以为自己的回答符合对方的想法,但顾香生却摇摇头:“算啦,你不是这样的人。” 魏临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顾香生道:“心思细腻,不轻易对人吐露想法,有恩必报,也很记仇,胸中自有丘壑万丈,对外却只是云淡风轻,虽然很好说话,可也并非毫无底线,若有人勉强你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到头来也只能是白费工夫而已。” 魏临不露声色,心中未尝没有几分震惊。 没等他发问,顾香生便笑嘻嘻道:“这可不是我看人如神,而是从你掌纹上琢磨出来的。” 魏临捉住她的指尖:“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掌相了?我发现自己将人娶了进门,却对她了解得很很不够。” 顾香生:“彼此彼此。” 二人吃完了饭,正坐在榻上说着玩笑话,却听外头来了麟德殿的人,说是贵妃请思王妃过去一趟。 刚吃饱,顾香生很不乐意动,但刘贵妃遣人过来请,总不好不去,魏临见她鼓着嘴有些不情不愿,不由扑哧一笑,戳了戳她的脸颊,凑过去说了几句话。 顾香生眼睛一亮:“当真?” 魏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香生拧他脸颊一把:“那快去拿来,等回来若是看着好,便大大有赏!” 说罢终于开开心心串门去了。 杨谷看着思王抚上脸颊露出古怪神情,想笑没敢笑,忙转开头看向别处。   ☆、第57章 即使在宫中这种喜怒哀乐由不得自己,不高兴也得装出个高兴样子来的地方,顾香生也尽量让自己每天能过得更充实开心,不因环境与他人而受到影响。 按照她的作息,每日午饭过后,如无意外,必会小憩小半个时辰,末了起来喝一盏茶,吃点点心,再开始做些其它事情,正应了白乐天那首诗: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 天底下也有许多人能做像顾香生一样的事情,不管穷富,吃完睡觉总能做到的,好茶粗茶,也都是茶,却未必每个人都能有她这样的心境。 被麟德殿这么一打岔,她的午休自然是不成了,但转念一想,饭后也得多走走,与贵妃说话时必得费些思虑,这样也免得吃完就睡,迟早变成个大胖子。所以走上这么一趟,反倒还有助消化。 这样想着,脸上不自觉也就轻松惬意起来,看得旁边麟德殿前来请人的宫婢暗自嘀咕,还以为思王妃先前遇到什么好事,连带心情也这样好呢,却不曾想这便是顾香生的处世哲学——每做一件事,即使最开始不情愿,等开始做时,也要开开心心,全力投入。因为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就算脸上没表露,别人不是傻子,未必就看不出来,与其自己不痛快,还让别人跟着看笑话,何不高高兴兴去做,既让自己开心,也令别人挑不出错处? 前头说过了,思王因为毕竟是成年皇子,虽然出于某种考虑让他继续留在宫中居住,但他的宫殿却难以避免被迁移到离后宫很远的地方,这是为了避嫌,所以从长秋殿出来,到麟德殿,中间要跨越大半个皇宫。 大魏皇宫是按照前朝皇宫的规制来修建的,虽然比不上前朝皇宫那样宏大广阔,可也绝不会是狭小之地,大中午从这边走到那边是一段不小的距离,等人走到那里,估计也被晒得说不出话来了,所以顾香生是坐着肩舆过去的,碧霄就没这么好命了,她跟着麟德殿前来的宫女在旁边走着,前后抬着肩舆的内侍脚程很快,她不得不跟着加快步子,很快就觉得汗流浃背,头晕脑胀。 冷不防一只手抓着帕子从顾香生的方向递过来,里面好像包了什么东西,碧霄以为自家主人不想让麟德殿的人发现,便不声不响接下,过了手才发现里头包着冰块,一愣之后,心头满是感激,忍不住翘起嘴角。 就算当了思王妃,四娘也永远是她们的四娘,会为身边人着想,总有自己的主意,不因环境和身份而改变。 手里握着那一小包冰块,瞬间将冰凉的感觉传递到四肢百骸,看着走在自己前头,后颈正渗出汗水的麟德殿宫女,碧霄忍不住快意起来,连步子也跟着轻快许多,差点都想要哼起小曲了。 一路无话。 顾香生到麟德殿时,刘贵妃果然不在,不过却有别的人在,一眼望去,其中还有不少熟面孔。 见顾香生进来,其他人也都纷纷望过来,胡维容和张蕴毕竟是老熟人了,她们的反应也更快些,都起身与她见礼。 按照品级,亲王正妃是一品,胡、张二人的品级是美人,为四品,当日闺中纵然门第有别,还能还平等相处,但再次见面却已经分了高低出来,一个是皇子正妃,另外两个则成了皇帝的小妾,不单品级有别,连辈分都不一样了,如何不令人唏嘘几分? 不过这唏嘘仅仅在心底一闪而过,面上自然谁也不会表露出来,反倒因为昔日的交往,胡张二人对顾香生还多了几分亲热:“方才贵妃还说有贵客要来,让我们稍带片刻,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真来了位大大的贵客!” 顾香生笑道:“这样说是折煞我了,贵妃便是贵人,谁在她面前还能称得上一个贵字呢?” 除了胡维容和张蕴之外,在座还有几人,像张蕴的姐姐张盈,两姐妹同时入宫侍奉帝王,姐姐张盈因年长一些,又有才名在外,封了三品婕妤,是这批入宫的嫔妃里位分最高的。 成婚之后,顾香生除了拜见皇帝,出宫归宁,以及到麟德殿来见刘贵妃,其余地方都没去过,自然也有许多人还不认得,胡维容便为她一一介绍。 “这位是徐充容。”虽然不认识面孔,但好歹也是恶补过各人身份的,她这一说,顾香生就晓得了,徐充容年过四旬,看上去有些年纪资历了,一身气度非刚入宫的新人可比,正是益昌公主的生母。 徐充容膝下无儿,只生育了两位公主,常宁公主早夭,于是就剩下一位益昌公主,后者如今已经嫁人生子,并未住在宫中。 论品级,徐充容得向顾香生见礼,但论辈分,人家是皇帝嫔妃,女儿还是思王的姐姐,顾香生自然不敢拿大,连忙回礼道:“入宫不几日,没来得及去拜会徐充容,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徐充容温文笑道:“思王妃太客气了,该是我先去拜会才是。” 另有五皇子魏迈生母杨婕妤,与胡维容她们一并入宫的杜美人等,顾香生一一见过。 人不多,但基本上,宫中位分高,有头有脸的嫔妃都在这儿了。 皇帝的后宫当然不止这几个,但是余者没有出现,要么是不愿意来,要么是没资格获邀。 要说位分高,顾香生知道这里头排得上号的,还有位宋贤妃。 宋贤妃是魏吴结盟之后,吴越那边送过来联姻的,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天子亲妹,有公主名号,理应尊贵非凡,但自从齐国伐吴,魏国跟着落井下石,举兵攻吴之后,宫中就很少听闻这位宋贤妃的消息了。有意无意地,她都被人遗忘了。 至于三皇子魏节的生母李氏,由德妃被降为昭仪,如今在增成殿足不出户,常人更难以见到一面,没出现在这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胡维容真是个妙人,大家刚刚见面,本来也就是例行寒暄,不可能交浅言深,偏偏在她的串引下,从宫中花木聊到以花养颜,又说到大理花木繁盛,胡维容的父亲在任京兆尹之前,也曾在与大理接壤的州县任过职,胡维容自然也跟着见识过不少风物,此时被她信手拈来,听得旁人兴趣大增,氛围立时活络不少。 顾香生当初听说胡维容入宫为妃之后,还觉得以她的才名,若是往后深藏宫中只为帝王作些深宫诗词未免太浪费了,现在一看,人家也过得好好的,据说胡氏因妙语如珠,才思敏捷颇得帝王宠爱,虽然并非绝色,在宫中也有一席之地,不像顾香生之前想得那样可惜,正所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众人聊了将近一刻钟,刘贵妃才姗姗来迟,一来便笑道:“隔着堵墙都能听见这里的笑声,我有事耽搁,本想着害你们在这里枯等,心中过意不去,没想到你们倒说得开心,反是我听得心笙摇动,恨不得立马插翅过来!” 大家忙起身见礼,又一一落座,胡维容笑道:“就数我话最多,一开口便管不住自己,让您见笑了。” 刘贵妃风趣道:“我巴不得这里更热闹些,你若喜欢说,以后我请你天天过来,奉上茶饮点心,你只管说个尽兴。”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她虽管着后宫,却生得慈眉善目,不开口时便已让人觉得亲近,开口说话却更是令人如沐春风,说白了,就是天生富有亲和力,这样的本事三分天赋,七分来自后天修养,历经岁月凝练,不是一般人能学得来的,与同安公主的任性跋扈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有这么一位母亲的对照,皇帝只会觉得贵妃帮他管着后宫受了太多委屈,女儿自然要更宠着些,任性也是一种可爱,是以加倍疼爱,视如掌上明珠。 所以说,若没有一个给力的亲娘,同安公主想跋扈也跋扈不起来。 自打顾香生嫁入宫中,跟刘贵妃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贵妃关怀备至,宛如亲娘,连许氏都没有她这么周到。若非因为自己遭遇的几次绊子背后都有同安公主的身影,刘氏又是同安的母亲,顾香生心里还保留着基本戒备的话,只怕对刘贵妃早就心生好感了。 饶是如此,她也不能不佩服刘贵妃的行止得体,滴水不漏。 当年由于刘贵妃门第寻常,皇帝不用担心外戚祸乱,故而在皇后去世之后,放心地让贵妃执掌后宫大权,形同中宫,但也正因为她门第寻常,屡屡成为问鼎后位的阻碍,可谓成也门第,败也门第。 入宫多年,早已养出一身雍容气度的刘贵妃,根本看不见半点小官人家出身的小家子气,与她出身相仿的胡维容固然伶俐可爱,但两人同在一个场合时,立马就能让人分出高下。若说胡维容是一汪清潭,那么刘贵妃无疑就是水光潋滟的湖泊了,清潭玲珑剔透,可终究不如湖泊来得辽阔壮观。 说罢闲话,刘贵妃就道:“户部司那边新进了一批贡品,由殿中省转过来,我瞧了瞧,东西还真不少,有竹荪,香菇,燕窝等吃食,也有南海珍珠,雨丝缎这些,今日将你们请到这里来,就是想把东西分一分,我记性不好,也没法将你们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全,若你们喜欢吃的,我就将吃食多分些给你们,总之你们先挑,余下的还要分到其余各个宫室。” 比起吃的,当然是南海珍珠和雨丝缎那些东西对女人的吸引力更大些,在场之人听见雨丝缎几个字,眼睛都不自觉亮了一下。 这些东西每年产出数量有限,外面卖的何止千金,还要分出一大部分优先宫里头的贵人。譬如张氏姐妹,虽然出身世家,这些东西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以前拿雨丝缎做条帕子,就足够在高门闺秀圈子里炫耀了,如今能用雨丝缎来裁衣裳,也算是成为皇帝后宫的一项福利吧。 虽然这福利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果不能混上高位嫔妃,如果刘贵妃不是这么大方的人,那也白搭。 当然,虽然心里痒痒,大家也都还能保持不露声色,谁也不会将想法轻易表露出来,平白惹来别人的笑话。 刘贵妃见状就笑道:“怎么,都没喜欢的?那我就随意分配了,到时候若有人喜欢吃香菇,却被我分到一堆雨丝缎的,可别哭着喊着说我故意刁难!” 这亲切诙谐的话语,逗得众人又都笑了。 徐充容便道:“贵妃可别刁难我,我便是那个喜欢吃香菇的,若有多余的香菇,还请多分我几个,可别给我一堆雨丝缎!” 刘贵妃:“那行,回头多给你两筐,让你吃到明年过年去!” 徐充容也回得俏皮:“那敢情好,回头天天请您过我那儿,给您变着法儿上香菇饭香菇粥。” 她是宫中老人,又因膝下只有公主,没有皇子,天然便与在座所有人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也算是在场最轻松活泛的一个,说起话来自然也少了包袱。 两人一来一往,可见平日里关系是不错的。 既然没有人肯主动开口,刘贵妃最后便将东西平均分成几份,给顾香生的那一份额外还多加了几匹雨丝缎,又当着众人的面道:“香生是小辈,又是新婚燕尔,正该好好打扮,陛下平日便让我多照顾她一些,这样分配,大家想来是没什么异议的罢?” 顾香生还待推辞,刘贵妃笑道:“你也不用推,我正有件事要麻烦你,还不知怎么开口,这雨丝缎就当是贿赂你的礼物了。” 话说得光明正大,东西也给得光明正大,谁又能说出个不是来? 顾香生只好道:“您客气了,我若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但请吩咐便是。” 刘贵妃:“你们想必也听说了,陛下赐婚二郎的事情。” 益阳王魏善年纪到了,皇帝为他指的王妃,正是英国公程载的女儿程翡。 这回魏军出征,主帅副帅分别是程载和魏善,皇帝这样安排,未尝没有让未来翁婿多多亲近的意思,拳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皇帝也不例外。 相比起思王的婚事,程家与顾家齐名,可也兵权在握,皇帝把程家的女儿嫁给二儿子,这其中是否有何深意,很是值得揣度,一时之间,许多人私底下都觉得,天子可能是在暗示储君之位将花落益阳王。 但到底是不是,皇帝一日没明说,一日就不算数。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成婚,她自然要亲手筹备,就算抛开这层身份,现在皇帝后宫也没有比刘贵妃身份更尊贵的人了,她不操办,还有谁能操办? 所以她这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刘贵妃道:“往年端午,宫中都会举办宴会,并邀请三品以上臣工及其家眷参与。我不愿因二郎的婚事而废弃历年传统,可又实在分身乏术,能否劳烦香生你代我操办此事?” 顾香生好是一愣,完全没想到刘贵妃会提出这个请求。 完全拒绝肯定是不行的,如果端午宴仅仅只有后宫女子出席,那她就可以用自己不是后宫嫔妃,身份不宜的理由婉拒,但宴会不仅内外命妇会参加,连大臣也会赴宴,作为皇长子正妃,又是如今后宫除了刘贵妃之外,品级最高的人,让顾香生来筹办,似乎也名正言顺,并无不可。 而且刘贵妃并不是毫无原因就把差事塞给她,而是因为自己要操办益阳王的婚事,的确没法同时忙两件事,这个理由到了皇帝面前也是说得通的。 顾香生斟酌词句:“我初来乍到,对宫中典制不熟,只怕届时办砸了差事,反倒辜负您的信任。” 刘贵妃笑道:“我也知道你有所顾虑,你只管放手去做,我已与陛下说了,你年纪轻,就算偶有疏漏,陛下也不会怪罪,只管放心罢。” 这句话一出,立时就将顾香生所有的后路给堵上了。 众人早就觉得,以思王和益阳王天然对立的立场,顾香生在宫中的日子必不可能一帆风顺,却也没想到好戏来得如此之快,不由都竖起耳朵,想知道思王妃如何应对。 顾香生道:“承蒙陛下与贵妃错爱,自当全力以赴,只是我年轻莽撞,诸事不懂,能否再请贵妃委派一名女官,好从旁指点。” 刘贵妃和蔼道:“这是自然的,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我身边有位朱司闱,入宫多年,平日里在我身边也是得力的,你若是不嫌弃,就让她过去帮你打打下手罢。” 顾香生这样说,本来是为了不让刘贵妃有置身事外的机会,但对方答应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她发现自己的要求有欠妥当,身边多了贵妃的人,就算人家想下什么绊子,自己也未必知晓。 看来自己和刘贵妃打交道,正如关公门前舞大刀,还是欠缺了一些老辣。 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这样甚好。” 如此等众人离开麟德殿时,要数顾香生得到的东西最多,刘贵妃除了多给三匹雨丝缎之外,还额外加了一匣子南海珍珠,旁人即使眼热,也没法说什么。 能说什么?刘贵妃早已有言在先,顾氏刚成婚,又是小辈,理应拿得多,如今再加上办宴的辛劳,这思王妃越发要在宫中挺起腰杆了。 若是端午宴办得好,得了陛下的夸奖,可不是连思王也面上有光么? 然而思王妃真的能办好这场端午宴? 不单许多人怀疑,连顾香生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总的来说,今日还算是满载而归,人人欢喜。像胡维容这等刚进宫没多久的嫔妃,因位分靠前,最后也分得了一匹雨丝缎,一小盒珍珠,半斤香菇和竹荪,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众人拿了东西,若转过头在背后再说刘贵妃的不是,传出去别人也会觉得你忘恩负义,刘贵妃贤名在外,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积累来的。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大家见刘贵妃面露疲色,方才起身告辞,陆续离去。 若是可以选择,顾香生宁可不要这些东西,也不想揽下这桩差事,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她今日推脱不来,刘贵妃总还有法子让她接下差事的。 走出麟德殿没多远,还来不及上肩舆,后面便有人追上来。 “思王妃请留步。” 顾香生回过头,胡维容正笑着走过来。“从这儿回长秋殿的路上有一处,如今榴花开得正好,不知思王妃可有兴致去走上一走?” 榴花就是石榴花,顾香生虽然爱花,但对红彤彤的石榴花也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喜好,让她吃石榴倒还挺有兴趣的,再说现在大太阳的去散布,未免不合时宜。 不过胡维容是个精细人,她既然提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建议,那肯定是有话想说,顾香生便点点头:“这宫里头我还不熟,有劳胡美人带路。” 二人一边沿着树荫往前走,有树叶在头顶遮蔽,倒也不算太热。 借着同行的便利,胡维容得以近距离看了看顾香生,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比起上次见面,少了几分青稚,又多了几分娇美。十五岁的年华,正像一朵在枝头颤巍巍绽放的榴花,因为有了晨露的滋润而倍加明艳,反观自己,虽也是同样的年纪,却仅仅是那一丛花里的其中一朵,没法做到独放枝头。 想想自己初见顾香生,正是在郊外游猎上,那时候的顾四娘子骑着骏马,弯弓射箭,何等英姿飒爽,何等令人艳羡,如今就算嫁入宫中,随着年纪渐长,锐气稍有收敛,但身上那股自由自在的随意,却不曾少过半分。 因为对方是思王正妃,而自己只是胡美人的缘故吧? 胡维容将心底那一抹苦涩抹去,略略提起精神:“自打入宫之外,从前的故人也见得少了,现在看见你就想起以前在*庄吃饭玩耍的日子,不由倍加怀念呢。” 顾香生:“谁说不是呢,想想*庄的饭菜,我都要流口水了,那道脆皮牛腩,外酥里嫩,再蘸点甜酱,好吃得不得了,我试着让人做了一次,却做不出那个味道了。” 胡维容本想借着旧事跟对方拉近关系,谁知道顾香生离题三千里,张口就奔着*庄的饭菜去了,让她颇感无力。 她只好顺着顾香生的话头说下去:“说到吃的,方才贵妃送我们的那些,据说品质上佳,外头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回头你可试试让人做些菜肴,趁着新鲜多吃些,否则就算是干货,放久了也终归不好。” 没等顾香生回应,胡维容又道:“端午宴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顾香生苦笑:“刚接下的差事,哪里会有什么头绪!” 胡维容叹道:“咱们相识在先,如今宫中重逢,就算不是朋友,也总有些情分……” 顾香生笑着截断她的话:“什么叫不是朋友,一同吃饭玩耍若还不算朋友,那什么才称得上朋友?” 胡维容也笑了:“我如今毕竟是陛下嫔妃,说白了也是妾室,怕你嫌弃我才那样说。” 顾香生一笑:“相交论人品,你说这话,反倒是嫌弃我了。” 胡维容摇摇头:“我说不过你,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顾香生:“阿容但讲无妨。” 胡维容:“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本不该答应承办端午宴,就算答应下来,也不能主动让贵妃找人帮你。” 顾香生:“我后来也觉得不妥,奈何当时话一出口,不好收回。” 胡维容:“如此你便要小心些才是,我比你早几个月入宫,宫中人多口杂,无事且要生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有事,更要推波助澜了。” 顾香生点点头:“多谢你的提醒,我定会谨慎小心。” 胡维容意味深长:“你虽是思王妃,身份超然,但终归住在宫中,许多事情躲也躲不开,就算一开始与你无关,最后说不定也会找上你。”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很难让人明白其中意思。 二人别过之后,顾香生回到长秋殿,天气热,出一趟门就出一身汗,回来之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沐浴更衣。 魏临不在,他下午照例是要去皇帝那里议事,约莫申时过半才能回来的。 顾香生刚让人换上水准备沐浴,张蕴就过来了。 “我贸然前来,没有叨扰思王妃罢?皆因方才聊得不尽兴,好不容易与你在宫中重逢,总想多聊一会儿。”她让宫人将随身带来的篮子放下,“我那儿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柑橘,是贵妃新赐的,味道不错,所以带来给思王妃尝尝。” 胡维容的话犹在耳边,张蕴就找上门来了,其实顾香生与她除了宫外寥寥几回见面,根本谈不上太深的交情,但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跑。 “何必这样客气!”顾香生等着她的下文。 张蕴却让左右先到外头候着,又看了看顾香生身旁的诗情和碧霄。 顾香生道:“她们与我亲如姐妹,不必避嫌。” 张蕴轻咬下唇,忽然起身,朝顾香生跪下! “求思王妃救救我罢!”   ☆、第58章 张蕴跟顾香生相识已久,称得上故人,却不算有很多交情,然而入宫之后第一次重逢,她就求上门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 顾香生身份虽然超然,严格来说却不算后宫的人,没有皇后在,连贵妃想管她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这却并不代表她就可以插手管后宫的闲事。 胡维容之前意味深长的告诫让她生出一丝警惕来,顾香生并未上前扶起张蕴,反倒是后退两步,面色淡淡:“张美人有话不妨起来再说。” 她一发话,身后诗情和碧霄便已伶俐上前,一左一右强将人给扶起来,张蕴想跪也跪不下去,只好起身。 “您别见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如今宫里头除了您,谁也帮不了我,我这才不能不冒昧前来求助……” 顾香生仔细端详,发现张蕴的确形容黯淡,面色无光,比起进宫前最后一次见面,憔悴了不是一点半点,眼里湿润,泪水将欲落下却还要强忍住,看起来很是凄惨。 但她依旧不露声色:“张美人说笑了,您在宫里还有亲姐姐,刘贵妃处事公正,若有冤屈,自可找她申诉,再不济还有陛下呢,我一个宫里头的闲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张蕴苦笑:“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劳烦思王妃,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您心中不快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别无所求,只求您能先听我说完,帮与不帮,我不敢再奢求。” 事已至此,顾香生不好半点面子都不给,便点点头:“请坐。” 张蕴谢过她,低头入座,抹了眼泪,深吸口气,方才道:“实不相瞒,我发现我身边都是贵妃的耳目,如今想与我姐姐说句话,想传点消息出宫,都会中途先被贵妃截下。”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顾香生不由拧起眉头:“我听说贵妃素有贤名,当不至于如此,而且令姐也在宫中,你为何不将这件事告知她?” 张蕴道:“我姐姐还不知道呢,我也不敢告诉她,免得她与我一样束手无策,还白白伤神,此事也并非我多疑,实是因为上回我与身边宫女说了一句玩笑话,对贵妃多有调笑,结果没想到隔日贵妃见了我,状若无意提起那句玩笑话,便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 顾香生道:“也许只是巧合。” 张蕴强笑:“是,也许只是巧合,但我不敢冒险了,家父出了点麻烦,如今正受御史弹劾,他以为我姐妹二人在宫中得陛下青眼,便托人传消息给我,希望我与姐姐能在陛下面前帮他美言几句,殊不知陛下却最讨厌后宫干涉朝政,此事我姐妹二人万万开不了口,我又怕家父不知,在陛下面前犯忌,是以想让人传个消息给父亲,让他切莫轻举妄动,只要平日做好本分就可以了。” 听到这里,顾香生已经大概明白她要说什么,便也不开口,只等着对方说下去。 果不其然,张蕴道:“我如今身份低微,不敢不自量力,与您胡乱攀交情,只求您看在昔日来往的份上,帮我向家父递个消息可好?” 她恳切而哀求地望着顾香生,生怕对方会拒绝,却又不敢再跪下来,或者说什么多余的话,那情状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连碧霄都有点不忍。 只是传句话而已,其实费不了什么事。张蕴会求到顾香生头上,自然是因为知道长秋殿有别于后宫诸殿,贵妃的手再长,也伸不到这里来,顾香生要出入宫廷,比其他人容易得多,更不用说只是派人帮忙传递个消息而已。 但这个举手之劳,顾香生却不能答应,一是她刚刚接下端午宴,尚不知是福是祸,二是因为方才胡维容的告诫,更让她提高了警惕,夫妻一体,若因她不小心做了什么事情而给魏临招来麻烦,那是自己万万不愿意看到的。 人皆有私心,跟张蕴比起来,当然是魏临更加重要。 “抱歉,”她摇了摇头,“这个忙我恐怕帮不了。” 张蕴的眼睛瞬间失去神采,黯淡下来。 顾香生有些不忍,想了想,终是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我刚入宫不久,对宫中规矩不太了解,此事还须先问过思王。” 张蕴虽然有些失望,但总算没有完全绝望,她起身郑重谢过顾香生。 顾香生过意不去:“我没帮上什么忙,你不必谢我。” 张蕴勉强一笑:“不管此事成与不成,您没有直接将我拒之门外,我就已经铭感五内了。事到如今我才晓得,什么叫平淡方才是福的道理,当初姐姐要我与她一道入宫侍奉陛下,我本来就不该因为一时虚荣而答应下来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略大,顾香生听得有些糊涂,却没有细问。 等张蕴离去之后,她才问碧霄:“哪里有姐姐要妹妹入宫一起侍奉陛下的道理,醴陵张家不是想来以世家自居么?当初难道不是陛下先下旨让她们姐妹一道入宫的?” 碧霄道:“听说这张美人是庶出,只是生母早丧,嫡母仁慈,所以自小记在嫡母名下。” 顾香生吃惊:“竟有此事?” 碧霄:“也难怪您不知晓,此事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婢子也是入宫之后方才听来的。” 顾香生:“依你们看,这忙我到底该不该帮?” 诗情很谨慎:“此事又不可能去询问贵妃真伪,张美人看着也的确是可怜,不过您还是别招麻烦的好,端午宴本来就够让人头疼的了。” 碧霄也道:“婢子也觉得先问问殿下为好。” 眼看时辰还早,魏临也没回来,顾香生泡了个澡之后,本只是想在美人榻上小憩片刻,没想到一闭眼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外头天已经黑了。 “什么时辰了?”顾香生穿鞋下榻。 “酉时了。”诗情道。 “这么晚了?”古人的酉时差不多都是可以上床睡觉的时辰了。“殿下呢?” 诗情笑道:“殿下申时便回来了,现在还在书房,说是要等您醒了再一起用饭。” 顾香生心头一甜,以前在家里,虽说有一大家子,但难得聚在一起,一起用饭的次数就更少,她一个人吃饭成了习惯,也不觉得怎么样,但如今有个人等自己吃饭,她才发现这滋味的确是不一样的。 长秋殿虽然只是宫中一隅,但却有了家的感觉。 书房的门没关,魏临伏案疾书,不知道在写什么,顾香生轻轻敲了敲门边,示意自己的到来。 魏临抬起头,奇道:“怎么不进来?” 顾香生:“怕打扰了你的机密大事。” 魏临笑骂:“你这促狭鬼!” 顾香生这才除下木屐走了进去。 魏临继续低头写东西,另一只手朝她招了招:“过来坐,等我将这封信写好便可以去吃饭了。” 顾香生顺口问了句:“写给谁?” 魏临:“孔道周。” 顾香生一怔,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孔道周是当朝大儒,曾与朱襄一道为魏临授课,后来魏临被废,这两人也就不再担任东宫师傅之职,朱襄死谏皇帝,触柱伤重而亡,孔道周则失意离京,四处讲学,他还有个入门弟子叫袁佑的,之前在杜康酒肆与顾香生辩论过,被她驳倒之后,很有风度地认输。 “陛下若是知道了,不会不高兴么?”她忍不住问。 孔道周是被皇帝罢职的,顾香生也知道,魏临之所以被废,巫蛊案只是表面原因,很可能还由于他和名士儒生们走得太近,名声在外,让皇帝感觉到威胁了。 更重要的是,这些名士有不少在朝为官,又或者与朝中文臣是亲朋好友,关系错综复杂,这样一来,就等于魏临能将半朝官员都串联起来,皇帝会高兴才怪。 魏临摇摇头:“若我不写信,陛下反而会不快。” 顾香生奇道:“这又是什么道理?” 笔下正好告一段落,魏临搁笔,仔细给她解释:“你想想,儒家最讲究尊师重道,就算陛下不喜我与文士过于接近,也不可能完全否认孔师傅对我的授业之恩,如今朱太傅已经去世,真正说起来,我的授业恩师仅余孔师傅一人,若我完全对孔师傅不闻不问,你觉得陛下作何感想?” 那肯定会觉得魏临凉薄无情。 顾香生明白了:“这样说来,信上的内容也要有所讲究才是。” 孺子可教,魏临对她递去赞赏的一眼:“端午将近,我问候了孔师傅的身体,让他多加保重,又讨论了几个学问上的疑难之处。” 他把信顺手递给顾香生,顾香生接过一看,里头的内容果然稀松平常,连半点时政敏感内容也无,这种信就算到了皇帝手里,也没什么要紧的。 细论起来,她从前在家里虽然觉得家人冷漠,亲娘也与自己多有疏远,异母姐姐更是处处跟她过不去,但比起魏临来,环境不知要安逸多少倍。别的不说,魏临这份小心谨慎,处处滴水不漏,对父亲心思的揣摩透彻,那得是在多少挫折下才能养成的,若是可以,谁不愿无忧无虑,任性肆意?再看魏善,这两年固然成熟稳重了许多,但终究比起自小一个人摸爬滚打走过来的魏临,还是略逊几分谨慎。 毕竟一个有娘庇荫,一个没娘护佑。 想到这里,顾香生不由惭愧。 魏临察言观色,抚上她的秀发:“怎么了?” “我好像给你添了麻烦。”顾香生怏怏不乐,将接下端午宴的事情本末说了一遍。 看着她仿佛连耳朵都要耷拉下来的模样,魏临不禁一笑,怜爱地将人揽在怀里:“这算什么麻烦,你我住在宫中,一日没搬出去,一日就不可能独善其身,就算你今日躲过了,改日刘贵妃在陛下面前以同样的理由提起,陛下也肯定会让你承办的,难道届时你还能拒绝?” 不得不说魏临实在是太会安慰人了,经他一说,顾香生的心理包袱陡然之间十去其六,消失了大半。 魏临:“既然没法推,那就去做罢,那朱司闱跟了贵妃许多年,的确是得力的女官,有她从旁指点,也未必不是坏事,你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你与贵妃相处的时日比我长,必然也比我了解她,还得给我些许提醒,好让我提前防备,就算不害人,也免得让人暗害了去。”顾香生没察觉自己的语气带了一丝撒娇。 魏临不以为意:“小心些就是了,草木皆兵大可不必,连我都差点着了她的道,你就算吃一两次亏,也算不得什么。” 顾香生很意外:“你也吃过她的亏?” 这还真看不出来,以魏临的谨慎聪明,竟然也会犯这种错误? 魏临嗯了一声,对顾香生,他没有隐瞒的必要,多说一些,反而可以让她心里有所防范。 “你还记得永康十九年那件坠马案么?” 顾香生点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当时她也在场,还在碑林偶遇徐澈,结果两人没说几句,场上便传来消息,说是益阳王坠马伤重,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最后查出一个李德妃,连临江王魏节也因此受牵连而被流放黄州。 即使如此,坊间依旧有不少隐隐绰绰的流言,说此事其中也有旧太子魏临参与,只是当时皇帝还未有废太子之意,所以没有深究下去。 但也正是因为此事,使得皇帝对太子的观感变得很差,由此埋下废太子的诱因。 魏临道:“关于那件事,我一直有所怀疑,事后曾派人暗中调查,发现事发前一日,三郎身边,原先那个见过二郎随从的内侍,其实还与麟德殿的朱司闱见过一面。” 顾香生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事过去许久,竟然还别有内情。 虽然单凭这一条线索,也没法确定刘贵妃就是幕后真凶,但魏节身边的随从,为何无缘无故会和麟德殿的人见面呢?若说这里头没有其它缘故,那是谁也不信的。 “可刘贵妃是魏善生母……”虎毒不食子,再如何也不至于拿亲生儿子作筏子来陷害别人吧? 魏临:“所以没有确切的证据,此事也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让你心里有数罢了。春辞的事情,杨谷已经查明,确系李氏所为,只是她指使春辞来离间我们,却如此轻易就暴露了,委实不像李氏的作风,待你有空时,不妨到增成殿走一趟,听听她是何说法。” 顾香生答应一声,又问:“春辞你打算如何发落?” 魏临:“让她和夏语出宫自行婚配去罢,也算全了这么多年侍奉我的情分,再往后,她们贫贱富贵,就与我们无关了。” 顾香生有些惊讶:“夏语也要遣走?” 魏临:“她虽然帮忙揭发春辞,但毕竟之前也曾在背后妄议主人,搬弄是非,实属僭越,不能不处置。留着她,其他人难免有样学样,还当你这个思王妃好欺负。还有秋赋和冬言等人,都是与她们一并进长秋殿的,彼此都有情分,我已经让杨谷好好敲打她们,免得她们不知分寸,成日里净是胡思乱想,若是她们不听劝,你就一并将她们遣走罢,送些银钱好让她们出宫之后生活无忧即可,旁的不必知会我了。” 说罢又戳戳她的脸颊:“你这是作何反应,不高兴?” 顾香生摇摇头:“就算你不说,我本来也打算劝你有所处置的,你果断坚决,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只是本还以为你会舍不得的。” 魏临蹙眉:“我固然对她们有些情分,也仅止于主仆之情,并非人人都会像二郎那样,对着个宫婢也能生出男女之情来。女人多的地方麻烦就多,她们又不傻,为了多争些利益,彼此之间还要斗个头破血流,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男人。”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实在想不到他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言论,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魏临见她忍俊不禁,反而奇怪:“你笑什么?” 顾香生捂嘴忍笑:“没什么,只是这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你看过了陛下后宫争斗得出来的结论。” 魏临道:“以二郎的为人,必然对自己的女人怜香惜玉,玉阶现在也许对自己能得到益阳王青眼而欣喜,但人总是欲壑难填,假以时日,她未必就满足于此,届时又有正妃在,且看那程氏能不能压得住罢,不然后宅起火,传到陛下耳中,对二郎也不是好事。” 顾香生那种想笑的感觉又来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堂堂前太子,看上去本该众美环绕的人物,对三妻四妾竟然是这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这么说,你以后也不会纳侧妃了?” 魏临果然摇摇头:“我不喜欢自找麻烦。” “那若是……我无法生育呢?”她故意问道。 魏临讶然:“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说着话,揽住她腰肢的手一边往上摩挲,顾香生又羞又恼,忙抓住他的手:“好端端说话呢,殿下意欲何为?” 魏临一本正经:“给你检查。” 顾香生:“你又不是太医!” 魏临:“我比太医更灵。” 二人笑闹一阵,魏临想起自己信还没写完,明天就要寄出去,总算按捺下来,重新提笔,只是气息还有些紊乱,写出来的字迹未免要走形,顾香生也不好再闹他,起身坐到一边,见他字体神秀,飘逸出尘,忍不住赞叹:“大郎这手字,很有王右军之风!” 魏临笑道:“我自四岁起便日日练字,坚持不懈,这才练出这一笔字,陛下对我们期望甚高,不单是我,连二郎三郎,也都写得一手好字,只是风格各有不同罢了。” 顾香生又瞧了一阵,摇摇头:“只怕也要几分灵性和天赋罢,我学来学去,至今充其量也只能写得端正秀丽,若要说带着飘逸之气,那是办不到的。” 魏临道:“这种字体,也就只适合在信上写,若是写奏疏公文,还是得用楷书隶书。” 顾香生闻弦音而知雅意,魏临这样一说,她立马听明白了言外之意。 古人讲究字如其人,这种私人信件,魏临刻意临摹王右军的风格,为的就是让人知道自己胸无大志,没有威胁,此等用心,不能不令人惊叹,可想深一层,魏临也并无错处,但凡谁被废了太子之位还能保住性命的,必然要倍加小心谨慎,再不让人捉住任何错处。 想及此,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叹息。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左右以后不管好坏,都与他一起承担面对便是。 见魏临最后寥寥数语提及南方战事,她便也随口问道:“此战既罢,以后南方大抵可以平静了罢。” 魏临摇摇头:“顶多只能数年无事,治标不治本,南蛮虽以百越统称,可从来就不止一个部族,平日里各自为政,一旦有事就彼此联合起来,对朝廷为患甚大。” 顾香生道:“剿不如抚,堵不如疏,南蛮风俗与中原殊异,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难道没想过入乡随俗,与其和解,换来长治久安?” 魏临笑道:“如何没有?但一来,官员几年一任,就算偶尔出个能臣干吏,将那一带治理得稍稍太平些,土著蛮族也能悉从管教,可不过几年,那官员一走,换来新人,又是另一番景象。二来,许多人虽然嘴上仁义,但心中难免瞧不起那些蛮族,很难放下、身段。你也知道,官员只有获罪才会贬谪到那里去,如此能有几个人会全心全意去治理呢?” 他倒没什么女子不能干政的偏见,见顾香生问起,便详细与她说了起来。 顾香生道:“若是能吃饱穿暖,生活无虞,只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成天造反起事,百越之所以频频生事,说到底也无非是贫瘠所致,加上地方官府催逼过甚,这才使得那里越治越乱。久而久之,南蛮各族与中原王朝离心离德,将来若是大魏与齐国不可避免有所一战,南蛮再在背后生事的话,大魏恐怕分身乏术。” 魏临先是一怔,而后玩笑道:“没想到我家阿隐竟还是块治国辅政的良才美玉,就冲着这眼光格局,满朝文武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及啊!” 顾香生嗔道:“说正经的!” 魏临:“魏国有百越为患,齐国也有回鹘的威胁,半斤八两,不必担心太多。” 杨谷等了许久,还不见思王和王妃出来吃饭,忍不住过来看了好几回,眼见碧霄诗情二人也不见踪影,还以为她们躲懒去了,不由皱皱眉头,走近几步往里探看。 却见二人靠在书案之前,紧紧靠在一起,彼此身体几乎毫无间隙,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似乎在临摹字体,脸上还带着笑容,不时低头说些什么。 见此情状,他会心一笑,悄悄退了出去。   ☆、第59章 刘贵妃很快就将朱司闱给派过来,每日两个时辰,以备顾香生垂询,协助她筹办端午宴。 此人精明能干,反应敏捷,有时候常常是顾香生刚起了个头,朱司闱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立时将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给解释得清清楚楚,就连顾香生对刘贵妃抱着三分戒备,也不能不感叹她调教人手的能力。 办场宴会,尤其是皇家级别的宴会,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要邀请三品以上京官,这就涉及吏部,要去那边拿名单;要邀请有诰命在身的各家女眷,这就说明宴会有男女宾客,到时候要分场,不能乱了次序;除了宴会上的节目、菜单之外,届时引导命妇觐见,还需要有尚仪局的女官在场负责引导…… 种种繁琐事宜,弄得顾香生一个头两个大,她以前也曾在自家协助顾琴生办过小型赏花宴,邀请家世相当交情不错的闺秀前来赏花玩耍,可那顶多就是十数人的规模,就算是嘉善公主的品香会,与皇宫的端午盛宴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好在有朱司闱帮忙,又还有长秋殿上下一干人等齐心协力,总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自那天上门之后,张蕴偶尔过来找顾香生,时不时还带了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小绣品。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顾香生即便找借口回避了一次两次,总也不能次次都不见,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了,加上她忙着筹办端午宴,在长秋殿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也避无可避。 好在张蕴十分识趣,也只字不提上回求助的事情了,更不问宴会内情,仅是谈天说地,聊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这一天,顾香生正在看朱司闱派人送来的宴会菜品单子,便听得宫人来报,说刘贵妃相请。 等她去了那边,却看到两个料想不到的人,正在与刘贵妃说话。 见她来了,刘贵妃笑道:“一听是十娘入宫,我便忙不迭让人去将你请过来了!” 这麟德殿的两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将乐王妃与魏初。 顾香生的确又惊又喜,总算还能克制一些,魏初却已经忍不住站了起来,上前拉住她的手,嘴边的话还未说出来,眼睛里已经流露出与她一般无二的感情了。 虽说她入宫没多久,可毕竟不同于宫外,两人竟像是分别了半辈子那样长,一时都有些心情激荡。 将乐王妃见状便嗔怪:“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见了思王妃也不见礼,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刘贵妃笑道:“我又不是外人,这里只叙家礼,不然又得互相行礼,没完没了了,忒的麻烦,无须讲究那么多!” 顾香生笑道:“说来也巧,我与十娘自小相识,如今兜兜转转,反倒成了亲戚。” 魏初笑嘻嘻:“你说这话,是想诓我喊你一声堂嫂么?” 顾香生:“我何须诓,你可不就得喊我堂嫂么,快喊一声来听听!”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将乐王妃见状心道,外人都传闻思王娶了妻,又还住在宫中,小两口的日子肯定过得战战兢兢,现在一看也未必嘛。 没等她找机会开口让魏初和顾香生单独相处,刘贵妃就已经善解人意道:“你们年轻女孩儿久别重逢,定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不必顾忌我们。” 魏初与顾香生顺势起身告罪,后者笑道:“我先带十娘出去走走。” 出了麟德殿,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开口:“你这阵子过得如何?” “你还好吗?” 说罢皆是一愣,又都扑哧笑出了声。 顾香生挽着她的手臂,漫步在麟德殿外面的树荫下。 “你快与钟岷成亲了罢?” 魏初没料想她开头便问这个,登时涨红了脸。 看她的表情,顾香生也晓得自己猜对了,笑眯眯道:“日子定了么,我这个当堂嫂的怎么都去为你添妆!” 魏初:“你怎么知道的?” 顾香生:“猜的。” 魏初明显不信。 顾香生:“将乐王妃春风满面,你含羞带怯,定是喜事临门,近来将乐王府若说有什么喜事,那一定就是你的婚事了,如果你的未来夫婿不是你的意中人,现在你一定不会是这副表情,所以除了钟岷,还会有谁啊?” 魏初的心思被她说得明明白白,不由有些羞恼,作势要拧她。 顾香生故意哎哟一声:“有了新欢就不要旧爱,连说都不让说了!” 魏初羞红了脸:“什么新欢旧爱,说起来还是你先抛弃我嫁了人的!” 说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顾香生忍不住好笑:“好啦,你能嫁给钟岷是好事,这说明王妃他们也认可这门婚事,我见过他几回,虽然有些笨口拙舌,但人品不错,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对象呢!” 魏初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恐怕都要甜出蜜来了:“还早呢,要等他老家的长辈过来上门提亲。” 顾香生:“将乐王与王妃都答应了,钟家人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二人又说了一阵,魏初总算从向好友倾诉喜悦的情绪中逐渐缓过来,说起顾家的事情。 “我入宫前曾去顾家拜访过一回,焦太夫人身体尚可,她让你多保重,不必担心她,你大姐姐倒是孝顺,嫁了人之后还时常回娘家探望祖母。啊,你阿爹阿娘也都很好。” 顾香生点点头,又问:“三姐姐与周大郎成亲之后如何,周大郎脾性不错,两人想必可以琴瑟和鸣罢?” 早在三月时,顾眉生就跟周瑞成了婚。 昨日一起玩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眨眼间,大家仿佛一下子都纷纷成家立业,当年她与魏初、周瑞三人,时常去郊外骑马打球,一度形影不离,魏初和周瑞还很被长辈们看好,如今一个进了宫,一个成了亲,另外一个也婚事将近,想要回到从前那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势必是不可能了。 这也算是长大必然付出的代价吧。 魏初道:“你三姐姐与周大郎倒还称得上夫唱妇随,只是万春公主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有这么个阿家在,难免要对儿妇挑剔,上回我阿娘去公主府作客,便见万春公主当着我阿娘的面说你三姐姐呢,直将她说得有些难堪。” 顾香生:“在家时,三姐姐的性情就软和,与人无争,这是好处,也是弱处。” 魏初:“不过好在我那位公主姑姑也就是脾气有些急,并非什么狠毒之辈,应当不会对你三姐姐如何的,更何况还有周大郎在呢。” 顾香生道:“我那二姐姐呢,近来没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罢?” 魏初:“那倒没有,只是她与吕家的关系好似果真平平,近来更是频频往返娘家,一住就是三五,顾家也没人管管她。” 焦太夫人上了年纪,精力渐渐不济,还要抽出空闲指导小焦氏如何管家,估计是没时间管她的,只要顾画生不惹出大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她去,至于长房其他人,许氏平日素来是老好人,谁也不得罪,自然不会管家顾画生,小焦氏是平辈的嫂嫂,更不方便教训。 自从顾画生敢罔顾顾家名誉意图在东林寺做下陷害姐妹的事情之后,顾香生再也不敢断定此人有贼心没贼胆不敢犯下大错了,只怕焦太夫人心里也很后悔,当日没有直接将她送到庙里去,而是还让她嫁入吕家。 怕影响了她的心情,魏初忙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好事啦,听说王令很快就能回来了,他这次立下大功,谁还敢说他是依靠父荫的纨绔公子,平步青云也是指日可待了,可见你大姐姐挑选夫婿的眼光还是很厉害的。” 顾香生笑道:“我大姐姐的眼光厉不厉害我不晓得,但你的眼光肯定是很厉害的,每科进士那么多人,其中不乏金玉其外之辈,你还能从中找出一个钟岷,这份眼光可不一般呐!” 大约脸皮再厚的少女也受不得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打趣,魏初闻言立时张牙舞爪起来,跟顾香生闹作一团,揪着她不放:“你还没告诉我,思王待你好不好?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在她的灼灼目光逼问下,顾香生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 魏初眼睛一亮:“这么说思王是对你很好了?真看不出来呢,大兄那人看着温温吞吞,我总觉得他心事很深,谁也瞧不出个究竟,还以为你会很费一番脑筋的。” 其实顾香生本来也这么以为,魏临这样的人看着好相处,实际上比谁都难以敞开心扉,但出乎意料,他对顾香生却一开始就抱着信任的态度,许多事情也不吝于与她分享,这才使得两人婚后的距离反而一点点贴近,比婚前更要熟悉亲密许多。 现在想来,顾香生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顶多是抱着一颗诚心去和对方相处,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也许付出总有回报,也许对方正是感觉到自己的这股善意,所以卸下心防,愿意以真心换真心? 被两人提及的对象此时正在大政殿,与几名重臣一道在御前议事。 自然,以魏临的资历年纪,大多是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 南方战事大抵没有悬念,不日便可班师回朝,目前大军停留在百越其中一个叫苍梧的部族当地,做回来前的休整。 东面伐吴的进程也出乎意料的顺利,吴越先前忙着抽调兵力抵抗齐国,没有余力再反抗魏国的入侵,魏国就此捡了个大便宜,军队几乎没怎么作战,一路就长驱直入,直抵吴越都城,也不知齐国是战多疲乏,还是因所向披靡而心生骄逸,两军于吴越都城相遇,加上吕诵等人里应外合,齐军大败,魏军顺势占领了吴越都城,自此吴越国破,领土以都城钱塘为界限,被齐、魏两国瓜分殆尽。 消息传到魏国京城,又是一片欢欣鼓舞,歌功颂德之声。 连永康帝也觉得自己可以一洗当年深州之盟的耻辱,以后谁还敢说他这个皇帝只会守成,不会拓土? 这些日子因为接二连三的捷报,大政殿内的氛围都不错,连皇帝都会偶尔与臣下开两句玩笑。 大家都觉得,等在南蛮和吴越的战事彻底了解,大魏的国力将更上一层楼,到时候休养生息个几年,南方再无敌手,未尝不能与齐国争霸天下。 兵曹尚书道:“陛下,英国公奏报中提及,此役既毕,得南蛮俘虏共计两万余人,其中苍梧族人最多,九菌其次,其余各族皆有之,精壮男子与老弱妇孺所占各半,这些人要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永康帝没有乾纲独断,而是扫视偏殿众人,道:“诸卿以为呢?” 对古代而言,两万人不是个小数目,南蛮百越各族总人口加起来,据说也就十万多一些,这场战事就等于将他们五分之一的人都俘虏来了,按照以往惯例,战俘如果是成年男子,一般就是充军流放,去边地当苦力,至死方休,而那些老弱妇孺,姿色好点的,要么没入宫廷或教坊司,若是运气不佳的,也有的流放边地甚至充作军妓,甚为凄惨。 然而自古成王败寇,尽皆如此。 偏殿之内一片寂静,众人都露出沉吟之色,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难解决,而是…… “以臣之见,从南蛮至此,千里迢迢,路程遥远,运送粮食尚且不便,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路上还得费些粮食养活,不如从中挑些姿色好的女子送来京城,至于其他人,可就地解决。”开口的是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颜旬。 此人素来就以对南蛮严厉著称,认为对那些还未开化的夷民不必客气,会头一个说出这席话并不让人意外。 但毕竟这些观点与儒家仁爱治国有所违背,自古更有杀俘不祥的说法,战国时长平之战,白起活埋赵国四十万军队,为后人诟病,甚至有人觉得白起最后不得善终,正是当日报应的缘故,所以谁也不愿意先担这个骂名。 眼见他说完之后,在场还是无人说话,颜旬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心说都是一群缩头乌龟,老子都先担起这个骂名了,你们还怕这怕那,瞻前顾后。 永康帝点明了:“王卿以为呢?” 尚书令王郢,王令他爹,百官之首。自先帝在时便已受到重用,任尚书令至今已有十年,以永康帝的性情还能信任一个人如此之久,可见王郢这个官已经当出一种境界了。 王郢缓缓道:“臣以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这两万人中,起码有一半是精壮男子,若是全杀了,日后大魏与南蛮之间的仇恨,只怕越发不可解,假以时日,又会激起南蛮人的反抗。” 颜旬不赞同:“即便不杀,难道南蛮人便会念着大魏的恩情不生事了?这些人照样会隔三差五就闹点事情出来的。” 魏临却想起之前顾香生说的话,正斟酌着应该如何开口,皇帝就问到他头上了:“思王如何看?” “若能安逸生活,只怕谁也不愿意造反,南蛮人杀之不尽,对中原始终抱着仇视,自古以来,南蛮之地就未真正归顺过中原王朝,即使一时顺服,遇到灾荒年间,官府盘剥,又会激起民变,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曾教化,习俗与中原迥异,又生活困苦的缘故。陛下或可派遣干吏前往百越之地长驻,教化当地乡民,以仁德为根本,辅以中原技艺,教其农桑种植,纺织自足,使其归顺,方才为长治久安之策。” 说白了,就是用中原文明去同化南蛮之地。 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南蛮那地方比起前朝时,已经开化了不少,各部族里也有一些会说汉话的人了,但那里地形复杂,气候湿热,道路不通,说到底还是蛮夷化外之地,大魏官员如果不是被贬谪,估计谁也不愿意主动到那里去。 是以魏临的话一出口,立时就引来颜旬的反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能以寻常百姓待之?” 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吴璟也道:“殿下所言差矣,南蛮对我大魏殊无敬服之心,只能以武力镇之,若是教会了他们诸多技艺,他们只会用以壮大本族,反倒有了对抗大魏的本钱,此为引狼入室之举,万不可取!”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魏临读书读傻了,太过天真,竟然会觉得用仁德可以教化那些蛮夷。 魏临没有说话了,就算他说出朵花来也没用,最后还是要皇帝决定才行,口舌之争意义不大。 皇帝最后折中,还是采用王郢的办法,将叛贼首脑亲族就地斩首示众,以慑当地蛮夷,年轻女子则押送入京,没教坊司,精壮男子发配黄州等地,充军边塞。 魏临暗叹一声,他其实很赞成顾香生的看法。打当然要打,但打过之后,光镇压是没有用的,历朝历代都用这个办法,事实证明治标不治本,一旦时机成熟,南蛮又会起事,杀又杀不尽,还不如好好安抚,用中原礼仪教导同化,让族中孩童也读经史子集,学说汉话,甚至考科举,长大了再娶中原女子为妻,如此过个十几二十年,谁还会想着要造反? 但他只是思王,而非九五至尊,这个想法,目前暂时是实现不了了。 揭过南蛮的善后事宜,众人又开始讨论起伐吴的战事,魏临在旁边听着,除非皇帝询问,否则很少开口说话。 这是他被废之后就养成的习惯。 今天的议题有些多,直到夜幕降临时才说完,臣工们陆续起身告退,魏临则被单独留下来。 “听说你最近与孔师傅有信件往来?”皇帝问。 “是,”魏临磊磊落落,毫无隐瞒,“听说孔师傅在黔州落脚,进了当地的书院讲学,我总算可以写信问候了。” 皇帝嗯了一声:“孔道周年纪大了,好像身体也并不是很好,你是个念旧情的人,这样很好。” 父子俩又闲聊两句,外头宫人便送来晚膳。 皇帝一看,眉头都皱了起来。 清炒山药丝,不见鸡肉的竹荪鸡汤,酱黄瓜,还有白粥,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皇帝的膳食向来由刘贵妃亲自过问,知道魏临被皇帝留膳,她还让人多加了一小碗蒸蛋。 虽说天气炎热,饮食应该以清淡为主,刘贵妃这也是听从太医指示,对皇帝的身体非常上心的表现,但任谁吃了十数天的清淡菜式,嘴里也会淡出鸟来,议了一天政事本来就饥肠辘辘,再看这些菜品,皇帝顿时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见父亲神色不豫,魏临便道:“先时我忘了让人回去传话,顾氏想必也准备了我的份例,还请阿爹允我着人将饭菜带过来一并用,也免得浪费了。” 皇帝自然同意了:“去拿过来一起用罢。”   ☆、第60章 “阿爹用了顾四送去的饭菜,还赞不绝口?” 麟德殿内,同安公主提高了声音,狐疑道:“顾四到底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山珍海味?” 没了一个朱司闱在身边,刘贵妃跟前并不缺得用的女官,辛司簿便回道:“听说也就是水晶酱牛肉,酿豆腐,酸辣炝白菜这几个菜。” 不过,菜不仅被吃完了,陛下还夸了思王妃,说思王这个正妃娶得好。 平平无奇的菜品让同安公主大惊小怪:“那为什么阿爹会夸赞顾四,反而不吃阿娘送过去的饭菜?!” 她说着扭头,见刘贵妃依旧在看着礼单,便不依道:“阿娘,你瞧瞧顾四,她都快骑到您头上去了,您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 “你吵得我脑壳疼!”刘贵妃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教你一个事儿,说话的时候别拔高语调,听着刺耳,我是你娘才容忍你,别人可没那么好耐性,你的声音就该压低了说,方显柔和。” 见她还有闲心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同安不由顿足:“阿娘!” “陛下是不是嫌我送去的膳食太清淡了?”刘贵妃问辛司簿。 辛司簿看了同安公主一眼,方才苦笑道:“是,所以陛下见了思王妃送过去的膳食,反倒胃口大开。” 刘贵妃微微蹙眉:“天气热,本来就不适宜多吃肉食,这样罢,等他们用完饭,你再让尚食那边送两碗酸梅汤过去,不必冰镇了。” 辛司簿答应一声,马上就去办了,结果过了一会儿又回来,面色微妙地说陛下那边已经喝了思王妃送去的薄荷茶,酸梅汤已经喝不下了。 刘贵妃脸上倒没什么难看的神色,反倒饶有兴趣问起来:“薄荷茶好喝么,我也从未喝过,改日你去思王妃问问,若她方便的话,也要些过来尝尝罢。” 同安公主:“阿娘!” 刘贵妃不以为意:“你今日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若是闲着没事就早点回去歇着罢,明日过来帮我看看礼单,你二兄的婚事是头疼大事,聘礼也不能滥竽充数,我怕我还有什么漏下的,还得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儿看着才准……” 同安公主:“阿娘!” 刘贵妃叹了口气:“你这样沉不住气,以后怎么做大事?你阿爹日日吃我着人送过去的膳食,不过是一天不吃罢了,我都不觉如何,你却受不了了,若是明日你阿爹心血来潮,想恢复你大兄的太子之位,你是不是就要冲到陛下面前去撒泼胡闹了?” 同安公主提高了声调:“这自然是不可能发生了,大兄已经被废,怎么还可能复位呢?” 刘贵妃先让辛司簿与左右退下,然后才道:“天底下哪里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呢?你觉得不可能,那是因为你对你阿爹的了解还不够。” 同安娇嗔:“阿娘,我们明明在说顾四送膳,您怎么又扯到别的事情上头去了呢!” 刘贵妃将礼单放到一旁,修长手指捏起一盏瓷盅,舀起温热的红枣薏米燕窝粥,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去拦下顾四的人,还是跑到陛下面前说顾四的坏话?”她慢条斯理地反问。 同安公主语塞。 刘贵妃:“任谁清粥小菜吃多了,也会想要尝尝荤腥的,这是我的疏忽。陛下爱吃什么,旁人也管不着,他喜欢顾四送的饭食,那就让顾四天天送,儿妇尽孝也是应该的。你成天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打转,何时才能着眼大局?” 同安公主不太服气:“细节有时候也能决定大局!” 刘贵妃啼笑皆非:“难得你偶尔也能开窍说这样的话!那我问你,顾四给你阿爹送了一次膳食,得你阿爹夸奖,这件事就那么让你难受么?” 同安公主支支吾吾,绝不承认她对顾香生处处看不顺眼,所以一见对方顺风顺水就心里膈应。 “如果顾四得了阿爹称赞,大兄也会连带受益,如今大兄日日在阿爹面前讨好,二兄却远在前线,相比起来,二兄自然要吃亏一些!” 刘贵妃点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 没等同安高兴,她又泼了一盆冷水:“可惜眼界太小了。” 同安公主:“阿娘有以教我?” 刘贵妃点点她的额头嗔道:“你可别不服气,陛下的膳食岂是那么好准备的?若他轻易就能被讨好,还用得着我亲自来接手么,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等着收服陛下的胃呢!我之所以日日过问陛下的膳食,乃是希望陛下吃得高兴些,身体康健些,才有力气专注于国事,单就这份心思,后宫其他人就比不了,顾四更比不了。” “他吃多了清淡口味的膳食,偶尔想要尝尝荤腥,也没什么不好,大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顾四若是照着今日的菜谱再多准备几日,都不必我做些什么,陛下很快就会厌烦了。” “我之所以说你眼界太小,是你总捉住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来作文章,细节固然重要,但也要看是什么细节,陛下吃顾四送去的东西中毒,那才叫影响成败,他喜欢吃点肉,又或者今日不喜欢吃我送去的清粥小菜,那算得了什么?” 同安倒抽了口凉气:“阿娘是想……” “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打个比方!”刘贵妃好气又好笑,“一个被废的太子想要复位,比从来没有当过太子的人想要上位还难,你知道为什么?” 同安公主摇摇头。 刘贵妃:“皇帝废太子,必然是因为对太子不满意,但他废了太子之后,又不将太子远远送走,而是还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是因为他顾念旧情,而是因为他想平衡格局,对底下众人多加观察,用废太子来测试谁起了异心。” 她这番话如此直白,以至于同安公主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这么说,阿爹他宠爱二兄,也是因为……因为这样有利于平衡?” 刘贵妃:“我毕竟是个后宫妇人,大道理说不出来,但就我对你阿爹的了解,他固然喜欢偏心你二兄,可也没有喜欢到一心一意一定要立他为太子的地步。就像当初你大兄当太子,有许多文臣与他过从甚密一样,如果将你二兄立为太子,以你二兄尚武的作风,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拨武臣站在他那边,这并不是陛下乐意看见的。” 同安公主:“那,那就这样僵持下去了?阿爹总不可能谁都不立罢?” 刘贵妃:“当然不能,所以你阿爹还在权衡观察,我们要做的,是要让你阿爹觉得我们没有威胁,而你大兄那边,人不贤则行不正,妻不贤则家宅乱,一个连齐家做不到的人,自然更不必说治国平天下了。” 同安公主嘟起嘴巴:“您说得太深奥晦涩了,我没听明白了。” 刘贵妃笑道:“当一个人要做许多事情的时候,总难免会在某些事情上出错,魏临以前只有一人,现在却有两个人,你道他是以前更容易犯错,还是现在更容易犯错?” 同安公主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 刘贵妃悠悠道:“我什么意思也没有。” 同安公主笑嘻嘻地抱着她的胳膊:“我说您怎么看着他们得意都没有动静,原来是早有成算了!我果然要向您学的地方还多着呢!” 刘贵妃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别总是冒冒失失的了,还有,见了顾氏要见嫂嫂,不可失礼。” 同安公主眼珠一转:“知道啦,女儿以后绝不会在人前失礼的,要失礼也该是让她失礼才是!” …… 炎炎烈日,草木丛生,相比麟德殿的典雅,长秋殿的清新,此处便幽静得有些过分了。 若是白日里倒也罢了,到了夜晚,幽静恐怕会变成心惊胆战的幽深死寂。 看着眼前因乏人打扫而树叶满地的景象,若非事先知道此间主人身份,顾香生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曾经也拥有仅次于麟德殿的地位。 她只带了一个碧霄,在走入虚掩着的殿门之后,就让碧霄留在门口处望风,自己则踏上台阶,往里面走去。 出乎意料,里面的正殿,靠近窗户处正坐着一个人,她背对着门口,低头看书。 里头虽然陈设简单,却绝对没有想象之中的寒酸落魄。 或者说,因为主人的淡定闲适,所以反而显出些许清静来。 “阿娆,帮我拿一盏绿豆汤来。”看书的女子头也不回道。 见身后没有动静,她不由回过头,这才露出几分诧异,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你是新进的嫔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香生微微一笑:“德妃身在增成殿,竟还不甘寂寞,让春辞挑拨我与思王,怎的如今正主过来,德妃却反而不认得了?” “原来是思王妃。”李氏恍然,又纠正她:“我如今的位分是昭仪,不是德妃了。” 言语之间,身为自然,竟也没有半点被戳穿阴谋的意外和窘迫。 这反倒让顾香生有点摸不清她的心思了。 从李氏的反应来看,她似乎早就料到自己的小伎俩会被发现。 “请坐。”李氏笑道:“我这里地方简陋,平日里连客人也没有,自然没有多余的座席,你且先坐我这个位置罢,其它的都有些脏。” 又朝殿外道:“阿娆。” 喊了数声,才有个小宫女出现:“昭仪娘子,您叫我?” 李氏:“去多端碗绿豆汤来。” 小宫女这才注意到殿中多了一个人,不由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顾香生,片刻之后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顾香生:“昭仪不必麻烦了,我坐坐就走。” 李氏:“要的,阿娆熬的绿豆汤还不错,你尝尝。” 顾香生:“昭仪身边就剩阿娆了?” 李氏笑道:“还有个以前就一直跟随我的老宫人,不过她年纪大了,我轻易不愿劳烦她跑动,每日也就帮忙叠衣服,跟我说说话罢了。” 顾香生本以为来到这里少不了一番质问反驳,没想到气氛竟是如此平和,甚至还透着几分友好,颇让她十分意外。 她正斟酌着要如何开口说春辞的事情,阿娆就把绿豆汤给端来了。 以李氏此时的境地,完全没必要也没条件在汤里下点什么,所以顾香生倒也没有顾忌,倒可放心畅饮。 见她端起碗喝汤,李氏露出一抹笑容:“进退得宜,气度娴雅,陛下倒是为思王挑了一门好亲事。” 顾香生心说我喝碗汤就被你夸出朵花,那要是把碗都啃下去,不知道你还会冒出什么夸奖的话呢? 她天马行空地胡想了一下,见李氏没有说正事,便也不急着发问,只管作出微笑的模样。 反正被关在这里的人不是她,应该着急的肯定也不是她。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李氏道:“我本以为你是来这里质问我的。” 顾香生摇摇头:“我只是对昭仪闻名已久,入宫以来却无缘得见,所以忍不住好奇,就过来拜访一下。” 李氏好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那你现在见着了?” 顾香生:“见着了。” 李氏:“有何感想?” 顾香生:“雍容典雅不逊贵妃,气度却更胜一筹,想来陛下当初封您为德妃,正是因为您才德兼备,言容有则的缘故。” 李氏扑哧一声:“思王可真是娶了位妙人儿!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今儿是过来兴师问罪的。” 见她终于进了正题,顾香生也干脆道:“不错,思王与我的确有些奇怪,我们和您无冤无仇,为何昭仪要让春辞来做这种毫无意义又容易被人识破的事情?” 李氏哂笑:“你的确与我无冤无仇,思王却未必,有些事情他只怕不好意思和你说罢。” 顾香生:“愿闻其详。” 李氏:“当日我儿因坠马案而流放黄州,我亦被软禁于此,实际上,我与此事根本毫无瓜根,让益阳王坠马的人,正是刘贵妃自己。当时刘氏本想陷害思王,没想到最后却是我和三郎倒霉。如今我们母子二人天各一方,我娘家也因此事受到牵连,苦不堪言。我在宫中数十年,素来战战兢兢,不肯落下半点错处,谁知到头来却被如此算计,连儿子都保不住。” 坠马案的内情,当时魏临仅仅只是怀疑,但到了李氏口中,却直接就确认是刘贵妃干的。 听见李氏说到“刘氏本想陷害思王”时,顾香生的脑海里似乎飞快掠过一丝线索,却转瞬即逝,根本捕捉不住,只好继续专注于眼下的对话。 “那您应该去找刘贵妃才是。” 李氏笑了笑:“我借春辞之手,只不过想让你们过来见我一面。” 顾香生:“所以我来了,昭仪想说什么?” 李氏平静道:“刘氏想让魏善当太子,就得先铲除你丈夫,她与你们,可以说天生就是对立的立场,毫无转圜余地,有了一个坠马案,就会再有一个坠马案。我在宫中数十年,怎么说对刘氏也算有几分了解,你若想对付她,我倒能出些主意,再不济,也可以教你防范于未然,免得遭人算计。” 顾香生扬眉:“您的条件是?” 李氏:“让三郎回来,全须全尾,毫无损伤地回来。” 顾香生不解:“我以为您会希望自己能先离开这里。” 李氏摇首:“你刚入宫没多久,后宫也不是由你作主,此事你没法子,思王一个男人更没法子,我只希望三郎平安无事。” 顾香生点点头:“我会转达。” 李氏笑道:“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希望你们不要犹豫太久,刘氏其实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她总会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出手,让你猝不及防,等到了那时候,就算我有心要帮你们,只怕也太迟了。” 顾香生想想还真是。 因为与同安公主的过往,就算没有魏临,她对刘贵妃也总抱着一分戒备在。但是入宫以来,在许多事情上,她本以为刘贵妃会趁机下绊子的,对方却始终没有动静,非但没有动静,还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就连派过来协助她办宴的朱司闱,也是尽心尽力帮忙,并没有借故推诿,这让顾香生几乎要以为自己得了被害妄想症了。 但自己认为合适的时机,刘贵妃未必就觉得合适。 站在刘贵妃的立场上,她跟顾香生其实没什么仇怨,就算要对顾香生下手,为的也是她身后的魏临。 那么对方会选择什么时候出手呢? 李氏的话,戳中了顾香生很费解的一点。 在增成殿没有逗留太长时间,顾香生就起身告辞了。 李氏亲自将她送至门口——这里已经是公认的冷宫,比永巷还要冷,宫人们都是绕路走,似乎生怕沾上一丝晦气。 顾香生带着碧霄回到长秋殿,尚且来不及喘口气,诗情就迎上来:“贵妃方才派人来喊过您两回了。” “有说是什么事么?”顾香生问道,一边在宫婢的伺候下换衣裳。 刘贵妃不同于同安公主,她不是那种没事会故意刁难人,耍着别人玩的人,既然表现得这样急,那就一定是有事。 诗情摇摇头:“只说让您去含冰殿那边。” 不是所有后宫嫔妃都能单独拥有一座宫殿的,像张蕴和胡维容二人,就一起住在含冰殿。 顾香生一听见含冰殿,下意识就觉得这件事肯定和张蕴有关。 一个时辰后,当顾香生站在含冰殿,得知刘贵妃十万火急喊她过来的原因之后,恨不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来过这里。 不过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刘贵妃走后,顾香生只能地听着张蕴在自己耳边一边哭泣一边道歉。 “阿隐,此事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可我实在也是没有法子了,求你不要和我计较!”张蕴哀求道,泪水成串落下,不知情的还以为她犯下十恶不赦的大错。 但实际上,她仅仅是怀孕了。 张美人在麟德殿请安时忽然体力不支倒地,经太医诊断,众人方才知道她怀有身孕两月有余,皇帝自然大喜,嘱咐刘贵妃要好生照料张美人,谁知张蕴却当着皇帝的面,提出希望由思王妃来帮忙照料自己的请求,理由是她和思王妃平日里比较要好。 皇帝虽然宠爱张蕴,也绝没有为她而改变后宫规矩的意思,自然不会同意,但这时刘贵妃却主动说,自己为了筹办益阳王的婚事而分身乏术,有思王妃帮忙,定然省心许多,请皇帝同意张蕴的请求。 于是顾香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背上了帮忙照看张美人这个包袱。 所谓照看,当然用不着亲自伺候起居,以张蕴的品级,也没资格要求顾香生做什么,她仅仅需要派人询问一下张蕴的饮食起居,在张蕴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偶尔充当传话人帮张蕴递个话就可以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顾香生会高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下这桩莫名其妙的麻烦。 她看着张蕴,一反平日笑语盈盈的模样,神色语气皆是淡淡,这让张蕴有些不安。 “阿隐……” “你一开始和我说,你身边有刘贵妃的眼线,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了罢?” 张蕴张口想否认,却在顾香生洞悉一切的眼神下说不出口:“阿隐,我也是有苦衷的……” 碧霄有心替主人出头,便截下她的话:“张美人,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将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大傻子!您防着刘贵妃,千方百计让陛下同意我们王妃来照料您,却不想想这后宫终究还是贵妃作主,她就算想对你做什么,就算中间隔着王妃,难道她就做不成了?” 张蕴脸色一白。 碧霄说的这些话,都是顾香生碍于身份不好说的,她没管张蕴的表情,再接再厉道:“别说贵妃了,如今后宫里,哪个女人不将你当作眼中钉?依我看,你还不如倚傍了贵妃,反而才有一条出路呢!” 顾香生制止了碧霄,淡淡道:“既然有陛下之命,我定然会遵从,尽力帮忙,你且好好歇息,明日我就请贵妃让太医每隔几日过来为你诊一次脉。” 见她要走,张蕴还待从床榻起身来挽留,顾香生对侍奉张蕴左右的婢女道:“你们美人若有什么闪失,别说我了,陛下就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吓得那两个宫婢连忙按住张蕴不让她起来。 顾香生这才转身离去。 出了含冰殿,顾香生想起先前胡维容的警告,心想难道胡维容早就知道张蕴有身孕的事情了? 碧霄抱怨:“您方才不该拦着我的,最好是吓得她晚上做噩梦才好!”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她本来就如惊弓之鸟,你再说下去,她的孩子都要给吓没了。” 碧霄笑嘻嘻:“吓没了最好,谁让她这么算计您呢!” 待主仆一行回到长秋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魏临也回来了。 顾香生与李氏的接洽很顺利,谈话原本还有些收获,结果遇上张蕴的事情,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不过也还没到发火伤心的地步,毕竟张蕴与她的关系又说不上身后,但此时见了魏临坐在那里看书,因为自己回来而抬起头笑问“回来啦”,不知怎的,顾香生竟油然生出一股心中委屈,急于倾诉的感觉。 魏临见了她的神色,便屏退左右,拉她坐下来:“我听说你去张美人那里了,可是遇见什么事?” 顾香生便将张蕴的事情说了一遍。 魏临失笑:“我还当是什么事,张氏耍小聪明,以为有你在,贵妃就不至于对她怎样,以我对贵妃的了解,她定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与张氏纠缠,张氏要防的是其他女人才对。你本来就不是后宫的人,张氏就算出了什么事,陛下也不好怪到你身上,况且,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搬出宫居住了,届时哪里还需要管张氏?” 听见这个消息,顾香生可真是有些惊喜的感觉了:“果真能搬出去?” 魏临点点头:“听陛下的口风,的确如此,而且如果我们继续居住在宫中,等二郎成婚了,也得住在宫中,长此以往,必会多有不便,就算为了自己的儿子,贵妃也会建言的。” 顾香生忍不住亲了他一口:“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花啊!” 魏临哭笑不得:“喂,反了罢?”   ☆、第61章 此事过后,虽有魏临安慰,顾香生也觉得人心叵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算计一把,越发小心谨慎起来,连宴会准备事项,也是看了又看,再三确认,生怕出一点纰漏。 五月初五,端午转瞬即至。 这一日,三品以上京官偕同家眷入宫,又有外命妇奉诏赴宴,人一多就热闹,身着浅蓝色宫裙的少女们穿梭其间,或为其引见贵人,或奉茶端菜,妍颜婀娜,清丽端庄,远远望去,湖边牡丹繁盛,花木争奇,人花相映,花愈雍容而人愈娇憨,仔细一看,那些牡丹竟是宫婢事先将盆栽移至湖边土坑,上面覆以干草,所以乍看起来才像生在湖边一般,令人啧啧称奇。 大魏皇宫虽然规格比前朝小,但无论如何还是皇宫,该有的巍峨气派半点没少,那些未曾进过宫的诰命夫人,看见眼前情景,禁不住睁大眼睛,连嘴巴都未必合得拢,又担心人前失态,忙以香扇遮掩,却不料那新奇窘态已尽入宫女眼中,她们究竟训练,见多了种种失态景况,见状也仅仅是抿唇一笑。 今日有外臣女眷,为免彼此冲撞,筵席分隔两处,一处为外臣,一处为女眷。 外臣行宴的地点在湖边,正倚傍着盛放的牡丹,届时少不了吟诗助兴,皇帝也会亲至,这是每年的惯例。 女眷则在清如园内,此处地势较高,正可遥遥将湖边宴会的景象收入眼底,双方离得虽远却可遥遥相对,尤其女眷这边居高临下,即使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人,但大致情形还是可以瞧见的,这却是往年未有的安排,令人颇有意外之喜,有些不知情的诰命夫人私下打听,方知今年端午宴是由思王妃一手操办,不由称赞一声思王好福气。 也有人觉得思王妃小小年纪,上有皇帝贵妃,这桩差事未必能办得尽善尽美,心里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嘴上便道:“后宫诸事素来是贵妃在管,思王妃刚刚入宫,如何懂得那么多规矩,怕是贵妃心慈,让着小辈,方才让她担了这承办之名的。” 虽说有不少人都这么想,但会说出来的终归寥寥,听了这话也都是一笑,没人反驳。 忽然却有一人出声:“柳夫人如何知道思王妃不懂规矩,难道是在旁边亲眼见了不成?” 大家回过头,便见几名女眷相携而来,出声的正是其中一人。 有人认出说话之人的身份,扯扯柳夫人的袖子小声提醒:“那是思王妃娘家的人。” 那柳夫人本想讨好一下刘贵妃,却不曾想反而被正主娘家人听了去,当下就有些讪讪:“我也没说思王妃不懂规矩,只是觉得这端午宴办得比以往都热闹,思王妃一人怕是忙不过来罢了。” 小焦氏笑道:“这端午宴也不是思王妃一人的端午宴,宫中有那么多的长辈,自然会帮忙筹办,也没烙上思王妃一人的名字,您这话说得可就有点令人费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在挑拨贵妃与思王妃的关系呢。” 顾家女眷今日只来了三人,焦太夫人年纪大了不耐久坐,这等场合又是要频频行礼谢恩的,她便索性告了病,来的只有许氏和小焦氏,和顾乐生。 二房李氏原也是要来的,不巧前些日子崴了脚,只能在家休养,顾乐生本是个直爽性子,但在外还是颇知分寸的,跟着长房伯母与嫂嫂出来,自然又乖巧几分。 至于顾琴生顾画生等人,既然已经成亲嫁人,自然要以夫家的名义出席,不在此列。 没等面露尴尬的柳夫人说话,旁边便传来一声笑:“我倒不觉得柳夫人哪里说错了!” 众人循声看去,待看清来人面容,纷纷行礼。 嘉善公主顿了顿,将刚刚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思王妃年方十五,若说她一人就能操办这场端午宴,我是不信的,不过若说她在旁边为贵妃出了些主意,那倒还有可能。” 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顾香生的功劳都抹去。 小焦氏抿了抿唇,顾香生操办宴会的辛劳她是知道的,因为期间自己曾与顾琴生一道入宫探望过顾香生,彼时对方正忙得不可开交,妯娌姐妹三人说不上几句话,她们就告辞离宫了。 但她又不好反驳嘉善公主,否则倒弄得好像顾家人急于帮顾香生表功似的。 宴会还未开始,宫中嫔妃也还未到,来的大都是各家贵妇,其中也有些诰命在身,却头一回参加这种场合的,心里正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礼仪出错,何曾料到这宴会还没开始,似乎就已经闻到硝烟的味道了,一时别说开口插话,连大气都不敢出。 “公主说得不错,我一个人本来就做不成这许多事情,若不是贵妃派到我身边的朱司闱帮忙,现在只怕宴会还开不了!” 说话的顾香生与刘贵妃相携走过来,完全打破了旁人关于二人不和的种种揣测。 “再说了,这人员安排,菜品单子,诸事种种,若无礼曹和六尚局,以及宫中上下齐心协力,光凭我一个人,难道还能多长出几只手,顺便连做菜端盘的活儿也一并干了么?”顾香生笑盈盈道。 她说得风趣,众人都捧场地笑了起来。 刘贵妃瞥了她一眼,敢情对方早就料到会有人说闲话,所以才主动到麟德殿与自己一道过来的?若是如此的话,心思未免也过于缜密了。 只不过再如何缜密也好,今天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日子,若顾香生能从头到尾保持这份镇定的话,她倒还会高看几分。 刘贵妃微微一笑,轻轻叠住顾香生的手,笑道:“不错,虽说这是众人齐心协力的结果,但我忙于二郎的婚事,无暇分身,说到底还是阿隐多出了许多力,陛下也多次在我面前夸奖,说思王这个正妃娶得实在是好呢!” 看到二人如此和睦亲密,众人倒是出乎意料之外,只是谁也不会将心思表现出来,都顺着刘贵妃的话凑趣开玩笑。 刘贵妃与其他嫔妃各自落座,女眷们一一上前行礼,这其中许多人看着面生,连顾香生也认不大全,刘贵妃又非神人,当然不可能例外,不过这种场合,身边会有女官在,每过来一拨人就会低声告知对方名字来历,不致称呼寒暄时失礼。 顾家因有定国公爵位,又是思王妃娘家人,座席倒还靠前,也已经早早见过礼了,不过这种场合很难说几句体己话,离得也有些距离,说到底,成婚前后,终究是有差别的。 在家里时,她与父母关系平淡,谈不上如何亲近,还想着出嫁以后海阔天空,不必日日见了尴尬,可真等隔着人群遥遥看见娘家人,心中却仍旧忍不住生出一股伤感,即使是许氏,看着也觉得亲切。 无论如何,终究是血脉相连啊。她暗暗叹了一声。 不过这等场合却容不得她有半点走神,伴随着碧霄在她耳边低语“那是鸿胪卿的家眷,鸿胪卿夫人林氏,及其女儿,高点的是长女杜妘,矮个子的是次女杜婉”,顾香生又瞬间回到现实,她微微颔首,仔细打量过来行礼的杜家家眷。 林氏与两个女儿都称不上美貌,不过长者端庄,幼者娴雅,看着便知教养良好,出身名门。 据说长女杜妘是嫡妻林氏亲出,而杜婉则是庶女,自小被林氏亲自教养,与嫡出无二。 就这么看着,不管嫡女庶女,的确都被教得很好。 要说容貌,杜氏姐妹自然比不上顾香生,甚至比不上在场的大多数年轻女眷,更别说跟年纪相仿的严希桐相提并论——继顾琴生嫁人,程翡也订了亲之后,国色天香的美人各自名花有主,令人扼腕,唯有严家小娘子严希桐,年方十一二,便已出落得容光艳绝,甫一出场就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 不过刘贵妃似乎独独对年纪小一点的杜婉很感兴趣,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了两句话,还询问起平日读书起居情况。 旁边同安公主便笑道:“两个杜小娘子好生亲切,我见了就喜欢,难怪阿爹说杜家家教好呢,依我看,以杜小娘子的年纪品行,给我大兄当侧妃不正好么?” 周围似乎瞬间静了一静,虽还有人小声说笑,但更多人的眼神都禁不住往顾香生这边瞟过来。 杜婉脸色迅速红了起来。 作为女儿家,尤其是庶女,婚事自然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但思王出了名的俊秀郎君,别说杜氏了,就是满京城的公卿贵族女郎,又何曾没过这个念头。 给思王当侧妃,杜氏嫡女自然委屈了些,不过庶女却正好,身份上也没什么不配的。 想及此,她不由自主往顾香生处看了一眼。 别人没有杜婉的女儿心思,想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 同安公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给了思王妃好大一个难堪。 看来先前刘贵妃思王妃一道出现,依旧是面和心不合,否则同安公主如何会在众目睽睽下说这种话? 小焦氏和顾琴生遥遥相望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些担心,她们早就料想顾香生在宫里的生活并不会一帆风顺,如今更是印证了她们的担忧,储君之位未定,宫里暗潮汹涌,这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到的,但这种场合,她们根本插不上话,只能暗暗替顾香生焦急。 她要如何应对? 装没听见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可那样一来,未免会让人觉得她是怕了同安公主,可想而知此后京城中一定也会说思王妃怯懦怕事。 刘贵妃仿佛没听见同安公主的话,依旧小声与杜家夫人叙话。 在所有人内涵各异的目光下,顾香生面色如初,只是笑了笑,慢条斯理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杜小娘子这样好,公主该想着为益阳王凑个双喜临门才是,怎好便宜了你大兄呢?不过我这话也说得不应该,杜小娘子待字闺中,怎好随意拿人家的名誉开玩笑呢?碧霄,将这只镯子拿给杜小娘子,就当是我这个做嫂嫂的,为公主的妄言赔罪了。” 同安公主张口结舌,怎么也没想到顾香生会说出这番不要脸的话来,好人歹人都让她做尽了,自己还说什么? 更可气的是,对方居然还代自己赔罪,她又有什么资格! 及至此时,她才明白母亲为何总交代自己不要冲动,因为她对顾香生的印象还停留在当日,可那时顾香生拿她没办法,是因为两人身份不对等,如今站在对等的高度,她这点小伎俩在对方面前实在不够看。 当嫂嫂的思王妃都赔罪了,岂不衬得同安公主不懂事? 同安公主气得脸色都白了,在不管不顾破口大骂砸场子与忍气吞声放下身段说笑之间徘徊不定。 与她同样白了脸色的还有杜家的庶女,不过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被作了筏子,相比同安公主,她能得到的关注寥寥无几。 前一刻的得意洋洋,此刻却成了尴尬,同安即使不去看,也知道在场许多人心里肯定充满幸灾乐祸的想法,其中还有许多平日里被她母亲压着的嫔妃——就算自己干不了什么,能看看笑话出出气也好。 这就是宫廷,人情冷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毫不例外。 好在,刘贵妃终于开口了。 “杜家姐妹的确可人,不过给了妹妹,岂能不给姐姐?”她言笑晏晏,同样将手上镯子褪下来交给身旁女官。“公主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还请不要见怪。” 杜夫人忙领着女儿谢恩:“多谢贵妃与思王妃赐物,她们年小福薄,怕担不起这份厚赐!” 刘贵妃含笑:“既然给了就收下罢,一家有女百家求,你将两个女儿教得这样好,以后家里的门槛定然要被人踏破了。” 转眼间,同安公主的任性就被刘贵妃的雍容掩盖过去,就连顾香生方才的回应,仿佛也显得不那么出彩了。 但出不出彩,人人心中自有一把杆秤。 思王妃不是好欺负的人物,同安公主自取其辱,还得其母出面圆场,这个印象怕是短时间内会在众人心中挥之不去了。 小焦氏和顾琴生对望一眼,彼此都微微一笑,也放下心来。 以四娘的性情,她们原也不必那么担心的。 小小插曲揭过,杜家之后,又有各家女眷上前行礼问安。 其中就有吕家的女眷。 顾画生是跟着婆婆小姑子一道来了,不管关系如何,表面文章总得做,她想跟顾家的人一道来,就算吕家答应,顾家也不会愿意,如今她与顾家人的关系也并不怎么好,就连顾琴生,提起这个亲妹妹,也只能作出一言难尽的苦笑。 听说最近顾画生不肯住在夫家,总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因着这个缘故,她们走过去时,坐在旁边的顾琴生不由多看了顾画生几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吓了一跳。 只见顾画生比之上次见到时还更消瘦了三分,几可称得上形销骨立,有衣裙罩着,乍看还看不大出来,只有从袖子下面露出的手,以及双颊下巴可见端倪。 顾画生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她在婆家过得不痛快,婆家便连她的饮食也怠慢了? 顾琴生一双眼睛在吕家其他两个女人身上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她们与顾画生之间的疏离冷淡,显而易见。 无论这个妹妹闯下多少祸事,她终归都姓顾,与自己的血缘不可割断,这是无法抹杀的事实,看见她这个样子,顾琴生既痛心又无奈。 闲话休提,各家女眷一一落座之后,便有教坊司的乐妓奏乐起舞助兴,舞姬罗裙上也都系了五彩缤纷的香囊,截蒲为剑,翩翩起舞,寓意驱邪却鬼,正应了端午习俗,比之民间,服装不仅精致,而且色彩纷繁,舞者相貌柔美,姿态魅惑,众人看得津津有味,一时都舍不得转开眼睛。 女眷这边歌舞升平,外臣那边,皇帝也已到场,众人起身行礼拜见,便各自落座,君臣同乐。 牡丹在侧,波光粼粼,皇帝便提议赋诗助兴,这正应了一干文臣的心思,幸而魏国两边都有战事,武臣大多都被调出去迎战了,吹胡子瞪眼睛憋不出诗句的人不多,能在官场上一路当到三品官员的,就算不是诗赋出身的进士,普通水平的诗总是能吟出一两首来的。 以尚书令王郢为首,有的用牡丹作题,有的以端午为题,还有的歌颂皇恩浩荡,众人诗兴大发,花团锦簇,虽然其中大多是生搬硬套之作,也不乏文理通畅,遣词优美的佳章,其热闹场面,不比女眷那边逊色半分。 年轻一辈中,以文采闻名的王令如今不在京城,新科进士们为了博得皇帝一声赞赏,使出了浑身解数,将早就预备好的诗篇一一奉上,听得永康帝龙颜大悦。 进来诸事顺利,南方平叛,又将吴越半数疆土收入囊中,皇帝心情正好,耳边听着歌功颂德之声,心中也不免有些飘飘然,却见场中一人从头到尾未曾出声,便道:“思王可有诗作?” 众人一看,是啊,思王自小得当时大儒调教,文章做的是一等一的好,以往也曾有佳作面世的,今天却有些低调安静了。 被点了名,魏临起身道:“回陛下,臣方才在想一个人,一时出神,未能来得及赋诗。” 皇帝挑眉:“何人能令你如此忘我?” 众人自也停下作诗,朝思王望了过去。 王郢暗自皱眉。 皇帝废太子的时候,他是不赞成的,因为天下皆知太子没什么过错,奈何皇帝一意孤行,谁也劝阻不了,他心里其实也明白,太子年长,对皇帝造成了威胁,所以不管太子做得是好是坏,皇帝心里都不踏实。 太子既废,皇帝一时没有另立他人的意思,魏临事事低调,韬光隐晦,任凭皇帝将他身边的文臣驱逐殆尽,也没有半句怨言。但王郢两朝老臣,也算是看着魏临长大的,对他的性子了解几分,觉得他断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柔弱可欺。 偏生这时益阳王跟着英国公程载在前方刷战功,思王却在后方碌碌无为,一方势大,一方式微,朝中流言纷起,都说皇帝赐婚,给益阳王纳了手掌兵权的程家,却给思王纳了毫无实力的顾家,这明显是暗示了什么,也许等到益阳王回来,这储君之位就要定下来了。 到底是不是这样,王郢不敢断言,但他心里也觉得皇帝这样安排不妥当,思王如果不是软柿子,就肯定会有所动作。 伴随着思王开口,王郢忽然发现,他的预感和隐忧也许在今日会成真。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注定不会是一场寻常的端午宴。 却听得魏临缓缓道:“儿子忽然想起十年前,也是端午,也是在这里,阿爹带着我,二郎,三郎几人放纸鸢,赛小舟,如今虽然时隔多年,每每想起,心中依旧快活得很,只可惜景致依然,人物已非,二郎驰骋沙场,三郎在黄州,也不知有没有吃粽子。” 果然来了!王郢暗叹一声。 场面霎时寂静下来。 许多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思王。 三皇子被流放黄州,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思王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嫌命长了么? 然而魏临好似并未察觉众人的心理活动,面上柔和,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怀念向往之色。 皇帝脸上喜怒不辩,众人屏气凝神,心中已经开始预备着天子随时大发雷霆了。 方才欢乐轻松的氛围,瞬间消失无踪。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帝并没有生气,伴随着思王的话,他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伤感。 离得近的官员,心中暗自震惊于思王对皇帝的影响,然而仔细回想,早在几个月前,黄州乱民起事,当时皇帝似乎就对此事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注,现在看来,皇帝未必是在关心这件事,而是关心身在黄州的人。 听说三皇子在黄州表现得异常安分,乱民起事时,他还与知州一道帮忙安抚流民,镇压叛乱,表现得很好,也难怪皇帝会顾念旧情,毕竟再怎么说,人家也是父子。 思王会开这个口,想必也是摸准了陛下的心意罢? 许多人暗自揣测,只见皇帝摸着胡须:“三郎自幼便爱吃粽子,然而黄州粽子的滋味,想必是及不上京城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三皇子在黄州,定也日日思念父母,还请陛下将其召还,共叙天伦,以全拳拳慈父之心,黄州寒苦,三皇子想必幡然悔悟了。” 在场大多都是人精,压根不需要多说,便有人紧跟在魏临后面奏道。 紧接着又齐刷刷跪倒一片。 皇帝叹了口气:“都起来罢。” 没有允诺,但也没有训斥,也许再过不久,以巫蛊案获罪的魏节,还真可以回京了。 说不定还能复爵。 如此一来,储君之争怕是又生波澜。 思王此举,当真是为了亲情,还是只为了在父亲面前博取好感?在场之人不约而同地想道。 虽然离得远,但女眷这边也能看见些许动静,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便有宫婢过来,附耳于刘贵妃,向她禀明那边发生的一切。 刘贵妃面上含笑,目光流转,瞥向旁边的顾香生。 后者似乎正专注看着场上歌舞,心无旁骛。 刘贵妃心下一笑,心道今日果然是热闹,只不过热闹远远还未结束。 过了片刻,一名女眷的惊呼声响起,众人忙循声望去,却见她忙不迭起身,一边还抖着裙子。 在她旁边座席上的女子则正捂着嘴,侧头作呕吐状。 此女并非旁人,正是顾画生。   ☆、第62章 众人瞧着这一幕,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好端端的,怎会忽然呕吐? 桌案上摆的,不是切好的水果,便是现成糕点,并没有需要特别避忌的食物。 看着顾画生面色苍白连连作呕,旁人也没了吃东西的*,顾琴生皱起眉头,起身朝她那里走。 “二娘!” 谁知顾画生见了她,非但没有靠过去,反而后退了两步。 刘贵妃道:“怕是吃坏东西了罢,来人,去将太医请过来,为吕家娘子诊脉!” 顾画生一听太医二字,脸色愈发苍白,且流露出一丝惶恐,令人疑窦丛生。 “不,不用找太医,我没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近凄厉。 这种可疑的态度越发令人觉得古怪。 也不知是谁先说了句:“该不会是怀孕了罢?” 众人登时齐刷刷,目光都落在顾画生的小腹上。 一旁的贺国公夫人更是脸色发青。 吕诵成婚不久之后就出征了,至今将近半年,假如顾画生当真有孕,理应早就该被诊出来了,小腹也早已凸显,何至于直到今日才被发现呢? 若真是怀孕,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腹中孩儿并非吕家的。 这样一想,众人的目光难免就更诡异了。 丈夫在前线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抛头颅洒热血,妻子却在后方红杏出墙与旁人私通,即便是时下风气再开放,这等行径也是万万说不过去的,更何况这还是思王妃的姐姐,当今天子严于律人,对臣下要求颇高,更勿论儿子,思王妃娘家名誉受损,必然也会影响到思王妃,从而令思王受累。 再看顾画生这等反应,面色苍白,呕吐,消瘦,的确很像怀孕之后却未能好好调养的征兆。 顾画生跟夫家关系不好,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成了亲之后却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为何刘贵妃一说找太医来诊脉,她就那样紧张? 若孩子不是姓吕,这一切就更说得通了。 也只有这样,顾氏才会一听到太医就神色慌张啊! 旁人想得到的事情,顾琴生和小焦氏等人自然也想到了,她们脸色同样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小焦氏更是抢前几步,当先将顾画生搀扶住,借着身形的遮蔽快速而小声地质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她们猜的那样!” 顾画生嘴唇颤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焦氏大急。 这种情形下,任谁都会误会,若等太医过来,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证明果真是大家猜测的那样,从今往后,别说顾画生自己,只怕定国公府,顾家人,连同顾香生,甚至是思王,都要受其连累。 试想一下,若人人都觉得顾画生不知自爱,身为吕家妇却还与人苟且,那顾家其他人的名声又能好听到哪里去? 任是小焦氏再能干,也绝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想出什么法子来。 她心急如焚,顾画生却仿佛被魇住了,急得小焦氏几乎想一巴掌扇醒对方,忍不住捏紧原本握住顾画生的手臂。 好像被她捏疼了,顾画生终于反应过来,推开小焦氏就想跑。 “还不捉住她!”刘贵妃的声音及时响起。 一个大家闺秀跑再快又能有多快,她很快就被左右宫婢拦了下来。 吕夫人脸色铁青,却仍上前道:“贵妃恕罪,顾氏想必是精神不济,方才会如此失仪,还请贵妃允许我们将其带回家中休养!” 想想也是,若顾画生当真做下那不可告人的不堪之事,吕家人心里再恨,也不可能让她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丢人的。 “夫人何必如此着急,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就算真有什么病症,也等太医诊断了再走不迟,免得延误病情,再怎么说,顾氏也是我嫂嫂的亲姐呢!”说话的是同安公主,她站在自己的座席旁边,并未上前凑热闹,只是脸上微微带笑,却与周遭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吕夫人心下一沉,同安公主与思王妃不和,如今顾氏出事,她怎么会错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只怕还巴不得上前踩一脚罢? 倒霉的却是他们吕家! 可吕家当真无辜么?吕夫人自然觉得愤懑,但旁人却未必作此想法。 这吕夫人与其女吕音,素来最爱道人是非,像吕音,就曾因为口无遮拦而屡屡为京中其他闺秀反感,只不过她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有其女必有其母,吕夫人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眼下瞧见吕家人陷入窘境,许多人甚至早就在心里大呼爽快,幸灾乐祸。 “公主说得没错,顾氏到底是何病症,还是让太医过来诊一诊的好。” 这人一说话,大家就不由得一愣。 顾香生微微一笑,朝刘贵妃颔首:“小辈初次筹办这等规格的宴会,一时手足无措,多谢贵妃提醒。” 刘贵妃绝不相信以顾香生的脑袋,会想不出此事对她的影响,可她居然还如此镇定,难道是故布疑阵在唱空城计么? “你年纪轻,疏忽难免,不过此事谁也料不着,想来顾氏也是天气太热闷着了,待太医一来,便可对症下药。”既然连顾香生都这样淡定,没道理刘贵妃反而会输给她,后者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顾琴生很着急,她以为顾香生是不明白其中利害,可碍于众目睽睽,两人相隔好一段距离,她又没法子上前提醒,唯一能出些主意的小焦氏,此时正在顾画生那边,也派不上用场,许氏更不必说了,她似乎已经被眼前这一幕惊住,蹙眉抚着心口跌坐在席位上,更勿论住持什么大局了。 到底应该怎么办? 如果太医当真诊出二娘怀有身孕,到时又该如何是好? 没过多久,太医就提着药箱跟着刘贵妃身边的女官匆匆过来了,这一来就来了两位太医,一名姓孟,一名姓黄,姓孟那位是院首,姓黄那位,因为精通妇科急症,许多达官贵人都曾请他去为家中女眷看病。 众人心道,刘贵妃果然心思缜密,这两人一出马,不管什么结果,谁也不会怀疑。 若果他们说顾画生怀孕…… 那乐子可就大了! 二位太医连同医女急匆匆赶来,先向贵妃与顾香生等人行礼。 刘贵妃道:“不必多礼,贺国公家有女眷身体不适,你们给她把脉瞧瞧罢。” 孟、黄二人相望一眼,心头嘀咕:一个女眷生病,何至于出动这么大的阵仗,他们赶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天子有恙呢! 然而贵人有命,他们自然不可能违背,当即便走到顾画生那里,要为她把脉。 顾画生却不肯合作,即便挣不开女官的钳制,也是左躲右闪,情状越发令人浮想联翩。 看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是怀孕了。在场之人暗暗想道。 然而下一刻,孟院首的话令她们大跌下巴:“回禀贵妃,这位夫人是因为天气闷热,过于疲劳,所以才累倒了。” “什么?!”刘贵妃没有说话,出声的是同安公主,她拔高了声音:“你没诊错罢?” 孟太医很不爽,自从他在太医院当上院首之后,还没有人这样当面质疑过他的医术呢。 “若公主不信,不妨让黄太医来诊。”他让出位置,示意黄太医为顾画生把脉。 原本歌舞升平,言笑晏晏的场面,此时却愣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都说有女人的地方就会聒噪,可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黄太医身上,黄太医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衣料悉索的声音。 他将右手三指搭在顾香生被女官按住的手腕上,沉吟片刻,起身拱手:“微臣诊脉的结果与孟院首一般无二,这位夫人的确是累着了,是以脉象有些虚浮,而且观其气色,只怕这些日子劳神费心,睡眠也不大安稳,只要服下几帖安神定惊的汤药,便可好转。” 一语即毕,见许多人都看着自己,好似没反应过来,黄太医不由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袖子腰带,以为自己有什么失仪之处。 刘贵妃不好说出口的话,嘉善公主却没什么顾忌,她见同安公主急着想开口,便按住她,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对太医道:“除此之外,顾氏身上没有其它病症了么?” 孟院首和黄太医都很肯定地回答:“没有了。” 众人面面相觑。 孟、黄二位行医多年,尤其又常为宫中贵人诊脉,断然不可能连怀孕与否都断不出来,他们也不可能撒谎,因为这又不是什么疑难病症,刘贵妃只要再随便找个大夫来,就可以戳穿他们了。 这样说来,顾画生果真没有怀孕? 可她为何要那样慌张呢? 顾香生叹了口气:“二姐姐身体不好,本就不该来赴宴,何必为了给我面子而逞强呢?” 吕夫人此时也反应过来,一边扶起儿媳妇,一边请罪道:“都怪我疏忽了,顾氏前些日子精神便有些不济,我只当她思念夫婿,也未多想,早知便该让她好生休养才是,想来她是知道思王妃办宴,姐妹情深,为了思王妃,方才强自提振精神要前来赴宴的!” 顾画生神色怔愣,好似还未反应过来。 刘贵妃隐隐觉得,事情似乎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 那头哎呀一声,却是顾画生带来的婢女往前踉跄几步,好像被人推搡到了,连带袖中之物也跟着轻飘飘滑落出来。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方素帕。 上头密密麻麻,好似还写了不少字。 那婢女神情紧张,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帕子身上,抢前两步就想将帕子拾起来。 但她终究慢了一步,碧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伸手便将地上的帕子抄起来! 婢女大惊失色。 碧霄却没管她,径自拿着帕子走到顾香生那里,大家本以为顾香生会将帕子收起来,谁知对方却展开帕子,当着众人的面,徐徐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 头两句念出来,众人便恍然大悟,敢情上面写的是一首情诗啊? 会是谁写给谁的呢? “若问梧桐谁家事,绫琦夜半盼郎痴。” 若说前面还听不出什么端倪,后边两句一出,众人的脸色立时古怪起来。 绫琦二字,难道是在暗喻同安公主所住的绫琦殿? “枕上青丝掩*……”顾香生似乎也觉得后边的诗句过于直白露骨,皱了皱眉,便不再念下去。 然而单只这几句,已经足够让人回味悠长,浮想联翩了。 同安公主脸色铁青:“这帕子是从哪来的!” 顾画生自然回答不出来,她的婢女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公主,您大慈大悲网开一面,别再让我家娘子为您保守秘密了,我家娘子为了您,日日心惊胆战,生怕泄露了秘密,又碍于朋友情谊无法拒绝,方才会憔悴成这样啊!” 这通没头没脑的话,登时听得所有人都愣住了,禁不住往同安公主那边望去。 同安公主勃然大怒:“你这贱婢,胆敢污蔑我!来啊,将她拖下去!” “慢着。”顾香生制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事关我二姐姐的名誉,我自然要问个明白,若是这婢女胆敢污蔑公主,不必公主动手,我也要严加惩处。” 同安公主怒道:“还问什么,她摆明了满口胡言!” 那婢女却不等旁人再盘问,就一股脑地倒出来:“奴婢并非胡言!公主看上了一名郎君,偶尔出宫赴云香别馆与其私会,却怕别人发现,因而喊上我家娘子一道,以此为掩护,我家娘子劝阻无效,只得帮忙隐瞒,久而久之,无人诉说,心中难免郁郁……啊!” 却是同安公主冲出去,一掌将人给掴倒在地。 但她没有再次出手的机会,因为碧霄已经眼明手快将那婢女给拉了起来,躲到一边。 顾香生转向顾画生:“二姐姐,你那婢女所言,是真是假?” 顾画生已经完全懵住了,她虽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是这样的发展,可就算再蠢,她也不至于蠢到连这个洗白的大好机会都放过,愣了好一会儿之后,连连点头:“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同安公主气得都要吐血了:“你这贱人,你们联合起来作弄我,血口喷人!” 她似乎想要去打顾画生,却被刘贵妃一声断喝:“公主病了,语无伦次,行不由己,你们还不拦住她!” 听见刘贵妃发令,宫婢们这才赶忙上前将同安公主拦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事态发展如此急转直下,跌宕起伏,任谁都没有料到,本以为顾氏珠胎暗结,怎么到头来,却成了同安公主与人私通,顾氏帮忙为其遮掩了呢? 那婢女说得有鼻子有眼,顾氏也承认了,难不成还真有这回事? 看戏的心思各异,饶富兴致,被当作戏子的,却未必就那么高兴愉快了。 如同此时,同安公主恶狠狠盯着顾画生,亟欲噬人的样子,看着还真有点瘆人。 刘贵妃淡淡道:“公主与顾氏既然身体不适,就先下去着太医诊治罢,不过大好日子,也不能因为她们而令诸位扫兴,是非黑白,个中缘由,待宴后再问个清楚便是,思王妃以为呢?” 这种情况下,顾香生当然不能否决,因为同安公主出丑,同样事关天家颜面,不过就算刘贵妃想要掩盖也不可能了,事后有皇帝在,来龙去脉自然会清清楚楚,届时公主未婚而与人私通,只怕要下嫁也没人敢接受吧? 顾香生露出一抹笑容,点点头:“贵妃所言极是。” 二人达成共识,相关人等悉数被带下歇息,宴会得以继续,歌舞依旧动人,只是经过方才的事情之后,在场恐怕没几个人还有心情继续欣赏。 即便是小焦氏和顾琴生,也还处于半恍惚的状态。 前半段她们看明白了,同安公主许是有备而来,打算通过顾画生来陷害顾香生,背后也许还有刘贵妃的影子。 可后半段又是怎么回事? 小焦氏不由朝顾香生望过去。 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难道果真与四娘有关? 除了她,还有谁能破开这局,来了个出其不意? 梳着飞仙髻的清丽少女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抿唇笑了笑,纤纤素手拈着酒杯朝她遥遥一举。 小焦氏也跟着一笑,慢慢放下心来。 与顾香生相互祝酒,小焦氏的视线无意间朝刘贵妃那里掠过,却见后者神色从容,与命妇女眷谈笑自若,仿佛压根就没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同安公主的名声岌岌可危,她却还这般自在,若非毫不关心女儿死活,就是城府极深,必有后招。 小焦氏的心又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湖边,外臣所在的端午宴,也正在上演一场出乎意料的好戏。   ☆、第63章 皇帝并不知道女眷那边发生的事情,就算知道了,贸然结束宴会,也只会让事情更快扩散出去。 魏临说出怀念兄弟的那一番话之后,皇帝不置可否,有些善于揣摩圣心的臣子却已经看出皇帝隐藏在不表态之下的态度,也都跟着锦上添花,请求皇帝允许远在黄州的三皇子归来。 有这么多的台阶下,皇帝自然也就顺势同意了。 说到底,他心里对这个儿子也还有几分父子亲情的,也未必没有想到魏节很可能是被冤枉的,但当时证据确凿,足可定案,而他又不愿意深究下去,将魏节拎出来,为案子作结,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一个并不算怎么坏的结果。 时过境迁,当起初的愤怒逐渐消散,皇帝就想起远在天边的儿子的好处了,魏临私下与李氏有了交易,更是不吝于在皇帝面前将魏节这几年的处境一一道来,勾出皇帝并不多见的恻隐之心。 寥寥几句话,皇帝虽然还未正式表态,但魏节回京似乎已经板上钉钉,这看起来好像是心血来潮,实际上却是酝酿已久的结果,假如魏临没有看出父亲的心思,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场合开口。 然而在别人看来,却像是皇帝听进了思王的话。 “陛下,臣有言进。”说话的是少府监乔岱。 众乐融融之下,他的发话显得有些突兀,旁人斜睨着他,只当他是要劝阻皇帝召三皇子回京。 永康帝也是这么以为的,他挑起眉毛,意兴阑珊:“时值端午佳节,君臣同乐,不谈国事,卿便不要扫兴了罢?” 乔岱却笑道:“陛下误会了,臣要说的话,虽与国事有关,却是大大的喜事!” 皇帝喔了一声,多出几分兴趣:“愿闻其详。” 乔岱道:“臣一旧友,昔年曾任殿中丞,后外放为官,如今任荪州长史,名曰李纯斋,陛下兴许也有几分印象?” 皇帝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么个人。 乔岱道:“上月李长史来信,对臣提起一桩奇事,说是某天也里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令人夜不安寝,结果翌日荪州百姓醒来之后,有人上山伐木,赫然发现山下多了一块石头,状若仙翁行礼,以为奇观,如此一传十,十传百,连荪州官员也听说此事,纷纷赶过去查看,发现还真有其事,若说鬼斧神工,也不过如此。便有人说这是陛下圣德,平南蛮而定吴越,故此,上天降下吉兆,以证天命归于大魏呢!” 听到这里,众人就明白了,这乔岱是要献祥瑞! 所谓祥瑞,古往今来不再少数,无非上有所好,于是底下臣民为了讨好当政者,所以便献上祥瑞,博得当政者的欢心,以表明对方天命所归,当然也有许多当政者原本想用这种手段来愚弄百姓,最后把自己也给绕了进去。 皇帝这下确确实实提起兴趣了,不管这祥瑞是真是假,对于自己来说,这都是一个大大的好处,说不定传扬出去还有助于加快吴越百姓归顺的进度呢。 “那块石头如今在何处?” 乔岱忙道:“臣得知后,便让李纯斋将石头运进京来,如今就在宫外,只要陛下允可,即刻便可呈送陛下面前!” 皇帝笑道:“那就快快送过来,让朕一观!” 有这么一句话,底下自有人去办妥。 虽然还没亲眼看见那块石头,但许多人心里已经有些扼腕。 扼腕的是自己脑子太笨反应太慢,怎么就没想过这个拍马屁的法子呢! 要知道本朝天子登基以来,还未有人献过祥瑞呢,若是能博得龙心大悦,何愁荣华富贵不滚滚而来? 可惜让乔岱这家伙摘得了头筹啊! 石头很快就送过来了,足足有一人高,两人宽,通体澄黄,间或夹杂屡屡白色,摸上去比普通石头要光滑许多,几个人是搬不动的,还是用了车子才送到皇帝跟前。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熙熙攘攘,也引起女眷那边的注意。 皇帝抬眼一看,呵,石头不像寻常石头,单是这样看着,已经显出几分特别,再仔细一瞧,这石头矗立在那里,可不正像一名长胡子老翁在拱手拜礼? 皇帝越看越是欢喜,原本他还觉得这很可能是乔岱为了溜须拍马,与地方官员联合弄出来的一出闹剧,但现在看来,这样一块石头,并非人工所能雕琢而成,指不定还真是上天降下的吉兆。 不单他这样觉得,连旁边围观的官员们,也都纷纷跟着凑趣,连连称颂。 若换了以往,皇帝未必会这样高兴,但在经历最近接连两场战事之后,就连他也觉得,自己的功绩未必会比先帝逊色,假以时日,若能打败北齐,统一天下,创下不世功业,即便是创立大魏的先帝,也无法与他并肩比拟了。 到了那个时候,看谁还敢再抓着深州之盟的耻辱不放,说他只能守成,无法拓土? 乔岱在一旁道:“当地乡民于雨夜中发现此石所在五色生光,直冲云霄,才能循迹找到这块石头,说起来定是上天指引的缘故,臣斗胆,请陛下为此石赐名!” 皇帝绕着石头走了两圈,捻须道:“此石既然形似仙翁,便叫仙翁石罢!” 众人连忙纷纷称赞。 皇帝余光一瞥,见魏临侍立一旁,便道:“思王怎么不说话?” 魏临笑道:“臣在想,要为它作首什么样的诗才好。” 他的话提醒了皇帝,后者颔首笑道:“不错,适逢佳节,又有嘉石进献,何能无诗?众卿皆有八斗之才,便看你们的了!” 这种场合怎么能少得了顾经,他的官职不算显赫,平日里商议国政大事,皇帝肯定会私底下召集近臣开小朝会,他也不在其中,因为女儿嫁给思王的缘故,他与思王之间的距离也拉近了许多,此时见女婿发话,他心想自己这个当岳丈的,自然要帮忙,便踏着方步,一边当先吟出第一首诗。 顾经的诗是长诗,一边想一边念,任谁也要惊叹一声才华横溢,歌功颂德的诗作做得再好,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但拍马屁也有水平高下之分,顾经的诗作毫无疑问是制诰诗里水平顶尖的那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首花团锦簇的诗作给吸引住了,连皇帝也不例外,大臣之中,则有许多人边听边想,打算也作首比顾经还要好的,来个一鸣惊人,有人则后悔自己今天没料到这一遭,不然大可让门客提前作上几首,也免得今日窘迫,也有的人对所谓祥瑞不以为然,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掺和的。 “……龙光射斗牛,仙翁谒……” 顾经堪堪念到一半,旁边双手捧着玉盏的婢女忽然啊了一声,音量不大,却足以被大部分人听见。 皇帝禁不住皱眉回头。 那宫婢本是跟在皇帝身后,负责递酒的,因为皇帝此时没有在座席上,而是负手四处走,宫婢紧随其后,只要他想喝酒了,一回头,自然就有佳酿奉上,可谓周到之至。 然而这宫婢绊了一下,身形踉跄,虽然不至于摔倒,但盘中玉盏却托不住,就往旁边摔落。 铮的一声,玉盏玉杯纷纷落地,碎片四溅。 宫婢吓了一大跳,都快哭出来的,连忙跪下请罪。 永康帝还不到桀纣那等昏君的地步,当然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杀人,顶多只是有点不高兴,因为玉碎并不是什么好寓意,古有“荆山鹊飞而玉碎,随岸蛇生而珠死”之说,今天本是大好日子,偏偏出了这个做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 见宫人很快上来收拾,他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便准备转过身继续走。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旁边传来一声惊呼:“这石头怎么出现裂痕了!” 皇帝赶忙循声望去,他离石头约莫八、九步距离,不太远,也不近,看不太清楚,所以他打算上前仔细看看。 可左右反应极快,随着石头发出异常声响,他们已经拦住皇帝不让他上前,一边还将他往后带退几步。 “陛下当心!” “陛下不可上前!” 皇帝有点郁闷,还没等他出声斥责,眼前发生的一幕足可令他惊愕不已。 只见那块一人高的石头在片刻工夫,忽然就噼里啪啦碎成两半,往两边倒去,裂开的同时,还有不少碎石跟着散落。 大家反应得快,事先也不是没有征兆,所以早就闪到一边,没有一个大臣或侍卫或宫人受伤。 饶是如此,所有人依旧十分震惊。 方才还好端端的石头,怎么忽然间就碎成两半了? 联想所谓的吉兆,再想想方才玉盏摔碎的一幕,许多人不由想道:难道这又是上天降下的警示? 皇帝的脸色很难看。 转眼之间,吉兆就变成凶兆,他的脸色不难看才怪。 不止难看,还有些难堪。 乔岱吓得连连请罪,说这石头运过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碎了,臣实在是冤枉云云。 皇帝懒得听他啰嗦,直接大步上前,准备亲自察看。 这时他就听见中书侍郎吴璟啊了一声:“这里边好像有字!” 众人听他一说,也都纷纷凑上前来。 石头忽然裂成两半,切口十分平整,看起来像是被雷电所劈,但刚刚风和日丽,根本没有打雷闪电的影子,这个说法根本不成立。 皇帝弯腰端详,其中一半石头里侧果然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无须他细看,旁边已经有人念了出来。 “三,人,同,称,臣?” 三人同称臣,这是何意? 众皆莫名。 然而既然左边有字,右边肯定也有字,也不需要有人提醒,大家便都转头去看右边那块石头内侧。 上头果然也有字。 写的是:禾下女鬼夭。 若说这两边是连在一起的,那么合起来便是:三人同称臣,禾下女鬼夭。 又或者说,顺序颠倒过来:禾下女鬼夭,三人同称臣。 但好像都没什么不同。 禾下女鬼,这个很好理解,是个魏字,指的肯定就是大魏了。 而夭字,顾名思义,少壮而早死曰夭。 大魏建国至今不足半百,的确可以称得上少壮。 那为什么“三人同称臣”,大魏就会亡国呢? 谁能料到好好的一个祥瑞,竟会搞成凶兆?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 再看之前还春风得意的乔岱,此刻早已吓得面无血色,连连磕头了。 若他知道这里头还有这种谶诗,那估计打死他也不可能进献。 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觉得自己的脸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都被打肿了。 若说方才有多高兴,此时就有多难堪。 谶诗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屡见不鲜,就算是让顾香生来说,她也能想也不想就说出好几个例子。 最著名的,莫过于秦末陈胜吴广借着狐狸装神弄鬼,弄出“陈胜王,大楚兴”的谶言,趁势而起,割据一方。 借鬼神之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巫蛊是一桩,谶诗又是一桩。 皇帝还在沉默,谁也不敢说话。 “三人同称臣”是什么意思,好像还没有人琢磨出来,即使有人琢磨出来,那个人肯定也不会当出头鸟。 这种情况下,身为尚书令的王郢,责无旁贷,首先出声:“陛下,石中藏字,看着玄虚,实则蹊跷,子不语怪力乱神,此间真假,不足为信,陛下英明,请勿相信此等来历不明之物,不如交由三司严加查处!” 皇帝不置可否:“你觉得这三人同称臣是何意?” 王郢沉默不语。 皇帝又问其他人:“有人说得出来么?” 沉寂之中,却有一人出声:“臣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皇帝看了一眼,是中书侍郎吴璟。 “你若与王相一样想开口劝谏,就大可不必开口了,不如先将这两句谶诗解出来,再论其它。” 皇帝其实不大相信这件事是巧合,但若说不是巧合,又实在太过奇妙了。 石头是完好的,方才进献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场,也看得清清楚楚,可当宫婢打碎玉盏之后,石头就正好裂开成了两半,若无人为因素,难道真是上天示警? 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是酸腐文人说的,身为皇帝,对这种事情,其实还是好奇兼且忌讳的。 所以即便巫蛊案疑影重重,皇帝依旧勃然大怒,因为谁也无法理解他那种心情。 九五至尊,高处不胜寒,谁都仿佛躲在暗处,将欲害他。 再说谶诗也不一定就毫无依据,据皇帝所知,光是正史,就记载过好几则谶诗预言后来成真的典故。 吴璟恭恭敬敬道:“回禀陛下,臣是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对那句谶诗有所体悟,只是不敢胡乱开口。” 皇帝不耐:“想说就说,卖什么关子!” 吴璟:“三人同称臣,说的未必是某件事,而有可能是某个字。” 说罢,他飞快地看了魏临一眼。 众人闻言,心里一琢磨,不由咯噔一声! 三人者,就有三张口,三口称臣,不就是臨字? …… 魏临不必左顾右盼,也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诸多目光,其中又以自己父亲投过来的最为阴冷难测。 这是将自己与大魏兴亡挂上钩了,意思是若他当了皇帝,大魏就要亡国? 魏临有点想笑。 看来这就是刘贵妃的后招了。 果然一击必杀。 他忍不住抬起头,朝小山包上的女眷所在的凉亭处望去。 隔那么远,魏临自然看不见刘贵妃的神情,只能遥遥看见那个座位上的一抹红色。 作为侍奉天子多年的人,刘氏果然足够了解帝心,也很明白,能让皇帝动杀心的,绝对不是什么贪污受贿,荒唐好色,而是想要谋朝篡位。 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只要是皇帝,就都适用这一招。 所以自从顾香生入宫之后,刘氏就一直没有动静,她不是不出手,而是看不上那些小打小闹,而想通过蛰伏来使得魏临与顾香生放下戒心,从而一击即中。 进献祥瑞,祥瑞碎裂,从而又出现谶诗,好事变成坏事,吉兆变成凶兆,环环相扣,步步杀机,又招招都照着皇帝的心思,虽然费尽周折,却天衣无缝,可谓将阴谋用到了极致。 从这一点来看,虽然是母子,但同安公主还停留在女人之间的陷害上,比其母差了不是一分半分。 魏临默然无语,如老僧入定。 皇帝缓缓开口:“思王以为呢?” 所有人都意识到,思王这一次恐怕要完了。 就算皇帝不相信这种解释,心里难免也会有疙瘩,只要有疙瘩,日久天长,小疙瘩就会变成大阴影。 更何况是永康帝这般多疑的人物。 谁也不能说这种解释是正确的,可谁又能说它是错误的呢?这种谶言的内容本来就虚无缥缈,只要说得通,只要上位者相信,那就怎么样都行。 “陛下,臣有话说……”有人忍不住出声。 思王被废太子位之后,亲信大臣虽然被驱逐得差不多了,可满朝之中,总还有一两个愿意为他说话的。 但下一刻,皇帝的反应就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了。 “朕没有问你。”皇帝冷冷道,“朕问的是思王。” “臣惶恐,请陛下听臣辩解。” 这种情况下,魏临竟还能保持镇定的神情和仪态,没有慌乱无措大哭大闹,就连皇帝在猜疑的心情之下,都有几分赞赏。 “你说。” 魏临:“几日前,兵曹收到一份奏疏,来自折冲都尉胡凌与果毅都尉吕诵联名。” 皇帝莫名所以,我和你说谶诗,你提半个月前的奏疏作甚? 但他没有打断魏临,而是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中书侍郎吴璟却蓦地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这种情况下,思王本不应该如此冷静的,他应该声泪俱下为自己辩解,说这些谶诗都是胡言乱语,自己绝对没有一丝不臣之心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提起另外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来。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像魏临之前一样,往凉亭处的方向望了一眼。 太远了,自然什么都没看到。 巫蛊案后,魏临被放出来听政,虽然没了太子之位,但皇帝却将兵曹的一部分职能分与他,让他有事可做,不过在此期间,魏临并未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政绩,益阳王随军出征立下大功之后,思王就越发被衬托得黯淡无光了。 魏临道:“胡凌与吕诵联名弹劾程载魏善等人,因查无实据,且端午将近,臣不愿坏了陛下的心情,是以将此奏章压下,打算等节后再呈上,然而今日吴侍郎所言,却令臣不得不联想到此事。” 皇帝皱眉:“胡凌吕诵因何事逾距弹劾上官?” 魏临从怀中摸出一封奏疏,双手恭敬呈上:“只言片语无法阐明,还请陛下阅览。” 皇帝自内侍手中接过,翻开一看,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吴越富庶,天下皆知,吴越皇宫中有数之不尽的宝物,这也是世人能预料得到的,魏军之所以急吼吼直奔吴越都城,不惜与齐军一战,除了抢占地盘优势之外,为的也是吴越皇宫里的那些珍宝。 当初齐军入城之后抢掠了一部分,但他们还来不及搬运走,就被后脚杀到的魏军又抢了回去,这些珍宝后来都陆续被运回魏国京城,一部分没入国库,还有一部分,自然进了永康帝私人的腰包。 这些珍宝到底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皇帝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因为程载魏善他们在清点装运财物的时候,肯定要整理出一份清单,这份清单后来被转呈到了皇帝手上。 在看到那份清单之后,饶是贵为天子,永康帝也不得不惊叹吴越的富有。 但是胡、吕二人的这份奏疏上,却说程载魏善他们呈给皇帝的清单,其实只记载了一部分,还有一大批财物被私匿下来,没有登记造册。 而这其中,就包括为传国玉玺。 若说隐匿财物不报,皇帝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么奏疏里提到的传国玉玺,就令他无法忽视了。 春秋时,楚人于山中得一玉石,献于楚王,当时的楚王不识货,历经几代,方才凿开石头,雕琢成玉,秦皇统一天下后,便将其制为玉玺,此后每当有新朝崛起,传国玉玺便会现世,若朝代更迭消亡,则玉玺又辗转流亡,不知所踪。故有传言,说得此玺者,便能得天下,更有甚者,认为一个皇帝就算统一天下,手里若是没有传国玉玺,那他便不能算是“受命于天”,迟早会被人取代。 这些传言未必可信,但玉玺本身的价值是无须多言的,假如永康帝如今得了传国玉玺,那他肯定会迫不及待昭告天下,得民心士心之所向,这样一来,大魏不管从号召力,还是战斗力,都会得到大大的提升。 而吴越国小,就算玉玺在对方皇帝手里,他也不敢声张,生怕齐、魏来索要明抢。 所以一看见传国玉玺四个字,皇帝便陡然生出几分疑虑猜忌。 他将奏疏递给王郢,让他看完之后给众臣传阅。 所有人都生生看出了一身冷汗。 吴璟当先道:“陛下明鉴,奏疏所言,不过是胡、吕二人信口开河,无凭无据,如何能因此确信?” 魏临淡淡道:“是真是假,将人召回来问一问,也就水落石出了。若说无凭无据,这谶诗的解释,岂非比奏疏还要虚无缥缈?照你所说,‘三人同称臣’指的是我魏临,可我手上,一无兵权,二无传国玉玺,如何亡得了国?只怕是牵强附会,意欲陷我于不义罢?” 吴璟忽然发现,眼前这一幕,与他们预期的计算,有了很大的出入。   ☆、第64章 端午宴不欢而散。 既然石头碎了,谶诗也解不出个所以然,这场宴会继续开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皇帝当先走了,其余人自然也不好再继续待下去,纷纷起身告辞。 顾香生见状,便告知刘贵妃,同样提前结束了宴会。 离宫之前,小焦氏与顾琴生找了个机会和顾香生说话。 “四娘,二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们拿个章程罢,回去之后我们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太夫人那边肯定会问起的。” 不知不觉,小焦氏她们已经唯顾香生马首是瞻,两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等她给出个准话。 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再也不是需要她们庇护的顾四娘了,她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承担风雨,甚至反过来为他们遮风避雨。 顾香生道:“陛下回去之后必然会叫二姐姐过去问话,我已经让诗情交代过她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为了自己她的小命,她自己心里也会有数,你们不必担心,若是祖母问起,就说万事有我。” 万事有我。 小焦氏心头一暖,她从嫁入顾家起,就对顾家几姐妹的性子有了个大概的了解,琴生端庄,却难免有些死板,遇事不够灵活;画生好强,却走错了方向;眉生温柔,却失了主见;乐生活泼直率,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大缺陷。 她本以为自己夫婿与香生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彼此难免会有隔阂,但没想到最后却是她和这个妹妹最为亲近,也是这个妹妹在外头成为整个顾家的门面。 “你要小心,”她握住顾香生的手,殷殷嘱咐:“方才我远远瞧着陛下匆匆离席,若非为了同安公主,那就是另有事情发生。” 顾香生也有些奇怪,在今天之前,谁都料不到乔岱等人要进献祥瑞的事情。方才离得远,女眷这边顶多只能瞧见内侍们将一块大石头运过去,却听不见接下来发生的对话,事出仓促,她们来不及了解内情,唯一可以猜测的是,刘贵妃那边的人,也许又想出什么法子对付魏临。 被小焦氏一说,她心头不免也多了几分忧虑,但为了不让她们过于担心,还是笑着宽慰道:“没事的,吕家那边要多拜托你们去安抚了。” 若是事后吕家闹起来,非要与顾画生和离,大家依旧会觉得顾画生不守妇道,从而影响顾家乃至思王的名声。 小焦氏:“这你放心好了,我与大娘这就去见贺国公夫人,先将她稳下来再说。” 三人又说了几句,这才各自告别离去。 顾香生来不及歇上一口气,便有宫人来寻,说是陛下和贵妃想见她。 重头戏来了!顾香生想道。 皇帝没了宴乐的心情,气冲冲回到宫掖,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到底是因为谶诗的暗喻不爽,还是为了程载魏善等人私藏吴越财物不快。 乔岱本想献祥瑞讨好皇帝为自己博个锦绣前程,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出大麻烦,不管他怎么申辩也无济于事,人当即就被下狱了,不过也不只有他倒霉,当初荪州那些官员,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到牢狱里去跟他一起作伴了。 话说回来,那谶诗就算不针对魏临,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兆头,皇帝当得越久,心里其实就越信这些,撇开前面那句“三人同称臣”不说,后面的“禾下女鬼夭”就像阴魂不散的魇物,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皇帝就像吃了口恶心的东西又吐不出来,难受得要命。 当刘贵妃听说奏疏的事情,后脚匆匆跟过来时,便被皇帝扭曲的表情吓了一跳。 “你说,这到底真的是上天示警呢,还是有人借着鬼神之说来愚弄朕?”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 刘贵妃倒还镇定,跟了皇帝许多年,其实皇帝更愤怒阴沉的样子她也见过:“妾不敢妄议,只是听说好端端的石头,却忽然从中裂开,当时陛下与诸位大臣都亲眼所见,当作不得伪,若是人为,怎么可能就那么巧?” 皇帝听罢也是狐疑:是啊,怎么就那么巧,难道里头的谶诗当真是上天示警? 如此一想,他的心情就越发灰恶了。 “同安到底怎么回事?”他想起自己方才听到的禀报了,“将所有人都叫过来。” 事关同安公主的清白,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是以在场的也只有同安公主本人,顾画生,方才指认公主的婢女,思王夫妇,以及刘贵妃。 顾画生在方才被带下去歇息之后,诗情就已经找了个机会与她接头,对好口供,此时由她先开口阐述来龙去脉,虽然语气偶尔断续结巴,但总算还能让人听个清楚明白。 简单来说,就是有一次,同安公主与顾画生出游,在云香别馆认识了一个说书的男人,因对方容貌俊美堪比宋玉,公主就动了心。 那人既然是说书的,口齿伶俐自然是不需说的,难得的是长得俊美儒雅,谈吐如珠如玉,令人见之忘俗,为之倾倒,同安公主也不例外。这一来二去,彼此就有了私情。 本朝风气还算开放,像嘉善公主那般,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守寡,在府里养几个面首,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去干涉,但同安公主不同,她毕竟还是未婚少女,而且那名男子不单与她身份不匹配,更糟糕的是,对方还是个有妇之夫。 这就难怪同安公主要私底下偷偷与其往来了。 因为素来受宠,同安公主出宫比较自由,无人管束,她便拉上顾画生,让后者为自己遮掩,借此更加肆无忌惮与对方来往。顾画生却胆战心惊,生怕事情曝光,是以终日郁郁寡欢,直至今日在端午宴上被人发现端倪。 顾画生声泪俱下,形容可怜,乍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你这贱妇,竟然血口喷人,污蔑于我!你自己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与那男人苟且不说,竟敢推到我身上来?!这种贱人,要拖下去凌迟,不,车裂!” 同安公主面色扭曲,张牙舞爪,几次想打断她,甚至上前制止顾画生继续说下去,却都被左右宫婢拦住。 如是再三,皇帝终于不耐烦了:“你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同安素来宠爱有加,几曾听过父亲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当下便愣住了。 但皇帝没有理会她,反而看向顾画生,冷冷道:“你可知御前欺君,要受何惩处?若让朕知道你污蔑公主,不单你万死难赎其罪,连顾家都要受你牵连,你可想好了?” 事已至此,顾画生除了努力洗白自己,哪里还有别的选择? 她反而镇定下来,叩首道:“臣妇就算多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污蔑公主!臣妇为了替公主遮掩,日日心惊胆战,生怕被人发现,宴上方才神思不属,却有人因此误会臣妇不守妇道,臣妇实在百口莫辩!若非我家婢女冒死上言,臣妇至今也不敢将此事说出来,求陛下贵妃饶过她罢!” 皇帝自然没有理会她,只盯着同安公主问:“她们所言,是真是假?” 同安公主哭道:“自然不是真的,她们污蔑女儿,阿爹您要帮我作主啊!” 顾香生终于开口:“陛下,事关公主清誉,轻忽大意不得,总要弄个水落石出,才好为接下来打算。我二姐姐与她家婢女提及的说书男子,我已经让人去寻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将其带过来,届时一问便知。” 同安公主倏地扭头看她,眼中满是怨恨与不敢置信:“顾香生,你早等着看我倒霉了罢!今日一切,都是你一手导演出来的好戏!” 刘贵妃没有言语,她只是轻轻蹙起眉头。 事到如今,她贸然出言帮女儿说话,效果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她虽然站在一旁,却并未出声。 她只是在想,今日精心布下的棋局,到底是在哪一步上出了差错? 如今同安的事仅仅只是细枝末节,更棘手的,却是魏临手中那道弹劾的奏疏。 吕诵与魏临虽然是连襟,可就顾画生那德行,婚前还差点给吕诵戴了绿帽子,魏临自己又是岌岌可危,吕诵若有几分眼力,就绝不会投靠思王。 刘贵妃事先也曾详细派人了解过,吕诵和魏临之间,的确是很少来往,即使名为连襟,他们二人私底下甚至没有见过几回。 那么吕诵为何会突然上奏弹劾程载魏善他们呢? 若说吕诵不是在帮魏临,刘贵妃是一千一万个不信的。 千算万算,她漏算了魏临手上早就揣着这封奏疏。 估计魏临本也没打算在今天将奏疏呈上,因为端午宴上,皇帝兴致勃勃,你忽然来浇一盆冷水,到时候就算被弹劾的人要倒霉,弹劾之人肯定也落不到好。 所以依她猜测,很有可能是谶诗的事情出来之后,为求自保,魏临才不得不将奏疏提前拿出来。 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对方。 刘贵妃缓缓地,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攥紧掌心。 就在这个当口,出宫去抓人的侍卫却很快匆匆回转:“陛下,我等赶到云香别馆时,那里刚刚出了一桩命案,死者名为裴宣,正是我等本欲捉拿之人!” 同安公主不由睁大了眼睛。 自己并没有派人去杀裴宣灭口,方才事出仓促,也根本来不及做这件事,难道是母亲? 她下意识望向刘贵妃,却见后者低眉敛目,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看不出端倪。 一听见人死了,殿中几人反应各异,皇帝却是皱起眉头。 顾香生叹了口气:“陛下,若能让那人亲自前来对质,本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现在人既然死了,儿妇只有一个法子,能够证明公主的清白。” 同安公主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不是傻子,更不像顾画生那样愚钝,事到如今还傻傻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觉得,自己原本准备用来设计陷害顾画生的陷阱,却不知早什么时候被对方察觉了,反过来坑害自己。 魏临道:“阿爹,儿子有话要说,能否先让顾氏与无关人等退下?” 皇帝微微颔首。 他身旁的内侍便将顾画生等人先带了下去。 片刻之后,殿中只剩下皇帝、刘贵妃、同安公主、魏临、顾香生。 魏临便道:“儿子建议,先在宫中找几个仆妇查验九娘清白。” 自己的担心终于成真,同安公主脸色顿时煞白。 刘贵妃终于出声制止:“陛下,九娘乃天之骄女,如此一来,她体面不保是小事,皇家也将颜面尽失!” 魏临道:“在场都是自家人,消息不至于轻易走漏,而且端午宴上事情已经闹出来了,如今就算什么也不做,坊间照样会有流言传出,倒不如一查到底,还九娘一个清白,好彻底解决此事,免得以讹传讹,损害九娘名声。若是连我们自家人都心存疑虑,还如何出去帮九娘说话,而且只怕往后九娘的婚事也会受阻。” 同安公主大叫起来:“我不查验!你们这是没安好心,要将我置于死地,谁敢乱说,统统杀掉就是了,为何要我受辱!” 皇帝没理会她的大喊大叫,皱眉想了片刻,点点头:“将公主带下去查验。” 知女莫若父,同安这等异常的表现,实在令他不能不生疑,若换了以往也就罢了,他兴许还会看在刘贵妃的面上不再追究,但有了魏临那一封奏疏,皇帝今日却不想如此轻易就揭过此事。 不管同安公主如何挣扎叫骂,她终究也不可能敌得过内侍的钳制,在此过程中,刘贵妃一直没有开口帮女儿求情,这反而令魏临与顾香生有些意外,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有皇帝在,那些仆妇无论如何也不敢说谎,经过查验,同安公主已非处子。 换而言之,她的确与人有了私情。 但这人究竟是云香别馆里那个说书的有妇之夫,还是另有其人,显然已经不重要。 公主未婚而与旁人苟且,这无疑是一桩丑闻,若说现在事情没有闹大,还可以遮掩一二,但端午宴上,同安公主自己先去招惹顾画生,想陷害她红杏出墙,不料却反被其婢女揭发自己与人有染,这事所有人都听见了。 勋臣世家也好,士大夫文官也罢,这些人最讲究脸面,就算新婚之夜能将此事遮掩过去,别人心里肯定也会有想法,觉得迎娶这样一位公主是件屈辱的事,从而记恨上皇家。 公主下嫁,这本是皇帝施恩,若是这份“恩赐”反被视为折辱,那还有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此时的同安公主,其实已经失去了她作为公主的大部分政治价值。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骤然听到这个消息,皇帝依旧勃然大怒,对刘贵妃道:“好!好!好!你教的一对好儿女啊!” 每说一个好字,他的怒气就往上攀升一截。 刘贵妃忙跪下请罪:“陛下息怒,妾未有调教好九娘,方致今日之祸,然而二郎尚未归来,是非曲折还未定论,请陛下网开一面,让二郎回来再行论断罢!” 她仰起头,泪水顺着保养甚好的光滑面颊落下,即便年纪渐大,也不影响楚楚可怜之意,反因其风韵而越显动人。 皇帝心头一软,叹了口气,挥挥手:“将同安带回绫琦殿,非皇命不得出来。”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 “还有,命人草拟诏书,严遵即刻出发前往钱塘,接替程载任行军主帅,并让程载与魏善二人速速回京。”这话却是对陆青说的。 陆青躬身应是。 严遵是严家世子,如今严、程、顾三家,就剩严家老爷子还在世。老爹没死,儿子当然不可能继承爵位,所以严遵虽然年纪与程载、顾经相当,也还只能当世子。 “至于顾氏和那婢女,”皇帝看了顾香生一眼,“无论如何,她也是你亲姐,说起来还是皇亲国戚,但往后若有一句半句涉及公主的话从她们口中说出……” 顾香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忙接道:“陛下放心,我们定会妥善处理此事的。” 皇帝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来,对刘贵妃道:“这些日子,你又要掌管宫中事务,又要操办二郎婚事,也难怪会有所疏忽,从今日起,你就专心打理二郎的婚事罢,宫务交由李氏处理。” 刘贵妃城府再深,也不由一愣:“李氏?” 皇帝唔了一声,边走边说,头也不回:“陆青,回头你传一道旨意,将李氏从增成殿放出来。” 陆青:“是。” 刘贵妃只能看着皇帝的身影渐行渐远。 …… 顾画生到现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险境,也知道自己一直瞧不顺眼的顾香生从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如何运作的,她依旧有些浑浑噩噩。 “吕家那边……”她方才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弄得声音还有些嘶哑。 “吕家那边,就按照你先前的说辞,对谁都不必透露实情。”顾香生面色淡淡,“裴宣已经死了,就算有人怀疑你和他有私情,别人也没有证据,只要你别在外面大肆宣扬同安的事情,陛下不会闲得去找你的麻烦。” 顾画生想为自己辩解:“我与裴宣没有……” “事到如今,二姐姐还想隐瞒,不觉得有些多余么?”顾香生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嘲讽之色,“你难道还不明白?裴宣在同安的指使之下故意接近你的,今天端午宴上的事情,也是她一早就设计好的,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你与一个说书的有妇之夫有染,从而牵连顾家和思王。” 顾画生面色苍白:“那你为何会……” 顾香生一直觉得,一个人要是不够聪明,也是完全有能力好好过日子的,怕就怕明明不聪明,还自作聪明,老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真正的聪明人未必会自误,而像顾画生这种,每每总想着找别人麻烦,却没想到自己就是别人眼中的诱饵,连棋子都谈不上。 顾画生出嫁时的陪嫁二婢灵芝夏草,其实早就被焦太夫人给了顾香生,顾香生则让她们密切关注顾画生的一举一动,以防她又做出什么事。 如此一来,顾画生与裴宣私通一事,就算她瞒得再隐秘,连贴身婢女都不肯告诉,总也有些蛛丝马迹显露出来的。 至于同安公主与裴宣有染,则是李氏告诉顾香生的,因为云香别馆的东家,正是李氏的娘家表兄,他们每回在别馆私会,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早就被李氏知悉,还将其作为与魏临顾香生他们合作的筹码。 不过这些事情,顾画生却不必知道了。 顾香生:“吃一堑长一智,二姐姐却一直都在重蹈覆辙,丝毫没有长进,今日若非有同安公主与你一道倒霉,你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顾画生说不出话来。 换作以往,她被这样说,早就反唇相讥了,但这一次,也不知道是受裴宣之事打击,还是因为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她竟出奇温顺,半句为自己辩驳的话也没有,只讷讷坐着,默然不语。 顾香生也没兴致再多说,便让人将顾画生送出宫。 事关安危前程,就算顾香生不说,顾画生自己也不可能胡乱说话。 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不单顾画生懵懂不解,连顾香生心里,其实也还有许多疑问。 她返回长秋殿时,魏临也已经回来了,后者正安坐案前,提笔写字,气定神闲,安之若素。 顾香生忽然发现,自己对魏临的了解,看似很多,其实很少。 两人相识的时间并不长,但既然成为夫妻,以后自然要福祸与共,顾香生是这样想的,所以对魏临,她也毫无保留,全心全意。 然而魏临对她呢,是否也像她一样? 顾香生虽然早就知道答案,但在事实面前,难免还是会有一点难过的。 “怎么站在那里?”魏临抬首,见她站在那里,笑着招手。“过来看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我尚有些疑问,想问问你。”顾香生走过去,轻声道。 魏临没有露出惊讶意外的神色,反是点点头,很痛快:“你问罢。” 一面将她的手握住,微微蹙眉:“怎的这般凉?” 顾香生垂眼望住两人交叠的手:“吕诵上疏的事情,是你安排的?” 魏临沉默片刻:“是。” 顾香生:“吕诵在前线诈死,又里应外合反败为胜,你应该也一早就知晓了?” 魏临:“不错。” 顾香生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此刻,一股难过的情绪,还是控制不住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她又问:“这么说,吕诵会娶二姐姐,也是你一手安排的?” 然而这次魏临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他摇摇头:“吕诵不是我的人。” 顾香生一愣。   ☆、第65章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在回来的路上,顾香生已经尽力梳理了一遍,然而还是有许多疑问。 顾画生这边因为婢女通风报信的缘故,打从一开始,顾香生就对她的事情有所了解,加上李氏那边的帮忙,得悉同安公主也与人私通,使得她们事先能够将威胁扼杀在摇篮里,还反过利用宴会上的食物,制造出顾画生怀孕的假象,引蛇出洞,让同安不仅阴谋落空,还跳进自己挖的坑里面,再也爬不起来。 当外臣那边祥瑞的事情发生之后,顾香生就明白了,刘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估计压根就没把顾画生的事情当回事,而是任由同安公主去折腾,借由顾画生的事情来遮掩自己真正的目的——用祥瑞和谶诗来对付魏临。 不得不说,从这一手上,可以看出刘氏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当别人都以为她会在宫闱里,像历代嫔妃那样,用一些阴谋诡计去陷害其他女人时,她却早已跳出那个怪圈,直接就冲着魏临下手了,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顾香生也罢,长秋殿也罢,只要魏临倒霉,其他人都不足为虑。 而作为嫡长子的魏临,一旦彻底失去继承皇位的可能,那么魏善就是名正言顺且理所当然的储君人选了,不说他原本就亲近武将,到时候连那些支持正统的文臣,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魏善那边。 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在于它足够隐秘,不为人所知。 问题来了。 魏临再厉害,他又不是神仙,不可能事先知道刘党要献祥瑞,更不可能知道这祥瑞里头还暗藏杀机。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就将胡、吕二人的弹劾奏疏放在身上,只是正好碰上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拿了出来,反将刘党一军。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 胡、吕二人不过是四五品的武将,就算加上贺国公这个头衔,也不足以和程载这样底蕴深厚的勋臣对抗,更不要说还有益阳王和刘贵妃,一次性得罪这么多人,即使吕诵和魏临是连襟,都要好好掂量掂量。 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齐国还未攻打吴越之前,魏临曾极力主张要全力出兵援吴,这个建议并没有被皇帝采纳,后来吕诵在前线诈死,当时魏国这边还不知道,只以为吕诵等人当真全军覆没,又是魏临建言,让魏国出兵,从吴越西南面深入。 魏临平时并没有武将方面的势力,对军事也谈不上精通,这次却能屡屡做出正确判断,还让皇帝对他刮目相看,现在看来,应该是他与吕诵早有联系,提前知道一切行动,所以自然胸有成竹。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但魏临却说:吕诵不是他的人。 顾香生忍不住蹙眉。 魏临无奈一笑:“陛下对我严防死守,生怕我与外臣过从甚密,为此连孔师傅朱师傅他们都容不下,更不要提武将了,他会赐婚你我,不也是看中顾家没有兵权么?你觉得我哪里有机会与吕家的人来往?” 虽然这是事实,但被魏临亲口点出来,顾香生还是感觉一股凄凉。 父防子,子不信父,这天家亲情,难道就单薄到这等地步? 但她循着对方的话仔细一想,心头忽而一亮:“严家?他是严家的人?” 魏临点点头。 先帝立国,严、程、顾三家功不可没,但顾家自己提前交出兵权,程家跟刘党走得近,剩下的也只有严家,才能指使得动吕诵了。 魏临道:“有些事情,本不想和你说,因为我希望你能过得开心,而不是每天跟着我思虑重重。” 顾香生摇摇头:“你这样想,刘贵妃却不这样想,我不想变成你的累赘和弱点。” 魏临眼神一柔,他在宫中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宫女内侍也不可或缺的人手,但他从来没有纳妾室侧妃,更不曾像魏善那样与自己的大宫女柔情蜜意,春辞稍微表露出一点痕迹,当即就被他遣走了。他不希望自己沉溺于儿女私情上,更不愿让敌人抓住机会对自己下手,因为身边亲近的人越多,就意味着把柄和空门会越多。 但有一个人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尽力帮他抵挡来自宫闱内部的风雨,这样的感觉,自然也是奇妙而不同的。 魏临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铁石心肠,心如坚冰。 但此时,这块冷硬的冰石,依旧被这句话烫热了。 “无须如此。”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柔声道:“若我连你的周全都无法保证,那这个思王,当得也太没用了。而且,过不了多久,我们应该就可以出宫居住了。” 这应该是顾香生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她善于融入环境,很快学会和刘贵妃博弈,但擅长不意味着喜欢,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把每天的光阴耗费在养花种草,看书骑射上,那才叫享受生活。 “真的?”她的眼睛几乎亮了起来,但下一瞬,光芒又熄灭了。 “但现在陛下一道诏书将程载他们召回来,二郎与程家的婚事只怕会有变故,陛下应该不会再让二郎娶程家的女儿罢?” 魏临微微一笑:“还有三郎啊!” 顾香生:“魏节?” 魏临:“嗯,陛下解了李氏的禁令,让她接替刘贵妃掌管宫务,三郎肯定很快也会被放回来,陛下为了弥补他,十有八、九会为他找一门亲事,这样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搬出去了,届时除了偶尔进宫请安,你自然也不必再看刘氏李氏的脸色了。其实我已经听说,这些日子陛下让工曹那边开始为我物色府邸,如今已经选中几处,就等着陛下首肯了。” 顾香生心情飞扬,简直忍不住想引吭高歌了。 天知道她多么讨厌与刘贵妃等人周旋,这倒不是说刘贵妃做人失败到这种程度,而是顾香生一开始就知道她们为了让魏善当太子,肯定会千方百计与长秋殿过不去,所以日日不敢掉以轻心,暗自防备。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旦将重心放在某件事上,势必会对其它事情不那么关注。顾香生既要防备刘贵妃和同安公主等人,暗中筹谋,诸般算计,还哪来的时间关注自己种的茶花什么时候开,明天要吃紫米粥还是樱桃毕罗? 魏临好久没看见她这样快活的模样,心里也有些高兴,本来还想说什么的,话到嘴边却也没出口,就这么跟着她笑。 顾香生开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块祥瑞里的谶诗,会不会影响到你?” 魏临先是摇摇头,而后又问:“你相信谶诗么?” 顾香生心情一好,说话也眉开眼笑:“我连祥瑞都不信,更何况是谶诗呢?上天无爱憎,庸人强加之,便是桀纣那样的暴虐之君,当初他们在位时,何曾又见过什么上天示警了,汉高祖出生时,难道就真有瑞气千条,红光漫天,不过都是因为需求各自杜撰罢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上天真有什么话要传递给陛下,大可给他托梦,又或者直接劈下一道雷,为何要千里迢迢弄一块石头,万一发现石头的人偏不报官,反而搬回家自己观赏呢?上天岂非算盘落空,又得重新预示了?” 魏临:“嗯,我就知道我家阿隐不同凡俗,非那些庸夫俗妇能比。” 说罢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又点点她的鼻子:“这话委实离经叛道,你与我说说也就罢了,到了外面可不能信口胡言!” 顾香生故意道:“我偏要四处去说,让别人都以为这是你教我说的,然后陛下就会把你叫过去,指着那祥瑞,叫你再找一块来,哈哈……啊!” 原来是她直接被魏临拦腰抱了起来。 魏临挑眉:“思王妃莫不是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连你都抱不起来,方才有恃无恐?” 顾香生赔笑:“不不不,思王殿下英明神武,力大无穷,我怎敢如此以为……你快放我下来!” 这种双脚悬空的姿势看起来浪漫,但顾香生现在又不是重伤昏迷的状态,反而会担心魏临当真一个手抖将他摔下来,不得不紧紧圈住魏临的脖颈。 周围的奴仆离得有些远,都不知道两人是如何说着说着就搂搂抱抱厮混到一块儿去的,目瞪口呆之余,连忙识趣地悄悄退下。 软玉温香在怀,自然令人心猿意马,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无需细说了。 …… 自从端午宴上思王拿出了那一封弹章之后,所有人都预料到接下来必然会有一场*。 刘党不是吃干饭的,反应也不算慢,当晚就快马加鞭去信向程载魏善通风报信,让他们早作预备。 程、魏二人自然可以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私吞财物,可坏就坏在,他们的确私扣了一部分吴越皇宫搜出来的珍宝,而且划出其中一些分与底下将士,所以皇帝若想认真追究,只需从下面的人开始盘问起,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事已至此,费力遮掩并没有多大的效果,魏善想要上疏将那些私扣的财物主动交出,却被程载拦下,因为现在皇帝还什么都没说,你却迫不及待地表态,这不正表明了做贼心虚么?还暴露京城这边有人在给他们通风报信的事实。 姜还是老的辣,魏善毕竟年轻尚轻,程载却已经看出来了,魏临在布下这个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掐准皇帝的弱点,将他们的后路通通堵上。 吴越皇宫这批财宝是有登记造册的,作为战胜方的战利品,像程载他们这样中饱私囊的不在少数,历朝历代都有,可以说,若是自己不私扣,反倒不正常了。这种事情,碰到一个大度不计较的皇帝,又或者皇帝被瞒在鼓里,那都没有问题。 坏就坏在,当今天子很介意,不止如此,他最讨厌被人欺骗,把他当傻子,而程载他们犯了这个忌讳。 财宝的清单一共两份,一份是交给皇帝的那个版本,还有一份是吴越皇宫内库里的完整版本,吕诵不仅拿到那份完整的,还偷偷送回魏国,通过魏临交到了皇帝手里,两相对比,自然知道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更别提弹章里还说到传国玉玺。 程载等人有苦难言。 玉玺自然是有的,只不过是吴越皇帝所用玉玺,雕工精美,玉色上佳,实乃难得一见的珍品,当时吴越天子自尽之后,被魏军在宫中某个内侍身上搜到,后者兴许还准备偷偷带出宫去卖个大价钱。 程载魏善他们拿到玉玺之后也没打算私藏,还准备等魏善回国之后,将其亲自献上,博得龙颜欢心。 然而现在让他们上哪儿去找一个传国玉玺给皇帝? 魏临可真毒啊,真亦假来假亦真,这么真真假假地弄,换了皇帝,在发现程载他们欺君的前提下,肯定会相信对方还有更多事情欺瞒自己,而不会相信程载等人是无辜的了。 五月十五,皇帝的申饬诏书快马加鞭抵达钱塘,与此一起的,还有一份换帅的诏书,说新任主帅严遵已经在路上了,不日便可抵达,届时程载魏善等人作好交接,并赶紧回国听候处置。 程载与魏善商量一番之后,上表向皇帝请罪,将所有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表示隐瞒一部分财物的确是有的,当初进宫的时候,大家见了财宝就抢,乱哄哄的,后来这笔财物就很难登记造册,加上还有一些被齐人抢去的,所以原本记录在册的东西就少了许多,他们只能另造一份册子,言语婉转,将来龙去脉点得清清楚楚,末了还说自己一时糊涂,因为担心陛下怪罪所以不敢呈报,如今事发,不敢为自己砌词狡辩,求陛下降罪云云,遣词造句,恳切委屈之意尽现。 程载在军中威望很高,大家见主帅为了自己蒙受委屈,哪里肯依,当即就将胡凌、吕诵两个“小人”绑过来,表示要杀了他们替主帅泄愤,更有甚者,觉得现在天高皇帝远,又是在原吴越的国土上,建议程载索性反了算了,自立为王,免得回去要倒大霉。 这个建议程载却是万万不可能采纳的。 如果他现在存了反意,不管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人的生死,那倒没所谓,但程载还做不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来,更重要的是,前来接替他的严遵已经在路上了,他要造反,要不要杀魏善?如果不杀,用什么名义来自立?能不能打赢严遵?齐人会不会趁机捡便宜?程载根本没有造反的心理准备,最终也仅仅只是在心底动摇了一下,便摇头否决了。 五月下旬,信国公世子,越州观察处置使严遵率军抵达钱塘,奉命卸下程载手中兵权,命人将程、魏二人护送回京。 说是护送,其实就是半押送与监视,但因程载官职仍在,魏善又是皇子,严遵不能做得太过分。 与魏善一行差不多同时抵达京城的,是三年前被流放黄州的三皇子魏节。 皇帝看见魏节的时候,几乎认不出这个儿子来。 他儿子不多,虽说有思王、益阳王珠玉在前,但对其余几个儿子,他从小也分与足够的关注,要说多么疼爱也许没有,但要说完全不疼爱,也是不可能的。 坠马案案发时,魏节年仅十四,皇帝不大相信他能做出残害兄弟的事情来,但当时为了制止事态进一步发展,也为了杀鸡儆猴,给其他人,给德妃李氏一个警示,他狠狠心,选择将这个儿子贬为庶民,流放黄州。 后来黄州乱民起事,皇帝就有点后悔了,他派人暗中去查看,发现魏节过得还好,也没有多管,打算过阵子再将他召回来。 如今一见,魏节面色蜡黄,神态沧桑,哪里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说二十七虽只怕也是有人信的。 “草民以为,再也见不着陛下了!”他伏地大哭,声音沙哑,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饶是皇帝再铁石心肠,见了也不由动容,他上前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好了,不要哭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会恢复你的爵位,帮你找一门好亲事,以后,你就好好过日子罢!”皇帝摩挲着他的头发,惊觉魏节的头发枯黄粗糙,发丝间甚至还有几根白发,不由心酸。 又好言抚慰了几句,皇帝体谅他母子分别多时,让他先去找李氏叙旧情。 魏节前脚一走,皇帝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他看了陆青一眼:“魏善还在外头?” 陆青:“是,益阳王已经候了半个时辰。” 皇帝本想让他继续候着,转念一想,还是道:“将人叫进来!” …… 那头魏节脚步匆匆,在宫人的带领下一路往增成殿的方向走去。 暌违三年,宫中一切似乎变化不大,飞檐下的鸟窝还在,那处墙边的紫薇花也仅仅是更茂密一些而已。 甚至连常在增成殿出没的黄色老猫,见了他也没有丝毫吃惊,喵了一声便懒懒趴在墙头,好像他只是出门遛了个弯。 魏节的眼眶里一下子就热了。 当他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更是控制不住,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嘶声喊道:“……阿娘!” 没等他做什么,那人就已经快步上前,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李氏泪如雨下。 母子俩抱头痛哭一场,李氏摸着他周身骨骼,看见他早衰的容颜,又止不住眼泪:“怎么瘦成这样!” 此时的李氏已经恢复德妃名位,皇帝将宫务交到她手里,许多人原本觉得她被软禁三年,未必能应付得来,谁知不过多事,她便将后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毛病,那些在李氏获罪之后才入宫的新人才知道,这位李德妃原来也是个厉害人物。 李德妃将左右宫人屏退,独余母子二人细叙。 一旦没了外人,魏节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阿娘,那桩坠马案,根本与我无关,我从来就没有谋害二兄的心思!为何阿爹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流放,我恨啊,这三年我在黄州过得好苦!”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也不是阿娘做的,是有人陷害了我们母子!”李德妃握住儿子瘦骨嶙峋的手,将他拉到榻上坐下。 当时他们根本来不及好好说上一句话就被分隔开来,等李氏被关进增成殿,魏节更无法前去探望,一个罪名被强自扣上来,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侍从居然还和魏善的侍从有来往,稀里糊涂就被定了罪,连辩解都无力,在黄州那种苦寒之地,一过就是三年。 “刘氏陷害不成,反而连累我们,这笔账我已经记下了,如今她已是无牙之虎,我定要十倍百倍加以奉还!”李德妃咬牙切齿道。 魏节却惊恐起来:“不不不!阿娘,我不想报仇了,千万不要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想再去黄州了,我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想再看见这些忍了!” 看着爱子如惊弓之鸟的模样,李德妃心头难掩凄凉,她闭了闭眼,强笑道:“你放心,陛下为你找了一门婚事,他和我提过了,是鸿胪卿杜家的长女,婉约温顺,堪为良配,待你成亲之后,你就可以出宫开府了。” 魏节看起来却并未多么高兴:“那我还有多久成亲,难道这段时间,我还得继续住在宫廷么?” 李德妃嗯了一声,忽然问:“三郎,你有意皇位么?” 魏节睁大眼睛,连连摇头,脸上还露出惊恐之色,仿佛皇位对他来说不是诱惑,而是多么可怕的怪物。 “阿娘,您千万别做傻事!那位子不是人坐的,我不想当皇帝!” 李德妃暗暗叹息,儿子变成这样,就算当真将他扶上皇位,他也未必能坐得稳。 “知道了,阿娘不逼你,阿娘也不会去与人争那把椅子,咱们母子就安安静静地看戏,等他们抢完了,咱们就离开这里,去你的封地上,过安生日子!” 魏节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正是!正是!这见鬼的地方会吃人,若不是您在,我片刻都不想待了!” …… 魏善自大政殿里出来,面上不显,心里难免有些失魂落魄。 程载因欺君之罪下狱,他则被狠狠训斥了一顿,与程家的婚事暂且作罢不说,同安被禁足,刘贵妃也没了掌宫大权。 虽然这一切未必会比李德妃母子那时候更差,但于魏善而言,他一辈子顺风顺水,从未遭遇像现在这样的困境,如今从高处跌落低估,一时还未拿定主意,到底是要先设法营救程载好,还是先将自己从嫌疑摘除出去好。 正边走边思忖,便见一人从远处迎面走来。 不是旁人,正是他那兄长,思王魏临。 魏善心头一凛,停住脚步。   ☆、第66章 魏善还记得小时候,他跟着兄长魏临,还有弟弟魏节去玩,魏临躲开内侍奶娘等人的注意,将两个弟弟带到掖庭附近的桃树林里去玩,旁边还有个池塘,荒废已久,因罕有人迹,也没人打理,一潭深水就这么孤零零在那儿,时值桃花盛放,花瓣纷纷扬扬落在池塘上,偶尔还有鱼跳出来。 那会儿魏善早夭的弟弟魏章还没出生,大家年纪还小,兄弟之间的关系也都很融洽,不像日后那么剑拔弩张,暗潮汹涌,魏临私自带着两个弟弟去捞鱼,结果鱼没捞着,魏节掉进池塘差点淹死,两人吓得哇哇大哭,魏临还跳进水里去救人,幸好内侍来得及时,把人都给救起来,要不当时估计他就得同时失去哥哥和弟弟。 明明那么久远的事情,却忽然毫不费劲被回忆了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兄弟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坠马案之后,他躺在床榻上,听母亲说这件事跟兄长也脱不开关系? 还是从更早之前,大家渐渐长大,在偶尔一起听师傅讲课时的争强好胜开始? 魏善心里有时候也会想,自己除了名分和排序之外,当真没有什么输给魏临的,可名分和排序又不是自己说了算。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位置不能由自己来坐呢? 以前或许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但坠马案之后,当他躺在床榻上,因为断骨而日夜疼痛的时候,被母亲痛骂而醍醐灌顶,这个念头才算是真正清晰起来。 锦绣江山,无边权柄,如果自己坐上那个位置,那他一定不会像父亲那样朝秦暮楚,对程载再三猜疑,又在形势大好的时候将人给调回来,他一定能够比父亲做得更好。 这种想法一旦萌生,就像杂草一样疯长蔓延,根本控制不住。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相隔一条长廊,伴随着脚步越走越近,但魏善却觉得,这么几步路,足足走了半辈子那么长。 “二郎,你回来了。”还是魏临先开口,他面容露出笑意,眼神也很温和,就像以前那样,从未改变过。 可当真没有改变过吗? 刘党用祥瑞和谶诗,原想将思王彻底打得无法翻身,没想到思王手上却握有杀手锏,不仅将了他们一军,还将李妃给放了出来,让魏节得以回京,这件事情虽然大部分都是刘贵妃在运筹帷幄,但作为刘党的关键,魏善不可能不知情。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自己差点被陷害成灭国的罪魁祸首,肯定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谈笑自如。 可魏临就能。 魏善蓦地生出一点寒意,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兄长其实了解得并不够。 小时候的回忆越来越模糊,而面前这个人却越来越陌生。 “回来了。”诸多念头浮光掠影般自脑海闪过,魏善也扯起嘴角。 笑完他就发现自己还没到魏临那种境界,与其强颜欢笑,还不如干脆不要笑。 魏临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回来就好,陛下素来对你爱重,训你也是为你好,不要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陛下正在气头上,你与程家的婚事也没算彻底作罢,你先别急着在他老人家面前提这茬,回头我再帮你转圜一二。” 对方越是这样一副好兄长的形象,魏善就越是气上心头。 他原本就在里头被皇帝训得狗血淋头,听见对方这样说,终于有点忍不住:“我有今日,全拜大兄所赐,大兄何以还能说出这些话?你可知道如今大魏在前方形势一片大好,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北上将整个吴越占据,届时……” “这么说,你与程载没有藏匿财物了?”没等他说完,魏临就道。 魏善表情一滞,一时接不上话,片刻之后才道:“那些财物,我们是为了分给底下将士,并没有私吞!” 魏临玩味道:“陛下还未发话,你们就先赏下去,难道不是想要收买人心?” 魏善怒道:“你这是诛心之论!” 他反应这么大,不仅仅是因为兄长的话,而是刚刚在大政殿里,皇帝也说过一样的话。 就在刚刚,两人一站一跪,皇帝就这么负手俯视着他,略带讽刺的语调微微提高,质问魏善:“你跟程家都还没结亲呢,就急着勾结在一起了?” 而眼前,魏临也说出差不多的话来。 魏善深深吸了口气,很快冷静下来。 这几年,不单顾香生在变,顾画生在变,连魏善也在变。 顾香生从对宫闱斗争避之唯恐不及,到为了魏临主动去融入参与。 顾画生心里那点嫉妒,也愈演愈烈,最终烧了自己。 而魏善,他已经不是当日在郊外游猎时,看见顾香生就会脸红欢喜的那个少年了,他变得更加沉稳世故,更加冷静沉着,吴越一战归来,这位年轻的益阳王身上,更添了与以往不同的硝烟味道。 他没有跟魏临争执,更没有大打出手,只是攥紧了拳头,直直往前走,直接忽略了兄长的挑衅。 啧。 魏临心底轻轻发出这么个声音,身形拐了个弯,却没有往大政殿的方向走去,而是转向长秋殿。 如果有人是几年前离开长秋殿的,那么他肯定会发现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庭前原本是种了不少槐树的,这两年长得更好,此时正是开花的季节,白花成串,沉甸甸挂在枝头,几名宫婢提着篮子踮着脚摘花,不时小声耳语,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后殿还有桂花,隐隐有甜香飘来。 廊下则是错落有致的茶花,有些开了,有些没有,粉白花苞,重瓣花蕾,又是与槐花桂花截然不同的风致。 踏进这里,魏临的心就不由得跟着宁静下来。 不是因为这些景致,而是因为里面的人。 顾香生又在鼓捣吃食,见他来了,欢喜非常,忙招招手:“来来,快尝尝这道黄金鸡,里面被我改进了一下,塞了槐花!” 听说塞糯米的,塞药材的,还真没听过在鸡肚子里塞花的。 魏临抽了抽嘴角。 他绝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顾香生洗手作羹汤就为了等着讨他欢心,而是因为对方找不到试菜的人,仅此而已。 换了长秋殿里任何人,被喊去尝试思王妃亲手做的东西,哪里敢说不好? 魏临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慢吞吞道:“我忽然想起书房里还有些公文要看……” 说罢转身准备闪人。 顾香生动作却比他更快,还没见怎么动,人就拉住他的胳膊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魏临无奈:“晚上再说罢。” 我不想吃鸡。 他脸上明白写着这五个字。 顾香生忍不住想笑:“我没想逼你吃,是真有事。” 魏临只好被她拉着来到榻上坐下。 旁边杨谷偷偷觑了一眼。 顾香生道:“我二姐姐那边,家里人跟吕家那边商量了,对外以生病静养的名义,将她送到庵里去。” 这样一来,顾画生就形同软禁,如无意外,下半辈子估计也出不来了。 虽然顾香生这边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可吕家又不是傻子,顾画生与人私通之事,真要追查起来,总能寻出点蛛丝马迹的。 吕家人对顾画生恨之入骨,但碍于顾香生和焦太夫人,他们也不能一把毒药直接弄死顾画生,双方商议妥协之下,最终决定将顾画生送到庵里去,眼不见为净。 顾香生和焦太夫人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因为对顾画生还抱着亲情,而是端午宴的事情刚发生,如果顾画生在这个当口上“病亡”,那别人肯定也会以为她是因为私通而被吕、顾两家联手灭口的。 考虑到这一点,最终采取了折中的方案,对外双方则闭紧嘴巴,反正另外一个知情人同安公主现在是泥菩萨过河,更何况她自己也不干净,再也没有空来陷害顾画生。 顾家没有人反对这个决定,包括顾画生的同母兄姐。 不知不觉,顾香生已经成为继焦太夫人之后,能够为顾家拍板作决定的那个人了。 就连从前很喜欢在儿女面前摆清高架子的顾经,在许多事情上,也不能不听从女儿的话。 比如顾香生让他不要在人前表现得与魏临过于亲近,以免徒惹话柄。 顾经起初很不服气,他一早就想向思王靠拢,如今成了翁婿,光明正大,怎么还不能好好亲近了? 但不久之后,他就发现顾香生的话是对的,因为有人不知从何处誊抄了他写给魏临的信件,告发上去,说顾经和思王有结党之嫌。 顾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自打因为当众反对立刘氏为后而被皇帝赞许之后,他总自以为很有能耐,又觉得有了个前太子女婿,难免飘飘然起来,焦太夫人劝也劝不听,现在好了,终于绊了一跤。 听见被弹劾结党,他连忙上疏自辩,幸好皇帝也没糊涂到那份上,没把这封奏疏当回事,这才有惊无险。 除了顾经,许氏不必说,顾家除了一个顾画生,其余人都不是爱惹事的,不会拖顾香生的后腿,成为她的累赘,否则当初皇帝也不可能给儿子找一个家里成日鸡犬不宁的妻子。 对顾画生的处置,魏临没有插手,任由顾香生决定,见她如此说,也点点头:“这样很好。” 顾香生又问:“如今宫中是德妃掌权,依你看,我可要做些什么?” 魏临摇头:“德妃从前行事谨慎低调,但任谁被关了一遭出来之后,都难保性情大变,我也说不准,先看看再说,不过后宫那些事,你暂且就不要插手了,我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月,陛下就有可能准许我们搬出去。” 顾香生惊异:“有这么快?” 魏临唔了一声:“三郎的倒是定好了,陛下给他挑的是杜家长女,但二郎与程家的婚事只怕要黄,陛下现在还在气头上,说不定会随随便便给他指一桩。” 顾香生对皇帝喜怒无定的性子还是有所了解的:“如果二郎足够聪明,接受下来,陛下醒过神之后,可能反而会心生愧疚。” 魏临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什么。 皇位只有一把,有资格争的人却不止一个,如果皇帝一开始明确态度也就罢了,他偏偏却不,仿佛就是要看着底下人争得头破血流。 魏临不争,他就会死。 魏善不争,刘贵妃不答应,支持他的刘党也不会答应。 事情发展到今日,已经不由得谁想不玩就不玩了。 刚刚兄弟俩的相遇,其实就意味着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的局面。 魏临想说点什么,抬起头,却见顾香生一脸古怪。 他一头雾水:“??” 顾香生高深莫测:“好吃吗?” 魏临更加莫名了,但当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在想事情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夹起眼前的吃食送入口中。 正好是那盘黄金鸡。 魏临:“……” 鸡肉挺好吃的,骨头和肉都分离开来了,筷子轻轻一挑就能夹起,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但鸡肉带着一股槐花味道,这就见仁见智了。 反正魏临认为他这辈子肯定不会再尝第二口。 可郁闷就郁闷在,这又不是顾香生逼他吃的,是他自己主动去夹的。 真是手欠啊! 就在长秋殿众人捂嘴偷笑之际,外头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说是张美人不好了。 顾香生听罢一愣。 张美人就是张盈,之前因为怀了孕,千方百计将顾香生和自己捆绑在一起,还怕刘贵妃暗害,后来顾香生忙着端午宴,又有魏临的保证,也就是偶尔派人过去问候一声,在张盈需要的时候帮她请个太医,仅此而已。 魏临道:“你先过去看看罢,不必担心,你又不是管宫务的,陛下不会怪到你头上。” 他抿了抿唇,将手中盛绿豆汤的碗放下来,补充一句:“就当是去看戏了。” 顾香生顿时无语。 与这人相处越久,就越能体会他那斯文面具下的坏心眼。 套一个后世的用词,就是闷骚。 顾香生有意落后一些,等她去到那里的时候,张蕴所在的含冰殿已经来了不少人,连太医也来了。 张蕴住的那个左侧殿,门口一滩血迹触目惊心,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看见这摊血迹,顾香生就意识到:张蕴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果不其然,张蕴恹恹躺在床上,眼睛半睁不睁,意识应该是清醒的,太医的手正从她手腕上离开。 “如何?”李德妃问。 太医摇摇头,起身拱手:“恕臣无能。” 张蕴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顾香生刚到,还没来得及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见边上站着胡维容,拉着她小声询问,这才知道张蕴方才从姐姐张杰与那里回来,兴许是姐妹俩发生了一些争执,她回来的时候脸色便不大好看,连胡维容喊她也没有听见,结果胡维容一转头,她就在自己屋门口跌了一跤。 站在李德妃的角度,她可没兴趣管孰是孰非,反正她刚刚重掌宫权,就算张蕴和谁有什么恩怨过往,这事也绝对牵扯不到她头上去。 她一边让人去禀告皇帝,一边让太医给张美人开药调理。 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这么大月份,摔这一跤只怕够呛,纵然性命无碍,身体还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张蕴整张脸没有血色,可仍挣扎着在侍女的搀扶下半起身:“求德妃和思王妃为我作主啊!” 叫德妃也就罢了,这声思王妃完全是无妄之灾,顾香生抽了抽嘴角,没吱声。 李德妃自然也没回应她的话,只道:“你好好歇息,有什么需要就让人去找我。” 末了又有意无意道:“因贵妃之事,陛下心情不大爽快,谁要是在这个当口闹出什么,惹陛下不快,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这一眼光扫过去,不比刘贵妃少半分威严,无人敢与其对视,纷纷垂眉敛目作老僧入定状。 李德妃让众人散了,见顾香生也在,便对她道:“可要到我那里坐坐?” 顾香生想了想,自从李德妃恢复旧日地位名分之后,二人的确还未单独叙过。 “那就叨扰了。” …… 还是增成殿,还是她们二人,只不过,不复上次的凄清,李德妃身边也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只有一个宫女在旁边伺候。 不过顾香生见她一脸平静,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东山再起而得意喜悦。 “还是上次的绿豆汤,你尝尝。”她让人盛了两碗过来。 顾香生笑道:“还是上回那个小宫女煮的?” 李德妃嗯了一声,也露出笑容:“阿娆是个好孩子,我将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看待的。” 能得李德妃青眼,这后半辈子就不必愁了,只是当初李德妃遭难的时候,又有几个人料到今日,肯不离不弃? 顾香生见她气色有些欠缺,便道:“宫务繁忙,德妃要多保重才好。” 李德妃摇摇头:“宫务再繁重,也不足以令我劳累,三郎回来之后,精神便不大好,我只是有些忧心。” 老实说,顾香生对李德妃的印象,要比对刘贵妃好多了。 这不是因为刘贵妃跟他们立场敌对或者暗中谋害,而是因为李德妃的性情与她更相投一些。 说白了,就是两人有眼缘,脾性对上了,其它都好说。 虽然他们和李德妃的关系也基于利益合作,但比起去麟德殿跟刘德妃皮笑肉不笑,她还宁愿过来这边枯坐一下午。 不过李德妃并没有过多提及魏节,而是话锋一转:“你可知道张氏为何会小产?” 顾香生摇头苦笑:“不瞒你说,这阵子我忙着端午宴,竟也无法抽空亲自前去看她。” 这当然是借口,她根本就不想看见张蕴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每次都觉得有点难以消受。 李德妃叹了口气:“我出来之后,陛下将宫务交于我手,我不得不让人先去了解一下,方才知道刘氏给我留下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经她解释,顾香生才知道,后宫里头那帮女人其实也是各立山头的,张氏姐妹刚入宫就投靠了刘贵妃,但她们姐妹彼此之间也不和睦,因为皇帝起初被活泼一点的妹妹张蕴吸引,但后来又觉得张盈更加体贴温柔,移宠于她。 宋贤妃是吴越人,之前入宫时,因身份高贵,吴越与大魏也正处于蜜月期,很得宠爱,甚至有传言说她将会登上后位,当时后宫不少嫔妃都倒向她那边,一时风头无两。 但是伴随着吴魏两国交恶,吴越亡国,宋贤妃很快树倒猢狲散,那些原本投靠她的人都忙不迭撇清关系,有的转投刘贵妃,有的则因先前跟宋贤妃瓜葛过深,不被刘贵妃接纳,转而彼此结盟。 而张蕴之所以会找上顾香生,一方面是刘贵妃让她这么做,一方面则是她的确也对刘贵妃心怀防备,担心刘贵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所以顺水推舟就答应了。 顾香生听得目瞪口呆,真是好一出战国争雄无间道啊!小小一个后宫就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比起天下局势,也不遑多让了吧。 “这么说,张蕴会小产,与她姐姐张婕妤有关?” 李德妃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所以才问问你。” 顾香生忍不住又问:“那胡美人是谁的人?” 李德妃:“她没有投靠谁罢,据我所知,倒是有不少原先投了宋贤妃的嫔妃,后来转投了她。” 弄了半天,谁都不简单。 顾香生有点无语,她本来觉得自己就算称不上绝顶聪明,起码也不笨,但现在看来,她的功力还远远不足。 她将太多注意力都放在刘贵妃身上,却忽略了宫里其它人事,若是胡维容趁着她和刘贵妃博弈的时候想来点什么暗算,她估计是躲闪不及的。 现在想想,当初胡维容在麟德殿外贸贸然提醒她的那一番话,似乎也意味深长。 李德妃见她一脸纠结,不由笑了起来:“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听听也就罢了,其实我这回也是有件事请你帮忙。” 顾香生道:“请讲。” 李德妃道:“陛下让我给益阳王物色婚事人选,但我在增成殿三年,对外臣家眷早已陌生,还请你帮我掌掌眼,挑几个出来,好让我上呈给陛下。” …… 玉阶立于檐下,望着朝这里走过来的身影,心中的担忧多得快要溢出来。 “殿下。”待对方走近,她方才轻唤一声,上前相迎。 魏善朝她笑了笑,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出外一趟,他晒黑了许多,却也结实许多,玉阶帮他宽衣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衣裳底下的胸肌,脸悄悄地红了,忙移开视线,转头去拧帕子:“殿下先擦擦汗,我去拿杨梅冰酪。” 魏善拉住她:“玉阶,这里有大大小小的宫人,你把旁人的事儿都做了,别人还作甚?以你的身份,根本不必亲自动手。” 玉阶早知皇帝那边同意魏善册封自己为侧妃的消息,听见他提到身份,脸色又烫了一些。 她抿唇一笑:“我做习惯了,也乐意做这些。” 魏善忽然道:“玉阶,若是我要离京,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玉阶一愣,随即道:“奴婢自然是愿意的!” “我纠正过你很多回了,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你也不是奴婢。”魏善柔声道,“在我看来,满京城世家门阀闺秀无数,却哪个也比不上你。” 玉阶脸上飞红,不过还是没忘了问正事:“您为何会忽然想离京,陛下同意了?还有您的婚事……” 魏善沉默片刻,慢慢道:“程载如今正在狱中,虽然尚未定罪,不过我与程家的婚事肯定是不成了,我再留在京中,怕是只会惹来阿爹的猜忌。我已经想过了,待我成亲之后,便正式纳你为妃,然后自请外任,这样便可携你同行。” 玉阶讶然:“可是贵妃那边……” 魏善道:“此事便是阿娘托人交代我的,她说现在不便与我见面。” 话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想起先前在大政殿里的那一幕。 从小到大,他都是被父亲宠爱看重的那一个,但如今魏临曾经的遭遇降临到自己身上,他却觉得难以忍受。 父亲挑高了声调问他是不是还没成亲就迫不及待和程家勾结在一起的情景,魏善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堪而又愤怒。 他自尊心奇高,虽然待玉阶极为亲近,但这些事情却不会对她讲的。 刘贵妃暂时失势,又是敏感时刻,母子俩不宜频频相见,但魏善听了刘贵妃派人传递过来的消息,觉得母亲的说法很有道理。 现在正是低调谨慎的时刻,且熬过这一关,往后再说。 玉阶心思单纯,在她心里,魏善就是她的天,对方既然这样有了决定,她也没有再多询问,只道:“殿下去哪里,玉阶便去哪里。” 看着玉阶仰望自己的柔顺容颜,魏善心头微微感动,抚过她的发鬓,不知怎的,脑海里却莫名其妙,隐隐绰绰浮现另一抹倩影。 若换作是她,也会在大兄面前百依百顺毫不违逆么? 其实有时候未必是有多深的眷恋,只不过因为得不到,遗憾才会放大。 软玉温香在怀,魏善缓缓舒了口气,将思绪又拉回来。   ☆、第67章 五月底,魏善的婚事定了下来,是工曹尚书家的三女。 婚事定下来之后,对方跟随母亲入宫请安,顾香生也见过几面,是个温婉大方的清秀佳人,当然比不上程翡绝色,但总的来说也算不上差。 之前李德妃拿出几个人选,让顾香生掌眼时,曾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大意是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差,要符合陛下的喜好。 顾香生后来却不过情面,帮忙挑了几个人出来,至于李德妃觉得满意与否,皇帝最后会否采纳,她并没有去关心,直到女方最终确定下来,她才明白李德妃口中的“不要太好,也不要太坏”是什么意思。 工曹就是后世的工部,在六部中垫底,比起吏曹、户曹、兵曹这些手握人事调迁或钱权当然算不上好,但是相较皇帝给魏节选的婚事而言,女方门第还算高出一截,因为魏节未来的妻子出身鸿胪卿家,品级上比六曹尚书低了半级。 最重要的是,女方不是像程家那样的勋臣世家,而是实打实的文官门第。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即使之前皇帝对魏善再偏心,但在涉及皇权的问题上,父子亲情也要靠边站。 不过顾香生早就在史书里看过更加夸张的,对此见惯不惊。 比起那些因为捕风捉影就动辄将妻儿满门连根拔起的皇帝,当今这位天子多疑归多疑,已经算是仁慈许多了。 不单顾香生不意外,满朝文武似乎也都从上回的废太子中吸取了教训,为程载求情的奏疏基本都围绕程载于国有功,如今天下未定,不宜斩杀功臣,不如让他戴罪立功云云这些方面为他进行辩解,只字不提程载与魏善的关系,这就使得皇帝没有被进一步激怒——他虽然扣下了所有求情的奏疏,却也没有表态要如何处置,就这么不冷不热地拖着。 魏临并没有落井下石,反倒还在皇帝面前为魏善求了两回情,表示弟弟年幼无知,仅仅只是听凭程载行事,即使有错,也是不察之错,而非十恶不赦。 皇帝对他友爱兄弟的行为表示嘉许,又因他近来在兵部的事情做得不错,不骄不躁,比之以前越发沉稳,便特地在魏善大婚之前下了一道诏书,将魏临的封号由“思”改为“淮南”,又恢复了魏节的爵位,还是临江王。 当初魏临由太子贬为思王,连个地名的封号都没有,无疑是皇帝的一种惩罚,如今由思王变成淮南王,终于“升级”到可以和弟弟们平起平坐了,也是皇帝的奖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很明显皇帝这一手玩得非常娴熟,一边糖果一边鞭子,双管齐下,由不得你不感激涕零。 然而在旁人看来,如今局势就很值得玩味了,三位成年的皇子,俱都封王,地位不相上下,也许以前还能猜测皇帝比较中意益阳王,但现在,他们却不敢下这个定论了。 在皇帝看来,他现在正当壮年,身体康健,并不需要一个太子来抢班□□,储君之位过两年再定也不迟,如今局面扑朔迷离,让众人无从站队,无从投靠,正是再好不过的,大家不知道支持哪个好,就会收起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当个忠臣。 但他觉得好,别人可未必,面上越是平静,底下兴许就越是暗潮汹涌。 永康二十二年的盛夏,当魏国大军东进长驱直入吴越境内,将吴越都城牢牢占据,逼得齐军不得不守住吴越北面那一小片区域时,益阳王的大婚如期进行。 比照魏临的婚事,魏善的大婚中规中矩,寒酸自然不可能,要说奢华也谈不上,魏善本人更是低调沉稳,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昔日曾经比顾家还要煊赫的程家,伴随着程载的下狱而变得黯然失色,程家女眷深居简出,极少交际应酬,唯独嫡子程堂,因受父亲牵连而远调他方,越发显得孤立无援。 九月初,在魏善之后,魏节也随之成亲,女方就像之前说的,是鸿胪卿家的长女杜氏。 不过这些事情,于顾香生而言,仅仅只是旁观,无从参与,真正让她感到高兴的,是九月之后接踵而来的喜事。 首先是他们终于可以搬出宫居住了。 在魏节成亲之后,皇帝终于意识到,三个已婚的儿子住在宫里是多么不方便,即使宫廷足够大,但这依旧很说不过去,成年儿子跟父亲的后宫嫔妃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不小心也许就会闹出事来,所以皇帝终于下令,让三人搬出宫去。 府邸是现成的,都是从前官员大臣,或者先帝兄弟们住过的府邸,可能有些还死过人,闹过鬼,但皇帝不肯让人重建,理由是皇室宗亲更应厉行节俭,为天下表率,所以只是让人修葺一番,到了九月中下旬一个黄道吉日,顾香生与魏临他们拜别皇帝,就算是正式离宫了。 在此之前,长秋殿的物什其实已经陆续搬过去了,所谓拜别,走的不过是一道程序。 但这道程序对顾香生来说却是意义非凡。 马车一驶出宫廷,身上的枷锁似乎一下子被去掉,整个人登时轻松了起来。 车内颠簸,魏临也没法看书,就那么斜斜卧着,瞅着她笑:“有那么高兴么?你之前想出宫也不算难,只要提前禀报一声就可以了。” 顾香生伸了个懒腰:“可以后在自己家里,我出门连禀报都不用了啊!” 魏临:“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宫里头也那样,那就乱作一团了。” 顾香生笑道:“宫规自然是有必要的,只是我不适应而已。” 她眼珠一转,落在魏临身上:“不过,若是宫里有个貌比潘安的美男子,我还是很乐意屈就一下的。” 海棠春睡,本就不应局限于女子,魏临这一卧,随意中又不显散漫,骨子里那股端谨和优雅来自于从小养成,这一点,后世那些影视剧中的所谓美男子,是完全无法比拟的。 即使二人成婚一载有余,她看魏临,仍旧会不自觉出神。 魏临好笑地伸手,对方自然而然就靠上来,让他抱了个满怀。 后者顺势握住她的腰肢捏了捏:“嗯,又胖了。” 顾香生:“……” “哪里胖了,诗情还说我最近瘦了!”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在这一点上都有别乎寻常的执着。 魏临有意逗她:“诗情又没摸过你的腰,她怎么感觉得出来,不过胖些也好,你本来就太瘦了,身体养得更好些,听说以后生养才更容易。” 顾香生脸皮再厚也厚不过城墙,听见这些话,耳根都要红了起来。 魏临又不是柳下惠,自制力再好,对自己的王妃却用不上,张口便将对方的耳垂含在嘴里,感觉怀里的身体瞬间软成一汪春水,手顺势摸向对方的腰带。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殿下,王妃,我们到了。”杨谷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魏临:“……” 顾香生扑哧一笑,推开身后的美人,整整衣裳,弯腰打开车门,没等诗情上前搀扶,就先下了车。 见她径自往里走,也不等马车上的魏临,杨谷忍不住傻傻问:“殿下呢?” 顾香生头也不回:“你家殿下乔迁新居,心情激荡不能自已,得在车里缓缓才能出来。” 杨谷:“……” 府邸比顾家还要小一些,据说是前朝一名大臣住过的,后来因故获罪,全家有砍头有流放的,一些人受不住打击便在府里上吊自杀了,后来又经历了几任主人,最后一任主人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弟,因病早逝,后来就一直空置着,直到这次,魏临他们入住。 说白了,这里就是一处“凶宅”。 皇帝把“凶宅”赏给自己儿子当府邸,这心可真够大的。 不过魏善和魏节他们那边分到的府邸,据说也好不到哪里去,相较起来,这边还算精致,假山小池,雕梁画栋,陈旧是陈旧了点,比不上嘉善公主府的富丽堂皇,不过仔细一瞧,似乎还有几分野趣。 只要是能有地方住,能够离开宫廷,即使是“鬼屋”,顾香生也愿意住。 碧霄跟在她后面,一边看,一边啧啧出声:“这都快比得上夏侯五郎那里了!” 话刚落音,就被诗情白了一眼。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香生却想起夏侯渝来,自从入宫之后,她就没与对方见过面了:“阿渝现在怎么样了,你们听过他的消息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碧霄就忿忿不平起来:“听说还是老样子,深居简出,陛下从来没有召见过他,但因为魏齐交战,底下那些人见风使舵,觉得陛下迟早都要杀了夏侯五郎,便连日常用度也都克扣……”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诗情狠狠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碧霄也意识到了,连忙住嘴。 但顾香生已经皱起眉头:“这些事我怎么从未听说?” 碧霄干笑:“您那会正忙着办端午宴呢,后来又是益阳王和临江王的婚事,婢子不想拿这些小事再让您烦心,不过您放心罢,您入宫前就交代过,让灵寿县主帮忙照看些,他们想必不会疏忽的。” 顾香生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当初之所以没有让小焦氏和顾琴生帮忙,也正是因为夏侯渝身份敏感,担心日后有事,白白连累了她们,魏初是宗室,又是本来就跟夏侯渝交好的,倒是没所谓,但对方与钟岷也刚成婚,只怕□□乏术,无暇顾及夏侯渝那边。 现在伴随着吴越灭国,为了争抢这块富庶的地盘,魏齐两国完全打破了以往表面的和平,关系越来越恶劣,夏侯渝虽然是皇子,但齐国皇帝儿子不少,他这个庶子真谈不上有多少价值。 也正因为这一点,永康帝现在虽然对夏侯渝不闻不问,好像完全忘了此人的存在,却难保日后齐魏再度交战,夏侯渝会不会直接被人杀了祭旗泄愤。 见她不太开心,诗情忙道:“您别为了这些事情操心了,反正咱们都搬出来了,大不了以后我与碧霄多去看看,送些东西!” 她们并不知道,顾香生已经想得更加长远,而不仅仅是为夏侯渝眼下的境况担忧了。 但她不想让诗情碧霄跟着发愁,便也没有多谈,转而说起府邸中的大小事宜。 家具都是全套新打的黄花梨木,由朝廷给钱,但陈设则寥寥无几,长秋殿里原先那些摆设,很多都属于宫中内库所有,不是魏临个人的,不能一起带回来,于是就需要另外购置。 魏临个人的亲王俸禄有限,兼领工曹也没有额外的薪俸,可堂堂一个淮南王府,总不能让客人在外面看着还光鲜,一走进去发现里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夫妻俩无可奈何,只得将先皇后的嫁妆拿出一部分,顾香生自己的嫁妆再拿出一部分,内外打理添置,如此一顿忙活,总算安顿下来。 堂堂一个淮南王府,比起豪富之家还显得寒酸一些,杨谷和诗情他们都觉得还要再布置一下,但顾香生没所谓,魏临也不置可否,见夫妻俩都不放在心上,下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 如此一来,王府内外最漂亮的地方,反而不是正厅偏厅或主人家居住的主屋,而是中庭和后院。 原本荒芜凋零的院子,多了顾香生带过来的那些花,又经过她巧手布置而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一年四季,无论哪个时候,只要从支起的窗户往外望,总能看见花开的颜色。 饶是魏临这种不爱吟风弄月之人,只要饭后有空,也总爱到院子里走一走,瞧一瞧。 新家布置完毕,按照礼数,应该邀请一些亲朋好友上门作客,摆上几桌筵席,权作乔迁之贺。 不过这是民间的礼数,到了世家高门,乔迁宴就变成光明正大的交际借口,用以维系彼此交情。 也就是这个时候,顾香生才忽然惊觉,她的交际范围居然很狭窄。 顾香生未出嫁时,就跟着家人出席过不少这样的宴席,彼此大都是家世相当,然后男宾女客各自分开,女眷们互相结识,未婚少年男女也玩到一块儿,谈得来就多聊两句,以后说不定能成为手帕交。 这种场合也往往会衍生出不少八卦,譬如说谁家男女私下彼此有意,借着这个机会暗中寻个场合说点悄悄话,譬如说哪位郎君被两家小娘子喜欢,两人为了抢夺小郎君的注意力争风吃醋互不相让之类的,想当年,徐澈在顾香生和同安公主之间,也扮演着这么一个类似的角色。 顾香生自己出席宴会时,身在其中,没觉得这种宴会很难办,尤其是在操办过端午宴之后,觉得“大鱼”都拿下了,“小鱼”自然也不在话下,殊不知等自己经手,才发现区区几桌筵席,看着简单,其实内中也有很多讲究。 顾家是王妃娘家,肯定是要请的,那王家和周家这种姻亲请不请?会不会被皇帝误以为魏临趁机在结党?要知道经过魏善和程载的事情之后,大家现在的敏感度都提高了许多。 还有,魏临现在主持兵部,底下一定会有交好的官员,那这些人的家眷要不要请?请了,正好可以施恩,让人家觉得淮南王对他们另眼相看,但也容易引人注目,所以这个人数和尺度的把握上,就要有分寸。 顾香生看着上面一大串的名单,觉得很是头疼。 “我觉得我就适合弄点槐花鸡啊之类的逗逗你们殿下,根本不适合做这种大事。”她托腮对杨谷如是道,一脸烦恼。 杨谷差点喷了,心说您还好意思提那槐花鸡,上回殿下不吃,转手赐给我,我吃了一半,当晚就拉了肚子。 不过这话可不能说出口,他笑道:“瞧您说的,端午宴那么大一个宴会,您都操办得那样好,区区几桌王府宴席,怎么也难不倒您!” 自打他们搬进来,杨谷也就从长秋殿的总管,顺理成章变成淮南王家令,也就是王府总管。 原先虽然是总管,但杨谷还是大部分干着贴身内侍的活儿,现在摇身一变,要管着王府上上下下大多数内务,却是跟顾香生的接触反而更多一些。 顾香生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发现,端午宴的人员是早就定好的,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其家眷,还有外命妇,照着规矩请人,利索妥当,现在请什么人,却还需要斟酌再三,你在殿下身边日久,对其中讲究,想必比我还要熟悉,我想请你帮忙参详参详。” 她说得很客气,杨谷却不敢端架子,接过碧霄递来的名单看了看,小心道:“上回奴婢好像听殿下说过,陛下有意让殿下去管户曹。” 顿了顿,似乎怕顾香生不懂,又补充一句:“王家有个女儿与户曹侍郎结了亲。” 顾香生这就明白了,顾琴生是姐妹,请了没关系,但为了避嫌,王家其他人最好就不要请了。 这样一来,兵部那些官员家眷也就不用请了,叫上亲朋,三五桌足矣。 “那就谢谢你了,杨谷。”顾香生嫣然一笑。 “不敢当王妃夸赞,殿下早有交代,让奴婢听凭王妃调遣,王妃若有事但请吩咐便是。”杨谷忙道。 如此一来,筵席就成了家宴,很符合魏临低调谨慎的作风,不会惹来注目,既然是家宴,顾香生琢磨着连皇帝那边也一并请了,虽然皇帝十有□□是不会来的,但无疑可以表示孝心。 杨谷十分赞同,又参与讨论了两句,便先告退出来。 从长秋殿到王府,地方好像变小了,但他这个家令的事却反而更多,如今府里客房一角还需要修葺,他每日都得过去盯一会儿,忙得脚不沾地。 小徒弟安宜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奉承道:“师父真是厉害,连王妃都要仰仗您!” 安宜是宫里拨过来的,但他入宫没多久,年纪又小,性子有些浮躁活脱,杨谷见他可堪造就,才会将他带在身边调、教。 他话一出口,后脑勺就被杨谷狠狠拍了一下。 这一下可是毫不留情,拍得安宜眼泪都冒出来了。 杨谷:“你懂什么,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我不过是个奴婢,哪能将王妃与我放在一起比!” 安宜不知道两人婚前鸿雁传书的事,也没见过春辞夏语等人说被撵走就被撵走的情形,自然也不清楚淮南王妃在淮南王心目中的地位。 魏临素来心事深沉,就连杨谷这个跟随他多年的人,有时候也常常琢磨不透。 可魏临对顾香生的在意,是明明白白摆着的。 这份在意到底多或少,杨谷说不好,可总比长秋殿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多,这就足够了。 王妃处事算不上老辣圆滑,但为人大方,对下人也和善,这样的女主人,很少有会反感的,更何况淮南王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成婚至今感情甚好,后院平静,殿下才能集中精神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杨谷隐隐有种感觉,这种平静的生活,伴随着他们搬出宫,也许很快就会结束。 陛下让三个成年的儿子都迁出宫,除了因为他们已经成家立业之外,其中未尝不是存着让他们彼此互相牵制平衡的心思,可若陛下还没来得及立诏,就忽然发生不测呢,这皇位谁属,难道还要让三兄弟争抢一番么? 可齐国早就虎视眈眈,届时魏国又起内乱的话,该如何是好? 杨谷很惆怅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区区一个王府家令,为了国家大事,真是操碎了心。 小徒弟安宜莫名其妙地看着师父叹气,凑过去讨好道:“您别担心,您跟着殿下那么多年,在殿下心里,您的地位肯定比王妃重要的!” 杨谷没好气:“去去去!” 傍晚魏临回来,顾香生将名单的事情一说,他点点头:“这样甚好。” 又道:“你就是王府的女主人,不同于在宫里,现在许多事情都可以自己作主,你不必事事问我的。” 顾香生蹙眉:“可今天的事情,若非杨谷提醒,我估计是想不到那一层的。” 魏临挽着她的手在庭中散步,听到这话便笑了:“人哪里有样样完美的,杨谷天生是该干这个活儿的,而你只要从中把关就好了,其实就算请了兵曹和王家的人也没什么,陛下不会因此就疑我的。” 没等顾香生发问,魏临就主动给她解释:“世人都道陛下多疑善忌,其实是他们没看清其中的门道。你看陛下做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有深意的,他废太子,其实不是厌弃了我,只是想要借机削弱我身边的文官势力,这次将程载下狱也是一样,武将勋臣手中的兵权已经威胁到皇权了,这也是先帝想做而没做完的事情,上次机会难得,陛下肯定不会放过。” 顾香生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与严家也有合作,那严家岂不是也……?” 魏临道:“严家还不到那一步,陛下还要用他们对付齐国呢。” 顾香生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别人能想出来,难道严家会想不到? 严家会甘心就这么被当作消耗品么? 魏临跟严家有合作,他又是怎么想的? 即使是夫妻,彼此也应抱有一点小秘密,打破沙锅问到底并不是一个可爱的做法。 所以顾香生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她相信凭着魏临的能力,是可以解决这些事情的。 魏临转头,似乎看出她的想法,笑了笑,捏紧她的手:“你放心,我有分寸。” 有他这句话,顾香生的心仿佛也跟着定了下来。“嗯。” “那是什么花?”他指着廊下一小片紫色花问道。 顾香生:“桔梗,那是这里原来就有的,我见生得还漂亮,就还让它在那里。” 魏临唔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语调微微迟疑:“这个,不能和鸡一起吃了罢?” 顾香生:“……” 你的心理阴影到底是有多深啊!   ☆、第68章 庆贺王府乔迁的家宴最终也没能举行,因为就在九月底,巡按御史周北弹劾少府监乔岱,奏疏之上,罗列七大罪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收受贿赂,贪赃枉法。 好巧不巧,在端午宴上献祥瑞的那个人,就是乔岱。 端午宴后,乔岱安然无恙,既没有丢脑袋,也没有被罢官,还好端端地当着他的少府监。 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总不能给他扣上“这个祥瑞献错了”又或者“因为祥瑞里面出现谶诗所以朕很不爽”之类的罪名,所以即便暗暗记恨,也得先师出有名,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所以周北这封奏疏,上得的确是及时,姑且不论是不是巧合,总而言之,乔岱终于被罢了官职,丢去边陲流放充军了。 事后皇帝又命中书省下发明文到京城及各地官府,大意是让各地官员日常从简,不得奢侈浪费云云。 就在这个时候,萧才人所出的十五公主,也就是皇帝幼女,因病夭折。 十五公主年纪太小,连大名都还来不及取,更勿论封号了,时下幼儿夭折率很高,即便是皇家,排除谋害暗算等等人为因素,能够平安长大成人的,也算得上可喜可贺,永康帝目前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子嗣不算单薄,但也谈不上枝叶繁茂。 女儿不比儿子,何况还是个不受宠的才人所出,皇帝不至于伤心欲绝,但乍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低落几天是难免的。这种时候大家都尽量不去触霉头,尤其是魏临等人,妹妹夭折,当哥哥的还开宴庆贺自己搬家,这实在说不过去,家宴自然也就取消了。 也不单是魏临如此谨慎低调,连带魏善、魏节等人,想必三个儿子对自家老爹的性子都十分了解,搬出来之后,自己心里头乐归乐,对外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免得得意忘形,到头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焦太夫人的头疼病发作愈发频繁起来,大夫也没有太好的法子,只能让静养调理,偶尔针灸,不过都是治标不治本。顾香生去探望过几回,发现焦太夫人因为生病的缘故,性情变得越来越像小孩,每回总要拉着她说大半天的话,直到小焦氏再三劝说,才肯放人走。 “怎么刚来,又要走了?”焦太夫人皱起眉头,拉着顾香生的手不肯放,“就不能多坐一会儿么?” 赵氏哭笑不得:“太夫人,王妃已经来了半日了,再坐下去,天都黑了!” 焦太夫人惊奇道:“哪来的半日,明明就刚来没多久,我都记着呢!” 顾香生笑道:“阿婆若是不嫌我烦,我明日再来。” 焦太夫人沉默片刻,却道:“算啦,你如今成了亲,也有你的事情要打理,不要总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不过你下回过来,多带些糖炒板栗过来罢,阿如总不让我吃那个。” 小焦氏听她当着自己的面告状,有些啼笑皆非:“是大夫说不能多吃,板栗吃多了不好克化,还是甜食,您忘了大夫不让您吃甜食的。” 焦太夫人摇摇头:“你别总听大夫的,人若是连自己喜欢吃的东西都没法吃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小焦氏见她面露疲色,便与顾香生一道告辞出来。 出了里屋,顾香生便敛了笑容:“大夫怎么说的?” 小焦氏神色凝重:“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阿婆这是年事已高,肺力衰则魄离,形似善误,恐致郁症。” 顾香生听懂了,心下一沉,这就是老人痴呆症的意思。 这种病别说在古代,就是在后世,都还没有被研究出根治的办法,甚至连病因都无法明确。 可她仍然还要问一句:“大夫说可有法子?” 小焦氏自然是摇摇头:“找了不少大夫,大多束手无策,只有黄太医道,用药也只能延缓病情,让我们好生侍奉着。” 又苦笑道:“阿婆如今的性情,是越来越喜怒不定了,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从前还能克制,如今对着母亲和婶娘她们,也没个好脸色。” 她口中的母亲和婶娘便是许氏与二房的李氏等人,焦太夫人素来不喜欢她们,以前尚可掩饰一二,现在生病了,自然毫无顾忌表露心中想法。 小焦氏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不瞒你说,如今家里乱哄哄的,太夫人一生病,家里就没了主心骨,我这心里也没个底……” 顾香生柔声道:“母亲秉性柔弱,家里一切都靠嫂嫂支撑,嫂嫂辛苦了,既然大夫这样说,咱们当儿孙的,尽最大的孝心便是,阿婆以前最疼大姐姐了,我会找个机会与大姐姐说说,让她多过来看看阿婆。” 小焦氏叹了口气:“我不是怕辛苦,这是我应尽的本分,只是现在家中人心浮动,具体我也说不好,只怕若是太夫人有个万一,顾家未必还能像现在这样,拧成一股绳子!” 兴许是见多了后世许多人为了争家产而闹得鸡飞狗跳,顾香生反而很淡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嫂嫂不必担心那么多,无论如何,你与大兄都是长房嫡长,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 说罢她便想起顾凌那个很久以前就被焦太夫人发配到庐州的侍妾,忙问:“上回太夫人不是说等黄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带回来让你抚养么,怎么没见到人?” 小焦氏的表情有点苦涩:“那两个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一个,顾凌跟我商量,说想让他在生母身边养几年,再带回来,我当时一心想要自己的孩子,不愿意看见黄氏的孩子在跟前晃,便答应了,谁知这两年我的肚子一直没消息……” 顾香生:“那嫂嫂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当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小焦氏幽幽道:“我原先对黄氏并无偏见,可自打她设计陷害我之后,我心里便好似横着一根刺,连她生出来的孩子也不愿多看一眼。” 若是顾琴生在此,肯定会劝她一定要将孩子认下来,别跟自己过不去,因为庶子永远也不可能越过嫡子,但万一小焦氏将来真的无法生养,这个庶子反而能成为一个保障。 但顾香生却不会这样劝她,她只觉得女人生存在这世上,本来就要比男人多了种种困难,若为了所谓的传继香火,连自己不喜欢的孩子都还要违心认下来,那也实在是太憋屈了。 “那大兄呢,他的意思如何?”她问。 小焦氏:“你大兄现在倒还顺着我的意思,但我就怕再过两年,若还是膝下空虚,届时肯定得将黄氏的孩子接回来,到那会儿,孩子与生母已经有了感情,我便反倒成了拆散人家母子的恶人了。” 顾香生笑道:“嫂嫂现在还年轻,又不是不能生,退一万步说,就算要孩子,也不一定非得要黄氏的,阿婆先前让嫂嫂掌管家中事务,便是有意栽培你日后接管顾家,以后为大兄纳妾也罢,从族中过继也罢,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小焦氏似乎没想到顾香生会赞同自己的话,甚至还说出更加离经叛道的来,怔愣之后,眼圈一红:“好妹妹,只有你最懂我。” 顾香生扑哧一笑,握住她的手:“嫂嫂这样贤惠大方的人儿,若我是男的,早就去求娶了来,哪里还轮得到大兄!嫂嫂要的是家和万事兴,我要的也是顾家安宁,黄氏的孩子的确不妥当,嫂嫂不必着急,此事我会去与大兄提的。” 有了顾香生的支持,小焦氏心里也定下许多。 同样一番话,单单只有小焦氏说,顾凌未必会听,可若是换作顾香生来说,顾凌就得掂量几分了。 顾香生出嫁的时候,魏临刚刚由太子变成思王,那时候许多人嘴上说恭喜,心里难免觉得魏临的地位岌岌可危,顾香生嫁过去也未必有好日子过,没想到短短一年,情势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魏临还未被复立为太子,但封号的变化,皇帝对他的重视,这一切都表明他将来问鼎宝座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如此一来,顾香生以淮南王妃的身份所说的话,顾家人自然也不能不听。 但顾香生绝无扯着魏临的招牌作威作福之意,只是她姓顾,本来就是顾家的一份子,小焦氏管家管得辛苦,如今又加上一个焦太夫人,许氏是指望不上的,李氏又成天想着占好处,三房的人事不关己,更乐得看热闹,这种情况下,顾香生当然要站到小焦氏一边,为她撑腰。 二人又聊了几句,顾香生先前在焦太夫人那里耽误了太多时间,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小焦氏笑道:“你还有王府要打理,我也不好再留你,不然还真想让你在娘家歇一晚再走,你那个小院,我一直有让人打扫,一应陈设也都没变过。” 顾香生道:“我与嫂嫂还有许多话想说,就算留宿,也要和嫂嫂抵足而眠才好,只是这样一来,大兄就无处可去了。” 小焦氏伸手去拧她的脸颊,笑骂道:“以前我怎么没发觉你这张嘴这么会打趣人!” 顾香生调皮道:“那肯定是被魏临带坏的!” 小焦氏笑道:“看见你们这样要好,我就放心了!” 话音方落,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淮南王亲自过来接王妃回府,马车就在外头等着。 小焦氏呀了一声,连忙起身:“我这就让人开中门,再让阿家她们……” 顾香生制止了她:“不用了,他必然是下了衙顺道过来的,我出去便好,你不要惊动其他人了,省得麻烦。” 小焦氏只好作罢:“那我陪你一道出去罢。” 顾香生嫁入宫之后,因出入程序繁琐,除开端午宴外,小焦氏也只去探望过两回,那两回都没遇上魏临,现在对方搬出宫的时间不长,小焦氏也只上过一回门,能见到魏临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从前只听说顾香生夫妻感情不错,今日亲眼见到,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不错法。 魏临站在马车旁边,对小焦氏笑道:“听说阿隐在娘家时承蒙嫂嫂关照,我代她多谢了。” 小焦氏有点受宠若惊,忙道:“殿下客气了,这都是应该的!” 近侍李封从车中拿出一个篮子,双手递给小焦氏身旁的婢女,一边笑道:“这是陛下新赐下来的龙眼,给您尝尝鲜。” 魏临也道:“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嫂嫂代我向兄长赔个不是,今日时辰晚了,没来得及拜访,改日我再上门。” 时下龙眼虽然少,但像顾家这样的门第不是吃不到,其中意义在于这份是皇帝赐下来的,小焦氏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还是顾香生笑道:“嫂嫂就不要客气了,殿下本来就是个客气人,若是你也客气起来,你们这样推来让去,还不知何时是个头呢!” 魏临看了她一眼,那意思是怎么就不在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顾香生眨眨眼:嫂嫂又不是外人。 小焦氏见他们在自己面前就眉来眼去,心下好笑,拜谢道:“那就多谢殿下了,您一路好走。” 魏临点点头:“不必送了,请留步。” 说罢先上了马车,又伸出手,将顾香生拉上去。 小焦氏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辘辘而去,渐行渐远,这才转身准备回去。 旁边婢女欣羡道:“殿下对四娘可真好啊!” 小焦氏感叹:“谁说不是呢!” 从魏临送龙眼的事情,就可以看出他对顾香生的确是用了心的,否则以顾家日渐没落的家世,又何须劳动魏临来讨好?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许多人和事是不能比的,越是比较,心里就会越不满足,小焦氏不同于顾画生,所以她也仅仅是感叹了一句,便再无二话。 …… 当树上的叶子染上冰霜时,一夜之间,天地仿佛都进入了冬天。 冬天一到,年也就近了。 新年来临,似乎连前方战事也跟着停顿下来。 魏如今吴越疆土大半被魏国人占着,永康帝狠狠刷了一把功业值,成就感也得到满足,不想再冒险,所以就命令魏军主帅严遵“不可衅自我开”,也就是不要主动去挑起战事。 悍勇的齐国人自打从吴越都城大败一场,退兵之后,军队就一直停留在吴越以北的忻州,似乎安于现状,彻底不动了,魏军试探了几次,终于安下心,打算好好过一个年,毕竟齐人也有父母家眷,也要过年休息,天天这么打下去,谁也受不了。 没有和谈,没有协议,也不说停战,双方就这么僵持着,据魏国安插在齐国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齐国北面的回鹘又开始蠢蠢欲动,齐国内部也一直有休战的声音,所以一时半会打不起来。 魏国终于可以放心过个好年了。 然而对于魏国百姓来说,只要不是灭国,魏国是不是打了胜仗,抢掠了多少金银财宝,于他们而言,干系都不是很大,因为这些好处都不可能分到他们头上,相比起来,过年这个诱惑反而要更大一些。 宰猪杀肉,对联年糕,新衣红包,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百姓的新年。 放在富贵人家,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按照惯例,衙门从除夕开始休沐,大年初二,皇家则会举行一场家宴,与端午宴不同,这是名副其实的家宴,能赴宴的也只有真正的皇室宗亲,那种隔了好几辈的远房亲戚不被算入其中,届时顾香生和魏临他们要去,皇帝与后宫嫔妃也会出席,一道庆贺新年。 这样的宴会,顾香生去年就参加过一回了,人不会太多,基本都是皇帝的儿女和兄弟姐妹,因为论的是亲缘辈分,男女也不必分开坐,一个小小的偏殿就足够用了,与端午宴那种盛大的筵席不同,因为要准备的饭菜不多,无须担心菜肴冷掉的问题,所以有冷菜也有热菜,是一场真正能够吃饱的宴会,虽然皇帝在场,大家还是难免拘束,但总比端午宴这种要自在许多。 这一日,顾香生早早便与魏临入了宫,先是去皇帝那里请安,然后魏临被留下来,顾香生则去李德妃那里先坐着,等差不多快开席的时候再一道过去即可。 顾香生过去的时候,李德妃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徐充容,胡维容,张氏姐妹等,以往原本都是刘贵妃的座上宾,如今还是那些人,却换了个地儿,不免让人感觉有些微妙。 另有益阳王妃杜氏,和益阳王侧妃李氏,临江王妃温氏等,也都在场。 众人看见顾香生到来,便一一起身见礼。 李德妃含笑道:“你这身紫色襦裙穿起来可真好看,衬得整个人都跟小女孩似的。” 顾香生眨眨眼:“我可不还是小女孩么?” 李德妃笑骂:“我敢说,你倒也真敢应!” 旁人从这两句对话中,不难推测出李德妃和顾香生的关系不错,心里各有思量。 李德妃拉着顾香生,向她介绍在座唯一一位年长的面生妇人:“这位是安国公夫人。” 顾香生恍然,安国公是先帝的堂兄,算是上一辈里年纪最长的宗亲了,他在年前刚刚去世,余下安国公妇人程氏,两人只有一个女儿,而且已经出嫁了,皇帝怜她孤寡无依,便让她回京安度晚年,还赐了一座府邸给她。 说来也巧,这程氏便是程载的姑姑。 程氏起身行礼,笑道:“老妇拜见淮南王妃,早就听说大殿下娶了一位漂亮的王妃,如今一间,岂止是漂亮可以形容的!” 顾香生客气道:“老夫人不必多礼,您白发童颜,老当益壮,也让我等小辈仰慕得很。” 程氏笑眯了眼:“说起来,我还得多谢王妃呢。” 顾香生不解:“老夫人此话怎讲?” 程氏:“沙场险恶,若非大殿下上疏,我那不争气的侄儿也没法回京,可不是要谢谢大殿下么,夫妻一体,既然还没见到大殿下的面,老妇就先谢谢王妃了。” 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 傻子都能听得出程氏在说反话。 顾香生面色不变:“老夫人客气了,晚辈怎么当得起一个谢字,您回来了也好,正好管教管教家中晚辈,也免得有些人一时不慎,做下贪赃枉法的事情来。” 竟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让。 温氏微微张了张嘴,眼中不掩惊异。 她虽然是魏善的正妃,但不知怎的,安国公夫人看她也不是很顺眼,方才在顾香生来之前,她已经被程氏讥讽了一顿,当时也没人帮她说话,包括李德妃在内,个个冷眼旁观,温氏只能忍气吞声咽了下去,没想到这位嫂嫂,却是毫不留情就驳了回去。 看安国公夫人的脸色,估计是气得不轻。 尽管知道自己丈夫和兄长不和,但温氏仍旧忍不住暗自叫好。 没等程氏发难,李德妃适时转移了话题:“张婕妤,你身体感觉如何?若是觉得吃不消,便要立时与我说,可以随时回去歇息的。” 张盈羞涩道:“多谢德妃关心,妾还好。” 其他人顺势说起孕期的话题,要吃什么,如何保养,在座不少妇人都是生产过的,自是侃侃而谈,那些没有生产过的,也听得认真,因为自己将来肯定能用上。 妹妹张蕴前段时间小产,此时听着众人议论,笑容越发勉强。 别人聊得热火朝天,顾香生却禁不住好奇,注意力在温氏和李氏身上多转了两圈。 李氏便是先前魏善身边的玉阶,魏善大婚之后,很快就纳了玉阶为侧妃,他与玉阶患难情深,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对她自然偏心几分,据说王妃温氏谨守女德,行事周正有失活泼,二人成婚不过数日,夫妻不和的传言便已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连顾香生都听了一些。 此时二人虽然坐在一起,但杜氏眉目冷淡,连话都不与玉阶说上几句,玉阶一个亲王侧妃,在这里更加排不上号,一下午便都只能枯坐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顾香生移开视线,不经意望向胡维容,后者似乎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顾香生也颔首回以笑容。 自从她从李德妃那里听说后宫诸般争斗之后,对胡维容的了解又多了一层。 胡维容家世不显,所以入宫才只是一个美人,但听说皇帝对她宠爱有加,屡屡想提升她的位分,都被胡维容婉拒了,说自己才德不足,又没有为皇帝诞下子嗣,一个美人位分就已经满足了,不敢奢望更多,但皇帝反而因此对她越发看重,一个月里倒有三晚留宿在胡维容那里,想必许多甚至连一晚都分不到的嫔妃,已经算是非常受宠了。 然而胡维容并未自高自大,不管是刘贵妃掌管后宫时期,还是如今的李德妃,她一如既往恭敬有加,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换了顾香生,她也不敢保证自己在胡维容那种位置和环境中,能够做得比她更好。 不管李德妃说的是真是假,胡维容都不是一个能令人小觑的人物。 或者说,后宫的女人,其实没有一个是简单的,只是取决于个人手段的高低,做出来的事情自然也大不相同,譬如张蕴的修炼就还远远没到家。 眼看时辰不早,仙居殿那边负责布置的女官前来禀告,说是可以入席了,李德妃起身道:“陛下待会儿也会来,我们不好去晚了,这就启程罢。”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都跟着李德妃一道启程,往仙居殿而去。 仙居殿在皇宫北侧,濒临湖水,从高处看,像是一座建在半岛上的宫殿一般,颇有仙气,故名仙居殿。 魏临等人跟在皇帝身边,此时还未到,诸位公主却已经来了,还有刘贵妃,皇帝没有将她拘谨,这样的场合,别说是刘贵妃,那些长年都不一定能见上皇帝一面的嫔妃们,也都有机会出席,是以不少人借着新年的名头,打扮得花枝招展,为的就是能让皇帝多看一眼。 顾眉生是万春公主的儿媳妇,今日也跟着一道来了,跟在万春公主后面,过来给李德妃问好。 安国公夫人程氏与万春公主当年便是闺中好友,如今成了老姐妹,交情只会更好,万春公主便拉着她介绍自己的儿媳妇。 程氏望向顾眉生,含笑道:“果然是个标致的孩子,只不过你们成婚都一年多了罢,怎么还没有动静?若是如此,为妻当贤,可得张罗着给夫婿纳妾才行啊!” 顾眉生微微一愣,不知怎么回答。 顾香生在旁边听了,只觉得好笑,老太太这是把刚才发泄不出来的火气转移到三姐姐头上了啊。 她见顾眉生面露难堪,万春公主又不说话,忍不住道:“不知老夫人当年可给安国公纳了妾没有?”   ☆、第69章 程氏一听,登时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她当即就沉下脸色:“先时听说大殿下成婚,我还为他高兴,觉着能够嫁入天家的女子,必然是德言容功,娴淑雅惠的人物,没成想对着长辈竟也口无遮拦,我倒要去问问陛下和大殿下,看你这淮南王妃,究竟是如何当的!” 顾眉生紧张起来,她觉得安国公夫人本来是在针对自己,顾香生帮自己说话,反倒将她给连累了,她担心程氏转头真去找天子告状,便提起勇气出声道:“老夫人您别生气,我妹妹也是为了我……” 程氏冷笑:“为了你便能胡乱说话了?也不瞧瞧这里什么场合呢!我让你为夫婿纳妾哪里错了,这不是为人妻子应该有的本分么?你阿家与我是闺中好友,周大郎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难不成我还说不得你了?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可真没有咱们天家的半点雍容!” 她这头仗着资历辈分,将顾眉生当成自家儿媳妇来训,那头李德妃等人不好开口,都各自坐在席位上,然而万春公主这个正经的婆婆,竟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只将帕子在唇边抿了抿,脸上还带着方才过来时的笑意,一丝动容也无,似乎还挺乐意让程氏替自己教训儿媳妇的。 顾眉生本就是个老实性子,被这一通数落,脸色都白了,讷讷说不出话来,又因许多人在旁边瞧着,她越发觉得难堪,脸上火辣辣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顾香生却看不下去:“老夫人一口气说那么多,嘴巴不累么,您记性不好,我便再提醒您一句,方才我问您,您给安国公他老人家纳过妾侍没有,您可还没回答我呢!你是陛下的堂嫂,也是咱们魏家的老前辈,我们这些晚辈,事事都要向您看齐才是,您说呢?” 程氏不是原配,而是填房,在那之前安国公并无子嗣,她嫁过去之后,这么多年来,也只与安国公生育了一个嫡女。而且听说在安国公去世之后,程氏以这些妾侍无子为由,将她们都赶出国公府,然后上疏说自己想回京养老,皇帝一答应,她直接东西一收拾,带着下人就过来了,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这些八卦传闻,顾香生没有特意去打听,但多的是人自动将消息送到她耳边。 程氏气了个倒仰,偏生顾香生还用纯良无辜诚心请教的眼神看着她。 她说要去陛下跟前告状,可她真敢去么? 程家现在刚惹恼了皇帝,程载还在牢里待着呢,程氏现在虽然有安国公的面子,可这点面子还要留着跟皇帝求情,看能不能把侄子给放出来,若是贸贸然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告状,消耗皇帝的好感,岂不是没脑子? 程氏当了那么多年的安国公夫人,当然不会愚蠢。 而顾香生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毫不客气。 当然,程氏也是自己作死,若她不先挤兑顾香生,后又想拿顾眉生出气,顾香生怎么会这么说话? 这时候,万春公主轻咳一声:“论私,老夫人是咱们魏家的长辈,王妃还是客气一些为好。” 顾香生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我嘴快了,想来老夫人也是伤心老国公的事情,才会如此口无遮拦,我不该与老夫人计较才是。” 说罢又朝万春公主行了一礼,方才拉着顾眉生离开。 她就这样施施然走了,万春公主心头不快,却又没法拿她怎么样,论辈分,顾香生还要喊万春公主一声姑母,论品级,公主与王妃一样,谁也不比谁低,但现在宫里没有皇后主持中馈,顾香生对她不敬,万春公主除了去给皇帝告状,还真没有什么法子能让顾香生低头。 周瑞从前在魏临手下做事,身上已经贴了太子党的标签,顾香生和周瑞的交情也不错,闹开了大家都尴尬,所以万春公主看着顾香生离去的身影,虽然脸色难看,却不好说什么。 偏偏程氏还在旁边火上浇油:“这淮南王妃对公主也太无礼了,还有她姐姐,不愧都姓顾啊,你可别气坏了身子,回头在陛下面前一说,必让陛下好好训斥她才是!” 万春公主不快,忍不住心道,我方才若不是为你说话,怎会被小辈甩脸! 且不提这边的插曲,顾香生带着顾眉生走到一边。 顾眉生感激道:“多谢妹妹方才为我出头!” 顾香生笑道:“我说几句话倒不算什么,姐姐不必说客气话,只是对着有些人,你大可不必那么客气,否则别人看你好欺负,便会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顾眉生微微苦笑,什么也没说。 她在夫家的境遇,顾香生也听闻了一些。 虽然周瑞顾眉生二人夫妻感情不错,不过万春公主不太喜欢儿媳妇的柔弱性子,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也是普天之下再常见不过的婆媳矛盾,若是婆婆看媳妇顺眼,那才是稀罕事。 但她姐姐这性子,委实也真是太弱了些。 “咱们顾家又不是小门小户,嫁给周瑞不算高攀,姐姐虽然不能当面与公主对着干,可也不必事事逆来顺受,该有自己的主意时,还得有自己的主意,否则还不是自己心里难受,我和周大郎从小玩到大,他那性子我也了解一二,有些粗心大意,对小事不会太关注,你不说,他根本就没留意过,所以你有什么委屈,也要时时与他说。” 顾眉生点点头:“我晓得了,枉我这个当姐姐的,反倒要劳你这般为我费心。” 虽然如此,她眉间依旧轻愁难去。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得一个人振作起来,世上也就没那么多烦恼了,只是二房李氏婶娘那样精明厉害的一个人,生出来的闺女却这样柔弱,这反差也太大了。 顾香生暗叹一声,没再多说。 大好的日子,姐妹俩难得在宫中相遇,也不唯独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顾香生便道:“姐姐就与我一道坐罢,府里近来梅花开得正好,等忙过这一阵,姐姐就到我那儿去赏花,我再叫上大姐姐她们,就我们姐妹几人。” 顾眉生笑道:“那可好,我也好久没见到大姐姐了,不知她最近如何?” 顾香生道:“听说王相的夫人身体不太好,内宅许多事情逐渐由大姐姐接手,她这段时间的确忙得不可开交。” 二人说着家常,仙居殿则陆续有人来到,刘贵妃与嘉善公主走在一起,却没有看见同安公主的身影,也不知是皇帝的禁令还未取消,还是刘贵妃不让她过来。 人一多,这里就热闹了起来,各人分案而坐,座次是固定的,顾香生左边是嘉善公主,右边则是益阳王妃温氏。 魏临等人则坐在另外一面,中间空出来,方便进歌舞。 温氏话不多,有问必答,但碍着魏临和魏善的缘故,两人注定不可能交浅言深,聊了两句之后便没有多余的话了。 反倒是嘉善公主,频频与顾香生说话,且语气和善,即便顾香生无话可说,她也总能找出不少话题来,让顾香生不能不陪着她聊下去。 虽然大家都是亲戚,但天家的亲戚和寻常百姓人家的亲戚又不一样,嘉善公主因与刘贵妃交好的缘故,还曾在品香会上帮着同安公主给顾香生下绊子,后来又在端午宴上帮着挤兑顾香生,若说顾香生心怀怨恨,那还不至于,但对于这种人,任谁大都是不会有什么好感的。 刘贵妃失势之后,大抵是嘉善公主也意识到自己站错了队,转而亲近起顾香生来,顾香生他们搬出宫来之后,嘉善公主已经下了三回帖子,请她过府作客,不过顾香生一次都没去过,只因魏临与她说不要和嘉善公主走得太近。 不过嘉善公主主动搭话,却不能不理。 她跟嘉善公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脑海里却正在天马行空地遐想,嘉善公主见她视线似乎多数落在温氏身上,便对她耳语道:“二郎那个侧妃有了身孕,所以温氏才神不守舍。” 顾香生一怔,难怪温氏几乎不和李氏说一句话。 “女人难为啊!”她轻轻感叹了一句。 “可不是么!”这句话似乎勾起了嘉善公主的认同感,她道:“虽说我是公主,比起旁人来说,已要多了不少便利,可依旧觉得女子艰辛,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这世道对男人宽容得很,却对女子诸多不公!” 顾香生对嘉善公主这种政治上的墙头草没什么好感,但对方能说出这番话,却令她刮目相看:“公主乃天之骄女,难道有人竟敢给您脸色看?” 嘉善公主笑道:“说得好听,我生母早逝,从前在宫里也不是没过过看人脸色的日子,后来成婚建府,方才好过了许多,宫里派去侍奉我的婆子,原本见我年轻面嫩,还想装模作样拿捏我,被我一状告到陛下那里去,才算消停了。” 顾香生听出来了,嘉善公主这是有意与她交好,所以才会说这些话,不过她一个庶妃生的公主,在宫里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能走到今天这样,想必也花费了不少努力,要知道,不是所有公主都能过得这般自在。先帝有七八个女儿,除了万春公主和嘉善公主之外,其余都早早过世了,有的是没能长大成人,有的则是嫁人没几年就死了。 嘉善公主又叹道:“你道我喜欢与刘氏她们往来,其实是因为刘氏当时掌管宫权,又得陛下宠爱,我虽是天子妹妹,说到底还隔着个同父异母,比不得刘氏亲近,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违心去做,从前若是有对不住你的,还请你不要与我计较。” 这是在给自己洗白了,顾香生心里好笑,却不能不给她这个面子,人家毕竟是皇帝的妹妹,魏临的姑姑,肯低声下气来赔罪,还要怎么着? 顾香生道:“公主太见外了,些许小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从来不曾放在心上,咱们终归还是一家人。” 嘉善公主笑道:“对对,是这句话,终归是一家人呢,当初陛下将你指给大郎,我还看不明白,现在知道了,我那兄长的眼光,果真是一等一的好!” 二人说着话的时候,皇帝带着儿子们过来了。 顾香生她们连忙起身行礼,又说了些新春大喜,陛下福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 皇帝抬手压了压,笑呵呵道:“今日没有外人,无须多礼,难得人这样齐,哪怕你们今晚喝得醉醺醺,朕也不会怪罪的!”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一时间和乐融融,氛围极好。 这种家宴不同于端午宴,菜肴也显得更加亲和一些,不至于光上些糕点水果,八宝鸭,手撕盐酥鸡,佛跳墙,凤脯鸾羹,都是能填饱肚子的,酒则有果子酒,秋露白,碎玉等,由各人喜好让婢女取来,男女老少皆宜。 不过顾香生先前已经在增成殿用了些糕点,此时不是很饿,只挑些素菜吃,也不想喝酒,就让人另上了冰镇酸梅汤解腻,没想到许多女眷见了,也都要喝,膳房只得临时多熬一些。 在场也有宗室带小孩儿过来赴宴的,不过年纪最小的要数皇帝的几个女儿,除开上回夭折的幼女,皇帝另有两个女儿,也是低阶嫔妃所生,大的今年四五岁,小的三四岁,正是讨人喜欢的年纪,又因生母不受宠,身上也没那股骄矜之气,还会小心翼翼地讨好皇帝,场面并不吵嚷。 魏临作为长子,要当先起身敬酒,他拉了顾香生一道,走到阶下,后面则是魏善魏节夫妇。 “敬祝陛下福寿安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敬祝大魏国力富强,早日统一天下!” 最后一句话明显搔到了皇帝的痒处,他叫了一声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对儿子们温言道:“你们如今成家立业,行事要更稳当些,平日里有什么不懂的,只管向那些元老大臣请教,不要端着架子放不下,听说二郎侧室已经有孕了?大郎这边可也要加紧些开枝散叶啊!” 此时的他倒不像一国之君,而更像是一位老父亲,絮絮叨叨,语重心长。 魏临等人恭谨应是,接着又是其余宗室上前敬酒。 将乐王府来的只有将乐王与王妃,因为魏初钟岷成亲之后,钟岷就被授予县令之职,前赴外任,魏初自然也跟着一起。 坐了一会儿,顾香生觉得有些闷,便起身去更衣,没走几步,听见后头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好像是个年轻嫔妃。 后宫嫔妃不少,美人以下品级的更多,许多人不受宠,又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就这么在深宫里虚耗时日,顾香生在宫里住了一年,也不是每个人都认得,此时想了想,依稀记得好像是一位姓柳的才人。 对方低着头脚步匆匆,没留意顾香生忽然停下脚步,差点撞了上来,顾香生眼明手快按住她。 那人这才抬起头来,借着头顶的宫灯,顾香生看清她的面容。 “柳才人?” 对方啊了一声,连忙行礼:“我,我没看见是您,还请王妃恕罪!” 她和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顾香生还反过来安慰:“没事,你是不是身子不适,可要先回去歇息?德妃那边,我去帮你说。” 对方怯怯一笑,小声道:“不用了,多谢王妃,我去更衣,马上便回来。” 有些人柔弱,看上去就让人恨其不争,有些人柔弱,却令人望而生怜。柳才人便是后者,顾香生见她连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心想难怪在后宫里争不过别人。 “我也去更衣,不如一起?” 柳才人便没再说什么,更衣便是如厕,自然是分开的,二人一前一后,等顾香生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柳才人的踪影,约莫是先回去了。 顾香生也没有多在意,她刚回去坐下没多久,便有不少女眷过来敬酒,顾香生却不过,只好拿着酸梅汤充数。 此时宴上的氛围的确极好,虽有乐伎在场上弹琴起舞,场下众人却也喝得畅快,不时有人过去给皇帝祝酒,皇帝都乐呵呵地受了,很给面子一饮而尽。 好不容易等一拨敬酒的人离去,顾香生见嘉善公主支颐坐在那里看歌舞,既没起身去找人喝酒,也没有人来找她喝酒,颇有些寂寥,便挪了两步,举杯道:“祝公主新年大吉,青春永驻!” 嘉善公主酒量不佳,此时已有了些醉意,见状咯咯一笑,提起酒杯,一手搭上顾香生的肩膀:“好好!我便知你是个可心的人儿,不像那些白眼狼……” 自打同安公主被禁足之后,嘉善公主也被皇帝叫进宫训斥了一顿,意思是让她安分过日子,不要起些不该有的心思,吓得嘉善公主回去之后便闭门谢客,行事低调了许多。 她有意修复与魏临的关系,却又找不着机会,先前才会主动与顾香生搭话。 像她这样的身份,看似尊贵,其实却很尴尬,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嘉善公主在皇帝面前称不上得宠,平时从前皇帝见她知情识趣,也乐得多给这个异母妹妹一些便利,仅此而已。 嘉善公主又不像益阳王魏善,后者就算生母被剥夺宫权,他自己也还有能力争一争储位的,嘉善就不一样了,说到底,她只是个公主,既不能出仕做事,又没有皇位继承权。 “公主醉了,您少喝点罢。”顾香生无奈,想将她的手拂开,却感觉握住肩膀的手陡然一僵,竟似被定住了一般,嘉善死死掐着顾香生的肩膀,连指甲都陷了进去。 顾香生吃疼皱眉,再不客气,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旁边带,结果不经意抬头,却见嘉善公主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定定落在前方,眼珠子发直,像是要瞪出来一般。 她莫名其妙,跟着扭头往后看。 耳边传来一声尖叫! 尖锐而凄厉,仿佛要将喉咙里的声音一口气全掏出来。 顾香生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尖叫声,这让她甚至顾不上肩膀的疼痛,直接就想伸手捂住耳朵。 然而当她转过头去,视线落在坐在温氏旁边的李氏脸上时,她的反应却没比嘉善公主好上多少。 同样睁大了眼睛,双眼发直。 顾香生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即使脑海里尚存一丝理智,她也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跟着尖叫起来。 被她们望住的是玉阶,也就是魏善的侧妃李氏,她正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而血从她的嘴巴、耳朵、鼻子各处涌了出来,很快染红她的衣襟。 李氏自己好像也反应不过来,她便这样呆呆地坐着,伸手摸向自己的鼻下,却摸到了一手血。 可尖叫声还没停下来。 顾香生还听见李德妃等人尖声喊着“陛下”,慌忙扭过头,便看见皇帝被周围的人簇拥起来,人群的遮挡让她看不清皇帝的状况,只听见有人不停在喊“召太医”“快召太医”。 安国公夫人程氏,那个刚刚还跟顾香生斗嘴的老妇人,直接软倒在地上,像李氏那样,七窍流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手指张张合合,似乎想挣扎着爬起来,却最终只能乏力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不止如此,还有安庆王魏迈,张婕妤,刚刚顾香生在外面碰见的柳才人…… 那些刚刚还鲜活的人,此刻全都倒了下去。 场面一片混乱。 有人尖叫着往外跑,有人跑去查看皇帝的情况,还有人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混乱之中踩在吐血的人身上。 顾香生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从尖叫那一声开始的短短几个呼吸间,她只能僵硬地看着这一切。 事实上,就算她想动也动不了,因为嘉善公主紧紧抓着她不放,浑身抖得厉害,怕是将顾香生当成了救命稻草,两人身后正好有根柱子,嘉善只差没把自己缠在柱子上,看上去倒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 然而顾香生却没法继续袖手旁观下去,殿中实在太混乱了,许多人跑来跑去,还有些人腿脚慢的,直接就被撞倒踩上去,她看不见魏临,心里担忧,便挣开嘉善公主的手准备去找人。 谁知嘉善公主却不肯放开,语调还带着哭音:“你,你去哪里?别抛下我!” 顾香生无奈:“我要去找魏临!” 嘉善公主道:“那我和你一起!” 顾香生也顾不上许多,扯着她就往前走,还要小心翼翼避开混乱的地方,沿着边角处一路张望寻找。 嘉善公主还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是中毒了吗?为什么我们却没事?” 顾香生一怔。 忽然之间吐血,除了中毒似乎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可为什么有的人有事,有的人没事呢?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第70章 没等走多久,嘉善公主忽然拉住她:“你别找了,大郎应该没事,要不方才早就倒下了,我们先去看看陛下,大郎他一定也在那里!” 老实说,这会儿顾香生的脑袋也一片混乱,没比嘉善公主好多少。 她担心魏临也中了毒,担心魏临没中毒却被人撞倒踩踏,又担心魏临也正因为找不见她而担心。 但顾香生知道嘉善公主说的才是对的,因为现在场面很乱,单凭她很难找到人,还不如先去皇帝那里看看情况,再作决定。 心怦怦乱跳,她定了定神,点点头:“那走罢。”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现在宫中乱作一团,原本在宫中巡视的金吾卫正朝这里赶过来,到处都能听见喧嚣鼎沸的喝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火把在夜色中晃来晃去,远远瞧着便让人心烦意乱。 顾香生和嘉善公主二人在夜色中离开仙居殿,将种种混乱抛在身后,快步朝大政殿走去。 虽然心乱如麻,但顾香生仍有些哭笑不得,因为嘉善公主紧紧抓着她的袖子,竟是一刻也不肯放。 今夜的变故,别说嘉善公主,估计侥幸逃过一劫的人,都会吓得不轻,若说哪个还能冷静淡定,那他要么是妖怪,要么就是幕后凶手。 顾香生不是妖怪也不是凶手,所以她一样很紧张,只是心理素质要比嘉善公主好一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前方传来呵斥声:“什么人!” 下一刻,十数人手持火把出现在视线范围内,俱是身穿甲胄,手持兵刃。 “是我,淮南王妃,还有嘉善公主!”顾香生提高了声音。 一人越众而出,拱手道:“我等乃金吾卫,王妃公主请恕罪,事出突然,陛下有命,任何人不得离宫!” 顾香生道:“我知道,我们只想去大政殿瞧瞧陛下。” 对方道:“小人来带路罢。” 顾香生和嘉善二人跟在对方后面,一路脚步匆匆,所见所闻无不是夜色中晃来晃去的火把以及急促匆忙的脚步声,晃得眼睛发疼,听得心惊胆战,顾香生忍不住想:如果方才皇帝也中了毒,如李氏和程氏她们那样……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趁乱谋取皇位什么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手心冒汗,越发想快点找到魏临。 大政殿里灯火通明,远远就瞧见许多人进进出出,异常热闹,那金吾卫护送二人到门口:“今夜宫里乱,王妃和公主还是快些进去罢!” 顾香生谢过他,与嘉善公主往里走。 换作以往,她们这样的身份,走在宫里,很快就会有一堆人趋奉上前,但此时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家各忙各的,宫人们端着水盆帕子,一遍又一遍地从里走出来,还有些端着牛乳或清水,从外头匆匆跑进来,面色紧绷,不时流露出一丝慌乱。 除了宫人之外,顾香生还能瞧见一些低品级的嫔妃,她们或站或坐,都往角落里靠,似乎在尽量降低旁人的注意。 越往里走,人就越多,嗡嗡嗡的声音也多了起来,越过人群,顾香生瞧见皇帝正躺在榻上,旁边围着几名太医,李德妃就站在床头,而床尾,则是魏临、魏善、魏节三兄弟。 顾香生一喜,但她不敢贸然上前,站在外围看了片刻,四下打量,见胡维容就站在不远处,走过去轻轻碰了她一下。 不料胡维容正全神贯注看着皇帝那边,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来,顾香生忙掩住她的口,将她拉到一旁。 待看清对方,胡维容才松懈下来。 顾香生低声问:“怎么样了?” 胡维容也低声回道:“陛下喝的酒少,太医说尚有一线希望,如今正在抢救呢!” 顾香生悚然动容:“是酒有问题?” 胡维容摇摇头:“我看未必,坐我旁边的张婕妤,她有了身孕,便没喝酒,可照样……”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旁边嘉善公主也问:“外头的金吾卫是谁在调动?” 胡维容:“是陛下,他昏迷前让曹大将军关闭宫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三人不再说话,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连胡维容自己都未必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旁边的张婕妤莫名其妙突然吐血到底,她尚且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殿中就陆续有人倒下,好端端一场新年宴却变成了喋血之宴,任谁都会吓个半死。 胡维容攥紧帕子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即使不用仔细揣度,顾香生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万一皇帝驾崩,不管谁继位都好,她们这些前朝嫔妃,除了在冷宫终老,还能有什么更好的结局? 也不知站了多久,顾香生觉得自己的腿都有些麻了,碍于许多人在场,她不能走过去找魏临,只能看着他守在榻前的背影,心里胡思乱想。 时辰一点一滴流过去,那些太医脸上也露出显而易见的疲惫,每个人脸上都被汗水浸湿了,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油腻。 李德妃忽然惊喜地小小叫了一声:“陛下醒了!” 众人一个激灵,立时从神游中清醒过来,都上前几步围过去查看情况。 太医将金针从皇帝身上收了回来,后者微微一颤,挣动了几下,终于费力地撑开眼皮子。 他的目光浑浊而迷离,似乎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喉结上下滚了几下,方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饶是如此,离远了,像顾香生她们,只能瞧见他嘴巴一张一合,还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如李德妃和魏临等人,离得近了,听见皇帝说的是:“曹宏彬呢?”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找儿女,不是找妻妾,而是找金吾卫大将军。 魏临反应最快:“曹将军就在外头候着,儿子让陆青去把人叫进来。” 皇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同意。 魏临这句话说得极有讲究,点出陆青,是为了表示皇帝最信任的人都在他旁边,局势一切平静,还都在皇帝的控制范围内,底下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先把皇帝的心安下来。 曹宏彬很快就进来了,一瞧见皇帝便热泪盈眶,推金山倒玉柱地拜下:“陛下,您醒了!” 顾香生虽然是皇帝的儿媳妇,可平心而论,听见皇帝中毒,她心里更多是担心皇帝有个万一,对大魏会造成何等影响。 不单是她,恐怕她身边的嘉善公主,李德妃,甚至魏临几个人,估计也是作如此想。 这样一衬托,曹宏彬的真情实感就显得无比可贵。 也难怪皇帝醒来,谁都不理,单单就喊他。 皇帝看着曹宏彬,嘴唇微张,说了两个字:“凶、手。” 曹宏彬会意:“臣奉陛下令,已经关闭所有宫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如今正在搜宫。” 皇帝哑着声道:“没有查出结果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离开。” 曹宏彬应是,转身便下去布置了。 皇帝又对陆青道:“余下的,你安排罢。” 说完便又陷入昏睡。 从头到尾,没有提到魏临魏善等人,也没有提到李德妃,可见皇帝对于这次事件,心中疑窦甚深,只怕除了曹宏彬和陆青二人,谁在他眼中都是有嫌疑的。 虽然他让陆青主事,陆青却不敢真的就大喇喇地指挥起这一众皇子妃嫔,而是很客气地跟李德妃商量:“不如先请曹将军搜查偏殿,这样便可以先将诸位贵人安置下来,您看如何?” 李德妃点点头:“这样甚好。” 又对众人道:“事出突然,你们怕是今晚要在这里过夜了,回头我让人收拾被褥,暂且将就一晚罢。” 皇帝的话,大家都听见了,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李德妃又道:“今夜我在这里守着,你们若有谁想留下来的,也可自便,想去歇息的,便跟着陆青去罢。” 非常时刻,谁也不愿意离了皇帝左右,若万一真有什么状况,自己却不在近前,岂非吃了大亏? 最起码,魏临魏善魏节这三个儿子,肯定是须臾不能离开的。 然而魏善却没等李德妃将话说完,急匆匆就往外走,陆青连忙拦住他:“益阳王,您上哪儿去?” 顾香生这才发现魏善整张脸都青白青白的。 后者一把抓住陆青:“仙居殿里还有其他中毒的人,他们都怎么样了?” 陆青道:“曹将军已经带着太医过去了。” 当时皇帝出事,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余者安国公夫人也好,益阳王侧妃也罢,平时听着尊贵,实际上真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过是命薄如纸。 事发时,顾香生和嘉善公主因离得她近,方才知道李侧妃的遭遇,实际上当时吐血的远不止一个,场面乱哄哄的,魏善也没来得及找着她们。 而且太医基本都集中在皇帝这边,曹宏彬身边只带了一个,估计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魏善咬咬牙:“我跟着曹将军一道去看看!” 说罢就要往外走。 “站住!”出声的是刘贵妃。 她一直待在这里,只是先前没说过话罢了。 “不准去。”她淡淡道。 魏善扭头:“阿娘,温氏和李氏都不见了,我得去找找她们!” 刘贵妃冷冷道:“陛下有命,所有人不得擅自离开,你想违抗圣命么?她们若是没事,自然会有人将她们带过来。” 竟是一丝情面都不讲。 魏善可以不管陆青,却不能连他娘的话都不听,眼看刘贵妃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无,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只能颓然坐下。 相比起来,顾香生算是幸运多了,她虽然至今和魏临一句话也没能说上,但起码两个人还都在一个宫殿里,咫尺之遥,抬头便可看见,即便不能说话,单只是这样看着,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她和嘉善公主二人坐在偏殿的椅子上,嘉善特意将椅子搬过来并在一起,以便能离顾香生更近一些,想来也是心中害怕,觉得多一个人在身边,就多一分安全感。 两人固然过去不对付,可比起眼前这阵仗,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又因方才从仙居殿到大政殿这一段路程的同行,使得嘉善公主觉得自己与顾香生有了共患难的情谊。 顾香生心里乱糟糟的,连自己被嘉善扯着坐下也没感觉,她脑海里像强迫症似的,一直反反复复播放着宴会上的那一幕幕。 活生生的李氏,转眼就变成一个血人,想想就觉得胆寒。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李氏约莫是活不成了,毕竟吐了那么多的血,又不像皇帝,被所有太医全力抢救,这才捡回一条命。 据说李氏还怀了孕,那这样就是一尸两命了。 顾香生双手冰凉冰凉的,平静下来之后,逃过一劫的后怕逐渐浮了上来,方才的混乱景象在脑海里滚来滚去,可印象最深的还是李氏吐血的情形,因为当时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然而如果真是下毒,凶手会是谁呢? 大政殿里静悄悄的,虽然有那么多人,可除了太医们小声讨论的细碎声音外,竟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单是顾香生,估计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皇帝的敌人很多,想要他死的人更多,齐国,吴越,不想用就有一大堆,但皇宫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想要下毒的难度无异于刺杀,都需要经过精准的计算。 最重要的是,即使敌国要鸠杀皇帝,肯定也得有人在宫里接应。 如此想来,宋贤妃倒是一个极为可疑的人选,但她已经被打入冷宫,而且光凭她,是如何找人潜入膳房,在那里头下毒的,这里头难道就仅仅只有她一人么? 顾香生的脑洞向来是不吝于开到最大的,她又把假设放到了刘贵妃或李德妃等人身上,但随即又推翻了这个可能性。 因为如果这件事和刘李两人有关,魏善和魏节当时也在场,她们如何保证自己的儿子一定不会出事?就算计算精确,这种事情也太过冒险了,但凡有点慈母之心的女人都不会选择干这种事吧? 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的脑袋反而逐渐木了起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连什么时候睡过去也不晓得。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顾香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在大政殿里,坐的也还是那张椅子,皇帝依旧在沉睡,周围的人或坐或卧,都在角落里小憩,太医们也不见了,估计是熬药开方子去了,李德妃则坐在床头的椅子,脑袋靠在椅背上,一点一点。 她的动作惊动了身边的人,顾香生这才发现,旁边的嘉善公主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却换成了魏临。 魏临见她醒过来,作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顾香生点点头。 对方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到殿外。 顾香生这才发现,外面有士兵看守,一看有人出来,立时就拿出拦人的架势,十分警惕。 也就是说,有了皇帝的话,曹宏彬实际上是将他们都给软禁在这里了,皇帝一天没醒过来,他们一天就离开不了大政殿。 魏临没有离开大政殿的意思,他只拉着顾香生走到廊下的隐蔽处。 “你没事罢?”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将顾香生的手握得很紧。 顾香生摇摇头,又反应过来,这里太暗,对方未必瞧得见,便道:“我没事,当时很混乱,我很担心你,可找了一会儿都找不见你,所以才找到大政殿来。” 魏临:“当时陛下吐血,大家都拥上去,他便指着我与二郎三郎,让我们不得离开,才昏迷过去,所以我没能去找你。” 其实在他说这句话之前,顾香生心里是有一丝丝埋怨的,心想我这么紧张你,出了事第一时间就去寻你,你却直接就到大政殿这边来了,心里是不是并没有将我的安危看得那么重要? 虽然理智告诉她,在当时那种情形下,场面那么混乱,能够平安无事就不错了,一旦皇帝出现变故,魏临在皇帝身边,才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而不是被动地受制于人,所以他的选择更加冷静,但这并不妨碍顾香生小小地抱怨一下。 顾香生听了这句话,怨念反而更深了,忍不住道:“若我当时也出事了……” 这句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语调里的撒娇意味,禁不住恶寒了一下。 顾香生觉得自己的性子其实挺独立的,因为有两世阅历,生来就早慧,就算因为生辰不太好,从小到大与家里人关系淡淡,不怎么讨人喜欢,她也并没有觉得怎样,焦太夫人看重她,又与顾琴生小焦氏等人交好,那也是近年来的事了。 可自从成婚之后,魏临就将她照顾得太好,处处迁就她,两人几乎就没吵过架,因为基本上就没有意见不同的时候,魏临都顺着她,虽然看上去像是她在打理长秋殿,她在照顾魏临,实际上谁照顾谁,只有两人心里才清楚。 不知不觉,她已经将眼前这个人,当作能够携手一生的良人。 魏临似乎笑了一下,凑近她耳边。 顾香生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 谁知人家道:“边上有人,不能亲亲抱抱,回去再补上。” 这人…… 顾香生一头黑线。 她本就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也很快从那点小小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么?”言下之意,是问魏临要不要做什么准备。 魏临轻轻嗯了一声:“陛下会平安无事的。” 意思是皇帝已经醒过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还有个曹宏彬在,暂时不必妄动,等皇帝醒来,是一定要算总账的,这会儿做太多,到时候就要倒霉。 很奇异的,顾香生发现自己居然也能从这么一句短短的话里头听出这么多的含义。 难道他们终于开启了心有灵犀的技能? 非常时刻,两人也没法多说,寥寥两句,各自安心。 一夜无话。 回去之后顾香生就不怎么睡得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再度睡过去,可毕竟是在椅子上,不是在床上,再度醒来时,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骨头僵硬得不行,动一下都仿佛嘎嘎作响。 这里的人平日都是锦衣玉食惯了的,骤然换作这种环境,估计也没几个能睡得着,个个精神不振,脸色看着恹恹的。 昨夜搜宫的动静不小,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听见了,只有顾香生真正睡着了没听见,醒来之后,便听嘉善公主说,昨夜仙居殿里着实死了不少人,而且中毒事件之后,有些宫人惊慌四散,在宫里乱跑,有的还一直跑到了宫门处,结果都被拦了下来,后来曹宏彬奉帝命彻查,将皇宫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些宫人也被当成头号嫌疑抓了起来,受了不少严刑拷打,当场又死了不少人。 听到这里,顾香生不由想,若她们昨夜慌不择路,也朝别的地方跑,而非来大政殿,现在估计连坐着椅子睡觉都没办法了,所以比一比,还是很能产生幸福感的。 “还有更大的事情。”嘉善公主低声道,俨然将顾香生当成了同甘共苦的革命小伙伴,有八卦也要一起分享。 “听说宋贤妃自尽了。” 顾香生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情?” 嘉善公主:“就在昨夜,曹宏彬带人去她那里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死了,一把剪刀插在心口上,她从吴越带过来的两名贴身婢女也都死了,余下的人,全都被抓回去,现在还不知如何。” 说罢一边抱怨:“依我看,必是这贱人为了报仇,在酒菜里下毒,现在见东窗事发,担心受折磨,便一死了之,可恨我们都被连累了!” 顾香生轻咳一声,提醒一句:“被谁连累?这话可不能乱说。” 嘉善公主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连忙讪讪住嘴。 顾香生又问:“仙居殿里的情形呢,死伤情况如何?” 嘉善公主:“还不知道。”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那头皇帝龙榻前传来一阵动静。 “陛下,您醒了?” “陛下,您感觉如何?” “来人,快传太医!” 声音此起彼伏,大政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纷纷起身,也跟着围了过去。 太医就在隔壁偏殿,闻讯赶来,诊治一番,道:“陛下已无大碍,不过体内余毒未清,身子尚虚,要卧床休养些时日,慢慢调理。” 皇帝的视线从魏临等人身上扫过,见他们面色疲惫,似乎守了一夜,点点头,没多说,只问:“曹宏彬呢?” 声音依旧虚弱沙哑,不过总算不像昨夜那般断续了。 陆青道:“曹将军还在调查。”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宋贤妃死了。” 皇帝面色微变:“怎么死的?” 陆青轻轻道:“自尽。” “……贱、人!”过了好一会儿,皇帝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迸出来:“去将曹宏彬叫来!” 曹宏彬很快就过来了。 皇帝单刀直入:“凶手呢?” 曹宏彬道:“还未有确切证据,不过下官在凌波殿发现一些可疑物事,经太医查证,仿佛是夹竹桃汁液,马钱子等物,还有一些尚在辨认。” 皇帝没有说话,他便继续道:“根据下官猜测,很可能是有人潜入膳房,在里头下了毒,但因时间仓促,所以有些饭菜有问题,有些则没来得及下毒。” 夹竹桃颜色鲜艳,宫里也有栽种,数量不多,不过这并不是关键,因为单凭夹竹桃,肯定是没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令人吐血而亡的,就像曹宏彬说的,这里头肯定还夹杂了其它一些毒物,所以毒性才会那么剧烈。 “……她一介深宫妇人,哪里来的马钱子?”皇帝轻咳数声,李德妃忙上前拍抚其背。 曹宏彬道:“下官翻查过宫中记录,发现近几个月以来,包括宋贤妃在内,宫中陆续有嫔妃因病痛而寻太医开药,有些药方里就包括了马钱子,生川乌等物,虽然那些药在药方里所占比例极小,不足以致命,但若积少成多,数量就颇为可观了。” 也就是说,这些人跟宋贤妃都是早有勾连的,若事情真是宋贤妃做下的,说不定打从吴越灭国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默默地在筹划着今日。 然而宋贤妃这样做还可以理解,毕竟皇帝跟她有着血海深仇,但那些宫妃,为何又要帮宋贤妃呢? “都、有、谁?”皇帝咬牙切齿。 曹宏彬:“柳才人、祝宝林、刘宝林、王御女、秦采女。” 竟有五人之多! 有些人名,甚至连皇帝也感到陌生,早就想不起她们的模样,然而这些人位分卑微,说是嫔妃,有时候还比不上高位嫔妃身边的宫女体面,却居然胆大包天到帮宋贤妃犯下这等悖逆大罪?! 皇帝喘了口气:“人呢,都死了?” 曹宏彬:“除了刘宝林,其他人都死了,刘宝林本也要自缢,被及时发现,现在正押在偏殿,听候处置。” 皇帝一字一顿:“还等什么,押上来!” 顾香生离得有点远,可也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见刻骨的怨毒。 她不由在心里打了个寒噤。   ☆、第71章 刘宝林很快被带了过来。 她鬓发凌乱,一身衣裳都蹭脏了,苗条纤弱的个子,看上去毫无威胁力,很难让人想象这样的人会做下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像她这种低品级的嫔妃,昨夜是没资格参加宴会的,顾香生仔细一看,发现她那身衣服之所以显脏,是因为布料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原本就不鲜亮,可见平时日子过得并不好。 这也是正常的,后宫那么多人,得宠的终究只有少许,还有更多的人,在承过一两次宠之后,就只能在深宫度过余生,而宫里多的是攀高踩低的人,见对方不得宠,许多用度也跟着能克扣就克扣,过不好日子的不在少数。 皇帝没有注意这些,他眯起眼,紧紧盯着刘宝林的脸,却发现自己对此人的印象有些模糊,甚至根本想不起这个人来。 旁边陆青察言观色,小声提醒:“陛下,刘宝林是永康十年采选入宫的,入宫时十四,后因承宠而晋封,您还说她身姿袅袅若柳叶,弱而不妖,濯濯清隽。” 皇帝终于想起来了,好像的确是有那么回事,可那会儿不过是随口一说,被他称赞过的后宫女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他自己说过就忘,这刘宝林又非绝色,顶多是新鲜一段时间,哪里还记得许多? 然而刘宝林也不知是自知必死,还是破罐子破摔,一丝惧怕的表情也无,反而平静无波,即使被强压着跪下,竟还敢抬头直视皇帝。 皇帝被她看得火冒三丈,刚想说话又是一阵神虚气短,不能不点点陆青:“你,你来问!” 陆青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他对刘宝林道:“刘宝林,你可知罪?” 刘宝林答非所问:“无非是我手脚慢了,若是当时快一些,如今便不必在这里受苦,早就追随姐妹们去了。” 陆青皱皱眉头,心想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正想再问,却听她道:“你们无非是想问昨夜的事情,不错,的确是贤妃做的,我们几人,也都帮忙收集了一些药材。” 陆青:“你为何要怎么做,难道不知后果吗!” 刘宝林笑了笑:“谋害皇帝,是杀头大罪罢?不过像魏芳这样的昏君,只怕肯定是要诛九族的,我早就料到了,我父母早逝,三服之内的亲戚也早就没了,有本事把我在的那条村子都屠了啊,也好让世人瞧瞧昏君的真面目!” 这还是第一回被人称为昏君,皇帝气得不轻。 他一直觉得自己从先帝手中接过江山之后就继承得不错,在他治下的大魏安居乐业,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开拓疆土,但这一点遗憾也已经在不久之前被弥补了,就他这样的还是昏君,那夏桀隋炀那些人,不都可以去死了啊? 皇帝只觉得伴随愤怒而来的,还有满腹委屈:自己勤政爱民,做了这么多事情,结果到头来居然被一个深宫贱婢骂为昏君?! 他颤抖着手点了点刘宝林,陆青马上意会了他的意思,大声斥道:“陛下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古往今来都不多见,你一介小小妇人,竟敢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刘宝林冷笑一声:“你如何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知道,我只知这后宫之中,十个也有八个是恨你的,你自己喜爱小脚妇人,就非逼着我们缠上小脚,还说金莲弱柳,走起路来更好看,稍有不如意,动辄打骂,重则让人死于非命。也许陛下早就忘了,当日你在我那里歇下时,只因侍女端上来的茶烫了嘴,你便直接将人拖出去打死,那侍女与我相依为命,情同姐妹,却这样就被你弄死,你让我如何不恨?还有王御女,你说她皮肤白皙,若加上红痕,便如红莲骤放,越发好看,就命人将她脱光了衣服用鞭子抽打,将她打得奄奄一息!还有秦采女……” “闭、嘴!”皇帝喘着粗气,恨不得能扑上去将她的嘴巴给撕了:“闭嘴!!!” 顾香生则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道貌岸然的皇帝竟还有在床帏间凌虐人的爱好。 不单是她,嘉善公主等人,也都微微张着嘴巴,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秘闻。 后宫女人大抵有四个来源,礼聘,采选,进献,罚没入宫。其中又以采选的数量最多,这部分大都是让良家子入宫,有的成为宫女,有的成为低级嫔妃,她们身份低微,不像刘贵妃李德妃等人,起码还是出身官宦之家。 没了娘家当靠山,也就意味着一入宫廷深似海,从此如飘萍一般,死了也没人知道,所以皇帝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当然不会想着要给她们几分体面或尊重。 刘宝林当然不会闭嘴,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她何不说个痛快? “陛下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不是吴越人,却要帮着宋贤妃下毒?因为这后宫里头,只有贤妃还将我们当成个人!那些势利眼见我们不得宠,就一个劲地克扣我们的用度,秦采女病得快要死了,我们去求刘贵妃,却连面都没有见着,若非宋贤妃帮她请来大夫,她也不可能活下来!” 皇帝目眦欲裂,喘着气不说话。 陆青有点为难,不知道要让她继续说下去,还是让她闭嘴,他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先让在场的无关人员都出去,毕竟这些宫闱秘事,让许多人听见了也不好,但这里不是皇子就是公主,不是王妃就是嫔妃,皇帝没发话,他一个内监总管更没资格赶人。 刘宝林:“就算我们不帮宋贤妃,以陛下的德行,一旦事发,我们这些以前和宋贤妃走得近的人也肯定会被牵连出来,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搏一搏,只要你死了,就算新君登基,要我们殉葬,也有你这个皇帝陪葬,我们死得不冤!” 她顿了顿,惋惜道:“可惜你命大,最终还是没死,倒可怜了那些被你连累,要为你陪葬的人!” 皇帝怒发冲冠,面色通红:“谁,到底是谁指使你们的?说!” 刘宝林不屑:“何须谁来指使?似你这种昏君,死一个少一个!宋贤妃要报仇,我们要报恩,难道还需要谁来指使?你自己凉薄寡义,就以为女人之间没有情义了么?” 话刚落音,陆青啊了一声,冲上前去,掰开她的嘴:“快,不要让她咬舌!” 刘宝林身子晃了一晃,嘴角流出一丝鲜血,很快就被左右侍卫制住,卸了下巴,动弹不得。 她似乎也知道自己说了这些话,以皇帝的性格,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酷刑来对付自己,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早早了结,免得受苦。 只是她并不晓得,咬舌自尽其实很难自尽,痛苦不说,能不能死成还是两说。 皇帝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他看不起的后宫女人气得这样厉害,在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想出无数种酷刑来折磨眼前这个女人,然而就算是那样,也很难消除他的心头恨。 “将这个贱妇,拖下去凌迟……不,拖到宫外去凌迟,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剥光了衣服,一寸寸割,不要让她那么容易就死!” 皇帝一字一句,盯着刘宝林的目光几乎要燃起火来。 现在就算齐国皇帝在这里,估计也没法让他这么仇恨了。 “把她眼睛挖出来,舌头医好,防着她自杀,不能让她那么容易就死,朕要听她喊,听她哭着说后悔!” 伴随着皇帝嘶声力竭的话,一股寒意从顾香生心底升了起来。 虽然昨夜死了那么多人,可不知为什么,听完刘宝林的话,她却对这个女人恨不起来。 究其根由,顾香生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阅历,对皇权自然也没有那么敬畏。 狗逼急了都会跳墙,更何况是人,皇帝不把后宫的女人当一回事,却没想到怨恨也能让人无视皇权和性命。 在顾香生所知道的另一个世界,也有这么一位皇帝,差点被区区几名宫女勒死,他从来不放在眼里,动辄凌辱,最低贱的宫女们,差点就改写了历史。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就该预料到这件事产生的后果。 同样,皇帝对刘宝林这些低阶嫔妃这么差,也该想到她们会有反扑的一天。 只是皇帝觉得自己是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些女人就活该是他的奴隶,被他折磨。 他想错了! 事实证明,谁也不是天生的贱骨头,没有人愿意被折辱打骂,固然有些人被奴役久了,骨子里就有了奴性,可并非所有的人都这样! 总会有人站出来反抗,总会有人不肯屈从! 只可怜昨晚那些死在当场的人,张婕妤,李氏,程氏,魏迈…… 这些人与这件事毫不相干,充其量不过是被无辜连累。 可皇帝打从醒来,就只关心凶手,何曾问过一句那些死掉的人? 刘宝林很快被拖了下去,然而大殿之中没有一个人敢先说话,那么多人,却仿佛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 被刘宝林说的话吓到了是一回事,生怕皇帝恼羞成怒把在场的人通通灭口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皇帝终究还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毕竟在场就有他的三个儿子,也是他仅剩的三个儿子,如果把他们都杀了,那大魏也就完蛋了。 “那贱妇说的,你们都听见了?”皇帝冷冷道:“你们也是这么看待朕的?朕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个昏君?” 所有人连忙跪了下来。 魏临魏善魏节三人更是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万民敬仰,何必将无知妇人的狂言放在心上,臣等断无此心!” “断无此心?”皇帝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魏临叩首道:“陛下如今龙体有恙,正该放宽心情好好养病,刘氏说那些话,不无激怒陛下的意思,若陛下为此发怒,反倒中了她的奸计!” 皇帝咆哮:“她都要下毒杀朕了,朕能不怒吗!她这无君无父,罔顾伦常的贱人!朕不将她碎尸万段,就难解心头之恨!” “陆青!”他狠狠道,“去传朕的旨意,将宋氏那几个贱人的尸首带到城门去,枭首示众!不,且慢,先鞭尸,鞭完了再枭首!” 这种时候哪里有人敢说个不,陆青连忙应下来。 皇帝又冷笑道:“刘氏那贱人不是说她父母早逝么,朕就不信其他人也都无父无母!去查,与她们不出五服的亲戚,也都一并诛了!还有刘氏,她籍贯所在的那条村子的人,也一并杀了!” 竟是要屠村?!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魏临忍不住道:“陛下,唯恐不祥……” 皇帝:“她们在下手的时候,就该料到有今日!朕要让天底下的人都看看,敢谋逆犯上,是什么样的下场!” 顾香生自穿越到这里之后,处处讲究入乡随俗,从没表现出半点不适,可直到此时此刻,耳边听着皇帝冷酷的声音,她头一回打从心底愤怒起来。 凭什么? 就凭你是皇帝,所以就能为所欲为? 就算刘宝林等人因为弑君犯上罪有应得,可她们的亲戚朋友,甚至是同村的村民呢,又有什么过错? 仅仅是因为跟刘宝林生在同村,就活该天降厄运?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顾香生觉得自己快要压抑不住粗重的喘息声了,她不得不攥紧拳头来控制住失态。 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可顾香生觉得,虽然未必所有人都会跟她一样愤怒,可肯定有许多人会心寒。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然而在魏临劝谏无效之后,也没有人再不知死活地进言。 只是一帮宫妃而已,即便株连九族,也牵连不到在场的人身上。 怕就怕开了口,皇帝反倒疑心他们跟刘氏等人勾结,到时候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了这么多的话,皇帝已经累得不行了,他闭上眼睛就想睡觉,还是陆青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句:“陛下,昨夜您下令关闭宫门之后,许多皇亲都还在宫闱内逗留,发生了这样的事,宫门关久了,外臣们怕是要奇怪打听呢。” 这等宫闱丑事,怎能让外臣知晓,皇帝万万无法容忍,他掀了掀眼皮,冒出沙哑不堪的声音:“让曹宏彬严加拷问服侍那几个贱人的宫女,其余的人就放出宫罢……” …… 直到坐在马车上,往回家的路驶去时,顾香生还有一丝不真实感。 就这么结束了? 她的手有些冰凉,但魏临也没比她好多少,两人的手虽然握在一起,却谁也没有说话,车厢内一片寂静,他们都闭着眼睛,静静养神。 车外的碧霄不时掀起一角帘子往里头张望一下,生怕里头出什么事。 昨夜宫宴时,李封碧霄等人是不能入宫的,就在外头等着,即使后来因为宫门的突然关闭而担惊受怕,但因没有亲眼所见,也就想象不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何等惨烈的一幕。 “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醒来就都忘了。”魏临轻声道。 他以为顾香生弱质女流,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肯定吓得不轻,却没想到顾香生除了疲惫,其实还有愤怒。 “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总晃过那些人满脸是血的模样。” 魏临安慰道:“你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事,一时被吓住了,别多想,回去多休息,这段时间宫里肯定乱,没事就不要进宫了。” 顾香生低低嗯了一声。 一路无话。 回到王府之后,顾香生简直疲惫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不仅是因为身体累,更多的是心累,要不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还飘荡着血腥味,她估计连澡都不想洗了。 魏临想必也差不多,但他沐浴之后却还是钻入了书房,顾香生猜测,估计今天皇帝的狂躁表现让他多了一丝危机感,所以要想好周全之策,以便及时作出各种反应。 在顾香生看来,这样自然很辛苦,但魏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让他躺下歇息,他肯定反而睡不着。 这一睡就睡到了隔天早上,顾香生被唤醒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碧霄告诉她,顾家大娘子和焦大娘子都过来了。 顾香生揉揉眼睛:“她们来了多久?” 碧霄道:“刚到,婢子想着您也许想见她们,就把您给叫醒了。” 顾香生点点头:“请她们稍后片刻,我洗漱一下就出去。殿下呢?” 碧霄道:“殿下一大早就进宫去了。” 顾香生一惊:“那你们怎么没喊我?” 碧霄:“殿下说不用喊您,让您只管睡。” 顾香生就想魏临估计是想进去刷刷皇帝的好感度的,带着她的确不太方便,皇帝昨夜才刚被刘宝林指着鼻子骂一顿呢,现在肯定看见女人就不顺眼。 前晚在宫里的衣裳,她一回来换下,就让人顺便丢了,此时也不想穿任何颜色鲜亮的衣服,就挑了件素淡颜色的襦裙换上。 宫宴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即使关闭宫门,又怎么保证没人知道,除非皇帝将当时在场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儿女都杀了,否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被其他人听见风声都是迟早的事情。 顾琴生和小焦氏必是听见了风声,才会急匆匆地赶来。 其实也不是她们好打听八卦,肯定是王家和顾家让她们过来的。 三人见了面,小焦氏先松了口气:“外头传言甚多,也不知哪样是真,我等听得心惊胆战,便想着过来你这边看看,上天保佑,你们都没事!” 顾琴生也心有余悸:“是啊,我们听说死了很多人,你可见着三娘了?” 顾香生点点头:“三姐姐和万春公主都没事。” 大政殿里容纳不了那么多的人,当时便有些人被安排在隔壁殿宇过夜,顾眉生和万春公主就在其中,但因为情况太混乱,顾香生也没来得及跟她们搭上话。 小焦氏拍抚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听见消息的时候,个个吓得半死,二房婶娘还说要到宫门口去查看情况,幸好是被太夫人拦了下来!” 顾琴生拉着顾香生的手:“前晚我们家正吃着饭,冷不防传来这么个消息,阿翁就说这次宫里面怕是要死很多人,我当时都吓坏了,就想着你们肯定也在宫里,全家人这两天都没睡好,幸好你们都没事!” 顾香生见她眼下青黑,就连上妆也遮掩不了,心下感动:“大姐姐,嫂嫂,累你们担心了!” 小焦氏叹了口气:“我们担心不打紧,就怕真的出事,今日宋贤妃的脑袋都被悬挂在城门口了,听说还有其他几个宫人,我没去看。” 顾香生没想到皇帝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刚说要枭首,转眼就真的把人给挂了上去,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难免心里不适。 顾琴生毕竟是宰相家的媳妇,消息要比别人灵通些:“我听阿翁说,安庆王也死了?” 小焦氏啊了一声,脸色发白。 顾香生点点头,关切地问:“我们身在宫中,没法打听许多,大姐姐身在宫外,旁观者清,可知道宫宴里到底死了多少人,都有谁?” 顾琴生还真知道,闻言就给两人列出名单:“我也是听阿翁说的,说是有安庆王,安国公夫人,将乐王……” 她每说一个名字,小焦氏的脸色就白一分。 反倒是顾香生淡定许多,只是在听见将乐王的名字时,仍不由吃了一惊:“将乐王,他也遭逢不幸?” 将乐王是皇帝的弟弟,也是魏初的父亲,因为她和魏初的交情,顾香生在嫁给魏临之前,也见过将乐王几回,记忆中是个挺和善的人,也没什么架子,私底下甚至还有点老顽童的作派,将乐王与王妃二人感情甚好,成婚多年也未纳妾,算是皇室里的一朵奇葩。 可没想到,竟就这样死了。 顾琴生深吸了口气:“是,听说还有陛下的几位嫔妃。” 顾香生心想魏初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心里不由为她难过,叹了口气:“嗯,张婕妤刚怀了孕,还有益阳王妃温氏,侧妃杜氏,都没能逃过。” 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死了一堆,可能未必有人敢这么说,但未必没人在心里这么想。 这场喋血事件,后世在史书上被称为癸卯宫变,因为这一年正好是癸卯年。 因这场宫变而死的人到底有多少,估计没人能统计清楚,因为死的不仅仅是被宋贤妃她们毒倒的那些人,还有许多被牵连进来的无辜宫人,只因被认定与毒杀皇帝有关,所以最后都无声无息消失了,这些人甚至不像刘宝林那样起码能在史书上留个姓名。 最惨的是魏善,成婚没多久,正妃和侧妃便都死于非命,以至于小焦氏暗地里和她说:这益阳王怕是个克妻的命,幸好当年他没有坚持要娶顾香生,不然顾香生可就要倒霉了,听得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话说眼下,三人相对唏嘘,说起高挂城门的那几颗人头,大家都没了谈兴,顾琴生和小焦氏很快便告辞离去。 顾香生独坐厅中发呆,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不知过了多久,杨谷和碧霄他们脸色发白地回来了。 “宋贤妃她们果真被悬挂在城门口?”顾香生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 两人都点点头,碧霄想是吐过一回,唇色都发青了,喝了好几口水才缓下来,杨谷说她:“让你不要跟去看,你还偏不听!” 碧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她们不止脑袋被挂着,连身体都被暴晒出来,身上布满鞭痕,好多人去看,还指指点点,真是,真是……” 她说不下去了。 顾香生眼前不由浮现起那个纤弱的身影,她并不算漂亮,但身姿的确是极美的,估计皇帝当年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会宠幸她。 然而那一晚,当她指着皇帝破口大骂时,却分明有着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勇气。 顾香生想,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刘宝林这个人,不会忘记她的长相容貌。 碧霄还在说:“娘子,你们前夜在宫里的情形一定很凶险罢?我都听外头的人说了,宋贤妃她们原想毒杀陛下的,可最后反倒连累了那么多无辜!” 顾香生:“外头都说了什么?消息竟传得如此之快?” 碧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更夸张的,说陛下为了炼制长身不老药,要这些嫔妃去做人丸炉鼎之类的,所以她们才会铤而走险,真是这样吗?” 顾香生摇摇头,真相当然不是这样,不过好像也没好多少,这些事说出来,只会让碧霄她们更加吃惊和害怕。 杨谷见她没说话,就道:“王妃累了,殿下怕也没什么胃口,这两日小人吩咐厨下多做些开胃的饭菜罢,您可有什么要吃的?” 顾香生:“多以素菜为主罢,加些酸甜口味的。” 杨谷应是,扯着碧霄走人了。 没多久,魏临就回来了。 他的脸色难掩疲惫,顾香生有些心疼,忙让人端来热水帕子,魏临却摆摆手:“我先坐会儿。” 李封在旁边小声对顾香生道:“殿下在宫里跪足了两个时辰,膝盖都青肿了!” 顾香生大吃一惊,忙蹲下身撩起对方的下袍和裤管。 但见原本白皙的膝盖上面,此时已经黑青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陛下因为什么罚你跪了?”顾香生心疼得很,手指轻轻拂过,不敢用力。 她对李封道:“快拿散瘀的药膏过来!” 魏临道:“因为前夜的事,虽然没有证据,但陛下总疑心这其中也有我们的一份,这几天我怕是天天都要入宫。” 顾香生不由冷笑:“他如今觉得天下人人都要篡位了么,那不如将天下人都杀光算了!” 魏临不赞同地看着她:“这话出去了可不能乱说。” “我就是跟你说说!”顾香生鼓起两颊,“你不觉得陛下现在有些草木皆兵了吗?” 而且她在听了刘宝林的话之后,就更难提起对皇帝的敬意了。 魏临叹了口气:“经过那样的事,他多疑些也是难免的,我们这些当儿子的又能怎样,不过是多顺着些罢了。” 顾香生现在总算能理解胤礽的心情了,任谁摊上一个多疑的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怎么着? 更何况当今天子在多疑的程度上,与康熙皇帝只怕是不相上下的。 顾香生道:“我听说将乐王也罹难了?” 魏临点点头:“当时情况乱,据说等曹宏彬带人回去之后,人已经没救了。叔母心怀怨言,还想去和陛下理论,让我给拦下了。” 因为所有太医都去抢救皇帝的缘故,将乐王自然就被耽误了,当时那种情况,只要中了毒,耽误片刻也是死,将乐王是如此,张婕妤李氏她们更是如此。 皇帝纵然逃过一劫,但他心情正不爽,这时候若将乐王妃去理论,十有八、九是要倒霉的。 顾香生低低叹道:“十娘怕是要伤心死了!” 魏临:“你多劝劝罢,宫中还在清查,又死了不少宫人,我稍微劝了两句,陛下便迁怒于我,他老人家火气未消之前,没事最好别凑过去。你也是如此,这阵子不管宫里谁来请,都不要入宫。” 顾香生答应下来。 她亲自给魏临上了药,后者也没心思办公了,二人用了饭便靠在床榻上小憩。 只是谁也没有睡意。 不管这个年过得如何,日子总是往前不退后的。 过了年,便是永康二十三年了。 由新年的那一场喋血宫宴开始,似乎就注定了这一年是个多事之年。 伴随着皇帝身体好转,开始恢复临朝听政,宫宴的阴影逐渐散去,宫中因为清查的缘故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变得空荡荡起来,皇帝赐将乐王谥号果毅,准许其女灵寿县主回京奔丧,又各自给自己在宫宴中早夭的儿女们赐了谥号陵园。 兴许是怜悯益阳王一下子死了老婆小妾的缘故,又或许是觉得李德妃能力还不到家,一个人管不了后宫,便将宫权一分为二,让李、刘二人共同掌管。 至于张婕妤,她有了身孕,原本很有可能母凭子贵,可如今一尸两命,还未兑现的那些荣华富贵自然也消散无影了,死后连个封号也没能捞上,令人不免叹息一声美人薄命。 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时间拉回大年初五,年都还没过完,前方便传来消息:齐人趁夜发动奇袭,绕过吴越都城后方长驱直入,连克三城,直接将魏军所占的吴越都城给包了饺子,形成合围之势。   ☆、第72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魏国前方战事陷入胶着时,国内也发生了多年难得一遇的水患,“春夏以来,雨水大作,以致酿为灾患,淹沿岸数府,坍塌城垣一千一百三十七丈,淹死军民男妇一万九千余人,漂流马骡等畜十五万六千余头”。 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瞬间被内忧外患所淹没,连大病尚未痊愈的皇帝亦不得不挣扎着从病榻间爬起来,料理政事。 在齐人的包围下,魏军自吴越都城突围,并与越州的魏军主力会合,打算重将都城夺回来,只是齐人士气大涨而魏军在先前的突围战中损失颇多,故而反攻十分困难,能够守住剩下的地盘就不错了。 皇帝对前方的战况很是不满,接连下了好几道旨意对严遵加以申饬,说他因为大意疏忽而丧失城池,为敌方所趁,必须马上将功赎罪,把失去的城池夺回来。 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却不是由谁说了算的,在过了将近半个月之后,当皇帝发现战况依旧没有起色时,便又想起了还被关在大牢里的程载。 就在这时,益阳王魏善上奏,言道水患严重,唯恐地方官府有疏忽懈怠之处,自请前赴灾区,代朝廷监督赈灾事宜。 这年头不管水灾旱灾或者地震,赈灾都是个苦差事,要和地方官府与中央六部打交道,还要在两者之间做好协调,若是灾民因安置不妥而哗变,到头来地方官固然要掉脑袋,巡视钦差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再说了,既然发生灾患,环境条件肯定恶劣,去了那里,能不能吃饱饭还是两说。 魏善的请愿,不是在趁机占便宜,倒更像是在自讨苦吃。 当然了,肥差人人都想抢着去,这等苦差事却没有人抢,不仅没人抢,大家还觉得益阳王可能是同时死了老婆小妾孩子,心头难过,所以想借着差事忘情罢了,境遇之可怜,实在令人同情。 因宫宴之事,皇帝对这个儿子多了一些愧疚——若非太医急着去诊治他,兴许温氏和李氏还能活下来一个。不过这丝愧疚是多是少就不好说了,即使时光倒流,皇帝肯定也会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觉得旁人的性命都比不上自己贵重,这兴许是全天下皇帝的通病了。 然而对儿子的那一丝愧疚,使得他不再计较先前魏善跟着程载出征却被检举贪渎一事,也乐意在无伤大雅的范围内尽量满足儿子的愿望。 但在听见魏善想以巡按御史之职前往赈灾之时,皇帝依旧感到了意外。 “你想好了?”看着魏善,皇帝缓缓问道,毒药毕竟还是伤了嗓子,声音未能彻底恢复过来,显得有些嘶哑。 “是。”魏善伏地叩首。 “你虽然跟着程载去过吴越,但这次和那次又不一样,江州洪州等地,据说现在如今十地九水,农田房屋淹没无数,你便是去了,别说没法像在京城这样吃喝自在,怕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如你所愿了。” 连同张婕妤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儿在内,皇帝此番一共失去了四个儿女,回过神来的他对宋贤妃等人更是恨之入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除了被枭首之外,尸骨还被暴晒了整整十余天,直到已经开始发臭,才被丢到乱葬岗去。 如此一来,皇帝如今膝下的儿子,也就剩下魏临他们三人。 从前随意废立太子,是自忖正值壮年,自然不希望有个年长的儿子来分权,甚至威胁皇位,可如今经历了宫宴一事,身体底子受损,对皇位继承的危机感也上来了,此时皇帝已经无法再随随便便失去任何一个儿子。 为了百年江山计,势必要在近期之内订下储君人选。 在皇帝看来,魏临仁孝有余而勇武不足,魏善勇猛有余而智谋不足,都各有千秋,相比之下,魏节因为两年流放之苦,回来之后越发小心谨慎,动辄如惊弓之鸟,这样的人,自然没法担负重任。 如无意外,储君应该就在魏临和魏善之间择定。 只是现在,皇帝仍旧还没决定选哪个好。 魏善道:“阿爹龙体有恙尚且夙兴夜寐料理国政,大兄身兼兵部户部二差奔波劳累,儿子闲人一个,没什么可为您分忧解难的,想来想去,也只有在这件事上帮忙尽一份薄力了。遍观史书,历来唯天灾最易激起民变,赈灾事宜看着皮毛琐碎,实则却是民心之本,若派遣的官员清白廉洁,尚有可说,若是对方联合地方官府,将户部拨下的钱粮从中克扣,横征暴敛,就会雪上加霜,令灾民不堪重负,也枉费了阿父和大兄的一番苦心!所以儿子恳请阿父准我奔赴灾区,协同地方官府处理赈灾事宜!” 这个儿子真是长大了! 皇帝忽然有种老怀大慰的感觉。 他微微露出笑容,旋即又叹了口气:“等你回来,朕再为你物色一门好亲事,你看严遵的女儿如何,听闻他家女儿素有国色,不比程家女郎差。” 魏善的声音略略低沉:“但凭阿父决定。” 他越是这样,皇帝就越觉得这个儿子可怜可悯。 “罢了,过几日你就出发罢,你去找你大兄,你们兄弟俩合计合计,这灾应该如何赈法,你大兄兼管户部,听政也比你早,应该有不少经验可以传授于你,你多与他学学。” 魏善应是。 父子二人又聊了两句家常,然而魏善的老婆孩子全死了,皇帝也没啥好问的,丧事由礼部和宗正寺操办,总不能跟儿子聊丧事,那样只会让魏善越发消沉,便挥挥手让他回家先去准备出门的事情了。 魏善出了大政殿,一路往前,脚步不停,穿过重重廊柱,俊朗容颜上面无表情。 一名宫女自前方匆匆走来,二人将将错身时,魏善嘴唇张合,说了一句话:“去告诉贵妃,陛下同意了。” 语速极快,几不可闻,但从宫女微微缓下的步伐来看,她应该是听见了。 然而这只有很短的一瞬,双方很快就错身而过,渐行渐远。 春日的阳光照在轻轻摇动的枝叶上,和煦而温暖。 …… “二郎自请出京,几位怎么看?” 书房里,四人相对而坐。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说话的是魏临。 “不能让他出京!”李忱想也不想道。 他原先任太子中舍人,也就是掌东宫文翰的,后来魏临被废,他就迁调为中书舍人。 这几年太子一系被打压得够呛,许多原本忠于太子的官员为了避免重蹈朱襄孔道周等人的命运,不得不韬光养晦,夹起尾巴低调做人,经过几年的洗白,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李忱曾经是东宫的官员了。 “怕是阻止不了了。”杨翼摇摇头,他的履历和李忱差不多,如今则在御史台做事。 他们这几个人的显著特点是:官职不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到了重要时刻,颇能出上几分力。 当初魏临也是费尽心思,才能保住这么几个人。 杨翼分析道:“益阳王用的哀兵策略,去赈灾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差事,陛下又怜他失妻失子,若他以出外散心为借口,提出为陛下分忧解难,陛下肯定是不会拒绝的,我们再从中作梗,很容易让人有所联想。” 李忱闷哼一声:“这种时候益阳王无端端自请出京,肯定别有所图,我就不信他真是去为了赈灾的!” 杨翼道:“其实这反而是个好机会啊,出了京,我们不是更容易操作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中途……” 他以手为刀,从上而下作了个咔嚓的手势:“如此一来,还有谁堪与殿下争储?” “不行。”反对的却是魏临,他道:“陛下是最忌讳一家独大的,二郎若死,他肯定会疑到我身上。” 其余三人都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魏善不是不能死,而是不能太早死,这个时机要拿捏得刚刚好,起码也要等殿下掌控了大局之后再说。 李忱皱眉:“那可就有些难办了,如今齐国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不妨换个角度想想。” 四人之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那个人终于开口。 包括魏临在内的三人都望向他。 若此时有外人在场,一定会对此人的身份大吃一惊。 魏临自搬出宫以来,淮南王府的书房偶尔会有人光临,魏临与他们通宵达旦彻夜密谈也是常事,但只怕很少有人会想到,信国公的嫡长孙严希青也在其中。 更不会有人知道,严希青与魏临的来往,其实早已有之,从他在王府书房里自在的态度来看,这种来往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为什么魏善要出京?”他直呼其名并且神色如常,“他为何要选在此时出京?方才尘心兄已经说过了,他一定是别有所图,这点我也同意,可他到底图什么,却是我们必须弄清楚的。” 三人因他的话而陷入沉思。 杨翼猜测:“会不会是想自保?” 李忱哂笑:“他一无兵权二无民心,拿什么自保?就算逃窜在外,也很快会被人捉住,若说他想趁机煽动民变,自立为王,倒还可信一些!” “若不止他一个人离京呢?”严希青道。 杨翼:“还请严公子明示。” 魏临却马上就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程载?” 严希青颔首:“不错,魏善有刘氏,程家在背后辅佐,不会贸贸然做些毫无道理的事情!据我推断,他们很可能是想先让魏善出京,而后再设法让程载也领兵出征,如此一来,程载就会带兵去找魏善,两相会合!好一些的,就趁机自立为王,再坏一些的可能,便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回京城来!” 杨翼骇笑:“严公子也太会吓人了!程载如今还在大牢里呢,陛下如何会肯将他放出来?” 严希青反问:“如果前方战事不利,陛下越来越不满意呢?你们为官多年,应该都很了解陛下的脾性,每逢大事更容易左右摇摆,上回若非我们将传国玉玺的事情往程载头上扣,陛下未必会下令召回他,现在陛下心里肯定已经开始后悔了,因为在陛下看来,程载才是会带兵打仗的,而我阿爹不如他。所以如果接下来有人上疏请求陛下将程载放出来,陛下很可能会这么做,而更大的可能,是让程载也带一支兵马,前去接应我爹,再让两人互相牵制。” 阵前最忌换将,但严希青的分析有理有据,大伙还真相信天子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李忱吓了一跳:“我们好不容易才将程载弄进牢狱,斩了益阳王一条臂膀,得赶紧想办法阻止才行!” 杨翼皱眉道:“话说齐人会不会与程载他们有所勾连?何以程载回来没多久,齐人就发动进攻,这是有意在逼陛下起用程载?” 严希青冷笑:“不管他们是不是与齐人有勾结,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大计,因为齐人就算和他们暗中来往,最终目的肯定也不会希望大魏越来越强盛,无非是想借内耗来促使魏国分崩离析,以便齐国更容易吞并罢了,所以关键时刻,他们肯定不会出大力,这就给了我们机会!这一次,我们定要一举助殿下完成此事才行,不能再让他们有翻身的机会了!” 魏临很少说话,他一直在旁边倾听和沉思,此时方道:“蕴奇兄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严希青拱手:“不错,殿下英明,我正是此意!” 杨翼李忱都听得有些糊涂:“如何个将计就计法?” 严希青笑道:“他想出京,就让他出京,他想跟程载会合,就由得他们去,他们想清君侧,想自立,想造反,那便更好了!” 杨翼他们几乎以为对方得了失心疯,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不是纵虎归山,放龙入海么?” 严希青神色淡淡:“陛下爱重益阳王,对方却如此报答,无君无父,大逆不道,有子如此,陛下怎么可能不被气死?谋逆窃国之贼,天下共诛之。” “你怎么肯定陛下会被……”杨翼还有些不明白,顺着他的话就问,说了一半,却猛地醒悟过来,脸色大变。 他毕竟还是个文官,就算早有准备,骤然听见这种石破天惊的话,还是难免震惊。 相比之下,李忱的心理素质要比他好一些,起码看上去还算镇定。 但也只是好一些罢了。 魏临面无表情,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翼瞧着严希青神色淡淡的模样,忽然发觉此人真是个狠辣人物,竟能想出这样破釜沉舟的法子来。 若是一着不慎,他们这些人,就统统有可能步上宋贤妃的后尘。 要知道宋贤妃那几人的脑袋可才刚刚从城门上取下来呢。 没有人说话,书房内一片寂静。 严希青也不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他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没用,最终还是要魏临拍板,他也知道魏临现在表面平静,内心交加,一定是在作激烈的思想斗争,这种事情换了谁,也不可能轻易就开口定下来的。 但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谁都说淮南王面善心慈,严希青却觉得对方骨子里有股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狠劲。 杯子里面是青梅汁,刚刚摘下来的梅子捣烂,泡水的时候再加一些糖,酸甜可口,比酸梅汤又多了几分新鲜的味道。 绵柔爽口的汁水滑进喉咙,精神似乎都跟着被提起不少。 听说王府的许多吃食,都是由淮南王妃亲自安排的?严希青思路发散,漫无目的地想着。 就在此时,敲门声忽然响起。 魏临:“何事?” 门外是李封的声音:“殿下,王妃怕你们议事晚了,腹中饥饿,让小的送来吃食。” 魏临:“进来罢。” 府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魏临与人在这里议事时,一般是不允许有人靠近或打扰的,只有个李封在外头随时待命。 此时他一手端着托盘,用肩膀推开门,香味也随之飘了进来。 夜宵是四小碗炒饭,加了些肉丁,香菇,葱末,豆腐干,米饭白嫩嫩的,晶莹可爱,边上配了几碟萝卜干之类的小菜,原本没什么食欲的几个人,看了也觉得饿了。 “大家都饿了,多少用点罢。”魏临道。 杨翼和李忱起初还矜持客气一些,魏临和严希青却很快就把一碗饭吃得见底了。 也不知是不是肚子有了东西垫底,心也跟着踏实下来,魏临道:“蕴奇的话不无道理,不过此事关系重大,还要谨慎布置才行,齐人是卧榻之侧的虎狼,若我与二郎相争时,他们却在旁边等着捡便宜,届时纵然我得了皇位也坐不稳。” 杨翼:“下官倒有一策,不知可行不可行?” 魏临:“这里都不是外人,云松有话不妨直说。” 杨翼笑道:“齐人固然棘手,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宿敌的,北方回鹘汗国屡屡南下侵扰,齐人见了他们就头疼,正和我们见了齐人就头疼差不多,只要有回鹘拖住他们,就不怕齐人能抽出空来干扰魏国内政。” 李忱击掌:“不错,云松兄所言,的确是个好法子!” 杨翼道:“但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与回鹘人接触,又如何跟他们谈条件?” 严希青:“接触不难,如今虽然打仗,往来各国商队只是查得严一些,并未完全禁止,我们大可派人扮作商团,一路将生意做到齐国,再借机跟回鹘人接触。” 魏临道:“即使我们不与回鹘人合作,回鹘跟齐国本来也是老冤家,如果我们许诺届时在南方拖住齐人,两面夹击,他们一定很乐意给齐国制造一些麻烦的。” 先将大事议定,其它一些小事可以以后再慢慢商议,众人又拟定了一些应对的策略,直到将近子时,才各自由后门登车,悄无声息地离去——像杨翼李忱这样在朝为官的人,跟魏临的往来固然要小心,严希青因其父手握兵权又在前线打仗的缘故,更要小心谨慎,至今直到魏临与严家关系的人也寥寥无几。 严希青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魏临亲自将他送到书房门口。 “殿下请留步。”严希青拱手。 “蕴奇好走,我就不远送了。”魏临笑道。 严希青迟疑了片刻,道:“上回家祖让我代为传话,向殿下提议的那件事,不知殿下考虑得如何?” 魏临反问:“蕴奇以为如何?” 严希青:“恕我直言,即便不是姓严,以我和殿下的私交,也觉得这桩事情对殿下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还请殿下三思。” 魏临道:“不必多说,此事能成与否,都不影响我与严家的关系。” 严希青摇摇头,也没有多劝,告辞离去。 魏临站在书房门口,负手目送他的身影逐渐没入黑暗中。 他即将要做一件大事,也许不容于世,也许人神共愤,也许还会被后世史书指着脊梁骨痛骂。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铁石心肠,没有丝毫动摇。 …… 不出魏临他们的预料,过了二月,魏齐两国交战数次,魏国这边的形势并不太乐观,朝中陆陆续续便有人进言,说严遵带兵不利,请求天子将程载放出来,让他将功折罪,否则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万一战火蔓延到魏国境内来,到时候就很不妙了。 皇帝从一开始的坚决拒绝,怒斥那些上疏的人,到逐渐动摇,心里抉择不定,还询问了王郢、魏临等人的意见。 王郢并不赞同这么做,理由是临阵换将,很容易让底下士兵无所适从,从而影响军心士气。 魏临的反应却大大出乎皇帝的意料,他反而赞同将程载放出来,并且说自己虽然弹劾过程载,也不喜欢程载的骄傲跋扈,但此时国家大事在前,理当以大事为重,将个人观感放到一边,又说如果陛下不想换掉主将,可以让程载领着自己的程家军去接应严遵,如此一来魏军也能如虎添翼,跟王相的意见并不矛盾。 这番话合情合理,皇帝思量再三,终于同意了魏临的建言,命人将程载从狱中放出,让他带兵前往吴越境内,协同严遵作战,即便不能将吴越都城拿回来,也不能一退再退,使魏国原本拥有的优势都失去。 然而事情并未像皇帝所期待的那样一帆风顺,程载带着八万兵马出京之后,一路往东面奔驰,到了临近吴越境内时,却并未再往前,而是拐了个弯,朝江州洪州一带直奔而去,与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益阳王魏善会合,双方直接就在当地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并发布了檄文,以“诛奸邪,清君侧”的名义,以江州为驻地拉起人马。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的,魏善去当地赈灾,跟户部要了钱粮把当地百姓安置得妥妥当当,百姓们对益阳王感恩戴德,魏善这一喊,当即便有不少人愿意加入他的兵马。 魏善等于是拿着朝廷的钱粮在作人情,可怜皇帝之前不知情,还让户部不要断了江州那边的供给,魏善有什么需求都要尽量满足,这下好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送钱让儿子来打自己。 消息传到京城,皇帝气得直接吐了一口老血。 …… 顾香生拿着手头的信笺有些发怔。 上头只有寥寥几句话,写的还是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在,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的诗,借着桃花写人的,寓意景物依旧,人面全非,并不难懂。 但问题是,夏侯渝忽然让人送来这么一张短笺是什么意思? 顾香生问碧霄:“送信来的是张叔吗?” 张叔便是张芹,夏侯渝府上的管家,顾香生跟他还算熟悉。 碧霄摇头:“是一个小孩儿送到后门的,说给我的,若不是您认出笔迹,我还不知道是夏侯五郎送来的呢!” 夏侯渝如此小心,显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这封信笺的存在,也避免让人以为顾香生或魏临跟齐国质子有联系,总而言之,都是为了顾香生好。 自从顾香生搬出宫,两人便断了直接的联系,为避开物议,即使她有什么东西想给夏侯渝,也是通过魏初去转交,魏初夫妇离京之后,两边也就没了来往。 对夏侯渝,她自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小孩儿看着柔弱,心事却很多,一个性情柔弱的人,是没法在乱世之中生存下来的,自两国交战之后,皇帝虽然还没对夏侯渝做什么,但他的待遇也越来越差,据说每日用度也就足够维持温饱而已。 桃花……现在的确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会不会是约她见面呢? 顾香生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夏侯渝不是这样粗心大意的人,敏感时刻,他跟顾香生见面,对两人都没好处,既然都可以传信了,有什么话还不如在信里说明白。 既然他不肯说明白,那就肯定是碰到不好说的事情,所以才需要通过诗句来隐藏。 会是什么事情呢? 桃花…… 顾香生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旁边诗情忽然道:“娘子,夏侯五郎指的,是不是桃花关?”   ☆、第73章 桃花关位于齐魏两国边境,毗邻南平,离吴越距离较远,暂时还没受到战火波及,各国经商贸易,也都会经由桃花关进进出出,每年暮春,那附近漫山遍野,会开满无数桃花,故名桃花关。 之前顾香生以为夏侯渝想借由诗句传达什么信息,却没想到桃花关上头去。 被诗情这一提醒,顾香生心里咯噔一声:莫非夏侯渝是想离开魏国? 继续留在魏国,虽然皇帝一时半刻未必会杀他,因为杀了他也没用,但现在局势这么乱,天心难测,谁晓得皇帝会不会因为魏国打了败仗的缘故拿夏侯渝出来祭旗泄愤?以他先前对刘宝林等人株连九族甚至屠村的作为,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所以夏侯渝估计才起了偷跑的心思。 如果她们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夏侯渝送这封信过来道别,其实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发现,那他也走不成了。 顾香生思忖片刻,对她们道:“此事不要声张,就当我们没见过这封信。” 诗情碧霄二人都应了下来。 顾香生又道:“我收拾点东西,诗情,你去夏侯府一趟,也用不着进门,就从后院绕过去,然后悄悄将我给你的东西丢进墙内便可以了。” 碧霄还没有醒过神来呢,闻言吓了一跳:“娘子,夏侯五郎为什么会在心上暗喻桃花关,难道是准备私自离京么?” 顾香生:“我们只是猜测,我想尽一份心意,又不能让你们陷入危险中,想来想去,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诗情忙道:“您放心罢,我一定会送到的!” 为免繁重拖沓,顾香生仅仅是包了一些金银进去,另外又加了一点干粮,又细心地检查过,上面没有任何标记花纹,包袱的布料也是布匹铺里随处可见的粗棉料子,可以避免被有心人捡到之后又生出什么事端。 天黑之后诗情出了门,她的动作很迅速,一个时辰后就回来了,说是照顾香生的吩咐,将包袱往后院墙里面一扔,听见里头传来捡包袱的动静,就悄悄离开了,没惊动任何人。 碧霄却有些替夏侯渝担心:“他一个半大少年,身边只有张芹一个人可用,就算手上有钱,想要离开京城怕是不容易罢。” 诗情摇摇头:“我倒觉得不难,夏侯府平日里就没什么人看守留意,陛下现在也还没注意到他,若是乔装改扮,应该能蒙混过关,怕只怕他们离了京城之后就被发现,到时候逃不远反而被抓回来,可就惨了。” 顾香生总觉得那张芹平日里看着低调,却不是一般人,关键时刻还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陛下现在应该暂时没空去找夏侯渝的麻烦。”她苦笑了一下。 从前在宫里,虽然规矩森严,尊卑分明,可毕竟还能听见笑声,见着笑脸,甭管这笑声真不真,笑脸假不假,总归不那么冷清,还是有人气的,但顾香生上回进宫时却吓了一跳,别说李德妃说话神情都透着没精打采,就连遇上偶遇的宫女,也都个个表情木然,行色匆匆,尤其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那些人,更是战战兢兢,唯恐犯了一点错误。 此番益阳王和程载叛变的消息传到京城,许多人都被吓了一大跳。 传闻益阳王在江州当地一口气征募到数万兵马,连同原来程载带去的那八万,也能号称二十万大军了,如今京城的兵马被程载带了大半出去,剩下的还要拱卫京师和皇宫,无论如何也没法跟程载魏善那边的兵力相比,皇帝吐血之余,只能赶紧调集各地兵马赶来京城勤王。 先是被刘宝林指着鼻子大骂,继而又被亲生儿子和心腹大将背叛,皇帝这回遭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顾香生就算没有亲眼看见,也能想象他满腔的愤怒。 不得不说,这才是现世报啊! 打从抛弃吴越同盟对其下手开始,皇帝就一步步作茧自缚。 他对别人毫无仁慈之心,别人对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敬畏仰慕,虽说帝王宝座都是有尸骨垒起来的,但也要分情况,即便多疑自私是帝王本性,但也要有起码的眼光和胸襟,从严遵一打败仗就把程载换出来这件事情来看,皇帝的军事素养其实也平平,一点都没有遗传到先帝打仗的本领。 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是守成之君。 但乱世之中,本身就没有守成一说,弱肉强食,如果不想任人鱼肉,自己就得成为刀俎,永康帝业务水平不够,在行业内就只能被人淘汰,选择靠边站了。 不过这些话顾香生却不好跟着诗情碧霄说,彼此再亲近,她心里总有些小秘密不想暴露,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话说回来,她自来到这里,从小到大,总的来说,还算循规蹈矩,并无出格之处,更没有仗着两世阅历就敢指着老天喊一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仔细想想好像还有点浪费。 目前来说,这多出来的一世阅历的好处就在于,她的心理素质和抗压能力比正宗土著要好许多,像魏临,就算知道他现在要造反,顾香生也只会觉得:这种皇帝,不被反才怪!而不是像常人那样脸先一白:啊,竟敢谋反,大逆不道,不要命了么? 当然,魏临什么都没说,她也很少去打听魏临到底时常与那几个幕僚在书房谈些什么,但顾香生知道,那里头有时任中书舍人的李忱,也有严家的长公子严希青。 至于魏临到底想干什么,稍微想一下,也就不难得出结论了。 唯独诗情和碧霄还被蒙在鼓里,而许多人,包括顾家在内,更是一无所知。 他们还不知道,又要变天了。 顾香生抬头看向外头的天色,微微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在想到这个可能性之后,她心里反而平静下来,再没有一丝的忐忑紧张。 也许是笃定魏临很可能不会输得很惨,也许是前世的阅历起了作用,觉得人生早死晚死都要死,反正自己已经死过一回,这次有人陪着,就算真要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诗情也跟着叹了口气,想的却不是同一件事:“益阳王说反就反了,也不知会不会打到京城来!” 碧霄:“是啊,益阳王忒可恶了,他说什么清君侧,指的难道不是殿下么?殿下哪里对不住他了,将刘贵妃打入冷宫的明明是陛下啊!” 这小妮子一心向着顾香生,魏临自然也被她划入自己人的范畴,她说这话的时候肯定是忘了当初两帮人在端午宴上的交锋,再说皇位只有一个,魏善不想方设法铲除魏临,那才是傻子。 顾香生道:“我们担心再多也没用,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不会发生的事情,担心再多也无用。” 碧霄奇道:“娘子,您这话说得大有禅意,真是了不得了!” 顾香生佯怒:“难不成我之前说的话就很粗鲁么?” 三人顿时笑闹起来。 陆青从外头匆匆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益阳王和程载起兵的消息传到京城,京城里现在人心惶惶,虽然朝还照样上,衙门还照样开,但很多人心里都有了想法。 也不能说他们胡思乱想,现在大魏还在跟齐国作战,这边又起内乱,大魏再强盛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一个不好,说不定就有国破家亡的危险。 掌管户曹的官员心里更清楚:现在大魏的国库已经快被接连几场战事给掏空了!跟齐国打仗要钱,镇压叛军更要钱,先前治理水患,因为皇帝吩咐下来的缘故,户部这边还拨了不少钱粮给益阳王,这下好了,全都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各地勤王的军队零零散散,没个组织,万一是先后来的,到时候益阳王的军队只稍在入京的必经之道上把守,来一支灭一支,来两支灭一双,加上粮草断绝,不出数月,京城就只能投降。 又或者最坏的情况,皇帝不肯向儿子低头,益阳王的军队冲杀进来……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而如果益阳王取得胜利,他头一个要算账的,肯定不是皇帝,而是魏临。 作为魏临最亲近的人,到时候肯定会被牵连的淮南王妃,此时竟还若无其事地与侍女玩闹,陆青真不知该说她心太宽,还是无知者无畏? 见陆青进来,顾香生三人停下动作,诗情和碧霄规规矩矩站好,很有些不好意思。 陆青拱手道:“王妃,殿下吩咐过,他这两天都会在宫里,以备陛下随时垂询,就不回家来了,让我们阖府上下都尽量待在家里,除非必要,否则不要出门。” 顾香生点点头,心里有了隐隐绰绰的猜测,但她并没有问陆青,因为就算问了,对方肯定也不会说。 “殿下那边的换洗衣物齐全么,若是有需要,我现在就多准备几套让你带进宫去。” 陆青应了下来,见顾香生没什么吩咐,转身又匆匆离去,想来是去布置魏临的吩咐了。 …… 皇帝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或者说,打从魏国打了败仗起,他的心情就没有好过,魏善那边起兵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更是暴跳如雷,差点就去见先帝了。 “两天前,朕收到一个消息。” 他缓下声调,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将语速放得很慢。 “说是你的儿子在江州起兵,连同程载一道,打出清君侧的旗号。” 皇帝本以为自己说完这席话,眼前这人就算不大惊失色,起码也会跪下来求饶,痛哭流涕地求皇帝不要杀她。 但他想错了,大大想错了。 刘贵妃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反而点点头:“这件事宫中上下都知道了,我自然也知道了。” “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皇帝冷笑:“你竟还敢跟朕装出这么平静的模样,你是笃定了你儿子会打到京城来,朕不敢杀你是罢?” 刘贵妃:“我没有这么想,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对任何人,都是想杀就杀,无须二话,杀了我,也不过是再添一个人头罢了,算不得什么。” “那你还敢这么做!你怎么敢!朕待他不好吗!朕待你们母子不好吗!为什么你们胆敢这样对朕!”皇帝被她的平静态度彻底激怒,竟直接从榻上跳起来,扑向刘贵妃,,直接让人推倒在地上,掐住她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 “刘氏宋氏那些贱人也就罢了,你们凭什么背叛朕!凭什么!” 大政殿的人都被皇帝遣下去了,他也不觉得刘贵妃一个人能翻出什么天来,连杨谷都在殿外候着,此时听见皇帝高声怒骂,更是不敢进来。 若换了往日,刘贵妃估计是逃不过的,但现在皇帝大病初愈,力气不足,她用力一挣,竟将皇帝的手给挣开,再狠狠一推,反将皇帝给推倒在地。 “你可想好了?就这么掐死我,二郎若是知道,届时你们就再无转圜的余地!”刘贵妃对着他笑道,鬓发有些凌乱,金钗也跟着掉落在地上,往日的雍容此时在皇帝眼里,都化作了可恨。 “若留着我,二郎他们赢了,你还可以拿着我和他们谈谈条件,如果我死了,你觉得你手上还有什么足可令二郎忌惮的筹码?” 皇帝恶狠狠地盯着她,胸口不住起伏:“你这贱妇……” 刘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是贱妇,让我这贱妇当了这么多年的贵妃,那你岂不是贱人?” 言语之间,竟毫无对皇帝的敬畏之情。 “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还挺英明的?实话对你说罢,这满朝文武,这后宫上下,心里恨着你的,讨厌你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怕除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巴不得你赶紧滚下皇位,别再碍眼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活像要吃人似的,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吴越跟你结盟,还巴巴送了公主过来,结果你转手就把人家给卖了,还趁火打劫,跟着齐国一起灭了人家,你说吴越人恨不恨你,宋贤妃恨不恨你?她不给你下毒,我反倒觉得稀奇呢!” “还有李德妃和魏节,你把人家母子分离,丢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了两年,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真以为人家不恨你么?真以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刘贵妃哂笑:“可笑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总以为天下尽在掌握,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结果玩火*,愚不可及!有些人不敢反抗,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一旦有了机会,谁愿意被你这么折腾?” “还有魏临,可怜他当了十几年的太子,就因为你的猜疑,想废就废,他是人又不是傀儡,若真毫无芥蒂,那才是有鬼呢!我儿虽与他势如水火,可就连我,也不能不为他喊一声冤呢!” 她每说一句,皇帝脸上的黑气就多了一层,及至后来,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闭嘴”,刘贵妃却理也不理,兀自说得高兴。 明明知道对方的话不过是为了激怒自己,甚至挑拨离间,但皇帝仍旧禁不住听得心头翻涌。 其他人真的这么想吗? 他们真的是这么看待朕的吗? 不!朕没错,魏临与文臣走得太近,既会招来武臣不满,也会使得文臣过早站队,朕废他,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大魏好! “就算你说的这些,就算你说的这些……”皇帝喘着粗气,双眼通红,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朕对你们母子呢!朕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们!给了你仅次于皇后的地位,对魏善的宠爱还多于魏临,你们还想怎样,就算朕对不起天下人,朕也没有对不起你们!” 刘贵妃冷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件令人厌恶的东西:“你说得好听,可事实果真如此吗?魏善在吴越时,你仅凭着魏临一封奏疏就将他们追回,无非是起了疑心,贪渎战利品是假,觉得他们匿藏了传国玉玺才是真!在你心里,你从来就没相信过自己的儿子,你谁也不信,对魏善好,只不过是因为他从前不是太子,没有威胁到你的地位罢了!” “你不奇怪魏善为何会不顾我的安危贸然起事么?因为是我让他这么做的,我告诉他,如果我们不提前下手,那就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宰割的份,你今日看重他,谁知道明日会不会又变卦?像你这种朝秦暮楚之人,已经完全不值得相信了!” “你不是想杀了我吗,来罢,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儿除掉他唯一的弱点和牵挂!” 疯了。 疯了! 皇帝看着刘贵妃,心里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来人!来人!!”他大声喊了起来,指着大笑不止的刘贵妃,对推门进来的侍卫和陆青等人道:“将她拖出去……” 想想刘氏不同于宋贤妃她们,这女人的确还有些用处,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皇帝竭力压下心头的恼怒:“将她押回麟德殿!” 即便暂时不能杀他,皇帝也不打算让刘氏好吃好住:“每日只给她送一顿,拿剩饭剩菜给她,将麟德殿所有人手都调走,不准让任何人去服侍她!” 想想这些年他居然还觉得后宫之中,当属刘氏最体贴温柔,也一心为自己着想,皇帝就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蒙骗了。 此时看着刘贵妃,他甚至比对刘宝林宋贤妃等人还要恨,毕竟后者没有得到过太多的宠爱,而刘氏,他一度也想立这个女人为皇后的! 刘贵妃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道:“若昭穆皇后活到现在,说不定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情来呢!” 话没说完,皇帝扑上去,狠狠掴了好几巴掌,不一会儿,刘贵妃的双颊立时高高肿起,嘴角也流下鲜血,但她依旧在笑,仿佛皇帝越生气,她就越开心。 “拖出去,朕不想再看见这贱人!”皇帝吼道。 刘贵妃的淡定,仿佛映衬出他的心虚。 陆青赶忙挥挥手,让侍卫将刘贵妃带出去。 他服侍皇帝多年,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模样,尤其是方才刘贵妃说的那些话,虽然并不清晰,但偶尔也有一两句传入耳朵,陆青越听就越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自己从来没长过耳朵这种东西。 后宫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他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可刘贵妃的所作所为仍旧远远超出陆青的想象。 谁能想到益阳王起事竟然是刘贵妃授意的呢,为了儿子的前程,她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 如此看来,新年的那场宫宴里,宋贤妃她们能轻易在酒菜中下毒,其中是不是也有刘贵妃的手脚? 想及此,陆青不由起了一身白毛汗,对皇帝也隐隐多了一层同情。 皇帝根本没在看他,自然也就没注意到陆青的眼神。 他毕竟是一个皇帝,当了二十余年皇帝的人,没了刘贵妃在眼前,他逐渐平静下来,脸色也由愤怒转为思考。 “阿陆。”他忽然出声。 “奴婢在呢!”陆青忙道。 “你去将大郎和王郢他们唤来。” …… 应召入宫的,除了魏临之外,还有尚书令王郢,尚书左仆射颜旬,以及六曹尚书等人。 虽然现在在跟齐国打仗,益阳王那边又来添乱,但朝廷不可能因此停顿过来,不单魏临,王郢等人这几天也都常驻中枢,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调动各地兵力前来勤王之外,还有日常公务要处理。 此时的皇帝已经梳洗过一遍,正襟而坐,除了面色苍白略带病容之外,与往日无异。 众人行礼拜见,皇帝抬手赐座。 “今日召诸卿前来,是为了逆贼魏善程载一事。” 皇帝缓缓道:“朕想先与齐人议和,再将严遵调过去剿灭魏、程等人,卿等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王郢当先道:“陛下,齐人如今形势大好,必然不肯轻易言和。” 皇帝想来心里已经早有对策,闻言也并未意外,只道:“他们不肯议和,是因为条件不够优渥,若我们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自然就会肯了。”说及此,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这些东西,朕宁可让与齐人,也不会让奸贼得逞!” 王郢不确定地揣测:“陛下的意思是,割地,赔款?” 皇帝:“不错,叛军的事情不能再拖了,他们现在有二十万人马,就算加上各地勤王的兵力,也才七八万,还不如程家军精悍,必不能敌,当务之急,是先平叛!刘氏还在宫中,将她拖出去吊在城门处,再公示天下,朕就不信魏善那逆子还能坐视自己的生母被辱!若是如此,他那所谓的清君侧口号,也会为天下人所唾弃!” 见众人没吱声,皇帝皱了皱眉,环视四周:“你们说呢?” “臣,不赞同。”开口的居然是魏临。 皇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为何?”   ☆、第74章 魏临沉静道:“臣有些话,想与陛下单独说。” 皇帝看了他片刻,点点头,对王郢等人道:“你们先到别殿候着。” 除了陆青,其余人都退了出去,皇帝咳嗽几声:“说罢。” 魏临道:“齐国是外患,魏善是内疾,内疾需治,外患也不能不管,臣以为,将严遵调回来只怕不妥,分散兵力更容易为齐人所趁,届时很容易两边都鸡飞蛋打。” 皇帝还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还要神秘兮兮地将别人撇开,闻言不禁失望:“你说的这些,朕如何不知?可难道如今有更好的法子?你若能让那逆子回头是岸,朕尚可不计前嫌。” 说是说得好听,如果魏善真的悔过投降,估计第一个要杀他的,就是皇帝。 知父莫若子,魏临知道他爹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听了也当没听,继续说自己的:“刘氏是个心狠之人,她固然牵挂魏善,但若知道陛下想拿她威胁魏善,她必然会直接了结自己的性命,不会给陛下这个机会,所以对刘氏用刑以逼迫魏善屈服,也并不是一个好法子。” 皇帝皱起眉头,有些烦躁起来:“说了半天,你到底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魏临:“臣的确有个一举两得的办法,即可让齐魏停战,又能令魏善陷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境地。” 皇帝精神一振:“快快道来!” 魏临:“陛下逊位,对外便可宣传因逆子造反而被气病,魏善清君侧的旗号无法再打下去,必将陷入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先声夺人,压制其声势,届时再让严遵带兵讨伐,则可事半功倍。” 什么? 皇帝疑心自己出了幻听。 他死命瞪着魏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再说一遍!”他指着魏临,手指微微颤抖。 那必然不是被吓的,而是被气的。 魏临神色不变,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止表情没有变化,连声音都和平时一样镇定,仿佛他正在说的,不是什么谋朝篡位的大事,而是今天要吃什么。 陆青也变了脸色,微微张着嘴巴看着眼前这位好像一下子陌生起来的淮南王。 “逆子!逆子!”皇帝破口大骂:“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来人啊!来人啊!” 门外的侍卫们听见动静,破门而入。 “将他,将他给我……” “陛下为何不让我把话说完,陛下是在害怕什么?”魏临淡淡道,并未因为侍卫站在他身后而害怕,“大势已去,即便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魏善现在已经造反了,你把我也杀了,是想让一个听见声音都发抖的魏节当皇帝么?” 皇帝脸色变了又变:“朕就算让他当皇帝,也轮不到你这逆子!” 魏临轻笑一声:“喔,我倒是忘了,三郎之所以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也多亏了陛下的调教。” 皇帝:“你们还愣着作甚,将他拖下去!” 魏临却抬起手:“且慢。陛下您难道没听见什么声音么?” 皇帝以为他在拖延时间,冷笑一声,正想说什么。 陆青侧耳倾听,却脸色大变,小声道:“陛下,外头,外头好像有兵刃相接的动静!” 皇帝皱眉听了半天,好像果真隐隐听见什么。 他勃然大怒:“逆子,你想逼宫?!就凭你,手中那么几个人,你也想学魏善?做你的春秋大梦!” 魏临却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且不必急着动手,再等上片刻无妨,反正我人就在这里,又无刀剑在身,你们若是识时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弃暗投明的机会,可想好了。”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当下便有些犹豫起来。 皇帝见了更是怒不可遏:“你到底跟什么人勾结,胆敢如此大放厥词,当真以为宫中守卫都是摆设么!” 兵刃交接之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间或还夹杂着喝骂惨叫,大政殿中几人或站或坐,皇帝的咆哮在其中回荡,却仿佛更显得孤弱。 以曹宏彬的忠诚,原本是毋庸置疑的,但皇帝在经受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已经变得不相信任何人,此时听见外头的动静,第一反应便是曹宏彬背叛了自己! 魏临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反是为他释疑:“曹宏彬对陛下忠心耿耿,您竟连他也不信了么?金吾卫负责宫中巡视治安,若不是为了摆平他,我何必从外头调人手杀进来?不过陛下今日众叛亲离,儿子一个个背叛,嫔妃也想置您于死地,您当了二十年皇帝,身边就剩下一个曹宏彬和一个陆青,不觉得可怜可哀么?” “住口!”皇帝狂怒:“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断了!” 他越是生气,身体反而越不听使唤,原本想站起来的,但此时竟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 魏临摇摇头:“我屏退王郢他们,非是害怕让他们听见这些,而是给您留些面子罢了,你以为他们心中当真就一丝想法也没有?您今日要打吴越,明日要打齐国,后日又要打魏善,国库早就被掏空了,从吴越掠来的那些财物,如今也快花光了,等到国库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的时候,您这皇位还坐得稳么?我不过是想帮你提前结束这种窘境罢了。” “你这逆子!逆子!”皇帝喘着气,他心中尚且有许多疑问,所以即使被气得够呛,也没有急着让侍卫一刀将这个逆子给杀了。“说!你究竟与何人勾结?是不是邹文桥!” 魏临也不隐瞒:“陛下英明,正是邹文桥。” 骁骑将军邹文桥掌管骁卫,也只有骁卫,可以控制京城各门,然后直捣皇宫。 但皇帝还是不明白,魏临一个废太子,手里没兵没权,平日里跟武将走得又不近,很多武将觉得他更加倾向文臣,所以宁愿投靠魏善,魏临到底是如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就跟邹文桥勾搭上的? 除了邹文桥,还有别人吗? 皇帝迫切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不相信自己当了二十年皇帝,身边竟连一个忠诚可靠的人都没有! 魏临摇摇头:“陛下,您老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天下本来就该让有为之辈来担当,可您还死死抓着手头的权柄不放。这也就罢了,偏还屡屡朝令夕改,对身边的人充满疑心。你兴许还记得那次坠马案罢,那本来就是刘氏为了陷害我的苦肉计,我为了自保,不得不祸水东引,您却真的就将魏节给贬到黄州去了,你让李德妃如何不恨你?我知道您后悔了,不想让我当太子,所以我抢先一步,在万寿宴上自己换了字画,为的就是自请废黜,免得落到跟魏节一样的下场。” 皇帝也想起来了:“这么说,当时的巫蛊案,主谋不是刘氏和魏临,而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了?” 魏临摇摇头:“不是我,但我猜,应该是那会已经被您禁锢在增成殿的李德妃做的。” 一群人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斗智斗勇玩心眼,站在明面上的九五至尊反而成了那颗被摆布的棋子。 皇帝脸色涨得通红。 这些人,曾经被他赋予了信任,他们却毫不犹豫背叛了自己。 直到此刻,皇帝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错的都是别人,是他们辜负了他的信任。 陆青有些着急,外面的打斗越来越近,从魏临的神色看来,他带来的人应该已经逐渐占了上风,再这样下去,皇帝可就危险了。 “陛下,奴婢服侍您先去避一避罢,免得被冲撞了!”他急急道。 皇帝恍惚出神,听而未闻,仿佛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陆青急得要命,忍不住伸手去扯皇帝,心想先把人带出去再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刚刚扶起皇帝的时候,大门突然被用力踹开,数人从外头闯了进来,为首的便是方才被提及的骁骑将军邹文桥。 他的眼睛从坐着的皇帝身上扫过,最终却是向站着的魏临行礼:“殿下,外面大抵已经收拾干净,曹宏彬伏诛,其余人等也都各自投降了。” 伴随着邹文桥的话,他身后的士兵冲上来将魏临身后那两名侍卫踹倒制服,又将魏临团团围起来加以保护。 形势瞬间逆转。 皇帝身躯一震,目眦欲裂:“你们竟然杀了曹宏彬!” 魏临道:“他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背叛的可能,否则若有可能,我也是不愿意杀他的,这等人才却死在这里,委实可惜了。” 言语之间,似乎还有无限遗憾。 大势已去。 陆青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很快想到还在别殿的王郢等人,但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别说王郢等人是文臣,根本无力和叛军对抗,就算抛开这一层,他们只怕也更乐意看见乐意亲近文臣的淮南王登基吧? 更何况王郢之子娶了淮南王妃的姐姐,就冲着这层姻亲关系,估计他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 陛下为帝二十年,竟然落到这等田地。 陆青心下凄凉,扑通跪了下来,哀哀喊了一声“陛下”,便举袖拭泪,再无言语。 皇帝的面容在一夜之间变得沧桑,鬓边的白发仿佛昭示着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 “是严家?”他看着魏临,“你与他们合作?” 魏临没说话。 皇帝大笑:“好!好!先帝没说错,严家和程家就是两匹豺狼,忘恩负义的豺狼!当年朕没有削掉他们手中的兵权,今日他们就与朕的儿子联合起来对付朕,好,真是太好了!你莫得意得太早,既然是豺狼,就不会对你忠心耿耿,你与他们合作必然也要付出他们满意的报酬,别以为有了他们,你就能坐稳皇位了,齐人和你弟弟可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呢!” 话说到后来,他已经控制不住咬牙切齿,可见皇帝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洒脱淡定。 “说到程家,”魏临淡淡道,“您之前还做错了一件事。在程载出京之后,你就该派人盯着他家,可您等到他跟魏善起事之后才去他家,那时候已经晚了。” 这件事,就算魏临不提,皇帝自己也后悔得要命。 当时他听到程载带着人去江州找魏善的消息之后,立马就派人去抄程家,想抓程家人来威胁程载,结果去了之后才发现,程家女眷倒是还在,一个都没跑,她们人数众多,想跑也跑不掉,官兵内外搜查,唯独发现少了个人,那便是程载的长子程堂。 想必早在程载离京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舍弃妻女的心理准备,长子已经跑掉,这些女眷想用来威胁程载,当然也收效甚微,所以皇帝一气之下便将程家上下清洗了个遍,所有女眷统统斩杀,一个不留。 饶是这样,依旧无法消除他的心头之恨。 魏临道:“其实程堂连夜逃走的那个晚上,被我派人在城外截了下来,如今他正在我手里,也还活得好好的。” 皇帝冷笑一声:“你想说你比朕英明么?” 魏临摇摇头:“陛下不是说我没有克制魏善的办法么,我手里拿捏着程载唯一的儿子,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就算程载不会为了儿子投诚,他也必然会动摇,从而与魏善发生矛盾分歧,您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皇帝不说话了。 魏临说这么多话,并不全是在拖延时间,他只是在等自己的人完全控制外面的局势。 等严希青也从外头走进来时,他就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胜券在握了。 严希青道:“时辰不等人,还请殿下早作准备。” 魏临点点头:“陛下考虑得如何,若您不肯逊位,臣只好违背本心,做些不得已的事情了。” 皇帝冷笑:“你想做什么不得已的事情,把朕弄死么?弄死了朕,你上哪找人写遗诏欺骗那帮大臣?就算王郢等人肯为你张罗隐瞒,你还能瞒得过天下人?像你这等爱惜名声之人,愿意背负一个弑父的名声登上皇位么?” 魏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是问严希青:“人呢?” 严希青似乎知道他在问谁:“就在外头,已经写好了。” 魏临:“让她进来。” 严希青出去叫人,过了一会儿,他再进来的时候,身后便多了一个人。 皇帝慢慢睁大了眼睛。 “是你?!” 胡维容看也没看他一眼,跟先前的邹文桥一样,向魏临行了一礼:“殿下,诏书已经拟好了,您请过目。” 她将诏书双手奉上,魏临打开慢慢看了起来。 皇帝知道胡维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人极聪明,字也写得好,尤其擅长临摹,有一段时间甚至经常临摹皇帝的笔迹,当时皇帝也不以为意,还手把手教过她,以此为闺房之乐。 胡维容在后宫的位分不高,至今也只是美人而已,皇帝曾几次想过提升她的位分,她反而言辞恳切地推辞,几番下来,皇帝觉得她安分守己,伶俐可爱,难得的是不恃宠而骄,对她又更喜爱了几分,含冰殿的好东西从来就没少过。 可谁会想到,谁能想到? 皇帝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陆青急忙起身为他顺背:“陛下,陛下!” 胡维容自始至终都没有向皇帝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厌恶。 反是严希青开口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陛下垂垂暮年,生性多疑,对后宫女人又如此苛刻,谁能保证胡美人不是下一个刘宝林?她既然没有子嗣,肯定是要为自己将来打算一二的。” 皇帝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魏临看完胡维容亲写的手书,点点头:“这样可以,无甚问题,等陛下盖印之后,便可交由中书舍人李忱去办。” 说罢,他又朝皇帝行了一礼:“陛下还请安歇,臣先告退了。” “等等!等等!”见他要走,皇帝终于急了起来。 他紧紧盯着魏临的背影,喘气道:“朕可以逊位,朕这就亲手写诏书,你别走!” 魏临的脚步仅仅停顿了一下:“那就请陛下写好了交给胡氏拿过来罢。” 他出了大政殿,身后严希青追上来:“殿下准备如何处置陛下?” 魏临沉默片刻:“他既然愿意逊位,我也不愿赶尽杀绝,背上弑父的骂名。” “陛下非死不可!”严希青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陛下不死,终有遗憾,殿下师出无名不说,也不能将罪名都推到魏善程载他们头上了!” 魏临叹道:“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严希青拱手,正色道:“当日他动辄将殿下废黜,若非殿下步步小心,如今早也性命难保了,谈何其它?最重要的是,陛下一日建在,一日便会有人贼心不死想要复辟,陛下自己定然也不会甘心失败,它日若有不轨之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拿陛下作筏子,将后患无穷!” 他的话恰恰说到了点子上,魏临没再作声,过了片刻方道:“那就由你处理罢。” 这就是默许了严希青的做法,但时下做什么事都讲究个仁义名分,魏临自然不能大喇喇地说“那你就去杀了我爹”,是以才这般委婉暗示,严希青自然也闻弦音而知雅意。 “殿下英明,此事过后,还请殿下早日登基,如此方能光明正大地讨逆。” 魏临摇首:“登基的事情不必着急。魏善不仁不义,将亲父活活气死,我若急着登基,反倒落人话柄了。陛下那边已经不足为患,唯一需要担心的,是王郢等人,此事干系重大,我事先并未与他们说过,怕是他们一时接受不了,须得安抚一番才行。” 他与严家虽然合作,却不是言听计从的傀儡,魏临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严希青明白了:“殿下思虑周全,在下敬服。只是……” 他顿了一下,面露苦笑:“不是我有意恃功胁迫,而是祖父那边再度问起,殿下与严家联姻一事。” 魏临不动声色:“我与严家,合则两利,分则两害,即便没有联姻,令祖也无须担心我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非是此意,殿下误会了。”严希青拜了一拜,方道:“祖父疼爱舍妹,真心想为她觅一佳婿,当年殿下成婚之前,祖父本来就有意与殿下联姻,当时也曾让我与殿下提过的,他老人家甚至还亲自向陛下提及此事,只是当时陛下担心殿下和严家联姻之后,拥兵自重,方才为您选了顾家,祖父每每提及此事,犹有憾恨。” “舍妹姿容出众,殿下也曾见过,不说比淮南王妃,就是比起程家女郎,都只赢不输,堪称绝色,不致辱没了殿下。严家在军中威望甚高,我所能掌握的,不过十之一二,余者都在我父祖手中,而且殿下往日多与文臣亲近,却与武将略有疏远,以前固然是为了解除陛下的疑心,但现在若与舍妹联姻,却能令武将安心,也有助于快速平叛,如此一文一武,尽在手中,不愁魏善不败。” “我追随殿下已久,忠心无贰,连严家也要放在殿下之后,此番话也非是为了严家,乃是为了殿下所说。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还请殿下明察!” 说白了,严希青说的就是三个意思:一,我妹妹很漂亮,又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只比顾氏好,不会比顾氏差。二,严家我说了不算,但如果您娶了我妹妹,就可以让长辈们安心,从而使得结盟更加稳固,现在国内局势未平,又有齐国的威胁,顾家是完全没法帮上忙的。三,严家代表的是武将势力,有了严家作砝码,武将就不会担心您以后重文轻武,这样有助于权力平衡。 这些道理,就算严希青不说,魏临又何尝不明白? 只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神情没什么变化,看似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许多。 二人在廊下站了许久,大政殿里头隐隐还传来老皇帝的叱骂声,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去看。 因为不管皇帝怎么闹,也无济于事了。 严希青终于没忍住,先说了话:“若是殿下不好开口,臣愿效犬马之劳。” 魏临的眼睛看着不远处从阑干外面娇怯怯探进来的花枝。 那株梨花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新婚不久的两人从廊下经过,顾香生顽皮,折下一朵偷偷插在魏临头上,魏临毫无知觉地一路戴着回到长秋殿,许多宫女都看着他偷笑,直到晚上他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簪了一整天的花,还带着招摇过市到处走,竟也无人提醒他。 “不必了。”魏临道,“我自己与她说。” 严希青私心里觉得,魏临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未免太慎重了些,夫妻固然有些感情,但大事当前,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江山只有一个,老婆却可以再娶,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子嗣,魏临根本就不用考虑那么久。 然而对方既然已经松口了,他也就没有再说。 严希青说这番话,的的确确不止是为了严家,更多还是为了魏临打算,在他看来,魏国如今后院起火,外头也不安生,一个弄不好,很容易就有灭国的危险,唯一能力挽狂澜的,不是那个鲁莽的益阳王,更不是懦弱怕事的临江王,而只有深谋远虑的淮南王。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老皇帝的事情,然后再着手平息叛乱,如此魏国才有可能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以便重新回到与齐国平起平坐的争霸地位上,就算他不姓严,也会强烈建议魏临跟严家联姻,因为在眼下,这的确是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收买人心的法子。 在这种前提下,什么儿女私情,都不值一提。 …… 宫变即使再隐秘,也隐隐绰绰传了一些消息出来。 全城戒严,街上巡视的士兵也多了许多,稍有异动就被抓起来严加看守,让人很难不多加联想。 山雨欲来,人心惶惶。 顾香生虽然不像诗情碧霄她们那样满脸惶然,可心中也总归是担惊受怕的,原先设想自己再冷静,事到临头的时候,依旧会绞着帕子为魏临担忧,心里默默祷祝。 杨谷不时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但得到的寥寥无几,他们充其量也只能在宫外张望,根本进不去。 顾琴生和小焦氏各自过来了一回,无非也是心中担忧之极,家人让他们过来问消息,因为王郢此时也同样被困在宫里,生死不知。 她们陪顾香生坐了一阵,又不得不匆匆赶回去安抚家人。 晚饭的时候谁也吃不下,顾香生吃了两勺子粥就没了胃口,坐在椅子上发呆。 往常碧霄早劝着她多吃些了,但现在王府上下个个忧心忡忡,谁也顾不上旁的。 别人未必知道皇宫发生了什么变故,更不知道魏临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外头的种种混乱,无不昭示了发生大事的迹象。 “殿下回来了!”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整个淮南王府忽然就像活过来一样。 众人脸上瞬间舒展开来,仿佛淮南王一回来,所有的事儿都不再是事儿。 顾香生也觉得伴随着这个喊声,自己一直悬在心里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就着了地。 下一刻,魏临大步走了进来,风尘仆仆。 衣裳还是那件衣裳,身上其实也没有弄脏,连发髻都还绑得整整齐齐,但顾香生就是觉得,他在宫中应该经历了一场大阵仗。 然而魏临能够回来,这就说明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最起码,他不是输家。 所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迎上去笑道:“累了罢,要先沐浴还是先吃饭?” 魏临握住她的手:“不累,也不饿。我和你说说话。” “好。”顾香生有点奇怪,对方太过平静了,并没有胜利之后应该有的春风得意。 屏退旁人之后,她忍不住问:“可是宫中进行得不顺?” 魏临摇摇头:“很顺利。” 顾香生:“那……” 魏临:“如无意外,陛下会逊位。”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顾香生仍旧吓了一跳。 这么说,魏临会登基为帝?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暂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像戏文中演的那样,跪拜道喜,恭祝万岁云云。 见对方还愣愣地瞧着自己,魏临眼中多了些笑意,将她揽入怀中:“傻了?” 顾香生没反应过来,还真点点头。 魏临扑哧一笑,摸摸她的脸:“以后你就不必担惊受怕了,我待会儿还要回宫,过两日局势稳定下来,再接你入宫。” 想自己前世也不过是一个办公室小职员,这辈子托福投了个好胎,虽说未必父母疼爱,可毕竟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又误打误撞成了淮南王妃,已经是常人羡慕不来的好福气,如今竟还要更上一层,当那传说中的中宫皇后,一国之母? 顾香生只觉得晕晕乎乎,虽然被魏临搂着,却没半点真实感,如飘云端。 魏临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惫,话没多说几句就睡了过去,许是满怀心事,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顾香生早就给他准备好热水和饭菜,他匆匆洗漱吃了些东西,便又进宫去了。 诗情和碧霄想来也从跟在魏临身旁的李封那边打听到不少消息,魏临前脚刚走,她们后脚就都喜气洋洋地过来恭喜。 “咱们娘子以后可也是要当皇后的人了!”碧霄喜滋滋地说了好几句,与有荣焉。 旁边诗情细心些,却已经看出顾香生神情的不妥,忙拉扯一下碧霄的衣角。 “娘子,您这是怎么了?” “你去找杨谷那边打听一下,看殿下是不是还与他说过什么。”顾香生沉吟道,脸上没有本应该有的喜色。 当了一年多的夫妻,她虽然谈不上对魏临了如指掌,可起码还是能摸到一点脉络的。 方才魏临的反应,明显是欲言又止,有话和她说,然而最终为什么没有说出口,却是顾香生觉得很奇怪的地方。 潜意识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魏临要说而没说的这件事,一定不是小事。 以顾香生的性格,肯定要弄个明明白白。 面对诗情碧霄,她没有隐瞒,而是将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 谁知二人非但没有说她多疑,反是有些面色古怪起来。 顾香生:“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碧霄连忙摇头,动作太快,反而显得有点假。 见顾香生沉下脸色,诗情道:“您别生气,我们也是在外头听了一耳朵,根本不是杨谷说的,只是外头的人乱传的!” 顾香生:“传了什么?” 诗情迟疑道:“外头的人说,严家小娘子年幼时曾进宫几回,当时陛下很喜欢她,还曾指着她说将来要让她嫁给太子,但后来严家老国公再向陛下问及此事时,陛下却矢口否认,以至于严家没能与殿下结亲……” 其实外头的传闻比这还要更难听一些,无非是说顾香生捡了个大便宜,飞上枝头做凤凰。 顾香生很冷静:“所以呢?” 碧霄:“所以方才您说到殿下有事想说,我们就想到这一件了,但现在殿下什么也没说,此事根本就是外头的人乱传,半点真凭实据都没有,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再说殿下好不好,与严家又有什么干系!他们看到殿下东山再起,就想来占便宜不成,要知道您才是与殿下共患难的人呢!” 顾香生:“若他们当真这样想,倒也没有错,殿下能成事,本来就少不了严家的鼎力相助。” 诗情:“娘子……” 顾香生:“我不会多想的,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向他亲自求证。” 宫中形势瞬息万变,很快,当晚,他们就听到皇帝逊位和病重的消息。 魏临照例值守宫中,并让人发布告示下放各州府,斥责魏善程载二人为大逆不道之叛贼,尤其是魏善,身为人字,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以致于将父亲活活气病,实在不当人子,如此行径,别说为君,连为人都不配,天下人人得以诛之。又告诫程载,说汝子程堂深明大义,早已弃暗投明,如今还在京城,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速速投降,以全君臣父子之义。 伴随着这篇告示的出炉,京城各衙门也重新开放,王郢等人从宫里出来,一个个安然无恙,只是经历了这场宫变之后,众人难以避免神色萎靡。 不知魏临和他们说了什么,王郢等人对宫变一事闭口不谈,都说是皇帝被魏善的事情气病,所以暂由淮南王监国。 这个决定并没有引来太大的反弹,除了刘党中人,魏临本来就与不少文臣交好,相比皇帝的喜怒无常,他们自然更愿意看到年轻有为的魏临来主持大局,更不必说还有严家的支持。 京城大局底定,淮南王成为赢家,已经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几家欢喜几家愁。 魏临虽然承诺两日后派人接顾香生进宫,但自那天之后,已经足足过了七八天,他也没有再回来过淮南王府。 李封倒是常回来的,还奉了魏临之命,将宫中一些情况告诉她。 据说魏临现在很忙,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忙着收拾朝中蠢蠢欲动的刘党,忙着稳定政局,还要忙着跟王郢他们商议如何解决目前内外交困的局面。 李封没有提及永康帝,但这已经是人人心知肚明,无须再问的了。 老皇帝生或死,如今他自己能说了算的。 顾香生几次想主动进宫去找魏临问个清楚明白,可听到他如此辛苦,又觉得自己拿儿女私情烦扰他,实在太说不过去,心中尤为不忍。 直到淮南王府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许氏。   ☆、第75章 说来奇怪,在顾香生十三岁之前,对顾家的归属感是很淡的,直到后来焦太夫人对她的关注逐渐多了起来,又与小焦氏和顾琴生交好,她才慢慢对顾家有了感情。 但有没有感情也罢,她都姓顾,这辈子就注定了是顾家人。夫妻可以和离,家人却不可能义绝,尤其是生身父母,不管他们好或坏,在后世,社会都还讲究孝道,更何况是现在,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大拿摊上一家子拖后腿的家人,也同样无可奈何,这是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犯罪还讲究个株连,亲族便是一个人在世间立足的基本纽带和依靠。 然而顾香生和许氏终究是缘浅,不管双方再怎么努力勉强自己,到头来也说不到一块去,直到后来顾香生嫁入宫中,跟母亲的见面就更少了,即便是搬出宫来,许氏也很少过来探望她,焦太夫人上了年纪,也不可能主动来探望小辈,所以要么是顾香生上门,要么是小焦氏过来,偶尔还有顾凌和顾准两兄弟,细算起来,许氏居然一次也没来过淮南王府。 但母亲能主动上门,顾香生还是挺高兴,她让人开了中门,又亲自出门迎接,将许氏从马车上接了进来。 “阿娘怎么今日忽然想起过来探我了,也不提早说一声,我好让人多准备些吃的。” 许氏拍拍她的手:“近来外头多有传言,又全城戒严,闹得人心惶惶,又见你很久没回娘家了,就过来看看你。” 又瞧着顾香生,关切道:“你怎么像是瘦了,这几日吃得不多吗?” 亲缘浅归浅,终究还是母子,顾香生心头一暖:“我没事,就是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母子二人携手进了里屋,顾香生让人端来桃饮和小食。 “阿娘,祖母可好,阿爹可好,大兄他们也都还好罢?” 许氏叹道:“你祖母倒还好,只是人上了年纪,精神难免一日不如一日,你父亲每次去衙门办公,回来便心事重重,也不与我说,我想问也无从问起,倒是你大兄还会说一些,据说陛下命大殿下监国,不日就要让位给大殿下了?” 顾香生道:“让位的事情殿下没说,我也不好乱传,监国倒是真的,殿下这几日都很忙,直接就宿在宫中了,偶尔才派陆青回来传递消息,我知道的并不多。” 其实她猜测皇帝有可能已经死了,最起码也是人事不省,就差最后一口气,只是宫变的事情刚刚过去,魏临不能马上就宣布皇帝驾崩或让位,这也显得太过猴急了,而且也容易授人把柄,让魏善那边宣传不利于自己的传言,所以才采取循序渐进,润物细无声的办法。 虽然大家都不是傻子,肯定也能猜出一点内情,但起码从大局出发,在以后史书上的名声也会更好听一些。 反正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不差这一步。 许氏想了想,斟酌言辞道:“这些天,我们听见外头有些传闻,是关于严家的,虽说有些捕风捉影,但大殿下登基是迟早的事……此处只得你我母子二人,阿娘有些话想问你。” 顾香生:“阿娘请讲。” 许氏:“若是,外头传言为真,你打算怎么做?” 顾香生微微蹙眉:“阿娘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传言?这样没头没尾,却令我听得一头雾水。” 许氏:“就是大殿下想娶严家女之事。” 顾香生:“不过都是市井传言,如何能当真?” 许氏:“如今益阳王在外头起事,齐魏战事又还未完结,大殿下对严家多有倚仗,若是惹恼了他们,严家转头跑去襄助益阳王,又或者投了齐人,届时大殿下孤立无援,光凭咱们顾家和几个文臣,如何守得住京城,更不要说京城外面那一大片疆土了……” 她娓娓道来,顾香生却越听越觉得诡异。 许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人,连家都当不了,纵然知道些情势,如何会有条不紊把局势都给分析出来? “阿娘!”她打断许氏,“这些话,怕不是你想出来的罢?” 许氏一怔。 顾香生:“到底是何人,竟然请得动阿娘来当说客?” 许氏毕竟不是老奸巨猾的官场政客,闻言就有些尴尬:“你别说得那样难听,没有人让我来。” 顾香生:“我虽不常与您一起,对您还是了解几分的,这番话若是无人先说与您听,我是万万不信您自己能说出来的,事到如今,阿娘还要瞒我?是阿爹?还是太夫人?” 许氏支支吾吾:“都不是……” 魏临能当上皇帝,这对于顾家上下来说都是好事,当初顾香生嫁给魏临时,魏临刚刚被废太子,谁也不看好,很多人觉得顾香生就是嫁过去受苦受难的,面上没说,背地里未必不会议论,谁知道风水轮流转,昔日不得势的皇子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监国,还要身登大宝,成为一国之君。 虽说现在外头不平静,可再不平静也还没到亡国灭种的时候,而且这毕竟是皇帝啊,想想顾香生就要当皇后了,顾家上下没有不高兴的,尤其是顾经,更觉得自己当日没看错人,若不是顾忌形象,估计听到消息之后都要手舞足蹈了。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居然还想越过元配直接当皇后?! 顾家人刚听到这件事时,第一反应肯定是不敢置信和生气愤怒,顾经更是暴跳如雷,说要进宫找魏临要个说法,直到许氏过来亲自当说客,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其中肯定经历了顾香生不知道的事情。 虽然许氏没有明说,但并不难想,能让许氏过来的人选,在去掉焦太夫人和顾经之后,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是魏临对罢?”顾香生看着母亲的眼睛:“是他让你来的?” 许氏没有说话,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顾香生寸步不让:“事到如今,阿娘还要将我蒙在鼓里吗!” 许氏功力太浅,被顾香生三两句话就问出实情,她嗫嚅道:“你阿爹觉着,咱们顾家没有兵权在手,即便争来这皇后之位,也能被严家抢过去,倒不如,不如先委屈你一下,左右你与大殿下患难与共,情深意重,这份情谊谁也难比,以后的事情还很难说,等他坐稳了皇位……” 顾香生挑眉,语带讥诮:“阿爹做梦都想着当国丈,这次居然会那么容易就被说服,想来是殿下许了什么好处给顾家?” 许氏瞒不下去,只能实话实说:“殿下承诺,将来你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会立为太子。” 顾香生没忍住笑出声:“一个还没影的承诺就收买你们了?这皇后还没当上,你们就想当皇亲国戚,如果将来皇后先生下嫡子,哪里有立妃子的孩子为太子的道理,枉费顾家也称得上世家,竟连这点道理都没弄明白?” 许氏被她说得脸色一白:“不至于罢,大殿下也是个念旧情的人……” 顾香生:“此事祖母知道么?她也同意你过来?” 许氏尴尬:“你祖母不让我们过来,是你阿爹……” 不知怎的,顾香生暗暗松了口气,若连焦太夫人也这样,那她对顾家真要彻底失望了。 许氏再劝:“阿隐,这件事,你还是再好好想想罢。大殿下要做什么,你也拦不了,与其最后闹得不愉快,倒不如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好让殿下对你有所亏欠,日后他也会对你更好的!” 顾香生冷冷道:“无论如何,我会亲自向魏临问个清楚的,他若真要另娶他人,我自然也拿他没法子,天色不早了,阿娘请回罢!” 许氏约莫是第一个被亲生女儿赶出门的母亲了,她见顾香生脸色不好看,也没敢再多说,出门的时候表情还有点狼狈,碧霄诗情她们守在外头,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内容,但从两人的脸色看,不难看出这场对话并不愉快。 二人面面相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娘子……” “碧霄,你去跟杨谷说一声,就说我要入宫见殿下。”顾香生道。 话刚落音,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淮南王回来了。 这是魏临七八天以来头一遭回来,阖府上下都喜气洋洋,众人肯定也听说了主人即将登基的消息,都觉得与有荣焉,又有种苦尽甘来,终于熬出头的感觉。 魏临看上去比几天前还要更瘦了一点,步履也不复往日闲适从容,可见在宫中这段时间,繁重的事务已经让他忙得连习惯都改变了。 顾香生像往常那样迎上去,又让人端来热水,准备饭食,只是夫妻之间毕竟还有些默契,魏临又是个细心人,一眼就瞧出她情绪有些不对。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与往日并无不同。 “没什么,你累了,先洗漱歇息罢,等空了再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她挤出一丝笑容。 魏临微微皱眉,拉着她进屋,方道:“定国公夫人来过了?” 顾香生没了笑容,叹道:“不错,她来过了,与我说了一些话,我原是还想入宫找你问个清楚,但现在看到你这么累,我不认为你现在有心情和我讨论这些,还是先去歇息罢。” 魏临抬起她的下巴,不让对方逃避:“我不累,你若是想说的话,我现在可以听。” 二人四目相对,顾香生没法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什么情绪。 当然,魏临也未必就能看透顾香生在想什么。 顾香生深吸了口气:“阿娘过来找我,说你派人去过顾家。” 魏临:“不错。” 他这样干脆,倒让接下来的谈话少了许多欲语还休的障碍。 顾香生:“你要娶严家女儿?” 这话很平静,平静得一点都不像质问了,也许是因为之前有了不少时间缓冲和思考的缘故,当最初的震惊和愤怒褪下之后,顾香生反而能够较为平静地问出这句话。 魏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娶她,但可能暂时要委屈你。” 顾香生本来已经做好了得到肯定答案的心理准备,但对方这样的回答,反而让她有些意外。 魏临:“先前我不知道怎么与你说,所以才让顾家的人先过来劝劝你。我不知他们与你说了什么,但你我夫妻情深,又于患难中结合,我自然不愿负你。然而如今情势,若严家转头魏善或齐人,便于我大大不妙,这种情况下,联姻是可以让双方的法子。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阿隐,我不愿负你,希望你能体谅我。” 最后一句话,魏临说得意味深长,以顾香生的聪慧,也能听出一点弦外之音。 只要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就不愿意被别人牵着走,魏临将来若能坐稳帝位,严氏女也许就会面临失宠的局面,而她这个发妻,也还是有机会当上皇后的。 魏临的气息近在咫尺,俊雅容颜因为连日劳累而蒙上一层阴霾。 也许很多人得势或富贵之后就会翻脸不认人,但顾香生知道,魏临依旧是那个魏临,他从来没有变过,从前到现在,他一贯善于隐忍蛰伏,有什么高兴不高兴,都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流露,然而他心里又有童心的另一面,这一面从前可能在昭穆皇后面前流露过,而现在只会在面对她时才流露。 两人相识的时候,顾香生也曾为他的外表倾倒,那时候的魏临地位不稳,除了一个空壳子的亲王头衔,以及一张美人皮囊之外,无法给她任何安稳的保障,然而顾香生依旧很喜欢他,这种喜欢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深,也变成了爱。 她相信自己在魏临心目中也是特殊的,否则以魏临如今的忙碌程度和地位,完全没有必要跟她解释这么多,他大可一切都做完了再来通知她一声,顾香生也完全没法怎样,由此可见,魏临还是很看重两人的夫妻情义,先让许氏过来铺垫,再亲自解释,希望顾香生能够接受下来,像阴丽华那样,接受刘秀跟郭圣通联姻的事实。 光武帝刘秀迎娶郭圣通的前提,是刘秀当时已经站稳了脚跟,且与真定王刘杨结盟,刘杨为了表示结盟诚意,主动提出将外甥女郭圣通嫁给刘秀,刘秀为了巩固联盟,并未拒绝,实际上即使不联姻,也并不影响双方结盟,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下,刘杨投靠刘秀,是最好的选择。 相比起来,魏临的处境还比刘秀当初更艰难一些,他坏就坏在先帝多疑,为了避免猜忌,他没能及早拥有自己的兵马,以致于现在失了先机,不得不暂时跟严家合作,这是没有选择的,跟刘秀的情况还不太一样。 撇开自己的无辜处境不说,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顾香生完全可以理解魏临的不得已。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 她可以有千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妥协,却无法说服自己的心妥协。 “别哭……”魏临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 生听着对方平稳有力的心跳,她的眼泪洇湿了魏临的一大片胸襟。 “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不会让你受委屈。”他如是道。 顾香生没有说话。 她完全听得出魏临声音里的诚挚。 但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 刘询当年接发妻许平君入宫时,必然也信誓旦旦保证过她的安危,可不出三年,结果又怎样呢? 许平君被毒死,皇帝甚至没法马上报仇,还得继续隐忍。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顾香生终于开口。 “你如今情势困厄,顾家手无兵权,严家才是大助力,为免魏国分崩离析,你的确应该与严家合作,先稳住他们,与此相比,你我之间不过儿女情长,微不足道。” 若是顾香生大哭大闹撒泼阻止,魏临也许还会反弹,但她如此善解人意,他反倒越发觉得心有亏欠。 自昭穆皇后去世之后,若说还有人一心一意为他着想,那无疑就是顾香生了。 “谢谢你,阿隐。”魏临声音不显,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许多人对他在这件事上的犹豫不决都表现出了讶异,除了严希青之外,王郢和颜旬等人也曾暗示过魏临,与严氏结盟,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更能使得他在登基之后,最短时间内稳定人心。 而且据说严氏女有国色,也许比顾氏还要漂亮几分,对于男人来说,这应该是艳福,而非折磨。 如果顾氏现在已经是皇后,那么废后另立,可能会引来臣下反对,但她现在根本还未册立,也就是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后世很多人可能会误会,继位的皇子登基,他的正妃就一定是皇后,其实不是。 古人讲究名正言顺,什么事情都要经过册封,但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新皇登基之后,不管先帝的皇后是不是生母,都要尊为皇太后,因为这是孝义和名分所在,先帝皇后本来就是国母,母仪天下,这点不可改变,抛开个别无视礼仪的昏君不说,这都是常例。 但新皇的皇后则不同,只有在新皇帝登基之后,再通过明文正式册封的,才能成为皇后,在那之前,她的名分就还是和原来一样,别人也不能称呼她为皇后。 顾香生现在也是,就算魏临登基,她一日没有经过册封,一日就还是淮南王妃,假使魏临另外册封一人为皇后,这在当时律法上来讲,也不是行不通的。 皇家之事,总是殊异于常人,不可与寻常百姓论之。 “先前我没与你说明白,是怕你不高兴。”魏临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温声道:“你是我认定的发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顾香生听在耳中,暗叹口气:“我不愿让你为难。” “我知道。”魏临握住她的手,“这世上只有你才会为我如此着想。” 一件偌大的事情似乎就这么平静地解决掉了,魏临道:“我觉得有些累了,陪我躺一会儿罢,这些天在宫里都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 “好。” 二人躺了下来,不过片刻,魏临就已经进入梦乡,眼下淡淡的青影表明他并没有说谎。 但顾香生却毫无睡意。 她的内心远远不像方才所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 她想了许多,包括以后。 即使委屈只是暂时的,难道魏临以后的后宫,就不会有别人了吗? 没了严氏,也会有李氏,张氏。 后宫是个什么地方,她以前可能还没有直观的认识,可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没有什么比亲身感受更为清楚。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男人在朝堂上争,女人在后宫争。 以前看宫斗文,她也觉得,只要自己安分守己,不过多贪心,不抱太多期望,不就没有失望?说不定皇帝还会看在你不争的份上,对你多宠爱一些,最后主角总是赢家。 然而现实完全不是这样,你位分低的时候,很多人都想踩你一脚,你位分高的时候,又是一个靶子。 像李德妃,她难道还不够谨慎,她也并不缺乏在宫中生存的智慧,饶是如此,依旧被算计得差点就万劫不复。 不是你不争,别人就会放过你。 坠马案,巫蛊案,新年宴上的变故,以及新近发生的宫变,就像历朝历代一样,大魏后宫何时平静过? 等魏临登基,她成为后宫的一份子,也会身不由己被卷入这种重复循环的斗争之中,一代新人换旧人,永不止息。 要么胜,要么败。 就算严氏同样不想争,可她背后的严氏家族会不让她争么? 像刘贵妃,她当年进宫的时候,未必就是这样机关算尽城府深沉的一个人,但儿子明明有机会得到更好的,她难道不为了儿子搏一把么? 很多事情只要一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可就算最后从千军万马厮杀出来,赢得胜利,这种生活,当真就是她想要的么? 不,不是的。 阴丽华可以隐忍,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刘秀的爱可以胜过一切,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有了在未来里战胜郭圣通,重新登上皇后宝座的觉悟,又也许是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她本来就没有别的选择。 但是顾香生你呢? 你能允许爱一个人爱到失去自我吗? 你还记得你当初想要过的生活么? 你愿意为了身旁这个人,日复一日在后宫中与别的女人争斗,抬头只能看见后宫的那一片天么? …… 魏临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傍晚。 顾香生早就起来了,亲自去厨房交代了几个他平日最爱吃的菜,又坐下来陪他一道用。 魏临觉得自己好久都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醒来简直神清气爽,仿佛又有十足的精力去应付那些令人头疼的政务。 “阿隐,这次你与我一道入宫罢,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睡个安稳觉。”他开玩笑道。 “我还想多在王府住几天,毕竟一旦进了宫,以后要出来的机会就更少了。”顾香生笑道,“我们总归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一桌一椅都是我亲自布置的,就这么忽然要走,我不太舍得。” 魏临想想也是,她贯来就是个念旧的人。 “那好罢,等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再派人过来接你。” “好,你也别太累了,陆青毕竟不敢再三催促,可别因为没有我在身边,就当真废寝忘食起来,身体还要不要啦?”她嗔道。 “知道了。”魏临在她颊边偷了个香,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 目送着他离开的身影,顾香生脸上的笑容褪去。 她将诗情碧霄叫了过来。 “我有件事,想问你们。”顾香生看着她们,一字一顿地问,“若我要离开这里,你们可愿跟着我?”   ☆、第76章 现在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太平盛世,出个门也远不是后世那样简单,收拾行李订个车票机票,到目的地之后就有旅游攻略有地图,天下各国分立,就算从前相对安定的时期,国与国之间也很容易出现盗匪流窜的无人监管地带,更何况现在齐魏在打仗,越往边境走就越乱,所以为什么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因为后者连起码的性命安全都没法保障。 命都快没了,还谈何尊严? 所以她这句话,不仅问得没头没脑,而且在别人看来,很可能是非常荒谬的。 然而诗情和碧霄仅仅是相视一眼,甚至都没有问原因,便直接说出自己的选择:“娘子去哪里,我们自然是要跟到哪里的!” “是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还要分开不成?” 顾先生心头一暖,拉着她们的手,认真道:“我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才会这样说,外头艰险,你们不如留在京城,我会先送你们回顾家再离开,到时候就算殿下问起来,你们也大可假作不知,殿下对我尚有几分歉疚,断不至于连累到你们。” 碧霄急了:“娘子您说什么呢!为什么不带上我们,京城我早就呆腻了,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不回顾家!” 诗情道:“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殿下真如外头所说……?” 顾香生:“其实也不像外头说的那样离谱,他应允了顾家,说以后我生的孩子会立为太子,只是这次入宫,要先册立严氏为皇后。” 碧霄心直口快,闻言惊怒交加:“殿下他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 就算心情不好,顾香生也被她说得忍不住笑出声:“我于殿下而言也没有什么恩情,顶多不过是携手度过一段日子罢了,宫中王府样样都不缺,要说患难还未必见得。” 碧霄恨道:“您太好说话了,怎么就没有患难呢!您为殿下做的,外人不知道,我们可都看在眼里,您不喜欢和后宫那帮女人打交道,可仍旧为了殿下去和他们往来,您知道他公务忙没空好好吃饭,就想方设法琢磨食谱让厨下去做,还有……” “别说了!”诗情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顾香生越来越黯然的神情。 “既然娘子已经决定了,就先听听娘子怎么说。您真的打算离开么?可是我们主仆三人从小到大谁也没有离开过京城,至远不过是去东林寺,听说外头的世道并不像京城这样太平,万一遇上了盗匪如何是好?还有,殿下肯放您离开么,杨谷可还在府里,我怕我们刚出了城门就会被追回来……” 顾香生慢慢道:“你说的这些,我已经考虑过了,如今杨谷并没有料到我会离开,等我们出了城他再想追,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出城的事,我会找人帮忙,魏初他们家在城中有几处铺子,我以前也曾去过的,你们知道,那边的人,在我需要的时候可以帮上忙。” “一旦出了城,无非四件事,钱、人、药、路线。先说路线,我打算先去南平,再由南平入蜀。” 碧霄讶然:“入蜀?为何不是去齐国?” 乱世里,很多人想要逃亡,可能下意识会想到要去最强大的那个国家,因为国家越强大,就越不容易受到震荡,治安也越好,安全也就更有保障,所以碧霄会这么想也不出奇。 但没等顾香生回答,诗情就摇头了:“不行,娘子是淮南王发妻,就算到时殿下另立皇后,娘子的身份也值得别人大做文章,万一被齐人发现,捉了过去,就糟糕了。” 顾香生也点点头:“诗情说得不错,齐人若是发现我的身份,虽然未必真能以此威胁到魏临和魏国,但到时候只要将我的身份公布出去,再加以折辱,总能让魏国人和魏临面上无光的。若我没有猜错,等魏临接受了我离开的事实,必然会宣布淮南王妃暴病而亡,届时他再娶严氏,便没有种种障碍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算公布身份也无人相信,才算是彻底不必顾忌了,在那之前,还是隐姓埋名的好。” 碧霄眼里泛起泪光,咬唇恨恨道:“他这样对您,你还为他着想!” 顾香生无奈地笑笑:“又不是反目成仇了,他也有他的苦衷。” 诗情问:“您说的钱,是让我们带上足够的钱罢?” 顾香生颔首:“钱要带,但财不露白,尤其是在外头。如今各国林立,用的钱都是各自铸的,虽说好钱在各国都能通行,但我们几个人,如果到了南平还用魏钱,就容易引人注意,所以要准备一些南平的钱,到时候进了南平境内,就用他们的铸钱,口音也要改了一改,不能再说潭京官话了,十娘那边有个铺子的掌柜,与我也见过几面,他就是南平人,到时候可以让他教我们说南平官话。” 碧霄和诗情面面相觑,万万想不到自家娘子竟然细心到这等地步,连口音的问题都考虑到了,只怕还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诗情:“可是我们现在哪里有时间去学南平官话?” 顾香生笑道:“各国官话其实都差不多,只是尾音稍有区别,至多几个时辰就能学会,若是还不熟练,等进了南平,咱们少说点话就好了。” 她顿了一下,敛去笑容:“我打算三日之后走,所以我们还有两日的准备时间。” 两日,听起来很仓促,但如果样样有计划,其实也足够了。 “至于人,顾家的人我已经不敢相信了,就算太夫人和嫂嫂还愿意为我着想,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一事不烦二主,所以届时还是用十娘那边的人。衣裳那些,华而不实的一律不要带,诗情你今日先出门采买几套衣裳,就是寻常百姓穿的那种布衣,几套男装,几套女装,方便替换。可以顺带多绕几个地方,买点零嘴首饰之类的,免得惹人疑窦。” 碧霄似乎被这种氛围感染了,略带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娘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至于四样东西中的“药”,那就无须多讲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生病受伤是常有的事,带点常用药是有备无患,戏文里演的那种急急奔逃然后生病倒下被追兵追上的戏码,不能也不应该发生在她们身上。 顾香生从下定决心要走之后,就将这些事情想了又想,自忖应该没什么遗漏的了,便道:“你们帮我想想,可还少了什么?” 诗情道:“婢子到时候将钱分头缝在几套衣服里,这样保险又安全些,首饰那些最好也不要带了,倒可以带上一点金银。” 碧霄也道:“还有马车,不能有太明显的标记,也无须华丽装饰,越普通越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不少主意,将顾香生之前没考虑过的一些细节补充上,主意既定,三人分头行事,碧霄出门采买,诗情则让人去准备马车。 因为回京奔父丧的缘故,魏初是一个人回来的,钟岷官在任上,没法告假。 将乐王去世之后,顾香生和魏临曾上门吊唁,但那时候人多口杂,她与魏初寥寥数语,什么话也没法说,后来又发生了宫变,京城戒严,不宜来往过密,魏初因为丧事在身,又要抚慰将乐王妃,也不能出门,直到现在顾香生上门,两人才总算得以屏退旁人,执手细叙久别之情。 有些人便是这样,即使许久未见,依旧生不出半分隔阂与陌生感,魏初见顾香生上门,惊喜交加,抱着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阿隐,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多么难过,宗室里有人说让我娘过继嗣子,好继承将乐王府的香火,他们无非是想要那个爵位罢了,哪里是想给我娘尽孝,想都别想!阿娘就我一个女儿,阿爹忽然去了,她又没法随我们到任上,以后只能一个人在京里,等我回来看她,除了请你帮忙多多照看,我真不知道应该托付给谁了!” 顾香生苦笑:“我怕是没法完成你的嘱托了,可能反过来还要麻烦你帮忙哩!” 魏初一下子便听出她话语里的不对:“发生了何事?” 顾香生将事情略略说了一遍。 魏初听罢大怒:“严家也欺人太甚了,竟然以此要挟?!即便是这个皇后让他们抢到手了又能如何,大兄岂是受人摆布之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他们这是拿女儿当筹码呢!” 顾香生笑了笑:“要不怎么说咱们是至交呢,只有你最了解我。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严氏,不管如何,她也是被摆布的棋子,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此事既然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所以我想离开京城。” 魏初大吃一惊:“你,你独自一人?” 顾香生:“还有诗情、碧霄。” 魏初:“那也太危险了!你没出过京不知道,这回我随着钟岷外任,一路上见多了颠沛流离,即便是那些稍有规模的州府,也完全没法与京城比,你如何受得了!” 如果顾香生果真是土生土长的世家女,此时说不定还真会被她的话吓住,但此时她仅是点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次非走不可,但魏临毕竟是你大兄,又是未来的国君,你若担心左右为难,大可当我没有来过,就算事后魏临问起,你也可以一问三不知。” 魏初佯怒:“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几时说过不肯帮了!你若不找我,还能找谁去,像你爹娘那样,巴不得能凭着女儿重新获得煊赫富贵呢,怕是转头就将你给卖了……” 说罢有些讪讪:“我就是嘴快说顺口了,你别放在心上,依我看太夫人还是挺明白的!” 顾香生拉着她的手:“我没有生气,我爹娘什么性子,我也比你清楚,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连累谁也不愿连累你,我是怕魏临知道之后迁怒于你!” 魏初笑道:“我抵死不认,他能如何?大兄再亲,能亲得过你我么,我们可是比姐妹还亲的!” 她笑容微微敛去,蹙眉道:“可是真到了这一步了么,或者你要不要入宫再看看情况,万一大兄最后不娶严氏了呢,又或者严氏忽然得了急病……”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 “好罢好罢,不管怎样,只要你想,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魏初和诗情碧霄稍有不同,后两者从小跟她一起长大,不管对错都会站在顾香生一边,但魏初毕竟也是宗室出身的贵族女子,她也受到时下影响,有着典型的古人三观,觉得这件事还没到非走不可的地步,但如果顾香生坚持要去做,她也会倾力帮忙,这就是朋友。 顾香生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魏初见她露出感动的神情,反倒笑嘻嘻安慰起对方:“其实仔细想想,如果准备周全,外头也算不上危险,到时候我给你准备的马车尽量普通一些,再配上两个身手好,忠实可靠的仆从,既能帮忙驱车赶路,又可以当侍从保镖。不太平的只是在路上,只要到达下一个城镇,就算是安稳了,你要不要去荪州?那里毕竟是钟岷的任地,也好有个照应。” 顾香生摇摇头:“既然打算离开,又何必在魏国之内流连不去?更何况荪州是我母亲的娘家所在,若被熟人看见,怕又要引来无端的麻烦。” 魏初:“那你打算去哪儿?” 顾香生将自己的计划与她一说,魏初毕竟也是随夫出过门见过世面的人了,想了想,点点头:“应该可行,蜀中相对平静,离大理又近,再不济还可以去大理,听说那儿四季如春,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说到这里,她噘起嘴:“可这样一来,往后我要见你,不就没法子了么?” 顾香生:“说得好像我不走,你就能天天见我似的,钟岷在荪州,你难道舍得独留在京城?” 魏初抱住她:“我不管,咱们都要好好的!” “嗯。”顾香生的鼻子仿佛被堵住一般,连带鼻音也浓重起来,她回抱住魏初:“一定会有再见的一日。” …… 一切准备妥当,其实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魏临压根就想不到顾香生和他说要在淮南王府多住几天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存了离开的念头。 朝夕相处的王府众人更不会想到。 因为他们心里虽然不免也为淮南王妃抱屈,但同样觉得,王妃与殿下有结发之义,虽然暂时委屈一下,将来若能生下儿子,被立为太子,同样也远远胜过常人,君不见刘贵妃虽然是贵妃,可也掌了十数年的后宫,风光煊赫,与皇后无异呢,岂能以寻常百姓人家里的妻妾来比较? 殊不知顾香生压根就没打算被比较,天下间也不知多少发妻,以阴丽华为楷模,暗暗激励自己,有朝一日终能拨开云雾见光明,截然不同唯独顾香生,却选了一条与阴丽华截然不同的路子。 到了离开的那一日,像往常一样,用完早饭,顾香生让人准备马车,说要去书局逛一逛。 魏临不在,王妃就是主人,她要出门无须请示任何人,杨谷也习以为常,并未多过问,只是赶紧让人准备马车——他虽然也知道了魏临的打算,但因魏临有言在先,让他服侍王妃依旧要像从前那样恭敬,他也知道王妃在殿下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马车一路在书局门口停下,顾香生等人进去之后,便有早已等候在那里等人,引着她们从后面离开,坐上马车,一路朝城门疾驰而去。 正如魏初所说,马车别无装饰,外表跟平民之家运货载人的无异,里面却布置得异常用心,铺了好几层褥子防震不说,最上面还是竹席,因为天气热,这样更凉快舒服一些,碧霄先前购置的衣裳也早就放在里头了,趁着前往城门的这段路程,三人飞快换了衣服,不管未婚与否,通通都将头发挽起来,一来是行动方便,二来也是为了防止一些宵小之徒的窥探,一般情况下,出门在外,已婚的标志总比未婚少女要少些麻烦。 不过这也并不是绝对的,碰上不讲理的强盗贼匪,管你已婚还是未婚,通通劫财劫色,那时候就要用武力来说话了,所以魏初给顾香生派了两个人,是当初她出嫁时,将乐王特地送给女儿的,对将乐王府的忠心程度毋庸置疑,这次也跟着魏初回京了,却被魏初转手给了顾香生,一个姓柴,一个姓林,年约四十开外,话不多,身手却好,据说人品也都可靠,的确是得力助手,有了他们,路上也可免去许多磕碰。 按照顾香生的要求,车厢里还准备了三把长剑了一把弓。若论身手,顾香生她们三个自然比不上柴、林二人,但诗情碧霄也曾学过两手,力气颇大,不是那等娇滴滴只会奉茶摘花的婢女,顾香生更不必说了,她自小就有种危机感,觉得生逢乱世,多多锻炼身体总是没什么坏事的,是以骑射极好,舞剑也还有两下子,嫁给魏临之后略有荒废,但从小练出来的本能还在。 能否退敌尚且两说,但若是面对的盗匪并非穷凶极恶,起码她们不会拖后腿,这就足够了。 马车在繁华的京城街道辘辘驶过,换好衣服的三人坐在车上,谁也没说话,但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因为担心还没出城门就被发现并拦下来,以往熟悉的景物在此刻看来都变得截然不同。 然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马车在城门处停下来,接受了询问,听说是出城去探访亲戚的,士兵也没怎么问就放行了。 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 在离开城门的那一刻,三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又带着一丝失落。 碧霄撩起帘子的一角,往后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不由喃喃道:“我们这就离开了啊!” “不要总是往后看了,凡事要往前看!”诗情将她扯回来,“喏,要看就看着前面的路,看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下一个地方歇息!” 柴叔在外头听见她的话,弯腰在帘子外头喊了一声:“附近的镇子都太近了,唯恐被人追上,我们直接到玉潭镇再歇脚,照现在的情况,天黑前应该可以到的!” 顾香生回想了一下自己先前在魏临书房里看到的舆图,玉潭镇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而且那里四通八达,有好几条路走,通往不同的州府,也是他们此行的必经之路,到了那里之后,就算魏临回过神派来追兵,估计也不知道追哪条路好,这样就大大降低了风险。 虽然理智上希望不要被追兵追上,可真想到魏临得知消息之后无动于衷,她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这样百转千回,自相矛盾,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了。 这个时代,即使是官道,也不是完全平坦的,马车一颠簸,坐在车里的人就容易昏昏欲睡,这几天三个人为了准备离开的事情,表面上要装作若无其事,精神其实紧绷得很,此时一放松下来,就无法控制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三人被雨声惊醒。 外面下起倾盆大雨,碧霄跳起来,发现马车停在树下,柴叔和林叔都还恪守礼仪,不肯进车厢避雨,但再茂密的树叶也遮挡不了多少雨水,不一会儿,两人就被淋得浑身湿透。 再看周遭,此处却是在官道旁边的小林子边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天色因为下雨而暗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顾香生掀起帘子喊道:“林叔,柴叔,进来避避雨罢!” 林叔道:“不必了,娘子请入内安坐,我等不妨事!玉潭镇约莫还要两个时辰才能到,这里有些荒凉,偶尔会有贼匪……” 下雨的缘故,两人都扯着嗓子说话,不然实在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结果这话还没说完,小林子那头的山坡上,还真就窜下一伙人,却不是冲着他们,而是冲着更靠近林子的一辆马车扑过去。 除了顾香生他们之外,另外还有几辆马车,也停靠在林边,想来同样是避雨的过路人。 从打扮上来看,那些人穿着普通,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应该就是林叔口中所说的贼匪了。 这里毕竟是官道,平时光天化日之下,贼匪也不敢如此大胆,但现在因为下雨而视线不清,举步维艰,对方觑准机会,就出来趁火打劫了。 贼匪也知道柿子挑软的捏,他们也不是头一回犯案了,招子贼亮,见其它马车起码都有两名以上的壮丁,当先就扑向其中一辆孤零零的马车。 车前只有一个车夫,车厢里面就算有人,不是小孩也是女人,这样的目标最好下手了。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点子竟然意外扎手,那车夫看着憨厚,居然身手高强,还能以一敌三,游刃有余。 顾香生端详半晌,定睛一看,却禁不住大吃一惊。 难怪她觉得那车夫异常眼熟呢,不是夏侯渝身边的张芹又会是谁? 这么说夏侯渝就在马车里了? 旁人也就算了,看见张芹,顾香生没法袖手旁观,她对林叔道:“那是我认识的朋友,你过去帮忙搭把手罢!” 林叔却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若是泄露了娘子的行踪……” 顾香生:“他们不会的。” 有她这句话,林叔点点头,也不多话,纵身跳下马车,朝张芹的方向奔去,他也不拿兵器,直接三下两下就撂倒了好几个贼匪,脚跟对准其中一把落在地上的刀柄一踩一挑,那刀就跟自动跳入他的手里似的,动作一气呵成,漂亮至极! 此时马车上又有人跳了下来,果然是夏侯渝,他手里提着刀也加入了战斗,那些贼匪没想到马车里没有女眷孩子,反倒是个半大少年,都暗叫晦气,此时眼见占不到便宜,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为首的口哨一吹,那些人连兵刃也不捡了,直接掉头就跑。 其它几辆马车的人没敢出头,见有人打跑贼匪,自然松了口气。 这种地方,穷寇莫追,追到了也没什么好处,此时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张芹朝林叔抱拳道:“多谢这位壮士相助!” 林叔回礼:“无须多礼,是我家娘子吩咐我来帮忙的。” 张芹有些奇怪,顺势朝对方所在的马车望去,就看见碧霄探出头来朝他眨了眨眼,不由啊了一声。 夏侯渝更是大吃一惊,紧紧盯住马车,可他总算还能克制住自己,没有喊出顾香生的名字,也没有跑过去打招呼,而是对林叔道:“你们想必也是要去玉潭镇罢,正好同路,不如结伴而行。”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这便是晚上一行人能够在同一间客栈,同一个屋子相聚的来龙去脉。 夏侯渝对顾香生会出现在这里十分吃惊,但不知他是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还是已经听说了什么消息,竟也没有多加追问,只问道:“香生姐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顾香生:“如无意外,应该会入蜀。你们怎么现在才走?我以为你们早几天就该离开了。” 夏侯渝:“前几日全城戒严,我们出不去,只好又等了几日。” 当时他写了信托人送去给顾香生,其实也只是想道别而已,没想到顾香生却丢了一包金银细软在后院。 这世上锦上添花的很多,雪中送炭却难得,不过许多事情心里记得就好,却不必时时挂在嘴上提。 自打顾香生成婚之后,两人见面的次数就寥寥无几,此时夏侯渝的个子又长了不少,已经超过她半个头了,就是嗓子处于变声期,不复从前清润,若是单看那张脸,还略带阴柔细腻,有些雌雄莫辨的感觉,但若是听见声音,却绝对不会被人错认性别。 这也就导致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情:别人以为夏侯渝是女扮男装,结果一听见他的声音却满脸惊悚,光是他们刚刚下榻的客栈,这种情景就上演了三回,直让顾香生等人笑破了肚皮。 夏侯渝表示受够了! 所以他尽量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但是面对香生姐姐,却不能不说话。 夏侯五郎表示内心十分纠结。 “香生姐姐,你真的不与我们一起走么,多些人,也能多些照应。” 顾香生摇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此去齐国,你的凶险也不比我小,你可想好了,若齐国皇帝不肯承认你,你又该如何?” 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因为夏侯渝是偷偷回国,而不是奉皇帝的命令正式回去,作为一个不被人重视的庶子,皇帝能不能想起这个儿子的存在,都还是二话。 夏侯渝笑了笑:“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其实只要心里有数,再艰难也能过下去。” 顾香生默然片刻,感叹道:“你长大了!” 又比了一下:“我还记得当年你就这么小小一个,柔柔弱弱的,又软又香,和玉娃娃一样,说一句话就要脸红一下呢!” 以后可别变成糙汉子啊! 夏侯渝红了脸,这世上最坑爹的事情,莫过于你心怀倾慕的美人姐姐,居然见证过你小时候的种种糗事。 …… 众人相叙离情,又各自说了下以后的打算,眼看时辰已晚,便都各自安歇。 因为担心京城那边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会派追兵过来,天刚蒙蒙亮,顾香生他们就离开客栈,准备继续上路。 夏侯渝主仆二人同样心怀顾虑,也起了个大早,跟顾香生他们一道出了玉潭镇。 他们自然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玉潭镇的两个时辰后,京城那边果然就来了追兵。 此时一行人在分岔路口停了下来,彼此道别。 夏侯渝依依不舍:“香生姐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自身尚且难保,更不要说保障顾香生的安全,以顾香生的身份,与其去齐国被人发现利用,倒不如远走高飞,彻底割断跟魏国的关系。 顾香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是道:“此去路途遥远,风险重重,还请善自珍重,以后青山流水,定有相见之日,祝君平安顺遂,一路坦途!” 夏侯渝心头一热,也郑重拱手,朝顾香生拜了三拜。 这三拜,乃是多谢她这么多年来在魏国的照顾。 顾香生想必也明白,所以没有阻拦,受了他这一礼。 “多谢吉言,我也祝香生姐姐一路平安,以后……” 他顿了顿,忽然有点卡壳。 以后什么呢? 总不能祝她以后再嫁一个如意郎君吧? “祝你以后,万事如意,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还有,一定会再相见的。”他忽然扭过头,用袖子胡乱擦了一下眼睛,又转回来笑道:“沙子迷了眼。” 顾香生也没拆穿他。 她柔声道:“保重。” 拍拍夏侯渝的肩膀,然后上了马车。 林叔马鞭扬起落下,马车辘辘而行,渐行渐远。 “郎君,我们也走罢。”张芹对站在原地的夏侯渝道。 香生姐姐,保重。夏侯渝在心中默默道。 “嗯,启程罢,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张叔可要打起精神来!” 张芹长声一笑,跳上马车,挥鞭催动,待马车一路朝北走起,他竟是唱起歌来。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晴空之下,已经不见了昨日倾盆大雨的景象,鸟儿被歌声惊动,扑簌簌从两旁的树木飞出,直奔九重云霄而去。   ☆、第77章 皇宫之中,所有的一切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老皇帝还没死,但其实只剩下一口气了,魏临想让他什么时候死,他什么时候就得死,京城上下如今都知道老皇帝龙体抱恙,淮南王监国,这其实就是实际上的权力易主了,若是哪一天忽然宣布皇帝驾崩,命官民举丧,大伙也不会觉得意外。 但这样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因为魏临需要时间去准备。 魏善程载那边气势汹汹,在江州拉起人马,一路西进,眼看离京城不远了,却忽然传出老皇帝病重的消息,魏临那边还让人广发檄文,说你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实际上天下谁都知道你是冲着陛下去的,陛下被你这个不孝子气病,如今卧病在床,连说话都困难,你若是还念一丝父子亲情,就赶紧到京城来负荆请罪,否则就别拿陛下当借口,来掩盖你的狼子野心。 魏善接到檄文之后是否气得跳脚不得而知,程载却的确是大吃一惊。因为他的独子程堂,原本早应该离开京城在前往投奔他的路上,结果不知为何却被魏临那边的人截下来,并扣在手里。 程载因为投奔魏善之事,程家都被恼羞成怒的老皇帝给杀了,他在离京之前早已料到有此一劫,却没想到老皇帝如此之狠,直接满门抄斩,幸好自己早有准备,将嫡子藏匿起来,令他暗中伺机逃走,却没曾想,到头来程堂依旧落在魏临手里,用以威胁自己。 有了魏临那道檄文,魏善师出无名,道义上落了下风,程载又有儿子在别人手里头,投鼠忌器,两人尚未决定好下一步该怎么做,讨伐军行进的速度就慢了下来。 京城压力得以稍稍缓解,严遵那边跟齐人的战事也逐渐有了转机。 魏军一直退到吴越边上,身后便是大魏国土,退无可退,背水一战,反而大败齐军,魏军趁胜追击,又往前推进了数百里,虽然没能恢复鼎盛时期并吞下来的势力范围,但齐军不是铁打的,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割据,他们也有些疲惫,无法再像之前那样势如破竹,而且北方的回鹘人又开始蠢蠢欲动,齐人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北顾,齐魏两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兵戎相见之后,似乎再一次稳定下来。 然而对于魏临来说,这些天却是他最忙的时候。 严家如今是强有力的盟友,政治联盟未必一定要靠婚姻来缔结,但婚姻却可以让人感觉更加牢靠,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所以严氏女入宫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能再改变,因为老皇帝还在,淮南王妃也还在,礼曹那边不可能现在就开始操办新皇登基和立后的事情,但严家内部是不是已经开始在为女儿准备嫁妆,就不得而知了。 内患未平,外敌觊觎,这些都是老皇帝留下来的烂摊子,魏临现在做的,都是在给老皇帝擦屁股,但义务伴随而来的是权力,从当太子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大魏江山的主人,即使中间经历波折,他也从未改变主意,如今夙愿得偿,纵然辛苦些,但也甘之如饴。 王郢等人毕竟自自恃身份,不可能直白地让魏临快点弄死老皇帝,魏临从前几个东宫臣僚,在他困难的时候也不忘与他暗通款曲,倒是真心为魏临打算的,便暗示他早日登基,确立名分。 无论如何,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所有事情似乎都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稍等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一切就又翻过新的一页。 李封也是这样想的。 从前老皇帝主事的时候,众臣担心被猜疑,又有朱襄的前车之鉴,都要避嫌,不敢与淮南王走得太近,连李封在外面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生怕给主人惹麻烦。 如今却不同了,李封走在宫里头,多的是人想要巴结讨好他,虽说如今名义上的内监总管还是陆青,但他是陛下的人,新帝将来登基,肯定不可能继续用他,那么李封就理所当然成为新帝跟前的第一红人了。 如果不把杨谷计算在内的话。 论服侍淮南王的时间,杨谷毕竟比李封来得长,资历也比李封老,但李封自忖并不比杨谷差多少,就凭着他这些日子跟着淮南王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功劳也比杨谷大得多。 所以李封绝对有理由相信,他以后的地位,比起成天在王府里享福的杨谷,肯定只高不低。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论对殿下的忠心,谁也不比谁差,凭什么你就能爬到我头上呢,对不对? 站在门外待命的当口,他忍不住出了一会儿神,对自己未来做了一下规划,然后颇感心满意足。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想到杨谷呢,杨谷还真就出现了。 李封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从长廊尽头步履匆匆走过来。 不,应该是说小跑才对。 等杨谷跑近一些,李封才发现,对方神情惶然,还差点绊了一跤,还好及时扶住旁边廊柱,没有被李封看了笑话。 “老杨,你这是怎么了,上了年纪可得小心些!”李封作势去扶。 杨谷没工夫和他扯闲篇:“殿下是不是在里头?” 李封道:“殿下正与王相他们商谈要事呢,你可得等等。” 杨谷心急火燎:“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见到殿下,王妃出事了!” 李封一愣:“什么事?你不妨与我先说说,我再进去禀告。” 杨谷知道他不放过任何一点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但此事事关重大,在殿下没有发话之前,他不可能先透露给李封,便顿足道:“你若不通报,我便闯进去,届时殿下追究下来,你也脱不开干系!” 李封还真怕他这样不依不饶,闻言暗骂一声,只好道:“那我进去说,你且等着罢。” 且不提这两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李封小心翼翼推了门进去,见所有人都停下说话声看着自己,他一溜烟绕到魏临那里,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魏临微微皱眉。 三天前他离开淮南王府的时候,顾香生还好好的,以魏临对她的了解,就算她不想由妻变妾,心中愤懑不满,也会直接跟自己说,而不会选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种寻常女人撒泼的方式。 当时顾香生的反应还算平静,表现也通情达理,魏临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虽然她就算大哭大闹,最后也未必能改变结果,可那样一来就坏了夫妻感情,这是魏临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纵然有所亏欠愧疚,他总想着以后还会弥补,眼下有更重要的大事等着自己去做。 如今杨谷说王妃出事,他还真想不到会出什么事。 王郢等人察言观色,当下就起身道:“殿下有要事,不如臣等先避一避?” 魏临颔首:“也好,就按照方才议定的结果来办罢,如无要事,诸位可先回各衙府,我会再行传召。” “是,殿下请保重身体,臣先行告退。”众人一一退下。 他们一走,杨谷就进来了。 魏临:“到底发生了何事?” 杨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王妃不见了!” 魏临结结实实愣住了。 李封也睁大了眼睛,难怪杨谷不让他代为通传呢,竟然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什么叫不见了,怎么会不见的!” 杨谷哭丧着脸:“就在今日早晨的时候,王妃说要去书局买书,往常她也经常出门,奴婢就没多想,还给准备了马车,结果过了晌午,还不见王妃回来,奴婢就派人去问,才知道当时王妃从书局前门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过,应该是从后门走掉了!” 魏临定了定神:“是不是被人掳走了?” 他第一反应就想到是严家怕自己有所留恋,所以派人绑了顾香生,想学霍显毒死许平君那样,为自己的女儿铲除后顾之忧。 杨谷连连摇头:“奴婢得知消息之后就赶紧到屋子里去找,结果发现王妃的衣裳首饰都还在,就是少了一些金银铜钱,王妃还留下一封信,奴婢没敢动,赶紧就带进宫来了!” 不待魏临说话,他便赶紧将信拿出来,双手呈上。 魏临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四个字。 珍重勿念。 字体也和平日一般大小,并没有特意加大占满信纸,如此更显得那四个字弱小得可怜。 魏临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止不住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既然心里有怨言,当初何必明明白白说个清楚,为何偏要装出通情达理的样子,转身却不告而别? 而且外面这么乱,单凭她们几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走多远? 对于一个从小就生长在京城的贵族女子来说,外面的世界未知而危险,如同洪水猛兽。 即便顾香生再聪明冷静,也不可能例外。 直到此刻,他还不相信顾香生是真心要走,而觉得她只是在闹脾气。 “殿下?”杨谷请示。 “去追。”魏临揉了揉眉心,“把人追回来。” 杨谷为难:“让王府的人去追么,还是调其他人手?” 魏临表情一滞,王府也有人手,但肯定比不上皇宫侍卫来得得力,然而曹宏彬死后,皇宫守卫由邹文桥接手,对方是严家的人,如果派他去找,严家肯定也会知道,魏临固然有心想栽培自己的人手,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还不足够。 “让王府的人去追罢,循着出城的方向去,他们肯定跑不远的,还有,去调查那间书局,看看他们的幕后东家是谁。” 杨谷应声退下,赶紧去办了。 此时,不仅是杨谷,就连魏临,大概也没有料到会追不回人的情况。 直到两日之后,派出追人的人去而复返,两手空空回来复命,说他们一直追到玉潭镇,却没能找见王妃的行踪,不得不先派人回来送信,询问还要不要再追下去,如果要的话,还有一些人留在玉潭镇待命,他们可以继续追。 杨谷将消息转告魏临,魏临半晌无言,末了才道:“算了,不必再追了。” “殿下!”杨谷不由急道:“若王妃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又或者被人知晓身份,加以利用的话……” “就这样罢。” 魏临先说了这样一句话,过了半天,又重复一遍:“就这样罢。” 两句话的语意截然不同。 杨谷:“王妃出走前的那间书局,经查没有问题,但他们的东家与将乐王府有些联系,会不会是灵寿县主那边……?” 魏临毫不意外:“我猜也是,她不能依靠顾家的人,就只能求助十娘了。” 杨谷:“那可要奴婢去问问灵寿县主那边?” 魏临:“她必是不肯说的,我也不想拿这个去威胁她。” 杨谷迟疑道:“那,对外人,对顾家那边,要如何交代,还请殿下示下。” 是啊,要怎么说呢?难道说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谁也不会相信的。 魏临就闭上了眼睛,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 在跟严家的联姻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情势如此,魏善那边甚至连王妃都没有,如果严家女嫁过去,甚至都不必背负跟别人抢丈夫的名声,堂堂正正便是益阳王妃,只不过严家也要考虑名分和正统的问题,在他们看来,魏临的赢面自然要更大一些,这是严家选择跟魏临合作的前提。 但赢面大并不代表一定会赢,魏临输不起,也不能输,他当然不想赌严家投靠魏善的后果,所以能用联姻来巩固联盟,他肯定会这么选择。 而他也承诺了,一定会保护顾香生,善待她,不让她受委屈,对比江山大业,仅仅是牺牲一下儿女私情,又不是陷她于危险的境地,要她赔上性命,为何她无法明白,自己其实是在保护她呢? 顾家没有相应的实力,他如今的地位也算不上牢固,这样一对帝后,将来难道不是任人宰割? 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 “对外就说,王妃急病,不允许人探视,然后过两天再报病亡。至于顾家那边,你私下可以和他们说实话,免得他们来闹,顾经若知悉实情,为了自己的身家富贵,必然也不敢声张,还得帮着隐瞒消息。” 魏临又道:“你暗地里,再派两个人去寻访,若是找到了人,就将她带回来,但王妃从来就没离开过京城,若有人问起,你也知道应该怎么说了?” 杨谷连连点头:“奴婢省得,有人问起,就说帮殿下寻访贤能,但若是,若是找到了王妃,她却不肯回来呢?” 魏临冷冷道:“她若肯回来,虽然当不成顾香生,但我总归还会顾念夫妻情义,为她留一席之地,若她不肯回来,那便由着她罢。” 杨谷在心底暗叹口气,作为魏临的人,他自然有些为顾香生惋惜,但他同样并不觉得魏临做错了,反而只会觉得顾香生不肯体谅魏临,性情过于激烈强硬。 这样的人,当不成皇后反而是好事,殿下身边本应该有更优秀的人才是。 且不提魏临这边的反应,顾家那边得知消息,更如晴天霹雳。 焦太夫人躺在榻上,看着眼前众人,脸上却是一片不出所料的讥诮。 “我早就与你们说过,四娘外柔内刚,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人,你们不听,还非要瞒着我去当淮南王的说客,这下好了不是?” 顾经顿足道:“阿娘!您现在说这些风凉话有什么用?若是过几天,殿下当真宣布阿隐‘病亡’,以后就算她回来,名声也早已败坏,殿下更不可能承认她是顾香生了!” 他又转向许氏兴师问罪:“你那天到底与她说了什么,她怎么会说走就走?你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孝女,不省心不说,还只会连累父母,败坏家门!” 许氏嘴唇颤抖,眼中噙泪:“我说的话,都是你让我说的,怎么现在反倒来怪我?当日阿家让我们不要去的,你怎么不听?” 没等顾经发火,顾国李氏等人急急道:“大兄,嫂嫂,事到如今就不要吵了,还是想想如何快些将人给找回来罢,顾家没了皇后这门富贵是一回事,可别连累了大娘三娘她们!” 更有甚者,顾国将话说得直白:“她若是当真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那也就罢了,可别几天之后后悔了,又回来了,到时候名节有损,谁相信她在外头没干下什么丑事?顾家可不会承认她的!” 顾经震怒,许氏大惊,二房三房担心自己被牵连,屋里瞬间吵成一团。 唯独焦太夫人如老僧入定,什么话也没说。 还是顾国先道:“阿娘,您倒是说个话,给我拿个主意啊!” 焦太夫人慢慢睁开眼睛:“我拿什么主意,殿下不都把主意给你们拿好了?既然王妃病重,就要赶紧过去探望,在这里吵吵有什么用?”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以为魏临监国,登基指日可待,届时顾家出了一位皇后,以后必能迎头赶上,不比严家逊色,谁知风云突变,严家注定是冤家对头,又冒出来抢皇后的位置。 抢就抢吧,顾经他们虽然不忿,可也自家知道自家事,没有兵权,不能给魏临助益,肯定争不过人家,还不如大方点让出来,反正魏临不是不念旧的人,就冲着顾家这份自觉,以后也会善待顾家人的,若顾香生能诞下皇子,胜负犹未可知,还有一争之力。 但从头到尾,顾家没有一个人,事先问过顾香生的意见。 他们只是先决定好了,决定妥协退让,所以让许氏去当说客,说服顾香生。 他们也没想过,顾香生会拒绝。 不仅拒绝,现在还直接一走了之,一点余地都不留。 顾经何止愤怒,他简直气得都快爆炸了,他觉得当初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个错误,顾家那么多女儿,哪个不比顾香生强,若是换了别人,现在也不会闹出这种丑事。 焦太夫人不肯给他们帮助,更不肯说一句话,众人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在她的逐客令下,只得各自回去想法子。 眼见人都退光了,焦太夫人才冷笑一声,对服侍了自己许多年的赵氏道:“虽说我是顾家人,可还是得说一句,阿隐这件事做得大快人心,看看,都快把她父亲给气死了!大郎这人不谙时务又爱摆弄,就该有人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赵氏叹了口气,轻声道:“四娘性子烈,和您年轻时一模一样。” 焦太夫人摇摇头:“我可没有她这样的勇气。” 赵氏:“四娘毕竟是女子,又从未出过京城,一路上定然危险重重,也不知如何了。” 焦太夫人道:“你说这话,证明还不太了解她,她既然选择离开,必然是有所准备,而且她没有来顾家求助,肯定是求助于灵寿县主,或者大娘她们,不过依我看,大娘和三娘性子和软,未必敢帮她担下这么大的事,到头来可能还是灵寿县主出手相助。” 赵氏:“那,若是淮南王去问灵寿县主,不就可以问出来了?” 焦太夫人笑了笑:“就算问出来又如何,天下之大,说他们要去某地,难道去了某地,就真找得到人了?而且淮南王现在不可能大张旗鼓找人,肯定得暗地里寻访,其实话说回来,等到四娘对外宣布病亡,找不找得到,意义也不大了。” 她又叹了口气:“说来奇怪,兴许是老糊涂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希不希望四娘被找着了!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带着几个仆从,又能走多远,外头那么乱,人命如草芥,女人比男人更加寸步难行,可她若是轻易被找着,又或者挨不了苦主动回来,不仅会失去名分,前功尽弃,即便锦衣玉食,淮南王也不会再待她如从前,那还不如在外头呢!” 赵氏:“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其实若是四娘能在外头过得好,再寻觅一个如意郎君,也比回来的好。” 焦太夫人摇头:“难!难!难!” 她一连说了三个难,非是对顾香生没有信心,乃是这世道太难,女人要过得好,更是千难万难,即便世风开放,女子再嫁不成问题,可孤身女子出门在外的首要问题,肯定不是寻觅什么如意郎君,而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 然而顾香生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正如焦太夫人所说的那样,就算她以后后悔了,回来了,但那时候“顾香生”已经死了,她只能改名换姓,就算魏临肯重新接纳她,名分也不可能是淮南王的发妻,说不定到时候还不如现在。 所以就算再希望孙女能过得好,焦太夫人也觉得,这太难了。 赵氏:“大郎君二郎君那边,您看……” 焦太夫人:“由得他们去折腾呗,看他们能折腾出个什么来,我也没几天好活了,倒不操那么多心,还不如看看戏呢!” 赵氏:“您又说这些让人掉泪的话!” 焦太夫人哂笑:“是你太没出息,有什么好掉泪的?我这辈子就算称不上长寿,经历得却比别人三辈子加起来还多,荣华富贵也享了,若是还不满足,那就该遭雷劈了!” …… 然而此时的顾香生,并不知道对于她的突然离去,魏临和顾家有着什么样的反应。 就算她知道,这些也已经不关她的事情了。 与夏侯渝他们分别之后,一行人在路上遇到了不少困难,有时候是车坏了,有时候是碧霄生病了,偶尔还能遇上劫匪劫道,尤其是在越靠近南平与魏国两国的边境上,治安就越不好。 幸而这些都还是可以克服的困难,抛开出发前的充分准备不说,有林泰,柴旷两人在,那些不长眼的小毛贼基本是没法近顾香生她们的身的。 数日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位于南平的邵州……治下的一个小村庄。 这个时候的南平,正遭遇着春夏连旱,邵州这种地方本来就不富裕,再遇上旱灾,简直是雪上加霜,顾香生他们悲剧地发现,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更惨的是,不仅没粮食,还快要没水了。   ☆、第78章 此处名为席家村,因为村子近半人口都姓席,席姓一家独大,但还有其它姓氏的村民,近两百多户,五百多口人。 不过这些信息,都是顾香生他们以后才知道的。 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并非因为此处是去往邵州府城的必经之路,而是因为当时一共有三条路,他们不小心走了岔路,就来到这里,干粮饮水已经耗尽,本想拿钱换点粮食,谁知道近来干旱,家家户户缺水少粮,见了顾香生他们手里头的钱,也不肯将粮食卖给他们。 至于水,据说村里的井已经快要枯竭了,唯一能让他们这些外地人打到水的,就是村子里的池塘。 那口池塘顾香生他们也去看过了,从上面那一层绿绿的东西来看,就算煮沸了,估计喝了也会生病。 现在要回头重新走另外一条路,水和食物都已经不够了。 最好的办法,是在席家村这里得到补给,再重新上路。 “我们自己的水都不够喝了,哪里还能卖给你们?若是再这么旱下去,连我们自己都要渴死了,你们走罢走罢!” 席家村很少来外客,除非像顾香生他们这样对道路不太熟悉的人,商贾大多走的是另外一条直通邵州府城的路,但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世面的村民,看见顾香生等人挨家挨户上门要买水买粮食,都直接摆手拒绝,有些干脆连门都不开。 最后他们还是敲到了村长家,才得到村长这么一席话。 林泰和柴旷都是不善言辞之人,交涉的事情便由碧霄来进行。 “这位老丈,我们当真是没有水了,即便没有干粮,卖些水给我们也好,我们也不是白要的呀!” 小姑娘甜甜的嗓音很占便宜,奈何老人家寸步不让。 “水就更不能给你们了,我劝你们还是回头罢,别说这里,就算到了州府那边,肯定也是这样的境况,这旱灾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结束的,以前我也碰到过几回,起码都得等到这个夏天过完,到时候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在顾香生从前所在的另外一个世界,有一个叫徐光启的官员兼科学家,就曾经在《农政全书》里说过:水旱为灾,尚多幸免之处,惟旱极而蝗。数千里间,草木皆尽,或牛马毛幡帜皆尽,其害尤惨过于水旱也。 大意就是,闹了水灾,起码还有幸免的地方,躲到高处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而旱灾,干涸则没水喝,没水灌溉粮食,粮食颗粒无收,最可怕的还是会出现蝗虫,就连那些耐寒的种植作物也被吃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人就要饿死,还会出现瘟疫,再有“人相食”的情景,这些都是旱情带来的恶果,比水患还要严重数倍。 顾香生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设想过自己出来之后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包括有贼匪,生病等等,顾香生自以为计划周全,却忘了不以人的主观意识转移的天灾。 老天爷的事儿,你能料到吗? 村长不等他们反应,直接就把门给关上了。 门里方才还隐隐绰绰传来呻、吟声,不过现在门一关,那声音就消失了。 顾香生等人也没细想,正绞尽脑汁思索眼前该如何脱困。 此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唯有从支起的窗户里头透出来的微光,显示着这些人家还没有睡下。 即使如此,对方摆明了不欢迎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他们总不能强行闯进去吧? 碧霄悄声道:“要不我们偷偷去他们水井那里舀水?” 柴旷在乡下长大,因为逃荒而跑出来,后来遇上魏初家一个铺子的掌柜,才被对方看中收留,他对这些情况,要比碧霄这种自小就在公卿世家中的婢女了解得多,闻言就摇摇头道:“既然现在有旱情,那水井就是全村人的水源,肯定有村中壮丁看守,我们倒是可以打得赢,可那样一来,全村人都会跑出来追打我们,到时候双拳难敌四手,水拿不拿得到不说,我和林泰也没把握能护住娘子周全。” 五人都沉默下来,饶是林泰柴旷这种久在外面行走的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他们现在还不算完全断水绝粮,但是顶多只能维持一天,按照马车的行程,一天估计还没法让他们走到下一个村镇,而且村长既然说州府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那么他们就算去到下一个目的地,也可能会遭遇同样的情形。 如果走回头路,一方面不知道魏临会不会派人来找,另一方面却还是路程的问题,他们可是走了数日才走到这里的,现在掉头回去,又得数日才能回到玉潭镇,中间同样缺水断粮。 真可谓是进退两难。 林泰道:“要不,我们就还是往前走,小人和老柴都还顶得住,两天不喝水应该也不妨事,方才村长说,从这里出去再走上两三天,就能到下一个镇子,那里比这里大,说不定有水。” 顾香生摇摇头,想也没想便否决了这个提议:“老林,老柴,虽说十娘让你们护送我们上路,但这些日子咱们一路同行,不说亲如一家,也是共患难的情义,别说两天不喝水,你们熬不住,就算熬得住,我也不能答应,有水一起喝,有饿也要一起挨。” 林泰和柴旷二人讷于言辞,但听了这席话,心里不是不感动的。 他们能被魏初派过来,忠心程度肯定毋庸置疑,但在这之前,顶多也是抱着如何完成这份差事,以及向将乐王府交代的忠心,公事公办,勤勤恳恳,直到如今,方才真心诚意为这个小团队打算起来。 柴旷想了想,将其他人喊到一边:“要不这样,娘子先回马车上去,并将马车驶到村子外面,我与林泰二人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夜深人静时,水井那边纵是有人守着,防备定然也松懈,到时候我与林泰二人伺机将他们放倒,再装了水就跑,想必能够赶在惊动其他村民起来之前跑掉的。” 这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了。 其实顾香生是不太愿意这么做的,因为根据村长方才所说,这样的旱情很可能还要持续下去,而水井的水现在已经不多了,要供全村人使用,迟早可能会枯竭,他们多拿一桶水,就等于多抢了村民的用水份额。 但生死放在眼前,再不光彩,总比没水喝渴死好吧? 她沉吟片刻,正要答应下来,却听见村长那间屋子里头传出来的呻、吟声更大了一些。 正巧屋后一只小黑猫从房顶上跳下来,黑乎乎的一团,吓了诗情老大一跳,脚下不由退了两步,正好又踩在后面的草丛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碧霄倒是个心宽的,还扑哧一笑:“听说乡下人家都没有茅坑的,在草丛里随意一拉了事,你可别坐到不该坐的东西了!” 诗情被她的话唬住,下意识伸手一摸,却摸到一把花草,不由白了碧霄一眼。 “这些花好像还挺好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充饥,若是能的话,咱们多摘几把放在车上,到时候有备无患。” 柴旷拿过她手里的话仔细辨认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吃,这些是芫花,路边随处可见,不过不仅不能吃,还有毒。” 诗情啊了一声,忙将手里的花扔掉:“难怪没人采摘呢!” 此时屋里传出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痛苦,仿佛有什么人正沉浸在病痛之中。 窗里映出的人影晃来晃去,似乎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还不时传出细微的争论,好像是说要不要去镇上请个大夫,但这个提议出来,马上又被另外一个人反驳了,说是现在缺水缺粮,就算能侥幸去到镇上,也不一定能请到大夫。 顾香生道:“老柴,你去敲一敲门,就说我们中有略懂医术的,让我们看看病人。” 柴旷奇道:“娘子,我们哪里有懂医术的?” 顾香生:“你忘了,我们随身不带着不少常用药丸么,到时候看看她的病症,若是能治好,便让他们拿水粮作诊金,想来他们不会不肯的。” 柴旷想想也是个办法,总比他们半夜去偷水来得稳当,便依言去敲了门。 过了一会儿,有人从屋里出来,不是方才的老村长,而是个半大少年。 对方隔着篱笆看见是他们,连小院子的门也不开了,没好气道:“不是跟你们说过没水么,去去去!再不走的话,我就拿铲子赶人了!我们村子人心可齐呢,我一喊,旁边邻居就都出来帮忙,到时候你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柴旷笑道:“小哥,我方才听见你们屋里似有病人痛苦呻、吟之声,是否有人生病了?若是的话,我们这里还有略通医术的人,不妨让我们看看。” 那少年想必自小在乡村长大,阅历缺乏,一听便喜动颜色:“果真?” 复又狐疑:“不会是诓我的罢?” 柴旷也不生气:“诓你作甚?若是治好了,我们也不要钱,给我们点水和粮食便罢了。” 少年将他们看了又看,终于道:“那你们等会儿!” 说罢砰的一声关上门,估计是回去找长辈商量了。 席大郎回去一说,老村长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巧的事,别是想骗水骗粮的吧? 但老妻生病,痛苦不堪,他又束手无策,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儿子和儿媳上山采药失足跌落而亡,如今膝下只有两个孙儿,但孙儿再贴心,也没法跟一起走了半辈子的老伴相比,偏偏老村长没了儿子媳妇之后,又要面临失去老妻的痛苦。 席二郎在旁边道:“阿翁,不如让他们看看罢,反正治不好也不用付诊金,不然阿婆可要疼死了!” 老村长看了看老妻,下定决心,对席大郎道:“你去将他们叫进来!” 饶是顾香生等人有心理准备,进屋看见病人的情形时,仍忍不住吓了一跳。 只见躺在床上的老妇面色蜡黄,奄奄一息,嘴里不时逸出一两声呻、吟,显是痛苦已极。 但最恐怖的,还是她高高鼓起的肚子,连被子也遮掩不住。 乡下人虽然不怎么讲究,可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还个个盯着病人,老村长不由狐疑:“你们到底谁是大夫?” “我是。”抢在其他人面前,顾香生开了口。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不过诗情柴旷他们就更加一窍不通了,好歹她还会见机说话。 “诗情,老柴,你们且到外屋等一等罢,将药箱子留下来。”她又对老村长道:“这两位是您的孙儿罢,请让他们也到外头稍候,您给我说说病情罢?” 老村长见她冷静镇定,心里就信了几分。 他让席大郎二人先出去,然后主动掀开盖在老妻身上的被子给顾香生查看。 顾香生是女子,见她伸手去揭老妇人的衣裳,老村长也没阻止。 没了被子和衣裳的遮掩,老妇人的肚子显得更加滚圆隆起,乍看像是怀了孕。 但以她这样的年纪,怀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顾香生轻轻按了一下,老妇人便呻、吟起来:“痛……” “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她的皮肤原先就这么黄吗?腹部好像还更黄一些?” 老村长愁道:“约莫一个月前罢,她起先说是腹痛,我也没留意,反正我们村没有大夫,平日里有什么小病小痛,都是自己扛过去,或者到山上摘点草药熬了汤喝,但后来草药吃了也没用,她说肚子疼的次数越来越多,肚子也越来越鼓……” 顾香生又顺着鼓起的地方按了一圈,并未摸到肿块,这说明很可能也不是肿瘤之类的疾病。 现代人都有起码的医学常识,但也仅仅是常识,不代表可以看病问诊,不然医生大夫也没必要存在了,以顾香生的能力,的确没能看出老妇人到底是何毛病。 她对老村长道:“实不相瞒,我只是粗通医理,算不上大夫,但是我们行囊中带了不少药,其中有一些安神定气的,或许可以缓解她的病痛,不过我也不敢保证。” 见老村长神色变幻,她又补充了句:“药先给她吃,不见效就不用给钱,见了效也不用给钱,只要给我们一些水和干粮就可以了,我们也不要多,大约要两顿饭的就足够了,省吃俭用,总还能坚持到下一个镇子的。” 老村长思虑半晌,终于咬咬牙:“好罢!” 顾香生让诗情拿出三颗藿香丸给老村长,让病人送水服下去。 藿香丸吃的是解表化湿,理气和中。跟眼前不太对症,但吃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果不其然,三颗藿香丸下去,过了两刻钟,老妇人还是继续喊疼,没什么效果。 老村长也就罢了,席大郎对顾香生等人却没什么好脸色,认定他们就是来骗水骗粮的,拿起角落里的铁锹就要赶人。 柴旷林泰总不能和他打起来,一行人只得被赶得往外走。 碧霄:“娘子,咱们还白白费了三颗药呢,他们没声谢谢也就算了,还将我们赶出来,这般小气,水肯定也不用想了,还是用柴叔他们的法子罢!” 顾香生叹了口气,没说话,算是默许了。 一行人走回马车的时候,大家脚下踩到东西,低头看了下轮廓,好像是方才被诗情扔掉的花草。 谁也没有在意,唯独顾香生咦了一声,停住脚步。 “娘子?” 顾香生忽然拍了一下脑袋! 众人吓了一跳,诗情:“娘子哪里不适?” 碧霄嘴巴更快些:“会不会是方才在屋里被过了病气?” 诗情狠狠拍了她一下:“你就不能说点好的!” 碧霄捂住嘴巴。 顾香生自然不是不舒服,她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却被自己遗漏的事情。 虽然她不是医生,不懂治病,刚刚看见那老妪的病症,却觉得异常熟悉,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就在刚刚,她终于想起来了:自己的确是见过这样的病症,只不过不是在现实里,也不是在医书上,而是在一本很有名的史书上。 《史记》! 只要熟读史记的人都能记得,《史记》的“扁鹊太仓列传”里曾经记载过一个叫淳于意的名医,就是为父向汉文帝上书,表示愿意以身相代的淳于缇萦的父亲,他行医治病,就曾遇到过这样一则医案,同样是腹大如鼓,同样是肤黄粗糙,又同样是一按就疼,当时淳于意判断这种病症叫蛲瘕,也就是后世俗称的寄生虫。 因为吃的东西不干净,体内生了寄生虫,虽然不致急病死去,但久而久之,肚子会越来越大,人越来越虚弱,蛲虫就越来越猖狂。 席家村不算富裕,干旱季节粮食也有限,老村长家里还有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孙儿,为了给他们多省出一点口粮,那个老妇人可能吃了一些不怎么干净的食物,这也不无可能的。 放在现代,这种病好治得很,上医院估计吃几服药,或者打个吊针,总归不是什么大毛病。 但在古代,如果没有大夫在旁边,的确头疼得很。 然而太史公不仅记载了这则医案,同时也提到淳于意的治病方法,治疗这种蛲瘕的药,正是方才被诗情拿在手里的芫花。 芫花虽然有毒,但也可以用来治虫积腹痛。 但问题是,这一切只是她的设想,不能确定那老妪所患是否蛲瘕,如果不是,那她就是瞎出主意,反而害了人家。 碧霄见她半天怔怔,急了:“娘子,您到底怎么了?” 顾香生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真是在自找麻烦。” 但她这样说着,反而掉头走回那里,重新敲门,待其中一名少年出来开门,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下,末了又道:“此法我也只在史籍,并不能保证一定会见效,如果你们真要试的话,便只能取一小撮熬水送服,看看情况再说。” 席二郎不像哥哥那样急躁,他对眼前这名清丽脱俗的女子,还是很有好感的,闻言便点头道:“多谢你,你且等等,我去与阿翁说。” 过了片刻,老村长匆匆走出来,不免疑问多多,顾香生耐心解答,把跟席二郎说的话重复一遍。 老村长想了想,让席大郎去屋后采一撮芫花,这是准备听从顾香生的建议,死马当活马医了。 芫花虽然有毒,少量服用倒还不至于送命,一碗水很快熬好,那妇人喝下之后,片刻之间也没什么动静,一行人在外头等待,碧霄担心道:“娘子倒是好心,可万一要是没用,反让他们倒打一耙,未免冤枉。” 顾香生道:“之前想不起来也就罢了,既然想起来,做不做在他们,说不说则在我们,不说其实没错,但说了是尽心。” 碧霄嘟囔:“可这些人都是乡野村夫,不知感恩,便是治好了,也未必肯给我们水的……” 话音方落,里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老村长从里屋出来,竟是满脸喜色。 “好了好了!”他道:“阿宋方才腹痛,说有便意,结果排出不少虫子,肚子已经消了许多,您那个办法竟是真管用!” 顾香生也很高兴:“我只记得用芫花,但具体用多少,要不要和别的药搭配,我却一无所知,此法虽可缓解,老丈还是要带阿婆去镇上找大夫看病开药方,才是正理。” “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村长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对顾香生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这位娘子还请入内坐,各位请进,我方才无礼,亏得娘子不和我计较,此时想来真真羞臊!” 不单他的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就连那个横眉立目的席大郎,神情也缓和了不少,还亲自端来几杯水。 但他吝啬的本性没改,一边端水还一边忍不住道:“这水可是从井里打来的,井里的水不多了,每家都不能多打,你们喝的可是我们家的份额!” “要你多嘴!”老村长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训斥道:“旁人救了你的阿婆,你连道谢都不说,反作出如此情态,我便是这样教你的么!咱们虽是粗鄙村夫,却非忘恩负义之人!” 席大郎摸着脑袋嘟囔:“他们其实也就是瞎猫遇见死耗子……” 老村长将他赶去后屋,又给顾香生赔罪:“孙儿鲁莽不知礼,娘子莫要见怪。” 顾香生笑道:“其实令孙说得也没错,我的确是误打误撞,不算救了人,多亏老丈自己肯试一试。” 老村长正色:“少年人无知,我却不糊涂,先前我们那样无礼,你还肯说出法子,又冒着被我们怪罪的危险,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怎么不道谢呢!” 没等顾香生他们说话,他又道:“我知娘子等人急需何物,本也不该推脱,只是我们这村子的确就靠着一口水井过活,而今水井将要枯竭,又还没找到新水源,每日过得甚是艰难,实在没有多余的水。你们离开此地前往镇子,要三天才能到,也就是说,需要三天的水和口粮,就算如今将我们全家四口人的水都拿出来,顶多也就够你们喝一日,你们也到不了镇子的。” 此时席二郎端了个盘子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笑道:“你们饿了罢,先用点。” 众人一看,盘子里装的是米饼,却是糙米磨出来的,就算还没入口,也能想象口感是什么样的,诗情和碧霄虽然是婢女,可她们自小在顾家,后来又入宫,吃穿都比普通百姓高出一截,连这种饼都没吃过,更别说是顾香生了。 然而这样粗糙难吃的口粮,却差不多是老村长全家一天的口粮。 这并不是说他们现在就开始断粮了,就算还有点存粮,也要好好存起来,否则如果再旱下去,今年肯定没收成,日子就会更难过了。 诗情碧霄估计是还在犹豫,柴旷和林泰却是真饿了,拿起饼就吃,他们本来就是穷苦出身,对老村长的生活也更能理解。 顾香生问:“那你们可有去找新水源?” 老村长叹道:“怎么没有,可是难找啊,村里人找了好一阵了,都找不着,井也打了不少,可就是不出水,现在口粮还好说,省吃俭用顶上一两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就是水不够用了,若是没水喝,就算有口粮,也得活活噎死啊!” 顾香生:“除了水井,和村里那口池塘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水源?” 老村长摇头:“没啦,阿宋,就是大郎二郎他们祖母,若非为了省下点水给大郎二郎他们,跑去喝那口池塘的水,也就不会生病了。” 这可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别说他们现在攒不到足够的水,就算有足够三天喝的水,要是到了镇子,依旧也出现同样的状况,到时该如何是好? 人到了生死关头,良知就所剩无几了,像老村长这样愿意知恩图报,让出一点水来的人,不说少,起码也是不多的。 顾香生正在想法子,便听见老村长道:“其实,这附近山上倒还有一处地方可能有水,但只怕是弄不到的。”   ☆、第79章 “在哪儿?”顾香生问。 老村长:“就在村后那座山上的背面,其实还有一处寨子,住着一窝盗匪,凶悍得很,他们那里应该有水源,但我们都不敢去招惹。” 盗匪不下山来打劫就不错了,他们还反过来去打劫盗匪? 这无疑是异想天开。 老村长估计也知道自己的主意不太靠谱,说了两句便没再往这个话题上引,反是顾香生询问:“既然山上住着盗匪,想必你们也常遭殃了?” 谁料老村长却摇摇头:“那倒没有,他们自己有自己的营生。” 这倒是奇怪了,强盗不下山打劫,反而自己做起营生来? 顾香生几人都面面相觑,忍不住道:“这还真稀奇!” 老村长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不打劫,他们在那山上安营扎寨好些年了,知道我们这村子穷,没什么油水,所以基本不来,而且他们山上好像有什么营生可以赚钱,我有几回都看见他们装了大桶大桶的东西往山下运,走的是山那边的路子,直接去镇子上,偶尔也从我们村里走,去的是魏国。” 席二郎在旁边补充:“他们可比咱们有钱多了,我看见那些人一个个油光满面,穿得比咱们都好!有一回他们从我们村路过,正好遇上陈家娶媳妇在村里摆酒席,大家都很害怕,觉得他们会来趁火打劫,谁知道那些人连看都不看一眼,还大声嘲笑我们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说到最后,他都有些忿忿了。 顾香生等人则听得有些风中凌乱。 现在虽然还没到天下大乱的地步,但他们出来之后,也看到了许多以前从没看过,甚至从未去想过的景象。 魏国也好,南平也罢,即使不打仗,同样民生多艰,因为各国为了应付军费,需要尽可能从老百姓身上收取赋税,而且因为天灾的缘故,不少人没了田地耕种,又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就只能上山为匪,所以按照常理来推断,当寇匪应该是走投无路的选择。 谁知道这里的山贼竟然比村民还富有,不打劫不偷窃,还反过来嘲笑村民寒酸? 实在是太颠覆他们的想象了。 “那依你看,他们是做什么营生的呢?” 老村长摇摇头:“谁知道呢,靠山吃山,总不可能是从山里挖出金子来罢?” 强盗们有兵刃有武力,村民们就算艳羡,也万万不敢去打他们的主意,所以两边就维持着这么一种诡异的和平,彼此相安无事。 结束了山贼的话题,大家又回到愁人的现实,老村长道:“明日我们打算分成两拨人,一拨继续挖井,另一拨上山找水,若是你们有意,不如与我们一起,就算到时候找不到水,但毕竟你们也帮了忙,到时候我再给你们一些水,别人应该也不会反对的。” 顾香生明白,老村长就算身为村长,也得为全村人负责,就算顾香生对他们有恩,那也仅仅只是对他们家,而不是对村子有恩,所以他需要给村民一个交代,证明顾香生他们也有帮上忙,否则直接把水给他们,别人肯定会不服气的。 “您愿意这样为我们打算,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水源稀缺,关乎人命,我们本也不能不劳而获,这样很好,明日我们也分成两拨,跟你们去挖井和找水罢。” 见顾香生没有挟恩索报,老村长连连道:“娘子真是明理,反是我无以为报,羞愧得很!” 顾香生笑道:“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恩,而且如今情势如此,又不是你们有水却故意不给,能出一份力的,我们理当出一份力,老村长愿意分水给我们,反是我们应该感激才是!” 老村长道:“夜也深了,我们乡下没有别的,好在空屋子多,只是先前没打扫,有些脏,若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先在这里将就一晚上罢。” 顾香生:“如此甚好,那就叨扰老丈了。我观老丈说话文雅,莫不是大有来头?” 老村长哈哈一笑,摸了摸脑袋:“什么大有来头,让娘子见笑了!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活,不过是先父识字,我小时候有幸跟着读过两本书罢了!反是娘子你们虽然身穿布衣,气度却不似乡野之人,反如大户人家出来的!” 顾香生早有腹稿:“家道早已中落,本是要去南平投奔亲戚的,没想到走了岔路来到这里,倒与老丈结识,也是一场缘分。” 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单调枯燥,老村长因粗通文墨而被推举为村长,在村里名望很高。他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村民,乍见了顾香生这样说话文绉绉的,却正好对了胃口,加上老妻治病有望,心里放下重担,听见顾香生的话,更是高兴。 “可不是么,像娘子这样的贵人,几百年也遇不上一个,还是我们席家运气好,要不然老婆子就没救了!话说回来,与娘子说了这么久的话,还不知您贵姓呢!” 顾香生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姓焦,这两位是我的妹妹,还有两个老家人,老柴和老林。” 出门在外,她肯定不能用顾香生这个名字了,连带顾四,顾隐之类的,熟人一听就知道是她,用许氏的姓,她又不乐意,想来想去,索性随了焦太夫人的姓。 闲聊间,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正如老村长说的,乡下地方,空房间多,不过被褥不够,床板只能铺上厚厚的干草,好在现在天气不冷,晚上只要一张薄被就够用了。 顾香生和诗情碧霄三人一间,柴旷林泰则在另一间。 诗情碧霄怕顾香生睡得不习惯,还打算到地上睡,诗情更道:“我们到马车上躺着也是可以的。”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一把将她们扯回来:“行了,赶紧睡罢,明儿还要上山呢,你们再这样磨蹭,明天可就起不来了!” 她顿了顿,又道:“以后在外头,记得我姓焦,单名一个芫,就叫焦芫。” 芫字是她方才看到芫花时随口起的,仔细一想觉得这名字也挺不错,芫花随处可见,生命力顽强,虽然不是芍药牡丹,开花时却未必比名花逊色。 不须呵护娇捧,无名也自芬芳。 碧霄诗情都应了下来,大家赶了一天路也都乏了,很快便都陷入梦乡。 顾香生翻了个身,忽然想起以前在长秋殿时,她睡到半夜有些热,踢了被子,被魏临发现,起来给她盖被子的事情,那会儿魏临并不知道,她其实在踢被子的时候就顺便醒过来了。 当时也许只是心里有点甜甜的,但现在想起来,尤其是在这种环境下想起来,却忽然有种想哭的酸涩。 如果她现在不离开,说不定已经进了宫,待在从前那间长秋殿里,魏临就坐在她旁边翻看奏疏,她趴在边上吃零嘴看闲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温馨甜蜜。 再往后,无论外面如何风雨飘摇,只要魏临一日能够执掌大权,他就会一日为她撑起一片周全的天空,不让她为外头的事情烦心,也许他会为了政治交易立严氏为后,但顾香生相信,他也会履行自己的诺言,不会对自己有所亏待。 比起宫里的平静舒适,席家村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活,她需要自己去面对现实的残酷,再也没有人会搂着她为她遮风避雨,她也不再是顾家四娘子,不再是淮南王妃。 加诸在她身上的种种身份和光环消失,她仅仅是一个叫焦芫的普通女子。 后悔吗? 顾香生是不后悔的。 她想起这些往事,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喜欢魏临。 喜欢是不会说消失就消失的,起码也要经历一段时间的消磨,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后悔选择出走。 不管将来是好是坏,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作为一个人,首先不是去爱别人,而是自爱,自尊,自重,这是顾香生的底线和原则,她不会去指责那些选择忍耐屈从包容的女子做得不对,但她自己绝对不可能那样做。 所以,魏临,我不恨你,我也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好。 她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隐约觉得眼角的湿润仿佛洇染了枕头。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被村民的动静惊醒了。 按照老村长的安排,除了需要留在家中做饭和照顾孩子的老弱妇孺之外,其他能帮忙干活的人都被分成两拨,一拨继续挖井凿井,另一拨则上山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水源。 顾香生他们一出来,立时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原因无它,昨晚黑灯瞎火,村民又不愿意让他们进门,谁也没看清他们一行人长什么模样,今天一看,喝,两个老的就不提了,三个小娘子竟是这般美貌水嫩,尤其是为首的那一个,看着就像是个贵人,和这个小村长半点不搭。 老村长简单介绍了一下顾香生他们的情形,把对方昨夜救了自己老妻的事情也说了一下,果然大家对这些外乡人也少了一些排斥,又听说他们要跟着去找水出力,也都没什么异议。 时间宝贵,谁也耗不起,老村长不多废话,说完就要带人出发上山,顾香生也主动跟在后面,这却让诗情等人大吃一惊。 因为他们原就没想着让顾香生动手的,虽然出门在外,顾香生依旧是主子,就算什么也不做,他们也觉得理所当然,诗情等人私下也早就分配过了,挖井需要力气大的,柴旷去帮忙,诗情碧霄则跟着上山,林泰一起,有事好多个照应,毕竟诗情碧霄都是年轻姑娘,他们也和老村长说过了,老村长表示同意。 “娘子,不用您帮忙,我们四人已经足够了!”诗情道。 “爬个山也不累事,你看村子里也有挺多妇人跟着上山帮忙查看的,若成日里坐着不动,只会越来越懒散。”顾香生摆摆手笑道,没等他们说话,跟在大部队后面走了。 诗情碧霄林泰三人面面相觑,只好赶紧跟上。 往山上的路不难走,就算一开始是人为踩出来的路,这么多年被村民们一直走,路面也已经基本成型了。 靠山吃山,若放在往年,不是干旱的时候,山上其实还挺多东西的,有野味可以打猎,还有野果可以采摘,还有鱼可以抓,就连野生草药也有许多,之前老村长的儿子媳妇,正是因为想上山采点草药去镇上卖,才会失足跌落的。 但现在,原本能给村民们带来一个丰富夏天的山,却树木凋零,河流干涸,连飞禽走兽也不知所踪,估计是跑到哪里躲起来了,总而言之,跟山下一样,整座山光秃秃的,完全没有夏天本该有的郁郁葱葱的感觉。 一行人浩浩荡荡上山,诗情拉着旁边一名妇人问:“听说山上还有贼匪,我们这样大的阵仗,不会引来贼匪的注意吗?” 妇人却不担心:“不会的,山大着呢,他们在那一头,离这边很远。” 上山找水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老村长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经验要比顾香生等人丰富很多,大伙上了山,就被分成几拨,分头去寻找。 老村长给年轻人们说了几个寻找水源的诀窍,譬如现在河流虽然干涸了,但有时石头下面的水还没完全干涸,只是他们看不见,所以要沿着河流找到下游,那里两岸的岩层里,可能还会有水流, 又譬如说在山势忽然急转的山湾险道上,如果原先那附近有自上而下的山泉水的话,就算泉水已经干涸,沿着山势转弯处凿开,说不定也能发现水源,这是之前流水经过时聚集在那里的,还可能还没干涸。 这些经验没有数十年山间生活肯定总结不出来,别说顾香生等人,就连村里的年轻人也都听得一愣一愣。 老村长吩咐完,几拨人各自分头行动,顾香生和诗情他们则跟着老村长的队伍开始沿着山上找。 从历法上看,此时其实还未真正进入夏天,但已经开始有了炎热的感觉,又没有树木的荫蔽,众人走了一段,就开始汗流浃背,诗情细心,掏出帕子想为顾香生擦汗,后者已经抬起袖子擦额头了,脚下走得比她们还快,根本没有想象中的不适应。 “……”诗情只好默默将帕子塞回怀里。 这种行程枯燥而辛苦,众人跟着老村长,他在哪里停下,大家就在哪里停下,他让翻石头看下面,大家就照做,不仅要体力,而且还要耐力,顾香生三个女子还好,大家看她们娇滴滴的,也没要她们伸手帮忙,但若是连路都走不了,拖别人后腿,那可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日头晒归晒,三人谁也没吭声叫苦。 只是一行人在附近转了约莫两个时辰,都一无所获。 老村长不时抬头看看,唉声叹气,谁也不知道他在愁啥。 反是顾香生看出了一点端倪:“您在看树叶?” 老村长也没瞒着他们:“对!” “你们看,”他指着前面那棵树,“它虽然叶子剩下不多了,可一边黄,一边不那么黄,再看那边几棵树,也都是这样,这说明了什么?” 席二郎傻傻接上:“说明那边没被太阳晒得那么厉害?” “蠢货!”老村长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你自己看看,不黄的那一边还有丁点儿绿色呢,下面生了些杂草,杂草也没变黄,说明这附近有水源,水进过下面,滋润了树根草根!” “哦~”席二郎摸着脑袋有些委屈:“您说就说嘛,干嘛打我?” 顾香生忍笑,扭头去看那几棵树,果然如老村长所说。 实际上比起倔强的席大郎,不管是老村长,还是顾香生他们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更喜欢软萌好说话的席二郎,对老村长来说,正是因为喜欢,才要时时带在身边教训指点。 不过席二郎约莫是没法理解的,他可能还羡慕兄长能跟着别的队伍跑呢。 众人听了老村长的话,俱都精神一振,开始在附近寻找他所说的水源,有的则蹲在树下,开始挖土。 顾香生则学人拿了小铲子,在旁边的石壁上敲敲打打,摸着稍微松软一些的土层,就用铲子挖下去。 挖了几下,摸着泥块好像还有点湿度,顾香生也兴奋起来,手下动作加快。 但挖了几下,除了能感觉到泥土比较松软湿润之外,想象中的水流潺潺,根本一丁点影子也没有。 不止顾香生,旁边跟她一样想法的人也都很失望,大家几乎把附近土层都挖了个遍,一眼望去,全是坑坑洼洼,但就是没见水。 老村长也叹了口气:“就算之前有水,现在应该也没了,走罢,趁着天色还早,再多去几个地方找找看!” “等等!”出声的是林泰。 林泰在有点儿湿润的那块土壁上摸了又摸,还不嫌脏地探进挖出来的坑口去摸索。 “老村长,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暂且随口一说,您看这样行不行,这块湿润的地方再凿深一些,然后再在旁边干燥没水的泥壁上凿个洞出来,不用大,越深越好,然后再放点柴火进去燃烧,看能不能把旁边的水集中到一处,给逼出来?” 旁人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怪办法?而且没听过找水还用火烧的,简直闻所未闻。 但老村长不愧是老村长,他认真想了想,还真道:“可以试试。” 有了他这一句话,接下来就好办多了,村民们都听老村长的,自然没什么意见,凿这种泥壁也不需要太多工夫,于是一部分人继续去附近寻找,留下几个挖凿捡树枝。 席二郎好奇心重,不肯继续跟着别人走,非要留下来看热闹,经过昨夜的事情,他总觉得顾香生这一行人很厉害,比以往过路的商贾都要厉害,尤其是为首的顾香生,读的书比阿翁还多,懂得得也比阿翁多,随随便便就能引经据典,像昨夜她提到的什么《史记》,席二郎就没听祖父说过。 焦姐姐很厉害,跟她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很厉害,朴素的少年这样想道。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但还是很能帮上忙的,手脚伶俐地将大家捡来的树枝塞进已经挖好的洞里,然后点上火。 浓烟很快从洞穴里冒了出来,林泰又让大家将洞口堵上大部分,只保留基本的空隙,以防火没了氧气而熄灭,又可以达到加热洞穴的作用。 所有人睁大了眼睛瞅着旁边有些湿润的另外一个小洞,虽然不太明白老村长和林泰的这个怪办法到底管不管用,但每一个人,无疑都打从心底希望有奇迹发生的。 然而柴火噼里啪啦烧了过半,旁边那个小洞半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面露失望,有的人甚至嘀咕“用火怎么能找到水嘛”,便兀自走开了。 林泰和老村长也都很失望,不过做这些事情并不费太大工夫,众人之前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没了惊喜,也不会更绝望。 “走罢,再去别的地方找找。”老村长暗叹一声,他心里比任何人都焦灼,却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挥挥手,示意众人继续走。 “水!阿翁!水!”席二郎忽然叫了起来,声音已经极度兴奋都有些变调了。 众人连忙回过头,却见那个小洞里头果然有股细细的水流渗出来,滴落到地上。 那甚至还不能称为水流,顶多只是连串的水滴。 然而这已经足够让人亢奋了,所有人都紧紧盯住那里,仿佛看见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连老村长一时都忘了动作。 还是林泰提醒了他们:“要不要把洞再挖深点,还是旁边的火再加大一点?” 老村长回过神:“对对,赶紧将洞再继续挖,看看水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流出来的!” 其实也用不着他吩咐了,有些人将带上山来的空桶放在下面接水,另外一些村民则顺着水渗流出来的方向继续挖,惊奇地发现随着小洞越挖越深,出水量也越来越大。 众人欢欣鼓舞,脸上喜气洋洋,都跟过年似的,连看着顾香生一行人的眼神,也顿时不一样起来。 先前大家见他们深夜来讨水喝,谁都懒得理他们,可人家一来,立马就让他们找到了水,不是贵人是什么? 老村长比他们要沉得住气,他带着人在周围走了一圈,发现附近果然有条小溪,从土痕来看,原来雨季的流水量应该也挺大的,现在虽然表面看上去干枯了,但既然他们能在那边接到水,这就说明小溪下面肯定有地下水,而且尚未干涸。 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看起来干净又明澈,大家带来的桶都装满了,见了水还往外流,痛惜之余,甚至还有人跪趴下来用嘴接水,让人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村民们这是被旱情整怕了,从前不觉得,现在却是一滴都不肯浪费的。 有的村民很机灵,也没等老村长发话,提起水桶就往山下跑,说要再去拿桶来接。 更加幸运的是,这里地势不高,离村庄也不远,以村民们的体力,来回一趟并不费很多事。 大伙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尤其是席二郎,更围着林泰团团转:“林叔,林叔,你可真神了,你怎么知道用火能把水弄出来的?”   ☆、第80章 林泰依旧还是那副沉稳憨厚的模样,也没露出多少得意之色,只笑道:“我只是从前在山里,看人家冬天在洞里烧炭取暖,若是洞里有不少柴火,足够温暖,而旁边石壁又足够湿润的话,烧久了,那湿润的地方就会流出水来,所以姑且试一试,没想到还真管用了,但若要说里头有什么大道理,我也说不出来。” 老村长不像村民那样高兴得忘乎所以,围着水流团团转,他对林泰和顾香生等人拱手道:“不管怎么说,这都托了几位的福!自打你们来到村子之后,咱们这里的好事就一桩连着一桩,老头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还请几位务必多留些时日,好让我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林泰等人自然没什么意见,是走是留,他们都唯顾香生马首是瞻。 顾香生自然是不愿在这里久留的,村子再好,终究也只是路过之地,而非长久居所,这里离魏国也近,让人颇无安全感。 老村长仿佛看出她的心事,便劝道:“我知娘子是想去邵州府城,不过现在干旱,去哪儿都是这样,前面镇子兴许更糟,到时候就算有钱,同样也买不到粮食和水,你们还不如在这里多住几天,等到旱季过了,哪里就都去得了。如今你们帮了我们大忙,让我们取到水,这些水里也有你们的一份,这是谁也抹杀不掉的功劳!” 席二郎也凑过来:“是啊是啊,若是有人不肯答应的话,我就帮你们揍他!焦姐姐留下来罢,我有好多事情想请教您呢!” 顾香生奇道:“请教什么,我有什么能教你的?” 席二郎笑道:“史记啊,那天你说了史记之后,我便一直想知道那史记究竟是什么,阿翁读的书少,问了他,他就答不出来!” “臭小子!”老村长抬手作势要打。 席二郎一溜烟躲到林泰身后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顾香生想想老村长的话也不无道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钱财,而是水和粮,村子人少,尚且还好说,到了外面,人口一多,麻烦也更多,若单单是缺水少粮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人饿死渴死之后,天气又热,瘟疫就会随之席卷而来。 据说邵州是个穷州,上一任刺史贪污敛财,因为闹得太过,都惹起民愤了,最后甚至有小股起事,南平的朝廷不得不将人撤掉。现在新上任的刺史,能不能干且不说,他一来就遇上了旱灾,还要处理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可谓是个倒霉鬼。 有鉴于此,暂时留下来,并不是一个坏主意。 最重要的是,他们为这个村子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家又有了水喝,也就不会太敌视几个过来分资源的外乡人。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到了傍晚时分,他们回到村庄,那些挖井的人还没能挖到出水的井,但已经听说他们在山上找到水源,流量还不小,估计能用上一段时间,都兴高采烈,洋溢着无法错认的喜气,比自己娶了媳妇还要高兴。 席二郎告诉顾香生他们,村里仅剩的那口井现在出水量有限,平均下来每户人家每天顶多只能打上一桶水,还要排上老长的队,而且那口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枯竭,所以现在重新发现的水源,对于全村人来说,几乎就是救命之水了。 旱季可能会维持到夏天结束,在这段时间内,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蓄水,保存食物。 也许是从之前一起找水的村民口中听说了林泰的功劳,村民们对他们一行人都热情了许多,因为顾香生等人现在住在村长家,有的人家还送来了活的鸡鸭表示感谢。 还没等顾香生他们生出一丁点感动,席二郎就悄声和他们说:“现在能喝的水少,都不够牲畜喝了,有些人家不得不把牲畜宰了吃肉,他们送鸡鸭过来,是想着能节省一点水,而且你们不急着吃的话,等下雨之后,他们就又可以把鸡鸭要回去了,到时候你们肯定也不好意思不给。” 乡下人自有乡下人的朴素和狡狯,顾香生等人听得一头黑线,往后再有人送鸡鸭过来,就说什么也不收了。 老村长家里那两间屋子从临时性的栖身之所,变成暂居之所,林泰和碧霄他们简单打扫收拾了一下,又将马车里原先备着的被褥搬下来布置,看上去还算不错。 诗情和碧霄觉得委屈了顾香生,想要打地铺睡,把床留给她一个人睡,这个提议自然被顾香生拒绝了。 出门在外,还是在别人家里,一切从简,讲究一两个月,过了旱季他们就要走人了,有什么不能将就的? 顾香生从前还有些认床,过惯了十几年的舒适日子,刚刚出门的时候,晚上睡都睡不好,但现在,白天爬了那么久的山,身体疲惫得要命,晚上一熄灯,倒头便入梦了,哪里管得上舒服不舒服。 人的惰性都是被环境惯出来的,一旦发现只能靠自己,身体自然而然就会调整过来,适应环境。 在并不能确定自己以后一定能重新回到舒适环境的情况下,人就要学会吃苦。 不存着被娇惯的心理,自然就坚强了 …… 对于顾香生他们要暂时住下来的决定,老村长,席二郎,以及慢慢痊愈了的村长妻子宋氏,都表示了欢迎,唯独席大郎,嘴里总是嘀嘀咕咕,想来是不大愿意多几个人来分自家粮食。 考虑到这个问题,顾香生和老村长提出,想帮忙干点活,再给点钱贴补,就算钱暂时用不上,等旱季过后,也可以去外面买些东西。 席大郎却毫不客气道:“照你这么说,水和粮食现在用钱也未必能买到,岂不是无价之宝,那你们要用什么无价之宝来换?” 老村长怒道:“我从小就教你要知恩图报,你便是这么报答恩人的?若不是焦娘子他们,你阿婆现在还不定怎么样呢!我们能找到水源吗!” 席大郎嘟囔:“早知道芫花能治病,咱们屋后随手一抓就一把,何须用到他们?山上的水源也不是他们发现的,他们只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 说到底,席大郎对顾香生他们总不大瞧得上,觉得他们一行五个人,女人就占了三个,还都娇滴滴的,重的提不得,苦的干不得,这就占去了三张嘴,而且那天找水的时候他没一起,后来听席二郎说是林泰找到法子出水的,总也不太相信。 席大郎今年十四,放在后世也正是个叛逆期,自以为是,刻意跟长辈对着干,总觉得老村长和弟弟都被顾香生他们蛊惑了等等,总之打从顾香生几个人一来,就对他们没什么好感,跟席二郎截然相反。 没等老村长发怒,席二郎便挺身而出,为顾香生他们说话:“大兄,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就算只是动动嘴皮子,若非叫姐姐提醒,你怎么知道芫花可以用来治阿婆的病呢?治好了就是治好了,怎么能这样?” 席大郎恼怒:“怎么样了,我怎么样了,你一个小屁孩,毛都没长齐,跟着别人起什么哄,走开!” “你才毛都没长齐!”老村长直接给他脑袋来了一下。“自你爹娘在时,也常说你莽撞不服管教,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若是对焦娘子他们无礼,我却不会与你客气的!” 有了阿翁撑腰,席二郎理直气壮道:“焦姐姐说要教我读书习字,还要教我读《史记》的,以后就是我师父了,阿翁说要尊师重道,像对爹娘那样听师父的话,你说焦姐姐不好,我自然不肯了!” 自己几时说过要收他为徒了?顾香生哭笑不得。 老村长酸酸道:“那时候我要教你读书识字,你学没两个就不想学,屁股蛋跟生了刺似的!” 席二郎有些不好意思:“那会儿还小,见了书就头晕嘛!” 老村长吐槽:“哦,那现在就不晕了?敢情人家的书还带着药效呢?” 席二郎:“阿翁!” 祖孙两人抬杠实在是好笑,顾香生他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席大郎在旁边撇撇嘴,对弟弟的决定不以为然,更不看好席二郎的决定。 他虽然从小在村子长大,可以前也是跟着父母去过几回镇上的,也算见了点世面,知道那些镇上的先生,全是男的,稍微有点学问名气的,说不定还曾当过官。 拜一个女人为师?听都没听过,传出去简直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席二郎不知道兄长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今年十二岁,字还认得不大全,只因老村长自己也文化有限,乡下地方就算把字都认全了,一辈子也未必全用得上,所以从前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学着,直至顾香生他们来了,才终于认真起来。 席大郎认的字比弟弟还少,他更喜欢舞刀弄棒,虽然瞧不起顾香生她们几个女子,对林泰柴旷的身手还是挺好奇的,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公然请教,只是每天早晨在林柴起来打拳的时候,喜欢躲在一边偷偷看,林泰他们如何会不知?只是假作不知罢了。 有了水,村子一下子解决了最大的危机,即便这水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没有,但起码给了大家更多的时间去寻找下一个水源,也不用总担心那口水井没水喝了。 天气太热,旱情持续,那点水只能维持生活,要种田灌溉粮食肯定是不行的,顶多只能再喂喂家禽牲畜,有些人家尝试在小块菜田上种点菜,可也很难存活。 不过日子虽然艰难,总算还有点奔头。就在两天前,有几户人家从前边的镇子逃旱过来,准备去魏国,路过村子,从他们口中,村民们得知前边镇子的旱情更加严重,虽然人家镇子大,出水的井也有几口,可因为人数多,都用不过来,富裕一点的人家不得不举家往外跑,准备先去魏国避一避旱情,等情况好些再回去。 村民们这才越发觉得自己的日子是多么滋润,就算粮食都旱死了,起码还没到危及性命需要往外逃的地步。 顾香生等人虽然住下来,却没有打着白吃白喝的主意,诗情碧霄帮忙缝补衣裳,也跟着村中妇人上山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吃的,免得干粮耗尽,雨还没下,也好为以后作准备,林泰柴旷他们白天则跟着去打井,虽然至今大伙没找到一口出水的井,但他们踏实肯干,很快就跟村民混熟了,大家渐渐的也不再将他们当做外人。 要说村民们最好奇的,自然还是顾香生,她一看就不像是小地方出来的,按照村里见过世面的村民的说法,比前面镇子上大户人家的那些娘子们长得还好看,听说是家里亲人都死光了,去邵州投奔亲戚的,大家都很同情。除此之外,别人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林泰碧霄他们口供一致,没有任何惹人起疑之处,即便有,也不是村民们能辨别出来的。 顾香生虽然没跟着帮忙,却开始教席二郎读书,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她索性让老村长去问问村民们,有向认字读书的,又或者想让孩子认字启蒙的,都可以带过来,不过前提是要听话,教什么就读什么,不能捣乱,不能打扰别人,不然就要把孩子领回去。 这年头教书先生是个稀罕活儿,席家村全村就还老村长算得上有点文化,老村长以往也给村里的小孩儿启过蒙,教他们认过两年字,可一来老村长上了年纪,没那精力,二来有条件的人家都搬到镇上去住了,留下来的无非都是寻常度日的百姓,只求安稳温饱,没有更多妄想。 可谁都知道读书好,谁都知道读书能有大出息,以往是没办法没条件,现在有了一个主动愿意教的先生,即便是女先生,大家哪有不乐意的? 顾香生用《史记》治病的事情已经被席二郎不遗余力地宣传出去,全村人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不知道《史记》是什么,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对顾香生啧啧赞叹,再加上林泰找水的故事,那简直成了这段时间里村民最津津乐道的事情。 村子里的小孩儿基本都不认字,大的跟席大郎差不多,都可以娶媳妇了,小的才五岁,估计是被家里大人殷殷叮嘱过了,来了之后也不捣乱,比顾香生想象中还要乖一些,她本以为会出现恶作剧嬉笑吵嚷的场面,却没有,因为老村长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也过来了,跟小孩儿们坐在一起听课,那些小的一顽皮,当场就有人镇压,根本就用不着顾香生出手镇压,出乎意料的顺利。 村长手中有本老旧的《三字经》,用来认字足矣,顾香生让人磨了块石板立起来,就当是“黑板”了,用几根芦苇绑在一起充作“毛笔”,蘸了水在石板上写字,可以重复利用,又不费钱,这就是简陋的教学现场了。 学的人则每人一块沙板,用手指在沙上比划,末了将沙面抹平,反复练习。 笔墨纸砚这样的东西,时下也只是士人以上门第的匹配,稍微穷苦一点的人家让小孩儿学认字,拿个树枝让他们在地上比划也就罢了,定然不会让他们直接写在纸上的。 因为天气热,大伙也没法在户外认字,村民们听说此事,便搭了个棚子,上头封顶,遮挡日光,前面又有房屋挡着,顾香生就带着一帮老人小孩儿在棚子里学习。 就算以前没有当过老师先生,顾香生也做得不错,当然先要有足够得耐心,一笔一划让他们跟着写,然后一个个纠正,再给他们讲字的意思,结合造句,顺便将一些字词在典籍里的运用拎出来讲一讲,让他们理解更加深刻一些,就可以了。 至于学多少,会多少,那就要看每个人的领悟力和学习能力了。 顾香生提出,谁家有女孩也可以带过来读书认字,但来的却一个也没有。 乡下人家没有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要避嫌”之类的讲究,但他们却觉得女孩儿读再多书也没用,还不如在家帮忙多干点活计实在。 他们尊敬顾香生,是因为顾香生会治病,会教书,她在村民心目中已经超越了男女偏见的范畴。 但这跟根深蒂固的观念没有关系。 对此顾香生也无能为力,他们现在虽然受到村民的尊敬和礼遇,但若想要强行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事情,只会招来反感和抵制。 …… 闲话休提。 像席二郎这种既热爱学习,领悟力不错,原先也已经有了一定基础的学生,自然是先生最喜欢的,顾香生也不例外,每日上课,一群半大少年和小孩儿里,就数席二郎跟另外一个叫陈福的六岁小孩学得最好。 陈福的娘不是本村人,据说娘家在镇上家境还不错,只因陈福的爹爹曾挑着山货去镇上叫卖,对方父亲瞧着他性情正直踏实,便心中有意,几番考量之后,更将女儿嫁了过来,是以陈福从小也是经由母亲启蒙,略通文字的。陈家原还打算让他去镇上外家跟着表兄弟们一起读书,没想到旱灾一来,此事便耽搁了。 陈福小小个儿,清清秀秀,人聪明,说话也很伶俐,兴许是因为母亲教导的缘故,对顾香生颇为有礼,学习进度更快,三字经千字文已经习完了,如今正和席二郎一起开小灶,读《诗经》和《论语》。 略通诗书之后,陈福对自己的名字很是不满,觉得太俗了,没有古代圣贤的名字读起来寓意深远,便和席二郎一道请顾香生给他们改名。 席二郎本名叫席水,正好跟席大郎一山一水,他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太直白,听起来不雅。 顾香生啼笑皆非,对他道:“你和你兄长的名字暗合山水之意,若是改了你的,你兄长的岂非形单影只?要改,也得两人一起改才行。” 席二郎登时焉了,以席大郎的性子,决计是不肯改名字的。 顾香生安慰道:“依我看,上善若水,大俗即大雅,席水这名字也挺好的,不必改了。” “先生,先生,那我呢!”陈福将小脑袋也凑过来。“福字太俗气了,我那些表兄说,一听就是个下人的名字,您能不能给我也改改?” 顾香生笑道:“你的倒可以改一改,只是须得征求你爹娘同意方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二天小家伙还真兴冲冲地跑过来,说他已经问过家里,父母也同意让先生赐个好名。 幸好顾香生也早有准备,便道:“音不必改,改一字即可,就叫弗,陈弗,如何?” 小孩眨巴眼睛:“哪个弗?” 顾香生在石板上写了个“弗”字,然后告诉他:“弗者,上古也通福意,正好跟你原先的字同义,再者它还有几重意思,一是违逆,二是不要,三是怫郁,这些都是世人熟知的含义,所以很多人不明其意,以为这个字不好,但实际上弗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凡弛弓,则以两弓相背而缚之,以正枉戾,所谓矫也。弗则同矫,矫正错处,令人回归正道。我给你取这个名,也正是因为弗字含义甚多,有好有坏,正如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有*低谷,逆流顺水,由此让你铭记于心,做个豁达通透之人。” 小孩儿似懂非懂,但他不懂,自有人懂,陈福的母亲通晓诗书,听到他转述了顾香生的话,便叹道:“这位焦先生定非寻常女子,你须得好好敬重侍奉才是。” 陈家是女子当家,陈福的娘既然同意了,他爹自然没什么异议,陈福就此改名陈弗,成为顾香生的第二个入室弟子。 第一个,自然是那席二郎席水了。 此时席二郎十二岁,陈弗六岁,两人相差一倍年龄,往日也玩不到一块,但因为同在顾香生名下学习,自然而然亲近起来,席二郎见陈弗聪明伶俐,学习进度很快,眼看就要赶上自己了,他大了人家六岁,若是连功课也不如,未免说不过去,心中自然卯足了劲,两人你追我赶,学习热情竟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席二郎对《史记》念念不忘,隔三差五总会提起,顾香生原先担心揠苗助长,后来经不住席二郎的再三请求,顾香生默写了《史记》中的关于卫青的卫将军骠骑列传,给席二郎和陈弗二人讲了一遍,又让他们俩背诵下来。 原先席二郎总念着《史记》,是觉得里头肯定记载着许多厉害东西,如今一听,更是如痴如醉,不仅将整篇背了下来,还翻来覆去纠结其中的细节。 顾香生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年纪,会喜欢卫青,一般是因为卫青出身寒微最后却身居高位,还是个常胜将军,驰骋沙场,堪称人生赢家的经历。 但没想到,席二郎感兴趣的却是其它一些地方,譬如说:“先生,你说史书为尊者讳,尤其是像卫将军这样的人物,那么在太史公写史记的时候,为什么会知道卫青是母亲与人通奸生出来的呢?按理说卫将军娶了平阳公主,他的外甥又是太子,这种不好的事情不是不应该被记录下来的么?” 顾香生和他说,《史记》成书的那一年,正好是发生巫蛊之祸的那一年,卫青的太子外甥被废,整个卫家被连根拔起,卫青幸而是已经在那之前就死了,所以幸免于被追究,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卫家的家世并没有被美化,再者司马迁此人也比较有个性,越是不让写的东西,他就越是要写,正是有了这一部《史记》,自那之后才开启了纪传体的史书模式。 此时席二郎已经从她口中,大致了解了记史的几种方式,闻言便着迷道:“数百年的历史,从一个国家的建立到灭亡,某个人的一辈子,全都凝聚在手里了。” 顾香生:“对,这正是史书的可贵之处,也是史官的存在意义,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避免重蹈覆辙。” 然而历史却往往总在不断重复,权臣篡位,外戚当权,宦官把持朝政,史书明明放在眼前,告诉每个帝王要知人善用,要礼贤下士,要兼听则明,但依旧有昏君一个接一个地出,这却是史官所无能为力的。 不过这些话对于一个刚刚读书不久的十二岁少年来说有些深奥了,所以顾香生将后半段话都吞了进去。 她说的那些,席二郎听懂了,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对对,我就觉得,能在里面看见好多人,好多事,比阿翁讲过的任何一个故事都要精彩,什么时候我也能成为记录这种故事的人,那才是厉害呢!” 顾香生笑道:“那你现在开始努力也还不晚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有了事情做,生活也变得不枯燥。 顾香生白天忙着教一群小屁孩,有空的时候还要单独给席二郎和陈弗二人开小灶,晚上躺在床上,偶尔还要在脑子里备备课,想想明天给他们讲什么,有时候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并没有特意去遗忘,然而能够想起魏临和顾家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横梁,会觉得自己的从前好像一场梦境,分不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由于席二郎和陈弗拜了顾香生为师,又有一大帮小孩儿在她手下学习的缘故,不仅顾香生他们和村长家的关系更加紧密了,连村民们对他们的态度也一日胜似一日,由一开始的敌意,防备,隔阂,到后来渐渐融洽,现在又多了一丝尊敬。 小孩儿们的学习还是卓有成效的,懂的字多了,回家难免要向父母显摆炫耀,父母惊奇之余,肯定觉得焦先生是个大有本事的。 而柴旷和林泰也惊奇地发现,他们帮着挖了一天的井,有时候还比不上顾香生讲一句话,现在旱季,蔬菜什么的拿不出来,人家就帮忙给顾香生他们挑水,也不用他们自己去打水了,每天要喝的要用的水,自然有村民送过来,再有别的事情,席二郎也总能帮忙跑跑腿,柴旷他们除了每日去帮忙打井之外,别的竟是什么事也不用操心了。 顾香生在村子里的地位,很快变得微妙起来。 虽然她不是村长,又是个女人,但小孩儿们挂在嘴边的话,说的最多的便是“焦先生说”“焦先生说”,仿佛都快成了口头禅。 席大郎没跟着去读书,他也从来不感兴趣,每每听见这样的话,心里总会哼一声:你们焦先生就住在我家,好几个人,住了那么久,连房钱都没付呢! 但事实是,除了他之外,老村长家的其他几个人,跟顾香生他们都相处得极好,就连席大郎,心里其实也不是那么抵制讨厌,只是单纯还残留着最开始的敌意罢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跟海底针也差不多了。 不过这样平静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就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早晨,有人撞撞跌跌跑到老村长这里,敲响了席二郎他们家的门。   ☆、第81章 的确是出了大事。 自打山上那处水源被找到之后,村民们都喜欢往那里去取水,因为村里的水井出水越来越少,水也并不是很清澈了,还要多费些功夫去过滤,大家宁可跑远点路,去山上取干净的水,回来直接煮沸了就能喝。 由于旱情的缘故,现在村民们心里都有种危机感,生怕哪天山上忽然就不出水了,所以家家户户的大水缸,每天都是蓄满水的,有一丁点少了,村民很快就会去取水来补上。 今日也不例外,天还没亮,就已经有人挑着水桶山上,谁知道靠近那处水源时,却发现已经有七八个人在那里,个个拿着兵器,凶神恶煞,见了他就亮出刀刃,那村民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呆,当即又带着空桶跑了。 他心里没个主意,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就跑到老村长这里来了。 此时天色渐亮,也还有人陆续上山挑水,毫无例外,都跟先前那个村民一样,被吓得够呛,忙不迭跑回来了。 那群人分明就是山头那一边的山贼啊! 可他们原先在那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跑到这边和他们抢水呢? 许多人跑到老村长这里,都想讨个主意,老村长家里的人越聚越多,不得不转移阵地,挪到顾香生教孩子们上课的棚子里,至于课,出了这么大的事,水都快没得喝了,自然也先不上了。 “村长,您倒是拿个主意,那水明明是咱们发现的,那伙强盗说占就占,咱们往后可怎么办!”这是愁眉苦脸的。 “是啊,那些人怎么不讲理,要水难道不会自己去挖吗!”这是义愤填膺的。 “人家要是会自己挖自己找,那就不叫强盗山贼了!” “那现在怎么办啊,水井都快枯了!” 众人七嘴八舌,吵得老村长脑壳疼,他拍拍桌案:“行了行了,都别说了,乱糟糟的,像什么样!这事既然有了,现在抱怨多少也无用,倒不如想想该怎么办!” 有人就道:“要不咱们再找找别的地方罢?我看那伙人凶得很呢,说杀人就要杀人的!” 这个主意立马就被反驳了:“怎么找?别说找不找得到,就算找得到,那些人正怕水不够呢,看见我们帮他们找水,乐得捡我们的便宜!” 眼看又要争论起来,老村长不得不又拍了一下桌案,让众人安静下来。 他转向旁边一直没出声的顾香生,客客气气询问:“焦娘子,您是从外面来的,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知您有什么主意?” 顾香生方才也在想这个事情,闻言就道:“我总听你们说山那头有贼匪,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霸占了水源,总得有人在那里守着,那边又有多少人?” 最先来报信的那个村民忙道:“守着水源的有八个,我那会儿跑了之后回头又数了数,他们也都带着水桶,那八个人不是一直都在那里的,有时候会挑水回去,再换人回来,但总归有七八个,不会再少了,个个拿着兵刃,看着就凶!” 老村长也道:“至于那山寨到底有多少人,这我们是不知道的,也没人敢跑到那边去查看,不过他们偶尔从这边经过,三四十个人护送着好几辆大车,寨子里肯定也要有人留守罢,这么一想,肯定是不会比三四十人更少的,说不定有一百来人。” 席大郎却忽然出声:“阿翁,上回我上山的时候,曾在寨子远远看过,他们那寨子住不了一百人那么多,顶多也就是六七十人!” 老村长一愣:“好啊,你上回在山上过夜,回来骗我们说迷路,敢情是跑到山那头去了!” 众人见他发怒,纷纷劝说,老村长也知道这会儿不是追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心想过后再跟你算账,便问起寨子的情况。 席大郎道:“我也没敢走近,因为门口就有人守着,他们还在寨子前面建了个高高的台子,用来望风的,稍微靠近就会被发现,不过那天我倒是正好瞧见他们从外头回去,还带了几个男人和女人。” 他没好意思说那几个人风尘气和脂粉气很重,要是让席大郎形容,他也形容不出来,但总归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村民们没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顾香生却在心里盘算了好几回。 寨子守卫森严,他们又从来不下山打劫,还能自给自足,过得比村民还富裕,这说明山里头一定有重要的东西,足以让那群山贼过上优渥舒适的生活,所以他们根本看不上这个村子里的东西,还反过来嘲笑村民们寒酸。 什么东西那么重要?要么是金子,要么是可以卖钱的,总之是被他们视若珍宝的。 不过这个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为什么会忽然跑来抢村民们的水? 应该是山寨原本有水源的,但受了旱情的影响,水源没了,这是花钱也买不到的,所以他们就直接过来抢了。 村民们对这些人心怀忌惮,怕得不行,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一听见这件事,六神无主,什么想法都没了。 顾香生就道:“我倒是有些想法,不过具体如何施行,还得听听大家的意思。” 老村长:“焦娘子有话只管说!” 旁人也都道:“是啊!是啊!焦娘子是先生,向来主意多的,您快说罢!” 顾香生:“照你们所说,那帮人穷凶恶极,换了平日,我们肯定是不愿意招惹的,不单不招惹,还要躲得远远的,有什么东西被抢了,若果不要紧,那也就算了,没必要搭上性命去拼。但现在不一样,没水喝,我们就要死,左右都是死,那也只能和他们拼一拼了。” 众人都听得连连点头:“说得是,可怎么个拼法,直接杀上山寨去吗?” 又有人担心:“村子里的精壮青年也就不到百人,就算二对一,怕也不够他们打罢?” 顾香生:“直接杀上去当然不可取,他们人数虽少,却是杀人不眨眼的,我们就算两个打他们一个,也拼不过,到时候那些山贼想要报复,直接杀到村子里来,这些老弱妇孺就毫无反抗之力了。所以得从长计议,想个周全的法子对付他们。之前陈家大郎说,他们八个人并不一直都在,其中要抽出两人轮流挑水回去,我们可以先从那剩下的六人下手。” 老村长皱起眉头:“若是那些人回去搬救兵,那不就等于一个寨子的人都要杀过来了?” 顾香生道:“所以不能就这么贸然出手,要先准备几天,村里要准备陷阱,老幼妇孺也要先集中到一块,最好是能藏到地窖里去,免得到时候被殃及,咱们也不能主动去找他们,因为寨子是他们的地盘,这样做等于自投罗网,要等他们过来。我们解决了守水的人之后,肯定会有人久等不到同伴,主动寻过来,那些山贼看不起我们,不会一口气所有人都过来的,起初肯定会几个几个派过来查看情况,我们就可以以逸待劳,将他们一个个解决,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人手已经折损了不少,对我们的威胁也会小很多。” 她见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就道:“是不是有哪里考虑得不周全?” 这个办法倒是可取,只是…… 老村长面露为难之色:“这陷阱要怎么个设法?我们只设过抓山兽的陷阱,抓人的可还没有过……” 顾香生笑道:“山兽和人,其实也没差多少,不过山兽好骗,人不好骗,所以陷阱得做得更仔细一些。老柴,老林,你们以前做过陷阱没有?” 林泰道:“也是在山间抓山兽时现学的。” 柴旷挠着脑袋:“之前跟在郎君,咳,跟在主人身边时,也学过一些行兵布阵的皮毛,只是现学现卖,怕人家不上当。” 顾香生笑道:“那就成了,这又不是打仗,那些山贼也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人多力量大,这两天足够我们布置的了!” 村民们之所以慌乱无措,是先入为主,觉得山贼十分可怕,如今听顾香生一分析,勇气就又陆续回来了,也镇定不少,都没什么意见,听凭她的安排。 老村长和几个年老的村民心思慎重,却不太放心:“就算村里可以布置陷阱,那守水的人,又怎么保证他们个个都离开不了,要是有一个逃回去报信,给了那群山贼准备的机会,那可就糟糕了!” 顾香生道:“所以要先将守水的那几个人一网打尽,不让他们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说得容易!席大郎在旁边听着,禁不住嘀咕,心说你拿什么去打人家? 不单是他,一些村民也都忧心忡忡,觉得说着容易,但做起来却很难,守水那几个人都是钢刀在身,身强力壮之徒,就算村民们一窝蜂拥上去,人多势众,对方打不过,却未必逃不过。 要埋伏,当然先得弄清楚情况,老村长精心挑选了几个经常上山打猎,比较有经验的青年男子准备先去探一探风,柴旷和林泰身手最好,也跟着。 席大郎也想跟着去,被老村长连骂带揍了一顿,消停了。 但当顾香生也提出随行的时候,老村长头疼了,骂是不能骂的,揍更不行,只能劝:“焦娘子,您去作甚,那里可不是学堂,山贼也不会和您讲道理的!” 言下之意,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 顾香生很坚持:“主意是我出的,我自然要去看看情况,附近有什么地形方便埋伏,方便设陷阱的,我也好出个主意。” 老村长无可奈何,只得同意了。 几个人去走了一圈,没敢离得太近,生怕被发现了,他们看见那几个山贼果然如村民们所说,手里拿着刀,在那里守着,还有两个人正装了水准备离开,水流出来的地方,底下还放了个大缸在盛水,其余的人百无聊赖,居然还在旁边挖了个小洞,用以遮挡烈日,人就躲在里头玩骰子赌博。 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老村长还让一个村民带着水桶过去取水,果不其然,他一过去,就遭到那些贼匪的驱逐,对方表情凶狠地威胁他,又抽出刀来,村民果然吓得够呛,掉头就跑,那些人则哈哈大笑起来。 与他们一起过来查看情形的一个村民忍不住气道:“他们反正也用不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也取点!” 跟强盗当然是没道理可讲的,人家就是要霸占那里,你又能怎样? 顾香生他们在旁边默默观察了半天,又悄悄地离开,没有惊动对方。 回来之后,老村长有点发愁:“附近的树叶都掉得快光了,要不然还更隐蔽一点,现在他们肯定有人日夜守着,想要设陷阱很难啊!” 顾香生沉吟道:“我方才看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到时候先趁其不备,射杀几个,再预先在他们可能逃走的路上设伏,等他们仓皇欲走时,直接截杀便是。” 她说得太过简单,席大郎忍不住吐槽:“射杀是怎么个射杀法,他们一共六个人,我们村打猎最厉害的就两个,陈弗他爹和我三叔,就算他们俩一人射一个,还有四个能跑呢!” 谁知顾香生哦了一声:“方才那距离我也大致看过了,约有一百多步,真正的好弓能有三百步左右的射程,村里的弓不成,但一百多步还是可以一箭毙命。我也带了把弓,到时候可以帮忙解决一个,剩下三个,就要劳烦林泰他们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很热一样,席大郎已经无力吐槽了,觉得她完全不是说话夸张的问题,而是在吹牛了,只不过这吹皮吹得也太大了,让人想信也信不起来啊! 席大郎心里冷嗤一声。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在紧锣密鼓的布置下,村民们很快将村子周围都布置了一遍,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也被单独挑出来,由林泰柴旷他们指导着,单独做了一下简单的训练。 没水喝的威胁是巨大的,谁也没有怨言,非但没有,还动力十足,以往谁也没有勇气去挑战山贼,可现在连自己生存的权利都受到严重的威胁,再软弱的人也不肯坐着等死,除了奋起反抗之外,别无选择。 为了麻痹山贼们,不让他们觉得村民私下在酝酿一场反击,顾香生让老村长偶尔也派一两个村民假装上山去取水,哀求两下,让那些人觉得村民们的确是想喝水又不敢挑衅他们,越发张狂得意起来。 兴许是见惯了以往村民们战战兢兢的模样,山贼们压根就不认为这些人能有勇气跟他们枪水。 但他们料错了。 生死关头,人总会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就算这次没有顾香生等人,为了能活下去,这些村民早晚也会拿起锄头过来跟他们拼命,这次只是准备得更为充分周全罢了。 …… “刘大郎,你手气怎么这么差,这都第几回了!” 小小的洞穴里,连起身都困难,仅仅能容纳几个成年男子弯着腰盘坐在那里。 虽说在这里霸占着水源,但席家村的村民根本不敢反抗,他们没事可做,白日难熬,只得在这里消磨时间,一边等着同伴将空桶拿回来,再轮流挑水回去。 这里每天都会换一拨人轮值,但这活儿比在寨里望风还没挑战性,路途又遥远,要不是被寨主强硬指派,谁也不愿意来当这趟差事。 没了树荫的遮蔽,四周异常炎热,洞穴里虽然照不到日光,可也闷热得很,几个人索性脱了上衣光着膀子。 被嘲笑的刘大郎也是一脸晦气:“嗨,这两日不知道走的什么运道,晦气得很!昨晚也是,我本来已经跟小桃红说好了,谁知临到头,竟被二当家抢了去,老子最后只能自己给自己撸,呸!” 众人一听都笑得东倒西歪:“二当家有召,人家当然是去二当家那里了,哪里还管得上你这小喽啰!” 那刘二呸了一声:“老子出去解手,可别动我的牌!” 说罢他起身往外走,嘴里又骂了两句,约莫是抱怨洞穴太小,人在里头坐着不舒服之类的。 他让人不要动自己的牌,但别人可不听他的,人一走,刘二的牌就被重新拿去洗过了,余下几个人又痛痛快快玩了一圈。 有人咦了一声:“刘二怎么还没回来,不会遇上什么猛兽给吃了罢?” “被吃了还能没声音的?估计是失足掉到沟里去了罢!”其他人浑不当一回事,嘻嘻哈哈道。 那人道:“我还是去看看好了,顺便也去解个手。” 他这一走,又是很久没回来。 余下那四个人这才察觉有些不妥,赶紧起身出去寻找。 其中一人刚走出没几步,直接往地上摔,连个喊声都没发出来。 后面的人定睛一看,唉呀妈呀,那同伴的脑袋侧面正正插着一支箭矢! 箭头没入三分,人肯定是没救了,难怪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敢情前面那两个有去无回,也是这么死的? 其余三人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举目四望,直接就想回身避入洞里。 结果啪的一声闷响,转眼又是一个倒地。 …… 席大郎张大嘴巴,看着顾香生连发三箭,例无虚发,直接就放倒三个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再看另外几个村民,表情也都差不多,可人家又没有打从一开始就瞧不起顾香生,对这种情形接受得更快,对这次伏击的信心也更上一层楼。 顾香生自然没空留意他们的反应,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躲在洞穴里不肯出来的其余两个人。 “看来要靠老林他们了。”她说道,“视线被挡住了,箭射不到洞里去。” 语气似乎还有些遗憾的样子。 已经够吓人了好不好!席大郎心道,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他心里头翻江倒海,五味杂陈,震撼得无以复加。 虽然顾香生拿了一把弓箭坚持要跟过来帮忙伏击,但谁也没当回事,只是她态度坚决,大家又习惯了尊敬她的意愿,就没说什么,席大郎被老村长喊来保护顾香生的时候,心里还不情不愿,觉得对方这是在添乱。 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猎户,都是平时在山里打猎的,箭术不错,他们原本才是今日伏击的主力。 谁也没想到,事到临头,顾香生竟然一人射杀了四个,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出色完成了任务。 席大郎现在明白了,难怪林泰和柴旷两个人被安排去另外一头伏击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走了,很放心将顾香生留在这里,更没有觉得顾香生在添乱,他们想必早就见识过对方的箭术了。 没等他多想,林泰和柴旷就带着人冲上去,将躲在洞里的两个贼匪制服。 对方虽然带着刀而且武力不错,但一来被刚才那几箭吓破了胆气,二来村民们人多势众,又有林泰柴旷带头,很快就将人擒拿下来,这才发现以往担心恐惧的对象,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可怕。 按照顾香生的吩咐,两个贼匪被杀了一个,留了一个。 留下的那一个姓杨,排行第六,人称杨老六。 为了免于和同伴们一个下场,无须林泰怎么威胁,他就有问必答了。 那座山寨上拢共六十多人,不包括被山贼从外面带回去的厨子妓、女等,跟席大郎之前估算的差不多。 因为山里的水源快要断了,所以他们出来寻水,看见这里,就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也没把村民们放在眼里,觉得他们肯定是不敢反抗的,没想到这次失算了。 山寨那边安排了八个人在这里值守,每次轮流有两个人来回挑水,回来之后就换另外两个,来回一趟需要一个时辰,每两天换一拨人过来,他们就可以回去休息。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次挑水回去的两个人,回来的时候要顺便给他们带饭过来,所以时间会更久一些,估摸还有半个时辰才会回来。 听罢这些情况,众人都望向顾香生:“焦娘子,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香生想了想,对杨老六道:“接下来,估计就得劳烦杨兄帮我们请君入瓮了。” 杨老六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你们饶了我罢,要是让我背叛寨主,我会死得很惨!” 旁人哂笑:“你现在就不是背叛了?” 杨老六哭丧着脸:“那不一样啊……唔唔!” 他还没能将话说完,旁边林泰就捏住他的下巴,把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塞进他的嘴巴里,强迫他吞下去。 杨老六:“你,你们给我吃了什么!” 林泰冷酷道:“毒、药。” 杨老六不信,他觉得这些乡巴佬一定是在骗人,乡下地方,又遭了旱,哪里来的什么鬼毒、药? 结果过了一会儿,他的肚腹还真隐隐作痛起来。 “我刚才吃了什么!”他吓得够呛,这才信了林泰的话。 林泰不耐烦:“都跟你说毒、药了,你不信,到底合不合作?叫你合作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降低那帮人的戒心,你不合作,我们不过是费些事,照样可以擒住那些人!” “合作合作!我合作就是!”杨老六连忙求饶。 也算顾香生他们运气好,今天值守的六个人里头,要数杨老六最怕死,想让他屈服,根本就不用费什么工夫。 什么毒、药,明明是一撮揉碎了的芫花! 席大郎看着杨老六的蠢样,在心里默默吐槽。   ☆、第82章 程天罡正坐在那张虎皮铺就的大椅上左拥右抱,跟怀里的女人调笑。 厅中其他人也差不多,每个人手上无不是抱着一两个女人,有些已经衣裳半褪,只差没当场办事了,神情放荡,好不快活。 这是程天罡在这里建寨的第五个年头,起初不过二三十人,后来又陆续有人加入,从一开始的落魄小山贼,逐渐壮大,变得财大气粗,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占山为王,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一切,全因为他发现了这里的一个秘密。 一个令人垂涎三尺的惊天秘密。 所以他们无需耕田,甚至无需像寻常山贼那样去打劫,只要每个月下山一趟,就能换取无数的金银和女人。 天底下除了那些生下来就高人一等的王孙贵族,谁能拥有他这样的日子? 想想自己的发家史,伴随着志得意满的心情,程天罡将手滑进旁边女人的衣襟里。 这个时候,一名手下进来了。 他步调凌乱,脸色慌张:“大当家,不好了,不好了!” 程天罡皱起眉头,他对这人有点印象,好像是姓孙。 “孙三郎,你干甚呢!什么叫大当家不好了,大当家好得很呢!” 还没等他想起对方的名字,二当家已经喊了起来。 “不是啊,大当家,二当家,守水那边的人出事了!”孙三郎哭丧着脸。 程天罡一听,当即坐直身体,玩乐的心思也没了。 “怎么回事!” 孙三郎鼻青脸肿,也不知道是跑回来的路上摔的,还是被揍的:“那帮村民疯了,竟敢埋伏咱们寨子的人,杨老六也是疯了,胳膊往外拐,帮着那帮龟孙子引我们过去,寨子的兄弟已经死了十来个,我是拼死逃回来的!” 他语言描述能力不太好,程天罡听了老半天,才知道原来回来送水的那两个人重新过去之后,寨子这边等了老半天,才等到一个杨老六回来,那杨老六说,有两个弟兄中暑昏倒了,其他人要值守,走不开,所以让他回来搬救兵。 这种小事无须惊动寨主,所以寨里又派了四个人过去,打算把人给抬回来,顺便换下他们。 孙三郎就是那四个人里的其中之一,他一开始就觉得杨老六有点古古怪怪的,有意落在最后,果然半路他们就遭了伏击,他也不恋战,二话不说就往回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这才捡回一条命。 众人大吃一惊,又是震怒又是怀疑。 那些村民平日胆子小得跟什么似的,谁能想到现在居然有胆子为了点水源,弄出伏击这种把戏?! “这帮人真是活腻了!大当家,让我这就带人去灭了他们罢!”三当家首先站出来,主动请缨。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叫嚷起来。 这几年他们过得顺风顺水,很少遇上挑衅的,现在被一帮粗鄙无知的乡民给绊住了脚,个个都很不服气,想马上就去找回场子。 程天罡毕竟是大当家,心要细一些,愤怒归愤怒,还没到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地步,闻言就问孙三郎:“伏击你的一共有几个人?” 孙三郎想了想:“好像是四个,不对,是六个……” 旁人不耐烦:“到底四个还是六个!” 孙三郎嗫嚅:“有一个是被射死的,还有两个人是被突然窜出来的人打死的,我看着不好就赶紧抄小路跑回来报信了,也没看清到底有几个……” 三当家一拍大腿:“不管几个,我看那帮人是脑子进水,活腻了,咱们直接杀过去,看他们能怎样!” 四当家道:“他们没了水喝就要渴死,所以会和我们拼命,反正那水我们也喝不完,流着也是流着,不如每天允许他们过来提两桶带回去?” 三当家很不满:“老四,你怎么软蛋,出去了可别说是这寨子里的!依我看,那村子的人反正也没什么用,杀了就杀了,现在外头乱得很,官府也不会管,回头杀了人,一把火把村子烧了,就说他们那里有瘟疫,谁也不会追究的!” 其他人也都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强盗毕竟是强盗,之前跟席家村井水不犯河水,是因为那里穷得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抢的,没必要多此一举,现在不一样了,利益被侵犯,他们想到的就是杀人和灭口,不会有半点仁慈。 程天罡摸着下巴:“那些人估计买通了杨老六,想让杨老六引我们出去,挨个伏击,先把我们消耗了大半,再打起来就容易了。” 三当家:“大当家,你就让我带人出去罢!那帮龟孙子以为就凭着自己那两下庄稼把戏,还能把咱们寨子给灭了呢,不行,想想我就火,咱们可有十来个人折在他们手里了,只要让我带上二十个弟兄出去,保管把人都灭了!” 一直没开口的二当家忽然道:“要去就直接去村里。村里尽是他们的老弱妇孺,直接过去,杀也好抢也好,那些人肯定要回去救自己家人的,到时候正好一网打尽!” 程天罡点点头:“二弟说得有道理,就这么办,从这里去席家村还有另外一条小路,老三带上二十号人,从小路走,直接去村里看看情况,别大意,先把他们主事的给抓起来,再杀上几个人,放把火,那群人就都软了!” 他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全,普通村民,没有血性,人心又不齐,就算为了用水的问题拼上这么一回,也不会有什么严密组织和周密计划的,二十个人去,绰绰有余了。 这二十个手下可不是普通的小喽啰,寨子里的贼匪都是在别处杀过人的,他们也不在意手上多沾几条鲜血。 十条人命并不算什么,以前寨子还损失过更多人手,那是在别处因为利益纠葛酿成的惨祸,这几年来程天罡都很注意补充人手,旁边几个亲近的弟兄也都在,主要是这次被向来看不起的村民挑衅了,山贼们觉得对方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伤了自尊和面子,所以一得到程天罡的首肯,三当家就带着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寨子。 一行人从半山腰一条山路前往席家村,这中间等于要翻过大半座山,不过这座山不算高大陡峭,也没走孙三郎他们被伏击的那条路,所以一路顺畅,很快就到了席家村附近。 此时将近日暮,村子里炊烟袅袅,偶尔还有鸡鸣犬吠之声,跟往日里没什么区别。 就是因为干旱的缘故,周围树木不多,地上也散落了许多茅草柴禾,比以前萧条了些。 三当家他们虽然瞧不起村民,也没有贸贸然就冲进去,而是在外围停下来,观察一阵。 “三当家,怎么没见有人出来?会不会有诈?”有人小声道。 话刚落音,离他们最近的一户屋子的门咿呀被推开,从里头走出一人。 三当家他们一看,眼睛都直了。 走出来的是一名少女,长发垂腰,用红绳编成辫子,一身黄绿色的衣裳,就像春天里刚长出来的新嫩柳叶,袅袅生姿,那细软的腰肢,不单三当家,所有山贼都瞪直了眼。 他们见过的女人也不少了,可那些女人都是从镇上青楼叫过来的风尘女子,那气质首先就跟这女子没法比。 这破落村子,什么时候经常出现了这样的人物? 三当家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只觉得方才在寨子里没来得及纾解出来的火气,这一下又全被挑了起来。 这时候那少女开口了,她转头朝屋里喊:“二郎,你不是说要去帮我喂鸡吗,这鸡都还没喂呢!” 声音娇娇嫩嫩,像一根羽毛,直接挠在了三当家的心头上。 其实如果他仔细留意的话,就会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确应该是在做饭,但除了每户人家冒出来的炊烟,除了这名少女,就没别的人出没了。 但他们一来瞧不起席家村,三当家从前路过这里几回,村民一个个安分守己,耕田种地,半点能耐都没有,他心里总存着轻视,就算这次听说他们敢搞伏击,更多也是觉得自己同伴不小心,而不认为村民有多大能耐。 二来,席家村拖家带口,老弱妇孺就占了将近一半,只要把村子的女人小孩给控制了,就不愁他们敢造反。 三当家一边在心里思忖,视线却没离开过那少女的背影,他们此时正躲在拐弯处的石壁后面,冲出去的话,不出几步,就可以将那女子擒住。 想想对方白皙得晃眼的肌肤,还有嫣红跟花瓣一样的嘴唇,三当家心里一片火热,抬起手就要下令杀进村子里去。 旁边的人谨慎一点,小声道:“三当家,情况有些不对啊,现在天旱,又没田种,怎么都不见男的,只有一个小娘儿们?” 三当家不耐烦:“你没听说孙三郎他们在路上遭了伏击吗,那些人指定是去水源那里等着伏击咱们了,哪里会想到咱们抄别的路,直接绕到他们大后方来了!” 对方想想也是,就不吱声了。 三当家作了个手势,提着刀当先就冲了过去,目标正是那个款款离去的少女。 其他人也都跟着冲出去,一时间喊杀声震天,村子里的鸡鸭吓了一大跳,咯咯嘎嘎叫着乱扑腾。 那少女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惊惶地扭过头来看,三当家看见她秀丽脸庞上的无措,禁不住嘿嘿笑起来,心想等自己搂上那美人的腰肢,还不知道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还没等他在脑海里将这个想法演绎完整,脚下忽然一空,眼看距离美人不过数步,他却直直往下掉,完全控制不住。 “啊!” “哎哟妈呀,疼死我了,救命啊!” 叫喊声此起彼伏。 三当家被底下的荆棘扎穿衣裳皮肤,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他们这才发现,在他们进村的必经之路上,村民们横挖了一条起码有五尺深的壕沟,里头铺满带刺的荆棘植物,上面又虚虚铺了干草和薄土,乍看着颜色和旁边没什么区别,但他们没有留意,所以一脚就踩空掉进来。 他还挣扎着想爬起来,上面却已经有一块接一块的大石头往他们这里砸。 三当家这次带了二十个人过来,大家冲进去时有前有后,掉进去的也只有三四个,后面那些人一见形势不妙就刹住脚步了,各家各户的屋子里随即冲出许多拿着锄头的村民,双方很快打成一片。 就打斗和杀人的身手来说,山贼肯定比村民强,前者是穷凶极恶,后者就算经过两三天的临时训练,效果也有限,不可能立马就跟山贼一样富有经验。 但村民们毕竟在人数上占了优势,而且他们知道,如果这次不拼尽全力,那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了,所有每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劲,拿着打磨锋利的锄头柴刀,朝那些山贼扑过去。 混战之后,有些人被砍伤,也有些人倒下,但这次的村民并没有像山贼们之前想象的那样,胆小怕事,毫无血性,恰恰相反,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悍勇,让山贼都有些发憷,加上对方先声夺人,山贼渐渐地就落了下风。 等三当家从壕沟里被拖出来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村子里的少年毫不留情,以席大郎为首,死命朝壕沟里几个山贼身上招呼,三当家脑袋上被砸了好几道口子,血流满面,看上去十分狰狞。 村民们受伤的也不少,还死了两个,但山贼的损失更为惨重,二十个人,死了十三个,其余的受伤被俘,包括三当家。 众人神色凝重,并没有为这次的小胜而高兴,因为按照之前得到的情况,山寨里一共有六十多个山贼,除去他们之前解决的九个,加上现在二十来个,寨子里头现在起码还有三十个。 而他们就算早有准备,刚刚经过这场恶战,大伙伤的伤,死的死,士气大降,如果剩下的山贼再打过来,恐怕他们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和精神去应敌了,结果几乎是可想而知的。 那个山寨一天不彻底消失,他们就一天不得安宁。 老村长气喘吁吁杵着锄头。 他因为年迈力衰,没有冲在前面,当时就跟在后面,专门趁着山贼落了下风的时候补上两锄头,占占便宜。 三当家也认得他,吐出一口血沫冷笑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竟敢设伏偷袭我们,等大当家发现,你们都要完!” 老村长没搭理他:“将他们带到焦娘子那里去!” 等三当家被拉扯着带进一个屋子的时候,赫然发现坐在自己前面的,竟然是方才在村头看见的那个少女! 只不过现在这张脸上没有半丝惊惶,反而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目光跟浸过井水似的,冰冰凉凉。 三当家一下子就明白了。 敢情这女的是诱饵,刚才为的就是让他们放下戒心呢! “你这贱……”他张嘴就想骂,结果还没等话说完整,脸就被一巴掌打歪到一边,高高肿起,原先那些伤口又一次裂开。 林泰低喝:“嘴巴老实点,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然把你也杀了!” 三当家桀桀怪笑:“杀就杀,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大当家也会给我报仇的,你们会死得更惨!不过像这个小娘子就不一定会死了,这么水灵灵的,我们大当家肯定会把她抓回去好好疼爱,让她三天三夜……嗷!” 这回可不是被掌嘴了,直接裤裆就被狠狠踹了一下,三当家疼得满地打滚,差点怀疑自己那玩意都要废了。 “你说你不怕死。”开口的居然是那个女子,“不过不怕死和不能当男人,是两码事,对罢?” 三当家本来以为她就是个诱饵,进来的时候见她坐在主位上,心里虽然奇怪,也没有多想,现在听她语气居然还是主事的,就更觉得怪异了,也顾不上让人冷汗淋漓的疼痛,抬起头问:“你到底是谁,你不是这个村的?!” “我是谁,关你什么事?”顾香生懒得与他多说,转而对林泰道,“他虽然是那个寨子的三当家,可他知道的,他那些手下肯定也知道,如果那些人不肯招的话,就将此人拉到他们面前当场杀了,好好震慑一下他们,再从他们嘴里掏出东西来。” 林泰应下,抓起三当家就走。 “等等,等等!”三当家见势不妙,连忙大声叫了起来,但无济于事,他被拖到自己手下面前,林泰做事干脆,手起刀落,直接就把三当家的小命给了结了。 顾香生等人在屋子里,见林泰回来,便问:“其他人都说了?” 林泰点点头。 亲眼看着三当家这只“鸡”死掉,其他“猴子”下属立马就老实了,问什么说什么,哪里还有不说的道理? 林泰:“娘子猜得没错,那个寨子里,的确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所以那些盗匪才能富得流油,不过最近因为水快没了,又遇旱,钱再多也没用,他们才会跑来占水。” “到底是什么秘密?”少年人好奇心重,席大郎迫不及待地问。 林泰没有说话,却先看向顾香生。 顾香生微微点头:“这屋子里没有外人,老林你说罢。” 林泰道:“是盐,山上产盐。” 屋子里所有人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盐是什么?自古民生必备。 历朝历代政府无不牢牢把控着两样东西。 一是盐,一是铁。 当年汉朝初立,汉高祖刘邦没有限制盐铁官营,是以导致关中私铸银钱者遍地,私开盐矿者数不胜数,到了汉武帝时期,为了增加国库收入,中央政府下令收回盐铁专营权,改私营为官营。 自那之后,反反复复,不管哪个朝代建立,只要稍微铁腕一点的官府,肯定会施行盐铁官营。 这样一来,民间私自开矿,走私盐运就成了禁忌,现在虽然各国分立,但每个国家都严格禁止私盐贩卖,轻则流放充军,重则人头落地,但因为私盐暴利,所以禁而不止,民间屡屡有走私贩盐的,也就是俗称的私盐贩子。 席家村的人未必知道,顾香生这等熟读史书的,却再清楚不过:历史上不少造反名人,程咬金,黄巢、张士诚等等,这些全都是靠私盐发家,成就财富,囤兵建军。 卖私盐的人未必都想当皇帝,但敢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贩卖私盐的,一定是心狠手辣之人。 难怪那些山贼之前会看不上席家村的人,他们有私盐在手,随便贩卖到南平或魏国,都是一笔富得流油的大买卖,足以让他们吃香喝辣,过上奢靡享乐的日子。 守着盐矿,就等于守着一座金山。 这么看来,那寨子其实规模已经算小的了,如果那个大当家真有造反的心思,现在手下肯定不止六十多人,想必是他安于现状,又不想让太多人来分薄利益,所以才尽量将这个秘密捂着,不肯招募更多的人。 如果那个大当家果真是这样的人,那么无疑要比那种野心勃勃,胆大心细之徒来得好对付多了。 转眼之间,顾香生心念电转,早已想到许多旁人未必能想得到的事情。 屋子里的许多人,都还沉浸在山贼们掌握了私盐这个震撼的消息里。 “不可能!”老村长首先回过神:“那座山我也很熟,在那帮人没占山为王之前,我曾爬过那边不少回,这附近没产盐。” 贩卖私盐这种事情,不是说能干就能干的,因为你首先要有盐矿在手。 盐分很多种,海盐、池盐、井盐等等,那都不是凭空掉下来,或者想挖就能挖出来的,譬如海盐,那肯定得靠海的地方才有,譬如井盐,那得是在川蜀之地,通过打井的方式来获得,若是换了在海滨,就不可能有井盐。 老村长道:“最近的便是岳州,那里产井盐,但产量很低,所以这边盐价很贵,像咱们村子,基本都是一年到半年再去镇上采买一回,平时都节省着用,要么就到山里看看有没有岩盐,但池盐和井盐,山里应该是没有的。” 林泰摇摇头:“不是池盐或井盐,是崖盐,他们发现了崖盐,据为己用,并以此定期运到山下去贩卖给商人,有的直接运到别的地方去,卖出高价。” 众人不由啊了一声。   ☆、第83章 崖盐也是盐的一种,在没有海盐和井盐的地方,可能会出产崖盐,对于当地百姓来说,相当于天无绝人之路。 而且崖盐最妙的一点,是它无需像井盐和海盐那样经过提炼工序,直接就可以刮取食用,当然味道不会像海盐那样纯净,而是稍微带了点苦味,但已经足够了,官盐价格昂贵,私盐价格便宜,这帮山贼的崖盐完全是无本买卖,无论卖多少,最后都有得赚,等于凭空从天上掉钱下来。 难怪他们根本看不上席家村,还能天天大鱼大肉。 要不是现在俘虏了这帮山贼,席家村的人压根就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山贼们要参与贩盐,所以他们肯定知道自己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对外自然不会说起只言片语,所以就连当地官府肯定也别蒙在鼓里,要不早就派兵来剿了。 众人都被这个消息震得有点目眩神迷,一时回不过神来,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想象起他们打败山贼,占了那块崖盐之后如何分配了,就连老村长,也难以免俗地想着村民或许可以从此摆脱贫困了。 然而顾香生的一句话,将所有人从迷梦里拉了回来。 “山寨里如今还有三十多个山贼,而且是最凶悍的一批,今晚之内,如果他们没看到三当家这些人回去,肯定就会知道这里出了事,我们这边大战方歇,村民们个个累得够呛,就算占了人数上的优势,也未必能赢,到时候说不定就要被屠村了。” 老村长心头一凉,忙问:“那依您看,我们当如何是好?” 顾香生:“三当家他们的死,那边是迟早会知道的,两边也迟早要打起来,但迟和早,这里边有一个区别:是否能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现在绝对不能再心存侥幸了,因为不管为了独占水源也好,为了掩盖山寨发财的秘密也好,甚至是为了给同伴报仇,他们一定会杀了我们。” 老村长听得迷迷瞪瞪,只觉得焦娘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脱不了读书人的毛病,总喜欢绕圈子。 旁边席二郎却是听明白了:“师父说的是,缓兵之计?” “对。”顾香生朝他投去赞许的一眼,向村民们更为仔细地届时起来:“本来发现崖盐这件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为现在不许贩卖私盐,如果这件事上报官府,官府那边就一定会派人过来剿匪,到时候我们可以借着官府的力量来消灭他们,这叫借势。但问题是,现在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从这里去镇上尚且要好几天,更不必说上报州府,所以我们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席大郎因为是老村长的孙子,弟弟又是顾香生的弟子,所以有幸陪着村中长辈在这里旁听,但他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焦娘子,你说了老半天,还没说办法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倒不如直接冲去寨子里跟他们拼命好了!” 老村子怒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顾香生道:“我的确有个想法,但具体还要各位一起参详。” 老村长:“您只管说罢,今日多亏您的安排,我们才能打赢这场仗,您说的话,我们自然没有不听的!” 其他人纷纷应是。 说是打仗,其实就是几十个人的小规模,老村长用词有些滑稽,但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发笑,相反个个都面色严肃,因为大家的确认为这就是一场关乎他们自己生死的硬仗。 顾香生道:“我们这边,需要先有个人,去那个寨子里,帮忙拖延时间。” 席大郎不明白:“拖延什么时间?假装三当家的人吗?” 顾香生摇头:“当然不是,寨子里就那么六十号人,那个程天罡肯定清清楚楚,三当家带了什么人过来,这是瞒不过去的,但去的人,可以用三当家全军覆没的消息来作为假意投诚的消息,博取他们的信任,就算对方不相信,也暂时不会对他怎样。程天罡知道三当家的情况之后,肯定会筹划过来剿灭我们,这是没法改变的。那么我们派去的人所要做的,是尽量夸大我们这边的力量,然后设法让程天罡他们走我们给他们安排的路线,这样我们才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这场恶战。” 席大郎终于听明白了。 别人也都听明白了,林泰就道:“娘子,由我去罢!” 顾香生却摇摇头:“你和柴旷都不行,你们一看就是练家子,程天罡又不是傻子,肯定会发现破绽。” 席大郎大声道:“那我去!” 老村长:“大郎!” 顾香生看了他一会儿,也摇摇头,却没说原因。 席大郎太沉不住气了,估计也会露陷。 派去拖延时间的这个人,未必要身手好,却要足够灵活,能够随机应变。 碧霄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可她是个女的。 “我去。” 出声的是席二郎。   ☆、第84章 直到席二郎孤身上山,在夜色下往那个寨子一路小跑而去的时候,他脸上还带了点不真实的兴奋和紧张。 本来,他那个提议一出来,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不单是老村长,连顾香生也不赞成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去冒险。 但席二郎说服了他们。 他年纪小,是本地人,又没有好身手,很容易让对方放下戒心,这时候再捏造个假身份,山贼们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去查证真伪,比起身手强悍,一看就不是本村人的林泰,还有过于能说会道却不是男人的碧霄等人,席二郎显然是一个极为合适的人选。 唯一的不合适就是此行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因为如果对方不相信他的话,一刀砍了他,那席二郎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最后他依旧是来了,说服了老村长和顾香生,说服了所有人。 寨子近在眼前,席二郎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什么人!站住别动!”前面上方传来一声断喝。 席二郎抬头一看,望风台上站了一个人,旁边火把在风中呼呼地窜着。 “是我!我叫席……柳三,过来投诚报信的!”他瞧见对方手里的弓箭,赶紧站住不动,高声喊起来。 一紧张,差点把自己真名也给报出来了。 自己果然还是太嫩了,席二郎有些懊恼地想道。 等了好一会儿,对方没有动静,寨门却缓缓打开,从里头走出几个人,一把揪起席二郎:“你小子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企图!” 不用装席二郎也的确很害怕:“我是来找大当家的,我带来了三当家的口信!我是席家村的人,但我是过来投诚的!” 那几个山贼面面相觑:“三当家有什么口信要你来传,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席二郎犟着脖子:“不能说,是很重要的事情,只有亲眼见到大当家,我才能说!” 一番拉扯之后,他最终还是见到了大当家,对方坐在虎皮椅子上,时下的椅子不像后世那样,椅子腿比较低矮,但大当家的那张椅子被特意垫高,估计是为了显出自己地位的与众不同,好给站在下面的人一些心理上的压迫——如果顾香生在这里,她肯定能把对方那点小心思揣摩得*不离十,但站在这里的是席二郎,他的确被上面俯瞰下来的视线弄得很紧张。 “你叫什么?”问话的是旁边另外一个人,不是大当家程天罡。 席二郎也没细看,扑通一声跪下来,就将自己的来意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听说三当家他们所有人都折在那里的消息,厅中一片哗然,更有人冲过来揪起席二郎的衣襟怒喝:“你他娘的放什么屁,那帮村民连刀都不会拿,村里还那么多女人小孩,随便杀几个也能吓住他们,怎么可能全死了!” 席二郎颤声道:“村子里早有防备,那些人先前就商量好了,知道你们肯定会去袭击村子,所以一早就设下陷阱,又让村民躲在屋中……三当家,三当家他的确很勇猛,但架不住村子的人早有准备,而且人多势众,不过村民也死了不少……” 程天罡没心情去关心村民死了多少,他眯起眼睛:“既然你们村子的人都打赢了,你还过来作甚?” 席二郎道:“那些村民们审问三当家带去的人,我在旁边听见了,他们说,说大当家您这里有盐……那些人听见有盐,都跟疯了似的,还想过来攻打你们,所以,所以我就先过来给大当家报信……”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好似鼓足勇气:“我想投到大当家麾下,为您效力!” 程天罡明白了,这个人也是听见寨子里有盐,所以起了贪婪的心思,想过来投靠的。 “席家村的人那么多,你怎么会想起要投靠我,如果被那些村民发现你背叛了他们,你知道是什么后果罢?” 席二郎道:“大当家,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柳三从小没了爹娘,在村子里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些人全都瞧不起我,我也没打算跟他们一起厮混,虽然三当家死了,可我知道他们那帮人,成天只会种田摆弄庄稼,连金子都没见过,这次就是走了狗屎运,最后肯定还是打不过您的!三当家那边人全没了,没法回来报信,他们还商量着要在路上设下埋伏,等你们上钩,所以我就连夜跑过来了!” 这少年到底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二当家凑过来低声道:“大兄,只怕是真的,三郎要是还活着,不可能现在还不派个人过来给我们报信,可能真是折在那里了!” 程天罡拧着眉头不说话。 如果是这样,那帮村民估计是没水喝,所以才发疯似的奋起反抗,要不然以他们之前的表现,肯定是没这个胆子的。 “席家村的情况怎么样,他们死的人多不多?”他问席二郎。 席二郎心头一寒,那个三当家刚死,这人问的却都是跟自己安危有关的,完全没把自己弟兄的性命放在心上。 “死了挺多人的!”他忙道,“我因为年纪小,只在旁边帮忙搬石头,没让我上场,但三当家跟他的手下都很悍勇,杀了不少村民,我粗略数了数,起码死伤的也有七八十个了!” 二十来个杀人不眨眼的劫匪,换七八十个没有经验的村民,这个数字还算正常。 不过这样一来,村子里能战斗的也就不多了罢? “那他们现在还打算反击么?” 席二郎:“是!村长和村里的耋老在商量对策,我偷听了一耳朵,他们怕你们要报复,就打算先下手为强,在去村子的路上设伏,想把你们彻底打倒,免得以后再和他们抢水!” 四当家忍不住怒道:“就他们?还想把我们都打倒?!我看三兄也是太大意了,才会中了他们的计!大兄,咱们连夜过去,屠村罢!” “是啊,大当家,屠村!给二当家报仇!” “把他们都杀干净了!” 席二郎见状忙道:“大当家,不能去啊,现在不能去!” 四当家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我们寨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活腻了是罢!” 席二郎连连求饶:“各位好汉且听我一言,现在他们刚杀了二当家,真激动着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士什么涨的?” 二当家接口:“士气高涨。” 席二郎:“对对,士气高涨,您学问好!现在过去,他们肯定士气高涨,恐怕到时候咱们的人又会损失不少的!” 他已经自动自觉把自己划在山贼这一方了。 程天罡:“你说他们会在半路设伏,是怎么个设伏法?” 从寨子通往席家村有两条路,其中一条会经过水源,另外一条,就是之前三当家他们途径的了。 席二郎道:“村子现在损失了很多人手,肯定没法两条路都设伏,只能选其中一条,我听他们的意思,是不敢冒险,先直接在村口设伏,不在路上埋伏了,免得你们走了其中一条,另外一条路的布置就浪费了!” 这个说法也很合理。 要问的已经问了,程天罡对席二郎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四当家问:“这小子没用了,还是个叛徒,要不要宰了?” 程天罡想了一下:“先留着,关柴房里去,说不定还有事要问。你们怎么看?” 四当家道:“我还是觉得咱们不如现在就杀过去!” 程天罡皱起眉头,觉得老四就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又问稍有谋略的二当家:“你说呢?” 二当家道:“那小子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去不太妥当,但也不能拖太久,不然等那些村民布置好了埋伏,咱们岂不是白白去送死?” 虽说如此,他们也并不觉得那些村民当真能设下什么了不得的埋伏,想来想去,无非就是捕兽夹,挖壕沟那一套,怪只怪三当家太过鲁莽大意,要不肯定不会是这个结果。 “三郎太莽撞了!”程天罡叹了一声:“连带那二十名好儿郎也随他一并折损,可惜啊!” 现在寨子里就剩下三十来人,是该好好筹谋才是,现在肯定不可能去夜袭了,但如果拖太久也不行,万一那些蠢货忽然脑子灵光起来,跑去向官府举报他们藏有私盐,就要轮到寨子倒霉了。 “明天晚上过去,我亲自去,带三十个人!”程天罡下了决定。 二当家问:“那寨子里留不留人守着?” 程天罡:“留,二郎你就留下来,不过只能给你分两个人了,再多都没人了。” 二当家:“足够了,席家村那边人多,大兄是该多带点人过去。” 程天罡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二当家:“那大兄准备走哪条路?” 程天罡:“那小子不是说哪条路都没埋伏么?” 二当家:“那小子看起来殊为可疑,也不知道说的话是真是假,大兄还是小心些好!” 四当家插嘴:“大兄,不如分成两拨,你走一条,我走一条,咱们直接到席家村会合,怎样?” “不行!”程天罡想也不想就拒绝,这老四比老三还要鲁莽,老三现在出了事,他也多了两分小心。“就走有水源的那条路!” 三当家就是因为走了另外一条路,才有去无回的,程天罡嘴上不说,心里却忌讳。 “明晚子时一过,带上家伙,随我去席家村走一趟,到时候不少老少,男的全杀光,女的可以留几个,抓回来,干活也好暖床也好,那村子太穷,什么鬼都没,抓几个女人就当是战利品了!”一句话给席家村的命运下了结论。 “那种破村子,能有什么好姿色的?只怕还比不上咱们寨子里的那几个妓子呢!” “有总比没有好啊,我见过陈家媳妇就长得不错,听说还是镇子大户人家嫁过去的,嘿嘿,这次好了,老子还没尝过大家闺秀的滋味呢!” 众山贼嘻嘻哈哈地开着黄腔,这还没出发呢,却好像席家村已经逃不开他们的掌心了。 三当家连同那二十个人的死,转瞬就被他们抛到脑后。 自打贩卖私盐,跟官府作对起,这就注定是一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能跟着程天罡的,都不可能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光他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换过几回了,这二当家还是两年前才跟着他的。 在荣华富贵面前,性命都可以抛在一边,更何况兄弟情义。 要不是这帮人脑子和野心不够,现在何止是占山为王,估计都开始谋划起造反了。 …… 柴房里一片漆黑,地上连干草都没铺,稍微往后靠还会被粗糙的柴禾扎到。 席二郎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心口怦怦直跳。 他很紧张,不知道自己方才那一席话到底奏效没有。 但他不敢多说,因为师父说过了,多说多错,所以只说应该说的,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能说。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被押走之后,程天罡等人的讨论和决定,自然也不知道他迷惑对方的话的确奏效了。 席家村的人会趁着今天晚上在路上布置,如果这帮山贼到时候在路上遭遇埋伏,就会发现自己受骗上当,回来肯定不会饶了席二郎。 但前提是,他们还有命回来。 不过席二郎也不能坐以待毙,他还要找机会逃走,免得真等人回来找自己算账。 所以他在等待。 等山贼带人去血洗席家村,寨子里的防守就松懈了,到时候他就能找到逃跑的机会。 这都是师父分析出来的。 他深信不疑。 柴房里黑漆漆的,唯有从门板缝隙里透出的几丝星光。 山里的夜晚有点冷,但席二郎无事可做,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转眼就是天亮,但没见任何人来给他送饭,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饿死就饿死了,程天罡等人正等着晚上血洗席家村,肯定也不会有闲工夫想起他。 席二郎在进寨子之前,身上早被搜了个精光,现在什么也没有,只能哀怨地数着屋子里的柴禾,直到厨房的人过来取柴生火,他才赶紧纠缠上去,好说歹说,才得来了一碗剩饭。 他也不挑,三下两下把饭吃下去,填饱肚子,开始担心老村长和顾香生那边。 顾香生的计划是,直接在路上设伏,一来山贼们的目标是席家村,没想到半路上有埋伏,可以杀他们个猝不及防,二来席家村那地势不容易守,上次的壕沟是出其不意,这次寨子里出动的都是精英,这一招可以留着备用,但不能全靠这壕沟来退敌,只要对方稍稍留意,完全就可以避开,所以还不如主动出击。 他们设伏的地点,就是上次埋伏射杀山贼的水源处,那里正好有高坡可以埋伏弓箭手,另一条路就不行。 但席二郎并不能肯定他们走的就一定是那条路,该说的他已经说了,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希望师父的判断是正确的,他不断地祈祷。 一天很快过去,除了那半碗剩饭,席二郎没能再得到任何吃的,但他并不着急,而是静静地等到半夜。 隐隐的,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远处掠过,听着像是一大波人出寨的动静。 他逃离的时刻来临了! 席二郎想道,他一跃而起,开始用木柴去撬门。 木柴是现成的,这里本来就是柴房,有些柴禾比较小,而且被砍下来的时候一头比较尖细,适合用来撬门。 没有人在外面看守,柴房也不是什么要地,为了关席二郎才特意上了一把锁,但屋子本身并不牢固,门板之间缝隙有点大,只要撬开一处,接下来就容易了。 席二郎忙活了大半天,终于撬起一小块,心头大喜过望,又加紧努力。 他不知道时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才从那间柴房里出来,才刚刚重获自由,还没想好到底要往哪里躲起来,就听见前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对方眼尖发现了席二郎:“你要往哪跑!” 席二郎心头一惊,想也不想就回身朝山寨后山跑去。 跑了好一阵,对方还没追上来,他还惊魂未定,躲在后山近处的林子里,双眼往寨子里瞧。 只见寨子里静悄悄的,人几乎都被那个大当家带出去了,火光倒还在,望风台上也静悄悄的,除了旗子在风声中猎猎作响,几乎没有旁的动静。 但席二郎不敢放松,强忍着腹中饥饿和蚊虫叮咬,他一直趴在树后朝下面观望。 山贼们走的是不是那条他们一早设计好的路? 他们这么长时间没回来,两边人马是不是遇上了? 村子的人没事罢? 他的紧张一直没有放下,眼睛紧紧盯着寨子入口的方向,生怕最先回来的是山贼。 这样就表示村子的人拦不住他们,也有可能是村子的人都被杀净了。 他可没有听错,之前过来拿柴禾的人,说得很清楚,那帮山贼今晚是要去屠村的。 月亮从初升到上了中天,席二郎的紧张非但没有减少半分,一颗心反而高高悬起,就怕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手心里全是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蒙蒙亮了起来。 远远的,进寨那条路,隐约有了火光。 席二郎精神一振,忙睁大了眼睛仔细瞧去。 却见为首之人,一马当先,衣袂随风荡起,说不出的俊逸潇洒,头发高高挽起,仿佛有根带子跟着飘扬。 山贼当然不可能穿裙裳,系发带。 那是…… 师父?! 席二郎又惊又喜,看见跟在顾香生的好几骑,身形都熟悉得很,也顾不上许多,当即就跳了起来,一溜烟跑下去。 “师父!师父!”顾香生刚刚骑着马进寨,就看见席二郎兴冲冲地跑过来,一边高声喊着。 她微微蹙眉。 席二郎的举动着实有些莽撞了,万一寨里的人没走光,还有一两个躲在暗处准备偷袭,他这样就很危险了。 不过人家毕竟才十二岁,能孤身上山深入贼窝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不能再苛求其它。 顾香生控制胯下马匹的速度慢下来,抽箭上弓弦,以防万一。 “师父,您来了!”席二郎跑过来,仰着头,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喜悦。“你们是不是赢了?那帮人是不是都死了?” 顾香生略略点头:“这寨子里有没有人留守,人呢?” 席二郎道:“我听说是都出去了,应该就剩厨子和……啊哟,不好!” 他脸色微变:“我之前被关在柴房里,刚出去的时候,也有人发现了我,但我后来跑向后山,他们却没有继续追,当时周围有点黑,看不清楚,我才想起来,里边有个人可能是这寨子的二当家!” 顾香生问:“一共几人?” 席二郎:“三个!” 那就是漏网之鱼了。 顾香生想了一下,这次山贼要血洗村子,肯定会带走精锐,寨子就算有人留守,也不可能留太多人,那三个人也许是见势不妙准备先行逃走,或者还躲在暗处观望,现在看见他们进来,肯定知道大势已去,估计就更不会出现了。 “先到处搜查一下!”她转头向身后几人说了一声,当先策马朝寨里驰去。 他们骑的这几匹马,还是他们从山贼那里缴获来的。 村民哪里懂得骑马,此时都还跟在后头一路小跑上山呢,骑马过来的几个人,除了顾香生,就是林泰柴旷他们了。 林泰身后还带着个席大郎,所以速度慢了点。 席二郎愣愣瞧着顾香生的背影,惊觉自家师父除了教书,射箭,居然还会骑马?! 骑术如此娴熟,一看就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 冷兵器时代,马匹在战场上作用颇大,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寻常百姓人家哪里来的马可以骑,就算有幸能骑上一两回,又哪来的工夫去练习骑射? 其实只要席家村的人有心,处处都可以发现她与众不同之处。 只不过席二郎没想那么多,他对顾香生的崇拜又多了一层,忍不住跟在后面大喊:“师父,等等我啊!” 抬步就要追上去。 后面伸来一只手,捞住他的后领往上一提,将他给提到马上了。 席二郎先是一惊,而后嘿嘿一笑:“柴叔,谢了啊!” “好小子,有胆色!”柴旷笑赞了句,也不知道是夸他头一回骑马不惧怕,还是夸他孤身上山的事情。 顾香生在寨子里遛了一圈,找到几个妓子和厨子。 他们都是镇上被叫过来的,不是寨子里的人,听见今晚的动静,早就吓得瑟瑟发抖。 顾香生也没有多难为他们,听他们交代寨子后面的山腰不允许靠近,便下了马,和柴旷等人上山寻去。 天色已然大亮,四周景物变得清清楚楚,山风吹来一阵清凉,席二郎跟在后面,一宿未眠,精神也都还处于亢奋状态。 “应该就是那里了!”柴旷指着前方一个洞穴道。 崖盐者,生于土崖之间,石穴之内,状如白矾或红土,可直接刮取使用,无须另行制作,几同于天赐之物。 一行人走入洞里,看见的便是地上一簇簇,结了厚厚一层的白色结晶。 在这个时代,拥有了盐,就意味着拥有了钱。 铜钱可能会因为成色不好而贬值,黄金也可能在乱世里用不上。 但盐却不会,不管什么时候,这就是最值钱的东西,民生必须之物,上至皇帝,下至庶民,没有人不需要盐。 除了顾香生,几乎看见这一幕的人,呼吸顿时都粗重起来。   ☆、第85章 晨曦从洞外照射进来,铺洒在那一层白色结晶之上,使其仿佛又蒙上了神圣之光。 席二郎甚至还走上前,捻起一小块白色结晶送入口中:“哇,好咸,真是盐啊!” 被他这一喊,众人都回过神,林泰道:“娘子,这些东西要如何处置?” 顾香生也许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了。 盐虽然是好东西,可他们又不准备长久留在席家村,要盐做什么? 再说了,这年头贩卖私盐是重罪,难不成还想像这帮山贼一样,去干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勾当? 她回头看了席大郎席二郎,还有其他先跟着马过来的村民们一眼,从他们脸上的神色看出来了,这些人,估计还没想那么多,只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无异于金山银山的宝藏呢。 宝藏是不错,可要是运用不当,就有可能从财富变成灾难了。 “先下山,其他人应该也快到了,去和他们会合。”她冷静道,转身便走,没有再多看那些崖盐一眼。 几人下了山,回到寨子,那些村民也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这次半路设伏,虽然将那些山贼一网打尽,但自己这边也损失惨重,顾香生因为远距离射箭的缘故,无须亲自涉险,但林泰柴旷等人身上却挂了不少彩,有些村民倒霉一点的,连小命也赔上了,的的确确是一场血战。 此时那些受伤不重,还能走的村民们,也一步步来到寨子,众人聚集在一块,林泰清点了一下人数,原本参加战斗的一百来人,如今只剩下七十余人,其他的不是没了命,就是身受重伤,被带回村子去了。 “焦娘子,这寨子里真有崖盐?”有村民迫不及待便问。 他们之所以这么卖力,除了自己家园遭遇威胁,不能不奋起反抗之外,恐怕也有崖盐的功劳。 顾香生:“对,但盐放在那里,它自己不会长腿跑,当务之急,先找到那几个逃跑的山贼,然后再回去与老村长他们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那几个村民面面相觑,有一个壮着胆子问:“那我们能不能先去看看那个产盐的洞?” 顾香生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去罢,就在后面的半山腰,等会回来如果看不见我们,就先回村子去集合。” 那几人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走了。 林泰道:“娘子,这样不大好罢?” 顾香生知道他是在指什么,摇摇头:“咱们一不是席家村的人,二不打算在席家村久留,这次只是因缘际会并肩作战,没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 碧霄:“娘子,等我们要走之前,带上一点盐巴罢,费了老大劲做这些事,要是连点战利品都没有,可不是亏了!” 顾香生没说话,却睨了席二郎一眼。 后者笑嘻嘻地递上一个小包:“有事弟子服其劳,这种小事还用得着碧霄姐姐费心么?” 碧霄接过来打开一看,里头全是白花花的盐巴,不由咋舌:“方才蹲在那里那么一会儿,你就搜刮了这么多?” 席大郎闷哼一声,对弟弟这样的讨好行径有点不齿。 席二郎没管兄长的反应,径自凑过去,讨好道:“师父,这旱季还没过呢,你们别那么快就走,好不好?” 顾香生拍拍他的脑袋:“不会立马就走的,先回去再说。” 席家村里热火朝天,人来人往,几乎全村的妇孺都动员起来了,烧水敷药,几乎都在照料伤员。 还有几十具尸体被带了回来,正安放在村头处,那是在跟山贼搏斗中不幸身死的村民,其中还有两具尸体是父子二人,这就意味着有一户人家要同时失去丈夫和儿子。 但没有办法,山贼如此凶悍,如果他们不豁出命来拼死抵抗,现在遭殃的就是整个村子了。 拼了,死几个人,有条生路走,不拼,就算不被屠村,没水喝,也照样是个死字。 几家欢喜几家愁,剿灭了山贼,就意味着解除了最大的威胁,村民们还是很高兴的,见顾香生他们回来,都迎上去嘘寒问暖,询问情况,林泰出面简单说了两句,顾香生则与老村长等人进了屋子。 屋子里坐满了人,基本上各家各户都带了人来当代表了,有些人没位置坐,就只能站着,连门口都显得拥挤。 但这里头独独空着一个座位,在老村长旁边,没有人去坐。 这是留给顾香生的。 顾香生带着林泰和柴旷进去,老村长欲起身相迎,她忙道:“没那么多讲究,席老且坐着罢!” 老村长也不矫情,开门见山就道:“我都听回来的人说了,你们此行着实危险,还差点丢了性命,幸好最后将那帮贼匪都剿灭了,咱们村的水源总算保住了!” 听见这话,再想想村外面的尸体,大家都有些黯然唏嘘。 顾香生道:“还跑了个二当家,拢共三个人,至今尚未找到。” 老村长迟疑:“就三个人,应该不妨什么事罢?” 顾香生摇摇头,也不想说什么吓唬他们的话。 老村长又问道:“那个寨子里,当真是有盐?” 顾香生笑了一下:“让二郎来说罢。” 席二郎有幸跟进来旁听,他口齿又伶俐,闻言便将发现崖洞的事情说了一遍。 众人听得脸上发光,仿佛瞧见一大笔取之不尽的财富。 席家村常年贫困,就算丰年,顶多也就是略有富余,若是有了这些盐,以后发家致富就不用发愁了。 老村长也很高兴,但他毕竟克制一些,想了想,询问顾香生:“焦娘子,依您看,这些盐该如何处置?” 所有目光顿时都落在顾香生身上。 身为在场的焦点所在,顾香生恍若未察,并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是摇摇头:“我们不是席家村的人,这件事不该插手。” 老村长忙道:“如果没有您带头筹划,现在村子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死的也肯定不止外面那些人,您素来办法多,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乡下人不一样,还请指点指点我们,我们现在也没什么主意!” 顾香生便道:“就算我不说,想必各位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不妨先说说你们的想法罢?” 老村长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人当先道:“盐生在这座山,本来就应该是咱们村的,原先被山贼占去,没办法,现在山贼打跑了,肯定就得归咱们了!” 顾香生脸上没什么异色,点点头:“那你们打算怎么个用法?” 说话的人看了看左右,道:“留着一些用,以后家家户户就不缺盐了,也用不着去外头买,再有一些拿出去卖,到时候就不愁没好日子过了!” “是啊是啊!” 有了个人开口,在场有不少人当即就附和起来,显然是赞同他的想法的。 老村长皱了皱眉,想说话,但看了顾香生一眼,终是将话先咽下。 顾香生提醒:“但现在各国朝廷都禁止贩卖私盐,你们要卖盐,那就是走私盐,要砍头的。” 有人道:“如果没人说出去,谁会知道呢?” 没有说话的人,脸上显然也是作此想法。 顾香生道:“人多就口杂,就算大家都不想泄露秘密,总会有人不小心说漏嘴,到时候给你们带来的就不是财富,而是灾难了。” 有村民就道:“这里都是席家村的人,谁会跟自己过不去,说漏嘴啊!” 话刚说完,不少目光就落在顾香生几个人身上。 “焦,焦娘子,你们以后不会留在席家村罢?”有人期期艾艾地问。 “刘大郎,住口!”老村长拍桌而起,吹胡子瞪眼睛:“焦娘子对咱们村有大恩,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活路,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刘大郎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老村长颤巍巍:“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要饮水思源,不能忘本啊!咱们跟山贼搏斗的那些尸体可还在村头躺着呢,这血还没冷,就要窝里斗了?焦娘子是什么人,你们难道不比我清楚,她怎么会出卖村子?” 众人都沉默了。 自古共患难易,同富贵难,这是人性,不唯独越王勾践一人,这个小小的村子亦然。 老村长转向顾香生:“焦娘子,救人救到底,还请您给个主意罢。” 顾香生淡淡道:“就算我出了主意,你们也未必会听,但席二郎和陈弗拜我为师,老村长对我们也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说两句。那盐,除了留下足够己用的一部分之外,最好上缴官府,以免遭祸。” 其实,拿着盐来发家致富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是,席家村现在人心不齐,有山贼的时候尚且可以并肩作战,现在出现利益纠纷,矛盾就凸显了。 而且他们肯定也没有造反的野心和胆量,如果偷偷贩卖私盐被发现,到时候官府只要派一支官兵过来剿灭,到时候就真的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别说好处没拿着,说不定还要被扣一顶谋反的帽子。 “这是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凭什么交给官府!”有人激动了。 “老村长,我一直就觉得这焦娘子可疑得很,谁知道她是不是官府派来的细作!” “岂有此理,丁六,你是不是狼心狗肺啊!焦娘子帮了我们这么多,不许说她的坏话!” “若不然,她为何骑马射箭样样精通,还读书习字,难道不可疑么!说不好只是官府想借我们剿灭山贼,然后坐收好处呢!” “嘿,焦娘子厉害,倒是碍着你了?你说说,难道你就没受过恩惠,你家小子不是在焦娘子手下学认字的?” 屋子里顿时吵作一团。 席二郎脸上露出忿忿之色,也想张口加入战局,却被顾香生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老村长气得脸色发红,忍不住大吼一声:“都闭嘴!” 顾香生顺势站了起来:“我毕竟是个外乡人,不好参加你们的议事,至于那盐洞如何处置,自然是村人说了算,过两日我们便走了,也不会将此地的事情泄露出去的,各位就请放心好了。” 她这样超然物外的态度,反让许多原先疑她的人都惭愧起来。 “焦娘子……”有人还想解释。 她摆摆手,走出去了。 顾香生一走,林泰柴旷自然也跟着走。 席二郎为了表明立场,当即跟在后面。 他这一表态,场面就显得有点古怪了,不少村民面面相觑,竟也陆续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剩下那些方才说得最欢的,脸上都有些尴尬。 人少了大半,这事也议不下去了。 老村长颓然挥挥手:“都散了罢。” 顾香生走了出来,见后面跟了一大帮人,哭笑不得:“你们跟着我作甚?” “焦娘子,我们没有怀疑你!” “是啊焦娘子,你带着我们跟那帮山贼拼杀,自己都上阵了,我们都服气呢,是丁六那帮人胡说!” “是啊是啊!” 众人七嘴八舌,都表达着自己的立场,只是山里人笨口拙舌,没法说出更好听的安慰话。 顾香生心头一暖。 经过在魏国皇宫的那一段勾心斗角的日子,再看席家村人的态度改变,其实也可以理解。 人心总有利己的自私倾向,有利益就会有争斗,这无可厚非。 但世上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有自私的人,同样也会有仗义的人,有忘恩负义的,就会有饮水思源的。 人不能因为看到一处黑暗,就觉得天下处处都是黑暗。 因为就算再黑暗的境地,也总会有一处温暖。 只要真心相待,就算十个人中有九个凉薄寡义,也总会有一个愿意回以真心。 这才是人心的可贵之处。 林泰和柴旷等人原本也是满心不平,但看见这么多人为自己说话,还记得他们的付出,再多的怨怼也消失了大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谢谢大家。”顾香生平复了一下情绪,“多谢你们相信我,不过此事是席家村的事,我的确不宜掺和,该如何决断,你们肯定能自己拿主意的。” “焦娘子,谁敢说你不是席家村的人,我席三牛头一个不放过他!” “对啊焦娘子,这些日子我们听你的话早就听惯了,虽然你是女人,可比咱们这些男的都厉害,我们服气得很!” 听见众人这样说,席二郎脸上也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但不管他们怎么说,顾香生显然都没有再插手崖盐的事情,摆摆手,径自去帮忙给伤员包扎了。 经过这件事,不单是顾香生,其他人也都有了走的心思,虽说大多数村民依旧是感恩的,可人心不齐,那小部分人足以坏事,他们不想蹚浑水,背黑锅。 还是早点离开得了。 席二郎心头不安,像小尾巴似的跟在顾香生后面,寻了个机会开口:“师父,您别怪阿翁,他年纪大了,没法管住所有人……” 顾香生失笑:“我何曾怪过你阿翁,但就算没这件事,我们也是迟早要走的。” 席二郎鼓起勇气:“师父,那你能不能带上我?” “不行。”前半句话一入耳,他立马就焉了。 不过后半句话一出,席二郎又活了过来:“不过我们到了邵州,总要先安顿下来,到时再让人给你送信,你也可以到邵州去探望我们。” 有一线希望,总比没希望的好,他这阵子跟着顾香生,已然学了不少东西,《史记》大半都会背了,心里是真把她当师父来看待的,现在知道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就开心了。 少年人好哄,等成了人,就有数之不尽的烦恼。 譬如老村长。 老村长内心是愧疚的,他没想到大伙齐心协力打退山贼,到头来反倒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盐洞就让所有人心的小算计都暴露出来,还连累了顾香生等人。 在他极力挽留之下,顾香生等人才答应多留几天,因为连续多日的旱季就要过了,这两日若是有雨的话,旱情很快就能缓解,到时也不怕去了镇上没水喝了。 收拾善后的事情都料理得差不多了。 这次席家村一共死了三十二个人,其中包括两个伤重不治的,其余都活了下来,假以时日,应该就能慢慢恢复过来。 寨子里的厨子和妓女都是从外头叫进去的,并不知道山贼们干的勾当,但那天他们打山贼的时候,寨里逃了三个人,其中就有席二郎看见的二当家,这三个人是个隐患,如果他们心怀不忿跑去向官府告发,那盐洞也不可能被村民占据太久,这也是顾香生强烈建议他们上缴官府的原因。 这几天陆续有村民去盐洞里刮盐,每家每户都藏了一些,在短期内应该不愁没盐用了,但至于拿不拿盐出去卖,大伙还没商量好,有些人想卖,也有些人反对,老村长更不赞同,这事就这么搁置下来。 打完山贼之后,人人都很疲惫,这几天忙着照顾伤员,学堂也没开了,每天天一黑,油灯也不点了,许多人早早便上床睡觉。 顾香生发现自己打从来到席家村之后,成天忙这个忙那个,这几日还射箭骑马的,没个消停,以前在长秋殿和淮南王府,镇日不出门,大半时间都躺在榻上看书,人都变得柔弱起来,如今这样折腾,虽然到了夜里都很累,但白天反而更加精神,体力仿佛也变得更好了。 说白了,人都是耐磋磨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有人在面前帮自己挡着风雨,任谁都能养成娇滴滴的模样,若是得独自磨练面对困境,便是再娇嫩的幼苗,也有成为参天大树的潜质。 魏国那边…… 算算时间,魏临也该登基了吧? 如果能跟严家结盟,他的实力就会大为增强,再占着王都的这一条优势,魏善跟程载那边能不能成事,就难说得很了。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程翡,那个曾经跟大姐姐顾琴生并称为“京城双璧”的少女。 那么一个漂亮温柔的玉人儿,就这么因为父亲的野心而遭难了? 这样说起来,严氏女郎虽然被家族用来联姻,可比起程翡,那还是幸运的。 不管世风如何开放,女子总是弱势,总要等着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不知千难万难,才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脑海里胡思乱想,顾香生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梦里她还在长秋殿,仿佛旧日时光,忽然侍女来报,说严皇后召见,请她过去,于是她起身往外走,一路来到中宫,对着主位上瞧不清面容的女子下拜行礼。只听见严皇后道:“外头下雨了,胡维容还跪在那里呢,你去将人叫进来,免得说我苛待宫妃……” 咦,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胡维容怎么会出现在魏临的后宫…… 顾香生只觉得啼笑皆非,耳边隐隐传来雷鸣之声,雨哗啦啦地下,把屋檐窗户都打得劈啪作响,声音直接周围所有的一切。 然后…… 然后她就被人摇醒了。 “娘子,快醒醒!外头出事了!”碧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顾香生微微一震,脑袋立时清醒了大半。 外头的确传来拼杀声,嘈嘈杂杂的,像极了梦里的雷声,难怪自己会做那么一个梦。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就想起身下榻,碧霄和诗情连忙拦住她:“您别出去啊,外头正乱着呢,有林泰和柴旷在!” “不怕,我先看看情况。”顾香生低声安慰她们,一面凑到窗边,从支起的空隙往外探看。 外头黑漆漆的,连点月色星光都没有,只有不时响起的呼喝跟叫骂,间或还有惨叫,隐约只能看见几道人影缠作一团,其中想必就有林泰和柴旷。 她箭术上佳,却不擅近战,就算会两下子,出去了若是帮不上忙,反倒会拖后腿,到时候林泰柴旷还得分神照看自己,所以顾香生没有逞英雄地跑出去添乱。 “阿翁!”席大郎的声音陡然在拼杀声中响起,显得异常凄厉。 紧接着是隐隐的哭声。 顾香生心头一抽。 老村长出事了? 难道是那三个山贼不甘心寨子被灭,趁夜杀了回来? 没等她想明白,外头的动静又一次激烈起来,这次好像又不少人加入,从声音上来听,应该是村民们被惊醒了,拿着各家的锄头斧子跑出来助阵。 天边传来阵阵远雷,轰隆隆的,好像还真要下雨了。 诗情和碧霄紧紧抓着顾香生的袖子,看起来好像是为了阻止顾香生出去,其实是她们心里紧张,将顾香生当成依靠了。 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主仆又似姐妹,然而早已超越了这层界限,从小到大一路相伴,出门之后生死与共,看似她们在照顾顾香生,其实顾香生又何尝不是她们的主心骨? 屋里除了一把弓箭之外没有别的武器了,此时此刻,顾香生忽然觉得自己总像以往那样依赖箭术也不行,遇上某些意外情况,需要近身作战的,刀剑就能派上用场了,等他们去了州府之后,一定要找个机会给自己买把剑。 屋外吵嚷,屋内静谧,就在这一里一外的鲜明对比中,外头的动静渐渐平复下来。 雷鸣却一声响似一声。 “我出去瞧瞧。” 估摸着已经告一段落,顾香生在屋里点了油灯,端起来走出外头。 风很大,一阵吹过,油灯就灭了。 不过有些人家点了火把走出来,瞬间照亮了一大片。 地上躺了四五具尸体,顾香生粗略看了几眼,发现其中三个明显不是席家村的村民,手里还拿着刀,应该就是那天逃走的二当家。 席大郎和席二郎跪在老村长旁边,村长老妻哀哀哭泣,哭声在电闪雷鸣中显得分外凄怆。 “娘子,这帮人居然勾结了山贼来夜袭我们!”林泰抓了其中两个活口,将他们制服在地上,又狠狠踹了一脚。 “不关我的事啊,都是刘大郎的主意!”那人哀嚎求饶。 “到底怎么回事!”顾香生沉声喝问。 那人没什么骨气可言,一问就招了:“是,是刘大郎,他说我们要卖盐,村长肯定不让,还说都是有你们在,老村长和其他人才会总听你们的,只要你们和村长都死了,那些耳根子软的就只能听我们摆布了!” “所以你们就勾结山贼来杀我阿翁!”席大郎怒吼一声,跳起来冲向那个村民,直接就是雨点般的拳头落下。 那可不是什么花拳绣腿,对方很快被他揍得奄奄一息,出气多入气少了。 顾香生正要让林泰阻止他,却听得席二郎大叫一声:“阿翁还有气!” 席大郎旋即又扑向老村长那里。 “焦,焦娘子……”老村长的眼睛撑开一条缝,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找顾香生。 “我在。”借着火光,她瞧见老村长胸口一个狰狞的血洞,心下一沉。 “多亏有您……我们才有今天,”老村长喘了口气,“是我们对不住您……” “别说了,您好好养伤。”顾香生黯然道。 他摇摇头,对自己的伤势显然也是清楚的:“我要是不在了,大郎和二郎,要,听焦娘子的,你们要,照顾好,祖母……还有这个村子,我怕,怕会遭祸……” 在他看来,那个盐洞是祸端,没有它,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事,财帛动人心,一个盐洞就把村子里的人心都弄散了,以往席家村穷归穷,却团结,现在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居然有人敢跟山贼勾结,就为了能够贩卖私盐。 这样一来,他们和那帮杀人不眨眼的山贼有什么区别? 但老村长不明白,惹祸的不是崖盐,而是人心。 因为把持不住,所以才会走上邪路。 席二郎呜咽一声:“阿翁,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不许说了!” 老村长闭上了嘴,他的目光掠过围在他身边的村民们,许多人脸上都有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和愤怒,这让他微微觉得有些欣慰,跟山贼勾结的毕竟是少数,许多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看待这些人就像看待自己的子侄,刘大郎等人一不姓席,二来从小就好吃懒做,偷鸡摸狗,会做出这种事情,其实并不奇怪。 然而他的视线,最后却落在顾香生身上。 微微张开嘴巴,血一股股涌出来,却一直看着顾香生。 就连席大郎也看出阿翁这是有话要说,着急起来:“阿翁,你想说什么!” 老村长还是没能发出声音,依旧望着顾香生,目光恳切哀求。 顾香生叹了口气:“我会帮忙想个法子,确保他们不会被崖盐拖累,再离开。” 老村长的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 席二郎泪流满面:“阿翁!” 席大郎蓦地站起来:“阿翁若不在,以后村子就由焦娘子作主,你们谁有二话!” 众人大吃一惊,都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我同意,谁要是和焦娘子作对,就是和我席三牛作对!” “焦娘子以后让我们干嘛,我们就干嘛!” “焦娘子对我们家有大恩,我们定是没有二话的!” “没错……” 一句接一句,村民们纷纷表态,一声胜过一声。 顾香生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轰隆一声,一个响雷打过,伴随着席二郎拔高了嗓子的哭喊:“阿翁——!” 不知何时,老村长永远闭上了眼睛。 豆大的雨点从天上落下,越来越密集,很快就变成一场瓢泼大雨。 这是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持续将近三个月的干旱,终于在今晚得到了缓解。   ☆、第86章 雨足足下了三天。 久旱逢甘霖,这本该是人生大喜之一,可因为老村长的死,这份喜悦就冲淡了不少。 不光是老村长,除了那三个山贼之外,那天晚上还死伤了几个村民,不过死的都是勾结山贼当了叛徒的人,他们的家眷也因此在村中抬不起头,但村民们担心他们将崖盐的秘密外泄,又无法将他们赶走。 事情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 原本能给村民们带来巨大收益的崖盐,转眼却成了一个祸端。 财帛固然动人心,可村民们也在想,那地方说不定是受过什么诅咒的,山贼们因此倒霉,现在轮到席家村了。 顾香生自然没有这些想法,但她也觉得,是该好好梳理一下村子以后的问题了。 她让席大郎和席二郎将村民们召集起来。 自从老村长死后,席大郎整个人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成熟起来,而且很有了兄长的影子,操办丧事,照顾祖母和弟弟,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甚至对顾香生,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经过村民和山贼勾结这件事,席家村暴露了一个问题,之前赞同老村长,坚决站在顾香生这边的,要么姓席,要么是跟顾香生有渊源的,譬如陈弗他们家。席家村虽然姓席,可它并不全都是席家人,还有其它姓氏的,这就导致席姓族人跟外姓村民之间隔着一层距离,平时也许不显,遇到利益攸关的事情,矛盾就出来了。 席姓族人可以团结在老村长周围,但别的姓氏却未必能做到。 顾香生看着在场的村民,几乎每一户都来了人,那些死了男丁家长的,也会有女眷出席,屋子不够坐了,众人都坐在之前小孩儿们上课的棚子里,乍看上去像是顾香生要给他们上课,颇有些滑稽。 她一开口,不是给众人出主意,而是先说明自己的情况:“我虽受老村长临终之托,但自家知道自家事,我毕竟是外姓人,也没有在席家村长久安居的打算,咱们这些日子同甘共苦,也算有了些情分,但我不会以为自己真就能当上村长,对你们指手画脚,乱出主意。” “焦娘子,您说这话,是折煞我们了!刘大郎那些人不懂事,我们却是明白的,您是真心待我们好的!” “是啊,焦娘子……”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阵,见顾香生作了个手势,又赶紧安静下来。 “我既然答应了老村长,就不会食言,但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对那个盐洞,你们是怎么看的?”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鼓起勇气道:“焦娘子,你放心罢,我们都想明白了,那盐洞再好,也是老天爷的,不是我们的,那些山贼和刘大郎就是因为贪图自己不该有的东西,才会惹来这些祸端,害了老村长,我们想着,要不将那盐洞给封了?” 其他人听他这样说,也都没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反倒纷纷点头。 顾香生啼笑皆非,虽说不贪婪是件好事,可这些村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完全矫枉过正了! “盐洞本身没有害人之心,能害人的只有人自己,那些盐若是用好了,同样也可以造福席家村。我这几天想了想,心里倒是有些主意,只是还要与你们商量过方可。” 众人忙道:“焦娘子,您有话只管说好了,老村长不在,我们就都听您的,您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顾香生一直注意观察所有人的表情,见他们所说的确出自真心,心下微微欣慰,想起老村长的死,又有些酸楚。 “如今虽然下了雨,但经过旱季,田地荒芜,要重新播种耕种,也要出外买粮以备过冬,样样都需要钱,盐洞乃天赐之物,正可派上用场,不过你们又不是山贼,不可能靠把持盐洞来过日子,也没有跟官府作对的打算,经过昨夜的事情,你们应该也知道,若当真有官兵过来,这村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抵抗。” 众人听她所说,隐约有了点方向,但听起来还是模模糊糊的,禁不住就问:“焦娘子能否说得更明白些?” 顾香生笑了笑:“我的意思是,趁着官府还没发现这个秘密之前,你们可以拿一部分盐去卖,换取生活所需,但村子的出路不能靠这个,还得另外找活计。” 席二郎年纪虽小,人却很机灵,此时听见顾香生一口一个你们,就明白她没有长久留在村子里的打算,心里开始暗暗盘算起来。 有人就道:“焦娘子有所不知,这席家村穷乡僻壤,虽然靠山吃山,得个温饱,可因为通往镇上远不如走另外的路来得方便,只有迷路走岔道的人才会从这里经过,想找活计,难啊!” 顾香生:“以往是难,现在却有个契机,就是这旱灾。旱情持续这么久,席家村人少,大家又有水源,不至于走投无路,但外头却不同,久旱成灾,灾后便有瘟疫,有瘟疫就需要药,村子紧挨着的那座山上,不就有不少草药么,届时只要拿到州府上去卖,定能卖上个好价钱,若是能找到长期合作的药商,定期供货,席家村以后就有额外的生计了。”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但许多人半辈子连镇上都没听过,更不要说州府了,打心底就有股发虚:“可是您说的药商要怎么找,听说无奸不商,那些商贾都卯足了劲要坑钱的……” 顾香生:“所以我要亲自去州府一趟,打探情况。不过在那之前,先要将盐拿出一部分来卖,这样你们才有钱买种子和新农具。过阵子,等大家的生计都能安顿下来之后,我建议还是将盐洞的事情告知官府,由官府来处理,这样方可避祸,当然,你们若不想交,我也不会勉强,这件事最终还是得由你们来决定。老村长所托,我会尽力帮忙,但不会越俎代庖。” 席三牛道:“焦娘子,您这么为我们着想,我们虽然鲁钝些,却不是狼心狗肺,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是绝无二话的!” 众人纷纷应是,又有人问道:“可既然官府禁止贩卖私盐,咱们这盐又要怎么卖呢?” 顾香生笑了笑:“拿到魏国试试罢,席家村隶属南平,魏国管不着,如今魏国忙着镇压内乱和对付外敌,更何况你们要卖的量肯定不多,官府懒得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 她样样都考虑齐全了,村民们自是感恩戴德。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卖盐之事,顾香生决意不插手,但村民对魏国不熟,她仍是派了林泰跟着席大郎他们一同去,也不叫林泰干涉卖盐的具体事宜,只提了几点建议:一是贩卖的量,可小不可大,不要贪心带太多,顶多两担,能卖出去再说,如果发现不妥,把盐舍出去也无妨。二是不要让人知道席家村有盐洞,否则别人起了贪念,肯定会像刘大郎和山贼那样。三是卖盐的价格,不用抬得太高,有利润赚即可,也不要一次性卖给同一个人,要分批分量卖,这样才不容易惹人起疑。 经过刘大郎的事情之后,席大郎成长了不少,对顾香生的话也肯听从了,其他村民更不会自作聪明,更何况还有林泰在,这一行想必能够顺利。 安排好一切,顾香生则带着人,前往邵州城。 邵州城的规模不大,在魏国顶多算个中府,但在南平这种小国,却已经可以称为上府了。 不过这上府现在却称不上繁华,店铺萧条,行人委顿,一眼望去,好像每个人都无精打采。 “怎么这邵州城还比不上咱们那会儿过来的玉潭镇?”碧霄掀起车帘子往外头探看,一边评头论足。 “你忘了,先前不是说邵州城出了个惯会敛钱的刺史,把百姓的血都吸光了么,现在又遇上旱灾,肯定一时半会还未能恢复过来。”诗情道。 柴旷在外头赶车,席二郎也死皮赖脸跟来了,这会儿正跟柴旷坐在车头,两人聊天的声音透过车帘子传进来,说的约莫也是这个话题。 顾香生这次来邵州城,不仅仅是为了给村民们搭桥牵线,找一条适合的生计,她也准备暂时先在邵州城安顿下来,住上几个月,再作打算。 碧霄回过头,见顾香生靠在车璧上闭目养神,忍不住凑过去,拉着她的袖子:“娘子,您为什么忽然想在邵州城住下来?” 顾香生睁开眼睛:“此处离蜀中尚远,现在赶路的话,去到那里肯定已经是冬天了,那里湿寒,很是难熬,咱们又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如现在这里待到明年春天再启程。席家村那边,我毕竟受了老村长之托,虽然不想再多掺和,也不好说走就走,这样的距离,正好帮扶他们一阵,又能过自己的日子,离得远了,才不会生出太多麻烦。” 诗情也点头赞同:“娘子所虑甚是,席家村毕竟偏远不便,若真想买点什么,还要费上老大工夫,邵州城总归是个大城,眼下虽然萧条些,宅子肯定也因此便宜,咱们想找个地方住,反而方便呢!” 碧霄高兴起来:“那起码要买个两进的,不,三进的,这样院子也大一些,娘子喜欢栽花种草,到时候咱们要在院子里都种满了!” 诗情生怕主人想起伤心往事,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没听娘子说么,咱们住一阵就要走的,浪费那些工夫作甚!” 碧霄噘起嘴:“住一阵也是住啊,屋子得用心布置了,住得才舒心呢!” 顾香生揽住她们安慰:“好啦好啦,碧霄到时候爱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住到明年开春呢,也不短了,不过咱们现在又没有进项,宅子不用大,够住就行了,虽然暂时不愁钱,也要省着点,有备无患。” 说话间,马车在牙行面前停下。 这年头买卖房子有牙行专门负责,就跟后世的房产中介一样,顾香生他们来邵州之前做了功课,挑的这块地方距离邵州官府比较近,算是邵州城的黄金地段,闹中带静,因为旱灾的缘故,先前有几户人家卖了宅子搬去南平京城投奔亲戚了,牙行伙计效率很快,听了他们的要求,便带着他们到附近转了一圈,将符合条件的宅子都看一遍。 顾香生看中了一处宅第,朝向好,采光好,隔壁过两条街就是采买的集市和商铺,只是跟她先前计划的还有些区别,这宅子是三进,对他们五个人来说,稍大了些,就算再加两个可能会常来常往的弟子,也过于宽敞了。 不过其它都合适,单单因为大小而推却,为免可惜,顾香生仔细盘算了一下,他们带来的钱,寻常用度,无须节俭,也不过分挥霍的话,三五年还是不成问题的,便答应下来。 碧霄和诗情都很欢喜,她们绕着宅子里里外外逛了一圈,总也看不够似的,席二郎跟在后头,脑袋也跟着转个不停,他自小生在席家村,只到过一回镇上,邵州城更是来也没来过,此时正正就跟乡巴佬进城一样,满脸的新鲜。 牙行伙计见的人多了去了,很看不上席二郎这般大惊小怪的表现,不过碍于顾香生等人在旁边,他没好表现出来,依旧很有职业道德地陪在旁边,给他们介绍宅子各处。 自进宫之后,长秋殿虽然是顾香生作主,但那毕竟只是偌大皇宫的其中一处,许多事情都要看人脸色,瞻前顾后,到了淮南王府,诗情碧霄虽然有头有脸,却也不能在王府里大喇喇地颐指气使,及至见了这宅子,想想往后自由自在的日子,禁不住就舒心起来,这些日子的种种不愉快和惊心动魄,仿佛也跟着不翼而飞。 “灶房还挺大的,娘子好些日子没喝汤了,到时候这边用来熬汤,那边用来蒸煮……” “我方才看了,廊下宽敞得很呢,到时候养上几盆花,再弄只鸟儿如何?” “还是养只猫儿罢,以前在顾家的那只没能跟着咱们一道进宫,可惜呢……” 两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连以往更稳重一些的诗情,脸上也洋溢着难以错认的喜悦。 她们毕竟没有在外面生存过,少了些阅历,没谈妥价格之前,就贸然表现出对宅子的喜欢,卖家肯定是要坐地抬价的,但看见二人这样高兴,顾香生心头也跟着欢喜起来,不忍心去打断她们,只让柴旷和牙行伙计谈价格,谈好了就直接买下来。 她自己则带着席二郎往外走,在城中各处闲逛,一边寻找药铺打听情况。 药材的情况很容易打听,现在旱季刚过,邵州城还算好,周边有几个县镇都出现旱情和饥荒,其中两个县还有瘟疫的迹象,现在邵州城里的人听说消息之后,都想多买些防治瘟疫的药回去以防万一,城中药材的价格一下子就提了上来,饶是如此还有不少缺货断货的,像其他生病的患者,需要用到同一味药的,就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席二郎听了这种情况,初时还很高兴,因为药材价高,就意味着他们从山上摘采下来的药草不愁没人买,而且说不定还能卖个好价格。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跟着顾香生一圈转下来,竟没找到个合适的卖家。 出来的时候,席二郎背了一小箩筐药草,都是山上现采的,主要是给卖家看看品相,总不能张嘴就说,这样谁也不会买。 谁知道他们将药草摆出来,却没有出现对方惊喜交加,赶紧出大价钱把药材买下的情景。 两人所到之处,药铺都诸多搪塞挑剔,言语之间,很是看不上他们的药材,要么说现在不是很需要这几种药材,要么又说品相不好,到最后就算松了口,也把价格压得很低。 顾香生自然不可能接受。 于是他们逛了城中三四间药铺,却发现自己带来的药草根本就卖不出去。 席二郎有些气愤:“他们不是缺药么,怎么我们送药上门,他们反而不要了?” 顾香生也觉得蹊跷,但她没说什么,只道:“前面还有一家,先去看看再说。” 但凡药铺,赌馆,当铺,食肆一类经营目的明确的商铺,都会在门口一侧挂上望子,写一个字,让人远远就能瞧见。 二人走入药铺,顾香生抬头看了一眼。 春秋堂。 这名字倒挺有气魄的。 可惜内里有些陈旧了。 有个坐堂大夫在,跟别的药铺不同,这里的病人很少,才小猫两三只。 药铺伙计看见他们走进来,原本还趴在矮几上打盹的,一下子精神了,赶紧迎上来:“两位还请这边等等,还有三位便轮到你们了,不过我们这儿药材不齐,等会儿若是没有你们需要的药材,可能就要麻烦你们去别的地方抓药了。” 顾香生笑道:“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是来卖药的。” 卖药? 伙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旋即又灭了,摇摇头:“我们不买药材。” 一个缺少药材的药铺,却不买药材,这是什么怪地方? 顾香生道:“你们东家可在,我想见一见他,买不买药材,也该由他来定才是。” 药铺伙计道:“实在抱歉,我们东家和掌柜这会儿都不在……啊,回来了!” 他径自绕过顾香生二人,迎了上去行礼。 顾香生和席二郎转身,便见几人从外头走进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女子,眉清目秀,年纪跟顾香生应该差不多,想必应该就是这春秋堂的东家了。 “药铺今日如何?”她问的是药铺伙计。 “还好还好,一切安好!”伙计回道。 席二郎积了一肚子气,忍不住出声:“看病的人这样少,你还说还好还好,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药铺里明明缺少药材,我们想卖药材给你们,你们却还不要,天下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那女子原先应该也以为顾香生二人是来看病的,听见席二郎这样说,脸上就露出点意外的神色,却没有责备伙计,只是微微叹了口气:“两位是来卖药材的?不知从何处而来?” 顾香生道:“此处说话不便,不如寻个安静地方再谈?” “也好,是我怠慢了。”女子道,将他们请到后堂,落座之后,先自我介绍:“我姓周,是春秋堂的东家,这位是穆掌柜,还未请教两位姓名?” “我姓焦,这是我的学生,席姓,行二。”顾香生开门见山:“我们是从席家村来的,席家村靠着座山,山上药草颇多,这次虽然遭逢旱季,因有水源之故,山顶的药草也都还能活下大半,听说这次邵州附近州县遭灾严重,缺医少药,正需要这些。” 周娘子道:“春秋堂在城中虽有三处分号,但陈设古旧,规模也不如其它药铺来得打,不知两位缘何略过那些药铺,独独找上我们?” 顾香生沉默片刻:“实不相瞒,我们一开始去的也是其它药铺,但他们都不收。” 周娘子蹙眉:“不收?” 她跟穆掌柜对视一眼,两人好像都有些奇怪。 周娘子:“席小哥脚边那个篓子里可是从席家村带来的药草?能否让我看看品相?” 席二郎看了顾香生一眼,见后者点点头,方才把篓子往前一推:“喏,看罢。” 药草摘下来之后自然是先晒过了,顾香生虽然不会品鉴药材,也觉得那些药草品相都不会差。 周娘子和穆掌柜略略看了一下,也都点点头:“品相甚佳,能卖个好价格。” 顾香生看她的表情:“周娘子想必知道他们为何不收我们的药草了?” 周娘子叹了口气:“是,我明白了,他们不是不收,而是想压你们的价,等你们在城中走投无路,无人肯买,最后还是得回去找他们。” 席二郎道:“这城中药铺不少,就不信找不到一间肯买的!” 周娘子:“两位有所不知,邵州城的药铺分为四大家,沈、林、黄、周,这四大家,我们周家虽然名列其上,但不过是陪衬而已,到了我这一辈,家道中落,已经大不如前,只剩下邵州城这三间药铺,说来十分惭愧。至于其它三家,却掌握着南平近半数的药铺,这邵州城里基本上都是他们三家开的分号,如果他们不收,就算还有零散药铺,那些人肯定也不敢冒着得罪他们三家的风险,来收你们的药草。” 顾香生明白了,那沈、林、黄三家,就相当于药铺行业的垄断,看准了顾香生他们是小乡村里出来的,一无后台二无背景,所以存心压价,要逼他们贱价出售药草。 但周娘子为什么会解释得这样相信呢? 只要稍稍一想,便不难得出答案了。 顾香生微微一笑:“别人没胆子收,周家想必不会没有胆子罢?周娘子解释这么多,看来是诚心要与我们做这笔买卖了。” 旁边穆掌柜一听,不由急了起来:“娘子,沈家那边……” 周娘子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对顾香生露出苦笑:“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想收,但我还要仔细想想,这其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非寥寥数语能解释得清,还请你见谅。” 顾香生颔首:“我明白,你如果买了我们的药草,就要冒着得罪其它三家的风险,的确应该慎重考虑。” 周娘子有些讶异。 不,她的内心远远不止面上表露出来的这么一点讶异。 打从顾香生出现并自我介绍的时候起,她就有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她不像席二郎他们,眼界有限,就算看见顾香生诸般厉害之处,也不会多加联想,周娘子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识不凡,这番交谈下来,就觉得对方虽然粗布衣裳,但容色清丽,谈吐文雅,浑然不似一个小乡村里走出来的。 对方还能一语道破她现在的困境,这就不由得周娘子不吃惊了。 她斟酌了片刻,在断定了顾香生的确是诚心来卖药,而非别有目的之后,终于决定吐露实情“你说得不错,但这件事情,牵涉的不仅仅是药铺生意,还有邵州城,乃至南平的局势,所以我方才如此犹豫不决,让你见笑了。” 这回却轮到顾香生诧异了:“买不买药,跟南平局势有何关联?”   ☆、第87章 实际上,国家小不小,跟国内安稳与否是没关系的,只要有利益纠葛,再小的地方也能斗得起来。 南平如今的皇帝是个少年天子,还未成年,便由沈太后摄政,沈家就是太后的娘家,所以底气才那么足,沈家私下经营药材生意,所以周娘子方才提到的“沈、黄、林、周”四家,以沈家为首,垄断了近半个南平。 但南平的混乱不止于此,因为国内各州府都由宗室担任刺史,现在天子柔弱,太后当政,底下就有人蠢蠢欲动,不太安分。 说白了,南平看上去还是一个国家,还没到各自为政的地步,但各州府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小主意,不会对中央朝廷唯命是从。 只是顾香生之前在魏国,关注的重点是魏齐两国的局势,顶多再捎带一个吴越,至于南平,因为国家太小,反倒不引人注意。 结果现在一听,好家伙,竟然比魏国还乱! 魏国顶多就分成魏临和魏善两拨人马,南平小小一个国家,疆域仅为大魏的五分之一,却分了好几股势力。 所以现在邵州遭灾,朝廷拨款赈灾是不用指望了,沈家仗着是太后娘家,也拿捏起邵州刺史。 一方面是趁机将药材抬价,私下谋取暴利。 另一方面,州府现在要赈灾,没钱买药材,沈家就提出以税抵债,也就是说沈家现在提供药材给州府,以后州府每年的税收,要拿出一部分来还沈家。 哪个商贾敢这样威胁官府,趁火打劫,放在别处怕是早就被镇压了,但在邵州,州府都被上一任刺史亏空完了,想等朝廷拨款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新刺史要想有所作为,只能自力更生,沈家正是看中这一点,有恃无恐。 这种时候,顾香生他们到邵州来兜售药草,肯定是要被压价的,价格被压得很低,沈家收了过去,然后再高价出售,谋取暴利,如果顾香生他们不肯卖给沈家,那么邵州城就没有别的药铺敢收。 林家和黄家都唯沈家之命是从,沈家不买,别家就更不敢收了。 所以顾香生就算走遍邵州城的药铺,也无济于事。 席二郎听罢怒道:“这简直是一手遮天啊,难道邵州刺史就任由他们摆布么!” 周娘子微微叹了口气。 顾香生倒没有席二郎那样愤怒,因为周娘子和他们说这么多,明显是动了心想收自己的药草的,她还担心自己会按捺不住先卖给沈家,所以才说了这么个来龙去脉,想先稳住自己。 所以对方不主动开口,她也很沉得住气,就这么坐着。 药铺里上的茶是药草茶,里面放了金银花,清热去火,乍一喝味道有些奇怪的酸涩,但入口之后却有股甘甜。 果不其然,周娘子忍不住了。 她觉得顾香生简直就是个怪胎,明明是来卖药的,倒整得好像他们求着她卖似的。 “焦娘子,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顾香生装傻,“若果真如你所说,沈家刻意压价,大不了我们就不卖了,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 周娘子没办法,只好道:“我买你们的药,而且,不压价,按照行价来,能够保证你们的利润。” 顾香生:“你不怕得罪沈家?” 周娘子沉默片刻,苦笑:“老实说,有点怕,所以我需要时间再考虑一下,你们能在邵州城多逗留两天么?” “可以。”顾香生点点头,没有说自己已经在城中租了房子。 周娘子似乎舒了口气:“多谢,还请焦娘子将落脚处告知我,回头我派人与你联系。” 顾香生:“两日之后我们还是到这里来找你罢。” 周娘子:“也好。” 她起身,亲自送了顾香生和席二郎出门,又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对旁边穆掌柜道:“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单凭我们,根本不可能和其它三家作对,劳烦你尽快联系相熟的人,替我给刺史递个消息,就说我想尽快拜见他。” 穆掌柜唉声叹气:“有用么,区区一个刺史,难道敢得罪沈家?” 周娘子:“他要是不得罪沈家,迟早就要去喝西北风了,总得试试罢!”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 那头顾香生和席二郎从春秋堂出来,就收到了一份请柬。 请柬上大意是邀请她去参加明晚在福庆庄的宴席。 席二郎在旁边跟着瞄了两眼,莫名其妙:“我们刚到邵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有人送请柬上门了?” 目光扫到落款的沈字,顾香生将请柬拿在手里,又折回去,询问周娘子。 方才寥寥数语,但一番交谈之后,她对这位周娘子还是比较有好感的,起码说话坦诚,有什么难处,需要什么利益,都明明白白摆出来,也没有其它药铺盛气凌人的态度。 当然这也跟周家现在的没落有关,换了周家现在要是财大势大,不一定回搭理顾香生,但现在满城药铺都跟在沈家后面团团转,顾香生他们初来乍到,的确需要一个突破口。 周娘子见他们去而复返,还有些讶异,看见她递过来的请柬,便道:“这是沈家的请柬,他们准备在福庆庄摆宴,邀请了本地官员士绅。” 又解释道:“福庆庄就是邵州城最大的饭庄。” 顾香生笑道:“我们才刚跟你谈过,他们立马就得知了,还送来一张请柬,可真是神通广大啊!” 周娘子咬了咬下唇,脸色也有点难看。这摆明了是不把周家放在眼里。 “焦娘子,你要去吗?”她问顾香生。 顾香生反问:“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吗?” 周娘子苦笑了一下:“在他们眼里,你们非但不肯按照他们的价格出售药草,还跑到我这里来商谈,请柬是假,下马威才是真,我也收到这样的请柬了,至于去不去,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作主罢。” 顾香生沉吟片刻:“想来周娘子应该也是要去的,既然如此,到时候便作个伴罢,你应该不介意多带上一个人?” 周娘子其实想劝顾香生别去,因为照沈家的风格,不可能无端端邀请两个刚到邵州城的乡下人去赴宴,他们是开药铺的,又不是开善堂的,肯定不怀好意。 她自己现在虽然是周家的掌舵人,但周家风雨飘摇,已经大不如前,细论起来,和眼前这两人的处境也差不了多少。 “自然不介意。”周娘子道,看了看他们的装扮,含蓄提醒道:“不过这世上有不少看人下菜碟的势力之徒,二位若是要赴宴的话,这身穿着怕是容易惹来小人非议。不过现做怕是来不及了,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让人带你们去成衣铺子买两套新衣裳。” 顾香生却婉拒了:“多谢周娘子的好意,我们自去便可,明晚我们过来找你,再一并过去罢?” 周娘子道:“也好,那我就不送了,你们慢走。” 出了药铺,席二郎问:“师父,沈家的宴会,应该就是书上说过的那种鸿门宴罢,咱们可不就成了刘邦了?” 这弟子举一反三,也忒机灵了,顾香生就笑:“鸿门宴是鸿门宴,可咱们还不够资格当刘邦呢,顶多只是捎带的,他们肯定是想借此胁迫周家低头,像咱们这种小喽啰,去见了那种大场面,指定吓得魂不附体,到时候还不是任由他们搓圆捏扁?至于更多的目的,就不是咱们能了解的了,总得去了才能知道。” 她语气诸多调侃,席二郎也听得有趣,在他心目中,师父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区区宴会,想去就去,师父说可以就可以,根本不需要犹豫什么。 两人回到租好的宅子,一路还顺带逛了一下店铺,买了点米和面,不敢买多,因为现在旱情刚过,物价飙升,许多东西都贵得不得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整个邵州城都要人心惶惶了。 诗情碧霄也把宅子收拾得差不多了,诗情和柴旷还顺带去外头逛了一圈,回来同样说起这件事:“娘子,米价现在太贵了,咱们也就罢了,还算有点存钱,可普通老百姓怎么买得起,可别到时候有水喝了,反倒饿死人!” 碧霄奇怪:“官府怎么不开官仓放粮呢?” 顾香生道:“开仓放粮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现在城中还没到无米可吃的程度,寻常人家一般都有存粮,米价贵是因为粮商们有意囤货,抬高价格,想趁着灾难发一笔横财,官仓里的存粮,一般要到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开放赈济,否则官仓粮食有限,人又是每天都要吃饭的,迟早都会耗光,还容易让许多人产生依赖心理,以为一切都有官府在。” 席二郎恍然大悟:“那不就跟那帮无良药商一样么,难怪都说无奸不商呢,个个都瞅准了机会想吸百姓的血!” 见其他人都还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席二郎便将他们出去这一趟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碧霄也听得义愤填膺:“呵,真当我们好欺负呢,怕是还想喊我们过去,看我们丢人呢!” 诗情倒是笑吟吟:“你气什么,咱们娘子难道是任人宰割的么,怕是到时候反要吓死他们呢!” 顾香生对两人的恶趣味不予置评:“别太早下定论了,我们初来乍到,他们才是地头蛇,我们只是想给席家村后山的药草找一个足以长期来往合作的人而已,没有必要涉入太深。” 收拾这宅子花了不少时间,诗情和碧霄也没空精心料理什么饭菜了,几个人煮好一锅小米粥,就着从席家村带来的酱菜和干粮,一顿晚饭就算解决了。 不像是在席家村,需要三人挤一个房间,来到这里之后,顾香生终于有了独自的居所,因为人少宅子大,诗情和碧霄也可以单独各住一间,居室就在顾香生两边。 被褥是诗情白天特意拿在院子里晒过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阳光的味道,顾香生躺在上面,望着窗外隐隐绰绰,稀疏摇曳的树木。 今天是来到邵州的第一天。 距离他们离开魏国京城,至今过了多久呢? 她忽然发现,在自己刚刚出来的那几天,晚上有时候还会去数日子,但时间过得越长,心里的印象就反而越模糊,到现在,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去数过日子了。 从春天到夏天,好像是两个月,也好像有三个月了。 又或者是更长的时间。 前面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不管如何,已经过去的人和事,永远都无法回头了。 魏临的形容自脑海中浮现,也渐渐的,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一丝刺痛和惆怅。 时间总能治愈一切。 她的内心,就像外面的明月一样,平静宁和。 …… 傍晚时分,周枕玉已经准备妥当,只在等顾香生他们了。 行宴总得有个由头,沈家用的理由是家中小儿一岁生辰。 沈家在本地的少东家,叫沈南吕,是当朝沈太后的内侄,关系算是很亲近的,现在沈家当家的,就是沈南吕的父亲,如此说起来,沈南吕在沈家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 但周枕玉却知道,这个所谓的一岁小儿,不过是沈南吕的其中一个庶子,只是正好被他拿来作由头罢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沈家的霸道,你明知道人家给庶子庆生,你还不能不赴宴。 周枕玉觉得这是沈家有意的羞辱,但她没有办法不去,她只能希望昨天那两个人能晚一点来,这样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晚一些再过去,好给自己留出更多思考的时间。 穆掌柜走了进来,他这几天都有些愁眉苦脸:“哎,娘子,刺史府那边不肯见我们……” 周枕玉点点头,脸上没有意外,还反过来安慰他:“我早料到了,你也别急,兴许今晚能见着,沈家举宴,不可能不请刺史的。” 穆掌柜:“我听说那刺史清高得很,就怕他放不下架子,不肯去,而到时候沈家又在宴会上逼我们低头,那可就……” 他搓着手,没再说下去。 周枕玉也沉默了。 直到门外走进了几个人。 周枕玉抬起头,下意识就愣住了。 而穆掌柜还未认出来,上前几步道:“几位,春秋堂今日不接待外客,请移步……” 为首的女子微微一笑:“穆掌柜,昨日才刚见过面,你就不认得我们了?” 穆掌柜也结结实实愣住了。 昨日粉黛未施,今日却略施了薄粉,原本就清丽的脸越发容光慑人,乌发还是简简单单挽成发髻在头顶,但周枕玉细心地注意到,昨日的木簪换成了玉簪,那身粗布衣裳也换成了素色的半臂裙,没有多余的装饰绣花,也许对方并不想特意突出外貌,但那已经足够令人不由自主将视线频频落在她身上。 就这样稍稍一打扮,整个人看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并非是说对方打扮起来,容貌就倾国倾城了,她当然是很漂亮的,就算穿着布衣也掩不住姿色,但此刻,姿色却并不是别人注意的重点,反倒是她那身行止气度,才是令人过目不忘的关键。 若说昨日仅仅是气质容貌出众一些,需要通过谈话接触才能更加深入了解的话,那么今日她单单只是站在门口,周枕玉便能断定,这位焦娘子绝对不是寻常人物。 她自己便是大家闺秀出身,可焦娘子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般大户人家的千金,就连南平京城里那些世家千金,还未必有这样的风仪神采。 破天荒的,周枕玉失了礼数,没有先打招呼,而是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敢问阁下,当真是来自席家村?” 听见她话语里的质疑,顾香生扑哧笑了:“周娘子难不成怀疑我捏造来历么,我们要卖的药草,的确来自席家村,若是不然,我们上哪儿找这么多的药草呢?总不可能自己种罢?” 周枕玉也觉得自己太过多疑了,那一瞬间,她甚至怀疑对方是沈家派来的,但很快她又推翻了这种想法,以沈家的作风,要派也不可能派这样一位女子过来。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对不住,您这样的神仙人物,别说席家村,就是放眼邵州城,怕也找不出几个,是以我才多问了两句。”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那宴会上不知会有什么人出席,沈家在邵州城行事霸道,你我毕竟是女流,我怕有些人会……” 周枕玉没有说下去,但她觉得对方应该能听得懂自己的意思。 顾香生当然听懂了,她苦笑摇头:“可我总不能穿着原来那身衣裳过去罢?” 周枕玉也微微苦笑,其实顾香生的确没怎么打扮,顶多是换了一身衣裳,连发型都没变化,首饰更是一件不戴,但就算这样,美人就是美人,依旧能够一眼吸引住别人的目光。 话又说回来了,心怀歹意的,就算她穿着原来那身衣裳过去,难道就可以幸免了么? “要不,今晚你不要去了。”周枕玉犹豫片刻,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其实她当然希望顾香生能去,因为不管怎么样,四大家里,只有周家是女性掌舵,而且周家现在不肯跟其它三家合作,正处于备受打压的境地,多一个顾香生,起码心里也能安定一点。 然而她还是过不了自己的良心这道坎。 说完这句话,周枕玉就暗自苦笑,心想活该你把周家经营成这样,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都下不了狠心。 顾香生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跟其它三家不和,我们正好也不想卖药草给他们,咱们现在算是同在一个战壕里,多一个人,起码也多个伴不是吗?” 周枕玉一怔,两人四目相对,佛多了一些之前没有的东西。 周家被其他三家联手打压,父祖昔日交好的朋友不是袖手旁观,就是搪塞推脱,不敢插手得罪沈家,偌大担子都落在周枕玉一个人身上,夜深梦回时,她也曾泪湿枕巾,人前又得默默做事,筑起一副坚强的面具,面对人情冷暖,然而骤然听见这样的话,她心头还是禁不住一暖。 连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如此仗义,枉费父亲从前对那些人那么好,他们却…… 穆掌柜在旁边道:“娘子,时辰不早了。” 周枕玉回过神,对顾香生道:“那我们启程罢?坐我的马车去。” 语气之中多了几分亲近。 “好。” 二人上了马车,顾香生带的是柴旷和席二郎,两人跟穆掌柜一起,坐在后面的马车。 周枕玉给她讲起宴会的注意事项,诸如席位如何坐之类的规矩,应该是担心她去了那里被人嘲笑,她说的那些规矩,顾香生都知道,但人家一片好意,她也没有打断,反而认真地听着。 他们到福庆庄的时候,那门口已经人来人往,异常热闹。 今日沈家包下了整个饭庄,在这里进出的人,自然都是来为那沈南吕庶子庆生的宾客。 宾客虽多,女子也有,可都是跟在男宾身后的女眷,少有像顾香生和周枕玉这样,单独作为宾客出席的,不免被诸多注目,周枕玉毕竟是周家的当家人,还有人过来打招呼。 “你怎么来啦?”说话的是个白胡子老头,看上去与周家还有几分交情,走过来之后没有寒暄,反是说出这样一句话。 周枕玉笑了笑,不答反问:“钟阿翁,您身体可还好?这阵子琐事繁多,我也没能上门拜访,还请您多见谅。” 那钟姓老头子叹了口气,低声道:“宴无好宴,沈家正等着你上门呢!” 周枕玉道:“来了,还有一线生机,不来,就真的走投无路了。” 两人的对话活像打机锋,顾香生也没有深究,她跟着周枕玉往里走,顺带不着痕迹打量周遭。 福庆庄据说是邵州最大的饭庄,内里自然是富丽堂皇,气派得很,不过比起魏国京城的*庄来,还是稍逊了几分。 邵州城中正在闹粮荒,但这里头却是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人人华服,笑容满面,一墙之隔,两般模样。 伙计领着两人入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安排,她们俩的座位居然与主位很靠近,也就是在其他三大家当家人的那一拨里,这让周枕玉有点意外,因为她本以为沈家要趁机羞辱,肯定会将他们的作为安排在外围的。 附近谈笑的人依旧在谈笑,对二人的到来视而不见。 周枕玉似乎也不以为意,反是给顾香生介绍起附近这些人。 主位自然是沈南吕的位置,不过他还没来。 旁边应该是留给邵州刺史的,也还空着。 其他人依次下来,分别是林家,黄家的当家人,还有邵州城内一些有头有脸的官绅。 虽说士农工商,但商贾一旦与官家搭上关系,其实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商贾了,像沈家,虽然经营着药材生意,但在南平,谁敢将他们看作一般商人? “有人向你敬酒,你不想喝的话,就不用多喝。”周枕玉小声给顾香生道。 后者微微点头,表示明白。 这话才刚说完,一行人就走进来了,在座宾客纷纷起身行礼,口称沈郎君,想必为首之人正是沈南吕了。 顾香生和周枕玉也跟着众人站了起来。 沈南吕年纪不大,面容也清秀,就是看着有些城府,不易捉摸。 众人向他行礼,他仅是微微颔首,一路走过来,将架子端得十足。 走到周枕玉她们面前时,却偏偏停了下来,视线掠过周枕玉,停在顾香生身上。 “原来是周当家,好久不见,未知你身旁这位娘子是?”   ☆、第88章 他看向顾香生的眼里,明明白白有着惊艳。 就连周枕玉这个同性方才乍看顾香生的时候,也生出“漂亮”“好看”之类的感觉,更勿论沈南吕这个异性了。 顾香生没有说话,周枕玉不知道她是不想说,还是被沈南吕的唐突吓坏了,所以她代顾香生回答了一声:“这位是焦娘子。” 也没有说明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南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却一猜就猜出来了:“我昨日听说有人在城里兜售药草,转了一圈,最后却去了周当家的药铺,想来就是这位焦娘子了?” 顾香生有点惊异于对方的消息灵通,但想想也是正常,现在旱季刚过,药材匮乏,药商又有意压价,所以价格才飞涨起来,他们走遍城中药铺的事情,肯定一早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通报上去了,否则沈家也不会给他们送请柬,邀请他们来赴宴。 当然,按照她先前的猜测,赴宴是假,下马威才是真,沈家以为他们是毫无见识的乡下人,所以想借着这次宴会,迫使他们将药草卖给沈家。 顾香生含笑:“不错,就是我。” 沈南吕也笑了,半开玩笑道:“早知焦娘子是这般人物,要多少价格,我也会买的。” 那你到底是买药还是买人? 这句话有点失于轻佻了,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依旧没有从顾香生脸上移开。 后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接腔。 沈南吕还想说点什么,但这个时候,周枕玉却开口了:“沈当家,焦娘子已经答应将药草卖给我们了,周家药铺出了五倍于沈家药铺的价格,若是沈当家有意,只怕得出高于这样的价格,焦娘子才有可能动心了。” 五倍价格听起来有点惊悚,但实际上是之前沈家把价格压得太低的缘故,譬如这次顾香生他们带来的葛根,在魏国京城,一株的收购价是八钱,到了邵州这边要便宜一些,但随着药材匮乏,沈家给他们开的价格,反而应该比八钱高才是,结果之前他们却将价格压到了二钱,这就称得上奸商了。 沈南吕没有想到,之前被打压得濒临绝境的周家,竟敢当众驳自己的面子,还截了胡!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旁边林家的当家不阴不阳地笑道:“周当家这是攀上了什么大树,胆子肥了不少哇,沈郎君先开口要的药材,你也敢抢。” 顾香生也有点意外,之前周枕玉明明还未决定要不要买自己的药草,这才过了一会儿,就敢冒着得罪沈家的风险撂下话了? 周枕玉淡淡道:“东西在没有卖出去之前,价高者得,这素来是做买卖的规矩,我们周家开门做生意,不偷不抢,买卖也都凭着良心来,与胆子肥不肥又有什么关系?” 沈南吕看着顾香生:“这么说,焦娘子也答应将药草卖给周当家了?如果我愿意出比周当家更高的价格呢?” “沈郎君!”旁边一人忍不住道,被沈南吕看了一眼,立时噤声了。 顾香生沉默片刻,摇摇头:“抱歉。” 似乎从没被人这么拒绝过,沈南吕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好一会儿,他才道:“那焦娘子可别后悔,我愿意出比沈当家更高的价格,可也只此一次,到时候就算你求着我买,我还要掂量掂量!” 周枕玉有点担心地看向顾香生,好像怕她顶不住沈南吕的压力。 却见顾香生面色不变,悠悠道:“这做买卖,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既然已经和周当家说好了,就没有撇开她再另卖的道理,您家大业大,我们却只是小小的采药人,实在高攀不起。” “好,好,好!”沈南吕不怒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但周枕玉知道,他内心的愤怒,肯定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像沈南吕这样的人,虽然是做生意的,可因为沈太后的关系,嫌少有人敢给他脸色看,让他吃挂落,结果眼前两个女人,一个拒绝了他,另一个抢走了沈家的生意。 “郎君,时辰到了,得开宴了。”一名侍从在他耳边小声道。 沈南吕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方才的言语交锋告一段落,庆生宴得以开始,沈南吕命人将庶子抱出来转了一圈,在场众人纷纷奉上祝福,将那尚且看不大出性情的小孩儿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借着旁人没有注意的机会,顾香生低声问:“你不是怕得罪沈家么?” 周枕玉苦笑,实话实说:“现在邵州刺史也不肯见我,跟你们合作,是周家唯一的机会了,可你难道听不出他方才的意思么,这是要威胁你别跟我们周家生意往来,我要是再退让半步,周家没了药材来源,眼看就要败在我手里了!” 这女子一个人支撑门面本就艰难,在这种男女地位不公的世道,更是难上加难。 顾香生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其实这也是方才她当着沈南吕的面说要把药草卖给周家的原因。 比起沈家,她当然更愿意和周枕玉合作。 珍馐美馔流水般地端上来,沈南吕作为主人家,自然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月亮,众人轮番上前敬酒祝词,很是热闹。 饭庄还有专门说菜的伙计,每上一道菜,他就会高声报出菜名,顺便将这道菜的来历特点描述出来,因着福庆庄是邵州最大的饭庄,每一道菜自然也别有讲究,饭庄东家刻意让菜肴学习宫廷烹调的特点,往复杂里整,以此来凸显饭庄的格调。 别说,还真有挺多人吃这一套的,这年头,有些菜谱和香方一样,是只在高门世家里流传,外头吃不到的。譬如像顾家,他们家虽然也冠了个世家的名头,可说白了,在跟着魏国□□皇帝造反之前,顾家顶多就是前朝一武将人家,往上溯几代就要露出马脚的,所谓香方,也是焦太夫人嫁入顾家之后才带过去的。 顾家尚且如此,民间就不必说了,有钱不代表有地位,有些菜谱,就算有钱也请不到厨子来做的,但越是如此,那些商贾就越是愿意追逐这些,所以伙计报菜说菜,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这道菜名为南海珍珠,用的是南海里的一味珍珠鱼,诸位且看,这鱼不过巴掌大小,上面却有九九八十一道刀痕,道道横纵不差,为的是蒸鱼的时候能让鱼中鲜味彻底挥发出来……” 顾香生听得疑惑:“南平有海?” 周枕玉笑道:“邵州城西面有个湖,被称为南海,他们所说的珍珠鱼,就是南海里的特产。” 顾香生恍然,再看案上的那盘珍珠鱼,嫩白鱼肉上果然整整齐齐化了数十道浅浅的刀痕,她没有仔细去数到底是不是八十一道,但是乍一看,刀痕深浅长短都差不多,的确很考究功力,鱼肉鲜味伴随着葱丝蒸发出来,旁边则是一碟酱汁,让客人蘸着吃的,那酱油略略带了点甜味,送入口的时候,分不清是鱼肉鲜甜还是酱汁鲜甜,总而言之,味道不比*庄差。 既然来了,不多吃些,实在对不起自己,这段时间在外面吃多了干粮,再吃到这种精致菜,顾香生觉得自己的味蕾都感动得快要流泪了,心道这世上最让人恋恋不舍的,其实是美食啊! 席二郎和柴旷二人坐在她身后,两人前面也各有一张小案,这是给随从准备的,他们自然也有菜吃,不过主菜只给主客,没有随从的份,顾香生想到弟子长这么大估计还没吃过珍珠鱼,便整盘端起来递给身后的席二郎。 谁知这举动却引来一声嗤笑:“想来焦娘子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还知道有福同享,也给弟弟捎上了!” 他们不知顾香生和席二郎的关系,还当他们是姐弟,看起来也挺像。 那人刚说完,不少目光就齐刷刷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其实在场之人,头一回吃到这种鱼的也不在少数,但人总是要面子的,没吃过也不能露怯,反而要装出一副行家的模样,跟着别人一起嘲笑没有见过世面的人。 沈南吕笑道:“来人,再给焦娘子上一份珍珠鱼,让她好好品尝一番,免得让人以为沈家怠慢了客人!” 他事先已经派人打听过,顾香生的确是从席家村来的,而且在邵州租了宅子,不过也仅止于此。 从对方的言行谈吐来看,很可能出身没落的大户人家,就算曾经还不错,现在肯定也落魄了,否则一个单身女子,没有必要带着仆从跑到邵州城来落脚。 沈南吕虽然嚣张,但不是无脑式的嚣张,顾香生的情况,他凭着手头的消息和自己的揣测,也差不多都弄清楚了。 对方跟周枕玉的合作,应该纯属偶然,就算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家行将没落,周枕玉又是一介女子,根本不可能给对方过多的庇护,只要进了邵州城,最后就还是得照他的规矩来。 到时候还不是人财两得,由自己摆布。 那头顾香生神色不变,不紧不慢地应道:“多谢沈郎君的好意,不过这南海珍珠,骨刺颇多,我吃不大惯,还是免了。” 旁边有人忍不住嘲笑:“什么吃不大惯,是压根就没吃过罢!” 顾香生唔了一声:“吃过更好的,自然就吃不过第二好的了。” 她仿佛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这次笑的人就更多了。 “这位娘子倒是说说,连南海珍珠都只能算第二好,那你的第一好是什么,总不会是乡下小溪捉的鱼罢?” 顾香生:“论鱼肉鲜美,珍珠鱼自然是够了,可惜骨刺太多,吃起来殊为不便,我倒是知道一个做法,可以让客人在吃这道鱼的时候不必挑刺。” 沈南吕挑眉:“喔?愿闻其详。” 顾香生:“将豆芽中间掏空,鱼肉挑丝塞入其中,大火三分即可,届时豆芽脆甜,鱼肉鲜嫩且无骨,堪称美味……” “且慢,豆芽纤细如丝,如何还能嵌入鱼肉,你这是痴人说梦罢?”有人提出质疑。 “你想不到的,未必旁人做不到,福庆庄的厨子必然是有几分见识的,若有兴趣,将他叫来问问便知。”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沈南吕好像还真来了兴趣,让人将福庆庄的厨子叫过来。 那厨子战战兢兢,听见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方道:“的确是有这道菜,前朝宫廷流传下来的,叫银簪白龙,不过光是掏空豆芽的工序,便得有举重若轻的刀工才行,小人学艺不精,不会做,还请郎君恕罪!” 众人听见居然还真有这道菜,不由都啧啧称奇。 沈南吕眯起眼:“这道菜既然是前朝宫廷流传下来的,焦娘子又怎会知晓?” 顾香生:“这道菜曾经记载于《遗珠野获编》一书中,乃齐国名士所记的前朝轶事,除了这道菜之外,里头还提到前朝宫宴三十六品,沈郎君若有兴趣,不妨着人拿来一阅。” 她这一说,在场便有人问:“你说的那本书,里头是不是还记了金银蹄,白玉珠等菜肴?” 顾香生颔首:“正是。” 对方看着也是个读书人,经由提醒便恍然大悟:“对对,我也想起来,里头的确是有这道菜!” 沈南吕的表情不大好看,因为他不太喜欢读书,自然也没看过那本什么遗珠野获编,本来还觉得顾香生在信口开河,但现在却好像变成自己没有见识似的。 不虞之色自脸上一掠而过,沈南吕又露出笑容:“没想到焦娘子不仅人生得好,还是学富五车的女才子!” 顾香生:“不敢当,只是昔年正好看过那本书罢了,班门弄斧,让沈郎君见笑了。” 刚刚是因为当众被奚落,不能不开腔,现在该服软的时候就要服软。 沈南吕慢吞吞道:“焦娘子一席话,着实让我们也长了见识,我敬你一杯。” 他端起酒杯,朝顾香生示意。 顾香生也端起酒杯。 沈南吕见她将酒杯递到嘴边,沾唇即止,不由笑了:“焦娘子可是瞧不起我沈某,连酒也不愿意喝?” 顾香生很明白,从方才开始,沈南吕就处处在针对自己,说看上自己的姿色也好,想要他们带来的药草也罢,总而言之,不管今日她做了什么,开不开口,低调与否,反正最后都会是这个结果。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可能将药草贱价卖给沈家,否则也没有必要跟周枕玉合作,还前来赴宴了,但单凭周枕玉,肯定是没法与沈林黄三家抗衡的,除非有第三方势力的涉入。 至于这第三方嘛…… 沈南吕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似乎正在想办法推脱,不由暗自冷笑,心说过了这几天,别说你,就是周家,也得跪在我脚边求饶,你什么人不好合作,居然跑去跟周家合作,真是茅坑里点灯,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响起一阵动静,紧接着,一行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沈南吕一愣之后,不得不起身迎上去:“徐使君公务繁忙,还拨冗至此,某实在是不胜荣幸!” 为首之人,正是这些日子不曾露面,一直神隐在刺史府里的邵州刺史。 对方年纪甚轻,看着和沈南吕差不多,不过那副容貌却称得上惊为天人,在场那些没有见过这位刺史的宾客,此时都愣愣地瞧着他。 周枕玉更是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露出十分意外的神色。 自从这位新刺史上任之后,就处处受到沈家为首的商贾压制,周家之所以千方百计想和邵州刺史搭上线,也是因为大家都有共同的目标,她希望能跟官府合作,对付沈家。 但新刺史避而不见,周枕玉恼怒无奈之余,不止一次设想过新刺史肯定是胆小如鼠,懦弱怕事的模样。 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玉郎君。 原先许多人没少在私底下议论新刺史如何倒霉,收了这么一个烂摊子,又说他如何懦弱,上任至今连个面都不敢露,结果现在刺史本人就站在这里,反倒没人吭声了,这其中,多半都是被新刺史的容貌给震慑住了。 “沈郎君的宴会,我就是再忙,也要来的。” 不仅人生得好看,声音也很好听。 沈南吕满意地笑了,觉得这是对方示弱的表现。 “徐使君言重了,不过您这一来,此处的确蓬荜生辉!”他伸手一引,“使君请上座。” 然而路过周枕玉和顾香生二人的座席时,徐刺史却停了下来:“没想到沈郎君这里还有女客?” 语气是诧异的。 沈南吕笑着介绍:“这位是周娘子,春秋堂的东家,这春秋堂嘛,徐使君也许有所不知,三十年前,也是城中分号最多的药铺之一。” 周枕玉好不容易见到新刺史一面,也不顾上沈南吕的含沙射影,忙行礼道:“妾周氏,见过徐使君。” 徐刺史点点头:“原来是周当家,幸会。那这位又是……?” 沈南吕道:“这位是焦娘子,席家村人。” 他没有介绍顾香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徐刺史似乎也不在意这些,视线径自落在顾香生脸上,久久没有移开,时间长得旁人都能察觉了。 同是男人,沈南吕怎么会不明白这种视线意味着什么?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声音却佯作诧异:“徐使君?该上座了?” 徐刺史回过神,脸上有点失态的狼狈。 沈南吕看在眼里,笑容更深了一些。 多了一位徐刺史,众人自然多了一个奉迎的对象,虽说徐刺史现在是个空头刺史,号召力说不定还比不上沈家,但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邵州的地方长官。 席间很是热闹,既有山珍海味,又有歌舞献艺,但徐刺史却无心观赏,反而频频朝顾香生的方向看,次数固然不多,但沈南吕坐在他旁边,又怎么没注意到? “徐使君,是对焦娘子有意?”他凑过去,低声问。 徐刺史似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有点尴尬地虚咳了一下:“没有的事。” 沈南吕暧昧一笑:“那焦娘子容色上佳,使君好眼力,我都打听过了,她原是席家村人,到邵州城来投奔亲戚的,虽然梳了个妇人发髻,不过依我看,应该还是个雏儿。” 徐刺史似乎眼睛一亮,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急色,面上依旧维持着矜持,“她在邵州城有何亲戚?” 还说不是对她上了心?沈南吕心里哂笑,却道:“还未来得及打听,若使君有意,我自有法子,令她言听计从。” 徐刺史显然动了心,却还迟疑:“你的意思是……?” 沈南吕意味深长地笑道:“女人嘛,还不就是那样,只要被人占了身体,接下来就任由摆布了,徐使君想要的人,我自然会帮忙到底,到时还请使君行个方便,也帮我个忙。” 徐刺史:“咳,身为邵州父母官,违纪乱法之事,我是不可能答应的。” 沈南吕:“使君放心,您也知道,如今旱情刚过,一些州县亟需药材,我只是想买焦娘子带来的药草,不过焦娘子听了周氏的怂恿,如今对我有些偏见,还望使君到时为我多说两句好话,请焦娘子将药草卖给沈家。” 两人在说话的时候,陆续有宾客上前敬酒,沈南吕一面分神应付他们,一面还能低声跟徐刺史交谈。 待到周枕玉拉着顾香生上前敬酒时,沈南吕和徐刺史二人停止了交谈。 沈南吕笑道:“焦娘子,我听说你还未许人,怎么就梳了妇人发髻?” 周枕玉暗道不好。 顾香生淡淡道:“夫君早逝。” 沈南吕一拍手:“那可就巧了!我们这位徐使君,妻室远在京城,身边也没个人照顾,他方才见了你之后,便甚为心悦,想纳你为妾,既然焦娘子夫君早逝,不如就由我来作这个媒如何?” 周枕玉完全愣住了。 刚才她们一入席,沈南吕就表现出对顾香生别样的兴趣,她还以为对方心怀不轨,不免暗暗为顾香生担心,谁知此刻居然是要给刺史做媒? 但是,当人妾室…… 她不由望向顾香生。 当妾室对良家女子而言,怎么也不能算得上抬举,但现在女方已经嫁过人,男方又是一州之长,若是能成,反倒是一桩良缘了。 众人便都纷纷叫好起来。 顾香生抿了抿唇,将手中酒杯微微举高,在旁人完全来不及反应之前,忽然往沈南吕脚边狠狠一掷! 旁人一阵惊呼,忙不迭躲闪。 碎片飞溅起来,好巧不巧,其中一片划过沈南吕的脸颊,霎时一条血痕浮现! 没来得及等沈南吕发火,他的另一边脸又挨了一巴掌。 众人只听得焦娘子怒气冲冲说了一句“士可杀,不可辱”,便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周枕玉眼睁睁瞧着顾香生离去,连喊住她都来不及,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上去,竟是愣在当场。 虽然看着沈南吕挨揍,心中暗爽,但她也知道,像沈南吕这样的人,今天被打了一巴掌,它日肯定要十倍百倍还回去。 还有徐刺史,现在被当众驳了面子…… 周枕玉想替顾香生解释:“沈郎君,徐使君,焦娘子也是一时冲动……” 沈南吕气得破口大骂:“贱人,竟敢打我!还不将人给我追回来!” 现场登时一片混乱。好好一个庆生宴,被这么一搅和,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 周枕玉自然没能找到机会跟徐刺史搭话,她有点担心顾香生会中途被沈南吕的人截下来,到时候还不知要遭遇怎样的对待,所以也跟着匆匆离场,打算先回药铺看看。 谁知马车行至半路,却让人给拦了下来,对方客客气气地说自己奉使君之命,请她过府一叙。 换了今天之前,周枕玉肯定欣喜万分,但在看见沈南吕和徐刺史勾结,想逼迫顾香生就范之后,她就对和官府合作这件事情没抱什么期望了。 饶是如此,刺史有请,依旧是不能不去的。 周枕玉跟着人来到州府,又被人带着一路来到后院书房,她心头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落入什么陷阱里了。 “使君就在里头,我们不便进去,周娘子请。”刺史府下人站在门口道。 周枕玉把心一横,让跟着自己的穆掌柜在外头等着,便推开门,举步入内。 进了书房,绕过屏风,看见坐在那里,似乎正等着自己到来的二人,不由惊愕万分。 这两人,一位是不久前才见过的徐刺史,另外一位,却是刚刚掌掴了沈南吕的顾香生!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89章 “这是我们合演的一出戏。”顾香生朝站在那里发呆的周枕玉嫣然一笑,“虽然计划仓促,不甚完美,颇有遗漏之处,不过暂时应付沈家那边,应该也足够了。现在沈南吕肯定觉得我不识抬举,又觉得徐使君对我求而不得,恼羞成怒了。” 周枕玉呆呆点头:“我也这么以为。” 看见她这副样子,顾香生不由笑出声。 周枕玉只觉自己脑子有点混乱,连本应该给徐刺史行礼也忘了,就这么站在那里,还是徐刺史先招呼道:“周娘子请坐下说话罢。” 她如梦初醒,脸上有些窘迫,急急走过来行了礼,方才落座。 “我心中着实有许多茫然,还请使君与焦娘子为我解惑。” 顾香生见徐刺史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接道:“沈家的邵州城称王称霸,联合其它两家,意欲垄断药材生意,是以方才对你多方压制,然而他们压低药价,且提出用邵州税赋换取药材的行为,更是明摆着不将徐使君放在眼里,更想趁机架空使君,把持邵州。” 周枕玉点点头。 正因为如此,她和徐刺史都有共同的敌人,她才三番四次求见徐刺史,想要与他合作,共同对付沈家。 谁知道这位徐刺史忒怕事,成日里躲在刺史府里,半步也不敢出,更别说对付沈家了。 在今晚的宴会之前,其实周枕玉心里隐隐已经有了判断,觉得徐刺史根本就不敢得罪沈家,自己的想法只怕要落空。 在宴会上看见沈南吕和徐刺史勾搭成奸,意欲强纳顾香生时,周枕玉更是彻底寒了心,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根本就是个错误。 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竟然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 顾香生:“徐使君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其实是在蛰伏以待时机。” 她说到这里,那看似高冷不发一言的徐刺史方才苦笑一声:“可惜一无所获。” 他俩一说一和,周枕玉总觉得二人关系似乎非同寻常,仿佛早已相识,但想想又觉得好像是自己想多了,这位徐刺史刚从京城上任不久,焦娘子却是席家村过来的,怎么看也八竿子打不着。 顾香生续道:“所以昨日在收到请柬之后,我便设法送信给徐使君,请他配合演这一出戏,降低沈南吕的戒心,让他觉得徐使君是好色之徒,可与沈家同流合污。” 她看了徐刺史一眼:“可惜徐使君生得比我还好看,扮个登徒子也扮不太像,差点露了破绽,为免沈南吕起疑心,只怕接下来数日,使君都要多多与他接触,降低他的防备才好。” 徐刺史被她这样说,竟也不生气,反是露出无辜的神色,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又不是登徒子,怎么可能扮得像”,如此俊美的容貌作出这等表情……饶是周枕玉,也瞧得心神一荡,忙移开视线。 这下她可以确定了,这位徐使君和焦娘子,果然是旧识。 非但旧识,而且关系匪浅。 焦娘子果然不是寻常人家出身,周枕玉想,可人家跟自己萍水相逢,是何来历,与徐使君有何渊源,又有什么必要得对自己交代清楚呢? 顾香生似乎看出她的心事:“我从前的确与徐使君有些来往,但无意瞒你,还请你见谅。” 周枕玉含笑点头:“我明白的。” 她抛开杂念,回转正事:“若我猜得不错,徐使君假作对焦娘子有意,只是迷惑沈南吕的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徐刺史轻咳一声:“沈南吕有沈太后撑腰,从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邵州府兵,人心离散,我初来乍到,他们也不会听从我指挥,沈家在邵州又是地头蛇,我虽然暗中派人收集了他的一些罪证,却不敢保证上禀朝廷之后,朝廷一定会严查。” 周枕玉有些失望。 她对徐刺史寄予了无限希望,因为他是邵州城内唯一能够跟沈南吕抗衡的人,可如果连他都没办法,那还有谁能对付得了沈家,难道她真得向沈家低头求饶不成? “既然如此,焦娘子与徐使君费心拖延时间,又有何用?”她忍不住叹息一声。 顾香生却没有露出颓丧的表情,她似乎早已料到徐刺史会说的话,闻言也没有变色,依旧沉稳地坐在那里,徐徐问道:“敢问使君,我听说如今南平国内州县各自为政,天子虽在京城,却未必能号令四方,可是如此?” 徐刺史倒也没有隐瞒:“各州县长官皆为南平宗室,许多人不满沈太后把持朝政,又见天子年幼,是以心有不服。” 寥寥数语,将现在南平的局势点了出来,无须说得更明白,顾香生与周枕玉就大致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了,如果有外敌入侵,又或者天子出现什么意外,可以想象,南平内部立马就会四分五裂了。 “那么徐使君呢,您的想法又如何?”顾香生问。 徐刺史面色微变,没有言语。 顾香生这句话,一下子就问到他现在面临的困境。 邵州没钱,离京城又远,是个苦差事,这人人都知道,所以像他这种在南平毫无根基的人,才会被发配过来,徐刺史原也没什么想法,只希望来到这里之后,恪尽职守,就算做不出什么大事,也别像上一任那样,变成人人喊打的贪官污吏。 谁知道情势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别说自己初来乍到,底下的人面服心不服,就连那帮粮商,见到沈南吕作威作福,也跟在后面助长声势,把堂堂邵州使君视如无物。 徐刺史怎么可能不恼怒? 只是他尚未想好,要如何突破这个局面。 就在这个时候,故人来信。 二人暌违数年,终于重逢。 然而在这雅室之内,谈论的却不是离情,而是枯燥无趣的正事。 任是他之前设想再多两人重逢之后的场面,也料不到是这种情况。 想及此,徐刺史苦笑摇头,也不知是觉得失落,还是滑稽。 “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唯有先扳倒沈氏。沈氏一去,余等不过是细枝末节,对付起来要容易许多。” 见他还是挺明白的,顾香生微微一笑:“不错,只要使君下定决心,不忌惮得罪沈太后,我们便可从长计议。” 徐刺史:“如若可以,我倒是不想大动干戈,但现在沈氏不倒,我在邵州城也是个空壳刺史,不过你将周娘子叫到此处来,我却有些不解。以周家如今的光景,怕是不足以跟沈氏抗衡的。” 周枕玉听得他对顾香生和言细语,而顾香生也面色自如,心中越发吃惊,及至听见自己的名字,却是脸上一红,忙道:“好教使君知晓,周家如今虽然算不得什么,不过使君若想从药铺着手整治沈氏的话,周家愿意倾力相助,追随使君。” 徐刺史笑了:“都说商贾是无利不起早,周当家这样帮我,是想要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一笑,登如明月初升,周枕玉忙移开视线,免得被美色所惑。 “周家想来安分守己,但自从先父过世之后,沈氏本欲将周家纳为麾下走狗,又提出让我与沈家旁支子弟联姻,我不愿听从,他便勾结前任刺史,仗势欺人,切断周家的药材供应来源,又强令原先与周家有生意往来的商户不得再提供药材与我们,更不让邵州百姓到周家药铺看病!” “亏得先父在世时妙手回春,救了不少人的性命,也还有一些百姓敢于不畏惧沈家权势,依旧过去看病。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沈家一日不倒,周家便无法重振旗鼓!即便是为了先祖的心血,我也不能让周家败在自己手上。” 她起身拜倒:“惟愿使君将沈家扳倒之后,还周家一个公道,让我们可以继续经营下去即可,除此之外,别无请求!” 徐刺史颔首:“周当家虽为女子,却有不让须眉之高义,假以时日,定会还你公道。” 周枕玉盼了好多天,终于盼来徐刺史的这一句承诺,虽然眼下这句承诺跟水中月差不多,不过也聊胜于无,起码这位徐刺史,比沈南吕要好打交道多了。 她当即大喜拜谢:“妾代周家上下,谢过使君!” 顾香生在一旁笑吟吟道:“使君既然有决心扳倒沈氏,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徐刺史:“此话怎讲?” 顾香生:“你多日龟缩刺史府中,已然给沈南吕留下懦弱怕事的印象。” 听到龟缩二字时,徐刺史嘴角一抽,心说你怎么还是那样促狭,话没出口,又觉得失于轻佻,只好强捺下来。 对方的话语却未停:“今夜宴会上的一幕,也让沈南吕相信了你是个急色之徒。沈家不怕你好色贪婪,就怕你不和他们狼狈为奸,现在他看到了你的弱点,肯定会主动来与你接触,使君正可以我为借口,表面上和沈南吕多多亲近。” 徐刺史也认真起来:“亲近之后呢?” 顾香生:“亲近之后,私底下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整顿府兵,以待时机,将邵州沈氏一网打尽,不要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更不能让他有去京城向沈太后告状的机会。” 徐刺史脸皮一僵,那不就是杀人灭口? 反倒是周枕玉,听见顾香生的暗示之后,并没有多少不适。 她当众拒绝沈南吕的提议,已经毫无选择必须站在徐刺史这边,沈氏不倒,她就没好日子过,徐刺史能赢,对她来说当然是最好的。 周枕玉:“使君,沈家在邵州城欺男霸女,前任邵州刺史贪污敛财,其中也多有沈南吕的功劳,只不过他仗着背景深厚,不被追究罢了,若以国法论处,此人便是死上十次,也不足惜的。” 徐刺史暗自苦笑,优柔寡断要不得,总不能还要两个女子来劝说自己吧? 他深吸口气:“事已至此,无需多言,我自是明白的。” 见他下定决心,顾香生这才放下心,又对周枕玉道:“这个计划里,可能还需要暂时委屈你一下了。” 三人商量了一番,直到将近深夜,周枕玉才告辞离去,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走的是刺史府的后院小门。 余下顾香生与徐刺史二人,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还是顾香生先忍不住,扑哧一笑:“你一点都没变!” 徐澈苦笑:“谁说没变,我老了,禁不起吓了,你以后能别这么吓唬我么?刚收到你来信的时候,我还吓了老大一跳。” 这才三四年,美徐郎还是那个美徐郎,要说变化,兴许就是原先无拘无束的飘逸之气少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稳重的烟火气。 顾香生笑嘻嘻:“怎么,你以为见鬼了么,还是以为有人假冒我的名字写信给你?” 在徐澈看来,顾香生的变化却要多得多。 除却发型,她的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轮廓更加长开了些,容貌自然不消说,从前便清丽若兰,如今只有更美的。 但徐澈心里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原以为两人一别,往后就再无见面的机会,即便有,那可能也是许多许多年以后的事情了,更何况对方嫁的是魏国前太子,淮南王魏临,彼此相隔千里,山水迢迢,昔日的山盟海誓,柔情蜜意,也都一去不复返了,多少次夜半梦醒,徐澈也曾辗转四年,惆怅叹息。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两人竟会是在此地重逢。 惊喜之余,震撼和疑问铺天盖地地涌来,简直让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徐澈理了理心情,尽量缓和声调,免得因为惊异过度反而吓着了对方:“你离开了魏国?可是……” 顾香生见他拧着眉头,望着自己,脸上露出七分疑问,三分关切的神色,心头不由一暖,忍不住又说了和方才一模一样的话:“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这一次,则是感叹居多。 没有向往功名利禄的野心,也没有汲汲钻营的心思,清贵的出身和恬淡的性格注定了徐澈生来就有隐士之心,在这乱世之中,人人都争名夺利,他却如同闲云野鹤,即使身在邵州刺史的职位上,身上散漫闲适的气质也没有改变,这样的人,肯定不是能臣干吏的料子,更不可能当什么乱世枭雄。 但他却是独一无二的徐澈,也是顾香生心中一处珍贵的回忆。 想了想,她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先问道:“魏国那边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一些了?” 徐澈迟疑片刻,终是点点头。 顾香生:“我自离开魏国之后,便在一处小村庄栖息,直至近日才来到邵州城,也无暇多打听,魏临应该登基了罢?” 徐澈:“前阵子,魏国新帝登基,齐国因回鹘侵扰,无暇南顾,是以魏齐和谈,齐人退兵,益阳王在江州自立,魏帝指其反叛,派兵出剿,战事未歇,我便离京来邵州,如今也不知如何了。” 顾香生:“那我呢,魏国没有提及么?” 徐澈动了动嘴唇:“新帝登基前夕,淮南王妃急病亡故,魏帝为其服丧百日,至于是否另立新后,在我离京前并未听说。” 顾香生自嘲一笑,倒是不怎么意外。 她无故失踪,肯定要有一个原因,否则谁也没法解释淮南王妃怎么好端端就没了,再没有比急病亡故更合情合理的了。 按照她对魏临的了解,对方事后应该是有派人找过她的,但追回去又能如何呢,如果她不愿意屈居人下,魏临就得强逼她低头,到时候日日相见,从前再好也要变成怨怼,说不定还要平地生出不少风波。 她明明已经答应了妥协,转头却直接不告而别,在魏临看来,她才是那个背信弃义,背叛了他的人吧。 如今魏国没了淮南王妃,魏临也不必担心自己因为休弃发妻而惹来非议,大可名正言顺另立新后,即便她如今回到魏国,也没有人会承认她是顾香生,自此山高水长,两不相干。 早就料到的结果。 徐澈看着她,叹了口气:“阿隐,你样样都好,就是外柔内刚,倔强得很,平白受了许多苦,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一走了之呢?我从前在潭京时,也曾与魏临有过几面之缘,他为人看着和善,实际上内里自有主张,偏爱的也是温柔小意的女子,你这样做,反倒弄巧成拙了。” 若非出于真心关切,他大可暗自幸灾乐祸,而不用说这一番话。 所以顾香生没有丝毫不快:“你兴许还不知道他要与严家联姻之事罢?” 徐澈果然一愣:“什么联姻?” 他离京的时候既然还没听说立后的风声,肯定也就猜不到魏临和严家之间的合作。 顾香生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徐澈半晌无语。 按照时下的观念立场,顾香生固然受委屈,但当了帝王的妃子,以后若能诞下长子,兴许还有扳回一城的机会,不单女人觉得阴丽华足可为楷模,连男人也觉得阴丽华这样的女子,方是进退得宜,贤良大度。 像顾香生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并不足以称道。 徐澈虽然也不认为出走是个好主意,但这并不妨碍他心疼对方。 当年两人分开,实属不得已,在那种情势下,顾香生不愿随着他回南平,徐澈虽然难受,却也可以理解,觉得那样对两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到南平,前途性命都是身不由己的,更勿论保护顾香生了,但他依旧希望顾香生能过得好,这份情意,直至如今也未曾变过。 不是无情,而是无缘。 然而自己所珍惜的人,却终究还是没能夫妻和顺,白首到老。 以顾香生的性格,既然已经离开了,当然不会再选择回去,就算回去,也未必就能过得好。 “你……”沉默了很久,嗓子有点暗哑,他轻咳一声,“你是怎么过来的,以后有什么打算?” 顾香生:“先前我取道邵州,是因为如今魏国与南平还算交好,玉潭镇往西虽是南平国境,但从此处入南平,无须通关凭证,无须被查验拦截,并不知道你在这里,若是知道,一早便来投奔了。” 她最后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但徐澈心头的沉重并没有因此消散。 “既然来了,那就暂且不要走了,我虽然不济,起码也是个刺史,还能护着你一些。” “再说罢。”顾香生并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这让徐澈不由蹙起眉头:“你总这样,看着和软,却喜欢做些让人吓一跳的事情,这样敷衍我,必是准备不久留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好啦,你别作出这副郁闷模样,怪瘆人的,美人皱着眉头,也不如平时笑着好看!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有事想与你商量,有一桩大买卖要送给你。” 徐澈叹气,也不知道是在为她担心,还是觉得她胡闹:“你说罢。” 顾香生先将席家村有盐洞的事情说了一下,末了,她看着徐澈震惊的表情笑道:“我听说你如今连饷钱都快发不出了,有了这个盐洞,正如久旱逢甘霖,可以解决许多难处,不过,虽说官府禁止贩卖私盐,但这崖盐毕竟是席家村所有,若是这样就被你拿去,村民无以为继,也是不好的,所以我想与你谈个条件。” 虽说盐洞迟早要上缴官府,但早不如迟,起码也得等席家村的人能够吃饱穿暖,不愁生计之后再说,今日邵州刺史若换了旁人,顾香生也不可能轻易吐露这个秘密,不过对方是徐澈,而且是没有性情大变的徐澈,自然是能够信任的。 徐澈:“什么条件?” 顾香生:“崖盐定期由席家村村民取出,上缴官府,由官府发落,不过必须留给村民足够的日常用盐所需,而且贩盐所得利润,官六民三,席家村民必须得其二分利润,如何?” 徐澈能说不么?这是凭空掉下来的钱,如果顾香生不说,他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发现这桩秘密,现在邵州府一穷二白,这笔钱就是雪中送炭。 “……等等?”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官六民三,这不是才九分么,还有一分哪里去了?” 顾香生啊了一声,笑嘻嘻道:“差点忘了,这一分,是我想取的,不过只在我于邵州逗留的这段时间,等我离开邵州之后,那一分利润,随便使君想如何处置,我就无权过问了。当日打跑山贼取回盐洞,我也算是出了点力,而且这段时间还要给你出谋划策扳倒沈氏,以徐使君的品性为人,想必不会不肯答应这点小小的报酬罢?” “……”徐澈扶额。 从他的表情来看,估计很想说一句话:阿隐,你怎么成奸商了?   ☆、第90章 这半个月,沈南吕最近的心情很不错。 捏着手上的请柬,他笑了出声。 “沈郎何事这般高兴?”问话的女子叫凤竹,是他新纳的妾婢,宠爱异常。 沈南吕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手中请柬递给她。 凤竹展开一看:“徐刺史要设宴?他不是昨日才上门来拜访过郎君么?” 堂堂一州刺史主动上门来拜访一个商贾,这听着就令人无法置信。 但在邵州,这却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商贾不是寻常商贾,沈南吕是太后内侄,邵州刺史换了几任,他还稳如泰山。 “他应该是要找我借钱。” “啊?”凤竹愣愣道:“徐刺史还要跟郎君借钱?” 沈南吕拧了她的脸蛋一把,调笑:“你这是什么反应?前任给他留下了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他这个刺史当得一穷二白,连饷钱都快要发不出来了,不跟我借,他上哪儿弄钱去?我还当这徐澈能坚持多久呢,结果上任至今,连一个月都没能撑过去!” 这里没有外人,不妨碍他对徐刺史大声嘲笑,并表达鄙夷之情:“有色心没色胆,连要个女人都得思前想后,犹犹豫豫,我建议他下药,直接先把人弄过来,生米煮成熟饭,届时想如何便如何,还不是听凭摆布,结果他居然说要让她心甘情愿跟着自己,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女人就算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如此!” 凤竹见过徐澈几回,对方风姿卓绝,她虽然面上不显,内心对这样的俊美郎君,自然也是暗生好感的,只是这种好感不能在沈南吕面前表现出来,她强忍住想为徐澈辩解的念头,笑道:“郎君口中的女人是谁?让我来猜猜,莫不是周家药铺的女当家?” 沈南吕哈哈大笑:“那你可就猜错了,焦氏比周氏还是要多几分姿色的!半个月前的庆生宴,那会儿你没有出席,自然也没有瞧见徐澈看愣了眼的模样,我还当他有多清高,还不是见了女人就腿软的货色!” 他撇撇嘴,想起顾香生,又啧啧出声:“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徐澈看上了焦氏,我又想借此笼络他,那焦氏我自己便收了,哪里还轮得到他!” 凤竹娇嗔:“焦氏当真就那么漂亮么,比妾还要好看?” 沈南吕似乎并不顾及爱妾的心情,居然实话实说:“嗯,的确比你好看,那等姿色,饶是我从前在京城,也没见过几回。” 眼看爱妾的美目都快要委屈得蕴出泪水了,他才哈哈笑起来,揽过人亲了一口:“好啦,吃什么干醋,这不是让给徐澈了么!” 大多数女人对于同性更能博取异性的喜爱这一点,总是抱着敌意与嫉妒,更何况是徐澈看上的人,凤竹不愿再从沈南吕口中听见焦氏的好话,便顺势撒娇转了话题:“徐刺史先前不是清高得很么,闭门不出,连您下帖子去拜访也不见,怎么这会儿又改了主意,难道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 沈南吕哂笑:“怎么可能?他先前清高,只是他还没能看清形势,端着宗室子弟和刺史的架子呢,现在低头,那是因为他知道,不对我低头,他在邵州永远就是个空头刺史,寸步难行,到时候邵州出了什么事,朝廷追究下来,还不是要他负责!” “现在旱情刚过,有几个州县闹起瘟疫,他们肯定会上书请州府拨款赈济,粮商那边也开始闹了,徐澈不来求我,还能求谁?” 他言语之间,颇为得意。 “当年太后还说我不争气,不上进,没能立足朝廷,为沈家争光,可她老人家那会儿肯定没想到,我不当官,不照样能把那些官儿玩弄于股掌之间么?什么宗室子弟,还不如我一个外戚呢!” 凤竹咯咯一笑:“南平宗室那么多,郎君却只有一个,他们如何能与郎君比?” 沈南吕听得通体舒畅,拈了颗葡萄往她嘴里送:“就你这张小嘴会说话!” 凤竹:“那郎君还去不去刺史府?” 沈南吕:“当然要去,你还不知道罢,我先前提出,让徐澈用邵州税赋来抵债,他先时不肯答应,这回怕是要服软了!” 凤竹很吃惊:“用税赋来抵?” 沈南吕哼笑:“现在州府没钱赈灾,朝廷又拨不出钱,他除了向商人开口,还能向谁借?在这邵州城里,如果我不开口,有谁敢借钱给他?借了钱,当然要还债,我让他拿赋税抵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嘛!那些愚民将前任刺史赶走了有什么用,到头来邵州还不是我说了算!” 凤竹挨着他,娇声道:“那郎君能不能也带上妾,妾还从未去过刺史府呢!” 沈南吕斜睨她一眼:“你是看上了徐澈罢?” 凤竹心头一惊,忙想说点什么话来辩解,却听得外头下人来报,说周家药铺的当家求见。 沈南吕也顾不上教训小妾了,闻言就挑起眉头:“她来作甚?” 下人道:“周当家带了礼物,说是要来给郎君赔礼道歉的。” 沈南吕明白了,周枕玉肯定是看见新刺史对他的态度,心知无法与他抗衡,终于要来低头了。 想及此,他哈哈一笑:“让她进来!” 又对凤竹道:“你不必避开,正可瞧瞧,那周氏先前何等硬气,还不肯屈从于我,这会儿还不是要乖乖过来认错?” 这话说了不一会儿,沈家仆从便领入两人,一个是周枕玉,一个是跟着他过来的穆掌柜。 沈南吕端坐不动,怀里依旧搂着凤竹,态度十足轻佻,也不让人奉茶:“周当家,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枕玉勉强笑道:“沈郎君贵人多忘事,半月前庆生宴上,我们方才见过的。” 沈南吕哦了一声,慢吞吞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当时你非但不肯跟我合作,还说要买下焦氏的药草,是罢?” 周枕玉:“我这人生性冲动莽撞,常常得罪人,今日是特地来赔罪的,还请沈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说罢她起身行了一礼。 沈南吕当然会放在心上,他本来就是一个记仇的人。 “周当家说笑了,我这人最讨厌的,一是有人抢我看中的买卖,二是有人自作聪明,偏偏你两样都占全了。女人本来就应该安安分分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你却毫无自知之明,明明没有做生意的本事,偏还要强出头!我于心不忍,提议周家与沈家联姻,你却将我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现在后悔了罢?我告诉你,迟了!” 周枕玉藏在袖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什么好心好意,沈家当初提出联姻,分明是觊觎周家密不外传的那几分独家丹药方子,结果到了沈南吕口中,却都黑白颠倒了! 她隐忍道:“昔日少不经事,不知经营艰辛,以致于让周家在自己手中一日日衰落下去,身为周家子孙,我着实寝食难安,每每思及沈郎君当初的提议,就觉得自己的确是不识好歹,还请沈郎君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看着她低声下气的模样,沈南吕大感快意,他就喜欢看别人在自己面前求饶,尤其是那些一开始自诩骨气不肯屈服的人,求饶的声音就更美妙了。 “焦氏的买卖,你还抢不抢了?”他慢条斯理地问。 “如今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与沈郎君抢了。”周枕玉面色苍白。 沈南吕:“联姻的提议呢?” 周枕玉沉默片刻:“沈郎君的意思是?” 沈南吕:“你别怕,你这种姿色,我还看不上,我也没兴趣收你当小妾,从前提议的那桩婚事,我那堂兄如今已经成了亲,也只好作罢,不过呢,我还有个堂弟,经常跟在我身边做事,叫沈南秋,想必你也见过的,他正室两年前死了,如今还差一个打理中馈的,若是你愿意,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你看呢?” 周枕玉的脸色更白了一点,沈南秋她的确是见过的,生得膀大腰圆,一双色眯眯的眼睛成日不安生,见了女人就往对方身上瞟,身边的妾侍也不知有多少个了,周枕玉都怀疑他的元配是被活活气死的,只因沈南秋对沈南吕言听计从,且办事勤快,很得沈南吕的喜爱,在邵州城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若换了往日,以周枕玉的脾气,她估计直接就随手抄起点什么东西朝沈南吕扔过去了。 但此刻,她也只是咬咬牙,低下头,声如蚊呐:“妾……没什么可说的。” 这就是默许的态度了。 穆掌柜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急道:“当家……” 周枕玉打断他:“别说了!” 沈南吕呵呵一笑:“周当家何必作出这等不情不愿的架势,我沈南吕可没有逼良为娼,你若不愿意,我也没有强迫的意思啊!” 周枕玉忍气吞声:“多谢沈郎君的抬举,我,我只怕自己年纪大了,不太合适……” 沈南吕摆摆手:“年纪大些也无妨,反正我那堂弟是娶继室,他也不是不缺女人,你这样的,正好。” 评头论足似的语气,让周枕玉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可她还不得不道:“那就……听凭沈郎君作主。” 沈南吕拍拍手:“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周枕玉很是明白他要什么:“……周家祖上流传下来几张药方,凭着它们,方能维持周家这么多年的声誉和地位,若沈郎君不弃,我愿将这几张药方列为嫁妆之一,还请沈郎君高抬贵手,帮忙保全周家,周家不能在我这个不孝女手上败落。” 沈南吕笑吟吟道:“放心罢,等你嫁入我们沈家,成了周家妇,周家的事自然也是沈家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你看你,早点开窍不就好了,非要吃了苦头才知道后悔,早些嫁进来,周家就还是邵州城的四大家,保你荣华富贵,一样不差!” 正事谈妥,他也没兴趣再对着周枕玉,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行了,那你走罢,婚期我会和南秋商量,你就在家等着准备嫁妆好了!” 周枕玉起身,默默行了一礼:“那我就不叨扰沈郎君了。” 竭力控制自己的步伐更沉重一些,直至出了沈府,上了马车,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马车上坐着另一个人,见她如释重负,不由笑道:“周姐姐的演技可比徐使君好多了,不必这么担心!” 周枕玉没听过演技二字,但也能明白大致意思,叹道:“方才我真怕自己控制不住,一巴掌掴了过去,到时候就坏了大事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相处越久,她就越觉得周枕玉是个有趣而且不错的人,行事坚强独立,虽然处处被打压,骨子里依旧有股不输给男人的韧性。 “沈南吕提的条件,你都答应了?他没起疑罢?” 周枕玉点点头:“他素来就瞧不起我,之前提出联姻,也是因为看中了我们周家几张丹药方子,现在的情势,任谁看来,我都已经走投无路了,除了向他低头妥协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对我的来意,并没有起疑。” 说罢,她还是有点担心:“不过你们的办法当真可行么?沈南吕是太后侄儿,若他出了事,朝廷肯定会追究徐使君的责任……” 顾香生笑道:“所以我们准备了半个月的时间,就是为了能够收拾将沈南吕扳倒之后的局面。” 周枕玉不解:“难道你们派人去京城贿赂朝中重臣,让他们到时候能为徐使君说好话?” 顾香生:“求人不如求己,那些人说上一万句好话也没用,关键在于沈太后现在有没有能力对付我们。” 周枕玉摇摇头,表示没有听懂。 顾香生:“我且问你,前任刺史闹得民怨沸腾,当时朝廷除了将刺史撤职之外,可有调兵过来镇压?” 周枕玉:“那倒没有,当时仅仅是命邵州长史暂时充任刺史一职,然后让他安抚下属,又命邵州府兵去平叛,后来邵州长史不得不开仓放粮,又抓了两个贼首,砍头示众,其余的人方才被镇压下来。” 顾香生:“那便是了,我也听徐使君说,如今各州府暗地里不听调遣,朝廷如今在京兵力不过五万,要用于拱卫天子太后尚且不及,不可能再有多余的兵力来镇压地方叛乱,所以只能让各州府自行平叛。所以,就算到时候沈南吕被抓,只要有正当的罪名,朝廷顶多也只能申饬训斥,又或者免了徐使君的官职,却无法为此大动干戈,派兵过来的。” 周枕玉啊了一声:“朝廷会免了徐使君的官职?那他岂非白白受连累?” 顾香生:“到时候,徐使君走不走,是由邵州百姓说了算,而非朝廷说了算。” 周枕玉听了这语焉不详的话,知道顾香生他们一定是另有打算,便也没有多问。 她此刻更担心的,自然是沈南吕到底会不会倒霉,如果沈南吕不倒霉,那倒霉的可就要换作她自己了。 顾香生仿佛看出她的忧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周姐姐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徐使君才对,我们既然请你合作,就不会让你身犯险境的。” 周枕玉闻言反是一笑:“其实比起徐使君,我对你更信任一些。” 顾香生奇道:“这是为何?” 周枕玉:“徐使君固然比前任刺史好上太多,但我看得明白,他做事怕是少了些魄力,若非你极力说服,说不定现在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对付沈南吕。徐使君毕竟是宗室,就算被沈南吕逼得无路可走,大不了去职回京就是,于性命无碍。我却不同,如今周家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间,正如背水一战,没有任何退路,我也输不起。” 说到这里,她朝顾香生微微笑道:“毕竟徐使君可没有陪着我去赴鸿门宴,单凭这一点,我就得领你的情。” 顾香生故作无奈地摊手:“周姐姐说得我顿感责任重大,若是此事失败,我可没法变出一个周家来赔给你,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全力以赴了!” 马车行至半路,她与周枕玉说了一声,先行下车,带着柴旷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刺史府上下对她早已熟悉,见她到来,也无须通报,直接就引着人朝花厅方向走去。 “使君没在书房么?”她问。 “焦娘子,使君说了,您一来,便让您过去。”这仆从是跟着徐澈从京城过来的,叫徐厚,忠诚度毋庸置疑,许是徐澈之前吩咐过他什么,他对顾香生的问话素来是爽快得很,有问必答的。 徐厚低声道:“照您的吩咐,使君将司兵参军事宋暝,都尉于蒙等人都召过来了,不过好像因为俸禄的事情,谈得有些不愉快。” 这事之前徐澈曾经跟顾香生说过,朝廷国库现在没钱,俸禄也没能发够足额,只发了七八分,连续数月都如此,加上前任刺史亏空,徐澈刚上任的时候也发不出钱,府兵们早就心有不满。 这半个月里,席大郎和林泰等人从魏国那边回来,成功将盐卖了出去,又买了不少农具种子带回席家村。 对于顾香生将盐洞盈利的大头交给邵州官府这件事,村民们并无不满,反是感激,因为他们都明白,若非顾香生从中斡旋,以后被官府发现这个宝藏,他们就一分钱都别想得到了,如今还有三分盈利,等于坐地收钱,已经足够好了。 经过老村长的事情之后,席大郎也成长起来了,他非但没有反对顾香生的决定,还帮忙劝说村民,让他们心悦诚服接受这个结果。 有了卖盐的这一部分钱在手,徐澈现在也能补足俸禄给底下的人了。 按理说,能够发足俸禄,韶州府的属官兵员们应该欢天喜地才对,又怎么会谈得不愉快? 顾香生有些奇怪。 她让徐厚领着自己从花厅后门进去,在屏风后面站定,朝徐厚作了个手势。 徐厚心领神会,点点头,悄声退下。 厅中的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依旧在继续对话,从语气上听,的确不那么愉快。 “使君,我于蒙是武人,说不来文绉绉的那一套,请恕我直言了,你愿意自掏腰包给我们发薪俸,我们不是不领情,也不是不感激,但若是要让我们与沈家作对,却是办不到的!” 徐澈的声音也有些生气了:“沈家不过一商贾耳,沈南吕在邵州城作威作福,至今无人敢管,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他趁着旱灾抬高药价,又威胁我以邵州赋税抵药钱,这等无法无天的行径,换作旁人,早已砍头十次不止了,缘何还能毫发无伤,尔等身为邵州官员,自该为邵州百姓着想!” 于蒙冷笑一声:“使君,您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您得罪了沈南吕,届时朝廷一纸敕旨下来,您拍拍屁股就能走,我们却还是要在邵州继续混下去的,得罪了沈南吕,到时候让折冲府的弟兄们去喝西北风么?” 邵州地处南平与魏国边境,原本应该设有军镇边防军的,但因为南平国小力弱,朝廷国库空虚久矣,目前跟魏国也没有战事,南平就将这一支边防军给裁撤了,又因两国边境商贸往来频繁,南平又不足为虑,魏国那边索性也就撤去关口盘查,只余边防驻守,也就是说,从玉潭镇进入邵州,有军队驻守,但无需盘查,这是顾香生为什么当初选择从这里走的原因,因为很方便。 那么问题就来了,没有军镇边防军,邵州就剩下一支军事力量,也就是于蒙现在统领的折冲府。 徐澈来上任的时候,自己也带了数十人,足可信任,但他在邵州,以后不可能长期依赖这几十个人,有事还是得靠于蒙这样的武官。 但于蒙的态度很明确:有钱领,很好,我们要,但让我们去抓沈南吕,没门。 眼看气氛有些僵凝,宋暝打圆场道:“于蒙,使君在此,岂可无礼?使君,您不要与于蒙一般见识,他说话就这样,直来直去,您初来乍到,不太了解邵州的情况,沈南吕虽为一介商贾,但他有太后撑腰,且在邵州经营多年,军中也颇有人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说了算。抓人的事情,还需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 他慢条斯理,说话的确比于蒙要让人顺耳多了,但两个人的意思其实都一样:他们不想掺和徐澈与沈南吕之间的恩怨。 徐澈没有想到,之前手头没钱,他寸步难行,如今手头有了钱,却依旧没法发号施令。 邵州府属官不少,各成一派,大家都有各自的小算盘。 这些日子徐澈也不是光闲着,他仔细观察了底下的人,发现于蒙和宋暝这两个人,并没有和沈南吕勾搭到一块去,还是属于可以拉拢收用的那一拨。 谁知道,人家压根就不想蹚这趟浑水。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徐澈没有说话,其他两人也没说话,花厅安静得连屏风后面的脚步声都能听见。 屏风后面……的脚步声? 于蒙和宋暝俱是一愣,不由抬头望去,便见一名女子自那里走了出来。 “沈南吕所作所为,早已天怒人怨,两位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参与,但心中对此人,未必是没有怨言的罢?” 对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一种突兀,淡定自如地笑了笑,声音出奇好听。 但宋暝皱起眉头,没有像于蒙那样被对方的容色摄住心神:“没想到在使君这里说话,还要防备隔墙有耳呢。” 言下之意,是暗暗讽刺徐澈放纵家眷在这里偷听。 顾香生不以为意,盈盈一笑:“我姓焦,是徐使君的表妹,方才怕唐突了二位,是以没有及时出现,并无窃听之意。” 骤然间多了个“表妹”,徐澈刚入口的茶差点呛到鼻孔里去。 但他素来是拿顾香生没有办法的,从前如是,现在也如是。 略带无奈地想着,他听到顾香生对宋、于二人道:“使君此番请二位前来,其实并不是想让二位帮忙,而是想要二位一个承诺。” 见宋暝于蒙都看向自己,徐澈只得点点头:“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宋暝:“什么承诺?” 顾香生:“我知道两位素有风骨,不肯投靠沈南吕,但也有所顾忌,不敢贸然支持使君,这点我们并不勉强,只希望届时不管我们与沈南吕那边起什么冲突,两位都能保持中立,尤其是于都尉,还请辖制好自己手底下的兵员,别被沈南吕给利用了。” 于蒙有些恼怒,觉得这女人漂亮归漂亮,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想也不想便道:“沈南吕那龟孙子,如何能指使得动我,我自然不可能偏帮他!” “于兄!”宋暝还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对方明摆着知道于蒙是两人中比较冲动的那一个,所以先设下点语言陷阱引他上当。 顾香生转向他:“宋兵掾想必也答应了?” 宋暝暗叹口气:“我们自然不会插手,但使君若要我们帮忙,我们也爱莫能助。” 顾香生点点头:“只要不插手便可以了。”以后有你们主动上门的时候。 她忽然想到自己前世看见的一句话:今天你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不由扑哧一声,引来其他人莫名的眼神。 “还有一件事,”她道,见宋暝于蒙一凛,又笑着补充:“与方才之事无关,二位不必紧张。是我先前路过折冲府,瞧见都尉手下兵员在训练的情景,那场面……” 于蒙还当她要说些趋奉讨好自己的话,便冷笑:“怎么,那场面吓着你了?那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应该看的。” 顾香生这才把没说的话说完:“那场面,实在不堪入目,我从未见过箭术烂成那样,刀枪使得那样有气无力的府兵,真是大开眼界了!” 于蒙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   ☆、第91章 徐澈身为邵州刺史,于蒙的上官,即便他说这番话,于蒙尚且会不痛快,更何况是徐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劳什子表妹! 被一个女人当面说没用,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于蒙冷笑,却理也不理顾香生,直接对徐澈道:“徐使君好家教,竟教出这等不知礼数的表妹来,于某看多了伤眼,就不奉陪了!” 他腾地起身,直接就要往外走。 顾香生悠悠道:“于都尉被我一语道中弱点,便要一走了之了?箭术枪法,孰强孰弱,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夫,不是光靠嘴皮子就可以争个胜负高下的,若于都尉心中不服,不如来一场赌约如何?” 于蒙恶声恶气:“什么赌约!” 顾香生:“我平日里爱骑射,箭术还可以,于都尉手下必然也有擅长射箭之间,咱们可以来比一比,至于刀枪剑法,我手底下也有两个家奴,身手尚可,于都尉若有兴趣,不妨也一道比试比试。” 柴旷和林泰自然不是家奴,只不过是跟对方说话时的一种策略。 于蒙睁大了眼,上上下下打量顾香生,眼神里不是惊艳,而是不可思议与嘲笑:“就凭你?要跟我手底下的人比箭术?焦娘子,我有公务在身,没空陪你逗乐玩耍!” 顾香生叹了口气:“于都尉连凭真本事和一个女子打赌都不敢,以后还谈何上阵杀敌?也罢,是我不该说这话,不过您手下人那些以后要操练,最好还是寻个无人的地方关起门来悄悄操练,免得丢人现眼,不堪入目。” 这话委实说得太过了,宋暝担心于蒙会暴起揍人,忙打圆场:“有话好说……” “比就比!”于蒙已经被彻底激怒了,“比箭术和刀枪是罢?可以!我亲自下场,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不过赌约要有彩头,若你输了……” 他冷笑一声:“若你输了,不如嫁与我为妾算了!” 他说这句话,当然不是因为看中了顾香生的美色,而是有意折辱对方。 徐澈终于不能不开口了,他的声音也带了点怒意:“于都尉何故连堂堂正正比试的君子之风都没有?我家表妹早已嫁过人了!” 宋暝也道:“使君勿气,于都尉说的是戏言……” “谁说的是戏言!”于蒙一挥手,“徐使君纵容女眷胡闹,口口声声逼着我打赌,如今我将彩头说出来了,怎的却反倒龟缩了?难道令表妹是奉了使君之命,特意来占我的便宜不成?” “我与你打赌的事情,不必牵涉徐使君。”顾香生脸上犹带笑容,“我虽嫁过人,不过夫君早逝,如今也算自由之身,就按于都尉说的办罢,不过话说回来,若于都尉输了,又当如何?” 于蒙没好气:“你说如何!” 顾香生:“妾室与婢无异,我也该想个差不多的彩头才好,若于都尉输了,以后便当对我言听计从,不得违逆,连带你手下的邵州府兵,同样要听从我的命令,何如?” “可以!”于蒙压根就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女人。 “不行!”徐澈沉声道,“阿焦是我表妹,身份非同一般女子,你们要比无妨,彩头还是另换一个罢!” 于蒙冷笑:“想来使君也对令表妹不放心得很啊,我发妻早逝,家中只余稚儿幼女,无人主持中馈,以令表妹的姿色,别说纳为妾室,便是直接娶为续弦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她这性子,一看就不是温顺娴淑的,如何堪为良配?便是让我娶,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徐澈如何容得旁人如此诋毁顾香生,当即便面露怒意,一拍桌案:“于蒙敢尔!” 顾香生:“阿兄莫急,我既然提出这个赌约,对自己的箭术必然有信心,于都尉,不知何时进行比试?” 于蒙:“你说何时便何时!” 顾香生:“那就明日卯时,在折冲府的操练场如何?” 于蒙不愿占她的便宜,日后被人说自己之所以能赢是靠着地利来的,便道:“在刺史府单辟一块空地也可!” 顾香生笑了笑:“既然于都尉秉性高洁,不愿落人话柄,那边直接在郊外飞云校场罢?” 那个飞云校场,以前是军镇边防军的校场,后来这支军队被裁撤了,校场也随之荒废,无人问津,倒是一处可供比试的好地方,顾香生会提起这个地方,也是另有打算。 于蒙:“可!” 虽说约定了打赌,但气氛着实不大愉快,于蒙懒得应付,直接就告辞离去,宋暝连连苦笑,只得起身朝徐澈拱手,然后跟在后头匆匆离去。 两人一走,徐澈便不再客气,他一反先前的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你可知你在作甚!阿隐,我知道你想帮我收服他们,可也无须搭上自己!这个赌约不能履行,明日你不必去校场,我代你去说明就是了,如今我好歹也是一州刺史,于蒙不敢不给我这个面子的!” 顾香生和声细语:“你别着急,先听我说完,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呢。” 从前二人交往时,为了给心上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免得将人给吓跑,加上从小在顾家受的教育,顾香生言行还是比较谨慎克制的,直至嫁给魏临,到了宫中之后,处处杀机,更不能不步步小心,然而自打离开魏国之后,她仿佛一下子脱掉枷锁,行事多有跳脱之处,在旁人看来,简直胆大妄为,其实这才是她骨子里最真实的一面。 徐澈拿她没办法,分别数载,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却还能看见她坐在眼前,对着自己说话微笑,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未尝不是小心翼翼倍加珍惜的,别说怒目以对,就是冷淡一点的言语,他都觉得说不出口。 顾香生:“纵观邵州官员,自私自利,各有打算的不在少数,像宋暝于蒙这样,虽然也明哲保身,但起码他们心中还有良知,比起那些为虎作伥,狼狈为奸的人,不知好了多少,也是值得使君去拉拢的。” 徐澈点点头,这话他倒是同意的,否则也不会将二人请到这里来商量。 顾香生:“等我们的计划施行成功,他们心中一定会有动摇,十有*回来向你投诚,于宋二人倒是可用,但他们底下的人,却实在不行,尤其是折冲府那些士兵,我先前看过他们的操练,懈怠惫懒,别说比不上齐人,连魏军也比不上,这样一支军队,如何指望他们在有事的时候能够助你一臂之力?所以我借着赌约引于蒙跳坑,若他输了,正可趁机将这支府兵磨砺一番,收归己用。” 徐澈蹙眉:“收不收归那支府兵,反是次要,你如何断定你打赌能赢?” 顾香生笑道:“这天底下哪里有十拿九稳的事情,无非是对自己有些信心,继而全力以赴罢了。” 徐澈沉下脸:“胡闹!若是输了呢,难道你真要履行赌约?” 他越发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阻止对方,转念又想,如果顾香生输了,自己也万万不可能让她去当什么于蒙的妾侍,大不了到时候直接毁约好了,他就不信于蒙还敢如何。 顾香生狡黠一笑,却早有谋算:“焦芫和他打赌,又不是顾香生和他打赌,再说我本来就不准备在邵州久留,到时候万一输了,大不了一走了之,他还能怎样啊?” 徐澈:“……” 敢情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顾香生嘻嘻笑道:“使君,你也太实诚了,这种事情怎能说话算话呢,于蒙宋暝二人可用,我这是想方设法在为你收拢人心啊,那个于蒙一看就瞧不起女人,若是败在我手下,还不知会受何等打击,到时候使君出马,温言抚慰,柔情万千,还不手到擒来么?” 徐澈:“……”柔情万千是这么用的吗? 他本来以为经过魏临的事情,顾香生虽然面上言笑晏晏,心里不定怎么黯然神伤,可如今看来…… 好像是他想太多了。 徐澈无力扶额:“阿隐,以后有什么事,你须得先和我商量一声,切不可这般贸然行事,就是没病也要给你吓出病来了。” 顾香生:“遵命,阿兄!” 她如今尚未过双十,虽说平日里处事缜密,看着稳重,但偶尔这样说俏皮话的时候,那股属于少女的烂漫气息便又浮现出来,夹杂着成熟与天真的双重风情,令人移不开眼。 说句心里话,这样的顾香生,反而比从前更加真实,也更让徐澈难以放下。 他很明白,他对顾香生,依旧是有情的。 然而这份情意在自己已经娶了妻子的前提下,就显得多余而可笑了。 即便这个妻子乃天子赐婚,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对方听见他要来邵州赴任时,也不肯与之同行,生怕邵州苦寒,不如京城安逸。 但无论多少理由和借口,都无法改变他有妻室的事实,顾香生会因为魏临另立新后而选择出走,自然也不可能去屈就一个妾室之位,与其说出来让双方都尴尬,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开口。 更何况,徐澈也舍不得她受这份委屈。 香生,香生,依香而生,本就该被人珍而视之,魏临为了大业而选择舍弃她,自己又如何还能让她再伤心。 只要像现在这样,能看着她的笑容,便也足矣。 心中万千思绪浮上心头,徐澈慢慢道:“阿隐,你既然自称我表妹,往后人前,你我不妨也暂且如此称呼。” 顾香生知道徐澈这是为自己着想,如果她离开邵州,肯定还要经过南平其它州县,到时候跟别人自报家门,说是邵州刺史的表妹,的确可以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悲意,酸涩涨满心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如果当初徐澈没有回去…… 如果当初两人没有分开…… 然而没有如果。 岁月就像流水,一路往前,再也回不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即使什么话也没有说,徐澈仿佛也能读懂对方的心思。 他的眼睛也跟着酸酸涩涩的。 “徐郎阿兄?” “嗯?”这是什么怪称呼,徐澈有点哭笑不得,酸涩的心情也消了一些。 “我饿得很,你府上难道不留饭么?” “……” …… 于蒙带兵很有一手,战斗力好不好且不说,起码底下人心还比较齐,于蒙也很得将士的心,因为他不像那些贪污克扣吃军饷的武官,也不会把手下人的功劳挪到自己头上,还愿意带头吃苦,身先士卒。 当兵的没多少讲究,无非是吃口饱饭,追求更高点的,就是建功立业了,能够遇上于蒙这样的头儿,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大伙对于蒙心服口服,言听计从,听说他居然跟一个娘儿们打赌,都纷纷围上来。 “都尉,您怎么会答应跟女人打赌啊?” “是啊都尉,一个女人箭术再好,怎么可能比得上您?” “听说那娘儿们漂亮得很,说如果输了就当都尉的妾侍,她肯定是早就看上都尉,又拉不下脸,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清晨的飞云校场,天色还未大亮,众人就被于蒙给喊到这里来,听说了赌约的事情之后,更是嘻嘻哈哈,没一个当回事。 于蒙直到现在都还后悔自己昨日怎么就一时口快答应了对方,不是因为他怕输,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会输,而是和女人打赌,不管输或赢,都太丢人了! 耳边听着众人的调侃,他有点烦躁:“谁愿意看上那娘儿们,没半点温柔不说,倒贴我都……” 话说了一半,就生生停住了。 远远的,一行人从校场门口走过来,有男有女,为首的自然就是顾香生了。 她还是那一身简单的装束,头上挽着发髻,除了一根木簪之外,没有多余的饰品,然而那一张脸,已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折冲府的兵士都看呆了,还有个小声嘟囔:“挺漂亮的啊,都尉怎么还老大不高兴,要不让给我算了!” 于蒙闷哼一声,忍住没回头喝斥。 他注意到徐澈没有来,许是徐使君也觉得表妹必输无疑,所以不想跟来丢人现眼,宋暝倒是来了,跟在顾香生后面,施施然,一看就知道是过来凑热闹的。 于蒙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顾香生身上,也懒得打招呼,开门见山就问:“怎么比,划个道罢。” “于都尉起得好早,倒是我们来迟了。”顾香生含笑道,“箭术三场,三局两胜,如何?” 于蒙:“可以,单射靶子不过瘾,最后一场不如骑在马上射活物,如何?” 顾香生:“好啊,三场都由我来,于都尉那边想派什么人,悉听尊便。” 他这话完全是带了一点挑衅的,没想到对方轻轻松松就答应下来了,于蒙反是有点吃惊,心里也算对顾香生的胆色多了点佩服。 箭术三场,长、枪一场,刀法一场,空手一场,合共六场。 于蒙已经把话撂下了,如果顾香生这边能胜过半的场次,便算她赢。 碧霄忽然道:“既然有赌约,比赛也定了,不如立下契约如何,免得一方反悔,口说无凭,届时赢的那一方可就没地方哭了!”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顾香生会赢,于蒙会赖账了。 于蒙大怒:“大丈夫一言九鼎,立约就立约!” 宋暝忙道:“这不就是几句玩笑话么,当不得真,焦娘子您……” 顾香生拢着袖子慢声细语:“若是于都尉不肯立约,那也无妨的,就当是过过手,切磋罢了。” 这一唱一和地压下来,宋暝都不好开口了。 于蒙气得须发皆张,当即就让人送来纸笔,让宋暝做中人,帮忙写好,然后接过来看了几眼,刷刷刷写上自己的名字。 待顾香生也写好名字,这份契约就算是生效了。 第一场,先比射箭,而且是最简单的射靶子,只不过没说比多远,于蒙故意让人将靶子挪到一百五十步开外,这种距离,别说一个女子,就是大老爷们想要射中红心,也是很不容易的。 他也干脆利落,直接拿了弓箭就上场,对准靶心,咻的一声,箭矢离弦,少顷,负责看靶子的士兵喜气洋洋地高声喊了起来:“正中红心!” 于蒙连射了三支箭,两支正中红心,一只在红心外头,但也没有离多远,他的箭术可见一斑,难怪会瞧不起顾香生。 见顾香生从婢女手中接过弓箭,他忍不住讥讽:“焦娘子若是后悔了,现在也还来得及,我于蒙可没兴趣纳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子为妾。” 须知射箭一道,靠的不光是目力准头,还要有足够的臂力,否则你连弓都拉不开,谈何其它呢? 就算时下贵族女子大多流行骑马射箭,这样的距离委实也太远了,对方的败局几乎已经可以预见。 然而他的话刚说完还不过片刻,那头顾香生已经站定位置,拉弓,瞄准,松手! 箭稳稳地离弦而出,直射向前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条划过半空的痕迹,看着它仿佛遥遥落在箭靶上。 目力好的人已经瞧见了结果,不等士兵回报,碧霄便已抢着道:“我家娘子正中红心!” “……正中红心!”这时候看靶的士兵也才遥遥喊道。 别说宋暝和折冲府一干旁观看热闹的士兵都大为吃惊,交头接耳,于蒙更是最应该意外的那个人。 粗中有细的他,此刻已经意识到,自己小看了顾香生。 对方之所以提出赌约,的的确确是因为有真本事。 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多了几分认真和郑重。 接下来的两箭,顾香生都正中红心,比起于蒙来说,技艺还高了一筹。 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 不再是嘲笑,轻佻,看好戏的眼神,而是吃惊,骇异,不可置信,甚至是有点儿佩服的。 宋暝更是合不拢嘴。 碧霄忍不住扬起笑容,与有荣焉。 第二场是骑马射箭,同样也是三箭,于蒙心里不太服气,有意提高难度,于是索性骑在马上一路小跑,三箭齐发,全都正中靶心,现场欢声雷动,兵士们喝彩不止。 轮到顾香生时,她同样搭了三支箭在弦上,同时射出,同样正中靶心,不过中间那一支没能射在红心上,而是偏离了少许,所以算是略逊一筹。 没等于蒙开口,她自己倒是先道:“这场是我输了,于都尉好箭术,不愧百步穿杨!” 于蒙脱口而出:“不,你的箭术已经很不错了,比我手下这帮人,比整个折冲府的人加起来都强!” 一众府兵被自家都尉一席话臊得慌,纷纷低下头。 于蒙心里有点五味杂陈。 一开始他对这场赌约是排斥的,甚至觉得是丢人的,跟一个女人比骑射,就算赢了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只是顾香生欺人太甚,咄咄逼人,他才会跟对方打赌。 但是,他的心态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不耐烦的,烦躁的,连带对顾香生的观感,也发生了隐隐的改观,开始将她作为一个对手,而不是女人来看待。 在许多男人眼里,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可以怜爱怜惜的,另一种则是让人提不起劲的。 顾香生的容貌无疑属于第一种,但在她开口要求跟于蒙比试之后,她在于蒙眼里就变成了第二种。 然而现在,于蒙觉得,在他面前的焦娘子,虽然生就一张娇弱得像花朵儿的脸,却绝对不是需要怜惜爱护的弱女子。 当然,也不是那种让人生厌,连看都懒得看的女人。 至于到底是什么,于蒙一时之间也说不清了。 面对他的夸奖,顾香生嫣然一笑,没有下马:“还有第三场,是射活物么?” 活物指的是麻雀,早就捉了来的,由士兵在不远处林中放出,射得中,射得多,自然为胜。 见二人都已经准备妥当,近处的人一吹哨子,林中一扯网,呼啦啦一群麻雀从林间冲了出来。 “驾!” 二人同时策马向前,一面抽箭搭弦,举手弯弓。 马匹往前小跑,再稳也不可能像站在地上那样稳,麻雀扑棱扑棱飞得更快,不一会儿便都成了小黑点。 当局者不见得如何,旁观的倒是紧张得不行,连宋暝这等置身事外的,都伸长了脖子,深怕错过一丁点精彩。 箭很快离线而出。 两人射完手上的,几乎毫不停留,直接又从后背箭筒里抽出一支搭上。 箭矢如道道流星划向天际,天上的“黑点儿”也相继掉了下来。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待麻雀飞得没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两人这才罢了手。 那头的士兵按照箭矢上的标记开始数麻雀,而后喜滋滋地宣布:“于都尉射中五只,焦娘子射中四只!” 还是于蒙赢了。 一干士兵不知道是该松了口气,还是应该佩服作为于都尉对手的女子。 论箭术,于蒙在邵州城无出其右,所以当时顾香生提出要比箭术,才会遭到蔑视和嘲笑,因为他有这样的本钱。 但三场比下来,别说这些士兵,连于蒙自己也收起了轻视之心。 五只和四只,虽然一箭之差,于蒙更胜一筹,但绝不能由此就说顾香生的箭术不好。 “不过一只麻雀罢了,焦娘子请勿介怀。”于蒙竟然反倒安慰起她了。 顾香生却让人将麻雀都拿过来。 于蒙不明所以,只当她生性倔强,不肯认输,等看到那几只被射中的麻雀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自己射中的那些麻雀,都已经穿肠毙命了,而顾香生射中的那几只,箭矢却只穿过翅膀。 每一只都如此,毫无例外! 这说明什么? 说明对方不是没法射中五只,只是她想留着那些麻雀一命,要对准翅膀射,难度和花费的时间自然比于蒙更多!   ☆、第92章 是夜。 华灯初上。 刺史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 数量不多,但能够停在这里的,定然是邵州城中非富即贵的人家,平日的宵禁对于他们而言,仅仅是一纸空文。 沈南吕下了马车,身边还带着那个新宠凤竹。 他虽然喜新厌旧,但喜爱一个人的时候,必然也会将她捧到天上去,更何况凤竹比起以前那些妾室,更加善解人意,更加温柔体贴,沈南吕没有理由不宠爱她。 凤竹很注意分寸,她并没有恃宠生娇,跟沈南吕并肩同行,而是稍稍落后半步,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刺史府的内部。 直到一个男人在旁人的簇拥下从内厅走了出来。 是邵州刺史徐澈。 凤竹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容貌上,目不转睛,心里再一次暗暗赞叹他的风姿仪态。 只是为了不让沈南吕发现,她不能将这种赞叹表现出来,看了几眼便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随即她注意到,徐澈作为邵州刺史,竟然亲自迎了出来,与他一起的还有邵州府的属官,以及提前到达的林家黄家的人。 喔,还有周枕玉,那位周家的当家。 凤竹对周枕玉其实没有太多的恶感,也许缘于同是女人,也许是那天周枕玉在沈家低声下气的表现,勾起了凤竹的同情心,她不由多看了周氏几眼。 对方跟在林家人后面,低眉顺眼,穿着也很普通,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谁让你得罪了沈家呢?凤竹暗暗叹了口气。 就连徐使君也得低头呢。 一行人寒暄几句,入内就座,凤竹就坐在沈南吕旁边,与他同用一张桌案。 其他人都没有带侍妾出席,但谁也没有对沈南吕带着凤竹表示什么不满,就连徐澈也没有。 徐刺史拍拍手,侍女鱼贯般入内,手中端着果品菜肴,琵琶声随之响起,若溪水璁珑,为平静的夜晚平添几分抒情。 “也不知沈当家喜欢什么,今日便没有让人准备歌舞,只以琵琶伴奏,也方便谈话。”徐刺史道。 凤竹仔细一听,果然发现这琵琶乐声另有玄虚。 声音若小若大,凝神去听的话自然能够听得见乐曲,但若将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对话上,乐声就成了背景。 很妙。 沈南吕显然也挺满意:“徐使君费心了。我听说如今官仓内虚,连俸禄都发不大出来了,今晚这乐师菜肴,莫不是使君自个儿花钱请的?” 凤竹心头一跳,她心里早已暗暗偏向徐澈,觉得这话说出来,徐刺史不定会如何难堪。 但徐刺史似乎一无所觉,反而叹了口气:“沈当家真是一针见血,如今旱情刚过,各州县的赋税都收不大上来,其中还要抽出不少上缴国库,我自来到邵州之后,便觉得处处掣肘,寸步难行,还真不如在京城的时候,无官一身轻呢!” 沈南吕哈哈大笑:“徐使君会这样说,只不过是还没体会到当官的妙处,若等你体会到个中三味,就是让你辞官,你怕也舍不得走了!” 戏肉来了! 便是凤竹这等不参与其中的无关人等,也察觉到场面在那一瞬间紧绷起来。 其他人虽然在低头品菜,又或是低声交谈,但沈南吕的话刚出口,他们的动作便都顿了一顿,悄悄竖起耳朵。 徐刺史:“不知当官的个中三味是什么?沈郎君有以教我。” 见他昨天明明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装傻充愣,沈南吕的笑容一收,将酒杯往桌案上重重一放,也懒得与对方周旋废话,直接便道:“使君现在不是缺钱缺药么,我听说本月邵州府连俸钱都发不出去了,丹县与嵩县已经开始有瘟疫的苗头,若是使君愿意,我即刻便可奉上钱与药,保管使君不必再为此发愁。” 徐澈苦笑:“在场都是熟人,我也就不瞒你们了,如今州府的确拿不出钱,也没钱买药,上回沈郎君所言的以税赋抵债,我也仔细想了想,你提的两成,实在太多了,每年州府赋税交上来,七成要给国家,州府只余三成,若是你拿走了两成,等于州府就剩一成,只怕难以为继啊!” 听着徐刺史用近乎商量的语气讨价还价,凤竹心里有点难受。 可现实由不得她作主,她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沈南吕似乎以为难徐刺史为乐,他自然不会有半分退让:“徐使君应当比我清楚,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按照沈家借出的东西来算本利,便是这两成税赋,使君也得连着还三年,才能还清呢!” 刺史三年一任,他说三年,这就是想将徐澈在任期间都牢牢捏在手心。 如此一来,即便是刺史,也不过傀儡一个。 徐刺史脸上果然露出难堪的神色,他不由看向在座的其他人,似乎想让他们出来打个圆场或者说句话,可惜被他看到的众人,要么低下头,要么纷纷移开视线,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也是,在邵州,谁敢违逆沈南吕呢? 沈南吕看着徐刺史的表情变幻与挣扎,心头暗自得意,举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心想刺史府的酒味道居然还不错,回头要问问是从哪个饭庄买来的,自己也去进一批。 过了好一会儿,徐刺史终于出声了:“……就依沈郎君所言罢。”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经过了剧烈的心理挣扎。 沈南吕忍不住嘴角上扬:“徐使君真是通达明理之人,有您这样的父母官在,邵州城很快就能恢复往日繁华了!” 好处到手,他不吝于给对方一顶高帽子带。 徐刺史苦笑了一下:“如今州府属官小吏之俸禄仅发了七成,丹县嵩县两县百姓正等着米粮下锅,药材治病,还请沈郎君赶紧向城中粮商打声招呼,好让我派人向其购粮赈灾!” “自然,自然,药草和粮食都是现成的,只要使君一声令下,明日我保证准备齐整!”沈南吕看向其他人:“想必其他各家也是如此。” 林家黄家的人也附和沈南吕的话,纷纷应是。 沈南吕在邵州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在这里当刺史,似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前任一样,和沈家狼狈为奸一起贪污坑钱;要么跟沈南吕唱反调,然后被灰溜溜地赶走。 在两人达成初步协议之后,场面立时比之前活络了许多,凤竹不着痕迹地暗中观察徐刺史的表现,发现他依旧谈笑风生,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不适。 她心里有些难过,因为她觉得像徐澈这种人,更适合当个游山玩水,谈诗论道的名士,而非在污浊的官场里染上一身腥。 不单凤竹觉得徐澈辛苦,徐澈自己也觉得辛苦。 为了等待即将到来的时机,他不得不跟这些平日里自己最讨厌的人打成一片。 在跟沈南吕亲自接触之前,徐澈没少私底下派人调查,对沈南吕在邵州城做的事情,他说不定比沈南吕本人还清楚。 有一次沈南吕看中了一个女人,这女人生得很美貌,可已经嫁了人,还有个七岁的女儿,沈南吕便让人去向这女子的丈夫要人,对方自然不答应,沈南吕并没有因此罢休,他也不玩强抢民女那一套,而是设计让这女人的丈夫在童生试中屡考不中,使其灰心丧气,又指使对方的朋友将其带到赌馆赌钱,使其欠下巨资,让男人将妻女卖掉来抵债,那母女二人,最终还是落入沈南吕的手中。 不过故事并非以沈南吕霸占那女子为妾而告终,他玩弄了那女子几回,厌烦之后,便当着那女子的面,亵玩其女,女子大受刺激,当场崩溃,又被失去了兴趣的沈南吕随手卖入风尘,至于那个被亵玩的小女孩,后来也不了了之,无人知其下落了。 这样一个恶行累累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配合顾香生的计划,徐澈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跟他说话的。 只是顾香生那边,到底顺不顺利呢? 他手中无意识地转着酒杯,一时没注意旁人到底说了什么,直到有人道:“徐使君以为如何?” 徐澈才回过神,朝对方笑了一下,又怕露了形迹,只好随意胡诌了个借口:“离京日久,心头有些思念,一时忘情了。” 对方明显是不信的,暧昧一笑:“徐使君莫不是在思念哪个美人儿不成?” 说话的是林家一个子弟,旁人见沈南吕对徐澈不甚尊敬,自然也有样学样。 沈南吕哈哈一笑:“你倒是说对了,徐使君的确看上了一个美人,不想那美人居然挺有骨气,还敢婉拒了徐使君想纳为妾室的提议,如今使君正发愁着要如何将人弄到手呢?” 那林家子弟很不可思议,估计是觉得徐澈外表身份都不逊色,居然还有女人不买账。 徐澈心头反感之极,面上还得配合他们的调笑,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用强无甚趣味,还是要心甘情愿才好。” “其实,用强也别具一番滋味,与驯服一头野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话说完,便引来好几个人心照不宣的嘿嘿直笑。 除了周枕玉和凤竹,在场宾客都是男人,面对一个弱势的刺史,谈论这种话题更不必忌惮失礼。 众人谈兴正高,外头忽然匆匆走入一人,步伐飞快,衣袍扬起的风几乎令厅中的烛火都晃了一晃。 所有人都朝他望去。 那是一张很陌生的面孔。 沈南吕跟徐澈打的交道还不多,一时也无法肯定他身边是不是有这么一号人物。 只听见对方朝徐澈拱手,掷地有声:“使君,都办妥了!” 办妥了? 办妥什么? 听见这句话,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沈南吕心下暗觉不妥,皱眉便想说话。 然而徐澈的动作比他更快,下一刻,对方直接就将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扔。 沈南吕忽然想起那天庆生宴上,自己想撮合焦氏嫁给徐澈为妾,那个不识抬举的女人也是这样举起酒杯往地上一扔,碎片还溅伤了他,这绝对不是一个美好的回忆。 徐澈现在的动作怕是用上了十成力道,比焦氏还要显得更猛烈。 掷杯为号! 沈南吕读书不多,但这个典故他还是听过的,脑海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炸起,他腾地站起来,差点让倚靠在他臂膀上的爱妾一头栽倒在地上。 然而已经太晚了! 就在沈南吕刚刚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就被来自身后的巨大压力扑倒,整个上半身被按在桌案上动弹不得! 随之而来的是脖子上冰冷的触感,以及凤竹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沈南吕从未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就算当初前任刺史惹了众怒,刺史府差点被围起来的时候,沈南吕也一早就得到风声,跑回京城去避风头了,转眼拍拍屁股又回来了,毫发无伤。 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发出怒吼:“徐澈!竖子敢尔!” 他左右两条胳膊被狠狠扯了起来,人旋即被五花大绑,捆成一只粽子。 徐澈! 徐澈!!! 区区一个宗室子弟,还是去过魏国当质子,在南平根本说不上话的宗室子弟,对方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他?! 身边传来惊呼声和怒骂声,那些埋伏已久的人手不知何处忽然窜出来,把厅中所有人都包了饺子,连同凤竹在内,这些人似乎并不顾及凤竹的性别,同样也来了个五花大绑。 哦不,还是有一个例外的。 是周枕玉。 只有周枕玉毫发无伤。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南吕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一方面他不认为徐澈有这么大的胆子,另一方面事实又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承认。 徐澈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冷,与之前的软弱、赔笑,甚至低声下气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沈南吕,你勾结前邵州刺史,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凌虐良善,肆意妄为,更兼私制私藏天子冠服,包藏祸心,恶逆已极,你可知罪?” 沈南吕抬起头,对上徐澈冰冷的视线,呸了一声:“你他娘别乱给我栽罪名!什么私制天子冠服,我不认!” 徐澈冷冷道:“沈家刚刚被搜出一套天子冠服,如果不是你藏的,难不成还是你那些小妾藏的?” 沈南吕睁大了双眼,饶是他再不敢置信,这下也肯定了,自己由头到尾都被这个看似无害的徐澈给算计了! 他先假意服软,借宴会之名将自己引过来,然后拖延时间,转头却让人去抄沈家! “徐澈你这厮好大的狗胆,竟敢抄沈家,还往我头上泼脏水,不要命了吗!有本事你就把我杀了,看你到时候怎么跟我姑母交代!”沈南吕仰着脖子大声叫嚣,一点也不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当回事。 因为他坚信徐澈完全是疯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平虽然是个小国,可在南平境内,自然是由把持朝政的沈太后说了算,徐澈就算抓了他又如何,沈太后一纸申饬下来,难不成他还要抗旨不遵? 徐澈挑眉:“太后她老人家公正严明,从不徇私,我相信若她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也定然不会姑息的。带下去!” 他扬起手,沈南吕等人随即被押了下去。 在骂骂咧咧的余声中,外头走入一个人。 徐澈长吁了口气:“你回来了。” 顾香生含笑:“我本来以为你会下不了手,如今看来,使君手段堪称雷厉风行了!” 徐澈摇摇头:“既然已经开始,就不能反悔。”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周枕玉不如他们轻松,面对沈家,她始终有股压力在,并不觉得对方会这么轻易垮台,更何况背后还有沈太后这座大靠山。 徐澈看向顾香生。 周枕玉不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计划,会担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顾香生道:“接下来,使君会向朝廷呈禀沈南吕的罪状,单是私制天子冠服一项,便足以令他翻不了身了。” 周枕玉蹙眉,什么罪名没关系,问题是朝廷肯定不会相信啊,到时候追究下来,徐澈还不是要倒霉? 顾香生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太后肯定会追究,但现在天子无兵,她不可能派人来讨伐徐使君,其它各州早已对沈家不满,充其量也只会看好戏,而不可能听凭太后驱遣,所以太后只能以天子敕旨的形式对徐使君加以训斥,并要求他立即放人。” 周枕玉她经商的手段还不错,但对于朝廷官场上那些勾心斗角,就明显认识不足了:“那到时候我们再放人?” “非也,放了人,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顾香生笑道,“太后得知此事需要时间,天子的旨意到邵州也要一段时间,使君还要上疏为自己申辩,可到时候,沈家早就被抄干净了,我们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太后迫于民心,最后也只能无可奈何,不了了之。” 周枕玉:“民心?” 顾香生点点头:“邵州民风质朴剽悍,如徐使君这样为百姓着想的父母官,百姓自然也会由衷爱戴,民心可用。” 周枕玉觉得跟顾香生说话,对方总是会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谜题,让自己需要不停地去动脑猜测。 徐澈刚到邵州不足一月,邵州城的百姓未必都还知道刺史换了人,哪里又会有什么民心可言? 大家对沈家倒是咬牙切齿,说不定徐澈今晚抄了沈家,大家会因此额手称庆,对新刺史刮目相看,从而死心塌地地爱戴追随? 这也不无可能。 就在她绞尽脑汁苦苦思索的时候,徐、顾二人却相视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 周枕玉虽然未能猜出全部真相,但她很快就会知晓了。 八月十三日,就在沈、林、黄三家刚刚被查抄的隔日,徐澈宣布开仓放粮,其中一半用于赈济邵州府因旱情而三餐不继的灾民,另外一半运至丹县、嵩县两地,用于更进一步的赈灾。 与此同时,源源不断的药材也同时运往这两个地方,同行的还有周家的大夫,为了此行顺利无碍,周枕玉亲自随行,有她在,顾香生可以放下大半的心,着手做其它事情。 因着这次旱情,不少农田至今无法耕种,眼看初冬将至,若没有徐澈及时宣布开仓放粮,到了冬天,饿死冻死的人很可能会是成千上万。 对比前任刺史不顾百姓死活的行径,徐澈刚刚上任不过一个多月,就做出了足以让许多人感恩戴德的举动。 然而如果事情仅止于此,邵州百姓顶多也只是对徐澈心怀感激,而不可能为了他去反抗朝廷。 八月廿五,朝廷的旨意终于抵达邵州,奉旨的官员盛气凌人将徐澈申饬一通,末了传达太后懿旨,将徐澈当场免职,着他随自己回京听候发落,至于邵州刺史,朝廷也已经另外派了人过来暂代。 徐澈罢官的消息随即传了出去,市井传言徐澈将被押回京城问斩,目前被关在州狱的沈南吕也将东山再起,已经发放出去的粮食和药草又要重新收回来,更有甚者,据说沈南吕在狱中扬言,那些用了他沈家钱粮药材的人,等他出去之后,通通都要加倍索取代价。 传闻愈演愈烈,邵州百姓奔走相告,人人惊惶。 …… “四娘,四娘!” 周枕玉从外头匆匆进来,神情紧张:“听说徐使君今日就要被押送回京了?” 顾香生虽未将自己的真名相告,却和周枕玉说过自己排行第四,于是周枕玉理所当然地以“四娘”相称。 这段时间为了帮徐澈,也为了周家的振兴,周枕玉没少带着药铺的大夫伙计,跟在官府的队伍后面往各县跑,一来二去,人也黑了不少。 “你来啦,坐。这是芡实饮,京城很流行的,尝尝?”顾香生似乎料到她要来,旁边多摆了一碗没喝过的。 “你,你倒是淡定!”周枕玉顿足苦笑:“如今外头都闹得很不像话了,你知不知道?” 顾香生摇摇头:“我方才去飞云校场了,刚刚回来,没看见有什么大事发生。” 那天箭术打赌之后,原本还有三场,但于蒙不知怎的,居然没有坚持比下去,还当场认输。 愿赌服输,两人的赌约自然要履行。 顾香生对于蒙没有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于蒙手下那支府兵。 想帮徐澈收拢势力,首先就要先将那支府兵收归己用,但于蒙不是吃素的,他不可能白白拱手相送,所以顾香生才提出赌约,先诱他入坑。 不过就算在箭术上胜过于蒙一筹,充其量就是打消他的气焰,让他和他手底下的兵员对顾香生服气,还不足以让他们效忠徐澈,为徐澈所驱使。 所以顾香生只字不提此事,这段时间有空就往飞云校场跑,为的就是先潜移默化,插手参与府兵的训练,等时机成熟了,再摘果子也不迟。 现在,这个时机终于到来了。 周枕玉听见她轻描淡写的话,叹气道:“那想必是你没经过刺史府那条路,眼下正被堵得水泄不通呢!” 顾香生:“怎么了?” 周枕玉:“百姓们将刺史府围起来,说是不让钦差将徐使君带走!” 顾香生:“钦差肯定恼怒得很了?” 周枕玉:“不错,钦差带来的人,正与邵州百姓对峙,还要抓带头闹事的,我进不去,只好来找你了,四娘,赶紧想想法子罢,徐使君不能回京,这事也不能闹大!” 顾香生摇摇头:“那你觉得应该如何解决,将沈南吕放出来吗?” “不行!”周枕玉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沈南吕一旦出来,周家肯定是他要反攻倒算的目标之一。 顾香生:“你还记得我半月前与你说的话吗?” 周枕玉一愣:“什么?” 顾香生:“民心可用。” 话刚落音,碧霄从外头跑进来:“娘子,外头出事了,百姓们冲进州狱,将沈南吕拖出来活活打死了!” “什么!”周枕玉大吃一惊。 她似乎想起什么,蓦地回头看顾香生,却见对方面色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这就是她说的民心可用? 周枕玉忽然有点明白了。   ☆、第93章 虽然有点明白,但周枕玉还是觉得:这事闹大了。 当然,沈南吕的死是大快人心的,如果周枕玉不是周家当家,说不定她现在也要冲出去,跟邵州百姓一道施以拳脚,看沈南吕如何求饶惨死。 但现在,不管是周家利益,还是私人感情,周枕玉现在都牢牢站在徐澈和顾香生他们一边,这不能不让她为两人担心。 沈南吕死了,沈太后能罢休吗? 除非你准备造反,否则你能视沈太后的懿旨为无物吗?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她发现自己完全摸不清顾香生和徐澈他们的思路。 沈南吕死了,固然可以解决很多麻烦,可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麻烦。 而且百姓闹事是那么好平息的么,弄不好便会反噬其身。 顾香生果然也站了起来:“我们出去看看。” 周枕玉:“去州狱?” 顾香生:“不,去州府。” 见周枕玉不太明白,她便解释道:“杀了沈南吕之后,有一部分人会担心后怕,有些人则会觉得意犹未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去找钦差算账,不管如何打算,他们都会往州府而去,徐使君出面的时机到了。” 周枕玉被她的话唬了一跳,那些人还要杀钦差? 钦差一死,事情更加没法收拾了吧? 但顾香生似乎无意解释再多了,二人出了门,也无须乘坐马车,若是遇上人流反而堵塞浪费时间,从这里去州府,走上一段路便到了。 越靠近州府,人果然越来越多,群情汹涌,都在议论沈南吕和徐澈要走的事情,众人手持棍棒火把,有人担心,有人愤慨,有人幸灾乐祸,人性百态,不一而足。 说白了,这些百姓固然有为徐澈出头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为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因为徐澈一走,他们现在的所有供给就会断掉,继任者不太可能继续开仓放粮,更不可能拨款赈济,就连州府属官吏员,他们的俸禄也可能没法再如期发放,如果新调来的刺史和前任刺史一副德行,到时候受苦受难的,也只会是邵州百姓。 几乎所有人的切身利益都受到损害,他们自然而然就站在徐澈这边。 然而这场混乱应该如何收拾? 民心固然可用,但要是疏导不及时,民情就会像泛滥的洪水一样,冲垮堤坝。 虽有柴旷护持,她们打扮也低调,但这一小段路,周枕玉也走得有点心惊胆战。 让她佩服的是走在前面的顾香生,对方的步伐始终很稳,不快也不慢,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撼动她。 有了这样的参照,不知不觉,周枕玉的心情也跟着稍稍安定下来,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 她们到得早,刺史府门口的人还不多,为了不引人注目,顾周二人走的是后门。 过来迎接的是徐厚,他看见顾香生的同时,几乎是松了口气:“您总算是来了,朝廷派来的那位大臣真在里头与使君僵持着呢!” 顾香生与他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他还想让使君回京?” “是,他还说,这些事情都因使君而起,只要使君到外头一说,那些百姓自然就会散了,若不然,还要加一条煽动百姓抵制朝廷法令,图谋不轨的罪名,依小人看,此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徐厚自然心向徐澈,忿忿不平道。 顾香生与周枕玉进去的时候,厅中果然传来争执声。 但仔细一听,其实高声吵嚷的只有那名从京城派来的御史,相形之下,徐澈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 他们俩的出现惊动了里面的人,穿着南平御史官袍的中年男人转头看见她们:皱眉喝斥:“何人?胆敢未经通报擅闯此地!” “邵州百姓就在外面,冼御史难道听不见动静么?”顾香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如是道。 冼御史脸色一变。 顾香生:“我来的路上,瞧见他们手中拿着棍棒刀具,气势汹汹,此事只怕难以善了。” 冼御史也顾不得追究顾香生她们的身份来历了,忙对徐澈道:“此事是你惹出来的,理应由你善了!你还不快快出去,让那些刁民束手就擒!” 徐澈失笑:“我又非观音大士,如何就能三言两语说得旁人束手就擒?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沈家惹出来的,如今沈南吕虽死,但邵州百姓久受欺压,积怨已深,沈南吕的死,充其量只是引子,将他们的怒火引出来,我都要被押送回京了,又何德何能,让他们听我的话?” 提到沈南吕的死,冼御史的脸色就又白了一分,这桩消息刚刚传来,当时他直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仿佛预见了自己回京之后的前程黑暗,更恨不得即刻就将眼前的罪魁祸首押回去让沈太后发泄怒火。 顾香生接上徐澈的话:“我看冼御史还是别急着为自己的仕途打算,徐使君虽才在邵州不过一月有余,可他所施行的德政,却比前几任的刺史还要得人心,若非如此,邵州百姓焉肯为他出头?你强要定徐使君的罪名,押他回京,就是和邵州百姓作对,民心可畏,照他们看来,反正沈南吕死了,他们也得罪了沈太后,再杀一个御史,肯定也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冼御史被他们一唱一和,说得脸色发白,脚下一软,差点就站不住,连忙扶住旁边的矮几。 “不好了!不好了!”刺史府的人从外头跑进来,“徐使君,不好了,外头聚集了许多百姓,都说不让御史把您押回京呢!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徐澈沉声问道。 “还说……”仆从看了冼御史一眼:“还说沈南吕是他们打死的,与徐使君无关,若是朝廷钦差坚持要将您押走,就索性将钦差也打死了事!” “胡闹!”徐澈斥道。 冼御史吓得连先前的气势也没了,只差没牙齿打颤。 因为一墙之隔,外头那些叫嚷怒骂声都传了进来,其中不乏“狗官”“沈南吕死得好”之类的声音,冼御史听得清清楚楚,这可不是刺史府的人瞎编,而是真真切切的威胁。 那些刁民,那些刁民……他们连沈南吕也敢杀,是真有胆子做出这种事! “徐使君,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冼御史终于稍稍收敛一些,不像之前那样气焰嚣张了,而是带着商量的语气。 见徐澈沉吟不语,他又连忙补充:“若真让那些刁民冲进来,届时就算我不押你回京,也自然有别人奉命过来,除非你想造反,否则就没法对朝廷那边交代,我也是奉命办事,你还是别为难我了!” 顾香生道:“现在民情激昂,徐使君单独出面只怕没什么效果,还得冼御史一道去才好。” 冼御史:“我去作甚?我就不用去了罢!” 顾香生淡淡一笑:“百姓又不是傻子,徐使君说一切都解决了,他们就真会相信?” 徐澈对冼御史道:“不错,为今之计,只有你与我一起出现,别人才会相信。” 此时外头的声浪又一度高了起来,冼御史原本还面露迟疑,闻言赶紧问:“那我要说什么?” 徐澈失笑:“要说什么,自然由冼御史自己说了算,难不成我让你说什么,你就会说什么吗?此事事关冼御史自己的安危,我相信你不会和自己过不去的。” 话虽如此,冼御史却不大愿意出去,直到又有两三个仆人进来通报情况,说那些刺史府的守门士兵要坚持不去了,那些百姓快要冲进来的时候,对方才答应下来。 “徐使君,待会儿你可要保证我的安全啊!”出去的路上,他忍不住再三提醒道。 “放心罢,别人要伤你,也有我挡在前面。”徐澈有点无语,这都第几遍保证了? 顾香生跟在后面,也对这位冼御史的贪生怕死有了新的认识,若沈太后所把持的朝廷都是这种人物,那么别说外敌入侵,哪怕是南平内斗,诸侯围攻天子,又如何保证这些人能够维持节操风骨,保护天子安危? 只怕是不行的。 约莫是刺史府的人先在外头说过了,等徐澈等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外头的百姓倏地静默了片刻,又纷纷爆出此起彼伏的声音。 “徐使君!” “使君,您可总算是出来了!” “使君,您没事罢!” 说起来,邵州百姓对这位徐使君并不熟悉,很多人甚至是头一回见。 但一来徐澈的模样举止都很能令人生起好感,说白了,就是一看就知道不会是坏人的那种长相,令邵州百姓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二来徐澈做的那些事情,邵州城的百姓是得利最大的,众人有目共睹,感同身受,再跟徐澈的前任一对比,越发衬托出徐澈的可贵。 然而这样一个好官,却连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又要被罢免,众人怎么可能不着急? 现在死了沈南吕,热血过后,大家冷静下来,未免也有一点后怕,过来留住徐澈,其实也是想让徐澈为他们出头,若没了徐澈在头上顶着,朝廷若想追究,今天闹事的人还指不定要如何倒霉。 所以若能把徐使君留下,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过说到底,若徐澈是个贪官奸吏,众人也犯不着闹出这些事来,这些问候里,还是关切的居多。 徐澈微微一笑,抬手往下压了压,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人群嗡嗡一阵,很快又逐渐平息下来。 “多谢各位的关心,我很好。今年旱情之严重,始料未及,虽则我到任不久,然而救灾如救火,身为父母官,赈济灾民,安抚百姓,本是分内之职,沈氏鱼肉乡里,欺压良善,更非法度所能容,我处置他也好,救灾也好,不过皆是秉持良心职责,并无任何值得夸耀之处,百姓受灾,官员责无旁贷,你们受苦了!” 底下有人想说什么,又听见他续道:“因沈氏之事,朝廷想追究罪过,我也无话可说,但我万万没想到,诸位会冒着危险,为我出头,徐某心中感激,却无以为报,只能请诸位受我一礼!” 说罢,徐澈跪坐下来,像对天地君亲师那样,双手交握,高至头顶,复又俯身,深深一拜。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动作惊呆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耳熟能详的圣人教诲,不知有多少人将其背得滚瓜烂熟,可自古以来,何曾见过几个当官的,真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即便有那么几个好官,又何曾见过会给百姓下拜的官? 在场的韶州百姓,他们之所以闹事,打死沈南吕,其动机并不单纯,当然有为徐澈抱不平的,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受损的缘故,然而此时此刻,看见徐澈这样的举动,几乎所有人的眼眶都热了,几乎所有人心里都涌起这样的念头:能够换来使君如此的对待,自己这么做是值得的。 原先的彷徨和恐惧消失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感动和激动,面对徐澈的大礼,许多人不知所措,也有人抢上前要扶起他,还有人也慌忙跟着跪下来行礼。 “使君这是作甚!” “使君快快请起!” “是啊使君,您这是要折煞我们么!我们受不起啊!” “使君,您放心,我们不会让朝廷将您押回去治罪的!” “是啊是啊,使君这样的好官,为什么不能留在邵州!” “那钦差在哪里,我们去找他说理,不能让使君被他们带走!” “对,使君不能走!” 冼御史在徐澈后面听了个分明,眼见徐澈如此得民心,他早就面无血色,还想悄悄退到门后,却被顾香生紧紧拽住手臂。 没等他出声怒斥,百姓们便发现了他。 “他就是朝廷的钦差罢!” “对,就是他!” 冼御史之前奉帝命过来宣旨,为了表现威仪,特意骑着马从城门走进来,前呼后拥,威风是够威风了,同时也被不少人记住了面孔。 跑也跑不掉,他只好干咳一声:“诸位,诸位,勿要激动,有话好说!” “呸,还有什么好说的!前任刺史那么混蛋,跟沈南吕勾结,连年征敛,比朝廷征收税额多收了那么多,也没见你们出个头,如今徐使君不过是刚为咱们邵州人做了点好事,你们就赶过来要治他的罪,这算什么朝廷!” “没错,狗官!跟沈氏一伙的,不如一并打死算了!” 当一个人面对平日里不敢直面的人事时,他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然而当许多人加起来 眼看局面就要失控,冼御史连忙大叫:“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我没想带他回去,我知道徐澈是冤枉的,如今了解情况之后,正要回朝廷禀报呢!” “没想抓徐使君回去?”众人听见他的话,停下动作,狐疑道。 “对对!”冼御史满头大汗也顾不上擦,偏生徐澈等人都作壁上观,让他不得不独自和这些人解释,他心里恨透了,却又毫无办法。“我知道徐使君是冤枉的,可朝廷不知道啊!如今沈太后的内侄一死,事情更加闹大了,总得容我回去向禀报陈情再说罢,你们说是不是?” “那朝廷还是执意要抓徐使君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竭力为徐使君求情的!”会才怪!冼御史暗自狠狠道,但面上依旧挤出一丝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像徐使君这样的好官,百年也难得一遇,我身为朝廷命官,既要秉公执法,也要体察民情,所以我不会强迫徐使君回京的,诸位尽可放心了罢,行了,散罢散罢!” 那些百姓没有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徐澈。 徐澈肃然拱手道:“多谢诸位为我出头,沈氏未定罪而先死,理应追责,但你们是为了我才会如此,此事理应由我一肩挑起,还请诸位回去罢!” 众人一听这话就急了:“如果朝廷要因为沈氏之死追究徐使君,那我们做的这些还有何用!” 一名老人越众而出,大声道:“大家先冷静一些,我们现在再闹,就是给徐使君添麻烦,既然朝廷钦差说不会强将徐使君带回去,我们也都听见了,假若钦差出尔反尔,届时我们再来也不迟!” 他的话让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徐澈趁机又劝了一阵,加上冼御史在旁边信誓旦旦的保证,人群才慢慢离开散去。 为免场面失控,之前顾香生在百姓里头也安插了人手,不过这些人手都没有派上用场,今天出奇地顺利。 但对于冼御史来说,他的感想则是死里逃生,躲过一劫,直至回到刺史府的厅堂里,他方才回过神:沈南吕被打死了,尸体可还在州狱呢,他如果不把徐澈带回去,又要如何向沈太后交代?! 顾香生见他脸色乍青乍白,不用多想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冼御史可是担心回去之后无法交差?” 若是徐澈发问,冼御史可能还会搭理一下,他至今都不知顾香生是个什么身份,加之内心焦灼,便连眼皮也懒得掀了。 徐澈道:“这位是我表妹,姓焦,许多大事,我不瞒她。” 冼御史这才看了顾香生一眼,心想你徐澈京城还有妻室呢,刚来邵州便迫不及待纳了个新妾,还盛宠如斯,也太不像话了。 顾香生没管冼御史在想什么:“据我所知,南平如今朝局不稳,这次沈太后因侄儿一死,必然大怒,但徐使君天高皇帝远,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冼御史若是担心被怪罪,不妨请朝中说得上话的人代为说项,尤其是亲近天子的大臣。” 天子如今已经十几岁了,再年幼也快到了亲政的年纪,朝政却被亲妈把持着,要说他内心没有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这些话让冼御史心头一动,倒是有了些想法。 不过经此一事之后,他死活不肯再回官驿去住了,就怕那些百姓疯起来,直接冲进官驿去,到时候他也要重蹈沈南吕的覆辙,所以冼御史无论如何也要留在刺史府,好歹这里还有个徐澈。 徐澈拿他没办法,只好亲自带他过去安顿,又让人将冼御史放在官驿的行李都带过来,如此折腾一番,不必细表。 沈南吕的麻烦暂告一段落,却不代表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城中那些为富不仁的粮商,还有之前跟在沈南吕后面作威作福的林家黄家,才是徐澈将要面对的关键。 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等到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时,却发现旁边都空荡荡的,连个陪吃饭的人也没有。 徐厚端着一碟凉菜进来,见他举箸发呆,便问:“郎君,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徐澈回过神,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想了想,又问:“你年纪不小,也该成亲了,若是有什么中意的人选,便和我说,若是合适,我去给你提亲。” 徐厚哭笑不得:“郎君,您忘了,我成过亲的呀,只是妻女都在老家,没跟过来呢!” 徐澈有点尴尬:“我给忙完了。” 徐厚小心翼翼:“郎君是不是想家人了?要不您将京城的娘子接过来?” 徐澈想也不想便摇摇头,他的妻子崔氏出自南平名门,正如顾香生所说,当日他回到南平之后,皇帝便赐下这么一桩亲事,门当户对,推都推不掉,也因为如此,他不知多少次庆幸当初没有带顾香生回南平,否则对方肯定要跟着自己受许多委屈的。成婚之后,崔氏想要丈夫上进,徐澈却不喜汲汲于名利,彼此三观不合,感情更无从谈起,他来邵州赴任,崔氏不肯跟随,他也没有勉强。 如此一对夫妻,就算让崔氏过来,也谈不上什么团聚欢乐。 见徐澈摇头,徐厚便又道:“那要不,反正郎君在邵州也无人打理内宅,娘子又远在京城,小人看焦娘子人美也能干,不如干脆纳为……” 未竟的话没能说完直接就噎在喉咙里。 因为徐澈正盯着他看,神色冷然:“以后这种话不必再提,更不能在焦娘子面前说,若是被我发现,你就回京城去罢。” 徐厚吓坏了:“郎君恕罪,小人不知,不知……” 他忠心归忠心,却是徐澈回南平之后才收的仆从,没有跟着他去过魏国,自然也不明白其中内情。 徐澈稍稍缓和表情:“你有所不知,焦娘子从前与我是旧识,如今便如我妹妹一般,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更不会委屈她为妾室,这一点,你要明白。” 同为男人,徐厚如何瞧不出来,郎君和焦娘子之间的渊源深厚,必然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然而既然徐澈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反驳,只好忙不迭点头:“小人明白了!” 被他这么一说,徐澈也没了胃口,匆匆吃完,又不想回书房,更不想跑去找冼御史谈心,只好带着徐厚出了刺史府,一路闲逛。 此时还未宵禁,街上来来往往,比旱情刚结束的时候多了不少生气。 徐澈的努力没有白费,灾情如今已经有所缓解,但百姓一年的收成没了,很多人秋天收不到粮食,冬天就没法过,必须得依靠官府赈济,明年春天才能重新开耕播种。 旱情缓解之后,不少原先往外头逃旱的人家都陆续回来,这里本来就是连接南平与魏国的通道之一,加之是唯一一个不设防的边境,通关比别处方便许多,很多往来魏国与南平的商贾都选择从这里走,邵州城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 徐澈还记得自己刚来邵州城时,正逢旱灾,街上没几家商铺是开门的,而现在,越来越多的商铺重新营业,除了那些经营与食物有关的面点铺饭庄略有萧条外,其它的都跟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了。 老实说,徐澈虽然更喜欢游山玩水,自由自在,意不在仕途,然而看见此情此情,他同样也会觉得高兴欣慰。 而这其中大半,都要归功于顾香生。 “徐使君,您怎的站在外头也不敲门?”碧霄惊奇道。 徐澈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顾香生他们的宅子外面,徐厚刚刚才被骂过,也不敢提醒他,两人就这么站了好一会儿,才被开门的碧霄发现。 “你们娘子在么?”徐澈尴尬地摸摸鼻子,瞪了徐厚一眼。 徐厚心里那个冤枉啊,也不敢辩解,只能低头装没看见。 “在呢,您快请进,用过饭了吗?”碧霄招呼他进来。 “用过了。” 徐澈四下一看,这宅子不大,倒是处处透着生机,花种了很多,即便是傍晚,也能感觉到姹紫嫣红的绚丽。 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离京时,顾香生送给他的茶花,那盆六宫粉黛,自己来邵州前却忘了带,就这么遗落在京城。 也不知何年何月回去之后,是否还能再见到。 心下掠过淡淡喟叹惆怅,他跟着碧霄走进厅堂,顾香生也闻讯迎了出来。 “打扰你们吃饭了。”他歉意一笑,“我用完饭出来随意走走,就走到这儿来了。” “自打我们搬到邵州,你还未上过门呢,说起来还是我失礼了,改日请你和周姐姐一道过来作客才是!”顾香生笑嘻嘻,见徐澈兴致不高,有点奇怪:“怎么了?是冼御史那边又为难你了?” 徐澈摇摇头,将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说起正事:“明日跟林、黄等人,以及粮商们的会面,我希望你也能露面。” 顾香生一愣:“这不大合适罢?”   ☆、第94章 迄今为止,顾香生也没有撇开徐澈,自己出风头的打算。 她之所以做这么多,一开始只是为了不负老村长临终托付,给席家村村民谋条出路,正好邵州刺史是徐澈,她对徐澈的人品足够信任,所以可以放心将盐洞交给他,又帮着徐澈解决了沈南吕的事情,这些都是阴差阳错,自然而然,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准备这么干的。 她没有想过从中获得多么大的利益,更没想过借此在邵州立足。 暌违数载,故人重逢,可也仅此而已。 旧情难续,旧梦难圆,彼此能够坐在一起说话谈天,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也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其实都明白,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说白了,这些日子,顾香生完全是看在往日的交情上义务帮忙,因为单凭徐澈一个人,加上他近乎与世无争的性情,根本做不来这些事情,更别说收服于蒙和宋暝等人了。 想了想,她的疑问句又变成肯定句,摇摇头:“那些人如今还只当我是与周姐姐合作的,并不知你我关系,我贸然露面,只怕不太合适。先前跟于蒙等人打交道,也是迫不得已,否则若由你出面震慑,效果会更好。” “我不擅长这些。”徐澈长吁口气,对送来酸梅汤的碧霄点点头,不惮于在顾香生面前自揭其短。 “你知道,我以前许多年都在魏国过的,那时候只是闲人一个,没有机会参与这些事情,而且也与我的性子不符合,这次来邵州之前,我已经设想过会遇到种种困难,但现在这些困难依旧出乎意料,若非有你在……” 他顿了顿,“若非有你在,这次的难关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度过。” “春阳,”顾香生放柔了声调,“你何必妄自菲薄,我充其量只是从旁推波助澜而已。” 徐澈摇头失笑:“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对自己几斤几两清楚得很,我这人有些书生意气,不适合打理庶务,更不适合掌一方权柄……其实我的意思是,你离开魏国,本来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之所以想入蜀,只不过是因为那边离魏国远一些,可以免于打扰,然而蜀道难行,且不说一路上会遇到多少难题,去了之后,那边也未必就适合久居,如今邵州琐事繁多,离了你,我还真就不知从何做起,你就当是给故友帮忙,能否多住几年,好歹等我能独当一面之后,再走不迟?” 他说了这么多,表面上是要顾香生帮忙,但顾香生何尝不明白,这只是对方关心自己的一个借口,入蜀路途遥远,徐澈担心她会遇上麻烦,所以才希望她能留下来,又怕她多想,便将自己说得很无用,绝不让她有一丝难堪。 顾香生心底暖洋洋的。 即使彼此没了做夫妻的缘分,能够当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徐澈这个人,虽然在有些人看来,未免少了上进心和勃勃野心,注定在雄图霸业上不会有什么寸进,但他却拥有比许多人更可贵的品质。 “我如此出众,若抢了你的风头,该如何是好?”她忍不住玩笑道。 徐澈扑哧一笑:“只管抢去,你若是愿意,刺史也由你来当,我巴不得能镇日埋首诗画呢!” 这完全是心里话。 顾香生白了他一眼:“想也别想,我可不是白干活的,你得付我俸钱才行!” 徐澈抚胸叹气:“当年善解人意的阿隐去哪儿了,怎么现在开口闭口都是铜臭味!” 顾香生笑眯眯,浑不当一回事:“铜臭可是好东西,没有它,你上哪儿买粮买药赈济灾民呀?” 不知怎的,坐在这里说了半天话,徐澈原先那股没有来由的低落惆怅反而因此消散了许多。 “春阳,你是否心绪不佳?”顾香生关切地问。 “原先是有些烦扰,不过既然你答应帮忙,我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徐澈笑道。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决定,不过现在顾香生刚刚答应长留,现在开口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还得再等一等。 …… 隔日一大早,林家、黄家,以及邵州城有头有脸的粮商,就都出现在刺史府的厅堂之内,一个不落。 换了平时,即便三催四请,这些人未必还能到齐,但现在,徐澈仅仅是派人到他们那里说一声,连帖子都没下,他们就全都出现了。 时移势易。 今时不同往日。 经过昨日沈南吕之死,所有人都见识到这位新刺史的厉害,他们不愿意再在这种小事上得罪对方。 试想,连太后的侄儿都难逃一死,他们这些人,难道后台会比沈南吕还硬么? 沈家已经被抄空了,他们不想跟着步上后尘,所以都坐在这里,免得转头被新刺史逮住把柄,一锅端了,到时候就哭都没地方哭了。 但话说回来,他们根本没想到新刺史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一上来就对着沈南吕下刀子,朝廷追究下来,他要上哪儿去找个侄子赔给沈太后? 据说昨天那些刁民还围攻刺史府,想对朝廷钦差下手,真不知道徐澈最后要如何收拾! 正主儿还没到,众人只能坐在厅中枯等,这些年头在他们心中闪过,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不得其解的。 不过无论如何,朝廷一定会追究徐澈的责任,他在邵州的日子不长了! 徐澈还没到,有的人开始不耐烦了,又不敢起身走人,只好叫住一个过来上茶的下人:“敢问徐使君为何还没来?” 对方斜了他一眼,将茶盏放下:“使君忙得很,等着罢!” 林羯气得浑身发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在刺史府里也会遭遇冷眼,要知道以前他们这些人可是自由出入刺史府的,如今这新刺史上来,竟然敢给他们脸色看了?! 他正欲发火,旁边黄景扯了他一把,林羯忽然想起沈南吕的死,到嘴的骂声又咽了进去,心想再让你得意几日,自然有你倒霉的! 黄景将手边茶盏端起来一看,里头非茶非饮,竟然只是普通的清水。 这,这……?! “邵州灾情尚未完全平息,钱粮可贵,刺史府上下均需节约用度,更无余钱享乐,聊以清水待客,还请诸位见谅。” 伴随着这个声音,徐澈从外面走进来。 林羯一看他后面跟着的人,差点没笑出声! 堂堂邵州刺史,居然连个心腹佐官都没有,居然还要让两个女人来充场面? 周枕玉跟着徐澈进了内堂,便寻了个末尾的空位落座。 顾香生则坐在徐澈下首的位置。 众人面面相觑,黄景当先道:“使君这是何意?周当家代表周家药铺,出现在这里也就罢了,您却还让一名女子的座次先于我们,莫不是存心羞辱我等!” 换了顾香生,她肯定就会说“是又如何”,但徐澈毕竟不是顾香生,他骨子里还是个儒雅君子,说不出这么蛮横霸道的话。 “焦娘子乃我之客卿佐属,不坐在这里,又坐在何处?” 黄景:“她明明是跟周氏一道的……”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停住了。 不错,他们之前都见过顾香生,知道她姓焦,也知道她手头有药草,想卖给周枕玉,沈南吕不让,这事就没成,后来周枕玉向沈南吕低头,这焦氏也被新刺史看上,还想纳为新妾。 可怎么就忽然来了个始料不及,对方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刺史幕僚了? 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难不成这位徐使君闲得发慌,想用这种方式来博取美人欢心? 再看徐澈旁边的冼御史,眼观鼻鼻观心,居然也没有表示不满之意。 见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徐澈似乎也无意多做解释,开门见山便道:“昨日之事,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了?沈氏之死,实属遗憾,然则百姓之怒,犹如洪川崩溃,只可疏导,不可堵塞,昨日百姓误伤了沈氏,又要冲至刺史府来找冼御史,被我好说歹说,方才劝回去,然则余怒未平,诸位这些日子,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免得重蹈沈氏覆辙。”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众人便不由打了个寒颤。 活活打死啊,这得使多大的劲,有多么大的愤恨,才能将一个人活活打死?! 沈南吕的嚣张跋扈,全邵州城没几个不知道的,从前也没人敢对他怎样,如今徐澈一来,沈南吕就被打死了,若说其中没有徐澈的手笔,那林羯他们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冼御史身上,似乎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话。 谁知道冼御史似乎并没有接收到他们的求助,愣是一言不发。 黄景忍不住了:“使君,兹事体大,沈郎君作为沈家的当家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刁民活活打死,且不说朝廷还未治他的罪,就算朝廷治罪了,也该由朝廷来执行,几时轮到那群刁民放肆!此事须得从严查处方可!” 徐澈看了他一眼:“黄当家是否有何误会,我何时说过沈氏是被百姓打死的?我只说了,是误伤。” 黄景抗辩:“可沈郎君死了!” 徐澈:“沈南吕的确是死了,可他是被百姓误伤之后,心头烦闷,酗酒过度而死,仵作已经查明了,此事与百姓无关,怎么,你们是从哪里听说他被百姓打死了的传闻?此事我自会严查到底,不令流言四起,扰乱民心。” 黄景睁大了眼睛。 沈南吕明明是被乱民从州狱中拖出来群殴致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叫睁眼说瞎话! “好啊,原来冼御史与徐使君狼狈为奸,企图掩藏沈郎君的死因!我倒要看看此事揭发出去,朝廷追究下来,二位当如何自处!”林羯冷笑,腾地起身,也懒得与徐澈继续装羊了。 “放肆,谁和徐使君狼狈为奸了!”冼御史当先拍案而起,指着林羯的鼻子大骂:“你们这几个商贾,别以为在邵州城作威作福,就连本御史都敢随意污蔑了!” 徐澈缓缓道:“沈南吕的死因,我自会呈禀朝廷,由朝廷定夺,不必多作纠缠,今日请各位过来,乃是另有要事。如今州府开仓放粮,又有周当家扶危济困,慷慨解囊,赠药治病,然而州府之粮有限,周当家一人之力更有限,诸位在邵州城经商多年,也赚了不少钱,算得上与邵州百姓互惠互利,如今百姓有难,理当出手相助,我想代邵州百姓,向诸位借些粮药以渡难关,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啊?” 其实官仓的粮食现在还算够用,而且有了盐洞的收入,州府也不至于一贫如洗,但林羯黄景这帮人多年来跟着沈南吕吃香喝辣,也不知在邵州城捞了多少好处,如果不从他们身上敲出点什么来,连徐澈这种厚道君子都觉得过意不去。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对沈南吕言听计从,现在沈氏一死,顾香生认为,收服他们的时机终于到了。 听了徐澈的话,林羯等人也顾不上关心沈南吕的死了,当即便纷纷道:“使君有所不知,这旱灾一来,我们也难过,药草也都枯死了,什么都没有啊……” “是啊是啊,我们也是,粮食颗粒无收,都没东西卖了,还哪里来的余粮!” 一个接一个地诉苦,声泪俱下,七情上面,比刚才为沈南吕出头,不知要真挚多少倍。 徐澈微微皱眉,他不擅长与人争辩吵架,遇上这样的场面,便有些卡壳。 他下意识望向顾香生。 后者不负所望,即便没有接收到他的视线,似乎也知道徐澈的为难,当即便微微一笑,对那些人道:“据我所知,刘嘉,祝永春,高扬,你等在家中地窖,不就藏了不少粮食么?” 她所说的那三个人,俱是城中的大粮商。 高扬:“胡说八道,我等何时在家中藏粮了,使君若是不信,不妨带人过去搜搜,小人家中如今一日两餐,餐餐都是稀粥,家中下人便可作证!” 顾香生笑了笑:“不是藏在城中的家里,那就是藏在郊外别庄了?邵州毗邻怀州,怀州的旱情比邵州严重,米价理所当然也比邵州贵,高家、刘家、祝家的马车,这些日子时常往怀州跑,莫不是将这些粮食高价卖到怀州去?” 祝永春怒道:“信口雌黄!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们压根就没做!徐使君,难道你就坐视此女污蔑我们么!士可杀不可辱,恕在下不奉陪了,告辞!” 他腾地起身,怒气冲冲便要离去,却不防柴旷林泰早已持刀等在门口,冷冷望住他,让祝永春的脚步生生停住。 其他人见此情状,又惊又怒:“使君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想将我们强押在此处么?冼御史,您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如此胡作非为吗!” 冼御史轻咳一声:“徐使君,适可而止罢,闹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这句话说得不痛不痒,祝永春等人这下万分肯定,冼御史这厮怕是被徐澈给收买过去了。 可杀害太后亲侄这么大的事情,难道冼御史就不怕回去之后被治罪么? 顾香生:“既然冼御史发话,我就给他一个面子,若你们肯将家中存粮药草出借一半,此事可以不必追究。” 众人面色大变。 说是说借,可谁知道什么时候还,如果到时候官府赖账,他们又没有沈南吕那样的背景靠山,又拿什么去和官府抗衡? 顾香生仿佛看出他们所想:“你们不必担心,有借当然有还,三年内,徐使君任职期满之前,必然会将借你们的粮食和药草都还上,这你们总该放心了罢?” 放心…… 个屁! 等上三年,黄花菜都凉了,而且还没有利息,这跟肉包子打狗有什么区别? 刘嘉咬咬牙:“……若是我们不从呢,难不成使君还要强留不成?” 顾香生笑道:“使君乃厚道之人,如何会做这种事,你们要去便去,我们自然不会强留。” 其他人尚且还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祝永春和高扬却早已按捺不住,连告辞都不说,直接起身就往外走,生怕再晚走半步,徐澈就会反悔似的。 顾香生只管笑眯眯看着,也不阻拦,她没开口,徐澈也不出声。 看见这个笑容,林羯和黄景终于断定,顾香生的的确确不是什么金屋藏娇的产物,在这里,她有权代表徐澈发话,再想深一层,煽动民心,制造混乱,间接害死沈南吕,说不定也有这女人的大半功劳。 想及此,他们的屁股好像牢牢黏在座席上,不动了。 顾香生转向林羯等人,奇道:“林当家,黄当家不与他们一道走,想必是深明大义,愿意出借药草了?” 林黄二人相视一眼,林羯斟酌道:“好教二位知晓,如今灾情刚过,许多药草枯死,我等收成实在不多,这一半的数量,怕是经受不起,能否折中一番,我等愿出存货两成,权当是赠送,也无须使君偿还了。” 这两人倒是比那些粮商聪明多了,顾香生笑了一下:“嵩、丹二县出现疫情,药草供不应求,如今天气炎热,尚未转凉,使君又担心怀州疫情会传至邵州来,届时其它各县还会陆续出现疫情,两成之数怕不足以应付,但二位既然一片诚心,使君也不愿令你们为难,便减至四成好了。” 林羯和黄景几乎要吐血,四成,还是白送的,这是要他们的老命吗! “这位……焦娘子,不是我们不尽心,四成实在是太多了,能否再减一减?三成如何?”二人忙不迭道。 听着他们买卖似的讨价还价,徐澈忽然有种滑稽感。 一个月前,刺史府门前冷落,没有人愿意主动上门,沈南吕那边在等着他先去低头,刺史府上下多的是别人安插的耳目。 而现在,沈南吕死了,那些商贾也没了原先的趾高气昂,双方的底气和地位完全颠倒。 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很奇妙的事情。 换作别人,怕是会因此对权力在握食髓知味。 不过对于徐澈而言,他只会觉得当个刺史真不容易,如果没有顾香生在,他怕是依旧要坐困愁城,不知如何破局。 那头却有仆人来报,说几名粮商去而复返,想求见使君。 刺史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儿,徐澈沉下脸色:“让他们在外头等着罢!” 这下林羯和黄景更是肯定,徐澈必然是背后又使了什么诡计。 兔死狐悲,同情那些粮商之余,他们也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跟着走。 “那个,小人原献林家名下所有存货的四成药材,以救当地百姓,还请使君笑纳!”咬咬牙,林羯终于下定决心。 沈家都被抄了,他们还在这里讨价还价,不啻找死,到时候若是徐澈下狠手,别说四成,就是全部搬光,他们不也无可奈何? 何苦在这里做无谓的挣扎? 徐澈击掌:“林当家果然有仁义之心!” 又看向黄景:“那黄当家呢?” 黄景:“……” …… 就在黄景等人于刺史府中备受煎熬时,另有两人,内心同样正在进行着剧烈的挣扎。 “于兄,要不就我说,你去给使君服个软,我观察他多日,使君生性厚道,你若肯服软,想必他不会多多进逼的。”宋暝见他走来走去,晃得自己眼花,忍不住轻咳一声道。 于蒙唉声叹气:“我倒不虞徐使君发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怕的不是徐使君,是焦娘子啊!” 宋暝一口茶水从嘴里喷出来,呛咳几声,调侃道:“我都不知你几时连一个女子都怕,这还是勇猛无双的于都尉么?” 于蒙怒视:“好你的宋秋涯,你存心说风凉话是不是!她在校场与我比试的时候,你没在旁边看?这段时间她有事没事就往我这儿跑,我手下那帮龟孙子比以前还要勤快几番,若是徐使君让她来管府兵,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 宋暝:“好了好了,我看你也想太多了,一个女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接管府兵,朝廷法度又不是摆着好看的,哪里有女人当官的说法?你若是不情愿,那就当没这回事好了,反正使君现在忙着收拾那帮商人,也没空管我们。” 于蒙嘟囔:“沈南吕一死,那帮商人根本不足为患,朝廷派来的钦差又软弱得很,至今连个屁都不敢放,怕是早就给徐澈收买了!” 别说他,便是宋暝自己也觉得世事无常。 当日沈南吕势大,他们不愿得罪,所以采取两不相帮的策略,坚决不蹚浑水。 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半个多月,随着沈南吕身死,徐澈直接大获全胜,那帮商人纵然现在还在垂死挣扎,可弃械投降也是迟早的事情。 到那时候,徐澈就是名副其实的邵州刺史。 如此一来,于蒙宋暝的坚持就成了可笑,徐澈收拾沈南吕,压根就用不着他们,在徐澈掌握邵州之后,难道于蒙还能拒不听命么? “我只是觉得……”他对宋暝叹道,“我只是觉得,沈南吕的死,肯定跟焦氏脱不开关系,那女人居然在背后煽动民心,真是太厉害了,厉害到有些可怕了!若是她提出接管府兵,我总不能带着人出走邵州罢,那不成造反了?”   ☆、第95章 于、宋二人这一纠结,就纠结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林羯黄景等人终于彻底屈服,不再企图和徐澈,确切地说是和顾香生讨价还价,认命地将四成药材贡献出来,而那些粮商因为当时便拂袖而去,事后却发现自家运载粮食意欲偷偷前往怀州的马车被中途拦截扣押下来,他们不得不又回来向徐澈低头,徐澈晾了他们两天才放他们进去,最后以粮商们含泪半卖半送掏出一半粮食给州府而告终。 说是半卖半送,其实就是用州府一成的钱买一半的粮食,其实也就相当于粮商们白送。 粮食可比药材贵多了,虽然自己倒霉,可看着别人倒霉,心里总算也有些安慰,林羯黄景等人便是如此。 沈家被抄了个精光,粮商们也大出一次血,相较而言,林羯他们起码保住了家业,不幸中的大幸,可喜可贺。 州府虽然先前开仓放粮,但有了这些粮食,坚持到明年春天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毕竟府城灾情并不严重,最严重的那两个县,现在也已经得到妥善安置,随着时间的过去,邵州城会慢慢恢复元气,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开耕播种之后,到了夏秋季节,收成就不成问题了。 这其中出力最多的,自然不是林羯黄景等人,而是周枕玉,自从药材到齐之后,她就跟着四处奔波,甚至还亲自押送药材到丹、嵩二县,顾香生也曾劝过她不必太辛苦,这些事情自有周家药铺的伙计去办妥,但周枕玉说,自打她接管周家以来,周家就每况愈下,分号关了一间又一间,从前父母在世时,她也是倚靠荫蔽的女子,如今周家交到她手里,她自然有责任将其经营得更好。 若非迫切想要重振周家,当初她大可不必帮着徐澈顾香生和沈南吕作对,如今沈南吕一死,压在头顶上的巨石一去,最高兴的人也许不是徐澈或顾香生,反而是周枕玉了,在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屈服于沈南吕,为虎作伥,尚且能够苦苦坚守良心底线,这是顾香生最敬佩和欣赏的地方。 事后冼御史也离开邵州,启程回京了,他带走的不仅有沈南吕的尸体,还有沈家一半的家财,用了整整八大车才拉走,可见沈南吕家底之厚。 在顾香生的建议下,徐澈开始对州府内部进行大清洗。 他刚来邵州的时候,仅仅是一个空壳子刺史,没有人服气。 好一点的,像于蒙宋暝等人,采取两不掺和的策略,没有给徐澈拖后腿,就已经算是帮大忙了。 差一点的,直接就跟沈南吕那帮人勾结到一起去,反过头来对付徐澈,甚至在刺史府中安插耳目,以便窃听机密。 这其中以邵州长史张思最为典型。 长史为刺史佐官,刺史不在时,长史可暂时代任刺史一职。当初前任刺史将邵州弄得一团糟,最后乱民起事时,是张思出面将这股小规模的叛乱镇压下来,说起来,他还是有功之臣。 但有功归有功,张思本来就不是个愿意屈居人下的,奈何南平的州刺史向来都有宗室子弟担任,张思再努力也没有他的份,所以他果断站到了沈南吕一边,借由沈南吕,以及自己在邵州经营多年的势力,直接把徐澈给架空了。 然而张思万万没想到,徐澈会如此快速地突破局面,沈南吕倒了,那些商人倒霉,又没有人能在钱财上钳制徐澈,他自己掏钱将州县官员的俸禄差额补上,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些官员很快就倒向徐澈,就算不支持徐澈的,起码也会想着拖后腿,如此一来,张思能发挥的余地就大大减少。 他本来以为,像徐澈这种毫无理政经验,只会吟风弄月的宗室子弟,到头来还是得求助到他头上。 谁知徐澈直接就绕过他,对掌管财政农田刑法户粮等职责的诸曹参军下手,分化拉拢,将那七个人玩得团团转,加上有了盐洞盈利的那笔钱,徐澈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州府来划拨财政,也就不会受制于人。 如此折腾一大圈,张思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被架空了! 虽说长史原本就没有实际职务,但经过前任刺史那种饭桶,又有沈南吕撑腰,张思早就成为有实无名的刺史,跟沈南吕一道掌控着邵州的局势,结果人家忽然来了一道釜底抽薪,沈南吕挂掉了,靠山没了,风云一夕突变,局势逆转,张长史彻彻底底成了一文不名的长史。 于蒙和宋暝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不知不觉之间,邵州的天已经变了,徐澈如今要摆平对付的,就只剩下他们了! 假若自己不遵从的话会怎样? 于蒙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徐澈杀了沈南吕,沈太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也很清楚,朝廷如今没有实力发动对徐澈的讨伐,充其量只能罢免他的职位,如果徐澈死赖着不回京,朝廷还能拿他怎么样?难道把他在京城的老婆杀了吗? 听说徐澈与元配感情不谐,所以对方不肯跟着他来邵州吃亏,徐澈父母早逝,说不定杀了人家老婆,徐澈反而巴不得呢,转头又可以去娶新人了。 那自己带着这支府兵又能去哪里呢?于蒙想,去京城是肯定不可能的,府兵非上命调动不得擅自离开属地,再说他也厌烦了京城那些勾心斗角,宁愿在邵州这里安安生生地练兵。造反就更不可能了,单凭自己这支几万人的兵力就想造反,那是天大的笑话,于蒙也没这个胆子。 维持现状好像也很难,这年头的刺史权力很大,行政军事一把抓,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不会愿意自己治下的军队不听调令,掌握在别人手里,徐澈迟早都会向于蒙伸手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单是徐澈一个人,还不足为惧,于蒙其实不太愿意承认,他更忌惮的是顾香生,那个比自己见过的女人都漂亮,骑射又厉害得不行的女人,说话慢声细语,却不动神色就借刀杀人,解决了本该最难解决的沈南吕。 这份谋略,谁不忌惮? 他与宋暝商量了许久,两人决定先去找徐澈,放低姿态,诚恳道歉,看看对方反应如何。 如果徐澈一味强势,要收走他手中的兵权,那他就假意拖延,等朝廷那边的旨意下来,如果朝廷要对沈南吕的死追究到底,那就好办了,他也用不着搭理徐澈的命令,如果朝廷那边不予追究,那他和宋暝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定计之后,二人去刺史府拜访徐澈,却被告知徐澈和焦先生登高去了,今日傍晚才会回来。 于蒙与宋暝面面相觑,前者问:“哪个焦先生?我怎么没听说使君府上来了位先生?” 不会是他想的那位吧? 刺史府下人道:“便是焦娘子,使君尊她为先生,让我们也要改称呼,不能再唤焦娘子了。” 先生二字,可以用于学识品行超乎寻常之人,不唯独称呼男子,可古往今来,几时见过堂堂一州刺史,称呼一个女人为先生的? 于蒙和宋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有些可笑,然而想想顾香生那些手段,他们又笑不出来了。 “两位若是要求见使君,还请明日再来罢。”下人见他们发呆,便提醒道。 “敢问使君去的是哪座山?”宋暝问。 “云雾山。” 云雾山是邵州当地最有名的一座山,每逢阴雨之时,山上云雾缭绕,故得此名,不少文人墨客来了邵州,肯定是要去一去此山的。 被对方一提醒,于蒙宋暝才想起来,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七了,再过两日便是重阳节,重阳登高,素来是传统。往年邵州附庸风雅,总要弄些什么重阳诗会,不过沈南吕又不爱读书,更不爱作诗,这种诗会最后只会变成吹捧大会,质量可见一斑。 于蒙是个粗人,对诗会这些东西从来没兴趣,宋暝却是文官出身,曾兴起去凑过一回热闹,结果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从此再也没参加过。 他闻言便笑道:“使君在魏国素有文名,听说回南平之后也有不少名篇问世,我本还以为今年他会趁机广邀邵州文人办重阳诗会的。” 于蒙有点不耐烦:“甭管什么诗会了,现在怎么办,我们要等明天再过来吗,万一他明天又找借口不见我们呢?” 宋暝看了他一眼,这位老友明显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他们现在要去找刺史和解,当然要先表现出诚意。 “那人方才说了,使君要傍晚才回来,现在想必还在半山腰流连于风景,我们追上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于蒙一愣:“要上山啊?” 宋暝:“不然呢?” 于蒙带着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我是没问题,你行么?” 宋暝气结:“我怎么就不行了,老子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 于蒙:“行行行,那就快走罢,你先想好见了人要说什么!” 宋暝:“凭什么要我想……” …… 就在两人边吵嘴边上山的时候,那头徐澈与顾香生二人早已登顶,正在山顶上的凉亭里烧水沏茶,坐望云雾。 云雾山本来就不算很高,他们天刚亮时就过来,眼下将近中午,行程刚刚好。 碧霄和徐厚也跟着来了,他们从旁边寺庙里买来斋菜,一份份地端过来,摆上桌。 那寺庙的住持先前听说刺史驾到,还亲自出来打了招呼,不过两人在寺庙里逛了一圈,上了柱香,却都觉得还是外头风景好,宁愿选择在这里用饭。 山下还很闷热,这里却清凉得很,山风灌入薄衫,扬起袍袖,颇有点遗世独立,飘然成仙之意。 云雾中送来淡淡的草木之香,远处山峦起伏,若隐若现,令人不由得想抛下尘世一切烦恼,在此隐居到老。 再看徐澈,果真已经一脸陶然忘我,魂儿似乎都已经穿过重重山云,直入那虚无缥缈的仙境了。 顾香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徐澈回过神,摸摸鼻子:“若是能让我在这里住上三个月,给我个刺史我也不想当。” “若是放在太平盛世,你这个愿望定然可以实现。”顾香生笑道。 现在嘛,自然是不可能的,乱世离人不如狗,就算是徐澈这样锦衣玉食的宗室子弟,哪天南平乱起来,他同样难以置身事外。 徐澈自己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叹了口气,“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天下太平,只愿我在有生之年,还能看见这一幅光景!” 顾香生想了想:“齐君如何,我没见过,也不好评价。先说南平,国小力微是其一;主少国疑、外戚秉政是其二;各州府如今离心离德,是其三,长此以往,难免要重蹈唐末藩镇割据的覆辙。单是这三样,压得南平不堪重负,数十年内难有改观,即便将来有朝一日会有明主统一天下,只怕南平机会也很小。” 徐澈来了点兴趣,也参与讨论:“吴越已灭,大理虽然不小,却偏安一隅,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如此说来,有资格问鼎天下的,便剩齐、魏两国了。” 顾香生点点头:“齐国北有回鹘为患,魏国内忧未平,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一时半会还没法看出赢家,不过不管谁赢,南平依傍着大国,自身却太弱小,这是很危险的苗头。两虎相争,说不定哪天其中一只老虎转头看见旁边还有南平这么一块肥肉,掉转头打起南平的主意,那就不妙了。” 徐澈叹道:“不错,吴越大南平三倍,尚且被灭,何况是南平这种撮尔小国了!” 顾香生夹起一块米糕送入口中,这寺庙的斋菜做得很是不错,灾荒之年,寺庙里的米也不多,这米糕还是因为徐澈他们到来,寺里才现做的,里头夹杂了桂花和芝麻,不黏不腻,淡淡的甜味在口中流淌,让人吃出平淡幸福的感觉。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局势千变万化,魏齐之争,胜负难定,他们未必会有精力注意到我们,就算注意到了,邵州毗邻魏国,反而是南平境内离齐国最远的,到时候要打肯定不会先打我们,若实在无法,大不了你收拾收拾包袱,随我一道去逃难了便是!” 这纯粹就是玩笑话了,徐澈苦笑摇头。 “阿隐,有件事想与你商量。” 顾香生停下手头的动作,嘴巴里被米糕填满了,这使得她必须鼓起两颊望住徐澈,看起来更像只松鼠。 徐澈忍笑扭过头,虚咳一声,方才又转回来:“我想给你一个名分,你看如何?” 顾香生刚咽下米糕,喝了口桂花茶,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便是一停。 一看她的表情,徐澈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今我虽然交代了府中上下,对你以先生相称,免得有些不长眼的冲撞了你,但外头许多人尚不知道这次扳倒沈南吕,你从中居功至伟,单是当刺史幕僚,我觉得还是屈就了你。张思虽为长史,但他目中无人,不将我放在眼里,我翻阅了他过去几年的履历,此人除了与沈南吕互相勾搭,狼狈为奸之外,别无建树,我迟早也要将他罢职。届时长史一职出缺,我便上书朝廷,由你充任,如何?” 对方如此尽心尽力为自己打算,顾香生如何不感动,但感动之余,她依旧理智地拒绝了。 “这样不妥。” “为何?” “一来,女人为官,少之又少,未免惊世骇俗。二来,我也不想引人注意,虽说用了化名,可魏临若想查,不一定查不到。”顾香生笑了笑,“春阳,我留在这里,非为名非为利,只是想帮你,仅此而已。” 徐澈柔声道:“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想委屈你。论能力,你不逊于那些长史司马,于我更助益良多,然而他们仅仅因为是男子,便能为官,你却因为是女子,而必须退隐幕后,这对你不公。” 顾香生扑哧一笑,没想到徐澈一个古人,居然还有男女平等的思想萌芽,即便这由头是为自己抱不平,也弥足可贵了。 “的确,这世间对女人的种种禁锢限制,不过是男人担心女人会超越自己,方才设下的规范。不过你身为男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该代全天下的女子向徐使君道谢才是!” 顾香生先是起身行礼,自己倒忍不住抱着肚子笑了半天,方才在徐澈略显尴尬的神色中停住笑声,回归正题:“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以后再说罢,其实现在也挺好的。我更想知道,你对邵州刺史这个位置,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想法?” 徐澈:“你指的是什么?” 顾香生:“你在邵州还有三年,这三年内,天下局势很可能会有变化,旁的不说,如南平现在,主弱臣强,州县不听指挥,难保会有一两个出头自立,届时若朝廷征召各州讨伐叛逆,你要如何做?” 徐澈一愣,继而缓缓皱起眉头。 这些事情,他的确从来没有考虑过。 “愿闻其详。” 顾香生:“之前我说收拾包袱逃跑,那肯定是说笑的,你既为刺史,辖下一州百姓,都仰赖于你,战乱若起,总不能将他们丢给乱兵。求人不如求己,最好的法子,还是自己强大起来,否则柿子挑软的捏,谁都可以来欺负一下,即便咱们没有逐鹿天下的雄心,也得让人不可小觑才行。” 她顿了顿:“逐鹿天下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不是那样的人,别人追逐名利是乐事,但于你却是苦差。但即便不为了争霸,自强也没有坏处,起码将来若是得遇明主,还可以把自己卖个好价格,得个善始善终。” 徐澈若有所悟,陷入沉思。 在这之前,他觉得摆平了沈南吕,也想了法子应付朝廷那边可能会有的刁难,自己应该可以就此安生,只要爱惜百姓,公正廉明,就能当好一任父母官,在邵州太太平平地度过这几年,那些强国争霸,问鼎中原的轶事,他的兴趣并不大。 然而顾香生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依你看,我该如何做起?”他虚心求教。 徐澈最大的好处,是听得进人言,无论说话的人是男是女,只要有道理,他就乐意听从,他固然没有野心,却有起码的良心和责任心,知道自己要为治下百姓负责,所以愿意仔细去思考顾香生说的这些。 顾香生笑道:“说曹操,曹操便到。有兵才有权,有权才能细论其它。你看,这不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徐澈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顿时也笑了。 从他们所站的这个角度,正好瞧见林木掩映中,在蜿蜒的山道上,有两人正一步一步地爬上山。 不是于蒙宋暝又是谁? …… 等于蒙和宋暝二人气喘吁吁终于爬上山顶,便瞧见徐澈二人正坐在凉亭里,好整以暇地冲着自己笑。 他娘的,老子累得像条狗,你们倒是好生闲情逸致! 于蒙在心里暗骂,依旧得老老实实过去行礼:“使君安好。” 他有意无意,没去看旁边的顾香生。 宋暝:“使君安好,焦先生安好。” 于蒙:“……” 就你会拆我的台!他气得要命,只得道:“焦先生安好。” 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顾香生笑得肚子都快疼了,还得装出面无表情的严肃来。 徐澈也觉得好笑,他功力没顾香生那么好,便只得借着袖子的掩饰轻咳几声,方问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两位也是趁着重阳佳节来临,上山来登高望远的?” 宋暝还想说什么,于蒙心想这次再不能让你抢先了,便直接道:“我们是来负荆请罪的!” 一听这话,宋暝简直想掐死他,自己倒还想绕一下弯子,探听探听对方的态度和底细呢,这蠢货倒好,直接一上来就交底了! 宋暝的脸色忽青忽白,跟打翻了染料似的十分精彩,于蒙站在前面背对着他没有瞧见,顾香生和徐澈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再也忍不住,笑得肩膀都发抖了。   ☆、第96章 宋暝见于蒙面色涨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大发慈悲地帮忙解围:“先时我们见使君初来乍到,多有怠慢,又因沈南吕在一旁虎视眈眈,是以不敢与使君频繁来往。如今您如今扳倒沈南吕,又将邵州吏治上下涤荡为之一清,其雷霆手段,实在令人钦佩不已,我等心中有愧,故特地前来,向使君请罪,还请使君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等计较。” 说罢深深一揖。 于蒙张了张嘴,自己要说的话都让宋暝给说完了,他只好也跟着行礼。 徐澈一笑,抬手将两人虚扶了一下,没有起身:“二位不必如此,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沈南吕势大,谁也想不到他会瞬间倾颓,你们能保持中立,而非投靠他,已经殊为难得了。” 宋暝:“使君这话真是折煞我等,愧不敢当!” 于蒙觑了徐澈一眼,试探道:“不知使君意欲如何处置折冲府兵,我等鲁莽,底下人却只是听命而行,并非刻意与使君作对,卑职斗胆给他们求个情,还请使君高抬贵手,只罚我等便可。” 好的歹的都被他们说完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徐澈敛了笑容,淡淡道:“那好,我若是让你自行在家闭门思过,不能插手府兵操练,你可服气?” 这跟说好的词儿不一样啊! 于蒙微微张了嘴,忍不住去看宋暝。 后者被他看得火起,蠢货,人家是试探你呢! 于蒙自然不是蠢货,他能说出那番投石问路的话,已经可见粗中有细,但他们小看了徐澈,还以为徐澈当真软弱无能只会听顾香生的话行事,殊不知他能不拘一格重用顾香生,听取她的意见,这种胸襟便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宋暝不得不开口为于蒙转圜:“使君,那些府兵桀骜不驯,若无于都尉在场,怕无人能压制……” 徐澈:“这阵子焦先生不是经常去校场么,听说那些府兵对她也挺服气的嘛!” 于蒙急了:“使君有所不知,那些府兵俱是血气方刚,焦先生又如此……呃,年轻貌美,若是无人在旁边管束压制,怕是会冲撞了焦先生,再说了,焦先生一个女人,常往校场跑,也不大好罢?” 他此刻只怕徐澈会借由他们之前不出力的行为,态度强硬地把自己架空。 虽说他的官职乃朝廷所封,徐澈个人没有权力撤掉,但天高皇帝远,徐澈是一州刺史,本身就有领兵权,他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于蒙闲着没事干,到时候撕扯起来,只会是两败俱伤,所以非万不得已,宋于二人都不愿意和徐澈闹翻。 见他绞尽脑汁想着措辞,急得满头大汗,顾香生终于出声笑道:“于都尉多虑了,我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你在邵州带兵数年,那些人对你服气,自然还是由你来带,使君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于蒙停下话头,狐疑地瞅了徐澈一眼,见他低头喝茶,没有表示反对,这才缓缓放下心来,又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点讪讪地奉上:“其实焦娘子的骑射,某也是佩服得很,使君扳倒沈氏的手段,更是让人五体投地!” 相形之下,宋暝的话则要显水平许多:“如今沈氏一倒,邵州城内已无恶人当道,不知使君接下来有何打算,蒙使君不弃,下官二人愿效犬马之劳,还请使君示下。” 徐澈微微一笑:“宋兵掾有何高见?” 宋暝早有腹稿,闻言便娓娓道来:“依某之见,邵州城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是沈氏之死,如何向朝廷交代,冼御史回京复命,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太后之侄在此横死,她是必然不肯善罢甘休的,届时一纸敕令下来,要求使君免职回京,使君当如何应付,咱们还是得先想个法子,好度过这个难关。” 徐澈颔首:“多谢宋兵掾提点,不过此事我们早有定计,你不必担心。” 宋暝有些讶异,不由看了徐澈和顾香生一眼,见对方面无异色,神情平静,想来的确是已经想好办法了。 他在来的路上,原是想好了的:之前他们袖手旁观,虽说两不得罪,但也给人留下滑头的印象,现在徐澈料理了沈南吕一党,有余力来找他们算账了,大家要想达成和解,宋暝他们这边光是请罪还不够,起码得拿出诚意来。 宋暝原是想了不少办法,帮徐澈度过沈太后那一关,谁知对方语调轻松,竟就把一桩天大麻烦给解决了? 沈南吕的死已成既定事实,徐澈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会是抗命造反罢? 他这头心念电转,徐澈已笑道:“宋兵掾不必多想,到时便知,你与于都尉二人,对邵州兵事知之甚详,我倒想请教一番。” “是。”宋暝定了定神,道:“邵州如今有兵员四万,应付平日防守是不成问题的,不过若是南平与魏国起战事,只怕,咳,只怕是力有不逮。” 徐澈:“四万兵力,论理比其它州还要多出一些,为何会力有不逮?” 于蒙硬着头皮说了实话:“因为这其中只有五百精锐!” 州府按规模有上、中、下州,邵州是上州,兵力自然也比别的州要多,但四万人里只有五百精锐,这比例也太夸张了。 徐澈大吃一惊。 顾香生经常跑校场,对府兵战斗力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闻言倒不算很意外。 徐澈皱眉:“缘何只有五百精锐,那其余三万九千五百个人,岂不成了摆设?” “使君,话不是这么说!”事关能力,于蒙不能不为自己辩解:“朝廷发下的钱不够,那些刀枪剑戟,盔甲弓箭,都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更新过了,连本应给府兵发的棉衣,也偷工减料,甚至还有在里头夹稻草的,前任刺史只顾着享乐,哪里会想到拿出余钱来发展府兵,只怕吃空饷吃得最厉害的,还得算上他一个!穷日子过得拮据,卑职别无它法,只得省了又省,这些年连战马都给卖了,才勉强发了些军饷下去,若非使君到来,今年的俸钱,卑职还不知道上哪儿去淘弄呢!” 徐澈断断没想到竟是这么个情况,再看顾香生,后者微微点头,表示于蒙所言非虚。 这个烂摊子,实在是太大了! 收拾了沈南吕,收拾了那帮商人,扛过旱灾,却又有军队问题,难怪没有人愿意当邵州刺史,难怪徐澈会被赶鸭子上架,捡了个“大便宜”,要不是有顾香生奉上的那个盐洞,他这个刺史,现在还不知道今年要给底下的人喝西北风,还是喝东南风呢! 亏得还有于蒙苦苦经营维系,他又不是个狂妄桀骜有反心的人,否则只要一煽动军队哗变,徐澈就更要头疼了。 但有了钱,还不等于能解决一切问题,士兵们的装备能花钱买来,他们的战斗力,意志,却是花钱也买不到的。 于蒙他们上山之前,顾香生那一番话,不仅让徐澈意识到未来可能会有的危机,更让他意识到眼下的紧迫感:府兵一定要练起来,有兵在手的人,底气才能足,才能将主动权握在手中,否则照现在这个样子,敌人稍强一点,估计就弃械投降了。 “焦先生如何看?”徐澈转头问顾香生。 他让人称呼顾香生为先生,但当自己喊出来时,却觉得有点好笑和别扭,因为连这个姓氏都是假的。 也不知阿隐何时才能恢复真姓名,他暗暗叹了口气,如此想道。 先前顾香生很少插话,一直都在旁边静静倾听,直至此刻徐澈询问,她方道:“这些日子,我在城中走了不少地方,也曾仔细寻思过,邵州在南平各州中并不起眼,物产算不上丰饶,百姓也谈不上富裕,唯一的优势,便是毗邻魏国,出入自由,只是以往沈南吕一家独大,自己发财,便不容许别人发财,如今没了沈南吕,官府便大有可为,这便是我要说的,农商并重,商贾多则州府繁华,在邵州奉公守法的经商之人,都应得到官府保护,如此一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到邵州来做买卖,那些无田可种的百姓,也可被商行雇佣,为其干活,等适当时机,再分门别类,课之以税。” 战国以后,历朝历代俱是重农抑商,但这种情形到了北宋,便出现极大的改变,顾香生所在的这个世界,自然已经不能按照原来的朝代更迭来看,但发展脉络基本还是可以借鉴的,如今社会发展的程度,差不多就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五代十国,也就是说,商业也已经具备了宋代初期的发展雏形,有了官府的鼓励,民间的发展就会顺利许多。 是以顾香生这些话,并非无的放矢,她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时下各国已经有过少远见卓识的官员,提出类似的观点,如徐澈宋暝等人,也已经意识到商业繁荣能够带来的巨大利润。 农业固然是国之重本,但农商并重,也是长治久安的良策。 于蒙不明白:“你说的这些,与兵事又有何关联?” 顾香生:“一事通则百事通,朝廷发不出俸禄这种事情,不会只有一次,以后只怕还会有。” 宋暝点头,竟也赞同她的看法:“不错,唯有自救自立,方能以不变应万变。” 他又问:“不过听您的意思,似乎还有些未竟之语?” 素白指尖沾了茶水,顾香生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商、武、文。 “商的,方才已经说过了,武者,自然是指邵州兵事。于都尉带兵自有一手,使君无意干涉,军饷方面,朝廷不解决,州府可以解决,包括战马军备等物,只要有钱,一切都好说。” 本以为徐澈要来抢兵权,于蒙还担心了好一阵,此时一听,人家非但不抢,还愿意提供钱财购买军备,他就高兴起来:“使君大人有大量,卑职惭愧啊!” 徐澈笑了一下:“你先不必急着溜须拍马,练兵非一朝一夕能成事,但我不希望再听见四万兵力只有五百精锐这种事情了。” 于蒙打了个哈哈:“若是有钱,一切自然都好说!” 顾香生老实不客气道:“依我看,这并不单单是缺钱的问题,前些天,我也没少去校场,其中多少老弱残兵,多少懒惰懈怠者,无须我说,于都尉想必也心中有数。想要练出一支强兵铁军,不仅仅要精良的战备,还要有过人的意志与韧性,这些东西,我在韶州府兵身上都见得很少,所谓五百精锐,骑射连我都比不过,谈何上阵杀敌?” 被一个女子这样当众指出弱点,于蒙老脸都红透了,又不好发火,只得闷闷道:“你的箭术连我都比不过,那些人如何能比?” 宋暝忍不住想笑,这还是他头一回听于蒙承认自己不如人。 顾香生:“可我也是一日一日勤练出来的,我是女子尚且能做到,何况堂堂大丈夫呢?” 即便是在长秋殿闲来无事,她也会让人在殿后小院立个靶子,每日就这么练上两个时辰,十几年下来,日日如此,坚持不懈,方才有这样的成果。 于蒙没话说了。 但顾香生说这些,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挤兑他:“一人操练,只要自己毅力大些,能够日日坚持下来,总有一样能成事,但百千万人一起操练,却不能总指望他们自己能坚持,我观于都尉练兵便甚有章法,只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你可曾想过将这章法写成要略,挑几个低阶武官先背诵娴熟,自己训练即便,再如此教授给底下的士兵?又譬如施行赏罚制,将所有人分成几拨,标以固定编制,每回演练时,优先者能得何赏,名次最后者又该如此?” 于蒙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倒是不错,我先前也曾想过,不过那会儿囊中空虚,要罚倒是可以,要赏便拿不出手了,若是使君肯解囊相助,嘿嘿……” 顾香生好笑:“赏什么都可以,不过是个名头罢了,并不是非钱粮不可,为的只是让人知道荣耀耻辱,知耻近乎勇,而后方能振作士气,所向披靡。” 于蒙方才也只是开个玩笑,若他真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早就跟沈南吕搅和到一块去了,也不至于落魄至此。 听了这话,他便点点头,也有了几分正经严肃:“言之有理,受教了。” 顾香生:“也可定时请几位先生,到军中教授士兵读书习字,总会有人愿意奋发向上的,这些人,以后兴许就是于都尉的助力,你也可以从中进行选拔,那些成日里懈怠渎职,只想着享乐安逸的,尽可淘汰了。” 四万人不算多,但如果里面都是战斗力薄弱的,那还不如削减兵员,留些真正有用的。 她这一说,就说了很多,于蒙也是个有想法的,只是苦于以前邵州局面混乱,没有人重视这些,他总有些怀才不遇的抑郁之感,宋暝虽然是好友,但对方是文官出身,于兵事上其实也不是非常擅长,根本无人可以沟通交流。 于蒙没想到第一次在这些话题上谈得尽兴,对方却居然是个女人。 两人越说越多,起先徐澈和宋暝还能插两句嘴,但到了后来,他们也只能在旁边干听着,桂花茶换了一壶又一壶,眼看太阳就要西斜了,顾香生连忙刹住话题。 “于都尉回去之后,得先做两件事,一是清查府兵,有年迈力衰者,身患残疾者,一律不得留在府军中滥竽充数,可给他们些抚恤金,而后遣散归籍。至于新兵员的补入,慢些再说。” 于蒙颔首:“我省得。” 四万兵员是定数,之前没有刺史发话,他不好擅作主张,现在方才体会到上面有人作主的好处,这些事情不需要他操心,他只要执行命令,专心练兵就够了,这才是于蒙真正想要的。 “二则是我方才说的,写练兵备要,这不仅有益于训练府兵,还可为以后练兵者提供指引,前有《孙子兵法》与《司马法》,说不定以后于都尉所著,能成就《于公兵略》,那便是青石留名,记于千秋的美事了。” 后面的话虽有玩笑成分,可于蒙还真就被她挑起了这股子勃勃雄心,试想人生在世,不是为利,就是为名,谁不愿意自己的名字流传千古,被后人称颂?有些人要么是没这份能力,要么是有能力,却没有带兵的机遇,于蒙两者兼具,又不像有的人那样汲汲钻营,倒确实很适合做这件事。 宋暝看了他一眼,只见方才上山时还老大不痛快的人,此时已经是容光焕发,笑容满面了,不由暗叹:老于啊,你这是被卖了,还心甘情愿帮人家数钱啊! 那头徐澈道:“方才你说了‘商’与‘武’,那么‘文’又是指什么?” 宋暝虽然感慨于蒙的“不争气”,但徐澈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他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想听顾香生能说出什么高见。   ☆、第97章 这时碧霄过来道:“天色不早了,如果再不下山,恐怕就要在山上过夜了。” 众人方才惊觉时间飞快,徐澈失笑:“是我忘形了,不如由我做东,一道下山去用个晚饭罢。” 顾香生笑道:“中午才吃了斋菜,现在腹中空空,使君可不能为了省钱请我们吃斋席!” 于蒙也道:“那是,使君请客,我得好好蹭一顿才行!” 徐澈:“那就去城东一处饭庄罢,听说那儿的全鱼宴做得极好,我还没去尝试过。” 宋暝:“使君所说,莫非是城东的姜太公饭庄?” 徐澈:“正是。” 宋暝笑道:“那处地方,我等却是知道的,那东家姓姜,自称姜太公后代,饭庄也有趣,取的正是姜太公钓鱼的典故,那东家说,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他们姜氏做鱼,做鱼还不止,得做全鱼宴,才算本事,所以他们家的全鱼宴,一共三十六道菜,道道都有鱼,道道都不重复,味道的确是不错的。” 徐澈:“你说得我都垂涎三尺了,那便去尝尝罢。” 就着绚丽的晚霞,一行人下了山,夕阳铺在山道上,连旁边林木都染上一层橘光,徐澈三人忍不住走走停停,驻足眺望,唯独于蒙丝毫没有那份抒情的心思,嘴里喊着肚子饿,催促他们走快些。 及至他们抵达姜太公饭庄时,天色终于完全暗了下来,幸好还赶在宵禁前的最后一刻回城,否则即便是徐澈他们,要进城也得花费一番工夫。 宋暝于蒙是常客,饭庄的伙计是认得的,听说邵州刺史亲临,便连东家都迎出来,当着徐澈的面纳头便拜,行了个大礼。 徐澈吓了一跳,自从来到邵州,对他行礼的官绅百姓多了去了,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激动的,不知道的还当对方有什么冤情呢。 “老丈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他伸手欲扶,对方却坚持叩完三个响头,不仅自己叩首,还带了儿孙一并过来,让他们也给刺史行大礼。 “使君有所不知,我这饭庄原先也有些年头了,后来沈氏仗着有前刺史撑腰,便想来买我这饭庄,说我这儿风水好,我不肯卖,他就日日找人过来捣乱,搅得我这生意做不下去,若非您将沈氏打倒,我这饭庄还不定何时才能恢复往日的生意呢,这都多亏了您呐!”东家年过五旬,须发皆白,口齿却还十分流利,说话也不带歇着的。 “沈氏之死,实由其作恶多端所致,就算不是我在,换了别人当这个刺史,同样也要办他,老丈不必放在心上。”徐澈笑道,看得出他心情极好,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愿当一个万民称颂的父母官呢,只是有些人觉得被百姓惦记,还不如多捞些钱实际,各人追求不同。 而在徐澈看来,便是给他一车子的黄金,也不及眼前这一句真情实意的道谢来得真切。 “话不是这样说,换了哪一任刺史,只怕都是与那沈氏勾结一起,做坏事的份,要么就是胆小怕事,不敢招惹沈氏,像您这样肯为百姓除害的使君,一百年也未必能碰上一个!托使君的福,小人全家上下俱都感激不尽,难得使君大驾光临,若是您不嫌弃,就由小人来安排这桌饭菜罢,保管几位都吃得顺心。” 徐澈就笑:“那便有劳老丈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东家一迭声摆手,赶紧着人去准备了,四人被引到一间雅室里,四张桌案正好围成正方形,中间还摆了个三足鼎炉,边上一面墙壁都打通了,直接挂上竹帘,外头种的是桂花,正值开花时节,桂香透过竹帘飘了进来,连于蒙都赞叹不已,还说东家偏心:“上回我们来这儿吃饭,可没有什么竹帘桂花啊!” 宋暝睨他一眼:“使君为民除害,你又帮人家做了什么?” 于蒙张了张口,半点说不出来,还扭过头向徐澈告状:“使君,您瞧瞧他,成天就知道埋汰我!” 徐澈失笑,他知道于蒙看着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大事上绝不糊涂,甚至还带了几分狡猾,譬如邵州府兵,于蒙至今便牢牢抓着不肯松手,之前徐澈要对付沈南吕时,他也始终不肯援手。 不过徐澈和顾香生也无意将他撂到一边,对比邵州其他官员,于蒙宋暝两人已经算是很有原则底线的了,起码徐澈派人私下调查之后,发现他们在任期间,并未与沈氏勾结,甚至也没有收受过不该收的钱财。 任人唯贤没有错,但人都有缺点,如果仅仅从德行上挑剔,却忽略了能力,这种人也只会折腾百姓。 顾香生看着中间那个鼎炉,却有些好奇:“那是用来作甚的,烤鱼吗?” 宋暝笑道:“确切地说,是用来烤鱼皮的。从新鲜的草鱼身上起了鱼皮,那不能光是一层皮,底下得带着薄薄一层肉的,那便是草鱼身上最嫩的部分,然后放在炉上炙烤,不多不少,要刚刚好的火候,这就得考究功夫了,末了撒上椒盐和孜然,鱼皮烤得脆了,底下的肉还是嫩嫩的,滋味是极好的!” 早上起得早,只用了一碗小米粥,中午又吃了一顿斋菜,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有,此时听了他的描述,顾香生觉得自己应该能吃下一大盘,于蒙也嚷嚷起来:“你别光是说啊,这么说顶个屁用,我都饿惨了,被你说得越来越饿!” 他这话刚说完,饭庄东家便亲自带着伙计端了数个盘子进来。 “使君,于都尉,宋兵掾,这位娘子,这边做好了两道菜,几位先吃着,烤鱼皮要待会儿才能好,只不知诸位想在这儿现烤,还是小人烤好了再送上来?” 宋暝道:“我们有事要谈,你便烤好了再送上来罢。” 那东家笑应一声,将菜肴酒饮一一摆好,又给他们斟上酒,便领着伙计退下了。 宋暝介绍道:“这是青梅酒,饭庄自己酿的。” 顾香生举杯啜了一口,酸酸甜甜,又因拿出来前是放在井水里的,入口清凉,一直沁到了心间,陪着鱼宴吃,的确再好不过,既能开胃,又能解腥腻。 上来的两道菜,一道半江瑟瑟半江红,其实就是酸甜炸鱼球,将几种鱼的鱼肉去刺捣烂,经过反复摔打,使得鱼肉越发粘嫩,再捏作丸子,裹上面粉下锅油炸,装盘时淋上酸甜的酱汁。 还有一道是清蒸桂花鱼,看起来简单,但鱼的挑选,蒸鱼的火候,无一不考究,这样做出来的清蒸桂花鱼,才是独一无二的桂花鱼。 酱汁没有淋上去,是另外盛出四个小碗,每人一个,里头应该是酱油,约莫还有别的什么独家秘方,顾香生却看不出来了,鱼也被事先分成四份,鱼头和鱼尾自然给了徐澈,这是有讲究的,顾香生夹了一筷子桂花鱼,蘸了酱汁送入口中,顿时觉得那鱼肉嫩得甚至都来不及细细咀嚼,便几乎要化在唇齿之间,再配上一口青梅酒,那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了。 稍微填了一下肚子,觉得说话也有力气了,徐澈便拾起先前的话题,开玩笑道:“你方才所说的‘文’,指的究竟是什么?这关子卖得也够久了,我们都被吊了一路的胃口!” 顾香生也不是有意卖关子,当时大家下山走了一路,都气喘吁吁,谁也没有多余的空闲开口。 “使天下文人齐聚于此,令邵州成为文宗荟萃之地。” 此话一出,其余三人都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话里的气魄。 邵州地处偏远,就算不是苦寒之地,跟文风鼎盛也搭不上边,每年县学府学出的优秀士子并不多,放眼南平也算是倒数几号的,现在顾香生居然罔顾现状,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打哈欠,口气比天大了! 总算还给她几分面子,宋暝忍住没笑出声:“敢问焦先生何出此言?” 顾香生落落大方:“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此事毫无可能,而且听起来很可笑,试想眼下又非太平盛世,武力在手才是要紧的,何必非将那些酸腐文人弄到这里来,到时候一不能守城,二也不能抵粮食,简直一无是处。” 于蒙:“不错,我一听见那些人成天之乎者也就犯恶心,别说邵州他们看不上眼,使君又不是……” 他看了徐澈一眼,把造反两个字给吞了进去:“咳咳,又不是想要那啥,就算费心将他们弄来这里又有何用?那些人来了之后只会在旁边指指点点,成天吟风弄月的,看了就酸倒牙!” 顾香生:“文风鼎盛,自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方才于都尉也说了,空谈误国,自古读书人,大多喜欢空谈,但也有好的,旁的不说,像使君、宋兵掾这样的读书人,卓有风骨,即便对着沈南吕也不肯屈服妥协,这样的名士,多多益善,对邵州,对使君,皆是百利而无一害。” 宋暝脑子转得快,隐约明白了她的想法:“先生之意,是我们打从现在便要开始谋划,为邵州增加些砝码?” “不错,宋兵掾这话说得好,比我说的直白易懂。”顾香生抿唇一笑。“虽说刺史三年一任,但邵州这地方,自来便不被认为是好差事,等沈氏风波一过,使君只怕还要留在邵州三年又三年,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好,但如今主弱臣强,外戚秉政,危而不安,咱们不能不为长远计,给邵州增加筹码,其实也是为我们自己增加筹码。” 乱世之中,文人命如草芥,这话是没错的。因为大家都信奉用拳头说话,嘴皮子吹上了天也没什么用。 但一张嘴皮子没用,十张嘴皮子没用,那一万,十万张嘴皮子呢? 古人云: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是意识到言论的重要性,不管乱世盛世,舆论都是能派得上用场的,可惜徐澈现在的文名还不算很大,假若是文名满天下,朝廷想要处置他,也得斟酌再三了,又假设将来南平被灭,像徐澈这样的名士,稍微正常一点的新君,也不会将他赶尽杀绝,而会聘为新朝臣子,这就是名声的力量。 武力强大是立身之本,发展商业是如虎添翼,这两者缺一不可,邵州离南平京城远,这是一个短处,却又是个长处,离得远就不易引人注目,他们可以闷声发大财,再加上沈南吕的事情,估计几年内也没有人敢来这块地方自找不痛快了。 万一南平乱起来,邵州又足够强大,那他们就可以据此为地盘发展自身,这是顾香生为徐澈准备的第一条路。 徐澈不是当霸主的人才,就算赶鸭子上架,他也不是那块料,邵州发展得再好,如果徐澈无心经营,到最后不过是成了块肥肉,为别人作嫁衣裳,所以顾香生又为徐澈想了第二条后路:那就是让徐澈刷声望。 通过什么途径来刷声望? 酒香也怕巷子深,做得再好也得有人知道,那些读书人上下嘴皮子一张,写文章称颂宣传,届时就算徐澈成不了一代文豪,也能成一代名臣,但凡明主遇上这样的人才,肯定就舍不得下杀手,譬如魏征之于唐太宗,前者曾是太子李建成的属官,最后却投了唐太宗,成就千古名声。 所以顾香生才想出这么个办法。 于蒙还听得有点糊涂,宋暝却已经明白了。 先前还在心里取笑她不知所谓,如今彻底弄明白对方的意思,宋暝却忽然有些心头一亮的感觉。 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乱世自然没什么用处,但也并非一无是处,还要看怎么用。要是照顾香生这么说,倒很有些圣人所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的意味了。 徐澈也明白了,明白顾香生为自己谋划的一片苦心,更是心生感念。 宋暝是个心宽的,当即便起身朝顾香生拱手:“先前不知先生所想,还不以为然,如今一看,丢脸的却是我自个儿。” 正好伙计端着菜进来,见他这番作态,唬了一跳,站住不动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 宋暝这才讪讪坐下,于蒙摸不着头脑:“我说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 徐澈道:“既是要兴文事,总该做些什么罢,依你们看,开个书院,聘请名师过来讲学如何,又或者广邀名士,再办一场文会?” 宋暝照顾徐澈的面子,笑了笑没有吱声,顾香生却实话实说:“办书院固然不错,但若是想扬名,起码也得等三五载之后,里头的学生有了出息,说不定书院的名头才能打响,至于文会,只怕真正的名士不屑来,来的净是沽名钓誉之徒,反倒失了初衷,沦为笑柄了。” 徐澈摸摸鼻子,也不生气:“那你们有何高见?” 宋暝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做起来颇费工夫,权当抛砖引玉罢。” 徐澈:“宋兵掾见识过人,想出来的必是好主意。” 宋暝:“当不起使君的抬举,这主意说来也简单,便是建一座藏书楼,广收天下藏书,并以天下第一书楼命名,如此一来,那些文人墨客,不管有名没名,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肯定都想过来一睹为快,那些真名士,自然也想过来瞧瞧这藏书楼是否果真名副其实。” 徐澈眼前一亮,顾香生也击掌道:“这主意果真是好!” 宋暝:“只是收集典籍,需要费一番工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办成。” 顾香生:“这有何难?此事交给商贾来办最适合不过,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可以让他们在做买卖的时候多加留意,又有条目索引,他们就不愁找不着。我先时曾有幸去过魏国皇宫的藏书馆,里面的典籍书名,不说记个全部,起码七七八八是没有问题的,只稍给我些时日,便能将这些名字默写出来,到时候再让人按图索骥便是。” 古代不比现代,现在的书本流行范围很狭小,除了四书五经那些为人熟知的典籍之外,其它一些书籍流落四散,有些甚至不成套,也有可能其中一册流落魏国,另一册又流落齐国。 这其中不单是因为活字印刷术尚未推广,更因为许多人拿到了好书,却生怕别人也有,便不肯公诸于众,反而自己私藏起来,再加上战乱,甚至是历代统治者出于种种目的焚书毁书,那些典籍就更容易流散失传,从古代成书至今,经历了多少个朝代,也就经历了多少场战乱,如阿房宫,大明宫这等宏伟宫殿,于战乱中付之一炬,不过是史书上寥寥数语,但其中却有多少珍贵典籍也跟着消失,却无人知道。 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典籍流传之难,可见一斑,至于那些名家诗作,就更不必说了,世人皆知诗仙李白名篇盖世,然而如今所能流传下来的,还不及他在世时所作的一半。 如此一来,各国皇宫反而成了最有实力搜刮珍藏典籍的地方,皇帝若是有意,也可以下令官员收录典籍编纂成册。 但皇宫不是人人都去得的,若真像宋暝所说,邵州修了这么一座藏书楼,也不需要集齐天下典籍了,但凡只要有个一二成,也足以吸引天下读书人络绎不绝前来朝圣,有了这个基础,徐澈还想再做点什么刷名望,可不是要容易好几倍?   ☆、第98章 自打初见顾香生,宋暝看她身上便处处都是谜团。 虽说嫁过人丧过夫,可寻常妇人也没有时时抛头露面往外跑的,即便世风再开放,世人对女子总还有种种苛刻的偏见束缚,如那些骄傲跋扈的高门闺秀,成日里斗鸡走狗,赛马打球,宋暝也不是没有听闻,却从未见过一个像顾香生这样,给刺史出主意,扳倒沈南吕,折服于蒙,提议强兵备战,重商兴文,这是女人该做的事吗? 出不出格且不说,平民人家的女子,肯定是没有这份见识的。 更奇怪的是,她说她去过魏国皇宫里的藏书馆。 这是什么概念? 能进魏国皇宫,那必然得是有点身份的,这也符合宋暝对顾香生来历的猜测,他早就觉得徐澈和顾香生之间根本不是什么表兄妹,但能进魏国皇宫,不代表能在藏书馆里看书,更勿论还能将里头的书名记下来,这就意味着她起码进去过不止一次,还能随意出入。 身份成谜,举止有度,出入过魏国皇宫,卓有见识,宋暝脑子里转了几圈,觉得顾香生应该是从魏国皇宫里出来的女官,而且应该是出过什么事情,才“非正常离宫”的,所以身份自然要对外遮掩,徐澈从前曾在魏国为质,两人若是因此结识也不奇怪。 这样一想,很多事情就能说得通了。 任他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把顾香生和魏国新帝从前在潜邸时的王妃联系到一块儿去,毕竟留书出走这种事情,连魏临都想象不到,更何况是宋暝,这种做法完全不符合时下的观念。 在所有人心里,魏国的淮南王妃,其实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一个已经变成灰色的名字,永远被篆刻在牌位上,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虽然最终结果有点偏差,但以宋暝得到的信息,能够分析出这个结果,已经非常靠谱了。 而且老实说,除开一开始的不适,宋暝发现,一旦跟顾香生站在同一阵营,其实这种感觉并不差,与她作对可能会担心被算计,但当对方赞同并理解自己的想法时,即便此时坐在对面的是个女人,宋暝也难以避免地生出知己之感。 “只是这件事做起来会很难,即便有那些书名,”宋暝提出这个想法,此刻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其中肯定有许多孤本和珍本,轻易不流传于世,收集起来,不是一两年工夫就能完成的。” 顾香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藏书楼并非要等到将所有典籍都集齐了才能建起来,而应该是先有楼,后有书,就算孤本一时难以拿到,旁的许多书总是没问题的。这年头一本书要流传,靠的是口耳相传,又或者手动抄书,再传于别人,有时候魏国的书,齐人未必听过,吴越的书,大理也未必见着,这时候商人的优势便能体现了。” “楼建好了,书慢慢增加,无论贫贱富贵,只要肯来,又能通过我们设下的题目,便可进去观阅典籍,除此之外,还可开明辩堂,让他们就观点相异之处进行辩论。” 徐澈点点头,他觉得这个主意比之前自己说的开书院之类靠谱多了。 “宋兵掾果然大才,以你的能耐,当这个司兵参军事,实在是屈就了,我便是沾了姓徐的光,否则这刺史也该由你来当的。” 宋暝忙道:“不敢当使君谬赞!” 徐澈:“既然此事为宋兵掾提出,不如就有你去办罢。” 宋暝吃了一惊:“这,怕是不妥罢,下官的职责与之不符……” 徐澈笑道:“这又有什么不行的,朝廷律法也没规定官员不能做职责之外的事情,更何况这是经过我同意的,不必担心那么多,我相信邵州之内,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宋暝当然愿意,只是他没想到徐澈会如此痛快将这桩重要的差事交给了自己。 他起身拱手:“下官定不负所托,尽快办成此事!” 徐澈颔首:“建楼的银钱也有了,便用抄沈家得来的那笔钱,我已命人悉数登录入册,回头便交给你,若有什么难处,你可以直接与我说,也可以和焦先生说。” 顾香生道:“我想劳烦宋兵掾一件事,你命人收集典籍时,请多搜集一些与前朝史籍有关的书籍,譬如前朝内宫纪实,皇帝起居录等,当年前朝灭亡时,这些内宫官史,多数散落在吴越和魏国,藏于两者宫中,如今吴越已灭,必然有不少宫中典籍流落民间,宋兵掾可往这方面去找找,说不定有所收获。” 宋暝奇道:“您是想?” 顾香生轻轻吐出两个字:“修史。” 历朝历代,每逢旧朝覆灭,新朝崛起,必然会修前朝史,这是每一个新王朝都会做的一项重大工作。 但当今天下,在前朝灭亡之后,天下就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至今三十年有余,很多前朝内宫典籍流散四处,为各国瓜分殆尽,也有一些在战乱中毁于一旦。 “现在个个都想当天下霸主,即便像南平,天子年少柔弱,太后沉溺权柄,贵族骄奢淫逸,根本没有人会想到要修史,待书楼建成,在外头有了名气之后,使君便可首倡其事,登高一呼,届时必然有不少名士文人响应。” 宋暝精神一振:“大善!自前朝覆亡至今,无人提出修史一事,若使君能为天下先,定然能收意想不到之奇效!” 徐澈蹙眉:“我不过偏居邵州一隅,此事非由朝廷出面,只怕别人不但不买账,反而会笑我们不自量力。” 宋暝劝道:“这自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只要有藏书楼,再有名士汇聚,焦先生所说,也并非不可能实现。” 他一开始对徐澈和顾香生抱有疑虑,和于蒙作壁上观,不肯涉入徐澈他们与沈氏之争,如今却反过来帮着顾香生劝徐澈,这不能不说是一桩奇事。 归根结底,因为于宋二人都不是那等利欲熏心之徒,在其位,谋其政,他们都愿意做些实事,这就为彼此相合提供了前提,而徐澈又是大度之人,能够不计前嫌重用他们。今日一席谈话,其实也是邵州未来几年的施政方向,假如能照着这个方向努力下去,邵州的未来,即便不能在乱世中称雄,但起码不至于任人鱼肉。 等到饭毕散席,各自告辞离去时,宋暝方才惊觉,自己不久前还嘲笑于蒙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他现在何尝不是被卖得心甘情愿? 他不由叹了口气,问于蒙:“你对焦芫此人如何看?” 于蒙:“我看挺好的,虽是女人,却不扭扭捏捏,有话直说,我喜欢爽快人,不过她方才说自己进过魏国皇宫的藏书馆,该不会是什么魏国贵族罢?” 宋暝将自己的猜测与他一说,于蒙点点头:“看不出来,你乱猜也能猜出一丁点儿道理来,我看也像,说不定还真是魏国皇宫逃出来的女官,反正跟使君的关系肯定不简单,你没看使君瞅她那眼神,跟见了心上人似的,又忐忑又不好意思说,啧啧,我要是女的,不动心都难!” 宋暝不可思议:“你一个大老粗,注意这些事情作甚,难道也看上了焦娘子?” 于蒙:“呸呸呸,虽说那模样美貌得很,我可不想娶一头母大虫回家,到时候我要是纳个小妾进门,她还不翻天了?一箭射过来,我的子孙根都没了!” 宋暝笑倒:“不用担心了,就你这德行,还指望焦娘子看上你呢?” 于蒙大怒:“我这德行怎么了,你这德行才矫情呢!当初说不掺和沈南吕的是你,现在我看徐澈的诚意也很足,肯让我带兵,又对你委以重任,你还成天唉声叹气个没完,矫情!” 宋暝:“我矫情?我看你是少根弦!” 于蒙:“对对对,你多根弦,你弦太多了,都成蜘蛛网了!” 宋暝:“……” …… 徐澈与顾香生从饭庄出来,也没有乘马车,便徐徐走在街道上。 虽然已经是宵禁时分,不过有徐澈在,倒没有巡差上前质问,夜晚的邵州城异常安静,风拂过不知道种在哪里的桂花树,带来淡淡的桂花香气,眺目远望,今日去过的云雾山似乎又蒙上一层神秘的云雾,若隐若现,家家户户都已经掌灯,打更的声音远远传来,更显出一幅安宁的景象。 偶有几个醉酒的纨绔子弟摇摇晃晃结伴而来,瞧见顾香生美貌,还待上前调戏两句,再看他们一行仆从前后随行,个个身强体壮,念头立刻打消一般,灰溜溜地走了,也不消说上半句。 “阿隐,你有没有想过……” “嗯?”顾香生没听清后半句,转头看他。 他的侧面俊美如昔,就像他们当初刚刚遇见的模样。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还要回魏国?”徐澈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问完了。 顾香生愣了一下:“怎么会忽然这么问?” 徐澈无奈一笑:“你这样尽心尽力帮我,我很感激,从前我不曾发现你这样厉害,但在我这里,你能发挥的终究有限,若是回到魏国的话,有魏临在,你可以做得更多,不是吗?” 顾香生低着头看鞋面,从前在宫里或王府时,她连穿的鞋子都异常精致,魏临知道她喜欢苏绣,特地请来擅长苏绣的师傅,在缎面上绣了凤求凰,秋色连江那些图案,再在做鞋时覆上鞋面,镶以珍珠边,有时候还会嵌上宝石,精美绝伦,华贵异常。这样的鞋子,她起码有十数双换着穿,每回出门也不重样,顾画生当初嫉妒她能嫁入皇室,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即便是顾家,也没有富贵到这种地步。 而她现在穿的鞋子,是普普通通的青色细棉鞋,毫无花样可言,更因走了不少路而变得灰扑扑,其实也不是买不起更好的绸缎鞋子,但出门在外,又要养活好几口人,她觉得鞋子穿着舒适就好,未必需要太多花样,也就不让碧霄在这上面花太多钱。 “我不会回去了。”她的目光从鞋子上收回来。“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谈论过了,不是吗?” 徐澈:“邵州再好,毕竟有限,跟整个天下比起来,这里只能算坐井观天,我是怕委屈了你,尤其知道你这么能干之后。” 顾香生回以一笑:“这么能干,吓着你了?我知道时下女子都讲究个三从四德,像我和周姐姐这样成日里抛头露面的就更少了,现在你身边可用之人不多,等将来书楼建成,聚到你身边来的谋士肯定越来越多,到时候我若在待在你身边出谋划策,反而惊世骇俗,会让你被别人笑话的,在那之前,我会找个机会退居幕后,又或者干脆离开,断不会让你为难的。” 徐澈摇头:“你知道我不介意这些,他们会笑话你,是他们见识少,而不是你的错,宋兵掾和于都尉,先前不也对你有些偏见,现在可都改观了。” 顾香生:“那是因为他们俩还算开明,你在魏国时,不也常常见到那些迂腐儒生吗,他们只会认死理,一味地攻讦。” 徐澈:“那也不怕,你的功劳,没人能够抹杀得掉,还有我护着你。” 顾香生瞅了他一眼,抿唇笑道:“你今日忽然又提起魏国,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消息?” 徐澈:“没有啊,你多心了。” 顾香生摇头:“你连撒谎都不会,眼神游移不定,都不敢看我。” 徐澈:“……” 他没有办法,这才轻声道:“魏临怕是要立后了。” 顾香生一怔。 “你怎么知道的?”好一会儿,她才出声。 “前两天遇见一拨魏国商人,说是魏国礼曹那边要举行皇后册封,上好的绸缎不够用,是以跟他们买了一些。” 那些商人自然是将其作为炫耀的谈资来讲的。 这年头资讯流通不便,各国京城天下消息流通汇聚之地,四通八达,但像邵州这种地方,魏国皇帝大婚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出现在南平的邸报里,就只能从商人口中得知了。 顾香生没有说话。 徐澈心中不安,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对方显得很安静,没有哭,当然也不可能兴高采烈。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合适,能说的也十分有限,若是放在从前,他自然可以拉着她的手让她不要伤心,让她跟着自己过一辈子,自己愿意待她好,愿意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绝不会像魏临那样伤她的心。 但徐澈不能。 所以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 前头碧霄提着灯笼,停住脚步,回望他们:“娘子,进了前头巷子就到家了。” 顾香生也站定,对徐澈道:“春阳,不用再送了,有老柴他们在呢,你也回去歇息罢。” 徐澈启唇:“阿隐……” “我没事。”顾香生朝他粲然一笑。 徐澈只能将一肚子的话都吞回去:“那好罢,你好生歇息。” 两人告辞,顾香生目送他离去,便转身与碧霄柴旷他们一道往前走。 这世上所有女人,或许都曾经幻想过: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并且只喜欢自己一个,对方很强大,很有能力,但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都只守着自己一个人,在他心目中,其他女人再好,也不及自己的万分之一,曾经沧海难为水,就算自己不在,他也不可能再看上其他女人。 这样的爱情不能说没有,然而太少太少了,因为少,所以方显珍贵。人心复杂多变,即便经得起考验,也抵不过岁月侵蚀。 在离开魏国之后,没有听见魏临立后的消息,顾香生心里,何尝不是也存着这么一丝幻想,觉得其实在魏临心底,早已认定皇后非她莫属,即便有严家涉足,她也下意识为魏临寻出种种开脱的理由,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对方因为她的离去而痛彻心扉,后悔莫及,从此不再立后。 那样子,或许,或许两人还是能破镜重圆的呢? 但事实证明,这些幻想都是可笑的。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女人若是总将希望寄托在别人,尤其是男人身上,到头来伤害的只有自己。 往前看,风景才会更好。 巷口多了两盏灯笼的微光,烛火在里头微微摇曳,是诗情和席二郎。 “师傅,我来接您啦!”席二郎扬起大大的笑容。 他并没有因为拜师顾香生,就留在这里不走,而是依旧在席家村和邵州之间来来去去,回去照顾祖母,帮席大郎和村人做些事情。 少年日渐成熟,在邵州见了世面,谈吐言行也变得更得体,若是他不说,现在几乎无人看得出他是从小乡村里走出来的,但他对顾香生尊敬如初,顾香生也很喜欢这个少年,有勇有谋,不骄不躁,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才。 看见他,顾香生也露出笑容:“怎么过来了?” 席二郎:“阿婆腌了些泡菜,让我带几坛过来给您,还有陈弗,他把您交代的功课做完了,让我带来给您看呢。” 陈弗年纪小,往来不便,就还是住在席家村,偶尔由席二郎带来让顾香生给两人上几天课,其余时间都在席家村读书习字。 诗情笑眯眯:“家里煮了些桂花圆子,他嘴馋,我说盛一碗给他,他还不好意思呢,非说等您回来,这不,听见娘子回来,约莫是想终于能吃上圆子了,便高兴得出来迎接!” 对上顾香生戏谑的眼神,席二郎闹了个大红脸:“师父来了,当弟子的怎好不迎,诗情姐姐你快将我说成一条大馋虫了!” 诗情调侃:“难道不是?” 又接过碧霄手里的灯笼:“外头风大,娘子,我们进罢?” 听着两人说说笑笑,顾香生心头一阵温暖。 “嗯,回家再说。” 有舍必有得,有得必有失,人生不可能处处圆满,即便没了魏临,她何其有幸,还能有诗情碧霄这些人陪在身边,其实并不孤独。 魏临是她心中始终难以弥补的一块缺憾,然而不能因为有缺憾,就对世界绝望,就觉得天底下不会有白头偕老的爱情,其实夫妻情深还是有的,也有妻死之后就不再娶,为她守一辈子的男子,虽然极少,但不能因此否认它的存在,只是许多缘分强求不来,正如徐澈与她,正如魏临与她。 往前看,风景才会更好。 …… 到了九月底,隐隐绰绰的确切消息终于传到邵州,说是魏国皇帝立了皇后,严氏也由此成为魏国后族,又据说严后姿容出众,德才兼备,自闺中便有国色,名动京城,又是严家嫡女,也只有这样的归宿,才配得上这样的女子。 又有些知道内情的,不免要感慨皇帝先前那位王妃没有福气,明明都熬到丈夫登基了,自己却疾病而亡,连个后位都没能捞上,可见是个福薄的。 一般情况下,既然是潜邸时的正妃,等皇帝登基后,即便是人死了,也会将原配追封为皇后,再上个谥号。然而事情到了魏国皇帝这里,却出现一些变化,他也追封顾氏,却不是皇后,而依旧是淮南王妃,单一个谥号敬字。 也就是说,往后旁人提起这位短命福薄的淮南王妃,仅仅也就是以“已故潜邸敬妃顾氏”来带过,而非是“先皇后”,又或者其它称呼。 如此一来,严氏就不是继后,而是元后,她将来所生的儿子,自然也就是堂堂正正的嫡长子,毫无争议的储君。 至于先王妃娘家,人死如灯灭,没了顾氏,自然也不可能荣及家人,鸡犬升天,焦太夫人去世之后,皇帝仿佛还顾念些旧情,据说定国公长子顾凌,从原先的闲职外迁为实职县令,还算是升官了。至于其他人如何,顾香生不知道,也没有刻意去打听,自打得知焦太夫人去世的消息,她大哭一场,之后便不再去打听顾家的消息。 同月底,本来应该带着沈南吕尸身回京汇报的冼御史,据说中途却忽然发了急病,然后就上了一封奏疏,说自己重病在身,无法支撑到京城了,只能先留在易州养病,然后让随从带着沈南吕的尸体回去。 像徐澈他们,自然知道冼御史这病是假装的,实际上,易州刺史就是冼御史的妻舅,他怕回京之后,沈太后要找自己的麻烦,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带着徐澈给他的那一半沈家家财,跑到易州去投靠妻舅了。 这个馊主意还是顾香生给出的。 可想而知,这件事传到京城,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沈太后没看见徐澈的屈服,也没见着冼御史的人影,反而见到了侄儿的尸体,差点儿没被气死,险些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第99章 沈太后怎能不怒? 沈家虽然在南平是世家大族,但久已没落,还是沈太后当年被立为先帝皇后,境况才稍稍好转,及至先帝驾崩,天子年幼,太后垂帘听政,沈家在外经商,其中不乏仗着太后权势的意思,也不是没有人因此告到太后面前,说沈家跋扈之类的,沈太后也屡屡叫来沈家子弟训话,约束他们不要在外任意妄为。 这些沈家子弟里面,沈太后最喜欢的,便是沈南吕,只因沈南吕在外虽然胡作非为,在京城时,尤其在太后面前时,却惯会讨巧卖乖的,也从不到沈太后面前相求什么,这样反而越发让沈太后觉得这个侄儿很是听话,又因沈太后未嫁时,在家中便与沈南吕的父亲最为要好,爱屋及乌,对沈南吕自然也另眼相看。 而且沈南吕在外经商,可谓是沈家子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每年回京都会给沈太后上贡大量的好东西,什么南海珍珠,东北人参,山林松茸,天山雪莲,什么稀罕挑什么送,有些连皇宫内库也未必有。 然而现在这个侄儿,却无声无息就死在了外头,虽说冼御史的奏疏上写的是被乱民所杀,但焉知其中没有徐澈的手笔? 现在徐澈没带来,竟连冼御史也中途逃跑,分明是不将朝廷放在眼里。 沈太后气得要命,先是让连下三道旨意到易州,命冼御史即刻启程进京:不管你有多重的病,只要还有一口气,爬也要给我爬到京城! 又下旨申饬徐澈,说他罔顾朝廷法纪,草菅人命,论律当革职候处,又让底下拟出新的邵州刺史人选,随即出发去邵州,将徐澈给替换下来,再将徐澈押送入京。 然而沈太后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但凡朝廷中枢有些威望和号召力的,冼御史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到中途溜号。 今时今日的南平,各州都由宗室把持,明面上虽然还尊天子和太后为主,实际上,他们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朝廷也奈何不了他们。 顾香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方才给冼御史出了那么个主意,冼御史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顺坡下驴,很痛快就离开邵州了。 他只要把自己带走的那一半家财,再分出一半给当易州刺史的小舅子,就完全可以背靠大树好乘凉了,何必再回京城当那劳什子有名无实的御史? 至于徐澈,他的处置旨意还没出京呢,就在中书省被拦截下来,朝中大臣纷纷上疏为徐澈求情,说沈氏之死定然与徐澈无关,请太后网开一面,让徐澈尽快查明真相,交出罪魁祸首,戴罪立功。 究其缘由,不是因为徐澈人缘好,而是因为邵州那地方没人愿意去,之前好不容易逮着徐澈这个冤大头,结果现在他才刚上任没多久,就又要换人了,大家自然不同意。 沈家内部也不太平,有些人早看沈南吕不顺眼,借着这次机会,就在沈太后面前进言,将沈南吕这些年在外头干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都一一汇报,又说他在邵州遍地仇敌,人人都想杀之而后快,徐澈一个刚上任没多久的刺史,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杀他。 沈太后震惊万分,又因朝中风向几乎一面倒,她没有办法,只得将罢免的懿旨撤了回来,改为限期让徐澈捉拿真凶归案。 此间种种内情,早已被徐澈和顾香生等人料及,所谓捉拿真凶,不过是个让大家面上都过得去的借口罢了,随便从邵州找个本该秋后处斩的死囚去交差也就罢了。 然而真正让徐澈出尽风头,令南平朝野内外为之轰动哗然的,并不是沈南吕的死,而是他在十月底上的一封奏疏。 这封奏疏的前半段很正常,里头详细说明了沈南吕的死纯属意外,因为当时旱灾刚过,有两个县闹瘟疫,百姓们急需药材治病,他却还要高价出售,而且控制着其他药商,不准他们私下跟官府谈妥,这才触犯了众怒,被百姓打伤了,后来徐澈带人及时赶到,只是沈南吕心情不好,闹着要去喝酒,结果喝了个酩酊大醉,方才猝死了,结果停尸时又走了水,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 任谁都知道这种话不过是骗鬼而已,但沈太后需要这样一番解释,朝廷也需要这样一番解释,不管多么玄幻,徐澈总算交代了来龙去脉,而且将“真凶”也交出来了,就是当时带头殴打沈南吕的“百姓”。 徐澈诚诚恳恳请罪之后,又说邵州长史张思,与前任刺史徐年勾结,贪赃枉法,徇私渎职,以致邵州百姓怨声载道,呈请将其罢免,顺道推荐了一个继任的长史人选,姓焦名芫。 这年头,像长史、司马、兵掾这等刺史佐官,有由朝廷直接任命的,也有经由刺史推荐,朝廷通过任命的,徐澈身为邵州刺史,自然有权推荐长史人选的。 但问题就出在,他推荐的这个人,竟是个女子! 这可真是不能再稀奇了! 武朝年间,女帝当政,像上官婉儿,也是当过内舍人的,但那毕竟是特例,不能以常理来论,眼下又不是女帝当政,沈太后也没有扶持女人的意思,这徐澈冷不丁推荐一个女人当官,是何意思? 他在奏疏里写得明明白白,这焦氏,原是邵州当地人士,出身大家,幼承庭训,长于文书,是周家药铺东家的亲戚,丧夫独居,徐澈刚到邵州时,她便帮了不少忙,鉴于她的才干,所以徐澈才上疏推荐她任长史。 长史为刺史副手,没有具体职务,权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看具体情况。 但不管权力多小,也断断没有让一个女人来当官的道理! 朝野上下都道徐澈是疯了,又说他为了一个女人,竟拿朝廷的官职来开玩笑,一时间弹劾四起,沈太后自然将他的奏疏驳了回去,又命人到邵州将徐澈骂了个狗血淋头,徐澈这才消停下来,不再提及此事。 到了来年春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邵州长史张思主动请辞,没等朝廷回复下来,他自个儿便走了,长史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有些州府甚至没设,当时天子生了重病,他年纪尚轻,连大婚都不曾,自然也没有儿子,朝中正为了立储人选吵得天翻地覆,自然也不会去过多关注一个偏远州府发生的事情。 五月时,天子终于熬不过去,驾崩了,因为朝中派别林立,又有沈太后从中作梗,直到皇帝驾崩的前几天,方才匆匆忙忙定下储君人选,乃是安王徐赋,算起来还是天子的堂弟,算是血缘最近的宗亲了。 然而这样一个人选,却并不被所有人接受,还没等新皇登基,便有人站出来反对,说安王无德,不当为天子,易州刺史徐年的血缘虽然远些,无论才德还是实力,都足以担当重任。 各州本来就和朝廷面合心不合,此事便成了□□,一下子便如捅了马蜂窝,各州府纷纷上疏表态,有支持徐年的,有反对的,有另外提出人选的,就是没有支持朝廷的。 不管哪个皇帝上位,那都不是沈太后的亲儿子,但他们都要继续尊沈氏为太后,所以沈太后也不表态,只管作壁上观,这就使得原本就混乱的局势越发混乱起来。 直到过了半个月,也不知那安王私下与沈太后做了什么交易,沈太后这才表态,说安王为先帝堂弟,无论从血脉上,还是排序上,都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六月初,新皇登基,南平十州,仅有两个州进京观礼,朝廷威信可见一斑。 徐澈本来是要去的,被顾香生和宋暝他们给拦下了。 宋暝甚至说得很不客气:“如今各州离心离德,朝廷正愁没有鸡可以用来儆猴,去年使君杀了沈南吕,这笔仇沈太后可还记着呢,您如今去了京城,那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顾香生掩嘴笑道:“是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徐澈无奈地摸摸鼻子:“非得说得这么难听么?” 顾香生睨了他一眼:“去年使君也没问过我,便贸然上疏为我求官,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幸好是朝廷无心追究。” 徐澈苦笑:“其实这事我也并非一味莽撞,只是你为邵州做了这么多,宋司马他们都升了官,你却籍籍无名,我于心何安?” 顾香生摇摇头不再多说。 徐澈的举动的确是有欠妥当,但他却是一片好心,生性仁厚,这样的人不多,这样的上位者更是难找,顾香生宋暝于蒙他们碰上了,更觉得应该好好珍惜对待,宋暝更是忙里忙外,他这个司马,如今实际上就等同于徐澈的左右手,许多事情顾香生不方便出面的,都有他来解决,藏书楼那边开始建起来了,这些事情也都是他在负责。 徐澈很明显有些理亏,他私底下已经被数落过几回了,见顾香生旧事重提,就赶紧转移话题:“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说不要去,那我便不去了。” 宋暝拱手:“使君英明,若我所料不差,至多不过半年,京城必会生乱。” 顾香生笑嘻嘻:“那我便与宋司马打个赌如何?” 宋暝:“什么赌?” 顾香生伸出三根手指:“我赌,不必半年,只稍三个月,或许就会乱起来了。” 这话虽然说了出来,但也不过是私底下的玩笑,谁都没有当真,甚至连彩头都没说。 然而仅仅就在一个月后,京城果然就发生了大变故,先是某天夜里,沈太后不明原因暴毙,紧接着,朝中便有人将矛头对准新帝,指他为了摆脱沈氏的影响而害死沈太后,与此同时,易州刺史徐年以诛昏君的名义,联合怀州、源州一道,宣布脱离朝廷自立,自此以后不听调令。 有人起了头,接下来就变成群魔乱舞了,不出一个月,资州、笛州等地也纷纷效尤。 南平,彻底乱了。 …… 桃花春风,江湖夜雨,青梅煮酒,桂香满枝,一晃眼,便是两年悠悠而过。 离京城远,对许多州府来说就意味着偏远落后,但对于邵州的百姓而言,却是好处大于坏处。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朝廷一开始将易州源州定为叛逆,又命各州出兵匡扶王室时,邵州离得很远,免于卷入尴尬的境地,也就免于无妄之灾,即便是在南平大乱之后的两年里,邵州也一直游离于纷乱之外,仿佛事不关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两年里,邵州没有任何值得引人注目之处,恰恰相反,这两年,邵州值得书写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连当地百姓都感觉有些目不暇接了。 在顾香生看来,两年虽听起来久,却果真就是一晃而过,她似乎还没来得及体会融入邵州城的渐进过程,就已经变成地地道道的邵州人了。 这两年中,大事小事不断。 大事无非是与邵州城有关,与藏书楼有关,与练兵有关,甚至与日复一日的商贸繁荣有关,与取消宵禁也有关。 至于小事,便是那柴米油盐酱醋茶,琴棋诗画书酒花了。 诗情曾偷偷问过顾香生:为何她于政事懂得这么多,当初却不在魏临面前表现多些,说不定今日便不是这般的结局了。 顾香生是这样回答的:魏临看着温文,实则是个要强的人,他自己能解决的事情,是决计不肯假于他人之手的,在他眼中,顾香生的可爱在于善解人意,体贴温柔,而不在于指手画脚,故作能耐,所以当初如果她自作聪明,仗着自己多上那么点经验阅历,便事事插手,两人说不定连那段甜蜜的日子都不会有。 这话是实话,但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便是顾香生其实也并不喜欢一心扑在政事上,要知道她并非那种事业心极强,想要在古代达到何等成就地位的人,当初是为了帮徐澈的忙,方才留下来,结果一留就留到现在,事事费心,殚精竭虑,成就感固然是有的,却也累。 闲暇之余,她更愿意侍弄花草,种自己最爱的茶花,泡一壶梅茶,就这么在花前坐上一下午,那才是人间逍遥的至高境界。 又或者到常去的铺子买上两盒蜜饯,再到书局搜罗新近话本,然后往榻上一躺,边吃边看,还有诗情碧霄陪着说话,没比这更令人享受的了,给个神仙都不换。 正好今日唐记又出了新的蜜饯品种,还专程派人来,说给焦先生留了两盒,顾香生从刺史府出来,也不乘马车了,便带着碧霄直接往唐记走去。 如今邵州城,焦先生的名头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那些被藏书楼吸引而来的文人,在还未真正认识顾香生这个人之前,满耳朵听见的,也三句不离徐使君和焦先生。 有这二人在,邵州城方有今天,甭管男人女人,仗义每逢屠狗辈,越是底层的老百姓,就越记着恩德,据说不少人家里还给徐澈和顾香生立了长生牌位。 顾香生出门匆忙,忘了戴幂篱,不防被人认了出来,不得不一路打着招呼过来,却忽然听见一声叫唤,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和似曾相识的熟悉。 “香生姐姐?” 顾香生立时回头,不由愕然。   ☆、第100章 会这么喊她的,除了弟弟顾准之外,就只有夏侯渝了。 但顾准是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顾香生转头的时候,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饶是如此,在看见对方的那一瞬间,她依旧禁不住恍惚了一下。 往日柔美的轮廓彻底长开来,变成令人目眩神迷的俊美,即便还带了点阴柔,但这阴柔却绝不会令人联想到柔弱或女性化,顾香生以前没有注意,现在却忽然发现,夏侯渝的母亲兴许带有胡人的血统,这使得他的眉目十分深邃,而鼻子又很高挺。 不笑的时候,那张薄唇也许会显得冷酷或薄情,然而他现在对着顾香生,笑得几乎连那对桃花眼都快眯起来了,什么冷酷薄情自然也不翼而飞,变成完完全全的温煦暖阳。 褪去了细胳膊细腿的他,身体跟小树苗蹭蹭往上拔似的,目测现在应该将近一米□□了,从前顾香生还能摸着他的脑袋说话,现在估计只能在回忆中重现当年萌萌软软小小的夏侯五郎了。 ……眼前这人,真是夏侯渝? 仔细数数,他们当年在魏国分道扬镳,至今已经将近四年了。 景物依旧,人面全非,都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的也差不多,而且因为比女子晚熟,男子越接近成年,变化就越大。 那把柔柔嫩嫩的小嗓音,如今也变得低沉,虽然未必不好听,可顾香生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个白嫩得可以任意揉捏,十足听话小尾巴的娃娃,而非眼前这个身形高大,连皮肤都晒成了小麦色的夏侯五郎。 “香生姐姐不认得我了?”夏侯渝自然没听见她玻璃心碎了一地的声音,还当顾香生认不出自己了,面上笑容一收,露出有些失落的神色来,一汪秋水似的眼睛看着顾香生,多了几分伤感和可怜。 故人重逢,哪里会有不欢喜的。人生的缘分不可谓不奇妙,当年在魏国都城,*庄饭庄的那顿饭局,她、魏初、夏侯渝、徐澈、魏临、胡维容、张蕴,七个人在座,后来这七个人,彼此之间的命运就牵系在了一起。 兜兜转转,徐澈、夏侯渝、她,这三个人,又一次重聚。 当年离别时的话言犹在耳,如今彼此再相见,心中不免感慨万千,更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她定了定神:“我认得,我就是一时没敢相信。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夏侯渝抿唇一笑:“说来话长,不如找个地方,我们坐下再慢慢说?” 顾香生点点头:“我去唐记买两盒蜜饯,你且等等我。” 夏侯渝:“我和你一道去。” 分别多年,他一点也没变,依旧像小时候一样,紧紧跟在她后面,就是从小尾巴变成大尾巴。 见此情状,往日的记忆又一点一滴回笼,陌生感也随之慢慢消退,顾香生笑道:“好。” 唐记在邵州城很有名气,他们每天都会有新制的蜜饯出炉,伴随着邵州城越来越繁华,城中店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每日这里都会排起长龙。 顾香生忽然站定脚步,将钱袋递给他:“你帮我去买罢,我在这儿等你。” 夏侯渝不明所以,却没有多问,接过钱袋就乖乖去了。 每一个姐姐都希望有个软萌听话的弟弟,顾香生也不例外,顾准小时候实在太皮了,没能让她享受到这个乐趣,相反,夏侯渝则完全满足了她当姐姐的愿望,让往东从不往西,让走狗从不撵鸡。 即便样子变了,但他这个举动一出来,两人之间那仅存的一点点陌生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排队的人有注意到她的,忙道:“焦先生,您也来买蜜饯吗,让您先,您请!” 旁人也纷纷谦让,顾香生只好摆手笑道:“我不买,我是带朋友过来买的,让他排队便好了。” 夏侯渝在人群中无异于鹤立鸡群,众人频频注目,再看看顾香生,眼神不由带上暧昧。 有些人甚至笑着拱手:“好事近了啊,恭喜恭喜!” 顾香生:“……” 她正在犹豫有没有必要解释,旁边有人与夏侯渝攀谈起来:“这位郎君何方人士,您是焦先生的朋友吗?” 夏侯渝笑道:“是,我与她是青梅竹马,从齐国来找她的。” 听者恍然大悟:“原来是心上人啊,先前我们听说焦先生守寡未嫁,还为她可惜呢,想来她要等的人就是你啦?” 顾香生黑线,这都是什么神脑洞,简直跟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好不好! 但夏侯渝只是笑着,也不肯解释,顾香生忍不住上前将他拉走。 夏侯渝任她拉着,奇怪道:“香生姐姐,蜜饯不买了?队伍都快排到了。” 顾香生道:“这城里的人十有*都认得我,你别听他们乱说,若人家问你是不是我心上人,你说是弟弟便好了。” 夏侯渝歪着头:“可这种事情,素来是越描越黑的啊,与其解释太多,还不如干脆什么也不说,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想说什么,咱们也管不了。” 顾香生抽了抽嘴角,觉得这话用得很不妥当,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夏侯渝:“这样罢,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就回去重新排队,很快的。” 他转身欲走,顾香生忙拉住他:“算了算了,别买了,你在城中有落脚的地方么,还是与别人一起来的?蜜饯改天再买也不迟,我还有许多话想问你。” 夏侯渝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抚道:“我可以在这里逗留一段时日,你别着急,我先去买蜜饯,再跟你走。” 说罢将顾香生的钱袋塞回给她,又朝蜜饯铺子走去。 这回没了顾香生,旁人也就不会再将他与顾香生扯在一块儿,只不过夏侯渝的外表跟排队买蜜饯这种事情实在太不相符了,说白了,就是画风不太对,他站在队伍里不过一会儿,就收获了无数注目,顺带还有两个人上前询问郎君婚配与否,弄得夏侯渝啼笑皆非。 顾香生站在对街一间屋子的屋檐下等他,无所事事,只能四处张望。 有人上前找夏侯渝搭讪,看模样像是冰人,邵州民风开放彪悍,当初被前任刺史逼得走投无路,百姓们就敢直接堵刺史府门口的,后来更是把犯了众怒的沈南吕活活打死,如今瞧见夏侯渝这等美貌郎君,起了做媒的心思也不奇怪。 第一个的时候,夏侯渝尚且还有耐心答上两句,第二个的时候,他索性就冷下面容,看上去竟有几分慑人,对方见他动了真怒,也不敢造次,讪讪便走了。 顾香生瞧着这情景,不由感叹:当年那个柔弱无依的萌娃娃终究是长大了! 换作好几年前,夏侯渝的脸还未长开之前,就算作出这样的表情,估计也没人会怕。 她发了一会儿呆,那头夏侯渝已经提着几大包蜜饯走过来了。 “有蜜枣和杏脯,我还买了糖炒栗子,刚出炉的,听说很甜,你尝尝?”夏侯渝扬起笑容邀功。 顾香生也闻道糖炒栗子的香味了,忍不住往那个袋子伸手,那头夏侯渝已经未卜先知地剥好一颗递过来。 栗子炒得金黄,糖味渗透进去,带着软糯的焦香,又不至于炒过头变得黑掉,咬一口,里头是黄中带白,最好的品相。 “好吃吗?”夏侯渝问。 “好吃。”顾香生点头笑道,把那个栗子吃完了才发现,栗子是人家帮忙买的,结果她反倒自己吃了第一颗。“你也吃啊,我记得你小时候不也很喜欢吃这些零嘴吗?” 她也给夏侯渝剥了一颗,夏侯渝手里提着好几袋蜜饯,没法腾出手,只好低头张嘴。 顾香生递到他嘴边,后者咬住栗子含进嘴里,牙齿还不小心碰到顾香生的手指。 从前两人也这样做过许多回,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夏侯渝刚到魏国为质时,那会儿不过五六岁光景,又因身份缘故,许多宴会都得出席,他一个小小人儿,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地坐在那里,虽然有侍女在旁边伺候,却还是拘谨得很,只乖乖坐着不敢乱动,东西也没吃几口,还是顾香生看着可怜,袖子里偷藏了把坚果,趁着到花园玩儿的时候递给夏侯渝,又帮忙给他剥了吃,那时候的夏侯渝真是又乖又惹人怜,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顾香生剥坚果,吃一个就说一声“谢谢姐姐”,声音软得能让人心都化了。 虽说现在外形变了很多,可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变的,从他吃东西的样子,就依稀能瞧见从前的影子。 顾香生忍不住翘起嘴角。 “香生姐姐要带我去哪里?”夏侯渝问道。 “去我那儿罢。”顾香生道,“你还记得诗情和碧霄吗,碧霄做的绿豆糕,你从前最喜欢吃的,等你去了,让她给你做。” “好啊,”夏侯渝眉眼弯弯,“我也很想她们。” “你在齐国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开头的时候艰难些,陛下起先觉得我回去是临阵脱逃,擅自主张,不肯承认我,不过现在的情形好多了。” 他轻描淡写一语带过,又问:“你知道南平天子下令征伐易州的事情罢?” 见顾香生点点头,夏侯渝便道:“南平兵力不足,他们的天子向陛下借兵,陛下便派了我大兄带着三万兵马过来助力,我也跟了过来,不过我大兄防备着我,我也不愿意往他跟前凑,便带了自己的人四处走,知道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南平朝廷向齐国借兵的事情,顾香生还未听说,肯定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而且南平天子肯定不想张扬,因为朝廷无兵,还要跟外国借兵来平叛,丢人不说,还是与虎谋皮。 但夏侯渝就这么说出来了,半点都不给南平面子,同样也表明对顾香生毫无隐瞒。 这个消息让顾香生大感意外,无论结果如何,邵州总得做些准备。 “小心!” 她正想着这件事,冷不防手臂被人一扯,人随即与夏侯渝撞在了一块。 一辆马车从身旁辘辘驶过,若是方才没有夏侯渝这一拉,虽说不至于正面撞上,但说不定就要因为挨得太近而擦伤手臂。 “多谢!”顾香生朝他一笑,心中禁不住又想,果真是男大十八变了,当初的夏侯五郎,哪里会有这样结实的胸膛。 从方才的触感来看,说不定衣裳下面的胸肌和腹肌也不会少了。 她忽然有点五味杂陈,既有种看着小萌娃长大的欣慰,又有点儿尴尬和不自在。 但夏侯渝似乎没有察觉,反是蹙着眉一脸担心:“香生姐姐,你没事罢?”   ☆、第101章 顾香生心头一暖:“我没事。” 虽然夏侯渝方才寥寥数语,只用一句话,便将自己在齐国的经历简单带过,并不想让她多担心,但顾香生又不是藏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女子,焉能不知这里头的曲折艰辛? 夏侯渝回去的时候,正值齐魏交战,关系恶化,他擅自跑回去,不用想,也知道齐国皇帝不可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他小小年纪就被送来当人质,可见在皇帝心目中说不定连个路人甲的印象都没有,他要经历怎样的艰难,才能一步步走到现在,得到齐国皇帝的承认,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不用细想,也知道肯定比她艰难百倍千倍。 世人都觉得生在天家,那肯定是一辈子都享不完的福,然而夏侯渝却是其中异数,福气没享多少,反而从小就吃尽苦头。 但见了面,他依旧像从前那样,没有变成凶戾阴狠怨天尤人对世道满怀愤恨的人。 这样的认知让顾香生既佩服,又隐隐心疼起来。 “就在前方不远的巷子拐进去,碧霄她们见了你,指定要吓一跳。”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吃完了大半的糖炒栗子,基本都是顾香生剥,两人吃,因为夏侯渝还要抱着一大堆的蜜饯袋子,实在分身乏术。 焦宅那里,碧霄正打开门,手里拿了笤帚,准备把门口打扫一下,抬头瞧见顾香生,先是招呼一声娘子,又见她后头跟着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不由愣住。 顾香生玩心顿起,便抢在夏侯渝之前开了口:“我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很是可怜,还无家可归,便将他带回来住两天。” “啊?”碧霄果真目瞪口呆地瞧着夏侯渝,心里怎么也想不通这样好看的人跟可怜哪里沾边了。 有了顾香生那句话,夏侯渝也乖乖站在那里,没有出声打招呼,只冲着碧霄笑。 看着……还真有几分像傻子。 顾香生终于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弯了腰。 碧霄意识到上当受骗了,不由鼓起双颊:“娘子,您又作弄人,他到底是谁啊!” 夏侯渝这才笑道:“是我啊,碧霄,你不认得我了么?” 碧霄狐疑地打量了他半天,良久,方才不确定地道:“你是……夏侯五郎?” 夏侯渝点点头:“是我。” 碧霄惊住了,久久无法言语。 她就像顾香生方才刚刚见到夏侯渝那样,根本没法将印象里那个娇弱的小郎君联系起来。 “好啦!”顾香生抬手在碧霄面前挥了挥,“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去告诉诗情罢,她定然也会吓一大跳的!” “对!我也要去吓她一跳!”碧霄转身入内,表示要将方才被作弄的都如数从诗情身上找回来。 顾香生招呼夏侯渝:“进来罢,我去给你端点喝的。你想喝什么,乌梅汤好不好?” “都好。”夏侯渝从不挑食,笑应了声,转而打量起宅子的环境。 宅子不算大,比从前夏侯渝在魏国住的还小,不过胜在打理得好,院子里种满了花树和果树,各种各样,一年四季,这里起码都会有一处地方是开花或结果的。 其中甚至还有小小一块被圈起来栽了茶花,一看就知道有着属于顾香生的鲜明烙印。 除了她,不会有人如此费心地去打理一个很可能不会长期住下来的地方。 虽然置了宅子,但顾香生并没有新买婢女,仅是租了婆子每日过来干点粗活,诗情碧霄则专心打理起居饮食,不至于太累。林泰柴旷在老家是有亲人的,他们跟着顾香生一路出来,已然帮了不少忙,当初顾香生也早与他们说好,只等安顿下来,便让他们回去,所以两年前她就让林泰与柴旷都回老家去了,又给了一大笔丰厚的财物,作为多谢他们一路照顾的报酬。 林泰柴旷虽不舍得,但受家室所累,注定无法长长久久待在这儿,只能辞别了顾香生她们,回老家去了。 如今宅子里,用的是于蒙挑选过来的四个人,邵州府兵这几年真正被训练成一支精兵,许多不合格的人都被于蒙淘汰掉,绝不手软,这四个人的身体素质虽然有些逊色,但当护院却是绰绰有余的,他们的家人也都在当地,往来轮值十分方便。 今日白天轮值的是张泽与雷植二人,他们在宅子四周巡视,见顾香生回来,便过来行礼,举止很是端谨恭敬,这显然不仅仅是于蒙的缘故,而是对顾香生本人的敬重。 顾香生与他们打过招呼,便领着夏侯渝入内,厅堂不大,却有许多竹制物品,连墙上挂着的画,也是竹海碧潭,令屋子平添几分清凉。 注意到夏侯渝的视线,顾香生笑道:“天气热的时候就换上竹林,等冬天了,便换上一幅围炉夜话,旁边再有几个小菜一壶小酒,你觉得如何?” 夏侯渝想也不想就点头:“自然是好,这样就算在大冬天,刚进门的人瞧见这样的画,立马也会生出暖意来!” 见他意会了自己的意思,顾香生眯着眼笑:“我便是这样想的。” 一般来说,这种带着野趣的画,不宜挂在正堂,只合在书房或者闺中欣赏,尤其作画者又是个女子,但顾香生自然不会理会那些庸俗规矩,再说宅子是自己的,她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难道还有委屈主人去迁就客人的道理么? 夏侯渝自小便倾慕她,觉得香生姐姐般般都好,所以附和她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现在再见,却又有了新的体会:顾香生解释得那样详细,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我说得很对吧”,透着一股得意洋洋的可爱,与记忆中那个漂亮坚强的香生姐姐相比,似乎又更生动了许多。 这样的认知让夏侯渝仿佛有了种发现小秘密的惊喜。 酸梅汤很快端了上来,配着蜜枣和杏脯吃,倒也不腻口,还别有一番滋味。 夏侯渝不挑食,而且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他似乎更偏向甜食,这一点倒正好与顾香生不谋而合,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就把买来的蜜饯都解决了大半。 他向顾香生解释自己为何会知道她在这里:“三年前,徐澈上疏南平天子,请封一女子为长史时,此事颇为轰动。当时我得知邵州刺史是徐澈时,便猜那女子会不会是香生姐姐你,因为焦姓正是你外祖家的姓氏。从那时候起,我就想着一定要过来看看,如果是你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 顾香生默默地想,果然是徐澈那一封奏疏惹的祸。 如果夏侯渝能猜到,那魏国那边的人也未必就猜不到。 只不过夏侯渝会想着过来看看,魏国那边,魏临却肯定是不会过来查看的。因为对他而言,顾香生已经死了,就算看到是她,又还能做什么呢,难不成将人抓回去,宣布这是已死的淮南王妃吗? 夏侯渝:“只是那时我刚刚回齐国不久,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没法离开,不得不暂时隐忍下来,直到最近,南平暗中向齐国求助,我大兄奉帝命过来,我方才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跟着一道,顺便溜过来看看,那个被徐澈看中的女长史,到底是不是你。” “还好我没有猜错,果然是香生姐姐你。这几年虽然在齐国,我也没少听说你的消息,都说邵州出了位女长史,虽然没有经过朝廷册封,却得到刺史与当地百姓的承认,这位女长史修藏书楼,又命人收集天下的藏书典籍,应者如云,如今的复始楼,已经成为天下闻名的藏书楼了。” 这几年顾香生和徐澈他们的确做了很多事情,但听他这么一夸,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哪里有你说的那样厉害,这些事情大都是使君和几位同僚做的,我不过从旁协助罢了。” 夏侯渝摇摇头:“香生姐姐何必谦虚,复始楼的名声,在齐国亦是如雷贯耳,不少齐国名士,以一睹复始楼藏书为荣,但复始楼这些年的入楼考题,更是已经传遍各地,为人津津乐道,反复研究。我从前在魏国,与徐澈也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个守成求稳的人,必然不可能提出这样的主意,所以其中定有你的功劳。复始楼,取的可是一元复始之意?” 顾香生点点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汉书亦有云:周旋无端,终而复始,无穷已也。两者寓意皆有。” 夏侯渝含笑:“这名字很好。” 顾香生摇摇头:“我们也是别无选择,原本前年,邵州向朝廷请命修前朝史,希望朝廷能够组织人手,又或者从内宫藏书阁出借典籍,但朝廷没有答应,所以才只好自己动手。起先看笑话的人不少,个个都觉得,连齐魏这样的强国,都没有修前朝史,邵州一隅之地,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和能耐?” 夏侯渝:“但最终还是被你们办成了。” 顾香生扑哧一笑:“如今不过才短短两年,典籍史料还未收集齐全,只能完成其中一些残卷,此事耗费甚巨,非一朝一夕之功,若无十年八年的工夫,怕是完不成的。我也不知道,以邵州区区一州之力,到底最后能否将这部史书修成。” 夏侯渝:“各国顾着划地盘,顾着争名夺利,顾着如何才能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奴婢牲畜。吴越被灭,多少珍贵典籍流失于战火之中,再不复见,即便以后有谁统一了天下,想起要修史,这些书也不可能恢复了,只有你,会想到要去做这件事,连陛下都夸你呢!” 顾香生骇笑:“哪个陛下?难道是齐君?这怎么可能?” 夏侯渝眉眼弯弯:“怎么不可能,陛下说你胸怀锦绣,内蕴高华,非寻常男子能及。” 顾香生万万想不到齐国皇帝竟对自己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她摇摇头:“这话我受不起。修史乃旷日持久之工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成事,多赖徐使君,宋司马他们鼎力支持,还有诸多名士文人一道努力,我充其量也就是帮忙撰写个目录,打打下手,提两个建议罢了。不过我奇怪的是,既然齐国陛下意识到修史的重要性,以齐国之国力,此事理当更容易办成才是,为为何他不下令修史呢?” 夏侯渝微微一笑:“意识到重要性,并不等于觉得需要去做,正如你所说,修史费时耗工,想要修好一部王朝的史书,起码要十年八年才能有所成。与此相比,陛下自然更愿意将这些钱财和人力花在别处,在他看来,修史是统一了天下之后才要做的事情。否则陛下如何会对香生姐姐赞不绝口,正因为你做成了他不能做的事情。” 顾香生有些惭愧,她一开始也只是想为徐澈邀买一些名声罢了,而非出于什么伟大的目的,直到后来亲身参与进修史的工作,方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页页的笔墨里,记载的可能是某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一件当时无意中记录下来,且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有可能影响后来整个王朝的历史进程,这就是历史无可取代的魅力。 “我听说前朝德宗皇帝和思宗皇帝的起居注,有一部分流落到齐国,至今我们也没能找着,劳烦你回去之后帮我看一看齐国内宫藏书馆,若有可能的话,能否让人誊抄一份送过来?” 夏侯渝点点头:“自然可以的,回去之后我便帮你留意。” “谢谢你!”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顾香生很高兴:“张叔现在还好吗?” 夏侯渝:“还好,他身体还算硬朗,只是要看家,我就没让他一起跟过来。” 顾香生有点诧异:“你还没成家?” 夏侯渝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忽而朝她眨眨眼,露出一个称得上顽皮的笑容:“香生姐姐不记得了么,我说过要娶你的,怎么可能食言?” 顾香生好笑:“小时候的玩笑话,亏你还好意思挂在嘴边,若是没娶我,你是不是一辈子就不娶妻了?” 夏侯渝满不在乎:“不娶就不娶。” 比起说自己的事情,顾香生其实更想问夏侯渝这些年在齐国做了什么,缘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得到齐国皇帝的青眼,获准来到南平,还想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白眼,以他尴尬的出身,是不是经历了许多困难,方才能够像今天这样衣着光鲜,神采飞扬。 但这些话问出来无异于揭人伤疤,她在心里盘旋许久,最终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问才合适。 夏侯渝心思灵敏,察言观色便已发现她的欲言又止:“香生姐姐是不是想问我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顾香生点头:“我怕问出来让你难过。” “不会。”夏侯渝笑道,“只要是你问,我什么都肯说,不过再苦再累,那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说出来也无甚意义,反而会让听的人心情不好,又何必多说?其实这回来南平,我不仅仅是跟随大兄,从旁听差,还奉陛下之命,暗中考察南平风貌地形,各州兵力,这桩差事是密旨,连大兄都不知晓。” 顾香生心中一突:“齐君为何要你考察各州兵力?” 其实她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只是还想从夏侯渝口中得到证实。 果不其然,夏侯渝一字一顿道:“为吞并南平做准备。” 氛围陡然之间凝固起来。 顾香生紧紧拧眉:“齐魏之战结束不过几年,我听说齐国北面还有回鹘为患,为何齐君会想要南平?” 夏侯渝道:“正是因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而且南平实在是太弱小了,内部又不团结,居然还各州分立,各自为政,假如齐国一意想要攻打南平,不出三个月便能拿下。” 顾香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南平这个国家,疆域还没有吴越一半大,基本就是在齐魏的对峙下才得以生存的,它不像吴越那样不自量力,南平对齐魏两国,向来都恭恭敬敬,谁也不得罪,每年还会去献礼,就相当于进贡了,如此方才换来数十年的太平。 魏国现在一分为二,但毕竟还是大国,底子厚,一时半会还亡不了,齐国不想白白消耗力量,就把主意打到南平头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亏得南平皇帝还不自知,居然引狼入室,主动请齐国皇帝派兵来协助自己平叛,到最后肯定要反而把自己给赔进去。 一旦朝廷溃败或投降,剩下的南平十个州,哪个都不会是齐国的对手。 即便是邵州,这几年下来实力大大提升,可要说能打赢齐国,那简直就是玄幻故事——完全不可能发生。 别说顾香生和徐澈,就是孙武再世,孙膑再生,估计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根本不是战略上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实力上的绝对悬殊。 夏侯渝安慰道:“现在还不用太担心,陛下只是有这样的意向,还未最后决定,而且邵州毗邻魏国,离齐国反而最远,就算有事,也不会是第一个遭殃的,我只是先与你说一声,好让你们心里有数。” 顾香生:“这个消息对邵州来说太重要了,不知怎么多谢你才好,若是连累你被齐君怪罪,我就于心不安了。” 夏侯渝眨眨眼:“就算要攻打南平,届时肯定也是我那位大兄带兵,能给他添点麻烦,我何乐而不为呢?回去之后,我也会在奏报里说明邵州实力平平,不足为患,免得我大兄先盯上你们。但是……” 他顿了顿,敛去笑容,正色道:“但是香生姐姐,恕我直言,邵州毕竟地方有限,兵力再强,总不可能强得过齐国大军,到时若真有那一天……你们最好还是能放手则放手,不要死守才好,这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邵州百姓的最好办法。我大兄性子残暴,遇到坚决不降的城池,便会怀恨在心,等城破之后就会屠城。” 顾香生沉默半晌:“我知道了。” 夏侯渝:“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陛下对复始楼很感兴趣,他也是个爱书之人,断不舍得让复始楼在战火中付之一炬,爱屋及乌,对邵州他也会多上几分爱护的,只要你们不强硬抵抗,应该不至于出现何等严重的后果。” 顾香生苦笑:“这事不是我说了算。” 夏侯渝凝视她:“香生姐姐,当年我自身难保,不敢带你一道回齐国,生怕连累了你,如今我已经能护着你了,往后,若是邵州你不想待了,又或者邵州有什么变故,你可以随时到齐国找我,我不敢说你能像在邵州这样自由,但起码,你也不必担心需要看人眼色。” 顾香生一面诧异于他的底气,心想夏侯渝在齐国果真混得还不错,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话,一面又觉得很感动。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在邵州久留,后来是因为……” 话未竟,碧霄走了进来:“娘子,五郎,饭菜都做好了,吃饭罢?” 她瞧着两人的脸色有些诧异,心想方才进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僵凝起来,总不至于吵架了吧? 顾香生也没有再说下去:“走罢,去饭厅再说。” “好啊!”夏侯渝也跟着起身,语调轻快,“许久都没吃诗情和碧霄亲手做的饭菜了,方才倒忘了点一道松鼠桂鱼!” 碧霄笑道:“有有,还有蜜汁莲藕,都是你喜欢吃的!” 顾香生故意道:“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怎么就做他喜欢的,却没有我的份?” 碧霄睨她一眼:“娘子还说呢,这些原就是您喜欢吃的,从前就常常照着自己的口味送去给夏侯五郎,久而久之,将五郎的口味也调、教得与您一样了!” 当年夏侯渝在魏国,乃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一个质子,住的地方大虽大,却无人打理,荒草丛生,更别说什么大厨,有得吃就不错了。加上用度时常被克扣,他平素吃的,比寻常百姓人家还要略逊三分。难得偶尔赴宴交际,才能吃上一点好东西,但那种场合常常还要忍受冷嘲暗讽,白眼讥笑,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所以顾香生隔三差五会让碧霄送点菜过去,那就是夏侯渝来之不易的福利了。 不过此刻被碧霄说起来,却似乎别有一番意味深长。   ☆、第102章 顾香生不意自己调侃不成,反被调侃,不由尴尬起来,忙错开话题:“再说下去,菜都要凉了,还是赶紧去吃罢!” 碧霄嘟囔:“还不让人家说实话……” 顾香生假装没听见。 夏侯渝笑眯眯跟在后面,明智地选择什么话也不说。 菜色果然很丰富,除了方才说的松鼠桂鱼和蜜汁莲藕之外,另有八宝鸭子,蟹粉汤包,竹荪上素卷等,夏侯渝看上去很开心:“一见这些菜,我就想起从前的味道了,今天估计能吃得下三碗饭!” 碧霄好笑:“五郎在齐国是金枝玉叶,吃的定然比这桌菜要好上百倍千倍,可别为了哄我们而特意这么说!” 夏侯渝淡淡一笑:“纵是珍馐美味,那也要看谁做的,有没有心意在里边,吃的人一尝就知道了,我自然更喜欢你们做的。” 诗情和碧霄果然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诗情还特意去拿了一坛梨花白过来:“今日重聚,五郎定要与娘子好好喝上几杯才是!您不晓得,这几年娘子总念着您,生怕您在齐国被欺负了,吃不饱穿不暖呢!” “就你多嘴!”顾香生被她念叨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打断,“不是还有鸡汤么,快去看看好了没有!” 换作从前那个小小的夏侯渝,她当然不会觉得怎样,但现在……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同样也适用于男人身上,对着一个美男子说这些话,未免就过于暧昧了。 诗情捂着嘴笑,也不多言,顺带将碧霄给扯走。 她们这一走,顾香生却有点后悔起来。 没了她们在旁边调剂,怎么气氛反而好像更尴尬起来了? 夏侯渝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又举起自己的杯子:“香生姐姐,在魏国时,有赖于你多加照顾,记得有一回生病,你还为我请来大夫,亲自守了我几天,否则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能否活得下来,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谢谢你。” 顾香生饮下这杯酒:“其实是你命不该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正应了这句话。” 夏侯渝摇摇头:“不是的,是我一直记得你说的那句话。” 对上她有些疑惑的眼神,夏侯渝道:“那会儿我病得迷迷糊糊,你对我说,成大事者,会将苦难作为磨砺,只有失败的人,才只能将其作为逃避的借口,如果我当时就死了,就算传回齐国,也没有人会当回事。” 顾香生不太记得自己是不是说过这样一番话了:“是吗?” 夏侯渝笑了一下:“所以后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告诉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最起码,不能那样就认输了。别人越希望你过得不好,你就越要活出个样子来。” 顾香生同样也选了一条不被世人认可,也很艰难的道路,可她自己并不觉得难过,听见夏侯渝这样说,却反而隐隐心疼起来。 因为夏侯渝过得比她还要艰难百倍,他能拥有今天,必然也是付出百倍于她的代价换来的。 她到席家村,有林泰柴旷等人帮忙,又有诗情碧霄作伴,在邵州,又遇上了徐澈,不说艰难,起码也不会是寂寞的。 然而夏侯渝身边,就只有一个张芹,张芹能耐有限,在齐国更是完全帮不上忙,他等于是自己披荆斩棘,生生辟出一条道路来。 顾香生注视他:“那你现在开心快活吗?” 夏侯渝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开心,也快活。因为我一直有个目标,那就是终有一日,还能与你相见。” 顾香生心头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从泥土中破开。 夏侯渝深深看着她:“小时候,你总护着我,现在我得变强,才能护着你。” 顾香生的眼睛落在离自己最近的那盘松鼠桂鱼上面,顺手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对方碗里,自己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任酸酸甜甜的味道夹杂着鱼肉的鲜美一道留在齿颊之间。 “阿渝,你待我的一番心意,我很明白,也很感动。但我并不想要在任何人的羽翼下生活,就连如今在邵州,虽说上头有徐澈,可他也是放开手脚,从未干涉过问我的作为。从前在顾家时,我无甚感觉,现在自由自在惯了,心反倒野了,不像再像从前那样被困在一个地方,往后,也许会入蜀,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去走一走,看一看,方才不负大好光阴。” 这番似是而非的话,既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算是对夏侯渝的一个回答。 以他的聪明,不可能听不明白。 顾香生不愿自作多情,可也不想造成什么误会或暧昧。 有些话,自然还是提前些说开才好。 听了这些话,夏侯渝的眼神先是略略黯淡了一瞬,随即又笑了起来:“香生姐姐,你误会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束缚你,或者将你困在自己的羽翼下,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有用些,以后只要你需要我,我都能及时出现,能及时帮到你。” 顾香生心头微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夏侯渝点到即止,转而专心喝酒吃菜,不时问些邵州风物人情。 她暗暗松了口气。 抛开这些敏感或沉重的话题,两人久别重逢,还有不少离情可叙,夏侯渝又问起魏初的近况,顾香生道将乐王去世后,魏初在京城守孝并陪伴母亲整整一年,一年后才离京去找在地方上任官的夫婿,偶尔会有消息传来,据说夫妻俩琴瑟和鸣,感情很好,前年魏初还生了个儿子,如今也有两岁了,长得很像魏初,连霸道的性子都像了个十足。 两人还说起当年认识的几个朋友,顾家是绕不开的。 焦太夫人去世后,顾香生便没有刻意去打听顾家的消息,但不少事情依旧隐隐绰绰传入她的耳中。 譬如周瑞娶了顾香生的三姐姐顾眉生,听说两人感情也还不错,但成婚几年顾眉生无所出,万春公主便给周瑞纳了两房妾室,顾眉生性子温柔有余,利落不足,居然被妾室骑到头上去欺负,彼时顾香生“已死”,焦太夫人也去世了,顾家没落,在天子面前说不上什么话,自然也无力护着顾眉生。 万春公主当初同意让周瑞娶顾眉生,未尝不是看在顾香生嫁给魏临的缘故,本以为顾家可以更上一层楼,谁知道这座楼还没建成,就一夜之间坍塌了,没了顾香生和焦太夫人,剩下的大老爷们根本撑不起一个顾家。 女子出嫁之后,看的就是娘家得不得力,顾眉生既无娘家可靠,又无所出,万春公主自然会不满意,周瑞头顶上有个强势的母亲,所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强势到哪里去,矛盾由此而生。 而顾画生,当年端午宴之后,她就被送入庵里去吃长斋了,外头的人都知道顾家二娘子一心向佛,身体又不好,这辈子怕是不可能出来了。就在焦太夫人去世之后不久,吕家就提出和离。彼时吕诵作为严家的死党,又在前面的战事立下大功,已经一跃成为新贵,顾经不愿意得罪吕家,许氏则懦弱,偌大一个顾家,竟然找不出一个能够为自家找回颜面的人。 反倒是顾琴生出面与吕家交涉,最后将顾画生的嫁妆,连同吕家给予的一些补偿拿了回来,又在京中买下一栋不大的宅子,将妹妹从庵堂里接出来,安置在那里。 这些事情,听得顾香生唏嘘不已。 顾家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家,三代富贵,锦衣玉食,然而灰飞烟灭,却也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唯一与贾家不同的是,顾家总算还有些家底,没有掏空银子,也没有站错队得罪皇帝,所以就算大不如前,总算还能维持中流以上的生活水准。 夏侯渝知道的则比顾香生还要更多一些。 他听说顾家将没落的原因都归结到顾香生身上,尤其是顾经顾国那些人,都觉得如果没有顾香生的出走,皇帝也就不会对顾家冷冷淡淡,如今后族变成了严家,单看皇帝对皇后如何爱重,如何爱屋及乌,对后族恩赏不断,他们仿佛便看见顾家错失的一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顾香生的任性妄为。 除了小焦氏,只怕整个顾家,没有人会关心顾香生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然而单凭小焦氏一人,又能改变什么? 顾香生不回去是对的,那样的地方,本也没什么好留恋。 但这些话,夏侯渝不会说出来,免得徒惹她伤感。 她现在在邵州,过得未必就不好,主持建复始楼,首倡修前朝史,协助练兵,制造□□,筑医护所,赈济灾民,规范商业,一点一滴,邵州百姓都记得她的功德,也让焦芫这个名字逐渐传了开去,世人都道女子为官惊世骇俗,可这也更加助长了她的名声。 夏侯渝的父亲,那位齐国皇帝,就曾说过,将来若是将南平并入版图,其他人都可以不管,但有两个人是必须保全的,一是徐澈,此人仁厚,可为宰辅,调理阴阳,上应中枢,下安百姓;一是顾香生,此女巾帼不让须眉,胸怀大气,可为翰林,可为一州长官,即便女子不能为官,也可入内宫,为良佐嘉偶。 这话当时是在提起南平局势的时候说的,齐君随口点评,转头也就忘了,夏侯渝正好在旁边,便听了一耳朵。 这番评价拔高与否,暂且不论。夏侯渝也不觉得顾香生稀罕当他爹的什么内宫良佐,但这些话却可以反映出一个信息:那就是顾香生的名声,连齐国皇帝都听闻,身在魏国的魏临,又怎么会没听说? 邵州的变化有目共睹,来到这里的人,将其称之为南平之珠,流连忘返,往来商旅,日夜不停,又有重兵防守,不扰民,不犯民,不可不令人惊叹,就连他那个经常跟回鹘人作战的大兄夏侯淳,也觉得邵州是块难啃的骨头,说日后约莫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假若顾香生是男人,或许还不会那样出名,但正因为她是女子,这一切反而显得那么富有传奇色彩。 如果魏临知道焦芫就是顾香生,会不会后悔当初轻易放弃,没有将人找回去? 如果顾家知道焦芫就是顾香生,会不会吃惊之余,大骂她离经叛道? 夏侯渝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她。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夏侯渝不擅喝酒,这么多年好像从没变过,一杯接一杯,很快就有了五六分醉意。 热气从丹田往上涌,连眼睛都烧得微微湿润。 顾香生发现夏侯渝醉酒的时候,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很无辜,这当然不是说他平时如何罪大恶极,只是她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把“无辜”和“楚楚可怜”演绎到极致,而且还是一个男人。 这种带着娇弱味儿的形容词放在身形高大的夏侯渝身上,居然毫无违和感。 顾香生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否则她怎么会认为这样的眼神有点诱人,心跳还加快了些许? 她按住胸口,心想一定是酒精的作用使得心跳加速。 “香生姐姐……” 有了醉意,彼此就放开许多,重逢之后的那一丝几不可见的陌生,也彻底消散无形。夏侯渝似乎是想像小时候那样拉住她的手,可等指尖碰到顾香生的手背时,又触电般地缩回去,露出一点点委屈的神情,他呆呆盯着顾香生旁边那株君子兰,半天之后,脸慢慢地红起来,忽然露出一个傻笑。 “其实我真的很高兴,你能离开魏国……否则,我们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你在深宫,我们想见一面也很难了,”他扁扁嘴:“说不定得等魏临死了才行……” 顾香生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对一株君子兰说话:“说什么孩子话!” 夏侯渝下意识反驳:“我不是孩子了,我已经长大,可以保护你了!” 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怎么声音是从另一边发出来的,难道有两个香生姐姐? 夏侯渝慢吞吞地转动脑袋,目光从君子兰移到顾香生身上,明显有点迷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笑了起来:“对,这个才是,方才那个不是!” 顾香生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醉得已经分不清人和花了,便目瞪口呆地瞧着对方上手把自己的衣襟扯开,然后抓着她的手按向上半身的胸肌,结实柔韧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她已经忘了如何反应,慢半拍的脑子像被浆糊搅过,只能愣愣地看着夏侯渝朝自己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看,不是小孩子罢!” “……”顾香生一头黑线,将手抽了回来,绝不承认那一瞬间有点口干舌燥。 见她缩回手,夏侯渝又露出那种有点委屈的表情:“你不相信我。” “你醉了。”顾香生面无表情夹起一个蟹粉汤包塞进他嘴里。“来,吃东西。” …… 捂着额头坐起身,夏侯渝发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鸟儿正叽叽喳喳叫个没完,一枝紫薇花从窗外探了进来,生机盎然。 想必已经时近晌午了。 自己这一觉真睡了那么久么? 夏侯渝想了想,发现没什么印象了,喝到后半段,他是真醉了,后来被谁抬了回来也完全不记得了。 他掀开被子,下榻穿鞋,闻了闻身上单衣,隐约还有一股酒味,不由微微皱起眉头,拿着床头放着的干净衣裳绕到屏风后面。 浴桶里盛着水,想必是他昨天睡着的时候顾香生让人安置的。 但过了几个时辰,水温已经完全凉了。 夏侯渝并不在意,直接脱了衣裳,从旁边拿起一个小桶,从浴桶里舀了水就往身上浇。 这几年在齐国虽然也有婢仆服侍,但他早就习惯了凡事都自己动手。 洗漱好,换了衣裳,他推开房门走出去,外头果然日光正盛,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宅子静悄悄的,夏侯渝沿着廊下走向前院,终于看见诗情从那头走过来。 “五郎醒了?”诗情笑道。“那我进去收拾屋子。” “我起晚了。”夏侯渝有点不好意思,“香生姐姐呢?” “一起床就找娘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诗情调侃了句,“她早上出门去了,现在应该还在刺史府。” 夏侯渝了然,自己昨天和顾香生说的那席话,对邵州的未来至关重要,她肯定是要去和徐澈商议定计的。 他点点头:“那我先到处逛逛,等会儿就回去,你忙你的,不用理我。” 诗情:“娘子让我问你,你若想在这里住,就只管住下无妨。” 夏侯渝婉拒:“我带了下属过来,他们都住在客栈里,我不好让他们反正我在邵州会待一段时间,隔两天便会过来叨扰你们,到时候你们别嫌我烦就好。” 诗情捂着嘴笑:“你想找的不是我们,而是娘子罢?” 夏侯渝一脸无辜:“我也很喜欢你们做的菜啊。” 诗情捧心哀叹:“昨日你顾着喝酒,我们做的那一桌子菜都没吃完,五郎竟还好意思说这句话!” 事实证明,跟女人斗嘴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夏侯渝最后选择了落荒而逃。 院子里开满各色的花,似乎受了顾香生的影响,夏侯渝对茶花也情有独钟,昨天没顾得上细看,这会儿总算可以好好端详赏玩一番了。 这时候外头的门被敲响。 诗情和碧霄估计在后院那边,一时半会没有听见,夏侯渝便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外头却不是顾香生,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二十出头,年纪应该比他稍大一些,斯文清秀,手里还抱着几册书。 瞧见夏侯渝,他也是一愣,期期艾艾问:“敢问,这里是焦宅么?” “你找哪位?”夏侯渝不动声色,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找焦先生。”那书生道。 “焦先生出门了,临走前让我看家,你有事可以与我说。”夏侯渝面不改色地扯谎。 书生明显不太愿意和他说话,视线又往他身后瞥:“啊,那诗情和碧霄呢,她们也不在么?” 夏侯渝微微皱眉,蓦地敛了笑容,看着他:“有何要事,不妨直说。” 书生原是想说改日再来的,但对上他冷冷淡淡的目光,不知怎的,话到嘴边顿时就噎住了:“我,我是住在隔壁的,刚搬过来不久,听说焦先生要修史,复始楼需要藏书,正好家藏几卷古籍,便,便拿过来,看焦先生用不用得上……” 他结结巴巴把自己的来意都交代清楚,只差没把祖宗八代都告诉夏侯渝了。 夏侯渝一看他手上抱着的书册,似乎的确没有说谎。 “焦先生不在,你把书给我,回头我转交给她。”他道,伸手便将对方怀里的书拿过来,想了想又问:“足下高姓大名?” “免贵姓丘,丘元。”丘元根本没看清对方的动作,书就已经到了对方手里,又是吃惊又是诧异。“你又是谁?” “我是焦先生的亲人。”夏侯渝看了他一眼,说了等于没说。 丘元之前压根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那,那碧霄小娘子也不在么,我亲手转交她也行的……” 夏侯渝错开他欲伸来的手,冷冷一瞥:“你一个外男,怎么成日想着要见女眷,莫非送书是假,存心不良是真?” 丘元脸色涨红,满心冤枉:“可我又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焦家的人!” “现在不就见过了。”夏侯渝面无表情说完,直接就把门关上。 砰的一声,丘书生猝不及防,差点没把鼻子给撞歪了。 夏侯渝回身,便见碧霄提着篮子过来,里头似乎还装了些熟食。 对方瞧见他手里抱着的书,咦了一声:“五郎,这些书是哪里来的?” 夏侯渝:“方才有人过来送书,说是隔壁新搬来的人家,姓丘,行止鬼鬼祟祟,我疑心是骗子,便将人打发走了。” 碧霄啊了一声:“你,你就这么将人赶出去了?没让他进来坐坐么?” 夏侯渝一脸无辜:“没有,难道他果真是这里的邻居么?” 碧霄顿足:“自然是真的!” 她咬了咬下唇,又不好怪罪夏侯渝,只扔下一声“那劳烦五郎将书拿到书房里去罢,我出门一趟”,便匆匆走了。 夏侯渝摸摸鼻子,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似乎出了些差错。   ☆、第103章 议完事,徐澈亲自将顾香生送到门口。 天色依旧澄澈,却忽然起蒙蒙细雨,淅淅沥沥。 这样的小雨本该在春天才会出现,不过也聊胜于无,总算为夏日驱逐了一丝暑气。 徐澈让下人去拿伞过来,一面道:“此事事关重大,改日我将宋暝于蒙他们都召到一块,再……”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住了。 顾香生有些奇怪,循着他的视线朝外头看,便看见一人撑着伞站在外头。 是夏侯渝。 他会在这里,肯定不是来找徐澈的。 果不其然,看见从里头走出来的两人,夏侯渝也露出笑容:“香生姐姐!” 又稍稍一收,嘴角扬起一个矜持的弧度:“徐使君。” 徐澈哭笑不得。 这待遇差别可真够明显的。 他清了一下嗓子,朝夏侯渝拱手:“我都听阿隐说了,你对邵州的大恩大德,我代邵州百姓谢谢你了!” 说罢长长一揖。 夏侯渝却不肯受他的礼,身体微微往旁边一侧,淡笑道:“徐使君言重了,上兵伐谋,以德服人,能不废一兵一卒而止干戈方为上策,我也不愿意看见生灵涂炭,能少点杀孽,自然更好。” 徐澈颔首,郑重道:“齐国强大,世人皆知,非邵州一隅之地能敌,我们虽然不愿看着国土沦丧,可也绝不会罔顾百姓性命而作徒劳之举,你先前传递的那些消息异常重要,可以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商量对策。总而言之,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有什么地方需要用到我的,请只管开口。” 夏侯渝笑了起来:“不必客气,香生姐姐在这里,我又怎能坐视不管?” 顾香生看了他一眼,对徐澈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这些天我会常在复始楼,若想找我,使君派人到那儿便好。” 徐澈点点头:“好。” 又看了看夏侯渝手里的伞,道:“我让人再拿一把伞过来。” “不用了。”夏侯渝婉拒,“这里离焦宅又不远,走个几步路就到,用不着那么麻烦。” 徐澈见顾香生没出声,也只好闭了口,看着两人转身离去,渐渐前行。 夏侯渝的变化太大,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虽然提前在顾香生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可见到真人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 昔日柔弱的小男孩,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从背影上看,谁也不会否认那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同为男人,他如何会看不出夏侯渝对顾香生的心思? 早在魏国潭京的时候,谁也看不起的齐国质子,就是顾家四娘子身后的小尾巴了。 只是……顾香生也有同样的心思吗? 其实刚刚那一瞬间,徐澈很想喊住顾香生,想跟她说,夏侯渝并非良配,他自己身世复杂,现在就算长大成人了,在齐国的日子肯定也不会是一帆风顺,还想告诉她,夏侯渝是齐国人,他千里迢迢过来找顾香生,指不定抱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旋即,他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卑鄙。 这些考量,以顾香生的聪颖,又怎么会不明白,难道还用得着他说吗? 他想说这些,终究只是因为,只是因为…… 有一点点的不甘罢了。 可是错过的已经错过了,他既然一开始选择放手,就没有资格再去招惹人家。 徐澈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五味杂陈的心情,俱都在这一声叹息里头。 旁边徐厚听见了他在叹气,唠唠叨叨道:“郎君,您性子就是太磨蹭了,做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想了又想,看罢,当初让您先下手为强,纳焦娘子为妾,您不乐意,现在好了,被人抢走了,您还在这儿望人兴叹呢!” 徐澈一头黑线,回头训斥:“你说什么胡话呢!” 徐厚不以为意,摇头叹道:“小人见那位郎君也生得好,是小娘子们最喜欢的样貌,您这会儿就算后悔了,想再抢回来,也来不及咯!” 徐澈抽了抽嘴角,啼笑皆非,正想教训他一顿,却见外头匆匆来了位驿站信差。 “使君,京城急件!” 徐澈接过一看,信是他在京城的老家人写的。 莫不是家中出了事? 他如是想道,一面将信拆开。 下一瞬,信上的内容令他脸色大变。 徐厚看着奇怪,忍不住问:“郎君,出何事了?” 徐澈忽然觉得很头疼:“崔氏要来邵州了。” 徐厚也大惊失色:“那,那您快写信阻止啊!” 徐澈苦笑:“来不及了。你看,信写好寄出来的当天,崔氏正好离京,算算日子,她也差不多该到了。” 徐厚对徐澈的心情感同身受,闻言便义愤填膺:“岂有此理,他们还把不把郎君当主人呢,这样重要的事情也敢不事先知会郎君便擅自瞒下来!” 徐澈揉了揉眉心:“也别怪他们了,崔氏一定是盯着他们,不让他们事先来信,他们也只能等崔氏走了才写信过来罢。” 徐厚:“那,那可怎么办?小人去让人收拾出一间院子来,给娘子用?” 徐澈挥挥手:“去罢!” 徐厚愁云惨雾地走了,其心情和徐澈相差无几,可见崔氏在徐家人心目中的形象。 比他心情糟糕百倍的应该是徐澈,因为崔氏来邵州,肯定是为了找他的。 他看着信上的寥寥几行话,片刻之后,忍不住又苦笑了一下。 …… 两人同撑一把伞,衣袂不可能不碰到。 明明走在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可顾香生却仿佛能听见衣裳相触时的悉索声。 有时候她刻意稍稍拉开距离,但那样一来,夏侯渝也会将伞往她这边挪,结果便是他自己的肩膀湿了大半。 顾香生于心不忍,就只好重新靠近一些。 路过唐记时,夏侯渝将伞塞给她,自己则小跑几步过去买东西。 下雨没什么客人,也不需要排队,他很快就提着一大叠油纸包过来了。 顾香生:“你怎的又买这么多?” 夏侯渝:“给你买的。” 顾香生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糖罐子!” 夏侯渝笑道:“他们家也不唯独只卖蜜饯,我还买了些咸的点心,总会有你喜欢的。” 顾香生忽然想起一句话:这世上没有真正粗心大意的男人,当他想要讨好一个女人的时候,再粗心的人也会变得细腻温柔,如果你觉得他粗心,那只是因为你不值得他讨好。 “另一把伞呢?”她忽然问。 “什么?”夏侯渝茫然。 顾香生:“一把伞这么小,你出门前,诗情她们肯定不会只给你一把伞的罢,还有一把呢?” 夏侯渝哦了一声:“我路上看见一个人没带伞还要淋雨,就把伞顺手给他了。” 他的表情十足无辜,让顾香生想怀疑他是故意的,都觉得自己好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香生决定不和他计较:“你打算在邵州待多久?” 夏侯渝想了想:“应该是十天半个月罢,再久也不能了。” 顾香生有些奇怪:“可齐君不是让你勘察南平风貌么,你这么成日与我闲逛,就能交差了?” 夏侯渝:“自然是不能的,不过我若是想参观邵州军营,想看传说中的□□,你会给我看么?” 顾香生摇摇头:“不会。” 说罢又解释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东西。” 夏侯渝点点头:“香生姐姐,你无须多做解释。我不会让你为难,自然也不会提那些过分的要求。” 顾香生笑了笑:“先前你说我对邵州百姓有莫大恩惠,那是实在是大大抬举了我。掌控大局有徐澈在,他生性仁厚,能事事从仁义出发,为百姓着想,我不如他;主持复始楼的建设与藏书,则有宋暝在,他做事谨慎细致,我也不如他;兵事有于蒙在,他带兵多年,我更不如他,所谓的□□改进,我也只是提了一些想法和意见,后期制作应用,那是工匠和士兵的事情;还有修史,有孔道周在,也没我什么事。我充其量就是帮忙打打下手,又在商税商法上加以改进,明确规范,让往来商旅能奉公守法,也保障他们的权益罢了。只因我事事都掺和了点儿,又是女子,旁人看来,仿佛就更加惊世骇俗一些,仅此而已。” 世风再开放,能够提供给女子的天地也远远比男人少。 对邵州,她的付出并不比宋暝他们少,这些年几乎日日都是早出晚归,有时候忙起来,连饭也顾不上吃。 饶是如此,一开始,顾香生的名声也并不怎么好,甚至有许多人觉得她与徐澈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靠着徐澈方才一步步往上爬,还想当邵州的女主云云。 久而久之,人们在不可思议与嘲笑她抛头露面的同时,反而助长了她的名声。 邵州百姓亲身体验这几年邵州城的变化,是以才承认了她的付出,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觉得女人就能做得比男人好,更不觉得女人适合当官做事,顾香生只是特例,终究只有她一个。 所以宋暝等人私底下还为此调侃过,说如果将来朝廷要追究他们在邵州罔顾朝廷发令,自行其是的罪责,大家也不需要紧张,只让顾香生出去背黑锅就可以了,谁让她名声听上去最响亮呢。 夏侯渝静静听着,忽然问:“香生姐姐,你是不是更喜欢隐姓埋名,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去?” 顾香生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喜欢做事,安静的日子过得,热闹的日子也过得,但我不喜欢别人将我的名声过分渲染,仿佛我无所不能似的,若真是如此,我当初又至于出走呢?” 夏侯渝听出她话语中的淡淡无奈:“可如果没有这些名声,当初我也就找不到你了,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和你相见,所以许多事情,有好有坏,不能只看坏的一面,还要看好的一面。你瞧,如今连我国的皇帝陛下也听说过你,将来若是两国果真需要兵戎相见,你的名声便可保全你的安危,反之,如果你现在默默无闻,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过是寻常弱质女子,无人知晓,到那时,我又要上哪儿去找你呢?” 只要想想有可能会出现的那种情况,夏侯渝就觉得无比庆幸,庆幸能在这里遇见她。 “魏国于你而言是伤心地,可那里的人,并不都是希望你过得不好的。以你现在的名声,魏初想要打听也容易,她知道你过得好,也就放心了,还有我,我能找到你,也是因为如此,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 顾香生转头,却发现自己得微微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侧面。 即使面容再阴柔俊美,对方也是个男人,这是不容错认的事实,不笑的时候,他的轮廓线条甚至透着一股冷峻的意味。 而当他转过来,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身上时,顾香生甚至有种冰川瞬间化为春水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时光荏苒,夏侯五郎也长大了,说出来的道理连她都无法反驳。 见她露出笑容,夏侯渝似乎有些疑惑,却没有发问,只是也跟着微微一笑。 霎时间,顾香生仿佛看见雨后初晴,满池的濯濯清莲。 美人一笑,如逢花开。 “你说得对,是我钻了牛角尖了。”她忍住想去捏对方脸颊的冲动,告诉自己夏侯渝已经不是昔日的小小娃儿了。“其实我也很高兴。” 夏侯渝:“嗯?” 顾香生:“能够与你重逢,看见你安然无恙,我很快活,很欣慰。” 夏侯渝的神情越发柔软:“我知道。” 被他这样看着的人,只怕没有不会溺毙在那样的视线里的。 顾香生微微移开视线:“只可惜在你最艰难的那几年,我没能陪在你左右。” 其实当年在魏国边境分别时,顾香生是想让夏侯渝跟着自己一道走的,但她那时候自身前途未卜不说,对夏侯渝而言肯定也不是个好选择,他出身齐国,只要不想默默无名一辈子,终有一日还是要回到那里,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路。 美人计没能奏效,夏侯渝有点遗憾,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欲速则不达,他也不着急:“我反而很庆幸,当时你没有跟我回齐国,否则那时候我也护不了你,反而会累你受苦。” 他们为彼此着想的心都是一样的。 不管这种着想,是出于友情,亲情,还是其它。 夏侯渝只知道,在他年幼最孤单无依,最困苦艰难的时候,顾香生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拉了他一把,充当了母亲,姐姐,甚至是更重要的地位。 从此埋下的种子便慢慢萌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顾香生抿唇一笑。 雨停了,夏侯渝收了伞。 卖花的小姑娘正好提着篮子路过,里面装了满满一篮子桂花,上面还沾着雨水。 顾香生只看了一眼,夏侯渝便注意到了。 他叫住小姑娘,买下那一篮子花,递给顾香生。 顾香生忍不住笑:“我长这么大,只有送别人花的时候,还没有人送过我花呢!” 夏侯渝很高兴:“那我岂非就是头一个了?” 想想又有点嫉妒,她说送别人花,那想必也是送过徐澈和魏临。 不过那又如何呢,送过的花早已凋零,以后的花却还未开。 想及此,他就重新心情愉悦起来。 “你与我一起回去吗?”顾香生问。 夏侯渝摇头:“不了,我来邵州带了些人,他们还在客栈等我,其中有我大兄的眼线,我不想让他们过分关注上你,偶尔过去找你也就罢了,像昨日那样留宿,可一不可再。” 顾香生一听,就明白了个七八分。 之前她就听说过,齐国皇帝正当盛年,同样没立太子,跟当初魏国永康帝的情形差不多。不同的是,齐君能干的儿子更多,人往高处走,私下里勾心斗角自然难免,但齐君比永康帝还要强势,所以齐国上下还算团结,并未像魏国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夏侯渝那位大兄,便是当年诸国会盟时,作为齐国代表出席的景王夏侯淳。他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因为齐君的皇后早逝,没有留下嫡子,夏侯淳勇猛无双,为齐国立下赫赫战功,按理说继位的可能性最大,但齐君暂时却没有封他为太子的意思。 除了早夭的老二和老四之外,如今齐国皇室,能与夏侯淳一争的,尚有三皇子夏侯瀛、六皇子夏侯沪、七皇子夏侯洵、八皇子夏侯潜,个个已经成年,各有所长,这竞争力可比魏国要激烈得多了。 夏侯淳估计对这帮子弟弟早就头疼死了,冷不防又冒出一个夏侯渝,从一开始的毫不起眼,硬是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他能看夏侯渝顺眼才怪。 这次夏侯渝跟着他出来,随身奉着皇帝密旨考察南平民情,为以后齐国的统治做准备,这一点夏侯淳约莫是不知道的,所以他看见夏侯渝离开南平京城,四处游荡,反而很高兴,巴不得夏侯渝不要跟在自己身边,但又不能放任他脱离自己的控制,便还要派上眼线盯着。 能够被皇帝委以密令,这说明夏侯渝的确在齐国是有些地位的,也难怪夏侯淳会对夏侯渝心怀忌惮。 顾香生:“那你打算做些什么,总不能就这样回去交差罢?” 夏侯渝露出有点狡猾的神情:“交差的事情,我自有计较,你不必担心,在邵州,我只需要做好一件事便够了。” 顾香生回以疑惑的眼神:“嗯?” 夏侯渝:“自然是扮好一个久贫乍富,只知游荡享乐的纨绔子弟。” 他似乎怕顾香生不明白,又解释道:“我在齐国兄弟众多,大兄不唯独忌惮我一个,但我近来办成了两件差事,得陛下亲口赞赏,他这次与我出来,心中定然不快,所以我还须低调些好。” 顾香生问:“你大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侯渝:“勇猛无双。” 顾香生:“行事缜密否?” 夏侯渝摇头:“勇猛有余,缜密不足,略显莽撞。” 顾香生眼珠一转:“你若是在邵州什么也不做,也不太能取信于人,想让你大兄觉得你游手好闲,不足为虑,我倒是有个主意。” 夏侯渝笑道:“还请香生姐姐指教。” 这声香生姐姐叫得甜腻,令顾香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方才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提着油纸包,一个提着花篮,在邵州城穿街走巷,夏侯渝跟在后头七弯八绕,半天才来到顾香生所指的目的地。 财源赌坊。 夏侯渝:“……” 顾香生说了声“走罢”,便当先走进去,夏侯渝来不及拉住她,只好跟在后面。 邵州城内,认得顾香生的人虽然不少,但这会儿每个人注意力都在自己的赌桌上,眼里除了银子,再容不下别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去关注别人。 “你想玩什么?樗蒲?押花?字宝?骨牌?斗兽?”顾香生扭头问他,又自言自语道:“樗蒲太花时间了,要不还是押花和斗兽罢?” 夏侯渝:“……” 香生姐姐,你为什么如数家珍? 夏侯渝:“……都好,你来决定。” “那就先斗兽罢。”顾香生拍板道,拉着他就往斗兽的桌子走去,她还挺奇怪地问:“你回齐国之后难道也没玩过这些么?” 夏侯渝无奈:“回去之后,镇日在陛下与那些王公贵族之间游走,又要忙着学许多东西,还要应付我那些兄弟,哪里有工夫出入赌坊?” 顾香生想想也是,他离开魏国的时候虽然已经长高了一些,但还没像现在这么高大结实,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中间必然少不了锻炼,没有日日坚持,变化就不会这么大。 发现自己的思路如脱缰野马开始奔向奇怪的方向,她耳朵一热,赶紧将其拉了回来。 斗兽其实不是真正的斗兽,而是在牌桌上画了好几个动物的图案,每个图案上面都扣着一个杯子,但只有一个杯子里有骰子,赌客押中有骰子的图案,便算是赢了钱,如果还能押中里头的点数,赢的钱自然就更多,每种都有一定赔率。 赌博之所以是无底洞,就是因为不管怎么赌,赌坊都是最后的赢家,而赌客则很少有因此发财致富的,通常都是以倾家荡产而告终。 不过顾香生他们又不是来发财的,小赌怡情,输赢不重要。 越简单的玩法,桌子旁边就聚集了越多的人。 顾香生把玩法告诉夏侯渝,自己也押了点铜钱上去。 庄家换杯子那些把戏其实骗不过他们,顶多只能哄哄普通赌客,因为顾香生既然射箭厉害,目力肯定也厉害,至于夏侯渝,他是练武之人,目力自然也非同一般。 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受益匪浅,旁边的赌客看见他们如此,便都纷纷跟在后头押,庄家的脸黑如锅底。 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送银子,客客气气恭维一番,将他们“礼送”出门。 顾香生脸颊红扑扑的,显然还处于有点兴奋的状态:“怎么样,好玩罢?” 夏侯渝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好像来钱还挺轻松的,以后若是囊中羞涩了,进个赌坊便财源滚滚。” 得亏这话没在里面说,不然明天整个邵州城的赌坊都会记住夏侯渝这张脸,不给他进去了。 顾香生吐了吐舌头:“那是因为玩法容易,若是换了骨牌或樗蒲,就得费点脑子了。” 夏侯渝也来了兴趣:“那我们再去别家试试!” 顾香生:“好啊!” 夏侯渝:“先前你是不是常常进赌坊去玩儿?” 顾香生:“没有,只进过一两回,平日里没空,碧霄她们也不让,再说这种事情,要有人一起玩,才叫好玩。” 夏侯渝抽了抽嘴角,心想你只是借着给我出主意,趁机进来玩吧? 不过话说回来,姓魏的和徐澈肯定也不知道,他的香生姐姐有这么个爱好。 想及此,他心情大好。   ☆、第104章 “娘子,到邵州了,您看,前面就是城门了!” 侍女略带了点兴奋的声音传来,崔氏掀开车帘子一角往外探看,随即皱起眉头。 城墙倒是挺高,好像还是后来加高的,可是太简陋了,半点也不讲究美感,新旧城砖叠在一起,明显到被人一眼就看出来。 往来出入的商旅,也没有京城那种缓慢优雅的华丽。 边城就是边城,不管那些人如何吹嘘,邵州又如何比得上京城的十之一二? 崔氏扯了扯嘴角,对即将抵达的地方和即将见到的人毫无期待感。 “娘子,到……”青芫以为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掀起帘子探头进来,还准备再说一遍,却在看见崔氏的脸色时吓了一跳。 “娘子,您是不是身子不适?”她连忙弯腰进来,绕至崔氏身后,双手在她的太阳穴上轻轻揉按起来。 “嗯……”崔氏吐出一口浊气,略略舒服了些,忍不住又皱起眉头:“这里太干燥了,连点儿水汽都没有,车上颠簸得厉害,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青芫笑道:“您看,这不就到了,郎君是一州刺史,府上服侍的必然不会比在京城差,您且忍忍,很快便能与郎君团聚了!” 崔氏却似乎没听见她这番话,兀自冷笑一声:“若非爹娘反复相劝,我压根就不会过来,等会儿见了徐澈,还不知道要怎么吵呢!” 青芫忙道:“依婢子看,郎君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您与郎君数年不见,定有许多话要说,郎君必然也想您呢,有什么话不妨好好说,说开了,也便和好如初了!” 崔氏却道:“我与他从来就没好过,哪里来的和好如初?” 青芫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她看来,崔氏与徐澈,真真是一对冤家。 崔氏出身世家大族,自幼千娇百宠,自然眼高于顶,当年听说自己要嫁给一个从魏国刚刚回来的质子时,她心里头比谁都不乐意,但美徐郎的名声岂是有假,偶然的机会之下,看见徐澈的样貌才情后,崔氏对徐澈也上了心。 谁知成婚之后却完全不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景象,徐澈不喜崔氏的骄纵,崔氏也觉得徐澈一个没落宗室居然敢对自己摆架子,不肯讨好自己,两人不肯互相迁就,更谈不上共同的爱好话题,徐澈喜欢在家作画写诗,与三五友人上山踏青,崔氏却喜欢参加各种宴会,喜欢华服美饰,喜欢各色各样的宝石。 时日一久,两人渐行渐远,裂痕越来越大。 后来徐澈奉命出任邵州刺史,崔氏觉得邵州苦寒,不愿跟随,徐澈连劝也没有劝一声,直接就答应了,崔氏心里有气,自然更不肯低头,及至徐澈赴任,两人这一别就是几年。 青芫一心为主人打算,可这些都是人家夫妻间的事情,她也插不上口,连崔氏的亲生母亲都劝不动,青芫就更不行了。 彼时的徐澈,的确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宗室子弟,一开始谁也没把他当回事,更不认为徐澈能在邵州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政绩。 等到这次各州纷纷自立,京城告急,新帝没有根基,世家大族大多弃他而去,崔家这才赫然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徐澈在邵州好像还真就如鱼得水,开辟出另外一番天地来。 前几年他们没有征得朝廷同意就开始组织修撰前朝史书,当时沈太后发了一顿脾气,但最后也奈何不了他们,只能眼不见为净,但那会儿没有人看好他们,听说邵州要修史,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哈哈大笑,觉得邵州已经不自量力到荒谬的程度。 但几年之后,据说邵州建了一座书楼,广邀天下文士观楼阅书,为书楼立传;据说还真有不少人去了之后就此在邵州长住下来,参与修史,这其中就包括当世大儒孔道周;又据说邵州如今的繁荣程度与京城不相上下,与邵州有关的消息开始陆陆续续插传到京城,与此同时还有徐澈的名字。 跟其它州府不同,邵州没有反对新帝,也没有跟着其它州起哄,新帝对邵州寄予极大的期望,那些有反心的州府也想拉拢邵州,徐澈成了香饽饽,崔家让崔氏过来找徐澈,未尝没有重修旧好的意思。 风水轮流转,崔氏何曾想到,几年前,她嫁徐澈还算下嫁,现在娘家反而需要讨好徐澈了。 马车缓缓入城,守门士兵照例查验,被崔家带来的马夫喝斥一顿,旁边等候已久的徐厚闻声赶紧上前,对着士兵说了几句,又拱手朝马车道:“娘子安好,小人徐厚,奉使君之命,前来接娘子回刺史府!” 他等了半天,方才等到车厢里头传来冷冷淡淡的声音:“我到邵州,他不亲自来,就派了一个奴仆来打发我?” 徐厚赔笑:“娘子言重了,使君事务繁忙,无暇□□,是以方才派遣小人前来,并非有意怠慢娘子,使君已经命人在府中准备妥当,还请娘子移步。” 他从前在京城侍候,也是知道崔氏的脾气的,这番话说完,已经做好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心说使君不肯来,再闹也没用,难不成还能掉头回京么?京城现在已经要乱了,娘子能跑出来,那是她的造化,来了邵州,可不同于以往在京城,这里是郎君的地盘,自然要看郎君的脸色,可这位主母似乎还未摆正自己的位置,事事拿乔,这又是何必呢? 出乎意料,过了好一会儿,马车里没有传出劈头盖脸的痛骂,反是青芫出声道:“娘子累了,赶紧带路罢!” 徐厚忙应了一声,与车夫打声招呼,跳上马车,给对方指路。 青芫生怕崔氏与徐澈一见面就闹僵,乘着这一路的工夫,苦口婆心劝道:“娘子,郎君是个念旧的人,您就委屈一下,软言两句,他想必也不可能摆冷脸的,您二人几年未见,定有许多离情要叙,郎君嘴上不说,心中未必不欢喜,您到时候可别犯了气性,净说些气话,免得大家都扫兴!” 她如此劝说,崔氏亦觉得委屈:“凭什么要我去迁就讨好他?我能来邵州,便已经是退让许多了,可你看他,非但连个音信都没有,居然也不亲自过来接我,让我丢尽了脸面!” 青芫道:“许是真如徐厚所说,郎君公务繁忙……” 崔氏冷笑:“再忙能连出府一趟的工夫都没有?我看是忙着与那姓焦的女人厮混罢!他们俩的丑事,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旁人瞧我的眼光,都觉得我十足可怜,若非是我阿爹阿娘相求,我早就眼不见为净,又何苦到这里受气!” 青芫忙道:“娘子想多了,那焦娘子,我事先已经打听过,都说是在郎君手底下做事的,两人清清白白,郎君也没有收她为妾室……” 崔氏呵了一声:“这话鬼都不信,你能信?自古以来,有几个女人是能当官的?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徐春阳能护成那样,半点委屈都舍不得她受,为了讨人家欢心,居然还荒谬到上疏为她请官,谁要是说他不动心,我就将姓名倒过来写!” 三四年来,夫妻俩分隔两地,彼此之间连个音信往来也没有,倒是相安无事,可崔氏毕竟嫁给了徐澈,即便一个人霸着京城的宅第,往来宴会之间,难免会听见许多针对她的闲言闲语,她早就积了一肚子气,如今“罪魁祸首”近在眼前,火气简直快要喷薄而出。 崔氏拧着帕子咬牙:“等见了面,我倒要提醒提醒他,当年若非崔家帮忙,他能谋到这份差事吗!” “娘子可千万别这么做!”青芫连忙阻止,一边暗自苦笑,心说换作几年前,邵州刺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这桩“恩惠”不提也罢,提了反而糟糕。 “娘子是来与郎君和解的,不是来与郎君吵架的,何必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夫妻哪里有隔夜仇,翻页也就翻过去了,郎君是男人,男人总归气性大些……” 主仆二人说话之间,刺史府就到了。 徐厚跳下马车,朗朗招呼一声,刺史府中门缓缓打开,府中管家带着几名仆从自里头迎出来。 崔氏扶着青芫的手下了马车,脸色很不好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气的。 徐厚暗暗打量这位几年不见的主母,难免要将顾香生拿出来作一番比较。 一个太能干,一个太能闹。 徐厚觉得自家郎君真不是一般的命途多舛,明明生得比一般人好,身份地位也都有了,偏偏在女人缘上太倒霉,哪怕是长相一般点,性子温柔娴淑的也好啊!连他都有东巷的豆腐西施喜欢,堂堂刺史却居然连个稍微正常一点的女人都没摊上,不是倒霉又是什么呢? 话说回来,如果非要论个高下的话,他倒还是宁愿选焦娘子,起码人家讲道理,不会对他摆脸色,更不会借故发脾气,除了箭法很精湛,武力值比郎君高,又比郎君能干,还经常抛头露面之外,其实也没什么缺点了。 不过他想再多也没用,看着崔氏的脸色,徐厚不禁为自家郎君未来的日子默默点了根蜡。 “后院主房都已经打扫好了,请娘子随我来,郎君先前吩咐过了,娘子且稍事歇息,晚上他有些事情要处理,等明日再与娘子相见。”徐厚道。 崔氏并没有当真就乖乖被牵着鼻子走,而是问:“你们郎君现在在作甚?” 徐厚忙道:“郎君正在会客……” 崔氏:“会的什么客?” 徐厚:“这……” 崔氏:“怎么,难道会客是假,不想见我才是真的?” 徐厚:“不不,娘子误会了,郎君当真是在会客。” 崔氏盯住他:“也就是说他现在在这府里?” 在这种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徐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 崔氏:“那就带我过去。” 徐厚一脸为难:“可是……” 崔氏:“即便会面的客人与公事有关,于情于理,身为徐家主母,我也理应去打声招呼才是。你不带我去,我就一处处去找,你还敢拦我不成?” 徐厚露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请娘子别让小人为难!” 崔氏冷冷道:“带路。” …… 此时的徐澈,正在厅中与人叙话。 坐在他下首的二人,则分别是夏侯渝和顾香生。 夏侯渝轻咳一声,先出声道:“从前孔先生在魏国时,陛下缘悭一面,求而不得,殊为憾恨,如今孔先生身在南平,陛下希望能请他拨冗至齐国讲学,我此番来邵州,除了探望故人之外,也因奉陛下之命,代为转达此事,还请使君通融。” 徐澈道:“我也听说齐君酷爱读书,诗文辞赋堪比当世名士,只是孔先生并非我属下官员,他只是前来帮忙,我也无法强迫他去或不去,一切还要看孔先生自己的意思。” 夏侯渝点点头:“既有使君这句话,那一切就好办了,回头我亲自去请他便是。” 顾香生插口:“孔先生脾气拗,你须徐徐图之,若是一开始便抬出齐君的名头,只怕会弄巧成拙。” 夏侯渝笑道:“放心罢,我省得。” 顾香生睨他一眼:“还有,即便孔先生愿意跟着你走,你也不能将人扣下不放,顶多三个月,一定要将人全须全尾送回来,这边修史的事儿,没了孔先生还真不行。” 他们口中的孔先生,便是当年魏临为太子时,曾任其讲学师傅的当世大儒孔道周,后来魏临被废,孔道周等人也随之被永康帝驱逐,他一气之下,直接便离开魏国,回到原属吴越的祖籍故里。 至于他又为何会出现在南平,还肯答应顾香生,为前朝修史,那则是另外一段由来了。 三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人进来通报,说是主母想与两位客人见礼。   ☆、第105章 听见主母二字,徐澈脑海空白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这个词与崔氏联系在一块。 他皱起眉头:自己不是交代过徐厚带她去歇息么? 转念一想,以崔氏的性子,必然不可能乖乖听话,徐厚当然没法强迫她听话。 徐澈深吸了口气,方道:“让她进来罢。” 很快,崔氏与徐厚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徐厚在后面朝徐澈苦笑。 “一别三四年,夫君可还安好?”崔氏梳洗过了,重新换了一身衣裳,看着精神不少。 她出身摆在那里,行止有度,容貌清丽,然而态度绝对谈不上平易近人。 自打徐澈来到邵州至今,夫妻隔了三四年才见面,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感情好。 她这一出现,又有顾香生和夏侯渝在场,徐澈就不能不向他们介绍。 “这是拙荆崔氏,这两位是焦娘子和夏五郎。” 夏侯渝此行,虽然没有特意隐瞒身份,不过徐澈还是细心地将他的真实姓氏隐去,免得被人一听就听出来来历,平白生出没必要的风波。 就算徐澈不说,顾香生也能感觉出他的尴尬,为了打圆场,她起身先笑道:“未知嫂嫂到来,我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崔氏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扫视打量,顾香生面不改色任她观察个够,反倒是徐澈看不下去:“你舟车劳顿,还是先去歇息罢。” 这话一出口,顾香生不由得默默扶额,觉得崔氏肯定要不高兴。 甭管夫妻两人感情如何,像崔氏这样看上去不太好相处的女子,徐澈若是当众落她的面子,对方如何能痛快? 徐澈是仁厚君子,可这么多年来,他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始终还停留在当初应付同安公主时的水平上,连顾香生都忍不住想哀叹一声。 果不其然,崔氏的脸色微微一变,复又笑道:“有外客来,我身为这里的主人,怎能失礼,留下夫君一人亲自接见女眷?” 徐澈:“阿隐,咳,焦娘子并非外客,五郎也是故人,不致失礼,你还是赶紧回去好生歇息罢!” 崔氏似笑非笑:“不是外客,那就是内人了?” 她特意在内人二字咬重读音,乃是因为时下“内人”一词,不仅仅指妻子,另有女伎的意思。 徐澈脸色微沉:“焦娘子如今虽无官身,实际上却充任了长史一职,人人敬重有加,非我私娈,更不容旁人轻侮!” 崔氏也提高声音:“我如何轻侮了?夫君这话说得好生可笑,你上任几年,我虽然从未来过,但只要我们夫妻关系尚存一日,我便是这刺史府的主母!然而你现在却未经我的同意,便将另外一个女人迎了进来,纵然你还未娶她,可你出去问问,这邵州城上下,谁不知这姓焦的与你徐春阳关系匪浅?你再去京城问问,我在这几年,受了多少嘲笑同情?旁人都觉得你早就在外头另寻新欢,我不过是你摆在京城的陈设!” 徐澈脾气再好,这会儿也生气了:“你别胡搅蛮缠,当日我离京时,明明询问过你,是你自己不愿意与我同行,京城安逸,你想留在那里,我也依你,如今为何却反过来指责我!” 崔氏冷笑:“我没有找你,你便连信都不写一封了?你倒是逍遥,来了邵州也有佳人作陪,我却像弃妇似的守着京城的宅子,背地里谁不可怜我,都说你明明没死,我却像在守活寡,还说你依靠崔家谋到邵州刺史之职,到头来飞黄腾达了,崔家就被你扔到一边,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有些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吵架的时候都不会讲道理讲逻辑,他们只会揪住对自己有利的那一点不放,然后钻牛角尖,重复绕圈子,崔氏也不例外。 在她眼里,如果没有崔家,徐澈就不可能来到邵州,更不可能有今日的地位,现在邵州逐渐崛起,却连崔家都要让她来讨好徐澈,徐澈要是不记着这份恩情,那就是忘恩负义。 徐澈有些头疼,他吵不过崔氏,也不想与她吵。 成婚之初,他也曾想过夫唱妇随,与崔氏好好过日子的,但几番下来,两人根本处不到一块去,兼且崔氏还总喜欢端着架子说话,徐澈性情再温和,好歹也是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人会喜欢妻子高高在上成天摆着一张冷脸。 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一个没落宗室,又刚从魏国回来,毫无根基,根本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婚姻,等成了婚,想和离,那更是想也不用想,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过下去,惹不起,他还躲得起,当初崔氏不肯跟他到邵州,他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起码可以落个清静。 “你能否先出去,有什么话,等我晚上回去再说!” 顾香生忙道:“夫妻难得团聚,你还是好好与嫂嫂叙旧罢,五郎想说的也说完了,我们这便告辞!” 甭管他们心里有什么想法,人家夫妇吵架,旁人是万万不能插嘴的,一来徐澈会难堪,二来只能添乱。 可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开口,旋即让崔氏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焦娘子请留步,我也有话与你说。” 徐澈黑着脸:“她并非你的奴婢,无须听你胡言乱语。” 崔氏冷笑:“她既然甘愿不计名声委身于你,便是你的妾侍,妾婢妾婢,不是奴婢又是什么?我是徐家主母,你的奴婢,不就是我的奴婢?我听说她单名一个芫字?那倒是正好与青芫凑成一对,可不正是天生的妾婢之命?” “照这么说,你姓崔,崔者从山从隹,隹者短尾之鸟,那你可不就是天生的短命了?” 接话的是夏侯渝,他正微微挑着眉毛看崔氏。 这话委实太刻薄了,一句顶得上徐澈十句。 顾香生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徐澈抽了抽嘴角,没吱声。 崔氏气得脸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夏侯渝微微冷笑:“崔娘子若想耍威风,还请回京城去,邵州可不是你能任意放肆的地方!难不成你喜欢徐使君,便觉得天下人人都要喜欢他不成?照我说,徐使君也真是倒霉,好端端的一表人才风流郎君,竟然摊上你这样的恶婆娘,若非天子赐婚,趁人之危,单凭你,怕是再过十辈子,也高攀不上他罢!焦娘子冰心玉质般的人物,如何会对有妇之夫感兴趣?她喜欢的,非是你家徐使君那等温文君子,而是我这等才貌双全的美男子!” 他不是徐澈手底下的官员,更不是南平人,说话自然也少了几分客气。 这一连串的话下来,说得都不带喘气,让崔氏完全找不到反驳的机会。 但听见他自称为美男子,还说自己喜欢他,顾香生简直囧囧有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崔氏能说夏侯渝不是美男子吗?当然不能,就外貌的精致程度来看,其实夏侯渝比徐澈还要更胜三分,而且占了脸嫩的便宜,当然,两个人完全是不同的两种类型,然而,若能被夏侯渝说一声喜欢,天底下十有*的女子怕都要喜不自禁。 顾香生看着徐澈越来越阴郁的脸色,心头暗叹一声,对他们道:“天色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说罢拉着夏侯渝就往外走,没再给他打击崔氏的机会。 她对崔氏当然谈不上好感,但总要给徐澈几分面子,崔氏这样闹,徐澈心里未必就好受,她充其量只是被殃及的池鱼,徐澈才是处于漩涡中心的受害者。 夏侯渝没有反抗,任她拉着走了出来,待离开刺史府,便忽然道:“你心疼啦?” 顾香生松开他的袖子,蹙起眉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夏侯渝见她不高兴,神情又软了下来,带了些孩子气的委屈:“我气她诋毁你,你看在徐澈的面上,必然又不愿与她吵,没的掉了身份,所以我帮你出气。” 一个历经坎坷的人,当然不可能仅仅因为顾香生不高兴不领情就受伤,但即使明知道他很可能只是在装可怜,顾香生仍旧不自觉消了大半的气:“我只是有些感慨,徐澈其实是个好人,即使不是与我在一起,他也本应该过上妻贤子孝的生活。” “哪里有什么应不应该,若说应该,像你这样好的人,也本不应该被辜负。”夏侯渝柔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与徐春阳也算故交了,他的确是个好人,生性仁厚,可也正是这一点,让他总是优柔寡断,以致身陷泥沼,寸步难行。他若喜欢你,当初便该全力争取,即便朝廷要他归国,即便你不想远嫁,只要他有决心,这些通通都不是问题;他若不喜欢崔氏,当初沈太后赐婚,就无论如何都应该想办法摆脱,哪怕是因此被降罪也好,今日就不必左右为难了,可他当时没有那样的勇气,所以现在就注定与崔氏纠缠不休。说白了,一个人的性情如何,便决定了他会做什么样的事,做了什么样的事,便注定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换作从前的夏侯渝,哪里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意味深长的话? 顾香生有感于他长大了这个事实,也不由点头承认:“你说得对。” 夏侯渝一笑,顺势握住顾香生的手,入手便觉得香软柔滑,与印象中一模一样。 “所以徐澈与崔氏如何,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旁人半点也插不上手,可她要是敢将火气撒在你身上,那就不行。” 顾香生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你在邵州也待了不少天了罢,若是孔先生肯与你走,你要先带着他回齐国吗?” 夏侯渝掩去一瞬而过的失落,笑道:“不用,到时候我会让人将他护送至齐国京城,再致信陛下,陛下自然会派人迎接的,我得去南平京城找我大兄。香生姐姐,你希望我早点走吗?” 顾香生抿唇一笑:“邵州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我哪里有权力作主?” 夏侯渝深深看她:“你若想多看我几眼,我自然要多留些时日。” 顾香生却将目光转向别处,停在从街道那边走过来的卖花小娘子身上。 仿佛还是那日的那个小姑娘,只不过上次是桂花,这次换成了荷花。 那些荷花多半都含苞待放,半露而未露,花瓣尖尖上一点绯红,如同女子唇上的胭脂,风流蕴藉,韵味悠长。 也有一两支已经绽放了的,粉嫩的重瓣里露出明黄花蕊,颤巍巍,伴随着小姑娘的脚步,别具不堪一碰的羸弱美感。 顾香生定定看着,似乎已经完全入了神。 夏侯渝很想将她的视线扳回来,让她的注意力重新停留在自己身上,但这种想法仅仅在内心一闪而逝,他还是忍住了。 他能感觉得到,顾香生明明也是动了心的。 不枉他使劲浑身解数,又是美人计,又是苦肉计,十八般武艺样样上阵,换来对方偶尔的面红耳热。 可他不明白,那一层窗户纸都快要被捅破了,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却又缩了回去。 夏侯渝问:“你喜欢那些荷花吗?” 顾香生摇摇头,收回目光:“不,算了。” …… 那头顾香生与夏侯渝一走,徐澈便沉下脸色:“你闹够了没有?” 崔氏眼眶一酸,却仍强自维持高傲的表情:“什么叫闹,你与焦氏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还不许我问一问么!” 徐澈怒道:“什么叫满城风雨,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见面,为的也都是公事,而无一丝私情!” 崔氏冷笑:“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她一个丧了夫的寡妇,最初是如何与你结识的,还有你看她的眼神,若说你对她当真半点情意也没有,我是决计不相信的!” 徐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顿了顿,方道:“你闹我也就罢了,我知你心里有怨,当日这桩婚事,非你所愿,但焦氏与此事毫无干系,你勿要迁怒旁人。如今太后不在,这桩婚事上头再也无人掣肘,若是你想和离,我也依你!” 不知怎的,听见这句话,崔氏的心就像生生被人撕成两半。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呵呵,和离,你说得简单,太晚了,我这一辈子,早已被绑在这桩婚事上头了,你以为和离之后,我就会有好日子过吗,崔家还会接受我吗,所有人只会将我视为弃妇!” 徐澈也觉得很累。 在崔氏来之前,他本来也想过,与对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若是彼此能谈开,即便以后当不成恩爱夫妻,但起码也能相敬如宾。 但事实证明,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却连半句都说不下去。 “你好好歇息罢,我先去书房处理公务。”他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从头到尾完全插不上嘴的青芫急得不行,见状连忙上前:“娘子,要不婢子代您去给郎君赔个不是?” “不准去!”崔氏厉声道。 她虽然在徐澈面前表现得很强硬,但当回到房间之后,就再也忍不住,扑到床上,呜呜哭了起来。 青芫忍不住为她心疼:“依婢子看,郎君并非那等薄情寡义之人,你们要是好好说话,也不至于闹成这样,您现在气了别人,自己也伤身,这又是何苦呢?” “我要是不来就好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看他和别人卿卿我我!”只要一想到方才徐澈说要和离的话,崔氏就觉得自己心口疼得快要喘不上气。“我知道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娶我,可难道我就愿意嫁给他了吗!青芫,我好难受,我心里好难受啊!” 青芫也流下泪来:“娘子,您既然那么喜欢郎君,这些话为何不对他说明白呢?” 崔氏身体一僵,随即缓缓摇头:“我不喜欢他,我,我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他,他有什么好的……” 青芫不忍看她继续自欺欺人,轻轻劝慰道:“娘子,现在还不晚,你们分别几年,郎君身边也没有另外的女人,明日婢子做几个好菜,您将郎君请过来,好好说说话,未尝不能破镜重圆!” 崔氏苦笑:“不可能的,你没有看见他方才瞧焦氏的眼神……” 话还没说完,崔氏自己就顿住了,心头如同被一道雷电劈中。 如果她真的不喜欢徐澈,又怎么会去注意他看别人的眼神? “娘子?”青芫见她怔怔无语,生怕她想不开,忍不住询问。 “青芫,你觉得……我果真是喜欢徐澈的?”崔氏轻声问。 青芫叹了口气:“是,您只是一开始心里别扭,后来又放不下架子,才总是对郎君冷冷淡淡的。” 崔氏低下头:“我是很讨厌他总摆出一副仁厚的样子,实际上却对我不屑一顾,如果不是全心全意,那我宁可不要。” 青芫忙道:“只怕郎君起初心里也是有芥蒂的,又没能及时解开误会,所以才会如此,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崔氏擦干眼泪,默然良久,忽然道:“你去做几样小菜,再温上一壶小酒,然后将人请过来。” “娘子?”青芫又惊又喜,知道她这是想通了。 “去罢。” …… 碧霄见顾香生独自回来,不由咦了一声:“五郎呢,怎么不见人影?”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人家又不是我们家的人,自然是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碧霄道:“可这几天五郎都是过来吃了饭才回去的呀,难道今日有什么要事不成?” 顾香生拧了她的脸颊一把:“与其操心这个,你还不如多操心操心今日要送什么饭去隔壁罢!” 碧霄结结巴巴:“什,什么饭!” 顾香生:“那是我看错了?你篮子里装的是什么,我瞧瞧。” 她掀起盖在篮子上的薄布,露出下面的两碟小菜一碗米饭。 “菜色不错啊,还有荤有素,反正你也不是为了去给谁送饭,我有些饿了,先拿来给我填填肚子罢。” 碧霄顿足:“娘子就别捉弄我了,厨下还有许多呢!” 顾香生忍笑挑高了音调:“嗯?我作弄你作甚?” 碧霄轻咬下唇:“这些东西,的确是准备给丘书生送过去的,他这几日都在复始楼流连忘返,连饭也忘了吃,我,我就想……” 顾香生扑哧一笑:“好罢,我不说了便是,你快送过去罢!” 看着碧霄落荒而逃的背影,她摇摇头,女大不中留,看来碧霄喜事将近了啊。 诗情本想过来喊顾香生吃饭,结果刚走出来,就看她在那儿摇头。 “娘子为何摇头?” 顾香生笑道:“你看丘书生如何?” 诗情立时就明白了她的话意:“虽说迂了些,可胜在人品端方,碧霄嘴巴厉害,寻常人还真压不住,得亏他肯让着碧霄,倒是挺般配的。” 顾香生点点头:“我也这样觉得,改日我请宋司马去打听打听丘书生家里的情况。” 诗情掩口笑道:“那敢情好,那丫头平素泼辣得很,遇上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了,还得娘子出面才行。” 顾香生拉着她的手:“一转眼,你们也到出嫁的年纪了,都怪我先前疏忽了,你若有什么合意的对象,不妨也与我说说,若是没有,想找什么样的,军中我让于蒙去找,文官我让宋暝留意,有品阶的只怕人家眼界高,但若是人品好,样貌好,家境小康,便是小吏也无妨,你说呢?” 诗情脸红:“娘子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就不操心一下自个儿?我瞧五郎也好得很,他对娘子的心意,只怕是个路人都能看得出来。” 顾香生的笑容淡了下来:“我与阿渝,跟碧霄和丘书生不同。” 如何不同?诗情想问,再看看顾香生的神色,却不好问,毕竟有魏临的事在前,她怕伤了顾香生的心。 “娘子,许多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您不是常和我们说么,做人要往前看。”她委婉劝道。 “你不明白。”顾香生摇摇头,却不多说。 第二日一大早,她刚刚起床,还来不及洗漱,便将诗情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提着个篮子。 里面放满了丹桂,香气浓郁。 “您说稀奇不稀奇,也不知道是谁,三更半夜将这篮子花放在门口,连张泽他们都没发现。” 顾香生心头一动,将篮子接过来,拨弄着里头的桂花。 一张素笺半露出来,她拈起来一看,上面只写了两行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第106章 顾香生先是愕然,紧接着则是哭笑不得。 上面的字迹,一看便知出自谁人之手。 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孩儿,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种死缠烂打的招数? 这上面的小楷,细论起来,还是顾香生一笔一划教的。 当年他在魏国为质,魏国让他活得好好的已经算不错了,更不可能为一个质子延聘老师教他读书习字,夏侯渝的底子,一半是原来在齐国时打下的,另外一半,则是张芹与顾香生教的,时下书籍珍贵,但好在顾家是富贵之家,藏书多,借几本给夏侯渝也不妨事,他就在这种长年累月的自学中积攒学识。 话又说回来,若是夏侯渝稍微再惫懒一点,自暴自弃一点,饶是天资再聪颖,也不可能自学成才。 字里行间,隐约还能看出顾香生的痕迹,又少了几分婉约柔美,更偏向刚毅强劲。 诗情探头过来看,她不记得夏侯渝的笔迹,却不难猜出是谁:“五郎可真是有心人啊!” 顾香生将花递过去:“拿去厨下罢,晚上正好做点桂花糕。” 诗情:“啊?五郎送的花儿,您不放在屋子里么?” 顾香生:“桂花香气太浓郁了,闻了晚上睡不着,不如做成吃食,用处还更大些。” 诗情默默捂脸,娘子您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接下来的一连几日,每天早晨门口都会出现一篮子花,不一定是桂花,有时候是荷花,有时候是槐花或别的,里头照例会写上两行诗,每回的内容也都不同,顾香生怀疑夏侯渝是直接把人家卖花小姑娘的花都承包下来了,这完全就是后世天天送花追女孩子的行为,身为古代人的夏侯渝,竟然就无师自通了。 顾香生不为所动,不代表别人也不为所动,诗情和碧霄就很吃这一套,每回都要啧啧称奇,没少给夏侯渝说两句好话。 在她们看来,夏侯渝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品行可靠,样貌生得又好,最难得的是他从小就跟着顾香生跑前跑后,可见这份情意如同陈酒,历经岁月而酝酿出浓香,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 诗情以为顾香生还被过去的事情所困扰,私底下免不了劝她:“娘子,许多事情,过去便过去了,时下女子再嫁也算不得什么,咱们已经离开魏国,往后也不算魏国人了,如今淮南王……皇帝已经立了新后,难道您还要为他守一辈子的活寡吗?” 顾香生摇摇头:“我非是为了魏临。” 诗情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顾香生:“阿渝现在已经回到齐国,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和地位,你当他的婚事不需要经过天子首肯么,有谁会同意儿子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的人生,也不是完全由自己作主,即便我们侥幸能在一起,将来若是出现类似魏临的情形,迫使他不得不在放弃我与放弃前程之间选择,你猜他会如何选?” 诗情语塞,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形,只是将顾香生的事情放在前头,下意识会去忽略一些不利因素。 顾香生看着手里的荷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的心又不是铁石铸成,如何会不动容?” 诗情不敢再逼她了,忙转了话题:“听说徐使君之妻来了,娘子可曾见过?” 顾香生:“她来的那一日便见过了。” 诗情有些奇怪:“我听说徐使君成婚数载,为何那位娘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顾香生倒是知道一些内情:“恐怕与现金南平的局势有关,天子难以压服人心,各地纷纷自立,崔家的家业悉数都在京城,若是真乱起来,怕是要毁于一旦,所以应该想让崔氏先过来,探探徐澈的意思,再渐渐迁移到这边,邵州怎么说也还算平静。” 诗情倒是机灵,还能举一反三:“崔家难不成还想挟制徐使君,捡现成的果子吃?” 顾香生笑了一下:“他们若有这么个心思,也不稀奇。” 现在大家都知道邵州是个好地方,离京城又远,等于远离动乱,说不定将来鹬蚌相争,还能来个渔翁得利,徐澈也姓徐,细论起来也是有皇室血统的,凭什么就不能登上帝位?徐澈固然没有这个野心,可架不住别人会这么想,崔家这个时候会让崔氏过来,其中寓意并不难猜。 但崔家恐怕并不知道,现在南平的局势,已经不单单是内讧的问题,齐国的插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那些小心思也未必派得上用场。 诗情担忧道:“那徐使君不会受崔家的摆布罢?” 顾香生摇摇头:“放心罢,他虽然心软些,但大事上并不糊涂。” …… 被顾香生主仆二人所谈论的崔氏,此时正坐在城中一处茶馆雅间,面色沉郁靠窗而坐。 一帘之隔,外头正有人在高声谈论着最近的天下大事,在座不少走南闯北的商贾,他们消息更为灵通,谈论的事情也不局限于邵州城周边。 “你们听说了没有,易州反了!”有人道。 “这都多久前的消息了,我们早就听说了!”旁边陆续响起几声嗤笑。 “不仅反了,还打赢了几场仗,听说怀州、资州也都陆续加入,天子的处境可不太妙,该不会真的要改朝换代了罢?” “左右都姓徐,再换也是徐家人,算得上什么改朝换代!” “可资州就在这邵州边上,你们说,邵州会不会也波及啊?我这几年在邵州经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从这儿去魏国也方便,要是邵州也起了战火,到时候可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了!” “别操这份闲心了,咱们邵州好好的,谁会没事去掺和,我姐姐她夫家有个亲戚在于都尉手底下做事,听于都尉的意思,邵州可不会帮着别人去造反,就安安静静练咱们的兵,过咱们的日子,谁胜了输了,那都不关我们的事!” “可要是朝廷让邵州帮忙平叛呢,难道邵州还能抗命啊?”有人不免担心。 “自打死了个沈南吕,朝廷就对邵州不满了,得亏是沈太后死了,不然现在徐使君的日子怕就难过了,如今新帝登基,根基不稳,又有易州为患,他理当倚重邵州才是,怎还敢得罪徐使君?如此一来,就算徐使君不肯听命,朝廷又能如何?” “那倒也是,话又说回来,多亏于都尉保境安民,咱们才能安安心心做买卖,出了邵州,方圆数十里,也没有贼匪敢来捋胡须。” “听说府兵先前也厉害不到哪儿去,是焦娘子帮着于都尉一道操练起来的。” “这,不大可能罢?焦娘子再厉害,也是个女子,如何能懂兵事?” “寻常女子能在使君面前进言,让使君立商律,规范商贾,还能提议使君修史,建复始楼?” “咳,那倒也是,虽说在邵州行商得多交些税钱,可这钱也不是白交的,若其它地方都能像邵州这样,取消夜禁,水路陆路贯通发达,又没有地痞流氓骚扰,便是交钱我也交得心甘情愿。” “嘿,李兄,你方才还没说个明白呢,朝廷跟易州的仗,到底是朝廷占了上风,还是易州赢了……” 喧嚣吵闹的声音自外头传来,众人七嘴八舌说个没完没了,青芫厌恶地皱起眉头,小声道:“这些市井小民,怎就有资格在这里妄议国家大事?娘子,咱们还是换个清静地方罢?” 崔氏却似乎听他们说话,听得入神了,良久才道:“我怎么到哪儿,都能听见她的名字?” 前几日在青芫的劝说下,她本来已经备了一桌酒席,准备将徐澈请过来,两人坐下来长谈一番,将误会都解开。 谁知派人去请,却迟迟请不来徐澈,对方推说自己公务繁忙,让她好好歇息,直接就给回绝了。 刺史府并不大,可徐澈有心躲人,几日下来,她竟连人影都没见着。 崔氏又气又恨,闹也闹过了,骂也骂过了,青芫好说歹说将她劝出来散心,谁知道又听见自己最不想听见的名字。 青芫忙道:“娘子,那不过都是无知之辈胡言乱语穿凿附会罢了,焦氏再能干,又如何能干涉军政大事?” “你忘了徐春阳还曾为了她向沈太后请官的事情么?”崔氏摇摇头,“你瞧,我如今也是想好好与他过日子的,可他就是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邵州城之大,竟然处处都被焦氏的阴影所笼罩,直教她喘不过气来。 实际上,那些商人的谈话,不过只有一两句提及顾香生,其余都是在说与自身有关的局势,可崔氏自尊心奇高,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听从家族安排,主动来邵州,一时又觉得自己前几日就不该先和徐澈低头,现在平白成了笑话,内心充斥着自我厌恶。 然而对徐澈的那一缕情意,又使得她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一切归咎于顾香生。 青芫:“娘子,您这才请了一回,如今局势不稳,郎君想必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呢,您多去几回,他总也不好赶您出来。” 崔氏咬着下唇:“可我是崔氏女,怎好这样不顾颜面不知羞耻地去讨好他!” 青芫无奈:“夫妻之间闹了别扭,一方先退让些,这怎好叫不知羞耻呢?” 崔氏幽幽道:“许是我这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了,但让我去主动求他和好,这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当初家里就该让五娘嫁过来才是,她性子柔顺,必然更合徐澈的意。” 青芫:“您别尽说些丧气话,五娘如今嫁得可不如您好,当初又有谁能想到郎君会有今日呢?照婢子说,焦氏再得郎君看重,她也不可能当刺史府得主母,眼下您一来,府中内务才算有人打理,您不如给使君说一说,趁机办一场宴会,即使向外人表明您的身份,又可震慑焦氏,还能为郎君分忧,何乐而不为?” 崔氏心头一动:“办宴?” 青芫点头:“是呢,您觉得呢?” 崔氏沉吟片刻,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怕回去之后,他又避着我,不肯见我。”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娘子多求见几回,郎君能避得过一次,还能次次都回避么?您肯为他分忧,他定也会心有所感的。” “也罢。” 为了避开崔氏,徐澈也算煞费苦心了。 原本刺史府分为两部分,前面作为办公场所,后面则是刺史本人与家眷居住,但崔氏来了之后,徐澈不得已,直接将东西收拾了一下,搬到宋暝那儿去办公,夜晚回来时便宿在书房。 宋暝不好嘲笑上司惧内,只能苦逼地将自己的地盘让出一半出来,心里怎么也想都明白,堂堂一位刺史,何以居然被妻子逼得连家都不敢回,这也算是奇观了。 南平境内,包括易州在内,已经有好几个州起来反叛,朝廷连发数道敕令,要求邵州奉诏平叛,徐澈等人一直装傻充愣,但这不意味着真的就什么事也不用做了。 夏侯渝的话引起了徐澈等人的警惕,邵州日夜加强兵备,于蒙也加紧训练府兵,如果齐国果真要吞并南平,肯定会趁南平最乱的时候下手,到时候邵州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身有足够防备的能力,然后才会有与人周旋谈判的筹码,最起码,也不能沦为一块任人宰割的肥肉。 身为邵州刺史,徐澈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接连几天,忙得脚不沾地,差点都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令人头疼的存在。 但他今日回到书房,徐厚便敲门进来,说崔氏在外面求见。 “她有何事?”一听见这个名字,徐澈就觉得头开始隐隐作疼。 徐厚:“娘子端来鸡汤,说给郎君补补身体的,还说有事与郎君商量。” 徐澈想了想:“这样罢,你出去将鸡汤收下,就说我暂时没有余暇,等过几天再找她说话。” 徐厚应声出去,但很快又回来:“娘子说,今日若是不能见到您,她就在外头不走了。” 徐澈:“……让她进来罢。” 徐厚应声出去传话,心里为自家郎君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出乎意料,崔氏并不是来吵架的。 “办宴?”徐澈微微蹙眉,“你怎会有此想法?” 崔氏道:“夫君来南平四年,从未与下属行宴同乐,以身作则,固然简朴可嘉,但俗话说劳逸结合,一味埋头公务,即便夫君受得了,邵州官员也未必心无怨言。我这两日在外头逛了逛,发现几年来,在夫君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邵州日益繁荣,这都是夫君之功,也是邵州官员上下齐心的缘故。如此,办一场宴会犒劳下属,也可昭显夫君仁厚,又可令官员稍加放松歇息,夫君以为如何?” 徐澈半晌无言,他惊异于对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差点疑心这个崔氏是换了人来假扮的。 “这些话……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崔氏反问:“难不成你以为我成日只会无理取闹?” 徐澈:“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外面局势不稳,不宜纵情玩乐……” 崔氏:“正因局势不稳,才更应该安定人心,若是夫君担心耗支过度,不妨定下一个数额,我尽量节俭着办就是,必不令你为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徐澈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他不由看了崔氏一眼,发现她的神情尚算平和,这也是两人成婚以来有数几次场面平静的谈话了。 “你怎么会忽然想出这个主意的?” 崔氏笑了笑:“我镇日在府中,你不肯见我,我又无事可做,总不能将力气都花在与你为难上罢?我知你不喜欢我,我往后无事也不会来打扰你,不过总归还冠着徐家主母的名头,有些该我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回避。想来想去,我也无甚能帮你的,唯有举办宴会,以前还算有一点经验,你不嫌我多事,我就很高兴了。” 她难得这样说话和气,徐澈反而有些不自在,听了她的话,又觉得自己之前总是避而不见,好像确实过分了些,心头一软,便道:“多谢你肯为我着想,先前我的确是有许多事情要做,并非有意冷落你。” 听他这样说,崔氏不由一喜,觉得青芫这个办法果真不错,自从两人闹僵之后,她就没有听过徐澈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了。 她勉强压下酸涩的心情,勉强一笑:“我没有怪你,我有时,有时说话也太过了……” 崔氏秉性骄傲,本来绝不肯开口认错的,如今能说出这样稍微软和一点的话,已经费了老大的力气。 两人一个脾气差一个脾气好,原本未尝不能互补,可不知为何,却成了今日这等局面,连彼此说话都要小心翼翼。 徐澈见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近乎认错的话,暗自叹了口气,心下也起了一丝怜惜。 “晚上……你先安歇罢,不必等我,我还要处理些事情。”见她难掩失望,徐澈道,“明日我让徐厚将我的寝具搬回去,你看可好?” 崔氏脸色一红,缓缓低头:“你想搬便搬,何必来问我?” …… 夏侯渝要请孔道周去齐国讲学,孔老头儿却不太乐意。 原因无它,他的祖籍原本在吴越,齐魏相争,吴越被灭,一片狼藉,虽说战争在所难免,但他心里头还是有疙瘩的,否则不会千里迢迢跑到南平来游历,顾香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让他答应担任修史的总编撰。 孔道周年轻时,前朝还未灭亡,他也还是一介年轻儒生,远远还没有名扬天下。时值江山危殆,各地战火纷乱,他眼看着国破山河在,天下四分五裂,心中感触自然很深,对前朝也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当文人的,以匡扶正义为己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孔道周辅佐帝王成就霸业的抱负未能得到实现,只能退而求其次,埋头钻研学问。 他被永康帝逐出东宫的时候,顾香生还未嫁给魏临,两人没有见过面,他自然也不知道顾香生的过往身份。 身为拥护正统的读书人,孔道周认为,前朝已灭,新朝未起,天下没有一统,就谁也没有资格修前朝史,即便是最强盛的齐国想修史,他都会反对,更何况是区区邵州,连朝廷的支持都没有,就妄想以一州之力,做成大一统王朝才能做的事情,何其可笑荒谬,与民间私修史书无异。 所以当宋暝上门延请老先生充任总编撰时,当即就被喷了一脸盆唾沫,孔道周毫不留情,直接就说他们不自量力,单凭那么点人,那么个藏书楼,就要修前朝史,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不成?就算是皇帝,那前面也得加个土字! 宋暝虽是个文官,也不像孔老头这样,张口就是一连串骂人不带脏字的话,当即就被骂得灰头土脸走了。 孔道周本以为他们消停了,谁知第二回上门的更离谱,直接换了个女人来,便是顾香生。 要论辩才,顾香生虽然不及老先生那样引经据典,但真要打嘴仗,她肯定也不落下风,只是那样一来,孔道周对他们的印象只会更糟糕,完全达不到目的,所以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就说这修史,他们是修定了,如果老先生肯任总编撰,那么想怎么修,还能照着您的意思来,若您不肯,那我们可就只能自作主张了。等史书修成了,我们都会送一套给您过目,到时候指不定修成什么样,把奸臣说成忠臣,又将忠臣抹黑为奸臣,那也是可能的,您可别后悔。 这一席话,就将孔老头的软肋给拿捏住了,孔道周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差点没被气得吐血。 几经思量,最后他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这门差事。 只是嘴上虽然不说,时日一久,他倒也甘之如饴,沉浸在这里头不可自拔,连一开始他瞧不上眼的顾香生,如今也能说上几句话,有时候老先生与旁人起了争执,还会让人过来喊顾香生。 如今邵州人人都知道,徐使君是个好人,但他坐镇主持大局,许多小事都有人去做,无须劳动他出面,于都尉负责兵事,宋司马负责民生,至于焦娘子,什么事情都能帮上一点忙,大家已经习惯了有事先找她。 在一开始各种轻视与反对之后,许多人都发现,要接受本州长史是个女子,其实也不是那么困难。 当然,即便在邵州城内,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在这个世道,女子的生存注定艰难,齐君对顾香生的评价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不是人人都能像他那样以一个皇帝而非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人或事,女人总要付出比男人多十倍乃至几十倍的代价,才能得到与男人差不多的东西。 与顾香生有关的流言一直没少过,就算她智除沈南吕,帮忙赈灾,筹建藏书楼,倡议修史,订立商律,协助练兵,有些人提起她,依旧会将大部分功劳都放在徐澈于蒙宋暝等人身上,仿佛顾香生仅仅只是在其中发挥了一丁点微不足道的作用,甚至也还是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时,一脸暧昧地将其与徐澈扯在一起,不相信两人之间绝无不可告人的关系。 但旁人的目光和看法,顾香生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很多事情,但求自己心安无愧,又能找到乐趣,这便足够了,如果非要强求人人都认同,那人生肯定会过得很累。 夏侯渝请不动孔道周,只好让顾香生来帮忙劝说,顾香生刚刚踏入复始楼旁边的文兴馆,就听见孔老头儿正在与人争执。 争执的内容,跟一个前朝臣子有关。 此人名为刘宗怡,是前朝太宗皇帝年间的臣子,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是难得的全才,一生诗文著作无数,在政治上也颇多建树,为官清正廉洁,又曾打过数场胜仗,收复过现在被回鹘占据的土地,将其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更难得的是,他与太宗皇帝君臣相得,一辈子善始善终,死后配享太庙,可谓高山仰止,成为后世无数文臣武将的楷模典范。 但就是这样一个完人,却有一个道德污点,那便是刘宗怡的妻子,原先曾出身风尘,而且那对方在嫁给他为妾之前,已经嫁过一回,也就是说,刘宗怡娶了个风尘出身的寡妇为妻。   ☆、第107章 当然刘宗怡本人,并不觉得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寡妇,就如何丢人,这从他为了妻子不受闲言闲语的困扰,亲自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便可以看出来了,而且除了谢氏之外,他一辈子,也没有另娶过妻妾。 谢氏本人也非凡俗,她精于书画,尤其擅长画牡丹,被她画出来的牡丹栩栩如生,据说连蜂蝶都流连不去。 终其一生,夫妇二人恩爱有加,鹣鲽情深,令人欣羡。 但因为谢氏的出身问题,使得许多人,尤其是崇拜刘宗怡的文人,在评价刘宗怡一生时,总是有意无意将谢氏隐去,避而不谈,实在避不过去了,这才轻描淡写一语带过,简略得不能再简略,仿佛多提一个字都是玷污了刘宗怡,玷污了自己。 这次修史,沿用的是纪传体断代史的方式,分本纪、志、列传、表等,由于他们现在史料不全,并没有一项项按顺序来修,而是就手头现有的史料先进行撰写,与帝王有关的本纪还未完成,又要开始进行撰写志与列传部分,因类分传,刘宗怡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前几位。 为刘宗怡一生立传,不唯独这一次,早在前朝刘宗怡死后,就有无数文人为他写传记,其中多有溢美之词,但总的来说可信度还是很高的,因为与刘宗怡有关的史料比较齐全,很多还是见诸于官方,想编造也无从编起。 譬如刘宗怡的妻子,就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妻谢氏,易州人士,父母早亡,占籍教坊,曾嫁易州李氏。 孔道周与他人争执的重点正在于此:不少人都觉得,刘宗怡一生堪为文臣楷模,这样一个人,最好是不能有道德污点的,而且修史修史,修的就是一个盖棺定论,都说为尊者讳,这种无伤大雅的细节,最好干脆不提,也就是隐去刘宗怡的妻族这一节,要么就简单提一句“妻谢氏”也就完了,没有必要将他老婆的过往来历都写进去,没的侮辱了先贤。 持这种观点的有郑敦谨,袁臻等,同样也是当世知名的学者,他们能够集合在这里,不单单是被徐澈所延揽,更不是因为徐澈的名气当真已经大到感天动地的地步,而是因为他们跟孔道周一样,的的确确想认真地为前朝立传,修一部完整的前朝史。 现在战火频起,谁知道现在还存在的史料,过几年会不会被湮灭在战火中,好不容易有人组织修史,自然要先趁着有些史料还没有被摧毁之前,将史书先编撰好。 如此一来,后世人再读到前朝那一段历史时,就不需要四处找资料,而可以直接翻阅这一部前朝史。 可以说,虽然顾香生他们起初提出修史时,或多或少都带着扬名立万的功利性目的,孔道周他们答应修史,同样也有那么一丁点小私心,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够留于青史后世,纵然不能当太史公,起码也是个班孟坚。 但所有人更大的愿望,则是希望那一段历史,能够流传后世,让后人在了解前朝的时候,不需要四处查找材料,而能够从这部史书中,读到完整的前朝史,更以史为鉴,使得这部书如《史记》《汉书》那样,成为后世史书的典范。 这里没有一个伟大的人,但他们却在完成同一件伟大的事情。 不过就刘宗怡的问题,迥异于其他人的观点,孔道周却提出,即便这是刘宗怡的“污点”,既然有资料可查,而且这资料来源十分可信,就应该原封不动,一字不漏地记载进去,若只一味讲究“为尊者讳”,那么这部史书即使成了,也不可能被后世引为经典,反而可能变成鸡肋。 然而郑敦谨,袁臻等人却与他激烈辩驳,觉得这种细节可有可无,即使不记载,也算不得什么,根本不会妨碍刘宗怡一生的完整性。 两方人马争执不下,正好顾香生与夏侯渝二人自外头走进来,孔道周眼尖,当即就把两人喊过去,让他们居中评理。 袁臻是一个比孔道周还要固执的文人,打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顾香生一个妇人,不适宜来掺和修史这等大事,是以对她很不待见,有时候见她来了,也装作看不见,他年纪一大把,胡子都花白了,顾香生也不好与一个老头儿计较,很少干涉袁臻负责的那一部分,即便需要交涉,也多由宋暝出面,双方的相处一直处于某种微妙的平衡。 现在见孔道周居然要找顾香生来评理,他的眉毛一下子高高扬起:“孔公,此乃千秋大事,怎可由妇人断言!” 孔道周年纪比袁臻小,但名气比袁臻大,是以袁臻也要尊称一声孔公。 听了这话,顾香生还没什么反应,夏侯渝却不爽得很,张口便道:“莫非老人家不是由妇人所生,怎的倒瞧不起妇人了?你想要成就千秋大事,那也得令堂十月怀胎先将你生下来,如今倒好,你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却不记得令堂的养育之恩,反倒鄙视起妇人来了,这又是哪门子的圣人教诲?” 袁臻须发皆张地瞪大:“何方小子,竟敢在此放肆,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夏侯渝好整以暇:“阁下不就理论理,可是自觉无理,所以准备以资历压人,无理取闹了?” 见袁臻还要发作,孔道周皱眉插口:“行了,别尽扯闲篇,先说正事!” 袁臻也倔强起来:“正事便是我不认为需要将谢氏列入传记!孔公不妨问问,在场有谁赞同为谢氏多费篇幅的?立传本就讲究言简意赅,再说谢氏也不是那等节烈妇人,有何可书之处,写多了,反倒让后人对刘公多生诽谤之言罢了!” 一直没开口的顾香生终于出声:“诸位为刘文成公立传,可曾问过刘文成公的想法?” 文成是刘宗怡的谥号,后人提到刘宗怡,多是以谥号称刘文成。 这话一出,众人就愣了一下,袁臻皱眉:“子不语怪力乱神!” “这怎么是怪力乱神?” 顾香生轻笑一声:“谢氏什么出身,难道刘文成公娶她的时候不知道?他是被蒙在鼓里,还是被谢氏所蛊惑?以刘文成公的英明,怕是这两者都不可能。刘谢二人既能白头偕老,刘公也别无妻妾,这说明刘公不仅知道谢氏的出身,而且毫不介意。他并不觉得谢氏的出身是什么污点,反倒还亲自为她向太宗皇帝请封诰命。你们为刘公立传,却从未考虑过刘公的感受,他在九泉之下,若知道你们自作主张替他抹去这个所谓的污点,他会作何感想?只怕不仅不会感激诸位,还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罢?” “古来成大事者,无不是胸襟宽广之人,看人待物,不能以寻常眼光来论。寡妇与否,教坊出身与否,不过是世人加诸外在的身份,若谢氏不是心性高洁,又如何能与刘公成就一世姻缘?刘公子女,个个成才,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谢氏的不凡,如何是寡妇或妓籍所能贬低的?汉武帝之母入宫前亦是再嫁之身,汉武帝皇后卫氏亦曾为歌姬出身,难不成史书也将这些通通抹去?” 顾香生在文兴馆里,一向话不多,一来她不想多加干涉,而希望能给他们更多的自由度,二来有些文人如袁臻,对她有偏见,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顾香生也不想自取其辱,大家求同存异,只要能完成这个共同的目标便好。 众人少有听见她这样长篇大论的,一时都瞪眼瞧着她,说不出话来。 袁臻涨红了脸,发现顾香生这一席话,直接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他要是不将谢氏写进去,岂不承认自己器量狭窄,难以容人? “牙尖嘴利,小人之道也!”他愤愤道,拂袖而去。 夏侯渝扬起眉毛,还想说话,却被顾香生拦住了。 虽然袁臻表现得很强硬,但这句话其实已经是服软的表现,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有必要多作口舌之争了。 孔道周看了她一眼,难得还开口安慰一句:“他就是这样死硬的性子,并非专门针对你,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香生笑道:“多谢孔公宽慰,我本以为像孔公这样维护正统,反而会提议将谢氏隐去的,孔公高义,令我钦佩!” 孔道周面无表情:“有则有,无则无,此乃为人之道,亦是做事之道,有何可钦佩的,不过依照本心与圣人教诲而行事罢了,正好今日你来了,我另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顾香生:“先生请讲。” 孔道周:“既然你坚持将谢氏入书,那谢氏的传记,便由你单独来撰写罢。” 顾香生一怔:“要给谢氏立传?” 孔道周:“自然,列传不唯独忠臣孝子,亦有阉宦奸佞,包罗万象,若要殊异于历朝历代诸般史书,则奇女子亦该单独成卷,谢氏专精书画,尤长牡丹,其花鸟山水流传后世,别具一格,堪称大家,门下弟子亦有二人名列仁宗朝四大家,于情于理,都该单独列传。” 顾香生迟疑:“我怕我对谢氏平生不够了解,无法将她一生写全,平白辜负了孔公的期望。” 孔道周白了她一眼:“不过一传记耳,你不曾写过,连参考前人典范细心揣摩都不会了?你挂着一个编撰的名头,却连一篇史也没有修过,我见你方才说得头头是道,怎的一遇到事情反而临阵退缩,罢了罢了,算我看错人就是!” 他转身欲走,顾香生忙道:“孔公勿怒,我答应便是!” 孔道周:“答应了便要写好,若是不能过我这关,最后还是不能用的。” 顾香生苦笑:“是是,我定然尽心尽力!” 夏侯渝借着这个机会,插口道:“孔先生,上回我与您说的事情,您考虑得如何了?” 孔道周想也不想:“不去!不去!我在这儿待得好好的,去讲什么学!鄙人才疏学浅,担不起齐君错爱,另请高明罢!” 说罢也不给夏侯渝说话的机会,脚下不停,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夏侯渝要上前拦人也不难,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失了本意,有强迫之嫌,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开。 顾香生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夏侯渝无语片刻:“你这几天收到花了么?” 顾香生:“啊?什么花?” 夏侯渝:“……那诗句呢?” 顾香生摇摇头:“没有。” 夏侯渝忍不住控诉:“每日早晨我都放在你们家门口,看着碧霄将花提进去的!” 顾香生:“也许碧霄以为是丘书生送的,自己拿去了罢。” 夏侯渝狐疑:“不可能罢,丘书生哪里会想出这种点子?” 顾香生背着手看天看地看花看鸟,神色悠然,就是不看他。 夏侯渝:“……” 香生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赖皮? “啊,对了。”顾香生转过头,“刺史府要办重阳宴,届时你也去罢?” 夏侯渝:“迟则三五天,我便要离开邵州,怕是赶不上了。” 顾香生一怔:“这么快?” 夏侯渝:“算一算,我在这儿也快半个月了,就算再爱玩,也该玩遍了,再久则难免会引起我大兄的疑心。” 顾香生:“那孔先生呢,你也见了他今日的反应,我可没有把握能劝得动他。” 夏侯渝:“明日我再过来一趟罢,若是他执意不肯,那也无法,总不能将人绑了过去,以孔公的脾气,只怕会更加反感。” 他顿了顿,忽然道:“香生姐姐,你能不能等我三年?” 即使没有转头,也能感觉到对方专注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顾香生想要直截了当说不行,但沉默良久,出口的却是:“为何是三年?” 夏侯渝轻声道:“现在的我,的确没法许下什么诺言,就算许了,你也未必会相信。三年之后,若我能不被任何人左右,而你也喜欢我,我就娶你为妻,好不好?” 末了,他又酸溜溜地补充了一句:“自然,若是三年之内,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也绝不勉强。” 原是很严肃的话题,不知怎的,听见他最后的话,顾香生又有种想笑的感觉。 “阿渝,我现在暂时不想考虑嫁娶之事。”想了想,她还是决定摊开来讲。 上回装傻充愣,想让他知难而退,这回却没法这样了。 她被逼至角落,不得不将真实想法敞开。 “我成过婚,你瞧,谢氏与我一样,可死后连能否出现在刘宗怡的传记里,都还要被人再三争论,可以想见,在她生前,肯定也听过许多闲言闲语,刘宗怡可以一心一意护着她,可天下能有几个刘宗怡?正因为少,所以才能流传于世,如果天下人人都是刘宗怡,他们的故事为何还会令人欣羡呢?” 夏侯渝想要开口,却被顾香生阻止了:“阿渝,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想拿魏临与你比较,你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只是你们身份相仿,将来也很有可能遭遇同样的难题,到时候无论你如何处理,总会有人受伤。我不想让别人伤害我,同样不想伤害别人,可我再坚强,也不是铁石心肠。受一次伤,学一次乖也就够了,何必再经历一次呢?” 听她承认魏临对自己的影响,夏侯渝非但没有吃醋的感觉,反而涌起淡淡心疼。 “香生姐姐……” 顾香生不去看他,而是选择一鼓作气将话说完:“你若想问我是否对你有男女之情,我承认,我心动了。可我这一辈子,约莫都学不会为了喜欢一个人而放弃尊严了。如果你将来要纳妾,又或者迫于各种各样不得已的原因而放弃我,我只会像离开魏国那样与你一刀两断。闻君有二意,故来相决绝。与其这样,那还不如不要开始的好。” 语毕,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又觉得空荡荡的,莫名心酸。 顾香生忽然发现,她看似好像彻底融入了这个时代,实际上却一直都格格不入。在她内心,从未放弃过作为一个人的独立人格,偏偏她过往的身份,都要求她附庸于男人的存在,最起码,在彼此立场利益愿望发生冲突的时候,舆论总会一面倒地要求女人做出牺牲妥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且强加种种虚名,迫使她们以此为荣。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纵使千百年后,前面那一条已经形同虚设,可孝道、宗法、男尊女卑,依旧深深地烙在许多人的骨子里,更何况千百年前,时下的古人。 谢氏仅仅只是一名臣子的妻子,就因为这样的出身而饱受非议,她的身份迟早会曝光,以她嫁过魏临的经历,若再嫁给夏侯渝,将来必然也会惹来无数风言风语,而这些可以预见的压力,夏侯渝能经受得住,能坚持自己的初衷么? 人心是经不起反复考验的,当朋友,当姐弟已经足够,何必强求本不应该存在的缘分呢? 顾香生目光游离于眼前,视线仿佛已经穿透脚下的青石板,望向虚无缥缈的某处。 她不想去看夏侯渝的神情反应,因为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坚强,起码没有坚强到面不改色。 她怕自己一抬头就会暴露内心的脆弱。 下巴被一只手抬起。 紧接着,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顾香生不由睁大了眼睛。 她反应不算慢,也不是一被吻就马上浑身虚软走不动路的柔弱女子,她伸手便要推开对方,奈何夏侯渝更快一步,直接捉住她的双手。 两人此时正站在文兴馆外,虽说这里是屋檐下面的拐角,人比较少,可也不代表一直不会有人路过。 顾香生又羞又恼,一个不防备,直接就被对方一个深吻,挑得心旌摇动,神智迷离。 她本想抬腿往夏侯渝胯、下顶去,犹豫了一下,改为往对方脚背上狠狠踩了一下。 夏侯渝吃痛后退,总算松开了她。 “谁教你这般登徒子的行径!”顾香生脸红喘气地瞪他。 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强硬一点,对方才会知难而退。 谁知夏侯渝的表情比她还委屈:“可香生姐姐你也说对我有情啊……人家从来没有亲过别的女子,你还这样对我!” 顾香生快要被气笑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亏他还有脸倒打一耙:“你在齐国好几年,连女子也没亲过,骗鬼么?” 夏侯渝眨眼:“要不我发誓?如果我诓你,就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古人对誓言还是很看重的,夏侯渝肯发誓,那就是真没有。 顾香生的脸色稍稍一缓:“那好,方才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过,往后不可如此了。” 夏侯渝柔声道:“为什么不能如此?你对我有意,我也对你有情,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你担心的那些事情,我不敢说不会发生,但我绝不会像魏临那样辜负你。你不能因为魏临负你在先,就否定了所有的男人,这对我不公平。” 顾香生叹了口气:“魏临没有负我,他也没有想过负我,只是他的选择,与我的选择,打从一开始就不同。你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也能保证自己能够毫不动摇吗?如果当时他不与严氏联姻,就无法与魏善抗衡。我不愿意委屈,可我同样不希望他错失良机痛苦一世,所以我选择离开。这是我们有缘无分,怪不得别人。” 夏侯渝摇摇头:“香生姐姐,你看着坚强,其实心很软。如果是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出现这样一个难题,我不会让魏善有离京的机会,也不会让程氏倒向魏善,更不会让严氏有壮大自立的机会。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对一个女人,就会选择将自己的事情一力承担,而非将难题丢给她。就像刘宗怡,无论外人说什么,做什么,他对谢氏,从来就没有变过。” 顾香生鼻子一酸,扭开头去,眼泪却禁不住滑了下来。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她随即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方的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旋,声音不大,却通过声带的微微振动,一直传递到她心底。 “等我三年,好不好?” 这般高大的身形,明明都能将她整个人拢入怀中了,却偏偏要用撒娇的腔调。 泪水还在流,顾香生却很想笑,又忍住了,轻轻咬住下唇。 “看你表现罢,若这三年里有比你更好的人,我自然不会错过的。”   ☆、第108章 得到顾香生这一句承诺,夏侯渝脸上的表情顿时比吃了十斤糖还甜,回去的路上一直牵着她的手不放,生怕一松手顾香生就会消失似的。 好在时下风气使然,男女当众牵手固然不多见,也不至于惊世骇俗,否则换作稍微封闭一些的朝代,怕是能立马引来无数谴责惊骇的目光了。 夏侯渝甜滋滋地将顾香生一路牵回家,沿途路过唐记,还自作主张买了不少零嘴,差点没把整个蜜饯铺子的点心样式都包圆了,又拉着她到银楼,说要做这个打那个,订了一大堆首饰,若非顾香生最后强拉着他走人,怕是他连隔壁绸缎铺子都要进去走一遭了。 “你买这么多作甚,我也吃不了用不了,到时候你顺便带回京城算了。”顾香生囧囧有神地看着他提着的那一大堆东西。 夏侯渝与顾香生一起时,身边都没有带人,这种时候也只能亲力亲为了。 “从前都是你给我买,现在自然该换我给你买了啊,你把喜欢吃的喜欢用的挑出来,余下的送诗情碧霄她们也好,碧霄不是有心上人了么,也该给她筹办嫁妆了罢,我在银楼订了一批头面,过两日让他们送过去,你挑几套给碧霄,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主仆之情。”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你还是多想想回去之后如何与你大兄周旋罢,碧霄的事情自有我来管,不用你操心。” 刚得了句话就俨然将自己当成自家人,简直蹬鼻子上脸,没见过比他更厚脸皮的人了。 夏侯渝听了,也没有一丝窘迫羞涩:“诗情碧霄她们从前给了我不少照顾,这些情谊我都记着呢,如今有我能略尽绵薄之力的,香生姐姐就不要与我客气了,好不好?” 他似乎吃准了顾香生拒绝不了他,每回说“好不好”“行不行”“可不可以”的时候,总要带上一点儿撒娇的意味,要不怎么说许多人都是吃软不吃硬呢,尤其是美人撒娇,越发赏心悦目,就是顾香生对夏侯渝没有一点想法的时候,听见这样的声音也会禁不住心软。 送她回到焦宅,夏侯渝还絮絮叨叨交代了不少事情:“这几天我要准备下回程的事情,怕是没法儿过来看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往后天会更冷,要记得添衣,吃饭要多吃点,我瞧你总挑着素菜吃,这样不好,人本来就没几两肉,别瘦得没形了……” 顾香生怎么也不想不通,隐藏在夏侯渝那副高贵冷艳外表下面的,竟然有一颗婆婆妈妈的心,换做几年前,这番话也该是她来叮嘱对方的,现在倒好,角色完全倒置了。 她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是哭笑不得,忍不住打断他:“我在外头过了这么几年,也还好端端的,你不必担心这些微末小事。” 夏侯·老妈子·渝语重心长:“诗情碧霄她们再贴心,有些话,你若是不听,她们也拿你没法子,我不知道我这一去需要耽搁多久,也不知道多久之后才能与你见面,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没病没灾,这样就算我看不见你,也觉得安心。” 他握住顾香生的手:“你说你要等我三年的,可不能反悔,我定会为你守身如玉的。” 前面那一番话让顾香生的心霎时软得一塌糊涂,最后一句纯属狗尾续貂,感动全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啼笑皆非。 再恋恋不舍也不可能赖着不走,夏侯渝来邵州的时候带着不少人,其中有心腹,也有别人的眼线,为了尽可能免除麻烦,他出外的时候一般不让人跟着,也让自己的心腹监视那些眼线,但凡事还得小心些好,若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与顾香生过从甚密,就不宜时时与她黏在一起。 好不容易听见顾香生吐露心声,他一面是惊喜交加,一面又惋惜两人没能拥有更多的独处时光,那种又是高兴又是纠结的心情,估计没人能够理解。 顾香生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她才转身入内。 诗情和碧霄看见她带回来的一大堆东西,果然很惊讶,听说是夏侯渝买给她们的,两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碧霄,捧着夏侯渝给她的那两套头面,感叹道:“万万没有想到,自小养大的孩子,竟也懂得回报了!” 诗情笑她不知羞:“五郎什么时候成你养的了,你这还没嫁人呢,就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孩子都多大了呢!” 碧霄张牙舞爪地要挠她:“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顾香生撑着下巴笑看她们闹。 两人闹了一阵,碧霄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娘子,那您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顾香生装傻。 碧霄顿足:“五郎对您的心意,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 顾香生抿唇一笑:“诗情都还未有着落,我急什么?你有空也让丘书生留意一下,看他府学里有没有什么未婚适龄,人品又好的人选。” 碧霄果然马上就被转移了注意力:“是呀,诗情,你到底要个什么样的,总得与我说一说,我才好帮你留意。” 诗情脸红啐她一口:“明明是在说你的事儿,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来了!” 顾香生笑道:“若你们俩是一男一女,那我也不用发愁了,一个温柔稳重,一个活泼泼辣,性情还互补,正好凑成一对儿!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诗情,咱们名为主仆,实如姐妹,你若有心仪的人,一定要与我说。” 碧霄倒也罢了,诗情性子体贴,她最怕对方为了陪伴自己而放弃属于自己的幸福。 诗情没说话,脸色却越来越红。 顾香生察言观色,奇道:“这是真有了心上人?” 碧霄:“好啊,你平日里瞒得最紧,谁也不告诉,是谁,快说!” 诗情:“也,也没什么……” 碧霄佯怒:“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姐妹了?竟连一点风声也不露,我们难道还会笑你不成!” 诗情不得已,只好吐露实情:“不是我不肯说,是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个想法,总不能巴巴上赶着去倒贴……” 碧霄都快急死了:“说了半天,你还没说到底是谁呢!” 顾香生却看出一丝端倪:“是我们都认识的人罢?” 碧霄大吃一惊:“难不成是徐使君?” 诗情白了她一眼:“你都想到哪儿去了!” 碧霄坏笑:“你要是再不肯说,我就猜宋司马了!” 诗情拿她没办法:“是,是于都尉。” 这下不仅碧霄,连顾香生都吃了一惊:“怎么是他?!” 诗情吞吞吐吐:“先前要写兵略的时候,他需要与娘子商讨,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有时候娘子没空,我代为跑腿,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碧霄:“可他家里不是还有儿女么,你嫁过去之后就是当人后娘了,你可要想清楚啊!” 诗情低头:“谁说要嫁他了,我又没这么说!” 她既然说了于蒙的名字,即便不是两情相悦,那起码也是对对方有情的,而且两人交往,必然也有一些暧昧之处,说不定于蒙还曾表露过好感,否则以诗情的自尊自爱,断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自作多情。 顾香生觉得这事有点棘手,倒不是两人身份不匹配,诗情碧霄早就不是奴婢的身份,放良书也在她们自己手里,而是于蒙一个鳏夫,膝下又有儿女,若能娶到诗情,怎么看都是他占了便宜。 但她们这么看,不代表别人这么看,顾香生还不知道于蒙自己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也对诗情有意,为何又不找人上门来提亲? “你别着急,我找个机会打探打探,问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顾香生柔声道。 诗情眼眶一红:“娘子别问了,他若有心,早该上门了……我也认了,他是邵州都尉,领一州兵权,若是觉得我配不上他,我也无话可说。” “你别胡思乱想!”顾香生难得对她们沉下脸色,“我的人,哪里轮得到谁说不要就不要!于蒙是邵州都尉又如何,当初我若是想,同样可以让他当不成这都尉,不过要费些工夫罢了。你既不是奴婢,品行样貌又样样都好,只有他配不上你,断没有你配不上他的道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这事我来作主,他就是要娶,那也得八抬大轿聘礼齐全地来,家里那些妾婢通房也得通通料理好再说,断不能委屈了你。他若是做不到,你也别伤心,我再帮你找个更好的便是,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遍地都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够好,是他没眼光!” 诗情碧霄很少看到顾香生如此霸气的一面,都说不出话了,只会愣愣点头。 不过还没等顾香生来得及去询问于蒙的意思,重阳宴便如期而至了。 重阳节前两日,夏侯渝也离开了邵州,他没有特意过来和顾香生道别,只留下一封书信,托人代为转交。 与其说是书信,倒不如说是一首诗的后半截。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换作其他情怀如诗的闺中少女,估计会很感动,可顾香生只觉得眼角抽搐,连牙齿都要酸倒了。 不过她也知道,夏侯渝不仅仅是在示情,更是在重复确认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表明自己的心意绝对不会改变。 原想将这张酸倒牙的诗丢掉,想了想,她还是将其叠好收入怀中。 酸是酸了点,看在一片拳拳心意的份上,就勉为其难地收下吧。 让顾香生意外的是,短短几天时间,夏侯渝还真说动了孔道周,让固执的老先生愿意跟着他走。 不过孔道周也不是一去不复返了,他最看重的还是修史,所以已经留下话,一个月后便回来,继续完成未竟的工作,并让人代为传话,留下一张名单,叮嘱顾香生,除了完成谢氏的那一部分传记之外,为名单上另外几名女子立传的事情也交给她了。 顾香生一看,名单上的女子不过五六个,或长于诗画,流芳后世,或为女医,活人无数,其中还有一个郑氏,原为农妇,后因改进农具,得以在前朝一本农书上留名,仅止于此,没想到孔道周竟然要将她也列入史书里。 这些女子里头,没有一个是世人眼中的贤后贤妃,有的甚至连一个高贵的出身都没有,如农妇郑氏,她一辈子都是农妇,顶多因为改进农具而得到皇帝褒奖,可也仅此而已。 顾香生觉得有些惭愧,可同时又肃然起敬,她身为女人,尚且想不到要为这些女人立传,孔道周却已经想到了。不仅想到了,还敢付诸行动,想想袁臻那些人的态度和可能会有的反应,越发衬托老先生的可贵。 圣人曾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谓女子,说的是他自己的妻妾,小人,则指家中仆人,而非卑鄙小人。后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讹传讹,将其误读,甚至以此为依据,认为圣人也觉得女子本来就该与小人并列,可见地位低下。 然而像孔道周这样的大儒,从来不会将这种偏狭的误解作为正解,试想一下,孔圣人教导世人要爱亲尊贤,这“亲长”里头也包括了自己的父母,一面尊敬母亲,一面却又瞧不起女子,这种明显矛盾的态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真正的大儒身上,所以为谢氏立传也好,单列奇女子一卷也罢,都能看出老先生治学严谨的态度来。 但顾香生也不晓得,何以先前她与孔道周也没说上几句话,老先生却忽然对她青眼有加,还将这么一个重任交给她,实在是令人受宠若惊,她怕自己做不好,辜负了老头儿的期望,只好将自己关进复始楼里头的偏间,埋头翻阅资料,争取在孔道周回来之前,将这一卷拟个大纲出来。 闭关两日,待徐澈那边派人来请,才发现自己差点儿错过了重阳宴。 自徐澈上任起,邵州就没举办过官面意义上的宴会了,如今天子讨伐易州,外头闹得正欢,大家也没想到徐澈会在这种时候举办宴会,等到听说宴会为崔氏主持时,便都纷纷暗自琢磨起来。 虽说众人早就知道徐澈已婚,但他品貌俱是上上之选,这样的美郎君,纵是当暖床小妾,怕也有无数人前仆后继自愿送上门,所以自荐枕席也好,下官巴结送人也好,从来就没断过,徐澈本人还算洁身自好,至少顾香生从没听说他收下哪个下属送去的女人,至于人家私底下是不是有妾婢美人作伴,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徐澈在邵州三四年,妻室却远在京城,要说旁人没有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现在正主儿一来,那些狂蜂浪蝶更是没了希望,邵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女眷,也都擦亮了眼睛,想看看这位被徐使君“念念不忘”的崔娘子,到底是怎生的国色天香。 宴会极为热闹,还未开始,刺史府门口便已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顾香生从复始楼回家匆匆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再赶过来时,来得已经算晚了。 仆从将她引至女客所在的座席,顾香生看了一下,发现除了一个周枕玉,前后左右坐的人,自己都不认识。 于情于理,以她今时今日在邵州的地位,就算不与崔氏并列,那起码也得是下首,但事实是,她的座位的确不算太偏,可离崔氏也有一些距离。 周枕玉也刚坐下不久,见顾香生到来,亦是一愣,忙起身见礼:“焦先生安好。” “周姐姐何必如此客气?”顾香生笑道。 自打一切上了正轨之后,她与周枕玉反而少见,对方忙着经营周家的铺子,她的事情则铺得更大,除了规范商业那阵子跟周枕玉频繁打交道,两人要做的事大多没什么交集,见面的次数自然也就少了。 这一笑,许久不见而生出来的淡淡隔阂好似也跟着消散了。 周枕玉拉着她坐下来:“你怎么会被安排到这里来?我本以为使君娘子会让你坐在下首的。” 顾香生摇摇头:“我这两日都在复始楼,未曾出来过,也正有些奇怪,旁边这些女眷,怎的好像从未见过?” 周枕玉低声道:“你自然从未见过,她们都是从前在下属州县被表彰的节妇。” “什么?”顾香生这两日忙着翻阅史籍,睡眠不足,现在耳边听着绵绵丝竹之声,原是有些昏昏欲睡,结果瞌睡虫全被周枕玉这一番话给吓跑了。 崔氏请来一群节妇赴宴,还特意安排在她周围,难道是想借机告诉她,女人就应该像这些节妇一样安分守己,遵从妇道吗? 顾香生觉得既荒谬,又有些啼笑皆非。 更好笑的是,约莫在崔氏眼里,像周枕玉这样没有嫁人,却成日抛头露面的药铺当家人,也被归入了“不守妇道”的范畴,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她抬起头,正好与朝这边望来的崔氏对上视线。 后者面色冷冷淡淡,目光之中似乎隐含嘲讽,从她身上扫过,随即又与旁边的女眷说起话。 与她说话的女眷,是宋暝的妻子钱氏。 崔氏无所顾忌,钱氏却不敢,她从丈夫那里几番听说顾香生的厉害,知道对方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女子,但座席安排非她作主,她只能找着由头与顾香生搭话示好,不着痕迹撇开自己的干系。 “焦先生上回让外子转送于我的茶花,我一直悉心照料,今年开得也好,可我另外又买了几盆,花期却总是很短,不如您送的那一盆,您几时有空,能否莅临指点一番?” 顾香生对钱氏也很客气:“指点不敢当,嫂嫂若是得空,我便上门叨扰。” 钱氏笑道:“那可太好了!” 她顿了顿,又对崔氏笑道:“我与焦先生离得远,说话不方便,能否请崔娘子将焦先生的座席稍稍挪过来?” 崔氏心下不快,正欲说话,便见徐厚匆匆过来。 “娘子,郎君有请焦先生过去入席。” 崔氏的眉毛高高挑起:“男女有别,焦氏为女客,如何能与男子同堂并坐。” 徐厚心想您没来之前,焦娘子都不知道与郎君宋司马他们同堂并坐过多少回了,现在再来追究,会不会晚了一些? 他眼珠转了转,带上为难之色:“可这是郎君之命,小的也不敢违逆……” 崔氏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样当众打脸,弄得下不了台。 她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都能感觉到旁人看好戏的眼光了。 “你去回了使君,就说焦氏既非命妇,又无家人在邵州任官,不宜抛头露面,多见外男,以免妨碍名声。”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勉力冷静地说出这句话。 这下子,在场女眷如何还不知道使君娘子瞧不上焦氏?俱都望向顾香生,也有的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暗暗存了看好戏的心思。 钱氏想打圆场,那头顾香生却已起身:“多谢崔娘子回护关心,只是我方才正好身体有些不适,久坐唯恐失礼,只得就此告辞,先行离席,还请主人家恕罪则个。” 说罢既不应徐澈的召,也不管崔氏的回答,施施然就走,竟是潇洒得很,令人目瞪口呆。 崔氏看着她的背影,还想出声呵斥,却被青芫使劲一拉袖子,拼命暗示摇头,只得将满腔怒火勉强压下,强自忍到筵席结束,曲终人散,方才怒气冲冲地去找徐澈。 “娘子,娘子,您先冷静些再说!”青芫追在她后面,却已经阻止不了崔氏,后者找到徐澈,两人直接大吵一架,又是不欢而散。 好不容易方才有点起色的关系,伴随着这一次争吵,完全荡然无存。 当晚,徐澈又宿在书房,而崔氏则用剪子死命剪着自己手里头的单衣,很快便将那件单衣剪得面目全非。 而那原本是为徐澈准备的。 “娘子,您别这样!”青芫急得团团转。 “我对他千般好,也比不上那女人的一根毫毛!”崔氏满面泪痕,“我也真是犯贱,为他裁什么衣裳,办什么宴会呢,现在好了,全邵州城的人都知道焦氏落我面子,给我脸色看,都知道我这堂堂刺史之妻,还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娘子,您快放下剪子,仔细伤了手!”看她这样,青芫也很难受,又不知从何劝起,“您,您听我说,我曾仔细查过,发现焦氏这人,着实有些古怪!” 崔氏冷笑:“她都能让徐澈神魂颠倒了,可不是古怪么,若不是会*术,那就是狐媚变的!” 青芫哎的一声:“婢子说的不是这个,是她的来历有古怪!”   ☆、第109章 听见这话,崔氏不由一愣,也顾不上伤心愤怒了:“怎么说?” 青芫:“先时婢子曾找徐厚闲聊,听徐厚说私下没人的时候,郎君称呼焦氏为阿隐。” 崔氏闷哼:“好不亲热,竟连小名也知道了,若说他们没有私情,怕是鬼都不信!” 青芫:“娘子且听婢子继续说,焦氏的闺名单一个芫字,正好与我同名,若有个小名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徐厚说,上回焦氏携一个年轻郎君到刺史府来作客,他亲耳听见那郎君喊焦氏为香生姐姐。” 崔氏蹙眉:“怎的又多一个名字?” 青芫:“可不是?婢子也觉得奇怪,便私底下去打听,发现那年轻郎君像是齐国人,两三天前就走了,身份来历似乎也有些蹊跷,再多的却不晓得了。” 崔氏起身来回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焦芫,阿隐,香生姐姐……” 青芫的脑子倒比她灵光多了:“婢子想着,若郎君在邵州才认识了焦氏,当时娘子又不在邵州,以郎君的身份地位,想要收用焦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弄得暧昧不清,观郎君对那焦氏的行止,似乎有几分旧情,几分尊敬,二人关系,绝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听她将焦氏和徐澈的关系描绘得如此亲密,崔氏心头不舒服极了,忍不住撇撇嘴:“你到底想说什么?” 青芫:“我想说的是,郎君曾在魏国为质,会不会早在魏国就认识了焦氏?” 崔氏心中一动,越想越有可能,她也不是瞎子,女人的直觉最为灵敏,从徐澈对顾香生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来看,若说两人没一点过往,打死她都不信。 “这么说,那个焦氏会是魏国人,她也不一定姓焦。” 青芫点点头:“对,婢子正是这个意思,咱们不妨仔细查问一番。” 崔氏皱眉:“可就算问出来,又有什么用,那焦氏是不是魏国人,跟咱们有何关系?” 青芫:“焦氏从魏国来到南平,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过往,也不想别人知道她的来历,所以才会隐姓埋名。” 崔氏彻底明白了,她腾地起身:“不错,若能知道她的来历,我们再以此要挟,迫她主动离开邵州,这就一了百了了!” 青芫:“婢子正是这个意思,不过纸包不住火,我怕郎君知道了之后会迁怒娘子……” 崔氏冷笑:“怕什么,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到时候要走也是她自己走,谁也强迫不了,他能拿我怎么样!” 顿了顿,又对青芫道:“不过你私下打听的时候,还是要隐秘些的好,别被徐澈发现了。” 青芫:“娘子放心,婢子省得。” 若说忠心,青芫果真是一等一的,她本是崔家的奴婢,陪着崔氏一并嫁入徐家,办事能力极强,崔氏也对她推心置腹,许多事情都离不开她。主仆二人定计之后,青芫便开始着手调查,先是从焦氏来邵州的时间查起,很容易就问到她是从席家村过来的。 席家村连接的山路通往玉潭镇,玉潭镇则是魏国的边境小镇,如果焦氏不是在席家村凭空出现,那么她就的确是从魏国来的。 徐澈在魏国为质时,基本就没离开过魏国京城,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那么他就算认识焦氏,应该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也就是说,焦氏很有可能是魏国京城人,而且还出身不低,否则又何必隐姓埋名? 想要弄明白这件事并不难,崔氏她们根本无需跑到魏国去,当年跟着徐澈从魏国回来的人如今还在,一部分留在南平京城的徐宅里,还有几个如今依旧充任徐澈的马夫,徐澈是个念旧重情的人,只要这些人还能做事,愿意留在他身边,他就还继续用着,这反而给了崔氏调查的机会。 经过仔细查问,崔氏发现,当年徐澈在魏国时,与不少世家子弟关系都不错,其中就包括如今的魏国丞相王郢之子王令,万春公主之子周瑞等,另外还有同在魏国为质的齐国皇子夏侯渝,因着徐澈的风仪容貌,在魏国上层也十分受到青睐,魏国公主就曾三番几次纠缠不休,更有灵寿县主,顾家四娘子等人与之过从甚密,时常结伴去京郊玩耍,关系熟稔。 崔氏留了个心眼,一一问起那些女子的闺名,这年头女子闺名并未广泛流传,可若喊的人多了,也不是什么秘密,譬如那位魏国公主,姓魏名霁,封号同安,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关于顾香生的身份,徐澈也曾交代过知情的人不宜声张,但一来崔氏与青芫事先商量,并不开门见山,而是旁敲侧击地试探,二来那些被探问的人并没有太大的戒心,偶尔露出来的口风,也足以让崔氏她们了解到真相了。 这个真相足以让崔氏她们一整天都缓不过劲来。 “顾……香生?”崔氏几近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表情还处于恍惚之中。“淮南王妃?” 她如何会不知道淮南王妃?非但知道,当时听说她早亡的消息,崔氏还很为她唏嘘了一阵。 同为正室元配,身份出身也差不多,崔氏对顾氏有着几乎天然的亲近感,魏临被废太子时,顾氏嫁为正妃,当他登基时,顾氏却已经去世了,可以说陪丈夫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分,当女人当到这份上,也的确是够倒霉的。 但崔氏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倒霉鬼”,如今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跟自己吃过饭,说过话。 淮南王妃顾氏,排行第四,人称四娘子,大名香生,小名阿隐,改头换面之后,便成了焦芫。 这真是活见鬼了。 青芫的吃惊不下于她:“为什么,淮南王妃当得好好的,却要诈死跑到这里来呢?” 崔氏皱着眉,想到对方与徐澈的暧昧不清,再多的同情也不翼而飞了:“难道对徐郎念念不忘,趁机诈死过来见他?” 青芫摇摇头,人家好端端的淮南王妃,甚至是未来皇后不做,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作妾身未明,受人指指点点的寡妇? 再说徐澈能出任邵州刺史,那也不是他说了算的,而是朝廷的决定,顾氏再神通广大,总也不可能事先就得知消息,知道要来这里找人吧? 这其中必然有她们所不知道的原因。 崔氏说完那句话,也觉得不太妥当:“无论如何,她既然选择隐姓埋名,肯定就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人知晓,我们可以将消息传回魏国那边,让魏国派人来抓她……” 青芫:“婢子以为,这样不妥。” 崔氏:“嗯?” 青芫:“魏国人人皆知,淮南王妃亡故,皇帝也立了新后,如今再冒出一个顾氏来,只要魏国死不承认,顾氏就永远是焦芫,若魏国天子派人来找,那反倒是间接承认了顾氏的身份呢!所以就算魏国人知道,想必也会装聋作哑,故作不知的。” 崔氏不由得有点烦躁起来:“这样一来,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如何,我们岂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青芫温声劝慰:“娘子别急,我们先好好想想,从长计议罢。” …… 叶子打着旋儿轻飘飘落在地上,满地秋黄。 秋雨之后,一日凉过一日,很容易就让人感觉到冬天的来临。 魏国近来形势不错,确切地说,是魏临这边的形势不错。 齐国那边忙着应付回鹘,没空来搅混水摸鱼,北面的压力得以减轻,天子得以全力对付魏善。 朝廷大军的实力终究还是要更胜一筹,魏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魏善却打从一开始就显得力不从心,先前朝廷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应对齐国的挑衅,如今齐军那边的压力消失,魏临立马就命令严遵全力平叛,叛王魏善逐渐被逼得走投无路,地盘急剧缩水,现在只剩下江州及附近那一块。 消灭叛军统一大魏,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两年前,皇后严氏诞下一女,虽然不是皇子,但也是皇帝的头一个女儿,天子大悦,免除国内三年税赋,诏令一下,人人欢喜,这意味着天子登基几年之后,权力正在逐步稳固,威望也在逐渐上升。 一切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今日帝王的心情却似乎并不明朗,以致于服侍的宫人无不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莫名其妙就被降罪。 大政殿内,一名宫人将已经冷掉的绿豆饮端了出来,冷不防一人低头匆匆走来,二者差点撞上,幸而宫人反应得快,连忙侧身一避,将瓷盅护在怀里,背部却撞上门上的雕花木棂,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差点撞上她的人却连看也没看一眼,就直接跨步入内了。 对方身上穿着官服,宫人自然也不敢上前理论,只能在肚子里暗暗骂上一句“赶着投胎啊”。 却说李忱进了大政殿,脚步和呼吸就下意识放缓了。 “朕看见你递上来的消息了。”魏临从案牍中抬起头,“孔道周如今还在邵州修史?” 天子自登基之后,当年的温和无害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严肃庄重,俊美自然还是俊美的,只是如今若有人敢直视打量皇帝,首先注意到的,必然不会是他的俊美容貌,而是属于天子的威严。 “臣依陛下的命令,本想派人找到孔公,劝说他回朝效力,却得知孔公已在不久前离开邵州了。” 魏临微微蹙眉:“那他去哪儿了?” 李忱:“据说仿佛是受齐君之邀,前往齐国讲学了。” 皇帝虽然没有说话,李忱却能感觉到他肯定是不高兴了,也没敢说话。 魏临还是太子时,孔道周便在东宫讲学,师生情分非同一般,后来孔道周被先帝驱逐出魏国,那会儿魏临自身难保,当然也不敢去找老师回来,登基之后,琐事缠身,就一直拖到现在,他已经有能力掌控朝局,自然希望老师能够回来为自己效力,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近来的流言,你可听说了?”半晌的静默之后,皇帝提起另一个话题。 李忱松了口气之余,连忙开动脑筋,思忖皇帝口中的“流言”到底指什么。 “陛下所指,是与已故淮南王妃有关的那则流言?”他试探地问。 魏临微微嗯了一声。 李忱:“臣也听说了,不过这天底下唯恐不乱,喜欢以讹传讹之人数不胜数,淮南王妃已死,这是无可动摇的确凿事实,那些妄图利用这层身份造谣生事的小人,陛下大可不必理会。” 他自觉这番话并无不妥之处,但魏临听罢半天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怎么个看法,难免惴惴不安,心说总不会想让人去查个究竟吧,但淮南王妃早已下葬,连陵园都建了几年了,查了又有什么意义? 魏临:“你私下让人去打听打听,不必声张。” 只是打听打听,那没什么难的,李忱松了口气,连忙答应下来。 关于当年的事情,他其实也知道一些内情,王妃下葬时,那口棺材分明是空棺,所谓的墓穴,其实也仅仅是个衣冠冢,然而那又如何,“人死”不能复生,照他看来,如无意外的话,顾氏即使还活着,这辈子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离开大政殿的时候,李忱看见顾经在外面求见,心里微哂一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定国公府如今的倾颓之势已经难以挽回了,焦太夫人的死如同宣告一个黄金时代的结束,顾家自己不争气,二三代都没能出一个人才,唯一可以依靠的淮南王妃也不复存在,皇帝对顾家的那一点点旧情,也仅止于保全他们的爵位,让他们平安度日而已,什么东山再起,权势煊赫,就想都不用想了。 顾经在外面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等来帝王的召见。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抬步踏入殿内,却没有计算好高度,脚尖绊住门槛,人往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没直接扑倒在地,甭提多狼狈了。 “臣顾经,拜见陛下。” “免礼。” 寥寥两句对话,将两人之间寡淡的关系暴露无遗。 顾经自然不敢对皇帝摆什么前国丈的谱,他反过来还得担心皇帝要追究自己的罪责。 “臣此番求见,特为请罪而来。”没等皇帝发问,他便主动道。 “卿何罪之有?”魏临淡淡问。 “是,是顾氏的事情。”顾经看了周遭一眼,发现殿内的宫人兀自站着不动,皇帝也没有屏退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外面谣言四起,都说顾氏在邵州,在邵州闹出了些动静,臣当年没有管教好女儿,致死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这次的谣言,却并非臣等散布出去的,还请陛下明鉴!” 顾香生未死,且在邵州投靠了徐澈的消息一经传来,顾家人就先吓了个半死,不管外头如何揣测,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们自然再清楚不过:顾香生没有死,这“谣言”十有八、九是真的。 但顾经更怕魏临以为这些谣言是他们散布出去的,所以就忙不迭进宫来辩白了。 魏临的沉默让他很是忐忑,忍不住抬头偷瞄了皇帝一眼,却发现后者正盯着旁边高几上的一幅茶花图发呆。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计较还是不计较? 顾经咽了下口水,轻声提醒:“陛下?” 魏临回过神,将厌恶不着痕迹地掩藏过去,温声道:“朕又不是昏君,自然知道此事与你们无关,不必挂怀。” 顾经受宠若惊,自打顾香生“死”后,他已经很少听过皇帝用这样温和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了。 “陛下圣明,臣感激涕零,不知所言!”他连忙伏地叩首。 顾经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那头杨谷又进来了。 “皇后派人来问,陛下午膳可要在落梅轩用,大公主也在。” 魏临几乎不用想,就知道皇后为什么会派人过来请他。 严氏无非也听说了那些消息,所以拐弯抹角来探话。 “不去了。”魏临道。 杨谷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安静退下。 他服侍魏临多年,对对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这位陛下看着温和又好说话,实际上心肠比谁都要冷硬如铁,既是说不去,那就一定没有转圜的余地,这种时候多劝解两句,反而会惹来反感。 杨谷一走,魏临也没了批阅奏折的兴致。 临近午膳,他却没有传膳,反而出了大政殿,循着廊下漫步。 今日没出太阳,天气显得阴凉,风还大些,宫人忙忙拿来披风想为魏临披上,却被他拒绝了。 伴随着冬天逐渐临近,万物凋零,但南方比北方温暖湿润些,虽有落叶,正在盛开的花树也有不少。 魏临没有特定的目标,一路信步游走,自从登基之后,他难得有这样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空隙,越发有意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不大记得,上次像这样富有闲情逸致地散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记忆之中,似乎曾有人偷偷在他头发后面簪上一枝花,是顾氏,还是严氏,抑或别人?他也记不分明了。 “陛下,再往前,可就是年久失修的宫室了。”宫人小声提醒。 魏临本不欲搭理,脚下却是一顿:“朕记得,前面应该是长秋殿?” 宫人答道:“正是长秋殿。” 魏临抿了抿唇,这几年他有意无意地略过长秋殿,头一年宫室修葺呈上来的名单里还有它,但魏临并未通过,下面的人察觉帝王心思,往后每年再呈上来的名单上就已经没有长秋殿这三个字了。 对他而言,在长秋殿的那段日子,并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美好时光,因为那时候他刚被废了太子,处境极其尴尬,可先帝偏偏还不让他出宫立府,非将他扣在宫里,这座长秋殿,实际上就相当于一座耻辱的牢笼,见证了他最为难堪的岁月。 就连那里唯一稍稍还能让他感觉到温暖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宫人上前推开斑驳大门,立时就有股陈腐萧肃的气息扑面而来。 魏临一看,脸色当即就阴沉下来。 “这些树木怎么都快死光了?” 几名宫人面面相觑,连忙跪下,胆子大点的嗫嚅道:“您没让修葺……” 魏临冷笑:“朕没让修葺宫室,却没有让你们连这里的树木也不管!” 他这一冷笑,便连谁都不敢吱声了,众人慌忙磕头请罪,即便这与他们并没有直接关系。 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魏临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也不想搭理他们,径自入内,沿着那些已然枯萎发黄的树木慢慢走着。 树木疏于打理,好一些的还活着,只是树叶枯黄,应和着这瑟瑟秋色,看着凄凉得很,脆弱一些的,则直接就枯死了。 一眼望去,不复生机。 不知怎的,魏临忽然想起一句话。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正所谓覆水难收,泼出去的水,不可能再回到盆里,以后无论盆里盛满多少水,那也不是原来的水了。 然而韶华易逝,破镜难圆,明知如此,又能如何呢,难道重来一遍,就可以避开了么? 魏临想道,即使重来一遍,他也许还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因为开头早已注定,他无法逆转开头,只能披荆斩棘辟出一条血路,至于顾香生,那本是在计划之外的一个变数,就连他自己,一开始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对这个人投注多少真心。 他不后悔。 魏临闭上眼睛,不去想锦绣江山的他,内心微微萧索。 …… “你可总算是舍得回来了。” 夏侯淳大马金刀坐在上座,看着从外头走进来的弟弟,嘴里发出一声哼笑。 “大兄安好。”夏侯渝直接略过他话语里的讽刺,笑容自若地拱手为礼。 “怎么着?看你这一趟出去回来,春风满面,想必收获不小?”夏侯淳挑眉看着异母弟弟,“我听说你在邵州逗留了半个多月,那地方到底有什么吸引你的?赌坊?女人?魏临那个女人,叫什么顾氏的,果真没死?现在谣言都传到我这儿来了,还说就是她主持修史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在魏国那么多年,不会连顾氏也认不出来罢?” 夏侯渝笑了一下:“应该是真的罢。” 夏侯淳兴奋起来:“那怎么不将她也带回来!” 夏侯渝奇怪:“带回来作甚?” 夏侯淳:“那女人不是挺有本事的么,连父亲都夸过她,如今她身份特殊,抓回来之后正可好好折辱一番,借此羞辱魏国,又可献给父亲,岂不是一举两得?” 夏侯渝微哂:“大兄想多了罢!就算她真是淮南王妃又如何,魏国人早就公布她死了的消息,你就是把人折磨出花儿来,魏国人不承认,你还能怎样?要取魏国,还得真刀真枪的来,弄这些无用的花样有何意义?” 夏侯淳顿觉无趣,闷哼一声:“你胆子倒是见长了,如今也敢反过来教训我,别忘了,你一到南平京城就消失个没影没踪,吃喝玩乐这么多天才回来,回去之后我若是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你猜陛下是何反应?” 夏侯渝摇摇头:“事到如今,大兄怎么还不明白,我一个无权无势,又没上过战场的皇子,陛下何以无端端派我跟在你身边?” 夏侯淳听出一丝别样的意味,沉下脸色:“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第110章 夏侯渝露出一个在夏侯淳看来非常可恶的笑容:“大兄,你心里有数就好,有些话何必说得那么明白呢?” 可他越是这样,夏侯淳就越发心中不安。 他虽以勇猛善战出名,可兵权却不在他手里。 所谓善战,也仅仅是指个人的骁勇,而非善于统军领军,上次齐国对回鹘的战事,夏侯淳也跟着去了,当时的主帅是齐国老将贺玉台,没有夏侯淳说话的份,他巴巴跟了半个月,看着别人战功一桩接一桩地立,眼红得不行,再三请命,贺玉台拗不过他,让他带了一支部队去接应主力,结果因为半道下雪,夏侯淳那支队伍居然迷路了,等赶到那里,人家仗都打完,开始打扫战场了。 也幸好用不着夏侯淳去救命,否则他这就是个殆误战机的罪名,饶是如此,他仍是被皇帝好生训斥一顿,冷落了许久,这次才肯让他带兵来南平坐镇,结果身边还跟了个夏侯渝,他心里怎么能爽快得起来? 不同于魏临的父亲,永康帝当初挑来挑去,也只能在魏临魏善两人之间选一个,齐君膝下儿女众多,单是成年的儿子,就有六个,更妙的是齐国皇后早逝,没有留下子嗣,夏侯淳虽然是长子,可也是庶出的,他虽然觉得自个儿占了先出生的优势,奈何老爹从来就不透露半点风声,也不觉得他是长子就如何,对其他儿子一视同仁,就连半道才回国的夏侯渝,也被赐了个王爵。 齐国皇室先祖有胡人血统,这些年胡汉交融,不分你我,典章制度也汉化了许多,但骨子里仍旧有些不拘泥于成规的脾性,是以有人提议立长子夏侯淳为太子,皇帝却不肯,就这么压着,直压得夏侯淳心惊胆战,生怕哪天醒来,父亲就把底下哪个弟弟立为太子,到时候他这庶长子却还如何自处? 由此功利之心愈切,总想着立些军功,好增加自身的筹码,将那些如狼似虎的弟弟们都甩到后头去。 夏侯渝曾在魏国待过,亲眼见证魏国皇帝废太子,又令两个儿子斗得不可开交,结果这一手非但玩得不高明,反而间接导致魏国现在一分为二的现状,可谓帝王心术运用失败的典型案例。 只要是皇帝,就会有猜疑之心,但庸君与能君的区别,在于能君能够将私心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将争储为江山社稷带来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所以夏侯淳现在再不满,也不敢将这股不满发泄到老爹头上,而只能努力提高自身实力,争取让老爹青眼有加,将皇位传给自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是难以避免的,但不管内部矛盾如何激烈,一旦有了共同的敌人,齐国上下也还能团结起来,在夏侯渝看来,这是他老爹强于永康帝的地方,作为一个父亲,齐国皇帝自然是很不尽职的,夏侯渝本人也对他没多少好感,但就连他也不能不承认,相比永康帝,齐君要更具备身为一国之君的胸襟气魄。 所以永康帝一死,就给魏临留下一个烂摊子,收拾到现在还没收拾妥当,这并非魏临无能,而是因为他太倒霉,摊上一个不靠谱的皇帝老爹。 不过夏侯淳也没有幸运到哪里去,他的倒霉之处在于老爹太能干,兄弟们也各有各的长处,所以他现在危机感浓重,听见夏侯渝一句话就开始疑神疑鬼,心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老爹才要让夏侯渝过来监视自己。 “我为了不伤兄弟情分,让大兄能够放手施为,所以才一来到南平,就离开这里,等大兄布置妥当才回来。可大兄非但无法理解我的苦心和好意,反倒还怪责起我来。”夏侯渝摇摇头,“这让我心里如何好受?” 齐君派他过来,兴许也有监视夏侯淳的意思在里边,但更重要的,是想让夏侯渝查探南平情况,为以后作准备,结果夏侯渝拿着鸡毛当令箭,硬是将夏侯淳唬得心神不宁。 这番话半真半假,似真似假,夏侯淳也不可能跑到齐君面前去对质求证,所以才越发将信将疑,七分信,三分疑。 “陛下还交代过你什么?”他问。 “他让我探查南平的情况,顺道让我多看着大兄些。”夏侯渝道。 夏侯淳一听就明白了,对方这是握着密奏权限,也就是可以随时随地给老爹打小报告呢! 他一面为此而忐忑,一面缓下神色:“大兄领了你的情了。” 夏侯渝道:“大兄客气了,出门在外,兄弟本就应该相帮,何来人情之说?大兄勇猛无双,武艺过人,弟弟一直佩服得很,只恨没有机会讨教。” 夏侯淳见他如此上道,又搔中了自己平生最为得意的痒处,飘飘然之余,看夏侯渝也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有何难?正好这段时间我有些空闲,你每日早晨便来找我罢,我教你一些诀窍,回头你再自己苦练,只要勤学不辍,定能小有所成。”夏侯淳上下打量他:“不过武艺一道,虽然后天要苦练,天赋也必不可少,你天赋是差了些,不过勤能补拙,努力也会有所收获。” 夏侯渝恭恭敬敬:“多谢大兄教诲,弟弟铭记于心!” 夏侯淳心事重重,扯了几句闲篇,便又忍不住绕到自己关心的事情上头去:“你这些天全在外头,与我有关的事,又该如何与陛下回报?” 夏侯渝道:“我且先问大兄,南平之事,你心里可有个章程?” 夏侯淳扬眉:“什么章程?” 夏侯渝:“南平天子向我朝求援,陛下命你前来,却令三万精兵屯于边境,迟迟不发,你在京城这么多年,想必也有些看法,依大兄看,这仗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夏侯淳:“自然该打,南平如今无异于肥肉一块,不趁机拿下来,岂非错失良机?” 夏侯渝:“但陛下明显还没有下定决心,虽则南平天子再三求援,却始终不让大兄发兵。” 提起这个,夏侯淳也有点烦躁:“我也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南平这么一个小国,三个月便可拿下来了!” 夏侯渝问:“大兄这半个月与南平官员往来,可有收获?” 夏侯淳不屑:“个个尸位素餐,不思奋发图强,反倒处处巴结我,还有些已经开始计划起南平并入齐国之后,他们自己能得到的好处了,这样的国家,没有灭亡才稀奇呢!” 夏侯渝道:“所以南平各州方才起来反抗朝廷,依我看,大兄还须快些出兵的好,否则若是等易州那些地方联合起来,变成铁板一块,到时候我们再要攻打,就会困难许多了!” 夏侯淳没好气:“我如何不知?只是现在陛下暂时未决定出兵,我又有何法子!” 前面说了,齐君虽然让夏侯淳过来,但现在兵马还陈于两国边境,虽说夏侯淳有权调动,但如果没有先征得老爹同意,终究不是太好,京城那边肯定也会有人借机弹劾。 夏侯淳之所以急着想打仗,不仅仅是为齐国着想,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想尽快立下军功,回鹘那块骨头不好啃,南平明显是块好下嘴的肥肉,他如果不抓紧机会,难免会有别的人来抢功劳。 夏侯渝挑着桌上的零嘴往口中送,一面道:“陛下不让出兵,是担心齐国占不到道义名分,反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腐儒拿来说事,若是对方先寻衅滋事,我们顶多就只能算自卫或报仇了罢?届时陛下肯定不会怪罪大兄的。” 他状若无心的话,却让夏侯淳心头一动。 “五郎,你可真是给大兄出了个好主意啊!” “啊?”夏侯渝面露茫然,“这主意很好么,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大兄还是多考虑考虑,免得误了你的大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夏侯淳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扬长而出。 夏侯渝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手里这把椒盐杏仁都进了嘴巴,这才拍拍手上的碎屑,施施然起身,往外走去。 为了招待这对身份尊贵特殊的兄弟,南平皇帝特意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大宅子,自打兄弟俩入住之后,前来拜访,停在门口的马车就没断过,这其中十有八、九自然都是冲着夏侯淳来的,无足轻重的夏侯渝仅仅是个附赠品,说不定还有人不认识他。 夏侯渝出了花厅便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宅院很大,他也拥有单独的书房。虽是暂居之所,但南平的人极尽精心之布置,书房里头填满各式书籍,骤然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 上官和等候在书房,此时已经用完一盏茶,刚刚续上水,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郎君此行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夏侯渝点点头,想起顾香生,嘴角微微扬起,旋即平复。“这些天我大兄都做了些什么?” 上官和道:“无非是与南平权贵往来,频频赴宴,只是我瞧大殿下似乎满心不耐烦,竟连天子送上门来的美女都不屑一顾了。” 夏侯渝扑哧一笑:“我那兄长现在一心想要赶紧领兵打仗,美人再美,也解不了他的烦恼啊!” 上官和摇摇头:“只怕陛下还不想出兵,还要再等等。” 夏侯渝若无其事:“不需要等太久了,我那兄长很快便能想出法子来。” 上官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郎君和大殿下说了什么?” 夏侯渝嘴角噙笑:“也没什么,我就是让他先挑起事端,然后嫁祸给易州罢了,这样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出兵帮南平平叛了吗?” 上官和扶额:“大殿下一旦动起手来,可就不容易收手了,您先前不还说要保住邵州么?到时候他一路打上瘾,肯定会想要将邵州也打下来的!” 夏侯渝:“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作主了。你出入齐国朝堂,对我大兄的为人也有所了解,易州兵力粮草充足,又与怀州等地联合,齐兵虽然强悍,但对方占了地利人和,夏侯淳未必能够攻下,到时候陛下肯定不满换人,我能运作的余地就会大很多。” 上官和只知他对邵州另眼相看,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另眼相看,还不惜费这么大的工夫周折来保住这个地方。 他不能不提醒夏侯渝:“陛下现在虽然还未下定决心,但南平并入齐国,乃是大势所趋,不可避免,邵州一隅之地,不可能独善其身。” 夏侯渝:“这我知道,但狼狈投降,或体面归顺,两者差别甚大。” 上官和明白了,自家郎君不是为了保护邵州城内的典籍避免战火,而是为了保护那里头的人。 主公有这个需求,当幕僚心腹的自然要帮忙筹谋,他沉吟道:“邵州有复始楼,又有诸多典籍,若非万不得已,想必陛下也不会任由大殿下胡来,眼下为时尚早,从长计议也不迟。” 最后,他实在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句:“郎君何故如此费心?若有亲朋好友在那里,不如早些劝他离开,以免日后受到战火波及。” 夏侯渝摇摇头,又笑:“我的确有重要的人在那里,可她肯定是不愿意临阵脱逃的,所以我能做的,便是设法保她周全,令她能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劝人远离是非之地本来是最直接安全的做法,夏侯渝却不肯这么做,反而绕一大圈,不惜拖夏侯淳入局,这得是多重要得人,才能让他做这么多事情,上官和虽然有些好奇,但对方不愿意多讲,他也不会追问,话题一转,便道:“这几日,我还听说,南平皇帝私下与益阳王接触,目的不明。” 夏侯渝有点讶异:“益阳王?魏善?南平与魏善的地盘又不接壤,他们便是结盟又能如何?” 上官和摇头:“这就不知道了,郎君可在密奏中略提一笔。” 夏侯渝:“不了,这些天我在外头走了不少地方,正有许多风物人情可写,其余的不必多提,你也不必在陛下面前提起。” 上官和一心为他着想,闻言就有些迟疑:“可这样一来,陛下会不会觉得您在南平无所事事?” 夏侯渝反问:“你觉得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和想了想:“有为之君。” 夏侯渝笑道:“不错,那你知道有为之君对儿子有什么要求么?” 上官和也笑了:“愿闻郎君高见。” 夏侯渝:“太能干了肯定不行,为人君者,无论英明昏庸,皆有猜忌之心。区别只在于有为之君能控制自己的猜忌之心,而无为之君,却只能任由猜忌心控制自己。所以当皇帝的臣子难,当皇帝的儿子更难,因为儿子不单是儿子,更是臣子。” 上官和深以为然:“的确。” 夏侯渝:“所以太平庸了不行,因为你太平庸,就不能让君王注意到自己,不被君王所注意,将来有什么好事也落不到你头上,但是呢,太能干了自然也不行,如果你比君王还能干,那君王还有存在的必要么,自然会看你不顺眼,这一点,不管当儿子还是当臣子,都大同小异。” 上官和叹道:“郎君对人心之揣摩,某自愧不如!” 夏侯渝一笑:“我当年在魏国为质,看着魏国皇帝与他那三个儿子斗智斗勇,既要防他们,又要用他们,结果引火烧身,反而闹得鸡犬不宁。这些事情见得多了,自己难免也会琢磨一二,纯粹是有感而发,而非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上官和:“既然不能太进取,也不能太无能,如何掌握其中的度,就成了关键。” 夏侯渝:“不错,就拿这次来说,陛下让我去请孔道周,又让我查探南平,协助大兄,三件事情,完成一件足可,过犹不及,有时你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了,别人不一定满意。” 上官和细细回想,只觉其中颇有意味深长之处。 他也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对夏侯渝忠心耿耿,被引以为心腹,对方根本不可能与他说这些。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五皇子心里明白得很,根本就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柔弱无能。 跟着这样一位主公,不说前途光明,但起码也不用成天头疼要如何为他收拾烂摊子。 “我今日便能写好奏疏,你带回齐都复命之后,让子佩来我这里,你则留在京城,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但凭郎君吩咐。” “孔公到了京城之后,陛下定然隆重相迎,我那些兄弟们投其所好,马上就会有不少人上门拉拢。以孔道周的脾性,肯定能得陛下敬重,我与他毕竟在邵州有过几面之缘,又有引荐的情分在,你也无须如何巴结,只要与他维系不远不近的交情即可,不要让他看轻了你。” 上官和是个聪明人,夏侯渝不必说太明白,他就知道对方的意思了:“是,郎君放心,在下会时时与郎君通信的。” 夏侯渝满意颔首:“辛苦你们了,你成亲在即,我不在京城,也没法亲临婚礼,只能备上一份贺礼,让你留在京城多享受几天新婚之乐!” 说罢,他朝上官和挤了挤眼。 上官和哭笑不得:“谢郎君体恤……” 夏侯渝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什么事:“对了,你离开这里之前,帮我找些竹条过来。” 上官和:“什么竹条?” 夏侯渝:“柔软的,可以用来编小鱼儿,小蚱蜢。” 上官和不解:“眼下快冬天了,嫩竹可不好找,郎君要那物作甚?” 夏侯渝:“自然是用来编小鱼儿和小蚱蜢啊。” 上官和:“……喔。” 夏侯渝:“还有,你知道怎么扎绢花么?” 上官和茫然摇头,这种女儿家的玩意他如何会知道? 夏侯渝叹了口气:“算了,那你离京前帮我找一位会扎绢花的匠人过来罢,要手巧一些,会的花样多一些的,我听说有些人扎的绢花栩栩如生,连蝴蝶都会飞过来停驻。” 上官和:“郎君要学扎绢花作甚?” 夏侯渝:“自然是送人,看你样子好像很想要,到时候送你两朵?” 上官和嘴角抽搐:“不,不用了。” 他脸上哪里写着“很想要”了? 夏侯渝扎了绢花能送谁?自然是送女人了。他娘亲早就死了,又没什么亲近要好的姐妹,送的自然只能是心上人。 想及此,上官和忍不住问:“郎君可是有心上人了?不知对方是哪家小娘子,姓甚名谁?若是门第相当,也可禀明了陛下,将婚事定下来,免得日后陛下为郎君订下别的婚事。” “门第倒是相当,就是她本事太大,我怕护不住她,所以许下三年之约,说好三年后再与她成亲的。” 夏侯渝俊脸微红,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露出符合年龄的表情。 上官和心里好笑,既然门第相当,他肯定也乐于看见郎君能够抱得美人归。 “本事大的女人,还能大到哪里去?以郎君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别说南平的名门闺秀,就是南平公主也娶得。对方既然肯应下三年之约,想来也有意于郎君,女人素来口是心非脸皮薄,郎君可不能信以为真,还不如快些下手,生米煮成熟饭,对方自然非君不嫁了。” 作为过来人,上官和自诩经验比夏侯渝丰富,见他在男女情、事上一副懵懂不开窍的模样,便指点迷津道。 夏侯渝摇摇头:“这个法子对寻常女子或许有用,对她却行不通,她连当皇帝的妃子都不稀罕,又如何会稀罕我的身份?自然不能以势压之。再说了,即便可以,我也舍不得。” 上官和一头雾水,什么皇帝的妃子,自家郎君听着不像是看上一个女人,倒像是招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她是南平人?南平皇帝的妃子?” 不对啊,没听过哪个皇帝的妃子是流落在外的……等等! 上官和不自觉张大了嘴巴:“您说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姓顾罢?” 夏侯渝:“对啊。” 老天爷啊!上官和简直要晕倒了。 夏侯渝:“好了,我去写奏疏,你去帮我寻会扎绢花的匠人,快些办好,你才能早日赶回去成亲。” 我的个娘咧,您丢下一个晴天霹雳,拍拍屁股就走了,现在让我还怎么有心思成亲! 上官和看着他的背影欲哭无泪。   ☆、第111章 一进入冬天,仿佛连日子也变得慢了起来。 农耕得等天气变暖才能开始,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光,不过邵州城依旧熙熙攘攘,往来商贸并不因季节而停顿,受南平局势的影响,更多人选择往邵州这边而来,但凡到茶馆饭庄这些地方去,时常都能听见商贾旅人在抱怨,说是越往易州一带,路途就越不安全,盗匪也越来越多,还不如索性离邵州近一些。 顾香生依旧忙碌,这些天她除了照旧要帮忙处理邵州的事务之外,又多了两桩事情。一是帮碧霄筹办婚事,丘家是土生土长的邵州人,家境小康,不至于娶不起妻子,丘书生父母都已亡故了,剩下一个守寡的姑母在县城里,不与他一块儿住,丘元本人还有个妹妹,年方十岁,与他住在一起,他们现在住的那屋子原先是他姑母的,姑丈去世之后,姑母也不想在那里住了,就与丘元兄妹俩说了一下,让他们搬过来,也方便丘元在府学上课来回,她自己则回县城去住,图个清静。父母早亡对丘元兄妹而言,自然算不上好事,但对碧霄而言,男方人口简单,她嫁过去之后也不需要处理太多的人际关系,只要与小姑子处得好便够了。最难得的是,丘家就在焦府隔壁,嫁人之后也不影响碧霄过来串门。 另一件事,则是孔道周临走前托付给顾香生的,让她撰写奇女子列传。 这不是一桩容易完成的差事,甚至比为碧霄筹办婚事还更难,顾香生拟了草稿,修修改改,几番重写,才勉强将谢氏一人的内容写好,然而就是这一份草稿,在放到袁臻等人面前时,却几乎遭遇了众口一词的抨击。 当然碍于她的身份,其他人的措辞不像袁臻那样直白,但也透露出那么一个意思:那就是她写的这份传记,与以往史书里的女子传记都不同。所谓“不同”,肯定不会是褒义。 遍观史书,女子在里头篇幅所占最多的,无非就是“后妃列传”了,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与唐代的武则天是例外,她们没在后妃列传里,而出现在本该由帝王占据的“本纪”里,但归根结底,仍旧与她们本身的地位有关。 谢氏不是后妃,只是一名大臣的妻子,即便这名大臣是名留青史近乎完人的刘宗怡,按照规矩,谢氏也只能出现在刘宗怡本人的传记里,就算才华横溢,顶多就多写几笔,这已经是能够给她的最高待遇了。 但孔道周现在居然想要单独为这些不是后妃的女子立传,而非让她们附庸于男人的传记里,这本身就已经违背了常理,不为袁臻等人接受。 如果孔道周对他们提出这件事,他们肯定会极力反对,并且拒绝提笔,但现在这件事情被交给了顾香生,袁臻、郑敦谨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视若无睹,想着反正就算顾香生写成,他们也不会同意将其并入前朝史的,于是就任由顾香生去折腾。 但顾香生写出来的谢氏传记,依旧超乎众人的料想,让袁臻他们无法接受。 因为时下史书对于女子的评价,一般都是从“贤良淑德,宜家宜室”这样的立足点来出发的,即便是像武则天这样被列入“本纪”里的女人,依旧被描述成“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即便后来“终能复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但也要在前面加一句“牝鸡司晨”。意思就是:虽然你当皇帝勉强还算合格,但不能掩盖你本来就是女人的事实,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的。 而顾香生写谢氏,则通篇很少提及刘宗怡,反而围绕她本身的才华,以及门下弟子的成就来说,赞美之词跃然纸上,却半点不写她作为刘宗怡之妻对丈夫的默默支持与奉献,刻意淡化她的贤淑形象,这是袁臻等人所不能接受的。 但顾香生也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既然为谢氏立传,那么谢氏首先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出现,而非谁的附庸,就算刘宗怡再有名,成就再大,那也不应该出现在谢氏的传记里,否则又何必让谢氏等几人单独成卷,直接放入列女传一卷不就行了?既然如此,她作为妻子的那些品德,便应该尽可能地淡化,再不然,也应该与刘宗怡放在一起,而非在她本人的传记里大书特书,这就不是立传的本意了。 两者相持不下,官司一度打到了徐澈那里,顾香生坚持己见,徐澈也不可能强迫她修改,袁臻等人没有办法,只得悻悻离去,并且撂下话,顾香生那几篇传记,是绝对不可能被编撰入史的。 顾香生也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此时与她身份有关的谣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邵州城内众说纷纭,有说顾香生不守妇道的,也有感念她为邵州城百姓做了不少,认为此事不算什么,反觉得顾香生不慕富贵,品行高洁。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袁臻郑敦谨等人因此对她的态度也转变了不少,这让顾香生感觉滑稽。 徐澈查来查去,发现源头居然出在自己身上,这让他震惊万分,深觉愧疚。 然而顾香生碍于朋友情面不予追究,他却不能装作没有发生过一样,徐澈与崔氏摊牌,后者先是矢口否认,后来实在抵赖不过,方才含糊承认下,又说如果不是徐澈和顾香生暧昧不清,她不会出此下策,原意只想逼顾香生主动离开邵州,谁知对方脸皮厚,压根就不将名声当一回事,任由外面谣言四起,兀自躲起来若无其事。 二人大吵一架,徐澈身心俱疲,最后给了崔氏两个选择:要么回京,要么在刺史府旁边的小院里住下,没有他的命令,不得踏出小院一步。 崔氏自然不肯,只因现在回京路上困难重重,盗匪流寇且不说,万一被叛军掳了去,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了,即便能平安回到京城,崔家要她完成的事情没有完成,见她被徐澈休弃回来,又如何会给好脸色?至于被软禁,崔氏就更不肯选了。 秉性柔弱的徐澈难得强硬一回,也不与她争辩,直接就让人强行将崔氏带走关起来,对方什么时候想回去,就让人递个话,他会派人送她回去,若不然,就只能一直待在小院里了。 徐澈自觉短时间内无颜见顾香生,关于崔氏的处置结果,他也是让人传了个话,而未亲自与顾香生说。 事情的后果已经铸成,就算把崔氏杀了,顾香生的身份也已经人人皆知,相比诗情碧霄的义愤填膺,她本人反倒还要平静一些,只是偶尔也会忍不住去想,魏临和顾家人知道她在邵州城的消息之后,会想什么? 魏临的想法不太好猜,顾家人的想法却很好懂,如果他们知道她不仅没死在外头,还安安稳稳地在邵州待着,约莫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尤其是她那位爱面子的父亲顾经,说不定还会又惊又惧,赶紧入宫请罪,生怕魏临误会这桩谣言是从他那里传出去的。 想到这里,顾香生不禁摇摇头,将桌上的茶汤一饮而尽,又喊:“诗情!” 脚步声走近,比诗情稍重,她抬头一看,却是于蒙。 对方原是气势汹汹脚步匆匆疾步而入,却在顾香生那一眼之后生生停住步子,不由自主放轻了步子,轻咳一声:“你怎么还有空安坐于此,外头都闹翻天了!” 顾香生笑道:“稀客啊,平日里你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上门,想必也有要事?” 于蒙挠挠头发,却不承认:“瞧你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来了?” “自然可以啊!”顾香生喊了几声诗情,却没人奉茶进来。 于蒙忙道:“不必客气了,如今外头谣言四起,宋司马让我来问问,要不要将那些闲人都抓起来?” 顾香生摇头:“抓能抓得了几个,邵州城的人能抓,邵州以外的又怎么办,现在估计已经连齐国人都知道了,没必要白费功夫了,由得他们去罢,他们说他们的,我过我的日子。” 她神色淡定,安坐如山,大大方方地任于蒙打量,反是于蒙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心说自己早该了解对方是个什么人了,要指望顾香生露出羞怯悲苦的表情,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大家共事这么久,又都是经过患难的,于蒙和宋暝等人,即便一开始对顾香生有偏见,这么几年下来,看法早就不一样的,先前听见外头的人说顾香生不守妇道,他们反倒还替她生气,于蒙更是挽起袖子就要出去抓人,好歹被宋暝先劝下来。 但仔细想想,这些人不明真相,所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的看法,何尝又不是最初宋暝于蒙等人的看法?其实邵州本地的老百姓并不是不念顾香生的好,说闲话的也大都是外边来的人,世人多愚昧,喜八卦,好轶闻,很多事情的真相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大家只会听自己想听的,信自己想信的。 于蒙与宋暝刚刚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怀疑,而是有种“恍然大悟”“果然如此”的感觉,因为顾香生来到邵州之后的种种言行举止,都表明了她一定不会是寻常门户的小家碧玉,也只有这样的出身,才配得起她做的这些事情。 他摸摸鼻子,拍胸脯保证:“先生只管放心便是,若魏国那边派人来抓你,我们一定不可能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顾香生笑了起来:“不必担心,魏国那边根本就不可能来人,我在魏国‘已死’,别说魏国,就是齐国想把我抓去折辱也没什么用处,因为魏国那边根本不会承认,崔氏本来想把我逼走,结果却发现这是一步废棋。” “那女人……”于蒙皱起眉头想骂,转念一想那毕竟是使君明媒正娶的妻室,还是得给使君几分面子,便住了口,眼珠在眼眶里打转。 顾香生如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于蒙:“先生请讲。” 顾香生:“最近我给诗情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家境殷实,又没有偏房妾侍,人也老实本分,不过我近来忙于修史,没空多加打听,能不能劳烦你代我走一趟,去男方家里多了解些情况?” 于蒙一听就急了,腾地站起来:“什么亲事,我怎么不晓得!” 对上顾香生满脸的莫名其妙,他赶紧换了口风:“哎,我是说对方不知底细,怕委屈了诗情!” 顾香生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诗情对这门亲事也挺满意的。” 眼见瞒不下去,于蒙只能把心一横:“能否将诗情许配与我?” 顾香生沉下脸色,连带周围的气场仿佛都起了波动:“你再说一遍。” 别看她现在安安静静,柔柔弱弱地坐着,对于这个能够百步穿杨,马上射柳的女人,于蒙半点不敢小看,饶是如此,乍见她这么一副神情,心还是禁不住抖了一下,随即又暗暗唾弃自己轻易就被一个女人唬住了。 “我是说,我想娶诗情!”于蒙一口气把话说完。 顾香生的目光从门外扬起的那一角衣袂移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于蒙只好将自己与诗情的来往略略一说,末了道:“我们俩郎有情妾有意,我愿娶她为妻。” 顾香生不为所动:“那你那些妾侍呢?” 见于蒙一时语塞,她的音调转冷:“诗情碧霄与我情同姐妹,她们不好开口的话,没想到的事,我自然都要替她们考虑。你说你对诗情有情,却连这些事情都没有考虑到,便想求娶她,诚心何在?你家中既有儿女,又有妾室,都说后娘难为,诗情若嫁给你,不仅要帮你料理家务,帮你照顾儿女,这也就罢了,难不成连你那些妾侍也要她来全盘接收?以她的条件,本可配上更好的,又何必屈就于你?” 若换了别的女人说这番话,于蒙兴许还会恼羞成怒,但面对顾香生,他却是半点脾气也没有,反是低声下气道:“我会遣散那些妾室的,从今往后,只对她一个人好。” 顾香生语气稍缓:“于兄,你不必迫于我的逼问心急回答,不妨先问问自己到底愿意为诗情做到什么地步,若今日一时冲动遣散那些妾室,它日娶了诗情过门,你又后悔了呢?届时不仅伤了你我之间的交情,还伤了与诗情的夫妻情谊,不说诗情是否谅解,我头一个就不肯答应。” 于蒙皱眉不语,待她说完,方道:“我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诚心想娶她为妻,你说的这些,先前我未曾顾及,但我方才想过了,若能得诗情为妻,我愿一生一世,只有她一人。” 顾香生扬眉,却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门外某处,微微提高声音:“你可听见了?” 门外传来绊倒的声音,于蒙哪里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赶忙起身往外走。 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声音:“诗情姐姐,焦娘子呢?” 下一刻,诗情领着徐澈身边的一个叫徐奇的侍从出现在他们面前。 徐厚因为向崔氏泄露顾香生的事情,而被徐澈打发到别处去了,如今的徐奇是新提拔上来的,口风也远比徐厚要紧得多。 没多留意诗情与于蒙之间的暗潮汹涌,他一进来,匆匆便道:“太好了,于都尉也在这儿,使君有要事相商,还请二位立即过去!” 顾香生与于蒙不由相视一眼。 他们都有预感,徐澈所说的大事,肯定是与南平有关的。 …… 果不其然,待二人赶到刺史府时,宋暝也已经到场了,几人落座,便听得徐澈道:“京城传来的消息,夏侯淳遇刺。” 几人俱是一惊,宋暝忙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徐澈:“五六天前。” 这消息还不算滞后,约莫是正好被留在京城的商人得知,又一路传到邵州来的。 如今邵州商贸发达,徐澈听从顾香生的建议,在驿站客栈等地都安排了人手,消息渠道多样便捷,比让人专门从京城传递消息过来要省时省力多了。 宋暝问:“夏侯淳伤势如何,齐国有何反应?” 徐澈摇摇头:“都还不清楚,但如果齐国有意对南平下手,肯定会往南平身上推。” 宋暝接道:“天子无能,惊慌失措,为免齐国迁怒,必然极尽卑躬屈膝。” 说罢他自己也叹息:“国弱则气短啊!” 徐澈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管南平如何积弱,终究都是他出生长大的国家,现在邵州虽然袖手旁观,却不等于他真的就希望南平四分五裂。 顾香生却没有他们的多愁善感,她冷静分析道:“夏侯淳在京城,天子护他尚且不及,绝对不可能派人刺杀他,所以这件事必有蹊跷,易州现在仗着兵强马壮,视朝廷如无物,天子也不敢发兵征讨,但如果有齐国加入,局势一定大为不同,我们还得有所准备才行。” 这个问题他们先前已经讨论过了,但现在威胁越来越近,心中的紧迫感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 宋暝面色凝重:“总之邵州近来防务要加强,城防巡逻也得加派人手才行,以防万一。” 于蒙点点头:“我省得。” …… 饶是他们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局面会以如此快速的形势发展。 十二月中旬,刺杀齐国来使的凶手被抓住,经过询问,对方招供自己是受易州刺史徐年指使,因为知道天子向齐国人求救,所以方才行刺夏侯淳,意欲嫁祸朝廷。 此事一出,齐国大为震怒,夏侯淳当即调遣齐平边境三万精兵,南下朝易州直奔而去。 兵法云上兵伐谋,下兵攻城,打仗里最难的就是攻城,但这也并非一概而论,而要因地因事因人制宜。 像易州,因为城大,足有四个城门,这就需要守城的兵员分散兵力在四处驻守,而攻城的人只需要利用惑敌之计,作出攻打的假象,再趁机找出守方防守最薄弱的那个城门进行攻击,攻城就有机会成功。 更重要的是,齐兵之凶悍,仅次于回鹘人,三万精兵足抵寻常六万兵员,而此时的易州守兵,满打满算也仅有五万。 这下子再来辩解自己没有派人去刺杀夏侯淳也晚了,对方找到这么一个出兵的借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罢休,徐年想必知道一旦城破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故而下了死力守城。 于是出现这么一幕:齐国在南平的土地上攻打南平的城池,南平的朝廷却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夏侯淳攻城,还得感谢他为自家出力平叛,南平天子心中作何感想,旁人肯定是不知道的,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说不定他宁死也不会想当这么窝囊的皇帝了。 这场仗足足打了十来天,直到齐国那边增援三万,方才将易州城拿下,但夏侯淳深恨易州死守不降,城破之日便下令屠城,易州刺史徐年自戕,妻妾子女或服毒或跳井,有些来不及死或不敢死的,当即就被夏侯淳的部下下令拖出去凌、辱,这次攻城,齐军同样损失惨重,除去后来增援的那几万兵马,一开始被夏侯淳带来攻城的三万人,如今只剩下一万出头。 既有夏侯淳的默许和屠城之令,这些人自然越发肆无忌惮,抢掠金银财宝,屠戮男女老幼,曾经繁华的易州城,霎时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更有鸦声日夜啼鸣,凄怆惨绝。 怀州、源州等原先与易州联合起来对抗朝廷的州府,被此仗震慑,纷纷主动投降,齐国大军所到之处,无不令人胆战心惊。 然而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是软骨头,强压之下,仍旧有不肯屈服的,与源州接壤的涣州便宁死不屈,死守到底。 一月底,涣州城破,夏侯淳照样下了屠城的命令,就连南平天子向其求情,也无济于事。 此举令南平人知道:面对夏侯淳,你只有两条路走,要么不战而降,要么就等城破之后,遭遇更加凄惨的命运。 而此时,齐军离邵州也已经越来越近。   ☆、第112章 “殿下,邵州毕竟与其它南平州府不同,明日攻城,最好还是先遣使者进行和谈,若是和谈不成,再考虑出兵不迟。” 说这句话的人叫宋帆,是夏侯淳的幕僚,正式官职则作为他麾下的参将。 夏侯淳脾气出了名的暴躁自负,原先有不少人投到他名下又改换门庭,便是受不了他这性情,只有宋帆跟了他三年,算是资历最老,也最得夏侯淳看重。 不过看重归看重,并不代表夏侯淳事事都会听他的。 “前些日子我已派人过去,你不是也看到了么?”夏侯淳微哼一声,“邵州那帮人敬酒不吃吃罚酒,易州、涣州前车之鉴,他们依旧有恃无恐,既然如此,不妨也让他们尝尝屠城的滋味。” 宋帆叹了口气:“为了攻下这些地方,我们已经损失了一万多人,陛下虽然派人增援,但心里难保有别的想法,您不在京城,必然有不少人眼馋您的军功,在陛下面前进谗言。” 夏侯淳冷笑:“我那些兄弟也就只会这一套了,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已经上疏陈情,将此事因由一一说明白了。” 宋帆有些讶异:“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属下竟一点也不知晓?” 夏侯淳哂笑:“你还想不明白?皇帝要是想训斥我的话,早就派人过来了,现在朝廷那边迟迟没动静,还派援兵来助我,正说明皇帝也默许我的作为。没有我在前面冲锋陷阵,替他将那些不听话的硬骨头都杀了,他怎么有机会展现他的明君风度?” 宋帆一愣,只觉得这番话大有深意,一点儿也不像鲁莽的景王能说出来的话。 “可陛下对邵州的藏书楼另眼相看,若是逼急了,对方直接一把火烧掉,陛下必然要怪罪于您……” 夏侯淳不以为然:“齐国要什么藏书没有,邵州的藏书再多,又能多到哪里去?能保全藏书楼和那帮酸儒,他面子上自然会好看些,可也仅此而已。我们要的是地,而不是人。等灭了这些城,日后再将齐国人迁来,过不了几年就又热闹起来了!” 他并不觉得屠城有何不妥。 因为北齐在与回鹘的历年作战中,对于回鹘俘虏,向来是鸡犬不留的。 当然,回鹘人对他们同样也没留情——每回劫掠齐国边镇,回鹘人一般都会将成年女性掠走以作妾婢,老年男女则作苦力,至于青壮年男子,一律杀掉了事。 魏国与吴越的疆域要比南平大得多,对付这两个国家,自然不能用屠城这样粗暴简单的办法,因为人是杀不完的,反而容易激起仇恨,引来无尽的麻烦。 但南平不一样,这个国家实在太小了,齐国和魏国,随便哪个国家就足以将其碾压,对付这种实力不强,偏偏还没有自知之明的敌人,一味怀柔还不如杀鸡儆猴。 夏侯淳相信,在邵州臣服之后,南平天子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连威逼利诱都不需要,对方就会乖乖交出玉玺和皇位了。 甭管这种思路是否符合齐国的利益,但宋帆总算明白,夏侯淳其实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也许他的方法过于偏狭激烈,但也还是有一定道理在里头的。 他还想再劝,夏侯淳却不想听了:“行了,不必多说,我意已决,今夜你派人去下最后通牒,他们若不投降,明日一早便攻城!城破之日,便是他们的死期!” 顿了顿,夏侯淳转头问他:“我听说城中有一顾姓妇人,曾是魏帝的正妃?” 宋帆心里咯噔一声,摇摇头:“这倒没有听说过。” 夏侯淳露出一丝狞笑:“魏国不肯承认,左右送她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让我和底下将士先好好享用一番,也好让齐国人体会体会魏国王妃的滋味!” 宋帆面露震惊之色:“这,这,我记得陛下曾当面夸赞过顾氏胸怀锦绣之才,您如此做,只怕陛下知道了,会龙颜大怒啊……” 夏侯淳不屑:“我就不信我将南平的玉玺奉上去,他还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我过不去!” 宋帆张了张口,最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夜将过半,天地一片黑暗。 原本应该万籁俱寂的邵州城,今晚却透着异乎寻常的热闹景象,这种热闹不是来自于城中百姓,而是来自手执火杖在城墙上穿梭的士兵,城中也有不少手握□□的士兵来来往往,整齐步伐与金戈顿地之声,使得原本就紧绷的氛围更添一层肃穆萧杀。 家家户户紧闭大门,不少眼睛透过家里门窗的缝隙往外探看,那些家里有孩童的百姓,都巴不得将孩子的嘴巴缝起来,生怕他们一个不懂事半夜哭闹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邵州城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威胁。 齐国以景王夏侯淳遭遇刺杀,帮南平天子平叛为借口挥兵南下,越过南平朝廷,直接攻打南平的地方,不出一月便已连克易州源州等城,更可怕的是,遭遇抵抗者,城破之后,将会受到惨无人道的屠戮。 邵州往常的繁华不复得见,早在半个月前起,商旅便已逐渐绝迹,能走的人纷纷避走远方,留下不能走,不愿走,走不了的邵州百姓,与城共存亡。 他们未尝不知道今日天亮之后的邵州,将面临什么样的境况,然而既然此刻还留下来的,那便是已经默认了这种境况。 没有人出声,更无幼儿啼哭,半夜的邵州城,在近乎肃杀的夜色下完成了换防,迎接即将到来的黎明。 刺史府之内灯火通明,此时更无一人安睡。 徐澈面色凝重,环视下座诸人。 宋暝、于蒙、顾香生等州府官员僚属无一缺席。 袁臻、郑敦谨等儒士竟也一个不少。 看到他们的时候,徐澈微微露出一个苦笑。 “袁先生,郑先生,你们现在若是要走还来得及,我派人护送你们出城,你们表明身份之后,料想齐军当不至于为难你们。” 袁臻缓缓摇头:“我等立志修《梁史》,以为后人所鉴,如今史书未成,我等半途而废,岂非为天下所笑?” 徐澈语气诚挚:“修史一事,离开邵州也修得,几位实在没有必要与我们同生共死。” 袁臻道:“如今南平战火四起,魏国亦一分为二,天下之大,竟无一处安静之地,各国忙于争权夺利,割据势力,即便是小国,也免不了醉生梦死,夜夜歌舞,唯独使君能够想到为千秋万代计,以邵州一隅之地,不惜征召竭尽财力,建藏书楼,召天下名士修史,此等功德,便是时下不说,数十年后,同样也会名垂青史,光照千古。我袁文道初时还暗暗轻视使君,觉得使君是沽名钓誉,不自量力之徒,如今细细回想,不由深感惭愧,幸而使君胸襟广阔,不与我一般见识,又有众人齐心协力,撰史之事,方能坚持至今。” “旁的我不知晓,但每年邵州税赋,用在藏书楼与修史上的,不说一半,起码也有三四成之多,而使君穿着用度,无不从简从俭,主政邵州以来,竟从未浪费民力,奢靡享乐,此等高风亮节,令我等感佩之至。可以说,没有使君,就没有邵州的如今,更不会有复始楼,不会有修史这件事情。” 袁臻的声音慷慨激昂,回荡于厅堂之内,顾香生却也感同身受,她来邵州之后,虽说略有建树,甚至就连藏书修史,也都是她提出来的,可这些事情,都是建立在徐澈对她充分信任并且愿意放手让他们去做的基础上,换作另外一个人,也许不甘于府兵兵权依旧掌握在于蒙手里,或许不甘于继续重用像宋暝这样的中间派,更不会甘于听从一个女人的建言。 徐澈虽然未必能干,可他却拥有一个上位者最为宝贵的东西,虚心纳谏,从不胡乱指挥,这才是邵州能够在短短几年实力跃居南平诸府之首的重要原因,否则就算底下个个能干,但谁也不听谁的,又有什么用?可以说,正是徐澈在上面坐镇,使得他们这些人都能放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连袁臻等人,同样也被徐澈的这种人格魅力折服,心甘情愿留下来修史,如果孔道周不是去了齐国讲学,现在也应该还在这里。 “先生的称赞,徐某担不起。我愧为邵州刺史,却未能将这里保护好,致使齐人兵临城下,邵州危殆,这些话,袁先生就不必说了。”徐澈长叹一声。 复始楼的典籍何等珍贵,有些还是千辛万苦搜罗来的孤本,虽说后来顾香生让人将孤本都誊抄备份,但原本依旧非常珍贵。在夏侯淳派人打过来之前,徐澈顾香生等人便已经开始着手将书籍转移到席家村的地窖藏起来,以免届时邵州被夷为平地,连这些书籍也付之一炬。但一来书籍实在太多,地窖藏不了多少。二来时间仓促紧迫,来不及转移多少。三来席家村也属于邵州,如果夏侯淳到时候到哪里就烧杀抢掠到哪里,这些书也未必能保住。四来现在天下都不太平,可以说无论转移到哪里,都不能保证那个地方日后不会打仗,而书籍一旦受潮遇火,基本上就算是毁了。 袁臻摇摇头:“今晚不说,我怕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说了,还请使君让我把话说完。” 他话锋一转,视线落在顾香生身上,自嘲地笑了笑:“顾娘子,虽说我不赞同妇人修史,更不赞同孔公欲将女子列入史书,又非在列女传中,但我也必须承认,你做的这些事情,寻常女子做不出来,外敌入侵,你依旧坚守此地,同样也是寻常女子做不出来的,你我观点虽有异,我对你的品行,却是佩服得很,还请受我一礼。” 说罢他起身,朝顾香生拱手长揖。 顾香生也忙起身微微一避,叹道:“过往争执,不过是学问上的争执,与品行无关,譬如诸葛孔明与周公瑾,虽分属不同阵营,立场有异,却无碍于他们对彼此的认同。袁公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袁臻微微颔首,又转向徐澈:“我只恨朝廷无能,令百姓受苦,似夏侯淳这等暴虐之人,就算是降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与其如此,倒不如奋起反抗,挣出个生天来,使君既然已经决意抵抗到底,我身为南平人,自然也要誓死追随!” 当初在邵州修史的文人有不少,许多听说要打仗之后,陆续都走了,就算不肯走的,也会被徐澈派人劝走送走,唯独袁臻、郑敦谨几个人,因为本身就是南平人,所以执意不肯走,还坚持要留下来。 而他说的也没有错,除了易州和涣州那样死扛到底最后被屠城的之外,就算是源州那种直接投降的地方,据说夏侯淳大军入城之后,同样也是放纵部下奸、淫掳掠,顶多是少杀几个人罢了,百姓遭的殃,未必就比屠城少,所以袁臻才会说,与其投降之后被糟蹋,还落了个不抵抗的软骨头名声,倒还不如反抗到底算了。 徐澈道:“其实袁先生不必忧心,事情还没有坏到那一步。” 他看了看顾香生,后者接口道:“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城也该比守城多上数倍兵力,大军压境,以人力胜之,方才有可能攻下邵州。如今夏侯淳手中兵力有限,任是齐人再凶残精悍,经过易州涣州的战斗之后,也已经疲惫不堪,虽然中间有过休整,却不如邵州府兵准备充分,此其一。其二,据说先前齐国增援时,齐君便已经对夏侯淳的行为有所不满,如果邵州久攻不下,齐国那边未必会坐视不管,届时说不定会有转机。”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夏侯渝曾经来信,让邵州多坚持几天,他会设法为邵州转圜,不过这些事情就不必与袁臻等人细说了,眼下当务之急,先要将齐兵打退,将夏侯淳的嚣张气焰压下去再说,以免他以为南平无人,邵州无人,就可以为所欲为。 于蒙也道:“养兵千日,用于一时。邵州这几年来都没打过仗,儿郎们早就嗷嗷叫唤,巴不得有个立军功的机会,袁先生你们就不必担心了,安心在后方看着便是,你们写文章有一手,守城还得我老于说了算!夏侯淳欺我南平无人,必得让他睁大狗眼好好看看,邵州不是易州和涣州,更不是南平朝廷,可以任由他欺凌!” 顾香生也道:“不错,齐人虽来势汹汹,但他们以战养战,每攻下一处地方,就要派兵驻守,由此夏侯淳手中的兵力已经不足六万,与我们旗鼓相当,若是战事持久,他们也未必承担得起后果。” 于蒙的话豪气冲天,加上顾香生的分析,连带袁臻等人也去了几分心头的阴霾,虽说忧虑依旧,但总算不像之前那样一片悲观低落了。 见这帮儒生被安抚好,徐澈也略略松了一口气,让宋暝送他们去休息,然后便问于蒙:“守城之计,于都尉有几分把握?” 于蒙与顾香生相视一眼,神色不如先前那般乐观:“五五之数罢。” 徐澈也知道刚才他一番豪言是为了安慰袁臻那些人,现在听他一说,仍旧有些失望:“这么说,邵州还是很难守得住。” 于蒙道:“三天是没问题的,怕只怕对方的霹雳车数量众多,到时万人敌扔下去,距离不够远,大不到那些霹雳车,就只能用弓、弩了。” 霹雳车徐澈是知道的,那东西又叫投石车,是古代攻城的重要武器,这种武器制作简单,威力却极大,射程很远,最长能达一里,相当于用石头来取代炮弹,一旦数量到达一定程度,造成的伤害肯定会极大。 在徐澈他们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金兵攻打北宋汴京城,就曾用过这种投石车,以压倒性的数量,使得守城士兵苦不堪言,成为攻破汴京的重要手段之一。像之前攻打南平其它州府,夏侯淳也同样是用这种方法,辅以冲车,云梯等手段,先发制人,再伺机攻破城门,一旦入城,远程战斗就会变成近身作战,南平士兵的战斗力远远不如齐兵,自然兵败如山倒。 所以攻城固然是兵法里最不被提倡的办法,但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刚刚于蒙跟袁臻他们说的话,安慰性质居多。现实摆在眼前,邵州孤城作战,能利用的仅仅是自身充分的准备和居高临下的优势了。 徐澈眉心紧蹙:“万人敌又是何物?据说齐人的霹雳车多达数百辆,攻下易州等地之后又加紧制作,如今怕是有近千辆了。” 于蒙道:“万人敌是顾先生发明之物,时间仓促,我们只试验过几次,还没来得及用在正式对战中,希望这次能够派上用场。” 一听这东西还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新事物,徐澈的心越发提了起来,神情中满是忧虑,眼睛不由自主望向外头的天色。 “天快亮了。”他道。 …… “殿下,寅时过一刻!”这句话却是从齐营中传出来的。 正在烤火的夏侯淳精神一振,大叫一声好:“下令攻城!” “攻城!”传令官吹响号角。 那一瞬间,轰隆隆的声音在大地上响起,乌沉沉的夜色仿佛被强行破开。 数百辆霹雳车从地平线上出现,连同后面的踏踏马蹄之声,一齐闯入邵州守兵的视线。 戒备了整整一夜的邵州城立时进入战争状态,城墙上弓、箭手将弓弦拉至最满,等齐军推着霹雳车进入射程,立时万箭齐发。 无数至箭矢射向城下,霎时如雨。 城下不时有哀嚎声响起,然而却多是霹雳车后面被不幸射中的骑兵或步兵,霹雳车本身并没有太大损害,齐兵只要躲在车后或车下,一般就不会被射中。 看见伤害情况不如想象中那样理想,于蒙首先喊停。 这次他们不仅有弓、箭手,还有弓、弩手,弩、箭经过顾香生改造之后,伤害力大了很多,但凡事有利必有弊,弓射程远些,伤害力比较小,弩伤害性大,但射程比弓短一半,也就是说,如果双方离得太远,弩、箭是没法发挥作用的。 这次也一样,第一波攻击,因为齐兵离城墙上太远,弩、箭射出去,有不少都落在地上,白白浪费了。 于蒙下令停止射击,一面观察齐军的动向,见此情景,立时让人停止射击,一面让手持万人敌的士兵准备。 齐军渐渐近了,少数骑兵躲在投石车后面,步兵则跟着冲车一道来到城门下,那头投石车在距离城门两百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伴随着命令,开始往城墙的方向投掷石块! 这年头的投石车,最远射程可达三百多步,也就是大概一里左右,现在双方距离只有两百多步,已经是非常保守的射程了,然而城墙上的弓、箭却还没法在这种距离下发挥作用,齐人可谓精心计算,在攻打易州等地的时候,夏侯淳正是依靠这种办法,先以投石车远距离投掷,震慑敌人心神,扰乱敌人布置,再以冲车近距离攻城,则大事可成。 齐军损失的那些人马,主要是在城门被攻破的前一刻,此时南平人会奋起抵抗,双方战斗也将进入白热化,但只要城门一破,敌人的军心立马也就跟着溃破。 假如不去计较齐国损失的那些人马,和屠城的劣迹,夏侯淳这几场攻城战也还算有声有色,换了另外一个将领来,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也是夏侯淳得意洋洋,觉得齐君不会派人来撤换他的倚仗,能够为齐国开疆拓土,这就是板上钉钉的功绩。 今日这场战役,与之前数次并没有什么不同,等邵州一败,整个南平差不多就全拿下来了。 想到这里,夏侯淳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 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褪去,就看见远处城墙上陆续丢下一些灰色的圆球,那些圆球旋转着落下,有些落在冲车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冲车顶部随即炸开,有些落在附近的地上,爆炸和火光将旁边的士兵瞬间吞噬,还有一些在半空炸开,迸出明亮的火光,在夜色中分外刺目。 这一场变故,齐军完全猝不及防,目瞪口呆,爆炸声使得骑兵□□的战马都受了惊吓,胡乱奔跑起来,当即就踩伤了不少步兵。 “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夏侯淳忍不住咆哮起来。 “这是什么?” 邵州城上,亲临前线的徐澈同样瞪大眼睛看着那一颗颗被投下去的灰球。 “万人敌。”于蒙道。 “这就是你们之前提过的万人敌?”徐澈满脸不可思议,“为何会有这么大的威力?里面装了爆竹?” “与爆竹类似,威力要更大一些。”回答他的是顾香生。 历史上,这种东西将会在明代被发明出来,但顾香生选择用它的原因是:它的制作方法非常简单,虽然是火药,却几乎不需要任何技术难度,只要遵循硝七硫三的原则,将硝石与硫黄混合,再填入晾干的泥团里,里头可以根据需要,加点有毒的材料,譬如《天工开物》里,就详细介绍过做法,安上引信之后,泥团再用木框固定,这就是万人敌了,简单易懂,实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 这种简单得连顾香生都会做的火药,却也有着致命的缺陷:它只能用于守城。 顾香生给徐澈解释:“这种东西很不稳定,你看,它在丢向敌人的时候还打着旋,根本没法精确命中目标,还很有可能伤到自己人,我们有城墙挡着,所以才没事,而且如果数量不够多的话,根本没法造成什么威胁,之前我们日夜赶工,最后也才做了一千枚,刚刚那一拨,几百枚就没了。” 技术难度很高的火药,甚至是□□等火器,顾香生根本造不出来,就连这种“万人敌”,也是她将制作设想提出,邵州城的能工巧匠日夜赶工,方才将东西造出来,而且由于时间仓促,这一千枚里,还不包括少数质量不过关的。 然而这已经足够让徐澈大开眼界了。 火药的雏形,前朝已经有人造出来了,只是尚未在战场上进行使用,在顾香生将“万人敌”造出来之前,战场依旧是冷兵器的天下。 此刻,不仅是徐澈,连齐军那边,同样也措手不及,出现大面积的伤亡,其中有被“万人敌”炸死的,也有被马踩伤的,还有被坍塌下来的冲车压死的。 说话间,于蒙已经下令让士兵停止丢掷万人敌,转而让众人射箭,这边也有投石车,石头像雨一样往城下泼落,还有士兵抬着粗大的树干往城下抛。 夏侯淳偏偏不信这个邪,等城上的火弹停止,他就让投石车往后退开,继续往城墙上投射石块,又让冲车和骑兵继续向前攻城,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些要命的灰球又从上面丢下来,一波接一波,仿佛永远用不完。 火光在半空和城下炸开,冲车直接就燃烧起来,霎时间连人一并吞没。 哀嚎声第一次盖过了战场上的喊杀声。 夏侯淳遥望城墙上源源不断丢掷下来的灰球,面色铁青。 他的横扫南平计划,在邵州城外遇到了阻碍。 与此遥相呼应的,却是邵州城中振奋雀跃的人心,以及城墙上士气高昂的军心。   ☆、第113章 天色微亮,当地平线上出现第一抹晨曦的时候,齐人退兵了。 在这之前,齐人的骁勇善战已经深入人心,这天底下能够战胜他们的不多,其中肯定不包括南平。 即使备战多日,准备充分,徐澈也完全没有把握能打赢这一战。 然而现在,他们竟然真的赢了。 能够打赢这场仗的因素很多。 首先是齐人自大轻敌,从易州这一路打来,虽然也有所损失,但总体来说,夏侯淳能以总数八万兵力横扫南平,最终几乎将整个南平拿下,只损失了一万五千人左右,这已经是非常辉煌的战绩了,这样的顺利必然使得他们心生大意。 其次邵州经过战前动员,上下齐心,连不少商户也都自发捐钱捐物帮忙退敌,更不必说周枕玉的周家药铺,源源不断将伤药送至前线,还派驻大夫无偿为士兵医治,但凡在前线受伤的,马上就可以被抬下去治伤,这样的待遇使得许多人能够全力以赴地守城,没有后顾之忧。 最后自然还有武器装备和战斗力的原因,其中顾香生的“万人敌”又占了绝大部分原因,这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火弹,彻底震撼了齐人的认知,一开始完全失去了反应,以致于出现大规模的伤亡,所谓夺人先声,先发制人,正是如此。 无论如何,今天的难关,他们挺过去了! 见齐人消失在视线之内,邵州城内欢声雷动,人人脸上激动莫名,有的甚至流下泪水! 因为他们不仅仅保卫了自己的家园,将侵略者击退,更重要的是,他们打退的,是悍勇之名仅次于回鹘人,号称天下莫能与之匹敌的齐人! 这样的战绩,怎能不令邵州人感到自豪万分? 徐澈脸上同样有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他甚至忘了男女之嫌,主动握住顾香生的手:“阿隐,此役你居功甚伟啊,我应该代邵州好好谢过你!” 顾香生自然不肯居功:“若非于都尉采纳我的提议,加上邵州城内能工巧匠日夜赶工,单凭我一人,就是想得天花乱坠也无用。” 于蒙哈哈大笑:“先生就不必过谦了,万人敌之功,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如果没有你,我于蒙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玩意来!” 宋暝含笑:“二位都不要谦让了,此役人人有功,二位自然更是首功!能够击退齐人,还是以凶狠出名的夏侯淳,连魏国都不敢说自己能做到,今日之后,咱们邵州就要名震天下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比顾香生和于蒙平静许多,但神情却也难掩激动。 方才打仗的时候,由于徐澈亲临前线,宋暝就必须代为坐镇刺史府,听说他们答应了,当下激动难耐,直接就迎了出来。 众人举目四望,眼见邵州城内热闹非凡,夜晚还紧闭家门的百姓们,如今都已经大开门户,人人脸上夹杂着激动与欣喜的声音,一边大声说话,虽然许多声音聚集在一起,使得大家耳朵都嗡嗡直响,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那股狂喜的心情,却是溢于言表,不容错认的。 整座邵州城,仿佛都沉浸在极度的喜悦之中。 仔细说起来,邵州守兵的人数,其实还比不上易州,在齐人接连屠城的消息传来之后,那些来不及走避,或者不愿意离开故土的邵州人,心中其实已经存了最坏的打算,就算对徐澈和顾香生他们抱着一丝希望和信心,也觉得胜算并不大,然而事实终究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现在众人的心情,不仅仅是对打退了齐人的激动,更有着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的狂喜。 看着这一张张生动的脸孔,徐澈等人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候,那些上街互相庆贺的百姓看见了他们,却都不约而同迎着徐澈等人走来,还没等亲兵上前将他们拦住,众人便都拜倒下来,跪伏在地上。 “多谢使君对邵州的再造之恩,多谢使君对我等于水火!” “是啊,使君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还有焦先生和于都尉!” “多谢使君,多谢焦先生,多谢于都尉,多谢宋司马!” 百姓们七嘴八舌,他们的声音并不统一,话语内容也都是临时想出来的,然而如此方才显得更加真实诚挚,发自内心。 实际上,当时在齐人进犯前,邵州内部曾经有过不同的声音,大部分老百姓看事情不会想那么远,他们觉得投降可以捡回一条命的话,为什么要拼死抵抗呢,如果战败了,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这些不同的声音,最后是靠徐澈的威望压下去的,那些坚决想走的人,他也不阻拦,开了城门让他们走,宋暝又派一些从源州那边逃难过来的人,在市井酒肆间说自己的经历,很多人这才明白,事情并不是投降就能解决的,直接投降,齐人进城之后,同样会肆意掳掠,奸、□□女,与其都要被糟蹋,还不如奋起抵抗,好好打一仗,说不定还有生路可走。 然而不管事前有多艰难,看此情状,徐澈等人忽然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徐澈的眼眶甚至微微湿润起来。 他连忙移开目光,生怕被人瞧见这一副窘状,却仍旧不小心对上顾香生的视线,后者会心一笑,这让徐澈更加有点不好意思。 回到刺史府,众人的心情依旧处于激荡之中,袁臻郑敦谨等人更是闻讯赶来,连连道喜。 听说打退了齐人,他们的欣喜之情并不比外面的平民百姓少,众人恨极了夏侯淳暴虐妄为,看见他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下去,心里比六月天喝雪水还畅快。 徐澈忙着与袁臻他们寒暄,宋暝顾香生几个却已经避入旁边书房中。 当高兴喜悦的心情逐渐褪去,他们比其他人都还要更快冷静下来。 “今日之胜,只能算是小胜,夏侯淳不肯善罢甘休,十有*要卷土重来,到时候才是麻烦。”宋暝开口道。 他这番有些悲观的话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反对,顾香生和于蒙很清楚,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顾香生看向于蒙:“万人敌还剩下多少枚?” 于蒙:“还有六百多枚。” 宋暝很吃惊:“昨夜一役就用了三四百枚?!” 于蒙白了他一眼,因为他的大惊小怪:“这有什么稀奇的,万人敌命中差,有些中途就爆炸了,只能用密集攻击的方式来给敌人造成伤害,不过昨日齐军来不及防备,都被万人敌打懵了,起码死了上千人,夏侯淳肯定要修整个三五天。” 那头徐澈应付完袁臻等人,也过来参加议事,正好听见于蒙的后半截话,便接过话头笑道:“如此看来,那万人敌不如改为顾氏火弹,从此阿隐便要威震天下啦!” 顾香生的真实身份,外头早就不知传了多少遍,即便她什么也不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有的已经直接称她为顾先生或顾娘子,听见徐澈这样说,也面色如常,并不感到意外。 “会不会威震天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夏侯淳对邵州城志在必得,三五天后,咱们就又得迎战了!”顾香生闻言苦笑道。 徐澈大吃一惊:“这么快?!” 宋暝将方才三人所议的情况向他一说,徐澈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方才因为胜仗的欢喜早已不翼而飞。 “现在开始赶制火弹还来得及么?”徐澈问于蒙。 于蒙摇摇头:“时间仓促,赶制不了多少,不足以应付一场战役,最重要的是,制作火弹所需的材料有些短缺,三五天时间,还要出去外地采购,这一来一回,必然是来不及的。” 打仗期间要封城,战争结束,邵州城门也随之打开,好让百姓们尽快补充物资所需,有的商队也赶紧趁着难得的平静期将货物卸了,然后离城,以免下一次齐人又来攻城,他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徐澈紧紧皱起眉头,有些发愁:“剩下六百多枚火弹,总还足够应付一场仗的罢?” 宋暝解释道:“应付是应付得了,可万一齐国增派援兵呢?咱们不能只考虑接下来再打一场就了事了,还要为邵州长远计。” 徐澈点点头:“所言甚是。” 顾香生道:“邵州一州之力,是抗不过齐国大军的,就算现在小胜一场,如果齐国后续不断增援,就算火弹供应源源不断也没用,届时齐国大军只需要将城围困上一个月,待邵州城中粮草断绝,到时候咱们不降也得降。为今之计,还是趁着胜利提出和谈为好。” 在场众人没有表示反对。 因为局势摆在眼前,所有人都很明白,今日的胜利不等于永远的胜利,在南平举国投降的情况下,邵州是坚持不了多久的。 徐澈道:“和谈条件如何提?” 宋暝道:“首要便是善待邵州军民,不能掳掠财物,□□百姓,还要让我们继续修史,不得损毁藏书楼中的一草一木,不得干涉邵州内政。” 于蒙补充:“最好也不要动府兵,让我们依旧能够保持原样。” 徐澈苦笑:“夏侯淳不可能同意的。” 顾香生道:“同不同意暂且不提,只要他有和谈的心思,便有回旋的余地,我们不妨先漫天要价,如果他不想和谈,我们就是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也无济于事。” 徐澈叹了口气:“我亲自写一封文书送过去,且看他如何反应罢。” …… 收到文书的夏侯淳,果然暴跳如雷。 他当着来使的面,直接就将文书撕成碎片,然后让人将使者拖下去。 “将他剁碎了喂狗!不,别喂狗,剁碎了给邵州那帮人送去,让他们提前看看自己的下场!” 使者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求饶。 宋帆也连忙劝道:“殿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人只是送信的,还是将他放了罢,毕竟还要让他回去送信呢!” 夏侯淳看了那个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使者一眼:“既然宋先生为你求情,就饶你一条狗命,来人,将他拖下去关起来!” 来使被拖了出去,对方明显不是邵州城的重要人物,稍稍一被吓唬就变色,夏侯淳也没兴趣在他身上多浪费时间,反是看着地上那堆碎纸屑,冷笑道:“他们可真是看得起自己,用阴谋诡计小胜一场,便妄想与我讲条件了!” 宋帆:“殿下打算继续打?” 夏侯淳:“打,怎么不打!” 宋帆拱手:“殿下,恕我直言,昨日我军死伤惨重,士气大落,不少人都被那奇特的火弹震慑心神,如今若是贸然要打,对方战意高涨,我方却心怀忧虑,只怕不占便宜。” 夏侯淳:“自然不是现在马上打,起码也得休息几天再说,我已经派人加急回国要求增援,拿下邵州的意义非凡,陛下必然不会在这个当口上阻拦我。” 宋帆忧心忡忡:“可万一他们手头的火弹足以应付下一场仗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夏侯淳冷笑,寸步不让:“那就继续打!打到他们服软为止!” 这句话言犹在耳,邵州来使被夏侯淳下令鞭打三十下,又将人赶回去,这种态度俨然说明了齐人的立场,无须附加任何文书。 邵州这边没想到夏侯淳此人竟是强硬之极,吃了一次亏之后还不死心,只能继续积极备战,一面加紧赶制万人敌。 十日之后,齐军再一次发动进攻。 这一次夏侯淳改变了战略,没有集中兵力攻击城门,而是分作几股,分散攻击。主力依旧进攻北城门,但邵州城南门,与城墙其它几个防守薄弱的地方,同样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攻击。 于蒙一看就知道对方已然看破了万人敌的弱点,知道万人敌在单个分散丢掷的时候,伤害和准头都有限,只有在数量密集铺开来丢掷时,才能造成大面积伤亡。 对方这种策略使得邵州这边不得不分出兵力去防守,万人敌的数量同样也随之分散,伤害性大大不如之前那一场仗。 饶是如此,齐人显然没想到邵州城内仍旧现存六百多枚万人敌,这些火弹几乎悉数用上,加上上回打了胜仗之后邵州士气高涨,半天下来,齐人损伤惨重,不得不再次退兵。 这一次,邵州依旧派人送来和谈文书,夏侯淳也不像上次那样嚣张了,只是恶狠狠瞪着来使,布满血丝的眼睛难掩战败的狼狈。 来使并不是上回那一位,但鉴于同僚的三十鞭,对方非常客气,更不敢说半句刺激夏侯淳的话,只恭恭敬敬送上文书,便一言不发。 如果他有幸看到上次的情景,就会知道夏侯淳其实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强横,起码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二话不说就撕毁文书了,而是将其递给宋帆,让后者先看一遍。 宋帆看完文书,皱眉对邵州使者道:“徐澈提出的条件也太过分了,邵州既然愿意归顺大齐,就该以齐国为主,为何却还要我们不能干涉邵州政事,这哪里还叫投降?” 使者不慌不忙:“这位郎君误会了,两位也知道,邵州现在在修史,以一州之力而修前朝史书,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情,修史耗费甚巨,邵州为此已经耗尽钱财,复始楼内藏书,更是用钱也买不到的珍贵之物,所以徐使君只希望能够尽可能保持邵州城的现状,能不动则不动,等到齐君那边首肯,愿意以齐国之力继续修史之后,邵州愿意将复始楼与史书双手奉上,绝无二话。” 夏侯淳冷笑:“你何必说得这么委婉,什么等齐君那边首肯,不就是怕我进城之后肆意破坏么?” 使者语塞,虽然是这个意思,可他不敢明说啊!谁不知道眼前这人脾气不好,连屠城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万一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和上次那个一样被拖出去打了三十鞭,半条小命都没了,那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见对方面露为难之色,夏侯淳火气蹭蹭往上冒。 就在这个时候,宋帆及时出声了:“你且出去等候,此事且让殿下考虑一番。” 对方如获大赦,连忙起身退了出去,连额头上的冷汗也来不及擦,活像身后有个会吃人的怪兽追着。 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夏侯淳冷哼一声,不想相信就是这样的人使得自己连吃了两场败仗。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得不面对接下来的难题。 对待邵州,到底还打不打,如果打,要怎么打,何时打? 就算齐君对他之前的行为默不吭声,但事不过三,这接连两场败仗下来,消息传至国内,肯定掀起轩然大波,饶是夏侯淳再胆大妄为,也知道等待自己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如果还要再打,而他还是没法将邵州拿下的话…… 想到这里,夏侯淳就有些烦躁起来:“信上写了什么?” 宋帆道:“还是上回那些条件,殿下不看也罢,免得生气。” 夏侯淳破天荒征求起他的意见:“你觉得要不要继续打?” 宋帆愣了一下,方道:“卑职以为,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夏侯淳不耐烦:“别扯这些酸不溜秋的,你……” 话未说完,外头有人来报,说邵州那边来了人,想求见大殿下。 夏侯淳一听就皱起眉头:“邵州不是已经来过人了吗?” 那小兵道:“不是邵州来使,好像是邵州的商贾,叫什么林羯的,说是来给大殿下献计。” 夏侯淳挑眉:“让他进来。” 又对宋帆道:“我平生最讨厌两面三刀的小人,若他说的消息没有足够价值,我定要让他好看!” 林羯很快就进来了。 如果顾香生在这里,肯定会发现他比几年前瘦了许多,这个曾经跟着沈南吕混的药铺当家,自打沈南吕死后,现在日子很不好过,因为在徐澈的主政下,邵州城的药铺不再被他们几家垄断,药材价格也跟着降下来,像林家这样不思从药材质量和医术方子上钻研进取,反而成天想要钻空子占便宜的商家,自然每况愈下,生存空间被一再压缩。 林羯虽然表面上不得不屈从,私底下却一直在找出路,齐人的到来终于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几年装孙子装得很成功,他乔装改扮偷偷溜出城的事情并没有被察觉,林羯带着人直奔夏侯淳这里,见了面二话不说就开始诉苦,将他与徐澈之间的恩怨由来说了一遍,末了道:“好教殿下知道,小人这次过来投靠殿下,并非两手空空,却是带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 夏侯淳早已听得不耐烦,闻言直接就一个字:“说!” 林羯:“小人暗中多方探查,终于打听到,那些万人敌,哦,就是攻击齐军的那些火弹,已经所剩不多了,不足以支撑到下一场仗!” 夏侯淳精神一振:“说清楚点,什么所剩不多,还剩多少?你的消息可靠与否?” 林羯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不迭道:“绝对可靠!小人毕竟是邵州城本地人,这几年虽说被徐澈排斥,但若真要打听些消息,还是有渠道的!那种火弹制作起来需要不少材料,小人不知具体的配方,只知道那些工匠做了大半年,也才做出这两场仗里能用的,上回打仗时,府兵去仓库搬火弹,小人就听见有人在说火弹快没了!” 他的话自然不能全信,但夏侯淳也有自己的判断。 邵州城仅仅是一个州府,地方有限,人力有限,结合这两场战役双方各自的损失,和他们先前的推测,邵州的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那些火弹再多,也不可能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如果再打一场,他们很可能就露怯了。 林羯被带了下去,宋帆却劝道:“殿下,此人的话,说不定是徐澈刻意放出的惑敌计策,打算引诱我们上当,殿下万万要当心才是!” 夏侯淳摸着下巴:“我看未必,如果徐澈要引我上当,就没有必要再送和谈文书过来。” 宋帆:“虚虚实实,战场上常用的伎俩罢了。” 夏侯淳起身,负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宋帆被他晃得头晕眼花,却敢怒不敢言,只能道:“殿下不是去信请陛下派援兵过来了么,要不再等等京城那边的消息?” “京城那边巴不得我打败仗,必然有许多人在陛下身边阻扰,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夏侯淳冷笑一声,宋帆这句话却反而帮他下定了决心。 “传令下去,大军休整,三日之后,再次攻城!” 这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大兄这都第几回攻城了,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第114章 伴随着说话声,为首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后面跟着夏侯渝。 前者长相与夏侯淳和夏侯渝有两三分相似,但看上去更像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一身轻软锦袍仿佛正准备去逛上元灯会一般,与此时此地格格不入。 宋帆连忙起身行礼:“五殿下,六殿下。” 夏侯淳一看见他们,脸色立时就耷拉下来,眯起眼,将不悦和恶意掩藏在眸光之后。 “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六郎,你不好好待在上京,跑这里来作甚?” 夏侯沪微微一笑:“自然是大兄你的事情已经惊动了陛下,陛下派我过来的啊!” 夏侯淳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目光又落在夏侯渝身上:“那你呢?” 夏侯渝无辜摊手:“六郎在南平京城找到我,让我陪他一块儿过来,我也好久没看见大兄了,心里甚为想念。” 夏侯淳闷哼一声,兄弟几人平素勾心斗角惯了,夏侯淳对他们的鬼话是半点都不相信的。 夏侯沪排行第六,与夏侯淳和夏侯渝的母妃不受宠不同,他的母亲是丽妃,如今在后宫也有一席之地,连带着子以母贵,夏侯沪在皇帝那里也格外得了几分青眼。 而夏侯渝,他在京城里扮演的是低调小透明的角色,平日往来较多的也是老七,谨王夏侯洵,跟老六夏侯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夏侯淳不晓得他们出现在这里的目的,登时脑补出一个巨大的阴谋疑团。 “大兄在南平的战绩惊人啊,短短几个月,就快把南平给打下来了,怎么着,攻打邵州的进展如何了?”夏侯沪大咧咧道,对老大的冷脸视而不见,自来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夏侯淳不答反问:“陛下让你们来作甚?” 夏侯沪笑了笑:“大兄怎的如此心急?话说小弟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兄为我解惑。” “说。”因为他们一开始就表明是奉皇帝之命而来,夏侯淳虽然满心烦躁,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只能耐下性子和他们周旋。 夏侯沪问:“这邵州是自立为王不成?” 夏侯淳:“何出此言?” 夏侯沪:“既然邵州没有自立为王,就应该以南平朝廷马首是瞻。如今大兄既然接连拿下易州等地,南平灭亡已是大势所趋,大兄只要迫使南平天子让位,邵州总不可能单打独斗罢?你却偏偏跑来打邵州,可不正是本末倒置?” 夏侯淳沉下脸色:“我要如何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邵州兵强马壮,游离于南平之外,早有自立之心,若能拿下邵州,则南平不足为患,我自然要斩草除根!” 夏侯沪:“可我听说,邵州有意归顺,是大兄不让,非要按着打,这才令他们不能不奋起反抗的?” 夏侯淳阴恻恻道:“你是听谁说的?” 他这副脸色,或许可以止止小儿夜啼,但对兄弟们却完全无效,不说夏侯沪面色如故,就连旁边一直没吱声的夏侯渝,也好整以暇,从头到尾不置一词,单看着老六跟老大交涉,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容,仿佛心情还很不错的样子。 夏侯沪:“我听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夏侯淳断然否认,“邵州抵死不降,顽抗到底,我自然要给他们一点颜色!” 夏侯沪慢腾腾地从怀中摸出一封文书:“那这又是何物?” 夏侯淳没好气地拿过来一看,脸色却立时变了。 这是上次他第一回跟邵州交锋,战败之后,邵州那边送来的求和文书内容。 当时那封文书被他撕成碎片,现在为何却好端端出现在自己手里? 不,不对,字迹肯定不一样,这份是后来誊抄的? 夏侯淳还记得,当时看过文书的就他和宋帆两个人,文书撕成碎片之后,会有小兵进来打扫,是不是有人拿了碎片去还原? 又或者是宋帆? 他抬起头,狐疑的视线落在宋帆身上,后者却似乎没有察觉到一样,面露忧虑,正在为他担心。 夏侯淳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连一个小兵都有作案嫌疑,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谁会是埋伏在自己身边的暗线。 “大兄看完了没,你又作何解释?”夏侯沪催促。 夏侯淳将文书往桌上一拍:“我做什么事,为何要向你解释?!” 夏侯沪道:“你自然不需要向我解释,却要向陛下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侯淳:“收到求和文书不假,但文书中所提内容,无不荒谬可笑,你看看他们自己说的,还要齐国不得干涉邵州内政,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这种条件,齐国怎么可能答应!而且我怀疑他们求和是假,拖延时间才是真的!” 夏侯沪也冷下脸色:“不管是真是假,总要由陛下来判断,你私自扣下文书,没有递交给陛下决断,便擅作主张,先斩后奏,此其一!与邵州之战,屡战屡败,齐国损失惨重,你瞒而不报,还敢伸手要增援,此其二!攻克南平时,你未经陛下允许,直接动用屠城手段,导致南平国内怨声载道,齐国要的是民心归顺,而非一座空城,此其三!桩桩罪证确凿,你还有何抵赖的!” 夏侯淳腾地起身:“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夏侯沪:“我奉陛下之命诘问,如何不能这样说话!夏侯淳,陛下有旨,命你交接兵权,即刻归国!” 夏侯淳勃然大怒:“老子辛辛苦苦把南平都快打下来了,你这龟孙子就想来抢功劳?!” 夏侯沪不屑:“大兄,你弄清楚,现在是陛下让我过来,不是我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南平一个小国,本来极易拿下,却生生被你弄成如今这般局面,你该庆幸自己尚未攻克邵州,否则若是城中那些藏书楼有所损毁,只怕陛下还要大发雷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之后,如何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辩白罢!” 他又摸出另一份文书,递给夏侯淳:“这是陛下的旨意,我就不念了,你自己看罢!” 夏侯淳抢过敕旨,一目十行看下来,胸膛起伏越来越大,脸色由红变白,那都是被气的。 “竖子敢尔!”若非一丝理智尚存,他大有要扑上来咬死夏侯沪的架势。 任谁辛辛苦苦忙活,最后却为别人做嫁衣裳,反应都不会比夏侯淳更平静。 他就在战场厮杀,一身气势扑面而来,连夏侯沪都有些发憷,禁不住退了两步。 看够了好戏的夏侯渝终于站起来,出声道:“大兄,事已至此,陛下有命,你还是早日回京罢,是非曲直,自有公论,这里有我们顶着,既然眼下只剩下邵州一地,南平归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你尽可放心便是。” 他说得庄重严肃,夏侯淳却气个半死,他哪里是担心南平不肯归顺,而是担心这桩天大的功劳被人抢走啊! 试想一下,如果最后由夏侯沪来接受南平天子的投降,将玉玺带回齐国,那别人还会记得他一个城一个城,用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功劳吗?! 夺人功劳无异于杀人父母。 此刻的夏侯沪,在夏侯淳眼中,比杀了他父母还要可恶。 这梁子可就结大了。 有了夏侯渝的撑腰,夏侯沪胆色大了不少,挺直腰杆道:“五兄说得不错,大兄还是尽快回去罢,免得夜长梦多!” 夏侯淳盯着他们两个,脸色几乎阴得可以拧出水来,半晌,他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宋帆连忙抬步跟上。 结果刚走出没几步,夏侯淳却突然,回身,朝夏侯沪扑过来,揪住他的前襟,拳头直接就往他脸上招呼。 夏侯沪猝不及防,连反应都没有,完全打懵了,脸上传来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啊地大叫起来。 夏侯淳武将出身,打人比喝水还轻松,夏侯沪的挣扎对他来说根本无济于事,他就这样骑在弟弟身上,拳头一下一下往他脸上招呼。 旁边的人都惊呆了,包括夏侯沪的亲兵在内,大家看得一愣一愣,就算想要上前阻拦的,想想夏侯淳的身份,也得犹豫一下。 直到夏侯淳往夏侯沪脸上打了四五拳,“反应过来”的夏侯渝这才连忙上前阻止,一把抓住夏侯淳的手,大声嚷嚷:“大兄,你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都是亲兄弟啊!” “滚,不然连你一块儿打!”夏侯淳喘着粗气,想要抽回拳头,却发现居然抽不回来。 夏侯渝另一只手抬起他的腋下,将人顺势扯开。 旁边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夏侯沪也扶开。 “你,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向陛下告状!”夏侯沪捂着脸,口齿不清道,说完又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和一颗断牙。 他简直气坏了,想要扑上去跟夏侯淳拼命,又畏惧对方的武力,只能靠嘴巴叫骂。 夏侯淳被夏侯渝紧紧钳制,动弹不得,只能冷笑:“去啊,你也就只会这一招了!” “事到如今,大兄在这里与六郎打闹又有何用,还不如想想回去之后如何向陛下交代!”夏侯渝沉声道。 感觉对方渐渐松懈下来,他放开夏侯淳,绕到夏侯沪面前,皱眉察看了一会儿,对夏侯沪的亲兵道:“还不去将随军大夫找过来!” 那些人这才如梦初醒,唯唯诺诺慌忙去了。 夏侯淳会打夏侯沪,固然是一时冲动,他也知道圣旨一下,便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回齐国。 三日之后,兵权交接,夏侯淳离开,正使夏侯沪接过他手中的兵权,比夏侯沪年长的夏侯渝,却屈居副使。 其实要争取这个正使,夏侯渝未必没有机会,只是他不愿出面,反将机会让给夏侯沪。 夏侯沪离开齐国时,齐君并未耳提面命,交代他要如何做,只让他们便宜行事,这就相当于将权限放开,给了两人足够的发挥余地。 “五兄久在南平,对局势必然比我了解,依你看,战好还是和好?” 挨打的伤势没有那么快好,夏侯沪鼻青脸肿的看上去有点滑稽,连说话声音都含含糊糊,他心里恨极了夏侯淳,对方回国前连面都不见,更不要说出去相送了。 “陛下既然让你来,肯定是对大兄有所不满。” 夏侯渝慢条斯理道,手中动作未停,修长手指捻着细线穿过绢花中间,飞快地缠绕几圈,一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就扎成了,动作流畅而优美,连带着面色神色,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夏侯沪看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道:“我竟不知五兄何时练成了这女儿家穿针引线的本事?” 夏侯渝道:“当年从魏国回齐时,路上颠簸异常,看书也不行,正巧看见路边有妇人在扎绢花,觉得好玩,便让她教会了我,闲来无事也可以作个消遣。” 这番话自然是随口胡扯,他当时从魏国跑出来时,巴不得快些回到齐国,哪来的空闲学扎绢花,分明是上次为了讨顾香生欢心才特意去学的,如今他已经攒了满满一匣子,却还未来得及送出去。 夏侯沪却信以为真,心道这五兄不仅模样生得像妇人,连爱好也与妇人相差无几,难怪从小会被送去魏国为质,难免存了几分轻视之心。 想归想,嘴上也不耽误正事,他就道:“五兄所言有理,陛下对邵州甚为看重,一旦战火燃起,城中藏书楼难免遭殃,定要设法保全为好,既然邵州有意和谈,不如就遣人前去递信,让他们过来交涉如何?” 夏侯渝笑道:“你是正使,自然以你为主,你说如何,那便如何。不过我记得我之前来南平前,陛下曾经提过一句,说是若有机会的话,想看看徐澈等人修撰的前朝史书。” 夏侯沪:“这便是了,别说陛下了,我都想看,听说复始楼里还真藏了不少好书,若是最后那些书能运回齐国,我必要先睹为快。” 其实齐君会派夏侯沪过来的原因很好理解,夏侯沪是典型的文人性格,爱好风雅,自己也写了不少诗词,水平高不高且勿论,单这一看就知道他和夏侯淳是背道而驰的两种人,如果齐君想要不动刀枪拿下邵州,夏侯沪的确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因为他知道藏书楼的价值。 夏侯渝颔首:“上兵伐谋,下兵攻城,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比一味强攻来得好,大兄先前连败两场,齐军士气大降,只怕短时间内不宜再战。” 听见他赞同自己的意见,夏侯沪还是挺高兴的:“也就只有夏侯淳那种匹夫才会成天想着打打杀杀!” 夏侯渝将牡丹花放到一边,顺手又捏起另一片纱绢:“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遣人过去?” 夏侯沪:“再过两日吧,对方现在刚遣使过来,我们若是立马就同意,倒显得急切了。” 夏侯渝微微点头,没表示反对。 他这种谦逊低调,绝不抢人风头的态度让夏侯沪很满意。 出来前他还担心夏侯渝年长,自己会压不住他,但现在看来,这种担心纯属多余了。 …… 邵州那边,徐澈他们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齐人的回应,反而等来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魏善遣使前来,表示要与邵州结盟。 在夏侯淳进犯南平的时候,魏国同样也不太平。 趁着齐国的注意力在南平身上,暂时无暇顾及魏国,魏临加紧了对魏善的用兵,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叛军,统一大魏。 在此之前,与他一起自立的程载忽然急病而亡,兵权悉数为魏善掌握。 外界传闻程载是被魏善所杀,但不管怎样,魏善不擅带兵是个事实,程载死后,魏善的地盘进一步缩水,而魏临这边则步步紧逼,形势一片大好。 魏善的地盘与邵州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大半个魏国,魏善希望能与邵州结盟,借此对中间的魏国形成合围之势,但这个提议着实有些不切实际。 因为邵州并没有对抗魏国的实力,更何况现在南平陷落,他们自顾不暇,怎么还可能跟魏善结盟? 宋暝就毫不留情地对魏善遣来的使者道:“南平诸州陷落,邵州现在等于是以一州之力,在与整个齐国对抗,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惹上魏国?即便结了盟,邵州也帮不上你们,何必多此一举,你们大王与魏君乃同胞兄弟,若是走投无路,还不如向魏君低头,想必魏君不会赶尽杀绝。” 那使者却对顾香生道:“我们大王说,他与娘子同仇敌忾,有共同的敌人,娘子就算不念在昔日交情,也请看在大家都对魏临恨之入骨的份上加以援助,听说邵州有种火弹,能瞬间杀敌于无形,我们大王愿以高价向邵州购买。” 徐澈与宋暝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啼笑皆非。 他们没有想到,与齐军一战,那些火弹竟因此成名,连远在江州的魏善都知道了。 但这些火弹他们现在都不够用,怎么可能卖给别人? 毕竟是曾与魏善近身接触过几年,顾香生有些明白魏善的想法。 他觉得她离开魏国,没能当成皇后,心里对魏临肯定充满了怨恨,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才会提出这种建议。 顾香生道:“我的意思,与宋司马一样。邵州眼下自保尚且不及,怕是没有余力考虑结盟之事。” 使者遭到拒绝,只得怏怏离去。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使者回去复命的路上,魏善再一次在与魏军的战役中大败,情势几近危急,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带着残余势力投奔齐国,向齐国皇帝称臣,并号称将江州等辖地进献给齐国。 虽然那些地方现在已经被魏临拿回去了,魏善此举也有挑拨魏齐两国的嫌疑,但这并不影响齐君对他归顺的行为表示大悦,下旨对魏善及其残部加以优抚,并封魏善为安乐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顾香生他们送走了魏善来使,却终于迎来齐营那边的人。 齐人表示同意和谈,但需要邵州这边的人去怀州,而且指名徐澈与顾香生二人亲自去。 徐澈是邵州刺史,就算齐人不说,他也肯定要去的,但点名顾香生,这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毫无疑问,顾香生在邵州的地位,既微妙,且举足轻重。 她虽然没有受封正式的官职,却是有实无名的邵州长史,在邵州城仅次于徐澈,但也正因为如此,对方想要让她去的意图,就值得玩味了。 为此徐澈坚决表示反对,认为只要自己一个人去就够了,顾香生没有必要跟着。 但齐国使者并不同意,坚持顾香生必须同行,否则和谈就将作废。 这种要求过于诡谲,以致于徐澈等人都不能不往奇怪的方向去想,甚至认为夏侯淳是不是看上了顾香生的美色,想对她有所不利。 众人斟酌再三,最后向齐人提出要求,不在怀州会面,而改为在怀州郊外三十里处的桃林外头会面,因为那附近有座隐龙山,山下有座隐龙亭,素来是文人墨客流连忘返之地,会面就在隐龙亭里进行。 此时所有的人都还没料到,这座原本以景致出名的隐龙亭,将会因为这次会面而名扬天下,后来也不知哪一任的地方官,还特地命人在此立碑,上书怀州会盟四字,引得无数文人前来瞻仰。 却说三日之后,顾香生与徐澈早早来到隐龙亭,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齐营那边也终于来了人。 为首的是两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串亲兵,旌旗猎猎,威风凛凛。 徐澈顾香生曾远远见过夏侯淳一面,不太记得对方的长相,但从身形气质来看,最前方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以勇猛著称的夏侯淳。 走在离那个年轻人稍稍落后的位置,同样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郎君,只是顾香生一看见他就愣住了。 夏侯渝注意到她的目光,还朝她眨了眨眼,不乏促狭之意。 顾香生:“……”   ☆、第115章 谈判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下讨价还价。 夏侯沪是个斯文人,与他谈话注定不用担心像夏侯淳那样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他不仅是个斯文人,而且爱好文学,连说话时常引经据典,文化程度稍微差一点的人估计都听不明白,这也是为什么夏侯淳要揍他的原因之一,这两兄弟打从很久以前就互相瞧不上, 美中不足的是,夏侯沪脸上依旧带着伤痕,尤其嘴角那一大片淤青,几天时间还不足以让它消散,每回笑起来都显出几分狰狞,但又因为里头漏风的断牙而化为滑稽,令人忍俊不禁。 徐澈和顾香生都不太敢与他对上视线,免得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 夏侯沪很明显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说话的时候都拿着扇子有意无意挡着伤口,心里早已将他大哥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 只是他似乎忘了,他大哥似乎与他是同一个祖宗。 至于大冬天拿着扇子之类的小节,大家都学会视而不见了。 “早就听说徐郎君诗词上佳,从前我尝拜读阁下诗作,尤其是那首元夕怀古,当时细读再三,手不释卷,尤其是‘人间草木,天涯咫尺’一句,更如点睛之笔,令人惊艳。不知徐郎君近来可有新作?”夏侯沪摇着扇子笑道,颇有点自命风流的意味,却并不令人讨厌。 虽说是会盟,可若一上来便直奔正题,那也显得太过急切了,正巧夏侯沪与徐澈都是喜好诗文之人,这话题倒还投机。 只听得徐澈摇摇头,自失一笑:“不敢当殿下谬赞,那都是早年的戏作了,这几年忙着打理邵州,再无写诗的心情,自然也就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夏侯沪:“没有诗词,却有史书,这也是流芳百世的好事,邵州归顺之后,陛下有意让修史一事迁至齐都进行,连并藏书楼,也一同迁去,齐都人才荟萃,更有齐国皇宫藏书,修起史来更是事半功倍,徐郎君以为如何?” 徐澈笑道:“若是邵州民政相关,我尚可作主,这修史与藏书楼的事情,却须问顾长史才行。” 自打邵州欲以一地之力修史起,这个地方就开始为世人所知。起初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名声,不少人嘲笑邵州不自量力,想出名想疯了,纵然徐澈在文人中还有些名声,可他的名声也不足以担当起修史这样的重任。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声音逐渐发生了变化,可能是藏书楼建成之后,那里头的典籍日益增多,吸引天下贤士文生络绎不绝前来瞻仰,可能是孔道周的大儒效应,使得大家对邵州的看法改变了许多,又可能是顾香生的身份曝光,令邵州越发名震天下,也有不少好事狂生特意赶过来,想瞧瞧昔日的魏帝正妃到底是何模样,但他们连顾香生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长史府门口的侍卫给赶了出去。 更有儒生措辞严厉地批判顾香生,认为她抛下丈夫和家人不贤不孝,贸然离开魏国则是不忠不义。 自然,也有不少人乐意为顾香生说话,这其中就包括齐国的文人。因为齐魏两国多年对立且冤家对头的关系,本着“敌人反对的我就要赞成”的原则,不少人出于政治目的,跟魏国文人唱反调,甚至有人写下《淮南王妃别传》这样的野史笔记,将顾香生描绘为天上有地下无的人间绝色,又写她曾与魏帝立下海誓山盟,魏帝却因富贵而抛弃发妻,甚至下毒残害,顾氏千辛百苦九死一生方才逃了出来,结果在邵州遇见故人徐刺史,二人再续前缘谱写一段乱世恋曲,徐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惜帮顾香生出头,为她请封邵州长史云云。 虽说其中诸多杜撰,但这种狗血奇情却广受市井坊间欢迎,甫一面世便被抢购一空,更有不少人因为这本书而知道顾香生此人,加诸在她身上的光环与非议越来越多,毁誉参半,好坏皆有,就连女性,有骂她不守妇道,荒诞不经的,自然也有暗地里偷偷羡慕的,觉得顾香生做了自己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私心下将她奉为榜样的。 不过无论世人如何揣测议论,一个能够毅然放弃魏国的荣华富贵出走它国,又在邵州立下自己的功绩,使得旁人提起邵州,藏书楼,修史,甚至是火弹时,都不能避开顾香生的名字,这本身就是一桩传奇了。 夏侯沪也是看过那本《淮南王妃别传》的,心里自然有些想法,生性多情的恭王殿下早将顾香生描绘为一个才情出众的绝代佳人,今日一见面,眼看对方一系素色衣裳,没有过分修饰,甚至连头发也如同男子一般挽作发髻,用白玉簪子固定,简单清丽的装扮越发衬得对方肤白发黑,美貌异常,已令夏侯沪十分惊艳,时不时看一眼。 为免唐突佳人,他勉强按捺下跟顾香生说话的*,直到徐澈此时开口,他心头一喜,顺理成章将话题转移。 “顾娘子的大名,在齐国也早就如雷贯耳,我倾慕已久,如今得见真人,方知传言不虚,正所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像顾娘子这样的神仙人物,此生能见上一个,便算是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他说起情话比喝水还溜,想来是平日里说惯了的,这本来也没什么,只是他忘了自己现在面上还带伤,尊容不雅,跟说话内容风格完全不相符,看得别人忍不住又想笑。 顾香生很艰难地忍住了笑:“平庸之姿,当不起恭王夸赞。诚如殿下所言,齐国人才济济,藏书丰富,将复始楼与修史迁往齐都,的确是个更为合适的选择,然则复始楼建立初衷,乃是为了让天下看不起书的读书人都能一睹典籍,而非令藏书楼辟为一家一姓之书楼,若将复始楼藏书迁往齐都,殿下能否保证这些藏书依旧会对天下人一视同仁,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幼,只要能通过书楼考验,便能阅览内中藏书,而非只有权贵高官才能进入?” 夏侯沪连连点头:“自然可以,此为千秋功德,陛下胸怀天下百姓,自然乐意如此做,顾娘子还请放心。” 说罢又问:“顾娘子可会作诗,可有诗作?” 顾香生一愣,摇摇头:“我不会作诗,也不曾有诗作。” 夏侯沪不死心:“那文作呢,辞赋也可以,令尊乃‘北齐南顾’之一,想必顾娘子同样文采斐然,遣词造句不流凡俗才是!” 顾香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个活的顾经脑残粉,囧囧有神之余,只能实话实说:“要说文理,我从前家中兄妹,没有一个及得上父亲,我虽不至于不同文墨,可也写不出辞赋,昔年闺中诗会,我素来也是不参加的。” 夏侯沪大失所望,对佳人的兴趣也没那么浓厚了:“那你参与修史,总该有擅长的文章罢,可能与我一阅?” 夏侯渝接口道:“这我倒是知道,顾娘子受孔老夫子所托,撰写《梁史》中的奇女子列传,如刘宗怡之妻谢氏等。” 夏侯沪只爱辞藻华丽的诗词歌赋,对传记一类的却没什么兴趣,闻言便没了兴头,觉得自己那颗断牙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不由捂了嘴巴:“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车上歇一歇,有劳五兄代我招呼二位,若是有什么难以定夺的,再报我知晓。”   ☆、第116章 眼下天气又冷,山风四来,呼呼地刮在面上,这隐龙亭会面听着优雅,坐久了也实在难熬,徐澈等人尚且受得住,夏侯沪却有些受不了了,当即就躲到车上去取暖。 但若是因此以为他万事不管,当甩手掌柜,那就大错特错了。 此行会面,夏侯沪本来就是正使,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只要会谈顺利,首功就还是他的,这是谁也抢不走的功劳,所以他很放心地将差事丢给夏侯渝,自己则溜之大吉。 但他一走,现场氛围反而越发缓和下来。 夏侯渝虽然是齐国皇子,但对徐澈和顾香生而言都不陌生,只见他朝二人露齿一笑,开门见山道:“这趟差事我是副使,六郎方才在,我不好越俎代庖多说什么,不过咱们是老交情了,我不妨将话敞开了说,陛下那边的确想要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南平,而邵州则是拿下南平的最后一道障碍,所以夏侯淳才会被撤换,改换夏侯沪过来。他的脾性,你们也略知一二了,喜好风雅,不似夏侯淳那般暴躁,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至于让邵州重蹈易州等地的覆辙。” 徐澈沉声问:“如果我们不肯和谈,抵抗到底,会如何?” 夏侯渝:“不如何,齐君虽爱才惜才,可归根结底,依旧是个杀伐果断的帝王,若是邵州不肯投降,那下一步他就会将齐国宿将调过来攻城,藏书楼没了虽然可惜,但于齐国来说,也不是损失不起的。” 这番话虽然冷酷,可也是大实话。 徐澈和顾香生相望一眼,前者叹了口气:“我们只希望邵州军民能够得到妥善安置,不能让夏侯淳那种嗜杀之人来掌政。” 气节固然重要,却不能让全城人陪着他们一块儿死,再说南平那个昏庸的朝廷早就撑不住了,邵州独木难支,就算顽抗到底也无用。一个国家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当臣子的有骨气,当皇帝的却是软骨头。南平国小势弱,立国至今,能够在强国的缝隙中存活几十年,也算是够本了,总归一句话,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邵州实力再强,也扛不住齐国大军,这次能够两战连胜,还是占了“万人敌”的便宜,以一城之力对抗一个国家,这本来就不是明智之举,徐澈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借着这两场胜利,为邵州军民争取更加优厚的条件。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吴越与南平注定成为被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碾压而过的小石子。 夏侯渝点点头:“这是自然的,不消你们说,陛下也不可能让夏侯淳来管民政,他那样的人,注定只适合当一把尖刀。” 顾香生:“复始楼与修史一事,齐君若执意要迁至齐都,我们也无可奈何,但修史耗时至今四年,已经完成十之二三,虽则距离付梓为时尚早,但这毕竟是我们的心血所在,也是孔道周袁臻等诸位先生的心血所在,希望迁至齐都之后,一切能够原样不变,如此也不枉我们四年来的战战兢兢。” 夏侯渝温声道:“这些话,我都会逐一转达,并尽力帮忙的,二位对自己可有什么要求么?邵州归顺,二位深明大义,到了齐国必有封赏,若有什么要求,譬如爵位或宅第之类的,都可以提出。” 徐澈苦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有鱼肉不知好歹提要求的道理?” 夏侯渝摇摇头:“春阳兄不必妄自菲薄,邵州地位特殊,异于易州等地,如今你等肯主动归附,陛下龙心大悦,定然会给你们一个合适的结果。” 他在顾香生面前,素来是嬉笑打闹撒娇卖萌惯了,顾香生从未见过对方如今严肃正经的模样,心下颇有些不适应,她原本还担心夏侯渝会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但现在看来,那个柔柔弱弱只会躲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袖子怯生生探看的阿渝,果然已经彻底长大,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人了。 既然达成共识,也就不必再坐在亭子里吃风了,双方约定了十日之后交接,届时齐人入城,徐澈带人相迎,并将官印文书等一干物事奉上,随夏侯沪等人一齐回齐都上京。 夏侯沪躲在车厢里,抱着个小手炉昏昏欲睡,冷不防车帘子掀开,一股冷风倒灌进来,他忍不住打了个摆子,眼睛都没睁开就怒斥:“不会先在外头禀报吗!” 耳边一声轻笑响起:“六郎这起床气也忒大了罢!” 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看见对方的面孔,不由讪讪一笑,有点尴尬:“是五兄啊,我方才没留意,以为是外头的随从呢!” 夏侯渝笑了笑,并不在意:“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已经谈好了,可以回去了。” 夏侯沪啊了一声,抬头看看外头的天色:“这么快?” 夏侯渝:“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邵州早有归顺之心,只是要找个皆大欢喜的台阶来下。” 夏侯沪嘟囔:“早知如此,还端什么架子,打什么仗,一开始降了不就好了?” 夏侯渝挑眉:“若是邵州一开始就降了,如今焉有你的功劳?” 夏侯沪自知失言,摸摸鼻子笑道:“此番多亏了五兄,回去之后我定会上奏陛下,为你表功的。” 夏侯渝摇摇头:“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气,能将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好最是要紧。” 夏侯沪平日与夏侯渝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对这个半道从魏国回来的质子哥哥不是很了解,从前只觉得他为人做事很低调,在兄弟中几乎不起眼,更因出身不显,年纪小小便被送往魏国为质,所以都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直到这两年夏侯渝接连办成几桩差事,远王的名头,这才渐渐进入旁人的注意范围,但即使如此,跟别的兄弟比起来,既无母家可依靠,又没有得到皇帝的特别青睐,众人都认为皇帝选谁也不可能选他当太子。 这个哥哥虽然出身太低,也没有存在感,但胜在办事靠谱,也不抢功,在一帮如狼似虎的兄弟里边,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夏侯沪心头一动,便半开玩笑:“五兄这番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的作风,倒与七郎有些相似,难怪你们会玩到一块儿去,不过七郎那人是个闷葫芦,一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五兄与他交往,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咱们兄弟难得一块出来办差,这是缘分,往后还得多多亲近才是啊!” 夏侯渝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出身,我母亲至死,连个妃位都没有,仅仅是个嫔,我在魏国多年,什么人情冷暖都看过,如今侥幸能回国,又得陛下授封爵位,已经是感激涕零,只求尽心办事,低调做人罢了,万万不敢奢望其它。” 若是顾香生在这里,看见他这一副模样,定会嘴角抽搐,只因夏侯渝压根就不是那等轻易认命之人,更不要说露出这种灰心丧气,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了。 可惜夏侯沪对他了解不多,听他这样说,难免撇撇嘴,暗道一声胆小无趣,便不再提及此事。 却说徐澈与顾香生回去的路上,不同于夏侯沪的意气风发,二人的心情都称不上好。 徐澈当初之所以到邵州,是因为朝廷的任命,不仅别人觉得这是一份苦差事,他自己也没有对此抱太大的希望。 顾香生当初之所以到邵州,是因为想帮席家村的村民谋一条出路,而且想要去蜀中,也得从这里经过。 谁也没有想到,一晃眼就是四年多过去。 这几年当中,邵州从城防松弛到兵强马壮,从商业凋敝到百业兴亡,从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到如今繁华如织,车水马龙,一点一滴,都离不开徐澈他们的心血。 或许一开始大家都抱着不得已,得过且过的心情,但看着邵州经由自己的手,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慢慢变成现在这样,谁能无动于衷?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早已将感情倾注到这座城池之中,在他们心目中,邵州不仅仅是南平的一个州府,更是徐澈顾香生等人辛苦经营出来的成果,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对徐澈,顾香生,宋暝,于蒙,乃至其他为邵州出过心力的人来说,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但现在,他们却很快就不得不将自己的心血拱手让人了。 谁也没有说话,谁都希望回去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 两人骑着马走在前面,步履缓慢,一众随从则跟在后面,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徐澈忽然苦笑:“也不知今日之后,我徐春阳将来会不会成为邵州城的千古罪人?” 顾香生安慰他:“不会的,保全了百姓,保全了城中藏书,甚至没有伤筋动骨,现在已经是对邵州城最好的选择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赫然发现自己也难受得很,浑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豁达,就像把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拱手送人。 徐澈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回到邵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完成黑了下来。 然而一进城门,徐澈和顾香生就都愣住了。 只见从眼前蜿蜒开去,一直延伸到街道那边的尽头,两旁密密麻麻俱是百姓。 几乎人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笼,在夜色中就像星光,无数星光聚集在一起,变成一条蔚为可观的“星河”。 徐澈和顾香生不知不觉勒住缰绳,有点不知如何反应了。 忽然,离他们最近的百姓慢慢地跪伏下去,紧接着,后面的人也纷纷跟上,那些星光仿佛霎时间下降,整条星河都落到了地上。 “请使君自立罢,我们誓死追随!” “请使君自立为邵州之主罢!” “有您和焦长史,宋司马他们在,咱们不怕齐人!” “我们不愿让齐人统治,我们只想跟着使君!”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黑夜中逐渐响成一片,即使他们的内容并不统一,但在此刻,却显得分外和谐。 徐澈的眼眶蓦地湿润了。 顾香生则微微转头,飞快眨眼,企图眨掉眼里的泪水。 “诸位……”徐澈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连忙顿住,将涌上眼眶的酸涩都咽了下去,方才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他先朝百姓们拱手,而后下了马,顾香生也下了马,静静跟在他左右。 近前的百姓听见徐使君有话要说,忙住了口,巴巴望着,后面的不明所以,渐渐也跟着安静下来。 “我徐澈何德何能,得大家如此拥护,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 “然而邵州如今的情势,大家也很清楚,单凭一州之地,若与齐国相抗,无异于螳臂当车,即便我粉身碎骨,也难以力挽狂澜。” “唯一的出路,便是归顺齐国。” “我一死不足惜,却不能拉着你们一起死,不能拉着你们来成就我的气节和清名。” “今日与齐使会面,大势底定,齐人也答应会善待邵州军民,不会让邵州经历易州涣州那样的遭遇,大家尽可放心!”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法传得太远,所幸语速不快,一句一句,慢慢道出来,边上的百姓就听一句传一句,这么口口相传,一路传向街道的尽头。 除了传话的声音之外,整条街鸦雀无声。 以往繁华喧嚣的邵州城,此刻仿佛处于极度的安静之中,就像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而这些人又正聚精会神听着徐澈的话。 说到最后,他仍旧难以避免红了眼眶,连忙仰起头,想将眼泪收回去。 百姓本来就因为他的话而悲痛,见此情景,更是忍耐不住,一声声“使君”之后,便是嚎啕大哭。 一时间,哭声震天。 乱世之中,皇帝轮流做,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南平没了也罢,被齐国人统治也罢,平民百姓顶多茶余饭后议论两句,该过的日子还得过下去,谁也不可能跟自己过不去,那些年纪更大一些的老人,他们甚至还经历过大一统的朝代,对南平也谈不上多么强烈的归属感。 换作几年前,谁也想象不出这样一幅场景。 徐澈曾经听过几个典故,说是当官被百姓爱戴到一定程度,当他卸任时,满城百姓哀痛不已,恨不能跟着他走,当时徐澈只当是逸闻一笑而过,却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原想着维持基本的仪态,泪水却已经禁不住从脸颊滑落下来。 他抬袖拭去,觉得自己已经没法开口说话,便转头朝顾香生望去,想让她代自己说几句。 却在扭头的时候,发现对方的双目同样蓄满泪水,紧紧咬着下唇,早已泣不成声。 …… 两人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回来的。 刺史府内,于蒙宋暝等人早已等候在此,同样双目通红,想来早已看见街头的一幕,只是没有出现。 众人面面相觑,瞧见对方兔子似的眼睛,都有些忍俊不禁。 徐澈不好意思道:“我这刺史当得也太没用了,累你们总是操心。” “使君切莫如此说,在你手下当四年的司马,胜过当十年的宰相,卑职何其有幸,能够遇见使君,更与顾先生,于都尉这样的人共事,得见邵州日新月异,乃卑职之幸!” 顾香生现在在别人口中的称呼有些混乱,有人称她为焦娘子,也有人喊她顾先生,她并不多作纠正。 徐澈叹了口气:“只盼齐人信守承诺,善待邵州百姓,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顾香生则对宋暝于蒙道:“夏侯淳已经被撤换回国,此番和谈的正使是齐君六子夏侯沪,为人尚算和善,齐人也允诺了,如今邵州的一干官员,他们俱会妥善安置。” 话虽如此,到了别人的地盘,要被如何处置,那都是别人说了算,再由不得他们了。 宋暝便道:“不瞒你们,我打算辞官归田了,不日便走,就不与你们一起去齐国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于蒙更是腾地起身:“老宋,你不讲义气啊,说好了共同进退的,你这撂了挑子就走,算怎么回事!” 宋暝苦笑:“这难道是我愿意的么?若还能留在邵州与你们共事,撵我我都不走,可现在时移势易,去了上京还不知道是怎样一幅光景,齐君若是大度的,咱们好歹还能得个爵位闲职,从此荣养起来,若不是个大度的,只怕以后就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了!” 众人俱都沉默下来。 看见自己一席话令大家心情更加沉重,宋暝反倒有些于心不安,忙弥补道:“其实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了,事情未必糟糕到那等地步,齐君若是有意于天下,又能有唐太宗那样的胸襟气魄,你们未尝不能得到重用,只是我膝下女儿尚且年幼,媛儿她近来又不太好,大夫说要在乡下清静地方好生养病才行……哎,总之是我宋暝亏欠了各位,临阵脱逃,没有实践诺言,与你们同生共死……” 宋暝有两个女儿,其中小女儿宋媛天生残疾,不良于行,且有心疾,宋暝与妻子非但没有半分厌憎,反而对这女儿爱之入骨,先前宋暝在邵州为官,宋家一家子都住在邵州乡下,若是此番去齐国,他自然没法将妻女继续丢在这里,势必携上,这就会有许多不方便。 再想远一些,到了齐国上京,人生地不熟,即便他们得了封赏,以宋媛的状况,必然会遭遇许多耻笑和非议,那不是宋暝乐意看见的,为此他宁愿抛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所以众人没法苛责他半分,人生总有取舍,宋暝的选择也根本谈不上临阵脱逃,他若真是不讲义气,早在邵州最困难的时候便已离去,而不会选择留下来守城,可以说邵州有今日的光景,不唯独是徐澈,或者顾香生的功劳,没有宋暝的筹划,没有于蒙的带兵,没有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未必做得成这么多事。 只是众人几年下来,彼此情谊早已非同一般,今日才刚刚将邵州出让,转眼又遇上别离,心情无论如何也谈不上高兴。 …… 待顾香生回到家中,已经将近戌时了。 家里静悄悄的,碧霄不在,诗情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热水倒像是刚烧好没多久的,摸着还滚烫,灶上也热着食物,顾香生探头看了看,是石斛炖鸡汤,还有翡翠虾环和酿豆腐,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 但她眼下去没什么胃口,只看了一眼,便回房间,除了衣裳沐浴,还差点因为太累在浴桶里睡着,出水的时候浑身懒洋洋的,恨不得倒头便睡,只是头发刚刚洗过,还*的,她不得不趴在桌上看着烛火发呆。 下一刻,一只手从支起的窗户外头探进来。 顾香生睁大了眼睛,看着一颗脑袋紧接着冒了出来,对她露出一个足以迷死世上绝大多数女子的笑容。 “小娘子为何愁眉苦脸,若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好好倾诉?” 顾香生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有门不走,偏要敲窗,这叫什么?” “这叫偷香窃玉夜半访美啊!”夏侯渝流利地接道,一只手撑起窗台,人跟着弯下腰,顾香生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挤进窗户里边,再轻轻松松一跃,拍拍手,整个人好端端站在她面前。 眼前嬉皮笑脸的夏侯渝与早上那个面色冷肃的五皇子判若两人。 顾香生摇摇头,拿他没办法:“你三更半夜来作甚?” 夏侯渝自然而然从旁边拿起干净的布巾帮她擦拭头发,一边软软道:“早上我对你视而不见,怕你生我的气,所以来赔罪。” 顾香生故作不满:“难道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没有器量的人?” 夏侯渝笑了笑:“自然不是,可男人在乎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怕她有一点点的不高兴,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奉上。” 无法否认,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她心头宛如被蜜水浇灌,方才的疲惫与悲伤仿佛瞬间得到缓解,胸口微微发热。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第117章 透过因为湿漉漉而愈显乌黑的头发,夏侯渝瞧见顾香生两只嫩白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心中禁不住欢喜起来,手中动作却变得更加轻柔。 二人一时无话,只有擦拭头发响起的细微悉索声,烛火轻轻摇曳,仿佛也透着一股旖旎和温馨。 “可以了,再擦下去脑袋都要秃了。”顾香生忍不住扑哧一笑。 “我没用力。”夏侯渝扁扁嘴,摸了摸手下松软的头发,高兴道:“干了。” “说罢,你到底是来作甚的?三更半夜爬窗而入,总不能是来给我擦头发,问我高不高兴的罢?”顾香生斜了他一眼。 夏侯渝答非所问:“你困不困?” 顾香生:“还好。” 夏侯渝:“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顾香生蹙眉:“什么地方。” 夏侯渝:“离这儿不远。” 他没有多作解释,却用无声请求的眼神看着对方,直看得顾香生的心都软成一片,又是无奈又是懊恼。 顾香生还记得早上在隐龙亭的时候,夏侯渝半点笑容也没有,与平日私底下相处截然不同,虽然还是那张脸,可因为面色冷肃端谨,气势慑人,完全不会让人联想到柔弱,也忽略了他本身姣好的样貌。 她其实早该发现了,这家伙总喜欢对着自己装可怜,明明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是这样的。 可谁又能对着一张漂亮温柔的脸狠心拒绝呢? 这个念头刚转过一回,她人已经跟在了夏侯渝后面,后者牵着她的手,出了焦宅,一路往城外走去。 “这是要去云雾山?”顾香生有点讶异,她倒不虞对方会把自己给卖的,只是大半夜的上山作甚? 夏侯渝嗯了一声:“到山脚下就好,不用爬上去的。” 顾香生心想幸好自己出来前给几个护院打了招呼,要不他们若是发现自己在他们眼皮底下消失,那可就闹大了。 饶是如此,夏侯渝方才进来时,张泽他们都未曾发现,瞧见顾香生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时,那表情跟活见鬼也差不多了。 一面走,夏侯渝一面还絮絮叨叨:“香生姐姐,那几个护院也太不合格了,连我进去了都没发现,若是有歹人可怎么办,要不我给你换几个可靠些的罢?” 顾香生其实也发现了,焦宅还挺大,光靠四个护院,每次轮值两人,很难面面俱到,但这也怪不得张泽他们,一来人数太少,二来在邵州城内,四五年也都好端端过来了,可见没什么危险。 “十日后便要交接,之后还要去齐都,现在没必要折腾这些了。”她道。 夏侯渝不吱声了,片刻之后方道:“其实你可以不去。” “什么?”夜风吹来,将声音一下子吹散了,顾香生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他却不说了,只道了一声“小心脚下的石头”,走几步就回头来看,依旧拉着她的手不放。 天色太黑,虽然提着灯笼,可也只能看清脚下方寸的路,顾香生不得不时时低着头,生怕被高低起伏的石子绊倒。 一路专心致志,也不知走了多远,直到听见夏侯渝说“到了,你看”,她方才停住脚步,抬起头。 这一抬头,却霎时间失了一切言语。 无数星光在头顶汇聚成星河,横亘于广袤无际的苍穹,深深浅浅,熠熠生辉。 前面的溪水颤颤而动,天上星辉照映其间,恍如地上也蜿蜒出一条星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是上天的杰作,亘古以来的鬼斧神工。 无论世间人事变幻,它一直都在那里,差别只在于看的人。 顾香生蓦地发现,她从小到大,竟然从未在夜晚认真看过一回星空,自然也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来得如此震撼人心。 “好看吗?”她听见夏侯渝在旁边问道。 “好看。”顾香生点点头,视线却没有移开半分。“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看见的星光,其实都是星辰数十年前,乃至成千上万年前发出来的。” 夏侯渝明显没有听懂,一脸迷惑。 顾香生也不多作解释,抱膝在小溪边坐下,叹道:“惟有看见这漫天星河,方才觉得天地始宽,人生始阔,许多执着大可不必,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夏侯渝神色古怪:“你别净说些禅语,我听着瘆得慌,不知道的还当你要去出家呢!” 顾香生歪着脑袋看他:“出家也没什么不好呀!” 夏侯渝飞快接道:“那可不行,你出家了,我可怎么办?” “凉拌!”顾香生白了他一眼,表情忽而正经起来:“阿渝,你自己可曾弄明白,你对我的情意,究竟是出于感恩,还是真心喜欢?若只是为了感恩而想以身相许,这种情意不要也罢,我不稀罕的。” 夏侯渝想了想,慢慢道:“原先是弄不明白的,你看我从小就跟在你后面,成日里喊着以后要娶香生姐姐为妻,其实也是见你漂亮温柔,对我又好,小孩儿总喜欢这样的人,后来我病得快要死了,连个大夫都请不起,累得张叔四处奔波,只有你雪中送炭,在床边照料,我心中就更是感激莫名,暗暗发誓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好,因为从小到大,除了你和张叔,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魏初也算半个。” “直到后来咱们在魏国边境分道扬镳,我启程前往齐国时,心里才想明白了,我固然感激你,可我素来瞧不起那些因为救命之恩便哭着喊着要以身相许的女子,我想和你在一起,自然是因为心悦于你。这份喜欢,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我那时候没能想明白,现在还不晚。” 冬夜的风带着寒意,顾香生没有全干的头发仅用簪子松松挽起,被风一吹就有些冷,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夏侯渝将自己的大氅除下来披在她身上。 他柔声道:“我最懊悔的,是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我年纪还小,也没有足够的家世能耐配得上你,本以为魏临会对你不错,可我没有想到,后来竟会是这样的。” “我也没有想到。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嫁入皇家,所以当初才百般躲避魏善,可没料想到头来还是躲不开。”顾香生微微一笑,将下巴搁在手臂上,慵懒的表情在星夜下带了种难以言喻的纯真,然而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永远清醒无比:“横亘在我与魏临之间的,是他的江山,而横亘在你我之间的,却不止是江山。” “你也想当皇帝,对不对?” 话问得如此直白,直白得令夏侯渝不由一愣。 片刻之后,他点点头,没有隐瞒:“对。” 顾香生:“你现在对我许下承诺,那万一以后齐君让你另娶他人呢?” 夏侯渝伸手将她被风吹至鬓边的发丝拂到耳后:“我会有法子解决的,若非如此,我绝不会来招惹你。而且,陛下与魏国的永康帝也不太一样,魏临会面临的问题,于我而言不一定是问题。” 坐在这里很冷,景色却很美,有种清冷到极致的澄澈之美,他们出来得匆忙,随身也没带暖炉,但就算如此,顾香生沉湎于眼前景致,纵是双手冻得冰凉,却不愿意回去。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如同电流一般瞬间流淌过四肢百骸,顾香生不由自主依偎过去,夏侯渝顺势将她揽住,用身躯为她挡风,这些动作自然而然,再无半点扭捏局促。 他忽而低笑出声:“我还记得有一年,你带我上街去玩儿,当时天气冷,我穿得单薄,又不好意思说,便死扛着,你发现之后,直接就把我抱起来,那时候我简直惊呆了,心想你明明也才大我三岁,居然毫不费力,我臊得不得了,挣扎着想下来,还被你教训了一顿。” 顾香生抿唇一笑:“嗯,我记得,可我说了你别打我,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正在挨冷受冻,只觉得你柔弱可爱,跟个漂亮娃娃似的,又弱不禁风,想抱起来看看,谁知道还真轻得不得了,而且你脸红的样子也好玩,就舍不得撒手了。” 夏侯渝佯怒:“枉费我念念不忘那么多年,敢情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顾香生故意叹了口气:“这么说我还吃大亏了,你小时候多漂亮可爱,现在却……”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她的嘴唇已经被封住。 即使在这种时候,一条有力的臂膀依旧不忘紧紧搂住她的腰,垫在下面,让她不至于被身下高低不平的鹅卵石硌到。 在这个漫天星光的清澈夜晚,彼此的气息火热交缠,当对方将自己的满腔情意传递过来时,顾香生几乎要被这份扑面而来的炽热烫疼了,她目光迷离,眼底倒映着星河,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又或者在梦里。 伴随着脖子微微往后仰起,承受不住头发沉甸甸的重量,簪子掉落下来,浓密的发丝黑鸦鸦铺满背部和身下,还有几缕调皮的,被风吹拂到近前的小溪里,跟着里面的星光一并潋滟荡漾。 灯笼放在边上,被下面的溪水浸透,嗤的一声熄灭了。 然而这样的夜晚却并不需要灯笼,借着明亮的星光,也足以看清一切。 包括人心。 怀中的娇躯玲珑有致,即便隔着衣裳,夏侯渝也能想象那是一具怎样的软玉温香,对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身体的本能反应已经压倒了意志力。 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夏侯渝悄悄红了脸,勉强按捺脑海里叫嚣着要继续的声音,停住了动作,假装不经意地看了身下佳人一眼。 顾香生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什么旖旎暧昧的气氛登时不翼而飞。 可怜夏侯渝的忍耐,却遭来毫不留情的嘲笑,他恼羞成怒,二话不说,直接低下头将那笑声悉数吞入肚腹。 良久之后,相贴的面颊缓缓分开,夏侯渝没有起身,而是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微哑:“你若不想去齐国,就不必勉强,我会安排人手送你出城,届时你想去蜀中也好,想去大理也罢,只要告知我一声下落,方便我将来找你,别又跑得不见人影。” 顾香生:“若是我想去齐国呢?” 夏侯渝一怔:“可我记得你不喜规矩束缚,若以归顺臣属的身份去了齐国,你也许会受些委屈。” 顾香生拧住他的脸颊往左右两边拉,好端端一个俊俏郎君登时变成大饼脸,她笑嘻嘻道:“什么时候在你眼里,我就是连一点点委屈都受不得的人了?” 夏侯渝哭笑不得任由她捏脸,乖乖不敢反抗,好容易将话说完整:“是我见不得你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顾香生一怔,停了动作,又揉揉他被捏红的脸,夏侯渝趁势将脸贴过去磨蹭两下,这种顺着杆子爬的行为遭来一记嗔怪的白眼。 “是我的想法变了。” “嗯?” “从前我虽然出生富贵,却总想着平平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这种想法本来就与我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就算是经历过魏临的事情,我依旧没有改变,若非邵州的事情绊住手脚,现在的我也许已经在大理或蜀中隐居,又也许在前往的途中遭遇各种不测。但也恰恰是邵州这个地方,改变了我的想法。” “今日会谈回来,举城百姓提灯相迎,他们说,要拥徐澈为邵州之主,说让徐澈自立,他们愿意誓死追随,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你知道吗,那一刻,我真的非常感动,而且震撼。之前,我并未觉得自己为邵州做了多少,也不觉得别人会记住这些事情,可事实上,他们的确是记得的。” 她指着邵州城的方向:“你看,我们的努力,使得千千万万户人家因此得到安宁和太平,如果邵州当初一开始就开城门投降,必然不可能得到如今这般优厚的条件,如果邵州誓死顽抗到底,更不可能有现在这番景象,我很庆幸我们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而这些苦心,百姓都记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种种花,养养草,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可这世道注定不太平,天下之大,去了蜀中或大理,得一时平静又如何?那些地方迟早也会被卷入战火,而我的出身,又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圣人都说,退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既然退不了,倒不如往前一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转过头,深深望入夏侯渝的眼底,认真道:“更何况,既然说好了,等你三年,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前方奋战,我却躲在后头,一点力都不出,等着坐享其成罢?” 她嫣然一笑,目光里仿佛也有星光,夏侯渝看得痴了。 “也许世间有许多女子是这样,可我顾香生不是。” 良久,夏侯渝深吸口气,将她揽入怀里。 “香生姐姐。” “嗯?” “我很庆幸,这辈子能遇上你。” “嗯,的确如此。”饱含笑意的声音。 “我也很庆幸,魏临将珍珠误以为鱼目,舍弃了你,要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呢?你知道吗,我在离开魏国的路上遇见你那会儿,心头雀跃得都要飞起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想着要如何将顾香生变成我的香生姐姐。” “原来是蓄谋已久。”某人嗯哼一声。 “去了齐国之后,因为你的身份,也许会遇到不少阻碍,包括陛下那边,也许会对你表现出比较浓厚的兴趣,你心里有数即可,却不必太过担心,这些事情,我都会安排好的。” “我怎么听着像是你要逼宫?” “……你想太多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原本寒冷的夜晚也不再感觉到冷意,顾香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当她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榻上,而外头早已天色大亮。 兴许是听见她下榻穿鞋的动静,诗情推开门,端着热水走进来,调侃道:“娘子昨夜过得可还好?” 顾香生面不改色:“嗯,不比你去找于都尉好。” 诗情脸色微红:“娘子真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顾香生笑道:“你快些嫁过去罢,我都烦你了,等你嫁人了,我才好找两个更年轻水嫩的婢女来服侍。” 诗情明知她在开玩笑却拿她没办法,面色红通通的。 “昨夜我什么时辰回来的?”顾香生随口问。 “什么昨晚,您是早上才回来的,而且是被夏侯五郎抱着回来的,那会儿您睡得正沉,他还嘱咐我们不要吵醒你呢!” 迎着诗情暧昧的眼神,顾香生终于有点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了话题:“十日后就要启程去齐国了,你与于都尉的亲事,你自己心里可有个章程,现在要办未免仓促了些,如果不办的话,等去了齐国,情势会更加不明朗,我也不知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你若是反悔了,也还来得及。” 正如顾香生为诗情谋划,诗情担心的却也不是自己的亲事,而是顾香生:“既然说好了,那无论贫富贵贱,哪怕是下狱丢脑袋,婢子也不悔。但娘子您也打算跟着去么?去了齐国,齐人说不定会因为您的过往而为难您的!” 顾香生开玩笑:“若我不想去,你和碧霄会跟着我走么?” 诗情居然点点头:“我不好代碧霄做决定,但我自然要跟着您的。” 顾香生:“那于蒙怎么办?” 诗情笑了笑:“我固然对他有好感,他也想娶我,可相较而言,自然是您更加重要,咱们说好了要当一辈子的主仆和姐妹,您也早就被我们伺候习惯了,若是一个人走,让我怎么放心?” 顾香生心头一热,拉着她的手:“你放心罢,我不委屈,关于齐国的情况,阿渝说了不少与我听,许多事情我也早就想好对策了,再说邵州的事情既然有我的份,就算去了齐国,齐人要为难,我也得一起受着,怎能置身事外,一走了之?” 诗情忧心忡忡:“可我听说,齐国皇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顾香生:“能为乱世枭雄者,谁容易相与?但不容易相与,不等于蛮横胡来,越是眼界广阔的人物,看得也就越远,我在魏国已是‘死人’,齐君折辱我也毫无意义,他若是脑子灵光,就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 诗情点点头:“您走,我就走,您留,我就留。” 顾香生:“我上辈子肯定积了许多福,这辈子才能遇见你们。” 诗情却扑哧一笑:“夏侯五郎必是从您这儿学了不少甜言蜜语的本事,才能反过来将您哄得服服帖帖!” 顾香生终于脸红了,狠狠瞪她一眼:“死丫头,平日里看着文静,说话比碧霄还能噎死人,不要你了,去找于蒙去罢!” …… 元月,当河上坚冰尚未完全融化之际,齐使夏侯沪抵达邵州城外,刺史徐澈率官员百姓出迎,奉上官印,邵州归附齐国,成为南平最后一个归顺齐国的州府。 自此,南平朝廷俨然只剩下京城及周边地区,成了一个孤零零的空壳子。 元月中旬,南平天子派人送书文至齐国,表示愿尊齐为正统,并年年上贡财物,却为齐国拒绝。 元月底,齐国威胁出兵,南平天子被迫降齐,低头称臣,被齐君封为顺安侯,启程前往齐都上京。 而此时,徐澈顾香生他们一行人,也才刚刚抵达上京。 作为降臣,他们的待遇甚至比南平天子还要稍好一些,毕竟邵州地位特殊,而且因为藏书楼与修史,使得徐澈等人名声大震,天下皆知,饶是齐君也不愿慢待。 但另一方面,不管如何体面,他们终究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到了别人的地盘,许多事情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前途未卜,吉凶难料,新的篇章又将揭开。   ☆、第118章 上京原来不叫上京,而叫燕州,是北方规模稍大的城池,齐国定都于此之后,方才改名为上京,这里头自然不乏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但一个名字叫得久了,大家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现在再提燕州,未必有人知道是哪儿。 时下有句话,叫“不入潭京,不知繁华,不过上京,不知壮阔”,意思就是论繁华程度,魏国潭京自然首屈一指,但如果说到整座城的雄浑高阔,却非齐国上京莫属。 不过当徐澈他们抵达齐都的时候,却发现传言有所出入,上京的城墙的确十分高大坚固,即便是先前夏侯淳攻打邵州所用的冲车云梯等物,只怕也很难将其攻破,站在城墙下面仰望,足以令人产生自身渺小之感,而入城之后,就顾香生所见所闻,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繁华也绝不下于魏国京城。 这毕竟是齐都啊,作为天下有数的强国,其都城又能逊色到哪里去呢? 夏侯沪与夏侯渝带着他们入城之后,便有官员前来接应,将众人送至驿馆下榻。 前者二人则直接前往宫中复命。 驿馆是新修的,内中陈设一应俱全,在京城这种达官贵人云集,寸土寸金的地方,它的位置也称得上绝佳,毗邻东大街,闹中取静,周围的宅第多为齐国官员所住,驿馆所在的从云巷,这一整条巷子都是驿馆的外墙,可见这座驿馆有多大。 而现在,偌大一座驿馆,只住了徐澈他们几个,负责接待的官员来自鸿胪寺,叫汤晗,说话很客气,兴许是上头事先交代过了,对方一点儿也没有因为他们是降臣便露出轻慢的态度,这令徐澈他们大有好感。 “敢问汤公,陛下何时召见我等,又准备如何安置我等?”汤晗将要离开之际,徐澈忍不住问。 汤晗笑道:“不敢得徐郎君这一声汤公,我表字将明,直呼其名便可。” 在魏国那么多年,回来又任一方长官,徐澈不至于连这等人情世故都不明白,亲亲热热地喊起“将明兄”,又问道:“我等初来乍到,诸事不晓,心中惶惑,还请将明兄指引一条明路。” 这边话音刚落,那头徐奇赶紧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绣袋塞到汤晗手里。 汤晗有点犹豫。 徐澈笑道:“那里头并非俗不可耐的阿堵物,而是一块美玉,正所谓美玉配君子,将明兄可不要嫌弃。” 汤晗这才微微舒展了眉头:“我与徐郎君一见如故,往后可别整这些繁文缛节了,没的辱没了咱们之间的交情!” 话虽如此,那个绣袋却没有还回来。 “实不相瞒,上头如何打算,我并不是很清楚,我的职责便是招待好徐郎君和各位,关于你们的去向,现在朝廷还未发明旨。” 说罢,他又安慰道:“不过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这座驿馆是新修的,本来是为了给南平天子准备的,但他现在受封顺安侯,来了上京之后便有现成的府邸住,自然不必再住这里,而且上头既然能将这里安排给你们,这说明朝廷对几位的看重,起码也不会低于顺安侯。” 徐澈叹道:“虽说如此,可一日没有着落,我们这心总像是悬在半空,虚得慌啊!” 汤晗神神秘秘笑了一下:“我不妨再给你们提个醒,上头吩咐了,各位的起居用度,一应是比照侯爵以上来的,总之不会比顺安侯差。安乐侯你们认识罢?” 见徐澈等人点点头,他道:“当日安乐侯来投,住的地儿可还没有这里好呢!” 他口中的安乐侯,自然便是魏善了。 这天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想也是好笑,昔日在魏国的老熟人,如今兜了一大圈,居然又在同一个地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送走汤晗,徐澈问其他人:“你们怎么看?” 顾香生笑道:“便是看在你那块美玉的份上,他也不至于骗我们,不过看来这位汤寺丞知道的也并不多。” 徐澈颔首:“既来之则安之,且在这里住着罢。。” 顾香生笑吟吟道:“周姐姐与我一道去看厢房么,还是你要选个别的院子?” 周枕玉脸色一红:“说什么呢,我自然是与你一道!” 此番来齐国,徐澈并没有带上崔氏,自打上回顾香生的身份曝光之后,他便打定主意与崔氏一刀两断,可崔氏不愿和离,当时南平也正内乱,徐澈没法狠下心将人直接赶回京城,便只好由得她住在刺史府隔壁的别院,实际上也表明了恩断义绝的意思。 饶是崔氏脸皮再厚,遭受这样的待遇,也没法强撑着住下去,苦苦支撑过邵州与夏侯淳作战那段时间,待南平一归顺,她便拿着徐澈的和离文书踏上回京的道路。 徐澈素来是个厚道人,即使闹到这等地步,他也不忍心让崔氏独自带着婢女上路,而是派了人护送。 没了崔氏这个正室,徐澈自然不乏桃花运,其中便有对他暗自倾心已久的周枕玉。 只是妾有情而郎懵懂,徐澈对待周枕玉,不能说不亲近和善,但这份亲近和善却是建立在熟人的基础上,看得旁人都不由替他们着急起来。 顾香生有意捅破这层窗户纸,便笑道:“我还有诗情陪着,不需要周姐姐,徐郎君孤家寡人,不如周姐姐去住在他隔壁,你们也好多多往来。” 周枕玉瞪她一眼,脸色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我是过来做生意的,住外头也成!” 顾香生忙拉住她:“别呀,这里这么宽敞,你住外面还要多出一份钱,岂不是当了冤大头,徐郎君,你还不帮忙劝劝么?” 徐澈回过神,这才忙道:“阿隐说得是,你就住下来罢,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周枕玉平日里多爽利的一个人,听见徐澈如此说,却半句话都应不出来,只会低头讷讷不语。 虽说以“齐国上京繁华,生意好做,想来这边开拓药铺分号”为借口,可旁人谁看不出周枕玉的用心?他们在齐都尚且吉凶难料,她却肯千里迢迢跟过来,单是这份心意,便比崔氏要可贵不知凡几。周枕玉人品端正,虽说算不上美貌,可也清秀有余,先时有崔氏在,顾香生没有提起此事,现如今男未娶女未嫁,她自然乐见其成。 不说别的,单冲着自己与徐澈这么多年的交情,顾香生也希望他能够安定下来,有个贤内助相伴,帮忙打理中馈。难得的是,徐澈不是那等凡俗男子,就算婚后周枕玉想继续行商,他肯定也不会觉得可耻或反对。这样天造地设的姻缘,又上哪儿找去? 可饶是于蒙这等大大咧咧的人,也都看出周枕玉的那份心意,徐澈自己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也没用,众人各自安排好房间,诗情与于蒙尚未正式成婚,自然跟着顾香生一起住,大家各自占了一个小院,彼此又相连在一起,往来也方便。 自打汤晗来过之后,齐国上下仿佛将他们选择性遗忘,安乐侯和顺安侯听说都面过几回圣了,唯独徐澈他们,一直没有人前来召见,后来便连汤晗也来得少了,徐澈向驿馆的小吏问起,对方却一问三不知,驿馆所在的地段,住的多是齐国的达官贵人,一巷之隔的外面时常有车来车往的动静,偏偏此处门可罗雀,他们住在这儿,倒真成了“大隐隐于市”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见踪影,夏侯渝还是常来的,每回登门都会大包小包,给顾香生捎上许多齐都之内有名的吃食,又总想带她出去玩耍,只是顾香生不想给他招惹麻烦,故而屡屡拒绝。 如此过了半个月,连徐澈都有些坐不住了。 齐国倒不曾拘着他们,想出门还是可以出门的,只是得有驿馆的小吏跟着。之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怕惹麻烦,大家就还安安分分待在驿馆里,连于蒙这样好动的人,有情饮水饱,成日跟诗情一道,时常在驿馆的别院和园林里游荡,成双成对,这里占地足够大,半个月下来倒也不嫌腻。 周枕玉要开分号,带着掌柜时不时出门查看地段门面,了解齐国药铺的经营状况,像她这种排不上名号的商贾,齐人当然不会花费精力去关注她,她反倒成了一行人中最自由的,也时常给徐澈顾香生他们带来外头的消息。 譬如安乐侯归顺齐国之后,魏国那边将江州等地夺了回去,齐国不知是想休养生息,还是暂时不欲生事,也没什么动静,双方峙而不战,暂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状态,就像高手过招,随时都会打起来,但谁又都不想先出手,所以在静静等待,一边观察对方的破绽。 这一日周枕玉从外头回来,便说西市有个马市,前阵子从回鹘那边俘来不少战马,朝廷拿去最好的一批,剩下有些品相一般的就拿出来公开售卖,问他们想不想去逛逛。 回鹘人素来以骑兵闻名,他们的敦马自然也不同于中原的马匹,就算品相一般,上不了战场,但用作日常驮物骑人,都要比普通马好很多。 顾香生有些兴趣,于蒙也兴致勃勃,徐澈内心有些焦灼,亦想借着这个机会出去散心,众人便相约出门,一路来到西市。 自从那天入城之后,他们就没再踏出过驿馆,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仔细游览上京城。 跟着他们出来的驿馆小吏显然对这座城市有着非同一般的归属感和自豪感,主动为他们介绍起来:“这上京城分成东西南北四块,中间是内城皇宫,四面俱有民宅和商业区域,咱们今儿要去的西市,主要是卖宝刀马具的,也时常有人在那里坐庄开斗兽戏,观者如云,下注者更多,几位郎君娘子若有兴趣,不妨也去玩上一玩。” 所谓斗兽戏,就是拿上两只动物,促织也好,公鸡也罢,让它们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互相缠斗,分出个高低胜负,围观者可以下注押某一边,其实也是赌博,只不过换个地方,不在赌坊里而已。 众人对这种游戏并不陌生,便道:“魏国和南平也都有。” “那可不一样!”小吏笑道,“上京城大,玩得自然也更大,有些人斗上了狠劲了,拿着自家美貌姬妾出来作赌注,还有的散尽家财,就为了买上一只品相好的促织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小吏又介绍道:“东市多是卖些精致玩意的,什么南海珍珠,雨丝缎,只要您想得到,便没有买不到的,南市和北市卖得零散,什么都有,一时倒不好概括,若是想吃好吃的,什么竹节庄,彩云楼,这些大饭庄,东南西北都有,倒不必专门冲着某个方向去。” 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顾香生便问:“那我们今日出来,若想逛个遍,不知得花费多少时辰?” 小吏扑哧一笑:“恕我直言,就算城内有马车,方便得很,但您想必也没办法逛个遍的,上京城实在是太大了,单是西市,您若想驻足细看,怕是一上午过去,还未必能看完一半呢,反正来日方长,还不如分作几天。” 马车到了西市便停住,再往里头是商业区,一般是要下车步行的,因为两旁道路都被商贩占据了,就算马车进去也走不开,还不如走路来得更快。 当然也有一些飞扬跋扈的达官贵人,偏偏要在这种地方纵马,结果时常闹出伤人事件,据说屡禁不止,平民百姓没处说理,只能祈祷自己别遇上这样的人,或者就算遇上了,也能及时躲开。 这些八卦逸闻都是从驿馆小吏口中得知的,这人是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平日里在驿馆也清闲得要命,想多说话都没机会,好不容易遇上徐澈他们这些“土包子”,自然卯足了劲卖弄。 西市果然热闹得很,前几天下雨,今天刚刚放晴,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卖的人想趁此将自己的东西推销出去,买的人也趁着天气好赶紧过来看看,结果造成道路堵塞,这种情况别说纵马了,估计马进来了都会被人海淹没,寸步难行。 小吏在前头带路,众人很快就来到传说中口碑还不错的季氏马行。 这地方有些朝廷的关系,所以可以弄到淘汰下来的马,不过就算是朝廷淘汰下来的,也大把人抢着要,徐澈顾香生他们到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山人海,大家指着那些马评头论足,有些已经看好了自己要的马,就等着拍卖开始就立刻出价。 幸而天气还不热,刚刚初春,犹带着些寒意,不然这样人挤人站上大半天,任谁都要受不了。 顾香生他们看了一会儿,见竞价的人实在太多,自己一行人毫无准备,怕是抢不过人家的,也就不再逗留,转而多走几步,在另外一间稍微冷清些的马行门口停下来。 徐澈有点奇怪:“这里的马看起来比那些竞价的还要好,怎么反倒问津的少?” 小吏道:“这里的马匹据说是正宗从回鹘运回来的马,品相上佳,但价格也很高昂,一般人买不起。” 现在齐国和回鹘不通商,马匹更加属于珍贵的战略物资,能够从回鹘带马回来贩卖,必然需要规模极大,又与朝廷有联系的商团才行。 顾香生他们仔细一瞧,只见其中一匹标价居然高达二十两银子,要知道旁边那些拍卖的回鹘战马,顶多也就十二两左右。 但一分钱一分货,价格贵有价格贵的道理,这些马神采奕奕,单这样看,便透着一股活泼的气息,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发光,可见非同一般。 这些马匹中,有一匹白马最为神骏,见顾香生他们盯着自己,便也望过来,双方大眼瞪小眼,顾香生试探地伸手过去,它居然一歪头,毛绒绒的马脸在她手上蹭了蹭,眼睛一边还往上翻,露出几近害羞的神色,简直令人啧啧称奇。 旁边的小吏见猎心喜,也跟着伸过手,却差点被咬一口,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小吏有些羞恼,又不好发作,只能也跟着讪笑。 顾香生问马行伙计:“这马怎么没有标价?” 伙计笑道:“客人好眼光,这是咱们马行今日才送过来的上等好马,要三十两银子。” 于蒙:“怎么这么贵,不能低一些?我也看中那匹灰的,想一道买了,不如算便宜点。” 伙计道:“好教您知晓,这白马名叫明月当空,是马中珍品,三十两银子已是公道,灰马也是上好的马种,若您真心想要,两匹就算是五十两罢。” 顾香生其实并不缺钱,邵州这几年经营得不错,盐洞的收入她也占了其中一分利,听起来少,实际上蔚为可观,当下也不再与伙计扯皮,便道:“五十两便五十两,这两匹马我们都要了,能否额外送些马具?” 虽说是京城,这样大方的主顾也比较少,伙计很高兴:“有有,您且等等,小的这就去取!” 这话才刚说完,旁边便传来一人的声音:“这白马我要了,多少钱?” 伙计一愣,循声望去,却见一名浓眉大眼的贵介公子站在那儿,手执马鞭,身着胡服,眉间隐有煞气,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他忙道:“这位郎君,白色和灰色这两匹马都已经被这边的客人订下了,您若是要的话,还请从其它的选罢。” 对方哼笑:“我今儿就看上这匹白的了,非要不可!” 伙计微微皱眉,心道碰上蛮不讲理来砸场子的了,也跟着沉下脸色:“客人,我们这是打开门做买卖,讲究个先来后到,和气生财,您这样胡搅蛮缠,我们可要报官了!” 能在京城开马行,又能卖回鹘马的商家,自然都有些背景。 可对方非但不惧,反而还冷笑道:“你去啊,别以为我不知道,顺道将夏侯潜叫过来,我教教他怎么做买卖!” 伙计见他张口就将自家东家的名号给喊出来了,心下一惊,态度小心了不少:“敢问这位郎君高姓大名?” 那头顾香生忽然开口:“小哥,既然这位客人要,就让给他罢,我们不要了。” 这个半道杀出来的程咬金,说起来还是老熟人,徐澈等人见了他俱是面色冷凝,笑容全无,当下也没什么异议,转身便要走人。 谁知那人见他们欲走,却道:“站住!” 顾香生本想装作听不见,奈何徐澈还真站定脚步,她与于蒙也只好跟着停下来回头。 夏侯淳挑眉道:“我当是谁呢,这么脸熟,原来是昔日走狗,今日降臣!怎么?见了主子都不认识了?来到上京也不上门拜访?” 徐澈拱手:“大殿下安好,我等尚有要事,就不奉陪了,告辞。” 夏侯淳:“慢着!你们不要的马就想给我?我夏侯淳从来不捡人家不要的东西!” 伙计听见夏侯淳的名号,哪里还会不知道是谁呢,忙凑上前赔笑:“大殿下,您息怒,这马不是他们不要的,他们还没……” 话没说完,脸上就吃了一巴掌,他直接被打得晕头转向,摔向边上,整个人都懵了,半天也起不来。 夏侯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依旧盯着徐澈顾香生等人,眼里恶意满满。 夏侯潜的名字,徐澈等人是听说过的,排行第八,封桓王,但夏侯淳明知这是弟弟开的产业,还如此作为,很明显是故意来找茬的,那伙计顶多只是当了立威的倒霉鬼,徐澈他们才是真正被盯上的目标。 顾香生和于蒙相视一眼,都知道夏侯淳这是对上回的战败耿耿于怀,逮着机会来算账了。 若是他们一到齐国就得到齐君的接见,被封赏也罢赐爵也罢,今日夏侯淳还未必敢如此蛮横,但半个月过去,朝廷迟迟没有动静,许多人都觉得这是邵州不被重视的表现,以夏侯淳记仇的性子,要是没趁机报昔日的仇,那才稀奇。 自己这边今日女眷众多,顾香生,诗情,周枕玉都在,一旦发生冲突,很难顾及她们,徐澈想了想,还是决定再退让一步,他假作没看见夏侯淳对伙计发作,依旧恭谦道:“这马我们尚未付钱,也就没有不要只说,好马配英雄,大殿下一世英雄,正与此马相得益彰,方才是我等鲁莽,不该夺大殿下所好。” 他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夏侯淳却不甚满足,眯眼哼笑:“既然要赔罪,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宝马配英雄,那英雄也该配美人才对,姓顾的都不知道被人用过多少回了,倒贴我都不要,不如就要她罢!” 他手里的马鞭一指,却是指向诗情。 诗情面色一白,下意识就退了半步。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下子,不唯独顾香生和于蒙,连徐澈的脸色也彻底阴沉下来。 “我们走!”他对其他人道,转身便迈开脚步,直接将夏侯淳视若无物。 夏侯淳蛮横惯了,见状如何肯罢休,扬起鞭子,直接就朝徐澈后背当头劈下! 鞭风所及之处,连周枕玉也被笼罩在阴影之下,如果这一鞭落到实处,不仅徐澈受伤不轻,周枕玉同样免不了要遭殃。 于蒙反应极快,当下就将徐澈和周枕玉两人狠狠推开! 顾香生的回应则更直接,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徐澈随身佩剑,剑光出鞘,手腕一转,剑锋横扫,直接就将半空的鞭子斩为两截!   ☆、第119章 这场变故一出,不止顾香生这边的人反应不及,马行伙计,连带夏侯淳那边的人,也都还处于怔愣之中。 及至夏侯淳的鞭子断为两截,而徐澈和周枕玉也被于蒙推开,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血光之灾,马行伙计吓得不轻,赶紧转身跑进去喊掌柜的出来镇场子。 徐澈等人松了口气,夏侯淳却是气得不轻,他自来跋扈惯了,还从未试过被人当众这么下面子,当即便勃然大怒,直接伸手要来抓香生。 只是手还未伸至近前,就被于蒙挡住了。 “滚开!”夏侯淳红了眼,一拳就砸向于蒙的脸。 但于蒙又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他侧开避过,一只手抓住夏侯淳手腕顺势往前一拉,夏侯淳另一只手绕至他的后背,揪住于蒙的衣裳,借势往后一绕! 两人就这样当场缠斗起来。 夏侯淳武将出身,身份固然高贵,但身手肯定不会是花拳绣腿,于蒙就更不必说了,两人拳拳生风,难分高下,旁边的人都插不进手,只能干着急。 徐澈等人本来不想惹事,连准备买下的马都拱手相让,奈何夏侯淳存心找事,咄咄逼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退无可退,不必再退,徐澈没有让于蒙住手,顾香生更决定事后将一切责任都担下来,毕竟方才那一剑也是她斩出的。 两人打了一会儿,眼看周围的围观百姓渐渐聚集,夏侯淳带来的人也急了,其中一名随从忍不住大声道:“大殿下,别忘了您下午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夏侯淳闻言果然动作一顿。 于蒙当然不可能置夏侯淳于死地,就连让对方受伤,说不定都会招来麻烦,他正愁没有机会住手,见状便顺势跳开几步,罢了手。 夏侯淳的随从赶紧上前,附耳对他小声说了几句,前者脸色阴沉,目光从徐澈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末了冷笑一声:“今儿是你们运气好,我尚有要事,就暂时放你们一马,可别以为自己就这么逃过一劫了,这笔账,我记下了!” 反正已经撕破脸,再低声下气反而让人得寸进尺,顾香生便也道:“大殿下方才说的话,我们也都记得,什么门下走狗,什么不认新主子,将来到了陛下跟前,我们倒要辩解一二,如今南平归顺,徐郎君自然要奉陛下为君,可大殿下难不成已经是储君了?若不是,这新主子指的是谁,又该向谁行礼问好?” 夏侯淳眯着眼:“你在威胁我?” 顾香生:“不敢,我等如今无权无势,白丁之身,又能威胁谁呢?” 耍嘴皮子功夫,夏侯淳自然不是对手,反倒三言两语被顾香生重新撩拨起火气,想想方才随从说的话,只好调动一丝理智勉强将火气按捺下去,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马行的人总算松一口气,又问徐澈他们:“几位客人可还要买马?” 被这么一闹,谁还有心情买马?徐澈摇头谢绝,也不继续逛了,带着人直接回去。 回到驿馆之后,带他们出来的小吏直接寻了个借口躲起来,不见了人影。 这也难怪,今天的事情他肯定受了惊吓,得罪夏侯淳可不是好玩的,他一个驿馆小吏,虽然方才竭力往人群里躲,还是怕被夏侯淳认出那张脸,回来之后便赶紧平复受惊的心灵去了。 众人也没心思管他,徐澈自己更是懊悔不已:“今日若是我不带你们出去便好了!” 于蒙倒不以为意,伸了个懒腰:“这又与你何干,事情想找上门的时候,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不过今天这一架打得可真不痛快,若非顾及夏侯淳的身份,我早把他打得脸蛋开花!” 徐澈苦笑:“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这次肯定恨极了你和阿隐,这都是为了我和周掌柜。” 一个直接上手,一个斩落他的鞭子,夏侯淳可不是要记恨么? 顾香生道:“咱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这种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于都尉说得好,夏侯淳早就看咱们不顺眼了,就算不是今日,他改日也会来找茬,根本不差这一件事,你不必耿耿于怀,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便是,如今朝廷还未发话,夏侯淳胆子再大,也不敢轻易乱来。而且此举还有一个用处,可以借此试探朝廷那边对我们的态度,如果齐国还要用我们,自然不可能坐视夏侯淳继续对我们下黑手。” 于蒙一拍大腿:“对啊,徐郎君可以写一封奏疏,将因由阐明,改日那个汤晗再来,咱们就让他代为转交,看看朝廷是个什么态度,也免得继续这么晾着咱们,这就叫投石问路,对罢?” 众人都笑了起来,气氛一瞬间好了许多。 中午用过午饭,大家各自散去,回房间午休。 周枕玉还未躺下,外头便响起敲门声。 她起身开门,门外来客令她有点意外:“徐郎君?” “我打扰你了么?”徐澈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您请进。”周枕玉进京的时候,身边也带着婢女,此时便让婢女去沏茶。 “不知徐郎君此来有何要事?”她虽然对徐澈有些意思,但也不至于自作多情地认为徐澈会在这种时候过来和她叙什么私情。 徐澈沉吟道:“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想了些弥补的办法,却又不好找阿隐他们商量,生怕他们阻拦,只好先来找你问问了。” 周枕玉笑了一下:“徐郎君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介商贾,于政事一窍不通,只怕见识浅薄,反倒给您帮了倒忙。” 徐澈:“你别这样说,在邵州的时候,你也帮了我们不少忙,其实我一直想多谢你,只是封赏你又不肯收纳……” 他开了个玩笑:“咳,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你现在愿意接受,我一个平头百姓,也给不起了。” 这话不太好接,一个不好就变成暧昧的玩笑了,周枕玉沉默片刻,反是提起方才的话题:“其实回来之后,我也想了一些法子,您知道,我们经商的,一要对道路熟悉,二要有车马人手方便走货,现在驿馆看守的人不多,等同于无,若是夏侯淳想找四娘和于都尉他们的麻烦,我有把握在夏侯淳来人之前,先将他们偷偷送出京。但这个法子只能是最后迫不得已的选择,否则这样一来,他们怕就要为齐国所不容了。” 徐澈没想到她竟设想得那么长远,不由有些意外:“谢谢你愿意出手相助。” 周枕玉失笑:“谢什么,真论起来,四娘也帮了我许多,不过您方才说要弥补,想必也有法子了?” 徐澈点点头:“我想请求面圣,主动上禀此事,以免被夏侯淳恶人先告状。” 周枕玉何等聪明,却立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徐澈这是想先将责任担下来,免得让顾香生和于蒙受责。 她摇摇头:“现在朝廷有意冷落你们,即便将这个想法递出去,上头也未必会召见,若我所料不差,这驿馆里头,必然也有各方眼线,一动不如一静,徐郎君不妨先等等,正如四娘所说,静观其变,不必急着有所动作。” …… 穿过宽阔的广场,举步踏上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三十九道台阶之后,便是齐君处理日常事务的文德殿。 皇帝上朝与议政的地方原本在大庆殿,当今天子夏侯礼登基之后,便将地点迁移到这儿来,大庆殿那边只作重大节日庆典朝会之用。 每当夏侯淳站在台阶之上往下看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股令他颤栗的热流在体内涌动,不是胆怯,而是激动,是狂热,更是野心。 作为皇帝长子,夏侯淳有足够的资格去作这个设想。 像往常一样,登上最后一级台阶,他照例回头看了一眼,方才掸去衣裳上的灰尘,走入殿内。 在外殿等了片刻,内侍乐正从里头出来,躬身道:“大殿下,陛下让您进去。” 夏侯淳唔了一声,却没有急着跨步入内,反是低声问乐正:“方才陛下为何过了这么久才召我进去?” 乐正一愣,忙道:“陛下今日的政务要比往日略繁忙一些。” 夏侯淳:“那你可知他召我何事?” 乐正:“奴婢不知。” 夏侯淳有些不满意,可也没再说什么,摸出一个绣袋塞给乐正,大步进了内殿。 他进去的时候,皇帝头也不抬,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的奏疏。 夏侯淳不敢出声打断,只得垂手肃立在一旁,心里却百无聊赖,忍不住开始天马行空。 正当他在想要不要将早上那匹白马从老八夏侯潜那里要过来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在想什么?” 夏侯淳忙收敛心神,眼观鼻鼻观心:“回陛下,臣什么也没想。” 夏侯礼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也不觉得自己有错了?” 夏侯淳心头一突,低头道:“臣努力反省过了,在南平的事,手段的确有些过火了。” 他从南平回来之后,非但没有因为攻下多座城池而受到嘉奖,反而遭遇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末了命他闭门思过反省,夏侯淳自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被关出满肚子火气,一直到了最近两天,皇帝才解了他的禁足令,所以他会在马市上找茬,其实也不唯独看徐澈他们不顺眼,而是忍不住把这段时间受的气都发泄在他们身上。 夏侯礼不置可否:“那你说说,哪里错了,又哪里过火了?” 夏侯淳讷讷:“臣不该屠城。” 夏侯礼:“还有呢?” 夏侯淳说不出来了。 夏侯礼也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转而问起别的事情:“朕听说,今日你在外头又闯祸了?” 夏侯淳一愣,下意识就认为是夏侯潜在皇帝面前告黑状了。 因为那个马行的幕后东家是夏侯潜,今早出了这种事情,那里的掌柜一定会将事情上报给他。 “有劳陛下费心过问,臣只是看上了一匹马,又正好撞上徐澈那些人,他们不安分待在驿馆里,却大喇喇跑出来招摇,臣看不过眼,便教训了他们一顿。” 夏侯礼挑眉:“朕怎么听说是你被教训了?连鞭子都被人砍成两截,你不是号称勇猛无敌的夏侯大郎么,怎的连一个女子都能轻易让你难堪?” 他的眉目与夏侯渝有些相似,但两鬓已然星白,眼尾也有几条纹路,挑眉说话时更是有股难以掩盖的霸气迎面而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人们:这是一个在位数十年的帝王,他手段铁血,行事霸道,对待不听话的皇室宗亲乃至手足兄弟也毫不留情。 夏侯淳被说得满面通红,又羞又恼,却不敢对着皇帝发火,只能忍气吞声道:“臣只是毫无防备,方才着了道……” 夏侯礼打断他:“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朕不想听借口,你若是连事实都不肯面对,也枉费朕命你闭门思过的苦心!” 夏侯淳忙道:“臣愚钝,陛下教训得是,然则徐澈等人仗着邵州归顺,便以为自己劳苦功高,若是不杀杀这股锐气,只怕往后那些归附而来的降臣,态度会更加狂妄,还请陛下明鉴!” 夏侯礼:“邵州之事,朕自有计较,你既然出来了,明日就还是回金吾卫那里去罢,让钟锐好好教教你。” 夏侯淳还有些不甘心,皇帝却不想与他多说了,挥挥手,继续低头看奏疏。 那意思就是让他可以出去了。 夏侯淳无法,只得怏怏告退。 他前脚刚走,皇帝便道:“还不出来?” 夏侯渝从偏殿走出,拱手道:“陛下,臣也该告退了。” “装什么羊?”夏侯礼瞥了他一眼,“你早知道他会告状?” 夏侯渝:“臣不知,只是臣与徐澈、顾香生等人有故,知道他们并非惹是生非之人,故而顺道提了一嘴,并没有想到大兄会那样说。” 他嘴角弯弯,说话的时候两颊还会浮现出不明显的酒窝,无辜无害的表情看着明显就比夏侯淳讨喜多了。 即便夏侯礼不是一个看脸的人,但两相对比,语气还是难免缓和不少:“你明知朕有意冷着他们,京城里又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还敢为他们求情?” 夏侯渝坦然道:“臣当年在魏国,本来就承蒙顾、徐等人多加照顾,顾四娘子对臣更有活命之恩,正所谓知恩图报,若是力所能及的事情也不肯施以援手,陛下定然要瞧不起臣了!” 夏侯礼绷着脸:“你倒机灵,还会将朕也拖下水了!” 虽是如此,语气却没有多少怒意。 “既然这样,就由你去递个话,明日朝会议政之后,让他们到文德殿来罢。” 夏侯渝眨眨眼:“臣能否多嘴问一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能!”夏侯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这八个字却反令夏侯渝高兴起来:“臣这就去,臣先告退了。”   ☆、第120章 瞧着他脚步轻快的背影,夏侯礼微哼一声。 乐正忍笑道:“奴婢看着,五殿下还真有点陛下年轻时的影子。” 夏侯礼不以为然:“朕怎么没瞧出来,他身上有哪一点像朕?” 乐正道:“奴婢说了,陛下可不能生气。” 夏侯礼:“爱说便说,不说拉倒!” 乐正:“俗话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大殿下勇猛,三殿下平和,五殿下活泼,六殿下文雅,七殿下谨言慎行,八殿下跳脱,依奴婢看,陛下年轻的时候,面上有些严肃,七殿下正随了您,可内心却有股活泼气,这点却是被五殿下继承了。” 夏侯礼微哂:“你这话说得委实太客气了,什么三殿下平和,老三那是平庸,老大则是有勇无谋!” 乐正:“大殿下之勇,世人皆知,能够连连拿下南平好几座城池,在南平归顺的事情上功劳的确不小。” 夏侯礼睨他一眼:“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帮他说话。” 乐正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绣袋,赔笑奉上:“大殿下给了这个,奴婢还未打开来看呢。” 夏侯礼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分量不轻,估计是玉。”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块通体玲珑剔透的美玉。 夏侯礼嗤笑:“他还挺舍得下本钱,既然给了你,就收着罢!” 这种事情想来也不是头一回了,乐正没有诚惶诚恐地推脱,只谢了一声便将其收入怀中。 夏侯礼想起乐正方才说的话:“其实仔细想想,你那些话也还算中肯,老五小时候胆小怯弱,朕也不甚喜欢,便将他送至魏国,本就没想过他还能回来,可现在他不仅回来了,行事也还算可圈可点,朕心里便有些悔意,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让他去魏国了。” 乐正道:“陛下何须自责,其实在奴婢看来,五殿下反倒应该感谢陛下才是,若非有在魏国的那一段磨砺,五殿下如今还不定长成什么样呢,若是寻常无奇的纨绔子弟,陛下又何必惋惜?” 夏侯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阉奴惯会说话,哄起人来是一套一套的!那你说说,他现在面上对朕恭敬,心里会不会怨恨朕,觉得自己当年受了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乐正跟随夏侯礼多年,如何不明白这位陛下的性情?他胸襟固然开阔,不同于寻常帝王,可同样也有帝王的多疑毛病,指不定哪句话答得不好,对方就会起杀心,偏偏皇帝城府甚深,有时候一桩事情他当面不说,事后也不说,却会忽然某一天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提起来发作,那才真真是令人防不胜防,胆战心惊。 乐正道:“依奴婢看,应该是不会的,若五殿下心怀怨怼,反倒辜负了陛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自己一片大好格局,真正聪明的人,看的不是脚下眼前,五殿下若真正聪明,便会明白这个道理。” 夏侯礼:“乐伴啊,朕发现你帮人说好话的功力是越来越高深了,这欲扬先抑,欲褒还贬,完全天衣无缝啊!” 乐正扑哧一笑:“若真是天衣无缝,如何还会被陛下发现?只能说陛下火眼金睛,奴婢那一丁点小心思,永远逃不过陛下的法眼!” 夏侯礼:“朕知道老五生母从前对你有过恩惠,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肯为老五说两句好话,是你仁厚,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朕反而放心,怕就怕那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给了块肉,它不仅不回报,反而时时想着咬主人一口,那才是禽兽不如!” 他的语调逐渐变冷,乐正也不知道他在指谁,只能默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乐正偷偷抬眼望御案上的奏疏瞄去,才发现夏侯礼很可能是在说朝政。 约莫是又有人要倒霉了,他如此想道,见皇帝继续低头批阅奏疏,便悄悄退了出去,打算让人给送点银耳雪梨汤过来。 …… “陛下要召见我们?”徐澈一愣,“怎么不早不晚,刚好在这个时候?不会是知道我们与夏侯淳的冲突了罢?” 驿馆之内,人基本到齐,外加一个到访的夏侯渝。 夏侯渝道:“你们不必担心那么多,我听陛下的语意,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届时问起什么,你们答什么便是了,不必砌词捏造,陛下这人很精明,又有些多疑,若是一个不好被他听出破绽,他反而会不相信你所有的话。” 于蒙就道:“那为何我们到京城这么多天,陛下也没召见我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夏侯渝:“我也不太清楚,眼下最要紧的,是你们先想好,面圣之后要说什么,如果陛下问起什么,你们又要如何应答,若能给陛下留下个好印象,往后在京城就会顺利许多。” 他顿了顿:“而且照我看,这次如果顺利的话,陛下很可能会封爵赏赐,以昭归附之功,这些事情,你们都要先有个底,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众人若有所思,顾香生道:“于兄,你这几年不是写了练兵要略么,此时不献,更待何时?” 于蒙迟疑:“可是那份兵略尚未校对……” 顾香生:“便是还没写完也不要紧,齐君要的只是一个态度,而非当真想看一部绝世兵法。” 夏侯渝也道:“香生姐姐说得不错,此行需要谨言慎行,但该说的话也不能不说,今早我大兄也已经被陛下训斥过了,想来他暂时不敢找你们的麻烦。” 正事说完,众人散去,夏侯渝则带着顾香生来到驿馆后门。 “有什么事情不能在院子里说么,为何非要到后门来?”顾香生哭笑不得。 “是好事。”夏侯渝朝她一笑,一面推开后门。 门一开,顾香生就呀了一声。 只见后面站着一匹通身雪白无瑕的马,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脖子上垂下来的缰绳,见顾香生他们走出来,也歪过头打量,乌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澄澈无杂质的宝石,看得人顿时心里发软。 顾香生的确也是心头一软,她实在很喜欢这匹马,它的灵性让它能够敏锐地察觉谁对它怀有善意,当时被夏侯淳抢走的时候,她还觉得挺惋惜的,没曾想还会在这里看见它。 看见她又惊又喜的表情,夏侯渝就知道这件事做对了。 惊喜过后,顾香生又有些惊异:“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从八郎那里要来的,送给你。” 顾香生伸出手,白马立时伸出舌头在她白嫩嫩的手心舔了几下,似乎在期待她抚摸自己,见顾香生没反应,又舔了几下,然后把头扭开,转了个方向,用马尾巴对着她,像是小孩子赌气。 她看得笑了起来,走过去摸摸马头,又亲了它的额头一下。 白马这下满意了,脑袋也在顾香生手臂上蹭了蹭。 夏侯渝看得有点嫉妒,忍不住控诉:“香生姐姐,你待我都没有这样温柔过。” 言下之意,他也想要摸摸,要抱抱,要亲亲。 旁边传来牵马小厮的闷笑声,顾香生白了夏侯渝一眼,没回答这个毫无营养的问题,转而问:“八殿下肯给你?他就不怕夏侯淳追究吗?” 夏侯渝伸手过去也想摸马,对方脑袋转过来的时候嘴巴就跟着张开,就在快被咬上的那一刻,他将手飞快缩回去,等马闭上嘴巴,又伸手过去,如是反复几次,白马从鼻孔里喷出气,明白自己被耍了,看那模样大有过来咬死夏侯渝的架势。 顾香生哭笑不得,拍了他臂膀一下:“几岁了,别欺负马!” 夏侯渝还很不要脸地撒娇:“是它想咬我!” 白马斜眼看他。 夏侯渝发誓自己在马脸上看到了近乎不屑的表情,但等顾香生也回过头来的时候,它又歪头朝对方的手蹭过去,顾香生立时欢喜地摸摸它表示安慰。 简直太……无耻了! 夏侯渝:“八郎在陛下面前比较说得上话,上回他与大兄闹了点小矛盾,正愁没机会恶心对方,碰巧出了这么个事,他听说之后就让人将马给送过来了,你放心收下就是,大兄不敢找你麻烦的。” 齐国皇子众多,彼此之间也不消停,比魏国更胜数倍,顾香生今日总算得见冰山一角。 夏侯渝既然这样说,她也就收下了:“那回头你帮我带些银子过去还给他。” 夏侯渝:“我已经给过他银子了,不必担心,你若还想谢他,往后见了面再道一声谢便可。” 顾香生点点头,未再多言。 …… 隔日,徐澈他们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用完早饭,过了一会儿,便有宫中的马车过来接。 三人各自一辆车,从御街进宫门。 马车在进了第一重宫门之后停住,他们各自下了马车,在宫人的接引下,从这里前往文德殿。 顾香生和徐澈也就罢了,于蒙却是浑身不自在,别说觐见齐国天子,就算以前在南平,他也没见过皇帝,这会儿虽然衣着隆重,却拘谨得很,仿佛手脚往哪儿摆都不知道了。 一行人进了文德殿,皇帝似乎没有分开召见的意思,一名内侍迎上来,将他们带入偏殿歇息,笑道:“陛下正有要事处理,还请三位稍候。” 徐澈也笑道:“有劳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对方道:“小人乐正,不敢当徐郎君称呼这声阁下。” 徐澈从袖中摸出一个绣袋递过去:“原来是乐内监,早就听闻大名,今日终于得缘一见。” 这个动作自然而然,简直看不出半分凝滞,就跟平日里提笔作画一样优雅。 内侍笑了笑,却不收:“徐郎君客气了,这是小人当做的分内事,您不必如此客气。” 徐澈并未尴尬,反笑道:“你误会了,这里头装的是一块印章,而且非金非玉,图个有趣好玩,算不上贵重,上回偶然看见便买了下来,听说乐内监喜欢,正好便有了去处,东西还得落在识货有心之人手里,才有价值,否则只能算是石头一块。” 于蒙叹为观止,他也曾听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进了宫要适当给宫人一些好处,否则上头不为难你,这些人还要想着法子为难你,如今见徐澈动作娴熟,顾香生神情自若,一点都不惊诧,显然都是久经场面的,比起自己都要淡定了许多,不由暗自惭愧。 乐正被他逗得直笑:“从前听说徐郎君长于诗赋,没想到说话也这样厉害,竟让小人无法反驳!” 他也就顺势收下了。 这一来一回,彼此立时融洽了几分。 乐正道:“陛下正与人在里头议事,应该也差不多了,你们且等等,不会太久的。” 徐澈等人笑过,他便告辞离开。 于蒙压低了声音跟徐澈顾香生开玩笑:“一块水晶印章换这一句话,好像有点亏了?” 顾香生也笑着低声道:“你可别小看这一句话,这位乐内监跟了皇帝许久,在这宫里头的内宦算是头一把手,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处理,他能跟咱们多说一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由此也可以得出一个信息:陛下召见我们,大抵不会是什么坏事,否则他避之唯恐不及,别说水晶印章,就是给龙肉,他都不敢接。” 于蒙听得心服口服。 论打仗,他有一手,但论起宫里头的人情世故,他在其他两人面前只有当学生的份了。 片刻之后,外头果然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名年轻宫人出现,说陛下要见他们。 三人跟在后头,正巧看见夏侯淳和另外一个武将模样的中年人从里头走出来。 夏侯淳一见他们就高高扬起眉毛,无声冷笑。 徐澈等人也不搭理他,低眉敛目错身而过。 没人敢在文德殿放肆,夏侯淳也一样,即使他有点手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人从他面前走过去。 皇帝果然在里头,却不是坐在桌案后面,而是站在窗台旁边,正瞅着一个盆栽细看。 三人进去之后也没法多看,等前面的宫人停住脚步,他们就要下跪行礼。 “邵州徐澈、焦芫、于蒙等,拜见陛下。” “焦芫?朕明明记得是顾香生,怎么会是焦芫?” 虽然低着头没法看清对方的神情,但顾香生不难听出其中明知故问的戏谑意味。 “顾香生已死,焦芫还活着。”她如是道。 私下里被人如何称呼并不妨事,可若在皇帝面前也自称顾香生,那无疑承认自己原来的身份,她自然不能这么傻,没事给自己找麻烦。 夏侯礼哈哈一笑,没有继续在名称上纠结:“三位请起!” 待三人起身之后,他又仔细打量:“美徐郎的名头,朕在齐国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如清风玉树,难怪当年那么多女子非君不嫁啊!” 旁人说这句话也就罢了,被皇帝拿来开玩笑,徐澈却并不觉得荣耀,反而很不好意思:“陛下过奖了,父母所赐皮囊,不敢自厌,可也当不起如此赞誉。” 夏侯礼笑了笑,转而望向于蒙:“听说邵州在短短几年之间,由原先兵疲意阻,变为兵强马壮,甚至能阻挡齐军于城下,汝居功不小。” 于蒙忙道:“不敢当陛下夸奖,邵州不过占了守城之利,齐军又是久战疲惫,方才……” 夏侯礼一挥手:“两军交战,自然要分出胜负,彼时你身在南平,自然要为南平全力以赴,何过之有,朕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输便是输,赢便是赢,输了不必找借口,赢了也不必谦虚。五郎六郎回来之后也与朕说了,邵州府兵军纪严明,秋毫不犯,的确称得上精兵。” 于蒙道:“草民这几年在邵州带兵,略有些心得,并将此记载下来,起名《练兵要略》,其中包含阵法军纪等,愿呈与陛下。” 夏侯礼欣然:“喔?这倒是意外之喜,这书你可带来了?” 于蒙:“草民随身带着一些手稿,方便随时修改,只是内容稍显凌乱,怕为陛下所笑。” 夏侯礼:“这倒无妨,呈上来瞧瞧。” 内侍便将于蒙所呈手稿拿了过来。 老实说,字体算不上好看,不过就一个武将而言,能做到字迹端正,已经很不错了,写得再难看的字皇帝也见过,倒不算惊诧。 夏侯礼翻开看了几页,神情逐渐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为认真,于蒙虽然将其命名为练兵要略,但里面不唯独练兵的内容,也涉及两军交战时如何进攻,如何防守,特别使这一次夏侯淳攻城的两次战役,都被于蒙写了进去,从夏侯淳的角度来看攻城的要点,包括攻守双方的心理状态对战役胜负的影响,这都是前人未曾提过的,可见于蒙的确有几分将才。这样的人落在南平,自然是可惜了。 夏侯礼心下想道,没再继续往下看,合上手稿:“一时半会也看不完,朕想留下来慢慢看,你不介意罢?” 于蒙:“草民惶恐。” 夏侯礼有些忍俊不禁,这于蒙当真是没有面过圣的,连话都不会说,由此也可见南平朝廷的昏庸,这等将才放着不用,反将其丢到邵州那等偏僻之地,又怎能不亡国? “朕想让你去金吾卫,你可愿意?” 金吾卫属于十六卫之一,是皇帝的亲卫,负责宫中和京城的巡视警戒,权力很大,所以当年光武帝就曾说过,为官当作执金吾,不过这还得看在金吾卫里当什么官儿,以于蒙的资历,虽然不至于被发配去当小兵,从头做起,可皇帝肯定也不可能直接就让他当金吾卫大将军的。 虽然是询问,却未必会给于蒙回绝的余地,他忙道:“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满意颔首:“夏侯淳也在金吾卫,你们二人从前虽为敌人,以后却要同朝为官,还是要多亲近些才好,恩怨俱往矣,朕可不想看见你们在金殿上争执。” 于蒙看夏侯淳,那是一百个不顺眼,可皇帝既然如此说了,他难道还能说不吗,只能恭声应是。 夏侯礼又看徐澈:“徐卿才高八斗,仁厚礼让,在邵州一隅之地,委实可惜了,依朕看,宜于中枢就职。” 魏善,南平天子来降,皇帝就给他们一个爵位,让他们荣养着,徐澈却被如此期许,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抬举。 徐澈却道:“承蒙陛下错爱,草民原为一闲散宗室,因缘际会方才当了邵州刺史,邵州治理有功,却非草民之功,陛下抬举,实在令草民汗颜。草民别无长处,吟诗作对也皆为风月之词,于家于国无半点益处,只怕担不起如此重任,但求作一乡野闲人足矣。” 顾香生和于蒙都有些意外,早前徐澈没有露出半点风声,他们也没想到徐澈会当着皇帝的面直接拒绝,任职中枢,往后能更进一步,便是当宰辅也不无可能,这桩泼天的富贵放在眼前,徐澈竟也毫不动容。 然而仔细一想,似乎又不意外,徐澈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在魏国的经历造就他淡泊名利的心态,官场对他而言,并非青云之路,反是自由的束缚。 但顾香生和于蒙可以理解,不代表皇帝也会理解,他们不由暗自担心徐澈此举会热闹皇帝,让他觉得徐澈不识抬举。 皇帝并未勃然大怒,反是呵呵一笑:“朕也听说徐春阳不慕富贵,不求高官厚禄,人各有志,朕不强求,不过你文名在外,当乡野闲人也可惜了,不如就在翰林院诗文待诏,朕不拘你每日非得当值点卯,来去自由,如何?” 这已经是相当优厚的待遇了,徐澈也明白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当即便道:“但凭陛下差遣。” 徐澈的安排告一段落,顾香生意识到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她了。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才刚闪过,皇帝便道:“焦娘子才貌俱佳,品德兼备,在邵州种种作为,朕也有所耳闻,可惜本朝没有女子当官的前例,朕也不好破这个例,若你愿入宫为妃,朕愿许以贵妃之位,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121章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顾香生不至于自恋到自以为国色天香,皇帝一见钟情,即便强取豪夺也要得到手。 那么皇帝忽然如此提议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 站在男人的角度和立场,她觉得很可能是由于自己以前的身份,让皇帝觉得得到了自己,便有种成就感,因为历史上不乏有这样的皇帝,乐于接受前朝皇帝的妃子或女儿,对方未必如何美貌,然而对于男人而言,却能从中得到征服的快感。 当然,夏侯礼也未必当真想要将她纳入后宫,有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或者出言试探。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尤其是在摸不清对方心思的情况下。 回答太过强硬,可能会使皇帝恼羞成怒,回答太过软弱,有可能会令其觉得是在欲迎还拒。 如何拿捏好分寸,则显得十分重要。 从方才皇帝与其他人的对话里,顾香生发觉夏侯礼果然如同夏侯渝形容的那样,专横多疑,但也不乏容人之量,考虑事情多从大局出发,如果不是因为私心而做错事,他一般不会多加苛责,反过来,如果不够坦诚,被他发现了小心思,他却很有可能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短短一瞬间,顾香生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但在别人看来,她的脸色仅仅是微微变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陛下龙章凤姿,容色英伟,我甚仰慕之。陛下垂爱,以我区区平庸之姿,更不该拒绝,只是在邵州四年,我已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受不得半点拘束,若是到了后宫,一来是怕自己失了规矩,令陛下蒙羞,二来则是自己嫁娶之心已淡,若是为妃为嫔,难免力有不逮,反令陛下不快,三来,惟愿以微薄之力,开一蒙学,令更多读不起书的穷苦百姓孩童知书达理,还请陛下成全。” 徐澈屏住呼吸,强忍住扭头去看顾香生的念头,心口怦怦直跳。 他不知道对方在说这番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徐澈自己却替她捏了好一把冷汗。 进齐君后宫当然不是一个好去处,徐澈很明白,若是顾香生想当这个贵妃,当初又何必离开魏国,绕这么一大圈,她那时候宁肯离国远走,现在自然也不可能应承齐君。 但这样直截了当的拒绝,不会令齐君恼羞成怒吗? 皇帝呵呵两声,没有就她入不入后宫的事情继续讨论,反而问道:“你不是魏国人么,开蒙学,教的却是齐国的孩子,等他们知书达理了,将来长大从军为官,带兵去打魏国,你岂非成了魏国的千古罪人?你于心何安?” 这个问题竟比入宫为妃还要尖锐百倍,连于蒙额头上都沁出一点冷汗。 顾香生会怎么回答? 他没有徐澈那么沉得住气,当即就忍不住微微转头,拿眼角余光去瞥顾香生。 后者微垂着头,面色清淡,好像在思考要如何回答,好像也被问得愣住了。 这皇帝该不是看魏国不顺眼,见了顾香生就故意刁难罢?于蒙想道。 片刻之后,他们听见顾香生道:“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从古至今莫不如此。前朝灭亡至今数十年有余,各国分而久之,吴越、南平既灭,天下一统是迟早的事情,区别只在于谁能来做这件事。可无论兴衰起伏,无论谁坐稳皇位,黎民百姓方才是江山的根基。百姓便是百姓,如何有南北之分,难道陛下将吴越、南平纳入版图,那些百姓也要区别对待?” “教他们知书识礼,是让他们将来能明是非懂道理,知道要孝悌父母,友爱亲人,知道如何依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而非等灾荒来临时只能坐等官府赈济,与其等事到临头再行之教诲,不如自幼苗初长便开始栽培,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一代代下去,何愁百姓不贤?陛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为安天下,正合一代明君之风范,必然也能明白民重于社稷的道理。” “退一万步说,莫道我没有逆势而行的想法和能力,区区草芥之身,仅是想开个蒙学安闲度日罢了,更不值得陛下如此看重。” 一语既毕,内殿之中无人说话应声,几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徐澈与于蒙心中忐忑,即使他们觉得顾香生这番话回答得很好,却还忍不住担心皇帝会忽然暴起发难。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方是有容人之量的君王也就罢了,若是没有,对方想无理取闹,他们同样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为今之计,只能寄望于皇帝像夏侯渝说的那样,不是一个小气之人。 “好一个百姓不分南北!”皇帝却笑了起来,“先前听说焦娘子在邵州首倡修史,首倡建藏书楼,朕还当传言有所夸大,如今看来,却反倒是朕有些浅薄了。这么说,你是宁愿在宫外过清苦日子,也不愿入宫享福了?” 在宫外便是清苦,在宫里便是享福么?顾香生觉得未必,她这辈子生于富贵之家,更差点成了皇后,什么荣华富贵都已见过,到头来最可贵的,反倒还是能够自己作主的生活。 不过对皇帝,尤其是一个极度自信的皇帝,自然不能这么说。 她想了想,道:“请陛下赐笔墨纸砚。” 皇帝:“依她所言。” 乐正自然马上去办了,不一会儿文房四宝便都摆在顾香生面前,一应俱全。 她不慌不忙,提笔蘸墨,直到狼毫吸足了墨汁,方才在宣纸上下笔。 大家不知道她想写什么,连皇帝都有几分好奇,目光停住在那里。 顾香生写下两行字,纸墨未干,夏侯礼对乐正道:“拿过来。” 乐正与年轻内侍走过去,一人拎起一边,拿到皇帝面前,将横幅竖了起来。 皇帝原还以为顾香生在写诗,此时才发现是一幅对联。 伏羲女娲,功业何分男女? 秦皇汉武,一统不辨先后。 对联的意思很好理解,伏羲结绳记事,占卜八卦,自不必说,女娲造人补天,同样功盖千秋,都是庇佑后人的老祖宗,功业自然没有男女之分。秦皇汉武都曾一统天下,更没有必要分辨谁先谁后。 溜须拍马也是分能力的,最低等的,话语直白,阿谀奉承不要钱地倒出来,也许有人会喜欢,但帝王每日早已听惯了好话,寻常马屁根本无法令其动容,尤其是夏侯礼这种精明的皇帝更是如此。 顾香生这幅对联,妙就妙在,她不仅把夏侯礼和秦皇汉武相提并论,暗示他将来有可能一统天下,而且还以女娲伏羲来作对比,表明自己的意向,也提醒皇帝:不要因为我是女人,就用平时对待女子的态度来对待我,那将会是你的损失,也不符合你的明君风范。 夏侯礼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这世间最高明的马屁就是,你明明知道对方在拍马屁,可你还得承这份情,还会被拍得通体舒畅。 顾香生下拜道:“黑纸白字不值钱,但陛下富有四海,我也想不出应该送什么,只能以此联聊表心意,还望陛下笑纳。” 夏侯礼龙颜大悦:“这礼送得极好,对子更好,就是字太过端整了,狂气不足,依朕看,该用草书来写会更好。” 顾香生:“从前未曾练过草书,倒让陛下见笑了,还请陛下另择一名家书写此联罢。” 夏侯礼:“那倒不必了,这样即可。乐正,你去让人裱起来,以后藏书楼建成,便以此为联,挂于两边。” 顾香生忙道:“陛下厚爱,愧不敢当!” 夏侯礼:“朕说你当得起,你便当得起,世间芸芸女子,也就出了一个顾香生,巾帼国士,又如何能委身后宫?朕原想封你为济宁县主,不过现在想想,县主这个爵位,怕是与你不甚相衬。” 徐澈等人不知他想说什么,难免又将心提到嗓子眼。 夏侯礼:“济宁伯如何?” 顾香生一愣。 女子封号,无非是公主县主,男子封爵却是公侯伯子男,自古从来就没有男爵女授,女爵男授的道理,夏侯礼做事不走寻常路,却偏偏要将一个男人的封爵给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只能说此人手段实在出其不意,已经到了旁人没法循迹猜测的地步。 不单是顾香生,连旁边的乐正也露出意外神色,显然并没有料到皇帝会提出这种建议。 夏侯礼又道:“济宁县主为从二品,济宁伯却仅是四品,朕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想要哪个爵位?” 顾香生道:“我的所作所为,不足以令陛下有如此封赏。” 夏侯礼笑了,笑容竟然还有点恶作剧的意味:“那不行,君王一言九鼎,断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必须选一个。” 顾香生暗暗叹了口气:“从二品县主委实过于尊贵,臣愿为济宁伯。” 夏侯礼点点头:“那好。” 他又看向徐澈于蒙:“你等二人携邵州归附,同样理应有所封赏,爵位相关稍后自有旨意,若无要事,就先退下罢。” …… 直至回到驿馆的那一路上,众人还有些回不过神,徐澈于蒙等人表情空白茫然,不知是神游物外,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顾香生看不过眼,只得先开口:“其实今日也算圆满,没有咱们担心的那些事情发生。” 徐澈轻轻叹了一声。 他是希望能够远离朝政的,但现在看来仍旧不能如愿,翰林院待诏听着自由许多,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离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理想相差甚远。 于蒙倒是得其所愿,只是不知道当他去上任那天,看见自己和夏侯淳还是同僚,会作何感想。 顾香生得了个爵位,可也没有喜出望外,她在默默想着皇帝今日的用意,这样一个本该落在男子头上的爵位,如今却给了她一个女子,传出去还不知道会引来多少风波,夏侯礼那样一个皇帝,行事总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 别看平日里朝廷官僚拖拖拉拉,但当皇帝想办一件事的时候,效率自然会很高,等他们一行回到驿馆时,旨意也随之而来。 徐澈携邵州官民归附,封宣德侯。 于蒙献练兵要略,封武定伯。 顾香生封济宁伯。 三道旨意,里面颇多溢美之词,自然不止这寥寥几句,但提炼出来,无非也就这么个意思,徐澈看上去好像什么也没做,但他官位本来就比于蒙顾香生高,邵州坐镇大局的也是他,封侯理所应当。 只是顾香生身为女子,却得了个男性爵位,不单念旨时,旁边驿馆小吏听着吃惊,这消息传出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惊掉多少人的下巴。 古往今来,便是再厉害的女子,也没有授予男子爵位的道理,皇帝若真喜欢她,直接将人纳入后宫便是,何必如此麻烦,这事儿传出去,齐国还不得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么? 但顾香生先前想不通的问题,伴随着那道旨意,却有些明白了。 今日面圣时,皇帝压根没有提到万人敌的事情,事后却将这份功劳也算在她头上,说她献顾氏火弹有功。 而且她明明说过她想当焦芫,旨意里说的却还是顾香生,这说明皇帝压根没有打算让她隐姓埋名,相反,大有让她以原来的姓名扬名之意。 甭管是不是同名,那些熟悉顾香生的故人,听见这个名字,总会联想到曾经那位淮南王妃身上去。 魏临自然也会知道。 当他知道自己曾经的妻子,如今却成了齐国降臣,还被齐国皇帝授予爵位,名扬天下,这心里头的滋味,不用想也知道一定非常精彩。 假若夏侯礼将顾香生纳入后宫也就罢了,一个后妃是不可能时时出来露面的,更不可能为世人熟知,魏国那边眼不见为净,大家相安无事,如今顾香生非但没有入后宫,反而成了济宁伯,不管旁人猎奇惊诧也罢,嘲笑讥讽也罢,这就注定她的名字以后时时会被人提起,时时会有消息传到魏国那边,魏临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对他而言,这必然不可能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顾香生想想就不由苦笑。 当时在金殿上,她还为自己逃过一劫而沾沾自喜,实际上自己的反应也早就被皇帝料到并纳入算计之中,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饶是如此,她还真不能因此怨恨,反过来还得感谢皇帝宽宏大量有容人之能,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被卖了心甘情愿还帮着数钱”。 下午夏侯渝到驿馆来时,她将此事与夏侯渝一说,后者并不意外:“香生姐姐不必妄自菲薄,仔细想想,若你没什么能耐,也不值得陛下封爵,现在也许会被纳入后宫,如此一来岂非好事?” 顾香生笑叹:“的确是好事,不过由此也让我见识了齐君的手段,你在这样的人身边,须得提起十二万分小心才好。”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你放心罢。” 顾香生:“还有一件事,昨日我出去时,看见西市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却不时有车马横行,听当地人说,时常都会闹出伤人事故,我初来乍到,不好指手画脚,还请你有机会向陛下建言,在东西南北四处商业密集处,禁止车马驶入,纵马伤人,否则一旦出事,吃亏的只会是寻常百姓。” 夏侯渝没想到她出一趟门,便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上的弊端,要知道齐国那些达官贵人成日里都在集市闲逛,也从未听过有人以此劝谏,以前偶尔也有谏官提过,只是后来都不了了之,结果现在却由一个刚到齐国没多久的异乡人提及,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此感到惭愧。 “这件事不该由我去说。”他却摇摇头。 “嗯?”顾香生有点诧异,因为夏侯渝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 夏侯渝:“明日之后,你被封济宁伯的消息一定会传出去,其中不乏等着看笑话的人,你既然有了爵位,便也有了上疏奏事的权力,此事由你去做,反倒可以让世人看清楚你的能力,知道你不是那等尸位素餐之人,更不是陛下怜悯方才施舍爵位。” 顾香生尚且有些迟疑:“这样一来,会不会太出风头了?” 夏侯渝扑哧一笑:“你自去了邵州,所做之事,有哪一样不出风头的?你既不同于世间寻常女子,便注定行事必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往后在齐国京城这种地方,你名声越大,那些想给你下绊子的人就越忌惮,这反而才是最安全的,譬如夏侯淳。” 顾香生想想也是:“罢了,那我明日就上疏,顺便让陛下不必赐府邸给我,我想在京郊找一处清静的道观住下即可。” 夏侯渝大惊失色:“你要出家?”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在道观里住,怎么就算出家了?你想啊,我现在得了一个济宁伯的爵位,京城里肯定有许多心思各异的人找上门来,其中必然不乏权贵,我初来乍到又不能摆架子,还不如索性躲进道观里去,图个清静,而且道观旁边空地多,正可建个学馆,开设蒙学,全了我先前在陛下面前求的愿望,又可以把孔公交代的传记写完。” 夏侯渝想想,这样其实也不无好处,起码他以后去找顾香生就要方便许多。 “这样也好,你自从来京之后,还未见过孔公罢?” 顾香生笑道:“是啊,我还挺想念他老人家严肃训人的面孔,他现在可是不方便见客?” 夏侯渝:“那倒不会,只是前段时间陛下同意继续由他主持修撰前朝史,他便一头扎进去,闭门不出,如今只怕连你来京的消息都还不知道。” “那改日我找个时间上门拜访。”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对了,早上进宫的时候,隆庆长公主那边送来一张请帖,徐澈于蒙他们也有,邀请我们参加三月初一的赛宠宴。这隆庆长公主又是何方神圣?” 齐国宗室的关系委实有点错综复杂,皇帝光儿子就有十来个,更不必提女眷了。 夏侯渝道:“隆庆长公主是陛下的异母姐姐,原本排行并不居长,不过她生母从前抚养过陛下一段时间,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故而得封,她在陛下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第一任丈夫早逝,如今的驸马是再嫁的,所以她最讨厌有人在她面前说起女子要三从四德,从一而终一类的话,从前宴会上有位臣子的母亲从乡下来,当着长公主的面教训儿媳,说她不守妇道,结果反被长公主说了个没脸。这些事情你心里有数便好,如今有陛下亲封的爵位,想来不会有人敢轻易为难你的,届时男女宾分坐,我那大兄也不可能凑到你跟前去。” 顾香生笑道:“你这样说,我便晓得了。” 二人说说笑笑,在外头用过晚饭,夏侯渝方才送顾香生回驿馆。 府邸从赐下来到入住,毕竟还需要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们依旧暂居驿馆,自打得知他们被赐爵之后,驿馆小吏明显比先前殷勤许多,听说顾香生二人回来,便赶忙迎出来,一边笑道:“娘子回来得晚了,可用过饭没有,若是没有,小厨房还可以开火的!” 这样的小人物虽然喜欢奉迎,却未必有什么恶意,顾香生自然不会对他摆脸色:“我们已经用过了,不必劳烦,你且自去安歇罢,不用理会我们。” “好的好的!”小吏又给她汇报:“下午外头送了不少帖子过来,小人都让人送到您屋子里去了,啊对了,还有那位姓周的娘子,她下午走了,给各位留了一封书信,应该是在徐郎君,啊不,是宣德侯那里。”   ☆、第122章 周枕玉走了? 顾香生一怔,先让夏侯渝回去,又谢过小吏,便去了徐澈那里。 后者正在书房里,坐于书案后面,姿态端整,双目放空,实际上就是在发呆。 顾香生往他身前瞄了一眼,那封书信正好端端放在案上,看样子已经被拆开来看过了。 “周姐姐走了?”她道。 徐澈好像方才意识到书房里多了个人,定定神,嗯了一声。 顾香生:“她信上说什么,为什么走的?” 徐澈:“她说在京城开分号的事情有了着落,店面也找好了,她再频繁出入这里未免给我们带来不便,就先搬到那边去住下,让我们不要担心。” 顾香生蹙眉,先前周枕玉对徐澈明显是有些意思的,如今却忽然不声不响就搬走,是因为徐澈的态度不明朗让她觉得没有希望,所以才离开,还是因为知道他们得了爵位,不想让别人非议他们与一个商贾厮混在一起,给他们带来麻烦,方才离开的? “周姐姐是不是知道我们面圣的结果了?你回来之后和她说过什么么?” 徐澈苦笑:“现在外面怕是都传遍了,她如何会不知?我去敲门,她当时说不便见人,我便走了,没想到她转头就直接离开了,人都走了老远,驿馆的人才将信送来,我想找人都不知从何找起。” 顾香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枕玉太有自知之明了,她绝不肯给人添麻烦,不肯给人造成半点困扰,之前崔氏不在,她跟着进京,一路上两人也没少说话,众人都觉得徐澈仿佛对周枕玉也有那么一点好感,都乐见其成,谁知道一转眼,周枕玉见徐澈迟迟没有明确表态,如今又封了爵,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再一次回到原点,即便徐澈有意,以他现在的新贵身份,娶一个毫无背景来历的商贾,怕也会为人耻笑,以周枕玉的性格,断不愿因此给徐澈带来麻烦,只会索性选择离开,毫不拖泥带水。 想及此,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却令徐澈微微一颤,如梦初醒。 “你说,她一个女子在外头,人生地不熟,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周姐姐为人精明能干,又有药铺掌柜下人跟着,要说危险肯定不至于。”顾香生实事求是道。 先时她出言撮合,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些情意,不无发展的可能,但现在不开口多说,同样是因为徐澈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想法,贸然把人找回来,只能让彼此尴尬,于事无补,还不如顺其自然,让徐澈慢慢去想明白。 徐澈没有言语,她也未再多说,只道夜深人静,让他早些安歇,便打算离开。 人刚要迈出房门,便听见徐澈忽然在后面问:“阿隐,你现在过得快活吗?” 顾香生想了想:“天子脚下,需要处处小心,要说像在邵州那样无拘无束是不可能的,但不管怎样,平安无事,没有性命之危,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你们在一起,大家不分开,自然不能说不快活,等丘书生来年进京赶考,碧霄一起过来,人就更齐了。” “我,”徐澈开口说了一个字,声音有些苦涩,“我一直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当年若非我犹豫不决,就不至于误了你,也不至于发生后来那些事情,后来朝廷赐婚,我又犹豫不决,没有坚持抗拒到底,结果与崔氏闹成那样,其实不唯独是她的责任,我也有些错处,说到底,还是四个字,误人误己。” 顾香生温声道:“春阳,你性子本来就如此,又何必苛责自己?人不可能完美无缺,也正是因为如此,在邵州主政的时候,你才能包容我们,甚至像我这样的女人,在你手底下做事,你的胸襟气度,世间少有人能及,包括周姐姐也是,换了别人,怎么可能还愿意让一个女性商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即便当初不得不与周姐姐合作,事后肯定也会一脚踹开她了,这些都是你的好处,也因为你,才让我们在邵州都有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感激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觉得你误人误己呢?”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至于你我之间的前事,只能说造化弄人。当初你不肯留在魏国,我也不肯随你去南平,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都是正确的,你看阿渝,后来两国打仗,他不也得偷偷回国么?你若留在魏国,现在的待遇未必会比他好到哪里去。世间许多事情,都要讲缘,缘聚缘散,非人力所能操控,只要随心而行,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徐澈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如你。” 顾香生不再多说,她能感觉到徐澈此刻的心情很低落,可除了这些话,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更多的抚慰她给不起,也不能给,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头,正如魏临,正如徐澈,若是暧昧不清藕断丝连,只会伤人伤己。 “你早点歇息,我先出去了。”她道。 徐澈嗯了一声。 今日面圣,看着风平浪静,实际上其中暗藏刀锋,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所以顾香生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镇定,现在一放松下来,立时觉得身心俱疲。 诗情即将嫁为人妇,碧霄也留在邵州没有跟过来,她身边换了两个新的婢女,一个苏木一个朱砂,手脚还算勤快,人也伶俐,但肯定不如诗情碧霄多年跟随来得有默契。 等朱砂端着热水进来时,却发现顾香生甚至没来得及洗漱,就已经上床歇息了。 她只好将水放下,熄了烛火,又悄悄退了出去。 …… 封爵的事情日复一日,果然传得沸沸扬扬,此前不少人见皇帝冷落徐澈他们,便都视而不见,如今旨意一下来,驿馆立马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多的是上门拜访套交情拉关系的,也有不少公卿世族觉得徐澈等人前途光明,可以结交,送了帖子过来邀请他们赴宴的,一时间车水马龙堪比上元市集,不知道的还当着里头进驻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尤其顾香生,更有许多人想过来亲眼目睹被皇帝赐爵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简直如同围观稀有动物,令人哭笑不得之余,也烦不胜烦。 不得已,徐澈他们只能将隆庆长公主祭出来当挡箭牌,说已经接下长公主的邀约,不日便要赴宴,所以要好好准备,在此之前就不再接下别的宴会邀请了。 二月底的时候,徐澈于蒙的府邸各自赐了下来,顾香生却上疏自请住到郊外道观去,皇帝允其所请,将城外的长春观赐下,充作顾香生的居处,那地方本来人就不多,常年失修,几近荒废,只有几个道人勉力维持,如今朝廷拨款修缮,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巴不得将顾香生供奉起来。 顾香生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那些道人依旧留下来打理道观,她则在观后觅了一处两层楼高的院子,旁边正好还有另一处空地,从前有老道人在那儿种些瓜果,近些年却闲置下来,正合了顾香生的意——既能在道观范围,又不至于打扰道人的正常清修,大家两不妨碍。 她带着苏木朱砂,以及另外几个仆妇在那里落脚,房屋已经全部经过重修的,焕然一新,随便收拾一下就可以住人,后院还能安置明月,就是上回夏侯渝送来的那匹马,它的品种是明月当空,顾香生选了前两个字给它作名字,初来新地方,明月一点也没有不安的情绪,相反对周遭环境十分好奇,不时踢踢腿,甩甩尾巴,眼睛好奇打量,又将脑袋挨着顾香生蹭了蹭,十足活泼又爱撒娇。 苏木和朱砂对这匹通身雪白漂亮的马也喜欢得很,每日不假人手亲自给它喂食,明月对美人儿总是有几分宽容的,几回下来,也允许她们偶尔上手摸一摸自己。 这种挑剔又爱娇的性子总让顾香生想起夏侯渝,偏偏这一人一马见了总要互相争风吃醋,不得安宁。 “院子空落落的,可惜在邵州那些花木没法带过来,不然现在正好填满了。”顾香生有些惋惜,她每到一处总要栽花,可每次离开,那些花也不可能跟着搬走,只能忍痛舍弃,即便是草木,相处久了也有感情,她至今甚至还能回忆起自己在顾家都养了哪些花。 “往后咱们住在这里,现在开始种,快的话过两个月就可以开花了!”苏木欢快道,她的性子有点像碧霄,这也是当初顾香生将她要过来的原因。 现在是二月,可以种茶花,再移些桃树过来,想想这里姹紫嫣红的模样,连顾香生也禁不住翘起嘴角。 白马挨过来蹭她,顾香生摸摸它颈上的鬃毛,忽然听见苏木哎呀一声:“娘子,过两日便是长公主的赛宠宴了,咱们可还没宠物呢,拿什么去参加?” 顾香生他们这段时间忙着搬家安顿,竟也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赛宠宴在魏国也经常举行,便是达官贵人带着自家爱宠,譬如猫狗过去过去进行品评,据说长公主养的是狗,赴宴宾客会带的,自然也多为狗了。 朱砂笑道:“所谓赛宠,其实只是找个由头罢了,没有宠物的自然也可以赴宴,也不见得家家户户都养狗。” 她们俩俱是夏侯渝送过来的,之前朱砂在王府里服侍了几年,苏木却是刚从乡下庄子过来不久,自然没有朱砂懂的多。 不过以夏侯渝的为人,会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苏木的品行可靠的缘故,不懂可以学,但品行却无可弥补。 这种宴会顾香生以往已经参加过许多回了,并不以为意:“到时候从陛下赐下来的东西里挑一件贵重的带过去当礼物罢。” 没两天,长公主的宴会如期而至。 像这种提前不少天发帖子邀请的,一般都是精心准备的宴会,到场的人会有许多,官员家眷,公卿贵族,同时也是交际的好时候,家里出点什么丑事的,这种时候也肯定要设法推脱不来,以免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顾香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丑事,但她一下马车,名帖一递,依旧有不少眼光立时集中在她身上。 自打封爵之后,她就没在京城社交圈子上露过面,今日还是倚仗长公主的面子,外面关于她的逸闻早已满天飞,有说她生得太丑,所以才被魏帝休弃,不得不出走的,这回也不好意思出现在人前的,有说她身为女子却太要强,最终落得孤家寡人的,自然也有好奇她如何从一个弃妇单枪匹马闯出一条生路,还得到皇帝陛下赏识的,即便齐国的达官贵人,也未必人人都能看得那样透彻甚远,看出皇帝赐爵的用意,大多数人还是抱着一种猎奇或看笑话的心理来看待顾香生的。 主人行宴,前来赴宴,自然不能穿得素淡,顾香生选了一身嫩绿色的襦裙,既显得活泼,又不至于抢主人家的风头。 听得新封的济宁伯到来,堂中不少女客的目光便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 只这一眼,便破除了顾香生容貌丑陋羞于见人的谣言。 先前有人根据顾香生帮忙守城的经历,又揣测她纵然不是貌若无盐,起码也是虎背熊腰女中壮汉一般的姿态,然而现在一瞧,明明是个端庄美貌的小娘子,与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女无异,哪里看得出半分杀伐决断的迹象? 就在众人观察揣测之际,长公主却竟然亲自起身,迎向顾香生,拉住她的手,笑容亲切:“我道方才怎么看见枝头喜鹊在叫,原来是济宁伯到了,来,过来这边坐!” 公主府的宴席,男女宾客没有特意分开,只用屏风将偌大厅堂隔开,分坐两边,驸马主持男客那边,长公主则照料这边。 长公主身份尊贵,哪怕王妃或国公太夫人一类的人物来了,她能起身便已经算是客气抬举了,哪里需要亲自走上前,即便没几步路,可也表明了一种态度。 众人心头惊诧莫名,都不知道顾香生哪点值得长公主如此看重,纵然她被封了个爵位,可细论起来,依旧无依无靠,又曾是魏国人,往后在齐国想要立足,想想都觉得艰难。 不过长公主一表态,那些还云里雾里的,也不敢再以轻慢的态度对待顾香生。 顾香生想要行礼,却被长公主拉住:“行了行了,这又不是什么朝会礼堂,不用讲究那么多虚的,先前五郎还向我提起你,说你在魏国时便很照顾他,我那时候便想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儿,如今一见,果然蕙质兰心,美玉天成!” “担不起长公主的夸奖,您再夸下去,我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顾香生作出羞涩之态,心下却有些奇怪,不知内情的听见这话,只当长公主和夏侯渝的关系很好,但顾香生却知道并非如此,假如姑侄二人关系匪浅,夏侯渝不可能事前没告诉她,那么长公主这番特意表示亲近的态度,就显得有点耐人寻味了。 长公主扑哧一笑,众人便看着她拉着顾香生在自己旁边的位置坐下,还对她说:“你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不必起身主动去向那些女眷行礼,若是品级比你高的,见了面再行礼也不迟。” 顾香生谢过她的提点。 不过在外人看来,这待遇委实过于特殊了,即便顾香生的封爵在本朝绝无仅有,可细论起来也只是从四品的伯爵,与她相邻的可是皇帝的女儿嘉祥公主呢! “济宁伯安好。”嘉祥公主主动和她打起招呼。 听见别人给自己的称呼,顾香生自己反倒有点忍俊不禁:“公主安好,我从前在家中排行第四,小名阿隐,公主挑一个喊便是。” 嘉祥公主柔柔一笑:“那我唤你阿隐罢,你也可以直接唤我的小名柔光。” 顾香生见过的公主不少,打过交道的更多,还从未见过如此温柔没有架子的公主,而且不是装出来的,以公主的地位,也用不着故作温柔,这令她一下子便有了好感,几句话下来,两人就聊得不错。 嘉祥公主还亲自为她介绍在场的女客,有某某王妃,某某郡王妃,某某国公夫人,还有朝中大臣的女眷,饶是顾香生记忆力再好,这么多人看下来,也有点头晕眼花,但总算将人都认了个大概。 “是不是有些记不住?无妨的,等会儿若是有人过来给长公主请安,我再为你介绍一次。”嘉祥公主见了便笑道。 宴会开始,歌姬先上场献舞,赛宠的还要往后放一放,顾香生便与嘉祥公主小声聊了起来,后者对她在邵州的经历很感兴趣,顾香生不免多说了些,嘉祥公主听得一脸羡慕向往:“难怪陛下要封你为济宁伯,便是与男子相比,你也不遑多让啊,我若是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能耐便好了!” 顾香生笑道:“什么勇气能耐,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若是可以,谁不愿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嘉祥公主便叹了口气:“说得也是。” 顾香生见她欲言又止,仿佛有难言之隐,却因刚刚相识,也不好交浅言深,问起别人的*,便只能不说话。 送上来的热食源源不断,其中有一道烤鸭十分美味,近似于后世的片皮鸭,皮脆肉嫩,她们都多用了几筷,嘉祥公主也恢复笑容,方才的叹息声似乎只是顾香生的错觉。 见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长公主便命人将筵席和歌舞撤下去,又将隔开男女宾客的屏风撤去,这才真正进入赛宠的□□。 公主府下人训练有素地将场中铺上几条红毯,各家带来的宠物需要从规定的□□出发,抵达规定的终点,中间还有一些胡椅苹果之类的人设障碍,最后以越过障碍最少,抵达终点最快的宠物为胜。 这是最常见的玩法,素来为达官贵人所热衷,还有人现场开了盘口下了赌注,偶尔也会有冷门的情况出现,这样的游戏在魏国南平那些地方也有,顾香生不算陌生。 各家带来的宠物五花八门,最常见的自然是猫和狗,还有人带小猪或狐狸的,现场登时热闹起来,平日里正襟端坐的贵人们,此时个个兴奋起来,挽起袖子恨不得亲自下场,连带站在外围的女客们也都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场中,同样兴致勃勃。 不过这屏风一撤,男女客再无隔阂,时下民风开放,齐国比魏国又要更上一层,更何况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必避忌,但顾香生瞧见了夏侯淳的目光也正往这里瞧,登时便有几分兴味索然,她虽然不怕对方,可也没必要跟这种蛮横不讲理的人死磕,便借口更衣,对嘉祥公主打了声招呼,起身往前院走去。 出了这里就是前院的园林,时下达官贵人的宅第布局大抵如此,她索性站在廊下看池边的锦鲤,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不远处有人道:“四娘。” 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顾香生下意识循声望去,微微一愣,微笑寒暄:“安乐侯,好久不见。” 仿佛被这个称呼刺激了一下,一瞬间魏善的神色掠过一丝黯淡,也跟着点点头:“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尚可,多谢关心。” 两人之间实无别的话可说,即便是少年时那一段时光里,她和魏善也远远谈不上知交,后来入了魏宫,她理所当然站在魏临一边,与魏善天然就是对立的立场,非为私怨,只因皇权。 如今时过境迁,彼此都算是齐国降臣,谁也没比谁高贵,但也没有因为曾经同是魏人,就有许多话题可讲。 有什么旧可叙呢?难道聊刘贵妃当年怎么陷害她,还是聊魏临是如何扳倒魏善而登上皇位的? 不知怎的,顾香生忽然涌起一股好笑的感觉,却丝毫不带半点讥讽,而是想到了一句话。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们现在,可不正是如此? 然而顾香生心境平和,不代表别人也能彻底抛开过去。 看着她微微卷起的嘴角,魏善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刺眼,忍不住道:“你可知你弄出那火弹,会令多少魏国百姓死于非命?将来若是魏国有何不测,你于心何安?”   ☆、第123章 顾香生没料到他竟会问出这种问题,好笑反问:“你娘还好吗?” 这话乍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魏善不防她会问这种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好是愣了一下。 顾香生却接着道:“我离开魏国的时候,刘贵妃依旧待在她的麟德殿里,虽然被软禁起来,但起码性命无忧,她从前为了你,屡屡设计陷害魏临,魏临自然恨极了她,现在几年过去了,她和同安公主都还好吗?你有没有关心过?” 魏善皱起眉头:“我自然会设法将她们救出来!” 顾香生:“你想怎么救?你现在连魏国疆土都拱手送人,难道去求齐君救人吗?刘贵妃为了你,可算是将自己后路也给切断了,你在外面造反那几年,可曾想过你母亲和妹妹的安危?” 魏善怒道:“这一切还不都是魏临逼的!若非他蛊惑先帝,将我逼得走投无路,我如何会这么做!先帝明明是属意于我的,否则他又如何会废太子!你以为这些年在外头,我就不牵挂母亲和妹妹的安危吗,魏临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就算她们侥幸得活,还不知道要遭受什么折磨呢!” 顾香生摇摇头:“单凭这一席话,你就远不如魏临。败了便是败了,再找任何借口也是枉然,魏临占了名分之先,性情又足够隐忍,先帝加诸在他身上的那些猜忌怀疑,他都默默承受下来,换了你,只怕早就忍不住了,他能得皇位,自然是应有之义。” 魏善冷笑:“你都被他舍弃了,还能为他说话,这份情意可真是令人感动,可惜他远在千里,莫说听不见,即便听得见,身边有了新人的他,也不会为你有半分动容!” 顾香生淡淡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他动容与否,跟我又有何干?你总是这样,魏善,我们自少年时相识,虽然谈不上至交好友,可我对你也算有几分了解。刘贵妃虽然老谋深算,对你却极尽爱护,你也因此养成容易冲动的性子,少年时尚且还能谈得上真性情,但随着年纪渐长,这份冲动却渐渐变为极端,刘贵妃给你灌输你也有权争夺皇位的想法,却没有教你相应的能力,魏临虽为太子,从小却没了娘,处境的艰难反而令他谋算隐忍强你百倍,这是你争不过他的原因。便是重来一次,结局依旧如此。” 她无视魏善越发阴沉的神色,继续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既然没有自戕的勇气,选择了归降当顺臣,那么自此以后就彻底抛掉过去,好好活着。看在过往交情上,我提点你一句,别自作聪明又满怀怨念,否则被人看出来,谁也救不了你。” 魏善冷笑:“不错,我现在是降臣了,我输给了魏临,但起码我没有拿着魏国百姓的性命当儿戏,我没有让他们为了我自己的私欲拼死抵抗到底,你呢,顾氏火弹一献,立时闻名天下,你道魏国人会怎么看你?因为跟魏临的私怨,便将怨气发泄到百姓身上,助纣为虐,不知你午夜梦回时,可会梦见血淋淋的残肢断首向你索命?” 一个人颠倒黑白,竟能至于此,顾香生觉得方才和他说话,完全是个错误。 自己认为相逢一笑足以泯恩仇,别人却未必这样认为。 魏善虽然也降了齐国,但他从未真正清醒认识过自己的处境,总还留恋在过去的繁华里,甚至认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时运不济,方才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被刻意扭曲,顾香生并不生气,反而觉得遗憾和怜悯。 遗憾的是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当年冲动却还保留几分纯真的益阳王,如今早已面目全非,怜悯的是魏善的遭遇非但没有将他磨砺得像夏侯渝那样心智坚强,反而变得越来越喜欢钻牛角尖,心性也随之偏狭,这就注定了他如今的结局。 “你方才提到的火弹,我是从一本古籍上所见,并未隐瞒其配方。当日邵州官员,乃至参与制作火弹的工匠都知道,别说齐国想要,就是魏国想探听配方,也不是没有法子。另外,它现在只能用于守城,无法用于攻城,就算齐军现在要攻打魏国,这种东西也暂时派不上用场,即便想要改进为适合攻城的火弹,也需要耗费起码数年时间,不是动动嘴皮子就可以的,只怕在那之前,反倒便宜了魏国。” 她平淡地说完这番话,不想再与对方多加纠缠,转身欲走。 身后却忽然有人接下她的话:“安乐侯,你分疆裂土划地为王时,何曾想过魏国的百姓?你向邵州求助要求邵州将万人敌卖给你时,你何曾想过可能会因此丧生的人命?你将江州拱手送人的时候,又何曾考虑过魏国百姓的意愿?别人能指责她,唯独你魏善没这个资格!” 这声安乐侯叫得分外讽刺,顾香生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夏侯渝款款走来,面上带着客套疏离的笑容,字字句句,如针刺血,刺得魏善如鲠在喉,无话可说。 遥想当年在京郊猎场上,他是意气风发的益阳王,倍受皇帝宠爱,更隐隐有取太子而代之的呼声,而夏侯渝不过是敌国质子,名为皇子,实际命如草芥,无人关心,只会怯懦躲在顾香生身后,连魏善也不曾多看他几眼。 然而时移世易,数载光景过去,彼此身份却互相调换,世事之奇妙,莫过于此。 此时的夏侯渝,模样已经变得让魏善完全认不出来了,印象中那个柔弱无能的少年,几时也变得这样咄咄逼人,跟顾香生如出一辙? 夏侯渝见魏善无言以对,冷笑一声:“依我看,安乐侯还是先管好自己罢,若是将来齐国能吞并魏国,其中一定少不了你分疆裂土拖后腿的功劳,说起来陛下还该谢谢你才对!一个兄弟阋墙导致魏国内乱的人,怎么就敢厚颜无耻高高在上地指责别人,当真要令人笑掉大牙!香生姐姐,咱们走罢。” 说罢他再不看对方一眼,拉起顾香生便走。 二人一直走过这条路又拐了个弯,见魏善没有不知好歹跟上来,夏侯渝这才缓下脚步,语带责怪:“你何必与疯狗说那么多,万一他想趁私下没人对你做点什么,借此污你名声,那如何是好?” 顾香生:“我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下回远远见了他避开了就是。” 夏侯渝兀自发扬老太婆风格,絮絮叨叨个没完:“我打从一开始就觉得此人并非善类,从小被他娘宠得无法无天,自以为天下都要围着他转,明明不占长也不占嫡,都不知道哪来的脸争皇位,还一副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样子,以后少和这样的人碰面了,省得有心人也拿你们俩作文章,陛下是个多疑之人……” 顾香生只觉得耳朵边上嗡嗡嗡,像有五十只蜜蜂在边上飞,她终于有点理解孙悟空对唐僧啰嗦时的感受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行了,别说了,我晓得了,夏侯老妪!”她忍不住去捏他的嘴巴,不明白这人在人前明明装得话忒少忒端庄严肃,怎么私底下竟能啰嗦成这样,小时候也没看出这种潜质来呀! 夏侯渝被她喊作老妪也不以为意,反是笑嘻嘻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紧:“现在那里头在赛宠,进去也没什么意思,听说今日惠和郡主府上客居的僧人灵空也被请来了,正在后堂歇息,稍后说不定要露面,届时可以过去看看热闹。” 顾香生问:“灵空是何方神圣?” 惠和郡主她倒是知晓的,方才嘉祥公主给她介绍过,父亲是当今皇帝的兄长,原先封寿王,因病早逝,仅余一女,便是这惠和郡主,郡马唐缜则是礼曹侍郎。皇帝念她幼年丧父,孤苦无依,虽然是郡主位分,给的却是公主的用度俸禄,算是格外优待。 夏侯渝笑道:“你这消息也太落后了,灵空近来在京城可是大有名气,据说他看相断命,从未不准,不过每月只看一个,满京城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欲见一面而不得,要不你道这次赛宠宴怎么那么多没带宠物的人来,他们不单是给隆庆长公主的面子,更是想一睹灵空风范的。” 顾香生奇道:“你也给他看过?” 夏侯渝:“没有,所以才要去看看热闹。” 二人说说笑笑,从假山后面绕到边上的杏树下,正准备去那边看看刚开的桃花,便听得树上忽然传来悉索动静。 夏侯渝反应很快,当即就将顾香生拉退了几步,同时抬头往上看。 树上枝叶繁茂处,分明蹲着一个人。 “谁?下来!”夏侯渝沉下脸色斥道。 “五兄,你小声点!”那人从枝叶后面探出头来,熟悉的面孔令夏侯渝化惊怒为惊愕。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在守株待猪,你们若想在这里看,就别出声,不然就走远点,可别坏了一场好戏!”他嬉皮笑脸道,目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笑容瞬间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顾香生注意到了,想将手抽回来,却被夏侯渝紧紧握住。 对方正是桓王夏侯潜,也就是那天他们去的那个马行的幕后东家,因为与夏侯淳的矛盾,夏侯潜还把明月这匹通灵性的马直接送给了顾香生。 她曾听说这位桓王玩世不恭,行事荒诞,虽然没少受皇帝训斥,可稀奇的是,皇帝越是训他,却反倒越喜欢他,颇有种寻常人家父亲对儿子又骂又爱的感觉。 “什么猪?”夏侯渝听糊涂了。 “一头蠢猪!”夏侯潜却不欲与他们多说了,作了个手势:“快快,他们来了,你们找个地方藏起来!” 夏侯渝想来是见惯了这个弟弟胡闹,闻言也懒得多说,拉起顾香生便往回走。 两人满腹狐疑,现在要往回走也来不及了,直接便绕回假山里头,这里足够宽敞,可以暂时隐蔽身形。 顾香生见多了龙子龙孙,却从没见过像夏侯潜这样的,忍不住递了个眼色过去,那意思是“你弟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 夏侯渝回了一个苦笑,悄悄在她耳边道:“若非这样的人疯子,怎么会与我那大兄纠缠不休,要知道寻常人都不愿意招惹我大兄的。” 顾香生想想也是,只能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着实开了眼界。 此时,不远处传来说话声,似乎是一男一女,顾香生看了一眼,男的方才见过,好像也是夏侯渝的兄弟,女的却是婢女打扮,面容娇媚,作小鸟依人状。 正在回想男方究竟是谁,夏侯渝便在她手心上写了个“瀛”字。 顾香生恍然大悟。 夏侯瀛,靖王,排行老三。 她初来乍到,对齐国政局没什么了解,但也听说过夏侯渝这一辈兄弟里头,要数夏侯瀛最不被父亲喜欢。 因为像夏侯礼这样的皇帝,甭管性情多坏,只要有些能力,他就会重用,譬如夏侯淳,又譬如半途归国的夏侯渝,既然连皇帝都不肯用夏侯瀛,可见其的确有些平庸。 眼下,这位“有些平庸”的靖王殿下与那美婢走到了树下,彼此靠得很近,从顾香生和夏侯渝他们的角度,只能瞧见夏侯瀛的背影,不用细看也知道两人约莫是在亲吻,但问题是,他们靠着的那棵树,正是夏侯潜藏在上头的那一棵。 顾香生嘴角抽搐,只觉得这一幕实在好笑又滑稽,她忍不住猜想夏侯潜藏在上面是不是忒辛苦,万一被蚊子咬一口喊出声然后不小心掉下来砸在他兄长头上,绝对足够震撼。 夏侯渝显然也想到这种可能性了,他的表情比顾香生还囧,明显没想到夏侯潜早就知道夏侯瀛和婢女有私,竟然还荒唐到跑树上去埋伏偷窥! 他对顾香生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咱们先撤退。 顾香生点点头,她也没有兴趣在这里逗留看人家幽会,便准备从假山另外一头走。 谁知这个时候,夏侯瀛他们刚刚走过来的方向,却传来尖声怒骂:“夏侯瀛,你这杀千刀的贼子!” 这声音一传出来,不单顾香生他们都被震得心头一抖,连带树上的夏侯潜也吓得直接掉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夏侯瀛身上。 兄弟俩跌作一团。 连带着那美婢也未能幸免,可怜她的腰半刻前还被夏侯瀛搂着,此时被夏侯瀛一扯,腰带随之松垮,连肩膀上的衣裳都被扯落,露出半片香肩,惹得她也尖叫起来,现场登时一片鸡飞狗跳。 顾香生夏侯渝二人赶紧趁机悄悄离开。 “方才那是靖王妃?”走出一段距离,顾香生总算松了口气。 “对。”夏侯渝也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 他们回到筵席上的时候,赛宠刚刚结束,众人正兴致勃勃谈论到夏侯渝方才说的那位灵空僧人。 嘉祥公主还有些奇怪:“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顾香生将方才见到的一幕说出来,略过自己与夏侯渝在一起的细节,嘉祥公主听得咋舌:“三兄也太大胆了些,怎么三嫂也在,他还敢这样!” 一听这语气,就知道靖王肯定不是头一回犯了。 嘉祥公主给她透露了点八卦:“三嫂很是凶悍,还曾打死过三兄一名侍妾,三兄惧内,却改不了风流毛病,在外头总有不少莺莺燕燕,就连陛下现在也懒得管他们的家事了。” 二人正说着,便有婢女匆匆过来,在隆庆长公主耳边说了些话,公主眉头皱起,想来是为了在前院花园里发生的事情。 不过她并没有亲自去处理,只交代了婢女几句,便对惠和郡主笑道:“既然大家都想见灵空大师,不如就将他请出来如何?” 惠和郡主也笑道:“灵空大师不过是寄住在我家罢了,我无权作主,既然来了长公主府上,自然悉听长公主的吩咐。” 长公主便叫人去请,人人翘首以盼,对这位一言断前程的灵空大师显然很感兴趣。 一名男客便忍不住问:“听说灵空大师一月只看一人,未知这个月的名额是否已经用过了,今日又是否会破例?” 长公主微微一笑:“那就等灵空大师来了之后当面问他罢。” 少顷,众人瞧见走廊尽头的花荫后面,一名僧人在婢女的引导下徐徐走来。 后边还有个年纪更小的小和尚,约莫是他的徒弟。 顾香生本以为对方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的僧人,却没想到居然是个面目白皙清秀的年轻和尚。 但见对方穿着一身素白僧衣,步履不疾不徐,真如云端漫步,星夜徐行,令人见之忘俗,透着一股飘然出尘之气。 再看女客这边,已经有不少人露出意外和惊艳之色。 惠和郡主的丈夫,郡马唐缜起身相迎,为他介绍长公主和场中一些宾客,灵空一一行礼,并未因为满座皆是达官贵人而稍有失措,越发令人觉得他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 长公主温声道:“听说大师长于相面,更擅长断人前程,不知今日在座诸位里,有哪位值得大师一算?” 听她这样说,众人便都屏气凝神,瞅着灵空,心里又很是矛盾。 谁都知道他一个月只算一人的规矩,如果能被挑中自然幸运,但万一说出来的不是好话,岂非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第124章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靖王夏侯瀛面色沮丧走在前面,靖王妃贺氏跟在后头,这夫妻二人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感情不谐,大家瞧见他们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见状都不甚讶异。 谁知原本低眉敛目的灵空却忽然抬起头,望向夏侯瀛的方向,徐徐出声道:“施主贵不可言。” 这话一出,不单是夏侯瀛自个儿,众人也都愣住了。 大伙儿谁能想到这灵空僧人的批语竟是用在这位无足轻重的靖王身上? 说是无足轻重,那便真是一点分量都没有,虽然排行老三,因为老二早夭,按照排序来说他应该是仅次于夏侯淳,但谁都知道,皇帝对夏侯瀛完完全全看不上眼,他估计宁愿把皇位传给自己兄弟,也不会给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不都说灵空从无虚言么? 他如果所言非虚,难道这夏侯瀛还真会是凭空跑出来的一匹黑马? 众人一时都被震住了。 这时候,唯独一人发出冷笑:“他这种草包若也贵不可言,那岂不是母猪都能开口说人话了?” 不用说,说话的人必然是夏侯淳。 夏侯瀛还没从这种“被天上掉馅饼砸中”的惊喜中回过神,随即就涨红了脸:“大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夏侯淳哼了一声:“你理解何意,那就是何意!” 被当众说成草包,夏侯瀛如何肯善罢甘休,他也冷笑一声:“灵空大师,那你说说,我大兄又如何?” 灵空没有说话,他身后的小徒弟道:“师父每月只看一人,今日已经看了,还请施主见谅。” “装神弄鬼!”夏侯淳叱喝一声,直接抄起桌案上用来切肉的小刀朝灵空削过去,刀锋堪堪贴着他的耳朵掠过,直接插入他后面的廊柱里。 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长公主脸色微白:“大郎,在我的地方,你也敢如此放肆!” 夏侯淳嘴角噙着冷笑,头也没回,只盯住灵空:“姑母稍安勿躁,你们怕是都受了这秃驴的蛊惑了,待我来揭穿他的真面目!灵空,你既然算无遗策,怎么不给自己算一算死期呢!” 灵空的养气功夫倒好,也没有因此惊惶变色,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夏侯淳一眼,双手合十,淡淡道:“算人不算己,生死自有天命,贫僧不作强求。” 夏侯淳狞笑:“那好,你来帮我算算,看我什么时候死!” 灵空这次倒没有坚守一月只算一人的原则了:“这位施主面相尊贵,可惜眉间藏着戾气,更有一竖剑纹,恕贫僧多嘴,论理说,您原该比方才那位施主还要贵不可言,可惜五岁那年命中出了克星,那克星牢牢压着施主的命盘上,阻碍了施主的命途。” 夏侯淳原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他只当对方胡言乱语,连最没用的老三都能被说为贵不可言,这种鬼话有什么可信度? 然而当灵空提及他五岁那一年时,他心下一沉,表情登时变幻不定。 五岁那年发生了什么?夏侯淳的记忆其实有点模糊了,但他依稀还记得,也听身边的老宫人说过,那年他失足落水,差点没了一条小命,当时他太顽皮,把身边的宫人全都支使得团团转,以致于出事时没有伺候的人在场,只有一位于淑妃碰巧路过,并让人救起他。 这件事后来被压了下来,不了了之,皇帝并未大肆追查,只处置了夏侯淳身边的宫人,又因年岁久远,几乎无人记得。 谁知时隔二十多年,却被灵空拿出来说。 于淑妃,便是二皇子和七皇子的生母,后来二皇子早夭,被追封为愍王,七皇子则是谨王夏侯洵。 夏侯淳惊疑不定,他疑心这是有人事先告诉灵空的,否则他怎么会知道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我五岁那年发生了何事?你若能说出来,我就饶你不死!”夏侯淳冷冷一哂。 灵空却闭紧了嘴巴,不再多言。 他身后的小和尚道:“这位施主,师父今日已然破戒,泄露天机,论理是要折寿十年的,实在不能再说了,还请施主见谅。” 夏侯淳却不吃这一套,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遵从规矩的人,听见这话只会更起逆反心理而已,闻言便嘿嘿冷笑:“他今日若是不说,怕就不时折寿十年这么简单了!” 说罢一刀便要刺过去,亏得长公主及时大喝一声:“夏侯淳,你安敢放肆!” 夏侯淳再目中无人,隆庆长公主的话还是有些效果的,他的手势一顿,将小刀□□灵空身前的食案上,入木三分。 隆庆长公主冷着脸:“不管灵空说了什么,他毕竟都是我府上的客人,今日之事,我定会告知陛下的!” 夏侯淳无所谓地拱了拱手:“侄儿失礼了,姑母见谅,既然姑母不让我继续审问这秃驴,那侄儿就先告退了,免得再惹姑母生气!” 说罢他也不看其他人,大步流星便往外走,路过老三夏侯瀛的时候,他还特地停下脚步看了对方一眼,吓得夏侯瀛当即就蹬蹬蹬退了好几步,满脸警惕地瞪着他,夏侯淳这才满意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谨王夏侯洵皱了皱眉头,喊了一声“大兄”,也几步追了上去。 一场原本兴味盎然的宴席被夏侯淳这么一搅和,已经没什么意思,灵空又不能开口批命了,大家围着一个不说话的和尚还有什么意思? 夏侯洵一直追出大门,才追上夏侯淳:“大兄今日所为,着实有些孟浪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僧人,你何必与他计较,我们都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你这样较真,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你却要受责备了。” 夏侯淳回身过来:“七郎,难得啊,平日里也很少听你说这么多话,今日可是破例了!” 他脑海里浮现起方才灵空和尚的话,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 夏侯洵恍若未察,面色依旧严肃:“我只是不希望咱们兄弟为了一番胡说八道而失和。” 夏侯淳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儿你就甭管了,姑母想告状就由得她去罢,我便是看夏侯瀛那厮不顺眼,成日里懦弱黏糊,家里还有个母老虎,见了就烦,不找他麻烦,找谁麻烦呢!” 夏侯洵面露一丝无奈,摇摇头:“大兄,你……” 话没说完,夏侯淳却不再理他,直接跨上旁边仆从早就牵来的马,策马一声,转眼走远了。 公主府里,面对这一团尴尬,长公主也很恼火。 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眼下只余鸡肋。 灵空说了折寿,她自然也不能勉强人家再开口批命,否则不成仗势欺人了? 她只好让人将灵空送回去安歇,灵空却提出告辞,说想启程回自己在嵩州修行的寺庙。 惠和郡主也道:“灵空大师远道而来,本就是要来京城访友的,没想到故友早逝,又被郡马遇上,所以才寄住在我那里,今日遭逢变故,我内心也实在过意不去,还请大师今日暂且在我那里再住一晚,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灵空轻叹一声,没有拒绝:“那就劳烦郡主了!” 长公主强忍怒火,却不是冲着灵空,而是冲着夏侯淳的。 她勉强点点头,露出笑容:“既然如此,三娘,此事就交给你了。” 见长公主如此脸色,众人也不敢久留了,纷纷寻借口起身告辞。 一场宴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且不提长公主如何入宫告状,今日席上发生的一幕,已经足够让人引以为谈资。 但如果说席上有谁对谶言算命一类的东西避而远之,那就非顾香生,魏善,夏侯渝三人莫属了。 他们三个,都曾经历过魏国寿宴上的祥瑞谶言,顾香生更差点因此被卷入漩涡中万劫不复,对此怀有深深的阴影,就算这位灵空和尚再飘逸出尘,她也只会敬而远之。 还好今天全程也基本没有她的事,她只需作壁上观,顺便从方才一幕得窥齐国上层权力争夺的一角。 如今齐国皇帝膝下,不算那些年幼皇子,成年皇子共有六位,老二和老三早夭,余下的便是老大夏侯淳,老三夏侯瀛,老五夏侯渝,老六夏侯沪,老七夏侯洵,老八夏侯潜。 夏侯淳虽然是老大,但并不占优势,因为他勇猛有余,智谋不足,皇帝素来偏爱比较喜欢动脑筋的孩子,所以不太喜欢这个长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有时候会显得用力过猛,过犹不及。 夏侯瀛虽然也不受宠,可他投胎投得好,排行占优势,夏侯淳下来就到他了,齐国为胡汉混血,并不十分看重嫡长制度,要说夏侯瀛心里没有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虽说他不受老爹待见,可也并不意味着一点机会都没有,不是么? 余下几个儿子里边,皇帝最喜欢的,既非母妃得宠的夏侯沪,也不是沉默寡言的夏侯洵,而是最最荒诞不经的夏侯潜。 他平日里胡闹归胡闹,皇帝骂归骂,该有的宠爱却一点都没少,皇子们都不是瞎子傻瓜,一个个的眼睛都看着,只不过大家不大相信皇帝会越过前面那么多兄弟,去选一个连读书都不经心的夏侯潜罢了。 至于夏侯渝,那更是没被兄弟们当成对手过,固然他回来之后办了几件差事,入了老爹的眼,还封了王,可看看他那封号,远王,远王,听着都不是什么好寓意,更不必说他自小就形同放逐地在他国为质的经历了,如无意外,能得到这么个王爵,已经是他这辈子荣华富贵的顶点了,当然,若是将来站对了队,说不定封号可以改得更好一点。 这些事情,但凡一个在齐国待得稍久的人也能了解到,并不是什么秘密。 嘉祥公主对她这些兄长的脾性显然也很了解,见夏侯淳气势汹汹扬长而去,便微微苦笑一下,低声对顾香生道:“你往后见了我这位大兄便离远些,免得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很少有人能被他放在眼里的。” 顾香生心有戚戚然地点头,旋即又为她话里的意思而诧异:“公主乃景王殿下亲妹,难不成也被为难过?” 嘉祥公主道:“我与他们都非同母所出,我的母亲原为宫人,身份卑贱,是生了我之后才封为婕妤的。” 顾香生安慰道:“方才他还与靖王吵架,可见不唯独对姐妹,对兄弟亦是如此。” 嘉祥公主笑道:“嗯,谢谢你,听说你在马市上还差点被大兄抽了一鞭子,当时我听着都觉得惊险呢!” 顾香生便将那日的遭遇与她略略一说。 听到惊险处,嘉祥公主不由捂住嘴巴,惊叹连连。 此时宴会已经将近尾声,客人识趣告别,嘉祥公主带着顾香生去向长公主辞别,后者还对顾香生道:“今日让你们见笑了,这事儿委实太不像话!” 两人安慰了她一番,这才告辞出来。 嘉祥公主的年纪比夏侯渝还小一些,只有十六岁,却已经梳起妇人发髻,顾香生与她聊得多了,也熟稔起来,一边与她相携出来,一边随口问:“驸马今日也一起过来了罢,要不要且等等他?” 公主面色一黯,强笑道:“他今日有事,并未前来。” 顾香生见势住口,没有再问下去。 等送走嘉祥公主,她也上了自家马车,一路朝郊外驶去。 顾香生贪看风景,特意让车夫驶得慢一些,结果快到城门的地方,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她还以为外头发生什么事,车帘子已经被掀了起来,一个脑袋顺势钻进来。 “香生姐姐走得好快,我差点赶不上了!”来人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面将手上的纸包递给她。 对方一进来,苏木朱砂便知趣地避开出去。 顾香生打开,里头是玫瑰卤味,有鸭翅膀鸭舌那些,一看就是京城知名的五味居出品。 “你跑得不见人影,我便先走了,方才那个气氛你不是没见着,长公主脸色阴得都快滴下水了!” 夏侯渝叹道:“是七郎将我找去说了一会子话。” 顾香生:“发生了什么事么?” 夏侯渝便将灵空提到夏侯淳五岁那年落水的事情,与她提了一下。 顾香生:“这么说,你大兄疑心当时推他下水的是淑妃?” 夏侯渝点点头:“我看是,淑妃当年生的二兄,很为陛下喜爱,可惜早夭了。”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倒霉的二皇子如果不早夭的话,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是储君了,那么当年淑妃出手的动机和理由,也就很充分了。 不过时隔多年,这些事情都只能靠臆想,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夏侯洵才会对老大迁怒自己这件事感到分外冤枉。 顾香生却想起另外一件事:“嘉祥公主的驸马是怎么回事?” 提起这个妹妹,夏侯渝又是一声叹:“去岁嘉祥及笄,陛下为她挑的是兴国公家的次子刘筠,那厮皮相倒是不错,拎出去也很能唬人,奈何生性风流,成婚之后也丝毫未改,经常花眠柳宿,彻夜不归,夫妻俩面和心不和,嘉祥嘴上不说,心里约莫是不痛快的。” 顾香生:“陛下也不管么?” 夏侯渝:“陛下曾将刘筠召进宫教训一顿,可是教训之后刘筠依旧故我,他在人前也没有对嘉祥不敬,难道陛下因为刘筠喜欢寻花问柳,就让他们和离么?更何况兴国公是先皇后母家,陛下总还要给几分情面的。” 顾香生也是一叹,女子难为,甭看公主好像已经是世间女子最向往最尊容的身份了,老爹是皇帝,好像可以随心所欲,实则也有百般不得已。 夏侯渝:“若是嘉祥自己性子强硬,那倒好办了,她就算将驸马打骂一顿,谁也不能说什么,偏偏她性子柔顺,立不起来,所以刘筠才肆无忌惮。” 顾香生却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奇怪道:“嘉祥公主小你两岁,尚且已经成婚,你怎的却能拖到现在,陛下难道没有提起么?” 就算夏侯渝有当质子的经历,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再不受宠,总也是要成婚的,更何况皇帝又不知道他们俩的事,怎么可能不给夏侯渝赐婚? 夏侯渝摸摸鼻子,打马虎眼:“啊,这个你就不需要担心了,先前我说让你等我三年,自然不会负你的。” 顾香生挑眉瞅了他一眼,没说话,拈起一枚鸭肫放入口中。 夏侯渝见她这模样反倒先慌了,只得老老实实道:“是太医说,我身有隐疾,须得好好调理,暂时不宜成亲。” 可怜顾香生刚刚将鸭肫咽下,冷不防听见他这番话,差点把食物呛进气管,当即剧烈咳嗽起来。 夏侯渝吓坏了,也顾不上其它,忙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你别急啊,那都是假的,是我装出来,让太医误诊的!” 装什么不好,竟然装自己不举? 顾香生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先前她也没怀疑过夏侯渝的可信度,只是奇怪他要如何向皇帝交代,却万万没想到他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顾香生简直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 好容易等到这波呛咳缓过去,她的双颊浮上两团嫣红,双目也因为咳嗽而泪眼汪汪,夏侯渝很想一亲芳泽,却不敢凑过去,免得刺激她,还得小心翼翼道:“香生姐姐,你别误会,我真没隐疾哩!” 顾香生心里好笑,面上不露,还故意沉着脸色:“你瞒得了一时,难道能瞒得了一世?就算太医守口如瓶,难道陛下不会起疑?别人不会起疑?” 夏侯渝:“又不是要瞒一辈子,只是先将眼下糊弄过去,反正陛下只当我在魏国吃不饱穿不暖,自小熬坏了身体,方才先天不足,还嘱咐我早日养好身体。” 顾香生不知道要说他什么才好:“你这是挖坑给自己跳,你既……”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几近耳语:“你既有意皇位,而子嗣传承恰恰是天子所看重的其中一项因素,你说自己有隐疾,陛下怎么可能还会考虑你?” 夏侯渝搂着她轻轻摇动,软语撒娇,嬉皮笑脸:“为时尚早,你就别担心了,此事我有法子。现在不是挺好的么?六郎七郎也都成婚了,我却迟迟没等来陛下的赐婚。那些觉得我有隐疾的,便不会考虑将女儿嫁给我,还有些觉得我不受陛下重视的,也正中了我的下怀,让我免遭许多麻烦,正好在兄弟中低调些。” 这些打算,他全都藏于心中,原本对谁也没打算说,连他那几名幕僚门客,听说夏侯渝拒绝了皇帝想为他赐婚兴国公之女的消息,也都扼腕不已,觉得他错过了一次大好机会。 要知道先皇后母家现在在皇帝心目中有着特殊地位,兴国公本人也是个聪明人,平日里低调谨慎,做事不张扬,能力出众又肯勤勤恳恳办差,还从没站过队,十足十的纯臣,若非出了个风流成性的次子,这一家子就堪称完美了。 皇子之中不乏有千方百计想与兴国公攀亲的,难得皇帝想要把这桩好事给夏侯渝,却偏偏被他拒绝了。 当然,夏侯渝的借口也无可挑剔,太医也说了,他内中阳虚,肾气不足,要长年累月慢慢调理,皇帝当然也不能坑人家女儿,把兴国公的宝贝闺女嫁给自己暂时不能人道的儿子,这个念头就此作罢。 不久之后,兴国公之女就嫁给了桓王夏侯潜,成为桓王正妃。 这些事情都是顾香生来京之前发生的,先前也从苏木朱砂二人口中提过皇帝曾有意赐婚夏侯渝与兴国公之女,却不知其中内情竟是如此,一时有些无言。 诚然,夏侯渝拒婚的举动,就像他说的,不乏出于政治考量,可以让自己更加低调,但这桩婚事如果成了,足以盖过可能带来的弊端,夏侯渝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心里不要有负担,这份心意,她明白,也必须领受。 默默付出的感情固然动人,可当对方也愿意同样倾注心力来回报的时候,那种感觉自然更加甜美。 马车速度渐渐缓下,直至停下。 外头传来朱砂的声音:“娘子,咱们到啦!” 夏侯渝堪堪碰到佳人的朱唇,便被对方轻轻推开。 “好啦,我要回去了,你也快点回去罢!” 夏侯渝哀怨:“都已经到这儿了,你不留我夜宿一晚么?” “我那儿地方不够大,你若要住,就只能住到观里给香客歇息的客房去了。”顾香生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横波一瞥,潋滟动人。 夏侯渝摸摸鼻子,住到客房,连佳人的面儿都见不到,那还不如回去呢。 “那我先回去好了,明日有空再来看你。” 顾香生抿唇一笑:“你没骑马来,我让明月驮你回去。” 她招手让朱砂去将明月牵来。 明月却不大乐意让夏侯渝骑,鼻孔喷气,斜眼看他。 夏侯渝好气又好笑:“当日还是我将你送到她手里的呢,你有了新主人便不认得我了?” 明月扭开脑袋,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装没听见。 夏侯渝总不能去和一匹马计较,只好放弃沟通,打算上马,谁知明月却扭来扭去,就是不肯让他上去,他又不能用强,别提多憋屈了,还是顾香生扒着它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夏侯渝这才成功上马。 这头上了马,明月还是不安生,走几步停一步,对顾香生的心肝宝贝,夏侯渝不能也舍不得用鞭子抽打,只能由得它去,头一回把马骑出了驴子的效果。 顾香生在后头看着,笑不可抑。 能换来她一顿大笑,也算是值了。夏侯渝苦中作乐地想道。 …… 灵空的批语不知怎的流传出去,很快许多人都听说了夏侯瀛“贵不可言”和夏侯淳“命中有妨碍”,内容越传越广,版本也越来越荒腔走板,连当年夏侯淳落水的事情也重新被拿出来说。 长公主最终也没有入宫告状,但皇帝却依旧被惊动了。 宴会结束的两天后,夏侯渝与其他当日在场的几个兄弟,就一并被召入宫。 与之一起的,还有隆庆长公主和惠和郡主。 以及那位名声大噪的灵空和尚。   ☆、第125章 “听说近日京城出了一位大德高僧,朕好奇得很啊,还以为是白发苍苍的老僧,却没料想,居然是个如此英俊的年轻人,这位想必就是灵空大师了?” 问这句话的时候,皇帝正坐在离文德殿不远处的万寿海边一处凉亭里,打量着眼前的灵空和尚。 灵空倒还沉得住气,双手合十躬身行礼之后,平静道:“贫僧灵空,见过陛下。” 湖光山色映衬之下,更显得皇帝一派悠闲,这令原本悬着一颗心的众人也慢慢放下紧张。 大家本以为皇帝是听见消息之后准备兴师问罪的,如今从表情看来,倒是好奇居多了。 皇帝微微颔首:“倒是的确有高僧风范。我听说你为大郎和三郎各批了一命,是也不是?” 灵空道:“说不上批命,仅仅是根据面相妄言一二,大殿下与三殿下本就是人中龙凤,贵不可言,贫僧不过是将看见的说出来罢了。” 皇帝笑了一下:“你说三郎贵不可言,这也就罢了,他是皇子,一出生就比世间大多数人站得高,倒也当得起这一句贵不可言,但你说大郎五岁时命中有克星,又是怎么回事呢?” 灵空低眉敛目:“陛下有所不知,贫僧看人,非是像那些算命的一样要看生辰八字,而是根据人在某些时候面上呈现出来的‘气’来判断,当日大殿下面上的‘气’便是让贫僧得知了那样一些事情,贫僧仅是据实道出而已,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皇帝挑眉,来了兴趣:“这么说,你精通望气术?” 众人也都望向灵空,惊奇莫名。 他们本以为灵空擅长看相,却没想到是望气。 所谓望气,其实就是认为一件事物会根据它本身的时运气运而呈现在外的表象,风水上有望气,面相学上也有。但这种“气”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古书上不乏有某某人擅长望气,看见谁就说他有帝王宰相之气的记载。 现在看来,灵空每说必中,肯定就是因为会望气的缘故了。 灵空:“不敢说精通,只是略知皮毛。” 皇帝:“大师天生便会望气么?” 灵空摇摇头:“贫僧非生而知之者,贫僧所有的技艺都来自师父传授,可惜贫僧所学,还未及师父的真传。” 皇帝就问:“你师父的法号是什么?” 灵空道:“师父法号慧音。” 皇帝凝神想了想,确认自己没听过这名号,不过天下和尚千千万,没听过也不奇怪,除了那些在京城有名有号大寺庙的住持,皇帝不可能特意去记一个和尚。 “那你师父现在在何处?” 灵空就道:“师父原是雪个寺的僧人,常年云游四海,贫僧也不知他现在在何处。” 皇帝笑道:“既然你师父不在,那就由你来给朕看一看,看看朕年寿几何,齐国国运如何啊?” “陛下!”方才皇帝与灵空二人一问一答,众人不方便插嘴,此时却是不由齐齐惊呼起来。 皇帝皱眉看他们:“咋咋呼呼作甚,一个个贵为皇子,却点半点稳重都没有!” 隆庆长公主就笑道:“阿兄,灵空说得再准,也不过就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儿,您贵为天子,岂可让别人来断命?那都是我们闹着玩儿的呢!” 惠和郡主也道:“姑母说得是,这世间谁能看出天子的气运呢,陛下还请三思。” 皇帝瞥了她们一眼:“大郎三郎都看得,朕怎么就看不得了?你们别打岔,今日朕就想听他说。灵空,你说。” 面对皇帝的询问,灵空也不可能再拿出他那“一月只看一人”的一套。 “陛下乃真龙天子,九五至尊,身上龙气缠绕氤氲,在隔绝了一切邪祟宵小的同时,也令常人不得随意窥伺,贫僧并非神佛,只是从师父那里学了一些望气之术,请陛下恕贫僧无能,无法为陛下效劳。” 这话既是婉拒,也间接捧了皇帝一下。 夏侯礼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如此说来,你给大郎和三郎望气,是笃定他们将来不可能成为真龙天子了?” 灵空:“大殿下与三殿下仅为龙子,并非真龙天子,是以贫僧尚可望气。” 夏侯礼好整以暇:“那你说说,朕这些皇子里头,哪一个将来会是真龙天子?以你的望气功夫,想必看得出谁具有帝王之气罢?” 众人屏气凝神,心跳飞快,谁都没料到夏侯礼会丢出这样一个辛辣的问题来。 灵空到底会不会回答,如果回答,他又会说说呢?难不成他说谁有帝王之气,皇帝就会格外青睐那个人不成? 夏侯渝已经隐隐察觉出不对来,以他对皇帝的了解,夏侯礼绝对不是这么一个会听凭别人摆布的人。 那他为何要将灵空召进宫,还将其他人也一并叫过来呢? 也许他们打从一开始就被皇帝的轻松表情蒙骗了,这压根就不是闲聊,而是彻头彻尾的陷阱。 他不着痕迹地抬眼,余光飞快地往皇帝那儿扫了一下,又瞥向自己其他兄弟们。 老大夏侯淳皱眉无声冷笑 老三夏侯瀛面上犹带一丝期待。 老六夏侯沪伸长脖子往灵空那儿张望,一脸看热闹的样子,想来他也没觉得这件事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所以纯当看大戏了。 老七夏侯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老八夏侯潜的脑袋不动,眼珠却滴溜溜乱转,正好跟夏侯渝的视线对上个正着,前者还朝他挤了挤眼睛,夏侯渝嘴角微微抽搐移开视线,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装死。 这些兄弟没有一个是傻子,除了老大和老三已经被牵扯其中没法置身事外,其他人都觉得今日的事情很可能没法善了,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沾上一丁点干系,低调做人才是自保之道,所以谁也没吱声。 面对皇帝的咄咄逼人,灵空退无可退,只得道:“贫僧学艺不精,实在看不出来,请陛下恕罪。” “既然你不肯说,朕也不强求,不过今日眼巴巴将你召进宫,末了你却连半句有用的也不肯说,朕实在失望得很啊,不如这样,”皇帝呵呵一笑,指着夏侯瀛道:“你就说说,三郎近来发生了何事,说对了,朕就不再为难你。” 一个在京城里被追捧为圣僧的和尚却被皇帝当成猴戏似的,想必灵空心里也是万分无奈。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灵空只得转过头,仔仔细细端详夏侯瀛,然后道:“三殿下气色平和,唯有眉角一点晦暗,只怕内帷有些不顺,除此之外,别无大事。” 若不是皇帝在场,夏侯瀛几乎要抱着灵空痛哭流涕了,他何止是有些不顺啊,那天回家之后简直鸡飞狗跳,就没安生过一回,王妃贺氏觉得他在公主府上丢了人,死揪着不放,那一夜靖王府闹到三更半夜依旧灯火通明。 皇帝的目光从夏侯瀛委委屈屈的脸掠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止罢?” 又朝夏侯瀛招招手:“三郎,你过来。” 夏侯瀛一头雾水地走过去,冷不防被皇帝一巴掌扇过来,整个人直接被扇倒在地,脸颊火辣辣地痛,他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完全懵住了。 “陛下,您,您为什么打臣!”他满腹委屈地大叫起来。 皇帝又看灵空:“你看,这不就不止内帷不顺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耍赖,一时都忘了反应。 灵空当然也说不出什么话,他再蠢也能看出来,皇帝这是在针对自己。 “贫僧方外之人,机缘巧合之下得遇惠和郡主,是郡主知道贫僧略通望气之术,心中好奇,方才让贫僧为旁人看上一二,此术虽灵,可也有损阴德,是以贫僧才定下一月只看一人的规矩,并非特意拿乔,而是这样一来也能看得更准一些。陛下乃真龙至尊,贫僧才疏学浅,实在无法看清,还请陛下恕罪。” 他也算是极为镇定了,这样的情况下,换了别人,早就吓得双腿瘫软,他却依旧还能流畅表达,这份定力已经远胜常人。 然而下一刻,皇帝的举动更加出乎意料,也更令人惊骇! 他直接起身,并作几步上前,抽出离自己最近的殿中侍卫的佩剑,然后一剑捅向灵空! 动作之快之狠,几乎没能让人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灵空和尚自然也没防备皇帝竟然会这样对他,而且还是亲自出手,他连退都来不及退,更不要说跑了,腹部当即便被一剑捅出个大窟窿,人缓缓往下倒,血也顺着身体流了一地。 众人完全呆住了,隆庆长公主和惠和郡主更是禁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们捂住嘴巴,眼睁睁看着灵空倒在血泊里。 谁也不敢上前。 更不要说召唤太医了。 皇帝面无表情将剑抽出来,当啷一声丢在地上。 他抬头望向众人,被他视线扫过的人都忍不住心头一颤。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皇帝忽然疯了,连殿中侍卫,包括皇帝身边的内侍,也都呆呆望住他。 然而他的表情实在太过冷静,冷静得一丝波澜都没有,还冷哼一声:“一个妖僧,就将你们耍得团团转!” “你长这么大,吃的饭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和尚既然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要听点阴私自然易如反掌,你竟然被他三言两语就拿住,传出去别笑掉人家大牙!我夏侯礼没你这样的蠢货!” 这骂的是夏侯淳。 “还有你!”皇帝调转枪头,对夏侯瀛骂道:“你更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还当着众人的面跟你兄长吵架,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不和吗!当日在公主府,他便看见你和贺氏了,善于察言观色者,如何会不知道你们夫妻不谐?你倒是好哄,被人家一句内帷不顺,就将他当成神僧了?你道他为何不敢给朕算,因为他怕漏了马脚!” 皇帝冷笑:“枉费你们一个上过战场杀过敌,一个号称读书百卷,竟连这点伎俩都看不透!以后出门别说自己姓夏侯,没的丢了朕的脸面!” 夏侯淳和夏侯瀛二人被他骂得灰头土脸,抬不起头。 惠和郡主慌忙跪倒请罪:“陛下恕罪,我们不知此人是招摇撞骗之徒,在此之前与他更不相识,只因无知莽撞,不及深思,这才被蒙骗了,请陛下宽宥!” 事已至此,甭管灵空是不是骗子,他的骗子名声都就此坐实,惠和郡主非但不敢为他辩解,反倒还要想想怎么给自家开脱,免得被皇帝以为他们与灵空是一伙的。 皇帝冷冷一哂:“你们的确是够无知的,信什么不好,竟会去信这等妖僧的妄言!若他方才说朕不配为天子,那你们是不是就要朕退位让贤了?” 众人齐刷刷跪倒一片:“臣惶恐!” 皇帝:“朕平生最厌恶的便是这等假借神明来诓骗世人以满足私欲的神棍,你们都学聪明点,以后少拿这些到朕面前来显摆,朕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 “是,臣知罪!”惠和郡主脸色煞白,汗水从额头上滑下,弄花了妆容,她却不敢伸手擦拭。 “还有,”皇帝话锋一转,扫向众人跪伏在地上的后脑勺,阴恻恻道:“若让朕发现还有谁拿着这妖僧的胡言乱语在京城四处散布,一旦被查出来,后果自负!” “臣等遵旨,定不敢忘!” 灵空身下的血渐渐凝固,他的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闭上,依旧保持着一脸惊恐之极的表情,“盯”着大殿之中的众人,这样的表情令他看起来不再像生前那样飘逸出尘。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再向他看上一眼,在夏侯渝他们退下之后,他的尸体立时被人拖走,沾了血迹的地面也很快被内侍打扫干净,完全看不出先前半点血腥。 若是过几天有某位大臣进宫奏事,他也绝不会想到自己站的地方,很可能几天前才刚死了一个人。 名噪京城不出一个月,灵空和尚就像一抹流星划过天际,短暂存在过,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香生得知这个消息,是在隔日傍晚,夏侯渝将明月送回来的时候,顺便告诉她的。 她现在没住在京城里,注定不可能在事情发生后马上就能知道。 但这样也有好处,等于远离了是非,不容易被攀扯。 听说灵空和尚被皇帝当场一剑捅死,顾香生吃惊之余,又觉得这很像是齐君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她更关心的是夏侯渝:“你没被牵连上罢?” 两人手挽着手,在道观外围的墙边散步,里头有不少杏花刚开,一簇簇地从墙里伸出来,沉甸甸的花枝微弯下腰,正好压在头顶上,粉中带白,犹如豆蔻少女羞红的笑靥。 “那灵空和尚,我也是在公主府上头一回见,之前没有接触,该担心的应该是那些先前找他看相的人。”夏侯渝笑道,又问她:“学堂筹建得如何了,可需要我帮忙?” 顾香生摇摇头:“不用,道观已经打扫出单独一间大堂,可以作为上课之用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流露出一丝苦恼之色:“只是我没想到,人数竟会出乎意料的多!” 先前顾香生便向皇帝说过她想开蒙学,皇帝也同意了。 在道观安顿下来之后,顾香生便开始着手准备此事。 所谓蒙学,其实就是给孩童启蒙的学堂,她没打算标新立异,更没准备传播什么惊世骇俗的观点,所以选择了最为安全稳妥的蒙学,因为京城里也有不少家境寻常乃至贫穷的百姓供不起孩子上学,顾香生自己积蓄不少,放着也是放着,还有朝廷根据爵位发放的俸禄,足以应付这间蒙学学堂的支出。 听说这里要开蒙学,附近的老百姓都过来询问,原是半信半疑,不相信有这等天大的好事,后来听说还是朝廷亲封的济宁伯亲自教导,便都大喜过望,纷纷将孩子送了过来。 这些百姓也并没有因为学堂免去他们孩子的束脩,便安然受之,依旧会送些力所能及的东西过来,要么是自家养的鸡鸭,要么是猪肉蔬菜,总归都是一份心意。 因此处是长春观,这间蒙学也就挂上长春堂的牌匾。 但好笑的是,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听说此事,也都纷纷将自家孩子送过来,说要在顾香生的学堂里上课。 这些人无非是听说顾香生被皇帝看重,觉得可以趁机交好,便以此作为捧场的噱头,殊不知顾香生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教贵族子弟,可又不好推拒,这些人一来,反而让她添了不少烦恼。 一来人员太多,地方不够用,不得不把隔壁原本的静室也纳入学堂的范围,二来这些孩子出身不同,身份不同,从小耳濡目染所受的教育不同,早熟成都自然也不同,该不该一视同仁,用同样的方法启蒙,也让她颇为头疼。 夏侯渝哼笑:“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家中的长子嫡子舍不得送,便送些庶子过来,没的浪费你的精力,我明日便去向陛下禀明缘由,就说你一个人教不了那么多人,那些人家里自然请得起先生,没有必要专门到你这儿来!” 顾香生却道:“算了,等他们发现自己要与平民子弟一块儿进学,说不定就知难而退了。” 夏侯渝想想也是,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养着的,在家里受气的,未必在外头也受得了磋磨,没两天肯定就会打退堂鼓。 起初大家觉得包括顾香生在内的邵州降臣要倒霉,等到皇帝将顾香生等人封爵时,风向又发生了大转弯,众人发现顾香生既没有被问罪,也没有被纳入后宫,反倒还被封了个伯爵,实在稀奇得不得了,饶是再迟钝的人,也知道皇帝这是对她另眼相看的意思。 于是趁着办学堂,家里头庶子多的,挑一两个往这里塞,不费什么事,既向皇帝表达了支持的意向,又能与顾香生结好,顾香生还不能不领这份情。 真是哭笑不得。 夏侯渝握着她的食指摇了摇:“渤州外海上盗匪横行,都快欺到齐国边境上来了,陛下有意让我与七郎去视察一番。” 顾香生点点头:“这是好事呀,有差事会想到你,什么时候启程?” 夏侯渝:“过几日罢,可我不太放心你。” 顾香生啼笑皆非:“我有什么好不让人放心的?” 夏侯渝:“你毕竟刚来不久,总会有人欺生欺负到你头上来,还有我大兄那暴脾气,没遇上也就罢了,若是见着了,难免会找你麻烦,魏善那厮不一定有胆子找你麻烦,闲言碎语却是少不了的,让人听着也烦,还有……” “行了行了!”顾香生捂住他的嘴巴。“你再说下去,我都要以为自己仇人遍天下了!” 夏侯渝趁机抓住她的手心亲了一口:“我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怕是回不来的,总而言之,你在京城要多保重,我身边有两个人,一个叫上官和,一个叫黄珍,黄珍我带去办差,上官和我让他留在京城,有什么事你就直接去王府找他,我都交代好了,你的吩咐等同我的吩咐,他会明白的。还有,我大兄身边有个参将叫宋帆的,上回你也见过一面,他与我有些往来,也算是我的人,不过这是条暗线,非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如果你在宫里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两个人,一个是陛下身边的乐正,我母亲从前对他有恩,我会齐国之后,我们也有些往来,还有一个是宁嫔,她与我母亲同年入宫,情同姐妹,自己却没有儿女,虽说在宫里头不太受宠,但总归有几分人脉,出了事找她,总比六神无主来得好……” 顾香生听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好笑的是对方明明只是去办一趟差,却弄得和交代遗言差不多,感动的是遍寻这世间,只怕再也找不出个像夏侯渝一样“傻”的人了。 她直接勾住对方的脖颈,将其微微往下一拉,随即仰头,封住他喋喋不休的嘴。 颤巍巍的杏花下面,一抹春意悄然来临。 …… 灵空和尚的死很快传了出去。 众所纷纭,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此人的确是神棍的,不过靠着察言观色混出了名声,没想到在陛下面前露了馅;也有说灵空的确会望气,只是陛下深为忌惮,害怕他被有心人利用,方才先下手为强,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 最倒霉的是惠和郡主一家,因为最先结识并接待了灵空和尚,结果却闹出这么一件事情,惠和郡主还眼睁睁看着灵空和尚死在自己面前,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郡马忙不迭进宫磕头请罪,说自己识人不明,以致招惹了这么一个骗子。 所幸皇帝这回似乎没有和他们计较的意思,加上太后求情,最后郡主夫妻二人仅是被训斥一顿,扣了薪俸,以示薄惩。 夏侯淳和夏侯瀛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受了老父的喝骂,又被勒令闭门思过,夏侯淳心里憋闷,据说回去当天晚上,一名姬妾就因为犯了错,被心情不佳的他直接活活打死,结果此事也不知被谁捅出去,他直接被皇帝夺去金吾卫的差事,让他修心养性,练出点好性子再说。 三月中旬,夏侯渝与夏侯洵启程离京,前往渤州。 而顾香生,也正式迎来自己的执教生涯。   ☆、第126章 这间学堂就建在道观里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不过胜在周围青山绿水,边上还有花开灿烂,野趣横生,这些都是城里,尤其是大宅子里没有的,换作一个大人在此,顶多就感叹一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小孩儿们毕竟童稚未脱,尤其是五六岁的小孩子,瞧见彩蝶翩翩,雏鸟清啼,心里总还是有些雀跃的。 不过这其中又显得泾渭分明。 衣着华丽的那一拨,明明带着一丝忐忑一丝期待,却偏偏还要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微昂起下巴,傲气流露无疑。 穿着寻常,一看就是出身平民人家的那一拨小孩儿,却丝毫不掩兴奋,打从一入门,便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面左右顾盼,学堂里洋溢着一片热闹的氛围。然而他们也很聪明,瞧出另外一边的轻视与嘲笑,便坚决不越雷池一步,只在自己这边说笑。 先生还没来,方才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年轻道人带路,此时道人也不知去向,一群小孩儿就这么被晾在学堂里。 “吵死了!”冯颐大叫一声,抄起手中的书本往书案上狠狠一摔。 全场寂静。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望过来。 冯颐怒道:“我就不明白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龙生龙,凤生凤,怎么可以龙蛇混杂,让我们和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一起进学!” 他是滕国公家最小的孙子,今年刚满六岁,说话还带着点奶声奶气,用这样的嗓音发出怒气冲冲的吼声,在旁人听起来很是滑稽,不过与他一个阵营的那些勋臣世家出身的小孩儿却纷纷叫好,有的还跟着起哄应和。 “就是就是!要不是我娘非让我来,我才不来这鬼地方,蚊虫还多!” “先生怎么还不出现呀!” “听说这回教咱们的是个女先生呢,就跟你阿娘和妹妹一样!” “女的怎么能当先生,我阿娘说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呢!” “没错,济宁伯就是女的,我听我爹提过的!” “可我们来这儿进学,这些寒酸家伙凭什么能和我们坐在一块儿啊,他们怎么配,我不管,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话匣子一打开,世家小孩儿这边也开始叽叽喳喳,可见小孩子大多喜欢说话,只是方才端着架子而已。 可最后那人的话一出口,平民小孩儿那一边立时就炸开了。 “你以为我们愿意和你们待在一块儿么,我们是来听先生讲课的,不是来找你们玩的,不要脸!” “你说谁不要脸!”冯颐腾地站起来,怒目以对。 “说的就是你!”那边也有个小孩儿站起来,个头比冯颐稍矮一些,肤色微黑,但挺清秀。 两方人马原本谁也不肯搭理谁,经由这句话点燃引线,迅速升温,变成吵架,吵架演变为动手,男孩们扭打成一团,女孩儿则在旁边尖叫躲避,现成一团混乱。 而此时的顾香生,坐在隔壁听见动静,啜一口酸甜可口的桃汁,摇摇头:“麻烦来了!” 嘉祥公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也跟着微微蹙眉。 顾香生原本只想教附近农户的小孩子开蒙,谁知道那些世家听见风声,也纷纷送孩子过来,这样两拨出身完全不同的孩子,凑在一块儿能安生才怪。 这蒙学还没开始上课呢,就有一个如此“热闹”的开端,换了谁都会觉得闹心。 自打顾香生在道观安顿下来之后,嘉祥公主便会到这里来找她,一开始只是上门拜访,后来次数越来越多,现在三五天都会来上一回,偶尔还在这里过上一夜。 道观四周依山傍水,清幽静美,这是京城里那些宅第就算建得再漂亮也无法享受到的景致,对嘉祥公主而言,坐在这里,反而比坐在公主府里要来得舒适很多。 虽然与驸马刘筠住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却已经有十天半个月没见过面,后者时常出去寻花问柳,一刻也不愿待在公主府里,一开始兴国公打过骂过,甚至绑着次子入宫请罪过,但事情过后,刘筠依然故我,说白了就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刘家也拿他没办法。由于先皇后的缘故,皇帝对兴国公家感情颇深,断不可能因为驸马喜欢拈花惹草就治驸马的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日久天长,公主夫妻之间隔阂较深,见了面也是相敬如宾,要说感情,那真是一点也没有。刘筠是次子,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刘家人也知道他的德性,不敢也不可能责怪公主,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也就迟迟没动静,嘉祥公主嘴上不说,心里未必不黯然。 虽说是公主,可她自打出生就不是个受宠的,又没像夏侯渝那样经过外面风雨的磨砺,在宫里就像个被人遗忘的小透明,只因皇帝正好需要一个公主与兴国公家联姻,这才轮得上她。当日不明刘筠底细,单看兴国公一家,那真是没什么可调的,家风严谨,又受天子看重,还是先皇后母家,若无意外,再延续两三代富贵,也不成什么问题,那时候姐妹们都说她有福气,嘉祥公主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带着少女固有的羞涩与憧憬,谁知靠谱的刘家偏偏出了刘筠这么个意外,嘉祥公主不止一次怀疑不能不怀疑自己命不好。 就算回宫,陛下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必然是没空听她这个女儿诉说婚后闺怨的,至于生母,左右只会劝她要好好与驸马相处,不要摆公主架子罢了,每每在京中出席宴会,又总能感觉到别人若有似无的同情目光,嘉祥公主心头苦闷无处可说,待在道观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 顾香生不会去问她与驸马相处得好不好,不会让她要放下身段去讨好驸马,也不会让她要拿出公主威风教训驸马,品茗吃点心,聆听周围清风,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寺庙钟声,嘉祥公主竟感觉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惬意,待在这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此时隔壁学堂里的孩童吵闹成一片,怒骂声哭喊声不时传来,连苏木等婢女都被惊动了,跑过来察看究竟,唯独顾香生毫不动容,依旧优哉游哉,嘉祥公主早将她当作知心朋友,怕她不知利害,得罪了那些世家,便劝道:“你要不要过去看看,可别打坏了,那些小孩儿虽然是庶子,可也都出身公卿世家,若打伤了,他们家里的人必生怨言,再要闹到陛下跟前去,可就难看了!” 顾香生还慢条斯理喝完茶盏里的最后一口茶:“往好处想,总要出事才好收拾局面,风平浪静,反倒找不到突破口了。” 话刚落音,外头便进了人,面目陌生,从打扮上看,显然是某一家带来的仆从。 对方显然没料到嘉祥公主也在这儿,气急败坏进来,却愣了一会儿,只能过来先行礼:“公主安好,济宁伯安好。” 嘉祥公主问:“你是哪一家的?” 对方:“小人是滕国公家的,小郎君被打了,还请公主和济宁伯快过去看看罢!” 他原想过来兴师问罪的,但碍于公主在场,不好太过无礼。 顾香生笑了一下:“有你们照看着,还会被打么,怕是你们打人家才差不多罢?” 听她这样说,对方的面色便难看起来:“滕国公信任济宁伯,方才将小郎君送至这里来进学,却没想到第一天就被打,这事小人回去之后定当据实禀告!” 滕国公府家大业大,顾香生却只是个空头爵位,还是妇道人家,两相对比,连下人也不免有所看轻。 顾香生却只笑了笑:“我又没有拦着你,你想怎么说,自然是你的事,冯家若是不满意,大可将贵公子领回去,也不至于在我这里受委屈。” 她说罢起身:“公主稍坐,我去隔壁瞧瞧。” 嘉祥公主点头:“你去罢。” 那些世家小孩子虽然是庶出,来的时候自然也是乘坐马车,仆从成双的,此时见小主人挨揍,自然要挺身而出,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地盘,他们还不至于敢闹出人命,只是那些书案座席全都因此遭了殃,连书本都被当成攻击的工具,一时间鸡飞狗跳。 此时距离双方吵起来,到顾香生出现,也才过了短短一刻钟。 她将时辰火候掌握得刚刚好,不至于出现难以收拾的局面。 “住手。” 大伙打得正起劲,这样温温柔柔的声音自然是没人听的。 边上一个世家小女孩将手上的千字文直接砸向正在和冯颐打架的小孩儿头上,书本在半空划过一条抛物线,弧度优美地正中目标,那小孩儿哎呀痛叫一声,冯颐趁机一拳揍上去。 小女孩拍手叫好:“冯六郎用力点!打他,打他!” 顾香生:“……”你这么兴奋怎么不自个儿上呢? 她直接将手上的茶杯扔出去,青光从冯颐耳边堪堪掠过,直接在他身后砸出朵花,当啷一声,碎瓷四溅,又正好在边角,被高几挡住,不会伤到人。 众人惊了一下,动作随之顿住。 片刻的寂静中,顾香生依旧慢声细语:“我姓顾,是学堂的先生,你们也许听过我,也许没有,不过不要紧,打从今日起,我们就算认识了。来京城之前,我曾在邵州上过战场杀过人,七尺壮汉的脖子,咔擦一下就扭断了,还有,我射箭的准头也不错。方才你们也见识到了,若是还不停下来,等会儿茶杯可就直接换成别的了。” 什么扭断七尺壮汉的脖子一类,顶多只能吓吓小孩子,但在场还当真都是小孩子,所以几乎全被吓住了。 冯颐回过神,反应最快:“你骗人!你才不敢杀我们!我是滕国公家的六郎,你若敢动我们一根毫毛,我让我阿翁阿爹杀死你!” 顾香生抿唇一笑:“说得好吓人,我是陛下亲封的济宁伯,品级虽及不上你阿翁,可也不是你阿翁一句话说杀就能杀的罢?我只知道,你为什么会被送来这里,因为你是庶出,又是最小的,最不起眼,冯家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就算被我失手打死了,你阿爹怕也不会如何惋惜罢?” 冯颐脸色旋即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这个年纪,虽然顽皮,但出身豪门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慢慢知晓一些事情了,出门前母亲殷殷叮嘱,让他好好在学堂里表现,别丢了冯家的脸,又说自己若是表现得好,说不定传回国公府来,祖父和父亲会对他另眼相看。 结果在这里进学的第一天,他就跟别人打架,如果传回去…… 想到这里,冯颐登时小脸煞白。 如果传回去,迎接他的肯定不是赞许,而是藤条了。 顾香生只想让他们安静听话,没想把小孩子吓傻,点到即止,见好就收,转而对那些仆从道:“今日书案学堂的损失,以及那些被你们打的孩子的伤,我都一并算在你们那里,回头让你们家主人送来赔偿。” 有些人心头不服,忍不住道:“先生,可不是我们先动手,是那些孩子先打我们家小郎君的!” 顾香生不为所动:“我就在隔壁,谁是谁非,听得一清二楚,不劳你转达。朱砂!” 她声音方落,朱砂便捧着药箱带着两名仆妇进来,开始给屋子里受伤流血的孩子清洗包扎伤口。 众人一看,果然世家的孩子们都没怎么受伤,平民家的孩子却有些额头青肿,有些则手肘擦破流血,幸而都没什么大碍。 这并非他们打架不如人,而是因为有那些仆从的加入,方才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等朱砂帮他们上药包扎好,顾香生便让那些仆人将被推倒的书案一一摆好,又令他们退出去,只余一众小孩儿与她大眼瞪小眼。 大家打架的时候是痛快了,现在冷静下来,就开始知道后怕了,女孩儿中一些胆小的,双目已经出现泪光,咬着唇要哭不哭,此时若是有个人忍不住哭出来,保管学堂里登时汪洋一片。 顾香生微微一笑:“好啦,我知道你们彼此看不顺眼,可是如今架也打了,力气发泄完了,就该上课了。若是你们今日表现得好,我非但不会向你们家里告状,也会让你们带来的人守口如瓶,你们不必担心回去受责罚,但若表现不好,那就不要怪我客气了。” 想哭的人闻言连忙收住泪水,瞪大了眼睛瞅着她。 顾香生:“学堂门口挂着一幅联子,谁还记得,谁能读出来?” 一群五六岁的小屁孩,好一点的,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很能认得一些字了,差一点的,一个字都还认不得,不过大伙进门的时候,都顾着看门口飞来飞去的蝴蝶了,谁会去注意那一幅联子? 冯颐脑海灵光一闪,居然想起来了:“是,是读天下可读之书,行世间能行之路!” 这小子居然记性不错?顾香生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吝啬赞许:“冯颐答得很好,今日打架的事便揭过了,回头我还会派人去你家说明,让你免遭惩罚。” 见答对联子还有这等好处,冯颐眼睛一亮,小脸放光,也没有之前的沮丧了。 顾香生道:“你们出身不同,所以很难处到一块儿去,这很寻常,我原本也没打算教这么多人,可人既然已经来了,自然会一视同仁。孔夫子说过,有教无类,即便出身不同,但做人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这里有些人,自幼长于公卿世家,有些人则出身寻常百姓之家,出身不一样,读书的目的也不一样,有人仅仅为了明理,有人却还要从书中寻找向上的途径,养家糊口,甚至出人头地。但无论以后你们功成名就也好,默默无名也罢,只要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便算是学有所成,也是我要教给你们的道理。” 这番话着实有些深奥,小孩儿们似懂非懂,一脸迷茫地瞅着她。 顾香生却没有再详细解说的意思,她道:“陈弗,你进来。” 出身不同,□□不同,从小的环境也不同,人生观自然完全不一定,顾香生不会因为自己的灵魂来自后世,就天真地认为“人人生而平等”,上天的确是不公平的,有些人生下来就身有残疾,家徒四壁,有些人生下来则是金枝玉叶,仆从如云,这都不是他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今日这帮小孩子,如果没有意外,是绝对不可能凑在一块读书的。 顾香生本来也没打算挑战世俗观念,把这两种出身的小孩放到一块读书,但这些世家想要讨好皇帝,就把家里不受重视的庶子庶女送过来,导致冯颐等人被迫和附近农户家的平民小孩共处一室,反倒给她惹了不少麻烦。 冯颐他们瞧不上平民孩童的出身,自以为高人一等,殊不知他们自己的出身,在权贵圈子里却也是低人一等的,被别人歧视,却还不自觉去歧视别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病态,任其发展下去,即便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大格局的。 陈弗从外面走进来,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半大少年了,清秀文静,脸上还带点可爱的小酒窝。 作为顾香生仅有的两名入室弟子之一,这两年他跟着师兄席二郎,奉顾香生之名寻觅流落在外的典籍,顺道四处游历,增广见识,气质风度早已与几年前发生了很大变化。 顾香生道:“这是我的学生,叫陈弗,比你们大好几岁,你们该叫陈师兄。” 小孩儿们便稀稀落落地喊起“陈师兄”,声音稚气可爱。 顾香生:“陈弗也是平民百姓人家出身,现在却已经读过许多书,也在外头闯荡过,他不仅熟读诸子百家各种典藏,还能倒背如流,这说明不管出身如何,只要肯努力,就能学有所成,和陈弗一样。” 冯颐等人原先还觉得这位陈师兄长得好看,气质也好,一定是其他国家的世家出身,没想到从顾香生口中听见不一样的答案,当下便人忍不住嚷嚷:“我不信!平民怎么可能那样厉害,你会背《诫子书》吗?” 说话的是个小女孩,顾香生认得方才便是她在旁边起哄起得最厉害。 顾香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歪着脑袋:“你想向我家里告状吗?我不是冯六郎,我不怕你。” 顾香生失笑,她看样子应该也才五六岁,说话就鬼精鬼精的。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姓纪,应该是寿阳郡主的孙女,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小女孩大惊失色,一句话露了馅。 顾香生没告诉她,对方一张圆圆脸,和她祖母寿阳郡主长得挺像,而上回公主府宴会的时候,她才见过寿阳郡主。 “你和她说罢。”顾香生对陈弗道。 陈弗点点头,回答小女孩方才的问题:“《诫子书》我背过。” 纪芸芸绞尽脑汁搜罗自己见过最难的书,给他找麻烦:“那不算什么,许多人都会,我祖父也会,你会背《贞观政要》吗?嗯,嗯,就背其中的论务农第三十!” 一个六岁小孩儿居然还知道《贞观政要》里的其中一章名目?顾香生不由得对她有点刮目相看,觉得她刁钻归刁钻,倒还真是读过不少书的。 可如此聪颖,却还依旧被家里送到这里来启蒙,要么就是纪家比她聪明的小孩数不胜数,要么就是纪家压根不重视这个庶女,顾香生估摸着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陈弗长他们几岁,却已经历练得风度绝佳,闻言含笑点头,便开始背起里头的篇章。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凡事皆须务本。国以人为本,人以衣食为本,凡营衣食,以不失时为本……” 纪芸芸没想到对方还真能张口就背,小嘴不由微微张开,眼睛也不眨地瞪着陈弗。 陈弗一篇论务农背完,顾香生道:“瞧见了吗,你们陈师兄如此厉害,若是你们好生读书,以后说不准能比他还厉害,可要是不肯好好读书,便索性回去,不必再来。若是非要来,又要捣乱,还哭哭啼啼的……” 她捡起方才散落在地上的一块碎瓷片,又指着外头一朵杏花:“看见那朵粉色的花了吗?” 众小孩循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一块瓷片飞快自他们头顶掠过,直接就将那朵花打落在地。 顾香生还笑眯眯:“那我就会像打这朵花一样打你们哦~” 众小孩:…… 在场一半人的心思:嘤嘤嘤,好可怕,我要回去,我不想在这里了! 另一半人的心思:哇哇哇,好厉害,隔这么远也能打中! 总而言之,顾香生先兵后礼,先武后文,威逼利诱,恫吓安慰,诸般手段上阵,总算镇压住一干小屁孩,使得他们暂时不敢再造次。 学堂开张的第一天,她首战告捷,赢得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清静。   ☆、第127章 冯颐回到家,母亲宋氏便将他找过去,想问他今日学得如何,谁曾想竟看见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当即又惊又怒,拉着儿子反复询问。 冯颐起先还不肯说,但他毕竟是小孩儿,被问了几遍就忍不住吐露真相。 在学堂跟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打架,先生不单没管,反而还训了他们一顿,又将冯颐从家里带去的仆人赶出来,然后还摔东西威胁他们要听话。 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那时候就该直接离开,为何还继续坐在那里听课,不行,此事我定要告知你父亲才行,让他出面去与老国公说!” 她虽然是妾室,但在冯颐父亲面前还算是比较得宠的那种,当初听说顾香生想要在京郊道观里开办蒙学,而冯颐又正好到了开蒙的年纪,这让她意识到其中的机会,所以当冯家想要挑一个庶子去那里上课的时候,宋氏从中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最后去的不是冯颐年纪相仿的兄弟,而是冯颐本人。 但这不代表她会坐视儿子受伤,尽管冯颐名义上的母亲是冯颐父亲的正室,但冯颐与宋氏的血缘关系是无法切割的,他依旧是宋氏的依靠。 冯颐却拉住她,跳脚道:“别去!不准去!” 宋氏气急败坏:“你都被打成这样了,还让我不准去!那女人哪来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打你,难道她不知道你是滕国公冯家的子弟吗!” 冯颐嘟囔:“又不是她打的,是别人打的,我也打他们了,他们伤得比我还严重!” 宋氏:“那能一样吗!你可是冯家六郎,那等低贱百姓,打了便打了,有什么了不得!” 冯颐依旧不同意:“辛三郎他们也都挨打了,您若是说了,别人又没说,单是我一个人告状,那多丢人啊,别说了,别说了!” 不过他的反对无济于事,当天晚上,宋氏就将这件事告诉冯斐,求他让老国公进宫去找皇帝告状,却直接被冯斐骂了一通狗血淋头。 “我没脸为了这种事情去求父亲,更何况还要闹到陛下跟前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当初你执意要让六郎去,现在些许小麻烦,就该当作是磨砺,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一点小事便咋咋呼呼,他若是连那些人家的孩子都打不赢,以后长大了还怎么做大事!” 宋氏还待辩解:“可是……” “不必说了,你若再罗唣,今夜我便去隔壁院子歇去!”冯斐狠狠瞪了她一眼。 宋氏不敢吭声了。 但冯家没动静,不代表其它家也没动静,那些孩子回去之后也不乏告状的,其中有些人便趁着隔日进宫奏事的机会,状若不经意地向皇帝陛下提及此事,言下之意,暗示顾香生没有为人师的资格,也教不好这些孩子,更还将平民百姓的孩子招进来与公卿世家的孩子一起上课,龙蛇混杂,不成体统。 谁知皇帝的反应大大出乎意料。 不仅出乎那些告状的人的意料,更出乎了顾香生本人的意料。 皇帝直接将赵婕妤所出的十四公主送到顾香生这里来开蒙。 十四公主年方四岁,连封号都还没有,整一个小奶娃,说话也磕磕巴巴,并不比寻常孩子聪明伶俐多少,但皇帝这一举动,公然摆明了支持香生的态度,令许多人跌碎了下巴。 自打顾香生来到齐国,皇帝屡屡站在她这一边,不止一次两次。 若说皇帝对她有意也就罢了,然而事实是对方压根就没有纳她入后宫的意思,这样的另眼相看不单令顾香生,也令其他人颇感费解。 当顾香生上门拜访孔道周,询问起这件事时,孔道周却给了一个更加出乎意料的答案。 “其实陛下这样做,只是想借你的手推动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顾香生:“请先生有以教我。” 孔道周:“如今齐国国内门阀势大,虽还没到天子必须仰人鼻息的地步,但他们的影响力也在不断扩大,不知你有否注意到这一点?” 顾香生想了想:“的确是,来我学堂里上课的那些世家孩童,家世普遍都是齐国新贵,据说那些根深蒂固的世家门阀,根本不屑通过此道来讨好陛下,而这样的世家,在齐国足有十来家,他们虽然不曾手握兵权,却也基本把持着满朝上下的官员。徐澈徐春阳也曾与我说过,翰林院里基本都是世家出身的翰林,通过科举进去的士子仅有十之一二。” 这种情况下,那些世家出身的人自成一派,而剩下的少数科举晋身的翰林,也结成一派,像徐澈这种半道空降的人,自然受到了一致排挤,世家出身的人觉得他不是本国人,瞧不上南平小国,不愿意搭理他,科举晋身的翰林又觉得他曾为世家宗室,跟自己不是一拨的,也不爱和他说话,结果徐澈就被孤立了。 顾香生听见这件事的时候,还很是哭笑不得。要知道徐澈出了名的人缘好,连他都能被孤立,可以想象翰林院是个什么环境。 孔道周点点头:“不错,翰林院尚且如此,其它地方就更不必说了,这是立国之初留下来的弊端。” 魏国其实也有这样的情况,譬如魏国兵权,就掌握在程、严两家手里,尾大不掉,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先帝死后,更是一个扶植魏善,一个支持魏临。而且程家与严家,并不单单是两个家族,他们还代表着背后在面对外敌与内患的情况下,魏临不得不选择与严家合作,这就是君权向门阀妥协的一种现象。 齐国情况稍好一些,它的兵权依旧牢牢被掌握在皇帝手里,门阀世家控制的是朝中任官权力,也就是说,皇帝想要任命某个职位,只能从世家出身的人才里头选,这些年齐国虽然也开设了科举,但成效并不大,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至今还在地方的小职位上打转,中枢基本为世家所把持。 世家子弟从小出身好环境好,受的教育也比寒门子弟好,长大之后比寒门出身的人有出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于世家而言,这样的良性循环能够延续家族的生命力,齐国现在其中两个世家,便已经有了三百年的历史,这些家族人才济济,英才辈出,综合起来人数就比寒门子弟来得多。 但这对皇帝而言,却并非什么好事。 一个有为之君都会希望中央集权,将权力集中到自己手中,而世家门阀所组成的臣僚集团,则会想方设法,有意无意地去分薄君权,这是必然趋势,一个王朝就在这种拉锯战中持续向前。 皇帝想要削弱世家门阀,就得提拔寒门士子,慢慢抬升他们的地位,等寒门成长到能与世家并驾齐驱的地步,就可以利用帝王心术在两者之间寻找平衡点,纵观史书,与之相似的法子并不少见。 顾香生是个聪颖之人,孔道周稍稍一说,她便明白了七八分:“您的意思是,陛下想借由我开蒙学这件事来做文章,趁机扶植寒门势力,表现自己的一视同仁。” 孔道周微微苦笑:“你说得也太直白了,不过大抵是这样的意思罢。蒙学虽小,却集合了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陛下将公主送过去听课,明面上看,是对世家告状的回应,实际上……” 顾香生接道:“实际上却是走了一步意味深远的棋,表明了自己对寒门与世家一视同仁的态度。” 她原想着远离纷争,但现在看来,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打从她入宫嫁给魏临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一直身处漩涡之中,从未离开过,现在看似离开权力中心,实际上也被皇帝陛下作为一颗计划中的棋子。 但实际上,顾香生非但没有半分怨怼,反而还得因此感谢齐君,对方是在利用她没错,可帮助她的事实也是客观存在的,假如没有他的开明,她现在还未必能够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 这样想想,被人“利用”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孔道周以为她心有芥蒂,还安慰道:“你也别介怀,陛下虽借你之手,但这事儿与你干系并不大,你只管开你的蒙学就是,纵然多一个公主,照样也是这么教。” 顾香生含笑点头:“我省得了,多谢先生。” 她心里对这位热心肠的老先生很是感激,从孔道周方才的话来看,他并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埋进书堆里的腐儒,恰恰相反,孔道周对天下时局和各国内政都有着独到而清醒的认识,这样一个人才,明明魏国可以抓住,却被先帝亲自赶跑,魏临若能有他在身边辅佐,今日未必不是另外一番局面。 “先生,修史进展如何了?” 孔道周摸着胡须:“还行罢,你那几篇传记写得尚可,不过有些地方还要修正。” 可怜顾香生修修改改数十次,终于得了一个“尚可”的评价,简直都要感动的泪流满面了。 “可我听说齐国文人对先生主持修史不太服气,他们没有难为您罢?” 从邵州搬到上京,有齐君发话,规模又大不相同,原先的人手自然不太够用,齐君又召集齐国知名学者到孔道周麾下任他指挥调派,但文人相轻,尤其是这么大一桩差事,做好了必然名垂青史,自然人人眼红,免不了有人挑刺,又说孔道周名气再大,也不是齐国人,由他来主持修史并不合适云云,虽然掀不起大风浪,但私底下没少小动作,连顾香生都听见了一些风声。 孔道周却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书能修成才是正道。” 二人又顺势聊到修史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孔道周也交代她务必将奇女子列传里需要修改的地方一一完善,还语重心长道:“自古只有后妃列传,而无奇女子列传,此处便是开了先河,修好了,足以为后世千古典范,不可马虎待之,你若想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这奇女子列传,便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顾香生郑重应是,又有些好奇:“先生何故肯为女子如此发声?” 说罢,她不好意思地补充:“非是我看低先生,只因先生是男子,而天下男子,很少能设身处地为女子着想的,先生行事为人,与世人不同,简直谈得上超凡入圣了!” 孔道周笑骂:“你别拐着弯拍我马屁,我不吃这一套!” 正说笑间,外面有童子进来,说先生,林郎君前来拜见。 孔道周颔首:“让他进来罢。” 顾香生在邵州日久,也没有见了外男要避忌的规矩,等对方进来之后,定睛一瞧,竟然还是熟人? 对方先向孔道周行礼,孔道周向顾香生介绍:“这是我门下弟子林旭林文曦。” 顾香生笑道:“不劳先生介绍,我们曾见过。” 林旭也笑道:“是,曾见过不少回。” 最开始是在*饭庄猜灯谜,顾香生坐在包厢里,那夜胡维容出了大风头,一干文人都对她仰慕不已,林旭却独独注意到从包厢里走出来的顾香生,对方那种文静娴雅之中又带着飞扬洒脱的气质令林旭印象深刻,后来是在客栈里,顾香生与一干书生言语交锋,舌战群儒而不落下风,林旭又在一旁亲眼得见,他不像一般男人那样觉得这女人很厉害,不好相处,反而心有所悦,可惜不久之后便得知顾香生嫁为思王正妃,一段无缘开始的缘分就此戛然而止。 然而辗转几年,却终又重逢,人生际遇之奇妙莫过于此。 他将两人见面的经历一说,孔道周也觉奇妙。 三人小叙片刻,顾香生唯恐师徒俩有话要说,便起身告辞。 谁知她前脚刚走,林旭后脚也跟着出来。 “顾娘子可是要出城,不如同行?” 顾香生奇道:“林郎君也要出城?” 林旭点点头:“我与般若寺的惠行师父约好了对弈。” 般若寺就在长春观不远,京郊有名有号的道观佛寺,基本都在那一处。 但顾香生仍旧是婉拒了:“林郎君先行一步罢,我还有些东西想买,暂且别过,后会有期。” 林旭不是那等死缠烂打的人,闻言也只好遗憾地目送她离去。 若换了夏侯渝这种无视脸皮的人,此时便会顺着杆子爬说好巧,我也想逛逛京城,能否请香生姐姐顺便带我一程? 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 马车上,朱砂掩嘴笑:“林郎君一定是对娘子有意,方才会追出来说那些话!”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你倒是明察秋毫!” 主仆俩一路说笑回到京郊道观,留守的苏木迎上来:“娘子,嘉祥公主来了,正在花厅歇息呢!” 顾香生有点诧异:“这都傍晚了,怎么才来?” 苏木小声道:“公主没说,不过婢子瞧着她仿佛来的时候刚哭过。”   ☆、第128章 顾香生走进花厅的时候,嘉祥公主正对着厅中一盆君子兰发呆。 兰花还没开,但公主的视线却极其专注,仿佛要一直看到那盆君子兰忽然冒出花苞为止。 顾香生道:“公主若想看兰花,还得过些时日才行,院子里的蔷薇倒是开了,您若有兴致,不如我陪您过去瞧瞧?” 嘉祥公主回过神,强笑道:“罢了,那蔷薇我昨日才刚见过。” 小孩子的朗朗读书生从不远处传来,陈弗正在教他们读《千字文》,这是因为附近农户的孩子许多连字都不曾识过,要从头教起,他们也有好胜心,见世家小孩连论语都会背了,心里也着急,学起来很是刻苦,顾香生原以为将两拨出身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只怕天天鸡飞狗跳,从孔道周那儿回来之后就盘算着要不要将他们分开,谁知方才去看了一眼,那些小屁孩居然也学会化愤怒为动力,卯足了劲想在学问上超越对方。 志气可嘉,只要不再打架,顾香生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顾香生笑了笑:“那便先吃些桃子罢,我让朱砂切瓣之后蘸了冰镇过的梅汁吃,比平日里的吃法还要爽口。” 嘉祥公主现在哪里有心情说吃的,对方一说,她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 顾香生吓了一跳:“您别哭,发生了何事?” 嘉祥公主兀自哭了一阵,方才拭泪道:“没什么,我便是听见陈弗在旁边教书的动静,心里有所感触!”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顾香生还真没见过如此多愁善感的公主,照理说天之骄女,要什么有什么,除了生死不能勉强,感情不能勉强,其余的比常人要顺心很多,活成嘉善这样憋屈的还真没有。 “公主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说。”顾香生温声道。 下午嘉祥公主出门前,在公主府门口正好遇上彻夜未归的驸马,刘筠三天两头往外面跑,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作没看见,但当面遇上还是头一回,嘉祥觉得有些拉不下脸,就让刘筠以后尽量不要往外面跑,谁知刘筠却笑道公主府规矩大,跟个牢笼似的,他却不愿住在牢笼里。嘉祥听了心中便有气,对刘筠说,你既然不愿意,当初就应该让你父亲拒婚,而不是娶了我之后却当懦夫。刘筠说我倒是想拒婚,可陛下所赐怎敢辞,公主若是有能耐,不早早就去向陛下陈情了,又何必在我这个小驸马面前逞威风呢? 嘉祥公主一听这话,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她想自己打从嫁给刘筠伊始,本也想着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刘筠对婚事心生抗拒,人前恭敬,人后冷漠,嘉祥说也说过,气也气过,根本无济于事,她又不是那种会仗着公主威风横行霸道的性子,夫妻二人的关系就奔着冰点一路疾奔而去,成婚之初两人起码还说过几句话,现在竟沦落到见了面连打招呼都生疏冷硬的境地。 她泣道:“我知道,刘筠觉得自己尚主委屈了,他对这桩赐婚心不甘情不愿,可我又何尝愿意,他怎能迁怒于我!” 顾香生微微蹙眉。 从皇帝那里寻求解决显然是行不通的,齐君若是那种温柔情长疼爱儿女的父亲,早就替女儿出头了,但他是个雄才伟略的皇帝,忙着对付魏国,提拔寒门对抗世家尚且不及,自然不会有什么空闲去管小儿女的内帷琐事,说到底,还是得嘉祥公主自己强硬起来,才能震慑住刘筠,让他收敛一些。 “公主且先在我这儿住下罢,天色也晚了,明日再回去也不迟,此事合该从长计议,咱们晚上再慢慢说?” 嘉祥公主点点头,擦拭眼泪,有点不好意思:“我总来吵你,反倒累得你没有清静日子过了。” 顾香生就笑道:“您来了,我反倒有个人陪着说话,还热闹些,远王离京前,也曾交代过我多照看您呢,其实关心您的人还是很多的,即便是为了亲人,您也该振作些。” 嘉祥公主:“旁的我不知道,我与五兄从前甚少往来,如今他必是爱屋及乌,才会说这些话的。” 顾香生听着不对劲:“什么爱屋及乌?” 嘉祥公主扑哧一笑:“五兄定是因为我与你交好,才会这么说的,从前我与他可不见得如此亲近,这不是爱屋及乌,又是什么?” 顾香生嗔道:“我与你说这个,你偏要扯那个,再罗唣我就不留你了。” 这么一闹,嘉祥公主的伤感反而去了大半,她拉着顾香生的手道:“你若能当我的嫂嫂,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你这样威风八面的嫂嫂撑腰,往后都没人敢欺负我了!” 顾香生哭笑不得:“亏得您好意思说这种话,您是天之骄女,本该为我撑腰才是,怎的倒反过来了!” 嘉祥公主自失一笑:“你说得对,是我太没用了。你别笑话我,从小我在宫里就无人问津,周围只有奶娘宫女,长到六岁上才第一次见到陛下,宫里多的是攀高踩低的人,就算身为公主,只要不得宠,照样会被欺负,皇后早逝,我又不能找陛下告状,就只能默默隐忍,久而久之,便养成这样软弱的性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更不要说别人了。” 顾香生柔声道:“你不令人讨厌,你是我见过最温柔最没有架子的公主了,是驸马没眼光,不是你不够好,不要总把过错归咎在自己身上,只要肯努力,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嘉祥公主将郁闷倾泻出来,心情好了许多:“借你吉言,你说得对,日子总要努力去过,贫贱夫妻百事哀,寻常百姓人家,过得比我还艰难百倍,我不该成日沉溺于此。” 这便是嘉祥公主的可爱之处了,她贵为公主,却肯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本身就很难得了。 嘉祥公主:“见你开学堂教书,我也想到一件事,偌大京城,权贵不少,平民百姓却也不少,看看学堂里那些孩子就知道了,他们日子过得一般,若是遇上生个什么病,只怕全家就不堪负荷。所以我想开个善堂,不为施粥,而是专门给那些重病又无钱买药的平民百姓看病抓药的,好让他们病有所医,你觉得如何?” 顾香生吃了一惊,她从前在邵州时便有过这样的想法,但主要是现在刚到齐国,办个蒙学已然不易,以她稍显敏感的身份,多做多错,暂时不宜太出风头,否则反而会给自己也给别人惹麻烦,但她没想到,这个主意却会被一个公主先提出来。 “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你若想付诸实施,我还可以为你介绍一名药商,她先前在邵州便是开药铺生意的,不过此事你还得先禀告陛下才行。” 嘉祥公主抿唇一笑:“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此事需要从长计议,等回去之后我思虑周详,再上呈陛下。” 有事可做,她的注意力转移,心情立时便不一样了,连晚饭都比平日里多吃了一些,看得公主侍婢啧啧称奇,直以为顾香生有什么灵丹妙药。 因为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嘉祥公主便没有回去,而是留在道观里过夜,打算明日一早再回去。 她的客房就在顾香生隔壁,陈设简单,自然比不上公主府里奢华,书案书架都是竹制的,连门边挂的也都是竹帘,喝茶的杯子还是竹杯,处处透着一股在公主府里未曾感受过的生趣,呼吸之间仿佛都溢着竹香。 婢女素雪便道:“得亏现在还是春天,若再晚些时候,这儿晚上该有一堆蚊虫了。” 嘉祥公主摇摇头:“你没注意么,房间外头栽的是净香草和薄荷,这些都是蚊虫不敢靠近的,就算到了夏天也无妨。我倒觉得这里很好,冬暖夏凉,足够清静,难怪顾姐姐当日会挑选这里作为隐居地。” 素雪知道公主这是被驸马弄得屡屡闹心,反将公主府视如蛇蝎的缘故,便笑道:“这有何难,左右济宁伯也是一个人住,您若是来了,反倒热闹呢,她定是高兴的,公主想来便来了,天气再热些,也不必去郊外庄子上避暑了,此处也正适宜呢!” 嘉祥公主笑道:“这样一来,我可不成坏人好事的恶棍了?” 先时两人提到夏侯渝时,婢女并不在近侧,素雪听了满头雾水,嘉祥公主也不多作解释,只让她去收拾床铺,准备歇息。 就在这个时候,嘉祥公主发现外面似有一抹红光亮起,透过竹帘若隐若现,她咦了一声,起身趋近窗前,掀开竹帘往外探看,不望还好,这一望之下,直接就脸色大变。 只见远处红光隐隐,在黑夜里分外显眼,连带着那上头的天空都被映亮了。 而那个方向,分明是皇宫! 两名婢女注意到她的动静,凑过来一看,也都面色煞白。 “那里不会是,是……” “皇宫走水了?!” 嘉祥公主嘴唇紧抿,心乱如麻,手脚冰凉。 长春观在京郊,但视角不错,正好能遥遥瞧见皇宫,现在离得如此远还能看见火光,可见火势一定小不了。 霎时间,嘉祥公主脑海里掠过许多人,有她的生母,有皇帝,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她的身体微微发着颤,脑海一时空白,完全失去了反应。 还是素雪一句话提醒了她:“公主,咱们要不要连夜进城去看看?” 对! 嘉祥公主想起住在隔壁的顾香生,却发现自己脚有些发软,只怕没走几步就要软倒在地,忙道:“快将顾姐姐请过来!” 其实也不用她说,那头顾香生已经披上外裳走过来了。 “顾姐姐,我得进城去看看,那方向怕是宫里走水了!”她并作几步上前,握住顾香生的手。 “眼下城门已经关了,不说能不能进去,就算能进,恐怕也要大费周折,你现在赶过去也帮不了忙,先别着急!”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顾香生的冷静感染了嘉祥公主,让她不由深吸了口气,勉强跟着镇定下来。 “你的手怎么这样凉?”顾香生蹙眉,转向素雪道,“去给公主拿件披风过来。” 素雪赶紧应了转身去拿。 顾香生则拉了嘉祥公主的手在一旁坐下。 “像这样的大火,以前可曾有过?” 嘉祥公主定了定神:“皇宫没有,倒是前年秋天,城中起过一回大火,当时烧了不少民宅,还死伤一些百姓。” 真年头建筑都是木结构,好处是冬暖夏凉,坏处是一着火非得烧一片才能停下来。 顾香生就道:“秋干物燥,容易起火,眼下是春时,像这样的大火很罕见,更何况是在皇宫里,稍有点火星也会很快被扑灭了,但现在隔这么远还能看见,说明已经不仅仅是烧几间宫室了。” 嘉祥公主一个激灵:“你的意思是……” 顾香生的言下之意,这很可能是人为纵火,而非无意失火。 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 她不敢往深里继续想,脸色已经是一片苍白:“那我该怎么办?” 顾香生沉声道:“这也只是猜测,是与不是还待商榷,现在进城动静太大,等天亮开了城门再进,我陪你一道去。” 嘉祥公主连连点头,握住对方的手心里已然全是冷汗。 虽说天亮再进城,但这一夜,谁也没能高枕无忧,二人相对无言,好不容易挨到天色蒙蒙亮,眼看远处火光已经完全消失,嘉祥公主长吁了口气:“现在进城罢?” 顾香生看了下沙漏,也差不多是该开城门的时辰了:“走罢。” 二人匆匆梳洗,简单穿戴一下,便乘着马车往城里赶。 昨夜的动静着实惊动了不少人,连陈弗也没睡着,黑着眼圈出来送行,再三叮嘱顾香生要小心。 往常这个时辰,城门应该已经开了,但此刻他们赶到城下时,却见大门紧闭,城墙上也有士兵来回巡视,人数比以前多很多。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嘉祥公主先让人上去叫门,下人很快去而复返,说是奉上峰的命令,今日全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什么时候开也未可知。 嘉祥公主这回倒是坚持得很:“你就报上我的名号,说是我要进宫去探望皇父!” 下人赶紧又去了,这回去的时间久了一些,回来的时候身后还多了个人。 “敢问车上可是嘉祥公主?”对方拱手询问,听着不像小兵。 素雪下了马车代答:“正是,阁下何人?” 对方道:“卑职监门将军田欣,奉命值守此处,不便之处,敬请公主见谅。” 车上嘉祥公主与顾香生相视一眼,都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 顾香生亲自下车:“我是济宁伯顾香生,想与嘉祥公主一道入城,这辆马车寥寥数人,身份都是可查的,不知田将军能否行个方便?” 田欣就有点为难:“不是卑职不肯放人,是上峰交代要封锁城门……” 顾香生趁机问道:“不知田将军可知道宫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况?” 田欣摇摇头:“卑职也是半夜接到命令过来的,如今宫门紧闭,公主与顾娘子就算进了城,也进不了宫。” 顾香生:“公主已经彻夜没回府了,现在府中还指不定如何混乱,无论如何她也得先回去报个平安,不然驸马若是让人出来找,届时只会给你们添乱,再说了,上面命将军在此值守,防的只是宵小之徒,而非公主与我罢?” 田欣苦笑:“罢了,城门是开不了了,只能开一下旁边小门,你们赶紧过去罢!” 顾香生谢过他,转身上车,命车夫赶紧从侧门进城。 嘉祥公主很紧张:“怕是真发生了大事。” 顾香生:“先回去再说。” 她在城中没有府邸,去的自然也是公主府,嘉祥公主一进门,公主府上下便都额手称庆,府中管家差点喜极而泣:“昨夜宫中起火,您又没有送消息回来,我们都要吓死了,幸得上天庇佑,平安无事!” 嘉祥公主问:“宫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有消息传出来?” 管家:“好像前半夜的时候忽然走水,烧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才熄灭的,后来外头就忽然戒严了,听说城门也关了,出入不得,当时我们还担心您不知要怎么回来,小人派了人出去打听,据说大殿下和六殿下前后脚进了宫,至今也没出来过。” 嘉祥公主:“驸马呢?” 管家面露难色,正要说话,外头下人便来报,说是驸马回来了。 嘉祥公主强忍怒气:“将驸马请到我这里来。” 宫里出了大事,她是想回回不得,驸马却居然彻夜未归,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刘筠跟在婢仆后头进来,神智看着还挺清醒,就是身上脂粉味有点重,顾香生隔大老远都闻见了。 他脸上却不见尴尬,进来先拱手行礼,一派自然:“公主找我?” 嘉祥公主:“驸马昨夜去哪儿了?” 刘筠看了顾香生一眼:“昨夜与朋友吃酒,时辰有些晚,怕回来之后惊扰公主,便顺道在外头歇下了。” 嘉祥公主忽然伸手,在所有人都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狠狠给了刘筠一记耳光! “昨夜我根本没在府中,想必你也毫不关心罢?但你是公主府的主人之一,却对府里如此漠不关心,万一我暂时回不来,府里又没个能主事的,要如何是好?” 性格使然,她便是骂人,也骂不出难听的话,但那一巴掌已经是她长久压抑之后爆发出来的结果。 刘筠完全被打蒙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直以来温柔得近乎懦弱的嘉祥公主,还能有这样凶悍的表现。 嘉祥公主打完人,掌心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没有后悔的感觉,反而觉得很畅快。 “怎么,没话说了?” 刘筠回过神,勃然大怒:“你竟敢打我!” 仗着有顾香生在旁边,嘉祥公主底气也足了许多:“我怎么就不能打你?你我成婚以来,你扪心自问,我待你有哪一点不好?我何曾倚仗公主身份对你颐指气使?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回报我的?夜不归宿,夜夜笙歌,眠花宿柳?我平日里默不吭声,样样忍让,对你来说却是我懦弱可欺的表现!” 刘筠冷笑:“是又如何?难不成这桩婚事是我情愿的吗?任谁某一天忽然知道自己要娶个公主,谁还能笑得出来?若可以让我选择,我便是宁愿娶个窑子里的花魁,也不愿意……啊!” 他话还没说完,另外一边脸直接被顾香生一巴掌呼上去,五指印正好红了个对称! 顾香生下手可比嘉祥公主狠多了,刘筠那一边脸几乎马上就红肿起来。 “贱人!别以为老子不打女人!”刘筠气得发疯,直接扑上前要打顾香生。 顾香生后退两步,直接抄起边上的花瓶往刘筠脚下一丢,刘筠反应不及,脚直接踩上去,整个人往前扑倒,摔了个五体投地! 嘉祥公主大声道:“还不按住他!” 在场的公主府家人一拥而上,将驸马死死按住。 那些没来得及反应的,已经看呆了。 “夏侯柔光,你敢这样对我!你敢对兴国公府的人无礼!”刘筠在地上挣扎。 “你是公主驸马,已经不是兴国公府的人了!”嘉祥公主对眼前这个男人彻底失望:“我便是看在兴国公的面子上,一次又一次地忍你,忍得你以为完全可以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不是不想当这个驸马吗?好,从今日起,你就给我滚出公主府,回你的兴国公府去!你若死赖着不走,你就是没脸没皮的窝囊废!” 又对管家等人道:“你们去帮他收拾东西,把他的东西都清出去,别碍了我的眼!” 她拉着顾香生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厅堂。 素雪等人看了被按在地上,已经成了猪头的驸马一眼,急急跟在公主后头。 一行人来到书房,嘉祥公主又命人关上门退出去,等屋内只剩下两人,才转过身。 顾香生这才发现她脸上满是眼泪。 嘉祥公主擦掉眼泪,赧然道:“让你看笑话了!” 顾香生将干净帕子递过去:“是我做得不妥才对,方才打了那一巴掌,倒给你添麻烦了。” 嘉祥公主摇摇头:“我本来都快要撑不下去了,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难过,多亏你那一巴掌,才让我咬咬牙把赶人的话说出来,现在心里觉得真是痛快,只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说,任他欺在头上这么久!” 顾香生:“你将他赶出去,会不会让兴国公府那边有话可说?” 嘉祥公主:“不会的,刘筠的劣迹,刘家人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无话可说,只会来求我宽恕。” 她蹙起眉头:“我现在更担心的反而是宫里的情形,里面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大兄与六兄如何会至今还不露面!” 顾香生面上镇定,心中同样隐忧重重。 毫无疑问,齐君是个聪明人,但自古宫廷政变流血事件,往往充满了偶然性与戏剧性,又不是谁智商高谁就能笑到最后,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夏侯渝也有意于皇位,要命的是他现在却不在京城,一旦涉及帝位传承,他远在天边,无疑就等于失了先机。 但她毕竟经历过宫变,比起嘉祥公主要多些经验:“现在下令全城戒严的人,一定就是掌握了皇宫的人,六殿下恐怕没有这样的能力,依你看,大殿下先前在金吾卫的地位如何?” 嘉祥公主:“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金吾卫大将军钟锐对陛下忠心耿耿,论理不应该出什么问题,除非……” 除非宫里有第三拨势力发动宫变。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们两人现在身在宫外,能得到的讯息有限,一切只能靠猜测和等待。 出城不便,顾香生暂且就在公主府住下,照这种情况,蒙学短期内也不可能重开了,毕竟城门紧闭,谁都出不去,这种时候小孩子的父母更不会让他们乱跑。 不久之后,管家来报,说刘筠果然收拾了东西忿忿不平回兴国公府去了,嘉祥公主也没管他,只让管家多去打探消息。 夏侯淳与夏侯沪进了宫就没再出来过,所有人都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连带这两人府邸周围,也都不时出现可疑人影。 伴随着全城戒严,整座上京城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谲氛围。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顾香生待在公主府里陪嘉祥公主,一直都没出去过。 不过消息仍旧断断续续传到她们耳朵里。 宫里走水的第三日,原本应该进行的朝会被通知暂停,据说连丞相于晏和八王夏侯潜想要入宫,都在宫门口被拦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关于齐君弑杀灵空和尚而遭到报应的传言,正悄悄在京城散布开来。   ☆、第129章 不得不说,在宫里接连三天没有传出消息来之后,虽然偌大京城暂时没有因为戒严而产生物资紧张的现象,各级官府也都还算有序运行,但百姓们都觉得皇宫里一定发生了天大的事情,说不定天子早就已经遭遇不测了,只是碍于某种因素秘而不宣,更有人因此联想到秦始皇死的时候,被李斯与赵高合谋隐瞒的典故,市井之中充斥着诡秘而荒诞的谣言,而这些谣言不单为越来越多的百姓取信,甚至连齐国上层的信心也开始发生动摇。 夏侯礼自登基以来,统治齐国长达三十年之久,在他治理下的齐国,北拒回鹘,南征吴越,灭南平,慑魏国,俨然天下第一强国,对内他则采取轻徭薄赋的策略,又很注意提拔寒门,一次次扩大科举规模,普及乡学、县学、州学等,虽然他早年因为杀害兄弟的传言而名声不好,又因多疑善变,杀人毫不手软,而使得齐国上层私底下称其残忍嗜杀,甚至还有人说齐君其实是地狱恶鬼托生的,不过夏侯礼在齐国普通百姓心目中的名声却一直都很好。 简而言之,这三十年的时间没有白白耗费,起码在宫里沉寂三天之后,京城还没有乱起来,齐国也还没有乱起来,由此可以证明齐君的统治手腕的确有其成功独到之处,撇开两极化的名声不说,单是这份对臣下的震慑力,就足以傲视其它各国了。 这一日傍晚,顾香生正待在花厅里与嘉祥公主吃茶说话,便见外头出去打探消息的仆人匆匆归来,说是桓王府那边有了动静,说是桓王忽然发疯,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嚎啕大哭,又骂奸臣贼子,又捶胸顿足说儿子无能,王府的人都被吓坏了,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我要去看看八兄!”嘉祥公主一听就坐不住了,她这几天一直担惊受怕,唯恐宫里头传出不好的消息,但万万没想到,第一个不好的消息却是来自桓王。 顾香生道:“我与你一起去罢。” 嘉祥公主没有拒绝,这几日她虽然很少出府,外面的消息却一个个都是不好的,搅得她心神不定。老大与老六进了宫,至今没出来,老三是个没胆量的,见状肯定跟不会冒尖,老五和老七又去渤州了,一时半会也指望不上,结果连现在老八也出事了,这怎么能让人不多想? 再想深一层,如果皇帝现在在宫里真出了什么事,又没来得及立下遗诏,可以想象齐国立时就会乱成何等模样,嘉祥公主再不受宠也是位公主,皇室乃至齐国的命运是与她息息相关的,她自然万分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景象。 二人很快来到桓王府,这里眼下已经乱作一团,嘉祥公主她们刚到门外,就已经听见里头的哭闹声,她等不及下人通报便走了进去,却见夏侯潜正披头散发在院子里发疯,身上只穿了件单衣和亵裤,旁边下人拿着外裳想给他披上,就是靠近不了,一靠近就会被夏侯潜抢过衣服丢进池子里,再看旁边池子,已经丢了好几件衣裳。 王府女眷在旁边要么嘤嘤哭泣,要么苦苦哀求夏侯潜穿上衣服,都无济于事。 见嘉祥公主到来,桓王妃连忙迎上来,双眼通红:“你可算是来了!” “嫂嫂,八兄他,他怎么成这样了?”嘉祥公主看得目瞪口呆,连说话都有些困难起来。 桓王妃拭泪道:“我也不晓得,昨日从外头回来就这样了!” 嘉祥公主很吃惊:“可八兄不是被拦在宫外吗,怎么……” 连皇帝的面都还没见着,怎么就成这副模样了? 正说着话,隆庆长公主也来了。 桓王妃等人赶紧迎上前,只有夏侯潜一个人还在院子里发疯,周围围了好几个仆人,都是生怕他往池子里跳的。 众人也没心思寒暄,隆庆长公主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桓王妃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又道:“夫君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去叫也不开,等傍晚快吃饭时,我就亲自过去喊,谁知竟听见他在里头大喊大叫,我便赶紧进去看,不看不打紧,进去之后才发现他竟是在撕书,一边撕还一边往嘴里塞,这,这简直是……” 她说着说着,眼眶又红了。 隆庆长公主:“找太医来看了没有?” 桓王妃:“宫门都落锁了,太医出不来,只能找外头的大夫,大夫说这是受了刺激以致癫狂,说……” 那些岐黄术语她也复述不来,便看向旁边的管家,管家倒还记得,便道:“大夫说这事七情所郁,惊吓过度,故而迷塞心窍,妄言叫骂……” 隆庆长公主蹙眉打断:“方子呢?大夫开了方子没,怎么治?” 管家叹道:“开是开了,郎君至今也灌了几碗下去,却没什么成效!” 这都叫什么事啊! 隆庆长公主看着这一府上下的愁眉苦脸,心情恶劣之极。 原本其他人不在京城,大家都在揣测,若是宫里当真出了什么变故,说不准这皇位当真要便宜了老八,谁知道老八却经不起打击,宫里出事他就吓得发疯,完全指望不上,难不成最后还要将老三那摊烂泥扶上墙不成? 桓王妃六神无主,连请人进去里头说话都不记得了,还是管家道:“几位贵人不如先入屋稍坐再说罢?” 隆庆长公主看了蹲在池塘边看鱼的夏侯潜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当先走了进去。 顾香生站在旁边从头到尾没说话,却是仔仔细细在看夏侯潜,此时众人入屋,她却还站着没动,嘉祥公主碰了碰她。 她小声道:“你觉得你八兄果真是疯了吗?” 嘉祥公主也小声道:“应该是罢。” 顾香生:“你八兄平日里是不是很爱干净?” 嘉祥公主点点头:“你怎么知道,他这毛病打小就有,读书的时候每日书案都要擦过几回才肯把书放上去的。” 听见这话,顾香生脸上表情变得有点精彩,但她什么也没说,反而拉着嘉祥公主一道跟进去了。 独留夏侯潜蹲在池塘边不肯走,众人只好由着他去。 屋里的氛围有些沉闷,隆庆长公主在宗室里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跟皇帝关系又亲近,但这回她也进不了宫,只能在外头等消息,心里的焦虑不比其它人少。 老实说,皇帝若真没事,早该传消息出来了,甚至就算是夏侯淳或夏侯沪这两兄弟的其中一个胜出,他们也会第一时间传出消息,以正名分,而不是任由谣言满天飞,任由满京城的人在外头胡乱猜测,但大家现在甚至都不知道宫门是谁下令关闭的,想要探问都无从探问起,夏侯淳和夏侯沪两家府上因为他们的有去无回,这会儿正愁云惨雾,氛围不比这里好多少。 隆庆长公主就道:“宗室里这两日有些声音,说是要将夏侯泷从长州召回来。” 除了顾香生,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夏侯泷是先帝长子,先帝当年有六个儿子,正好按照仁、义、礼、智、信、俭来命名,当今皇帝夏侯礼排行第三。 当然按照齐国的规矩,皇位不一定得立嫡立长,但前边有两个成年兄长,皇帝一般肯定会先从老大开始挑选起,夏侯礼一开始的机会并不大,后来还是前边两个兄长早逝,夏侯礼又能干,这皇位方才落在他手上,不过关于他那两位兄弟的死因一直就疑云重重,许多人都说这其中肯定有夏侯礼做的手脚。 无论如何,这些传言只是捕风捉影,没有真凭实据,但夏侯礼登基之后的确,的确有一批人因此被罢官或被问罪,这些人都是从前支持或亲近夏侯仁和夏侯义的。 作为夏侯仁的长子,夏侯泷自然也有一批拥护者,当年夏侯仁死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来就直接被夏侯礼被封到长州去了,又暗中派人密切监视,这些年夏侯泷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王爵,他手上没兵权,又没有人马,便是想干点什么阴私,立马也会被人发现举报给皇帝,除了老老实实低调做人,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这次宫里出了变故,又让人想起这位先帝长孙来,便有人提议,非常时刻,应该将夏侯泷接回京城,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居长的夏侯淳也在皇宫,还不知生死,其他几个儿子,要么不顶事,要么远在天边,有一个夏侯泷在,万一出什么事,起码夏侯家还能有人继承帝位。 这话当然也有人反对,说皇帝现在又不是没儿子,再怎么也轮不到夏侯泷,要知道渤州那边还有夏侯渝和夏侯洵呢,便是将他们接回来,都好过让夏侯泷来接任帝位。 持这种意见的人就包括隆庆长公主,她与夏侯礼交好,不管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夏侯礼考虑,自然都希望由夏侯礼的儿子来继承帝位。如果换成夏侯仁的儿子来继位,她往后不说还能不能有现在的风光,只怕长公主的尊荣就不复以往了。 但支持夏侯泷的人里不乏宗室耋老,有些辈分甚至比先帝还高,他们的意见长公主不能忽略,朝臣更不能忽略,接夏侯泷来京的人昨日已经出发了,长公主也派人快马加鞭去渤州通知夏侯渝和夏侯洵回来,现在两个在宫里,一个忽然发疯,剩下一个老三中看不中用,就只能看老五和老七的了。 嘉祥公主听出个中利害,忙问道:“朝臣们怎么说的?” 隆庆长公主摇头:“他们还未表态。” 如果皇帝当真已经遭遇不测,那么最重要的便是宗室与朝臣的态度。 在夏侯礼的强势之下,朝廷里现在并没有野心大得想要称帝或摄政的臣子,这是好事,也是坏事,臣子弱势,就意味着宗室的意见至关重要,现在宗室里很多人倾向于让先帝长孙夏侯泷回来继位,这不是隆庆长公主一个人就能反对得了的。 在场都是女眷,她也不欲多说,寥寥两句,足以让在场的人心情沉重。 隆庆长公主坐了一会儿,见夏侯潜果真病入膏肓,一时半会只怕好不了了,脸上难掩失望,便告辞离去,匆匆前往另一个侄儿,三王夏侯瀛府上了。 在她看来,夏侯瀛再不济事,总归还是皇帝的儿子,如果老五和老七两个人赶不回来,也只有这个夏侯瀛,还能与那位先帝长孙争一争了。 她一走,桓王妃又哭了一场,嘉祥公主与顾香生安慰几句,也而有些坐不下去,只能也起身告辞。 离开桓王府,顾香生对嘉祥公主道:“公主不必管我了,我先去别的地方转转。” 嘉祥公主:“如今全城戒严,你还是不要乱逛的好,免得被冲撞了。” 顾香生:“我去阿渝家里看看,如今他家里没个主事的,怕会乱了分寸,他临走前曾托付过我,我不好不管,只看一眼便回去。” 嘉祥公主啊了一声:“原来是主母巡视府里呢,那快去罢,我可不能拦你!” 她在人前是个很腼腆的人,但如今与顾香生熟了,也会开两句玩笑了。 顾香生脸一红,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否认。 嘉祥公主抿唇一笑,越发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夏侯渝若真能与顾香生在一起,她自然乐见其成,怕只怕顾香生身份有些敏感,容易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 但话又说回来了,她自己与刘筠的婚事,称得上门当户对,可到头来又如何呢,当初未出嫁前,她还暗暗高兴,心想刘筠不是刘家长子,也就不用承担起为刘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夫妻俩的日子也更随心所欲一些,谁能料想到头来问题却不是出在子嗣上,可见这世间人与人之间总要讲些缘分,若是有缘无分,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公主,咱们回府吗?”公主府下人问道,拉回了嘉祥公主的心神。 那头顾香生已经不见人影了,嘉祥公主压下心底淡淡的失落,嗯了一声:“回府罢。” …… 对于一座暂时没有主人的府邸而言,只需要谨守低调本分,不冒头不逞能,尤其在越乱的时候越是如此。 夏侯渝不在,远王府就由上官和作主,他将内务丢给管家处理,自己则成日躲在书房看书写信。 信自然不是普通的信,每两日一封,基本都是京城大小事情,这几日虽然封城,但想要送消息出门,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上官和写信的频率还更高了些,变为一日一封。 眼下京城人心浮动,各种消息纷至沓来,有些真,有些假,这时候他就要先进行辨认,然后将自己认为可信的消息放入信中告诉夏侯渝,因为他所说的每一件事,将会直接影响到夏侯渝的判断和行事,因此至关重要。 此时在他面前摊着五六张纸,每张纸上写着一件事,都是上官和自己整理出来的,他咬着笔杆皱眉头,心神却压根没落在上头,而是在思忖夏侯渝还要多久才能收到消息,又要多久才能回京,是否还赶得及。 敲门声响起。 “进来。”上官和道。 “上官先生,外面有位娘子求见,对方说姓顾。” 姓顾的娘子一入耳,上官和哪里还会不知道是谁? “赶紧将人请进来奉茶,我这就过去!” 夏侯渝临走之前再三嘱咐,要多些照顾顾香生那边,她若有什么要求或需要,只管当成夏侯渝自己的需要来办。 上官和听出这里头的弦外之音,自然不敢有所怠慢,先前夏侯渝有事没事在他面前扎的那一堆绢花,他现在也知道是给谁准备的了,别说夏侯渝一个皇子,便是寻常百姓人家的男人,怕是也没有给心上人扎绢花的,这其中的心意毋庸置疑。 他脑子里转过几个年头,脚下不停,已经从书房来到花厅。 顾香生正坐在花厅里,见了他便含笑道:“上官先生,许久不见。” 上官和连忙拱手:“见过济宁伯!” 顾香生:“不必多礼,这种时候,我本不该上门叨扰,不过今日正好有一桩要事。” 听她这样一说,上官和便道:“济宁伯不如移步书房详谈?” 顾香生:“也好。” 书房别无他人,隐秘性自然比花厅强上许多,上官和将人请入书房,没等发问,便听见顾香生问:“宫中的变故,想必上官先生已经写信告诉阿渝了?” 上官和想想夏侯渝的交代,也没有隐瞒:“是,隔天一大早就去信了,快马加鞭兼程赶路的话,今日傍晚想必应该也能到了。” 顾香生蹙眉:“我怀疑,宫中现在的情况有异。” 上官和面色一变,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急急问:“恕我直言,您这番话有何依据?” 顾香生:“桓王忽然发疯的事情你知道么?” 上官和点头:“有所耳闻。” 顾香生:“方才我与嘉祥公主去探望他,阖府上下伤心欲绝,连大夫都诊断他伤心过度以致癫狂,我去的时候,他正穿着单衣亵裤站在院中嬉戏,眼神涣散,对我们全不认得,的确像是疯癫的症状,然而我却发现,他脚上却好端端穿着鞋袜。” 上官和心头一动,好似忽然捕捉到什么。 顾香生:“试想一下,他连外裳都没有披上,可见王府仆人近不了他的身,王妃也拿他无法,那么他脚上的鞋袜,就一定不是别人给他穿的,而是他自己穿的。敢问一个疯癫之人,会仔仔细细给自己穿袜穿鞋么?我听嘉祥公主说,桓王自小便是个爱洁之人,这便不难推断了,他虽要装疯卖傻,可毕竟拗不过本性,没法当真容忍自己赤着脚到处跑,所以才露了破绽。” 她分析得有理有据,上官和没有理由不相信,他腾地起身,脸上惊骇莫名。 顾香生继续道:“不过我不太明白的是,桓王为何要装疯卖傻呢?” 她对齐国皇帝的性格,虽说有几分了解,但却远远不及上官和这种天天揣摩皇帝心思的人,上官和一听就明白了。 “因为,因为陛下压根就没有大碍!”明明没有剧烈奔跑,他的胸膛却起伏得厉害,甚至是喘着气说出这句话的。 顾香生:“嗯?” 上官和:“现在景王和恭王有去无回,陛下又没有音信,大家很容易就会以为,陛下在宫里遭遇不测,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顾香生颔首:“不错。” 上官和:“郎君曾与我说过,八殿下虽然看着玩世不恭,实际上却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他曾经试图进宫,最后却没有成功,返家之后便发疯,陛下现在还未有消息,他便伤心过度,这完全是说不通的,倘若陛下安然无恙,他为了避嫌而出此下策,便能说得通了。” 顾香生也觉得他这个推测很有道理:“假如陛下当真安然无恙,他至今迟迟没有露面,就只有一个解释,他想静观其变,看看外面的人没了他,到底能闹到什么程度。” 上官和苦笑:“不错,陛下生性多疑,这的确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景王和恭王在宫里,想必是被陛下扣下了,否则不至于一点水花都没有,这种时候桓王做什么都不合适,他若出头冒尖,陛下到时候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他若是什么都不做,陛下又会觉得他没有孝心,所以不得已,才只能装疯卖傻,将自己的嫌疑撇清。” 顾香生:“若是这样的话,你也得重新给阿渝拟一封信了,现在长公主也已经派人去将他们找回来,必须在他启程回来之前将人拦下才行。” 不然皇帝秋后算账,看见两个儿子差事也不办了,急吼吼就从渤州回来,肯定会觉得他们是回来抢皇位的。 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就急成这样,等我真死了,还能指望你们吗? 上官和起身行了个大礼,肃容道:“今日真是多亏顾娘子了,否则郎君的大事怕是要被我耽误了!” 顾香生起身避开,含笑道:“一切都是巧合,当不起上官先生这一声谢。” 事态紧急,上官和也顾不上多寒暄,匆匆便坐下开始写信。 都说妻贤夫祸少,郎君若是能娶得顾娘子,对日后的大业也不无助益,可惜魏帝当初怎么就错过了这样一块美玉呢?他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想道,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笔下,因为太过紧张,笔尖竟还有些微颤。 但愿郎君能及时收到这封信罢! 就在上官和刚刚将信设法送出去,外头就传来消息,说是惠和郡主府被查抄了,负责查抄的不是别人,正是宫中派出的金吾卫!   ☆、第130章 不止惠和郡主夫妇,连带先前那些提议接夏侯泷回来的宗室,也都悉数被抓走带起来。 沉寂四天,皇帝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直接釜底抽薪,将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给震住了! 京城戒严解除,城门打开,百姓们随之松一口气。 于普通人而言,这一场变故对他们的影响到此为止,但于王公贵族而言,这才刚刚只是开始。 在城门打开之后,顾香生就辞别嘉祥公主,先行回道观去了。 这件事与她关系不大,纯粹是齐国皇室内部斗争,而且夏侯渝也还没回来,她留在城里的意义并不大。 道观里一切,时间到了这里仿佛就过得缓慢起来,这几天她不在,婢仆也将这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几日不见,顾香生觉得仿佛连那后院的蔷薇都比之前要鲜艳几分,四处弥漫着草木清香和道观里独有的若有似无的檀香,虽然住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但顾香生却对这里有种归属的宁静感,似乎这里更像一个家。 陈弗急急忙忙迎出来,不似往常那样沉稳,忙不迭地问候先生有没有事儿这几天还平安罢,留守这里的苏木则笑吟吟道奴婢已经做好了饭菜,备好了热水,就等着娘子回来了。 学堂里暂时没有学生,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将学堂都打扫得干净亮堂,还将一些需要遮阴纳凉的盆栽都暂时挪了进去,洋溢着一股生机盎然。 我心安处是故乡。 顾香生微微扬起笑容。 几人进得屋去,分头叙述了一下这几天的情况,在听见惠和郡主被抄家的事情之后,苏木还倒抽了口气。 她没有经历过魏国的宫变,承受力自然也有限,要知道她先前陪着顾香生出席隆庆长公主的宴会时还见着惠和郡主与顾香生打招呼,也见着惠和郡主推荐的灵空和尚,结果转眼之间,别说荣华富贵不保,现在连全家性命能不能保住也是两说。 陈弗就问:“先生,这件事既然与先帝长孙夏侯泷有关,为什么齐君不将他也抓起来,而且只要他被抓,其他人不就没法再以他为借口兴风作浪了吗?” 顾香生有意借此教导陈弗,并不因为他年纪小就避开不谈:“早年陛下兄弟的死因被传得纷纷扰扰,无论真假,总归对比下名声有妨碍,为人君者,只要不是昏君暴君,就会在乎身后之名,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再对夏侯泷下手,否则定然还要再背上一条残害子侄的罪名。” 陈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顾香生:“再者,夏侯泷本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他能倚仗的,其实就是先帝长孙的名分,他本人有没有能力不重要,别人或许只是将他当作一面旗帜或者一个借口罢了,所以陛下不屑杀他,这是原因之二。” 陈弗是个极聪明的孩子,顾香生稍稍一点拨,他就明白了。 “多谢先生教诲。不过依您看,如今情势,宫变到底是真是假?” 顾香生摇头失笑:“这个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兴许得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才会有答案。” 这样又过了几日,她有些牵挂夏侯渝的安危,便很留心城里传出来的消息,也与上官和通过一两回消息,得到的答复是夏侯渝他们已经启程回京,但夏侯渝半道病倒了,所以走得慢些,夏侯洵则先行一步,疾驰回京。 顾香生不知道夏侯渝为什么明知皇帝无恙还要回来,但他这样做,想必是有自己的打算,只是听见他病倒,难免又要跟着担心,毕竟书信往来不便,许多事情又无法说得透彻,便连上官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装病还是真病。 就在这个时候,嘉祥公主来访。 她顺道捎来一大车果酒,说是宫里头酿的,有桑葚酒,青梅酒,樱桃酒,打开其中一坛的封泥,果香夹杂着酒香扑面而来,光是闻一闻都能感觉到那股酸甜得醺人欲醉的香味。 “这是陛下赏赐的,足足两大车,我一个人喝不完那么多,便送些过来。”嘉祥公主的心情很不错,起码没有前两日看上去那样憔悴了。 单单是宫里没事,嘉祥公主顶多是松一口气,要像现在这样容光焕发还不太可能,应该是与赏赐有关。 顾香生就问:“公主进宫见到陛下了?” 嘉祥公主露出一丝笑意:“嗯,陛下和宫里人都安然无恙。” 实际上她进宫去探视的时候,皇帝居然心情还不错,见她面容憔悴红着眼眶,还反过来安慰了嘉祥公主几句。 也许见到她真情流露,又有了其他儿子的表现当参考,皇帝意识到自己以往对这个女儿过于疏忽,父女俩居然有生以来交谈超过半个时辰,嘉祥公主没忍住心头委屈,将刘筠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皇帝虽然没有答应和离,可也对她将刘筠赶出公主府的事情予以默认,这对嘉祥公主而言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结果了,起码皇帝没有像以往那样出于政治考量要求女儿与驸马要夫妻和顺。 结果她刚从宫里回到府里,就碰上刘筠回去请罪。 刘筠肯定不是自愿去的,而是被兴国公骂得狗血淋头,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来的,若照他自己的意思,能一辈子都不回公主府,那才是最好的。 夫妻俩虽然感情不好,他对嘉祥公主倒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对方性情柔弱温顺,那日会大发雷霆,怕还是有顾香生在旁边煽风点火的缘故,刘筠奈何不了公主,心里却将顾香生恨了个半死,没少在刘家人,尤其是他亲娘兴国公夫人面前上眼药,只将顾香生描绘成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泼妇悍妇。 那一巴掌打得的确很重,还有身上被花瓶磕出来的血口,这是不容作假的,兴国公夫人见了也很不痛快,她知道刘筠不争气,但刘筠再不争气,终究也是刘家人,自有刘家人来教训,你顾香生算怎么回事?一个在齐国毫无根基,仅仅被皇帝封了个济宁伯,就自以为也是个人物了,居然还管到驸马身上来。 这个仇就此结下,不单刘筠恨上了顾香生,连带兴国公夫人,也着实有几分不满。 刘筠本以为几天过去,又是自己先低了头,以嘉祥公主那个性子,想必事情也就算是揭过去了。 谁知道他到了门口,却被公主府下人拦住,说是公主有命,不敢放他进去,那些人也不称驸马了,气得刘筠面色冷白,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见公主的马车正好从宫里回来。 刘筠忍气吞声行了礼,又自陈不是,他自以为很有诚意了,谁知嘉祥公主却全不领情,反而还道:“驸马不是喜欢夜不归宿么,如今倒也如了你的意,公主府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乐意去哪儿便去哪儿,往后我不会过问。” 他愣了一下,面色难看起来:“公主这是何意?” 嘉祥公主道:“方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驸马才高八斗,难道连我这妇道人家说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刘筠忍气道:“我是驸马,不住在公主府,又能住到哪里去?公主莫要闹小性子了,咱们夫妻俩的事,不妨进门再说,在这里闹,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嘉祥公主冷笑:“驸马可错了,就算让人看笑话,那也是你被人笑话,谁又敢嘲笑我?从前算我傻,本以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久天长,你总能洗心革面,回头是岸,谁知道你却将我的宽容忍让看作理所当然,你自己去问问,满京城那些驸马,谁像你过得这样恣意的?你没胆量去和陛下说和离,凭什么我就得忍耐你成天这么发疯!” 刘筠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一个你字,旁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嘉祥公主却不欲与他多说,直接将他抛在身后,还当着刘筠的面仔细交代门子:“往后见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进去,否则你们也不用待在公主府了,干脆就随他去罢!” 这话说得极严厉,大家都知道公主这回是动了真怒,不是说说而已了,都赶忙诚惶诚恐应了下来,盯着刘筠的眼神就跟防贼似的。 刘筠简直快要气炸了,他也拉不下脸面再低三下四地哀求,直接便拂袖而去。 顾香生听嘉祥公主转述时,几乎能够想象得出刘筠脸色铁青的模样,她也实在没有想到,嘉祥公主一朝顿悟,能够狠得下心来作出这样的决断。 “顾姐姐,这都多亏了你。”嘉祥公主握着她的手,情真意挚,“从前听别人说你的事,便觉得你敢做敢当,有股子别的女子都没有的锐气和勇气,那时候心里便很羡慕向往,觉得自己身为公主却没用得很,后来见了你,便觉得别人嘴里说一千道一万,也及不上你的十之一二,若非有你从旁点拨,我怕是到死,就想不到可以这样对他。” 顾香生玩笑道:“好呀,公主自己变得泼辣起来,反倒将责任全往我身上推啦,我可冤枉得很!” 嘉祥公主红了脸,伸手去挠她腰肢。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顾香生顺势问起正事:“这样说来,宫里走水都是陛下有意为之了?” 嘉祥公主:“那倒不是。” 顾香生这才知道,那夜宫里起火,的确是有人故意为之,烧的是文德殿,但发现的时候还算及时,往常皇帝批阅奏折晚了,索性就在文德殿后面歇下,那一夜却恰好没有,而是歇在某个嫔妃那里。 火烧起来之后,宫人一面扑火,一面去禀告皇帝,皇帝却下了一个很奇怪的决定,不仅让人不要去灭火,反而让他们去助火,让火势烧得更猛烈些。 众人自然很奇怪,心里暗道陛下是不是疯了,但上面有命令,他们自然得执行,于是文德殿的火越烧越旺,到最后整个文德殿几乎都被烧了精光,这就是顾香生他们半夜里在外面看见的一幕。 不仅让人烧宫殿,皇帝还下令人封闭宫门,彻查宫里,连带全城戒严,所以内外消息不通,这就导致外面的人发生误会,误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而这正是皇帝所要达到的目的。 这时候,老大夏侯淳得到消息,觉得老爹肯定出了事情,如果老爹出事,那自己这个长子就不能不在,往前一步可以争取主动,退后一步也能牢牢占据先机,免得被别的兄弟趁了先机。 老三夏侯瀛本来也想进宫,结果有贼心没贼胆,担心宫里有人造反挟持了皇帝,自己手里没兵权,进了也是自投罗网,就没动。 老六夏侯沪跟在老大后头,想进去看看能不能顺道捡个便宜。 结果一进一个准,两人一前一后,都被皇帝抓个正着。 问他们进来干什么,老大和老六自然信誓旦旦说是入宫护驾的,皇帝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倒也没怎么为难他们,就把两个儿子给扣在宫里头,也暂时不放出去了。 老八夏侯潜最是滑头,他也跑到宫门外头张望,却是跟着于晏等朝臣一道,所以被拦在外头,没能进去。 说到这里,嘉祥公主就叹了一声:“八兄心里还是念着陛下的,否则回来之后也不会忧愤过度以致癫狂了,还好陛下今日让太医过去诊治了,但愿他能早日康复!” 顾香生心道你真是把你八哥想得太好了,人家哪里是忧愤过度,那是在避祸呢,反正已经疯了,不管里头是在作戏,还是有人谋朝篡位,总归一时半会都不会去为难一个疯子的,也难为他能想出这一招。 不过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而是继续听公主说下去。 外头等不到他们的消息,越发觉得皇帝已经遭遇不测,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没人能说得明白,随着时间越拖越长,皇帝安然无恙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于是那一帮平日被皇帝压得不敢吭声的宗室开始蠢蠢欲动了,谋划着要将夏侯泷接回来继位,皇帝也不动声色,就这么等着,等到他们全都跳出来,直接就一网打尽,半条漏网之鱼都没有。 惠和郡主没有直接参与这场变故,但自打上回灵空和尚的事情之后,皇帝就盯上了她。 这些年,皇帝虽然给予了她不逊于公主的待遇,实际上对她的盯梢一直就没有放松过,女子没法继位,若她肯安分守己,皇帝也就懒得管她了,但惠和郡主偏偏不甘心,她还惦记着自己父亲早年亡故的事情,觉得老爹和伯父之所以早逝,肯定与夏侯礼脱不了关系,所以一直暗中谋划,想着终有一日能“恢复正统”。 也亏得她能隐忍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功败垂成,只因走了灵空和尚这一步坏棋,原想着借由“高僧”的嘴慢慢筹谋,暗中为夏侯泷造势,谁知道皇帝行事完全无迹可寻,直接简单粗暴就把人给桶了。 一计不成,惠和郡主不由暗暗着急,便安排自己安插在宫中的人手纵火,原想着就算烧不死皇帝,也可以借灵空和尚的事情来发难,谁知道皇帝直接就来了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倒把急着上蹿下跳的那些人一口气都给收拾了。 这些事情,嘉祥公主进宫的时候,皇帝并没有特意让她退下,而是让她在旁边听着。 不单是他,一帮朝臣世勋,连同夏侯淳,夏侯瀛等人也都在。 前者自然欢天喜地,山呼万岁,后者却面如死灰,知道自己自作聪明了一回。 将那些朝臣挥退之后,皇帝也没有训斥夏侯淳两兄弟,只是冷哼一声,令他们回家反省。 听见自己有事的消息就急匆匆跑进宫来,有可能是为了捡便宜,但也不能排除担心老父安危的可能,这本来没什么好苛责的,让皇帝不满的是他们的冲动鲁莽,单枪匹马就闯进宫,得亏是自己没事,如果自己真有什么事,单凭他们两人,又能做点什么? 嘉祥公主说罢,顾香生长长吁了口气,即便没有身临其境,也能感受到其中的惊心动魄。 其实夏侯淳和夏侯沪两个人不是蠢,只是事发突然,没有时间让他们细想,这种时候往往很考究一个人的判断力和决断力,有时候念头一有偏差,很容易就误入歧途。 “啊对了,”嘉祥公主道,“七兄已经抵京了,五兄据说是坚持要在渤州办完差事才回来,晚了两天出发,又在途中染病,在卫州逗留了几天,约莫要明后日才能回来。” 顾香生的心又提了起来,心道夏侯渝难道不是装病,而是真病? 嘉祥公主见她面露忧色,便安慰道:“你别着急,听说只是小风寒,陛下已经派了太医过去了。” 听着像是真病了,时下医疗条件差,风寒处理不当,也是能夺人性命的,顾香生并没有因为她这句话就放下心,反而连带着勾起了自责愧疚的情绪。 究其原因,她对夏侯渝过于信任了,先前居然也没想过他当真生病的可能性。 嘉祥公主眼里的顾香生是永远带着温和可亲的笑容,遇见什么事情也能镇定自如,说句不过分的,那天晚上宫里起火,她六神无主,也多亏了顾香生在旁边安慰分析。 她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够让对方为之色变。 若非对五兄有情,将他放在心上,又怎会如此? 郎有情,妾有意,嘉祥公主暗暗羡慕之余,不由又为他们担心起来。 顾姐姐固然是有爵位,不算平民百姓,可她毕竟曾为魏帝王妃,有这样一重身份在,陛下会肯让他们在一起么? 别说陛下肯不肯,五兄自己,又是否愿意抛下一切顾虑娶顾姐姐为妻呢,如果愿意,为何却又迟迟没有向陛下开口? 这些顾虑在她心头盘旋,却因怕影响了顾香生的心情,嘉祥公主没敢说出口,只想着等五兄回来了,自己再去探探口风,若是能帮顾姐姐一把,也不枉顾姐姐对自己的这么一番情分了。 见顾香生情绪不高,嘉祥公主也没有久留,她走了之后,顾香生便让人进城去远王府打听消息,傍晚的时候人就回来了,带回的却不是上官和的口信,而是一封信。 信上是夏侯渝的笔迹,只写了寥寥几句,大致意思是自己安好,让她勿念。 顾香生愀然变色。 苏木和朱砂看着不对,忙问:“娘子没事罢?” 朱砂见顾香生没反对,便凑过去看信的内容,不解道:“殿下也说了自己没事啊,娘子怎么还这样担心?” 顾香生想扯出一抹笑容,却笑得很难看:“他平日里,没事尚且要将自己说得严重三分,好博取同情,如今口口声声说自己无事,反倒是不想让我担心,才会这样说的。” 而且字迹虽然竭力写得端正,却仍是不经意在收笔时有些颤抖,顾香生曾经手把手教过他练字,这些细节又如何会认不出来。 朱砂一听就慌了:“不会罢,您别瞎想,陛下都派太医过去了,卫州离京城只有一日一夜的路程,殿下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顾香生没注意到自己连声线也在微微颤抖:“我要去看他。” 夏侯渝在身边的时候,虽然每每被他弄得哭笑不得,这日子却也是有说有笑,温暖充实,对方不在身边的时候,顾香生虽然偶尔会想念,可也没有像别的女子那样日日倚门相望,相思入骨,她本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个性子,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让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然而现在,她只要想想对方可能正躺在床上卧病不起,连写字都困难时,心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 疼入骨髓,不能自已。 她这才恍然,不是不爱,只是不自知罢了。 这种时候,对方的一颦一笑,连带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撒娇耍赖,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就都像潮水一样地涌上心头,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情到深处,情转薄。 这句诗的含义,顾香生曾经似懂非懂,但现在,她终于恍然顿悟。 不是因为当真日久天长就情淡了,而是因为这些好,这些情,早已一点点渗透进来,与自己的骨血融合在一起,所以平日里没有察觉罢了。 她怔怔立着,若有所思,朱砂却以为她魔怔了,急急道:“娘子!” 顾香生定了定神,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去看他,看到他,我才能放下心。” 苏木迟疑:“现在都已经傍晚了?” 顾香生的声音平稳了许多,她脸上甚至恢复了笑容:“对,就现在,你们给我准备点干粮,再把明月牵来。” 现在她必须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住在城外的选择,如果现在在京城里面住,要出城就会麻烦许多,也太招眼,现在除了苏木她们,则压根不需要惊动任何人。 苏木和朱砂说不出反对意见,连要随行的意见也被顾香生驳回了,理由是她们骑术不精,没法跟得上明月的脚程,也没有必要,还不如守在道观里,也免得让太多人知道顾香生去卫州的事情。 简单交代好一切,明月也已经踢踏脚步在门口等着了,它有点不耐地歪着脑袋瞅主人,好像在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小家伙,考察你潜力的时刻来临了,这回可别让我失望。”顾香生抱着它的脖子,脸挨上去蹭了一下。 明月的回答则是伸出粉红舌头,直接舔上顾香生的耳朵。   ☆、第131章 夏侯渝也没想到自己忽然之间就病得这样严重。 一开始在渤州,又要搜集当地官员与海盗勾结的证据,又要与那些官员周旋,当时估计就累坏了却不自知,结果接到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时就有些风寒的症状,他也没在意,结果某一天夜里就一病不起,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连床都下不了。 病来如山倒。 正好因为上官和的来信,他知道皇帝安然无恙,还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拖延两天再回去,这病来得倒也算及时,可惜不是装病,而是真病。 夏侯洵听说京城发生的变故之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先走,交代夏侯渝的人好好照顾他之后,便道了一声五兄等你回去我再向你赔罪,便带着自己的人马先行一步。 这其实也正中夏侯渝的下怀,他抱病将一些收尾的事情做好,然后才慢吞吞启程回京,走一天歇两天,饶是如此,病情却出乎意料没有任何好转,身上的热度是退了一些,却时好时坏,夜里总会发起低烧,人也总咳嗽,咳得厉害时连肺都要咳出来的感觉,黄珍简直吓坏了,写信回京求助,又给夏侯渝代笔上疏,让皇帝派个太医过来。 夏侯渝却还不忘在给上官和的信上,让黄珍嘱咐上官和,千万不要将自己生病了的事情告诉顾香生。 平时撒撒娇,那是情趣,但真正有事的时候,他却并不希望她知道。 真正喜欢一个人,总想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最美好的一面都奉上给对方,不希望她担心着急,只希望她平平安安,欢欢喜喜的,即便是想到她的笑容,心里也会觉得高兴。 行至卫州的时候,夏侯渝身上的热症又起来了,太医过来开了药,又说不是风寒,很可能是时疫,这下子可把众人都惊到了,许多人被遣到外院,只留下贴身服侍的仆从,一行人也只能暂时留在卫州,等夏侯渝彻底痊愈了,才能重新启程。 他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起身倒了杯水,又回到床上躺着,但一觉醒来,却又觉得刚刚倒水的行为好像是在梦里,自己压根就没有喝水,喉咙依旧干涩冒烟。 “王扬……”他喃喃叫着贴身仆从的名字,声如蚊呐,甚至不知道喊出口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脖颈被一只柔软的手扶起来,小心翼翼,脑袋下面随即被垫上更高更柔软的物事,一杯温度适中的水随即递到他嘴边。 对夏侯渝而言,这杯水简直如同甘霖,如火烧一般的喉咙瞬间被清凉的感觉滋润,他下意识地仰起脖子,想要喝到更多。 “别急,还有很多。” 声音温柔,却很熟悉。熟悉得他很想睁开眼去看一看,但上下眼皮却粘连得很紧,根本睁不开,眼珠子费力地转了转,最终只是徒劳。 是谁……? 夏侯渝此时的脑子不复精明,只剩下一团浆糊状的混乱,他甚至对自己的年龄和现状都有些模糊了,隐隐约约,仿佛自己还在魏国,躺在那座荒芜的府邸里,浑身难受,那一年好像也是发烧,病得很严重,差点连小命都丢了。 后来…… 后来是多亏了顾香生和张叔两个人请来大夫,又跑前跑后抓药煎药地照顾他…… 顾香生! 这个名字突然在脑海里响雷一般炸起,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微微震了一下。 扶着他的人似乎跟着吓了一跳,忙说了好一通安慰的话。 夏侯渝想听,却没力气听,喝过水之后,神智很快就昏昏沉沉,陷入新一轮昏睡之中。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等他再度睁开眼睛,第一眼瞧见的是头顶幔帐,再微微侧头,第二眼看见的,却是一张熟悉的侧脸。 夏侯渝眨了眨眼,几乎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手微微一动,想要伸过去确认一下,却发现对方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他一动,对方也就跟着醒过来。 夏侯渝这下可以确定自己果真是在梦里了,否则又怎会看见对方露出刚睡醒的迷茫娇态? “香生姐姐……” 顾香生又惊又喜:“你醒啦!” 她伸手探了一下夏侯渝的额头:“烧退了,太好了!” 说罢转身欲走,夏侯渝急急拉住她的袖子。 顾香生安抚他:“我去找大夫进来给你把把脉。” 夏侯渝不肯松手:“……不要去,就和我说会儿话。” 声音暗哑低沉,比起平日的清朗相去百倍,顾香生却觉得只要他能清醒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宛如天籁。 “你要说什么,你现在应该多喝些水。”她只好坐下,顺道为他倒了杯水,喂他喝了半杯,见对方摆摆手,这才放下。 “为什么每回我生病,都能看见你在床前,总让你看见我最虚弱的样子,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话虽是抱怨,语气却是撒娇。 顾香生一乐:“那你就别总生病啊,你看看你,都快成病西施了,以后我便叫你西施妹妹罢!” 夏侯渝微微一笑,原本虚弱苍白的脸被这一笑,竟也勾勒出点勾魂摄魄的魅力:“西施妹妹可没法娶香生姐姐,更没法……” 后面的声音小了一些,但顾香生仍旧听清楚了,她脸一红,白了对方一眼:“你再胡说,我便走了。” 夏侯渝自觉还在梦里,说话便少了几分忌惮,撒起娇来更是凶猛:“不许走,我现在浑身都疼,头疼,胳膊疼,胸口也疼,你帮我揉揉好不好?” 一双柔荑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按捏,夏侯渝顺势蹭了蹭,换来对方嗔怪道:“怎么一生病反倒越发幼稚,快要和明月一样了!” “明月总仗着畜生的身份吃豆腐!”他理直气壮地吃醋,换来对方一个爆栗。 力道很轻,不痛,他更以为在做梦,扁扁嘴,很委屈的样子:“我都生病了,你还打我。” “让你更清醒些,别总说些昏话!”对方又好笑又好气,“你松手,我去找大夫来看看。” “不要!”夏侯渝死死攥着不肯松手。“香生姐姐,等我病好了,回去之后,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顾香生微怔:“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这茬?” 夏侯渝心说这个梦太长,我怕自己是已经病入膏肓,再难醒来了。 “好不好?”他执着地追问。 “好。”“梦里”的顾香生居然也真的就答应了。 夏侯渝笑得非常开心:“你知道吗?哪怕是在梦里听见你说一声好,我都觉得心愿以偿了。我曾经想过,以后要一辈子对你好,可没想到自己会病得这样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回京……” 听见他这句话,顾香生好气又好笑:“难道你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不成!” 她掐住夏侯渝的脸颊往边上一拧一旋,后者疼得倒抽一口气,被捏到的地方立时红了起来。 顾香生:“疼吗?” 夏侯渝:“疼……” 顾香生:“所以就不是在做梦。” 她见夏侯渝愣愣看着自己,又重复一遍:“你现在在卫州,昏睡两天了,我从京城过来看你,你不是在做梦。” 夏侯渝终于清醒过来了,或者说,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顾香生会来看望自己,所以下意识就将其归类为不可能实现的梦境,现在发现这一切居然是真实,反倒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不知先说什么才好。 “你……”他甚至来不及感受惊喜,首先浮上心头的却是怒气,“王扬是怎么伺候的,怎么就把你放进来了!我得的是时疫,会传人的,你快出去!” 顾香生笑道:“我都与你说了那么久的话,现在才出去,会不会太晚了?” 夏侯渝脸色一变。 顾香生忙弯腰按住他:“逗你玩儿呢,别着急,你现在已经退烧了,按理说应该没有大碍,王扬不肯让我进来,是我非要进来的,你别怪他,一个人太孤单,就算有事,起码也有我陪着你,这样不好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还笑盈盈的,仿佛不晓得时疫的厉害。 但她又如何真会不晓得?起码夏侯渝知道,顾香生不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女子,在进来之前,她必然也已经知道可能会有的后果。 然而即使这样,她依旧是进来了。 从京城到卫州的路程不远,可也不近,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定是一骑绝尘疾驰而来,夏侯渝意识到不是在梦里之后,就发现顾香生眼角眉目不掩疲惫,极有可能是到这里就马上过来了,中间兴许趴在床边小憩过,却没怎么安稳睡过一觉。 想及此,夏侯渝心头一热。 他也曾因为少时在魏国为质的遭遇,而觉得自己命途坎坷,现在他却无比庆幸,如果不是在魏国为质的那段经历,他就不会认识顾香生,此生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人倾心相待,上天何止是待自己不薄,简直是太过优厚了! 他眨了眨眼,眨掉眼眶里的湿润,拉过对方的手,将自己微微长出青刺的下巴放在上面轻轻蹭了蹭。 “你等会出去就让太医给你开个预防时疫的方子,一定要按时吃药。”他认真叮嘱。 “好。”对方乖乖应了。“找太医会暴露我的行踪,给你带来麻烦,我去找个普通大夫便可以了。” “找太医,太医医术更好!”夏侯渝的语气不容置疑,“发现就发现了,反正就算太医不说,回去我也要禀明陛下。这次渤州的差事,我办得不错,回京以后我会向陛下求娶你,他想来不会不通情理的。” 顾香生不置可否:“这些事情等以后再说罢,现在首要之务,是你先养好身体。” 她不认为这件事能轻松过关,毕竟她身份摆在那里,皇帝之前封她爵位,是有政治考量的,现在同样也不会轻易答应他们的婚事。 夏侯渝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这个问题由我来操心,你不用担心太多。” 顾香生对他笑了笑:“好。” 夏侯渝:“香生姐姐,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不会辜负你。” 顾香生轻轻叹了口气:“不要轻易许下诺言,让自己落入被动的境地。一辈子太长,谁也无法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夏侯渝就笑了:“为什么不呢,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看似不可能实现,却无论如何都不后悔的傻事啊!” 顾香生忍不住抿唇一笑:“你便是不做傻事,也够傻的了!” 夏侯渝摇了摇她的手指:“我们再也不分开。” 过了片刻,顾香生道:“嗯,再也不分开。” 夏侯渝眼中瞬间就迸发出与他现在身体状况完全不符的奕奕神采,连带着整个人仿佛都变得精神起来。 顾香生心头一酸,旋即又被涌上心头的蜜意满满覆盖。 …… 太医的诊断结果令人欣喜,夏侯渝烧退了,病逐渐见好,顾香生也没染上什么时疫,不过夏侯渝仍是盯着太医让他开了几帖预防的药,又让王扬拿去煎熬,硬是盯着顾香生喝下去。 夏侯渝年轻,抵抗力更好一些,一旦有了起色,便一天天见好。 可惜两人并没有太多单独相处的时间,因有太医在旁,病情一有好转,夏侯渝就必须启程回京。 到了京城外面,两人分道扬镳,顾香生独自回长春观,而夏侯渝则直接进宫复命。 此时距离惠和郡主一干人被抓起来,已经过了七八天。 风波渐渐平息,谁也没敢触霉头,去为惠和郡主或一干宗室求情,远在长州的先帝长孙夏侯泷,也如同隐形人一般无人再提起。 再蠢的人现在也明白过来了,这事儿就是皇帝用来试探人心的试金石,谁按捺不住跳出来,就该谁倒霉,根本无可辩驳。 文德殿差不多被烧了个精光,住是肯定不能住了,皇帝迁回大庆殿暂居,朝臣有提议重新修缮文德殿的,却被皇帝驳回了,说是现在处处要用钱,唯恐国库拮据,身为天子当思俭节约,能省则省,又不是没有地方住,文德殿修缮的事情暂且押后。 这个说法令许多人当时就颇感疑惑。 因为齐君素来很注意休养生息,虽然先前与回鹘几次战争,但都见好就收,没有动摇国本,夏侯礼固然自负,在这一点上却足够小心谨慎,加上后来吞并吴越、南平,疆土扩大,连带也将两国皇室不少财宝收入囊中,这其中一小部分进了皇帝私库,大部分则充盈了国库,眼下的齐国,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拮据。 但他们很快就明白了。 就在顾香生他们回京的那一天,小朝会议事上正好确定了征伐魏国的事情。 当时夏侯渝正好还在进宫的路上,因此错过了得到消息的时机。 等他来到大庆殿外面的时候,里面的议事正好告一段落,被皇帝召去议事的重臣从里面陆续走出来,有些事先得了消息的,如于晏等人,脸上自然波澜不惊,有些猝不及防的,神情却难掩惊疑,而最兴奋的莫过于武将了,有战事就意味着有战功,所以武将必然是最坚定的主战派。 众人这也才明白皇帝为何会将修缮文德殿的提议不置可否,对魏宣战,自然需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 不过就算事先没有得知消息,在看见朝臣出来时脸上各异的神色之后,夏侯渝也猜到今日议事必然有什么重要内容。 他大病初愈,身形固然不显瘦弱,脸色却还有些苍白,除此之外,雅态恂恂,行止端庄,既有南人的清秀,又有北人的风仪,站在殿外等候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大家迎面走来,向夏侯渝打招呼,他也都一一回礼,对一些受皇帝敬重的元老大臣,更是谦让有加。 一个原本很可能注定横死异国他乡,存在感几近于无的质子,却能历经千辛万苦回来,还能一步步往上走,从不受皇帝重视,到现在封了王爵,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任何一个目光不算短浅的人,就不会将夏侯渝视若等闲。 皇帝现在还未立储,大皇子夏侯淳因为先前贸然进宫的事情才挨了一顿训斥,当然不是说他没有被立为太子的希望,只是从平日皇帝对他的态度来看,这种希望不能说非常大,三皇子平庸怯弱,别说皇帝了,朝臣基本也不会考虑他,剩下其他诸位皇子,雀屏中选的几率都在五五之数,其中又以夏侯渝最为年长。 不过夏侯渝也不是没有短处,他的短处就在于母家出身太低,至今也仅仅被追封为嫔,而且王爵封号比别的兄弟差了一截,别人都是寓意好的封号,唯独他得了个“远”字。 若论母家出身好的皇子,则是七皇子夏侯洵,与八皇子夏侯潜了。 后者在这次宫变里表现不好,据说现在还在家里治疯病,前者奉命去渤州办差,回来之后也得到天子召见嘉勉,目前看来胜算反倒是最大的。 在这种情况下,京城中看似平静,实则已经暗潮汹涌,有些人暗中站好了队,有些人则选择居中观望,还有些人则选择做纯臣,只效忠皇帝。 这次惠和郡主等宗室被抓起来之后,连带着其他人也跟着被惊吓了一跳,安生了不少,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硝烟就此消散,只会由明转暗,更加激烈,直至皇位争夺战尘埃落定。 夏侯渝并没有在外头等多久,等到这一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乐正就从里面出来,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去。 虽然在皇帝身边伺候,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乐正出来接的,更何况是如此和颜悦色。 论起揣摩皇帝的心思,乐正称第一,这宫里头怕是没人敢称第二。 在两人从外殿走向内殿的短短几步路里,乐正飞快而小声地说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夏侯渝心领神会。 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进去的时候,夏侯淳也在,他正在向皇帝请命,说要参加征伐魏国的战役,皇帝懒得理他,就任由他在那里跪着。 夏侯淳有些难堪,在看见夏侯渝进来时,这种难堪的情绪就更甚了。 这两兄弟的梁子始于上次邵州的事情,夏侯渝和夏侯沪二人替换他去议和,夏侯淳就觉得这两人抢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功劳,但这事是皇帝决定的,他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能恨老爹,自然就把自己两个弟弟给埋怨上了。 但他也许已经忘记了,在很多年以前,他出使魏国参加诸国会盟的时候,夏侯渝也差点因他而丧生在马蹄下,这笔账若是真要算起来,只怕他还欠夏侯渝更多一些。 “臣夏侯渝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皇帝抬起头,微微一笑:“回来就好,你瘦了不少,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罢?” 这话居然说得很是和颜悦色,跟方才对夏侯淳的态度大相径庭。 夏侯淳正暗自腹诽,却见老爹眉头一皱,朝他望来:“你怎么还不退下?” “还请陛下允许我随军参战,臣愿马革裹尸,将功折罪!”他重重叩首。 其实夏侯淳压根不认为上次邵州两败,自己要负主要责任,因为他觉得如果没有自己那两场仗,后面邵州根本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弃城投降,他辛辛苦苦眼看就要摘桃子了,桃子反而被夏侯渝和夏侯沪这两个混蛋给摘走。 皇帝哼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要靠耍赖来谋取差事么?朕让你随军参战,你就去军中当个马前卒,半点职位都没有,谁都可以使唤差遣,你可愿意?” 夏侯淳一噎,他当然不愿意,说是随军参战,但怎么也得有个参将才行罢? 皇帝见他不吱声,不耐烦挥挥手:“行了,先退下罢。” 夏侯淳也不敢当真死赖着不走,挑战老爹底线,闻言只好告退,临走前还不忘瞪夏侯渝一眼。 夏侯渝就暗自摇头,以陛下的脾性,在正常情况下,就凭夏侯淳这么一副七情上面的模样,想当太子基本是没门的。 皇帝将书案上的奏疏合上,慢悠悠道:“这次渤州的事情,朕大概听七郎说了一些,当地官员大户与海盗互相勾结,为祸乡民,打劫商船,谋取海运暴利,这些可都属实?” 夏侯渝:“回陛下,属实。” 皇帝:“七郎主张徐徐图之,从当地官员和大户下手,通过交好大户与官员,让他们去治理海盗,你却主张快刀斩乱麻,搜集三方勾结的罪证,将罪魁祸首先斩首示众,再查抄了与之有关的两户当地望族。” 夏侯渝:“是。” 事实上,正是因为夏侯渝和夏侯洵两人在处理这件事情上发生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导致各行其是,原本面上交情还过得去的兄弟,因为这件差事而产生裂痕,夏侯洵那头刚与官员大户们交好,转头却被夏侯渝一股脑破坏了,若说他心里不介怀,那是不可能的。 这次先一步回到京城,夏侯洵便已经在皇帝面前告上一状了。 听他应是,皇帝挑了挑眉:“七郎主稳,你却主乱,虽然最后将海盗一网打尽,但同样也令得当地人心惶惶不安,你有何话可说?”   ☆、第132章 夏侯渝不见慌乱:“是,臣有话要说。渤州天高皇帝远,素来由当地望族把持,便是朝廷委任的官员去了,也只能选择入乡随俗,与当地望族打成一片,否则别说施政惠民,则根本寸步难行,这原本就是不合常理的。” “七郎的法子,与当地官员无异,春风化雨,徐徐图之,这不能说他们错了,但依臣看,收效甚微。我们去渤州,固然可以仗着皇子的身份,令当地士族对我们假以颜色,上演一出好戏,给我们制造海盗贼寇已除的假象,然而只要我们一走,这些寇匪又都会死灰复燃。究其根由,只因当地望族早已树大根深,枝叶繁茂,非狂风雷霆无以扫之!” 皇帝玩味:“这么说,你还觉得自己做对了?” 当时夏侯渝和夏侯洵离京之前,他就授予两个儿子可以事急从权,调拨府兵的权力,印信同样是一人一半,也就是说,必须两人都同意调兵,才能调得动。想也知道,夏侯洵主稳,夏侯渝要动刀枪,他肯定不同意,两人在渤州必然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以致于夏侯洵先回京面禀的时候,就在皇帝面前不动声色狠狠告了一状。 得亏皇帝不是那等偏听偏信的人,不然现在等待夏侯渝的,也许就是一纸治罪的诏书了。 幸而结果并不算差,夏侯渝杀鸡儆猴的效果是达到了,贼匪一网打尽,与之勾结的那两户望族也悉数落网,族长直接杀了,族人则押送至京城问罪,其他人都被吓坏了,纷纷坦白从宽,连带先前那些态度暧昧不清的官员,同样也不敢再左右摇摆。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接一封弹劾的奏疏,自渤州发来,摆在皇帝案前,状告夏侯渝草菅人命,危害百姓。 老实说,就连皇帝也没料到夏侯渝会如此胆大妄为,拿着自己的那一半印信,不知怎么就忽悠了当地府兵都尉出兵,真不知该说他敢作敢为,还是鲁莽冲动。 夏侯渝叩首:“若臣能在渤州待上几年,或许会选择七郎的法子,但我们这次去,至多不过一两个月,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剿灭贼匪,一绝后患,便只能用雷霆手段,臣在渤州时听闻京城有变,不由担心陛下安危,心中惶急,故而行事也多了几分莽撞,差事办得不算好,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哦了一声:“既然你也觉得自己有罪,那便给你两年时间,让你回去将残局收拾好再回来,如何?” 夏侯渝没想到皇帝会这样说,一时竟愣住了。 见他难得露出吃瘪的表情,皇帝终于畅快一些,手指点点他:“现在知道怕了?朕让你去渤州收拾烂摊子,你却给朕弄出一个更大的烂摊子,这份罪过要如何弥补?” 夏侯渝委屈道:“臣办砸了差事,陛下想怎么罚,臣都无二话。” 实际上夏侯渝并非当真莽撞,他在渤州的时候,就已经摸清皇帝的思路,如果皇帝想要用夏侯洵的法子,那也不必特地派他们两个过去了,士族与贼匪勾结,竟连官员也不敢管,还要反过来讨好他们,这本身就是目无王法的表现,说白了,这些人仗着自己是土皇帝,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更不把皇帝当回事。 这些年来,皇帝一直致力于扶持寒门,打压士族,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发作的由头,所以夏侯渝的做法,看似蛮横,其实反倒合了皇帝的意,这件事传到京城之后,当即便有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员兔死狐悲,为那些渤州士族求情,但皇帝一概不理,因为他很明白,如果不借着这个机会将这股士族的势力打压下去,以后只会更难收拾。 包括并吞吴越和南平之后,皇帝下令将当地士族迁至京城,又选拔一些人入朝为官,同时在吴越、南平等地重新划分行政区域,将这些地方纳入科举的范围,甚至是顾香生提议建藏书楼的事情,也被他活学活用,分别在原先的吴越和南平京城各建两座书楼,以供当地学子读书进学之用,寻常进去阅览书籍的,需交一定费用,但若是在乡学、县学等表现优异,或者身具功名者,则可免费进入,甚至还可以被书楼邀请题名留字,供后人瞻仰。 读书人求的无非是个名,这样一来,无疑大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顺带激励那些寒门子弟上进求学,这些人没有背景根基,考上功名之后,能依靠效忠的自然就只有皇帝,正所谓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皇帝要与士族抗衡,靠的自然也是这些人。 皇帝的这些用心,非但孔道周看出来了,夏侯渝也看出来了,所以他才会在渤州放手施为,而不必担心被皇帝怪罪,只要有皇帝给他撑腰,其余那些弹劾,其实也不足为虑。反过来,如果皇帝觉得不好,那有再多人帮忙说好话,又有什么用呢? 换作以往,如果有人被训斥了还敢摆出这么一副委屈的面孔,不说旁人,就像刚刚的夏侯淳,皇帝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不过此刻对着夏侯渝,他虽然同样是骂,却透着一股亲昵劲儿,一股父亲对儿子,长辈对晚辈的亲昵,夏侯渝若还不趁机打蛇随棍上,那他就不叫夏侯渝了。 果不其然,皇帝听见他这副委委屈屈的面孔,非但没有大发雷霆,反而笑了起来:“你还委屈了不成?朕问你,你听见宫里出事,怎么没像你七弟那样赶紧回京来,反倒还要坚持把差事办完?莫不是在你心里,朕的安危还比差事重要?” 当时的情况下,夏侯渝那些兄弟们,除了老三有贼心没贼胆,老八见机得快悬崖勒马之外,但凡有点胆量算计的,听见宫里出事,个个都往里头赶,就算夏侯洵这种身在外地的,也都匆匆回京,生怕错过时机,被人抛在后头。 唯独夏侯渝,还坚持将渤州的差事办完,虽然只迟了两天出发,但时间宝贵,这两天的差别大了去了,历史上因为晚了一步而错失皇位的例子也不是没有,所以大家觉得,夏侯渝此举,不是缺心眼,就是死心眼。 但夏侯渝不这么认为。 “陛下明鉴,当时听说宫里出事,臣五内俱焚,恨不得插翅飞回来,但差事是差事,陛下让臣办差,臣就必须将差事办好,如此方才不辜负陛下的信任。表孝心的方式有许多种,像大兄,七郎那样自然孝心可嘉,八郎那样因为担心陛下而发疯的,同样其情可悯。” 他假装没听见皇帝的冷哼声,继续道:“兄弟们能干,有他们在陛下身边,臣也尽可放心,先将差事办好,方能对得起陛下对臣的一番寄望。自古忠孝两难全,臣只能择一为之,幸好陛下安然无恙……” 皇帝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夏侯渝脸上病色未去,看着比往日憔悴许多,加上面容惨淡哀戚,毫无作伪,令人看了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行了行了,朕也没有当真怪罪于你!”夏侯礼的声音缓和下来,甚至朝他招招手:“起身说话,太医说你染了时疫,一条小命差点就丢在半路了,乐正,给他弄张胡椅来。” 夏侯渝慢吞吞地爬起来,动作看着迟缓不少,饶是夏侯礼这个当皇帝又当爹的铁石心肠,心头也不由得为之一软。 “回来之后你好生养着,这些日子就不要往外跑了。” 夏侯渝恭声应是,又抬头笑道:“还是陛下心疼臣!” 夏侯礼没好气:“把眼泪擦擦,男人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原本长得就女气了,再作这种小女儿之态,成何体统!” 见夏侯渝摆出一副恭聆圣训的态度,皇帝顿了顿,又道:“今日小朝会上议定了一件事,朕决意对魏用兵,齐军已经陈兵边境,集结完毕,不日便可出兵。” 夏侯渝吃了一惊。 方才他在外面,见众人出来是面色郑重,就知道朝会上一定说了什么事,却也没想到居然是对魏宣战。 但仔细想想,这似乎也不出意料。 吴越和南平现在都已经纳入齐国版图,齐国志在天下,首先需要面对的拦路虎就是魏国,解决了魏国,大理那些也就不在话下。现在借着起火事件,皇帝顺便把那些不安分不和谐的声音给收拾了,内部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跳出来反对,打仗的时机的确是最好的。 那些世家士族正担心皇帝下一个会对他们开刀,皇帝却转而针对魏国去了,他们乐得矛盾转移,为了讨好皇帝,自然也会竭尽全力帮忙备战,因为如果能够把魏国拿下来,他们得到的好处也不会小,这是两相得利的好事。 皇帝道:“朕本还想让你随军出征,长点见识,不过现在看你病怏怏的,只怕是出去没两天就得被人抬着回来了。” 夏侯渝闻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在旁人看来,伐魏是一份天大的功劳,但夏侯渝却不愿沾惹。 且不说输赢,便是顾及顾香生的感受,他也不会去碰这件事。 人生一世,总该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固然有意于皇位,却不想为了皇位就不顾一切。 那样就不是征服皇位,而是被皇位征服了。 皇帝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怎么,你好像还挺高兴的?” 夏侯渝笑道:“臣听说能偷懒,便暗自窃喜了一下。” “没出息!”皇帝冷哼,“你敢说自己不是为了顾香生?” 见夏侯渝没回答,似乎被问得愣住了,皇帝挑高了眉毛:“怎么,被说中心事反倒不敢承认了?” 夏侯渝斟酌词句,慢慢道:“臣是在想,要如何说才合适。” 皇帝:“那你想好了?” 夏侯渝:“想好了。” 皇帝:“说。” 夏侯渝一笑:“臣想娶顾香生为妻,请陛下允许!” 皇帝瞪着他,半晌无言。 “行啊,眼见绕着弯子没用,就开门见山了!”皇帝气乐了,“顾香生什么身份,你可知晓?” 夏侯渝:“她出身魏国世家,曾为淮南王妃。” 皇帝喝道:“既然知晓,你还提这种非分之请,你觉得朕有可能答应吗!” 夏侯渝:“陛下志在天下,待魏国并入版图,魏国也是齐国,既然天下皆归齐国,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皆为齐国百姓,她的身份自然也不成问题。” 皇帝:“就算她的过往身份不成问题,那你呢,身为堂堂皇子,却娶一再嫁之妇,不觉得丢人吗!” 夏侯渝道:“臣以为,再嫁与否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品行,顾氏不慕富贵,不欺贫贱,光风霁月,蕙质兰心,能娶到她,反而是臣之幸,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冷笑:“好啊,朕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你既然对她朝思暮想,朕也不做那棒打鸳鸯的王母,只问你一句,若是娶了她,你便没了问鼎皇位的机会,你肯不肯?” 夏侯渝连神色都不变一下,显然这个问题他之前已经考虑过了。 “臣愿意。” 皇帝慢悠悠道:“你先别答应得那么爽快,就算朕不答应,别人不可能也对顾氏的出身不以为意,你很可能会因此受到非议或连累,日久天长,你今日对顾氏的山盟海誓,就可能变成对她的怨怼。朕现在储位未定,无非是在你们几个兄弟之间择定一人,你的决定就会让你的兄弟们少一个对手,日后你还得向他们的其中一个称臣。就算这样,你也愿意?” 夏侯渝伏身叩首,面色郑重道:“臣自少时,便多承顾氏关照,更有活命之恩,臣铭记至今,须臾不敢忘怀,顾氏品性高洁,我甚仰慕之,惟愿与其结为夫妇,白头偕老,还请陛下成全!” 这番话平实朴素,并无华丽辞藻,然而竟连皇帝也禁不住微微动容。 良久。 “罢了,你先退下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皇帝直接赶人。 夏侯渝微微蹙眉,正想打铁趁热将此事定下来,以免再生波澜,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瞥见乐正朝他微微摇头。 心下一凛,无论再不情愿,他只得起身告退。 …… 夏侯渝走后,皇帝依旧很久没有说话。 乐正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正当他准备换上热茶时,皇帝开口了:“依你看,五郎和七郎,哪个更稳妥?” 乐正就笑了:“要说稳妥,自然是七殿下更稳妥些。” 夏侯礼睨了他一眼:“怎么,听你的语气,你觉得稳妥不好?” 好不好,您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乐正心道,面上却仍是笑:“奴婢觉着,如今既然要对魏国打仗,国内还是更稳妥些好,这样看来,还是七殿下行事更老道些,五殿下恐怕有些心急了。” “不对。”皇帝却摇摇头,“七郎哪里是老道,他只是求稳,和稀泥,不想去啃硬骨头,稳重是稳重了,却毫无锐意进取之心,这样的人,若是放在太平盛世,也可当个守成之君。” 乐正笑道:“陛下定能统一天下,这样一来,到了下一代,可不就是太平盛世了么?” 夏侯礼:“喔?你这意思是说朕选七郎比较好?” 乐正吓了一跳,忙道:“奴婢可没这样说,奴婢哪里敢在立储的事情上指手画脚,这都是奴婢的胡言乱语!” 他手忙脚乱解释了一通,看见皇帝好整以暇,这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皇帝哈哈笑道:“朕又没说什么,你紧张作甚?朕就是问问你,你跟着朕也有许多年了,旁观者清,这些皇子里头,难道就没一个适合当储君的?” 当皇帝的,总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五百年,尤其是上了年纪,儿子又年长的,非到万不得已,不愿意立太子,就像永康帝一样,太子立了,还能给废掉,无非都是猜疑的心理在作祟,夏侯礼也不例外,所以齐国这么多年来,同样也没有立过储君。 不过现在没有,不代表永远不考虑,无论如何,身为天子,夏侯礼总要为宗庙社稷作打算,立不立储君是一回事,但心里总不能连谱都没有。 乐正赔笑:“您这可真是为难奴婢了,这种事情,奴婢哪里敢妄言呢?” 皇帝皱眉道:“别整那么婆婆妈妈的虚话,这里就朕与你二人,隔墙无耳,你便是说错了也无妨!” 乐正只好硬着头皮道:“奴婢不知道谁能当储君,奴婢只知道谁不能当。” 皇帝奇道:“谁?” 乐正笑道:“方才陛下不是说了嘛,五殿下若是娶了济宁伯,便不能继位,这样可就少了一个了!” 皇帝哼了一声:“朕几曾这样说过,只是想吓唬吓唬他罢了,谁知道这小子跟头犟驴似的,居然不进反退!” 乐正:“奴婢瞧着,五殿下的性子还真跟陛下年轻时一模一样!” 皇帝笑骂:“得了罢,你上回才说过这话!别以为朕忘了,每次都拿这句话来当挡箭牌!” 乐正却不害怕,反是笑道:“奴婢可没有敷衍陛下,想当年,陛下与孝惠皇后的婚事,不也是陛下主动求来的么?” 说起这件事,皇帝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 已故皇后刘氏,其家世并不显赫,因祖上曾与回鹘人通婚,有回鹘血统,当时原是不可能与皇子婚配的,但夏侯礼却偏偏看对了眼,非她不娶,并想方设法将人娶进门,可惜刘氏年寿不永,还没等到夏侯礼登基就亡故了,只能被追封为皇后。 也因着这个缘故,这些年夏侯礼没有再立过皇后,对刘氏娘家兴国公府,也礼遇有加,还将公主下嫁刘筠。 回忆往事,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丝惆怅:“是啊,可惜她身体不好,当时又要为朕主持中馈,忙前忙后,这才早早去了!也许那时候不嫁给朕,她还能多活几年呢!” 乐正见他伤感,忙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该掌嘴,还请陛下节哀!皇后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看见陛下伤怀!” 皇帝摆摆手:“可惜阿檀没有留下子女,否则如今朕便不必为此烦心了!” 唏嘘一阵,皇帝却也没了继续处理公事的兴致,他起身负手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对乐正道:“去将中书舍人章淮叫过来。” 乐正心头一跳。 叫中书舍人来,自然不是为了商议政事,本朝自打有这个官职起,就是为了草拟诏书而存在。 这是要……? …… 步出宫门的时候,夏侯渝不由长长出了口气,风一吹,感觉身上一凉,全是冷汗。 饶是他胆子大,敢在跟皇帝说话时偶尔插科打诨,可也并不代表他不带脑子和心眼。 尤其是在面对这么一位聪明而又多疑的皇帝时,往往自以为表现良好时,到头来却只会证明是自作聪明。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坦诚。 夏侯渝想娶顾香生是真,一片真心毋庸置疑,但他对皇位也不是毫不在意,两项权衡,自然前者更重要一些,所以在前者的事情上说实话,后者则打马虎眼,七分真,三分假,才显得更真。 皇帝自有自己的一套判断标准,他不会因为你表示自己无意于皇位,就不把你列入考虑。 当然,他也不会因为你想要皇位,就真把皇位给你。 夏侯渝大病初愈,又要在方才应对的时候处处小心,真可谓是如履薄冰,此时松懈下来,便觉得浑身乏力,恨不得回去睡上个三天三夜才罢休。 他刚回到王府,上官和与黄珍等人便迎上来,众人担心他在皇宫里的表现,像以往一样,夏侯渝每次从宫里回来,都要跟幕僚聚在一起,将皇帝说过的话拿出来捣碎了琢磨研究,揣测帝心。 今天他觉得心里有些憔悴,说没两句上下眼皮就直打架,上官和等人见状便劝他去歇息,结果夏侯渝还没动,外头下人就来报,说宫里来了人,宣诏的。 夏侯渝一愣,心里隐隐猜测可能跟自己方才与皇帝的谈话有关,但又不肯定,没来得及多想,赶紧带着人出去迎诏。 过来宣诏的是礼曹一位官员,双方寒暄几句,对方打开诏书照本宣科。 出乎意料的是,诏书非止一道,而有三道。   ☆、第133章 第一道诏书是改封诏书,将夏侯渝封爵里的“远”字改为“肃”字,也就是说,从今往后,远王就成了肃王。 远这个封号,原先在本朝是绝无仅有的,顾名思义,夏侯渝从魏国远道而来,千里迢迢归国,皇帝就赐了个远字,可想而知当初有多随意。 肃就不一样了,刚德克就、执心决断曰肃,这个封号在一定程度上,是表明了皇帝对夏侯渝渤州之行的肯定,那些听得出弦外之音的聪明人,自然就不敢再叽叽歪歪,上疏弹劾了。 夏侯渝出身再低,毕竟也是皇子,放眼齐国这些成年的皇子,唯独夏侯渝的封号最是寒酸,难免让人觉得皇帝厚此薄彼,对夏侯渝不是很看重,这次改封,也算是弥补了。 第二道诏书,则是任命夏侯渝为柴州刺史。 柴州在齐国北面,因常年与回鹘交火,而处于最前线的位置,还曾经被回鹘人攻占过。别人当刺史,就算地处偏远苦寒,起码还是货真价实的一方长官,去柴州当刺史,则等于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有掉下去的风险。每年吏曹门庭若市,官员们踏破门槛打通关节想往上走,就是柴州和彭州这种直面回鹘人的地方无人问津,朝廷倒贴都未必有人想去。 如果说前面那一道诏书,众人还惊喜交加的话,等第二道诏书一出来,所有人看夏侯渝的目光,就不是贺喜,而是同情了,王府上下更是大惊失色,半点喜色都没有了。 夏侯渝捧着诏书微微苦笑,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在宫里头是不是哪句话说得不妥,将皇帝大大给得罪了。 帝心难测这句话,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他婉拒参与伐魏战争,皇帝就直接将他踢到柴州去直面回鹘人,夏侯渝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好,还是应该为自己抹一把辛酸泪好。 “第三道诏书呢?”他咳嗽几声,感觉从宫里回来之后,头晕好像又加重了。 宣诏的官员笑道:“第三道诏书,原是有两份,陛下不让马上宣读,说是要等宫里头来人,才决定读哪一份。” 旁人听得莫名其妙,诏书还有两个版本,哪里见过这样的奇事? 上官和忍不住上前询问:“敢问这两份诏书分别说的是什么内容?” 因方才已经收过沉甸甸的钱袋,夏侯渝又刚刚改封,官员也未敢过于拿大,便笑道:“陛下有命,不可说,还请不要让下官为难。” 夏侯渝却隐隐有所预料:“你不能说,我不为难你,你将诏书给我,我自己看便行了。” 那官员面露难色,管家张芹及时又将一个精致绣袋塞过去。 对方这才将诏书递给夏侯渝,还再三交代:“殿下看看也就罢了,还请不要声张。” 夏侯渝哪里顾得上回答,他发现这所谓的“第三道诏书”,其实是有两道,也就是对方说的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与他无关,与顾香生有关,是将顾香生的“济宁伯”,晋封为“济宁侯”。 按照“公侯伯子男”的顺序,伯爵为正四品上,略低于侯爵,当初顾香生他们这帮从邵州来的人里头,只有徐澈一人被封为侯,但这也是应当的,因为从名义上来说,徐澈本来就是众人之首。 但现在无端端的,却又有一道晋封的诏书,这未免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皇帝要封赏,用不着他自己想理由,底下的人总会将诏书写得漂漂亮亮,上面洋洋洒洒一大堆溢美之词,将顾香生夸得天下无双,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其实什么有用的内容都没有,尽是些浮华修饰。 夏侯渝眉头微蹙,想不通皇帝为何忽然会想起要晋封顾香生。 他又拿起另外一道诏书,不看倒还好,一看之下,面色微变,连带着呼吸也为之一滞。 上官和与黄珍见他脸色不对,也都凑过来看。 只见上面写着: 维承光三十二年五月廿五日,皇帝遣使持节册命曰:於戏!惟尔济宁伯顾香生,地胄清华,志怀高远,地宅南交,心悬北阙,文教聿宣,声绩备举。式遵典礼,作俪大藩,是用命尔为肃王妃。往钦哉!其光膺徽命,可不慎欤! 上官和与黄珍登时傻了眼,面面相觑。 自家郎君倾心顾氏,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先时还帮郎君谋划过要如何才能让皇帝同意他抱得美人归,只没想到这好事会来得如此之快,皇帝竟连册文都准备好了。 黄珍细心一些,他甚至还注意到这道册文与以往不同的一些细节。 论理说,这种册封王妃妃嫔一类的诏书,格式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换个人名,像册封王妃,人名后面跟着的一般就是“质性柔顺,训彰礼教,誉表幽闲”之类的词句,用来形容该女子闺德出众云云。 然而在册封肃王妃的这道诏书上,却出现了一般只会用在男性功臣上的遣词造句,譬如“文教聿宣,声绩备举”。这样的字眼,从前是绝对不可能用在女子身上的。 正因为顾香生的爵位不同以往,所以诏书自然也特殊一些,不能按照惯例来,拟诏的官员也算是费尽心思不遗余力了。 一道册封诏书,一道赐婚诏书,看得黄珍有些糊涂。 夏侯渝却有些明白了,他抬起头问:“陛下是否召了济宁伯进宫?” 奉诏官员点点头:“正是。” 皇帝的意思是,这第三道诏书,最终以哪一道为准,取决的是顾香生入宫面圣的结果。 夏侯渝不由苦笑。 他觉得皇帝的思路真是完完全全异于常人,以他不算蠢笨的脑子,尚且猜不透这位老爹的下一步,如此看来,他大哥会被耍得团团转还不入皇帝法眼,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官员见夏侯渝的面色有些不好,便道:“殿下不如先去歇息,待宫中来人,下官再请殿下过来也不迟。” 夏侯渝摇摇头,将头上一把虚汗抹去:“我且等等。” 陛下会问什么,而香生姐姐又会如何应答? …… 此时的大庆殿偏殿,顾香生坐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得到皇帝召见的通报。 越是高位之人,越喜欢讲究排场,下位者求见,不让对方等个一时半刻,好像就说不过去似的。 然而这同时也是一种心理战,下位者在等待的过程中,心中难免惴惴不安,等到见面的时候,就会更加紧张,心思也容易被上位者掌握。 乐正从内殿出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顾香生坐在那里,面色沉静,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静水流深,令人望之心绪不知不觉宁静下来。 她不缺美貌,但第一眼被人注意到的,却绝对不是美貌。 对方抬眼朝乐正颔首微笑,起身拱手:“乐内监安好。” 乐正也笑:“济宁伯安好,您快进去罢,陛下等着呢。” 顾香生道了一声谢,随他入内,没有多余言语。 皇帝倒没有故意晾着她,顾香生一进去,他便呵呵笑道:“济宁伯来了!” 顾香生行了礼,皇帝没说来意,她便也静静等着。 仔细算起来,这其实还是她第二回与皇帝进行私下的会面,上一次则是与徐澈他们一起,皇帝日理万机,区区一个顾香生,并不值得他多费心神。 皇帝道:“你在长春观住得可还习惯?” 顾香生:“托陛下洪福,臣一切都好。” 皇帝:“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只管说。朕知道你在魏国过的也是金枝玉叶一般的生活,道观再好,也难免清苦,你为了避开流言蜚语,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顾香生:“陛下过奖了,臣在邵州时,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如今比起来,已经十分舒适了。” 皇帝唔了一声:“听说你擅长种花,尤其是茶花?” 顾香生:“也谈不上擅长,只是喜爱而已。” 皇帝笑道:“那可巧了,朕也喜欢茶花,尤其是一斛珠,不过齐国境内的一斛珠极为罕见,这花又极娇贵,能栽活的寥寥无几,是也不是?” 顾香生:“正是,一斛珠喜爱湿润温暖之地,多长于吴越和魏国。” 皇帝点点头:“可惜了,朕号称天子,却还没见过一斛珠里最珍稀的‘紫珠’,传闻这个品种只有在魏国皇宫才有,你想必是见过的罢?” 顾香生:“是,臣曾见过,的确称得上国色天香。” 皇帝饶富兴致:“比之牡丹如何?” 顾香生:“春花秋月,各擅其场。” 皇帝抚掌而笑:“那便好了,待齐军攻克魏国,朕定会让人好生留意保存这花,将其送到齐国来,到时候济宁伯可要帮朕掌掌眼,看究竟是不是那传说中的‘紫珠’啊!” 顾香生一愣,很快答道:“愿为陛下驱遣!” 皇帝挑眉:“你听说了伐魏的事情,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么?朕知道你的父母亲人俱在魏国,难道你就不为他们求个情?” 顾香生想了想,道:“沙场征战,各为其主,死伤在所难免,臣无从劝起。至于臣的父母亲人,并无在沙场征战的武将,日后魏国若战败归顺,他们定也位列降臣之伍。陛下乃有为明君,就算臣不说,陛下也不可能妄杀,但若陛下想杀他们,便是臣求了情也无用。” 直到此刻,她仍旧没有弄明白皇帝今日将她召入宫的用意。 若说是为了试探自己对齐国伐魏的想法,那皇帝未免也太闲了,因为她现在无兵无权,完全左右不了大局,想法是什么更不重要。 皇帝笑了起来:“你倒是实在!好啦,朕也不与你兜圈子扯闲篇了,今日五郎入宫,向朕说了要求娶你之事,你可知道?” 顾香生这才吃了一惊:“臣不知。” 先前夏侯渝也曾与她提过此事,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胆大妄为,直接就向皇帝提出来了。 那最后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想及此,顾香生不免忐忑,再也伪装不出镇定。 皇帝见她一直沉稳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心下觉得好笑,话锋一转,又道:“朕有意委任他为柴州刺史,现在旨意想必也已经到了他手里了。” 顾香生并非对疆域一无所知的人,柴州是个什么地方,她自然很清楚。 夏侯渝虽然身为皇子,但自小命途坎坷,好不容易回齐国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要被老爹丢到跟回鹘人作战的前线,这换了别人,不崩溃都难。 心念电转,顾香生反而冷静下来,叩首道:“臣虽不才,但曾在邵州守城,于火弹伤敌之事上有所钻研,还请陛下允许,让臣与远王同赴柴州,效微末之力。” 这话一出,半晌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方才道:“好嘛,朕与乐正打赌,乐正说你听说五郎将要被派往柴州之后,一定会要求同往,朕却不信,这世上哪里有人傻到明知山有虎,却还偏向虎山行的?可没想到今日还真让朕给遇着一个,你好歹也别答应得那么快,不然朕的面子往哪儿搁?” 见顾香生一反常态傻愣在当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乐正小声提醒:“济宁伯,还不谢恩!” 她这才如梦初醒,忙要下拜。 皇帝却阻止了她:“你别忙着谢恩,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夏侯渝此去柴州,起码得三年任期圆满才能回来,期间回鹘人进犯,柴州便首当其冲,守住了城未必有功,但丢了城却是要丢脑袋的,便是皇子也绝无例外,你与他成婚,就意味着很可能会守寡,你若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不待她回答,皇帝又道:“朕不拦你成婚生子,但你身份特殊,要嫁也只能嫁齐国人,你若愿入宫,必以贵妃之位相酬,若能诞下龙子,朕就立他为储君,你若不愿入宫,朕也可以赐你平安富贵,让你嫁予太平王侯,不必像与五郎一起时那般担惊受怕。” 乐正小吃一惊,他没想到皇帝还会冒出这样一番话来,赶紧扭过头去看顾香生,不知对方会如何回应。 贵妃之位也许还不够诱人,但储君之位就不一样了,儿子能当皇帝,自己将来就是太后,这样的诱惑,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 然而顾香生神色郑重,一字一顿道:“臣愿与远王成婚,还请陛下成全。” 乐正屏住呼吸。 皇帝却道:“怎么还叫远王,该叫肃王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顾香生愣住了。 ……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前来宣诏的官员已经喝了四五盏汤水,想去如厕又没好意思说,有点坐立不安,心道宫里怎么还没来人? 夏侯渝坐在那里,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却是微微阖着眼,要睡不睡的。 四月的天还不算热,众人却硬是等出一身汗来。 管家张芹叫来王府婢女,让她去弄条热帕子来给夏侯渝擦脸。 就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宫里头终于来了人,众人忙迎出去。 这回来的却是乐正,对方身后还跟着顾香生。 后者正冲着夏侯渝笑。 见此情景,夏侯渝哪里还不明白? 他心头狂喜,几乎压抑不住想要大声欢呼的心情。 皇帝实在太爱折腾人了,好事多磨,一波三折,然而只要是最后能够得偿所愿,夏侯渝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时心上人就近在咫尺,几乎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乐正笑吟吟地对宣诏官员说了一番话,后者拿出其中一份诏书准备宣读。 夏侯渝的反应是一头栽向前方,五体投地,直接用行动表达了自己对天子的滔滔崇敬之情。 众人全傻眼了。 这是……高兴坏了的表现? 直到顾香生上前将人扶起来,大家才反应过来。 夏侯渝这不是太高兴才五体投地,而是直接晕倒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夏侯渝扶回寝室,幸而这段时间大夫一直在府里候着,叫过来一看,说是病还没好,今天就奔波一天,劳累过度,得多歇息,但没有大碍,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没了听旨的人,宣诏官员还是在床前将旨意念完,乐正向顾香生道过喜,便也回宫去了。 见顾香生凝视着床榻上昏睡的夏侯渝,黄珍适时道:“殿下这阵子就没好好休息过,还请顾娘子好生劝劝他,我等的话,殿下听不进去,唯独娘子的话,殿下还肯听。” 这番话说得很得体,赐婚诏书一下,即便还没正式成婚,但顾香生成为王府主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黄珍明着是让顾香生劝说夏侯渝不要太辛苦,实则是以幕僚身份委婉表达认同和忠心。 顾香生微微一笑:“我会劝他的,多谢你们长久以来的辅佐,他性子有些固执,下定决心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难为你们了!” 黄珍与上官和忙谦辞几句,以不打扰郎君休息为由,悄声告退。 人轻咳散尽,偌大寝室里,只余顾香生二人。 看着沉沉昏睡的夏侯渝,她轻轻将对方鬓发往后拂去,既好笑又心疼。 然而好笑与心疼之余,又有一种尘埃落定,心满意足的喜悦。 …… 毕竟还没成婚,顾香生不可能一直在王府待下去,见夏侯渝这一觉兴许要睡上很久,夜色将临时,她便起身告辞,又交代张芹,等夏侯渝醒来,就遣人到长春观告知一声。 马车出了城,一路往长春观的方向驶去。 今日跟着一道过来的苏木喜上眉梢:“这下可好了,郎君与娘子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等回去之后和朱砂一说,她还不定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顾香生横她一眼,嗔道:“还没成婚就叫郎君,传出去不笑话死人!” 苏木笑盈盈道:“笑话便笑话,那些人只会嚼舌根,他们哪里有娘子的福气呢!” 二人正说笑,马车忽然来了个急刹车,重重往前一顿,马匹嘶鸣之声随之响起。 苏木反应不及,惊呼一声,整个人往前滚去,幸好顾香生反应得快,一手将她抓住! “什么人!”车夫在外头高声叱喝。 苏木闻声慌乱,心想莫不是盗贼? 可京郊外面,天子脚下,又哪里来的不要命的盗贼?   ☆、第134章 顾香生不可能出个门都随身带着弓箭,但外面的车夫并非寻常人士,以他的身手,便是以一敌三都没什么问题,夏侯渝安排他跟着顾香生,此时终于派上用场。 外面肯定不止三四个人,听这动静,对方怕是有五六个人左右,苏木虽然忠心可靠,但毕竟不像诗情碧霄她们那样经过事,此时吓得面容雪白,手紧紧攥着顾香生的袖子没吱声。 顾香生拍拍她道:“我出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 苏木攥着她的手更紧了,连连摇头:“娘子别出去,外面危险,我们等人来救!” 顾香生:“去道观这条路有些偏僻,现在又是傍晚,未必能遇得上人,我会见机行事的。” 马车里有把长剑,是一直放在上面以防万一的,她随手一抓便掀开帘子探出头去。 顾香生粗略看了一眼,外面约莫有十多个人,身手不算好,顶多只是地痞流氓的水准,但胜在人多势众,车夫游走其间,一个个打下来也有些气喘吁吁。 那些人的目标明显是顾香生,所以千方百计绕过车夫想要朝马车上的人下手,见顾香生探头出来,登时眼睛一亮,还招呼同伴:“弟兄们,点子就在前头,水灵灵的,并肩子上,绑了回去先玩一阵再卖个好价钱啊!” 顾香生听了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若对方的打架水准再高些,他们今天可能还走不掉,但就这么个三脚猫的水平,仗着人多,还真不把车夫放在眼里。 “老邓,接剑!”她高声喊道,一边将剑抛过去。 “好嘞!”车夫头也不回伸手接住,抽剑出鞘,眨眼间战斗力大增,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撂倒几个了。 见点子扎手,有几个人企图悄悄绕到马车后面发难,顾香生好笑,直接摸出随身匕首,往其中一人掷去。 但见那人哎呀一声,仰头倒下。 同伴一看,匕首正正插在他的脖颈上,人哪里还有气? 其他人当即就被吓到了,谁也没料想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顾香生却不会对他们客气,因为她已经差不多弄明白这些人是何来历。 众人见她从发鬓上拔下一支金钗,那金钗又细又长,看着比匕首还要锐利三分,这□□喉咙里,人同样也会当场没命,登时心里发憷,宁可硬着头皮去面对老邓的刀光剑影,也不想在这里被丢飞钗。 “娘子,我这也有钗子!”苏木却从马车上看见顾香生方才的举动,瞠目结舌之余,赶紧从头上拔下钗子递给顾香生。 那头老邓多了武器加成,刷刷刷几下很快将一干人等都放倒。 “真是不要命,连我们的马车都敢劫!”老邓恨恨将剑插入地上,锋刃堪堪擦着一个人的脸颊掠过,上面瞬间多了一条血痕,那人被吓个半死,裤子都尿湿了。 老邓嫌恶地看着他:“娘子,要怎么处置他们?” 十五个人,死了五个,还剩十个,其中有重伤的,也有轻伤的,一时间遍地哀嚎。 顾香生轻描淡写:“反正是劫道的贼匪,不如一并杀了了事,也免得还要报官,忒麻烦了。” 那些人一听,都不用如何逼问,当即就痛哭流涕:“这位娘子饶命,我等是受人指使而来,并非故意劫道!” 老邓大喝一声:“事到如今,还不从实招来!” 那些人七嘴八舌讲述起来,顾香生他们这才知道,这帮人不是什么地痞流氓,平时从事的是拍花子的勾当,也就是人贩子。而且他们心气还挺高,不做寻常生意,专门盯着富贵人家和官宦人家的妇孺下手,但凡初一十五这样的热闹日子,就是他们开张大吉的时候。 别以为官宦世家的妇孺就不好下手,虽然这些人也有仆从跟随,但往往百密一疏,想要下手总能找到机会,这些拐子全程盯梢,瞅准落单的机会就将人拐走,有油水可榨的,就跟家人勒索一大笔钱财然后放人,那些长得漂亮的,又或者是家人害怕名声受损不肯出钱赎人的,干脆就被这些拐子给卖到江南一带的窑子里,调、教之后接客,同样也是稳赚不赔的大买卖。 这种拐人的勾当不需要本钱,利润又高,从古至今就没断绝过,官府抓也是抓的,只不过官在明他们在暗,抓得严时一哄而散躲起来,等到风声松些时又会跑出来。 对这些人,顾香生杀得一点负罪感也没有。 他们自然不是临时起意对顾香生下手的,而是有人知道顾香生经常会进城出城,所以雇了人专门在这条路上候着,就为了将顾香生劫走,到时候是玩弄一阵再送回来,还是直接卖掉,就由不得她了。 “真是狗胆包天啊,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说!”老邓狠狠踹了其中一人一脚,正好踹在对方的腰眼上,疼得他又是一阵干嚎。 “我说,我说!别打了……”对方有气无力,“是一个叫董元明的,我们不熟,他与我们大当家熟,我就知道是他来找大当家,让他这么干的,还说事成之后如何酬谢……” 老邓又踹一脚:“那董元明又是什么来头!” 对方哎哟哎哟惨叫:“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老邓冷笑两声,转而朝其他人下脚,那些人抵不过痛楚,早没了刚才的威风,一个个死狗样地在地上翻滚,有什么说什么,没两下就给问了出来。 那董元明原先也是在京城里厮混,没个正当营生,后来不知怎的居然通过远房亲戚的门路进了兴国公府,跟在驸马身边,不算贴身近侍,但因为办事机灵,还算能混个脸熟,他自此就在一帮狐朋狗党面前挺起腰杆子了,觉得自己是鱼跃龙门成了上等人。 但这帮喽啰被差遣而来,并不知道太多内情,说了半天,顾香生他们也就只知道这件事和董元明脱不开关系。 不过这就已经足够了。 苏木听得气愤不已:“娘子,这事儿实在欺人太甚了,您要不要告诉五殿下,让他出面去与兴国公府交涉?” 顾香生却摇摇头,苏木还是不够了解她,这种事她自己也可以解决,没必要给夏侯渝添麻烦,她早惯了有什么事独立自主,却不是那等非要等着男人作主,没了主心骨就不行的闺阁女子。 老邓问:“娘子,这些人如何发落?” 顾香生道:“死的活的,一并都送到兴国公府上去。” 苏木吃了一惊,觉得这样会将兴国公府得罪狠了,但她是个极聪明的,先前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这会儿就不敢再轻易出头吱声了。 但老邓也有点迟疑:“娘子真要这么做?” 顾香生点点头:“苏木你先回道观去找几个人来,把人都绑了。” 时近傍晚,城门很快就要关了,虽然朝中近日不时有取消宵禁的声音,但毕竟还未取消,眼看出入的人越来越少,城门守卫打了个呵欠,与同僚交谈几句,准备散值之后再去喝几杯。 这话还没说完,他们就看见有人驾着一辆马车过来,马车后面还用绳子系着一串“粽子”,仔细看却是一串人,随着马车缓驰入城,那些人双手被绑,不得不跟着撞撞跌跌一路奔跑。 两名守卫看得眼睛都瞪大了,赶紧上前盘问,对方却道:“我乃济宁伯下人,这些人是兴国公府上借予我们的,娘子命我将人带去还给兴国公。” 这两个人自己哪个谁都惹不起,守卫听得头皮发麻,又见对方言之凿凿,还拿出印信凭据,便挥挥手赶紧放行。 这一行人一路从城门进去,很是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老邓带着那一大串人来到兴国公府,后者自然不敢贸然开门,急急忙忙就跑去禀报。 “这是闹的哪一出?”因着次子刘筠挨那一巴掌的事儿,高氏对顾香生没什么好印象,此刻听见事情与其有关,脸色便沉了下来。 “主母,对方说这些人是驸马寄放在他们那里的,所以他们把人送回来。” 高氏听得越发莫名其妙,拧了眉毛:“与二郎又有何干?” 虽是蹊跷,她倒也没有不分缘由就把人给赶走,而是先让人去请兴国公刘聃。 那些拐子被老邓和顾香生一顿收拾,还有同伴死在面前,如何还敢隐瞒,见兴国公府的人询问,马上一五一十都交代出来,刘聃与高氏听得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刘筠竟然胆子大到做下这等事情来。 刘聃当即就命人去将刘筠给绑了回来——自打从公主府被赶出来之后,刘筠就被兴国公痛骂一顿,他不敢回家住,只能宿在外面的宅子里,皇帝懒得多作计较,旁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刘筠正在与外室在饮酒作乐,冷不防被老爹的人绑回来,还有些糊涂,便将老爹直接让把他身边的董元明带上来,刘筠方才脸色一变,知道这是事情败露了。 刘聃何许人也,见儿子神色变化,哪里还不知道其中内情,便指着他冷笑道:“我也懒得打你了,你若不从实招来,我直接就将你绑到陛下跟前去,请陛下来治罪,连带怠慢公主的事情,看你小命焉在!” 刘筠还想砌词狡辩:“儿子只是想教训这妇人一顿,将人拐到哪个地方,吓唬吓唬她,过段时间再放出来,可从没想过要她的性命!我与公主的家务事本就不关她的事,她竟敢为公主出头,这事传出去,不单我的脸面丢光了,连外头的人都说兴国公府好欺负呢!” 刘聃勃然大怒:“你别以为将刘家也给扯下水,我就会跟你站在同一边,你敢带人去劫道,就要做好被追究的准备,来人,将这不孝子带下去,关在柴房里,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他吃喝!” 高氏虽然偏袒儿子,却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人,见刘筠被带下去,也没急着为他求情:“夫君打算如何办?” 刘聃膝下四子,个个出息,唯独夹在中间的次子,虽然尚了主,看似荣宠最高,却是他最头疼的一个:“现在人家不去报官,反是将人送到这里来,明显是想看我如何处置,若是我处置得不妥,这事儿闹到陛下跟前,就是咱们理亏,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上门赔礼道歉,交出刘筠任由处置!” 高氏倒没有异议,这事的确事刘筠闹得太过了,她想包庇也无从包庇起,比起儿子,当然还是整个兴国公府更加重要。 刘聃道:“这样罢,你先去和嘉祥公主说一声,再备一份厚礼,请公主陪你亲自登门,公主性子好,想必看在婆媳的份上不会拒绝,我再进宫向陛下请罪。” 高氏有些迟疑:“我就不必去了罢,不如先让大郎媳妇去一趟,好歹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有府里的人进来禀报,说起今日宫里给远王那边赐下的三道旨意。 刘聃听罢大惊失色,良久方道:“这回不必你去了,看来还是我亲自登门一趟比较好。” 高氏不解:“五王并不受宠,就算顾氏成为五王妃,也不值得夫君如此高看罢?” 刘聃道:“不以出身论英雄,如今看着是燕雀,焉知以后不会高飞?便是不会高飞,结一份善缘,总是不会错的,想我刘聃小心谨慎一辈子,自问待人接物从不不中无人,更不因刘家出了个皇后姐姐便得意忘形,这才是家族长久富贵之道。五殿下看着外表柔弱,可他当日能从魏国千里迢迢跑回来,可见是个心智坚定之人。这样的人就是以后无法得大位,只要继位之君不昏庸,他就能得到重用,更不必说……” 他顿了一顿,音量变小一些:“更不必说陛下现在还未择定储君。” 高氏很诧异:“难道夫君认为五殿下机会很大?” 夏侯渝刚从魏国回来的时候,人人都没把这个毫无存在感的皇子当回事,还是他办好了几件差事之后,这才慢慢入了众人的视线,大家恍然发现,这位五殿下,能力也还不错,性格也挺好,人很低调务实,这次宫里走水,几位成年皇子轮番上演大戏的时候,他也没像七皇子那样急吼吼地赶回来。 可高氏并不认为皇帝就此对夏侯渝另眼相看,否则又何必一边给人家甜枣吃,一边又将人给提到柴州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就算是这桩婚事,也未见得多么好,娶一个魏国的前王妃为妻,那还不如给他找个齐国世家女子呢! 刘聃摇摇头:“陛下心思莫测,我看不透,但既然人人都有机会,五殿下自然也不例外。” 高氏听他说得慎重,便道:“既然如此,那还是我登门请罪罢,万一那顾氏不知轻重给你脸色看,夫君堂堂兴国公,又何必去受这等折辱?” 刘聃苦笑:“顾氏既被赐婚,你去也不济事了,怪只怪家门不幸,刘筠累我,当日若不让他尚主,兴许还没这些祸事!我虽未与顾氏打过交道,不过此人出走魏国,又从邵州到齐国,你看她做的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是寻常女子能做下来的?这样的人必然通晓人情世故,我若亲自上门,她兴许还愿意息事宁人。至于婚事好坏与否,眼下还说不准,不妨先看看再说。” 高氏叹息:“可惜皇后生前膝下犹空,否则现在陛下又怎会抉择不定?” 刘聃:“你错了,阿檀没有留下子息,其实未尝不是好事,自来国君年长而太子当立,父子必生嫌隙,远的不说,魏国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今刘家顶着外戚之名,却不必担外戚那些风险,陛下因为阿檀的缘故,又会对刘家另眼相看,只要刘家继续谨慎低调,忠于陛下,即便新君上位,也不会动摇刘家的地位,如此,三代富贵可期矣!” 兴国公不厌其烦教妻训子,伴随着三道旨意流传开来,越来越多人都知道夏侯渝被赐婚并很快要前往柴州赴任的消息。 与高氏想法雷同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并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夏侯渝千辛万苦去求来的,只道这娃实在命途坎坷,自小不受老爹待见,被丢到千里之外的别国去当质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却还做事不讨好,柴州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去了那里,能保住性命就算不错了,升迁是不要想了,至于皇位,虽然天子目前没有表露出任何意向,但委任柴州刺史的诏令一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夏侯渝完全无缘于皇位了,更有人想到上回宫里走水,唯独五皇子没有赶回来,皇帝嘴上不说,心里想必还是不痛快了,否则何必将人发配到柴州呢? 至于婚事,若是皇帝给夏侯渝配上一个家世清华的齐国女子,那必然是门当户对,可将顾氏指给他,又算是什么回事呢?且莫说顾氏是魏国人,又曾有过那样的身份境遇,她现在虽有个空头爵位,可也只是听着好听罢了,何曾有过半点实惠,更不必说什么娘家背景助力了,一个没有妻族助力的妻子,用处又能有多大? 如此一来,就连夏侯渝改封号的事情,都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了。 旁人且不说,夏侯渝那些兄弟们,听说他回来之后休养数日,就算不亲自上门,也都派了人送礼探望,见了面也什么话都没说,只同情拍拍他的肩膀,好像什么都了解,让夏侯渝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世人只会相信自己看见的一面,他也懒得多作解释,索性由得他们去揣测。 夏侯渝病好之后,曾去探望过夏侯潜一回,后者的“疯病”据说已经逐渐有了起色,有时候也能认得人了。 他在顾香生那里听说了老八病中不忘穿鞋袜的典故,特意多看了几眼,发现老八还真如顾香生说的那样,不管身上头发如何凌乱狼狈,脚下的鞋袜总是穿得端端正正,他心里觉得很好笑,也不去拆穿他,任由对方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 夏侯渝私下揣测,以他老爹的精明,未必不知道八郎在装疯卖傻,但既然连皇帝都不在意了,自己又何必去当这个恶人呢? 夏侯潜估计还觉得自己演技特别好,有外人在的时候,总是演得尤其卖力,夏侯渝几次差点笑破肚皮,只好强忍住草草问候几句就离开桓王府,免得自己当真一不小心笑出声,枉费了夏侯潜一番辛苦。 婚事既然赐下,就没有收回的道理,且不提夏侯渝私下如何高兴,一有机会就往城外长春观跑,到了四月底,风向悄然发生变化,事情开始朝着许多人都料想不到的趋势发展。 刘聃很聪明,在夏侯渝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就亲自登门拜访顾香生,就刘筠做的那些蠢事请罪,又承诺会好生管教儿子,以后绝不让他再找麻烦。刘聃身份贵重,又是亲自出马,不单将刘筠抽了三十鞭,饿了个半死,又送上几大车的厚礼,如此诚意拳拳,顾香生也不好与他多作计较,双方达成和解,这件事就此揭过,待夏侯渝知晓之后再想找刘家的麻烦,却也被顾香生拦住了,只能作罢。 不少人知道这件事之后,除了感叹兴国公礼数周全之外,也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再怎么样,这毕竟是刘筠惹的事情,让他自己出面也就够了,赔上整个兴国公府的脸面,去给一个妇人道歉,即便这个妇人即将成为皇子妃,可那也是不受宠的皇子正妃,却不太值当。 这种舆论的改变来自皇帝。 就在刘聃上门请罪的事情发生不久之后,皇帝从宫中遣使为顾香生添妆,又在京城赐下府邸,以示恩遇。 顾香生在齐国没有娘家,到时候要出嫁,总不能在长春观出发,赐府是有必要的,哪怕成亲前一日再迁进去走个仪式也好,至于添妆,她嫁的毕竟是皇子,既然没有娘家人准备嫁妆,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准备,这也可以看作是皇帝给儿子的补偿。 但令人瞩目的,却是添妆的内容。 因为那些东西,有一半是当年孝惠皇后入宫时的嫁妆。 孝惠皇后没有子女,她去世之后,这些东西自然也好端端地封存在宫中,多年来一直未曾用过,这次皇帝下令清点皇后旧物,除开那些已经陈旧腐朽的绫罗绸缎,以及褪了色的首饰之外,其余像宝石玛瑙一类的头面宝珠,都被单独装箱,送到顾香生那里去。 齐国富庶,皇帝私库也不是穷到得拿皇后的遗物当赏赐——没有人会这么以为,那么皇帝这样做,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表示对儿子的弥补,至于另外一层更深的含义,即便有人想到了,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伴随着皇帝的添妆送到长春观,隆庆大长公主也亲自上门添妆,以表祝贺。 满京城勋贵官宦人家的女眷,见状都有些坐不住了。   ☆、第135章 隆庆长公主何许人也?天子亲妹,虽说不是同母所出,但长公主生母对皇帝有抚育之恩,因着这一段渊源,隆庆长公主与皇宫一直走得很近,她紧跟皇帝步伐,几乎成为一个风向标,众人若想揣摩皇帝心意,看隆庆长公主行事总是没错的。 如今长公主亲自上门为顾香生添妆,皇帝的心意自然也毋庸置疑。 在这几位成年的皇子里头,皇帝并没有表现特别青睐谁的倾向,夏侯渝因为出身和早年经历的缘故,优势并不明显,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性,齐君行事颇有些随心所欲,天马行空,连底下老臣都未必能看透猜透。 再说伐魏,这件事对齐国有重大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军功,但柴州就并非如此了。眼下齐国将重心放在伐魏上,必然顾此失彼,对回鹘的防卫有所疏忽,如果未来三年内,回鹘人没有进犯也就罢了,夏侯渝等于在柴州坐三年冷板凳,无功无过,若是回鹘人进犯,夏侯渝又是否能够击退敌人,不丢失一城一池? 守住了城是本分,未必有功,丢了城却是大罪,所以柴州等边陲之地才被视为畏途,夏侯渝的任命在旁人看来也等同于流放。 不过皇帝现在既然拿皇后的嫁妆来为顾香生添妆,这起码传达了一个信息:他对这个儿子,并不是全然无视。 也是借此告诫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无论如何,夏侯渝都是皇子,朕可以随意处置,但却容不得别人轻忽。 于是乎,长公主的登门仿佛一个信号,昔日鞍马稀少的长春观,一时间竟然门庭若市。 兴国公夫人高氏自然不必提了,有了丈夫的提点,她一下子拿出几匣子成色上好的宝石来给顾香生添妆作脸,这不仅是在捧皇帝的场,同时也是在给儿子闯下的祸事作弥补,顾香生自然领她这份情,两相接触之下,高氏发现顾香生其实很好相处,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咄咄逼人,彼此性情投契,两家女眷私下走动也多起来,这是后话了。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那天正好是端午,根据司天监的推算,这一日诸事大吉,宜行婚娶,更合夏侯渝与顾香生两人的八字。 诸事大定,迎亲那日,顾香生从京城宅邸出发,因她娘家人没在齐国,便由徐澈于蒙二人替代,于蒙更充当了娘家兄长的身份,亲自将她背上皇家过来迎亲的涂金银装肩舆,后面另有行障坐障各一抬,掌扇四人,障花十树,灯笼十盏,童子侍女共八人等,俱是严格按照规格来的。 除去一开始送来皇后陪嫁之外,后面皇帝再也没有为这桩婚事开过什么特例,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当日顾香生嫁给魏临时,魏临虽然还是思王,可毕竟刚刚被废太子不久,连婚事都不敢过于张扬,一切中规中矩,没有出格之处,这次夏侯渝为了让顾香生能风光大嫁,甚至将自家王府都掏空了,所有值钱东西都往顾香生那儿搬,再让她以陪嫁的形式带入王府,也好让外人不敢再小看这位未来的肃王妃。 便连婚服,虽说一针一线俱有规制可循,但夏侯渝偏偏独出心裁,非要在一些细节处进行改动,譬如顾香生的绣鞋,上头绣的原本该是珍珠,夏侯渝却让人将其换成渤海明珠,婴儿拳头大小,在日光下伴随着裙摆摇曳熠熠生辉,令人惊叹,也令不少女眷欣羡不已。 到了此时,再没人会觉得夏侯渝娶顾氏只是圣命难违。 一个男人能对女人如此花心思,这本身就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事情。 顾香生穿着喜服坐在床帐边上,听见外头隐隐传来觥筹交错和说笑声,热闹得很,不过那些热闹自与她没有关系,从古至今,新娘拜完天地之后,便只能在这儿等待敬完酒的新郎归来。 屋子里很安静,苏木和朱砂本是要在这里陪她的,却被她撵出去歇息了——为了准备婚事,她们也已经有许多天没睡好。 她低头看着婚服上精致的绣纹,连袖子边上的祥云金线都一卷三叠,细密得无可挑剔。 时下女子婚服并非后世熟悉的凤冠霞帔,而是花钗翟衣,头上花钗大小八树,以金和宝石纸,这都是有严格规定的,按照品级依次递降,顾香生现在是亲王正妃,比太子妃略差一等,而婚服主色则为狄青色,蚕丝织就的锦衣,上以翟鸟为纹,隆重异常,这与在魏国时是一样的,如今齐魏两国,礼仪规章基本都是沿用前朝,大同小异。 一个人一辈子嫁了两次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两次都嫁给差不多身份的人,连皇子妃都当了两回,这样的婚服也穿了两次,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然而细微处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譬如上一回嫁人,她固然也有欣喜,更多却是对未来的忐忑与恐惧,不知道自己与魏临能否白头偕老,不知道自己能否应付在皇宫里的生活,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好自己的分内职责,让魏临满意,也让自己满意。 夫妻同心,这句话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人心之复杂难测,天底下又哪里会有一模一样的两颗心? 即便有,那也多数是因为心疼爱护对方,所以愿意妥协退让,争取与对方一致,又或者紧追对方步伐罢了,若是另外一方不知爱惜珍惜,这样的“夫妻同心”,迟早也会变成离心,而渐行渐远。 顾香生轻轻舒了口气,将思绪从乱七八糟的想法里拉回来,勉强平复有些紧张的心情。 早晨上妆之前吃过些点心,现在已经傍晚了,为了避免频繁如厕或弄化了妆,喜娘一般连水都不让喝,顾香生摸着肚子,觉得饥肠辘辘,但看着桌上那些点心又没什么胃口,也不想喝酒,只好作罢。 夏侯渝还未回来,也许是脱不开身,顾香生等得百无聊赖,索性从边上柜子摸出本新近上市的风月话本瞧了起来。 婚房里原本不可能放这种东西,要放也是放春宫图,但顾香生早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便让人悄悄将书混进来,不出所料果然派上了用场。 看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头上梳了复杂的发饰,人也没法儿躺着,她便只好倚靠在床边打盹。 昏昏沉沉之际,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飘来,她的眼睫毛颤动几下,神智渐渐恢复为清醒状态。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顾香生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 “你在外面吃香喝辣,我却在这里饿肚子!”她嗔怪道,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所以我给你带了些菜过来,都是现做的。”夏侯渝笑嘻嘻道,将手里的烤鸭放下。 烤鸭是片好的,夏侯渝拈了一块喂顾香生,后者自然而然地张嘴叼过来,皮脆柔嫩,温热有余,的确是刚做好的。 桌案上还有桂花粥,蜜汁火方和虾饺,盛粥的小碗还冒着腾腾热气,香味参杂着在屋子里飘散,一下子勾得她食指大动。 “你不用在外面敬酒了?”顾香生也拈了片烤鸭喂他,另一只手不耽误拿汤匙舀粥。 夏侯渝其实并不饿,他怕空腹喝酒容易醉,特地吃了不少东西垫肚子,不过难得享受美人亲自喂食的待遇,无论如何也要赏脸,他美滋滋地将鸭肉咬入口中,顺道舔了舔美人的纤纤食指,惹来对方一记毫无威慑力的白眼。 他索性将人抱入怀里,将碗接过来一勺勺地喂。 “我敬了一轮便借故溜了,让大兄和六郎七郎留下来帮我挡挡场面。” 夏侯淳跟夏侯渝不对付,但这种场合正可发挥他身为长兄的气度和能力,又能在众人面前大大露脸,所以夏侯渝一说,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颇为爽快。 老大愿意抢风头,夏侯渝更乐得轻松,他心中归心似箭,巴不得能快一点回来看见人。 洞房花烛夜,他梦了好多回,但哪一回都没有现在来得真实。 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自己面前,金钗翟衣,笑靥如花。 她好端端的,没有因为颠沛流离而受伤,更没有因为那些坎坷的经历而落下阴影,眉目如画,洒脱自在,一如当初夏侯渝看见的顾家四娘子。 夏侯渝此刻的心情,有点像自己仰望多年的月亮终于从云端下来,让自己不仅能看得见,还能拥入怀中,得偿心愿,他心里却满满都是感激和庆幸。 见对方定定凝视着自己,顾香生嫣然:“难不成我脸上长出了胡子?” 夏侯渝握紧她的手:“你没长胡子,是我想这一天想了太久,头发都快等白了。” 顾香生抿唇一笑:“我比你年长三岁,便是白头,也该是我先白才对。” 夏侯渝柔声道:“在我心里,你就是七老八十,也还是我的香生姐姐,一点都不老。” 顾香生挑眉:“等我真的七老八十,你只怕就不这么说了。” 夏侯渝一本正经:“说不定我那会已经垂垂老矣,耳聋眼瞎,还要指望着你照顾,肯定得比现在更谄媚。” 顾香生有些忍俊不禁,旋即又想起一事:“你什么时候去柴州?” 夏侯渝:“等陛下下旨罢,总归还可以借着新婚多赖上几日,陛下就是再铁石心肠,也没有强要新婚夫妇分别的道理。” 顾香生美目一睇:“我与你一道去。” 先前赐婚旨意颁下来之后,所有人就开始围绕这件事忙起来,反而是夏侯渝和顾香生两个当事人最超脱,然而他们也没多少机会见面,前者忙着将奇女子列传彻底定稿,后者则忙着在兵曹与吏曹之间奔走,了解柴州的情况形势,又要奉帝命与其他皇子一道每日朝会听政,直到成亲前几日,二人才得以将诸多琐事抛开。 夏侯渝反是故作轻佻勾起她的下巴:“*一刻值千金,香生姐姐,我们安歇罢。” 顾香生又好气又好笑,直接捏住他的耳朵:“别转移话题,我要与你一道去柴州!” 夏侯渝哎呀哎呀地叫疼,见她不为所动,只好走撒娇路线:“香~生~姐~姐~” 顾香生柔声道:“今儿个你叫姑奶奶也没用了。” 她自然明白夏侯渝不肯答应,是不希望她一起去涉险,但正因为如此,顾香生才更要跟着。 “阿渝,我不是那等只会畏缩在他人身后等着别人来保护的弱女子,你与我成婚之前就知道了,不是吗?” 夏侯渝拥住她,闷闷道:“可我不想你受哪怕是一丁点的伤害,你从前孑然一身,世人只瞧见传奇,我却只有心疼,如今终于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护住你了,你也要给我这个机会才是。” 顾香生忽而眨眨眼,俏皮一笑:“跟你在一起,你可以护着我,我也可以护着你,不是正好吗?我好不容易才逮着这么一个又听话又能干,长得还算过得去的夫君,若是弄丢了该上哪儿哭去?” 夏侯渝龇牙咧嘴故作恼怒:“我这样还算过得去啊?!” 顾香生逗他:“不算过得去,难道过不去?” 这话没说完,她就直接被扑倒。 “呀,头上的钗子还没拆下来……” “我帮你……” “还有合卺酒……” 远远地,外边厅堂的喧闹声传来,却已经入不了屋里人的耳。 锦被覆绣床,红烛昏罗帐,云起梅花,雨落春蝶,多少言语已赘,自无须细说。 …… 伐魏的脚步并没有因为他们成婚的事情就停顿下来。 五月初八,也就是夏侯渝顾香生成婚后的第三天,齐国大军从江州入魏,直逼象州。 象州位于魏国都城以东,距离都城大约两个日夜的路程,当初魏善据地为王,便是以象州为界,非是他不愿意跨过这条线,而是象州易守难攻,魏善与程载在此地与严遵所带的军队交战数回,均铩羽而归,最后不得不在象州前止步,自此毫无寸进之功。 这次齐国南下,同样冲着象州而去,严遵领兵相迎,击退齐军,而此时齐军却另有一支兵力悄悄绕过象州,直取魏国都城位于南方的屏障迦南关。 迦南关守卫薄弱,兼且毫无防备,此战溃不成军,迦南关守将投降,迦南关失守,齐军得以深入魏国腹地剑州,直奔魏国都城而去。 而此时,正好是七月中旬,距离齐军南下,才刚刚过去两个月有余。 齐人如此神速而又悍勇的战斗力,不单令魏国始料未及,更勾起魏国人关于当初齐魏交战的阴影,在气势上首先就略逊一筹。 魏君反应过来,赶紧抽调各地兵力前往剑州阻止齐军,并命严遵死守象州,绝不能令齐人前进一步。 魏国不是吴越南平之流,齐魏之间注定要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尽管实力上略胜一筹,齐国也不可能像吞并南平那样,直接攻取一城又一城。 然而就在七月下旬,齐国北面传来消息,回鹘人又一次集结大军南下进犯,柴州告急。   ☆、第136章 回鹘人虽然在草原上建了个回鹘汗国,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名头,他们本质上就是游牧民族,没有中院民族的固居文化,喜欢以战养战,这样的民族要么被同化,要么被征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对齐国而言,征服回鹘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得到的回报又太少,如果现在天下一统,犹有余力,夏侯礼也许会选择来一次大规模征战,一劳永逸将回鹘人赶出这片草原,但现在中原还未统一,齐君不可能将齐国兵力浪费在回鹘人身上,是有轻重缓急,他必然会先将目标对准魏国。 有这么个邻居在边上,这是齐国的幸事,也是齐国的不幸。 幸运的地方在于这样如狼似虎的邻居能够充分调动齐国人的危机感,让齐国统治者不至于在建国之后耽于享乐,还能时刻保持警惕,不幸则在于回鹘人每年都会不请自来,跑到齐国“打秋风”,这让皇帝不得不分散一部分兵力常驻在边境,以防止回鹘人的骚扰。 不过回鹘人的进犯是有规律的,春夏之交,草原上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一般是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等到秋冬之际,草原上万木凋零,缺衣少食,回鹘人就会进犯齐国边境。 好一些的情况是,回鹘人被齐国击退,又或者劫掠一笔就走,坏的情况则是譬如柴州这样的边陲重镇直接被回鹘人攻破血洗,回鹘人没有入主中原的兴趣,他们最喜欢的就是血洗边境城池,留女去男,烧杀抢掠,将所到之处毁个精光,卷走大笔金银财宝车马牛羊,连带中原百姓都会成为他们的苦力奴隶,这才是让朝廷最为头疼痛恨的地方。 不过现在正是春夏之际,论理说回鹘人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进攻,而且皇帝之前也曾派人仔细调查过,发现回鹘现在的大汗死了,他的几个兄弟和儿子正为了汗位争得不可开交,没空来骚扰齐国,这也是齐君会选择此时伐魏的重要原因之一。 “回鹘人的这一次举动,称得上十足蹊跷。”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侯渝刚从宫里回来,一路骑马,又赶得及,难免出了一身薄汗,顾香生原本正在书房整理史料,听说他回来,便也过来相迎。 她接过侍女手中递过来的温热帕子,正要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却冷不防被一双手臂直接搂上近前,肌肤隔着薄薄的衣裳相贴,臊得左右侍女当即便赶紧掩面退下,将此处留给自家郎君娘子。 顾香生倒没害臊,只是唬了一跳,回过神白了他一眼,直接将帕子覆在他面上:“自己擦罢!” 夏侯渝笑眯眯接过,一面还道:“这位娘子,真是对不住啊,沾了你一身汗,待会儿与我共浴洗尘如何?” 顾香生好气又好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陛下是不是命你即刻赶赴柴州?” 夏侯渝点点头,这才敛了笑容:“回鹘人来势汹汹,我疑心魏国私下和他们达成某些互惠约定,这才说动他们在这个时候来攻城。”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顾香生想起永康帝在位末期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齐国也曾与魏国有过交战,当时魏临就想过利用回鹘人来牵制齐人的办法。 “柴州那边现在是何情形?” 夏侯渝:“回鹘人原先打的是彭州,在贺玉台那里碰了壁,这才绕到柴州来,柴州刺史许玮虽为沙场老将,但已经上了年纪,年前刚刚递了致仕的折子,只是陛下未准,竭力挽留,但我怕他守不了多久。” 皇帝显然也有这种考虑,这才让夏侯渝赶紧出发。 顾香生道:“你此行前去,可有兵力相随?” 夏侯渝:“有,陛下让于蒙带两千兵力随我前往,又让贺玉台随时驰援。” 于蒙先前在金吾卫里任职,金吾卫虽好,却不是他的意向所在,于是顾香生让夏侯渝去说了情,将人给调到京畿守卫军里去,顾香生在邵州与他共识过几年,对他带兵的本事有所了解,有这样一个人在,还是比较放心靠谱的。 顾香生:“什么时候出发?” 夏侯渝:“明早。” 顾香生微微蹙眉,旋即又松开:“那我这就去收拾衣裳,明日一早就能与你一起走。” “香生姐姐!” 纵然是成了亲,夏侯渝还改不了这个称呼,从前的亲昵如今反倒成了闺房乐趣。 他伸手要去拉顾香生,却不防对方起身起得猛了,眼前一阵发黑,又软软坐在椅子上。 夏侯渝大惊失色,忙将她抱住:“你怎么样了?” 顾香生不在意:“就是起身起得太快而已。” 她不当回事,夏侯渝却非要找个大夫来看,因为他知道顾香生素来身子康健,冰天雪地里也活蹦乱跳,非同那些弱质纤纤的女子,这股晕眩来得太不寻常,若是因为操劳过度而引起的,他便可以顺势将她留在京城,不让她和自己一同去柴州受苦了。 谁知道大夫上门一号脉,还真就诊出问题来。 肃王妃有孕了。   ☆、第137章 “你,你没把错脉罢?大夫再号一号罢!”夏侯渝呆滞半晌,竟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私下虽然经常撒娇耍赖毫无气度风仪可言,但在人前还是挺会装模作样的,眼见他现在连样子也不“装”了,可见内心震撼,对这个消息一时半会还有些克化不了。 孟大夫虽然不是太医,但也是京城出了名的坐堂大夫,闻言就有些不高兴:“好教殿下知晓,老夫不至于连喜脉都分不清,王妃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夏侯渝的神情脸色这才慢慢发生变化,从不敢置信到喜色浮上眉梢,可这喜色之中又夹杂着一丝隐忧,看起来有些古怪。 孟大夫心下连道咄咄怪事,但他只是一个普通大夫,知道王府中的事情不是自己应该多过问的,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王妃身体底子好,这一胎也很稳,然则切记劳神苦思。” 夏侯渝回过神:“可需要开几副安胎药?” 孟大夫摇摇头:“是药三分毒,王妃脉象平稳,并没有非吃不可的必要,可以用食补来替代,殿下若有需要,回头我开几个食补的方子便是。” 夏侯渝:“如此再好不过,那就多谢大夫了。” 他亲自将孟大夫送到门口,因为魂不守舍,还差点一脚绊在门槛上摔跤,孟大夫哪里还敢让他送,忙道:“殿下留步,殿下留步!” 身后顾香生扑哧一笑:“你看你把人家孟大夫都吓成什么样了!” 夏侯渝摸了摸鼻子,走回来,半跪下来,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香生姐姐,我很高兴,却又很担心。” 顾香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指尖轻轻碰触他的鬓发,顺着往后捋。 对她怀孕,夏侯渝自然是很高兴的,但高兴之余,他即将远赴柴州,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要暂时分离。 先前他还在发愁要如何说服对方留下来,现在果真可以将她留下来了,他又不放心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里了。 这对平时的顾香生来说自然不成问题,但现在开始,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夏侯渝宁愿这个小家伙不要那么快到来。 顾香生也轻轻一叹:“它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夏侯渝握住她的手:“若是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离开你。” 顾香生柔声笑道:“何必作此小儿女之态?若没有这事,你便是拦着,我也要去柴州,如今我留在京城,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你放心就是,三年晃眼就过,回鹘人也并非天下无敌,我相信你的能力,守住柴州不成问题。” 夏侯渝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这次随行中有知兵的于蒙,作为一州刺史,他存在的意义在于知人善任,懂得听取下属正确的意见并作出判断,而非亲自出马冲锋陷阵。 “我知道你相信我,我也不会令你失望,可我就是舍不得你。”没有外人在,夏侯渝毫无压力地软语撒娇,甚至将整个脑袋贴到她小腹上,“你要乖一点,别让你娘受累,不然等你出来看我怎么教训你!” 听到他的孩子话,顾香生忍不住想笑,又要强捺下即将离别和担忧的愁绪,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却见夏侯渝低声道:“伐魏之事,我估摸着,陛下可能要亲征。” 顾香生吃了一惊:“陛下已经决定了?” 夏侯渝:“还没有,众臣在劝,但我恐怕他们是劝不住的。” 顾香生仔细想了一下,现在齐魏战局胶着,因为回鹘人骚扰边境的事情,朝中颇有些异议,说是本来就不应该伐魏,甚至还有人劝皇帝从魏国退兵。 像夏侯礼那样的性子,只要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就不会管别人怎么想,中间即便有什么阻碍,他也会排除万难去达成,这种情况下,亲征不失为一种选择,天子在前线,士气总会更加高涨,而且夏侯礼也并非纸上谈兵的皇帝,登基前他就曾经驻守过彭州,直面过回鹘人,还打过几场仗,这一点比魏国两代皇帝都抢夺了。 她这头犹在沉吟,夏侯渝便道:“其实我担心的不是陛下,而是陛下若是真要亲征,必然会让人监国摄政。” 话只说了一半,但顾香生已经明白了。 皇帝不在京师,然而京师总得有人看着,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皇子监国,以皇帝的行事作风,肯定不会让一个皇子总揽大权,也会让丞相从旁协助,但群龙无首的局面总归会导致人心浮动,如今除了一个夏侯渝远赴柴州,其他成年皇子都在京城,个个野心勃勃,都是不甘落后的主儿,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以想象到时候京城会有多热闹了。 “所以让你留在京城,我有些不放心!”夏侯渝叹道。 顾香生:“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留在京城,起码还能帮着打听一些消息。依你看,陛下会让哪位皇子监国?” 夏侯渝道:“应该是大兄和七郎罢,大兄毕竟占了长子的名分,不让他上说不过去,七郎行事谨慎,陛下也较为欣赏。” 顾香生歪头笑了一下:“你的运气总是不太好,小时候被派往魏国,如今又被派往柴州,若你留下来,监国的皇子里说不定还有你呢!” 这话也只有她能说,旁人只当肃王很忌讳当年去魏国为质的那段经历,轻易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夏侯渝无奈道:“你就别打趣我了,监国这种活儿,听着风光,做好了无功,做坏了则罪加一等,陛下虽然英明,可也多疑,到时候免不了要起些风波,你只管自己保重,旁的我都不求,只求你们母子平平安安,便是让我折寿十年我也甘愿!” 顾香生白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妃有孕的事情很快传遍了,肃王府上下一片欢天喜地,紧接着夏侯渝隔日就要启程的消息一并传出来,众人又不敢过于高兴了,生怕刺激了王妃。 实际上顾香生根本没有那么脆弱,她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做过的事走过的路见过的世面却已经是许多人大半辈子都没经历过的,即便心里再舍不得,她也不可能哭哭啼啼抓着夏侯渝的袖子不让走,否则这便不像她了。 天子旨意一下,并没有给夏侯渝太多准备的时间,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已经穿戴完毕,因为他这次远行,整个王府上下也跟着调动起来,黄珍作为幕僚随行,上官和依旧留在府里。 夏侯渝原不想惊动顾香生,好让她多睡一会儿,但顾香生素来浅眠,更何况这样大的动静,夏侯渝刚起身下榻,她也就跟着醒了。 “我吵醒你了?”他回身歉然道。 “没有,我平素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辰起来的。”侍女将外裳捧来,夏侯渝接过,帮顾香生穿上。 “我不在京城,你要照顾好自己,修史的事情不要太费心了,我倒宁肯你多出去走走,还有,你在学堂的时候多留神,别被那些冒冒失失的小孩儿冲撞了,我会让苏木她们也跟着你……” 后续的声音直接被顾香生一手掐灭了。 夏侯渝的嘴巴被她捏成“鸭嘴”形状,边上婢女都在捂嘴忍笑。 顾香生甜甜一笑:“殿下别唠叨了,该上路啦!” 夏侯渝委委屈屈闭了嘴。 顾香生带着众人将他送出门口,张叔早已牵了马在外面等着,黄珍虽是文人,这几年跟着夏侯渝东奔西跑,骑术还算精湛,也跟着牵了匹马,另有侍卫随从十数人。 “于蒙还在城外等着我去会合,我该走了。”夏侯渝捏了捏她的手。 “保重。”顾香生回以一笑。 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之中了。 夏侯渝上了马,最后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许多话要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扬鞭策马朝城门方向疾驰而去,一行人跟在后面,伴随着马蹄声渐行渐远。 顾香生站在石阶上,直至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方才转身回去。 …… 夏侯渝的预料没有出错,到了七月底,齐军依旧被拦阻在象州和迦南关两处地方,毫无寸进,眼看粮草一日日消耗,又有北面回鹘人虎视眈眈,朝中关于撤兵的声音越来越多,此时魏国那边也送来和议书,提出希望重新修订盟约,结两国百年兄弟之好,互不侵犯,魏国那边甚至还退了一步,说愿意每年供给齐国十万贯的岁金。 十万贯听起来不少,但到了国与国这个层面上,实在不值一提,魏国拿出这点钱,根本不费什么事,但这种妥协低头的态度,令齐国国内不少人感到满意,觉得不妨先答应下来,反正齐国现在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攻陷魏国,再耗下去,齐国也未必占得了什么便宜。 但齐君明显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他并没有答应魏国的条件,这件事反而促使他终于下定决心,决定亲征魏国。 这些事情不是什么秘密,顾香生身在京城,身份使然,离权力核心圈子也近,就算她自己不刻意去打听,上官和也会将消息送到她面前来。 八月初,夏侯渝抵达柴州。 就在他到柴州之前的两日,柴州刺史许玮正好因为指挥作战心力交瘁,在官邸中病亡,回鹘人不知怎的听到风声,举兵来犯,夏侯渝到柴州的那一日,正好就遇上了回鹘人攻城。 许玮的死让柴州很是乱了一阵,回鹘人如狼似虎,柴州差点就守不住,这时候幸好是于蒙带去的那两千兵马及时赶到,发挥了作用,加上他们带去的“万人敌”,仗着兵力增援和火弹之威力,生生抵挡住回鹘人的攻势。 两日之后,回鹘人退兵,柴州得以保住。 不过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夏侯渝击退回鹘人之后,意味着他正式在柴州确立了自己作为行政军事统帅的权威,但夏侯渝并不满足于此,他在柴州站稳脚跟之后,就开始谋划着要给回鹘人一点颜色看看。 而此时,伐魏的战事进展并不顺利。 魏国求和的提议被齐君驳回,紧接着齐君又决定亲征,朝中自然而然分成几派,一派主和,主张答应魏国的提议;一派主战,但不赞成天子亲征;还有一派不但主战,而且也拥护天子亲征,认为亲征能令士气高涨,有助于齐军早日攻下魏国。 主和的以文官为主,包括丞相于晏在内,都进行了委婉劝谏,但也有例外,譬如中书侍郎殷溥,原为寒门子弟,被皇帝一手提拔,素来对天子忠心耿耿,他就十分赞成皇帝亲征。 夏侯礼在位三十余年,天威隆重,无以复加,这些反对的声音其实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若是一意孤行,众臣也奈何不了他,更不必说皇帝的拥护者其实并不少,武将们早已磨刀霍霍,想通过伐魏来建功立业,天子一旦亲征,中军帐就不是他们说了算,如此就算战事出现失误,天子也怪不到他们头上去,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八月中旬时,战事又发生了新变化。 齐人在越过迦南关进攻剑州数次未果,反被魏国大将曹宏彬用计诱敌深入,大败齐军,致使齐军连原本已经占据的迦南关都丢失,不得不退回迦南关外的武阳县。 此事一出,魏国欢声一片,而齐君勃然大怒,最终决定亲征。 天子一旦下定决心,底下的人自然都要跟着运转起来,亲征所用盔甲仪仗,大军行进所需的粮草,禁卫军里哪些随行,哪些又留守京师等等,上令下行,这一件件一桩桩确定下来倒也快速,到了八月底,亲征大军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南下前往魏国。 与此同时,皇帝命景王夏侯淳,恭王夏侯洵二人监国摄政,于晏等从旁协助。 …… 自八月以来,天气一反往年常态,不仅没有慢慢凉快下来,反而越发炎热,有条件的人家不得不从街上买了冰放在家里降温,没条件的便只好尽量往外跑,大树底下挤满了纳凉的人,晚上百姓人家也不在家里睡了,直接就在院子里头打地铺。 顾香生的小腹逐渐显怀,这一胎倒是安稳得很,前三个月也没出现旁人常有的孕吐和不适,就是怀里总好像揣着个火炉,坐下没一会儿也觉得热,又得起身走动,到了晚上更不得安生,总热得没法睡,想用冰块又怕伤了身体和孩子,只好忍着,整晚让人打着扇,如此方能睡上两三个时辰。 这样一番折腾,饶是原先活蹦乱跳,这会儿也被折磨得有些憔悴。 “娘子,灶上刚熬好鸡汤,您可要用一碗?”苏木推了门进来道。 朱砂正站在顾香生身后给她捏着肩膀,见状忙朝她摇摇头,苏木不明所以,赶紧住嘴了。 顾香生头也不抬,笔下没停,直到手边的信写好,方才搁下笔,长舒了口气。 “先放着罢,苏木,你去将上官先生请过来一趟,我有些事要和他说。” 苏木应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朱砂探头过来,有些担忧:“娘子,您不与郎君说您身体不适的事情么?” 顾香生摇头:“说了有何用,他又不可能从柴州千里迢迢跑回来,只能平添他的担忧罢了,现在柴州那边战事也正吃紧,万不能让他因此而分心!” 说话间,苏木引着上官和匆匆过来了。 没等顾香生开口说话,上官和便道:“娘子,不好了!”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胸口还在不住起伏,想必是正也要过来,在半途遇见苏木,所以苏木才回来得如此快。 这话一出口,顾香生神色也为之一变,立马就想到是不是夏侯渝那边出事了:“是肃王有事?” 上官和赶紧摇头:“是别的事!” 顾香生对苏木朱砂道:“你们先到外面候着。” 非是不信任他们,只是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苏木朱砂自无异议,顾香生和上官和谈正事的时候,她们素来是要避开的,这点又与别的人家不同。 在常人眼里,世风再开放,主母与外男说话,毕竟还是要有婢女在边上守着,以免落人话柄,然而顾香生成了肃王妃之后,皇帝并没有将她的爵位免除,也就是说她身上依旧挂着济宁伯的爵位,虽说这只是个虚名,顶多再领点俸禄,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无形中也表明了顾香生的身份并不拘于内帷。 夏侯渝早有言在先,顾香生与他一般,俱是肃王府的主人,彼此无内外之分。即便是他在府里的时候,与上官和黄珍等人议事,也从来不刻意避开顾香生。 这种事若放在别的幕僚眼里,兴许会觉得自己被慢待了,又或者对自家郎君不以为然,觉得他惧内。但一来顾香生的经历在齐国几乎人人皆知,只要不是傻子,就不会让她当作寻常女子来对待,二来上官和跟随夏侯渝日久,也知道顾香生在他心目中,乃至在王府里是个什么地位,说句更直白些的话,如果顾香生坚持要做一件事,哪怕是杀人或,他们这位五殿下非但不会拦着她,估计还会帮着添火加柴。 房门一关上,顾香生便问:“不是殿下那边出了事?” 上官和连忙摇摇头:“不是郎君,是陛下,听说陛下生病了!”   ☆、第138章 顾香生紧紧拧眉:“这消息可确切?” 上官和:“陛下亲征之后,朝中一应重大奏疏依旧要送交前线,由他亲自批阅,但最近一段时间很是蹊跷,所有奏疏都只盖了印,又或者由旁人代笔,并非陛下亲笔,而且据说天气太热,前线有些士兵染了时疫,所以有不少人开始猜测会不会是陛下也……染病了。”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皇帝年过五旬依旧精力旺盛,很多事情喜欢亲力亲为,连出征都不忘让人把重要奏疏加急递到前线,京城里虽说有皇子和丞相在,但在这么一个强势皇帝的阴影下,注定他们只能是陪衬,而不可能是主角。 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皇帝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底子再如何好,也不可能一边打仗一边还要管国内的事情,今年天气又热得不同寻常,军中条件远比平时在皇宫里简陋,生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上官和见顾香生没有反应,忍不住道:“娘子,我们是不是要早作打算?” 他的话语焉不详,但顾香生一听就明白了。 皇帝如果当真染了时疫,这件事就可大可小。往小了说,皇帝很快病愈,军心没有丝毫影响,大家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往大了说,皇帝病重,随时有可能出现不测的情况,那么齐军就必然要班师回朝,到时候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没有立储,到时候会是怎样一番混乱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夏侯渝人还在边陲,鞭长莫及,当然是最不利的。 顾香生:“依你看呢?” 上官和:“给郎君去信,让他秘密回来,若是陛下真有个万一,那几位皇子要……郎君也好及时反应。” 顾香生摇摇头:“这其中要担的风险太大了,万一陛下没事,这些只是谣传,那么殿下这样做就是死罪,别人正愁自己对手太多,你自己就将话柄给递上去,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上官和也知道这件事太冒险了,但自古与皇位有关的事儿,其实说到底都是在赌博,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赢是输。 老皇帝虽然多疑善变,但总归是位有为之君,这次亲征伐魏势在必得,照理说不会在这件事上头故布疑阵,动摇军心,现在消息都传到京城来了,可见前线那边已经压不住了。 这种情况下,谨慎和犹豫很有可能会错失良机。 他将自己的想法与顾香生一说。 顾香生道:“上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阿渝身边能用的,满打满算其实也只有于蒙那两千余人,京城兵力则有三万,金吾卫大将军钟锐,对天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在天子授意的情况下,他绝对不会让阿渝进城,两千对三万,实力悬殊,更何况这两千人还是千里迢迢从柴州赶回来的,兵疲将惫,如能能在景王手下占便宜?” 她顿了顿,又道:“这且不说,如果阿渝将柴州守兵也一并带回来,柴州就会面临无人可守的局面,一方面这些人动静太大,只怕还没到京城就会被拦截下来,另一方面,回鹘人如果知道柴州空虚,定然会派人攻取,届时遭殃的只能是百姓,我相信以阿渝的为人,他也不愿意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上官和叹道:“娘子所言甚是,我也是一时糊涂,考虑不周,唯恐郎君失了先机!” 顾香生温声道:“上官先生一心一意为阿渝打算,我岂有不知之理,心里自是只有感激的。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万万急不来,只能从长计议。这样罢,你先设法联系上宋帆,从他那里打听景王动向。” 夏侯淳身边的宋帆是夏侯渝的暗线,这件事上官和是知道的,他闻言就点点头:“我这就去。” 上官和本来不是冲动鲁莽之人,只是方才被皇帝染病的消息一时冲昏了头脑,现在冷静下来,就知道顾香生的安排才是最稳妥的。 这么大的消息,不单他们坐不住,还有别人比他们更坐不住。他们刚刚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忙乱了一阵,更何况是素来冲动的夏侯淳,他不跳起来才怪。 上官和离去之后,顾香生坐在书房里思索一阵,将朱砂苏木喊进来:“我要去一趟嘉祥公主府上,你们先去准备马车。” 苏木快言快语:“娘子,现在都傍晚了,明儿再去罢?” 朱砂扯扯她的袖子。 顾香生满腹心事,也没空多与她们说,两人便退了出来,朱砂对苏木道:“娘子这么晚还要出门,想必是有要事,你没见方才上官先生走的时候,迎面都没看见我们。” 苏木迟疑:“会不会是郎君那边出了事?” 朱砂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咱们还是赶紧去准备罢,车上得多垫几层软垫才行,娘子的身体不同往日……” …… 对顾香生的突然上门,嘉祥公主有些讶异。 “嫂嫂有事让人递个话过来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这么一趟?”她亲自迎出去,又扶着顾香生的手,两人往花厅的方向走。 顾香生就笑:“我又不是琉璃做的,身体结实得很,哪里有那么金贵?” 嘉祥公主扑哧一笑:“你觉得不金贵,五兄可宝贝得很呢,若他还在京城,你就等着天天被跟前跟后罢,他哪里敢让你这么随意就出门了?” 当日皇帝赐婚的时候,人人都不看好,甚至还为夏侯渝抱不平,结果现在再看皇室这几对皇子夫妇,却反倒是夏侯渝和顾香生这两人最为琴瑟和鸣,羡煞旁人。在嘉祥公主看来,顾香生原就是夏侯渝费尽千辛万苦求来的,不可能不倍加珍惜,现在顾香生又有了身孕,若无意外,往后两人只会更好,没有更差的。 顾香生道:“前两日孔先生那边有些事要我做,我便没能过来看你,你还好吗?” 皇帝出征,不在京中,这种时候京里一般是不行宴饮的,否则等皇帝一回来,发现人家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却在后方饮酒作乐,到时候必然讨不着好,所以那些平日喜欢行宴的达官贵人们,宁可去青楼馆子行乐,也不想在家里办宴被人抓住把柄,这样一来,京城表面上反倒平静了许多。 嘉祥公主:“还好,上回我不是与嫂嫂说过先开一间专门为穷人治病的医馆么,陛下离京前我曾去请示过,陛下同意了,但让我先开一间小的,这些年我让人去物色门面,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了。” 刘筠自从那次在门口被赶走之后,就再也没来自寻难堪,嘉祥公主自然也乐得清静,据说刘筠被兴国公痛揍一顿之后赶出家门,现在住在外头的宅子里,夫妇二人眼下虽然还未和离,但其实已经各过各的了。看在刘家的面子上,皇帝兴许不会让公主休夫,但嘉祥公主若是想在府里养几个面首,皇帝约莫也是不会管的。 顾香生笑道:“那可好,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不要客气。” 嘉祥公主挽着她的手臂:“嫂嫂放心罢,我不会与你客气的,上回你曾提过有位在邵州开药铺的周娘子,可否介绍我认识,药材进货这些事,可能需要她帮忙。” 提起周枕玉,顾香生便摇摇头:“真是对不住了,我曾派人回过邵州,那边的掌柜说周家暂时不准备在京城开药铺了,周娘子目前也不在京城,至于去了哪里,对方不肯说,我也没好再问。” 她估摸着因为徐澈的缘故,周枕玉知难而退,不愿再多作纠缠,索性一并断绝与他们这些人的联系,免得让人误会她对徐澈纠缠不清,其心性之坚定利落,令人既佩服又感叹。 话说在周枕玉离京之后,徐澈还真找过几回,也问过顾香生,却一无所获,只得怏怏作罢。 嘉祥公主不知其中内情,只觉得惋惜:“那我再另外想法子罢,嫂嫂忽然登门,想必是有要事?” 顾香生:“的确有件事想托你,只怕你觉得为难。” 嘉祥公主:“嫂嫂这说的是哪里话,若有什么我能办到的,还请不吝开口。” 顾香生将朝中传言略略一提,然后道:“此事未经证实,却已传得满城风雨,我心中有些不安,还想请你去一趟隆庆长公主那里,长公主与陛下素来亲厚,说不定能知道一些确切的消息。” 嘉祥公主听罢面色大变。 这传言是刚刚才有的,她这两日又都在为医馆的事情奔走,竟也还未得知。 皇帝染病,真假未知,这对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还处于战事之中的国家而言,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一旦处理不好,随之而来的可能就会是山崩地裂,嘉祥公主不谙政事,可她不会连这样的严重性都不了解。 “朝中现在可有什么定论?”她问道。 顾香生摇首:“这种事情无论真假,怎好大肆宣扬,所以我才想托你去长公主府上探探风声。” 她与隆庆长公主交情不深,贸然上门会显得唐突,此事唯有托付给嘉祥公主。 嘉祥公主:“嫂嫂也别来回奔波了,你就先在这里歇着罢,若无意外,我也很快就能回来了。” 顾香生握住她的手,感激道:“你这份恩情,我与殿下都铭记在心。” 皇帝没立储,但凡自诩有些能力的成年皇子,都不可能放过对那把椅子的觊觎,嘉祥公主这样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隐隐表明了她跟夏侯渝顾香生站在一边的立场。 在旁人眼里,夏侯渝并不是一个有力的竞争人选,更不必说他现在还远在柴州,嘉祥公主答应得如此痛快,对顾香生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嘉祥公主抿唇一笑:“嫂嫂与我客气什么,先时我与刘筠闹翻,除了你,又有谁肯得罪兴国公为我出头?好啦,先不说了,我这就出门去,你且等着我的消息罢!” 她性子温吞,这会儿倒是风风火火,也不梳妆打扮了,直接就让人准备马车,匆匆离开。 顾香生坐在花厅,自有人奉上热腾腾茶点,朱砂苏木也在旁边陪着闲话家常。 她本以为嘉祥公主这一去,起码得下半夜才能回来,谁知道茶盅里的茶水还未见底,人便回来了。 “长公主闭门谢客,不肯见我。”嘉祥公主回来得有些急,人还气喘吁吁,便迫不及待过来告诉顾香生这个消息。 顾香生一怔,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长公主是什么时候闭门谢客的?” 嘉祥公主苦笑:“我也不晓得,照例说平日我去,历来都是不需要通报的,今日倒是稀奇了,但我猜怕是不止我去找过她,在我之前应该还有人去,她便索性谁也不见了。” 隆庆长公主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这边碰了壁,顾香生一时倒真是想不出什么法子了。 既然嘉祥公主那边打听不出什么消息,顾香生也不宜久留,很快就返回肃王府。 好巧不巧,上官和那边也因为见不到宋帆而提前归来。 两人再次在书房朋友,顾香生问:“宋帆那边是怎么回事?” 上官和:“宋家仆人说他身体不适,无法待客。” 这么巧?顾香生微微蹙眉。 上官也道:“这事儿太巧了,宋帆虽然跟着景王做事,但现在这个时辰,无论如何都应该散值在家才是。” 宋帆避而不见的可能性不大,他原本就是夏侯渝派到夏侯淳身边的眼线,更兼夏侯淳曾与他有仇,若说有谁恨不得夏侯淳倒霉,一定非宋帆莫属。 唯一的解释,就是宋帆不在家,而且他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下人如此回答。 他被什么事情所耽误,直到现在还回不了家? 上官和难免产生很不好的联想,这种联想影响了他的心情,让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焦躁。 “娘子,看来陛下生病的事情,极有可能是真的,而且病情恐怕轻不了,否则长公主和景王不会如此反常!” 顾香生沉吟不语。 上官和心里有些着急,不由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他倒不是非要坚持让夏侯渝回来,顾香生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事到如今,局势一片晦暗不明,夏侯渝就是这个时候回来也没什么用处,如果皇帝真有个不测,头一个要乱起来的,就是京城。 虽然三万金吾卫在钟锐手里,但其他皇子谁也不是省油的灯,景王夏侯淳手上就有五千兵马驻扎在城外,这是皇帝原本为了以防万一而派给他的,一旦大军出现意外情况要撤回来的时候,他这五千兵马就可以前去接应。另外夏侯淳与夏侯洵还有监国大权,若想趁乱做出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现在没法得到更加确切有用的消息,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这种无能为力的滋味,才是上官和心生焦虑的主要原因。 顾香生毕竟是有孕在身,今天殚精竭虑加上出门一趟,疲色不知不觉就在面上带出来。 上官和于心不忍,也觉得自己焦虑过甚了,忙道:“娘子不如先去歇着,若有什么事我再让人呈报给您?” 干坐下去也无济于事,顾香生就点点头:“上官先生也不要熬夜了,还是早些……” 这话还没说完,敲门声就响起。 朱砂站在外头:“上官先生,王府后门来了个人,他说他是宋先生派来的,想见您一面。” 宋? 上官和与顾香生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宋帆。 “上官先生且去看看!”顾香生道。 上官和拱一拱手便匆匆离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顾香生问朱砂。 “子时过一刻了,娘子先歇了罢?” 顾香生揉揉眉心:“我歇不着,有没有吃的?” 朱砂忙道:“有有!刚炖好的枸杞鸡汤,还有桂花藕粉,您想要哪样?” 顾香生现在一听鸡汤就想吐,赶紧道:“来一碗藕粉罢!” 此时正是盛产莲藕的季节,将新鲜莲藕采摘上来,洗干净,切块再磨成泥状,然后小火熬煮,加入蜜糖,直至粘稠状,上面撒上干桂花,便是一碗清甜降火的桂花藕粉。 在富贵人家,藕粉的制作只会更加讲究,像顾香生眼前这一碗,朱砂还特地用荷叶状的玉碗来盛,半透明的藕粉上面几点金黄桂花,幽香淡淡,比鸡汤要令人开胃得多。 只是还没等顾香生将手里这碗藕粉用完,上官和就去而复返,神色怪异。 顾香生见状,心知有事发生,便想让朱砂先退下,上官和却已经开口了:“娘子,宋帆那边传消息过来,说是景王欲谋大事!” “啊!” 这一声却是朱砂发出来的,因为太过震惊,她手里的托盘直接失手掉落在地上。 顾香生缓缓吐出一口气:“他的兵马都在城外,钟锐又如何肯让他进城?” 上官和苦笑摇头:“不知道,那人说宋帆现在在景王那里,无法轻易脱身,他想必也是费尽辛苦才让人传了这么个消息过来的!” “娘子,出大事儿了!”苏木步履匆匆,后面还跟着管家张芹等人。“外头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兵马!” 上官和面色一变:“是冲着肃王府来的么?” 苏木也说不清楚:“应该不是。” 顾香生对张芹道:“张叔,劳烦你让人出去打探打探,若有什么不对,就立刻回来,别枉送性命!” 张芹答应一声,马上就去办了。 书房里一时呈现出异样的寂静,没有人说话,顾香生捏着手上那碗桂花藕粉陷入思索,连藕粉凉了都没有发觉。 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张芹就回来禀报了:“娘子,那些兵马是景王的,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城门重新打开,一路就奔着皇宫去了!” 在场之人齐齐变色。 他们最不愿意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宋帆刚刚传出来的消息也变成了现实。 朱砂颤着声音,六神无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上官和苦笑:“只能寄望于钟锐能拦住他了!” 顾香生道:“夏侯淳原就冲动鲁莽,众所皆知,但也不至于急成这样,没等天子的消息落实就贸然发动兵变,这背后怕是有人在怂恿挑唆!”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如果钟锐拦不住他,京城就会被夏侯淳掌握,在京城的所有皇子也都等于落入他的手中,甭管皇帝的病情是否属实,只要夏侯淳拿京城这些人的性命来要挟,几乎就无人奈何得了他,除非皇帝完全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 所有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张芹继续让人出去打探消息。 然而打探回来的消息并不令人乐观,夏侯淳的兵马在进城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负责金吾卫的钟锐也一直没有露过面,群龙无首,钟锐手下的金吾卫就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人投靠了夏侯淳,还有些人在左右观望。 上官和不可思议道:“钟锐是出了名的对陛下忠心,总不能就这样投向景王罢?景王这一出闹得实在太过冲动了,等他冷静下来怕是要后悔的!” 还没弄清皇帝病情,事实原委就贸然发动兵变,皇帝估计也不会想到他挂了个监国的名头,手上只有五千兵马,就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举动来。 顾香生原本也是心乱如麻,听见上官和这话,心头一动,反而冷静下来:“你觉得怂恿景王这么做的人有可能是谁?” 夏侯淳有些目无余子,寻常人不会被他放在眼里,所以能怂恿动他的人,肯定要有一定的身份,而且夏侯淳这么做,对这个人是有利的,对方也很了解夏侯淳一点就着的爆竹性子。 想到这里,上官和与顾香生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夏侯洵。 这位低调谨慎的七殿下,奉命与夏侯淳一起监国,可见皇帝对他的看重,隐隐也有让他来牵制夏侯淳的意思。 不管在何处,夏侯洵都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先前跟夏侯渝同赴渤州办差,最后因为宫中起火而提前归来,说是担心老父身体,皇帝事后对乐正评价说此子过于稳妥谨慎,却也没有否定他的孝心。 这样一个人,因为监国的缘故,必然时常与夏侯淳见面接触,又因为行事低调,处处甘于人后,夏侯淳不会对他有太大的戒心,所以他想煽风点火,一定事半功倍。 此时张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又回来了,说是夏侯淳的兵马就停在皇宫东门外面,暂时没有再前进一步的意思。 上官和很奇怪:“难道钟锐将兵马收缩在皇宫内城里头了,等着景王去自投罗网?” 顾香生缓缓道:“皇宫这一进,就再也没法回头了,饶是景王冲动,此时也应该感到后怕了。” 上官和眼前一亮:“那兴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第139章 夏侯淳这个老大憋太久了,一心一意做着皇帝梦,所以被人一怂恿,立马就上了当。 但他毕竟还不是被*完全冲昏了头脑,连半点思考能力都没有,兴冲冲到了皇宫外头,看见那些高大的宫墙,指不定就想起他那个在外征战的皇帝老爹,脑子也跟着渐渐冷静下来,这时候知道要后悔了,可惜骑虎难下,一时进退两难。 上官和道:“景王看来还未下定决心,此时若有人去劝说,一场兵祸说不定能消弭无形。” 顾香生颔首:“有可能,不过去劝说的人选却不太好定。” 上官和拱手:“我愿前往一试。” 顾香生摇头:“上官先生去冒险也无用,景王自大,寻常人去说他未必听得进去,阿渝与他有过节,他知道你是阿渝的人,必然也不会听的。” 上官和迟疑:“那请长公主或嘉祥公主去呢?” 顾香生叹了口气:“嘉祥公主的话,景王定是听不进去的,至于长公主,她摆明不愿蹚这趟浑水,所以去了也未必能请得到。我倒是想到另外一个人选。” 上官和:“谁?” 顾香生:“桓王。” 桓王便是老八夏侯潜,上回宫里走水,他装疯卖傻独善其身,后来皇帝派太医几番诊治,太医也没敢把话说死,只道痰迷心窍,要慢慢恢复。顾香生和夏侯渝知道他是装疯,皇帝未必不知道,但既然连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过问,大家也不可能去找麻烦,夏侯潜就也随之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 夏侯潜虽然受宠,但他打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无心皇位的态度,加之行事疯疯癫癫不着调,就连夏侯淳也不会将他当作有威胁的对手。 上官和也听夏侯渝提过夏侯潜装疯避祸的事情,闻言就道:“桓王肯出面么?” 顾香生:“事关京城安定,总得试一试才知道,若是让景王进了宫,到时候他就是不想造反,也不能不造反了,不管陛下病情是否属实,京城一乱,外头也安定不了,咱们这些在京城里的,全都是瓮中之鳖,想跑也跑不了。” 景王这人行事冲动,最后被逼走投无路,难保会来个狗急跳墙,又或者脑子一热,直接将京城这些达官贵人一户户屠戮过去,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劝住夏侯淳就等于在救他们自己。 上官和道:“事不宜迟,那我现在就去找桓王!” 顾香生叫住他:“上官先生且慢,你与桓王不熟,贸然过去只怕效果不大,还是我去罢!” 朱砂苏木大惊失色:“娘子万万不可,您现在有孕在身,现在外头乱,怎可轻易涉险?” 上官和也道:“此事由在下去办即可,娘子请在家等候消息罢。” 顾香生道:“我非是逞能,只不过上官先生你现在上门,怕是连桓王府的门都进不了,我毕竟还有几分亲戚情面在,夏侯潜总不好也将我拦在外头。” 朱砂忍不住道:“娘子,景王若是发起疯来,长公主和于相那些人也要倒霉的,他们肯定会想法子,轮不到咱们去操心,您就别管啦!” 顾香生摇摇头,解释的却是上官和:“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正因为现在人人都不愿意出头,等着看好戏,看笑话,若是咱们肃王府能将此事解决,陛下若平安归来,届时会作何想法?” 朱砂和苏木啊了一声,她们只看眼前,却的确没有想到过皇帝会有的反应。 顾香生:“好啦,现在时辰不早了,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罢,朱砂,你现在跟着我去一趟桓王府,上官先生,府里就拜托你了。” 上官和拱手:“娘子一路小心,让张管家多派几个人跟着您罢!” 顾香生点点头,苏木那边已经急急忙忙拿来披风给她系上。 马车很快就准备好,肃王府离桓王府不远,但今晚外面有些混乱,到处都是手执火杖的士兵,也不知道是金吾卫的人马,还是夏侯淳的人马,寻常百姓人家都关紧门户不敢出来,连打更的也不见踪影,张芹不放心,派了十来个孔武有力的家仆跟着,又亲自在前头引路。 所幸一路顺利,并没有碰见士兵,马车抵达桓王府门口,张芹上前敲门,敲了老半天才有人打开一条门缝。 “肃王妃来访,有要事见你们殿下,还请快点通报一声!” 对方还以为是乱兵敲门,正满脸警惕,却没想到对方报的是肃王府的名头,当下吃了一惊,眼睛朝外头马车遛了几圈,小声而快速道:“你且等等!” 说罢又将门关上,想来是回去通报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重新打开一条缝,对方却道:“王妃说殿下已经睡着了,恕不见客,请回罢!” “慢着!”张芹眉毛一扬,眼明手快按住将要关上的大门,“肃王妃亲自来了,难道你们没通报?” 对方不快道:“小人照实说了,王妃不见,非小人所能作主!” “我有急事,若你家王妃怪罪下来,自有我担当,你不必担心!” 伴随着这句话,顾香生从马车上下来,张芹手上使劲,门后那人不由自主蹬蹬蹬连退几步,门被张芹推开来。 迎着对方惊异而不可置信的目光,张芹冷冷一哼,侧身微微弯下腰:“娘子请。” 当年夏侯渝逃离魏国时,途中遇见劫道的贼匪,张芹一人力战数人毫不落下风,如今上了年纪,老当益壮,也毫不逊色。 眼见顾香生直接就闯进来,对方有些慌了,又不敢拦她,只能连连高声道:“您别再往前走了!我们王妃都说了不见……” 吵嚷声引来旁人,府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待顾香生一路走到厅堂时,桓王妃裴氏也在婢女的陪同下匆匆赶出来。 她甚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只挽了个发髻,面露愠色道:“三更半夜的,五嫂嫂这闹的是哪一出,不问而入难不成是顾家的教养?” 裴氏也是真恼火了,否则不至于说出这样不顾情面的话来。 顾香生面色如常,只作不闻:“对不住了,情势非常,我有要事与八郎面谈,还请八弟妹将他请出来罢。” 裴氏怒道:“我家夫君病了不是一日两日,此事嫂嫂不是不知,缘何还说出这等糊涂话来,且不说他已经睡下了,便是还未歇下,如今神志不清又能与你说甚?!” 顾香生淡淡道:“平日里无事,八郎爱作甚便作甚,我也不过问,今晚外面的动静,你不是没听见,若不能劝住景王,倒霉的人里头说不定就有你我,你带我过去,我把事情利害与他说明白,去不去由他来定。” 裴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因为顾香生话语里暗示自己知道夏侯潜在装疯卖傻的事情,还是因为顾香生毫不客气的语气。 顾香生见她没动静,忍不住蹙眉低喝一声:“愣着作甚,还不带路!” 裴氏被这一眼看得浑身一凛,也没来得及细想,身体就下意识做出了反应,转身走了几步之后才有些懊恼,可后头顾香生已经跟了上来,没奈何,裴氏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裴氏带着顾香生在夏侯潜歇息的屋子门前止步:“嫂嫂稍等,我进去唤醒他。” 她进去之后,也不知道与夏侯潜说了什么,片刻之后夏侯潜的声音大了起来:“我不见我不见我不见,我要睡觉呜呜呜!” 裴氏小声劝哄:“你乖,见一面就让她走好不好?” 夏侯潜:“我不!我就不!我不见妖怪!我不要见妖怪!” 朱砂听得瞠目结舌,顾香生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都有点装过头了罢? 她也没等裴氏发话,直接就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穿着单衣的夏侯潜看见她和看见鬼怪似的,直接就往床铺深处缩去。 顾香生无奈道:“八郎,都什么时候了,别玩了,陛下不与你计较,你还真把自己当个傻子不成,装一时就罢了,难不成还能装一世?” 夏侯潜睁大眼睛看她:“你是妖怪吗?快快报上名来,我找天师降伏你!” 顾香生眼角抽搐,再也忍不住,直接戳穿他:“你被子下面放的是什么?”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朱砂直接上前抽出被褥下露出一角的……春宫画册。 夏侯潜:“……” 裴氏:“……” 一个疯傻的人会躲在被窝里看春宫画册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朱砂红着脸将画册放在旁边高几上,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桓王。 顾香生倒还毫不变色:“说正事罢,景王忽然调了城外的兵入城,现在已经集结在皇宫外面,这事你应该也听说了,若让他冲进皇宫去,此事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想请你去当个说客,让景王冷静些,免得受了小人挑唆,轻易上当。” 夏侯潜一时还有些呆呆的,估计是在纠结“正常状态”与“装疯卖傻”之间的切换,过了好一会儿才尴尬道:“这事儿我倒是不晓得,不过陛下命七兄与大兄共同监国,再不济还有于相他们在,局面总不至于失控的,几时轮得到我去出头?” 顾香生道:“正因为所有人都与你这样想,等着别人去出头,所以等景王进了宫门再反应过来就为时已晚了。你想想,景王入了宫门,便是什么也没做,等陛下回来,又如何会不降罪?他存着这样的想法,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屠宫或者以宫中诸人性命要挟,届时要如何挽回?即便陛下派人回来讨伐,也需要时间,这段时间内早已足够景王犯下弥天大罪了!” 见夏侯潜低头不语,她又加了一把火:“你莫忘了,你母妃还在宫里,一旦景王入宫,冲撞了后宫,如何是好?” 夏侯潜面色一变,显是被她的话戳中软肋。 顾香生缓下语气:“八郎,我知你看见前面几位兄长勾心斗角,不愿掺和,想置身事外,独善其身,这本是没错的,但也要看在什么时候。眼下景王受人挑唆怂恿,脑子一热犯了糊涂,事情犹有挽回的余地,你能劝服他,稳定局面,不唯独是在救别人,也是在救自己。若能免去一场祸事,自然功德无量,陛下回来之后,必然对你赞赏有加。” 这番话一出,屋里一片安静,裴氏看了看夏侯潜,似乎想说什么,但刚张口又闭上嘴巴。 良久,夏侯潜苦笑:“嫂嫂都找上门来了,我哪里还有不去的道理,便是为了宫里的母妃不受惊扰,我也当去的。” 顾香生松了口气:“八郎如此通情达理,让我好生佩服!” 夏侯潜对裴氏道:“事不宜迟,迟恐生变,你赶紧让人去准备,不必马车了,我骑马便可。” …… 不得不说,上官和顾香生他们的确将夏侯淳的性格行事料了个准。 此时的他,的确正在宫门前面徘徊不定,犹豫不决。 金吾卫大将军钟锐本该在他进城的时候就将他拦下,没有出现的原因是夏侯淳跟钟锐耍了个心眼,事先用计将钟锐骗出来,然后在酒里下药放倒了他,钟锐压根没想到夏侯淳竟敢顶着监国摄政的身份,做下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来,此刻就算醒了,怕也是被五花大绑不得动弹。 没了钟锐的金吾卫群龙无首,加上夏侯淳本来就是监国,接管金吾卫名正言顺,这一路行来自然再无阻拦,有一小部分甚至加入夏侯淳所领麾下,成为他的一部分兵力。 至此,今夜的京师,再无人能够拦阻他。 夏侯淳原本还想一刀结束钟锐的性命,结果是被宋帆好说歹说给劝住了。 宋帆之所以这么做,自然不是为夏侯淳着想,而是担心夏侯淳一开杀戒就没完没了,将一场本来还可以挽回的祸事直接变成灾难。 然而夏侯淳身边像他这样想的人并不多。 夏侯淳性子冲动鲁莽,愿意待在他身边正经做事的幕僚本就不多,最后留下来的,自然都是阿谀奉承之徒,这些人巴不得夏侯淳明天就登基为帝,他们好跟着捞个从龙之功。 所以当夏侯淳那股热血上涌的劲头过去,开始在宫门犹豫徘徊之际,反倒是这些人拼命在旁边劝说,希望他不要迟疑,直接带兵冲进去。 宋帆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着急,他先前设法将消息送去给顾香生那边,不是希望顾香生出头,而是寄望于起码顾香生会告知其他人,最后起码有个人能出来阻止夏侯淳,否则以夏侯淳的行事作风,一旦闯入宫开了杀戒,那可就不是轻易能够结束的,再加上身边这些人的怂恿……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可能会酿成的惨重后果。 然而此刻,宫门口这里依旧没有人出现。 眼看夏侯淳原本犹豫不决的心思再次被说动,宋帆急道:“殿下,此事不可为,一旦陛下带着大军回来……” 另外一人嘲笑道:“宋先生怎的如此胆小如鼠,畏首畏尾?陛下身在前线,若无事早该出来了,何至于连奏疏批文都由他人代笔?前线不比朝堂,主帅一日不现身,影响的是万千军心,难道宋先生待在殿下身边这么久,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些人眼红他受夏侯淳看重,话里话外千方百计挤兑他。 宋帆也不理他们,还想再劝,夏侯淳却已经下定了决定,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满城宗室公卿,至今没有一个人敢露面!”夏侯淳面露嘲讽,“今夜的京城由我作主,待我占了宫里,坐稳那个位置,是杀是剐,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他心下已经笃定皇帝那边必然出了事,天子亲征军群龙无首,届时新主登基,那些人除了回来拜首称臣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耳边怂恿之声不断,有些甚至连“万岁”也喊上了,夏侯淳脑子一热,张口就道:“下令入……” 宫字还未落音,远远便传来一声高喊:“大兄且慢!” 马蹄声由远及近,数骑飞驰而来,定睛一看,为首的却是近来一直因为疯病而在家休养的夏侯潜。 夏侯淳当即就咧嘴一笑:“唷,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不装傻了?” 夏侯潜脸皮比城墙还厚,直接忽视了对方的讽刺,笑道:“好久不见,大兄精神爽朗,胜似往昔啊!” 夏侯淳哼笑:“你小子少来这一套!别人都不敢露面,怎么就你来了?不会是来捡现成的便宜罢?” 夏侯潜拱手:“大兄说笑了,我是来救大兄一命的!” 夏侯淳跟看傻子似的看着他,末了哈哈大笑:“你来救我的命?” 又对左右道:“你们听听,我这弟弟真是傻得无可救药,难怪太医说你痰迷心窍呢,我看你这疯病八成是好不了了!” 说罢沉下脸色:“来人,将他给我绑起来!” 夏侯潜:“且慢!大兄请听我将话说完!今夜固然无人拦阻得了你,可你想想,陛下那几十万大军还在魏国呢,一旦陛下得知此事,率大军回来,以京城这区区几万的兵力,能抵挡得住魏国大军吗,届时你便是谋逆篡位,无君无父,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大兄请三思!” 夏侯淳:“陛下如今身陷魏国,生死不明,我身为监国,理当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若陛下能平安归来,身为人子,我自当出城相迎,但眼下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我不出面稳定大局,谁又有能耐担当此事?” 他这番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打的主意无非是想抢在所有人面前将京城给控制住,若是皇帝那边有个不测,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宣布登基称帝。 夏侯潜叹了口气:“只怕入了宫,大兄到时候就骑虎难下,不由自己作主了!你本来就是监国,又是众兄弟之长,若陛下当真有什么事,你便占了名分之先,无论如何弟弟也该支持你,你又何必这般心急,多此一举?” 夏侯淳听他说到“弟弟也该支持你”时,面色稍缓,随即又冷哼道:“你支持,不代表别人也支持,总有些人觉得自己也有能耐坐一坐那把椅子!” 夏侯潜道:“大兄忠义双全,收服南平战功赫赫,我等兄弟没有不明白的,若果陛下无事,大兄坐镇京城有功,陛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忽略你的功劳,若果陛下出现不测,陛下既然让大兄来当这个监国,心意如何,难道还不够明白么?我只怕大兄心性耿直,被人怂恿挑唆,当了那出头的椽子,对方正躲在幕后等着大兄上当,大兄可要想清楚,别中了别人的奸计!” 夏侯淳脸色阴晴不定,显然是被他说中了心事。 夏侯潜见状,赶紧再添把火:“要我说,那人真是心怀叵测,自己不露面,却撺掇着大兄你去当出头鸟,等陛下回来,他再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这如意算盘可打得比谁都响啊!” 夏侯淳抿着嘴唇没说话,旁边几个幕僚见他有些被说动,不由心急,忙想将他的想法扭转回来。 就在这时,御街尽头又出现一辆马车,紧随其后的则是几名骑着马的文臣。 夏侯淳左右士兵上前拦住他们,对方顺势下马,为首的便是于晏。 夏侯潜心道老子冒险过来劝了半天,你们就过来摘桃子。 这个念头刚闪过,隆庆长公主就从马车上下来,几名文臣簇拥着她上前。 夏侯淳并未下马,仅是拱了拱手:“姑母来得巧啊!” 隆庆长公主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只神色肃然道:“大郎何故命人在京城四处戒严,难道有贼子作乱不成?” 夏侯淳:“侄儿正是怕有人居心叵测趁机作乱,方才准备坐镇皇宫,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姑母!” 隆庆长公主:“你做得很好,不过此事本该由钟锐负责,为何却反倒是你在此忙活,钟锐人在何处,让他给我滚出来!” 夏侯淳睁眼说瞎话:“我也四处找不见钟锐。” 隆庆长公主道:“既是如此,金吾卫就暂且由你来掌管罢,依我看,宫门就不必进了,京城四处可以加强戒备,我已经派人去给陛下请安了,现在前线战事吃紧,想必陛下指挥战役,一时也没能抽出空来,过两天应该就会有回复了,你既担着监国之职,便能者多劳些,等陛下率军凯旋之日,我再为你请功。” 说话时,她的眼睛紧紧盯住夏侯淳。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后者不得不表态:“都是为国尽忠,何言辛苦,姑母言重了!” 这话一出,便是将自己与那闯宫篡位的乱臣贼子撇开来,表明自己没有谋逆之心。 夏侯淳左右几个幕僚都难以避免露出失望之色,但隆庆长公主与于晏等人俱在此处,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场可能会发生的宫变戛然而止,包括夏侯潜在内的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在长公主的催促下,夏侯淳也派人装模作样地去找钟锐,至于最后找不找得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谋朝篡位这种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伙计,讲究的是一鼓作气,现在夏侯淳一退,再想谋事,也提不起那个胆子了。 众人又言不由衷地寒暄几句,夏侯淳便带着人离去。 等他走远,隆庆长公主拍拍夏侯潜的胳膊,意味深长:“难得你平日里不爱生事,关键时刻竟能站出来!看来你的病是彻底好了?” 夏侯潜干笑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姑母怎么来得这样迟,我差点就说服不了大兄,好险!” 隆庆长公主叹了口气:“我去找于相商议事情了,没想到差点来迟一步,幸好有你在。” 她没有说跟于晏商量什么事,夏侯潜也不多嘴过问。 但隔天一大早起来,他就听说昨夜下半夜,景王府被人给包了饺子,包括撺掇夏侯淳谋宫的那几个幕僚,全都被一网打尽下了狱。 夏侯潜这才知道,昨夜隆庆公主与于晏等人之所以姗姗来迟,是因为要趁夏侯淳来不及反应之际,暗中调动了部分忠于天子的金吾卫,等将夏侯淳劝回去,就直接把景王府上下软禁起来,任是夏侯淳再暴跳如雷后悔不已,也无济于事了。 为了安抚人心,隆庆长公主甚至与于晏等人私下伪造一道旨意,以皇帝的口吻说明前阵子因为战事僵持,军中不少士兵感染时疫,所以没能及时批复奏疏,让夏侯淳夏侯洵凡事与于晏等人多商议,除非报不可的大事之外,其余小事能免则免,不必频繁往复送呈前线。 隆庆长公主和于晏等人这么做无疑是担了风险的,因为伪造圣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罪责难逃,万一皇帝回来之后不高兴,想要收拾他们,也有现成的借口。 当然,他们这么做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大局的稳定,无论如何,夏侯淳被软禁起来之后,他手底下那五千士兵群龙无首,掀不起什么风浪,也就只能缴械投降。 此事了结之后,隆庆长公主等人陈述事情缘由并快马呈报前线给皇帝,却依旧迟迟等不到皇帝的回复,直到九月初三,前线方才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齐军秘密入蜀并由蜀入魏,打了魏国一个措手不及,魏国西面接连两三个州府沦陷。 魏军不得不调集兵力到后方与齐人进行作战,然而这样一来,两线作战必然顾此失彼,齐人则趁机重新攻下迦南关及剑州,又绕到象州后方,与正面攻打象州的齐军进行两面围堵,直接迫使象州粮草消耗殆尽而不得不开城投降。 剑州象州的接连失守,导致齐军再无拦阻,与魏国都城只有咫尺之遥,齐军也的确没有停下铁蹄,一路直奔潭京而去。 峰回路转的发展令人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皇帝在前线悄无声息的时候,另一方面却派人暗度陈仓,悄悄入蜀,从蜀道去偷袭魏国后方。 齐国皇帝病重不治的消息甚嚣尘上,不单齐国这边信以为真,人心惶惶,连魏国那边,也因为齐军毫无动静而放松戒备,甚至还有传闻齐君已死,齐国内乱,不日便要退兵,谁知却是被狠狠摆了一道,僵持的战况自此出现一道分水岭。 所有人突然意识到,皇帝这一回亲征,说不定还真能大获全胜,将魏国纳入齐国的版图。 然而这一次被坑得最惨的,不是魏国,而是夏侯淳。 这位景王殿下满心以为老爹已经遭遇不测,自己身为长子又是监国,理所当然得继大统,谁知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别人家是儿子坑爹,到了齐君这里,变成爹坑儿子,一场病重谣言,便弄得人心不安,更让夏侯淳按捺不住当先跳出来,结果事实证明他的作为不过是一个笑话。 这些事情与顾香生的关系不大,自那天晚上从桓王府回来之后,她便闭门不出,在家歇息,直到九月初八,也就是重阳前一日,孔道周那边派人过来相请,说是老先生有事与之商议,她这才带上苏木朱砂等人,乘着马车到孔府拜访。 老先生年逾七旬,满头花白,却精神矍铄,拿着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的史稿出来,兴致勃勃要与她分享。 “这是新近刚刚整理好的,你先看看,若有什么修改提议就与我说。” 顾香生谦虚道:“修史诸位先生渊博多才,几曾轮到我来指手画脚?” 孔道周眼睛一瞪:“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我们还不敢称智者,你在邵州时便已参与主持修史,如今就算陛下不说,也该给你过目的,我不将你与寻常女子等同对待,你更不该看轻自己才是,又怎能妄自菲薄!” 顾香生连忙道歉:“多谢先生高看,我定当尽心尽力!” 孔老先生这才满意颔首,捻须道:“你如今有孕在身,倒也不必过于辛劳,只要有空时看看便可,有什么建议,着人递个话来就是了,不必自己再跑一趟。你先前修的那几篇奇女子列传,我也已经将其放入定稿的那一部分里头,你可以一并看看。” 顾香生自然答应下来。 孔道周又道:“其实明年开春,我可能就要离开京城,因为怕你到时候行动不便,见面不便,是以今日才先请你过来,也算是亲自道别。” 顾香生有点吃惊:“好端端的,先生怎么突然要离京?” 孔道周:“也不算突然,修史的事情现在各司其职,有郑敦谨和袁臻他们在,断不至于出现什么差错,我不过是挂个名罢了,与其留在京城蹉跎光阴,倒不如趁着自己还能走动的时候去各地讲学,否则再过两年,就算有心也无力了!” 顾香生就叹道:“先生之风,高山仰止,我素来是钦佩的,既然先生主意已定,我也不好再劝阻,您但凡有什么需要,还请不吝开口,我如今虽是闲人一个,但总还能帮上些忙。” 孔道周笑道:“你放心,我不与你客气,当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这把老骨头闲不下来罢了!” 顾香生也笑:“听说先生要四处讲学,我倒是有个想法,如今放眼天下,官办学府顶多一县一个,委实太少了,民间书院若能兴起,非但有助于让更多的百姓知书识礼,也能培养出更多栋梁之才,供朝廷选人之用,最重要的是,民间书院不若官学那样刻板,培养出来的人才定也更加灵活多变,所以我想上禀朝廷,让朝廷出面鼓励地方办学,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孔道周想了想,点头道:“此乃惠及后代子孙的千秋大事,若朝廷能准许,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皇帝出于政治需要,大力扶持寒门子弟,这个建议倒是很有可能被通过,书院一多,能学习的地方就多,良性竞争之下,官学也会想方设法提高自己,这对读书人来说,当然是好事。 二人正讨论着,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恭王夏侯洵前来拜访。 孔道周就叹了口气。 顾香生问:“先生何故叹息?” 孔道周:“恭王已经登门拜访过好几回了,每回我都借故避而不见,他还真是毅力可嘉!” 顾香生能明白孔道周的想法,他当自己是个纯粹的读书人,不想与政治扯上纠葛,尤其是在当年被逐出魏国之后,老先生就一心一意扑在钻研学问上,因着在邵州的渊源,方才与她走得近一些,爱屋及乌,连带夏侯渝也受益。 皇帝对孔道周这种品性高洁的大儒很是尊重,见夏侯渝比其他几个兄弟更得孔老先生青眼,也对夏侯渝高看几分,偶尔还会考校他的学问,这对夏侯渝而言,却是始料不及的好处了。 其他几个皇帝,看见皇帝对孔道周的看重,自然都变着法儿想跟老先生套近乎,孔道周烦不胜烦,他想出门讲学,也未必没有躲清静的缘故。 但现在顾香生在这里,孔道周总不好再托词说自己不在,只能让人去将夏侯洵请进来。 夏侯洵很快就在孔家仆从的引领下过来,他看见顾香生在此,也有些意外:“原来五嫂也在这里。” 顾香生含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夏侯洵笑道:“那可真巧了,我原本还想派人去给五嫂报喜的,这下省事了,还请五嫂稍待片刻,我先给孔先生问好。” 顾香生:“七郎请便。” 夏侯洵便拱手给孔道周问好,后者不愿受他的礼,微微侧身避过:“老朽何德何能,不敢当恭王殿下的礼。” “明日便是九九重阳,重阳佳节素来有敬老尊贤的习俗,今年朝廷下令,凡在京七旬以上老人,均可去官府所设发米点领到一斗米,老先生德高望重,我这便将米亲自送过来,东西虽然少,也算是聊表心意,还请老先生勿要嫌弃。” 孔道周道:“朝廷隆恩,我等感激涕零,何劳殿下亲自送上门来,实在不敢当!” 顾香生暗笑,心道这位恭王殿下为了收买人心真是不遗余力,现在夏侯淳被软禁,监国就剩下夏侯洵一人,但实际上他能做的事情有限,因为大事都要呈禀皇帝,等皇帝作主,再不然也需要跟于晏等朝臣共同商议,他没法乾纲独断,只能在一些小事上下功夫。 但总的来说,他行事稳妥,也从不过分张扬,遇事与于晏等人有商有量,算得上一个很靠谱的监国,皇帝之所以挑他而不是老三或老六来当监国,显然是事先仔细考虑过的。 夏侯洵诚恳道:“老先生年高德劭,连陛下也敬重不已,若不亲自登门,反是怠慢了。” 孔道周笑了笑没说话。 顾香生便问:“七郎方才说有喜事要告诉我,不知喜从何来?” 夏侯洵笑道:“柴州传来捷报,说在五兄与贺老将军的合击下,齐军大败回鹘人,并且还收复了宜州失地!” 顾香生大喜过望:“此事当真?” 夏侯洵笑道:“战报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怎敢欺瞒五嫂?” 这的确是件大喜事,齐魏战事顺利,连带跟回鹘人的战役也接连获胜,可谓双喜临门。 夏侯渝去柴州的时候,没人看好他能立战功,别说立战功了,坐三年冷板凳还是好的,运气若是不好,说不定小命都得交代在那里,谁知一朝风云突变,竟还打了个大胜仗回来。 等天子归朝,论功行赏,保不准夏侯渝的功劳,还要在他们这些守城有功的人之上。 夏侯洵面上不显,心里未必就没有这些想法。 不过对于顾香生而言,她最高兴的,自然是夏侯渝平安无事。 照这样的趋势,说不定不用等三年,他就可以提前回来了。 三人正在厅堂里说话,却见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伴随着孔家下人的惊呼,孔道周皱起花白眉毛,正欲发问,便看见一人从外面闯进来。 对方的身影逆着光线,举目搜寻一圈,视线落在夏侯洵身上。 却见夏侯洵面色一变,起身就要往里走。 顾香生正好坐在孔道周下首,夏侯洵要跑向厅堂另外一扇门,就得从她身边路过。 正当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大步流星走上来,一把揪住夏侯洵的后领。 夏侯洵双手下意识乱抓起来,一不留神将刚好起身的顾香生给狠狠推了一把,后者被这一推,想凭借椅子阻住冲势却来不及,只能顺势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看身体就要往后坐倒在地! 这一跌坐下去,只怕腹中胎儿就危险了! 孔道周见状大惊失色,奈何他年老力衰,反应迟钝,想去拉人却也来不及了!   ☆、第140章 若放在平时,这样的冲撞对顾香生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她刚刚一手护住腹部,另一只手却抓不到东西来稳固身形,只能连退几步,依旧刹不住身形往后倾倒,最终还是跌作下来。 只不过身下传来一声闷哼,却是朱砂眼见情势不妙,飞扑上来给她当了垫背。 两人跌作一团,但顾香生有了缓冲,并未直接摔倒在地,仅仅手肘着地,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头夏侯洵却已经顾不上顾香生这边,因为夏侯淳直接将他撂倒,正一拳一拳落在对方脸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就连孔道周也还维持着想要伸出手去扶顾香生的姿势。 “来人,快来人……啊!”夏侯洵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也竭力想要反抗,奈何兄弟俩在武力值上差得太多,面对夏侯淳,他只有挨打的份。 夏侯洵带来的人从外面传进来,三五个人上前要将夏侯淳拉开,居然还拉扯了好一会儿,才将夏侯淳给制住,这还是因为跟着夏侯洵来的人是金吾卫一员,若换了寻常随从士兵,未必能敌得过夏侯淳。 饶是如此,夏侯淳依旧挣扎不休,手不能揍,嘴里就骂:“夏侯洵你这个挨千刀的龟孙子,奸猾小人,卑鄙无耻,老子打死你拉倒,免得你遗祸万年!” 在侍从的搀扶下,夏侯洵鼻青脸肿爬起来,捂着脸口齿不清道:“夏侯淳你发的什么疯!你不是被软禁在家么,谁让你跑出来的!” 夏侯淳恶狠狠盯着他,那模样看着如果不是有人死死按住他,他就要扑上来掐着夏侯洵的脖子了。 “你少装模作样,老六全都说了!他说是你让他在我面前挑唆的,还说你告诉他,让我去当那个投石问路的石子,好试探试探陛下是不是真病了,也能趁机铲除一个对手!” 夏侯洵怒道:“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他自己跑去你面前胡说八道,与我有何干系,你疯了吗,这也迁怒到我身上来,分明是他见我当了监国他却没有,蓄意想要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你脑子都长哪去了,就不会多想想吗!” 他一说话,鼻血也流下来了,边上的人赶紧道:“殿下别说了,等大夫来了先看看伤!” 夏侯洵也是气得狠了,直接推开侍从的搀扶,指着夏侯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种性子,旁人一说就信,一刺就跳,活该别人利用!有本事你就继续闹,等陛下回来,看他如何处置你!” 夏侯淳平生最怕的人莫过于老爹,见夏侯洵提起皇帝,当即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不吭声了。 夏侯洵被胖揍一顿,对夏侯淳实在是恨入了骨头,想揍人又对他的身手有些忌惮,只能冷笑道:“姑母念在亲戚情面上,甚至没有将大兄下狱,只让你待在家中,大兄却还越过守卫闯出来,这个罪名该怎么算,回头你也自己去向陛下解释罢!” 又对左右道:“愣着作甚,还不将人带走!” 待众人将夏侯淳押走,他这才回过身,问顾香生和孔道周:“五嫂和孔先生都没事罢,可要寻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我们回去之后再找。”顾香生的手肘火辣辣地疼,她自己估摸着应该是擦伤了,朱砂的腰也闪到了,疼得龇牙咧嘴,孔道周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受了点惊吓。 老实说,顾香生压根不相信夏侯洵在这件事里什么也没做,但今日夏侯淳出来闹事,最倒霉的是夏侯洵,眼看他一张端正俊朗的脸现在已经变成猪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想想今天完全是无妄之灾,夏侯洵也就罢了,顾香生和朱砂则完全是被殃及的池鱼,孔道周不放心她们这样走,还说要亲自送她们,顾香生却不过,只让孔道周送到门口,这才带着朱砂回去。 看见她们受了伤回来,肃王府上下都大吃一惊,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朱砂闪了腰,内服外敷,需要休养一个月左右,在此期间不能提重物。 顾香生袖子挽起来,手肘则是一片血肉模糊,虽然是皮外伤,但看着狰狞,也挺吓人的。 医女上药的时候,顾香生因为刺痛而微微皱眉,苏木看得眼眶都红了:“景王明明都被关起来了,怎么还能跑出来,怎么就偏偏被娘子撞上了呢!” 顾香生无奈道:“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呗,这已经算好的了,只是摔了一跤,若不是朱砂垫着,眼下可能更严重,你回头去看看朱砂,让她好好躺着,别起来乱跑,照大夫说的,躺足一个月了,免得留下什么后患。” 苏木点点头,又双手合什:“老天爷保佑,娘子这胎有惊无险,必有后福,往后就平平安安,再没什么闪失了!” 顾香生好笑:“看不出你年纪小小,却这样迷信神佛?” 苏木顿足:“娘子还有闲心发笑呢!待郎君回来,婢子定要将此事禀报的!” 顾香生这才收了笑容,告饶道:“别了,算我怕了你了,这种皮外伤,等他回来应该也大好了,你可别告诉他,不然我耳朵可要起茧子了!” 苏木咯咯笑:“娘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郎君啰嗦,这话说出去都没人信!” 顾香生习惯性地要屈肘靠在榻上,一时忘了自己受伤的事情,待弯起胳膊才嘶了一声。 苏木忙道:“您别动,不然伤口撕裂好起来又慢了,景王这样胡作非为,等陛下回来,治他个大逆不道之罪才好呢!”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都有些恨恨然。 顾香生:“你放心,现在最恨他的人不是你我,也不是长公主他们,应该是夏侯洵才对,今日之事,很快就会传遍,夏侯洵是最要面子的人,心里对夏侯淳必然已经恨之入骨了。” 苏木蹙眉:“那天晚上到底是谁怂恿景王闯宫的,难道真是恭王?” 顾香生缓缓道:“不管是谁,在陛下眼里,景王闯宫是事实,这就足够了。” …… 夏侯淳光天化日之下殴打兄弟的事情过了几日,前线就传来消息,说皇帝启程回京了。 事实上齐军虽然形势一片大好,但还未兵临魏国都城,仗不能算打完,皇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回国就有些蹊跷了。 不过齐军并非全部撤退,皇帝只带走自己的亲卫,余下几十万齐军依旧由齐国宿将鲁巍带领留在前线,也就是说,齐魏的战事还在继续,但皇帝不会继续亲自指挥了。 皇帝在启程回京的同时,又下了几道旨意,其中一道便是下令嘉奖柴州大捷里的将士,并召回远在柴州的夏侯渝。 相比齐军在前线获得的胜利,柴州的大捷就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了,夏侯渝回京的事情也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大家的目光更多放在夏侯淳现在差点闯宫的事情上,揣测皇帝将会如何处置。 隆庆长公主和于晏等人也担心他们之前假传旨意的事情会受怪罪,忙不迭上疏请罪,于晏甚至还主动摘冠去职留家反省,等待皇帝回来处置。 九月廿一,皇帝一行终于回到上京。 比起去的时候,回来花费的时间有些长。 不过这些与顾香生没有太大关系,她怀有身孕,又非外臣,不必跟着出迎,但外面不断有消息传回来,说是皇帝的车辇根本没有在城外多作停留,直接就一路入宫了,又说皇帝入宫之后,连在外面求见的长公主等人也没有召见。 结果直到皇帝在宫里安顿下来,众人连皇帝的面也没能见上。 如此难免谣言四起,但无论如何,皇帝总算是回京了,在没有传出更糟糕的消息之前,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登时有种主心骨又回来了的感觉。 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天子坐镇在皇宫的重要性,有皇帝在,再给夏侯淳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贸然闯宫。 长公主与于晏等人却是战战兢兢。 伴君如伴虎,对于夏侯礼的性情,他们再了解不过,他再英明也是个帝王,同样有着多疑猜忌的毛病,有时候反应得越平静,就意味着酝酿的风暴会更大,是以如果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他们反而会更安心一点,而不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 “阿渝那边还没有消息么?”顾香生拈起一枚杏脯送入口中,酸甜软糯的滋味让她有点停不下口,吃了一枚又一枚,一小罐杏脯很快就见底了。 她平日就爱吃零嘴,怀了孕之后更有些吃上瘾,一日下来几乎没停过嘴,可见腹中孩子将来一定也是个贪嘴的主儿。 眼看她目不转睛看书,手一边还要再去摸蜜饯罐子,苏木悄悄将罐子拿开藏起来,顾香生摸不见罐子,终于抬起头:“苏木,你又调皮了。” 苏木笑道:“您吃了够多了,小心晚上不克化,时辰也不早了,该歇了!” 顾香生:“什么时辰了?” 苏木:“亥时过两刻了。” 顾香生依依不舍看了眼书上的内容:“让我把这一页看完罢。” 话刚落音,书就被抽走,苏木故意板起脸:“您现在本来就渴睡,晚上睡得迟,白日里又要没精神了!” 顾香生拿她没办法:“你真是越来越像夏侯渝了!” 苏木扑哧一笑:“娘子想郎君,还非要借婢子来作筏子!” 顾香生佯怒:“死丫头胆敢无礼!” 苏木笑着躲开她欲打来的手。 自打怀孕之后,顾香生一天睡觉的次数和时间都比以往长得多,几乎一沾枕头就睡过去,苏木见她闭上眼睛,就悄悄放下纱帐退了出去。 值夜的是另外两个婢女,苏木本不需要在外面守着,但自从顾香生受伤之后,她怕两个婢女伺候不周,就还是在外间守到子时。 今晚也不例外,子时一过,苏木进去看了一眼,见顾香生睡得安稳,这才放下心,准备回自己屋里去歇息。 哪知一踏出外间,迎面就走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差点没把她吓一大跳。 “啊!”将要出口的惊叫声到了喉咙边,随即又被对方紧紧捂住嘴巴。 苏木定睛一看,登时有种松懈下来浑身一软的感觉。 对方见她认出自己,这才松开手。 “你家娘子可是在睡觉?”他问。 “是是,娘子刚睡下没多久,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苏木有些结结巴巴。 夏侯渝风尘仆仆,身上还是一副在外面赶路的装束,连腰间长剑都还没截下来,可见一路来得急。 “刚到的。”夏侯渝漫不经心道,解下长剑丢给她。 苏木手忙脚乱地接过,还差点失手让长剑掉落在地上。 那头夏侯渝却已经大步往里走了。 掀开珠帘,里面的人果然还在安睡,身影透过纱帐隐隐绰绰能看个大概,夏侯渝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只觉得仿佛比自己出门前还要瘦了一些。 他内心激动,却反而不敢上前,甚至怕自己衣裳上的尘土让她呛醒过来,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方才想起脱衣服这个办法,忙将外裳除去,小心翼翼掀开纱帐。 在心里梦里念了很多回的人此时正背对着他侧睡,身体规律地微微起伏,好梦正酣,并没有意识到床边正站着一个人。 夏侯渝慢慢弯下腰,贪婪地看着床上之人的眉目,很想伸手出去碰触,又怕惊醒了她,只好连呼吸都放轻。 实际上此时距离他离京远赴柴州,也才刚刚过了三个月不到,但感觉上,却好像已经有一辈子那么长。 从前他总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哪怕身边有张芹跟着,哪怕回到齐国封王受爵,内心深处也总是空落落的,有时候夜深人静时,甚至有种自己依旧还和之前在魏国时一样的感觉。 只有在成亲之后,这种感觉才完全改变,就算远在柴州,哪怕浴血奋战,只要想起一个人,心里就会暖洋洋的,仿佛被日光照亮。 本以为还要熬过三年才能回来,到时候不知道出生的孩子还认不认得他,夏侯渝满心惆怅,只能夜夜空叹,没想到想打瞌睡,回鹘人就送来一个枕头,他沉住气将计就计,与贺玉台联手,直将回鹘人打得爹妈都不认识,还趁机将宜州给收复回来,可谓近年来齐国与回鹘人交锋的一次大捷。 而他也因此得到了回京述职报捷的机会。 夏侯渝心想,反正柴州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这次陛见,他一定要争取皇帝同意他留下来,起码也要待到孩子出生,否则自己就是抱着皇宫的柱子也不肯回去了。 他托着下巴,一边走神一边看着妻子发呆,忍不住伸手想碰一碰对方的脸颊,手到半途忽然顿住,转而伸向她的腰肢。 “好啊,你居然装睡!” 顾香生嘻一声忍不住笑出来,她其实在夏侯渝进来时就已经醒了,本来想再装睡一会儿,吓他一跳,没想到对方在床前半天不动弹,她这才露了馅。 夏侯渝故作怒气冲冲:“我还怕吵醒你,你却等着捉弄我呢!” 顾香生被他挠得痒痒直求饶,笑得连眼泪都冒出来了,手肘伤处不小心碰到床榻,笑容微微一滞。 夏侯渝早将她一颦一笑都放在心上,见她表情微变,当下跟着慌了起来:“怎么了?” 顾香生:“没事。” 夏侯渝却握住她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撩,脸色就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   ☆、第141章 早在得到夏侯渝即将归来的消息之后,顾香生就交代府中上下不要过分渲染那天她受伤的事情,免得夏侯渝好不容易打个胜仗回来还要生气担心,谁知道千算万算,却是在自己身上出了差错。 得亏伤口还用纱布包着,否则若是他看见手臂上一层皮被蹭掉的样子,指不定得怎么激动。 “我没事,就是不小心蹭到了。” 夏侯渝那表情像是恨不得以身相代:“怎么会蹭到的,你的身手向来很好,是不是被人推撞的?” 顾香生没必要替夏侯淳隐瞒,便点点头,将那日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下。 夏侯渝听罢冷笑不已:“我那大兄果真是个蠢的,被人轻易挑唆不说,都已经被软禁了还不安生,活该被人当枪使!” 顾香生:“其实当时人人都觉得陛下凶多吉少,但却只有他最沉不住气,当先跳出来。” 夏侯渝:“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连累了你,夏侯洵装得再无辜也罢,我不信此事当真与他半分关系都没有,你受伤的这笔账,我一定会找他们算明白。” 顾香生嗔道:“别闹太过了。” 虽然夏侯渝什么也没说,她却有些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这不由让她想起从前与魏临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事情即便对方说明白了,她也觉得话有未尽之意,仿佛雾里看花,朦朦胧胧。 两相对比,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 往事已矣,与魏临有关的事情,她想起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甚至就连对方的形容举止,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然而顾香生忽然发现,从前她所认为的心意相通,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前尘遗憾,反而衬托出现下的可贵。 夏侯渝风尘未洗,却守着她不肯离开:“来,你先躺下,是我把你吵起来了。” 顾香生:“你急着赶回来,还没吃饭罢?” 夏侯渝:“我不饿,要不等我去沐浴回来陪你躺着?” 顾香生:“说了一阵话,反而清醒了,也有些饿。” 夏侯渝赶忙道:“那我陪你吃,你想吃什么,让苏木吩咐下去做。” 顾香生没忍住,扑哧一笑。 夏侯渝莫名其妙。 顾香生摇摇头,含笑道:“我忽然想吃炸酱面。” 她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这辈子能有一个人将她放在心尖上如此珍视。 夏侯渝听见她想吃东西,自然只有高兴的,起身道:“好,苏木那丫头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去吩咐他们做。” 那头苏木听说两位主人想吃东西,急忙命人下去准备,夏侯渝则先去洗漱更衣,他动作很快,待吃的一一呈上来时,他也过来了,头发还有些*的,洗去了疲惫风尘之后,俊美面容光彩照人,几个小婢女甚至有些不敢直视,低着头匆匆路过。 顾香生从苏木手里接过帕巾为他擦头发,一面笑道:“你黑了不少。” 夏侯渝摸摸自己的脸:“你喜欢白的,我就努力养白回来,你喜欢黑的,我就继续晒黑。” 顾香生哈哈笑起来:“我喜欢阴阳脸,你能不能半面黑半面白?” 夏侯渝作出委屈情态:“客倌的要求闻所未闻,恕奴家无能为力啊!” 两人说罢笑作一团,夏侯渝连忙抱住她:“你小心些,别扭到腰!” 顾香生一看桌上又笑了:“我说要炸酱面,你怎么一股脑让人做了那么多种面?” 桌上除了炸酱面,另有阳春面和炒面,蜜汁莲藕,醉虾,碎金饭,苏木怕夏侯渝没吃饭,所以特意让人多做了些,还好顾香生怀孕之后,灶房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有十个时辰是加柴火常热着的,准备这些倒省了开锅烧水的功夫。 夏侯渝:“可以换着吃,不腻味。” 他急着赶路,今日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早就饿得狠了,端起碎金饭就开始吃,顾香生忙给他盛了一碗竹笙豆腐汤放在边上。 夏侯渝冲她笑了一下,接过汤碗,舀了一口喝下去,方才道:“我在官驿的时候接到陛下的旨意,说是让我明日入宫觐见。” 顾香生:“陛下自打回来之后,连朝会也没有举行,据说于晏等人至今没能见上一面,只像出门在外的时候一样,让人将奏疏递进宫里去,待他批阅之后再送出来,所以现在外面谣言不少,都说陛下病势沉重。但他既然召你进宫了,想必身体应该没有大碍罢?” 夏侯渝放下汤碗,叹了口气:“只怕恰恰相反。” 顾香生诧异:“此话怎讲?” 夏侯渝:“陛下先前出征在外,久无消息,众人都以为龙体有恙,是以蠢蠢欲动,魏人也如此觉得,殊不知陛下反而借此让人由蜀入魏偷袭,致魏国大败,此役之后,魏国情势一落千丈,齐人则士气大涨,一路长虹直逼魏国都城,如此下去,不出三个月,定能攻破魏国,逼得魏帝投降。” 说到这里,他拍拍顾香生的手,略表歉意道:“我非针对魏国,仅是就事论事。” 顾香生回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晓得,你继续说。” 夏侯渝:“陛下伐魏无非也是为着这一刻,但他却一反常态直接先行回来,只留了鲁巍在那里,回宫之后也没有见过任何人,所以我私下揣测,陛下可能当真在前线受伤或生病了。” 言下之意,皇帝只是将计就计引得魏军上当,但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所以才不得不提前回来,回来之后没有召见任何人,说明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又不愿让人知道,免得再度引起朝野动荡。 眼下虽然对魏战事局面大好,但毕竟还没有将魏国完全打下来,这种时候更加不能动摇军心民心,否则后方不稳,很容易就影响到前方。 想到这里,顾香生微微一震。 她望向夏侯渝,后者笑了笑:“你想到了?” 顾香生深吸了口气,慢慢道:“或许我应该提前向你贺喜。” 夏侯渝拿了个小碗给她舀些糖藕出来:“现在道喜还为时过早,无论如何,等我入宫觐见之后再说罢。” 如果有旁人在这里,定会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但实际上这番对话的含义并不难理解。 夏侯渝说皇帝现在身体状况欠佳,以致连外人都不能见,可见严重程度。 天子安危,身系社稷黎民。之前皇帝身体康健,他不想立储,底下的人也就由着他,但如果皇帝的健康问题浮上台面,不说朝臣肯定会上疏请立太子,几个皇子必然也会有些想法,即便撇开这几个外在因素,皇帝本人,也必须考虑到江山承继的问题。 这种情况下,他不见外臣,却又急召夏侯渝回来,就显得意味深远了。 所以顾香生才会向夏侯渝道喜,因为他们俩都知道这次召见,很可能是与帝位有关。 当然这也不一定,夏侯渝打了胜仗,皇帝召他回来,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能说皇帝一定就看中了他。 所以事情还有可能出现变化,关键就在于明日的觐见上。 两人神色如常,一个吃面,一个喝汤,并没有因为这个推测而过分激动或惊喜。 顾香生且不必说,夏侯渝自小磨难,再惊险的经历也曾遭遇过,又刚从与回鹘人交手的战场上回来,纵然对帝位有所期待,也不可能如何形于颜色。 顾香生吃了一块糖藕,一小碗炸酱面,外加一小碟醉虾,觉得已经饱了,便放下碗筷看着他吃。 夏侯渝吃东西的动作很慢,这与教养无关,却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从前在魏国当质子时俸钱有限,张芹只能将有限的月钱尽可能节省下来,以免用得太快,到了月底就无钱可用,所以夏侯渝吃穿用度,比稍微宽裕的百姓人家还要节俭些,一年到头难得做几身新衣,里面的单衣亵裤,通常是缝了又补。正因如此,饭桌上常常难见荤腥,久而久之,夏侯渝吃饭的时候也习惯细嚼慢咽,以便仔细品尝饭菜滋味。 如今看来,这细嚼慢咽的习惯却显得慢条斯理,分外优雅,不知情的定以为夏侯渝从小就受严师教导,礼仪规范。 顾香生是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当时她和魏初就算有心帮忙,也不可能将夏侯渝每月的用度悉数包下来,仅仅只能是偶尔送些东西过去,杯水车薪,所以每回看见他吃饭,心中总会涌起无限感慨。 那些攀高踩低,曾经克扣夏侯渝的魏国官员,肯定也不会想到他还能有今日。 “在想什么?” 夏侯渝用了一碗碎金饭,一碗汤,外加把剩下的桂花糖藕解决掉,终于停下动作,扭头一看,便看见她在走神。 顾香生笑道:“没什么,就是吃饱了就有些困意。” 夏侯渝:“时辰不早了,也该安歇了。” 又摸摸她的肚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它有没有折腾你?” 顾香生微微一笑:“没有,听说别的人怀孩子,前三个月总会多少有些孕吐,可我却半点不会,也不挑食,可见它将来出生了,也是个乖巧的。” 夏侯渝喜滋滋:“那肯定是我出门前的警告奏效了,它才乖乖不敢闹你!” 他将耳朵贴上去:“你做得很好,爹爹回来了,你再安静待上几个月,就能与爹娘见面了,如果你不乖,敢闹你娘,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到最后,语气都有些杀气腾腾起来,顾香生甚至能感觉腹中胎儿动了一下,像是被老爹的话吓到,又像是不满威胁表示抗议。 她好气又好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连没出生的孩子也用威胁手段!” 夏侯渝笑道:“怕什么,它定是听得懂的。” 二人闲话一阵,便上榻歇息。 因为怀孕的缘故,顾香生更喜欢侧睡,夏侯渝怕她身上增加负重,只敢轻轻搭着她的腰,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其背。 这种轻重适中,带着安抚意味的接触令顾香生觉得很舒服,身边传来夏侯渝熟悉而干净的气味,她微微弯起嘴角,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 隔日一大早,夏侯渝就进了宫。 他只道自己来得早,但到大成殿时,便见夏侯淳夏侯沪等人已经在偏殿坐着了,这才知道得到召见的不止自己一个。 几个成年兄弟基本都到齐了。 夏侯渝定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 老大夏侯淳独自坐在一边,谁也不搭理,夏侯沪坐在另一边,两人之间的座席相隔有些距离,夏侯洵和夏侯潜则坐在靠门边的位置,正小声说着话。 几个人之间泾渭分明,外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跟谁不和。 其中夏侯洵脸上还有些残留的青紫,这是伤势将要痊愈的迹象,但看上去反而显得更加可笑,他心里必然是恨极了夏侯淳,两人之间的座位离了十万八千里。 见夏侯渝进来,除了夏侯淳之外,其他人都起身与他见礼寒暄。 夏侯洵更是拱手郑重道:“我真是对不住五兄,五嫂好端端地摔了一跤,皆是被我连累,还请五兄恕罪!” 夏侯淳却仗着长兄的身份动也不动,见状只冷哼一声,从牙缝里冒出八个字:“厚颜无耻,趋炎附势!” 顾香生之所以会摔倒,虽然跟夏侯洵也脱不开关系,但严格来说,那天的冲突本来就是夏侯淳引起的,若非他不管不顾,也不至于出现那种意外,得亏是顾香生没有大碍,不然夏侯渝现在的反应断不至于如此平静。 饶是如此,夏侯渝也早将这笔账给记到了心里的小账本上,等着下次有机会再一笔笔算回来,他见夏侯洵道歉,便淡笑道:“七郎不必在意,此事本是意外,非你所愿,幸而你五嫂并无大碍,否则我现在也不可能这样平静了。” 夏侯洵一听这话,就知道夏侯渝心里肯定还没释怀,便笑道:“前日我让朱氏去探望五嫂时,正好遇上五嫂在歇息,朱氏不敢打扰,就先告辞,若是五嫂无碍,今日我再让朱氏登门一趟,也好让我们尽一尽心意,稍解心中歉疚。” 换作从前,就算出了顾香生的事,他未必会将夏侯渝放在眼里,更没有必要如此低声下气,但今时今日的夏侯渝,立了战功,封了王爵,已经不是昔日初到齐国,无权无势的年轻皇子了。 夏侯淳目无余子,只当夏侯渝还是当年人人可欺的齐国质子,但他看不清形势,不代表别人也看不清。 夏侯洵将话说到这份上,夏侯渝也不好再爱理不理:“你五嫂嫂今日要去看望孔老先生,只怕不在府中,你让弟妹改日再去罢,免得白跑一趟。” 夏侯潜插话进来:“五嫂可真得孔老先生青眼,要知道老先生见了我连话都不多说两句呢!” 夏侯渝笑道:“八郎的病想必是大好了?” 夏侯潜摸摸鼻子,半分不见尴尬:“已经好多了,多谢五兄关心。” 夏侯淳见夏侯渝在那里谈笑风生,人人围着他转,犹如众星捧月,心下冷笑,再看老三夏侯瀛,一个人坐在边上,不声不响,也没上去凑热闹,他一把心火熊熊燃着,无处可泄,忍不住讥讽道:“三郎,你这些天闭门读书,到底读出个什么来,陛下今日召见,想来是准备嘉奖你了?” 夏侯瀛瓮声瓮气道:“总不如大兄得的嘉奖多!” 夏侯淳大怒,正欲发作,却见门外宫人走进来。 “众位殿下,陛下已经用完早膳了,正在内殿等你们,还请殿下们随我来。” 夏侯淳想起自己今日之前还被软禁起来的事实,心头登时一凉,火气也去了大半,面上颇有些怏怏。 其他人看在眼里,也不去撩拨他,大家各有心事,随着引路的宫人来到内殿站定。 虽说面君不可直视,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全程低头不看,偷偷瞄几眼又,不过于失礼,皇帝也不可能这样就将人治罪。 夏侯淳等人迫不及待抬头搜寻皇帝身影,却见前方软榻上坐了个人,身形面容明显比先前瘦削苍老许多,以致于几个人一开始都疑心自己花了眼,不敢确认。 皇帝轻轻咳嗽一声,连声音都变得有些无力,浑然不是出征前那副斗志昂扬的模样了,可见生病受伤的传言非虚,再联系这些天他匆忙回朝,又足不出宫,谁也不见的事,众人难免心头惴惴,猜测皇帝病情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 然而面上谁也没有表现出来,俱都如同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心里,夏侯淳生怕老父当先追究他闯宫的罪责,也一反常态没有抢先开口。 夏侯沪见其他兄弟都不开口,便当先跪下道:“臣恭祝陛下伐魏顺利,统一天下之日可期!” 他一跪下,其他人自然不好再站着,也跟着纷纷跪下:“臣恭祝陛下!” “起来罢。”皇帝淡淡道,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如平常。 但正是这样的语气,反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上来。 “朕出征在外,本以为有于晏等人从旁辅佐,大可放心将朝政交给你们,没想到,朕还是高估了你们的能耐啊!” 夏侯沪没抬起头,心里却忍不住幸灾乐祸,想道自己不是见过,反正无论如何都骂不到自己头上,接下来挨骂的必然是老大和老七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皇帝又道:“夏侯淳,朕给你五千兵员,是让你帮钟锐的忙,以备不时之需,不是让你为非作歹的,你却趁着朕生病的消息传回京城时,集结兵力,意图闯宫登基,这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话至最后,已然带上浓浓的讽刺之意。 夏侯淳大声喊冤:“陛下误会臣了!臣是因为京城人心不稳,又听说宫里有人想要趁乱行不轨之事,这才不得不出动兵力戒严京城,以稳定局面,免得有人趁机生事,谁知姑母和于相他们却误会了臣,以为臣要闯宫,还请陛下明鉴!” 当夜闯宫之事历历在目,包括夏侯潜在内的许多人都亲眼看见,难为他还能想出这么一番颠倒黑白的辩词来。 夏侯潜没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夏侯淳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皇帝:“八郎,你有什么话说?” 夏侯潜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臣只是一时岔了气!” 皇帝瞥了他一眼,懒得与他计较,目光依旧放在夏侯淳身上:“你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当别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你觉得朕是相信你多些,还是相信你姑母和于晏等人多些?就算你姑母他们说谎,难不成全京城的人都在说谎?!夏侯淳,朕总以为你年纪渐长,做事总会长进一些,也给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谁知道你却一次又一次令朕失望!” 夏侯淳忍不住争辩道:“陛下交予臣的差事,臣自问战战兢兢,从无懈怠,譬如兼并南平,臣为齐国攻下数城,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譬如留守监国,臣也一心一意公忠体国,不曾也不敢有半分僭越不臣之心,还请陛下勿要听信小人谗言!” 皇帝冷笑:“小人谗言?你姑母是小人?还是于晏是小人?全天下的人都是小人,就你夏侯淳是君子?!” 夏侯淳大声道:“小人就是夏侯沪!若非他跑到臣跟前胡说八道,臣如何会受其挑唆!” 皇帝指着他怒道:“闭嘴!朕就是太纵容你了,才养成你这么个蠢货!自以为是,好高骛远,自高自大,目中无人,你自己说,你身上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想闯宫就闯宫,敢做就要敢当!朕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做了就做了,还畏畏缩缩找遍借口不敢承认,你若是真能成功谋朝篡位,朕也承认你的能耐,可你能吗?!” “陛下息怒!”其他人见皇帝动了真怒,赶紧道。 皇帝:“乐正!” 乐正:“奴婢在。” 皇帝指了指夏侯淳:“让外面的人进来,将他押回府里去。” 夏侯淳:“陛下!” 皇帝平静下来,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有篡位之心,闯宫之实,朕没有当场要了你的命,诛了你全家,已经是分外开恩了,回去听候处置。” 又对乐正叫进来的宫卫道:“将景王府都给围起来,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夏侯淳再要抗辩,却直接被堵上嘴拖走了。 夏侯沪心头忐忑,没等皇帝开口,连忙道:“陛下明鉴,臣绝对没有做过大兄说的那些事!” 皇帝看着他:“如今天子在外,鞭长莫及,京师无人坐镇,大兄以监国摄政之身执掌大政,名正言顺,弟自当拥护之。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 夏侯沪一身冷汗,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私底下和夏侯淳说的话,怎么会传到皇帝耳朵里? 狮子终归是狮子,就算是生病了的病狮,也不是旁人所能小觑的。 夏侯沪一个激灵,连忙道:“陛下恕罪,其实臣也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信旁人,去找大兄说了这么一番话!否则臣又不是监国,即便大兄倒霉了,臣也得不到半分好处啊!” 皇帝看了夏侯洵一眼,后者正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这么说,你承认这番话是你说的了?” 夏侯沪咬咬牙,老大前车之鉴不远,他还哪里敢不承认。“是。” 皇帝:“夏侯淳轻易听信你的怂恿,那是他蠢,怪不得旁人,但你其心不正,同样该死,跟夏侯淳一样,回去听候处置罢。” 夏侯沪颤声道:“阿父,阿父,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 皇帝挥挥手,却不愿再听下去,自有左右上前将其带了下去。 夏侯洵在旁边提心吊胆,只怕夏侯沪方才会将他拖下水,谁知皇帝没让夏侯沪说完,两人对话半天也没牵扯出他的名字,然而他并没有因此放下心,反而越发忧惧。 皇帝连夏侯淳和夏侯沪兄弟俩私底下的对话都能知道,不可能不知道他跟夏侯沪说的话。 “七郎。” “臣在!”他忙道。 “这次你做得很好。”皇帝缓下语气。 夏侯洵有点茫然,他一时分辨不出皇帝到底是不是在说反话,不敢马上接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臣惶恐,不敢当陛下如此夸奖。” 皇帝:“怀州资州等地今年大旱,你及时下令开仓赈灾,使得灾情得到控制,没有进一步蔓延,酿成更严重的后果;恰逢重阳,你又下令给京城七旬以上老者发放米粮,这些都做得很好,重阳素有敬老传统,往后每年重阳也可照今年的做法来。” 在经历过方才的雷霆震怒之后,现在的春风化雨显得尤为可贵,夏侯洵受宠若惊:“这些都是臣该做的分内职责。” 皇帝笑道:“该你的功劳也不必谦虚,谦虚过了头就成了虚伪了。” 夏侯洵诺诺应是。 皇帝道:“朕此番亲征,多亏你们兄弟几人齐心协力,五郎收复宜州有功,七郎监国摄政亦有功,至于八郎……”他看了夏侯潜一眼,后者的表情惴惴不安,兼且有几分心虚。 “隆庆都与我说了,你大兄闯宫那夜,幸得你提前赶到,将他劝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夏侯潜:“咳,其实,其实臣也没做什么……” 皇帝淡淡道:“病好了就行,你母亲担心得很,成日在宫里为你念佛祈福,你该去看看她。” 他越是轻描淡写,夏侯潜就越是心虚:“是,臣待会就去!” 皇帝:“三郎,七郎,你们先出去罢,朕要与他们再说会话。” 夏侯洵忍不住看向夏侯渝,却见他八风不动,面上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担心皇帝接下来会对他说什么。 其实想想也是,当其他兄弟都身陷京城这个漩涡的时候,唯有他独善其身,征战在外,当初看似荆棘重重,现在他却破开荆棘,直接斩出一条比别人还要宽敞的路来。 夏侯洵心下有些懊恼,然而如果重来一次,他也不可能会跟夏侯渝交换,主动请缨远赴柴州的。 夏侯瀛从头到尾没得到过父亲的一句询问,但他本来就什么事也没做,眼看其他兄弟或多或少都受到申饬,见皇帝怒火没波及自己,心里反倒庆幸,听见这句话,当即如获大赦,赶忙便起身告退。 待他离去,殿中便只剩下夏侯渝与夏侯潜二人。 夏侯潜滴溜溜转着眼珠,心里有些奇怪,他看出皇帝明明想与五兄说话,却不知为何要留下自己。 只听得皇帝道:“五郎,朕想让你认在皇后名下,如何?” 夏侯潜禁不住微微张着嘴巴,被这句话砸得晕头转向,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夏侯渝,因为动作太快,甚至还听见自己脖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夏侯渝脸上也有些意外,却没有像夏侯潜那样失态,他低头思忖片刻,郑重拜倒:“孝惠皇后离晖久照,坤德无疆,臣何德何能,认皇后为母,本属三生之幸事,然而臣本有生母,生母虽出身微贱,亦曾生育过臣,慈恩所在,臣不敢或忘,是以陛下提议之事,臣不敢受。” 夏侯潜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他没想到皇帝会提出这种建议,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夏侯渝竟有胆子拒绝。 老天爷,难道他耳朵出现幻听了么? 为什么要让他在这里旁听这种事情啊,万一皇帝老爹觉得没面子,他岂不是要被迁怒了?!   ☆、第142章 众所周知,孝惠皇后无儿无女,陛下至今也未另立中宫,由此可见对孝惠皇后旧情难忘,膝下儿子那么多,成年的有六个,未成年的更多,可这么多儿子,他偏偏只提出让夏侯渝认在皇后名下,这意味着什么? 齐人不大讲究排序和名分,若你有足够能力,非长非嫡,同样也可以继承大统,譬如如今这位齐君夏侯礼,当年在众兄弟中,他排行第三,也非皇后嫡子,最后却成了皇帝。究其根由,除了他前面两位兄长都早逝之外,自然也因为他行事手段能力都足够强的缘故。 但不大讲究,不等于完全不在乎,否则先前惠和郡主那些人,也不会推出一个先帝长孙来,想要趁机夺回所谓的“正统名分”。 夏侯渝生母出身微贱,人人皆知,许多人甚至连他生母姓什么都不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早已湮没在后宫许许多多红颜早逝的女人之中,如果不是她有一个叫夏侯渝的儿子,而这个儿子又很争气,为自己挣出一条通天路,现在根本不会有人记得她。 所以当皇帝提出让夏侯渝认在皇后名下时,夏侯潜就意识到,自己头顶那些兄长们的如意算盘要落空了,他们算计来算计去,费尽心思,皇帝却要将皇位传给这位回国没几年的五兄。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夏侯渝居然拒绝了。 真不知该说他不识好歹,还是高风亮节啊。 难道他想以退为进?夏侯潜暗暗想道。 果不其然,皇帝闻言冷笑道:“你这是在欲迎还拒,想要挟朕加封你的生母?” 夏侯潜的心怦怦直跳,简直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要知道他又不是被皇帝询问的那一个,但他扪心自问,若易地而处,他是绝对没有勇气这样回答的。 从这一点来看,起码夏侯渝的胆子就要比他大很多。 夏侯渝并未被皇帝这句话吓得面色煞白,连连请罪,仅仅是面色更为凝重,他叩首道:“臣断断不敢有此妄想,先母出身卑微,能够追封为嫔,想必她九泉之下,已觉得不胜荣幸,只是生母一生短暂,她所能留给臣的,也仅仅是这点血脉亲缘罢了,若果连臣都嫌弃她的出身,认皇后为母,便是先母不在意,臣内心也不得安宁,苍天日月在上,臣若有虚言,定遭天打雷劈,请陛下明鉴!” 皇帝哼笑:“说得倒是比唱的还动听!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朕这么做的用意,认在皇后名下,从此之后你便是皇后嫡子,立为东宫也名正言顺,否则何以服众?” 虽然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但听皇帝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夏侯潜还是觉得呼吸粗重了许多。 那头夏侯渝却依旧挺直了背,维持叩首的姿态,没有言语。 此时此刻,夏侯潜也禁不住佩服起他的定力。 有能力的皇子不是没有,夏侯洵就可以算一个,他监国期间做的那些事情,就得到于晏等朝臣的一致认可,连方才皇帝也夸奖了他。 但在夏侯潜看来,夏侯洵的耐性还是稍差了一些,因为夏侯淳闯宫那件事,肯定少不了他从中作鬼的手笔。 如果可以再过两年,夏侯洵应该会磨砺得更沉稳,不过夏侯潜意识到,自从亲征归来,皇帝的身体也许真的不太好,否则不至于如此匆忙想要定下储君人选。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口,皇帝又道:“你想清楚了,论出身,八郎生母是淑妃,他还娶了刘家的女儿,样样都比你强,你若不肯认在皇后名下,这皇位便要与你擦身而过了!” 夏侯潜吓得浑身一颤,忙不迭道:“陛下,臣,臣无能,不足以担此重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自上而下盯在他的后背上,夏侯潜当即就不敢开口了。 皇帝:“滚出去!” 夏侯潜如获大赦,赶紧爬起来跟在夏侯渝身后就想出去,谁知身后却传来皇帝的声音:“朕让夏侯渝滚,几时说过让你滚了,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跑吗?” 见夏侯渝回过头隐蔽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夏侯潜当即就哭丧了脸,缓缓回身,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臣误会了,以为陛下让我也滚呢!” 皇帝冷冷看他:“朕看你说话比朕还有条理,这病好得挺快啊?” 夏侯潜嘴角一抽,哪里还敢作死说瞎话,只得老老实实道:“臣不懂事瞎胡闹,让陛下操心了,臣有罪。” 皇帝:“这哪里是胡闹,是谋虑深远才对啊!上回宫里走水,你为了避祸,直接就装疯了,一劳永逸,这一招高明得很啊,哪天教朕怎么装,朕也学一学,嗯?” 老爹语调越是柔和,夏侯潜就越是心惊胆战。“臣有罪……” 皇帝哼笑:“既然疯都疯了,怎么不一疯到底,反倒还痊愈了,这不浪费了你苦心经营的局面嘛,避祸也避不成了,还被朕拎出来,是不是觉得忒冤枉啊?” 夏侯潜老老实实道:“是臣胡闹,上回宫里走水,臣见大兄他们进了宫就没人影,于相等人又进不去,心想陛下可能另有谋算,又怕别人拿着臣的名头来作筏子,所以情急之下,才想出那样一个馊主意。谁知事后骑虎难下,只好一路装下去,这次亏得是五嫂点醒了臣,臣方才幡然悔悟。” 见他没有丝毫隐瞒,皇帝的面色这才好看一些,没好气道:“起来罢!” 夏侯潜赶紧爬起来,朝老爹讨好一笑:“您是知道儿子的,儿子平日里就爱胡闹,这回知道错了,一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皇帝冷哼:“你这话,鬼都不信!朕问你,方才朕让你五兄认在皇后名下,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夏侯潜小心翼翼偷眼瞅他:“臣没什么想法。” 皇帝掀眉:“又不老实?” 夏侯潜赶紧道:“其实,是有那么一点想法的,臣觉得,五兄文武双全,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办差,比臣能干百倍,最难得的是,他少时经历过磋磨,在外面也见过风雨,这一点与臣等其他兄弟都不一样,所以臣觉得,陛下若是立他为储,是桩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皇帝不动声色:“噢?你就这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出身比他好,从小的□□也比他高,妻子还是皇后娘家的人,立他为太子,你就真的服气?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 夏侯潜不敢因为皇帝平淡无奇的语气,就真的将这席对话当成闲话家常,要知道这里头字字句句,无不是诛心之论,皇帝固然是父,可也是君,一个回答不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术业有专攻,论治理江山百姓,臣不如五兄,也不如七兄,臣有自知之明。” 皇帝:“术业有专攻,朕怎么不知你有专长?你是擅长胡闹,还是擅长看春宫图?” 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夏侯潜的冷汗当即就淌下来了:“臣,臣,臣……” 他灵光一闪:“臣最近正在看治河的著述,历朝历代,河患甚重,魏国境内河流众多,每逢夏秋之交,总会泛滥成灾,往后齐国若将魏国纳入版图,这些事情也需要提上日程,臣想为陛下分忧。” 说完他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多么机智的回答啊,这下父亲肯定会很满意了罢? “治河?”皇帝果然有点意外,“难为你还有这份心思,这样说来,《水经注》四十卷,你想必也已经看完了?” 夏侯潜艰难道:“还,还没,只看了前面两卷?” 皇帝有些不满意:“怎么才两卷?” 夏侯潜:“臣是逐字逐句地研读,所以看得慢些……” 皇帝:“那朕就给你一个月,将《水经注》熟读,再将前朝谢与熙的《治河歌》背下来,一个月后,朕要考考你。” 夏侯潜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皇帝拖长语调:“到时候若是答不出来,想来是京城安逸,令你没法亲身体验河患之危,你就自己找个河患频发的州县去亲眼见一见罢!” 夏侯潜忙道:“臣一定努力研读,不负陛下所望!” 他心里那个苦啊,跟吃了十斤黄连也差不多了,这完全就是没事找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说了这么多,皇帝也有些累了。 “行了,时辰不早了,你母亲还翘首企盼,等着你去探望她呢,别耽误了。” 夏侯潜赶忙行礼:“请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皇帝就着乐正端上来的参茶喝了一口,又拿温热帕子往脸上一搭,忍不住舒服地喟叹出声。 乐正心疼道:“陛下一说就是一上午,这都累坏了罢!您的伤还没好,太医嘱咐过了,要多休养,不然身体虚弱,很容易就会引发别的病症,像上回您在前线病成那样,奴婢都吓坏……” 说着说着,忍不住低头抹泪。 “好啦好啦,一大把年纪了,还哭哭啼啼,也不怕你那些徒子徒孙看了笑话!”皇帝摆摆手,自嘲道:“不服老也不行了,朕这一趟出征归来,受伤又生病,这才越发觉得自己老了!” 他可以自言老,乐正却不能跟着附和,反而道:“陛下龙马精神,哪里老了,奴婢服侍陛下数十年,陛下除了今日操劳以致须发星白之外,连面容都没什么变化呢!” 皇帝又好气又好笑:“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不亏心啊?朕跟前不缺你一个溜须拍马的!幸而这次老天垂怜,朕还能苟延残喘拖着一条老命回来,否则打下魏国,齐国却生内乱,那才是为天下人耻笑呢!” 乐正知道他指的是夏侯淳,也跟着叹息一声:“大殿下的确莽撞了些!” “何止莽撞,简直是没脑子!”一说起他,皇帝就火冒三丈,“朕看他打仗还有一手,本以为孺子可教,谁知年纪越大,脑子却越是糊涂,稍微被人一撩拨,就当了马前卒,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货!” 说到生气处,他甚至咳嗽起来。 乐正连忙拍抚其背:“陛下息怒,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幸好五殿下七殿下他们个个能干,八殿下虽说顽皮些,但心地也是好的,您看,这一出事,他立马就懂事了,可见还是个孝顺的!” 皇帝没好气:“懂事?就像他自己说的,若没有顾氏去骂醒他,这会儿估计他还在装疯呢!” 说到这件事,乐正也有些啼笑皆非:“八殿下看着是年轻爱玩些,又不想惹麻烦,所以才会坐下那些荒唐事,方才他向您保证要熟读《水经注》那会儿,奴婢可都瞧见了,八殿下那脸色苦的啊,奴婢差点就笑出声了!” 皇帝颜色稍缓,旋即又叹了口气:“趁着朕身体还行的时候,得赶紧将人给定下来,这样朕还能手把手教一些,免得朕什么时候撒手就去了……” 乐正打断他,红着眼眶道:“您好端端的,又说这些丧气话,陛下万寿无疆,福如东海,一定不会有那一天的!” 皇帝淡淡一笑,话语之中不掩豪气:“人固有一死,帝王也不例外,朕视若等闲,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只可惜如今魏国还没打下来,也不知朕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乐正强笑:“魏国已如强弩之末,如今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以鲁帅之能耐,奴婢想着,三个月内怎么也能拿下来了,届时陛下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皇帝白了他一眼:“别乱拍马屁,还有大理未拿下,如何能称天下共主?” 乐正笑道:“奴婢不谙军事,可久在陛下身边,也听了一星半点,大理与世无争,国君生性柔弱,想来不会比魏国更难,连魏国都可以几个月就攻下来,大理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皇帝却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方才道:“五郎没回国前,朕原本属意的是七郎,从他监国所做的这些事情也可以看出来,他这人行事稳妥老成,当个守成之君,起码是没有问题的。” 乐正点点头,皇帝素来看人很准,万事也自有一套判断标准,这种时候他只需要静静倾听便可以了,不必多嘴。 “但现在齐国还远远不到守成的时候,北有回鹘人虎视眈眈,南有魏国大理未平,就算朕在有生之年将这些地方打下来,能不能守得住,依旧要看后人。七郎稳妥有余,魄力不足,这是一大缺陷。再有大郎闯宫一事,他在背后推波助澜,事后却不敢露面,还不如八郎来得胆大。” 说到这里,皇帝忍不住摇摇头:“一个人可以有野心,但不能没有杀伐果断的气魄,尤其是一国之君,喜阴谋诡计无妨,有些事情,却得堂堂正正行阳关大道,鬼蜮伎俩只能一时奏效,却无法一世管用,在这一点上,七郎还是想不透。” 他顿了一顿:“五郎呢,光明正大也有了,背地里的手段他也不缺,有勇有谋,有战功,也有办差事立下的功劳,除了母家出身差点,也没什么可挑的,但正因为他母家和妻室娘家都不显,也不必担心日后外戚把持权柄的问题连坚辞皇后养子名分的事,都可以说是为了孝道,没什么可挑毛病的。可朕这心里呢,总觉得五郎好过头了,这些事情,会不会是他事先料到,故意做给朕看的表面文章?若是的话,他这心机城府,未免也太深沉了。” 乐正心头咯噔一声,想要张口,但话到嘴边,又吞了进去。 皇帝看似在与他说话,实际上不过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乐正的任何建议,乐正要是这会儿说话,必然会让皇帝以为他和夏侯渝是一伙的,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话不能说,那便只有沉默。 这位陛下固然英明神武,可真要多疑猜忌起来,那也够人喝一壶的,若他将夏侯渝看成大奸若忠之人,到时候夏侯渝别说皇位继承,只怕连前程也难保。 尤其是夏侯淳闯宫的事情刚刚过去不久,皇帝心里必然非常膈应,觉得自己还没死,儿子们就开始算计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了。这种时候,其他皇子无论做什么,难免都会让皇帝多想几分。 想及此,乐正不免暗叹一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宫人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对方出现在门口,神色古怪,欲言又止:“陛下,肃王出宫之后直奔景王府去了……” 没等皇帝训斥,乐正便皱眉道:“有话直说,天子面前岂可吞吞吐吐!肃王去景王府作甚?” 宫人忙道:“据说肃王借口探望,进去之后便将景王给打了,两人打作一团,守着景王府的人一时拉不开他们,就赶紧派人进宫来禀报了!” “什么?”乐正一呆。 再看皇帝,也同样面露意外:“胡闹!将他给朕叫进宫来!” 乐正忙道:“陛下息怒,太医说了,您不能动气,要不让奴婢先出宫去看看?” 皇帝:“不必,就将他叫进来!” 宫人领命而去,乐正则小声道:“陛下,该用午膳了,要不先用膳罢?” 皇帝嗯了一声,语气倒听不出如何生气。 乐正心里有数,忙让人去摆膳。 夏侯礼不搞崇尚节俭那一套,不过他也不喜欢大肆铺张,按照他的喜好,一顿饭大约十来个菜,冷热荤素样样俱全,自打受伤生病之后,御膳里的素菜就占了大多数,这让喜欢肉食的皇帝很不习惯,每回上来都要抱怨。 今日乐正见他心情不快,擅作主张加了一个山药炖鸡,皇帝见了居然欢喜不已:“这个好,虽说山药炖着不好吃,但总算见着肉星了,你瞧瞧前几日上的那些菜,哪里能叫肉菜啊!” 乐正笑道:“太医可没让您吃这个,是奴婢偷偷加的,只能今日吃一回,明日可没有了!” 皇帝叹气:“朕英明一世,到头来居然被太医管得束手束脚!” 乐正赔笑:“太医也是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您且忍忍,等身体养好了,想吃什么,奴婢都让人去做!要不奴婢让人去请丽妃娘子来陪您吃饭?” 皇帝:“算了,让朕吃顿清净饭,她来了定要为六郎说话的。”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肃王来了,正在外头候见。 皇帝道:“让他进来。” 夏侯渝走进来,嘴角和眼角都有显而易见的青肿,嘴角估计之前还流血了,没擦干净,下巴残留着一点血痕,另一边颧骨则高高肿起。 乐正见状,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夏侯淳武力过人,不可能是任人殴打的主儿,这两个人打架,那必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不过看夏侯渝的样子,就知道夏侯淳肯定也没好到哪里去,说不定比他更惨。 皇帝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指指旁边的位置,对乐正道:“再让人做一道桂花鱼。” 乐正明白这是留饭的意思,忙给夏侯渝递了个眼色,后者乖乖坐下。 “你跑去景王府作甚?” 夏侯渝道:“上回大兄跑到孔先生府上去找七郎,结果当时顾氏正好也在,无端端遭了池鱼之殃,手上一块皮都被擦掉了,亏得她身边的侍女忠心护主,否则现在后果不堪设想,臣心下不忿,就去找大兄理论。” 皇帝:“你这叫理论吗,是直接拳脚相向罢!” 夏侯渝低着头没说话。 皇帝气笑了:“你对顾氏可真是没话说啊,往后她要星星要月亮,你也给她摘啊?要是她想当女皇呢,你是不是也二话不说,直接把祖宗基业拱手送人啊?!” 夏侯渝委屈道:“陛下这样说,可就折煞臣了,这江山社稷是陛下的,不是臣的,臣万万不敢有半分觊觎之心。臣等夫妻二人在京城行事谨慎,从来只有别人找我们的麻烦,再说顾氏向来明理通达,从不提非分请求,臣也是不忍她受委屈,这才去找大兄的。” 皇帝:“说你一句,你就回十句!” 夏侯渝又垂下头作小媳妇状。 皇帝见状有些头疼,心道老五固然是能干的,但毕竟年轻,行事也有冲动的时候,今日在宫里看着还沉稳镇定,谁知转头一出宫就把自己哥哥给揍了。 但方才的些许疑虑却也随之烟消云散。 热腾腾的桂花鱼端来,皇帝用筷子虚点了点:“吃罢。” 乐正让人给夏侯渝盛了一碗饭,夏侯渝没急着动筷,反而关切道:“陛下怎么用得这么清淡?” 皇帝没说话,乐正帮着答:“太医说了,陛下要尽量以食代药,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夏侯渝点点头:“原来如此,还请陛下为天下黎民,江山社稷保重龙体,您是臣等的主心骨,万万不能有丝毫差错。” 皇帝抬眼,正好对上他坦荡无私的目光,心头微暖。 “知道了,吃饭罢,吃完饭自己滚去太医院上药。” “是。”   ☆、第143章 夏侯渝还以为自己会被痛骂一顿,结果直到吃完饭告退,皇帝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等他回去,肃王府的人见他一脸鼻青脸肿,纷纷大吃一惊,唯独顾香生一脸不出意料,只看着他笑:“又胡闹了。” 夏侯渝故作不满:“你怎么能在孩子面前说我胡闹呢,万一被它听了去,以后觉得它爹成日都在胡闹如何是好?” 顾香生笑不可抑:“好好,你没成日胡闹,你只是偶尔胡闹,快去洗手吃饭罢!” “用过了,在陛下那儿留饭了。”夏侯渝将手贴在她小腹上,一本正经道:“别听你娘亲瞎说八道,你爹我刚在柴州打了个打胜仗,将回鹘人打得哭爹喊娘逃回去,估计一两年内都不敢打咱们的主意了,你爹是大英雄,记住了吗?” 说罢惊喜道:“它动了,定是听懂了罢?” 顾香生嗔道:“往后等它出来了,你们自个儿说话说个够,别总隔着我的肚皮交流!” 夏侯渝就笑:“那可好,到时候它肯定跟我亲!” 顾香生摸摸他脸上的伤处:“去太医院上过药了?” 夏侯渝:“上过了,不妨事的,都是皮外伤。” 调侃归调侃,顾香生还是有些心疼的:“往后莫要如此冲动了。” 夏侯渝笑了一下:“今日进宫的时候,陛下想让我认在皇后名下。” 顾香生眨眼:“那你怎么回答?” 夏侯渝:“我拒绝了。” 顾香生想了想,很平静地点点头:“拒绝得很对。” 若换了别家的女眷,怕是要欣喜若狂又怪责丈夫不识时务,但顾香生何许人也,从夏侯渝寥寥几句前因后果,便已大致推断出当时的情形,皇帝说那番话,纵然有五分真心,另外五分则不无试探,如果信以为真答应下来,那才是真傻,皇帝反而会觉得你为了荣华富贵就忘了孝道,所以夏侯渝虽然拒绝了,却起码不会让皇帝有所误会,他后来与夏侯淳打架,虽说是为了顾香生出气,可也正好给皇帝留下年轻不失冲动的印象,不被认为是心机深沉步步算计,可以算是一石二鸟。 夏侯渝听见她的评价,登时便眉开眼笑:“我家香生姐姐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甚至比那些朝臣都强。” 顾香生好笑:“你便会说好听话罢,反正不要钱!” 夏侯渝抬杠:“要钱的我也说啊!” 夫妻二人正开着玩笑,外面有人递了帖子进来,顾香生翻开一看,是兵曹侍郎家的女眷所投,说是明日想来拜访,询问肃王妃是否有空。 这年头登门作客,除非有急事,否则没有贸贸然直接在人家门外求见的,因为别人未必有空,这样会显得很失礼,一般都是先投递帖子询问。 先前夏侯渝改封肃王,众人只当是皇帝让他去柴州的弥补,并未太当回事,直到他在柴州打了个胜仗归来,大家这才惊觉肃王这块“冷灶”很有变成香饽饽的趋势,上门拜访的人也多了起来,有许多从前并不与肃王府来往的,不过是想趁机刷一下存在感,与肃王妃交好,免得以后见了肃王的面都尴尬。 夏侯渝因为打仗的缘故,和贺玉台等武将关系不错,但和兵曹官员却甚少往来,见状便皱起眉头:“怎么连兵曹侍郎家的女眷都上门了?” 顾香生笑道:“这不是很正常么,你这次回来,如果不再回柴州,陛下必要给你在朝中安排差事,你打了胜仗,在众人眼里便是知晓兵事的,去兵曹顺理成章,他们只是想提前与你交好。” 夏侯渝摇头感慨:“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日我刚到齐国,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接近我就会染上瘟疫,如今倒是天翻地覆了!” 虽是这样说,他却没有流露出愤慨的情绪,仅在平静叙述事实。 人与人之间素来不同,有的人经历过坎坷,会更加愤世嫉俗,有的人遭遇过困境,却只会更加豁达,夏侯渝便是后者,他虽然不乏心机城府,但不该计较的时候,同样不会斤斤计较钻牛角尖,反有通达大度的一面。 两人在后花园散步,顾香生挽住他的手臂,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即便连孩子都有了,彼此之间那股如胶似漆的甜蜜却不减反增,有时连苏木朱砂这等近身伺候的,看了都还会常常脸红。 顾香生笑道:“最近上门拜访的人越来越多,桓王妃刘氏那边也派人过来下了两回帖子,咱们家只怕从未有过如此热闹的时候,等你拒绝陛下提议的事情传出去,不知人会不会少一些!” 夏侯渝开玩笑:“应该会,陛下最好再下一道旨意,将我的封号改回远王,估计立马门可罗雀。” 顾香生扑哧一笑:“那可好,到时候我便轻松了!” 两人走过园中栈桥,夏侯渝扶她在凉亭里坐下:“你若不想见,一个都不见也无妨,我只想你做乐意做的事情,过想过的日子。” 顾香生:“若我想上朝为官,你也乐意啊?” 夏侯渝:“那正好,让咱们的孩儿在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饱受熏陶,说不定还能早慧呢!” 顾香生早已习惯他私底下天马行空的胡说八道,闻言白他一眼,又绷不住笑,便只笑不说话。 夏侯渝将她的手紧紧握着,像是怕她摔着,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你非寻常女子,不可能拘于闺阁内宅,更比世上绝大多数男子来得能干,我早知这一点,更不愿委屈你,只要你好好的,无论做什么,我都高兴,我要的位子自己会挣,不需要你委屈自己来帮我交际应酬。” 顾香生笑道:“我不委屈,你别想太多,夫妻一体,本该互相包容,见些人说些话能费什么事呢,只是我近来身体日渐沉重,有时候懒得动罢了,有你这番话,我心里快活得很,我家阿渝,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夏侯渝搂着她的腰,让她慢些走:“都要当爹了,偏你总还将我当小孩儿看!” 话虽如此,他却是欢喜的。两人之间的感情,历经岁月,如姐弟,如朋友,更如夫妻,丝丝缕缕,渗入骨髓,早已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可正因为如此,才越发无法割舍剥离。 夏侯渝想,他这一辈子,估计再也不可能遇上一个如此深爱的女人了。 他成长至今,点点滴滴都有顾香生的印记,他也根本无法想象失去了顾香生,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一股忽然涌起来的恐慌让他脱口而出:“要不等生完这个,你就不要再生了罢!” 顾香生奇怪:“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夏侯渝蹙眉:“我听说女人生孩子就像一脚踏在鬼门关上。” 顾香生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不由一笑:“我也听说生孩子凶险得很,不过你放心罢,出状况的终究是少数罢,只要胎位正,就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见夏侯渝依旧愁眉不展,好笑之余,也很感动。 顾香生有心转移话题:“现在对魏战事进展如何?” “象州剑州已经攻下,魏国正面再无屏障,先前陛下命人秘密绕道入蜀,由蜀攻魏,魏国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对魏作战的鲁巍是齐国老将,资历不逊贺玉台,魏国局势并不乐观。” 夏侯渝考虑到顾香生的出身,用词很是谨慎斟酌。 但不管如何委婉,言下之意是明显的:魏国如强弩之末,败局已定。 究其根由,早在永康帝在位时,在对吴越,对齐国的几次战事上接连估计出错,对魏国兵力军心,已经造成损失,这是先天不足,等到魏临接掌皇位时,又被魏善分去一小部分疆土,那部分疆土后来甚至被魏善拱手送给齐国,导致魏临陷入被动。 在那之后,顾香生虽然已经离开魏国,没能亲身经历,但想想也知道,魏临与严家联姻,严家握有兵权,未必肯事事听从魏临,魏临想要做什么,必然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掣肘,若现在是太平盛世,边上没有其它国家,或许魏临还有时间慢慢与严家角力,将他们架空,但夏侯礼又如何会给他这个机会? 欲争天下,错失一棋都有可能全盘皆输,双方也不过是各出奇招,本无对错之分。 顾香生相信,今时今日若是换了魏国形势大好,魏临同样也不会放过对齐国咄咄进逼的机会,直到敌人彻底失败或投降为止。 “若魏国当真不肯投降,陛下会命人强攻么?”她问道。 夏侯渝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应该会,不过鲁巍不同于大兄,他爱惜羽毛,不敢也不会屠城的,顾家没在军中效力,魏初又是女眷,这两者应该不会有大碍。先前我还特地去拜访过鲁巍,和他提过这件事,他想必会放在心上的。” 说罢顿了一顿:“至于魏临,若他肯开城率民投降,陛下应该不会为难他的。” 顾香生摇摇头,她也不知道魏临会作何选择,离得远了,时间一长,她脑海中关于他的印象也变得逐渐模糊起来,甚至只剩下一个还算熟悉的名字。 “谢谢你帮顾家说话。”她朝夏侯渝一笑,“其实你在魏国时,顾家对你也没什么恩惠。” 不仅如此,顾经和许氏对她跟夏侯渝交好这一点非常反感,认为夏侯渝是敌国质子,又无前程可言,顾香生这样做,不仅会招人闲话,而且很可能牵连顾家,让人以为顾家与齐国有什么勾连,后来顾香生与魏临订了婚,顾经还曾特地嘱咐过她,让她不要与夏侯渝走得太近,这些事情,顾香生并没有告诉夏侯渝,但有时候大家一同出席宴会,夏侯渝不会感觉不到顾家人对他的冷淡。 又或者说,在当时,不单是顾家作如此想法,基本上魏国的那些世家贵族,就没有会去跟一个失势质子交好的。 齐国固然强大,夏侯渝在齐国又没地位,他们自然不觉得有必要费那个心思。 夏侯渝温声道:“你姓顾,你还认顾家一日,我便也会将他们当作亲戚。” 顾香生嫣然:“我自然知道你是最豁达明理的,这一说起来,我也有些想念他们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夏侯渝也知道,这个“他们”,指的自然不会是她父母,当初在顾家,真正关照过顾香生的,也就一个焦太夫人,焦太夫人早就过世了,与她还称得上交好的,便只有小焦氏和顾琴生了。 “说不定很快就能见面了。”夏侯渝如是回道。 …… 翌日一大早,夏侯渝入宫听政,顾香生却去了城门处。 孔道周离京,她自然要去送行。 老先生门生不少,顾香生过去的时候,城门口已经聚了一大群人。 在众多儒生当中,顾香生一个怀孕的妇人分外显眼,不知道的兴许还会投去几分异样的目光,但大部分人知道顾香生身份的,却绝对不敢小觑她。 不说古往今来少有女子参与修史,却说她在邵州守城与发明火弹的事迹,如今天下已经鲜有人不知,便是还有文人心下不屑,觉得传闻夸大其词,也得考虑她眼下身为肃王妃的身份,在她面前断断不敢狂妄无礼。 人一多,难免就耽误时辰,待将老先生送走,已经将近晌午了,顾香生原是准备回长春观去看看的,眼下也只能先打道回府了。 她虽然因为成婚怀孕的关系搬离长春观,但却一直都对学堂的事情保持关注,偶尔精力允许时还会过去授课,其余时间则交给席二郎和陈弗两师兄弟去打理,顾香生本也有借此锻炼他们能力的打算,见他们将学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便索性不再插手,只在席二郎他们遇见难处来找自己时,才会帮一帮忙。 在顾香生看来,这两个学生,一动一静,性格正好互补,品行却都是上上之选,假以时日,稍加磨砺,未尝不能担当重任,兴许十数年后的朝堂,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不过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顾香生并未刻意安排他们将来要往哪条路走,因为人生常常充满意外,她自己当初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留在齐国,嫁给夏侯渝。 马车回城的时候,顾香生还特意让人绕到卖蜜饯的铺子里,让人称了半斤黄梅,半斤蜜李子,又去城中有名的八宝记带了半斤水晶鸭舌和五香牛肉丝。 她和夏侯渝都是爱吃零嘴的主儿,她自己怀孕之后就更爱吃,闲暇时候手边几乎就没停过,神奇的是这样吃了许多,竟然也没有太过明显地发胖,兴许是那些东西全都让孩子吸收了的缘故。 可能是看见苏木在笑,有些不好意思,顾香生亡羊补牢:“你们郎君昨日还说想吃鸭舌,这些买回去之后多半是要进他的肚子。” 苏木绷住笑:“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顾香生白了她一眼,见她忍笑忍得厉害,自己倒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马车刚行至肃王府门口,上官和黄珍等人自里头迎了出来,二人俱都喜气洋溢,笑容满面。 “恭喜娘子!”顾香生一下马车,他们便不约而同拱手行礼。 顾香生奇道:“二位先生何故如此,喜从何来?” 上官和道:“方才宫里来了人,颁下旨意,陛下追封郎君生母为懿节贵妃,又任郎君为吏部侍郎,郎君在宫里已经接了旨意。” 顾香生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昨日夏侯渝当面拒绝认在皇后名下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就曾在私底下讨论过皇帝会作何反应。 至坏的结果是,皇帝因为这件事恼羞成怒,不再看好夏侯渝,但一般来说,皇帝的器量胸襟断不至于狭隘到这个地步,后来他留夏侯渝在宫中吃饭的举动也说明了,他非但没有生气,可能还对夏侯渝的回答感到满意。 今日追封的旨意也恰好说明了这一点,假若昨日夏侯渝答应得痛快,又或者稍稍表现出一点欣喜,皇帝未必会高兴,兴许还会认为你为了荣华富贵就不认生母,过于薄情。 不过碍于他对孝惠皇后的情分,将夏侯渝生母追封为皇后的可能性也不大,因为夏侯渝生母原本就不受宠,若非天大造化生了个出息的儿子,估计一辈子到头,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所以能够被追封为贵妃,就已经算是皇帝格外抬举了。 因为如今后宫位分最高的女子,也不过就是淑妃,若夏侯渝的生母被追封为贵妃,他的出身履历也会相对好看一些,虽然不如认皇后为母那样光鲜,但起码贵妃的儿子被封为储君,会比无名嫔妃的儿子被封为储君更名正言顺。 但让顾香生讶异的并不是这道旨意,而是方才上官和说,皇帝让夏侯渝任吏曹侍郎。 吏曹乃选拔人才,任用官员之所,六曹之中,吏曹为先。能在吏曹任职,是常人求不来的肥差,更可借此了解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熟悉部门运作,皇帝没让夏侯渝去兵曹或户曹,却让他去了吏曹,而且让他当尚书的副手,这个任命显然寓意深远。 虽然皇帝还没明确露出立储的意思,但他现在所做的,基本就是在为夏侯渝铺路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上官和跟黄珍他们也正是看出这一点,才会欣喜交加。 顾香生心里也高兴,但面上还能保持冷静:“陛下现在什么也没说,我们自然更不能形于色外,别说现在还未正式立储,即便立了储,我们就等于站在明处,盯着我们的眼睛也只会更多,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谦逊低调。满招损,谦受益,无论何时,都是至理名言。” 上官和等人也是一时高兴忘了形,被她提醒,马上就反应过来,肃容应是。 顾香生又与他们说了两句,便与苏木回到自己院子里。 那头朱砂早已将午饭摆上,顾香生一见桌上的水晶鸭舌就笑了:“你别摆上来,待会儿我忍不住吃掉,等他回来都没剩下一点了!” 朱砂笑嘻嘻道:“郎君想吃就再去买,这有什么难的?” 顾香生:“都怪苏木,在路上说我吃得多,还要拿你们郎君当借口!” 苏木:“婢子不过是说了句大实话,就被您记仇记到现在,可见忠言逆耳啊!” “什么忠言逆耳?”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夏侯渝大步走进来。 “郎君回来啦!”苏木朱砂忙上前伺候他脱下外裳,又端来清水给他洁面净手。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做完这些,他拉着顾香生坐下,对苏木等人道。 待饭厅只余下他们二人,夏侯渝对顾香生道:“刚刚传回来的消息,三日前,魏军在都城外的开阳县大败,一退再退,如今只剩下都城潭州,以及西面的几个州县了。” 顾香生一怔,脸上却无半分意外,只叹了口气,缓缓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 一场秋雨一场凉,原本今年有些热得出奇的古怪天气,伴随着两三场雨下来,突然之间就凉快了不少,夜里睡觉甚至需要盖上棉被了。 爬山虎悄悄变成了红色,雨水从上面滑落,滴答滴答,落在墙边的野花上,那里原本摆了不少茶花,俱是府里某个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留下来的,当初她入宫嫁为人妇,只拿走一两盆,其余都留给了小焦氏,但养花种草也要讲点缘分的,小焦氏也不是没有用心去照看,却总不能令它们像那人在时开得那样漂亮光鲜,后来更是慢慢枯萎,基本都死干净了。 小焦氏没有将那些花盆丢弃,便让人摆在墙边,偶尔目光所及,想起往事,心中难免唏嘘。 “娘子,饭菜都准备好了,小郎君派人传话回来,说在学堂里用午饭,就不回来吃了。”婢女阿容走过来,轻声打断她的凝思。 小焦氏站在廊下,闻声回过头。 她虽然看起来依旧年轻不失秀丽,但岁月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尤其近两年,顾家分家之后,顾经顾凌又不能出任官职,家中越发拮据,再不复往日富贵荣华,连带早年焦太夫人留下的不少东西,也或多或少被变卖挪用,婆婆许氏是个不通俗务的,小焦氏一个人要打理一大家子的日常生活,自然有些吃力。 然而顾家不少人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顾香生,认为是她的出走,导致了今日顾家的没落,二房时不时的冷嘲热讽,令顾经尤为生气,并下令家中任何人都不许再提起顾香生的名字。 “郎君呢,你去问问郎君回不回来用饭,若是不会来,你就只上两个菜,我一人用足矣,那道鸡汤先煨着,等小郎君下学回来再给他送过去。”小焦氏道。 阿容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她又去而复返,脸上多了些笑意:“郎君回来了,说等会儿过来一道用饭。” 小焦氏点点头:“那你去将鸡汤一并盛上来罢。” 阿容:“是。” 顾凌妾室卫氏所生的那对双胞胎,在顾香生离开魏国之后不久就夭亡了,卫氏也因此没法再回京,紧接着小焦氏便怀了孕,生下现在这个儿子顾彤。 因着顾家的一连串变故,顾凌慢慢地也沉稳起来,不能再做官,便在家代人抄些文稿,以此赚点零钱,添补家计。他在文坛上没什么建树,也没遗传到父亲顾经的才情,唯独一手字练多了,却练出些味道来,久而久之,也有人上门求字。 家事如此,他与小焦氏夫妻二人的感情反倒好起来,患难见真情,顾经和许氏不顶用,他们唯有出面撑起家门,让顾家还能勉强支撑下去。 小焦氏见顾凌进来,本想说话,但看见他的表情,心头咯噔一下,不由问:“出什么事了?”   ☆、第144章 顾凌面色凝重,婢女端上来净手洁面的水他也视而不见,直接就在坐下来。 “魏军在开阳县大败,恐怕不久之后,齐军就要兵临城下了。” 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乍听这句话,小焦氏还是禁不住失声道:“这么快?!” 顾凌叹了口气:“这不算快了,我听王令说,魏国西面的州县也陆续在沦陷,不知什么时候齐人就就会截住我们的后路了!” 小焦氏沉默下来。 就算没有到前线亲眼看见战况,京城里还是弥漫着一股低落悲观的气氛,贵族公卿喜闻乐见的宴会也停止了,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连带街上的小贩都萧条许多,因为两面受敌的缘故,百姓即便想逃也不知逃亡哪里去,街上行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惶然与恐惧,那是对魏国与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 这几年齐国接连吞并吴越和南平之后,魏国人心里普遍都产生一种技不如人的想法,认为魏国也是迟早要落入齐人手里的,但在这种想法之下,魏国又怎么可能打胜仗? 原先淮南王妃“病亡”之后,朝廷尚且还能给顾家几分体面,但等到顾香生在邵州的消息公诸天下,即便魏临没说什么,面对同僚的异样眼光,顾经也没有脸面再待下去,只能上疏请辞,赋闲在家。 彼时焦太夫人过世,顾家各房的矛盾浮上水面,二房顾国和李氏更将顾家在外面受到的冷遇悉数推到顾香生头上,认为顾香生牵连了整个顾家,又冷嘲热讽,怪责顾经许氏教女无方,以致顾家沦落到今时今日这等局面。 顾经何等爱面子的人,自然受不了这番奚落,也顾不上焦太夫人临终遗言了,当即就同意分家。 焦太夫人在时,顾家虽然已经没有人在朝充任显职,但自老国公攒下来的富贵还未完全消耗殆尽,分家时顾经请来族老,所有钱财田契俱被三房瓜分干净,顾经因是长房,自然得了大份,二房居次,三房是庶出,得了最少,四房的顾民因常年云游在外,连焦太夫人去世都没回来过,顾家人疑心他早已在外面过世了,但毕竟还要留一份给他,免得有朝一日人回来了,却什么也得不到,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顾民分得的那份也暂且寄在顾经这里。 但顾经本身不懂经济,不事生产,家中还有婢女仆妇随从等等要养,大户之家的日常开支尚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更何况是顾家这样的公卿世族,既要维持体面,又要锦衣玉食,自然很难坚持多久,期间顾经还曾抱怨小焦氏吝啬,将管家权交到许氏手中,结果却是三个月后,顾经想吃一顿烤鸭,都被告知账上已经没钱了。 不得已,管家权最后又回到小焦氏手中,上有公婆赡养,丈夫孩子要照料,甚至下面还有个未成亲的小叔子,小焦氏左支右绌,异常艰难。 如今的顾家一落千丈,早已不是当日能与严、程两家齐名的三大世家之一了,分家之后更不值一提,然而它的地位又十分微妙,因为顾香生的缘故,人们每每提及她,忍不住就会将目光放在顾家身上,两者相隔何止千里,彼此再无瓜葛,却偏偏又是血缘至亲。 顾香生在邵州辅佐徐澈。 顾香生随同邵州军民归顺齐国。 顾香生受封济宁伯。 顾香生嫁给齐国皇子。 一桩桩消息传来,顾家人想装作不知道都不行,顾经不止一次在家中暴跳如雷,痛骂顾香生,认为若非是她,顾家的名声断然不止于此。 不过小焦氏注意到,近来随着齐人大军南下,越来越接近京城,伴随着魏国形势一日比一日糟糕,顾经这样的话说得也越来越少了。 顾经见她沉吟不语,只当她被这个消息吓坏了,还反过来安慰她:“你也别太担心了,王令说这次齐国主帅是鲁巍,此人素有仁厚名声,就算潭州难逃此劫,想来也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更何况……” 他没有再说下去,小焦氏却听出里头的弦外之意。 更何况香生嫁给夏侯渝,怎么说也是皇子妃了,看在这个关系的份上,齐人想必不会太过为难顾家的。 小焦氏就问:“朝廷可有什么消息,陛下那边呢?” 顾凌摇摇头:“我现在都没有在朝为官了,哪里来的消息,也就只能偶尔从王令那边打听了。昨日我听父亲的语气,像是想让我写信给鲁巍,让他看在四娘的份上,到时候放我们顾家一马。” 小焦氏忍不住提高声音:“信已经写了?” 顾凌皱眉:“没有,你那么大声作甚,吓我一跳!” 小焦氏:“阿翁可真是糊涂!且不说两军交战,私通信件,能不能到齐人手里另当别论,若被朝廷发现,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扣下来,咱们都百口莫辩了!四娘身在齐国,陛下没有迁怒我们,已然是天大造化,这时候顾家正该低调谨慎,最好让陛下忘了我们存在才是,阿翁居然还反倒主动去撩拨陛下的底线,这不是找死又是什么!” 顾凌苦笑:“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懂,我昨日也劝了父亲了,他却说四娘欠了顾家那么多,为顾家做点事,是她的本分。你别急,我已经让府中下人留意了,若有信件流出,必然会报到我这里来的,我也不会让父亲干这种糊涂事!” 小焦氏这才稍稍平一口气,嘴角露出讥讽的弧度:“照我说,四娘哪里欠顾家了?当年先帝赐婚,她便嫁了,这桩婚姻为顾家挣来了多少荣华富贵,没有她,顾家早就没落了,哪里还等得到今日,这些阿翁怎么不说?后来陛下想降妻为妾,娶严家女儿,这事咱们改变不了,但本来也不该掺和,去伤四娘的心,结果呢,阿家居然亲自去当陛下的说客,劝四娘心甘情愿自降为妾!你说天底下有这样当亲娘的么?我若有了女儿,必然如珠如宝,宁可自己受过,也决不让她受半点委屈,阿家倒好,对亲生女儿也如此狠心,我还真是不敢苟同!” 虽然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父母到了妻子嘴里变得一文不名,顾凌还是有些不舒服:“我爹娘也是为了顾家着想,当时那种情况下,如果顾家没有派人去劝四娘,陛下一定会觉得我们也心怀不满的,再说后来四娘不是也没听么?” 小焦氏淡淡道:“我若是四娘,易地而处,说不定我也要走,明媒正娶的妻子,转眼却成了妾室,你们男人有你们男人的天下胸怀,可难道女人就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物品不成?四娘这一走,反倒走出一个锦绣灿烂来了,当年她若是留在魏国,甘愿为妾,今日又是个什么下场?阿翁怕是连个能写信求救的对象都没有了。” 顾凌投降:“好好好,我说一句,你就说十句,我说不过你,吃饭,吃饭!” 小焦氏一人撑起家门,纵是手里能腾挪的钱再少,她也毫无怨言,顾凌看在眼里,心中对妻子也多了不少敬佩,成婚之初那些争吵别扭逐渐远去,没了卫氏或其他什么妾室横在中间,两人的感情反倒比从前更好些。在外人看来,顾凌似乎变得有些“惧内”,然而若没有爱护珍惜作为前提,自然也谈不上畏惧了。 阿容捧着鸡汤罐子进来,小焦氏亲手给顾凌舀上,顾凌见碗里还有个鸡腿,便道:“这个你吃,我喝汤便可以了。” 小焦氏笑道:“我吃翅膀,那鸡我让人分作两半,还有一半留给大郎晚上回来再炖汤给他。” 顾凌点点头,刚捧起碗,忽而想起一事:“阿宝的亲事,昨日父亲问起,你心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小焦氏苦笑:“这可问倒我了,眼下局势动荡,谁个有心思嫁女儿,还是等等罢!” 顾凌也觉得父亲想一出是一出,不禁摇摇头。 说到局势动荡,小焦氏心里便有些不安。虽说魏临先前没迁怒顾家,那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一旦走投无路,他会否怨恨顾香生,从而将怒火发泄到顾家身上,也是未知之数。 虽然是魏国人,可再早几十年,天下一统的时候,哪里还分谁是哪国人,小焦氏没兴趣关系最后谁当皇帝,也不想为了谁的江山去殉国,她和绝大多数人一样,都只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罢了。 无论如何,希望这场仗能快些结束罢!小焦氏暗暗叹了口气。 …… 大政殿内,也有不少人正有着与小焦氏类似的想法。 但他们没有一个敢主动开口,俱都静静正坐于座席之上,低垂着头,任令人窒息的氛围在殿中蔓延开来。 形势发展至今,胜负已经显而易见,魏国获胜的一点点希望,也在开阳县的战事中被彻底打碎。 所有人都明白,摆在朝廷面前的,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死战到底,要么投降。 千古艰难惟一死,能选择活着,没有人愿意死,更何况他们不是皇帝,不用背负江山社稷,更不用背负将祖宗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出去的负罪感和骂名,所以许多人嘴上不说,内心未尝不盼望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最后能得以保全。 但这些话,大家都在等着别人先说,免得自己被扣上未战先降,没有气节的罪名。 皇帝没有说话。 有人偷偷抬眼朝他那里看,发现皇帝平视前方,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好像是在发呆,又好像在思考,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来,心中不免哀叹一声,动了动身子,看看别人没有动静,只好重新低下头,也装出沉思状。 王郢跪坐在下首最前方的位置,将众人的表情和小动作悉数收纳眼底。 他上了年纪,这样的场合即便是坐着,对他而言也是折磨而非乐事。 想想魏国今时今日的局面,他也不由暗暗叹息,下巴上的花白胡子微微颤抖,一如他风烛残年的人生。 平心而论,魏临登基以来,战战兢兢,无一日不勤政,更无先帝好逸恶劳,骄奢淫逸等毛病,在内政处理上,他的表现也比较出色,这得益于他从小受孔道周朱襄等名士的教导,又在登基之前有过处理政务的经验,若是放在天下太平的大一统时期,毫无疑问,他足以担当一位出色的守成中兴之主。 魏临出生时,既是皇后嫡子,又是皇帝长子,身份显赫,无以复加,彼时魏国强盛,与齐国并驾齐驱,魏临则是实实在在的天之骄子,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会投胎,生下来就在帝王家,还从小立为储君,然而等他渐渐长大,却得了父亲的猜忌,从云层之上高高跌落泥底,又天之骄子变成废太子,当人人觉得废太子没有希望时,他又挣扎着从泥沼里爬起,又从思王变成淮南王,从淮南王再等上皇位,这其中的传奇跌宕,只怕换作另外一个人,要么被废太子时就一蹶不振,要么隐忍不够中途夭折,都没法如他一样,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只可惜故事到这里并未算完结,虽然登上皇位,可等待魏临的,依旧是内外交困的威胁,外有齐国虎视眈眈,兄弟自立为王,内有严家把持兵权,魏临必须在倚重严家与戒备他们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既不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严家身上,又暂时不能与严家撕破脸,还要依靠严家打退外敌,而且还得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不让自己成为严家的傀儡,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王郢旁观者清,对这一切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在他看来,严家之所以坐大,魏临自己也并非全无责任,只是这些事情现在再追究起来,也已经毫无意义了,眼下最为关键的,自然还是魏国将要面临的困局。 自己身为百官之首,三朝元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来就应该出面当这个罪人的。王郢如是想道,颤巍巍起身,弯腰拱手:“陛下,臣有话说。” 魏临并没有神游物外,听见王郢的话,他顺势将目光收了回来,面色淡漠,看不出丝毫波动。 “讲。” 王郢正要开口,却听外面宫人高声道:“报————前方加急奏报,参将裴缪求见!” 魏临对这个人名有点印象,隐约记得对方是在严遵手底下打仗的,但因性情过于刚正,眼里揉不得沙子,并不得严遵重用。 “让他进来。” 这话说完之后过了一会儿,门口便出现一名武将,发鬓凌乱,没戴头盔,周身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当他大步流星走进来时,那股血腥气便跟着飘荡进来,令两边的官员禁不住都抬袖掩了鼻子。 单是这个细节,便让魏临唇角微微露出一抹嘲讽。 这样一个朝廷,要如何与齐人抗衡? “陛下!”对方走到半途,忽然扑通跪了下来:“严遵率军投敌了!” “什么?!” “严遵怎敢如此!” 嗡的一声,原本平静的大殿如同一锅水沸腾开来,众人脸上或惊愕,或恐慌,一下子七情上面,不复方才的平静。 魏临冷冰冰的面具终于裂开一条缝,他的面容痉挛了一下,藏于袖下的拳头握紧,语气却还是平稳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参将以头抢地:“就在昨夜!末将听闻严遵的打算之后,趁其不备偷跑出来,骑上一匹马便连夜赶回来报信!” 王郢当先反应过来:“陛下,严遵一降,京城危殆,宜早作打算!” 其他朝臣纷纷响应:“王相说得不错,还请陛下早作决断!” 魏临沉默半晌:“除王郢之外,都先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能起身行礼,陆续离去。 偌大殿内,仅余帝相二人,连宫女内侍都被屏退了。 魏临道:“王相事君尽忠,无可指摘,如今反倒是朕要累你晚节不保了。” 王郢原是还算平静的心情,听了他这句话,却忍不住悲从中来,语调也带上了泣音:“陛下……” 魏临也算是他打小看着长大的,谁能料到今日君臣竟要走上这样一条路? 大难临头,魏临的反应却比谁都要平静:“你觉得朕是降好,还是战好?” 王郢的嘴唇颤动半晌,吐出一句话:“若是要降,还请让老臣出面,请陛下在人前也说此事为老臣一手促成,是老臣竭力劝说陛下归降,与陛下无关!” 魏临摇摇头,没说话,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罢了,你先下去罢,让朕再好好想想。” 看着王郢微弓着腰离去的背影,魏临目光沉沉,片刻之后,闭上眼睛。 “陛下?”杨谷从外头进来,悄无声息上前,压低了声音。 魏临复又睁开眼睛。 这种时候,就算他不想听不想看,也总会发生许多事情。 杨谷:“陛下,皇后带着两位殿下在外面。” 魏临:“她不在交泰殿,来这里作甚?” 杨谷:“皇后穿着素服,去了头冠,奴婢看着,像是来请罪的。” 魏临:“让她进来罢。” 他眯起眼,看着逆光走进来的皇后严氏,她身后还跟了一男童一女童。 “妾拜见陛下。”严氏素服披发,朝魏临跪下,行了个大礼。 女童手里牵着弟弟,见母亲跪下,忙也跟着跪,小小的面容没了笑,有些不知所措。 魏临淡淡道:“你知道你父亲率军投敌的事情了?” 严氏:“是,父亲投敌叛国,其罪当诛,妾身为严家女,却未能劝谏父亲,以致他铸成大错,妾有罪,特来向陛下请罪。” 她的声音婉转哀愁,如同一曲动听的琵琶调子,即便素面朝天,也依旧不掩国色。 然而魏临并未有一丝动容,反是哂笑:“你既是来请罪,为何还带着儿女?可是想以儿女来令我心软么?” 严氏娇躯微微一震:“妾断不敢有此念!” 她落下泪来:“妾自入宫以来,从不倚仗父兄权势骄横无状,侍奉陛下恪尽本职,妾所作所为,陛下自当看在眼里,可出身如何非我所愿,陛下又何必以此诛心之论,来伤我的心!” 美人流泪,自是更加赏心悦目,纵然生育过儿女,严氏的姿色依旧能令人怦然心动。 跪在后面那双儿女见母亲哭泣,都上前给她拭泪。 严氏满心悲怆,见状愈悲,忍不住将他们搂入怀中,放声大哭。 然而魏临却还只是坐在那里冷冷看着,仿佛事不关己。 他心里有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叫嚣着让他过去,亲手将这个女人掐死。 这个女人的父兄,把持魏国的兵权,如今又直接向齐人投降,拱手将魏国数万兵力送给敌人。 但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这不能怪她,毕竟她也是受害者,她的父兄抛下家眷投向敌人,压根就不管他们的妻女在故国会如何,更不必说这位在深宫里的皇后了。 两股声音在内心交战,令魏临温雅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狰狞。 小孩子敏感,这丝狰狞被男童捕捉到了,他吓了一跳,根本不敢上前喊人,反是往母亲身后躲。 作为皇后嫡子,魏隽本该受封东宫,但魏临除了给他与其他皇子那样的王爵之外,并没有更加特殊的荣宠,即便严家向他施压,他也找了借口推脱过去。 “你……”魏临深吸口气,缓缓开口。 严氏抬起头,满面泪痕,楚楚可怜。 魏临心底那股无名火又冒出来了:“你出去,在交泰殿待罪,朕不想看见你。” 严氏咬住下唇,没有辩驳,带着儿女默默退下。 然而她不在跟前,魏临非但没有冷静下来,那股火气反而愈烧愈烈,直有将一切都破坏殆尽的欲、望。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明明已经足够努力了! 为什么连上天也不给他机会! 既然不想给他机会,为何当初又要让他生为皇后嫡子,为什么不让他托生在刘氏或李氏那些人的肚子里! 书案上所有东西都被扫落在地,他双目通红,望向杨谷。 “去,给朕拿一样东西来。” 杨谷:“陛下?” 魏临:“要鸠酒。” 杨谷一震,跪了下来,失声喊道:“陛下!” 魏临:“还不去!”   ☆、第145章 杨谷泣道:“陛下,还没到那一步,您别,您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还有机会!” 魏临面露讥诮:“机会?早在太、祖皇帝没将程严两家的兵权削干净之时,朕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后来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无功。” 杨谷见他神色冷硬,嘴唇张张合合,终究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抹一把脸,弓着腰转身出去,许久之后,才捧着一壶酒过来。 鸠酒不需要去找太医调配,每代皇室都会秘藏些许药物,其中有丹药,也有毒、药,将药丸放入水中化开,便是现成的毒酒。 拜先帝爱好房中术所赐,皇宫里有一间宫室,专门用于存放各式各样的丹药,其中不乏剧毒丹药,魏临登基之后,政务缠身,仅仅将先帝重用的那些宫人遣走,甚至还顾不上让人清理这些宫室,没想到此时居然会派上用场。 现在回头一看,简直是天大的讽刺,莫非先帝早就料到魏国会有今日,所以冥冥之中留下这些毒、药,让他有朝一日能用上? 想及此,魏临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杨谷故意没有带酒杯,就希望皇帝喝斥他,这样他可以趁机再劝皇帝改变主意。 头顶传来皇帝的笑声,杨谷不由睁大眼睛,面上浮现出恐慌之色:“陛下,您别吓奴婢啊!” 他担心皇帝受刺激过甚以致心性癫狂了。 魏临收了笑容,淡淡道:“你将酒放下,然后去交泰殿。” 杨谷:“陛下?” 魏临:“去交泰殿,若是皇子和公主都在那里,就将他们带走,然后让严氏好自为之罢。” 杨谷浑身一震。 魏临看他:“还不去!” 杨谷咬了咬牙:“是!” 在外人看来,皇帝的话说得隐晦含糊,可宫里人说话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说半句,留半句,“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让皇后自裁,所以才要先让他将皇子公主带走,杨谷明白,陛下对公主和皇子还有一份骨肉亲情在,不忍他们将来成了亡国奴为人摆布,但对皇后严氏,他却并不打算放过。 魏临将目光从杨谷心事重重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在眼前的酒壶上,慢慢伸过手。 国破家亡,皇帝除了以死殉国和投降归顺,还有第三条路走吗? 魏临忽然想起来,前朝时,宣帝昏聩无能,当年任前朝大将的魏国太、祖率先起兵,各地藩镇纷纷响应,这才有了后来的齐魏并立,宣帝眼见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直接一把火将宫室烧了,连自己和数十名誓死效忠的宫人一并烧死在里面,太、祖皇帝为了表明自己的正统性,便扶植了前朝一名旁支宗室为帝,又让对方将皇位禅让给自己。 然而历史何其相似,太、祖皇帝只怕不会想到,数十年后,这一幕再一次重演,而这一次的主角,却是自己的后代子孙。 难道这世上果真有因果报应? 魏临捏住壶柄,将玉壶提了起来。 里面的液体轻轻摇晃,并不多,这样的剧毒,一口下去也就够了。 可就算是因果报应,为什么不是应在先帝身上,却是应在他这里? 魏临忽然觉得不忿。 什么偏偏是自己! 这明明是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先帝倒好,享乐一生,在世的时候极尽猜疑,对儿子们也用上帝王心术,到头来拍拍屁股就走了,却要他来收拾残局。 凭什么? 凭什么! 为什么是他来喝这毒酒,就算要喝,也该是先帝喝才对! 魏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先帝怨恨之极,他的脸上似哭似笑,扭曲狰狞,若杨谷在此,定会以为他失心疯了。 但魏临知道自己没有。 他的神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甚至觉得,当初先帝废太子,他就应该顺应时势,索性就当个赋闲的亲王,早早跑到封地上去,如今肯定已经天高皇帝远了,就算没法对抗齐国,腾挪进退的余地也会更大,断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背着整个江山社稷,动弹不得。 谁让他内心不甘,非要挣扎着东山再起,结果好了,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却换来现在的结局。 魏临凄怆又似自嘲地笑了一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忽然抄起手中玉壶,高高举起,又狠狠掼在地上! 玉石与地面碰撞,啪的一声清脆无比。 脆响过后,自然是玉壶俱碎,再无完好,连带里头的毒酒也都洒落一地。 他直起半身,手按在桌案上,胸口剧烈起伏,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厉声痛骂:“先帝误我!严氏误我!时不与我!” 杨谷撞撞跌跌跑进来时,便听见最后一句话,他脚下一个踉跄,直接往前扑倒。 “陛下,不好了!皇后,皇后不知所踪,皇子和公主也不见了,交泰殿没人了!” 眼下人心惶惶,宫门守卫不可能依旧还向往日那样尽忠职守,有些对前景悲观的,直接就不知躲往哪儿去了,宫女内侍个个行色匆匆,像是后面有鬼怪在穷追不舍,杨谷没有仔细留意,但他估计已经有人偷偷逃出宫去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后从这里回去之后,直接就带着皇子和公主消失了。 皇后入宫时,陪她嫁进来的严家婢女有十来人之多,这几年在魏临有意无意的压制下,皇后如今身边就剩两三个靠得住的了,这些人出了宫,又能往哪里去? 先前战事吃紧,皇帝对后宫疏于防范,皇后若趁机预谋后路,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听见这句话,魏临面无表情。 杨谷许久等不到他的回应,又见玉壶碎片被摔得满地都是,心中忐忑不安,不由出声:“陛下,是不是让奴婢去将皇后和皇子他们找回来?” 魏临却忽然冷笑出声,答非所问:“既然所有人都没把这魏国江山当回事,朕为什么又要去为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负责?” “啊?”杨谷傻眼,一时不知要怎么接话。 魏临:“不用管皇后他们了,你现在去找王郢,就说朕愿降,但要转告齐人,让他们派出能作主的使者来和谈。” 说到这里,他的唇角露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也不知道是在嘲讽谁:“让王郢告诉齐人,让他们别忘了,托贵国济宁伯的福,我们守城尚有‘万人敌’这等火弹,朕若是下令硬抗到底,怕是齐人大军再剽悍,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 “阿爹,外头都在说,陛下要与齐人和谈,此事是真是假?” 花厅之内,王令大步流星走进来,顾不上抹去头上汗水,便开口问道。 “是真的。”王郢叹了口气,以往他最注重礼仪的,但眼下已经无心去训斥王令的失仪了。 “怎会如此?难道我等今日当真要做亡国奴不成!”王令失声道。 王郢沉声道:“如今严家已降,陛下手中无可用之兵,不归顺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死守到底,给齐人屠城的借口么,到时候不过是百姓枉死罢了!” 王令的心神犹在震惊之中,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可是……” 王郢:“事到如今,说句大不敬的,魏国这江山,也是太、祖皇帝从前朝末帝手里头夺来的,风水轮流转,魏国气数已尽,齐国有能者居之,也是理所应当的,陛下是个外柔内刚的要强之人,他能放下帝王自尊,同意归顺,这是百姓之幸事,否则若真打起来,你我性命是小,这满城百姓,又能跑到哪里去?” 王令知道父亲所说句句在理,但情感上,他从出生便已是魏国人,如今故国将要消失,他却要成为新朝的顺民,感情和观念上一时还难以扭转过来,他忍不住恨恨道:“若非严氏父子,也不至于沦落到此地!” 王郢摇摇头:“严氏父子就算不降,魏军数量也不及齐军,若要追根溯源,先帝在时,如果能够将严家和程家的兵权收回来,局面当不至于此,最起码魏国与齐国还有一拼之力,如今却是……唉!” 前尘种种,今事种种,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声叹息。 王令:“您与齐人那边接触过了?他们怎么说?” 王郢:“我已派人去给齐军主帅鲁巍送信,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回音了。齐军围而不攻,无非也是想等魏国主动归降罢了。我听说那鲁巍素有仁厚名声,断不至于咄咄逼人,待回信来了再看如何,若对方要我亲自去谈,少不得我还得走一趟。” 王令:“那我也随父亲去!” 这话刚说了没多久,外面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城外齐军派人捎来信件。 王郢让人将信拿过来,拆开一看,由上而下,一目一行,末了轻轻嘶一口气。 王令好奇心大起,但没有父亲允许,他又不好失礼地凑上前去一起看,王郢素来讨厌这种行为。 “父亲,信上说了什么?” 王郢将信件递给他:“鲁巍说,他只负责打仗,不负责和谈,齐国特使已经启程,此时正在途中,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这里,届时将由他全权负责与魏国和谈事宜。” 王令一边看信一边问:“那和谈的特使是?” 王郢:“夏侯渝。” 老父说话的当口,他也正好看到那里,一个没忍住,与王郢一样,他也轻轻倒抽了口凉气。 对魏人来说,夏侯渝这个名字自然再熟悉不过,大家也都是老相识了。 可谁有能想到,当年那个柔弱不堪的小质子,有朝一日会咸鱼翻身,直上青云呢? 而他因为娶了顾香生的缘故,更与魏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令问父亲:“我听说,夏侯渝在齐国,如今已经封了肃王?” 齐君追封夏侯渝生母为懿节贵妃的事情,此时还未传过来。 王郢颔首长叹:“我自忖有识人之明,却也看走眼了,没想到这夏侯渝竟是一条潜龙!” 王令蹙眉:“他与魏国有故,想必不会太为难魏国罢,更何况还有顾氏这一层关系!” 王郢道:“当年他在魏国,过得并不好罢,顾氏离开魏国,也是迫不得已,怕只怕他挟私报复,心怀旧怨,存心想给陛下一个难堪,更何况正因为有顾氏这一层关系在,只怕……”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 顾家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却是与王郢截然相反的。 “阿婧,你说的可是真的?”顾经禁不住面露喜色,坐都有些坐不住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 “阿翁和夫君俱是这么说的,那封信我也看过了,想来再过不久,夏侯渝便会入城,不过他定然要先去宫里找陛下的,来不来顾家,犹未可知。”顾琴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如珠玉璁珑,因为日子过得舒坦,岁月在她脸上没留下多少痕迹,除了面颊丰腴一些,面容依旧不掩绝色。 当年闻名京师的三位美人,程翡红颜薄命,严氏入宫为后,顾琴生嫁为人妇,虽说皇后看上去尊贵,严家又手握兵权,但真正论起来,反不如顾琴生来得舒心。 王令风流多情,婚后一度遣散外室小妾,但后来又故态复萌,顾琴生伤心了一阵,也与他闹过一阵,发现王令本性难改之后,也就索性撂手不管了,一心一意抚养自己所出的两个儿子,闲来绣花作画,日子也算悠闲自在。 “顾家是四娘的娘家,既然他娶了四娘为妻,我自然也是他的岳丈,夏侯渝若知礼,就该过来行礼认亲才是。”顾经很快从惊喜中恢复过来,开始捻须端起岳丈的架子了。 许氏脸上却还有些迟疑:“四娘性子倔强,只怕她心中对早年那些事还有所埋怨,不肯让女婿过来呢!” 顾经动作一顿,沉下脸色:“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她自小在顾家长大,顾家不曾短过她的吃穿,又费心教养,这些恩德她若不记得,那也与狼心狗肺无异了!再说当年情势所迫,陛下有命,我们别无选择,又能怎么办!” 顾琴生想说什么,小焦氏递了个眼色过来,她知趣闭嘴了。 仆从自外头进来:“禀郎君,二房三房的郎君娘子们在门外求见呢,您看是见还是不见?” 分家之后,二房的人觉得族老分配不公,又说大房有意吞掉四房的东西,上门闹过几回,两家的关系恶劣之极,反倒不如长房和三房这种同父异母所出,起码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气。 换了平日,顾经连听见二房的名头都觉得厌恶,今日春风得意,却难得大发慈悲:“让他们进来。” 顾琴生适时起身:“阿爹,难得来一趟,我想去看看侄儿们。” 顾经挥挥手:“让你兄长嫂嫂陪你去罢。” 顾琴生不愿见李氏他们,正可借机避开,顾凌和小焦氏想来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带着她来到自己的院落,并未叫来儿女添乱,三人总算得以坐下来好好说话。 “叔叔婶婶他们必然是听说了陛下将要归降,夏侯渝入城的消息,方才上门来拜访的。”顾琴生道。 三人心知肚明,这些年下来,顾凌也早就看清二房的势利,顾家失势,二房立马就想抽身,完全不顾血缘亲情,如今眼看魏国归顺,顾家因为顾香生的缘故,又有翻身的架势,便急急忙忙上门来弥补关系了。 遥想当年焦太夫人在时,顾家好歹还算团团圆圆,上下一心,哪里像现在这样? 顾凌摇摇头,完全不想多说:“听说你昨日去探望二娘了,她还好么?” 顾画生自打被送入尼姑庵清修之后,就从众人的视线中彻底淡出了,顾凌和顾琴生念在同胞兄妹的情分上,还会偶尔给她送东西过去,尼姑庵顾凌不方便去,只能托小焦氏过去,但据说顾画生的脾气并不好,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依旧对周围人事充满怨怼,青灯古佛从来就没消磨她心中的怨气,每回见到顾琴生和小焦氏都会絮絮叨叨说起当年的事情,久而久之,她们也减少了探望的次数。 “还是老样子!”顾琴生叹了口气,也是拿这个妹妹毫无办法。 “你们说,陛下见了夏侯渝,该不会谈崩罢?”见兄妹二人相对叹息,小焦氏连忙转移话题。   ☆、第146章 这个问题,顾凌没法回答,顾琴生也没法回答,唯一能够回答的人,正在宫里。 杨谷一直疑心自打听见严氏投敌之后,魏临就已经性情大变,因为严氏带着皇子公主逃离宫廷之后,他也未曾派人去追,反是召王郢入宫,同意归降,之后便连宫中四处逃窜人心惶惶的宫人也不管,就在大政殿住着,一日三餐,悉如从前,就连奏疏公文,也都一一批阅,有条不紊,浑然没有即将成为亡国之君的不安与绝望。 然而杨谷在旁边伺候,却越看越是惊悚,只觉得魏临其实已经疯了,只是面上还看不出来罢了。 “去给朕泡一杯参茶。”魏临嘴里说道,手中依旧运笔如飞。 过了片刻没见有人回应,魏临抬眼,就见杨谷直愣愣看着自己,表情变幻不定。 “你怎么了?”他皱起眉头。 杨谷鼻子一酸,突然跪了下来,哽咽道:“陛下,您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罢,您别吓奴婢啊!” 魏临一怔,竟然还笑了:“起来,朕有什么难过的?” 杨谷:“陛下……” 魏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在其位谋其政,朕现在一日还没归降,一日就还是魏国皇帝,自然要将这些事情做好,难道朕非得哭天抢地,寻根绳子上吊,才算是尽了本分?” 杨谷嗫嚅:“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魏临淡淡道:“放心罢,朕没发疯,便是为了那些见不得朕好的人,朕也不能疯,他们一个个都投递卖国,临阵脱逃了,朕那个卖国求荣的好弟弟,如今正在齐国过好日子呢,凭什么他们逍遥自在,朕就得来承担这个恶果?” 杨谷这才明白,皇帝既没有寻死,也没有发疯,所谓的投降,也并不是在说什么反话气话,而是真的打算将魏国拱手相让。 他跟随魏临多年,亲眼看着他从东宫太子的位置上跌落下来,而后又一步步坐上那把最尊贵的椅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魏临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当年为了坐稳皇位,他不得不与严家合作,抛弃发妻,可付出这么多,到头来,却依旧是个亡国的结局。 杨谷忍不住为魏临抱不平,他觉得这一切根本就不是魏临的错,他只不过是承担了两代先帝造成的那些恶果罢了。 换作寻常人,付出一切得来的皇位,却又变成镜花水月,哪里会有不伤心不难过的呢? 杨谷一下一下地抽噎,一边哭一边抹泪:“陛下,您太难了,您太难了啊……” 魏临额角痉挛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动,只是面上表情忽然放空下来,连手中动作也停止了,许久之后,方道:“去罢,去倒杯参茶来,总不至于连这个都没了罢?” “有有!”杨谷抹干眼泪,连忙站起来,“奴婢这就去给您泡茶!” 魏临出神了好一会儿,这才提笔继续写道: “皇祖有感前朝昏聩,起兵反梁,创三世基业,天下莫不服膺。承天命之昭,赖祖宗之灵,朕自登极,至今六年有余,然则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君臣不和,民心思变……” 写到这里,他的手微微不由颤抖起来。 突然,魏临将笔掷于地上,整个人伏在案上,放声大哭。 …… 夏侯渝是在王郢父子的亲自引领下入城的。 与他同行的,还是数十人的亲随侍卫,鲁巍还想派一支军队随行保护,却被夏侯渝拒绝了。 有城外的齐国大军在,只要魏国不是昏了脑袋,就不会敢轻举妄动。 魏临面上温雅,却心比天高,是个极其骄傲的人,若是带大军入城,保不好激起他的反抗心理,反倒不美了。 虽然时至今日,齐国根本不需要和谈劝降,只要轻松围困上数日,便足以让城中粮草殆尽,人畜俱亡,不战而降,但一来夏侯礼想博一个好名声,二来顾香生毕竟出身于此,即便是为了妻子,夏侯渝也希望能够尽可能通过和平而非战争的形式来解决此事。 潭京对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有一大半童年和几乎所有的少年时期都在这里度过。 他甚至还记得路旁哪个铺子是顾香生和魏初曾经带他去逛过的,而今招牌也还在,只是店面看着老旧了几分。 “肃王殿下故地重游,可有衣锦还乡的感觉?” 旁边王令开口道,从前他与夏侯渝相交甚少,见他从一介备受冷遇的质子,摇身一变成为战胜国的特使,心里难免有几分异样,忍不住就脱口而出了。 王郢眉毛一耸,忙拱手道:“犬子无状,言语失礼,还请肃王殿下勿要与他计较!” 他本以为儿子与夏侯渝怎么也算个连襟,听说顾氏在闺中时便与儿媳妇比较亲近,将王令带上,说不定还可以缓和气氛,谁知道王令一出口便得罪人,效果反而大打折扣了。 夏侯渝摆摆手,轻笑一声:“王相不必如此,其实令郎这么问,倒也无可厚非,从前我在魏国,的确是人人都瞧不起,还记得当时每到冬天,发放下来的炭,都是人家拣剩下的,烧起来烟尘四起,我更是年年旧衣,难有换新的时候,贵国先帝日理万机,想必不会记得我这样小小的人物,是以我每每耻于出门,便生怕被他人嘲笑。” 说起自己旧日的窘境,夏侯渝面色淡然,并无半分不适,反是王郢老脸微红,听出他在说“日理万机”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调。 当日夏侯渝在魏国受冷落,他也不是没有耳闻,可诚如夏侯渝自己所说,当时谁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质子去出头呢,连王郢这等被外人交口称赞的贤相,不也同样没将他放在心上?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我反而要感谢贵国先帝才是。”他话锋一转,“若非有那段日子的磋磨,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会更加珍惜以后,反观自小就生于富贵温柔乡的贵介公子,固然天赋过人,但若以此自满,不善加利用,顶多也只能充作一文人耳,王相觉得我所说的,是否有理?” 他虽然是对着王郢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看向王令,王令何其聪明,自然知道他在说自己,面色不由有点难堪,想要开口反驳,却直接被其父一只手按在肩膀上,以示警告。 “肃王殿下所言甚是,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以后的天下,老朽已经垂垂老矣,这以后的天下,还是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王郢倒没觉得夏侯渝这番话是特意在针对自己儿子,因为对方所说都是事实,怪只怪魏国当年有眼不识泰山,轻慢了对方,人家现在春风得意,调侃两句也并不过分。 夏侯渝反是温言道:“老丞相客气了,我临行前,陛下曾再三交代,老丞相乃魏国栋梁,让我不可怠慢,还让我转达他对老丞相的问候。当年人称魏国有文王武程,可惜程载已死,王相老当益壮,它日仍可继续为新朝效力。” 王郢摇头道:“多谢陛下垂爱,老朽受宠若惊,只是廉颇老矣,我近来眼花耳鸣,颇有力不从心之感,怕是不服老都不行了!” 夏侯渝笑了笑,没再多言,又对王令笑道:“方才我多说了两句,王郎君不会就生气了罢?” 王令勉强一笑:“没有的事。” 夏侯渝:“我妻甚为想念姐妹,来时特地嘱咐过我,让我问候大姐姐他们,未知他们现在可好?” 王令:“甚好,甚好!” 夏侯渝见他言语敷衍,心道夫妻俩感情怕只是平平,便不再多问。 一行人入了皇宫,王郢原是想让王令陪夏侯渝进宫,此时却已改变了主意,没让王令跟着,而是亲自将夏侯渝送到大政殿。 杨谷早就等候在门口,见状忙迎上来:“这位便是肃王殿下罢,陛下有命,令奴婢在此恭迎!” 夏侯渝含笑点头:“有劳。” 王郢道:“殿下与陛下面谈,里面自有书记官,老朽不便在旁,就在外面等候。” 夏侯渝:“王相慢走。” 他这次来,代表的是齐国,自然随身也带了书记官,好随时记录和谈内容,再拟为正式条文。 杨谷微微躬身,手朝内一引:“肃王殿下请。” 夏侯渝带着书记官随他进去,一眼就看见魏临,后者穿着礼服端坐正中,双手放在膝盖上,表情平淡,目光也正好注视着他们。 杨谷:“陛下,这位便是肃王殿下。” 夏侯渝拱手行礼:“夏侯渝见过陛下。” 魏临凝视了他片刻:“我将为亡国之君,肃王何必多礼?” 夏侯渝落落大方:“魏国一日未灭,陛下就一日还是魏国的陛下,行礼是应有之义,否则反是失礼了。” 魏临微微抬手:“请坐下说话。” “多谢陛下。”夏侯渝依言坐下。 魏临:“一别多年,肃王变化许多。” 夏侯渝笑道:“当年尚且年幼,加上日子过得拮据,只在赴宴时方能大快朵颐,想来因此显得有些瘦小了,随着年岁一长,容貌自然也就随之变化。” 魏临:“当日是我魏国亏待了你。” 夏侯渝摇摇头:“魏国的确亏待了我,不过那与魏国关系不大,若非齐国将我送来为质,我也不至于受那些苦,话说回来,小时候受些苦,未必就没有好处,陛下不必感到抱歉。” 魏临对夏侯渝的印象,仅止于当年看花灯时,众人在*庄的那一面之缘,后来虽然在宴会上屡屡遇见,可真正论起来,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彼时魏临正为了自己的处境而焦头烂额,费尽心思想要稳固地位,如何会去对夏侯渝多加注意? 可是再没有关系,因为顾香生,距离千山万水的两个人,也由此扯上了关系。 魏临很清楚,若非顾香生,夏侯渝今日不一定会出现在这里。 但对方究竟是以胜利者姿态高高在上过来嘲笑他看他落魄模样的,还是别有它意,魏临就猜不出来了。 夏侯渝没有趾高气昂,没有露出讥讽的面孔,甚至没有用严氏父子来刺激他,这都令魏临有些意外。 但意外不等于有好感,眼前此人代表的是敌国,代表的是即将夺走他江山的那个国家,魏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夏侯渝表现出的友善感到高兴的,更何况还有顾香生这么一层因素。 “朕若降,魏国打算如何处置朕?”魏临缓缓问出正题。 夏侯渝道:“封魏国公,赐食邑一万,等同亲王。” 魏临笑了:“这个待遇倒是优厚了,听说南平君王降了之后,也仅仅封侯而已,没想到朕的爵位还能比他高上一筹。” 夏侯渝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战战兢兢,治国无一不勤,惜天时未合,人心难聚,方致今日,魏国之败,非陛下之过。” 魏临定定看着他,似乎没料到夏侯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从头到尾,他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但魏国这架马车,依旧滑向不可测的深渊,魏临心中有愤恨,有不甘,更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悲痛和愧疚,可这些情绪通通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是以几天前他才会情绪崩溃以致大放悲声。 “她还好吗?”魏临忽然道。 “她”指的是谁,不需要问,夏侯渝也知道。 夏侯渝:“她很好,这次因为怀孕,就没有与我一道过来。” 魏临沉默许久,蓦地笑出声:“朕当年曾答应过她不纳妾,后来却因情势所迫,不得不另娶严氏,她因此离开魏国,可见气性之烈,如今兜兜转转,却依旧嫁给与朕当日身份相仿的你,这又有何区别?有朝一日你若为了皇位而舍弃她,难不成她还能毅然决然带着孩子就远走高飞么?” 夏侯渝淡淡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 魏临语带戏谑:“为什么不可能呢?话还是别说得太笃定的好。朕听说齐君对肃王很是看重,齐国没有皇后嫡子,肃王未尝不可一争,可你的出身毕竟是硬伤,即便将来登上皇位,难道齐人愿意看着你立一个魏国女子为皇后,更不必说这名魏国女子还是从前的淮南王妃。朕并非瞧不起顾香生,可朕身为皇帝,更知道坐上皇位之后,一切就都身不由己,若以后齐人想让你立一位齐国世族出身的女子为后,你还会毫不动摇么?” 夏侯渝定定看了他片刻,摇摇头:“恕我直言,陛下问出这个问题时,本身就已经落了下乘。我自会用我一生来待她,她也如是,我们不必向旁人交代。” 魏临沉默良久,方才道:“是了,你说的没错,朕本不该问。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望肃王为我解惑。” 夏侯渝:“陛下请讲。” 魏临:“你在魏国时日已久,是否早就倾心于她?” 夏侯渝很坦然:“不错,早在少年时,我便对她心生倾慕,可惜后来造化弄人,圣旨一下,她嫁入宫中。” 魏临脱口而出:“这么说,你们在宫外时便已有私情?” 夏侯渝长眉一扬,断喝一声:“陛下慎言!你这样说,不单辱没了顾香生,也辱没了你自己!” 魏临面色微白,抿紧了嘴唇不发一言,面部轮廓依旧,却不复温雅,反而显得冷硬。 其实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已经后悔了,往事历历在目,那些言笑絮语,恩爱场面无法作假,他只是看见夏侯渝,看见昔日的失败者一跃成为胜利者,心气难平一时口快,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说话,夏侯渝也没再开口,只是面色犹带怒意,冷冰冰的,若说先前他还带着一丝善意的话,此刻这丝善意已经消失无踪,荡然无存了。 时移势易,魏临不得不略略低头:“是朕方才失言了,还请肃王见谅。” “陛下言重了。”话虽如此,夏侯渝的脸色依旧不那么好看。 魏临:“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肃王解惑。” 兴许是认清自己的处境,他的自称也发生了变化。 夏侯渝:“陛下请说。” 魏临:“严家父子归顺之后,不知贵国打算如何处置?” 夏侯渝:“若无意外,自然是封赏有加。不过陛下放心,他们的爵位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你高的。” 魏临:“我那位皇后严氏,想必现在也在你们那儿了?” 夏侯渝也没隐瞒:“不错,严皇后昨日带着儿女逃出城,被鲁将军手下的人捉住,此时已被妥善安置,陛下不日便可与他们共叙天伦。” 魏临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共叙天伦?那倒不必了。” 他的笑容隐去:“我有一个条件,杀了严氏父子三人,连同我那位妻子在内,我必将亲自出迎齐军,双手将玉玺奉上。” 夏侯渝淡淡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严氏父子也是率军投降,别说杀俘不祥,待他们回国,陛下也要委以官职的,怎么可能说杀就杀呢,陛下对他们不满,我可以理解,但齐国有齐国的法度,不能因为陛下的私情便胡乱处置人命。” 魏临:“严氏父子今日可以反魏,它日利益足够,同样可以反齐,此等三姓家奴,贵国陛下用着难道就放心?况且他们在魏军素有威望,他们若死,齐国收编兵员也更加容易。” 夏侯渝还是摇摇头:“此事非我所能作主。” 魏临又道:“魏宫藏着一笔财物,出自前朝宫中,藏宝之处甚为隐秘,只有我才知晓,若无人指引,你们便是将宫廷翻个底朝天,只怕也难以寻觅,以严氏父女三人的性命,来交换这一笔宝藏,想必应该很划算才是?” 夏侯渝沉吟片刻,终于点点头:“陛下既然诚意拳拳,我也不好辜负。” 事实上,早在他离京前,齐君就已经交代了,像严氏父子这样的小人,最好半道上就让他们“病亡”,否则途中他们若是振臂一呼,难保不出什么乱子,不过对于严皇后,皇帝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个女人本来可以逃过一劫,但现在,她的夫君宁愿交出前朝财物,也要换她一死,她也就再无活路了。 即便知道对方在装模作样,魏临也不得不道:“多谢肃王成全。” 夏侯渝:“陛下不必客气,以后你我同朝为臣,理当互相扶持,话已至此,我不妨再提醒陛下一声,严氏之所以能那么轻易逃出宫,是因为同安公主暗中相助的缘故。” 魏临冷笑:“我也料到了,刘氏死前定然为她留下后路,我念及兄妹一场,便是她兄长叛国投敌,我也没有将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只将她软禁在后宫,却没想到她贼心不死,还串联严氏一并逃走。” 夏侯渝:“陛下仁厚,可惜对某些人大可不必。” 魏临没有言语,他也并不是真的就不忍心杀同安,而是当初想拿刘氏母女来威胁魏善就范,谁知道刘氏一心为了儿子着想,见魏善谋反,当即在宫中自杀,余下同安公主一人,魏善自然也就不可能为了妹妹乖乖回来束手就擒。事后魏临见同安公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由她在冷宫中自生自灭,再没管过,没想到对方居然还跟严氏暗中勾结。 …… 从大政殿出来,夏侯渝看了看日影,发现他们这一谈就谈了快一个上午。 杨谷侍立在外面,正站得昏昏欲睡,见他出来,浑身一激灵,忙行礼道:“奴婢带您出去。” 夏侯渝:“不必了,我曾数次入宫赴宴,倒还是认得路的,何况你们宫里现在也没几个人了,当不至于冲撞了谁才是。” 杨谷张了张口,不知答什么才好,那头夏侯渝却已经带着书记官走出老远。 宫廷还是那个宫廷,因为人少了,愈显空旷,夏侯渝二人的脚步声踩在青石板上,一声一声,回音悠长。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忍不住回首,大政殿已经成了视野里小小的一个,再也不复他幼年时看见的宏伟壮丽了。 人貌非昨日,蝉声似去年。 不知怎的,他心头忽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诗。 “殿下?”书记官不知道他回头在看什么,也跟着回身去看,却什么也没瞧见。 “没事,走罢。”夏侯渝摇摇头,重新迈开脚步。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人生总是如此,好与坏,当时铭记于心,历历在目,如今一看,俱都付诸往事,不过洒然一笑。 还是惜取眼前人更为要紧。 …… 顾家那边,顾经与许氏听说夏侯渝从宫里出来,便在厅中巴巴等候,谁知左顾右盼,却等不到夏侯渝登门拜访的消息,这时下人来报,说肃王往将乐王府上去了。 顾经的脸当即就拉了老长。 小焦氏好险才忍住了笑。   ☆、第147章 “这定是四娘教唆的!”顾经自然不敢埋怨夏侯渝,只能将怨气发泄到自家女儿身上。 “四娘委实过于不孝!当初一声不响就一走了之,这么多年都没往家里捎过信,做父母的提心吊胆,成日担心她过得好不好,她倒是好,在外头逍遥自在,如今再嫁也好,生子也罢,咱们一无所知,还得靠外人传消息进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顾经拍着书案,一连说了好几声成何体统,可见心情之愤慨。 许氏忙道:“夫君息怒!兴许是肃王与将乐王府太妃另有要事商谈呢,咱们再等等也不迟。” “阿爹,阿娘,肃王真是四姐夫么?”顾准忍不住问,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顾香生当年离开时,顾准已经懂事了,但由于顾经的缄口不言,顾家没人敢告诉他顾香生离开了魏国,他也像外头的人一样,以为自己姐姐是“病亡”了。 “什么四姐夫!”顾经没好气,“我的女儿早就死了,你又哪来的四姐夫!” 顾凌无奈道:“如今魏国尚未正式归降,肃王若能过来拜访,那是他念在过往情分上,若是不来,谁也挑不出理。况且,虽说四娘嫁给肃王,可咱们谁也不知道四娘在齐国究竟过得如何,万一肃王这一上门,反倒使得四娘在齐国难做,这难道是我们希望看见的么,父亲又何必说这些气话?” 换作几年前,顾凌绝对说不出这样通达明理的话,然而顾家这几年身陷困厄,太夫人撒手人寰,父母又指望不上,他反而渐渐立了起来,与小焦氏一道撑起这个家门。 是以他说的话,顾经也不能不听进去几分。 只是听归听,心里却未必认同,他闷哼一声,没再言语。 顾准还待再问,被大兄一个严厉的眼刀子丢过来,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小焦氏对顾凌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对顾经道:“父亲,左右肃王一时半会也不会上门了,我们先行告退,就不妨碍您的清静了。” 顾经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去罢!” 先前夏侯渝进城,他的身份给顾经等人传递了一个错误信息,让他们以为顾家的春天又来了,于是二房三房频频上门联络兄弟感情,就连京中不少达官贵人,也都悄悄前来拜访,让顾经在女婿面前为他们说些好话,不说保住这高官厚禄,最起码身家性命,积攒了多年的荣华富贵,谁也不想就这样交出去,顾经已有多年不曾尝试过被众人追捧的滋味,一时有些飘飘然忘乎所以,差点觉得自己能够 这话才刚说完,外头便有人兴冲冲跑进来:“郎君,郎君!” 顾经满肚子火气没地方发,闻言便斥道:“慌慌张张作甚!” 那家仆受了训斥却不以为意,反是笑道:“好教郎君知道,肃王殿下从将乐王府离开,听说是往这边的方向来了!” 顾经腾地起身:“当真?” 家仆:“千真万确,先前您不是派人去盯着王府门口么,是他回来禀报的,现在已经在路上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到!” 许氏啊了一声,摸摸鬓发:“那我再去换身衣裳罢!” 顾经原也是有此打算,听见许氏的话,反而却道:“不必了,就这么着,难不成他还能嫌弃我们穿着不够光鲜?他想必也清楚,这些年顾家的确没什么进项,说到底这也是拜四娘所赐!” 许氏蹙眉:“待会儿见了肃王,你可别这么说!” 顾经黑着脸没说话。 对自家父亲这种凡事喜欢端着文人架子的作风,顾凌已经不想去纠正他了,他与小焦氏相望一眼,两人很有默契地告退出去。 小焦氏道:“阿翁固执,我们劝不了,但自己总不该失礼的。” 顾凌点点头:“肃王上门,不管怎么说,都该亲自出去迎一迎,回头当着肃王的面,你别问魏国归降的事情,这毕竟是军国大事,问了徒惹肃王不快。” 小焦氏白了他一眼:“这还用得着你说,我就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么,但你我不提,阿翁阿家却会提,上回我听阿家的意思,像是有点想举家随着肃王迁去齐国的意思。” 顾凌吓了一跳:“母亲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小焦氏:“应该是阿翁的想法罢,阿家何时拂过阿翁的意了?阿翁约莫是想着等魏国归顺,潭京的地位便要一落千丈,上京才是都城,届时要做官行文会,总该在上京才能办,所以才想着要到上京去!” 顾凌摇摇头:“一面说四娘的不是,一面还想依靠四娘,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焦氏看了顾凌一眼,庆幸丈夫没有养成似公婆这样的性子:“你可别说,阿翁还真觉得四娘欠了他,欠了顾家的,从前世人都说南顾北戚,将阿翁与北朝戚竞并列齐名,不瞒你讲,我在闺中时,也是读过阿翁与戚竞的文章的,私心里觉得阿翁文中的境界,比起戚竞,还要略逊一筹。阿翁的文赋,多为应酬所作,戚竞长于诗作,却多数是田园唱咏,两者相较,更为清新可爱一些。” 顾凌倒没有生气,反而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心里也这么想,只不过在父亲面前,这话是万万不能提起的!” 小焦氏扑哧一笑:“你当我傻的么,自然不会去惹他老人家生气,我们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 二人正在说话,一行人已经骑着马由远及近出现在视线之内,为首之人黄衣玉冠,丰神俊朗,令人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小焦氏曾见过夏侯渝,但时隔多年,夏侯渝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已经认不大出来了,亲眼看见对方站在面前时,犹有些吃惊,因为在她脑海里,夏侯渝依旧停留在那个怯弱瘦小的少年的印象上,完全没法让她与眼前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顾凌也有些惊讶,但他的惊讶没有小焦氏来得厉害,所以很快反应过来,上前道:“敢问阁下可是肃王殿下?” 出乎意料,夏侯渝对他们很是客气,同样拱手还礼,还露出了笑容:“不错,我是夏侯渝,兄长与嫂嫂别来无恙?” 顾凌本已做好了对方会端架子的准备,夏侯渝一下子表现得这般友好亲近,他反倒有些拘谨起来:“托你的福,我们都好,都好!” 小焦氏道:“阿翁与阿家恭候多时,肃王殿下里边请!” 夏侯渝笑道:“兄长嫂嫂无须如此客气,唤我阿渝便可以了,我来魏国前,香生姐姐曾千叮万嘱,让我一定要过来探望你们,看见你们一如从前,气色还好,我也总算安心了。” 小焦氏有些好奇,心说怎么都成亲了,还喊香生姐姐,然而从对方的言语之间,她又能感觉到顾香生与夏侯渝的夫妻感情应该是比较融洽的,否则夏侯渝也无须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这令小焦氏稍稍有些安心。 顾经听说夏侯渝来了,既想亲自出迎,又放不下架子,只得端坐在上首,心中却有些煎熬,暗自埋怨顾凌他们怎么在门外磨蹭那么长时间。 待得外面忽然热闹起来,他便知道这是顾凌引着夏侯渝过来了,下意识想站起来,正好夏侯渝等人进来,他立马就僵住身体,觉得失了身份,反倒变成了膝盖微弯,不上不下的可笑姿势。 顾凌和小焦氏等人假作不见,依旧恭谨道:“阿爹,这位便是肃王殿下。” 没等顾经想好自己到底是要行礼,还是等对方先见礼时,夏侯渝就已经拱手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他还微微弯下腰,虽然弧度不大,但已足够让顾经原本准备站起来的身子又顺理成章重新坐下。 许氏见顾经没开口,便笑道:“不必多礼,你此行去见陛下,可还顺利?” 夏侯渝:“有劳岳母惦记,尚算顺利。” 顾经捻须:“这么说,陛下果真是准备归降了,不知何时开城?” 夏侯渝笑道:“这是军国大事,内涉机密,恕我不能见告。” 顾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似乎没想到夏侯渝会如此直截了当顶撞回来,偏生对方依旧面带笑容,根本弄不清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许氏忙接过话头打圆场:“既是军国大事,自然不该我们过问,不说也是对的,不知你打算在此地待到何时?” 夏侯渝:“若无意外,待事情处理完毕,我再启程回去。” 回答了跟没回答差不多,仔细一听全是废话。 许氏却没听出来,她觉得方才丈夫被驳了面子,想必不好再开口询问,便道:“都是一家人,既然来了,不如就在府里住下罢?” 夏侯渝含笑:“城外有齐军大营在,我不好单独住在城内,还是与士兵们同出同入的好,以免惹来非议,也有妨顾家名声。” 话虽委婉,也是拒绝的意思,许氏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小焦氏适时插嘴:“肃王殿下,不知四娘如今可好?” 夏侯渝:“她很好,只是我离京时,她便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如今怕是身子要日渐沉重了。” 说到顾香生,他面上自然而然流露出一丝温情和担忧。 小焦氏先是讶异,而后喜道:“那可真是大喜事,我那儿还有些旧衣袍,是儿女们幼时穿过的,民间传说让刚出生的婴儿穿上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会更好养活,若肃王殿下不弃,我这就去拿过来,您可以一并带回去。” 夏侯渝原还只是嘴角噙着矜持笑意,此刻却已经喜动颜色:“那我就多谢嫂嫂了!” 小焦氏抿唇一笑:“举手之手,何必言谢,我这就去拿,殿下请稍等!” 顾经轻咳一声:“四娘怀孕,身边必然需要人照看,不知肃王准备何时将我们接过去?也好让我们与四娘一叙多年离别之情。” 夏侯渝却道:“此处离上京露出遥远,我怎好让岳父岳母舟车劳顿,来回奔波,四娘身边有足够的人伺候,就不必两位千里迢迢赶过去了。” 顾经不预他竟是这般回答,当下又惊又怒:“四娘是我们的亲生女儿,难不成连面都不让我们见了?这是四娘的主意,还是肃王的主意?天家尚且重孝道,这话只怕到了哪里都说不通罢!” 夏侯渝奇道:“岳父何故大动肝火,我不让你们去,是为了您二老的身体着想,怎么反倒成了不重孝道?方才自我进门后,二位无半句提及四娘,我还当二老忘了有这么一位女儿呢,此时见岳父如此关心四娘,才知道我自己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天底下哪里有不将女儿放在心上的父母呢!” 许氏面色尴尬,顾经心头怒起,想要发作,一来忌惮对方的身份,二来对方满面笑容以调侃语气说出这样一通话,若是较真起来,反倒落了下乘。 虽说发作不得,但此时此刻,他对这位身份显赫的女婿,已经心生恶感,了无兴趣,巴不得对方赶紧滚蛋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余,心里终究是有些不甘心的,他闭上嘴巴,却给了许氏一个眼色。 许氏道:“肃王殿下为我们着想,我们自然也是明白的,不过四娘终究是我们的女儿,即便现在路途遥远,总也该找个日子去看看她,也看看我们的外孙罢。” 夏侯渝点点头:“这自然是应该的,待我回去之后,便寻个日子过来接二老过去。” 话虽如此,却没说具体到底是何时。 眼见顾经和许氏没有注意到这句话里的“漏洞”,还面露满意的模样,顾凌暗暗摇头之余,也发现父母确如小焦氏先前所说,他们关心顾家何去何从,更甚于关心几年不见的女儿。 小焦氏将东西装在一个小箱子里,让婢仆搬出来,夏侯渝没过手,但瞧着里面沉甸甸的,怕是不止装了衣服。 他也没说什么,只对顾经和许氏笑道:“公务繁忙,不多坐了,这就告辞,也免得叨扰二老。” 他一起身,顾家人便不好再留了,顾凌道:“我送您出去罢!” 夏侯渝也没拒绝:“那就有劳兄长了。” 出了厅堂,单独面对顾凌夫妇的时候,夏侯渝显得随和许多:“多谢兄长嫂嫂,我也带了些东西过来,是香生姐姐亲手准备的,还望不要嫌弃。” 顾凌忙道:“您能上门,我们已经很高兴了,何必还费这些工夫!” 夏侯渝笑道:“都是些上京土仪,不费什么钱,兄长嫂嫂都不是外人,无须与我们客气。” 顾凌只好道:“让你们破费了。” 他对夏侯渝始终有些拘谨,小焦氏则不然,她仔细询问顾香生在齐国的近况,夏侯渝也都耐心一一作答,小焦氏又道:“方才我给殿下的东西里头,有一方玉佩,乃是太夫人生前想要留给四娘的,奈何造化弄人,没能亲手交予她,有劳殿下代为转交。” 夏侯渝唏嘘:“我听说香生姐姐未出嫁时,太夫人对她教养良多,故此我也对太夫人心存感激,还请将顾家墓园所在告知,这两日我定要亲自前往拜祭,以告慰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说到焦太夫人,小焦氏也红了眼眶:“殿下有这份心,太夫人在九泉之下,定会欣慰的。” 三人又寒暄两句,夏侯渝便告辞离去。 瞧着一行人渐行渐远,小焦氏扯扯顾凌的袖子,嗔怪道:“我看肃王也不至于难以亲近,你方才何以从头到尾都束手束脚,难不成也和阿翁阿家一样,对他心怀不满?” 顾凌苦笑:“你可知道,我听说前不久,齐君想让肃王认在皇后名下,肃王不肯呢!” 小焦氏啊了一声:“此事我倒未曾听说,这是好事罢,肃王为何不肯,难道皇后不慈,还是他顾及生母?” 顾凌:“皇后早年去世,慈不慈的,我倒不知,不过肃王生母出身低微,否则当年他也不会来魏国,所以齐君此举,应该是想给肃王抬一抬身份罢。” 小焦氏:“那肃王拒绝了,齐君没发怒?” 顾凌面色古怪:“齐君非但没发怒,据说还追封了他的生母为贵妃。” 一个寻常皇子得了宠,封个王爵,多给点食邑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抬高他生母的身份,这就只有一个解释:皇帝希望他以后的母家身份能够更高一些,以免遭遇旁人的非议。 小焦氏喃喃道:“如此说来,肃王前途无量,四娘也有可能……” 她没再说下去,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顾凌知道她要说什么,点点头:“如无意外,应该是有可能的。” 小焦氏笑道:“说不得四娘这辈子生来就是要当皇后的命,丢了一个魏国皇后,如今看来,不仅是坏事,反而是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顾凌摇摇头:“作为兄长,我只觉得惭愧,当年四娘落魄时,我也没能帮得上忙,如今即便她飞黄腾达了,我们也不该去奢望她对我们照拂什么,爹娘实在是糊涂,方才看肃王的模样,分明是对他们心生反感了!” 小焦氏道:“顾家日后还是你当家,你心里亮堂就好,爹娘想什么,咱们也阻止不了,炊金馔玉是吃,粗茶淡饭也是吃,只要夫妻同心,什么日子过不得?我先前还怕四娘没有娘家可依靠,会在齐国孤立无援,如今来看,肃王待她一心一意,大可不必为她担心,当年错过一次,现在倒未尝不是幸事了!” “你说的极是!”顾凌握住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 那头夏侯渝出了城,与鲁巍等人说起魏国归降事宜,鲁巍这阵子也忙得很,严氏父子带着军队来降之后,为了避免这些降军凑在一块有哗变的机会,他必须将这些人分作几股,分头编入不同的营里,魏国归顺之后,城内也还有一批禁卫军,这些人的去向归处都要一一料理妥当,以免带回齐国的途中发生意外,齐军也还得留下一批人驻守在这里。 众人正说到将齐国公卿贵族悉数带回上京等候发落时,帐外小兵便掀开布帘进来:“殿下,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您的故人,想求见您一面。” 夏侯渝扬眉,他在魏国待的时间长,故人自然也多,有一两个听说他身份不同了,有事相求的,也并不奇怪,不过见与不见,都在他自己。 “对方可曾表明身份?” 那小兵道:“她说她姓胡,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 姓胡?女人? 夏侯渝顶着周遭人等暧昧的目光想了片刻,终于想起对方是何方神圣了。 “不见。”他干脆利落道,“还有,这女子怕是从魏宫逃出来的,你叫上几个人,将她带回去给魏君。” 那小兵却道:“殿下,那人好像料到您会这么说,她说,您要是这么说,她就让小人转告一句,说是她手里头,有肃王妃想要的东西。” 夏侯渝皱眉,面色不善地瞅着那小兵看,直看得对方腿脖子有些颤抖,这才淡淡道:“你将她带到我的营帐去,让她等着。” 小兵领命而去。 …… 胡维容在营帐中坐了半天,终于等来夏侯渝的身影。 若非她那句话,夏侯渝原是懒得与她多说的,毕竟两人素无交集,而且夏侯渝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知道先前胡维容历经两代皇帝,在后宫屹立不倒,此番从魏宫里偷跑出来,必是眼见魏国将要归降,担心自己前途叵测,是以过来请求庇护的。 “胡氏拜见肃王殿下。” 果不其然,胡维容外罩一袭黑色的兜帽斗篷,将浑身都半掩在黑暗中,脸上更是粉黛未施。 夏侯渝无意与她多作寒暄,直奔主题:“说罢,你手里头有什么东西,是肃王妃想要的?” 胡氏弯起嘴角:“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发生在魏宫的乙酉宫乱?” 夏侯渝自然记得,虽然他没有亲身经历,但他也知道,那一年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宫嫔妃,居然联合起来,想要皇帝的命,纵然最后功败垂成,但这件事却震惊了宫廷,也震惊了天下,他回齐国之后,齐君也曾两度提起这件事,以此告诫众皇子,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小人物,更不要如同永康帝一样昏庸。 但他却不知道胡氏此刻提起这件事的用意为何。 “记得不记得,与你要和我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第148章 胡维容虽然有些忐忑,但她很好地将这一丝忐忑给掩藏了起来,看上去依旧平静。 “还请殿下听我细细道来。” “自从先皇去世之后,先皇留下的嫔妃,悉数都被遣往高阳殿颐养天年,我自忖青春年少,不愿就这样虚耗下半生光景,便主动向陛下提出,想充任内宫女史,掌内宫书局,陛下同意了,另赐我先皇昭仪的位分,这样我便可以在藏书阁自由出入。” 不得不说,夏侯渝先前也将胡维容往坏处想,以为她想以色相诱达到什么目的,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想错了。 不过夏侯渝面色如常,并无半分尴尬歉意,他对胡维容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自然也不可能因为这番话而改观。 胡维容道:“乙酉宫乱,外面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大部分都是道听途说,当年还有许多内情,不足为外人道,先帝甚至不让史官记载在起居注上,而后新帝登基,时过境迁,更没有人去追究,然而我却是当年的亲身经历者之一,这些事情,我借着出入内宫藏书阁的便利,通通都将其记载下来,前因后果,包括宋氏那些人的临终遗言,也无一遗漏。” 说到此处,夏侯渝方有些动容:“你继续说。” 胡维容:“我知道肃王妃在邵州修史的事迹,也知道孔大儒想为女子立传而遍寻史料的事情,在我看来,乙酉宫乱里的这些嫔妃宫女,虽然平生籍籍无名,更无丰功伟绩,别说跟帝王将相相提并论,只怕连稍有名气的文人,也大大不如,然而她们被先皇逼迫走投无路,却有胆量奋起反抗,乃至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彼此之间的情义,更足以感天动地。” “当年碍于先皇在位,我等虽内心暗自同情,却不敢出言求情,唯恐触怒先皇,自己性命也难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赴死,而后新帝登基,更不可能准许这等于先皇名声有碍的内宫秘事流传于世。故而今日趁着肃王殿下来此的机会,我愿将这些东西悉数奉上,以备朝廷修史之用。其中更有一本内宫札记,为我这几年将所见所闻亲笔记下,想必对了解魏国后宫情形,也能派上些用场。” 夏侯渝这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胡维容,这女人当年从一介地方官的女儿被选入宫,而后又历经两代皇帝,看见魏临执掌大权,就毫不犹豫地倒向他,又借着拥立之功而在后宫继续生存,直至今天。 关于魏临夺宫的那段往事,后来夏侯渝也曾听顾香生提过,隐约知道魏国先帝那道遗诏,其实也脱不开胡维容的手笔。 这女人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利益主义者,哪边利益大,她就往哪边投靠,但你不能因此说她不对,因为圣人也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而她最聪明的地方,是她很清楚什么是自己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像现在,她想让自己脱离魏宫,就不会蠢到利用色相来达到目的,而会选择“投其所好”。 “你很聪明。”夏侯渝看着她道。 胡维容苦笑:“多谢肃王殿下夸奖。” 夏侯渝:“但我有些奇怪,当年你助魏临登上帝位,不可能知道魏国会败亡,那时候为何你能耐得住寂寞,选择在藏书阁消磨光阴,而非从魏临身上下手,让自己爬到更高的位置呢?就我所知,你并不是喜欢过清苦日子的人。” 胡维容倒也坦荡:“殿下说得不错,当年入宫,我本也是抱着青云之志的,奈何后来宫变事发,让我意识到先帝并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人,正好我善于临摹先帝手迹,陛下看中这一点,提出合作,我也答应了,等到陛下登基,问我想要领什么赏时,我便意识到,后位彼时已有人选,为了立严氏为后,陛下连顾四娘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是我这样无根无萍的小人物?我又非国色天香,还有服侍过先帝的污点,别说皇后了,只怕连高一点的妃位都无缘得到,则天皇后再厉害,从古至今也就出了一个,那等雄才伟略,更非我辈所能及。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干脆自请闲居,看守藏书,还落得个自在。” 夏侯渝:“那你现在为何又要献物?” 胡维容见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对方也没有赶他走,这才放下心道:“我知道陛下归降之后,这魏宫里头的一干人等,必然都是要随之同往上京,听候发落,好一些的,兴许还能继续跟在陛下身边,差一些的,指不定就要被发配给齐人为妾,甚至没入贱籍了。殿下天人之姿,胡氏万万不敢仰望,更不敢有分毫妄想,只盼殿下看在我献物有功,又是昔日故人的份上,许我一条生路,让我的名字不必列入魏宫之中。” 夏侯渝挑眉:“这样就足够了?你所求仅止于此?” 胡维容垂首:“妾前半生历经跌宕,后半生所求,不过一桩如意姻缘,若殿下能成全,妾当感激不尽。” 夏侯渝:“你的第一个愿望,我可以答应,不过你所献之物,我要先带回去,若肃王妃也觉得确有价值,你的第二个愿望,我也可以酌情帮你达成。” 胡维容大喜拜谢:“殿下大恩大德,妾当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夏侯渝:“军中多男子,不方便你停留,这样罢,既然你已经逃出来了,我会让人寻觅一处民居,你先住下来,待我回京料理妥当,再让人接你过去,你看如何?” 胡维容:“让殿下费心了,妾听凭安排,不过妾带着侍女出来,人力有限,随身只能带着那一本札记,其余书籍仍藏于内宫,殿下若是接手魏宫,还请多加留意这批书籍。” 夏侯渝:“到时候我会派人入宫清点,你就跟着一并进去查看点收罢,有你在,想必不会有所遗漏。” 胡维容不想跟魏临打照面,自然也不愿意回去,没想到这句话说出口,却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只能苦笑:“谨遵殿下命。” …… 十月初十,魏临开城率军民出迎,上交玉玺,奉齐帝为主,自此,魏国归顺。 史书上兴许寥寥数句便能带过,但在当时来说,却远远没那么简单。 首先是清点魏宫财物。这些财物都是要分批运回齐国去的,加上后来魏临献的那一批,这些东西为数不小,但是齐国大军千里迢迢跟着过来征战,打下魏国,将士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军中难免会有见了财物眼红的,如果等到回去之后再封赏,有些人按捺不住,或者觉得自己官职太低得到不多的,就会直接在潭京里抢夺,对那些达官贵人甚至平民百姓下手,这又牵涉到军纪的问题,也会影响民心治安。 所以夏侯渝就做主先拿出一部分金银,让鲁巍分给底下的将士们,以此犒劳他们的战功,再写奏疏上报齐君,又严令他们不得在城中劫掠,其中有一两个违反军纪的,当时就被鲁巍斩于军前了。杀鸡儆猴,其余人也就跟着老实下来。 其次还有魏国宗室、宫婢的安置问题。魏临和魏国宗室必然是要被送去齐国的,哪怕被当成吉祥物摆设供起来,齐国也不可能允许他们继续留在这里,于是鲁巍那边需要分出兵力护送他们去上京,其中像将乐王府老王妃和灵寿郡主魏初,万春公主等,这些人俱是女眷,于大局关系不大,与顾香生也素有旧交的,夏侯渝便没将她们列入名单中,反让她们留下来,继续在原处居住,又派了士兵保护,避免她们受到骚扰。 至于那些魏宫里的内侍奴婢,夏侯渝签了手令,给他们发放遣散费,一一遣散,少数像杨谷那样的近身侍从,则被允许跟着魏临赴齐。 这些事情梳理起来并不复杂,但真正做起来,却是千头万绪,譬如清点魏宫财物一项,没有一月两月,必然是做不完的,魏国宗室也不可能一口气就送过去,还得分批护送。 如此这般,待忙到来年一月时,鲁巍就发现肃王日复一日逐渐焦躁起来,整个人由里到外透着一股焦灼,也并非待人处事变得暴躁,但鲁巍与他相处久了,自然有所感觉。 鲁巍不明原因,便寻了个机会私下问他:“殿下近来可是水土不服,身上不爽利?” 夏侯渝却道:“我少年时在魏国度过,如何会水土不服,倒是军中有些将士不适南方湿热,纷纷病倒,军中医师不够,还得从城中多寻几个大夫来看病才是。” 鲁巍心说你既然没有水土不服,那为什么浑身都焦躁不安,但这话有些交浅言深,却不太好说出口,他为人谨慎小心,这阵子虽然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两人熟稔了许多,不过鲁巍在没有充分了解这位肃王殿下的性情之前,绝不会胡乱说话。 但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夏侯渝见状就笑道:“鲁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难道我是很不好说话的人么?” 鲁巍暗暗松了口气,心说你没笑之前是挺吓人的,而且越发像陛下了。 “我见殿下近来有些抑郁寡欢,不知是否担心交接不利?若是如此的话,大可不必担心,魏国已降,余下琐事不足为虑,军中士兵我也下令严加约束,断不至于发生像之前那样滋扰百姓的事情了。” 夏侯渝叹道:“亦秀误会了,你带兵素来军纪严明,众所周知,些许害群之马不足以说明什么,我之所以神思不属,非因这里,乃是另有缘故。” 鲁巍今年不到四十,并非世家出身,而是通过武举当上武将,后来被皇帝破格提拔,又靠着实打实的战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可以说是寒门子弟出类拔萃的典型范例,他也感念皇帝的知遇之恩,其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这些人心里也是有一把杆秤的,诸皇子之中,他们自然更愿意亲近知兵而且善战的皇子,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景王夏侯淳和肃王夏侯渝。 景王脾气暴躁,难以捉摸,正常人都不爱与他共事,肃王性情温和讲理,也愿意礼贤下士,难得的是自己又亲身上过战场,立过柴州的战功,所以像鲁巍,虽然与夏侯渝过往交情不深,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暗暗点头,觉得陛下若是属意这位殿下,将来说不定还能出位唐太宗。 可以说,齐君这些年在提拔寒门子弟的事情上卓有成效,军中虽然也有钟锐贺玉台那样世家出身的武将,但像鲁巍这种也不在少数,再过数年,他们将会成为军队的中坚力量,这些人也很明白,他们能有今日,全得天子所赐,是以世家会为了家族利益而在政治上有所倾向,他们却只会效忠于皇帝一人,这次齐君让夏侯渝过来接手归降事宜,未尝不是存着让他多与武将多接触的念头。 国虽安,忘战必危,这次魏国打下来,很多人势必会心生骄逸之心,觉得天下莫有与之匹敌,开始自高自大起来,但北边回鹘人依旧虎视眈眈,西南还有大理,甚至再南边的蛮族,也不时会起叛乱,这种时候放松警惕,等于随时准备将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所以齐君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夏侯渝多看看天下大势,不要像寻常人那样沉浸在胜利里无法自拔。 他的目的的确是达到了,这些天见多了魏国宗室的落魄,又看见昔日高高在上的魏帝,如今成了身不由己的俘虏,夏侯渝确实感触良多,也暗暗告诫自己要引以为戒。 不过他近来焦躁不安,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鲁巍好奇道:“殿下若是方便,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夏侯渝摇摇头:“算算日子,我家王妃怕是要生产了。” 鲁巍恍然大悟,原来是肃王妃快生了,便失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女人生孩子嘛,看着险,其实都是有惊无险,王妃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他毕竟是武人,说话难免不那么文雅含蓄。 夏侯渝面露忧愁:“话不是这样说,听说女人生孩子,都是一脚踩在鬼门关上,我如今身负黄差,不能说走就走,可一想到她独自一人在千里之外,也不知吃没吃好,穿没穿暖,我这心啊,就总是七上八下的,恨不能插上双翅飞过去呢!” 又不是寻常百姓,哪里会吃不好穿不暖?想想也知道,肃王妃身边肯定一群人在侍奉。 鲁巍没想到肃王竟是个爱妻狂魔,当即就听得嘴角一抽一抽,觉得浑身有些发麻,又不好意思表达出来,只能轻咳一声,安慰道:“殿下多虑了。” 谁知这一说,夏侯渝仿佛找到了倾吐烦恼的人选,拉着鲁巍不放:“亦秀啊,听说你孩子都快十岁了,当年他刚出生的时候,你们想必欢喜得很罢,你快给我说说,尊夫人生产时是个什么情景,是否凶险,孩子多久才出来啊?” 鲁巍苦笑,他与妻子感情不错,家里也没纳妾,但这么久远的事情,他哪里还记得:“殿下恕罪,我委实是不记得了,拙荆生产时,我正好在军营里,抽不开身,等回去的时候,孩子都降生了!” 夏侯渝:“那尊夫人休养了多久啊,坐月子的时候是不是不能吹风?我听说连洗头都不能的,可有此事,我家王妃素来爱洁,届时怕是受不了的,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呢!” 鲁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一个军中主帅,一个天潢贵胄,竟然会在魏国讨论起这种话题,不由有些无力,他对这种话题实在是不感兴趣,奈何夏侯渝兴致勃勃,偏偏又是自己嘴贱先挑起来的,只得默默听着。 不过他还是因此听到一个有用的讯息,夏侯渝一口一个“我家王妃”,又毫不掩饰自己对肃王妃的喜爱,夫妻感情向来是极好的,说不得他回京之后,要让妻子也多上门拜访肃王妃才是,从齐君这次的态度来看,只怕这位肃王殿下果真要屏雀中选了,若平日里能打好关系,以后行事也方便些。更重要的是,武将先天就不如文官能说会道,朝上有人帮忙说话,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人匆匆进来,鲁巍正想喝斥,却发现对方是夏侯渝身边的黄珍,后者神色凝重,甚至都没朝鲁巍看上一眼。 “殿下,京城急件!”他说道,一面将信件递过来。 夏侯渝接过来拆开,几目扫过,当下也不复笑容。 鲁巍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心想难道是肃王妃出事了?   ☆、第149章 信是顾香生写来的,但不是她出了事。 信上写道,皇帝自从受了伤又染上时疫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虽说宫中圣手无数,也有上好药材养着,当毕竟是上了年纪,年轻时仗着身体强壮,骑马摔过几回,也都没当回事,结果现在旧患加新伤,全部被激发了出来。自打入冬以来,连冬至朝贺也没能如期举行,祭天仪式还是让天子的弟弟,平王夏侯信代为主持的。幸而有于晏等人在,朝政尚能维持正常运转,陛下偶尔也还会召见朝臣议事,虽然次数越来越少。不过据见过皇帝的人都说,陛下显见老态,精神不佳,令人忧心忡忡。 顾香生是女眷,没有儿媳妇经常入宫见公公的道理,但身在王府,外面的消息并不缺乏,上官和自然有消息来源和渠道,桓王府如今与肃王府走得近,夏侯潜也会时不时通过妻子将这些消息传递给顾香生。 从前宫里起火那件事里,虽然看着情势已经非常危急了,上官和三番四次请求给远在柴州的夏侯渝写信让他尽快赶回来,但仍旧屡屡被顾香生压下来,如今连顾香生也沉不住气,亲自写信过来了,可见皇帝的情况的确十分不妙。 不过里头也不唯独讲述皇帝的病情,而是以闲话家常的口吻,顺便说起京城新近的市井传闻,又说及府中琐事,絮絮叨叨,足足好几页,相较起来,皇帝的事情在里头所占比重并不多,更像是顺便想起,一笔带过。 然而夏侯渝看罢信,却紧紧拧起眉头。 他自小就认识顾香生,很明白对方是个怎样的性子,顾香生看着清丽温柔,骨子里却自有一份不输给男儿的爽利豪气,就算两人浓情蜜意的时候,她也没干过长篇大论写诗赋传情之类的事,像这次写足好几页信纸的事情更加从来没有过。 信上只字不提让他回去的事情,但夏侯渝绝不会因此认为皇帝的病只是小病,没有大碍。 如果是小病,她完全没有必要专程写一封信让人千里迢迢送过来,更没有必要洋洋洒洒写那么多内容,只为了掩盖最重要的消息。 书信往来,就算交给再可靠的人投递,路上难免会有意外,难免会落入别人手中,这样也恰恰说明了顾香生的谨慎。 眼下这封信到了夏侯渝手里,该如何做,就要取决于他自己了。 鲁巍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该不会是王妃……?” 夏侯渝回过神,叹了一声:“是王妃写来的信,她说她想我了,哎,其实我也想她想得紧,只可惜差事还未办完,真恨不能现在就能回去啊!” 有了之前那些话打底,鲁巍对这位殿下不分时间场合的秀恩爱已经有些免疫了,虽然免不了身上又冒起一堆鸡皮疙瘩,但他还是扯出笑安慰道:“殿下稍安勿躁,如今不少东西已经分批运回上京了,最后一批财物也已经清点完毕,不日便可启程,届时殿下可以先行一步,我殿后便是。” 换作平时,夏侯渝定要再逗一逗这位端谨严肃,不大会开玩笑的大将军,但现在他实在没这个心情,正好就坡下驴:“亦秀说得是,我这就回房去写信!” 鲁巍忙起身:“殿下慢走!” 潭京归顺之后,齐军随之入城,改为驻扎在城内,一开始还有人为了讨好夏侯渝,提出请夏侯渝入住魏宫,其中不乏魏国官员,连鲁巍也有些心动,毕竟他们带来的部将很多,而魏宫又足够空旷,但这个提议随即遭到夏侯渝的反对。 因为魏临即使已经归降,但魏国皇宫毕竟还有特殊的象征意义,这里曾经是天子的居所,夏侯渝与鲁巍贸然住进去,在当时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但在有心人眼里,无疑可以用来大做文章,甚至在皇帝面前诋毁他们心怀不轨,有僭越之心,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多少人因为无心之失而被皇帝记在心上,从而落下失败的根源,夏侯渝自然不肯做这样的事。 鲁巍为人谨慎,本也是因为打了胜仗一时脑热,被夏侯渝拒绝之后便醒过神来,暗暗庆幸,也才意识到夏侯渝看着随性,但在有些事情上却心细如发,从不含糊。 所以眼下他们住的,乃是原本属于一个魏国宗室的宅子,鲁巍与夏侯渝各住其中一个屋,听起来寒酸,部将们也都纷纷将好话送上,说殿下和将军严于律己,甘于自苦云云,实际上宅子雕梁画栋,每日又都有丰盛菜肴,比行军的时候舒坦不知多少倍,哪里谈得上吃苦。 夏侯渝回到自己那间书房,黄珍后脚跟了进来,趁着方才几步路的工夫,他也一目十行将信看完了。 “郎君,娘子在此时写信过来,只怕京城情势有些不妙,这一来一回又费时日,您若要回去的话,还得早下决定才好!” 夏侯渝没说话,指节轻轻叩着书案,有点急促的节奏昭示了他此刻的内心活动。 按照正常行程,大约在半个月后,他将护送最后一批财物,连同魏国宗室启程归齐,但如果皇帝的病情不容乐观,半个月内足以发生太多事情,足以让他错过宝贵的机会。 但如果他提前回去,而皇帝的病情并没有那么严重,甚至他像上次那样仅仅只是为了试探人心才蛰伏不出,那么夏侯渝的行为就是擅离职守,明晃晃将把柄递到看他不顺眼的人手里。 自从上回,夏侯渝的生母被追封为懿节贵妃之后,大家看着他的眼光也跟着微妙起来,其中不乏跟风追捧,讨好奉迎的,自然也有不屑一顾,暗地里嘲笑讥讽,甚至等待时机拖他下水的,所以越是这样,夏侯渝就越不能有半分出错。 回去与否,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依你看,我该不该回?”他问黄珍。 黄珍也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他踌躇半晌,斟字酌句道:“利弊相成,若不回去,错过时机,终身后悔,若是打点得当,又能说动鲁巍帮殿下掩护,殿下轻骑简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数日可达,届时先让王妃派人在城外接应,未必会被人发现。” 这就是劝他回去的意思了。 夏侯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像鲁巍这种寒门出身的武将,不会轻易靠向哪个皇子,我这些天刻意与他交好,他却仍然有所保留,这次说了,他未必会帮我,却很可能暴露我们的打算。” 黄珍拧眉思索片刻,忽而咬咬牙道:“在下倒有一计,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 京城现在的情形,其实比夏侯渝揣测的,还要更微妙几分。 三省六部制,官员们俱在,朝廷还能维持日常的运转,一些重要的奏疏在皇帝那里被积压下来,于晏没法子,只得三天两头进宫,有时候见得到皇帝,一些紧急的奏疏发放各个相应的官府衙门进行批阅,有时候见不着皇帝,奏疏就得继续压着,京城里的人个个长着一对顺风耳,不多时,皇帝龙体有恙,病情日渐沉重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一开始大家都不敢上当,因为上回宫里走水的时候,皇帝才刚刚玩过这套把戏,谁知道他这回是不是故技重施,又起了戏弄试探人心的念头,尤其是大皇子夏侯淳因为上回的事被废为庶人,大伙如今还记忆犹新呢,谁也不想当这只出头鸟,去捋虎须。 然而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依旧没有露面,连冬至这样隆重的日子,原本因为由天子亲自主持的祭天仪式,最后也改由平王代行,朝野开始议论声四起,忽然发现皇帝自入冬以来,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又有传言说皇帝现在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压根就不复从前的精明,其中一次与大臣议事时,忽然就犯了病,冲着其中一名大臣叫出另外一个人的名字,事后那臣子一问别人才知道,皇帝问的那个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致仕了。 如此种种,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顾香生是没法进宫探视的,因为夏侯渝不在,她毕竟是女子,没有儿媳妇进宫见阿翁的道理,现在后宫又没有皇后或天后在,位分最高的于淑妃,是六皇子夏侯沪的母亲。 时间回到夏侯渝收到信的几日之前。 “娘子,郎君那边,可有消息?”书房之内,上官和匆匆而来,张口便问。 顾香生摇首:“还没有。” 上官和顿足:“那可糟了!” 顾香生:“怎么,发生了何事?” 上官和:“据说各地藩王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纷纷上疏要求进京探视天子,奏疏被于相压了下来,但他们不死心,又上疏说为社稷计,请陛下早立太子!” 所谓藩王,其实是齐国开国高祖皇帝夏侯晋的兄弟们,夏侯家在前朝是北方士族,属于高门阀第,豢养私兵的大家族,高祖皇帝起兵时,族中纷纷派兵援助,后来得了天下,为表酬谢,夏侯晋就将他那些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一个个都封了藩王。 不过他也吸取了汉代七国之乱的教训,模仿汉武帝的措施,规定这些藩王们,不管生了多少儿子,是嫡子还是庶子,都能分得其中一块封地,分走其中一份食邑,再加上还有地方官和地方府兵的挟制监管,这些藩王也就闹不出大事,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封地上坐吃等死。 但也有个别命长的,硬是从高祖皇帝熬到现在,手里牢牢抓着封地上的权柄,虽说一个封地逢敌不过相当于一座稍大点的府城,那些藩王完全没有跟朝廷对抗的本钱,可联合起来给朝廷添点堵,还是可以办到的。 夏侯礼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皇帝,他在位期间,那些藩王被打压得大气都不敢喘,跟孙子一样伏低做小,唯恐哪点做得不好,给了皇帝削藩的借口,但现在得知皇帝身体不好,他们就忍不住出来蹦跶了。 顾香生微微蹙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官和:“就是前几日的事情,于相本还想压下来的,结果请立太子的事一出来,他想压也压不住了!” 顾香生:“他们既然请立太子,想必也已有属意的人选?” 上官和:“那倒没有,他们只说现在回鹘人虎视眈眈,魏国又刚刚拿下,齐国离一统天下仅有咫尺之遥,容不得半分差错,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所以想请陛下早日立储,以安天下臣民之心,又说担心陛下身体,唯恐朝中有小人作祟,所以请求入京探视。” 顾香生沉吟片刻:“这是投石问路。” 上官和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晏为人小心谨慎,不可能代陛下回应,若将他们的奏疏留中不发,藩王就会知道陛下状况不佳。” 顾香生:“此事只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上官和:“依娘子看,此人会是谁?” 顾香生没有说是谁,只道:“应该不是那位先皇长孙。” 那位先皇长孙也是倒霉,原先在地方上当个闲散王爵,虽然无兵无权,起码也还算自在,但上回被惠和郡主等人拿来扯虎皮做大旗,他自己没捞着半点好处,事后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说先皇长孙久在民间,疏于读书,以致容易为小人教唆,命他到当地府学好好读书,不求像其父一样学富五车,但起码也不能堕了先父的名声。 如此一来,那位长孙身边日夜有人随行监视,他自己是翻不起什么风浪了,这次藩王们也不太可能将他再拿出来作文章。 但若不是先皇长孙,那就只有当今皇帝的儿子们了。 景王夏侯淳首先可以排除,一来他因为上回闯宫的事情,已经被废为庶人,皇帝开恩,还让他住在原先的景王府里,只是外面派了人看守,形同软禁,二来夏侯淳本人没有那份谋略,再来一次,他恐怕还会选择闯宫,而不会想到让藩王们出面,自己则躲在幕后的办法。 上官和蹙眉:“那就只有恭王,谨王,和桓王了” 顾香生:“照我看,桓王应该不大可能,上回他装疯卖傻,就是为了避过是非,没道理这次反而自己往是非里跳才是。” 上官和:“娘子仁和,待人处事俱往好处想,然而恕我直言,桓王先前那样做,也有可能是在扮猪吃老虎,示之以弱,降低其他皇子的戒心。” 顾香生:“罢了,我们在这儿说再多也无用,你先出去打探消息,若有什么新的进展,再进来与我说。” “是。”上官和拱手应下。 这番交谈过后,顾香生和上官和还未意识到局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不单是他们,就连其他人,虽然私底下也都跟着议论纷纷,但心底本能觉得事情会像上回的走水事件那样——皇帝在紧要关头忽然出现,只要他一露面,朝野立马就会稳定下来,所有问题将迎刃而解。 夏侯礼统治齐国三十年,带给这个国家的,不仅是属于他个人的深深烙印,更有齐国上下自觉或不自觉的依赖性,大家已经习惯了夏侯礼在位的日子,也觉得在这位皇帝陛下的带领下,齐国蒸蒸日上,虽说不是人人每餐都有肉吃,但起码普通百姓也能有条活路,过年还能吃上一顿饺子,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相比动荡流离,内战不休的其它各国,他们已经十分幸福了。 假若皇帝如果出什么状况,受到影响的绝不只有齐国上层的达官贵人们,普通百姓也会担心新帝登基之后,原本的薄赋会不会变成重赋,日子还能不能继续过下去。 更重要的是,齐国现在刚刚收服魏国,虽然大获全胜,可也折损了不少兵力,正该开始休养生息的时候,如果此时皇位更迭当真出现什么问题,回鹘人肯定会抓住机会南下,数十年前,当时天下还是梁朝做主,皇帝昏庸,朝廷无能,回鹘人大肆抢掠南侵,无数中原百姓被杀害,又或者成为回鹘人肆意驱使的奴隶,有些直到现在还没法回归家乡,其中更有姿色好些的妇女,直接就被充作回鹘人的军妓,肆意□□,她们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可能被当作回鹘人,而要继续为奴为婢。 活得久一些的老人,至今依旧可以回忆起回鹘人的凶残,当年的上京,还不叫上京,而是梁朝的冀州,冀州同样被回鹘人过来扫荡一圈,那种惨痛他们记忆犹新,此生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然而无论绝大多数人的期望是怎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皇帝依旧没有露面,朝议已经中断了,于晏等人偶尔入宫奏事,但据他们所说,他们也没能见着皇帝,而是隔着一道竹帘奏事,于晏等人往往将奏疏上的内容念完,半晌才等到皇帝一句半句的回复。 如是到了一月中旬,新春佳节过后,快要临近上元灯节之际,按照制度,朝廷官员从除夕那天开始休沐,一直到上元灯节,今年因为收服魏国的缘故,原本应该大肆庆祝的,但皇帝的情况不明,却给节日蒙上一层阴影。 自然,城中灯会集市,一样也没少,御街左右,东门附近,依旧是全上京城最热闹的去处。 “你来便来了,为何还带那么多东西?” 肃王府内,顾香生看着嘉祥公主让人抬进来的箱子,嗔怪道。 嘉祥公主掩口笑道:“都是些补身子的药材,孕妇吃了也不妨事的,你让人拿去炖汤喝,产后也该多补补的,还有这些也不唯独是给你的,大部分是给你肚子里那个的,我府上去年让人在南边采买了些上好的料子,你看着给它多做几身衣裳被子也是好的!” 她看着顾香生显得有些沉重的身子,好奇道:“太医来把脉,说了是男是女么?” 顾香生笑道:“他们哪里敢打包票,若说了是男的,生出来是女的,岂非自砸招牌?” 嘉祥公主有些羡慕:“不管是男是女,它父母生得好,自己肯定也是个漂亮的小娃娃。说来也奇怪,我其他那些兄长,也不乏家中妻妾生了孩子的,可我倒像是头一回当姑母似的,想想将来你肚子里的小娃娃喊我姑母,我就欢喜得很呢!” 顾香生抿唇笑而不语,她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嘉祥公主与她交好的缘故,爱屋及乌,所以连带她的孩子也喜欢上了,别家孩子虽然也喊她作姑母,可从生下来,公主也未必见过几面,又谈何感情? “听说明日六福寺有祈福法会?” 嘉祥公主道:“是,空见大师的经讲得极好,我已经让人去订了位置了,预备明日抽空去听一听,你如今行动不便,我也不敢叫你一起。” 顾香生惋惜道:“看来只能等明年了,他们家的斋菜,我是久闻其名的,可惜一直无缘品尝,今年想来也是去不成了。” 嘉祥公主就问:“我看魏国那边的财物已经一批批运送回来了,难道五兄还未回来么?” 顾香生摇首:“陛下让他负责到底,如无意外,他应是要等到最后一批财物归国时,再护送魏国宗室一并启程罢。” 嘉祥公主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依我看,嫂嫂还是赶紧去信,让五兄早日归来的好!” 她能说这句话,本身已经表明了立场,顾香生也没有隐瞒:“前几日已经去信了,可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快有回音,只怕现在才刚刚收到信,回与不回,你我尚且无法判断,更何况你五兄身在千里之外,更难以辨明局势。” 嘉祥公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我听说昨日六兄七兄他们进宫去探视陛下,钟锐倒是没有拦着,反倒是到了大庆殿外时,被乐正拦了下来。六兄七兄不敢硬闯,最后还是退却了。” 顾香生咦了一声,这倒与上次有些不同了。 顾香生:“没见着陛下?” 嘉祥公主:“没见着。” 上回夏侯沪等人是连宫门都进不去,这次却是被拦在寝殿外面。 但这种变化并不意味着是好事,恰恰相反,很可能正是由于皇帝没有下令封锁宫门,所以钟锐才不敢拦着夏侯沪他们。 如此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皇帝不觉得有封锁宫门的必要,二是皇帝没能来得及或顾得上下这个命令,换言之,皇帝的病情很可能已经严重到没法理政了。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来,其他人肯定也能想到。 嘉祥公主今日借着送东西上门,其实也存着过来商量询问的心思。 她深吸了口气,握住顾香生的手:“嫂嫂,怎么办,我有些害怕!” 上次虽然也怕,可毕竟当时事发突然,没有太多时间让她反应,事后也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同样的把戏,皇帝肯定不可能玩两次,现在储位未定,人心浮动,如果皇帝在这个时候撒手人寰,很难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故,现在几个皇子,已经被废为庶人的的且不说,单是成年皇子中,就有不少野心勃勃,舍我其谁的,更何况未成年的皇子里边,也不乏母家得力的,到时候大家谁也不服谁,纷纷调兵遣将,互相混战一通,也不必回鹘人趁虚而入了,齐国也肯定会大伤元气。 想到这些,再想想老父的身体,嘉祥公主心里就难受得很,她虽然从小到大,没受到多少来自父亲的关爱,甚至在婚事上也不如意,可那并没有让她养成愤懑或骄纵的性子。 “应该不会有事的,陛下雄才伟略,预事在先,想必早就有了后招,说不定是想趁此机会将那些藩王一并给收拾了。” 其实顾香生也有些忐忑,因为这次的情况远没有上次那样好把握,但她总不能在嘉祥公主面前露怯,那只会让对方更加担心。 听了她的话,嘉祥公主脸上的表情果然放松多了:“说得也是,我也听五兄说过,陛下早就收拾藩王的打算,上回走水的事情,那些人没掺和,陛下没有理由收拾,这回他们自己跳出来,陛下定是早有预料。” 然而这话刚说完过了两日,顾香生他们便得到一个消息:各地藩王忽然像约好了一般,分别于几日前带着私兵离开藩地,陆续入京。 于晏不敢怠慢,随即入宫请示,离宫之后便以皇帝的名义下旨,令各地藩王原地待命,不准入京。 如今齐国兵力,大部分还在魏国,一部分则留在边陲驻守,震慑回鹘人,余下各州府的府兵兵员有限,且不说能不能镇压藩王,更重要的是,齐国不能在这种时候起乱子。 夏侯礼当了三十多年皇帝,名头终究还是能吓唬吓唬人的,当时准备入京的十个藩王,便有四个胆子小点的,被这道旨意给吓住了,果然不敢再前进一步,但还有六个听而不闻,依旧往京城的方向进发,他们的属地离京城也近,很快就在上京城外咫尺之遥的保德县集结,六方汇作一股,以端王夏侯晢,也就是皇帝的堂兄为首。 朝廷规定,各地藩王麾下的兵员不能超过一千人,但有的人偷偷豢养私兵,只要数量不过分,又没闹大,地方官不想多事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点人数,换作平日,王师一出,立马溃不成军,肯定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 但这次六位藩王,有些带了两千人,有些带了四千人,合起来拢共居然也有将将三万不到,正好与京城守卫不相上下。 这些人到了保德县就不再前进了,而是派人向朝廷递信,说他们关心天子病情,想亲自入宫探视,若是陛下能出来说句话,他们二话不说,立马下跪请罪,若陛下迟迟未露面,他们就要怀疑天子是不是被奸佞小人挟持了,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他们这些人就会立刻冲进宫去清君侧,护卫天子周全,保卫大齐江山。 这话说得天花乱坠,冠冕堂皇,可谁都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第150章 “三郎,你觉着陛下会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露面?” 说话的人叫夏侯振,论辈分,皇帝应该喊他一声叔叔,不过他的面相显年轻,约莫平日里保养得也好,看上去与皇帝差不了多少。 夏侯振的父亲在当年夏侯家起兵时,着实给了不少助力,所以他父亲事后被高祖皇帝封为安王,以彰其功。 每个王朝一开始,皇族之间必然是团结一致,其乐融融的,高祖皇帝也没想到以后自己的儿子会因为这些藩王头疼,所以一些功劳大的藩王,还给了他们世袭的权力,安王便是其中一家。 皇帝夏侯礼当年在兄弟里排行第三,登基前人称三郎,但夏侯振这声“三郎”,喊的却不是夏侯礼,而是端王夏侯晢在宗室里的排行。 夏侯晢闻言就笑了一声:“四叔,你就别多虑了,咱们这么折腾,以皇帝的性子,他要出现,早就出现了,哪里还容得下咱们到了京城外边还不露面?依我看,他十有八、九,肯定是出事了。” “三郎说得有理,”边上的惠王夏侯致接过话,“夏侯礼连他儿子都容不下,更不要说我们了,若现在没事,肯定早就气急败坏让钟锐那条狗出来收拾我们了……” 他好像觉得“收拾”两个字有点太杀自己的威风,讪讪顿了一下,随即改口:“城内现在有消息了么,若是对方还没消息传来,我们真要攻进去?” 夏侯晢哼笑:“当然不,夏侯洵也是个卸磨杀驴的主儿,若是进了城,咱们才真是成了乱臣贼子,白白给他送去一个收拾我们的借口!” 惠王皱眉:“咱们难道就不能换一个支持么,夏侯洵那厮心眼多得很,说话做事又不够利索,再说他娘的出身甚至还没有夏侯沪高呢!” 夏侯晢:“正是因为他出身寻常,才只能依靠我们,若是扶持夏侯瀛那样的蠢货,即便他登上皇位,也斗不过他那帮兄弟!夏侯沪呢,他娘是于淑妃,外祖家又是大齐世族,出身是够好了,可正因为他的背景好,将来继位之后,肯定不会听我们的摆布,只有夏侯洵,他出身一般,外家无靠,朝中支持他的也多是文臣,就算他不想听我们的话,登基之后也只能靠我们,到时候我就让他同意咱们养兵,再以拥立之功赐与我们更多的藩地,等我们兵强马壮,又何惧他翅膀长硬了要收拾我们?” 惠王抚掌大笑:“妙!三郎果然足智多谋,难怪端王要让你来当这个头!” 夏侯晢也笑道:“都是各位叔叔兄弟抬举,我哪里有什么能耐呢,要光靠我这点兵力,就算兵临城下,也只会给人看笑话,所以还是得咱们所有人团结起来才行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十六郎他们几个,被于晏等人吓一吓,就真的不敢动了,真是怂货!” 其他几个藩王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安王道:“你们先别高兴太早,听说皇帝还有个儿子,如今领兵在外,到时候他带人杀回来,又要如何是好?咱们这几万人,充其量只能吓吓城里那帮人,若是鲁巍手底下那些杀过回鹘人的兵,我可不敢硬抗!” 夏侯晢:“四叔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我早就想好了,没有皇帝的诏令,鲁巍是不敢擅自回来的,到时候夏侯洵登上帝位,就等于已经拥有了正统名分,鲁巍若还想支持别的皇子,那与造反又有何异?更不必说贺玉台那老东西现在远在边陲,还要对付回鹘人,根本抽不开身回来,等他们反应过来,早就大势底定了!” 安王点点头,脸上露出明显放松的神情:“听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踏实多了,那咱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夏侯晢正待说话,便见外面有人送来一封书信。 他拆开一看,见诸位叔伯兄弟都眼巴巴盯着自己瞧,便笑着将信顺手递给离他最近的夏侯振:“夏侯洵让我们给城里的人递信,就说明日一定要见到陛下,若不然,后日一早就开始攻城。” 安王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上面怎么没有夏侯洵的印或落款,不会是有人假冒的罢?” 夏侯晢笑了笑:“我前边说过,夏侯洵素来小心,在这等细节上,怎会让人有抓把柄的机会,他早先便与我约好暗号,这里头的确有他标记好的暗号,应是他无疑了。” 与夏侯洵的联系一直由夏侯晢进行,他既然说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 不过其他几个藩王却更关心另一件事:“他让我们攻城,想得美!到时候恶名让我们担,好处由他拿,他连写个信都不敢落款,将来出了事就一推六二五,咱们上哪喊冤去!” 安王更是生气:“夏侯洵这小子算盘打得真精啊,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咱们要是到时候打出支持夏侯瀛或夏侯沪的旗号,看他上哪儿哭去!” 等众人七嘴八舌发泄完怒气,夏侯晢方才缓缓道:“咱们这点人马,吓唬吓唬人可以,当真攻城,只怕是没什么胜算的,不过此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诸位叔伯兄弟也不用太生气,左右咱们跟夏侯洵也是各取所需。但这封信,起码说明了一件事!” 他抖了抖信笺:“皇帝一定是出事了,所以胆小如夏侯洵,都已经等不下去!这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今后能不能成一方霸主,就要看咱们这次的表现了!我这就去信,说可以在城外为他壮声势,逼迫那帮文臣尽快选边站,但他到底能不能成大事,就要看他自己的了!” 其他几人互相看一眼,点点头,都觉得这个提议可以接受,他们出了力,又不至于担上太大的风险,进可攻,退可守,没什么可挑剔的。 …… “七郎,此事宜早下决断,夜长梦多,等五郎回来,局面与现在可就是两样了!” 说这话的人是六皇子夏侯沪,而他说话的对象是七皇子夏侯洵。 换作几年前甚至是几个月前,夏侯沪绝不会想到自己会选择支持另外一个兄弟,因为那时候他自忖母妃位分后宫最高,自己又文采风流,必然是最被父亲看好的那一个,谁知道会出了个走水事件,夏侯沪被皇帝一通连骂带训,彻底吓破了胆,自此之后就歇了对皇位心思。 上回夏侯渝离京之后,夏侯洵就主动来找他,说现在夏侯渝的生母已经被追封为贵妃,皇帝的用意呼之欲出,如果他们再不结为同盟,等夏侯渝得了大位,第一个要收拾的,只怕就是他们俩了。 夏侯沪当时还觉得没所谓,说夏侯渝得了帝位也好,只要不是那个残暴嗜杀成性的夏侯淳得了,一切都好说,到时候大家安安分分俯首称臣,夏侯渝应该不至于丧心病狂赶尽杀绝的。 夏侯洵就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我记得当年夏侯渝初回上京时,你可没少嘲笑奚落他啊,你觉得他会因为你不跟他争就心存感激? 夏侯沪想想还真是,当时自己瞧不上刚刚回齐国,跟乡巴佬似的夏侯渝,没少在宴会上出言调侃他,夏侯渝自然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夏侯沪说什么,他就低着头听,要么笑脸迎人,从来不曾因此跟他起口角,夏侯沪觉得无趣,久而久之也就懒得说了,不过现在一回想,他却惊出一身冷汗。 夏侯洵见了他的表情,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其实你不用害怕,我也没少在暗地里给他下绊子,既然陛下至今没有立储,皇位自然有能有德者居之,咱们从小交情就不错,我若能成大事,不说别的,肯定不会像夏侯渝那样对你怀恨在心,届时你想当贤王就当贤王,想逍遥自在就逍遥自在,不是更好吗? 也正是这一番对话,让夏侯沪下定决心,彻底站到夏侯洵这一边。 此时兄弟俩正在夏侯洵府上书房里,夏侯洵神色还算淡定,夏侯沪却有些坐不住了。 “六兄稍安勿躁,若无意外,此事今日便能有所进展。” 夏侯沪不明其意:“能有什么进展,总不会是陛下忽然醒过来罢?话说回来,你能确定陛下当真是出了事么,总不会又和上次一样,最后将我们所有人玩得团团转罢?” 夏侯洵:“魏国本来就尚未平定,若此事传到那边,谁知道会不会有魏人不甘失败,趁机兴起波澜,陛下若想考验儿子们,绝不会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 夏侯沪神色一动:“这么说,陛下很有可能真的已经……” 虽然天家父子之间的亲情并不那么纯粹,但在这些皇子幼年时,除了夏侯渝之外,其他人都曾得到过来自皇帝的关爱,所以扎听到这个坏消息,夏侯沪的心情也实在称不上美丽。 于淑妃如今代掌六宫宫务,夏侯渝就不信夏侯沪当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难道于淑妃没与你说?” 夏侯沪叹了口气:“我母亲也见不着陛下的面啊!上回还是半个月前,她在门口站了半天,好容易得到陛下的许可入内,结果从头到尾陛下就只与她说了三句话,让她好生打理后宫,在那之后,我母亲就没再见过陛下的面了。” 后宫没了皇后,皇帝又是个强势的,素来不会让后宫左右自己的想法,在承光一朝,后宫和外戚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几近于无,所以于淑妃没法见到皇帝的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听见对方的境遇和自己一样,夏侯洵暗自松一口气,露出戚容:“事到如今,人心惶惶,也该是到了立储的时候了。” 夏侯沪道:“你放心,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与于家亲厚的一批朝臣,届时都会支持你。” 夏侯洵起身拱手,郑重道:“一世人两兄弟,多谢兄长仗义,弟弟我就不说什么客气话了,以后我大事能成,自然忘不了你的天大功劳!” 夏侯沪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你也知道是兄弟,这么客气作甚,有你这句话就成了!其实我这人,打从上回被咱们老爹坑过之后,就怕了退了,不敢再奢望更多,我也知道我这脑子,只能吟风弄月,不是坐在皇位上整天操心哪里战乱哪里发大水的料,以后只要能当个富贵闲王,再将我的母亲接出来颐养天年,我就心满意足了。” 夏侯洵也露出笑容:“六兄的愿望定能实现。” 两人正上演手足情深,外边来了人,说有要事要禀告。 夏侯洵心里有数,面上却还不动声色,让人进来。 对方进得书房,见夏侯沪也在,便愣了一下。 夏侯洵温声道:“不妨事,六兄不是外人,你只管说。” 那人先向夏侯沪行礼,而后道:“郎君,六殿下,外头又出大事了,据说藩王们往城里递进来消息,口口声声说陛下一定是落于奸人之手,才会久不露面,他们要求明日见着陛下,说是若明日还不能得见陛下无恙,后日便要攻城清君侧了!” 夏侯沪面色一变:“不可能罢,他们也才几万人,钟锐手底下的人不是比他们多么,这些宗室胆子也太大了,完全是吃定了陛下无法露面,才会有恃无恐啊!” 夏侯洵道:“但他们的威胁,却正好给了我们机会。” 夏侯沪转念一想,大喜道:“不错,我们可以以此为借口,要求入宫陛见!” 夏侯洵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入宫,六兄可要一起?” 夏侯沪有点犹豫,因为他上次正是因为想入宫看热闹捡便宜,因此才被皇帝捉了个正着,眼下都有心理阴影了。 犹豫半天,最后还是看热闹的心理占了上风,他嘴上虽然说不要皇位,支持夏侯洵,可谁又真能超然物外?皇帝若真当面开口要他继位,会往外推的才是傻子,夏侯沪心底总还存着这么一丝念想。 “我与你一起去罢,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片刻之后,他下了决定。 夏侯洵自然是面露感激的:“那快走罢。” …… 钟锐的脚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急促,这么匆忙。 他原就生得魁梧,走起路来,一步能当别人两三步,此时又比寻常时候还要更快上几分,简直称得上健步如飞了。 后面的士兵跟得气喘吁吁,他却浑然未觉,并作几步跑上高高的汉白玉台阶。 但一到宫殿门口,他的脚步立马就放缓了,整个人的动静也跟着小了下来。 “劳烦你们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了,请乐内监出来说话。”他对门口的内侍道。 后者答应一声,转身入内。 没过一会儿,乐正就出来了,两人走到一旁的柱子边上说话。 钟锐开口先问:“陛下龙体如何了?” 乐正眉头紧锁:“还是那样,醒了就说胡话,这几日都没个清醒的时候,后宫来了几拨人想见,我都没让见。” 他见钟锐满头大汗:“钟将军行色匆匆,想是有急事?” 钟锐苦笑:“不单是急事,还是大事,出大事了!藩王们递了消息进来,说明日一定要见到陛下,不然后日就攻城!” 乐正啊了一声,面露怒色:“他们竟然如此大胆!” 钟锐顿足:“那些藩王满打满算才几万兵力,彼此又各有算计,真打起来,金吾卫尚能应付,债多不愁,我都还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于相他们,还有众皇子,这事一出,他们肯定是要入宫闹着见陛下,请陛下决断的,乐内监,这事拖不下去了,要不就实话实说罢,真出了大事,咱们都担不起责任啊!” 乐正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也料定是拖不下去了,否则就白白连累钟将军陪我担了这恶名!” 钟锐苦笑:“你我都知道自己是为陛下办事,忠心耿耿,可外人不知,要是真被当成败坏社稷,把持朝政的小人,咱们这冤要向谁诉去?” 乐正点点头:“你我尽力了,若再有人要求入宫觐见,你就别拦着了,都让他们到大庆殿来罢。” 这话才刚说了没多久,那头宫外果然就陆续来了人。 夏侯洵两兄弟不算快,比他们更快的是于晏等文臣,他们一听到消息之后立马就赶往宫门来了。 任谁都知道,如今这个局面,只要皇帝一露面,所有事情就迎刃而解,那些宗室总不可能当真造反,就算他们脑子坏了,真敢攻城,夏侯渝和鲁巍还有几十万大军在潭京,到时候赶过来驰援,这些人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皇帝秉政数十年,积威甚重,若是知道他没事,那些宗室立马就老实了。 大皇子夏侯淳如今被废为庶人,关在府里出不来,三皇子夏侯瀛平日看着不问俗务,听见这个消息,也急急忙忙赶来皇宫,生怕被人占了什么便宜。 连同后到的夏侯洵兄弟,以及隆庆长公主、嘉祥公主等近支宗室,一干人在宫门外面做好了跟钟锐撕破脸的准备,谁知道后者二话不说就将他们放了进来,倒让众人错愕老半天。 趁着去大庆殿的路上,于晏拉住钟锐就问:“事到如今,那些藩王在外头鼓噪不休,陛下总不可能还不露面,你老实说,陛下是不是下不了床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人都竖着耳朵,倒也听了个大概。 钟锐长叹一声,也不说是不是,只道:“于相您也别问了,等会儿见着陛下,您就知道了。” 于晏听这语气,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严重,心头不由咯噔一下。 一行人也无心说话了,路上默默无言,到了大庆殿外,便有小黄门迎上来:“乐内监请诸位入内之后,勿要大声喧哗,惊扰了圣上!” 众人是知道乐正在皇帝跟前的地位的,心头虽有不满,也没人愿意当出头椽子,便都鱼贯进去,脚步刻意放轻。 乐正就站在内殿与外殿的那扇门口,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里面的动静,又能看到于晏等人进来。 “拜见各位贵人。”人太多了,乐正也没法一个个行礼,便如是道。 隆庆长公主蹙眉:“闲话休提,陛下到底如何了?” 乐正垂首:“陛下的情况不太妙。” 隆庆长公主的声音带上怒意:“胡闹!不妙是怎么个不妙法!你先前百般拦着不让我们见,如今却跟我们说不妙,那些藩王可在外头可劲儿地闹呢,陛下若有个万一,你千刀万剐都难辞其咎!” 语气虽是极其严厉,但她仍旧很注意压低了声音。 乐正道:“奴婢也不是有意隐瞒,是陛下先前清醒时交代的!” 隆庆长公主急了:“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乐正眼眶一红,哑声道:“陛下,陛下他现在不认得人了!” 众人惊愕交加,隆庆长公主的表情更如晴天霹雳。 “什么叫不认得人了?” 乐正垂泪道:“贵人们进去见了便知晓了。” 也无须他说,隆庆长公主早已抢先一步走了进去,夏侯洵等人连忙紧随其后。 众人在外头的时候,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走进内殿,越靠近龙榻时,那股味道就更加浓郁呛鼻,直往七窍里钻,令人恶心欲呕。 但谁也顾不上去掩鼻,因为他们已经瞧见了躺在龙榻之上的老者。 对方闭着双目,两鬓斑白,脸上全是斑点和老态。 “阿兄!”隆庆长公主鼻子一酸,泪珠滚动,再也忍不住,直接就扑了上前。 夏侯洵他们虽然不像长公主这般失态,但脸上的震惊也是难以掩饰的。 于晏前几回见过皇帝,总算还没有那么惊讶,但他也不知道乐正说的“认不得人”是什么意思,便问:“乐内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151章 乐正垂泪道:“原先出征之前,陛下时不时就会犯怔忡之症,当时找太医来看过,说是陛下多年来一直通宵达旦批阅奏疏,心神损耗过甚,要好生将养,但是太医开的药,陛下总也不肯喝,奴婢劝了也没用,三碗能喝个一碗,奴婢就要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所以这病症也就时好时坏,所幸并无大碍,陛下也不让奴婢多嘴,谁知陛下亲征的时候,一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又染上时疫,当时情形凶险,后来虽然渐渐有了起色,但终归是伤了底子,以致邪毒入侵,心脉瘀阻,病情加重……” 隆庆长公主接道:“所以那会儿陛下提前回来,又闭宫不出,还有一大部分是为了养病?” 当时皇帝将消息瞒得结结实实,没让这个消息传出宫中,除了乐正和几个为他诊治的太医,竟也无人知道,大家都以为他是摔伤未愈又感风寒,绝想不到他身上还有更加严重的病症。 现在回过头想想,皇帝借着宫里走水的那件事将一批人发落,吓得所有人都老老实实,所以那些怀有异心的人,这次也不敢轻易妄动,生怕又是皇帝在坑人。 乐正点点头:“是,当时陛下的病情便很不乐观,怔忡频频发作,引发了心神恍惚,有时候竟还不大认得人,还三不五时便发烧,说些胡话,太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开了治怔忡的药,让陛下先安神定气,再论其它。陛下清醒时,偶尔就会召朝臣入宫,将积压下来的朝政料理清楚,但时日一长,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说到这里,他已经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夏侯沪怒道:“乐正,你这是存的什么心!陛下都到了这份上了,你还不告诉我们,还死死瞒着,你这存的是什么心!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想逼宫谋反么!” 乐正道:“殿下恕罪,是陛下让奴婢这么做的。陛下担心他的病情传出去之后,会引发局面动荡,是以让我不准往外说,而且前些日子,吃了太医的药之后,陛下已经感觉好了许多,是这两日才又说起胡话来的,陛下自己也没想到病情会忽然变得这么严重。” 夏侯沪看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老爹一眼,冷笑道:“你说是陛下让你这么做的,你有何证据,空口说白话谁不会呢?” 夏侯洵沉声道:“事到如今,多说这些已经无益,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现在这样,还是要早些立储才行,城外那些藩王,无非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肆无忌惮,若是东宫定下来,他们还如何敢放肆!” 夏侯沪道:“七郎说得有理,无论如何,现在得赶紧先立个太子,才好出面代朝廷处理这些事情,讨伐藩王也好,处置政事也罢,咱们总得有个主心骨罢?” 但他这话说出来,一时却没有人接话。 不单于晏没吱声,连隆庆长公主也沉默以对。 反倒是几名宗室,夏侯洵早就暗中联络好了,闻言便道:“六郎说得不错,为今之计,还是早立太子的好!” 隆庆长公主道:“等陛下醒来,再说此事罢。” 那要是陛下醒不过来呢? 许多人都这么想,可这当口,谁敢这么说? 夏侯洵心中不免有点焦灼,他看出隆庆长公主并没有支持他的意思,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先前他也曾几次三番上门拜访这位姑母,但最后都吃了闭门羹,隆庆长公主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可谁都知道这女人一贯是紧跟皇帝步伐的,夏侯洵总觉得她那边应该早就听说了一点什么风声。 可隆庆长公主不支持他,又能支持谁?难不成去支持夏侯渝? 想及此,夏侯洵不由暗暗咬牙。 一个半路冒出来的杂草,怎配与他这种从小就受到精心培育的皇子抗衡? 夏侯洵虽然从未表露出来,但在他心里,其实是看不大上夏侯渝的,总觉得对方根本没有资格与他争皇位。 可皇帝的表现又是那样明显,先是追封他的生母,又让他去魏国负责归降交接事宜,这明摆着是要让他立功,好多挣些本钱,如此种种,有心人都不难猜出皇帝的意图。 但猜归猜,只要皇帝一日没明确下旨立储,夏侯洵就绝不甘心。 如今夏侯渝还未回来,皇帝却已经连话也说不出,这岂非是天意? 皇帝好强了几十年,总觉得自己还行,不肯早立太子,谁料一朝风云变幻,这个举动却正好给了夏侯洵天大的机会。 他若能趁此将大事定下来,就算事后夏侯渝再回来,还能做什么?还不得跟着别人一样拜倒在他脚下山呼万岁?自己占了名分大义,夏侯渝若是不服,若敢起反心,那就是谋逆了,谁也不可能再支持他。 夏侯洵早已将这些利害关系计算清楚,所以就算隆庆长公主不开口,他也要逼着对方开口。 据他所知,长公主并不是夏侯渝的人,更不可能为他所收买,眼下这种情形,除了推出一个能够主事的新君之外,别无他法,藩王们叫嚷着明日攻城,长公主总不可能非要坚持到夏侯渝回来,为了大局,她更可能选择自己。 “长公主,如今……” 只是,夏侯洵才刚说了这几个字,便传来乐正的惊呼声:“陛下!” 霎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没人再去听夏侯洵说什么。 夏侯洵:“……” 他满心郁闷,可也不得不跟别人一样赶紧凑到龙榻边上。 那头皇帝刚刚醒来,勉强转动头部,用浑浊的眼珠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也不知认出人来没有。 长公主上前几步:“阿兄,我是五娘啊,您能认得我吗?” “五娘……”皇帝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似乎是在回忆。 长公主连连点头:“对,我是五娘,是仙麓,你的妹妹!” 皇帝的神色恍惚了一会儿,终于问:“你嫂嫂呢?” 长公主愣了一下。 见她没说话,皇帝又道:“皇后呢,她不是说去给朕取枇杷膏么,怎么去了那么久?” 长公主完全懵住了:“阿兄……” 其他人也都一脸晴天霹雳,他们不知道皇帝这是病糊涂了,还是真糊涂了。 乐正更是嘴唇颤抖,脸色通红,似乎是在使劲忍住,让自己不要放声大哭。 长公主强笑道:“阿兄,你想必是记岔了,嫂嫂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呢!” “二十年……”皇帝喃喃重复了几遍,“可朕方才看见她了,还很年轻,就从那边进来,说朕久咳不好,要给朕拿枇杷膏,但朕等了很久,也没见着她回来,你去承香殿瞧瞧,她是不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陛下!”乐正再也忍不住,伏地大哭了起来。 皇帝皱眉盯着他看了半天:“你这阉奴,怎么老了许多,头发都白了!” 乐正泣不成声:“陛下,” 众人这下才确定,皇帝是真糊涂了。 夏侯洵没等其他人说话,抢前一步,跪下道:“陛下,如今藩王就在外头,朝中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还请您早日下令立储,以安臣民之心!” 皇帝看了他好几眼,才道:“你是……七郎?” 夏侯洵见皇帝还认得自己,大喜过望:“是,正是儿子!” 皇帝长长叹了口气,好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神情却更显萧索。 他久久沉默,众人都差点以为他睡着了,但此时此刻,谁都能看出皇帝情况不佳,随时都有驾鹤西归的可能,在场有几个心急的,忍不住开口又唤了几声,希望皇帝能赶紧将大事给交代了。 长公主也擦干眼泪道:“阿兄,如今京城内外人心惶惶,几个藩王趁您生病,便集结兵力在城外叫嚣,说要入城清君侧,您快些好起来罢!” 皇帝冷笑一声,只是这笑声哽在喉咙,又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乐正连忙上前拍抚其背。 众人递水的,慌乱的,出去喊人进来伺候的,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一群跳梁小丑,不足为惧!”皇帝咳嗽好一阵,勉力抬起手指,分别指了指于晏和乐正等人:“朕早已将遗诏拟好,安放在承香殿里,于晏和乐正知道,钥匙由于晏,冯朝,刘聃三人保管,咳咳,他们知道位置,待五郎回来,便可宣诏。” 这声五郎一出口,夏侯洵的面色立时就煞白一片,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事到如今,即便皇帝没有明说让夏侯渝继位的话,可那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他周身发冷,只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为之努力奋斗了许多年的目标,顷刻就塌陷了。 即便按照长幼排序,也轮不到夏侯渝来继承皇位啊! 更何况这厮的生母身份又低,还在魏国待了那么多年才回来,连书都没正经读过,他懂什么,又能干什么,他怎么配得上九五之尊这个位置! 寒心过后,夏侯洵的神情便彻底阴沉下来。 夏侯沪小声而快速道:“陛下病糊涂了,他说让五郎回来,又没说让五郎继位,遗诏既然被几个人把持,那么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想做什么手脚也不是不可能,之前乐正一直隐瞒陛下病情,心思叵测,他的话不能信!” 这番话让夏侯洵冷静许多,心道不错,我暗中布置了许久,今日也是到了该收获成果的时候了,绝不能因为父亲的一席话就自乱阵脚! 事情还没有到完全无法挽回的境地,除非夏侯渝现在就站在这里,当着大家的面宣读遗诏,否则只要他不在,便还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这番话声音不高,但边上仍旧有几个人听见了。 三皇子夏侯瀛神色一动,但终究还是低下头去,装聋作哑,反正不管怎么弄,皇位也不可能掉到他头上,他又何必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八皇子夏侯却暗自冷笑一声,忽然高声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要立五兄为储,是么?” 夏侯沪翻了个白眼。 但此刻皇帝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朕有些头晕,朕想好好睡一觉……” 长公主不忍再逼他,忙回头给夏侯潜递了个眼色,又对皇帝道:“阿兄,您好生歇息罢,我们就在边上守着,有什么事您唤一声便可!” 皇帝唔了一声,在乐正的服侍下躺了下来,刚闭上眼睛,却又微微张开,抓着乐正的手道:“你去给皇后说一声,枇杷膏找不着就算了,让她早些回来,她离开许久,朕想她了……” 乐正的表情似哭似笑,拼命点头:“您先歇着,奴婢这就去请皇后过来!” 长公主也难掩心酸,她知道帝后感情极好,皇后故去多年,皇帝也未立新后,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本身就已经很难得了,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一面怀念早逝发妻,一面又另立新人的,其实也不在少数。 可她没有想到,自己依旧低估了这份感情,皇帝在病重时,念念不忘的人,不是如今后宫里活着的哪个嫔妃,而是在许多人心里早已面目模糊了的皇后。 此情此景,她也只能一声长叹,心下唏嘘。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像长公主这样的心情,更多人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老皇帝眼看就不行了,他虽然属意夏侯渝,可夏侯渝眼下并不在这里,外面藩王们又咄咄逼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真的打进来,到时候老皇帝不济事,新君又未立,群龙无首,很容易生出更大的乱子。 “陛下如今重病在床,如何能到城上视事,那些藩王叫嚣明日就要攻城,情势紧急,此事当如何了结,长公主,于相,还请赶紧拿个主意才是!”一名宗室开口道。 “是啊是啊!当务之急,我看还是先推出一位监国摄政的人选来罢,有了主心骨,大家才好做事啊!”其他人附和。 “依我看,谨王人品端庄,老成持重,又有办差经验,是最适合的人选了。”说这句话的人姓叶名昊,官居户曹尚书,与滕国公冯家乃是姻亲,母亲也是宗室女,如此一来,他就既是文臣,又与宗室走得近,属于两边说话都有些分量的人。 长公主看了他一眼,道:“这不妥罢,陛下还在,哪里需要什么监国?有什么事,让于相先□□就是了,陛下既然说了让五郎回来,就等五郎回来再说。” 叶昊道:“长公主此言差矣,藩王要见的是陛下,于相出面又有何用?” 长公主怒道:“现在五郎还未回来,你说这些有何用,大不了我亲自去城门处见他们,与这些乱贼说个清楚,行不行!” 叶昊拱手:“公主息怒。陛下病重,所有人都看见了,他老人家甚至当着我们的面,说要找皇后,可我们都知道,皇后早已亡故,陛下如今怕是心神迷乱,不能自已,他所说的话,自然也不能作为凭据,只有将遗诏拿出来宣读,一切才能明了。” 事已至此,于晏不能不开口:“陛下早有吩咐,遗诏要等肃王在场的时候,方可宣读。” 乐正擦干眼泪站起身:“好教各位贵人知晓,早在几日前,奴婢便奉陛下之命,去寻肃王回来,如今想必肃王已经在路上,且再等等,说不定很快就能到了。” 滕国公冯朝道:“既然如此,就劳烦于相与乐内监,先到承香殿将遗诏拿过来罢,待肃王回来,即可宣读。” 夏侯洵待要说话,却被冯朝一个眼色制止,后者又道:“不过在那之前,为防藩王久等不耐,我也赞成先让一位皇子出面暂代监国之职,以安人心。” 冯朝身为滕国公,说话分量比叶昊还要重上几分,连长公主也不能不考虑他的话。 这时外面来了人,说是藩王们已经兵临南门,正在城外鼓噪,说是要见陛下,否则明日寅时一过,就要开始攻城了。 长公主大怒:“钟锐何在!” 钟锐:“卑职在!” 长公主:“你这便带人去城门上,若有人敢攻城,当即格杀勿论!” 叶昊忙道:“此事万万不可,这些藩王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想见陛下,若陛下能露面,他们自然再无借口,若还攻城,自无道义可言,王师替天行道,人人拍手称快,若我们不分缘由便开打,百姓们还会以为宫里当真出了何事,我们才秘而不宣的!” 冯朝也道:“不错,如今陛下病情不明,万事以稳妥为上,既然陛下有交代,一切等五殿下回来再说,那我们就等一等,在此之前,得先有个人出来主持局面。” 长公主被他们说得心烦意乱:“暂代监国就暂代监国,总得先有个人出去应付了那些趁火打劫的贼子才行!” 冯朝道:“诸皇子中,七殿下最为稳重,可担此任。” 长公主不是不知道,叶昊和冯朝都向着夏侯洵说话,但现在他们只是想要夏侯洵暂代监国,并没有违逆陛下的意思,谁也挑不出个不是,恰恰相反,如果夏侯渝回来,当真继承了大统,他反过来还得感谢夏侯洵在这段时间的功劳。 她扫视了周遭一圈,乐正正在龙榻前与太医小声说着话,一心扑在皇帝身上,无暇旁骛,最有发言权的尚书令于晏,与兴国公刘聃,此时却垂眉敛目,不发一言,其他人,有些分量的,大多倾向夏侯洵,一部分人保持中立观望态度,还有一些支持夏侯渝的,都是些寒门出身的官员,虽说能出现在这里的,品级都不会低到哪里去,但比起其他人而言,这些人的分量就有些微弱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的,打从前朝起,在朝为官也好,两姓联姻也罢,事事都讲究门第出身,虽然大家嘴上说英雄不论出身,有才不论贫富,但事实上门第阶级观念一直根植人心。 像夏侯渝,即便皇帝抬了他母亲的身份,可谁都知道,他生母不过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宫婢,因为受了恩宠才飞上枝头,能够追封贵妃,也是沾了儿子的光,假若现在夏侯渝能认在皇后名下,支持他的宗室可能会更多一些,但他没有,更有他在魏国长大的经历,所以大家心中难免对皇帝的决定不以为然,觉得夏侯渝更像南人,而非北人,对他缺乏认同感,而宁愿选择夏侯洵。 长公主见状,不由暗暗叹息,终于让了一步:“罢了,你们说怎样就怎样罢!” 监国的人选就此确立下来,此时夜幕已经开始降临,劝退藩王的事情是当务之急,虽然夏侯洵很想留下来等到皇帝再次苏醒,但他还是不得不临危受命,带上人就往外走。 临走前,他寻了个机会,将冯朝悄悄喊到一旁:“舅父,你给我透个口风,遗诏上面,写的到底是不是五兄?” 他虽然唤冯朝为舅父,但夏侯洵的母亲并不是冯朝的亲妹妹,只能算是远房表妹。 冯朝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当初陛下当着我们的面,将匣子上了四重锁,并将钥匙分别交给我、刘聃、于晏三人,少一个人,那匣子都打不开。” 夏侯洵心头冰凉:“这样说来,我是全无希望了?” 冯朝一笑:“其实也未必,若夏侯渝不能及时赶回来,匣子又彻底烧毁了呢?” 夏侯洵心头一跳,继而狂喜:“难怪舅父先前一直胸有成竹,原来是早有谋算!” 冯朝拱拱手:“胸有成竹不敢当,但我既然已经说了要全力帮助殿下,自然是要说到做到,你我之间远比夏侯渝亲近,我不助你,又能帮谁呢?” 夏侯洵道:“那于晏和刘聃那边……?” 冯朝笑道:“刘聃是个老滑头,陛下在时,他自然一切听陛下的,陛下不在了,他肯定靠向强者,皇后没有留下子女,他们家又没有当皇子的亲外甥,他帮谁不是帮呢,就算不明确倒向我们,肯定也不会主动出面和我们作对的。至于于晏,如果匣子都毁了,单凭他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夏侯洵大喜,忍不住抓着他的手:“有舅父在,我大事可成!” 冯朝:“殿下放心,你自去罢,这里有我,你若能劝服藩王们退兵,这又是一桩天大的功劳,到时候陛下一去,匣子没了,我们先下手为强,拥立你为新君,夏侯渝就算活着回来又能如何呢?” 夏侯洵深深一拜:“那一切就托付给舅父了!” 心头大石落下,他连走路的步伐也坚定几分。 冯朝看着他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并未转身入内,而是往另外一个方向而去。 …… 夏侯洵带着人出了宫门,直奔南门而去。 在路上的时候,他心头便已经盘算好了:先劝住那些藩王,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等到宫内,再以藩王施压,让长公主等人听话,至于夏侯渝那边,他与冯朝早就商议好,派人在他回京的必经之路上伏击,就算不能要了他的命,也必让他身受重伤,拖个十天半月,让他无法及时赶回来,以皇帝现在的身体,肯定拖不了太久,等夏侯渝回来时,一切为时已晚,大局底定。 但如果在此期间,陛下又醒过来,并且亲口说要夏侯渝继位呢? 不,绝不能让人醒过来,只要皇帝神智清醒过来,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想及此,他心里霎时浮现出一个阴险而大胆的想法。 先等等看,等等看再说,夏侯洵深吸了口气,对自己道。 现在局势于他有利,有滕国公和叶昊等人站在他这边,还有那些宗室官员,只要夏侯渝没在这个时候出现,皇帝又开不了口的话,就算于晏和长公主反对,只怕也无济于事。 随着马蹄声踏踏,夏侯洵的心头渐渐安定下来,他两腿一夹马腹,又驱策马匹奔得更快一些。 临近城门时,前方的喧哗鼓噪声越来越大,间或居然还有隐隐的欢呼声。 夏侯洵拧起眉头,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去前面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随从道。 随从领命而去,在情况未明的时候,夏侯洵不想再往前走了,便下令原定待命,跟在他身旁的钟锐张了张口,原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 夏侯洵没瞧见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轻视,还在找话题与对方搭话:“钟将军这些日子守在陛下身边,人看着都清减了不少,你职务繁重,还要多多注意身体才好啊!” 金吾卫守卫皇宫与京城各门,重要性不言自明,但钟锐之前并不与哪个皇子走得特别近,让夏侯洵想跟他拉近关系都无从下手。 钟锐淡淡道:“多谢殿下关心。” 夏侯洵还待再说的一大堆话霎时被钟锐不咸不淡的态度给堵住了,只好讪讪住嘴。 他们并未等太久,那个去查看情况的随从很快就回来了,还给夏侯洵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殿下,肃王妃正在那儿,据说她上了城门楼,还,还……”随从跑得气喘吁吁,话也说得不连贯。 夏侯洵听了又急又怒:“还什么,谁让她跑去那里的!” 随从:“还一箭将端王的脑袋给射中了!” 夏侯洵完全呆住了。 钟锐看了他一眼:“殿下,现在该如何?” 夏侯洵回过神,犹有些不敢置信:“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是谁让她这么做的!” 他也顾不上钟锐了,当即大喝一声:“都随我前去看看!” 众人还未动身,前方便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我家娘子说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杀不得的?七殿下如此紧张,莫不是跟叛贼有什么勾连?” 伴随着这个声音,前方出现一行人,为首的是两名骑士开路护卫,其中一个女子,便是刚才说话之人。 后面是一辆马车,马车后面,则有护卫随行,浩浩荡荡,前呼后拥。 车队在夏侯洵他们不远处停下,帘子掀开,里面出来一人,正是顾香生。 她对夏侯洵与钟锐点头颔首致意:“七郎和钟将军来得正好,那些贼子在城外喧哗闹事,我已将为首之人射杀,群龙无首,如今他们正慌乱得很,余下的事就交给两位了。” 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自己不是刚杀了个人,而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即使大腹便便,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肯定不会注意到她的肚子,而是她周身的气势。 夏侯洵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好好布置的局面被顾香生毁了一环,心头愤怒无以复加,只恨不得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将这个女人掐死。 “陛下命我平乱,嫂嫂却越俎代庖,这是何意?”他冷声道,“外面那些可是藩王,是朝廷亲封的藩王,更是大齐的宗亲!你说杀便杀了,难道以为仗着你是肃王妃的身份便可横行无忌,肆意杀害藩王,该当何罪!” 顾香生淡淡一笑:“七郎也不必急着给我扣帽子,这些人顶着藩王的名头,在外面叫嚣闹事,威胁陛下,这不是乱臣贼子又是什么?方才我侍婢已经说过,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就算我不杀,别人也要杀,难不成七郎不杀?你不提他们与谋逆无异的行径,反而口口声声称他们为宗亲,难不成还准备为他们辩白?” 夏侯洵恨声道:“该如何处置,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横加指责,在陛下没有定他们的罪名之前,他们就是宗亲!你擅作主张,就跟我入宫去向陛下请罪罢,侍卫何在,将她拿下!” “慢着!”钟锐出声阻止。 夏侯洵:“钟将军这是何意!” 钟锐慢慢道:“窃以为,肃王妃所为,并无不妥。” 夏侯洵冷冷道:“这么说,钟将军也是打算违抗命令了?” 钟锐还未回答,顾香生就笑道:“谨王何必为难钟将军,即便你不说,我也是要入宫的。” 夏侯洵:“闲杂人等,非皇命不得入宫,更何况是杀害藩王的有罪之人!” 他言语冷淡,实是对顾香生的观感已经厌恶到了极点,连表面文章都不愿作了。 顾香生也不动怒,笑吟吟道:“陛下还未发话呢,谨王倒先将我的罪治了,难不成陛下传位于你了,如此我倒是要跪下来喊万岁才是!” 她也没等夏侯洵说什么,转身入了马车,又在马车内说了声“走”,车队便往宫门处开进。 夏侯洵原先拦住,可对方行动太快,还未等他下令,旁边钟锐便道:“让道!” 他带来的人闻言纷纷避让到一旁,只剩下夏侯洵和他带来的几名随从侍卫,总不能螳臂挡车,他只得调转马头往旁边让开,眼睁睁看着顾香生离去。 “她杀了端王,钟将军为何视而不见!”他扭头质问钟锐。 钟锐面露难色:“她毕竟是肃王妃,总不能寸步不让罢,殿下是龙子龙孙,自然无妨,卑职安敢冒犯?” 夏侯洵也顾不上与他扯皮,他更担心顾香生入宫之后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赶忙就想追上去,便急急对钟锐道:“宫门处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先去宫里看看,免得妇人无知,冲撞了陛下!” 钟锐忙道:“有殿下在,卑职如何敢擅作主张,如今端王身死,其他藩王还不知会不会趁机攻城,还请殿下亲临指挥才是……” 但他话还没说完,夏侯洵就已经策马朝顾香生他们的方向追了上去,将钟锐远远抛在身后。 “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长史询问。 钟锐摇摇头:“宫里有乐内监在,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咱们先将那帮藩王镇住再说,端王一死,群龙无首,余下人等必然不敢再妄动,亏得有肃王妃这一箭,若换了我,身份不同,还真不好下手!” 二人说道,一面朝城门处赶了过去。 …… 却说夏侯洵追在顾香生等人后面,紧赶慢赶,好容易将将追到大庆殿,才追上顾香生他们。 他也不知道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何以走路速度竟能那么快,心里正忍不住问候顾香生的祖宗八代,便听见殿内忽然间哭声震天。 夏侯洵的脚步当即就僵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狂喜。 狂喜之后,又是惭愧和悲伤。 然而夹杂在惭愧和悲伤里的,还有惊恐。 他再也顾不上顾香生了,拔腿就往大殿跑过去! 谁也没想到,皇帝这一睡,就没再醒过来。 彼时大家正聚在外殿,小声说话,商议事情,突然就听见乐正大叫一声“陛下”,心里都暗道不好,赶紧起身就往内殿跑,便看见乐正正扶着床柱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夏侯洵跑进去的时候,大殿里头已经哭声一片,所有人都跪伏在地上,嘉祥公主更是哭成泪人,差点就晕过去。 但夏侯洵第一反应,便是望向滕国公冯朝。 后者正好也朝他看过来,先是摇摇头,又给了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夏侯洵稍稍定下心,冯朝的表情说明一点:皇帝并未在死前再指定储君,他似乎觉得自己立了遗诏就足够了,所以没能等到夏侯渝回来,而是在睡梦中去世。 所以现在对于夏侯洵而言,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他趁着众人悲伤哭泣,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悄悄走到冯朝身旁,还想问承香殿里那个匣子的事情,那是一个能够让他顷刻间功败垂成的危机。 冯朝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扯扯他的袖子,将手伸过来,在他掌心写下“已妥,稍安勿躁”六个字。 就在此时,桓王夏侯潜忽然大声道:“于相,兴国公,滕国公,如今该把遗诏拿出来宣读了罢!” 夏侯洵暗自冷笑,心说夏侯渝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不遗余力帮他说话,到时候可别哭。 长公主也醒过神来,抹了把眼泪道:“八郎说得不错,于相,乐内监,遗诏在哪儿,还请快快拿出来宣读,也好早日安定人心!” 于晏哑声道:“长公主,陛下说过,遗诏要等肃王殿下回来,才能宣读的。” 长公主顿足:“都什么时候了,事急从权,就算陛下准备传位五郎,他在与不在,又有何妨,总归有遗诏在,我们也都在,诸事先准备妥当,等他一回来,马上就可以登基了!” 于晏面露迟疑,看了乐正一眼,道:“那,劳烦乐内监与我一道,去将那遗诏匣子取过来?” 因为皇帝驾崩的缘故,乐正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岁,他点点头,扶着床柱勉力爬起来,旁边的小黄门连忙上前扶他。 “奴婢这就与于相一道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头走去。 夏侯洵见状,忍不住有些着急,却还得强自镇定。 然而就在两人刚走出门口时,差点就撞上迎面跑来报信的小黄门。 “不好了,承香殿走水了!” 众人俱是一惊,唯独夏侯洵与冯朝二人,心下暗喜,松了口气。 长公主怒道:“好端端的怎会走水,还不快救火!” 小黄门急急道:“都已经在扑救了,可那地方原先就没什么人在,火刚烧起来的时候,没能及时发现,就,就……” 长公主大声质问:“你也知道没什么人在,那怎么还会走水呢!” 乐正跑上前,喝斥那小黄门:“还愣着作甚,快带我去看看!” 眼看乐正离开,众人面面相觑,有的选择跟上去,有的选择留下。 夏侯沪忽然道:“若是承香殿烧没了,那遗诏岂不也没了?” 久不出声的兴国公刘聃,此时反而慢悠悠开口:“莫急,莫急,等他们回来,自会有个结论的。” 皇帝依旧静静躺在那里,但在场的人,早已不单纯是在哭他,这哭声之中,更夹杂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 顾香生觉得有些累。 她的身体状况毕竟不同以往了,方才那一箭耗尽了她不少力气,如今揣了个笨重的肚子,连下跪都没法子,只能靠着墙边站着,稍作歇息。 不多时,乐正等人回来了,他面色苍白,脚步凌乱,手中更是空空如也。 众人一看,便知事情不妙。 夏侯沪跟在后头进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嚷嚷起来:“不得了了,整个承香殿都被烧了个遍,遗诏怕是也给烧没了!” 兴国公刘聃面色大变,并作几步迎上前:“乐内监,此事当真,遗诏没了?!” 乐正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他礼数周全,换作以往不至于如此,此时想必也是万念俱灰的缘故。 刘聃也不与他计较,只是跌足长叹:“这可如何是好!” 长公主失声道:“怎会如此!承香殿虽然离得远,又罕有人迹,但那里不算小,怎会一下子烧个精光,难不成之前就没人发现么,定是有人故意纵火,要严查到底!” 冯朝道:“长公主说得不错,此事事关重大,必有蹊跷,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立新君的事,国不可一日无君,只有立了新君,陛下才能瞑目。” 于晏缓缓道:“叶尚书说得好,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方才临终前,曾说过等肃王殿下回来,再颁遗诏,可见心中属意,便是肃王,如今虽无遗诏,也要照陛下的心意来办。” 叶昊:“于相此言差矣,陛下虽然说让肃王回来再宣诏,可并没有说要传位于肃王,如今没了遗诏,您可不能信口开河,陛下还在这儿看着呢!” 于晏怒道:“若陛下不是属意肃王,缘何又会说出让他回来再宣诏的话,他怎么不将大皇子也召进宫呢!” 冯朝好声好气道:“于相不必动怒,咱们也是就事论事,一腔碧血丹心,日月可鉴,陛下要等肃王归来,不一定就是要传位给他,更有可能是希望所有皇子都在场,能够听见遗诏,废庶人夏侯淳已经被废为庶人,便不能再算皇子了,陛下自然不会提及他。” 于晏冷笑:“那依滕国公看,您觉得谁最合适当新君呢?” 冯朝斯斯文文道:“这话我说不好,还是让大家来说罢,哪位皇子最得民心,自然有最多人支持。” “滕国公这话就说错了!”出声的居然是顾香生,她方才闭目养神,已经渐渐将精神养了回来。 “在场哪里有庶民?如无庶民,怎么算得上民心?您若要看民心,应该找个铜锣到大街小巷敲,逐个询问了,那才叫民心。” 冯朝淡淡道:“恕我直言,肃王妃,您终究是内帷妇人,此等国之大事,怕是没有您说话的份。” “那我呢,我也是妇人,难不成我也没有说话的份!”长公主高声道。 冯朝拱手忙道:“长公主自然不同!” “那我嫂嫂怎么就不能说话了?”这回质问的却是嘉祥公主,她不知何时醒转,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我嫂嫂出入疆场,箭术如神,参与修史,兴办蒙学,所做的一切,只怕比在场许多男人都要多得多,连陛下都曾夸她‘胸怀锦绣,内蕴高华’,试问你们谁能做到!” 冯朝没想到向来温和的嘉祥公主都会突然发难,便道:“公主误会了,臣不敢对肃王妃无礼,只是肃王妃身为肃王女眷,事关立储,她理当避嫌。” 顾香生道:“滕国公说得好,与此有关的都该避嫌,那滕国公身为七殿下表舅,照理也是应该避嫌的罢?” 夏侯洵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立了新君,好为陛下发丧,五嫂又何必抠着些许字眼不放?” 长公主怒道:“陛下已经有圣意,又何来推举之说,七郎,你别混淆视听!” 夏侯洵分毫不让:“敢问姑母,陛下的圣意在何处,还请拿出来让我等一看!” “你!”长公主一噎,怒目相向。 夏侯洵道:“你们口口声声说陛下属意五兄,可五兄现在连人影都见不着,这天底下哪里有新君连先帝发丧都不在场的道理!他不在场,又如何主持大局!他不在场,又如何理政问事,如何安定民心!如何震慑城外那些野心勃勃的藩王!” “你怎知我不在!” 夏侯洵还待再说,冷不防被这个声音一截,浑身便是一震。 他缓缓望向声音来源处,面容上俱是震惊。 再看冯朝,亦是一脸难以置信。 门外士兵举起熊熊火把,将黑夜彻底照亮。 他们簇拥着夏侯渝,如同天降神兵一般,出现在门口。 夏侯渝浑身浴血,一身战袍已经染红,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但他面上不见疲色,双目凌厉如刀,心里有鬼的人,被他视线一扫,都不由自主低下头。 “五郎,你终于回来了!”长公主又惊又喜。 “有劳姑母挂念,有劳各位惦记!”他拱手朝长公主等人致意,又不着痕迹朝顾香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轻描淡写道:“路上出了点意外,所以来迟了。” 夏侯洵面不改色:“五兄平安回来就好,陛下驾崩,你快去拜一拜罢!” 夏侯渝闻言神色一肃,大步朝皇帝那里走去,扑通跪了下来,喊了一声“陛下”,语带哽咽,郑重拜了三拜。 顾香生慢慢走过去,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夏侯渝起身,反手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 此时此刻,他们无法做更多亲密的举动,也没法说太多的话,但两人默契,早已无需言语。 他对众人道:“陛下遗诏在何处,新君为何人,还请拿出来宣读,好让我等拜见新君!” 夏侯洵道:“方才承香殿起火,遗诏已经烧毁……” “谁说遗诏已经烧毁!”于晏大声道。“遗诏完好无损!” 夏侯洵面色一变:“不可能,方才乐正……” 乐正慢慢道:“陛下留了一手,遗诏有两份,一份存放在承香殿,还有另外一份,存放在龙榻之下,正是为了防止出现意外的状况!” 叶昊质问:“若遗诏有两份,为何陛下方才不说,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私下篡改私藏的!” 于晏:“遗诏乃陛下亲笔所写,上有玉玺盖印,是与不是,见了便知!陛下英明神武,早就料到会出现今日这样的状况,所以筹谋在先,任是某些小人绞尽脑汁,终究也是邪不胜正!” “邪不胜正”四个字一出,在场许多人的脸色登时微妙起来。 夏侯渝一回来,顾香生的心神就完全松懈下来。 先前一系列事情,虽然她表现得很镇定,但终究耗费了太多精力,现在一放松,倦意立马就席卷过来,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竟连后面于晏与乐正将匣子拿出来,刘聃等人打开匣子,乐正宣读遗诏的事情,也都恍恍惚惚,犹坠梦中。 耳边隐隐传来动静,似乎是旁人在说话的声音,又似乎是众人跪拜夏侯渝,山呼万岁的声音,这样重要的时刻,顾香生原也想勉力睁开眼睛,可眼皮就跟黏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这一觉好像睡得很长,再度醒来的时候,外头天已经蒙蒙亮。 苏木惊喜道:“娘子,您可算是醒了!” 顾香生没看见夏侯渝的身影,不由微微蹙眉,她甚至疑心昨晚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殿下呢,他还没从魏国回来?” 苏木扑哧一笑,随即意识到先帝刚刚驾崩,又忙敛住笑容:“您说什么呢,现在该改口称陛下啦!陛下正忙着为先帝发丧的事呢,昨夜您忽然倒下,吓了我们一大跳,还好太医说您是太累了睡着,婢子都没瞧见过陛下急成那样,就您睡着的时候,他也每隔一刻钟就进来看一次,这会儿刚走呢,婢子这就去请陛下来!” “别……”顾香生刚想阻止她,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醒了!”夏侯渝大步走过来,脸上满是看见她醒来的喜色,又要努力控制笑容,差点没把表情整扭曲了。 “我方才还以为这一切是在做梦。” 握着他的手,感受对方传递过来的温度,顾香生的心终于逐渐安定下来,就这么坐在床上,将他的腰搂住。 “还好不是梦。” “当然不是梦。”夏侯渝道,握住她的手拍自己的脸,“你瞧,我会疼,所以你不是在做梦。” 顾香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扑哧一笑。 但随即又皱起眉头。 夏侯渝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我好像快生了……” ☆、第152章 番外 夏侯渝到现在还记得,先帝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回将他召进宫,让他陪着自己在宫里闲逛。 皇帝指着承香殿对他说:“这是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其实皇后怀过孩子,只是后来没保住,如果那孩子还在,一出生肯定就会被朕立为储君,将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面前。” 两人走到另一处,皇帝又指着不远处的宫殿群道:“那是朱境殿,住着你六弟的生母于淑妃,你六弟出生那会儿,你还没去魏国,你有印象吗?” 夏侯渝点点头:“有,儿子记得朱境殿的景致是宫里最好的,当时我远远看着都觉得漂亮,总想过去那里玩,可奶娘总不让,说被人发现了会不高兴,那时我住在明义殿,隔壁就是太妃们住的地方,草木凋零,景色荒芜,心里就很羡慕。” 皇帝笑了起来,问:“那你有没有偷偷跑去朱境殿玩?” 夏侯渝也笑:“有,偷跑过一次,奶娘还不知道,因为我很快就回去了,只看了一眼,那会儿正好瞧见一个小孩儿,在宫女的簇拥下蹒跚学步,边上还有一位穿着漂亮衣裳的妇人,满脸慈爱,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于淑妃。那会儿我听见于淑妃在给服侍六郎的宫婢说,让她去准备一份牛肉锅贴,好回头给六郎填肚子,那会我听了也馋,回去就问奶娘要,可明义殿没有小厨房,那天晚上吃的还是小米粥和蜜糕。” 皇帝拿手指头点点他:“你啊,居然隔了那么久,还记得那天晚上吃了什么,可见是个记仇的!” 夏侯渝俏皮道:“儿子记仇,可也记恩啊,父母的生养之恩,至今铭记于心!” 皇帝当时便敛了笑容,问他一句话:“你可怨朕?你说老实话,朕不治你的罪。” 夏侯渝沉默片刻,方才轻声道:“若说怨,其实还是有怨的。当年在魏国,遭人白眼,受人冷遇时,也曾想过,为何我要生在帝王家,为何我生在帝王家,结果却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为何我的生母出身不高,为何那么多皇子,却偏偏是我受命去当质子,一天一天地想,心里的怨越来越深。直到有一天,有人给我说,三才之中,人与天地并列,能托生为人,本身就是一件幸事,每个人生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但他们会遭遇许多困境坎坷,也有会因享乐而消磨意志,汉高祖刘邦当年起于寒微,甚至连个皇子的身份都没有,最后照样也能成就大业,为什么你就不行?” “听完那番话,我的心一下子就敞亮起来了,好像积累了多年的灰尘,被人扫了个干净,再无余垢。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告诉自己,不要被小小的困境打败,就算再难,也要努力挣出一条生路,更何况我在魏国都城看过真正的贫民,那些人衣不蔽体,不要说吃顿饱饭了,有时候穷起来,连儿女都要卖掉,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相比起来,我的确是应该庆幸且珍惜的。” 皇帝静静听完,问:“给你说这番话的人是顾香生罢?” 夏侯渝没隐瞒,点点头:“是。” 皇帝微微一笑:“看来你这妻子是娶对了,娶妻娶贤,难怪你之前一意孤行要娶她。” 夏侯渝眼里漾起温暖的涟漪:“是,这样的人,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遇见,但若是遇见了,就要好好珍惜。” 皇帝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望向承香殿的方向,一时没有说话。 夏侯渝也不敢打扰,两人就这么站着。 过了许久,皇帝出声:“做人做事,眼界要放开,格局要大气,记仇没错,但如果心中只有仇怨,是成不了气候的,但如果他明明有怨,却非要强颜欢笑,说自己毫无怨言,虚伪之极,这样的人,做做小事还可以,做大事却是不行的。为人如此,为君更是如此,你要时刻谨记。” 夏侯渝神色一凛,垂手肃立:“是,儿子记住了。” 皇帝又道:“朕问你有怨与否,你若说没有,朕是不信的。在你回齐国之前,朕一直没有关注过你,即便你回来之后,假若你平庸寻常,今日朕也不会与你说这番话的,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夏侯渝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皇帝没有明说,他也不能问。 这番话天知地知,当时皇帝身边,除了他之外,还有乐正在,所以也没有传出去。 在那之后,夏侯渝远赴魏国,最终连皇帝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对于先帝,夏侯渝一开始是怨,后来则是敬。 敬他有一代明君的气魄胸襟,即便自己不是他最喜欢的儿子,他也愿意给自己机会,将江山的重担交给自己,反观魏国永康帝,正因为他自己的私欲和喜好,将魏国大好局面搅得一团糟糕。 先帝也许不是一个足够合格的父亲,因为他的儿子太多了,而他身为皇帝,又注定不可能面面俱到,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将自己生前所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留给继承者的,却是一个欣欣向荣,一切才刚刚开始的齐国。 先帝也许早已料到,也许并不知道,父子俩这一席长谈,解开了长久以来埋藏在夏侯渝内心深处一个最深的心结,以致于后来,夏侯渝登基之后,也并没有出现兄弟相残的惨剧,恭王夏侯沪,谨王夏侯询,仅仅是被废为庶人,没有被要了性命。 因为一个自信,有能力掌控局势的帝王,并不需要失败者的性命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先帝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在他在位期间,终于初步结束列国纷立的局面,将碎裂了数十年的天下中原,又重新聚拢在一起,变成一块完整的疆域,若他还能活得更长一些,说不定还能看见自己统一天下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个担子落到了夏侯渝的手里。 夏侯渝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对得起先帝的托付,将这个帝国发扬光大,令它重新屹立于中原,成为世所瞩目,不比汉唐逊色的盛世王朝。 路,就在脚下。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