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天骄》 作者:一手消息 ===============   ☆、第1章 青芜 泰和二年正月十三,滁州府的桂花坊遍扎彩灯,各色竹灯,瓜灯,琉璃灯,布等,绸灯结成一片灯海,流光溢彩。从附近县镇过来的小贩将货物摆出来,让客人挑拣,五湖四海的青丸,荪汤,鱼打面等在长守大街上摆出条长龙,还有卖花女穿梭其中,将在火窑边上辛辛苦苦培植数月的花朵拿出来叫卖,在伴着坊市边上金鳞河中传来的歌姬乐声,此时的滁州府俨然一片盛世景象。 孙青芜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门外热热闹闹的景象,被从屋中摇摇摆摆奔出来的敦哥儿抱住腿。 敦哥儿胖乎乎的手上捏着块今日孙青芜从戴家带回的红豆糕,见孙青芜蹲下身,就笑嘻嘻朝她嘴里塞糕点,含含糊糊的喊,“姑姑吃。” 孙青芜抱住敦哥儿,假意咬了一口,然后让敦哥儿自己吃。敦哥儿看小姑姑咬了一口,就将糕点乐呵呵的往口中塞。看他吃下巴上都是点心渣子,孙青芜把人抱起来,一手关了门,往屋中走。 孙太夫人一身布衣,正在屋中带着三个儿媳妇与侄儿媳妇收拾饭桌,看到小女儿与幼孙进来,去灶上打了一盆水来给两人擦手洗漱,看到敦哥儿小心翼翼一点点吃着红豆糕的模样,却忍不住泪眼婆娑。 两年前,即便落魄回到关西道老家,依旧不需要这样委屈儿孙。更别提早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孙家在京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家,来往无白丁,交际的都是重臣望族。孙氏没有数百年传承,亦已接连五代人连着为官做宰,老太爷历经三朝,官拜一品大学士,谥号茂忠,门生遍布大燕。 可恨这乱了的天下! 孙太夫人咬牙切切,再看看几个浑身上下一点簪环皆无的儿媳们正在院中水井边上用凉水洗碗筷,只着夹棉的瘦弱身躯冻的瑟瑟发抖,手背上层层开裂,不由背过身抹泪。 “娘……”孙青芜哄了敦哥儿去找其余的侄子们玩耍,走到孙太夫人身边,递了帕子低声劝慰,“娘,您别担心,过了十五戴家就要发赏钱,您和嫂嫂们的女红又好,咱们慢慢来,等天下安定,以哥哥们的本事,定能重将家中振兴起来。” 孙太夫人擦擦眼角,望着幼女懂事的模样,更是难过,“你祖父你爹将你捧在手心里,若他们知道你为了家中去与别人做奴婢,还不怎样心痛,都是娘对不起你!” 与前生的经历比较起来,去做奴婢算什么? 上辈子祖父接到石太傅的死讯后,又眼看朝廷争斗越发激烈,祖父有心无力,在家中心神郁郁,一场风寒,病情每况愈下,很快就去世了。祖父去世后,爹操劳丧事劳累过度,紧跟着病故。大哥遵照祖父和爹的遗言带领愿意跟随的族人迁回河西道守孝。三年后李廷恩起兵造反,一路势如破竹,两年就攻下河南河西河北三道,朝廷所能控制的唯有关中关西关内三道以及后方的宁远等七个府城。 前世在河西道许多望族人家审时度势,决议投效李廷恩,迁往李廷恩治下的陇右道之时,族中三房的几位叔伯是族中仅剩几位还有官职的族人长辈,遵从忠义,力阻族人迁徙,并以除族威胁。大哥虽是宗子,奈何当时尚在病中,又碍于辈分,人微言轻,故而只得留在河西道与剩下的几个家族一起出力守城。等到李廷恩不费吹灰之力占据河西道,选择站在大燕一边的孙氏便有了灭顶之灾。李廷恩治军虽严,不许兵将攻城后扰民滥杀,然而如孙氏这样,被视作乱臣贼子,怎会有人管束?除开少数逃离的零星族人东躲西藏,其余族人尽数关入大牢,日日押至矿山做活。嫂嫂姐妹们许多因容貌被侮辱,为保全名节愤愤自尽。 唯有自己,因被娘狠心用簪子在脸上划了一道伤疤,才保全性命。等到李廷恩攻下京城,鼎定天下,令刑部审核前朝逆臣罪名,孙氏本是诛九族的十恶大罪。不知何故却被李廷恩御笔赦免,十岁以上男丁判了流放,女子没入教坊。然而大哥他们本就重病缠身,纷纷病故。三哥勉强撑了两年再撑不住,将最小的敦哥儿托人送到京城交给自己。自己因脸上有伤,侥幸的保全名节,在教坊中洗衣,接到敦哥儿后费尽心神照顾,想尽法子存钱,要为扔在西海城流放的侄儿们花银子赎罪。哪知蕴哥儿他们早就死在了西海,消息传来,自己再撑不住,眼看五岁的敦哥儿无人照管,家中最后一点血脉都保不住。石太傅的嫡女石琅嬛却找到自己。石琅嬛当时已是钦封一品国夫人,被李廷恩视若亲姐,守孝完后来到京都得知孙氏的消息寻到教坊。因年岁差距,石琅嬛与自己并无深交,却依旧答应自己的林中托孤,将敦哥儿收为义子。 亲眼看到敦哥儿的户纸上从官奴变为良民,自己心无所挂闭上双眼,本以为会追随父母兄姐他们于九泉下团聚,哪知竟回到泰和元年的十一月,正是三房与大哥争执是否要南迁陇右道的时候。 家族若南迁,及早进入李廷恩治下,便不会再成为逆臣被清算,一切的灾难都可以终结。为了促使大哥下决心南迁,自己服下烈药,染上伤寒重症。河西道因朝不保夕,难寻良医,更别提天下医药之首的郑氏早已投效李廷恩,河西道中,连买药都不易了。娘见到自己的模样心痛如绞,再看大哥与蕴哥儿亦因小病拖延成了大病,再也忍不住,与三房一番激烈争执。到底自家这一枝才是正经嫡长,族谱族规都在大哥手中,三房以除族要挟能吓到别人,却吓不到娘。娘与三房撕破脸面,孙氏分开两系,一系跟随自家南迁陇右道,一系随着三房留在河西道境内。 天下大乱,孙氏又已衰微,南迁之路并不好走,路上数次被流民流匪冲击,进入陇右道时,携带的金银已十不存一,族人也被冲散的七零八落。陇右道因无数大户人家迁徙来居,房价高昂。女眷们仅剩的钗环首饰都被收拢,几户房头分别在环境最好的桂花坊中买下几个二进的院落比邻而居后便再无余财,昔日分光不在,只能各自想法谋生保全自己。 眼看大哥要寻医问药,蕴哥儿他们要长身子,一家人要吃要穿,身为嫡支,哪怕再艰难,亦不能置追随而来的族人不顾,有几家最艰难只能在乌鸦巷赁房而住的族人要帮扶,十来个老叔公每月要送去一二药钱。娘的首饰当的一干二净,嫂嫂们日夜绣花,几个哥哥出去与人做账房,家中依旧难以为继,自己终于改了心思,决定出去尽一份心力,趁戴家招绣娘的时候去寻了一份差事做。 选择戴家,一是戴家银子给的足,再一个,前生石琅嬛来探望自己时,曾说起过戴家。戴家是李廷恩长姐,以后的隆安长公主李草儿婆家朱家的姻亲。朱家的大姑奶奶嫁入戴家,是戴家当家的大太太。戴家原本世居岭南道经营木材生意。李廷恩封大将军后,戴家就开始有人往西北经营,李廷恩兴兵节节胜利,攻下陇右陇西,戴家看中陇右的铁木,干脆从岭南迁到陇右。因李廷恩之故,戴家在陇右名声颇响,分明是商户,来往结交的却俱是大家望族。 天下未定,自己尚不知以后谁家会被清算罪状,而戴家这样的人家,无疑是最安全最稳固的,何况戴家根基浅薄,自己一身绣活戴家的女眷以前见都未见过,在戴家能获得重用,往后若真有事,好歹是条路。 一家人还在一起,哪怕穷苦,靠着齐心,靠着一双手,总能熬出来,这,真的不算是委屈。 “青芜?”孙太夫人眼见女儿半天没说话,不由着急,“是不是在戴家被人欺负,要不……” “娘,我没事。”孙青芜赶紧收起脑中的联翩回忆,露出个俏皮笑容,“娘,哪有人欺负我。戴家那大夫人喜欢的绣活,我签的又是活契,不会有人为难我的。” 若不是活契,孙太夫人哪怕是死都不肯答应女儿去做绣娘,想到家中眼下的情景,女红最出色的女儿那一份银钱的确要钱,只得压下满肚子话不说,怜惜的摸了摸女儿的面庞道:“早些去歇息罢,只得五日的假,过两日你就要回戴家,明日娘带你去两匹尺头回来做身衣裳。”看了看哪怕女红再好也能看出一再缝补过的衣衫,孙太夫人眼泪差点又压不住。可她更不乐意女儿在家还穿着戴家发给的奴仆装束,便决定哪怕银钱再吃紧,也要给女儿做套好些的新衣裳。 孙青芜本想说不必,只是见到孙太夫人眼圈红红的,就欢欢喜喜的应了,“还是娘疼我,单给我做衣裳。” 孙太夫人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看她蹦蹦跳跳进屋子,俨然如当初在富贵堆中时一般明丽淘气,心中酸意翻滚,转身进了屋子,靠在床头不住流泪。 第二日一早,孙青芜用过早饭正要与孙太夫人出门,戴家忽来人叫孙青芜赶紧回戴家。 坐在车上的孙青芜听戴家的人和其余绣娘说话。 “西北来了贵人,说是大太太娘家的弟媳。了不得,跟了三十四辆大车,全是高头黑马,二三百个随从又高又壮的护卫跟在马车边上。马房的老安头说养不下那么些马,人还交待这马要□□料,为这个,大太太现叫账房拨一千两银子出来买精料。隔壁叶家巴巴的寻上门,说要开后花园的角门,好让牵马去喂。左面汤家收拾了三十来间大屋,请住不下去的护卫们过去。还有安家,林家这些大户,都送帖子上门说要帮手,百味楼遣了十几个大厨过来,江大管家还把各房小厨房的粗使都要过来了。家里头到处是人,别说是厨房,就是一口井边上都有人守着。” 有绣娘听着啧啧惊呼。 说话那人见状愈发来劲,得意的道:“过两日有宴席,家里头姑娘太太们都张罗打发着要做新衣裳,一匹匹上好的缎子搬出来,花样尺寸都做好,单等你们回去。这回你们可要拿出本事来,要做好这一回,光是赏钱都能叫你们一年吃喝不愁。” 绣娘们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发亮,却不肯彼此再说话了,各自将手中的针线包捂得紧紧的。 孙青芜一直靠在车厢上假寐,听到这里,立时明白这样大的排场防守,来的人除了是以后的隆安长公主李草儿,不会再有别人。 捏捏身后的包裹,孙青芜心里有些犹豫。她从小最善作画女红,孙太夫人将一手北绣教给她,看女儿青出于蓝,干脆又花重金请了各地的绣娘来教导。集各家所长,加上心思敏慧,她成功的开创出一种独特的四景绣,双面绣中再藏双景。这绣法太过惹眼,她遵从孙太夫人的教导,前世今生都不敢献于人前。如今要抓住机会想法子送一副绣图送给李草儿么? 她改变前生的命运,让家人搬到滁州,可三房还在河西,这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还是等着时局稳定些想法子去石家帮忙说话。石琅嬛是否还会帮忙,前生家中只剩敦哥儿一个小孩子,今世要保住的却是大哥他们这些壮年男丁。若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找到石家的人,家族就已被落罪,又该如何是好?一副绣图送上去,又能不能讨好那位传说中温柔贤淑的隆安长公主?是否讨她喜欢到答应帮忙庇护家人。 念头一个个涌上来翻来覆去,孙青芜心中犹如煎锅一样,直到进了戴家的绣房,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戴大太太身边的韩妈妈亲自过来给绣房送缎子。 “都是上好的锦缎,尤其是这六匹织云锦,你们可得好好裁,要是谁敢使心眼,别以为你们有些是签的活契,主子就拿你们没法子。”韩妈妈刻薄的眉眼吊起来,“出去打听打听,戴家的名头!三日后家中就有场梅花宴,主子们的衣裳哪怕不吃不喝,这几天都得给做出来!”说着缓下神色,“做的好了,讨了主子们的好,赏钱少不了,就是例钱,大太太也发了话,照着三倍赏。好好做活,家里这些日子住着贵人,都安分些,乱走闯出祸来,管你背后站着谁,签了的什么契,大太太有话,一概打死!” 敲打过人,韩妈妈带着人走出去,落针可闻的绣房里才有人敢喘一口粗气。 孙青芜排队领了分到自己手上的锦缎,寻个角落的四角短榻,坐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做活。 韩妈妈回去跟戴大太太回话,戴大太太忙的焦头烂额,偏还被女儿碧枝歪缠。 戴碧芝抓着戴大太太袖口不撒手,圆团团的脸上满是娇纵,“娘,您开了库房把那匣簪子给我罢。” “不成。”戴大太太依旧一口拒绝,“告诉你了,这匣簪子是你舅母送给家里几个姑娘的,哪能单给你一个人。” 戴大太太当然也知道那匣簪子好。赤金镂空的簪头上镶着光滑如镜的八瓣莲花,用少见的粉色玉石磨成花瓣,姿态舒展,玉质剔透晶莹,两滴白玉露珠滚在花瓣上,中间金线挑的花蕊上停着个用田黄玉打的活灵活现的蜜蜂。赤金簪身靠近簪头的地方还镶着颗圆滚滚的珍珠。这样一根莲花簪,别说花费的玉石金银,就是这份手艺,亦是价值千金。 一匣莲花簪除了尾部的花纹不同,以各色花朵分别开,其余都是一样。弟媳送的时候,当了人面说是给家里姑娘们戴,七根莲花簪,戴家七个姑娘,个个有份。别看眼下放在库房,不用多久各房就会让人来要,若都给女儿,还不知会出什么风波。 虽说心疼女儿,更心疼那一匣簪子,戴大太太还是下定决心不理会,只道:“娘让人再给你打两套首饰,就用上回你舅舅送来的那块翠玉。” 戴碧芝跺脚,“不成,明明是我舅母,凭什叫碧如她们跟着沾光,连碧溪这个庶出的都跟我一样!” “胡说什么!”戴大太太心里头是有点不满,可她绝不会得罪弟媳,更不能让女儿去得罪。当即沉下脸教训了碧枝一通。末了看镇住人,又安抚道:“你好好听话,哄你舅母喜欢,还差几根簪子不成?再说了,你舅母不另给了你一套赤金凤尾镯子,你还要如何?” 戴碧芝嘟嘴不服气,手使劲扯着帕子不说话。 见她眼眶红红的,戴大太太心痛的厉害,哄了几句,一忽儿说开库房给她拿最好的缎子多做两套衣裳,一忽儿说给她闺房里添几样陈设,这才将人哄走,有空跟韩妈妈说话。 韩妈妈回报过绣房的事情,劝戴大太太,“太太,不是老奴多话,二姑娘这脾气得收着些了。头几年年纪小不妨事,眼看要说亲,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舅太太是个温柔娴淑的人,只怕不会喜欢二姑娘这样的脾气。” 韩妈妈是奶娘才敢说这话,戴大太太也不怪她,只是一个劲儿叹气,“都是我的错,想着她以前吃过不少委屈。这几年我立起来,才叫她跟着过了好日子,便没多管束她。唉,再瞧瞧罢,眼看这天下就要定了,实在不成,等她嫁出去了我豁出脸面去弟妹给求个情,请个得力的嬷嬷跟着她。有她舅舅在,到时候也没人敢欺负她了。” 这怎么一样? 主子糊涂,下头的嬷嬷就是有千般本事都不成。至于说舅老爷,那毕竟是舅舅,不是亲爹,能撑多久的腰,闹过头,以舅老爷的秉性,亲妹妹亲弟弟还能下狠手呢,况一个外甥女。最要紧的,太太是朱家的大姑娘没错,可是庶出啊,还是外室女所出,与舅老爷本就没几分姐弟情!太太这是被人们这几年的恭维捧糊涂了啊。 韩妈妈心里腹诽,却不敢再说,只能应和两句。 戴成业从外面进来,开口就道:“娘,我跟您要个人。” 戴成业是长孙,跟在戴老太爷身边长大,生的玉郎一般风流,面容说话都像是个纨绔,实则从小办事就老辣稳重。早年戴老太太偏心两个小儿子,全靠戴成业在戴老太爷面前的地位才把长房立起来。故而戴大太太对长子十分喜欢,看戴成业难得开口要人,想到长子并非是个不知轻重沉迷女色的人,并未发怒,只道:“你想要谁,可先得说好,眼下你舅母在呢,分到逸芳院的人你不能要。” 戴成业冠玉一般的脸上笑的有些轻佻,“是咱们家绣房里的绣娘,叫青芜的。” 若是一般的绣娘戴大太太不清楚,要说孙青芜,因她分外好的女红,戴大太太却一下就记起来了,“你要这个丫头。”戴大太太摇头,“不成,这丫头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签的是活契。这丫头说话行事都不一般,家中以前是有根底的,只怕不会乐意做妾。” 戴成业嗤的一声笑,“如今的天下,破家灭门的都不知有多少。以前是千金贵女又如何,还不是在咱们家做绣娘。既做了奴才,还想挺着那口气不成?” 想到长子想办的事就非要办成,看中的人不管是精明的掌柜管事还是如花似玉的美人,都会想方设法要到手,戴大太太有些头疼,告诫他,“你舅母在呢,不要这会儿使你那霸王脾性。你实在要那丫头,先等一等,娘叫人去她家里打听打听,给你正正经经纳进门。”说着一瞪眼,“不许使那些伎俩,你舅母一贯不喜欢。娘还打算过些日子托你舅母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姑娘进门。” 戴成业就笑,“娘这回倒是精明,我的婚事,托给舅母倒是比托给舅舅好。” 戴大太太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戴成业随手拿起一个桔子在半空中抛着玩,嬉笑道:“娘既这样说,那我就等着,可不能太久。” 戴大太太撵他,“赶紧走,前头许多事候着,倒有心思放在个绣娘身上。” 得了准话,戴成业这才站起身走了。 说是三天后办宴,可接下来的戴家就没断过人。车马从芙蓉坊的北大街一直堵到南大街。直到梅花宴头一日傍晚,一列金甲卫护送一辆四驾沉香乌木车直入戴家,整个北大街五步即一人的被守卫起来,戴家外的喧嚣立时就止住了。 车马劳顿,又连着会人,李草儿靠在榻上小歇了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响动,问边上的蓝嬷嬷,“这是怎么了?” 蓝嬷嬷一脸喜色,服侍李草儿赶紧换衣裳,“太太,大都督到了。” “廷恩!”李草儿喜出望外,她从沙洲一路赶来,面上说是要给亲家老太太贺寿,实则最要紧的就是想亲自看看胞弟。自那件事的消息传来后,西北知道点内情的都在心中担心,就怕李廷恩心思郁郁有个闪失差错。要知道眼下天下三分,两分握在李廷恩手上,眼看即将改朝换代,李廷恩此时哪怕是有一丁点的疏忽,对天下来说,都不啻灭顶之灾。 奈何事涉儿女之事,谁劝都不好,众人想来想去,想到李草儿是长姐,性情温和,正好戴家又在陇右,有个探访姻亲的由头,不会太过引人注目,这才决定让李草儿亲自赶到滁州,趁李廷恩在陇右的洹州练兵,很快要攻打河西一带,兄妹两人好见一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姐弟之间说说话见见面,才能让所有人放心。 “都快两年了,也不知道廷恩到底怎么样。他虚岁都二十五了,至今亲事还没个影。好容易跟杜……”李草儿话到嘴边没说出来,“我晚上一想到就睡不着。” 蓝嬷嬷安慰她,“太太安心,大都督打下这么大片基业,又怎会不将儿孙之事放在心上。大都督心里总有打算的,您甭担心。待会儿见着大都督也别一个劲儿说这事儿才好。” “唉……”李草儿愁容满面,先前的喜悦恍惚间就不见了,心头满腹愁思压得沉甸甸。 “太太……”蓝嬷嬷想说什么,忽欲言又止。 李草儿从玻璃镜中看见她的神色,就道:“嬷嬷在我面前还要避讳不成,有话就说罢。” 蓝嬷嬷犹豫了会儿,看左右丫鬟站的远,弯腰低声道:“太太,老奴的意思,大都督常年行军,身边就只有从平他们几个一直带在身边的随从,您这回既来了,不如想法子给大都督添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有些事情,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细些。” 李草儿这些年管家掌事,出入皆富贵,早就不同以往。她立时就明白蓝嬷嬷的意思,吃了一惊,“你是叫我给廷恩安排通房?” “太太……”蓝嬷嬷知道李家起于寒微,根本没动过这个心思,“大都督的性子,您比老奴更清楚。为难在关口上,眼看一位杜姑娘是不成了,还有一位杜姑娘,磨了这么久水磨工夫,眼看水到渠成的事儿,偏生又……”说到这儿,蓝嬷嬷忍不住叹气,“总不能就一直让大都督这样孤床凉枕的,好歹找两个懂事些的人服侍。实在不成,将来多给些银钱打发就是了。” 李草儿沉吟着没有说话。 蓝嬷嬷知道这是个厚道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太太也不必觉着就是委屈了谁。说句大实话,先别说大都督是何等的人物,就说眼下外面世情,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饱饭吃。若进来的人命好被大都督留下,以后自然不消说,就是被打发出去,一份嫁妆您帮着置备就是了,还能过不上好日子?您又不是欺男霸女强买强卖,您有甚过不去的?” 李草儿脸上有些松动,还是犹豫不定,“可姚家那儿……”说到底姚家才是正经跟廷恩定了亲事的。 蓝嬷嬷睁大眼,“太太,您还想着姚家呢。大都督起兵的时候,姚家可就四处痛骂咱们大都督,说要与李家一刀两断。大都督高义,就是如此一年前还叫人将他们从牢里救出来,结果这些人倒好,半路掉头去了淮扬道,一面跟想都督府里常来常往,一面家里人又不肯认大都督赐的官职,这种人家,怎的还能要?大都督不都说过以后不用走动了。” “他们下狱,是受了连累。”姚家的事情,李草儿再是大度,心中是膈应的。只是想到姚家大房长子姚凤清现在是儿子的先生,与李廷恩有婚约的姚清词举止得宜,进退有度,又有几分惋惜。她想了想道:“寻个粗俗的,只怕廷恩看不上。寻□□出挑的,怕将来不懂事儿。”就是自己没妾室姨娘的困扰,婆婆却是有的,妯娌们,来往交际的人家都有,不懂事的小妾闹起来,自己这个出嫁的姑奶奶将来可不要意思见弟妹。 蓝嬷嬷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嬷嬷,管教小妾通房自有规矩法度,实在不将这点事放在心上,觉得李草儿想的太多。通房妾室,听话自然好,不听话当家的主母有的是法子管教,大都督又不是个没分寸的人。 不过李草儿说的话也对,本是想李廷恩有人服侍,若不懂事,那可不行。蓝嬷嬷想了想,就道:“自然不能挑没见识光靠一张脸的乡下丫头,就是来历不明的也不能要。老奴的意思,太太不如趁着明日的梅花宴,挑几家门第差不多的闺秀,若有看得上的,就给大都督做个妾室就是了。实在不成,这几年原本许多望族大家都破败了,这些人家的姑娘以前是在锦绣金玉堆中长大,闺训严苛,太太挑两个老实的给大都督,以后就全看大都督会不会抬举了。”蓝嬷嬷说了这一大篇话,见李草儿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干脆加了一句,“太太,老奴说句忌讳的话,待将来大都督登上那位子,后宫三千,当家的主母自要有雅量才行,难不成还能让皇宫都空起来?” 李草儿心中一惊,这回是彻底被蓝嬷嬷说动了,“好,我这回就在陇右挑好了人再回去。也不必再问廷恩的意思,他从来只会心疼别人,体谅别人,别人却不管他的心意。我这大姐,这回给他做主了!”说到后头,李草儿眉宇中就升起一丝怒意。 蓝嬷嬷心头落下一块大石。 她这样劝李草儿帮忙给李廷恩纳妾,自然也有私心。一旦大事定了,李廷恩就是天子。眼下姐弟情深,当然万事不怕。可若有了皇后,皇后地位可在公主之上。弟媳与姑奶奶,能亲如姐妹的没有,互有计较的倒是常态。既如此,不如早早叫太太打发两个人去服侍大都督,大都督是个重情的人,若太太打定主意,大都督不会驳了太太的脸。再有这两个人这时候就跟在大都督身边,将来既便有了正室,真到那一日,在后宫也能捞个高位。也不是要掺和大事,至少后宫有人帮忙说话,不至于叫人一手遮天,让太太连找兄弟诉苦喊冤都来不及。 两人这边说完话,李草儿梳妆打扮停当,去正厅见李廷恩。 李廷恩洗漱过后换了家常的一身银色衣裳,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是袖口袍角等处用银线绣了几丛墨竹。白玉发冠,白玉腰带,白玉葫芦坠,浑身看上去没有一丝杀伐之气,配上俊逸的面容,倒有几分出世欲仙的味道,唯有幽寂的眼神中看向人时,不经意间会透出一股让人胆寒的凛冽。 “廷恩!”李草儿见到这身清淡的装束,眼角一酸,泪水便滚了出来。 “大姐。”李廷恩收敛起眼底的冰冻,噙着温和的笑意亲自上来扶了李草儿坐下,与她寒暄。 “大姐,我好好的,你别哭。” 李草儿用帕子擦泪,“你还叫好好的,上回四虎写信回来还说你背上中了一箭。你……”说着说着心痛的厉害,泪水成串而落。 “早便好了。”李廷恩端枣茶给李草儿喝,“大姐放心罢,郑大夫一直随军照顾我,我手上有上好的药,不过是皮外伤罢了。” 李草儿知道这个弟弟的性情,只能将此事作罢,转而与李廷恩说起家中的事。 “爷好好的,爹娘他们也都好。廷文与廷逸上回还亲自领兵带着人平了个小部落的反叛。回来欢喜的不得了,廷逸缴了个头人的金杯,上头镶的全是指甲盖大的宝石,佑哥儿看了喜欢,吵着要小舅舅送给他,福哥儿安哥儿还有康哥儿看了也要。廷逸胡闹,竟找人把金杯给融了,把宝石全拆下来,做了四个小的,分给他们。”李草儿说的又笑起来,擦擦眼角,“西北眼下没什么战事,廷逸坐不住,一直吵着要来找你,跟在你身边。” 说罢想起什么,李草儿赶紧又道:“对了,三个月前,大伯把天赐送到军中去了。大伯的意思,是想叫天赐入亲卫营,练一段时日的拳脚功夫,将来就给你做掌管近卫的将领。可赵将军不肯收天赐,说天赐要从军,要么就去后卫军中,要么就往天策军中去。大伯叫我问问你,能不能给赵将军说一说。” 眼下镇守西北的是赵德。赵德以前叫长福,是最早跟随在李廷恩身边服侍的小厮。因一身力气出众又忠心耿耿,被李廷恩看重,交给出身斥候的心腹赵安教导,学了一身本事后,追随在李廷恩身边,数度出生入死,一步步成长起来,是李廷恩心腹中的心腹,故此才将镇守西北的军队交给赵德统管。 这样一个人,只会听李廷恩的话,除此以外,别说是李廷恩的大伯,就是李廷恩的亲爹,他照样不假辞色。 李廷恩先前还含笑听李草儿说话,听到此处,就端了茶,一下下别着茶沫。 李草儿见到嘴巴发干,过会儿试探着问,“要不就让天赐在家呆着。” 李廷恩把茶盅放下,淡淡道:“大伯为此事给我写过五封书信,我已告诉过他,天赐没有从军的本事。” 从军,不是件易事。身手,机敏,忠心,胆气,缺一不可,这四样中,李天赐不具备任何一样,如何从军? 若以为入亲卫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何以自己身边亲卫数度更换?至于天策军,这等时常奔袭最前的军队,李天赐作为长房唯一的儿子,就是长房肯让他去,自己都不会答应。他死了不要紧,到时候吵着要过继可是大事。 沙场征战的岁月日久,杀过的人,经历的事越多,李廷恩心神磨炼的比铁石更硬。他一面重情,一面理智已被打造成柄千锤百炼的剑。此时这点家事连让他为难的资格都没有。 他安慰了李草儿两句,“这事我来料理,天赐若在家呆的闷,我让人给他安排些事做。”若还不喜欢,想掌实权,那就只能让他受些磋磨了。 李草儿自然不会为堂弟为难亲弟弟,闻言并没多问,就试探的问起正事,“廷恩,你和杜姑娘……” 李廷恩怔了怔,眼底飞快的闪过一丝黯然,面上不露痕迹的道:“大姐想必听到许多人传话,其实不过是件小事罢了。” 怎么回是小事呢! “你和杜姑娘一直都好好的。你不是个会对姑娘家轻易发脾气的人,更别说还是杜姑娘了。还在涠洲城外的帐篷里,外头那么多亲卫将领候着,你就狠狠训斥了杜姑娘。事后杜姑娘连半个时辰都没呆,带着人就从涠洲回来,直到如今还关在家中一步都不肯出门。我们上门去见,她的奶娘辛嬷嬷见了我们也只是掉泪,连娘都亲自去过,她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李草儿越说越急,横过中间的桌案一把抓住李廷恩的手,“廷恩,你告诉我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辛嬷嬷说她不知道事情,只隐隐约约在帐篷外听到玉华,姐姐的。你说,是不是为了杜玉华?” 李廷恩陷入少见的沉默中,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李草儿按着心口哭起来,“真是冤孽!她怎就不肯放过你。咱们家感念当年她一路陪着你到西北,可这几年,什么该还的也都还了。族里多少人都是死在手上,她手上有几百条咱们族里的人命!连你师母都死在她手上。还有太叔公他们,快两年过去,咱们还不知道这些长辈是死是活,受了什么样的折磨,眼下阖族除了咱们家,都在守孝!咱们留在河南府的亲朋,又有多少人陷在她手上!这都算了。为何就是不肯放过你,杜姑娘跟在你身边这么久,一个娇娇弱弱的姑娘,陪你出生入死,为你打点粮草军务,东奔西走。几次病重差点没连命都搭上。廷恩……”李草儿睁大眼望着胞弟,“你不要忘了当初在族人跟前立的誓,你与杜玉华,绝不能再有纠缠。杜姑娘才是……” “大姐,我没忘。”李廷恩截断李草儿的话,脸上笑意淡淡,语气温和,唯有眼睛却像是一个深不可见底的黑洞。他温声道:“这些族人,都是因我而丢掉性命,我昔日立下的誓言,必回完成,大姐不必担忧。至于我和紫鸢……”他停了停,才继续道:“她本就体弱,这两年跟着我周转,吃了不少苦头,就让她在西北好好调养身体罢。有些事,往后再说。” 虽说李廷恩自始至终面色如故,可李草儿仍旧能看出那透出来的一点异样。李草儿深知李廷恩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时能透出这点不寻常,本就说明他心中的难受。 即便为杜紫鸢打抱不平,更有心追问事情真相。但到底更心疼亲弟弟,李草儿不敢再问,擦掉泪换上副喜色,“好,我不问我不问,不说了,咱们姐弟这久没见面,说说旁的事情。” 一个有心敷衍,一个有心支应,姐弟两人都换上一副笑脸说起旁的事情,屋中的气氛便好了许多。 约莫一个时辰后,戴大太太过来寻李草儿,想问问李廷恩是否乐意跟戴大老爷他们一道用顿晚饭。 戴大太太话说的十分客气,“大都督若来,自然是给老爷天大的恩赏和颜面。若不成,还请弟妹也帮忙在大都督面前说一说,叫老爷成业他们过来给大都督磕个头。” 李草儿进去问过李廷恩。 想到这是李草儿的姻亲,再想戴家有些用处,李廷恩就答应了,“今日先于戴家用,明日再陪大姐清清静静的吃一顿饭。” 姐弟两人去了戴家布置酒席的把翠楼。   ☆、第2章 威胁 李廷恩与李草儿到把翠楼之时,戴家上下俱已伏在地上恭迎。 此乃恭迎天子的大礼! 李廷恩没有做声,负手扬了扬眉,李草儿极是过意不去,连声让起,“这是作甚,自家亲戚。” 戴家无人敢动。 “都请起身罢。长寿……” 缀在李廷恩身后腰上别了把大刀的长寿笑嘻嘻上前亲自把戴老太爷搀起来,“老爷子,您可是长辈,别闪了腰。” 戴老太爷吓出一身白毛汗,连声道:“不敢不敢。”看家里人都起了,才弯腰道:“还请大都督上座。” 李廷恩嗯了一声,当先进去。男子坐了临波阁,女眷坐在闻涛厅。李草儿神色倦怠,也知道戴家主要的心思在李廷恩身上,勉强打发了几口便推辞回去歇息。 戴碧芝坐在闻涛厅,听着隔壁传来的丝竹声,想到方才跟姐妹一起远远跪在后头恭迎时悄悄偷看的那一眼,心里跟开锅一样。 她从没想到过,名震天下的大都督,居然如此年轻,如此俊逸不凡,全然不是以前想的又高又壮的莽汉,浑身脏脏臭臭满是血腥味道。 眼珠转了转,她见着边上做的戴碧如与戴碧溪几个,俱是一副粉面含春的模样,明显神思不属,不由愤然。 “好好坐着,你今儿要是生事,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戴大太太一把拽住要起身的女儿,拿帕子擦唇,掩住半边面庞,低声告诫女儿。 “娘……”戴碧芝不依,嘟嘟哝哝的抱怨,“您瞧瞧他们,把着咱们见了大都督,还一副怀春的模样,她们……” “住口!”戴大太太气坏了,顾忌此情此景,将声音压了又压,“嘴上没个把门的,你是戴家长房嫡出的姑娘,不是外头市井里的妇人!你是被宠坏了,身边都是些糊涂人,明日我就找你舅母,求她给你挑个管教嬷嬷,非要好生收束你不可!” 戴碧芝才不想要管教嬷嬷,她此时满腹绮思,也不是很怕戴大太太,笃定这会儿戴大太太拿她没法子,满脸不服气的模样。 戴大太太气炸了肺。 发现三个妯娌连同几个侄女都在朝这边张望,忍气吞声给女儿夹了一筷子菜,吓唬她,“你若不听话,娘把你交给你大哥处置。” 戴碧芝这才真的怕了。 戴大老爷怜爱她是唯一的嫡女,戴大太太更是宠溺起来没个讲究,每次说要狠心最后都不了了之。可戴成业不一样,这个哥哥见人脸上总是三分笑,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真要下手,家里的兄弟姐妹没有不害怕的。想到以前出去做客惹出事,回来就被戴成业逼着在大日头底下顶一铜盆水站了三个时辰,人都晒得脱了一层皮,连爹娘都救不了。戴碧芝打个寒颤,不甘心的垂了头默默吃菜。 看到女儿这幅模样,戴大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 坐在对面的四姑娘戴碧如拉了六姑娘戴碧溪的手,轻轻的笑,示意对方看。 戴碧溪飞快的睃了一眼,示意戴碧如戴大太太脸色不好,戴碧如虽是二房的嫡女,还是有些畏惧这个管家的大伯母,当下不敢再幸灾乐祸。转而谄媚的给边上的戴老太太夹菜,嘴上甜腻的很,“祖母,您吃这个,又软又香。” 戴老太太乐的合不拢嘴,“还是咱们碧如懂事,知道心疼祖母。”说的就像是全家唯有一个戴碧如才是贴心的孙女。 不仅是戴大太太,就是戴三太太和戴四太太都不痛快了。 戴二太太虽说是戴碧如的亲娘,心头也不舒坦。这个婆母说话做事总是三不着两,这不是把自家碧如架在火上烤么?家里几个妯娌侄女都不是省油的灯,都在一起嫉恨碧如,还不知要给使多少绊子。再说了,婆母耳根子软,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最偏心的还是四房的小儿子,小儿媳又是娘家嫡亲侄女,四房的小丫头碧榴才八岁,就精的跟个猴一样,把两个庶出的亲姐姐调弄的团团转。别看碧如平时看起来灵光,在碧榴面前赶不上个手指头。 戴二太太想着想着,就朝乖乖坐在边上另一张桌的戴碧榴看了一眼。对方正老老实实的吃东西,粉团团娇嫩嫩的脸上满是稚气,见戴二太太望过来,还露出个甜甜的笑。 这一笑,却笑得戴二太太打个寒颤。 戴二太太捂着心口,在边上插话,“说起孝顺,谁赶得上咱们家的碧榴,打小又听话又懂事,生的又好,娘,您说是不是?” 戴老太太一下就将戴碧榴想起来了,朝隔壁桌招招手,“对对对,咱们家碧榴啊,以后可是要有大出息的。”把走过来的撒娇的戴碧榴抱在膝上,顺手就将指头上一个色正质透的红宝石戒指摘下来给了戴碧榴,“祖母赏你的,拿着顽罢,以后可要好好孝顺祖母。” 戴碧榴抱着戴老太太脖子撒娇,很喜欢戒指的模样,套在自己的手指上美滋滋的看,“祖母您最好,碧榴往后一定好好侍奉您。”又殷勤的挥着胳膊给戴老太太倒酒夹菜,把戴老太太哄的哈哈笑,戴四太太跟在身边得意非凡。 戴碧如在边上垂着头翻白眼,心道这么个小人你送个老太太戴的红宝石戒指,也只有四婶这样眼皮子浅的才看得上眼。戴碧榴这个小东西,明明不喜欢,还装着幅笑脸,怪道娘说没事别招惹她。这是个狼崽子。 要是往常,戴三太太这个庶子媳妇少不得要酸两句插插话,给自己的女儿戴碧瑶趁机要点好东西,横竖她不是亲儿媳妇,怎么讨好都不中用,不如撒泼耍赖的,戴老太太顾忌名声,就不敢太偏心。可今日来的人不同一般,她早前就受了戴三老爷一再告诫,只能在心里骂了两句,闷头吃菜。 唯有戴大太太看见众人没有再注意自己的女儿,心上松了,对妯娌们你来我往的过招全不放在心上。 戴家的木材生意不大不小,比朱家还略差一些,故而只能娶了朱家的庶长女,只是戴大太太虽名分上是朱家正经妾室所出,后来又记名在嫡母名下,实则戴大太太是外室女,生母乃是花楼出身,十岁因朱家要姑娘联姻才被接回去在嫡母身边教导。结亲不是结仇,这件事朱家并未隐瞒过戴家。当时戴家因故需要朱家的扶持,一口答应他们商户人家绝不会计较这件事。然而戴家生意有起色后,戴老太太便觉得有这样出身的长媳实在丢人,加之本就更心疼将来要被分出去的次子幼子,对戴大太太愈发没个好脸色。 戴大太太以前还计较,眼下么,只当婆母是个摆设,供着就是了。 戴碧芝不舒坦,坐那儿伸长脖子想听旁边传来的声音都听不明白,干脆放下筷子说要去更衣。 戴大太太只求她不闹事,闻言敲打她身边服侍的丫鬟两句,放她从侧门出去。 戴碧芝更衣过后不想回去看姐妹们的脸,在廊下七拐八弯转了两圈,正好撞见戴成业出来,她心里觉着奇怪,就跟了上去。 花梨是大丫鬟,看戴碧芝的举动有心想拦又不敢,只得领了几个小丫鬟跟着。 戴成业今晚吃了不少酒,出来是醒醒神,也是把事前准备好的几个人带走亲自送上去。 戴家一早就备好了五十个精挑细选的美人,俱是大家出身,家道中落的。养了半年,只选中四个,剩下的都打算养一养将来送到别家去拉拢人脉。戴老太爷知道家里几个儿子在女色上头都有些守不住,怕没分寸坏了这笔奇货,让戴成业亲自出面把这些人安置在绣房边上的玲珑阁里,这里人来人往的,也不怕几个儿子不老实。 既然是要往上头送,想到李廷恩往后的位置,戴家对这挑出的四个美人都周到细致的很,否则一日这些人有机会登上高位,怕是记恨戴家,而不是感恩。 戴成业到了玲珑阁,先告诉四人讲规矩,“你们过去,大都督要是肯收留,自然是你们的福气。若是不肯,戴家会为你们找一个好去处。几位姑娘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轻重就不用在下多说了。” 四个女孩微微福身,点头应是。唯有一名翠衣女子,神色间有些张惶。只是戴成业心有他念,这会儿眼睛还望着绣房那边,便没察觉到。 戴成业交待四人先等一等,自己去了绣房,令人将孙青芜叫出来。 孙青芜束手束脚的站在离戴成业十步开外的地方,垂着头不说话。 戴成业目光放肆而贪婪的在孙青芜身上流连。 这个女孩容貌并非顶顶出色,至少他混迹红粉,见过颜色比之出众的就不少。可她一身雪肤如玉,细腰小脸,水灵透亮的大眼睛一瞧着你,就让人心尖跟什么扎了一样,又疼又痒,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把她一下抱在怀里仔仔细细的怜惜疼爱。 说起来,这娇滴滴的小可怜儿唱起小调来,那管声音,让人血都跟着烧。 想到头一回碰见孙青芜时,也不是被谁骂了,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假山后头边哭,哭过了对着水潭理头发,乌压压的长发坠下来,趁着一张犹带委屈的脸儿更是小的可怜,然后自顾自哼了一段茶调子。自己站在后头看了许久才出声,才问两句话,她就被吓得提了裙角便走,一双小脚跟踩在云上一样轻轻灵灵的。 费了多少心思在她身上,还躲着自己,等送走大都督,,自己就非要了她不可,小东西! 戴成业本就有些微醺,此时更加不悦,招招手让孙青芜过来。 孙青芜不肯,站在原地恭恭顺顺,“大少爷,您有什么吩咐?若是有衣裳要缝补新做,奴婢这就去请关妈妈来。” 戴成业冷笑,长腿三步过去就逼到孙青芜面前,掐住她下巴,“你跟少爷我来这招?” 看到对方狼一样凶狠的光,孙青芜急了。 她来戴家,除了想为家中多挣一份银钱,更多的就是尽其所能给找一份依靠。她想讨好的,是戴家后宅的女眷,哪怕关键时刻能垫句话呢,她可不想招惹什么戴家的大少爷。甭管以后戴家权势滔天,戴家不过是个商户罢了,就是正室她都不愿意做,何况戴成业分明居心不良,只是一时贪图美色,想叫自己做妾! 哪怕千百次劝服自己要委屈求全,可生就那一根硬骨头,还是叫孙青芜沉下脸色。 “大少爷,青芜在你们家做绣娘,签的只是活契,不是卖给孙家做牛做马。您若是要青芜做绣活,青芜二话不说,即便累死,也给您做出来。可若有旁的事,请恕青芜放肆了。”孙青芜说完,不着痕迹的睁开戴成业,转身就往回走。 戴成业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女人,望着孙青芜的背影气笑,“成,少爷眼下不跟你计较,你等着罢,少爷过几日就正经抬你入门。” “戴大少爷!”孙青芜豁然转身,怒瞪着面前这个无赖。 美人就是美人,生气也是娇滴滴的。 戴成业看的心痒,低低的笑,“青芜,我戴成业看中的人,还从要不到手的。别说你如今只是我戴家的一个绣娘,就是你孙家依旧有权有势,我戴成业都会想法子把你绑到手头藏起来。”看孙青芜气的说不出话,他有点心疼,收起戏谑,淡淡道:“老老实实听我的话,以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至于你大哥的病,我会想办法为你求个郑家的好大夫。” 其余的没听见,最后一句,落在了孙青芜的心上。 时局大乱,眼下最好的大夫不是在西北,就是军中。剩下的大夫,给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看诊都来不及。来到滁州后,虽说请医问药是比河西更容易,可好大夫却不是那么容易请的。蕴哥儿还好,只是小病,大哥早先就有病,迁来滁州时候在路上为保护族人抗击流民流匪,又受了内伤,一直咳血,全靠好药吊着性命。再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凭孙家,这会儿使绝没有办法请到好大夫的,若戴成业出手…… 可自己能收起一身硬骨头来做绣娘,却没法心甘情愿的去做妾。就是自己咬牙答应,家里也不会肯的,只怕大哥病没看好,先要气死。 孙青芜心里乱糟糟,站在阴影处没有说话。 戴成业看她小小人可怜的一团站在夜风里,心也软了,接了披风给她,柔声道:“好好听话,我会治好你大哥。”语毕捏了捏她冰凉的手。 这一次,孙青芜既没一把推开戴成业,亦没如以往把戴成业给的东西都扔走,脸上已有一股献祭般的顺服。 戴成业心满意足,察觉到孙青芜的手冷冰冰的,就让她回去,自己压下那点不安分的小心思,去领了四个美人朝把翠楼走。 一直藏在隐蔽地方的戴碧芝这时候才敢站直腰,她朝戴成业那边看看,又看看还站在原地的孙青芜,心头忽然一动。 “花梨。”戴碧芝朝花梨招招手,低声吩咐了两句。 花梨吓得一脸雪白,“二姑娘,这,这不成不成,奴婢……” 戴碧芝拉下脸,“叫你去就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那嫂子是怎么来的。”她抱着手神色十分嚣张的道:“紫檀可是祖母看中的心腹丫鬟,原本是要给四叔的,怎么就跟你哥好上了。糊弄鬼呢!” 看花梨像见了鬼一样看着自己,戴碧芝分外得意,附耳过去道:“那次你说要回家一趟,回来后干活就粗手粗脚的,跟着我去祖母身边请安那天更是怕的厉害,我问你,你还说是今日你大哥要从庄子上赶回来给主子请安,你是欢喜的过了头。结果晚上就传了祖母把紫檀许给你哥的消息。你们都当我是傻子,可你也知道,我打小鼻子就灵的很,咱们戴家是做什么生意,木材香料的味道我比你熟的多。你那天染了一身的香,你当我闻不出来?” 花梨手脚冰凉,跪在地上哭都不敢哭,她头一次发现自家服侍的这位二姑娘,并非全然是娇纵,连大太太都给亲女儿骗过去了。 戴碧芝把花梨拽起来,威胁她,“那香调起来费事,你手头肯定还有剩下的,赶紧取出来照着我吩咐去办事,你哥那事我就当不知道。否则我就把消息透给四叔,要是四叔知道一个下人敢抢他看中的人,你猜猜你们全家会有什么下场。还有紫檀她老子娘,要知道紫檀不是自己不自爱,是被人设计坏了做姨娘的机会……” 花梨被吓得肝胆俱裂。 四老爷就罢了,在家不管事,爹在老太爷跟前都是有点体面的人,四老爷怕老太爷怕的跟什么一样,再说四老爷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有了美人,早就把紫檀忘了。可紫檀爹是账房的大管事,比爹还得老太爷的信重,要以后在里头垫几句话…… 花梨没了法子,磕头如捣蒜,“姑娘您放心,奴婢一定把你交待的事办好。” “这不就成了。”戴碧芝瞥一眼她,轻描淡写的道:“起来罢,老跪在地上作甚,姑娘我又不是老虎。” 花梨七手八脚背过身抹泪,收拾停当,主仆两从隐蔽处出来与先前等的远远地小丫鬟们会和,若无其事的朝把翠楼走。 把翠楼宴席已经结束,四个美人,李廷恩只收了一个,就是如此,戴家都已欢天喜地。 以李廷恩的身份地位,想给他送美人的数不胜数,至今却唯有戴家今晚送出去这么一个。戴家的人说起来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神色。 戴大太太还要处理家事,韩妈妈在把翠楼等着出去更衣就没回来的戴碧芝,一看到人,远远的就迎上来,老脸笑成一朵花,“姑娘,您可回来了。大都督赏了两匣子明珠,太太叫您赶紧回去,您先挑一挑,这回咱们挑完了再入库。” 戴碧芝听着一脸喜气,忽然又沉下脸,“是单给我的么?” “啊……”韩妈妈回过神,安抚她,“大都督赏了不少好东西。又单给了太太两匣子明珠,说是亲戚,叫太太做首饰磨粉吃都好。只是几位太太都在,还有老太太,这……”越说戴碧芝脸色越难看,韩妈妈她闹,急忙哄她,“姑娘,太太和您才是大都督正经的亲戚呢,往后多少好东西,您就当打发出去,哪怕少几句闲言碎语呢。再说给人的都是您挑剩下的,您还缺这点东西不成?” 戴碧芝被捧的高高的,心里也舒坦了,点点头道:“成罢,那就赏她们些。”欢天喜地的带了人朝戴大太太院子里奔。 韩妈妈在背后见着,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第3章 交颈 孙青芜手上捧着两件新做好的衣裳跟在南枝背后走,她心里有事,南枝手上的灯笼又明明灭灭的,廊道上还一个人皆无,越走,不知为何就越添几分慌乱的感觉,到后来,她干脆停住脚步。 南枝不耐的转身催促她,“赶紧的,要是耽搁了咱们五姑娘挑衣裳,仔细你的皮!” 孙青芜压压心底窜上的恐慌,继续跟着南枝。一阵夜风袭来,衣裳上淡淡的熏香味窜入鼻尖,孙青芜别过头躲开。 戴家做木料生意,兼着做些香料。别说是主子,就是家仆,不管新衣旧衣,穿上之前都喜欢熏一熏。只是今日这衣裳不知怎的,香味有些古怪,叫人闻了头晕。她跟着南枝晃晃悠悠的走到莲花水榭的门口,南枝告诉她再穿过两条廊道就是戴碧榴的院子。拐弯的时候她略微慢了两步,眼前一黑,忍不住在栏杆上坐了一会儿歇歇脚。 这一歇,不过是眨眨眼的时间,前面南枝就不见了影子。 “南枝姐姐……”孙青芜喊了两声觉得不对。她一直呆在绣房,以前做好的绣活,要么是女眷们差人来拿,要么是绣房管事的派两个心腹的过去好拿几个赏钱。在戴家做了半年左右的活,她从未进过还后半个内宅,更别说要去姑娘们住的园子了。 周围都空荡荡的,只是廊下树上四处都点着灯,亮堂的犹如白昼。 孙青芜呆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咬牙忍着不适朝前走,打算待会儿见着个人就问问路,把衣裳送到五姑娘手上。明天就是戴家的梅花宴,要是被耽搁了,绣房的管事妈妈们又没事就闲话说几位太太里四太太是最难讨好的。她还想留在戴家。 哪知穿过两条廊道都并没看见一个人影,直到穿过一个拱形门洞,映入眼前的景象更不像是姑娘们所居。 眼前所见是个四四方方的池子,里头空空荡荡,连片残叶都没有,倒是边上围了一圈繁盛似锦的花朵,趁着灯火分外喜人。一方汉白玉桌,四条石凳屋前不远的地方。石桌后头是一排四间双层的木楼,这木楼雕工格外精巧,还隐隐散发出股淡淡的异香,中间用隶书写着三个大字——问心居。 这个地方似乎分外安静一样。再想想先前那几条廊道都没有人走动,孙青芜心下一突,隐隐猜到些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木楼的门忽开了,一个身着小厮衣衫的人走出来,孙青芜下意识躲在门洞边上。看见小厮正面的身影,她睁大了眼。 这分明是戴成业心腹的随从,孙青芜想起了在绣房偶然听到的一段话。 绣房里有几个绣娘是戴家的家生子,祖辈从在剑南时就跟着戴家,因女红格外出色,家里又有几分体面,家里就把她们送到绣房做绣娘,一是绣房工钱高,二是徒个清净,做上两年,不用在主子身边挨打挨骂的,到时候就能求主子开恩给放出去做个掌柜娘子或是管事媳妇。 这几人里头有两个嘴上闲不住,分外喜欢寻机说主家的闲话。她有心打探戴家的消息,便注意些。有一回就听到她们说戴成业是戴家的顶梁柱不假,却也是个风流香泡大的人,以前在剑南道就和粉头名妓们日日牵扯,还有个大户人家的贵女为了争戴成业的宠爱把脸都划破了,在家里哭死闹活的说要嫁给戴成业。原本戴大太太都要答应了,后来戴家把上西北,戴大太太就换了口风,说要给戴成业娶个真正的百年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哪怕是落魄的都成。那女子眼看嫁到戴家无望,一根绳子吊死在戴家门口。事后戴成业毫无所动,该怎么办事就怎么办事,戴家还很快就搬到滁州来,生意更上一层楼。 到滁州后,因戴成业生的俊,哄起女人手段又高明,背后有靠山,且最会调香,结实了一大帮公子哥后,又因戴老太爷老是管束他,说他不该时常进欢场。戴成业干脆挑上等的香木在家中建了一座香楼,有懂香的管事私下说这香楼有催情之效,大少爷时常会带了人回来逍遥,还不伤身子。 旧言在脑子里翻开,孙青芜心跳如鼓,不禁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上捧着的衣裳。她就是再没见识,前世毕竟在教坊司呆过。 也顾不得是自己想多了些,孙青芜慌慌忙忙的丢下衣裳,转身就跑。 出来给戴成业倒凉茶下火的杜仲听见声音,到门洞这边查看,嘴里嘀嘀咕咕,“吃了豹子胆,哪个敢来打搅大少爷?”探头探脑看了一会儿,却没发现人影,想到这毕竟是戴家,家里又驻扎着许多护卫,没人敢胡来,就关了院门回去。 到木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陈皮从另一边带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过来,先骂他,“怎的这慢,大少爷都快急上火了。” 陈皮翻了个白眼,“大少爷这般挑剔的人,弄个歪瓜裂枣能答应,寻着人不得洗刷洗刷,到时候大少爷瞧不上,不是再耽搁?” “行了行了。”杜仲打断他,围着两个丫鬟转了两圈,看细皮嫩肉的,就教训她们,“进去好好服侍大少爷,没叫你们,就不许出声,若有福气叫大少爷瞧上,就是你们全家的运道。” 两个小丫鬟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冲两人福了福,开门进去。 门一合上,杜仲拉了脸,“赶紧叫人去查,咱们兄弟两这回可被打了脸,家里这些不安分的,敢给大少爷玩手段。若不是今日家里迎着贵人,今晚就把她们弄出来打死!” 陈皮摸着下巴,朝西面看,“难不成是那头养着那十几个?” 杜仲脸上阴云密布,“甭管是谁,都得查出来,否则咱们兄弟在大少爷面前可就说不上话了。” 陈皮没有接话,心里却打定主要要是查出来谁在背后给使绊子,必要对方好看。 两人商量了两句,从陈皮过来的方向而去。 院外蹲在大柱子后的孙青芜一点声都听不到后,跌跌撞撞的起身。她此时头晕目眩,骨肉都在发软,身上却有一阵一阵的热气涌上来。眼前一阵模糊,她咬着舌尖唤醒神智,只知糊里糊涂顺着路走,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再撑不住,一下摔到在地。 几个身影不知从何处跃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从安提着灯笼看了看人,立时满面通红回去敲门轻声禀告,“大都督,是个丫鬟,看起来像是戴家的婢女。” 屋里传来李廷恩有些气息不稳却清淡冷静的声音,“把人带进来。” “是。” 从安转身出去,直了两个人把人架进去放在李廷恩面前。 看对方像是没骨头一样倒在地上还在轻轻喘息,瓷白剔透的脸上透出一阵阵粉意,额上满是汗珠,李廷恩蹙了蹙眉,吩咐人,“给她打水。” 水打来后,因都是男子,虽说孙青芜看着有些来历不明,照理说不用客气,可从安还是觉得束手束脚的。这么个水晶一样的人儿,看起来也不像一般的丫鬟,要是被戴家逼着过来的,被他们这些粗人碰了怕是不好。 看从安拿着帕子半天擦不上去,李廷恩拧了拧眉。从安见到,一咬牙就想拽着孙青芜的胳膊上手。 孙青芜神思昏昏却还有一线理智,看到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男人过来,拼命朝后面退,嘴里胡言乱语的轻声呢喃,“娘,大哥……” “退下。” 从安不知为何李廷恩会忽然开口,却如闻大赦,放下帕子带着护卫出去关了门。 李廷恩从蟠龙沉香榻上下来,走到孙青芜身边,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从铜盆中拿起帕子拧干,蹲下身拽着孙青芜一只胳膊制住她,另一只手将帕子敷在孙青芜额头。因才沐浴过,他身上只着一件家常的素色锦袍,长发披散还带着一股潮意,扫过孙青芜火热的颈项,立刻带来一股舒适的凉意。他的手指亦是冰冰凉凉,即是隔着衣衫,也能让孙青芜觉得那种饥渴燃烧的*似乎一下轻松了许多。 神智越来越迷糊,她心中那种清醒的一定要抵抗所有男子的想法消散许多,不由抬头。 一张有些模糊的面容映在暖融融的烛光中。可孙青芜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股彻骨的荒凉与寂寞。这种眼神让她分外熟悉,哪怕是在此时她昏昏沉沉的时候,她也能想起来。 前世家破人亡,容貌俱毁,她从大家闺秀沦落到教坊司做烧火的丫鬟。她想死却不能死,因为还有敦哥儿要照顾。每一日五更天她就起来,对着满室寂静照着一面破烂不堪的铜镜,面容都已看不清楚,是美是丑都不重要,唯有铜镜中人的眼神,时常叫她自己看了都觉得害怕。 曾经敢带着侄儿们上树捉鸟,下河摸鱼,淘气的孙家上上下下伤脑筋的孙九娘,眼中竟只剩下了荒凉与寂寞。 她下意识的伸出手,想去摸男人的眼睛。 李廷恩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动手阻止。 感觉到女子修长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流连惹出的热意,这一回李廷恩没有刻意去压制。 他并不重欲,身体里这点他故意吸入的药息并不算什么,但恰恰在今晚,他不想去压制。一根绳子绷得太久,即便是李廷恩,终归还是会累。 闭了闭眼,脑海中轮流窜过几张女子的面庞,明艳英姿,清丽逼人,楚楚大方,灵动火热。 他曾对一人有过绮思,中间却隔着一切,他想把一个姑娘当做妻子一样举案齐眉,时时怜惜,老天却早已走绝他们的路。他愿意遵从长辈之命,媒妁之言,对方却更想用自己为家族交换利益。至于桑格草原上那朵盛放的花,她原本可以开的最美最艳,只是被自己亲手砍下的父兄人头上的鲜血淹没后,便渐渐枯死了。 李廷恩睁开眼,手上用力,将孙青芜抱到怀中,他俯下身,低低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孙青芜此时已几近昏迷,含含糊糊的呢喃,“青芜,祖父说青芜是野草,一定能活的好好的。”她说着说着眼角逼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我要活的好好的,祖父,我要好的好好的。” “会的。”李廷恩眼中燃烧起一簇火焰,他将孙青芜抱起来放到床上,弯腰吻上了女孩眼角边的泪珠,摸着女孩的脸,他语调有些沙哑,安慰迷迷糊糊折腾的小姑娘,“你会好好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叫人心痛的温柔。 屋中春意融融,烛台啪啦爆开,两个缓缓交叠在一起的身影,映在了缠枝花开的纱帐上。   ☆、第4章 怒火(捉虫) “大都督。”从安给回来的李廷恩开了门,低声回禀孙青芜的状况,“姑娘一早醒来就坐在床上,小人想叫戴家挑几个丫鬟过来,又怕……只得去大姑奶奶那儿讨了几个丫鬟,只是姑娘不肯换衣裳,也不肯用东西。”这姑娘来历不明,身份未定,他实在不知如何拿捏轻重。 李廷恩神色未变,自从平手上接过个锦盒,进了屋子。 李草儿派过来的几个丫鬟本是心明眼亮的,可任凭她们打叠起千般小心服侍,遇上个全然不肯张嘴说话,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的孙青芜,也完全没法子。捧衣裳的捧衣裳,捧首饰的捧首饰,还有端着早饭的,个个苦着一张脸。看见李廷恩进来,赶紧低头请安。 “都出去罢。”李廷恩目光落在孙青芜身上,发现她眼帘轻轻动了动,待人都退下后,就走到床边坐下。 孙青芜泪痕斑驳的脸上出现明显的畏惧神色,拼命往墙角缩。 李廷恩把锦盒放在她身边,“我是李廷恩,想必你知道我,往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待时机到时,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他语调舒缓,举止并未逾越,孙青芜放下戒心后心神一震,盯着他,“你是李廷恩?” 李廷恩面色平静的点头。 “西北都护府大都督李廷恩?” 李廷恩定定的望着她,忽露出一丝笑意,“世人不知如何称呼我,便依旧唤我一声大都督,实则我已是大燕的乱臣贼子。” 孙青芜张着唇,像个傻子一样呆呆的望着他,全然不能理解为何有人会说自己是乱臣贼子,更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以后在几年时间就平定乱局,使新朝焕发盛世之相的开国帝王。 李廷恩眼中难得的闪过一丝笑意。 也许他以前在情之一字上太过追寻处处契合,却未想过顺应世俗。 他抬手在孙青芜头上轻轻揉了揉,看到对方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有斑斑淤青,便又有些后悔。 他虽改了心思,昨晚却并不知这女孩只有十四岁。若早知道,即便那一时的情思汹涌莫名打动他,他亦只会将对方先留在身边,不会…… 事到如今,后悔无意,只能先将人带着,待以后再做计较。再说,今日虽粗略探听一番,对方的来历依旧有些值得查探的地方,他身系大局,必得小心谨慎。 李廷恩面上一丝不露,将锦盒打开给她看,“这是你的契纸,如今时局混乱,官府的档案文书一时怕寻不着,以后我再为你重新办个户籍就是,此时不必着急。” 孙青芜没有觉得他话中透出的强烈自信是夸夸其词。面前这个男人以后会是天子,万里锦绣山河的主人,他身边的人,本就不需要一纸户籍来证明身份。 他身边的人几个字跃入脑海,孙青芜不禁一怔。 自己似乎从未想过不跟在李廷恩身边,或是豁出性命去大吵大闹,抑或已死证明清白。这不是重活一世的自己所能做出的事。 拒绝,会不会触怒李廷恩,就算对方不计较,戴家也会不计较么?失去清白的自己回到家中,如何隐瞒的过娘和嫂嫂,叫家人如何面对世人指指点点的目光,难不成还要装出处子之身再去挑一门亲事?至于一死以证清白,死那么容易,可却将苦痛全数留给家人,这不是自己该做的。 反正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想叫家人族人顺顺当当避过灾劫,平平安安的,不如跟在李廷恩身边。看李廷恩登基后的行事作风,这是个重情之人。即便日后恩宠不在,平安二字总是能求的。 孙青芜拼命安慰自己,脸上慢慢的就恢复了一点血色。 李廷恩一直在不着痕迹的打量她,看到她眼神一点一点活起来,才开口问她,“你昨晚,是如何到的此处?” 临星院在戴家深处,三面环水,因此自己才会选了此处做暂居之所。照理,不会有人闯到这来。原本以为是戴家送了一个人来尤觉不足,想换些新奇的法子引起自己的注意,谁知今日从平去拿契纸时,说戴家人十分吃惊的样子。 至于对方是不是刺客? 若仅剩的那两个藩王与朝廷只能用这样漏洞百出的方法派人刺杀自己,那实在太不足为俱。 何况,她姓孙,是孙博明的孙女。 孙青芜听到李廷恩提起这个,心下发颤,将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 “你说带路的丫鬟是戴家四房的人?”李廷恩脸上没有一点意外之色。 孙青芜抱着被子,老老实实的垂着头,“我听绣房的人叫她南枝,是五姑娘身边的二等丫鬟。” 李廷恩扫了她一眼,温声嘱咐她,“你已不是戴家的绣娘,以后,唤她们名字便是。” “我知道了。”孙青芜苦笑,有些奇怪自己居然不能一下就适应身份的转变。难不成真是做绣娘做的太过心满意足。她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绣房的管事叫我跟着南枝去见戴碧榴,谁知南枝突然就没了人,我到了问心居,想到以前听说过的事情,又觉得身上不对,只能丢了衣裳转身就跑,不知怎的……”她脸上飞起红晕,声音细弱蚊蚋,“我也不知自己跑了多远,迷迷糊糊就倒在了地上。” 她一说完,大气都不敢出,可怜巴巴的缩成一团。 李廷恩觉得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连手不曾抬一下,却莫名其妙的就像欺负了头无辜可怜的小鹿。 他犹豫着伸出手,却很快收了回去。目光飞快的对方依旧裹着衾被的身上一扫,起身淡淡道:“我让人进来给你梳洗。” 孙青芜这才惊觉自己除了裹着的衾被,居然一丝不缕,她红透了脸,用力拉上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垂着头咬唇。 李廷恩忽然有点想笑。 他知道孙青芜表面垂着头,实则眼睛一直跟着他转。看他不动声色的站起身到了门边,耳朵都支起来了。 孙青芜听到门边传来李廷恩平静的声音,吩咐丫鬟进来服侍,让人备马车,送她回孙家一趟,还打发了身边亲近的随从去叫一个幕僚过来,像是要帮忙她将事情解释给家人听。 这样的细致周到,让孙青芜被人梳妆打扮时还一直迷迷茫茫的,直到看见镜中那张消失多年,梳洗又陌生的贵女妆扮,她才回过神,很快又愣住了。 精美不凡,得体合身的飞仙裙,巧夺天工金玉打造的簪环首饰,还有清爽润滑的香膏脂粉,一个神采奕奕,富贵安乐窝中的孙青芜。 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可眉宇间那一丝春意,分明又是回不到从前了。 孙青芜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留下一行清泪。 戴成业在沉沐堂暴跳如雷,他望着戴四太太,眼睛赤红,“四婶,你告诉我,为何要半夜让人去绣房要衣裳,为何非要青芜送过去,那个叫南枝的丫鬟在哪儿,你把人交出来!” 戴四太太叫个晚辈问到脸上,心中不痛快,可她本就有些怕戴成业,这会儿看对方像是要吃人,吓得躲到戴四老爷身后不敢说话。 戴四老爷只会喝花酒,哪敢迎着侄子的怒火,只能赔笑脸说好话,“大侄子,就是个绣娘么,送给大都督是咱们戴家的福气,这有什么。你要实在舍不得,四叔出银子,你画幅像给我,四叔照着这模样的给你弄七八个来下火。” 那些女人,谁比的上自己看重的孙青芜。他想了她那么久,小心翼翼的养着,以前万般手段都不敢使出来,慢慢揉搓敲打,好不容易昨晚那丫头松了口,却…… 一想到孙青芜,戴成业就觉得心口像要裂开一样,他上前一步,抬起了手。 四房夫妻两想到戴成业过往的功绩,吓得抱头尖叫着躲到戴大老爷身边。 “成业!“戴大太太看丈夫和公公都面沉如水,心里暗骂孙青芜是祸害,可此时孙青芜已经是李廷恩的人,她背着骂都不敢,只能想想。 “成业,你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你四叔说的是,不就是个下人,娘再给你……” “我只要青芜!”戴成业眼中显出一丝狠辣,“娘,他们总不会立刻就走,你想想法子,在青芜身上下点药,我找个大夫,把青芜先安置到城外庄子上,等人走了,我再把青芜接回来。” “你……”戴大太太听见儿子说出的疯言疯语,再看他脸上的固执,眼前一阵晕眩。 “放屁!”戴老太爷忍了又忍,直到戴成业提出这个主意,没忍住一脚踹了上去。 自戴成业十六岁接管家业后,这还是戴老太爷头一回对这个心爱的长孙动手。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失望,“成业,为个女人你就昏了头,你可对得起祖父这么多年的在你身上花的心血?” 戴成业跪在地上没有吭声。 “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你那点心眼,在大都督面前根本上不了台面。你不要以为你在剑南道厉害,到滁州又让一大帮世家子弟追随着你就是天下第一。你当真以为那些人全都是心机手段玩不过你才对你服气。你的确是有真本事,可滁州眼下有多少世家大族,他们的子弟,为何心甘情愿与你交际往来,还隐隐奉你为首?”戴老太爷蓦然一声爆喝,“不是看着你,甚至不是看着戴家,你算什么,戴家在他们眼里又算什么?这些人巴结戴家,敬你这个霸王,冲的全是你舅舅,归根结底,还是因大都督在背后立着!”戴老太爷用力指向戴成业的头顶,“没有大都督,戴家,还有你,什么都不是!” “祖父!”戴成业愤怒的抬起头。 戴老太爷却看到孙子眼底的那点脆弱,他叹口气把人拉起来,“成业,你是要承继家业的人,祖父相信你想明白。可眼下,祖父不能让你闯祸。”说罢毫不留情的吩咐心腹总管进来,让他安排人把戴成业看死,决不许出任何差错。 戴大太太心慌意乱的看着儿子被押走,想要求情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戴老太爷吩咐去办事,“那孙姑娘虽说暂时名分未定,却是大都督这些年头一个收用的人。她原本是咱们戴家的绣娘,这是咱们戴家的运道,亦是咱们戴家要过的一个坎。老大家的,你赶紧去置备份厚礼,打听打听咱们家以前可有与孙姑娘交好的绣娘,不管是活契还是死契,都想法子把人买下来送到孙姑娘身边去。” 戴大太太急忙点头,“公爹放心,今早弟媳还过来打听了这事。儿媳的意思,到时候把人和契纸都给我弟媳送去,让她转给大都督。” 戴老太爷嗯了一声,夸道:“你想的更周到。”接着神色一厉,望着几个儿子,“你们几个,就去把那南枝给我翻出来,查清楚背后是谁在弄鬼,都交给大都督处置!若查不出来,这家里的下人,但凡疑心有牵连的,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送去做矿奴!” 戴大老爷几兄弟站起身,肃然应下。 戴大太太在边上低眉顺眼的,不知为何,突然就觉着有些心慌。   ☆、第5章 低头 “姑娘……”虎嵩勒住缰绳,下马来到车辕边上等候。 车门打开,孙青芜半弯腰看着在门口等候,一脸茫然焦急的家人,心头跳的厉害。 “姑娘,咱们先进去再说。”绿琬看孙太夫人焦急的模样,机灵的搀扶住孙青芜,示意她。 看到周围不远处被侍卫们隔开的人纷纷在朝这边张望,孙青芜深吸一口气,下了马车来到孙太夫人身边,低声道:“娘,咱们先进屋。” 孙太夫人满腹想要追问的心思,奈何周围护卫如林,个个浑身森然煞气,只得与儿子儿媳们交换个眼色,压下困惑和焦急,进了小院。 今日是从安跟着过来的,他嘱咐了虎嵩两句,缀在后头,却在院中的天井就停下脚步,还让绿琬几人都留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路进到后院,孙太夫人再忍不住,“知府衙门一大早就让人过来洒水静街,还让我们候着接驾,接来接去,是人护送着你回来了。”孙太夫人眉宇中添上一丝怒色,更有些焦急,她拽着孙青芜的胳膊,“青芜,你告诉娘,你是不是在戴家……” 孙太夫人的声音有些发颤。她实在不愿猜想到那一层去,否则她如何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夫君。可除了女儿委身于戴家人的猜测,她实在想不出来,滁州府眼下还会有谁家如此张扬。 孙大爷面色干黄,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咳嗽,看孙太夫人急白了脸,出声劝慰,“娘,您别急,让小妹慢慢说。” “我哪会不急!”孙太夫人悲鸣一声,无力的坐下,垂泪道:“我不该让她去戴家做绣娘,只想着那份银子,可戴家那样的人……” 看到孙太夫人如此难过,屋中一时静默下来,孙大夫人几个妯娌想到这些岁月的磨难,心有感触,都觉得酸楚,别开了眼悄悄抹泪。 孙二爷忍不住,举起拳头,“青芜,你说,到底是戴家的谁,我……”他一副须发皆张的模样,恨得咬牙切齿。 看到满室悲凉,孙青芜很不好受,跪在孙太夫人面前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众人大惊失色。 孙大爷咳嗽了两声,追问,“是李廷恩?” “嗯。”孙青芜点头,“外面送我回来的,不是戴家的护卫,是西北的金甲卫。” “金甲卫……”孙大爷喃喃念了一遍,再看孙青芜时,面色就有些复杂。 自五代重祖开始,孙氏就尽心栽培子弟,想要将家族发展成为世家,他自小就是宗子,自然比其余的人更添一份见识。 西北三卫,铁甲,银甲,金甲,据说其中兵士皆是从精锐中挑出的精锐,尤其是金甲,有以一当百之能。然而这三卫并不轻易出动,素来只管护卫李廷恩以及一干强将良臣的安危。金甲更是只负责李廷恩与近亲的护卫之职。 想不到外面的人,居然是金甲卫。 孙大爷眼神闪烁,道:“青芜,李廷恩可有说辞?” “大哥!” “伯朔!” 孙大爷目光在所有人身上一一流连而过,最后对上孙太夫人不敢置信的眼睛,缓缓起身,跪了下去。 “伯朔!”孙太夫人睁大眼望着儿子,手不住的发抖。 “娘……”孙大爷阻止妻子要来搀扶的动作,抬头对上孙太夫人的目光,“娘,若这一次是戴家的人,不管是谁,拼了这条性命,拼了全家的性命,我不会忍下这份屈辱。可那是李廷恩……”孙大爷声音缓慢而清晰,坚决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涩然,“李廷恩其人,不动则已,一动便是雷霆。他在西北经营数年,任凭朝廷风浪,天下攻讦,岿然不动。一朝兴兵,却迅如雷鸣电闪,大燕天下何其广袤,不足两年,已有泰半落入他手。上至世家望族,下到黎民百姓,闻风而投。这样一个人,今日既遣了金甲卫送青芜归家,便绝不会让事情生变。” “李廷恩又如何!”孙二爷孙三爷愤愤然举起手臂,怒声道:“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 “住口!”孙大爷病弱之躯,又跪在地上,在兄弟面前却有积威,“孙氏传了五代,若要同归于尽,为何我们要不惜与三房决裂,率领族人南迁至此。你们丢掉大家少爷的体面出去谋生,弟妹她们夜夜挑灯做活,妹妹出去当了绣娘,族人们艰难的求一份生存,就是为了到滁州再死?” 孙二爷他们垂着头不说话了。孙太夫人神色早从先前的愤怒转为失措无助,呆滞的靠在椅背上听长子说话,听着听着,就被泪水打湿了面庞。 孙大爷知道家人心中那根线已经松动,低声继续劝说,“娘,若无此事,我不会送上自己的妹妹去求一份荣耀。可事已至此……”他攥攥拳头,咬牙道:“咱们只能认下,不能白叫青芜,白叫她……”最后几个字,再说不出口。 纵然再会衡量利弊,到底意难平。 孙氏根基不厚,昔年在京都之时,孙氏之女却亦是百家来求,更何况是青芜,她是祖父父亲捧在掌中的明珠,孙氏最矜贵的嫡长孙女。如今却要这样忍辱含耻的就跟着人身边做妾室,他不能为妹妹讨回一个公道,为了家族,反要将一切怨憎压下,想法从中要得最大的好处。 可不这样,又能如何? 孙家所有人心中都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悲凉。 孙太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就变成了那个在长子病重失势后与三房精明强干的诸人据理力争,丝毫不让的果决女子。 她望着女儿,叫来儿媳随自己进屋,打点好仪容,平静的出来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孙青芜道:“你起来。此事……”孙太夫人忍了忍,“不是你的错。” 看到孙太夫人眼中的疼惜,一股压抑许久的委屈涌上来,孙青芜起身奔到孙太夫人温暖的怀中痛哭。 “傻孩子……”孙太夫人摸了摸她的头,任凭她哭个痛快,直到哭声渐渐低下去,才叮嘱她,“赶紧擦擦脸,别叫人笑话。”她把孙青芜安置在榻里靠墙的一面,对长媳道:“你去外面,让跟的人进来。” 孙大夫人闻言看了一眼孙青芜,柔顺的去唤人。 从安进来一扫,就知道屋中众人是哭过的,再看孙二爷等人面上残存的薄怒,心底一哂,恭恭敬敬的对孙太夫人行了大礼,“小的见过太夫人。” “不敢。”孙太夫人端坐如松,“您是大都督身边的心腹,想必在军中亦有官职,老身眼下不过是个市井间的平民妇人罢了,何德何能敢受您的礼。”孙太夫人一笑,语带深意的问,“莫非这滁州还认朝廷的诰命不成?” 对这番含讥带讽的话,从安早就有所预料。孙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家,不会认为这种事是喜从天降,赶上来巴结。他亦知道孙太夫人既然能如此平静的唤自己进来,想必孙家是商量出主意了。此时这番问话,不过是想要个答案。 来之前李廷恩早就有交待,从安此时并不觉得为难,神色坦然的道:“小的出门之前,大都督曾有话交待。”见孙家众人面上虽是一副沉重,却俱有一丝异动,他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大都督说,眼下暂且委屈姑娘,待时机一至,三媒六聘绝不会或缺一样,亦会昭告天下,西北李朝泽已有元配发妻!”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而一直静默的孙青芜更是愕然抬头看着从安。 孙太夫人语调有些发颤,“你们大都督,果真如此交待?” 从安就笑,“太夫人,这等要事,小的怎敢胡言乱语。” 孙家人却依旧有些不信。 李廷恩将来会是什么身份,青芜又是如何与他有了同床共枕之缘?这样的情景下,别说是如今,就是以往,谁又会将正室的位置给出来? 孙太夫人扪心自问,饶是孙家一贯处事厚道,若事情发生在自家儿孙身上,她是不会答应人进门做元配正室的。 最后是孙大爷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神色端沉的望着从安,“在下记得,李大都督早已与先文忠公的孙女定下了亲事。既如此,如何还能许在下胞妹正室之位,莫非平妻不成?” 此言一出,孙家人的目光又不善起来。 从安泰然自若的道:“您说笑了,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一言九鼎,又怎会以平妻之位来敷衍塞责孙姑娘。”他停了停,语意有些含糊,“至于姚家的亲事,实不相瞒,早已生了变故。只是此事乃大都督恩师做主定下,即便大都督对姚家仁至义尽,此时想要解除婚约仍旧有些周折。况大都督忙于军务,即将兴兵攻打河南河西一带。是以……”他面色诚恳的望着孙大爷,语调殷切,“还请您见谅,静待良机。” 听到河南河西几字,孙大爷心中打了一个突,面上不动声色的道:“有件事,大都督想必不清楚。孙氏南迁之时,还有几房族人留在河西,在下三叔他们,仍在大燕的朝廷留有官职。” “原来是此事。”从安心下满意孙大爷的坦诚,语调平和的宽慰,“孙大爷不必忧心,大都督既有意以孙姑娘为正室,旁的枝节自然都已明白。” 看从安神色不似作假,孙大爷心中一块重石落了地。 他原本是想牺牲幼妹,为家族谋一个复起的机会,哪怕是日后丢掉一些清名。谁想李廷恩竟肯让青芜做正室原配,那一时听到这话,他当着是喜意如潮。只是留在河西的族人,依旧让他难以安心。可此事,不能瞒亦瞒不住,不如提早揭破。方才他故作沉稳,实则手心已满是冷汗。好在终究没出什么差错。 到了这会儿,便只差个凭证了。 孙大爷身子微微前倾,沉声道:“大都督事事都虑的周到。既如此,在下冒昧问一声,大都督想要聘我孙氏九娘为正室,可有凭证?” 婚姻之事,可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定的。若到时李廷恩改了主意,他们孙氏却以姻亲的名义投效,事后岂非叫全天下的人看了笑话。 从安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此乃大都督亲笔手书,上有大都督印玺。” 孙大爷将书信接过,展开一看,字如龙钩铁划,含着一股锋锐之气。 一纸书信,只有寥寥数语。 “泰和二年正月十九,李朝泽求娶孙氏嫡长孙女为妻,以结百年之好。勿谓世事,立此为证。”后面跟着一个鲜红的印玺,分明是李廷恩调兵的将印。   ☆、第6章 夜问 孙家几兄弟看过书信后,又将信递给孙太夫人。 孙太夫人颤抖着接过信,终于觉得有些释然。她不如孙大爷想的周全,更多的是庆幸幼女不用委屈去给别人做妾室。 既然一切交待清楚,从安便要着手办后头的事情。 “大都督有交待,将来便是姻亲。桂花坊虽算安乐之所,对孙大爷养病却不是上佳。还请太夫人带着家里人移居芙蓉坊的东大街。大都督在那儿置办了一座宅子,郑氏的七公子已在那里等候为孙大爷与几位侄少爷诊脉,另有护卫仆从,俱已打点妥当。” 孙太夫人有些不悦,“我们就住此处……” “大伯母……”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四爷忽道:“大伯母,大都督一片美意,既已定下亲事,咱们又何必拂了大都督的心意。” 孙太夫人素知这侄子心有丘壑,比长子虑事还要审慎,沉默片刻,再看看长子咳嗽不止的模样,以及目中隐藏的赞同,不由在心中轻轻叹息。 “好,有劳你了,老身这就带着儿媳们收拾东西。”说罢并未耽搁,起身去打理行囊。 孙家一路行来,该变卖的,能变卖的都已去了七七八八,不过收拾了小半个时辰,就随着从安在金甲卫的护送下到了在芙蓉坊的宅子。 这栋宅子原本是一个郡王妃陪嫁,亦是七进大宅,因滁州以前少权贵,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郡王妃,哪怕这栋陪嫁宅子一直蒙尘,那郡王妃甚至不曾住过,当初圈建时依旧圈了上百亩地进来,后院连着两个大花园,水榭船坞,山林庭院,□□俱全。孙家这点人扔进去,连个影都见不着。不过孙太夫人路上时提出将其余的族人都一道带走住下,从安从善如流,如此七八房人分一分,宅子便有些活气。 亲眼见着郑七给孙大爷诊脉取药,又看孙太夫人与孙大夫人等手腕伶俐,很快就将随从护卫,侍女仆妇等一一分配打点妥当,从安又叮嘱负责保护孙家的虎嵩几句,便先回去戴家禀告李廷恩。 “孙大爷的病情是被耽搁了,郑七公子的意思,他只能开些药给孙大爷先调理调理,若要断根,只怕要请钟道长过来。”想到钟道长每次出手的代价,从安都想撮撮牙花。 将一篇加急军报放在身边,李廷恩提笔亲手写了一封书信,“令人快马送回西北,护送钟道长来滁州。” 从安接了信出去。 书房中还有几个幕僚,亲眼看到这番景象,心里都起了些别样的心思。 李廷恩把加急军报重又拿在手中看过,与幕僚商谈起军务。 夜色渐浓,李廷恩看看时辰,令人备了些点心,让幕僚们先去隔壁暖阁歇一歇。他独自坐了片刻,起身从个落地绘五彩美人游乐象瓶中抽出一卷画。 画上结着个鲜红明艳的如意同心结。如意同心结编的并不如何,细看丝线间还有些歪斜,最后垂下的缀缕用金线强制绑在一处,看上去让人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李廷恩眼中涌起一丝阴云。 他将同心结结下,展开了画卷。 眉宇间隐含贵气傲然的女子穿着一身飞扬红衣骑在马上,她的背后是茫茫黄沙,萧萧瑟瑟。可她手握金鞭,唇边一丝笑意让那张面庞分外明艳,让整个荒凉的场景都瞬间生动起来。 李廷恩还记得自己作画时的情景。 杜玉华一路护送,眼看要到西北的时候,自己与她却因被人袭杀而同护卫女兵们失散。自己后背中了一刀,伤的神智全无,杜玉华用仅剩的一匹马驮着自己在沙漠中走了两日两夜,将所有找到能入口的东西,哪怕是一块草根,都给了自己。好在后面赵安等人及时寻过来,两人才侥幸保住性命。那时杜玉华浑身严重脱水,几成人干,又一直没有进食,加上烈日炙烤,连钟道长等都弄不明白为何她竟能在茫茫大漠中撑下来,还成功保住自己的性命。 后来自己问她是怎样支撑下来的,她说因为你是李廷恩,所以我得让你活着。自己又问该如何谢她,她只是一挑眉,说你是探花郎,文武双全,我不想学你的剑法,也看不懂你的文章诗词,不如你给我画幅像罢。 于是有了这幅美人图。 这幅画她视若珍宝,一直放在身边,却留在衡谷之中,还用一个自己与她一起联手编织的如意同心结系上。她亲手放的一场大火没有将之烧毁,画被有意倒扣在一个铜盆之下保存起来。 可到了此时,费尽心机留下一幅画,又有何益? 一个留画,却戮我族人,残我亲朋。一个送画,偏借我之手复母族之仇,系一切因果。你们杜家女,到底当我李廷恩是什么人? 李廷恩压下心底淡淡的怅然和厌倦,神色如常的令人送来火盆,将画丢入火中,漠然的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一个人在书房中呆了一会儿,听着隔壁幕僚们小声的谈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涌上心头。 “来人。” 从平进来,“大都督。” “备马。” 这个时候,军营中又无大事。从平略觉诧异,依言点了亲卫。直到见李廷恩并没有出芙蓉坊的意思,而是直奔东大街,顿时了然。 孙青芜正在孙大爷屋里看着他喝药。 见到孙大爷换到一个舒适的环境,先前服了一碗药后脸色就红润了些,心中十分欢喜。 孙大夫人脸上也是喜气洋洋,一面看奴仆们的名册,一面道:“七公子说了,再吃几服药,你大哥的咳嗽都能好许多。” 看到妻子幼妹乐融融的叙话,孙大爷即使仍有隐忧,唇边依旧释出一抹笑意。 管事的仆妇急匆匆进来请安后道:“大爷大夫人,大都督来了。” 屋中的说话声立时消失。 孙青芜诧异的站起身,有些惊慌的问,“他,他怎么来了?” 孙大爷垂下眼帘,低声呵斥她,“你与他已经私下说定亲事,他为何不能来,你慌什么?” 孙大爷吩咐青芜在内院等着,又让妻子去置备桌酒宴,起身出去见李廷恩。 “大都督。”孙家几兄弟给李廷恩问安。 李廷恩放下茶盅,像是没看见孙二爷身上蒸腾的怒气,坦然道:“请坐。” 看李廷恩一副主家做派,孙二爷热血上头,冲口道:“大都督这么晚过来,莫非是后悔送了这栋宅子。既如此,咱们孙家人搬出去就是。” “伯嵻!”孙大爷喝斥他一声,转而对李廷恩赔罪,“二弟年少气盛,还请大都督恕罪。” 李廷恩不动声色的看了孙二爷一眼,淡淡道:“年过二十尚如此气盛,若今日不是我,你会是家族罪人。” 孙大爷与孙四爷心中一凛。 孙二爷气炸了肺,“你……”他话说未说完,就对上李廷恩锋锐如剑的目光,不知为何背脊窜上一股凉意,后面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孙三爷赶紧上前拉他,满脸敦厚的笑。 孙二爷气咻咻坐下,低声嘟哝,“拉我作甚,你不是也说要给他个教训,见着人就软了怎的?” 孙三爷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看孙大爷被气的又咳嗽起来,孙四爷只好站出来打圆场,“二哥一贯性情冲动,又最疼爱青芜,还请大都督饶他一回。” 李廷恩目色一动,看着孙四爷。 孙四爷坦然的任凭他打量。 片刻后,李廷恩收回视线,并未再纠缠孙二爷失礼的事情,沉声道:“我今日来,是想见一见青芜。” 三更半夜的过来要见别人家里的女眷! 这回不单是孙二爷,就是孙大爷都有些面色不悦了。 若青芜是去做妾室便罢了,既然李廷恩遣人许诺青芜会是正室,那么孙家与李家就是正经的姻亲,虽说地位有高低,孙家难免低头,不可能真当李廷恩是一般的女婿教训,可李廷恩这样提出要见青芜,分明是不将孙家放在眼里! 孙大爷开口就要拒绝。 似乎是看出他的心思,李廷恩解释了两句,“令妹心思敏慧,我聘她为正室之事,只怕在她看来,仍旧会有顾虑。我有几句话,想与她说明白。”他沉吟片刻,继续道:“你们若不放心,可令人候在近处。” 孙大爷仍觉得有些不妥。既然幼妹做了正室,他就必须要为她尽量将规矩地位立起来。 孰料孙四爷这回抢先一步道:“既如此,还请大都督在园中与妹妹相见,在下会令侍女们站在廊下。” “好。”李廷恩看了一眼孙四爷,起身在下人的带领下先一步去了花园。 “四弟,你为何要答应让他见青芜!” “二哥。”孙四爷看到孙二爷气急败坏的模样,摇头道:“事到如今,见一见又如何。青芜注定要嫁给他做正室。以他将来的身份地位,纵然是祖父他们还在之时,也没有法子为青芜撑腰。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与青芜私下多些相处,只要不过分逾越,传出去坏了青芜的名声,又有何要紧。” “可是……”孙二爷想要反驳,却找不出理由。 孙大爷听完这番话就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看他对青芜如何?” 孙四爷苦笑,“眼下哪里看得出来。若说他对青芜一见之下便动了真情才要聘为正室,可他今日对咱们几兄弟的态度,分明是依旧当了臣属。若非如此,又实在难以明白,他为何要以军印立下诺书。再有,我闻听他早年曾为抗击流匪不惜水淹宗祠,带伤率领百姓守护县城,至今毁誉参半。姚家在京中四处辱他名声,骂他乱臣贼子,姚家下狱后,他将人救出京城,送往西北,如此看重却在姚家临阵转道后就此丢开不惯,有人还传言,李廷恩曾对家人臣下发令,自此不以姚家为姻亲往来,可他又一直都未宣告解除婚约。人皆夸他重情重义,爱民如子,一年半前梧州的雷高明以全城百姓性命相胁,扬言他若敢攻城,必火烧州城,还将百姓立在城墙头抵御神武大炮,谁知李廷恩只等了不到半个时辰,令人发了一篇雷高明的罪状,就下令攻城。城墙上千普通百姓死于炮火之下成了一滩肉泥。事后有人痛骂李廷恩,李廷恩不为所动,偏偏又下令麾下将领不许去寻那些作诗辱骂自己的士子麻烦,还在城外立了个祭祀的祠堂,带头祭奠那些死去的百姓。” 这样一个行事时时出人意料的人,你真的难以看穿他心底的想法。 孙大爷叹气,“既如此,咱们权且抛开规矩,为青芜着想罢。” 他也是个男人,很明白若无娘家撑腰,女子将来一生过得是否幸福,只能依仗夫婿的爱重。而李廷恩往后的身份,注定青芜的路更难走。至于所谓的规矩名声,比较起来,反而不值一提。 孙家四兄弟在这头忧虑重重,孙青芜在亭中,亦是坐立不安。   ☆、第7章 心迹 即便上一世经过许多苦难,可说到底,每一次,她都被庇护住了。最危急的时候,娘果断的划破她的脸,送到教坊,因这张脸,她反而能避开许多纷扰,到灶下做烧火丫头,人生的丑,又整天沉默寡言的,旁人连寻她的晦气都懒得。后来敦哥儿送到她手上,除开一日复一日的劳累绝望,她吃的最多的便是冷言冷语,病重快撑不下去时,石琅嬛便寻过来了。 说起来,她并未有多少处理大事的才能,亦学不会旁人面对暴雨雷鸣的从容不迫,岿然不动。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每至困境,都会变得愈发倔强,像荒原上的野草一样自烈日冰雪中坚持下来。 重来一次,她想要保住家人,顺利南迁,不过就是利用娘对儿女的疼爱,给自己下药罢了。她既不会利用各个房头的矛盾来兴风作浪,借力打力,更不懂什么世家脉络,从而寻得良机,顺水推舟。因此才会已有先见之明后,依旧让家族分为两派,还留了三房等人在河西,以致日夜不安。两世为人,她下的最重要的决断,便是为家人下定决心迈出家门去戴家做绣娘,绞尽脑汁想要讨好戴家的人,为以后求点人脉。结果她看似尽力的在戴家小心翼翼,安安分分做人,依旧被戴成业看上,还叫设计失了清白。 现在仔细想想,若那晚遇到的不是李廷恩,抑或她那晚直接就去香楼门口探问,眼下必然已成戴成业那无数美人中的一个,生不如死。 想到这些,孙青芜忽就觉得没那么畏惧面前这个手掌乾坤的男人了。前生李廷恩没有娶姚清词,却亲自给姚清词赐婚,姚家长孙姚凤清还是今后的吏部侍郎,官居三品。姚清词之夫在她死前也已是禁军中都督。这样一个人,既然许下婚约,孙家便算是保住,只这样,便已足够。至于门庭振兴,那该是兄长们的责任,与女儿家无关。 心无所挂,她怕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气,给李廷恩倒了杯茶,“大都督。” 李廷恩看出她的紧张缓和了些,端起茶饮了一口,不觉挑眉,“你给我喝枣姜茶?” “啊……”虽说尽力安抚自己,但孙青芜仍旧有些慌张,听李廷恩问话,先是愕然,抓住茶盅打开看了看,脸上立时飞起两团红霞,“大都督,我……”她垂下头讷讷道:“想必是服侍的人将我的茶拿了过来,我这就叫她们换过。” “不必。”李廷恩端着茶一饮而尽,见到她怯生生的模样,有点想笑,他从前遇到的女子,可从没有如此畏惧自己的。想到两人相识的阴错阳差,还有孙青芜的年纪,李廷恩目中飞快的闪过一丝黯然,他伸出右手,温声道:“把你的手给我。” 孙青芜无措慌乱的看着他,而后听话的将手伸了出来。 李廷恩给她把脉,“尺关无力,胃阴不足,的确该用些枣姜茶汤。”他只是粗通医理,看派过来的人给孙青芜煮枣姜茶才想要把把脉,查得脉象后,他叫了不远处站在廊下等候魏嬷嬷过来,“你明日去庆春堂,让他们调几个精于女子调理的医女过来。姑娘体质畏寒,你们须得小心服侍。”说罢解下面鸿鹄佩给孙青芜,“家中若需好药,你就让人拿着此物去庆春堂。” 面对这一块分明是信物的东西,孙青芜呆呆傻傻,半天没伸出手。她弄不明白,为何李廷恩要对自己这样体贴照顾?说到底,对李廷恩而言,她不过就是个投怀入抱的绣娘罢了。 李廷恩见着她神色,心头一动,让魏嬷嬷退下,起身走到孙青芜身侧,伸出了手。 孙青芜木呆呆的将手放在他掌心,两人一道在园子中闲逛,只是一路明显心神不属。 看她犹似魂飞天外的模样,李廷恩先起了话头,站在一处石舫前停下脚步,将身上的大氅解下给孙青芜披上。 男子厚重的大氅将孙青芜整个裹起来,只露出一张小脸,在乌黑皮毛的映衬下,显得稚嫩晶莹。 对上孙青芜黑黝黝如墨玉般的眼睛,李廷恩心神微动,撇开了视线。 “我自小便有人批命,说我一生富贵荣耀,乃是天降贵人。” 孙青芜睁大眼睛看着说话的李廷恩。 李廷恩像没看到孙青芜带着点困惑,似乎在奇怪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的目光,对着平静的水面继续道:“我幼年曾经过一场灾劫,醒来后便如开启宿慧,县中最有名的秦先生寻上门要收我做弟子,不要束修,还让我在秦家吃住。一路科举对别人是万千险道,对我却是通天坦途。我中解元后,秦先生托友人将我送入致仕的老师门下,老师将我收为关门弟子,花费无数心血栽培我,只望我报效朝廷,造福天下百姓。”话及此处,李廷恩神情微动,眼底有丝看不见的痛楚,“我生平第一次挫折,便是元庆八年永王起兵所造成的流匪之乱。我深夜带着老师给我的心腹摸出城外,本是想回乡救父后就带着家人前往永溪投靠老师,谁知半路就遇上恶贼对掳来的女子施暴。” 听到这里,孙青芜像听到什么叫她恐惧之极的事情,下意识的抖了抖身体。 李廷恩余光扫见,复又拉住她的手,孙青芜没有挣扎。 “我杀了流匪,那女人却救不回来。我与随从连夜赶路,却发现整个镇子已被屠杀,十室十空,秦先生一家,俱丧命于流匪之手。在山上寻到族人后,我想将人全都救走,事后才明白,我纵为举人,依旧只是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百姓。我欲请知府调兵守城,朝廷却没有派遣一名援兵。” “可您还是守住了县城,救了百姓。” 孙青芜的声音有些切切的,不知是畏惧还是紧张,听在李廷恩耳中,有一股异样的服帖。 他望着孙青芜微微的笑,“是,我保住了县城,也自那一日起,真正的渴望功名权势。我自负甚高,以为凭我之能,位极人臣只在眼前,到时乾坤日月,都在掌中……”说到这里,李廷恩眼前不由交替闪现昭帝与杜如归还有王太后的面庞,“谁知满腹韬略,却数次沦为棋子。为了我的一线生机,与我有恩之人皆丢掉性命。到西北之后,朝廷不肯授以兵马粮草,只给我个虚职,我便立下重誓,自此后,我的性命,我的前程,我的一切,别人休想插手!” 孙青芜听出话中浓重的决然,不禁有些畏惧。 李廷恩却猛然攥紧她的手,垂下头目光灼灼,“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我李廷恩若要娶妻,便是真的想娶,无关大局,无关天下!” 孙青芜心里砰砰直跳,她终于明白李廷恩告诉她这么多的用意。 他是在宣誓,亦是在表明他对这桩婚姻的诚心。 “可您以前根本不认识我。”孙青芜对上他的眼,心慌意乱中脱口而出,急切的道:“我,您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跑错了院子,您也不知道我的性情如何,若是……” 李廷恩唇角微弯,讽刺的笑道:“你的事情,该知道的我都已知道,旁的,实在不太要紧。” 那一晚最疲惫脆弱之时遇见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孙青芜,于是发生后面的一切。他从不信命,对于男女之事,却不得不认命。他曾心比天高,一意不愿委屈,要寻一个完美,可到最后,只剩下徒伤怀,意难平。既如此,不如赌一次天意。 他原本想若孙青芜真是个丫鬟,他会给她个合乎的身份,没想次日竟得知是孙氏的嫡女,于是他许出正室之位。到如今这地步,他已不求更多。 至于留着原配之位许以贵女联姻,他李廷恩不屑为之。这天下,无人能叫他在姻缘上被委屈胁迫! 看孙青芜神色怔忪,脸上自然而然的再度流露出那种可怜脆弱的表情,李廷恩奇怪的挑了挑眉。 他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但每每对上这女孩的眼睛,就会让他生起异样的怜惜。 或许是以前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娇弱又柔韧的女子…… 李廷恩放缓手中力道,语气渐温,“下月我便会领军攻打河南河西,若一切顺利,半年就可回转。你暂且留在滁州调理身体,半年后我带你回西北见见我爹娘。” 孙青芜原本渐渐平静下来的心又扑通扑通拼命的跳,两团胭脂染红了脸,垂头搓着帕子不肯说话。 李廷恩瞳孔微缩,另一只手抬起又收了回去。 “青芜,你可有话想告诉我?” “我……”孙青芜被他温和的语气迷惑了神智,小孩儿一样无助的望着他,“我害怕。” 李廷恩听完没有问她怕什么,而是沉默片刻后道:“我会在滁州尽量多呆一些时日。” 他没有明言,但孙青芜已经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她吸一口气,像要上刑场一样点点头。 李廷恩心底微哂,这一次毫不犹豫的伸手在她头顶轻轻抚了抚。 孙青芜不自在的别过身,身上有些发僵。 离开的时候,李廷恩对送他出门的孙四爷道:“明日你们来戴家。”说罢上马离开。 待马蹄声渐远,孙四爷才直起身子望着一行背影拧起了眉头。   ☆、第8章 家法 明明是冬日,戴大太太却觉得心头跟有火在烧一样,她烦躁的将账本一扔,令人拿了两颗清心丸来吃。 外面一个小丫鬟忽慌慌张张跑进来说戴老太爷要把戴碧芝打死,吓得戴大太太将药丸卡在了喉咙,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唬的边上的韩妈妈一面骂那丫鬟乱闯,让人拖出去打死,一面拼命给戴大太太灌水拍背。 好容易喘过气,戴大太太指着小丫鬟大骂,“胡说什么,二姑娘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我看是你想死!” 小丫鬟跪在地上磕头,瑟瑟缩缩的道:“老太太带了人来,说要把二姑娘绑了送回禹州双盘山的祠堂关起来。二姑娘不肯,不知怎的跳起来把老太太推倒了,老太太头上磕出个大血洞,老太爷得到消息就赶了来,让人把二姑娘带到前院去,说要亲手打死二姑娘。” “什么!”戴大太太从榻上跳下来,鞋都来不及穿,慌慌张张的骂道:“出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来告诉我?” 戴大太太已经不去想女儿到底是不是被冤枉,她只恨这些下人,这么大的风波,竟还要等到老太爷过来才来报信。 小丫鬟哭的满脸鼻涕眼泪,“老太太一来就让人锁了院门,不让人出来。奴婢还是花梨姐姐叫先藏起来,才在老太爷走后来您这儿报消息。” 戴大太太头昏眼花,“跟在二姑娘身边的人都在哪儿?” “都叫老太爷带到前院去了。” 戴大太太眼前一黑,咬牙切齿的骂,“这个孽障,到底闯了什么祸,连她祖父都亲自出面管束她!”说着眼圈就红了。 韩妈妈也着急,戴碧芝虽说是个祸头子却是看着长大的。再说戴大太太把这个女儿当心肝肉,真有个万一,怕是过不去。她跺跺脚,“我的太太,这时候先别打听,赶紧到前院去,老太爷那脾气,那是发话就要将事情给办了。” 戴大太太打了个激灵,忙道:“对对对,赶紧的,差人去请老爷,还有大少爷,都叫到前院去,让他们去救碧芝的命。”一面顾不得脸面,哇啦哇啦一路哭着撵到前院去。 才到地方,戴大太太就看见女儿嘴里塞了东西被压在张四角宽凳上,三四个婆子按着,老太爷亲自提了巴掌厚的竹板子在打,边上戴大老爷几兄弟垂头丧气的站着,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唯独没有见着自己的儿子戴成业。 她又气又急,心痛的不得了,又不敢正面迎上公爹的锋芒,见戴老太爷看过来,还吓得缩了缩脖子。 “成业呢?”戴大太太低声问儿子的去向。 韩妈妈苦着张脸,小声道:“太太你忘了,老太爷发话叫把大少爷关在屋里,眼下一步都不许出来。” 戴大太太这才想起儿子已经被关了,登时恨得直咬牙,“都是那个狐狸精!我……”她想放两句狠话,最后却发现叫自己咬牙切齿的人如今已然拿捏不住,只得将半截话吞回去。 “呜……”戴老太爷一个使劲儿,被堵住嘴的戴碧芝痛的厉害,整个脖子都昂了起来。 “碧芝……”戴大太太看到女儿的模样,再忍不住,顾不得许多,嚎啕大哭的奔上去跪在戴老太爷跟前,上半身趴在女儿身上挡住,哭道:“公爹,碧芝还小,这回也吃了教训,她总是戴家的骨肉,您千不看万不看,看在儿媳这么多年辛苦管家的份上,给儿媳一个体面,饶了碧芝这一回罢。” “妇道人家跑到前院来撒泼,老大家的,你胆子不小!”戴老太爷人虽老了,眼神却依旧利的很,他冲着戴大太太冷笑,“我若不饶了她,你是不是要把朱家给搬出来?” 一句话把戴大太太的哭喊都堵在嗓子眼儿,被戴老太爷抢先戳破心思,戴大太太只能怏怏然的抽泣道:“公爹,碧芝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看她眼下的模样,再打下去连命都要没了,您就饶她这一回。我日后一定好好管教她。” “你教个屁!”穿上身富贵衣裳,戴老太爷骨子里还是那个早年走南闯北和各色人打交道的木材贩子,气的狠了,也不管面前是不是儿媳妇就一口啐了上去,“就是让你管,才管出这么个孽根祸害!”他气咻咻扬了竹板,喝道:“老大,把人带回去,你自家的婆娘自家管教,你爹只打孙女,不打儿媳!” 戴大老爷面色铁青,在几个兄弟复杂的目光里上来拽戴大太太,骂她,“女人家家到前院来掺和什么!”再看戴大太太跑的一身是汗,灰头土脸的,又哭的寒碜,皱眉道:“赶紧回去洗漱,待我有空再与你理论。” 看他一脸嫌弃,戴大太太气的浑身发抖,一把甩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沉声道:“公爹若实在见不得碧芝,那就请公爹让大老爷给儿媳一封休书罢,儿媳自带了碧芝回娘家住就是。朱家想来不差咱们娘两一碗饭吃。”戴大太太停了停,复又道:“正好我弟媳还住在戴家,儿媳这就寻她去,也不用另请护卫。” “胡说什么!”戴大老爷被这一番话惊的一身冷汗,上去就想堵戴大太太的嘴,谁想被戴大太太一让,反而差点摔个跟斗。 戴老太爷干瘦的脸上阴云密布,并未再打戴碧芝,只是望着虚张声势的戴大太太冷笑一声,淡淡道:“老大家的,你不用拿朱家来吓唬我。老头子与你直说了罢,老头子是想巴结朱家,为这个,碧芝在家里欺负兄弟姐妹,在外头惹出一桩桩事儿,老头子都装不知道,还交待老二他们不许与长房计较。可这回……”戴老太爷嘿嘿笑,笑的戴大太太心里发寒。 “说起来,你跟你那兄弟的姐弟之情到底有多深,不用我这做公爹的来告诉。至于陈太夫人,你是叫一声母亲,可你不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戴老太爷声音一提,指着戴碧芝道:“这一回,就是你从她肚子里钻出来,这是她嫡亲的外孙女,朱瑞成都不会答应护着她!” 戴大太太逼着自己硬挺,“碧芝一个小姑娘,成天就在闺房呆着,您说的她像是杀人放火,她到底犯了什么错。” “嘿,我倒真想她是杀人放火。”戴老太爷道:“她让身边贴身服侍的丫鬟去给那位孙姑娘下药,想把人送到成业的香楼里,谁知孙姑娘没有进香楼,去了大都督的院子,后头的事情,不用说,你也都知道了。” “这,这怎么会……”戴大太太面如金纸,颤声道:“昨日不是分明说那个叫南枝的丫鬟,南枝……”脑子里灵光一闪,她望着戴四老爷,“南枝那丫鬟不是在碧榴身边服侍的,跟碧芝有什么关系?” 不说还好,一说戴四老爷就跳起来了,“大嫂,您还提这个。你是怎么教的碧芝,这孩子不单要害别人,连家里的姐妹都要算计,她找人下药就算了,还要拉扯咱们碧榴。碧榴才八岁的孩子,平日乖巧听话的很,见着就哥哥姐姐的喊,怎么得罪她了。她谁不好挑,把药下在咱们碧榴新作的衣裳上头,还花银子买通南枝去办这事儿。你这当娘的如今还帮着说话,呸,是不是想把屎盆子扣在咱们四房上头,好叫咱们帮着你们长房去大都督面前顶罪?” 戴大太太风光多年,何尝被这么骂过,立时觉得颜面全失,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戴四老爷却不理会她,吵吵嚷嚷要讨一个公道。 戴大太太跟他说不清楚,只能又朝戴老太爷哀求,“公爹,这事儿想必是误会。”也不敢再说是四房,只道:“怕是外头的人买通那叫南枝的丫鬟使了坏。”她心一横,知道戴老太爷既然将戴碧芝拿住这么死打,必然是已经找到那个叫南枝的丫鬟,干脆道:“那个叫南枝的丫鬟在哪儿,公爹把她叫来,儿媳定能问个清楚明白。” 看她眼珠子乱动,戴老太爷抬了抬眼皮懒洋洋道:“你教的好女儿,事后还知道要斩草除根,叫人去杀那丫鬟,谁想被大都督的人抓个正着,你要问个清楚明白,就去大都督那要人罢。” 戴大太太挨了当头闷棒,整个人呆住不说话了。 戴大老爷丢人丢的彻底,实在看不过去,骂道:“还嫌丢人不够,赶紧回去,这等逆女,你管她作甚。” 见着戴大老爷一副怨恨的模样,戴大太太心彻底凉了。 这么多年夫妻,居然到此时才看清这男人真面目。 前几年朱家时时有东西给碧芝,碧芝就是他捧在手心上唯一的嫡女,眼下碧芝惹了大祸,碧芝就成了逆女,眼皮一眨就要丢开不管。 当爹的能如此绝情,做娘的却办不到。 戴大太太不死心的给戴碧芝求情,这回也不抬娘家出来,只是辩解,“她一个小姑娘,哪懂得许多,就是懂得,又哪会去插手成业房里头的事情,那孙姑娘更和她无冤无仇的。想来就是叫人挑拨了几句话头,儿媳想必是成业后院里养的那群不安分的,这孩子心眼又直,才会犯了大错。”戴大太太声泪俱下,“儿媳求您抬抬手留她一条性命,至于大都督那头,儿媳去给弟媳磕头,去给孙姑娘磕头,必不会连累家里。公爹,儿媳求您了,这是儿媳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您嫡嫡亲的孙女啊。” 戴老太爷面色似有动容,扔掉竹板漠然道:“你既如此说,那我就且等一等。” 戴大太太松了一口气,只要先保住女儿的性命,她就有时间去求弟妹帮忙。别说那孙青芜只是连个身份都没有的,就是嫁给大都督做正室,不信她敢不给弟妹这个大姑子的脸面。再说孙青芜因此还成了大都督身边的女人,论起来,还是女儿成全她一场! 戴老太爷似是看穿戴大太太所想,淡淡道:“有几句话我得告诉你。南枝是大都督让人抓住的,也是大都督手上的人审的。今日一早,大都督就差人将我叫了过去,,我这当祖父的是亲耳听见南枝说了来龙去脉。早在六月的时候家中买人,二丫头就趁机在里头收买了几个耳目,正好你这亲娘又是管家的太太,不用费力气,几个人就分到几房的院子里。哼……”戴老太爷望着不住擦汗的戴大太太笑,“我这当祖父的倒是聋子瞎子,孙女却是耳目灵通,老大家的,你这家,管的好啊。” 戴大太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戴老太爷当没看见。 “她前晚见着成业纠缠孙姑娘,便起了心思。想在成业面前卖个好,就叫身边的丫鬟花梨买通绣房的管事,在碧榴的衣裳上头下药,再叫事先安排的南枝借口新衣裳,怕有地方要改动,把孙姑娘骗的跟着走。她自己趁着清闲,还偷摸跑去让人换了送到大都督那儿的香炉。” 戴大太太听到前头还不打紧,等到最后一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看着已经昏过去的戴碧芝真是又羞又恨。 “想明白了罢。她不是被人挑唆,她是起了攀高枝的心思,还想让成业领她个人情,再捏个把柄在手心里,帮她全了念想。她是知道朱大夫人在府上呆着,成业不敢这时候闹出事情来!”一说到这个,戴老太爷就恨得牙痒,他精心栽培的长孙,竟差点被个孙女调弄在手心里。“谁知大都督当晚就用了戴家送上的香炉,孙姑娘又机警,阴差阳错,她成全别人,害了自家,更害了自己。若事后她直接说出来便罢了,小姑娘家家,好毒的心思,竟叫那花梨去南枝藏身的地方下一包药,还想把人做成自杀的模样。她那点道行,也敢在大都督面前耍弄,她是自己找死!”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戴大太太整个人瘫软在地,这么冷的天气,衣裳却如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她双目无神的望着昏迷的戴碧芝,简直不知是该当仇人还是当女儿。 她这做娘的事事提醒,再三叮咛李草儿的性情,谁想亲生女儿转身就拿去利用,当做设计亲大哥的利器。她以为女儿只是娇蛮任性,实则没脑子没心机,哪知早便看走眼。 戴大太太在心中仔细的回想,才发觉每一回家里要进人的时候戴碧芝总会过来吵着要吃要穿,不觉就将话头带着走。 原来她竟把自己这亲娘当出头的椽子,糊弄的傻子! 可再是恨,再是怨,戴大太太还是舍不得亲生的女儿,见眼下已无甚可说的,令人将戴碧芝抬了回去,而后找到李草儿去求情。 戴老太爷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有点惋惜。 可惜这孙女心不正,连家里兄弟都要拿捏设计,这回又撞到大都督手里,否则陷害个把绣娘,真不是什么大事。能恰巧抓住天时地利,懂得挑选八岁的妹妹身边人来做这事儿,又知道事前把南枝安排到滁州最好的客栈去住,真是了不得。想到戴家的人在家里找来找去,又去外头下九流聚集的地方,甚至去素日与戴家面和心不合的几家门口转悠都一无所获,戴老太爷更是忍不住叹息,谁会想到一个犯事的丫鬟竟然会正大光明的住进滁州最好的客栈?可惜啊,这丫头脑子如此精明,为何竟敢胆子长毛,将心思动到大都督头上?若非如此,她这回栽不了,自己还能用来联姻个好人家。说起来戴家出身最好的,就是这个孙女。 只是眼下一切都成了空。 戴大太太却没心思理会戴老太爷心中七拐八弯的想法,她蓬头垢面的就跪在李草儿跟前求情。   ☆、第9章 婆媳 李草儿听说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也是气的厉害。外甥女对亲弟弟起这种心思,还玩上不的台面的把戏,不仅叫她愤怒,更让她恶心!再想想以往戴家来送东西的下人都口口声声夸赞二姑娘如何念着舅舅舅母还有外祖母这些长辈,如何品行端正,贤惠大度,自己信以为真,还打算圆了戴大太太的心愿,出面让廷恩帮着挑个好姻缘,李草儿更是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只是她性子软和,戴大太太这个大姑奶奶又跪在面前,她不好多说什么,就让魏嬷嬷把人搀起来,“大姐,不是我不帮忙,可碧芝她……”李草儿觉得都不好意思往下说,“先不说按辈分她能跟着福哥儿他们喊廷恩一声舅舅。单说孙姑娘,我也见过,那是个端正规矩的。她与碧芝无冤无仇,为自己一点小心思就要下药去害人,这可是毁姑娘一辈子的事情,她小小年纪,怎就下得了这个手!”这才是最叫李草儿难以谅解并且十分气愤的地方。 “这……”戴大太太张了张嘴,支支吾吾的辩解,“弟妹,我往后指定好好教训她,她这回连命都差点丢了,大夫还说身上是要留疤的,想来往后不敢再犯。再说她这回也没有害到孙姑娘,不是还成全了孙姑娘一场富贵。这……” “大姐这是什么话!”先前听得还好,后面就让李草儿听不下去了,当即毫不客气的道:“她害人便是害人,总不能因廷恩瞧中孙姑娘,要娶孙姑娘为妻就反倒是功德。大姐,你若有这样的心思,这事我实在不敢插手,否则就是害了她。” 李草儿的意思原本是戴大太太溺爱女儿,她要帮忙说话,戴碧芝吃不到教训以后还会再犯。哪知她话音刚落,戴大太太就愣住了,像丢了魂一样。 看她的模样,李草儿于心不忍,“她还没及笄,又是一场亲戚,大姐放心,总不会真要孩子的性命。”说罢李草儿就想到孙家的人还在后头等着,给魏嬷嬷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了后面。 魏嬷嬷上来送魂飞天外的戴大太太。 戴大太太都要出院子门了才醒过神抓着魏嬷嬷的手,哆嗦着嘴皮问,“大都督要娶孙青芜,明媒正娶?” 魏嬷嬷对着她似笑非笑,“瞧您问的,方才咱们太太不是告诉您了,大都督啊,要定亲了。说起来这一场缘分,还真得多谢戴二姑娘的成全,想必往后啊,大都督夫人也会一直记着这场恩德,您说,是不是?” 戴大太太眼前一片黑暗,一口气儿没上来栽了下去。 魏嬷嬷冷笑着看韩妈妈等人在那儿哭天喊地,撇了撇嘴,心道什么东西,天天在自家太太面前耍心眼,教出的女儿更没长眼,犯到大都督头上,这回给你们一个狠的,省的天天端着大姑奶奶的架子! 随意指了两个人过来帮忙把戴大太太送回去,魏嬷嬷转身就走,也不管这一团混乱了。 李草儿和孙家的女眷们叙话,在孙太夫人婆媳几个面前对孙青芜赞不绝口。 “这真是天赐的缘分。不瞒您说,家里长辈眼下最担心的就是廷恩的亲事,别看他是大都督,在长辈心里,都没他膝下赶紧添个儿子更让他们欢喜。”李草儿瞅了一眼红着脸不敢说话的孙青芜,笑道:“我不久就要回西北,太夫人要是不嫌弃,可愿与我一道回西北走一趟,只怕爹娘他们接到廷恩的书信,都盼着看看青芜呢。” 两边头一回见氛围就十分热络,回到家里的孙太夫人心里松了一口气,对孙大夫人道:“以前我怕齐大非偶,眼下看来,青芜这门亲事,未必就定的委屈了。” 嫁给李廷恩,眼下是大都督夫人,以后就是国母,这样的婚事若还委屈,那她们这些嫁到孙家,跟着吃尽苦头的又算什么? 孙大夫人心里有些不舒服,嘴上却安慰婆母,“娘,大都督待小姑细致的很,再说等大局定了,小姑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孙太夫人摇摇头,“我怕的就是这个,别说咱们家里败落了,就是鼎盛的时候,那个位子,可没那么好做。”看大儿媳妇不以为然的样子,孙太夫人就道:“嫁女嫁高,娶媳取低这老话我一直是不赞同的。在我看来,儿子们要在外拼搏,选个门当户对甚或出身高一些的儿媳妇,除开婆婆体面威风折损点,对儿子是件大好事。可身为女子若高嫁,一辈子的命就真是只能看天意。别说什么贤惠大度,机敏孝顺,不是孝顺的儿媳婆婆就一定喜欢,不是贤惠的正室就一定能讨得夫君的喜爱。” 孙大夫人脸上有点讪讪然。她娘家曹氏世居关内道兖州,当时还被称为老太爷的茂忠公做主给嫡长孙定下了这门亲事。彼时曹氏已现衰败之象,茂忠公与长子次子却俱是朝中重臣,饶是如此,作为传承二百多载的世家,孙大夫人嫁到孙家也被称为下嫁。而曹老太爷肯答应这门亲事,也是为了让茂忠公帮忙最有出息的次子在朝廷更进一步。孙大夫人下嫁后曾有一段时日郁郁不乐,在妯娌与婆婆面前都有些自恃出身。孙太夫人一直处处忍让,反而孙老太爷等陆续病故,孙氏没落后,孙太夫人对大儿媳的态度却一天天强硬了。 孙大夫人心虚的笑,“小姑幼承庭训,德言容功没有不出色的地方,大都督又不是不讲规矩的人,将来两人总能相敬如宾。” “唉……”孙太夫人叹气,装作没注意到儿媳的神色,“人都说相敬如宾,可夫妻两个,一辈子处的客客气气的心里又怎会真的舒服。再说举案齐眉,那是唬弄人的话!”孙太夫人冷冷的笑,“连吃顿饭都要妻子弯着腰把案抬到齐眉之处才叫恭敬,这是做发妻还是当侍婢?” 孙大夫人自幼念的就是女则女戒,没想一贯温和的婆母陡然说出这种话,她愣在当场。 “别说什么贤惠不贤惠,规矩不规矩,男人要是有本事,规矩对他就是空话。规矩,从来只能约束那些没用的东西。谁又说孝顺贤惠的女人就一定能在婆家立住脚?就算你是八面玲珑,还要肯赏你脸面才能施展开手脚。厉家那三奶奶,难道不贤惠,把嫁妆拿出来给婆家人做盘缠才将全家都带到滁州,南迁的路上厉家被流匪杀了大半,厉三奶奶顾不得娘家的事情,想到丈夫失了庶子,唯恐以后断了子嗣,赶紧把首饰头面当了给丈夫买了几个通房回来,结果如何?庶子病重要人参续命,她再拿不出银子,厉家人三千两银子把她嫡亲的小女儿卖给人做童养媳。她追到坊市里哭闹,还被厉家人说成是疯妇抓回去,眼下还不知是死是活呢。厉家也是几代书香,自诩最重规矩的,末了一句子嗣为重就将厉三奶奶打发了,她难道还不贤惠,规矩又管住厉家的人没有?” 孙太夫人喝了一口茶继续道:“不说别人,就说六房的三媳妇,她对你九婶娘还不够孝顺?她嫁到六房十三年,守了七年的寡,晨昏定省一日都没缺过。咱们一路南迁,你是亲眼见着的,你九婶娘半夜要吃东西,旁的儿子儿媳都装聋作哑,她一个妇道人家,半夜三更的走了十几里路去找村户买了三个包子回来,连儿女都舍不得给,都留给了你九婶娘。路上的时候倒还好,等一到滁州,六房五个儿媳妇分院子,你九婶娘口口声声说委屈了她,末了还是将她撵到最逼仄的柴房边上去收拾了间屋子,还带着两个孩子。” 孙大夫人不知孙太夫人说这番话的用意,不敢随意附和,只道:“难怪娘您方才要在朱大夫人面前提厉家的事,还夸六房的三弟妹调胭脂的手艺好。” 孙太夫人没有否认,“女人啊都不容易,青芜这会儿不好出头,我是想伸伸手,看能不能帮她们一把。再说咱们家才到滁州的时候,老大急着要买药,还是厉三奶奶帮的忙。”其实她也有私心,这两个都是知恩图报又各有点看家本事的人,她们跟李家人走得近,对女儿的日后也是件好事。 孙大夫人给孙太夫人捶腿,不疾不徐的道:“您放心,厉三奶奶那事儿不好说,六房的三弟妹你却不用担心,她眼下就跟咱们一栋宅子住着呢。” 一栋宅子住着又如何,婆母要想磋磨儿媳,能叫你苦都喊不出来。想到几个儿媳都没吃过这种苦,孙太夫人也不想再跟孙大夫人说这种事了。说的再多,和自己的女儿没流着同样的血,哪会担心。她就一句话收了尾,“看朱大夫人是个和气人,想来李老夫人性子也好,婆婆和出嫁的姑奶奶都温善,青芜以后的日子我就放心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即是嫁给李廷恩这样的人,那是一辈子都不能放的了。 孙大夫人服侍婆母睡下后,回自家的院子,才被丫鬟侍奉着换了衣裳,就看到孙大爷回来,她急忙迎上去亲自服侍孙大爷更衣。 孙大爷换了身家常衣裳坐在孙大夫人对面,“康管事要去沂州把孙总管他们带回来,你写个名册,顺道将你陪嫁的那些下人也买回来罢。” 几房人南迁,自然带了许多的世仆,只是一路行来,有些被冲散,有些则是逼不得已给卖了出去。到滁州的时候,已是一个不剩。孙大夫人世族出身,陪嫁时自然是有许多陪房的,此时听孙大爷如此说,先是一喜,继而道:“咱们家眼下用的都是大都督给的人,贸然换人……” 孙大爷蹙眉,解释道:“你不用多想,咱们身边服侍的人,自然还是用原来的好。他也不会管这种小事。” 女人就是女人,眼睛只能落到后宅这点方寸之地上,李廷恩连联姻之道都不屑,何况用点奴仆下人来控制孙家。对李廷恩而言,只要一日手握重兵,下面这些依附的人有些小心思,他根本不屑去管。 有良医好药,家族又有了指望,孙大爷整个人容光焕发,虽还是不时咳嗽,精神头却起来了,他回来吩咐孙大夫人两句,又出门去了滁州府的司漕衙门。   ☆、第10章 识趣 今日一早孙家几兄弟到戴家,处置过戴碧芝的事情后,剩下的,就是被李廷恩各自安排了差事。 李廷恩下月就要大军开拔,攻打河南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直以来,西北大军能势如破竹,除开李廷恩兵力鼎盛,更要紧的就是他数年经营,保证了粮草的供应。然而以前就在李廷恩治下的西北不缺粮草,攻占下的淮阳数道自然也是不缺。可陇右陇西以前便不是粮仓,盛产的是木材,更不用说在李廷恩攻占之前,朝廷已经先一步将这几道的粮草运往关内道,剩下的几个粮仓亦被放火焚烧。不能就地调粮,便需从外地运粮进来。大燕水运发达,若要运粮,自江南道淮南道运河水路进来最为便宜,只是今年冬寒,运河几条支系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有几条支系还被朝廷撤兵前炸山堵塞住了。大都督府下面的民生司与后营军联手征发近万民夫,才在日前运送八十万石粮草到滁州,八十万石粮草供应此次开拔北征的二十万大军,不过是杯水车薪。可严寒深冬,要从陆路运军粮,实在困难的很。后面的粮草供应,还是要靠水路。 孙大爷以前曾在工部任职,李廷恩便将疏浚河道的事情交给他,令他统管一干民夫工匠,一月之内疏通河道,保证水路运粮的畅通。 至于孙二爷与孙三爷,一个暂且去了巡城司负责府城巡逻守护,一个去了巡检司分管一州的刑案查检,两人都为六品判司,而孙四爷,被李廷恩点入军中,在翁同素这个谋术司掌令身边做个掌书记,实则就是参谋军务,以为赞画。 孙家几兄弟俱有事做,整日开始忙的脚不沾地,他们的忙却叫一圈围着看的人红了眼。 尤其是戴老太爷,整日在家黑着脸,正月二十六的时候还出面请了滁州实力最强的几十户商户,仿照西北组建了个陇右商会,并递书到李廷恩在芙蓉坊新置的办公之所,拜帖中言语殷切之极,俱是一片想要为大都督效命的赤胆忠心。 河峻看过拜帖笑道:“大都督,这些人要表忠心了。” 李廷恩将手中烫金的拜帖扔下,端了茶,“商人重利,本将要的,也不是他们的忠心。”他要的,是这些陇右道豪商手中上等的木料与木匠。 “大都督,若要走水路运粮,咱们原本的船已是够用,您何必还花心思与这些人纠缠。会打木船的工匠,算起来,该是淮南一道最出众。”翁同素有些不明白李廷恩先入住戴家,再搬出戴家,这样费力敲打拿捏的用意。一干商户,何必如此费心。 李廷恩摇头,“陇右道的铁木,可造战船。” 翁同素与河峻都吃了一惊,“大都督是想要打造战船。” “不错,此乃本将数年前就思量之事。西北干旱缺水,只能广植林木,以防风固水。淮阳江南一带,杨柳处处,桑木繁盛,因水道交错,确有不少精于制船技艺的木匠,可他们打造的是楼船画舫,即便是漕运粮船,亦是软木所制。唯有陇右,盛产铁木硬木,因陆路不畅,水运反而较为发达,此处的木匠有祖上传下的手艺,最善以硬木铁木打制渔船官船。本将想要将这些人搜罗起来,加上陇右道的铁木,研制可装神武炮的兵船运往崖州一带,待将来便可组建海龙军抵御海寇,清剿盘踞沿海州县的鳞人部族。” “这……”翁同素与河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被震住了。 在他们还想着攻下大燕剩下的小半江山时,大都督已算计到了沿海的海寇与鳞人部族头上,实在叫他们有些羞愧。只是他们再如何都没想到李廷恩有意去戴家转一圈设计场戏竟然是为了万里之外的海寇啊。 翁同素喟然,“大都督雄心壮志,臣下不及。说起来自前夏时,鳞人部族便是我中原百姓的心腹大患,他们蜗居海岛之上,神出鬼没,经常掳掠崖州等地的渔民。因损失不重,不熟悉海上情形,一直拿这些鳞人部族没有办法。崖州原本的渔民有些深受其苦,眼见朝廷不管,竟索性成了海寇,专门劫掠商船,几百年下来人数渐增,自此又为沿海州府添了一害。大都督深谋远虑,此乃圣贤之举。” 对翁同素的拍马,李廷恩但笑不语。 他清剿鳞人部族与海寇,为的不仅仅是沿海百姓,更是要开拓海运。大燕强盛,已使附近诸国来朝,可这些国家中,更多的是走陆路,还有的便是附近小小的岛国,至于更远的地方,就十分少见了,侥天之幸才能有一二人平安到达大燕。一旦海运都能通达,国力民力便会有一个飞跃。 是以,陇右的铁木,陇右的木匠,他非握在手中不可。先顺水推舟给了戴家一杯敬酒,再反手给了一杯罚酒,又抬出孙家几兄弟做梧桐,若此处商户还不肯凤凰来栖,他也只得放一把火,让他们统统都滚去涅盘! 两日后,四房的李廷文带着李家长房唯一的男丁李廷延押送一批军衣军粮到了滁州。 “大哥……”李廷文看见李廷恩,急忙行礼。 而李廷延则是窝在靠背上打了个哈欠,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直到李廷文猛的拽他一把,他抬头对上李廷恩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就站起来,讷讷的喊了声大哥。 李廷恩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一瞬,没有理会他,吩咐人上菜。 李廷延因是长房独子,自小就养的娇,他出生的时候李廷恩已经顶门立户,是以从未吃过苦。因李廷恩大伯李大柱年至而立方得一子,将李廷延看的比眼珠子还精贵,夏天怕惹着,冬季又怕凉着,别说是学武,就是在书房写两篇大字都要七八个书童围着转。李廷延十岁时,李廷恩已在西北手握重兵,李大柱心里清楚日后李家子弟前程只怕都在军中,想了许久才狠下心要了个李廷恩留在家中的护卫去教李廷延骑术。 那护卫是斥候出身,为人严厉不讲情面,又看不惯李廷延蹭破块皮就哭哭闹闹的模样,对李廷延动辄呼喝责骂。李大柱先前没吱声,直到有一回李廷延因瞌睡从马背上摔下去折了手臂,李大柱之妻小曹氏不依不饶跟李大柱大吵大闹,说要绑了护卫,李大柱就闹到李廷恩生父李二柱面前。李二柱是个憨厚人,把身边舍生忘死保护一家人的护卫当恩人供着,可一头又是亲大哥,为难的厉害。万般无奈,李二柱叫人给李廷恩送信。结果李廷恩在西北得知消息,命心腹虎威回河南府亲自教导李廷延骑术。 彼时李大柱与小曹氏已经害怕,实不想让儿子学这个了,没个前程就没个前程罢,横竖眼下已不需要儿子去争命,做个富贵闲人也不坏。 哪知虎威到了长房,眉毛一立道:“大都督军功盖世,杀的蛮人望风而逃,他的嫡亲堂弟,怎能连骑马都不会!”又道,“小人吃的是大都督的饭,既奉命从西北回来,就不能叫大都督失望,必然要将五少爷□□出来。” 不顾李大柱与小曹氏的阻拦,虎威带着身边的铁甲卫直接冲到屋里,令人将李廷延绑上马背,任凭李大柱与小曹氏如何四处找人求情,李廷延怎样撒泼求饶,就是不理会。虎威是李廷恩身边敬重的老人,平素都称呼一声叔父,李氏全族都依仗李廷恩,李大柱与小曹氏再是长辈又如何敢得罪,只得眼睁睁看着。 李廷延摔摔打打半月,知道这回再不好好学也没人能救他,只得忍着满身伤痛,咬牙认真的学了起来,又过了半月,整个人瘦脱一层皮,浑身都是青青肿肿的,才在虎威面前过了关。 自此之后,李廷延就畏惧足了李廷恩,平素的霸道行径亦收敛不少,但凡李廷恩给他安排的课业,必然是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完成,半点不敢偷懒。他不糊涂,知道对自己不留情的看似是虎威,实则是背后的李廷恩。 他本来在李廷恩面前就束手束脚,好在他搬到西北后,李廷恩就开始四处征战,见面少之又少。这一回过来本是想在李廷恩面前讨个好,谁知昨晚赴潞县几户少爷公子的宴请,睡得晚了,又闹出个笑话。这会儿吃饭连菜都不敢夹,只吃白饭。加上昨晚喝得不少,一阵反胃,神情简直是痛苦。 李廷文偷偷给他夹了两筷子蜜汁肉。 吃着酸酸甜甜又不油腻的蜜汁肉,李廷延胃里的难受稍稍缓解一些。 李廷恩当没看见他们的动作,用过饭后,吩咐人带了李廷延下去歇息。   ☆、第11章 教弟 “你从西北过来,经过汕州等地时可发现异动?” 汕州隶属江北道,亦是如今的西北大军粮草最重要的来源地,李廷恩令自西北时就追随的心腹涂天刀在那里驻守,原本是看重,也应当放心,谁知近日传回的几个消息让他不得不提防。 对涂天刀的事,李廷文也知道点一鳞半爪。虽说当初他和李廷逸兄弟两陷落厉戎部族之手,最终是涂天刀带人救了他们。可说来说去,涂天刀是大哥手下的将领,不是大哥,涂天刀哪来兵马救他们。况,大哥是亲大哥,涂天刀,终归是外人,这点轻重,他还能拿捏。 他老老实实告诉李廷恩自己探听后得知的消息,“九江府的大粮商余汜河花五千两银子买了两个清倌送给涂天刀,涂天刀的夫人荆氏遣了个通房跟着到九江府服侍他,涂天刀因此又收了余汜河一栋在银纱河边上的一个园子,把外室安置在那里。之后军中购粮,涂天刀依旧会照着大哥的吩咐举办竞标会,只是余汜河每回都能贴着标底竞标,几回过后,江北道一带不仅是粮商,还有布商棉商都上涂天刀在银纱河边的园子送拜帖。” “喔?”李廷恩神色不动的扬了扬眉,唇角有一丝笑意,“难怪如今江北商会会有九江涂,十河谷的传言。” 李廷文不自觉站直了腰,小声道:“我没经过十河府,谷正阳的事也没怎么听说。” 谷正阳是李廷恩起兵后第一个率兵归降的将领,李廷文为买马骨,重用谷正阳。谷正阳早前十分乖觉,不管李廷恩叫他做什么,都兢兢业业的完成,直到李廷恩将他派遣到鱼米之乡做督粮大将,居于富贵安乐之乡,地位又大大上升,渐渐就有一些不好的风声传了出来,不过大多是与人争美的风流事。 “廷文。”李廷恩垂下眼帘似在仔细打量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的问,“你觉得应如何处置谷正阳?” 李廷文额上浸出冷汗。 不问看似更张狂的涂天刀,只问谷正阳,李廷文很明白缘由。 一年前,谷正阳娶了他嫡亲的姨母做续弦。这也是为何他此次运粮,却有意绕过十河府的原因。他不是不想见姨母,是不愿见谷正阳。 “大哥……”李廷文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心中十分羞愧,这些年外祖一家没少受李家的照拂,就是去西北的时候,当时拉下他们,后来让人接到西北,娘和自己都竭力补偿了。二伯母觉着外祖他们是受大哥的连累,还掏出私房在西北给他们买了五百亩上好的棉田。几位表兄只要是老实又有些本事的,大哥都让人安排了事做。外祖一家只要安安分分的,等大哥大事一成,难道自己还会撒手不管他们? 偏偏外祖别着一根筋,就是觉得大哥没把曾家看在眼里,给舅舅他们寻的也是些闲散活计,看谷正阳找了媒人上门,又觉得谷正阳以后少说也要封侯的,就把姨母嫁过去做了续弦,还说是要结一门靠得住的姻亲! 李廷文垂着头无精打采,“大哥,这门亲事我和我娘都是不乐意的,只是那毕竟是姨母……” 娘亲自回娘家去说就被外祖父打了出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母的婚事只能外祖父做主,娘都管不了,更别提是自己这个外孙了。 李廷恩扫他一眼,很平静的道:“廷文,你我是兄弟,大哥不会为此事怪你。大哥问你,是要你记住,纵然是亲戚,也当记得量力而行,公私分明。世人都言亲亲相隐,可如此,实则是纵容别人,拖累自身。”他顿了顿,神色一厉,沉声道:“枣香镇的事情,我不想再听见。” 李廷文背脊发凉,骇然抬头,正对上李廷恩森寒的目光,他当即膝盖发软,就要跪到地上。 “给我站直了!”李廷恩陡然一喝,斥道:“谷正阳在十河府醉生梦死,他的长子谷万军就去下面的枣香镇圈山建园,差点闹出人命。你为了让谷正阳有时间去安抚受伤的几户百姓,私下找人压了送到我这里的邸报。我本要教训你,事后谍卫来报,说你是遣人去枣香镇查探过,知道那几户百姓没有性命之忧方才敢如此行事,后来又逼谷万军掏银子买地赔偿了几家百姓。水至清则无鱼,我念你还有分寸,便装作不知此事。可今日我问你汕州的事情,你既故意绕了远路避开谷正阳,又岂会不知他的事情。你在我面前只提涂天刀,不话谷正阳,廷文,大哥对你实在是失望之极!” 没想到李廷恩前因后果都如此清楚,李廷文又畏又愧,偏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恨自己当时看到姨母写来沾了斑斑泪痕的信就软了心肠,红着眼睛道:“大哥,是我的错。” 家中几个兄弟,连同同母胞弟李廷逸,李廷文是最早懂事,亦是最稳重的一个,从不见惹出什么是非。见他是真的明白,李廷恩缓和下语气,“你记住这次教训。大哥告诉过你们,不要去欺压比自己弱的人,那只会侮辱你自己。廷逸在西北,与人飞鹰跑马,我从不去过问,只因那些人与廷逸都有一样的本事,即便碍着我让廷逸三分,却不会一味奉承,毫无还手之力。而百姓,面对权贵富户,他们只能任人□□。你的身份去欺压他们,就是用巨人之身殴打襁褓稚子!”他起身拍了拍李廷文的肩,温声道:“廷文,最艰难的时候,大哥都不容许别人欺负你们,可你们,亦不能肆意妄为。” “大哥!”李廷文喉头发哽。 李廷恩收回手,骂他,“男儿之泪,何等贵重,你落在蛮人手中,差点丢了性命都不曾流泪,如今更不能哭。至于你姨母的事,大哥知道她做人续弦,膝下又无子嗣,立身不易。但你不能用这种方法帮她在谷家立身。”李廷恩沉吟片刻后道:“你写封信给谷正阳,就说探听到我的意思,近日有意派督粮使去江北道监军。” 李廷文愕然的看着李廷恩,“大哥,如此一来,谷正阳只怕是要……”虽说如此一来显得姨母是有大用了,可要让谷正阳有了异心那却是得不偿失。 “他不敢。”李廷恩冷冷的笑,“此人既重权势,又无忠心,奈何欠缺野心谋略,他自己亦深知这一点,故而才会顺势第一个归降我。他在江北道并无大恶,贪点粮商的银子也就罢了,敲打他一二就可。至于涂天刀……”他眯了眯眼,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 李廷文心下颤了颤,识趣的没有去追问,而是转了口风与李廷恩说起李廷延的事情。 “在沙洲认识了宿山书院山长的次子宿裕民,经常到宿山去游玩。上月初六宿山诗会,五弟就留在宿山住了两晚,晚上正好撞上宿家三姑娘落水,五弟跳下去把人救了起来。宿先生托人传话,想要把三姑娘聘给五弟,大伯和大伯母都不答应,说宿三姑娘被人退过婚,又比五弟大了两岁。大伯母怕宿家纠缠,就让我把五弟带到滁州来。”李廷文说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宿家虽说不是世家,宿先生更只是个举人出身,可宿家三代贴钱办书院,也栽培出不少秀才,还出了七八个举人,在沙洲是颇有清名的。这样的人家,怎会逼着人家娶自家的女儿,再说就是宿家不要脸面,也不敢到大都督府头上寻晦气。奈何大伯他们把五弟当个宝,还想拖两年给五弟娶个贵女呢,唯恐一不小心五弟就被宿家给算计了,非逼着自己把人带到滁州来。 可等大哥大军开拔,五弟又要给谁去管? 李廷延的事情已有人告诉过李廷恩了,不过他并未当什么大事。李廷延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富贵闲人,一次娶妻不好,再娶一次就是,想必长房不会介意。 “既然来了,去河西前我会安排好人教导他功课。”李廷恩语气轻描淡写,却叫李廷文心里暗暗为李廷延捏了一把冷汗。 第二日李廷文迷迷糊糊还睡着,李廷延就来咚咚咚的敲门。 李廷文将门一打开,李廷延就神秘的蹦进来关了门,小声道:“三哥,咱们要有大嫂了。” “什么?”李廷文还以为李廷延是想要出门或是又缺了银子使,手都摸到枕边装银票的匣子了,结果一下被李廷延这话将睡意弄得无影无踪。 “你说清楚,哪儿听来的消息?”李廷文坐起身靠在床头瞪着他。 李廷延眼珠子咕噜噜的转,目光落在匣子上不放,“三哥,我这消息也不是白来的。我走得急,没顾得上收拾散碎银子,你是要跟大哥……” “行了行了。”李廷文知道他的德行,哭笑不得的打开木匣,抽出两张面额五百的银票塞到他手上,“省着花。” “知道了。”李廷延笑嘻嘻把银票塞到身上带的锦囊里头,而后把自己听到的消息赶紧说出来,“三姐不是在戴家住着么,大哥练兵回来就去戴家住了两天。头一天晚上就看中了个在戴家做活的绣娘。”他嘿嘿笑,“这不第二天才知道那姑娘祖父以前是朝廷的大官,好像还封了什么茂忠公,跟大哥的恩师石大人是好友,大哥就说要娶那个孙姑娘做正室,还给孙家在东大街安排了栋大宅子,眼下孙家几兄弟都有了差事做。”   ☆、第12章 心思 李廷文半天没回过神,许久才不敢置信的问,“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要真定下亲事,大哥为何不写信回西北呢?难道是因为……李廷文心里就咯噔一声,攥着李廷延的胳膊催他,“赶紧说!” “是三姐说的。”李廷延甩开他的手,撇嘴道:“三姐说大哥有安排,先叫别到处传消息,为这个还特意敲打了戴家的人。外头的人看孙家几兄弟有了差事,还都以为孙姑娘是要给大哥做妾呢,就是这样,孙家天天都有不少的人上门,戴家的人看着都眼红了。”他说着说着就朝李廷文身上靠,“三哥,你跟大哥说一说,戴家的戴成浩说要请我去金雀楼吃酒,今儿就让我出门罢,都是亲戚。” 李廷文瞬时从恍惚中抽回身,瞪着他,“大哥眼皮底下你还敢不老实!” 李廷延把头朝李廷文怀里拱,他力气又足,顶的李廷文胸口差点喘不上气,“行了行了!你去罢,不要乱收戴家的东西。” 李廷延一副你当我傻的模样看着李廷文,又自己打开匣子抓了两张银票,而后蹦跶着出了门。 李廷延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将消息告诉李廷恩。 李廷恩想了想问,“戴碧芝伤势如何?” “照您的吩咐,戴老太爷后头又在她腿上添了几棍子,一年半载,她出不了门。”从安笑道:“想来戴家这回请了五少爷去,是想探问能不能找人给戴碧芝治伤。他们也知道,正经大事,五少爷做不了主。” 李廷恩从桌案上取出一封早就备好的名册,“让人送到戴家,若上面的工匠一个不差都到了吴山上的墨坊,就让庆春堂派个精于正骨的大夫去戴家。” “是。”从安拿了名册,出书房去把冯保国找来,“你把这东西,送到戴家给戴老爷子。” 冯保国原本是西北的农户,李廷恩到西北后,冯保国之父从军立了几次大功,又看着李廷恩优容军户,就把全家都改为军户,时不时教家中的子侄一些军中学来的拳脚功夫。后来李廷恩偶然之下见到冯保国,觉得他资质颇佳,又机敏圆滑,且不缺忠心,便将人带在身边,眼下是八品的小校,随着长寿担任护卫职责,只是因军功和阅历不够,尚不能正式加入金甲卫。因他年纪小,诸人都照顾他,这回去戴家送信是个肥差,从安特意点了他。 冯保国嘻嘻笑,把名册揣在怀里,“从大哥您放心,我必然叫戴家都老老实实的照着大都督令办事。” 从安横他一眼,“没了你,他们也都得老实!”不知好歹的东西,现成大都督给体面不敢收,还想依仗亲戚身份,将手中的工匠捏起来打算跟大都督多要点好处。迎面碰上大棒子知道痛了才肯老实! 冯保国点了二三十个寻常军士,一路威风赫赫到了戴家。对着戴家人的逢迎,昂首挺胸,迈着螃蟹一样的步子到了正院就往上位一坐,把名册摔在桌上,冷哼道:“咱们先把人点一点罢。” 戴老太爷看着名册上乌压压一串名单,心疼的厉害。 他要是真舍得这些工匠,当初就不会一到陇右就想方设法逼迫这些人都和戴家签了死契。本还想大都督不过一时意动才会想要这些木匠,自己糊弄糊弄,有亲戚情面在,加之大都督一贯不是强取豪夺的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谁知大都督令人在滁州组建商事局,还特许其它行业的商户们组建商行抑或商会与商事局合作供应军需,有几家商户子弟更被拔擢了个官职,唯有经营木料生意,手中掌握大批木匠的几户人家一点好处都没分润到。 直到这些人纷纷找上门,自己才知为了点蝇头小利装聋作哑是坏了大事!眼下大都督写了名册要人,自己不给也得给,给出去了,还在大都督那儿留不下一丝情面,真是折了老本! 想到以前李廷恩对戴家的礼遇,再看看这回派来的张牙舞爪的冯保国,戴老太爷一肚子苦水,脸上还得一副笑脸,唯恐得罪小人,“大人稍等,人是早就安置到了一处,只等大人来将人带走。”说罢给戴大老爷使了个眼色。 戴大老爷上前笑吟吟的自揭身份。 想到朱瑞成,冯保国站起身抬了抬眼皮,冲戴大老爷囫囵行了个礼。 戴大老爷寒暄两句,见请不动人去吃酒,就趁着冯保国带人出门的时候塞了个荷包过去。 冯保国捏了捏,上马的时候已是一副好脸色,还说改日再来拜会。 戴大老爷目送人离开,回去擦了一把汗道:“爹,他收了。” “收了就好。”戴老太爷抽了一口烟袋,叹气道:“他收了,才说明这事儿大都督已经不计较。” 戴大老爷看戴老太爷面色不好,又想到戴大太太的叮嘱,犹豫再三仍是问,“那碧芝的伤……” “等着罢!”戴老太爷冷冰冰的看着糊涂的长子,“不用多久,就会有大夫上门。治得好,就赶紧给碧芝寻件亲事,治不好,从家里管事挑个出挑的出来。” 要把宝贝的嫡女配给奴才下人,戴大老爷当然不满,就是放了籍,底细又怎瞒的了人?可戴大老爷也不敢再求情,只能将此事就此搁下不提, 陇右道商户手上的木匠都被送到墨坊后,李廷恩这几日除了料理军务,就是跑到滁州城外吴山上新建的墨坊看图纸。 李廷恩在滁州建一个墨坊,里面不是只有木匠,自然也不会整日只盘算如何打战船。墨坊有个叫崔木头的匠人,出身军户,以前给朝廷打造过一种火神锥的兵器。此物乃是用竹筒制成,将竹筒中装满碎石,再添火药,绑在一排七射的大弩上,点燃竹筒后方的引线,竹筒飞射出去如天女散花,对敌时杀伤威力十分强大。只是没有准星,竹筒往往不能准确的到达先前瞄准的地方,而且竹筒还极易提前炸开,引起己方伤亡。 到陇右道后,崔木头在山上寻到一种青竹可以极大的减少提前炸裂的情况,又在外面增添一种陇右道特产的木脂,用时整片撕下,误伤自己人的危险就被降低。崔木头还从竹蜻蜓中得到灵感,与几个匠人商量之后,在竹筒后添置用竹片所制的能够旋转的尾翼,以此增进平衡和推射力。新打造的一排十八射的强弩上试过后,就请李廷恩前来,由李廷恩赐名为崔弩。 匠人地位低下,尤其是打造军械的匠人。玉匠,画匠等还被人称呼一声雅,可以穿梭于文人之中,然而制造军械的工匠,士人觉得他们整日与血腥和杀戮打交道,十分鄙弃。虽说李廷恩对匠人自来优容,然而他给的更多的是银子,不让他们生活困苦,只要做出成绩,就能活的体面。 然则此次李廷恩以崔木头的姓氏为军械命名,崔木头之名就可名垂千古,一日有崔弩,一日天下都会记得崔木头三字。崔木头亲耳听到李廷恩赐名后,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发誓祖祖孙孙都要穷尽毕生之力效忠大都督。 李廷恩另赏他白银千两,不仅如此,还道:“本将欲立讲武堂,广收学童,培养军中人才,内分数科,制械便为其中一科。你们崔家世代在军中打造军械,讲武堂成立后,你可选家中优秀子弟前往制械科讲学。” 崔木头被又一个好消息砸的头晕目眩。而崔木头的好运也如一颗火星落到油锅里,原本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木匠们拿出全部尽头,想要一举将李廷恩要的战船造出来,好歹也要给自家儿孙弄条青云路。 木匠们讨巧,做了个芙蓉坊的模型献给李廷恩。 李廷恩带着模型去了孙家。 孙青芜正在做绣活,得知李廷恩来了,慌慌忙忙的就把手上的活计朝迎枕后头塞。边上服侍的绿琬看见,忍不住偷偷的笑。 还没换好衣裳,敦哥儿就欢天喜地的跑进来,抱着孙青芜的腿给她炫耀新得的礼,“小姑姑,你看,大都督送我的。” 木头雕刻的小鸡,下头装着两个轮子,一条银线绳拴在鸡脖上,一头被敦哥儿拽着,敦哥儿一跑,小木鸡就哗啦哗啦的跟着滚,还不时弯着脖子上下的动。 “呀,这是大都督给咱们敦哥儿的,叫嬷嬷瞧瞧。”魏嬷嬷蹲下身子哄敦哥儿,好让孙青芜顺顺当当的装扮。 敦哥儿被魏嬷嬷抱着还不老实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大都督说等我再大些,送我小马。”他睁开魏嬷嬷,扑到孙青芜怀里巴着她的膝盖,“小姑姑,小姑姑,我长大了,你让大都督现在就把小马给我罢,我能背诗给大都督听。” “敦哥儿……”孙大夫人从外面进来,正听见幼子管小姑要东西,不假意斥责他,“娘怎么跟你说的,去找你哥哥他们玩去,不许来打搅小姑姑。”   ☆、第13章 解铃 因前生的缘故,几个侄子里孙青芜最喜欢敦哥儿,看敦哥儿委屈的嘟嘴,忙搂住他道:“大嫂,没关系,让敦哥儿陪着我罢。” “这怎么成!”孙大夫人秉持闺训,愿意陪丈夫一道过苦日子,可不代表她想过苦日子。好容易恢复到以前,她重又成为当家夫人,呼奴使婢,她可不愿让小姑得罪李廷恩,一朝打回原形。再说女人家,谁不是顺着男人过日子的,小姑又不是委委屈屈的下嫁到寒门小户。先前教训敦哥儿还是作态,这次就是真的拉了脸,“敦哥儿,过来,别打搅小姑姑。” 敦哥儿不甘不愿的走到孙大夫人身边,抽抽噎噎的望着孙青芜。 孙青芜心疼,给敦哥儿求情,“大嫂,让敦哥儿跟着我罢,敦哥儿懂事的很。” 孙大夫人不好一再撅小姑的脸面,再看幼子实在委屈,只好讷讷点头,“要是待会儿敦哥儿不听话,你赶紧打发人送回来。” 孙青芜赶紧点头,她其实也希望敦哥儿和她一道去见李廷恩。 打扮停当,孙青芜抱着敦哥儿上了在院子里停着的青幄小轿,一路居然到了后院与前院相隔的洞花门。 她好奇的掀开帘子,正好对上李廷恩望过来的目光。 今日李廷恩穿着一身云白织锦的衣裳,外罩白狐皮大氅,头上的金镶碧玉冠在冬日微光下显得格外流光溢彩。他站在一丛花树边看着孙青芜微微弯起唇角,轻声道:“青芜。” 孙青芜望着这张面如冠玉的脸庞出神,被唤醒后飞快的放下帘子缩了回去。 坐在孙青芜膝上的敦哥儿童言童语,睁着圆圆的眼睛道:“小姑姑,大都督比我爹生的好看。” 孙青芜面上红霞更盛,又拿敦哥儿没法子,听见轿子外不知是谁噗嗤的笑了一声,她嗔了一眼敦哥儿,没有说话。 李廷恩走到轿子外低声道:“你随我去戴家一趟。”他停了片刻,“再有半月,大军就会开拔,戴家有个人,趁着我在,你要见一见。” 孙青芜满腹闺思都丢到九霄云外,沉默片刻后问,“您是要我去见戴成业么?” “有我在。”李廷恩知道孙青芜或许没有百变智谋,在许多方面心思却十分敏捷,“你不必担心。” “您放心。”孙青芜这一次没有犹豫,“我不怕他。” 听着孙青芜掷地有声的话,李廷恩先是讶然,继而失笑。领着人将轿子抬到前院二门,又换了四人大轿,孙青芜戴上帷帽,上了正门外早就备好的青鸾如意车。而因要去的是戴家,敦哥儿只得不情不愿被留下了。 李廷恩要让孙青芜见戴成业之事,吓得戴家上下都不安稳。戴老太爷唯恐戴成业闹出事,又不敢不照李廷恩吩咐的话做,只得提心吊胆的亲自守在花厅的外面,打算听到点动静就进去。 哪知戴成业见了人,竟然恭恭敬敬给孙青芜磕了头赔罪。 李廷恩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孙青芜心里却五味杂陈。 怪不得那么多人汲汲营营想要的就是权势。就如自己,一朝家族败落,不得不到以前看不上的商户之家做绣娘。与李廷恩有了婚约,纠缠自己的人,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就要规规矩矩的跪在面前请罪。 戴成业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孙青芜一眼,他退出去后,孙青芜起身冲李廷恩福了福,软语道:“多谢大都督。” 到戴家之前她还有些似懂非懂,然而戴成业下跪那一刻所感受的神清气爽,就像心里一个角落有块不起眼却十分沉重的大石头被搬走了。原来当真是高看了自己,当初到戴家做绣娘,被戴成业纠缠后束手无策之事,在心中并不是自以为的那般轻描淡写。 “你不必自责。”李廷恩负手垂眸望着她,沉声道:“世家望族施粥舍衣,百姓俱往颂扬,是因世家望族站在山顶,贫民跪于山下。所谓宽容大度,乃至怜悯同情,总是强者对弱者才能施舍。不过,你如锦对戴家,已可一笑了之。” 孙青芜如醍醐灌顶,再度心服口服的给李廷恩行了礼,“多谢大都督教诲。” 李廷恩拉起她的手,目光平静的看着前方的青石小道,缓缓道:“青芜,你会是我的妻子,你熟读诗书,当知妻者齐也。从此以后,我之身份便是你之地位,我之权势,就是你之脊梁,你对着任何人,都可理直气壮。” “大都督……”孙青芜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像是酸,又觉得懵懵懂懂的甜,停下脚步看着李廷恩泪盈于睫,哽咽道:“青芜不会辜负您的苦心。” 看到孙青芜眼中的坚决,李廷恩右手拂过她的脸庞,为她轻轻擦掉眼角边的泪珠,温声道:“我信你。” 这只手上面有厚厚的茧,贴在脸上有些微的疼,更多的是一股淡淡的暖意。孙青芜情不自禁侧身把脸贴上去辗转厮磨。 两人从戴家出来后,孙青芜回到家里就告诉孙太夫人过几日她想在家里举办场迎春宴。 孙太夫人先是愕然,看了在边上想要说话的几个儿媳一眼,笑呵呵道:“好啊,你们还年轻,就该多聚聚。”又吩咐孙大夫人和孙二夫人,“你们两个得多帮帮忙,她在滁州还不认识什么人呢。”说罢,孙太夫人看到孙青芜眼底一闪而逝的黯然,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孙二夫人机警,上去拉了孙青芜的胳膊,“二嫂是当娘的人,虽说是老了些,到时也要去小姑的迎春宴挤一挤,到时就一身姑娘家的装扮。” “你要是都老了,我岂不是连杯酒都不好意思去吃。”孙大夫人配合孙二夫人,有意嗔道。 孙青芜知道两人插科打诨是为了给自己台阶下,心里十分感激。 搬到芙蓉坊后,许多人都给自己送拜帖,可自己有心结还不肯承认,自欺欺人的借口不愿让人以此攀交大都督,整日关在房中,家中来人也不肯出来见一见。几位嫂嫂都将滁州本地有名望的人家里的女眷熟识了,自己想通之后想办一个迎春宴连帖子都不知道该下给谁。 这样的自己,怎能做大都督的妻子! 想到在李廷恩面前的诺言,孙青芜心底腾起一股浓浓斗志,笑道:“好,那娘把大嫂二嫂先借我一回,先把这回办的热热闹闹的,往后就不用再让她们受累了。” “哪里是受累。”孙大夫人和孙二夫人连忙表诚心,“这是沾你的光顽一回。” 孙太夫人看着女儿又恢复了些许之前在京都时的俏皮模样,虽不知具体缘由,倒能隐隐约约猜到是和今日李廷恩把她找出去有关,当下十分欣慰,笑道:“成,你们姑嫂这回好好乐呵,痛痛快快的迎春,要银子贴补,就找老四去。” 孙家以前的产业都在关内与河西,就是能收回来也是往后的事,总不能让孙家住在芙蓉坊的大宅子里呼奴使婢却月月往李廷恩这个大都督那儿去讨银子罢。不过此事并不用李廷恩开口,从平一早就拿了五万两银子给孙家,又找过滁州民生司下辖民生局的娄海,翻查了当初陇右道被攻下后,一些被划到李廷恩名下的产业,从里面挑出三个拢共五千亩地的庄子,又拨了几间玉兰坊临街的铺面给孙家。这些银子和产业不能说让孙家一下就富贵起来,但可保衣食无虞,至于剩下的,就得靠孙家自己去经营。 孙太夫人收了银子和地契房契,给了孙四爷一万两银子做本钱,将产业都给孙四爷经营。孙四爷在京都时就一直掌管庶务,十分擅长商事之道。他眼下做赞画又常与李廷恩麾下各司的人打交道,虽说孙大夫人几妯娌对此都有些不悦,到底不敢反驳。 如今孙家要用银子,都是孙四爷从外院支进来的。所以孙太夫人说要银子,就得找孙四爷。 女眷们商量的热热闹闹,孙二爷从外面莽莽撞撞一身臭汗的进来,也不说话,直接就坐到椅上灌了两口茶。 孙太夫人蹙眉,“老二,你这是怎的了,还有点规矩没有,不通传一声就进来,今日好在都是自家人,若有个别家的女眷该如何是好。” 哪有什么女眷,自己又不是傻子,不会先看看外头院子里有没有候着的陌生丫鬟? 孙二爷心里腹诽,嘴上乖乖认错随即便说起了件事,“娘,我是回来告诉您件事。”他看了眼孙青芜,“戴家的戴成浩叫了七乐街梁家长房的庶长子梁秉文还有知州府钱别驾的嫡次子钱晔并几个商户家的子弟去迎春坊陪那位李五少喝酒,结果闹出事端来。西康街玉家的玉五带着人也到迎春坊,两边撞上,玉五那边不知是谁,用酒坛子砸破了李五少的头,眼下整个州城都乱了。”   ☆、第14章 人物表 李家 李火旺:李廷恩祖父,先娶妻曹氏,后娶继室范氏。 曹氏:生长女李桃儿,长子李大柱,次子李二柱。 范氏:生三子李光宗,四子李耀祖,幼女李芍药。 李家第二代 长房 李大柱:娶妻小曹氏。 小曹氏:李大柱生母曹氏的亲侄女。生长女李翠翠,生次女李珍珠,生长子李廷延。 二房 李二柱:娶妻林氏 林氏:童养媳身份嫁到李家,生长女李草儿,次女李心儿,长子李廷恩,三女李珏宁,次子李廷逸。 三房 李光宗:娶妻顾氏,纳妾小顾氏(寡妇之身再嫁李光宗为妾。) 顾氏:与李光宗私相授受嫁入李家,生一子李廷璧。 小顾氏:生庶子李廷敬。 四房 李耀祖:娶妻曾氏,纳妾柳姨娘。 曾氏:生龙凤双胎,长女李凤儿,长子李廷文 柳姨娘:生庶子李廷拙 第三代(介绍的顺序是按照他们年纪大小来的) 李翠翠:长房所出,未分家前为长姐,后嫁入药材商屈家,为嫡长子屈从云之妻,生子名福哥儿,次子昭哥儿。 李珍珠:长房所出,排行第二,后嫁给士子康成为妻,生子安哥儿,长女芳姐儿,次子垣哥儿。 李草儿:二房所出,排行第三,后嫁给豪商朱瑞成为妻,生长子佑哥儿,长女莹姐儿。 李心儿:二房所出,排行第四,后嫁给地主士绅王林和为妻,生长子康哥儿,次子宁哥儿。 李廷恩:男主不用介绍了。。。。。。 李廷璧:三房所出,兄弟中排行第二。 李珏宁:二房所出,李廷恩最疼爱的幼妹,幼年被范氏买通算命之人,借口命理相冲被送到范氏娘家做养女,后背李廷恩接回,姐妹中排行第五。 李凤儿:四房所出,姐妹中排行第六。 李廷文:四房所出,兄弟中排行第三。 李廷逸:二房所出,李廷恩同母胞弟,兄弟中排行第四。 李廷延:长房所出,兄弟中排行第五。 李廷拙:四房庶出,兄弟中排行第六。 李廷敬:三房庶出,兄弟中排行第七。   ☆、第15章 缘由 李廷文与李廷延到滁州后,就被尊称为李三少和李五少,两人得知李廷恩与孙青芜有婚约的事情,上孙家拜访过,还给孙太夫人请了安。 孙太夫人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门不曾带护卫?” 眼下李家几兄弟何等金贵,更别提李廷恩一贯小心,连孙家都有精兵把守,青芜出门亦是大批随行,李廷延怎会被人打破了头。 孙二夫人啧啧,“这玉家是什么人家,咱们都不曾听说过,竟如此大的胆子,连大都督的堂弟都敢打?” 孙二爷嘿嘿笑。 孙太夫人面色凝重,沉吟道:“只怕是被人设计了。” “二哥,李廷延的伤势如何?”孙青芜没心思关心这里面的不寻常,她想的是李廷恩不久就要挥军攻打河西,这时候堂弟受了伤,他又是一贯重情的人,行军打仗最忌讳分了心思,万一有个差错。 孙二爷望着孙青芜满脸急色,不由戏谑道:“你是担心李五少还是怕大都督着急?” “二哥!”孙青芜不满的瞪着他。 许久没见过孙青芜流露这般娇俏神态的孙二爷不禁一怔,在心里暗暗叹息。 他回过神后安危孙青芜,“放心罢,庆春堂的人赶过去时候诊了脉,说补补血气就是。” 孙青芜放了心,有心思琢磨起旁的事情来,“那玉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说到玉家孙二爷就乐了,“还能是什么人家,以前就是个商户。玉家长房的庶长子玉谨有些本事,元庆十三年的时候就孤身去西北投到大都督门下,从小吏做起,后来大都督开立各司,玉谨成了商事司的掌使,玉家以前不认玉谨,还发话说要将玉谨除族,等大都督起兵大胜后,派玉谨到陇右立商事局,任掌局。玉家得到消息,从山南道永王的地盘上搬到滁州,逼着玉谨搬回玉家去住,人们都说玉谨是看在玉家还有他幼妹,不得不回玉家。玉家靠着玉谨,把茶油生意经营的红红火火,还把二房的嫡次女送给大都督麾下心腹大将朱瑞刚做了妾室。眼前入了陇右商会,又人人都给两分薄面,便有些不知眉眼高低。老一辈的人还好,玉五这人是长房唯一的嫡子,自来滁州后惹出不少是非,都被玉家用银子给掩了下去,这回……” 看孙二爷幸灾乐祸的模样,孙太夫人瞪他,“你是巡城司的人,有人在坊市争执械斗,你还有脸得意。” 孙大夫人在边上听了一大篇话,脑子转了又转,哎呀一声,“这玉五是不是和大都督族里一个堂妹订了亲的那个?” 众人都看着孙大夫人。 孙大夫人冲着孙太夫人解释,“前儿州府里曾司马的长孙满月,儿媳去吃了两杯酒。曾司马的儿媳是大都督族里二房下头分支的姑娘,说是家里长辈以前就离开河南道去了外地,后来迁居到西北,论辈分大都督还喊一声姑姑呢,只是快出五服了。” 孙大夫人言下之意大伙儿都明白,这就是说这位曾少夫人与大都督并不亲近,说不定都不认识,但有这个身份,还是很能撑一撑脸面的。 “曾少夫人说西北有不少族人都到陇右来经营商事,还有七八个族里的姐妹都嫁到陇右陇西。又说过不了多久还有个堂侄女要嫁过来,还是大都督嫡亲叔祖父的孙女儿,打小就和大都督几位同母姐妹交好的。”孙大夫人说的眉飞色舞,“这回怕是亲事做不成了。” 把大都督的堂弟砸破了头,别说人还没进门,就是在拜堂了,都能把人再给抬出去,姓李的姑娘,眼下可不愁嫁。连曾少夫人这样以前全家在外地辛苦讨生活的远亲族人都能沾光嫁给五品司马的独子,嫡亲叔祖父的孙女,分量可就更重了。更别提还和大都督的姐妹交好。 孙二爷听完后摸了摸下巴,忽转身道:“我去找找大哥和老四。”说罢转身就走。 孙太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叹气,并没多说什么,打发两个儿媳妇后才把孙青芜单独留下来告诫她,“你那迎春宴先停一停,这些时日怕是不消停,有人上门来寻你,若和今日争执两边有纠葛的,你都不要见。” 孙青芜闻言没有说话,过得片刻后道:“娘,我以后总要料理这些事。” 孙太夫人愕然,许久唇角溢出一丝苦笑,拍拍孙青芜的手叹息道:“罢了,我着当娘的,倒不如你清楚明白。” 孙青芜赖在孙太夫人怀里撒娇,“娘,您是太疼我了。”她抬头睁着湿漉漉的眼望着孙太夫人,认真道:“您放心,我慢慢来,先瘸着腿走,再杵着拐杖走,最后总能挺直了腰跟大都督走在一块儿。” 孙太夫人摸摸女儿的面庞,微微笑了起来。 李廷文正在李廷延屋子里团团转,听见他喊又心痛,却更恨李廷延不争气。 “我再三叮咛你,出去与人交际一二就罢了,万万不可生出是非,这可不比在西北,陇右这些地方才捏在大哥手里没多久,难免有几个不开眼的。再说了,大哥最不喜家里的人出去生事,你非要闹腾!” 看李廷文面色铁青,李廷延也害怕了,垂头丧气的靠在床头上,“我就是跟他们一道出去喝几杯酒,叫了两个唱曲的,又不是眠花宿柳的。这回是戴成浩一再说要谢我帮他在大哥面前说项,让给戴家那二姑娘遣了大夫去,我这不是退却不过,又想着是朱姐夫的姻亲,才去应酬几回。” “你还敢胡言乱语!”李廷文火冒三丈,坐在李廷延对面骂道:“给戴二姑娘看病的事情关你什么事,分明是大哥早已拿定主意,你却在别人面前吹嘘是你的功劳。你这样说,那些另有心思的人怎会不天天缠着你!若你有本事跟他们虚以委蛇就罢了,偏偏是个糊涂的!你等着罢,别以为受了伤大哥就会饶过你,等大哥腾出手,你也别来求我!” “三哥……”李廷延大惊失色,从床上下来拽着李廷文的袖口不肯撒手,“三哥,你救救我,我,我……”他原地转了个圈,“要不我回西北去,大不了我回西北去娶宿三。” “你……”李廷文对这个堂弟简直是无话可说。 “坐下。”一声清淡的呵斥传到两人耳中。 李廷文吃了一惊,李廷延则是打了个寒颤。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从外面进来,看也不看已经下意识跪在地上的李廷延,径自坐下,对李廷文道:“你也坐下。” 李廷文朝李廷延睃了一眼,再看看李廷恩,忐忑不安的坐了下去。 “你和玉五是如何起的争执?”李廷恩刮着茶沫问李廷延。 李廷延不知不觉挺直了背脊,喏喏道:“我,我也不知道。梁秉文说一品香里的娇杏唱小调最好听,我就点了娇杏。没过多久,有个跑堂进来,说隔壁有人想把娇杏叫过去,还说今儿连我们吃饭的银子都给掏了。我……”他偷偷看李廷恩,发现无论如何都窥探不出端倪,丧气道:“我就让跑堂的去回话,说把娇杏包下来,以后就在一品香不要银子的给人唱曲。跑堂没说什么出去了,我心里没当回事,谁知没过多久就有几个人带着随从来砸了我的门,二话不说抬起酒坛子就砸过来,我坐在正中,一下子晕过去,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廷延心中也觉得委屈的很。虽说爹宠娘疼的,可天地良心,上头顶着个大哥,他顶多就是行事张扬些,欺男霸女的恶事真是一丁点都不敢沾。别说眼下是在大哥眼皮子底下,就是在西北的时候,其余长辈不管,还有祖父在上头呢。祖父最看重的就是大哥,大哥说不许家里人胡作非为,家里就没人敢拖大哥后腿。族里长房的侄子李根水,不过就是纳了个早早就定下婚约的妾室,还是被亲爹娘送上门的,结果被祖父知道,连面都没见,打发人去族里长辈面前说了两句话,长房的大伯就亲手打断了孙子的腿,虽说后头也用了药,不过想要好全,还不知道要调理几年。 祖父以前就是个种地的都这么厉害,大哥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他哪敢这么不知道分寸。只是争口气罢了,谁知那玉五竟然就要发狂杀人。 李廷延愁眉苦脸,“大哥,我真不敢胡来,但也不能让人欺负到头上啊。” “你还说!”李廷文瞪着他,帮忙说话,“大哥,五弟是病糊涂了,您……” “别急。”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廷文的话,逼视着李廷延,“我问你,为何不带护卫?” 李廷延支支吾吾没吭声。 李廷恩起身就要走,被李廷文拦住了。 李廷文跪在李廷延身边求情,“大哥,五弟年幼糊涂,不知分寸,您再给他一次机会!”说完转身正色看着李廷延,拽着他胳膊,沉声道:“五弟,你到底为何不带护卫,老老实实告诉大哥,不许隐瞒!” 李廷延被李廷文严肃的神情吓住了。   ☆、第16章 脉络(继续捉虫) 李家几兄弟,李廷恩在李廷延出生的时候,已开始成为顶梁柱,极少留在家中,李廷延听着李廷恩的事情长大,对权势日重的长兄只有畏惧和敬重。李廷逸作为李廷恩的胞弟,在剩下的兄弟里面身份最高,更得溺爱,从小生在金玉堆中,却读书习武样样都狠得下心吃苦,自然就看不上被李大柱夫妻养的跟个姑娘似的,动不动就告状的李廷延。而三房李光宗与妻子顾氏夫妻不睦,李光宗疼爱妾室小顾氏所出的庶子李廷敬,顾氏就把唯一的儿子李廷璧看的比命根子还重,顾氏与妯娌矛盾重重,除了允许李廷璧去找李廷逸玩耍,是不许儿子轻易找堂兄弟们的,唯恐妯娌们趁机下黑手。 如此一来,李廷延这个长房的儿子倒和四房的儿子李廷文最好。虽说父辈们并不是同母所出,自小就失去生父十分懂事的李廷文对李廷延这个弟弟是真心疼爱。 而李廷延,习惯李廷文跟在身后收拾烂摊子,一直包容,冷不丁见到这样严厉的神色,立时被吓住了。 “三哥……” “住口,还不老老实实回了大哥的问话!”李廷文漠然的看着他。 李廷延被吓坏了,实话跟炒豆子一样不断蹦出来,“戴成浩上门来找我,我要带大哥给安排的护卫,梁秉文和钱晔都说滁州在大哥治下海清河晏的,都是良民百姓。又说去迎春坊就是图个痛痛快快的喝酒叙话,带着大哥给我的金甲卫难免会让人束手束脚,还让人觉得我张扬。我看他们都带着两三个随从,就想带两个跑腿的人就是,左右是在城内,不会出什么差错。”说着他就摸着脑门垂下了头。 “不会有差错。”李廷文骂他,“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李廷延不服气,“我哪知道会窜出个玉五!” “你还敢胡言乱语,要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怎会……”李廷文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廷文……”李廷恩目光移向李廷延,淡淡道:“他出门之事并不算错。” 李廷文愣住,李廷延则喜出望外。 李廷恩将茶盅一放,语气沉了下去,“廷延,你出门应酬交际,大哥不怪你。可你出门不带护卫,便是大错!” 李廷延喜色僵在脸上。 “身贵,则安危重!你已不再是李家村百姓之子,不是河南府寻常公子,你是我李廷恩的堂弟,未来的亲王!”李廷恩并不理会李廷延与李廷文一瞬间苍白下来的脸色,冷笑道:“大哥既已走到如今,就不会掩饰将来!” 李廷文二人同时垂下了头。 “你的脸面,仪仗,性命,早已不是你自身之事!”李廷恩面色沉凝,冷声道:“今日只是一个梁秉文与钱晔,就能让你万事不管,看样子这些年,是大哥宽纵了你。家中几兄弟,自廷璧至廷敬,何人敢如你一样放肆,当我之言如风吹过耳?” 李廷延这会儿真是怕的厉害,身子都在发抖,希冀的目光看向李廷文。李廷文知道李廷恩虽说没有疾风暴雨,却已在盛怒之中,哪敢再求情,只得侧过头。李廷延看着心就沉了下去。 “当年廷逸擅自带着护卫就跑去厉戎,以致我不得不分兵救他,差点便闯下大祸。事后我令他在柳州做寻常士兵,守了半年城头。你自小身娇体弱,又是长房独子,即便如今安宁,我也不会让你去冒险。”李廷恩话锋一转,“既你已到陇右道,大伯父他们这些年又娇纵你,我不得不插手管教以免你日后闯下大祸。我问过大夫,五日后你头上便可结痂。六日后你卯时便起,去演武场跟随冯大牛学武,巳时三刻可歇。未时二刻至明经堂随南明知学习经史典籍,酉时正止。戌时正徐碧会到明经堂教导你书法,亥时三刻我让人护送你回连清院。我攻下河南,会立即令人前来将你接过去,若到时你仍无寸进,不论大伯父与大伯母如何求情,我必将你关到居无岛静心思过!” 随着李廷恩这一篇话砸下来,李廷延已是摇摇欲坠。 冯大牛是李廷恩身边得力亲卫冯保国的生父,对李廷恩忠心耿耿。南明知是房州南山书院山长的嫡三子,自幼博览群书,因家族投效李廷恩较晚,南家为表忠心,就将这个最有才气的儿子送到李廷恩身边做了连个品级都还没有的清客。而徐碧出身青州徐氏,是嫡枝二房的嫡次孙,一投效李廷恩就求娶李廷恩隔房守寡在家的堂姐做了续弦,论起来李廷延得叫一声姐夫。这三个人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对李廷恩的话从来执行的一丝不苟。 而居无岛则是李廷恩一年前为了教训族中惹是生非的子弟有意在江南道一座江心岛上设的静心之所。 居无岛四面都是水,对面却是繁华的江南村镇,女儿家的软语小调时常传到岛上。然而居无岛上的李氏子弟只能张着耳朵听,伸着脖子望,直着眼睛看,就是碰不到一样。这还罢了,要命的是岛上什么都没有,更不许带仆从。就是去住的屋子,都要亲自上山砍柴挖泥搭建。大鱼大肉是做梦,即便小菜,都要自己动手去挖。每日鸡鸣就有人挨着屋子叫起,而后带到江边上听着对岸的声音跑步打拳,接着就是一日劳作。晚上饿极了,只给你发三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和着清水嚼下去。李氏子弟锦衣玉食多年,哪里还能过的惯这种生活。但凡去过居无岛的人,回来后多半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再也没依仗身份闯过什么祸。 李廷延早前在西北的时候,跟冯保国几人都是打过交道的,知道他们绝不会私下讨好卖自己的脸面。再想到族中兄弟回来提起居无岛时的心酸,他当下欲哭无泪,塌了半边身子。 李廷恩目光轻轻一扫,他立时又变得抬头挺胸。 李廷恩没有再多说什么,负手离开前将本欲留下来安慰李廷延几句的李廷文叫着一道去了书房。 “你立即起身去一趟皋州找康枫,告诉他我不管他私下与朱瑞韶有何宿怨,若再敢将李家的人拉进去,我便当他在皋州驻守太久已生出投效大燕的心思。”李廷恩说着随手拿起一张空白的澄心纸,只印了一个官印,用火漆封号,交给李廷延,“你把话说了,将此信给他。” 李廷延面色犹豫,依旧接过信,“大哥,这信……” 康枫是二姐夫康成的堂叔,一年半前康枫的嫡长子还娶了四姐夫王林和的堂妹做正室。二姐李珍珠虽说是大伯的女儿,又温柔娴淑,可二姐夫康成却是个圆滑多智的人,夫妻两一直琴瑟和谐,二姐与大哥还素来感情深厚。再说四姐李心儿,打小就泼辣的很,自己还记得她以前敢跟祖母争执,在大哥面前,都是口舌凌厉,哪怕四姐夫王林和老实,四姐却最肯护短了。 再说康枫从文职转武将,用来攻城略地尚有欠缺,用来守城安民,却是颇为不错,在军中也薄有名望。 心里过了一圈,李廷延道:“大哥,五弟的事真和康枫有干系?” 李廷恩往后一靠,意态闲适的模样,“一月前他往钱晔手中送了五千两银票。半月前又给梁秉文送了个江南天音楼出身的清倌。五日前,他手下的总管同戴家长房白姨娘的兄弟一道在迎春坊的云来居喝过酒,而戴成浩,就是白姨娘所出。” 李廷文震惊又畏惧的看着李廷恩。 李廷恩双眼微微眯起,似是极为认真的在品鉴书桌上的一个游龙碧玉笔架,语气轻缓道:“钱晔之父钱佩出身贫寒,又经战乱,花了大笔家业疏通才让人领到我面前,即便我看重他才干,可他这样毫无根基的人要在滁州坐稳这个五品别驾照样不易,钱晔缺的是银子。七乐街梁家五代官宦,枝繁叶茂。已故的梁重献当年先后纳了三个贵妾,都是豪商之女。梁重献膝下只有一子梁开宗,就是现在的梁家老太爷。梁开宗与发妻感情深厚,虽未让儿孙分家,却早已将家业分割,长子继承了大部分产业。梁家长房富庶,梁秉文生母得宠,又出身商户,他手里不缺银子。梁秉文幼年就聪慧非凡,才学出众,得到梁开宗看重,在外交际手面阔绰,又好收集美玉,人称青玉公子。只是许多人大概不清楚,梁秉文私下好美色,收集美玉,就是为了给收罗的十八美人打造各种各样精美的玉饰。” 李廷文听得愣在当场,但他忽就懂了李廷恩细细给他分讲如今滁州这些名望之家根底的用意,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李廷恩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将手中把玩的一管狼毫笔扔下,饮了一口茶,“至于戴成浩与其生母,俱是聪明人。戴成业自出生便是嫡长孙,得到戴老太爷看重栽培。而戴成浩,同样敏而好学,其父戴大老爷曾想将他一道给戴老爷子养育,结果戴老太爷考校戴成浩过后,勒令戴大老爷不许给戴成浩请先生,只让他去戴家的族学念书。戴成浩长大后一直赋闲在家,直到戴成业十四岁后开始掌管家业,朱家又成功制出织云锦,戴老太爷才准许戴成浩插手戴家的生意。”他停了停,讽刺的笑起来,“戴老太爷压着戴成浩在戴家守拙二十年,怕是有些压不住了。” 李廷文已经有些明白,他震惊的道:“大哥的意思,是康枫看中戴成浩与戴成业之间的争斗,有意借此事将戴家扯进来,以便将朱家拉下水?” 李廷恩望着他微笑,“不是还有个玉五。” 因是玉五砸破李廷延的头,李廷文早就去查探过玉五的底线,也知道玉家庶二房有个嫡次女给朱瑞刚做了妾室,玉五也即将迎娶族里姐妹的事情。李廷文倒吸一口冷气,“康枫好大的胆子。” “他的确胆子不小。”李廷恩冷哼一声,神色阴沉下来,“江山还没拿到我手中,他已惦记着将来要分吃的大小!” 李廷文被惊出一身的冷汗,慌忙解释,“大哥,康枫只怕还是惦记着他次子的事,心有不平罢了。” 泰和元年的六月,康枫庶次子跟着朱瑞刚一道攻打剑南道的雅州,雅州兵少将愚,百姓思李,一路攻势如潮,谁知眼看只剩一个梅县的时候,大军在路上遇到山洪暴发,康枫的庶次子因被朱瑞刚派为前锋将领,当场就叫滚下的乱石砸成了肉泥。 朱瑞刚将人作为前行军原本是看在康成的面上,有心送一场大功,哪知天不从人愿,就此与康枫结下了仇。康枫口上没说过,但丧子之痛,谁能轻易忘记,更别提康枫的宠妾还因此一病去了。 “不如这回先告诫他。”李廷文试探着求情。 李廷恩心里有些失望。 李廷文因生父之故,养成淳厚的性情,也正因此,处置事情不免少几分魄力,太过绵柔。 不过这番心思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漠然道:“给他一封空白书信,就是在告诫他。” 李廷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一字不写,如何能让康枫明白? 不过看李廷恩拿起一份军报不再说话的模样,李廷文知道不能再说,行礼退了出去。   ☆、第17章 训斥 皋州就挨着滁州,李廷文快马加鞭,第三日就到了皋州。信送到康枫手上后,康枫看见一片空白,的确有些弄不明白。不过李廷文转告的话他却是明白的,当下就明白私下做的那些小动作都一一落在李廷恩眼中,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送走李廷文后,康枫连忙叫长子康或去西北见康成。 康或昼夜兼程,又是水路又是陆路,七日后到了沙洲。 康成是李廷恩的姐夫,又一早便追随李廷恩,还是大都督府下民宣司的掌令官,宅子就在大都督府所在的松安坊梧桐街上,四面挨着的不是李廷恩近支族人,就是至交亲朋。康或风尘仆仆的上门,不到片刻,梧桐街上好几户人家就都知道了。 李廷恩的师兄向尚正在跟朱瑞成喝酒,得到下仆传来的消息,手指点了点一脸满不在乎的朱瑞成,笑道:“你们朱家的人啊……”后面的话却不肯再往下说了。 朱瑞成笑着不接话,亲自给向尚倒酒,“向兄,大都督有句话说得好,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啊。” 向尚闻言愣住了,须臾畅快的大声笑道:“好,喝酒喝酒,咱们可不是庸人。”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上有些唏嘘,“康成是个妙人,可惜独木难支。” 朱瑞成摇摇头,反问,“他不是找出一个康枫?” “哈……”向尚失笑,“他是找出一个康枫,可惜自从死了个儿子,康枫的心,就糊涂了。” 儿子死了迁怒于人是常见的道理。可惜胆大包天,没有名正言顺对朱瑞刚动手的由头,就想把朱家割裂,继而将朱瑞刚背后的朱家全都拖进去。康枫就不想一想,先不说他一举一动都被谍卫看着,就是谍卫没有发现,他如此闹腾又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人是死在战场上,不是被人一剑杀了。再有,康成与大都督再亲,那毕竟是堂姐夫。朱瑞成正是因娶的是大都督的胞姐,才如此端坐高台,一意压制朱瑞刚不许他还手,任凭康枫在外上蹿下跳,四处拉拢别人。 没想这回康枫胆子越来越大,竟把李廷延都算进去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康成亲自出面,都保不住他。 向尚在心中摇头叹息两声,再看看朱瑞成浑不在意的模样,面上也将此事丢开了。 康成却在书房中暴跳如雷,指着康或大骂。 “我早说过,康战的事情是天意,与朱瑞刚无关,叔父执意不肯听从劝告就罢了,你为何不早早送信给我。你们父子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将算盘打到李廷延的头上,还叫我帮忙求情,李廷延是谁,是长房的独子!别说大都督对这个堂弟一贯照拂,就是不看重,李廷延死了,就要过继,大都督家中几房的关系,人尽皆知,你们父子是要逼着大都督将同母胞弟过继给人做嗣子不成?” 康或一迭声的喊冤,“爹是想给二弟报仇,可更多的也是为了咱们康家以后着想。咱们康家原本就比不得朱家和王家,连屈家都比不过。他们这些姻亲,以前就跟着大都督身后挣了不少家业。康家根基浅薄,堂兄您又一直不喜欢料理这些庶务,爹他还是大都督起兵前半年才投效军中。若以前就几房人还不要紧,往后归宗的族人越来越多,又该如何是好。眼看大局已定,顶多一年半载的,大都督就是这天下之主,到时封赏功臣,再有朱家作梗,只怕咱们康家就要排到末等。爹也只是想早些将朱家的气焰给打下来,并不是想这一回就把朱瑞刚给处置了。” 康成耐着性子听康或说完,脸上一片风雨欲来,“你少拿这些面子话唬弄我,也别拿康家来把我架在火上。”看康或一副委屈之极的模样,他冷笑道:“什么论功行赏,既然是赏,那就是大都督做主的事情,由不得咱们下头这些人来谋算。你说你们不是想这回就将朱瑞刚给打下来,这话我倒是信。”说着他声音一提,怒喝道:“你们不是想这一回把他打下来,你们是想多做几回这样的事,天长日久的总有一日把朱瑞刚磨死,最好有朝一日连朱家都一块儿拖进去,省的有人给朱瑞刚报仇!” 康或面色苍白,不住的擦汗,不敢再说话。 “你还有脸面让你嫂嫂出头求情,你不想一想,李廷延是谁的胞弟!” 康或心中一惊,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和爹在家中将事情翻过来复过去的揣摩,竟忘了最浅显明白的一件事。 见到他一副从水里捞出的模样,康成哼了一声,“没有本事,就老实一些。难道你们以为大都督只能用康家的人守皋城?”看康或被吓的几欲晕厥,康成没再往下说,“你说李廷文送了封信给叔父,拿出来。” 康或手忙脚乱的把藏在怀中的信递给康成,讷讷道:“只是张澄心堂纸,上面一个字也无。爹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弄不明白,叫我拿给您看看。” 康成接过信,翻开看了看,把信纸往桌上一拍,冷冷道:“还能有什么意思,大都督这分明是在告诫你们,他对叔父已无话可说,若再有下一回,就是雷霆之举。” 康或擦了一把汗,支支吾吾的,“可,可这上面分明一个字都没有。” “蠢材!”康成气的破口大骂,“三年前你和康戍在昆州用低价收甜菜制糖,有苦主寻上门,大都督写信痛骂叔父,还责令商事司的人罚你们一万两银子。一年前大都督让叔父领军攻打稷山县,叔父不遵主将之令,冒然突进,事后大都督让人责打二十军棍,以示惩戒。如今你们父子算计到李家人的头上,大都督只送来一封空白书信,几句口头告诫,既不惩治,亦不责骂,你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康成冷冷一笑,“只有对敌人,大都督才懒得费心,斩了便是!” “这,这……”康或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扑到康成跟前哀求,“大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爹是你亲叔叔,大伯他们四兄弟,眼下就剩下我爹了。当年祖父做主分家,我爹眼看家里穷困,宁肯带了我娘出外面讨生活,把家里的产业都留给大伯他们……” “好了。”康成无奈的打断他的话,神色郁郁,“叔父当年的恩情,我自然记得,可你们也要明白,我娶的毕竟是李家长房的女儿,不是李家二房的女儿。况大都督并不是个徇私的人,就是李廷逸犯错,还弄出去守城门呢。你看看朱瑞成,他这一年任凭你们折腾,都勒逼着朱瑞刚不许还手,你以为他是心虚怕你们,他是不敢在大都督面前玩心眼。”说起这个康成就火冒三丈,“你们这点手段居然敢在大都督面前卖弄,你去问问向尚,大都督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能把三泉县的几家大户人家控在手心里了,更别提这些年南征北战的,你们简直是找死。” 康或被他说的满脸都是泪,“大哥,您别说了,快想想法子罢。” “事到如今想什么法子,你以为你到沙洲来大都督会不知道?”康成觉得这个堂弟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康家归宗回来的更不亲近,拿捏不住是否值得信任,他真是不想再伸手拉扯叔父一家了,“大都督还肯让李廷文告诫你们,又放你来沙洲给我送信,就是愿意看在亲戚情分上再给叔父一次机会。”他沉吟片刻道:“伤的毕竟是廷延,事情瞒是瞒不住,否则以后只怕连我岳父他们都给得罪了。你既来了沙洲,就随我一道亲自去给岳父他们请罪,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只要岳父不怪罪,你回皋州后再让叔父给大都督写一封请罪折子,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康或哭丧着脸,“要,要去见李家大伯?” 想想都觉得心发颤,李廷延可是长房唯一的儿子,他们设计让人砸破李廷延的头,想寻朱瑞刚的晦气,这哪能到李家长房那夫妻两跟前去说。 康成骂他,“这会儿知道怕了,行事前为何不想想清楚。叔父犯糊涂就罢了,你是嫡长子,为个庶出的兄弟跟着闹腾,婶娘倒是真的贤惠,把你们几兄弟养的兄弟情深。” 面对这等刺心的讽刺,康或一句话都不敢辩解。心道要不是爹答应帮康战那小子报仇后将来多给分两成家业,你以为我乐意为个以前的肉中刺天天费心。这回可好,讨好了爹,得罪了大都督,还得我来赔罪,往后跟朱家作对这事是真不能干了。实在不成,不如求了面前这个堂兄借点银子另起炉灶,总比得罪大都督好。 康或拿定主意,心里反倒安稳许多,试探道:“大哥,要不请嫂嫂跟咱们一起去见李家大伯。” “自然要去。”康成没好气,吩咐康或在书房等着,他亲自去后院正院上房找了妻子李珍珠。 回到上房,李珍珠却不在。问了下人,说太太带着安哥儿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康成想了想,又追到常青堂去。   ☆、第18章 旧闻 常青堂里面热热闹闹的,除了李珍珠母子,还有康成的两个胞妹康柔和康善。 康老太太抱了孙子安哥儿,看见儿子过来十分欢喜,招招手道:“快来瞧瞧,大都督才让人送来给你媳妇的,你媳妇大度,还叫你两个妹妹先挑几样。” 李珍珠有孕在身,素净的脸上是温柔的笑意,“媳妇都当娘的人了,这些绫罗绸缎,胭脂水粉的,还是叫小姑她们多上身。”却并未说大都督送来的东西就是康家的这话。 康老太太眼神闪烁了下,脸上依然是慈和的笑意,拿了边上的点心喂孙子。 听说是李廷恩派人送东西回西北,康成心里就有些发沉。他挤出笑容,过去看两个妹妹在那儿两眼放光的挑绸缎,应和了两句,上去小声道:“娘,先让妹妹她们回院子罢,以后再挑就是。” 康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哄了两个女儿回去。 康柔和康善有些不乐意。 康家以前并不富庶,李廷恩挑中康成做李珍珠的夫婿,只是看中康成这个人的本事,再说李珍珠出嫁的时候,李家还只是县中一个富户罢了。而康家那份产业,原本都是要留给康成拿去在仕途上铺路的,康柔和康善两个姑娘,自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后来李家越来兴旺,康成跟着置下不少产业,却也算不得大富。康家能发迹,靠的是李家,李珍珠再温柔贤淑,她娘家靠山硬,又不怕康家的人,自然不会把银子都拿来哄两个小姑。康柔和康善要说真正见识富贵,还是到了西北的这一年多。 李廷恩出手素来大方,他手上拿出的东西无一不是上品。康柔和康善看着那些首饰和绸缎,摸摸这个也好,瞧瞧那个更舍不得,奈何不是康家买的,还在犹豫,哪知就要被撵走,心里十分不痛快,噘嘴不肯动,就怕李珍珠事后又反悔了。最后还是李珍珠看康成面沉如水,再三允诺,又塞了两个银丝香薰球给姐妹两安抚住她们,这才让人干脆的回了院子。 康老太太叫人把安哥儿抱下去,干脆的问,“说是康或回来了,是不是你叔父那儿又出了什么事?”说话的时候,康老太太就朝李珍珠隐晦的看了一眼。 李珍珠垂头攥着帕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不过等康成将事情说完,就换李珍珠的脸色不好看了。心急问过李廷延的伤势后,她就不肯再开口。只是过了片刻看到康成的脸色,还是出口打破沉默。 “你把二叔叫上,跟咱们一道回去看看爹娘罢。” 康成大喜,顾不得在康老太太面前就上去拉了李珍珠的手。 李珍珠原本是看在康成的面上,又想到李廷延伤的不重,才硬着头皮带康或回娘家帮忙说话。谁知预料中的疾风骤雨居然没有到来,听完他们说的事情后,李大柱反而怏怏道:“伤了也好,伤了就让他在滁州多住些时日。” 不过女婿的叔父敢算计自己儿子,李大柱当然不会不教训。打发李珍珠去后院看小曹氏,把康成康或两兄弟留了下来。 李珍珠一进去就看到小曹氏躺在床上叹气,额头上还包着块帕子,屋里六七个炭盆烧着竹炭,窗户关的严严实实,让人觉得憋气的很。 “娘,您这是怎的了?”李珍珠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去坐在床边,“您是染了风寒还是怎的,叫大夫看过没有,也不叫大夫过来告诉我一声。” 小曹氏看见二女儿回来,先是一愣,继而捶着床哀嚎,“我还看什么大夫,让我死了算了,我死了,也省的叫人这样磋磨欺负我。” 看小曹氏中气十足的模样,李珍珠放下心,耐着性子坐在床边劝慰,“娘,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先别哭,好好告诉我,我才能帮您想想法子。” 小曹氏抽抽噎噎了一会儿,靠在床头流泪,哭诉道:“还能有什么,你小姑回来了。” 饶是李珍珠早有准备,连李大柱打算纳妾都想到了,也没琢磨到这上头。 她瞠目结舌,“您说的是小姑,范……”她噎了下,追问,“范氏生的那个小姑,李芍药?” 小曹氏白她一眼,没好气的模样,“除了李芍药,你还有几个小姑?” 李珍珠这回是真没法镇定了,“可,可小姑不是早就死了。那年范家村遭了流匪,小姑受辱,后来还被范家寻上门败坏她的名声,她就投缳自尽了。我还看着她棺材下葬呢。”难不成人死还真能复生? “呸!”小曹氏戳了李珍珠一指头,讽刺的道:“你当你那小姑是那些戏文里唱的烈女?别说是被流匪辱了,就是叫被抓了奸她都不会自尽。”她左右看一看,低声道:“那年河南府遭流匪,她跟其中一个流匪看对眼,把人领到范家村村民藏身的地方,害死不少范家村的人。后来廷恩率兵打退流匪,范家村的人看咱们李家富庶,找上门要银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要找,找李芍药的婆家,找范大山他们去,找到咱们李家算什么?” 小曹氏说到这儿一脸不屑,“范家把人给休了,族老们不依,按着老规矩,这被流匪糟蹋过的女人夫家是不能休的。没想又发现李芍药肚子里有了身孕,还不知道是流匪的还是范家的种。想要灌一碗药罢,偏生大夫还说李芍药那身子虚,要打胎怕是连命都要没了。横竖她犯了大错,族老们又不愿叫范家村拿住这把柄要好处,就打算要处置她。结果范氏那个老太婆知道消息,撒泼耍赖的要保住李芍药,还非要把李芍药拢到跟前住,放眼皮底下看着。范氏上了年纪又重病在身,族老们怕她有个好歹连累廷恩要丁忧,就打算暂且放一放。谁想没过两天李芍药趁着范氏不注意,半夜拿了范氏的银子跟人跑了。原本你爷还吩咐人去找,后来廷恩知道,就打发人去衙门销了李芍药的户纸,又让去义庄弄了具没人认领的*回来放在棺材里,对外就说李芍药自尽死了,接着办了场丧事,只当是从此李家再没这个人。”她说完撇了撇嘴,看着发怔的李珍珠叮咛她,“娘是看着你嘴紧才跟你说这个,这事你就吞在肚子里,可别再往外说,尤其是你大姐那儿,她是个嘴上不把门的,见着你大姐夫冲她笑一笑就头晕了。让外人知道,连累你们的脸面。” “啊,娘您放心就是。”李珍珠从惊愕中回过神追问,“当年都说小姑死了,她这回来可怎么办。再说廷恩他……”李珍珠犹豫了下,接着道:“廷恩答应她回来么?” 爷倒是一直挺疼小姑这个小女儿,再说范氏死了,李耀祖瘫在床上人事不知,全靠参汤吊命,三房因有小顾氏这个妾,整日日子过得乱七八糟的。长辈都喜欢一碗水端平,注定端不平,难免就会更偏着弱一点的儿孙。范氏所出的几个孩子日子过得不好,只怕爷那儿早就忘了当初范氏的不好,也忘了李芍药做过的那些事儿,只剩下心疼了。可这事儿,爷做不了主。族里家里,能一言九鼎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廷恩。 想到这几日并未得到风声,李珍珠心里一动,“娘,爷是不是想把小姑认成亲戚?” “就你机灵。”小曹氏嗔道:“可不是要认成亲戚。廷恩名头越来越响,李芍药知道后就拖儿带女的寻到西北来了。你是没瞧见那个模样……”小曹氏啧啧感叹,“你二婶告诉我,说他们先是想去大都督府,结果还没到地方,就叫人拿住关了几天大牢才放出来。后来又打听着你二婶要去白云观上香,想趁机拦马车,一看左三层右三层的护卫就不敢了。折腾来折腾去,折腾到林翠翠的婆家钱家去了。钱家不是住在归义坊的长兴街么,那里守卫没有松安坊森严,他们掏了不少银子守在街口,跟人打听了钱家出门来采买的下人去趁机结识,费不少周折才叫领到林翠翠跟前。林翠翠又去告诉你二婶,这才算是定了身份。” 小曹氏端起茶喝了一口,有点幸灾乐祸的道:“当年她也是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你们姐妹几个,谁没吃过她给的苦头。眼下如何,拿了那么多银子跟个挑杂货担子的跑了,谁知半路叫人给卖了去当奴婢,还被主家给配了个鳏夫,拖着继子继女,自己又生了两个小儿子。我去看了一眼,瘦的跟柴火棍一样,反倒是她两个继子继女,壮壮实实的。廷恩起兵,她主家逃难时被乱兵杀光了。不知听谁说了廷恩的名头,就带着全家一路讨食到了西北来,可惜啊,回来了也做不成李家的小姑太太。” 李珍珠听了这么一大篇,心里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可她觉得奇怪,“娘,她就是回来也是认成亲戚,又能沾什么光。您不喜欢不见她就是,当年她做了那么丢人的事儿,想来爷也不会逼着家里和她往来,至多私下贴补点银子罢了,您何必气成这样。” 不说这事儿还好,一说小曹氏简直是满腹怨气都要把人给撑裂了,“怎的不关我事。你爷失心疯了,要把她那个继女许给廷延做正妻!”   ☆、第19章 安慰 “什么!”李珍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不信是不是!”小曹氏面上似挂了一层霜,“你爷就是这样说的,把你爹叫到跟前,说李芍药受了这么多苦,已经吃足了教训。可眼下李芍药回来,也认不得她了。又说将来全族荣耀,唯有李芍药依旧要过苦日子,都是他的后人,他舍不得。让你爹看在他的份上,答应亲上加亲,日后也好拉拔李芍药一把。做姐姐的嫁得好,会记得恩情,将来好好照拂李芍药的两个亲儿子。你听听……”小曹氏越说越怒,恨声道:“一句一句全是为李芍药打算,他就不想想,咱们廷延将来是要做什么的人。我都听人说了,顶多两年廷恩就能把大事定下来,到时候你爹少说也是个什么国公郡王的,那不全天下的好姑娘尽着你弟弟挑,我凭什么要给儿子娶个奴才的种!” 兴许是今日的事情实在太多,一开始的惊愕过后,李珍珠却很快镇定下来,她若有所思的问,“爹答应没有?” “他敢!”小曹氏昂着头,“他要是敢答应,我就敢去撕了李芍药全家,大不了都别活了。要我答应这门亲事,除非我死了。不找二房,不找三房,不找四房,偏找我们长房,我们长房可就廷延这么一根苗,你爷的心实在太偏了!” 听到这充满怨气的话,李珍珠却有点习以为常,她给小曹氏拉了拉被子,“娘,瞧您说的。您还没明白爷为何明知您和爹都不乐意,还想压着做这门亲事。他啊,是怕廷恩将来容不下小姑一家。” 小曹氏有点困惑,“这都认到亲戚名下,廷恩一贯孝顺你爷,又是个大方的,不过是日后打发点银子罢了,有甚容不下的。” 李珍珠玩味的笑,提醒小曹氏,“大方是大方,可您别忘了,当年珏宁的事儿,还有草儿和心儿他们在小姑手上吃的苦头,范氏还想把草儿和心儿卖到那种地方去给四叔还债呢。” 小曹氏心里咯噔一下,犹疑的问,“可当年是你四叔欠的债,廷恩这些年还人参灵芝的给养着,再说范氏,死前可花了不少银子,就是顾氏那时候使劲叫嚣说要卖人,不是一直活蹦乱跳的,全家搬到西北来也没落下她。廷文廷璧他们,廷恩还请了先生仔细教导着。” “四叔欠债,范氏想要卖草儿她们去下九流的地方换银子还债,李芍药和四婶帮着说话。面上看着这些年是没什么,可娘您仔细想想……”李珍珠压低声音,“四叔年纪轻轻就瘫痪在床人事不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偏偏廷恩做主把人参灵芝当水一样给他灌下去,让四叔就是想死都死不了。范氏先是中了风,后来廷恩又把大姑姑弄回来给她侍疾,别人我是不知道,大姑姑的性子您还不清楚,您想想那些日子范氏的模样,后来范氏又是死的如何凄凉?再说三婶罢,她面上日子看着是过得好,可当初小顾氏玩心眼巴上三叔,只要廷恩一句话,小顾氏就进不了门,偏偏廷恩什么话都不说,由着爷发火把家分了。自那以后,您看三婶,没有一日过上清净日子,她又不是小顾氏的对手,连娘家人都不帮着她。小顾氏生了个儿子日子越过越好,三叔整天歇在那边。三婶呢?只能守着廷璧,天天疑神疑鬼的,以为有人要害她,就是到您这儿,都左顾右盼的。至于李芍药,难不成您以为当年爷是没头没脑的就把人嫁到范家去?”不嫁到范家,怎会有后头一连串的事情。 小曹氏听着听着背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摘了额头上的帕子,又让人端了三个炭盆出去。 李珍珠笑道:“娘,康成一早就说过,任你千般手段,都万万不要在廷恩面前耍弄。廷恩的软刀子,看上去不显眼,真使出来,可不是不能见血的。”那是把你折磨的生不如死,你还察觉不出来他是在杀你,并且周围一圈的人连同你自己都觉得他对你仁至义尽,厚待有加。 “爷最疼廷恩,可咱们家里,只怕爷也是最能摸到点廷恩真性情的人。”李珍珠叹息了两声,“只是廷恩心思太深,爷也猜不准,这才想把人许给廷延。要是许给廷璧他们,别说三婶现在跟半个疯子似的,就是她好端端的,爷也不会答应。要知道,三叔四叔可都是范氏所出,跟廷恩还远了一层。爹和二叔毕竟是亲兄弟,廷延又是咱们长房的独子,人一旦进门生个儿子,将来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咱们也不能不管李芍药一家是不是?” 小曹氏先是被李珍珠说的毛骨悚然,对李廷恩的畏惧陡然涨了一截,再听到后头,已是心里通透。她猛的一拍巴掌,“指定就是这样没错。”随即又道:“我管你爷想什么,横竖这门亲事不能成。”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李珍珠笑吟吟给小曹氏剥了个暖洞种出的甜橘,“廷延眼下在滁州,廷恩眼皮子底下。他要是在沙洲,您以为爷还会把爹叫过去逼着答应。指不定干脆就把人绑了先生米煮成熟饭。爷也是没法子,他是知道廷恩肯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小曹氏紧张的拽着李珍珠的胳膊,“廷延可不是他亲弟弟,他真能为了廷延和你爷顶上?” 李珍珠觉得十分无奈,“娘,廷恩对咱们一直可不坏。要不是范氏他们做的过了火,廷恩根本就不会理会他们。您自己也说廷文廷璧他都照管呢,您就放心罢。你看看我和大姐的亲事,廷恩当年可是随便乱定的?” 小曹氏被说的有些安心,只是还有些不放心,喃喃道:“要能有个法子叫廷延一直呆在滁州不回来就好了。”这回毕竟是他们夫妻两瞒着人将儿子送过去的,要公爹打发人送信去让廷恩把儿子送回来,没有由头,廷恩肯定会答应,这可怎么是好! 小曹氏心中着急,李珍珠听到这句话眼神却闪烁了下,小声犹犹豫豫的道:“娘,我有个事儿想告诉您。” 她飞快的把李廷延被砸伤的事情说了。见小曹氏张嘴就要发火,赶紧解释,“娘,我听了也是气得不得了,就是看不顺眼朱家的人,哪能把廷延拉进去。这种事□□前想的再好,万一有个差错,就是他们父子都弄来偿命又如何?好在歪打正着的,眼下廷延倒是能留在滁州养伤,说不定还能让廷恩亲自教导些时候。” 小曹氏原本风雨欲来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下来。 回到康家,李珍珠一看见丈夫讨好的神色,心里那股火气稍稍散了些,“这回是运程好,可你得告诉叔父,不能再有下回。” 康成乐呵呵给妻子端茶,“放心放心,再有下回,我只当没这个长辈。” 李珍珠嗯了一声,沉吟片刻还是将李芍药的事情告诉了康成,“你说我要不要劝劝娘,干脆就给廷延定了宿家那位三姑娘。” “你们啊……”康成脱了鞋往床上一靠,把李珍珠搂在怀里笑道:“你不是还劝岳母放心,怎的现下自己反倒是不安稳。你还真当大都督不知道你们那位小姑姑到西北来的事情?”他嗤了一声,“瞧着罢,大都督定有打算。” 李珍珠若有所思,点点头不再说话。 康或回皋州之时,李廷恩已率军攻打河西道,大军在解州的泰安府城外驻扎。解州刺史乐昕与卫所将领沈安邦面对李廷恩的大军,两人的心思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乐昕愿降,沈安邦则一心守城死战。两人彼此都知道些对方的心意,只是仍在互相试探。 二月初九这日,两人召集属官属将,又一次议事不欢而散,沈安邦领着麾下的几名将领暴怒而去。 望着他们一行人的背影,乐昕气的砸了茶盅,怒声道:“匹夫之勇,不可与之谋也!” 乐昕的内兄甘毓与堂弟乐明从外面进来,见到一地碎瓷,对视一眼,示意下人进来打扫干净,而后三人关上门议事。 甘毓先问,“亮知今日与沈将军商议可有结果。” “哼!”不提还好,一提乐昕面上就挂了霜,冷冷道:“开口就要我调五万青壮来帮忙守城,还要我把府城衙门里的官粮全拿出来清点,再召集城中富户捐粮。永王谋逆,流匪滋生,朝廷还天天催饷,泰安府三十万户百姓不是被流匪与永王叛军杀了,就是死于当年塔塔人的掳掠,还有元庆十四年十五年的天灾,逃难者何其众也。眼下泰安府只怕不足三万户,内中青壮十不存一,他沈安邦倒是好,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让我给他变出五万人来守城!” 乐明摸了摸下巴,笑起来,“他要城中的富户捐粮,只怕更不容易。” 这些世居一地的豪族,能世世代代滋生繁衍,将根都扎下来,所依仗的就是见风使舵。眼看大燕泰半都落在李廷恩手中,哪会再心甘情愿将粮食交出来。失财是小,怕以后被追责才是真。这又不是什么小事,是要祸灭全族的。 乐昕脸色十分难看,“不容易也要收,晚上办场宴席,舅兄与我做个脸面,多多少少要给些出来。” 乐昕家境贫寒,甘毓看中他,把亲妹妹嫁给他做了正妻,一路资助他求学做官。乐昕官越做越大,甘家也从当年一个小小的酱坊商成为如今泰安府的首富。 听见乐昕的话,甘毓捋了捋胡须,低声道:“些许银子倒是小事。不过亮知你终究要早日下好决断。” 乐昕一怔,继而神色颓唐,满脸无奈。 西北军声威赫赫,乐昕作为一个文官,嘴上喊着忠孝仁义,其实畏惧早已深入骨髓。他一生碌碌,又是寒门子弟出身,辛苦供养他读书出人头地的是族人,是亲眷,不是朝廷。寒窗苦读数十年,年过而立才得中进士,又熬十几载,儿孙满堂才做到刺史的位置上。膝下后人尚未长成,乐家还没发扬光大,他不想死,更不愿意为金銮宝座上的皇帝去死。再说乐昕一直自认虽不算清如水,却也谈得上看顾治下百姓,要让手无寸铁的百姓去抵挡西北的神武大炮,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着实不忍心。 “大哥,我不瞒你,我是不愿鸡蛋碰石头,可……”乐昕一咬牙,下狠心道:“就算我丢了声名不要,这泰和府却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得主。” 乐明和甘毓闻言相视而笑。 “大哥你答应了就成。”乐明抚掌大乐。见到乐昕狐疑的目光,他笑吟吟道:“大哥可还记得,咱们以前是有个妹妹的。” 乐昕觉得莫名其妙,“多少年前的老事你这会儿拿出来说,与眼下的处境又无瓜葛。”说到这儿他带出点不虞,“当时的情景你不是不清楚,咱们乐家,哪里还挪得出银子多养几口人。” 甘毓低头喝茶。 乐明哈哈大笑,指着乐昕道:“大哥啊,你当我会为了个外头生养的记恨大伯母?”他摇头失笑,“大哥,当年童家那对夫妇抱了孩子上门来咱们乐家认亲,说那孩子是大伯在童家给人做账房时生养下的,生母原本是童家的通房。大伯当时已不在了,是祖母做主将人给打发走的。” 乐昕脸上发红,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已快成亲,经过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父亲病重,家里倾家荡产将银子拿出来求医治病,还是没能留下父亲的性命,母亲本就重病在身,还有人抱着孩子上门投靠,自称是父亲的骨肉。母亲受不了在家里大吵大闹,眼看收留一个孩子就要多三口人吃饭,还要家宅不宁,又是个女娃娃。即便明知对方拿出的信物是真,说的话也能对上,祖母仍旧做主否认这件事,打发了二两银子叫族里的兄弟连夜把人送上船撵走。 乐昕知道乐明说事情是乐老太太做主的意思,他有些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哥……”乐明没再卖关子,喝了口茶淡淡道:“大哥可知李廷恩麾下有个叫李四虎的大将。” “李四虎?”乐昕想了想,迟疑的问,“是不是飞龙关大战时领着西北天策军连斩七名守关将领,为西北军打通了株洲至同洲要道的那个李四虎。有人说他原本是李廷恩族中宗房一脉的子孙,只因是生父与外室私奔所出,一直不得录入族谱,嫡亲的叔父祖父也不肯相认,是李廷恩看重他,让其父认做义子。不过后来又有人传言,李氏的宗房眼看李四虎接连立下大功,已将人认了回去。” “不错!”这一回说话的是一直默不作声的甘毓,他丢下茶盏,望着乐昕眼神发亮,扬声道:“亮知,只怕你绝想不到他那与李氏宗房子弟私奔的生母是谁。” 见到甘毓脸上燃起的潮红,一个不敢置信的想法浮上心头,乐昕颤抖着唇惊讶的道:“莫非是……” “正是!”甘毓以手锤拳,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此事还多亏敬镇那孩子。他偷偷到藓州料理产业上的事,正好遇上李四虎在藓州调兵遣将,要从藓州领军到河西来与李廷恩的大军会和。俗话说得好,外甥像舅。亮知,李四虎与你生的简直就像是一个人,敬镇吓坏了,私下找人打听这件事。查来查去,吃了不少苦头,终于知道李四虎身上有个糖瓷制的蝙蝠佩,说是从小就一直带在身上的。敬镇拿不定主意,来告诉我这件事儿,我一想,你们乐家祖上不是曾帮人烧过瓷,我外甥出生的时候,你就把身上一直带着的一个糖瓷蝙蝠佩给了他。”   ☆、第20章 各处 “这,这,这……”乐昕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敬镇怎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他打听李四虎的事,就不怕被人拿住查问?” “怎的没有?”甘毓对女婿的莽莽撞撞也有些恼怒,“他就是叫李四虎身边的人拿住了。你以为他是如何得知糖瓷蝙蝠佩的事情,就是他被人拿下,李四虎听说有人与他生的像,亲自去牢房问询他,将糖瓷蝙蝠佩给了敬镇看,问敬镇可曾见过。” 乐昕无暇顾忌什么侄女婿的安危,着急的追问,“李四虎亲自问的,那他可说了其母的出身?” “要是没说,我们何必来寻你?”乐明摇头唏嘘,“李四虎说他生母从小就被卖给百戏班子,却一直记得自己是姓乐的。他生母离世前,一件事是叮嘱他带着胞妹回三泉县找李氏族人认祖归宗,一件就是以后若有本事,就找到乐家的人,想法子让他外祖母进乐家的家谱,再把坟茔迁进乐家的祖坟。还有……”乐明咳嗽两声,掩饰般的道:“还要把人跟大伯埋在一起。” 乐昕面上骤然阴沉下去,却并未暴跳如雷。 甘毓和乐明一看心中就有了底。 甘毓先道:“亮知,你我心里都亮堂着。眼下西北军休整,先头两日不过是叫人试探一二,别说神武大炮,就是火铳都没用出来,光是些步卒,已让你防守的十分艰难。再说城中缺粮,朝廷为了保住关内道等地,连粮草都不肯送来,更别提派遣官兵来支援守城。至于沈安邦说用官仓的粮食,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府城衙门里的粮仓只怕早就空的能跑马了。再说让城中富户大族捐粮捐银,这些大户早就将要紧的几脉儿孙都迁走了,他们绝不会出这份银子。纵使有,又顶什么大用,你拿那些银子,真能给沈安邦找来五万青壮守城不成?神武炮一响,就是一滩血肉,你给再多的粮食银子,那些百姓都不愿意死无全尸。这城,你是守不住的。” “是啊大哥。”乐明在边上敲鼓,“以前咱们是没有第二条路走,只怕降了也没个好出路。既有敬镇的机缘巧合,咱们为何不接下老天给的恩赏,反要为朝廷去卖命!”他说着冷笑,“大哥,沈安邦出身敬国公府,生母又是大燕的陵阳郡主,他身上流着宣氏的血,自然不愿降了西北。咱们乐家,仍在寒微,跟沈安邦可大不一样。” 乐昕闻言静默片刻,颓然喃喃,“你们让我如何开的了这口。”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甘毓却听明白了,赶紧道:“亮知你放心,老夫人是明事理之人,此事关乎乐家上下百来口人性命,老夫人如何会拿捏不出轻重。再说将来就是合坟,自然是老夫人居左,那外室居右。至于族谱上……”他朝乐明使了个眼色。 “就写个贱妾便是。”乐明在边上道。 “连坟都合了,还在乎这个做甚。”乐昕苦笑着摆摆手,叹息道:“罢了,到时就让她当个贵妾罢,总归是为了咱们乐家。” 甘毓和乐明放下心头大石,和乐昕一起商量如何投诚的事。 “既决定投效,咱们就得拿下点真本事。我的意思,趁着今夜就拿了沈安邦。” “不妥不妥。”甘毓毕竟年岁大些,出言就反对乐明,“不可太过心急。沈安邦在泰安府管理卫所十年有余,亦有些零零碎碎的人脉,此等大事不比其它,事成之前一丝风声都不能泄露出去,要知道泰安府终归仍在大燕治下。” “的确不能太过仓促。”乐昕想了想道:“不如今日仍旧收拢一笔银子交给沈安邦,先稳了他心神,咱们想法子与大都督那边通一通消息再做定夺。” “如何通消息?”乐明反问,“沈安邦早已疑心我们,守城的俱是他心腹,咱们手上不过三两个会点拳脚功夫的随从,如何悄悄出城传递消息,只怕消息没传出去,人头倒已先落了地。” 一说这话,三个人一脸愁容,坐了几个时辰都想不出好法子。眼见天黑,只得先打起精神置办宴席,打算先将泰安府的人都借机请来,一面打探下彼此的心思,一面降低沈安邦的戒心。 泰安府城中心思各异,城外西北大军驻扎的军营倒是一片从容和乐。 李四虎已率军与李廷恩会合,此时就坐在李廷恩对面大口大口的吃面。 李廷恩给他夹了两筷子鸭脯,靠坐在白虎皮上翻阅兵书。 李四虎吃完一抹嘴,“大哥,我吃饱了。”声音就浑似打雷一样响亮。 李廷恩早就习惯他的憨直,笑着招手示意他坐的近些,仔细打量一番,才缓缓道:“四虎,你这个子,怕不会再长了。” 李氏的男儿,大多都生的高大挺拔,李四虎更是其中佼佼。李廷恩身高已是近七尺,李四虎看着却比李廷恩高了足足一个头。 李四虎听这话就嘿嘿笑,“都是大哥养得好。”他才到李廷恩身边时,才吃了不少苦头,生的并不算如何高壮。因精于算术,他最早是在李廷恩安排的产业里做账房。后来李廷恩发现他有习武的天赋,尤其是在箭术一道上颇堪造就,令人专门教导,最后就有了一个箭法如神的虎将军。也因习武,李四虎饭量陡增,慢慢生的健壮如牛,颇是威武。 “怎是我养的好。”李廷恩失笑,“大哥给你吃的,和廷逸他们可没什么不同。” “正是因此,四虎才能有今日。”李四虎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认真道:“大哥恩德,四虎一日不敢忘却。” 李廷恩没有多说,拍拍他的肩膀,将兵书收起来,“待攻下泰安,你就带着乐家的人先去为你外祖母迁坟罢。” 帐篷中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李四虎才低声道:“大哥,我不想认下乐家这门亲戚。” 李廷恩扫了他一眼,轻声道:“四虎,此事,你听大哥的吩咐。” 李四虎没有吭声。 李廷恩在心中叹气,没有再就此事多言,吩咐他先回去歇息。 李四虎憋着一肚子话走后,李廷恩让人将从西北赶来的赵安叫了进来。 赵安作为最早跟在李廷恩身边的老人,又一手帮助李廷恩组建谍卫司,监察李廷恩麾下文官武将,是李廷恩心腹中的心腹。 他一进来,就被李廷恩安排坐下,还亲自斟了茶。 赵安是斥候出身,行事讲究干脆利落,一口喝干茶水,直接就道:“您猜的没错,涂天刀那小子这回是真中了美人计。” 李廷恩笑了笑,没接话。 赵安就继续道:“余汜河送给涂天刀那妾室姓焦,唤美娘。属下令人去查过,面上看起来就是自小被人卖入青楼养大,实则这焦美娘年幼时的事早已找不到一个人证,连当时将她卖到青楼的人牙子都已意外身亡,更别提焦美娘的父母家人。跟在涂天刀身边的人回报说,焦美娘不仅擅琵琶舞曲,吟诗作画,还认识小篆。属下得知消息后,让人用火漆封信试探过她,结果她潜入书房,把火漆拆开,看过信后又封了回去,涂天刀全然察觉不出痕迹。” 小篆常用作军中登记兵士军牌,火漆封信亦大有学问,寻常的青楼女子怎会明白这些东西? 李廷恩唇角微弯,轻轻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姓焦,看样子倒是老熟人。” 被李廷恩这么一说,赵安也想起来了,“您是说焦家。”旋即又觉得不对,“她真要是焦家的人,为何又用了这个姓。” “迷心之计,她用焦姓,正是要人打消疑虑。”李廷恩神色淡然,语调不疾不徐,“大燕原本鼎盛,如今却危如累卵,最早的根由,便是永王起兵叛乱。永王为与朝廷成对立之势,不惜引塔塔人入中原肆虐为患。后塔塔人退走,永王占据山南道等三道之地,以此为凭借养兵蓄谋,成为朝廷心腹大患。不仅如此,他还四处驱逐流匪入朝廷治下州府,致使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原本他是想用软刀子一块块割了大燕这片肉,只是他当年万万没想到,他在前面征战,背后的永王妃和永王世子却趁机杀了焦侧妃,以致自身阵脚大乱。” 赵安蹙眉,“永王的王府在复州襄阳府,焦家又是襄阳府世族,永王是不得不依仗他们。当年您用一招釜底抽薪之计帮着焦家报了焦侧妃之仇,迫使焦家投效您,谁知后来……” 当时原本是查探得知永王府的嫡长子实则为王太后所出的六皇子。当初永王携王妃入京,永王妃与王太后同时生产,王太后产下一子,却是天生有六指,先帝下令要处死六皇子,王太后不忍。正好撞上永王妃的儿子胎死腹中,王太后便将六皇子当做永王妃所出,又求先帝封了六皇子为永王世子。王太后摄政多年,文臣数度要求王太后还政,与王太后间几成水火。当今的昭帝为了要回权柄,利用大都督来对抗王太后。王太后既步步紧逼,几次三番对大都督下手。隐隐约约猜出王太后与永王世子有关联后,大都督就下令以朝廷的名义联络焦家,对永王世子下手,以此打击王太后。 谁能想到如今大都督起兵了,焦家因还有个外孙留着皇室血脉,又站到永王的一边去。而永王,隐隐绰绰的,在大都督的威逼下,反而与京都那边缓和了关系。 哪怕是刀口上讨生活不苟言笑的赵安,都觉得这事情变得有些可笑了。 “涂天刀之事……”赵安难得有些犹豫,“您看是不是再点点他。”他并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只是此时并非料理涂天刀的好时机。 李廷恩摆摆手,“再看看罢。”他目中寒意大盛,“众人都以为涂天刀是个十足的莽夫,我这回且看一看,这个莽夫,到底真愚还是假忠。”他话锋一转悠然笑起来,“倒是好计。芙蓉面惑我手下打江山的大将。天下人人皆知西北军重军律,若涂天刀有过不惩,轻则将领效仿,重则败坏军律,以致军中糜烂。若按律处置,涂天刀难逃一死,江山未定,为点银两就先斩功臣,如何能不人心浮动,谁还敢忠心不二的追随于我?” 赵安心底一凛,脸上的神色已然变了。 李廷恩却浑然不觉,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摇晃了下茶盏,看它从清澈转为浑浊,失笑道:“好一滩浑水。” “若涂天刀果真是被蒙蔽,大都督您……” “那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李廷恩轻描淡写放了茶盅,“若他心中有数,还借力打力依仗功劳以为我不敢动他……”他一顿后一笑,“那就只能给下面那些人一个机会了。” 虽然不能十足摸清李廷恩的意思,不过行到这一步,若真能将李廷恩的心思完完全全猜出来,赵安才真会觉得心里不安。他又报起谍卫司其它查探得来的消息,“万世子他们一直被圈禁在府中,每日有人送日常用度进去,性命暂且无忧,只是京都咱们剩下的人手不多了,只怕真有个万一……” 沐恩伯府的世子万重文是李廷恩的师兄,当初都拜在出身永溪石氏的石定生门下。只是沐恩伯府世代都是皇商,银子堆得比山还高,万重文奢侈享乐,风花雪月是一把好手,于经义一道上却着实没有天赋,最后万重文自请出了师门,回沐恩伯府做个料理家业的世子,然则与李廷恩之间,一直保持着兄弟一般的情谊。李廷恩在西北扩充实力那几年,万重文便在京中为他奔忙。李廷恩起兵后,万重文这些站在李廷恩一边的人自然受到牵连。不过他们根基深厚,牵连勋贵太多,没有确凿证据,朝廷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能将人都先圈禁在府中。 此时赵安说起来,李廷恩并不如何担心他们的安危,实在不行,自有人在最后关头站出来。他道:“师兄他们暂且不必担忧,谍卫司在京都布置人手不力,若非紧要关头,决不能再动用。” 赵安应诺,又道:“五姑娘用谍卫司的线送信来,说起了李芍药之事。” “喔……”李廷恩想起这事,“此事我来知会珏宁。” 赵安知道李家这位五姑娘李珏宁是李廷恩的掌中明珠,十分溺爱疼宠,因而没多说什么,又提了提几件军务,便退出去了。 李廷恩起身写好一封书信,叫人送回西北区,然后将从平叫进来,吩咐道:“你去问问关道长,何时东风才至。” 擅长观天象的关道长不一会儿就掀开厚厚的门帘进来,埋怨道:“大都督就让老道人喘口气罢,才带人做了几百盏您说的那天灯,这会儿又要登高台观风向。” 李廷恩没有理会他,只是平静的道:“本将新得了三朵上好的雪莲,听说关道长近日炼丹正缺几味好药,本将原本想吩咐人这就给关道长送去。既道长累了,这雪莲就先放一放罢。” 关道长屁股还没坐热就蹦起来了,一迭声道:“我不累,我不累,你看看我这红光满面的模样。”关道长谄媚的将脸贴到李廷恩跟前,“大都督,雪莲这就给我罢,省的我几个师兄师弟来了,又分扯不清楚。” 李廷恩拿了笔圈军报,晾他一会儿,眼角余光瞥见对方抓耳捞腮实在撑不住了,这才吩咐人把雪莲送到他帐篷里。 关道长脚步凌乱的蹦回去后没半个时辰,就差人传消息过来,明日亥时一刻,东风可至! 第二日的亥时,乌黑静谧的空中次第亮起一阵星火,星火自东向西而来,错落有致,慢悠悠朝泰安府中而去,直到高高的飘荡在泰安府城中上空,在无数百姓窥视的目光下,忽的接连炸开。伴随着惊呼声和畏惧声,许多人以为是西北军的神武大炮落下的雷火,无数人抱头鼠窜的躲藏。谁知散落四方的东西在半空打了几个旋,接着轻飘飘降落到地面,并未有传说中的轰鸣大作之声,反倒似下了一场斑斓花雨。有胆大的百姓偷偷开门出来在地上一看,才发现这落下的亦非花瓣,而是巴掌见方的五彩纸片。纸片上写的字,俱是宣扬西北的安民之策。 一时间,城中人心浮动。 连日辛劳的沈安邦还未睡熟就又被人唤起来,先是让空中突如其来的灯火吓得半死,以为李廷恩欲用鬼神之术迷惑百姓,继而看着灯火炸开又担忧对方用了神武大炮一般的神兵利器,折腾来折腾去看见纸片上的字,才知道这是一场鼓动百姓的计谋,气的半死。 “把那些愚民都撵回去,谁再敢私下谈论叛军,即刻抓起来斩首!”沈安邦顿了顿,低声吩咐亲卫,“把刺史府那五十人调回来。” 原本他以为西北军今晚就要攻城,为防乐昕这个不忠不义的里应外合,这才分了五十个心腹亲卫去把刺史府围起来。眼下既然不是,那就没必要先将脸给撕破了,否则岂不是成了他这个卫所将领逼反执政文官? 亲卫依言去把人都唤回来,却并未察觉到刺史府上空有一盏漏网之鱼正在徐徐降下。 三日后,李廷恩大军攻城,只佯攻了一个时辰,指挥守城的沈安邦就被带着城中富户前来劳军的乐昕拿下。乐昕的长子乐域混乱中一刀斩下沈安邦的头颅,接着乐昕打开城门,率城中百姓恭迎李廷恩入城,河西道门户泰安府,就此入李廷恩囊中。两月后,李廷恩领军乘胜追击,连下六州十七府,河西全道尽成李廷恩治下。 消息传回滁州的时候,孙青芜正在与来参加早春会的姑娘们寒暄。得知消息后,孙青芜先是欢喜,继而就担忧起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来参加花会的人都极有眼色,原本便是为了巴结孙家,既然主人家有事,她们就很识趣的一一告辞。   ☆、第21章 一更 孙青芜把客人送走,直接去了孙太夫人屋里,“娘,说是大都督攻下了河西道,那三房的五叔他们……”在看到屋中端坐的人后,话音不由戛然而止。 孙太夫人看了一眼女儿,脸上四平八稳,好似方才根本就没人说话一般给女儿介绍客人,“青芜,快来给厉三奶奶见礼。” 孙青芜惊愕的看了一眼面前这容貌枯槁,看起来十分憔悴,像是四十来岁的妇人。不过她立时就收敛容色,给厉三奶奶行了个福礼。 厉三奶奶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了,站起身来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该是我给您见礼才是。”眼下谁不知道面前这位孙姑娘的身份呢,纵然大都督没有一锤定音,看大都督对孙家几兄弟的重视,这位以后至少也是个妃位罢。她哪敢要对方给自己行礼。 见她是真的不自在极了,孙青芜只得又受了她回的半礼,这才坐下。 孙太夫人看厉三奶奶复又坐下后都还心神不宁的模样,就出言安抚她,“不管她以后是什么身份,你以前帮忙咱们孙家,又比她年长,受个半礼算什么。”言语中有些含糊,却并没有否定孙青芜日后的前程。 厉三奶奶当然听出来了,笑的有点涩然,“您说的是。”半个字不敢提以前。 看她是没办法放开,孙太夫人也不勉强,温声和她说起先前的话,“你娘家的事情,老身会想法子。只是你也知道,纵然老身膝下几个不成器的都在大都督麾下做事,若果真涉及军务,只怕也帮不了多大的忙。”她笑了笑,语气越发缓和,“听说厉三爷经玉大人的引荐,如今亦是谋术司下面的人,你可有让厉三爷打听过?” 厉三奶奶一下子泪如泉涌。 看她哭成这幅模样,孙太夫人和孙青芜对视一眼,多多少少心里有数了。 孙太夫人暗自唏嘘,人的命,真是说不得。以前的厉三奶奶管家理事风风火火,处事八面玲珑,膝下虽只有两个女儿,却将陪嫁丫鬟所生的庶子抱在身边养的贴心贴肺,算是女子出嫁后过得圆满的。谁知一朝南迁,对婆家掏心掏肺后,落得个如此下场。看看这模样,若不知情,只怕以为是哪家的管事婆子,实则不过二十几许罢了。 为了婆家人顺利到滁州,连娘家人都没顾上,留下好几个娘家兄弟仍在河西,这会儿又讨得什么好?女人啊,再是精明厉害,要遇上个靠不住的男人,这辈子就算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看自己能不能想明白。 孙太夫人让人给她端了盅参茶,温言细语的安抚她,“你不必太过忧心,黄家虽是桉州的望族,可已三代都未出任朝廷官职。只要不跟大燕有瓜葛,大都督连百姓都秋毫不犯,又怎会对黄家动手?” 要在以前,孙太夫人定然不能这样直白的说厉三奶奶的娘家已经没落无人做官了,这是揭人伤疤。而眼下么,无人做官是福非祸。 可惜的是,正是因黄家三代无人做官,厉三奶奶的几个兄弟又不成器,才会在厉三奶奶带着大批嫁妆出嫁,黄家老太爷老太太又双双去世后无人约束,以致快速衰败没落,连南迁的银子都掏不出来。而厉三奶奶顾得了婆家就顾不了娘家,原本打算到滁州后当了首饰就想法子再把娘家人接来,难以两全其美,最后选择给丈夫纳妾添个庶子延续香火,而把娘家兄弟就此留在了河西。 厉三奶奶泪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事到如今,她也不打算要脸面了,看孙太夫人可亲,一肚子苦水倒个干净,“我为了厉家,娘家兄弟都不要了。我的燕姐儿,他们为给个庶子治病,想要卖去做童养媳就卖去做童养媳,对外还说我是得了疯病。要不是您前些日子遣人来看我,朱大夫人也给我送药材来,只怕他们还不肯把我放出来。他能巴上玉家,还是我把嫁妆里一副文忠公画的静思图舍了出去。我做了这么多,厉家没一个人记着我的好,背地里恨我还藏着东西。这些我都不计较,眼下不过是听见点风声,想让他帮我打听打听娘家兄弟的处境,他就当着姨娘的面斥责我,婆母叫我过去说教,把我关在佛堂里数佛米。今日要不是您府上办春会,点了名的给我下帖子,我……”她捂了嘴痛哭,“我是连厉家的门都出不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哪个大家正室会这样向外人诉苦。孙太夫人和孙青芜静静听着,都没有怪责厉三奶奶的突兀。 没有娘家人在身边,女儿舍出去做了童养媳,还要受到夫家的薄待,天长日久,若不找个人说说,岂不是要将人活活逼死? 想到女子不易,孙青芜心下戚戚,上去亲自给厉三奶奶擦泪。 厉三奶奶抓住她的手,目中藏着恳求。 孙青芜能猜出她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却只能沉默的站回孙太夫人身边。 厉三奶奶身上一下就透出股绝望的气息,眼里微弱的火光都散掉了。 孙太夫人先前提着的心放下来,到底念着厉三奶奶在她们初到滁州时候伸过手,对她十分怜悯,就说起另外一件事,“燕姐儿那孩子是送到清水街夏家了罢,正好老身听说夏家那位三少爷病情渐好。老身是想明日打探打探夏家的意思,看他们是否想请庆春堂的郑五爷过去给瞧瞧。要夏三少爷身子好了,这门亲事也不必早早的就定下,往后再看看孩子们的性情可合得来。”她停了停,干脆的大包大揽,“要以后你还看得上夏家那位三少爷,老身托个大,请大都督出面给两个孩子赐婚。” 厉三奶奶喜出望外就要跪在地上给孙太夫人磕头,孙青芜则是有些惊讶的看着孙太夫人,话到舌尖到底没说出来。 孙太夫人把厉三奶奶搀扶起来,又好言好语的劝慰几句,当着厉三奶奶的面就打发人拿了孙家的帖子去庆春堂请郑五爷到清水街去给夏三少爷诊脉。 不到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仆从就满脸笑容的在厉三奶奶望眼欲穿的目光中回来了。 “太夫人,夏三少爷经了这些日子的调养,果是好了许多。奴才就说了您的意思,正好玉大人和玉大老爷也在,玉大老爷听说这事儿,当即就吩咐人去告诉了夏二太太,夏二太太说今晚先给燕姐儿收拾收拾,明日就亲自送了燕姐儿回厉家。” 简直就是天下掉了肉饼,厉三奶奶捂着心口直喘粗气,捂着嘴很压抑的呜呜咽咽抽泣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 女儿要了回来,厉三奶奶整个人振作了许多,似乎一瞬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在孙家打理干净仪容,婉言谢绝孙太夫人的留客,容光焕发的回孙家等着接女儿。 孙青芜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   ☆、第三合一大章 孙青芜回到绛雪院后孙四夫人过来看她。 “四嫂……”看她面上有些疲惫,孙青芜令人端新做的杜仲羊肉汤上来,“昨晚就炖上了,您喝碗暖暖身子。” 孙四夫人低头看看散发着扑鼻香味的奶白汤品,再看看盛汤的梅瓷,眼神闪烁,没多说什么,三两口就将汤给喝完了。 姑嫂两人坐在暖融融的暖阁中说话。 说了几句闲篇,孙四夫人就提到厉三奶奶过来的事情,她直直的看着孙青芜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大伯母答应请大都督出面赐婚之事有些不妥?” 孙青芜任凭孙四夫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原本是这么想的,回来了仔细琢磨,就觉得能明白娘的意思。”她顿住话,含笑道:“娘是念着厉三奶奶的恩情,更不愿让人说嘴。比起厉三奶奶要说的事情,给燕姐儿赐婚,反倒是件小事。” 孙四夫人赞赏的看着孙青芜,“青芜,你懂事了许多。” 厉三奶奶的娘家在河西到底是否要被追究罪责,关碍的是政事,是军务,这样的事情,不是孙家该插手的,更不是青芜能依仗身份去求情的。而燕姐儿的事情,虽说让大都督赐婚是天大的体面,比较起来,却为私务,可论人情。厉三奶奶对孙家有恩,当然不能不管,如何管,厉三奶奶又是否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就需要孙家去仔细的衡量。 孙太夫人原本是怕孙青芜想不明白才让孙四夫人过来教导,谁知孙青芜已然想的透彻。 孙四夫人放下心头大石,整个人看上去就轻松了不少。 孙青芜趁机问她,“上回玉家的事情到底如何?娘今日派人去夏家,回来的人说玉大人和玉大老爷都在夏家。” “外头的事,四嫂也极少听你四哥提起来。大都督不是给你留了人手,不如小姑你亲自写信去问了大都督?”孙四夫人唇角含笑,戏谑的看着面前的孙青芜。 孙青芜脸上泛红,强作镇定的回话,“四嫂你可别糊弄我,娘都夸你有见识,四哥跟你又琴瑟相和,你哪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没想到被反过来打趣的孙四夫人戳了孙青芜一指头,嗔她,“你啊。”接着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了出来。 “玉谨在商事局做掌局做的顺风顺水,屈家的屈大爷几次在西北都护府府会上出言称赞他。人人都知道,屈大爷屈从云虽只是商事司副总掌令,却是大都督的堂姐夫,早年在河南府就与大都督交情莫逆,后来还曾亲赴京都为大都督张目,他的话自然分量不轻。玉家眼看玉谨官途坦荡,唯恐这个以前被逐出家门的庶长子生了别的心思,就有心想为他定下一桩亲事。” 孙四夫人说着忍不住发笑,“玉谨还没开口,玉家几房先计较起来,玉大太太看中的是娘家侄女任大姑娘。玉二太太觉得外甥女苗三姑娘最温顺妥帖,还是有名的才女。玉三太太是庶出,说她姨娘娘家有两个小姑娘又伶俐又知分寸,愿意都给了玉谨做两房妾室。还说四房五房的人,手上没有合适的亲戚,就私下收了银子帮人说项。玉家几位老爷看着不像,商量一番,最后定了外甥女,也就是夏二太太所出的夏七姑娘。只是听说玉谨还未松口答应,今日想必是玉家和夏家私下有甚安排罢。至于那玉五……”她摇摇头,“自被押着去给李五少爷赔罪后,就让送回玉家宗祠了,一直不曾再有消息。旁的,也不是咱们该打听的。” 孙青芜听了没说话,其余事抛开,她对玉家的混乱颇感啼笑皆非。努力想了想近日记在心上的那些藤蔓脉络,有点犹豫的道:“那任大姑娘,像是和七乐街梁家有亲,她的表姨,就是嫁到了梁家二房。”她说着见到孙四夫人鼓励的目光,知道自己说的没错,声量渐增,语气也平稳起来,“苗三姑娘,今日来了宴席,穿着身柳绿的襦裙,看着有些陈旧,外罩的披风,她对人说是红狐皮缝制的,我看倒像是用兔皮染了色。” 并不想过多的说人是非,孙青芜就没说还看见苗三姑娘头上的金镶玉梳有两齿断了半截,被小心掩在发髻中的事。她说起玉三太太,“今日跟着玉大太太一道过来,恭恭敬敬跟在玉大太太和玉二太太身边,看着并不像是有小心思的人。” 孙四夫人莞尔一笑,温声道:“上回李五少爷的事情,玉家吃了个闷亏,大都督也说是不计较,可玉家为此折了个嫡子,眼看能和大都督做个亲戚也被毁了。哪能不把梁家戴家还有钱家给恨上。这回玉谨要娶妻,玉大太太把任大姑娘抬出来,明知多半不会成,却也是想借机在中间试探一二,要玉家能答应,就是有和梁家缓和的意思,要玉家连跟梁家有亲戚关系任大姑娘都不能接受,那自然是有些旁的意思。”她喝了一口茶,继续道:“再说苗三姑娘,她是嫡出没错,可小姑你大抵不清楚,这苗三姑娘的生母生产时血崩,还在热孝,苗大老爷就迎了新妇进门。玉二太太想把外甥女嫁给玉谨,不算没有私心,也不能说就无好意。至于玉三太太,那便不提也罢。” 孙青芜听完后沉吟半晌,忽道:“旁人我不管,那位苗三姑娘,四嫂您想想法子,这两日再让我见上一见。” 孙四夫人不由讶然,“这,玉谨将来前程上好,小姑你要知道些消息自是好的,可毕竟与咱们没有大的关碍,咱们孙家又不用拉拢玉谨,你为何想见这位苗三姑娘?”她说着说着脸色有些变化,语气略带忧虑的拉了孙青芜的手,“小姑,你可不能犯糊涂。”大都督是什么样的人,小姑这会儿就去插手他手下要重用之人的婚事可不是什么好事。 知道孙四夫人是想左了,孙青芜哭笑不得给她解释,“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想见这位苗三姑娘是大都督的意思。” “大都督……”孙四夫人失声,很快面带急色追问,“难不成是大都督让你帮忙相看妾室?” “不是不是。”孙青芜看孙四夫人汗都急出来了,连忙否认,“大都督给我写信,说他有个族弟叫李四虎,年近二十还没定下亲事,自己看上了苗三姑娘,叫我帮忙相看相看,若是觉得好,等他率军回滁州,就让人上门去提亲。” 孙四夫人提着的心落了下来,旋即又觉得有些欣慰。 虽说小姑还没出嫁,看上去不应当料理这些事情。可小姑要嫁的人是大都督,正所谓长嫂如母,李四虎是大都督看重的族弟,大都督肯将他的亲事交托给小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既是李廷恩交待的事,自然不能马虎,孙四夫人出主意,“小姑要早些告诉我,今日就能想法子试一试。” 孙青芜十分无奈,“我也是回院里的时候才看到大都督叫人送的信。”否则今日定然不会就这样简单将人都给送走了。 孙四夫人想了想,“那小姑是怎么想的。” “我原本想立时就着手私下打听。”孙青芜笑的别有深意,“后来听四嫂你说了玉二太太的盘算,我就想咱们不如等两日,看看那位苗三姑娘的应对。” 孙四夫人对上孙青芜的眼睛,叹息道:“难怪你要过两日再和人见面。”她说着就打趣,“大都督吩咐的事,小姑真是尽心尽力,可这也是大都督相信小姑。” “四嫂……”孙青芜面飞红霞,嗔怪的看了孙四夫人一眼,心里却泛起一丝甜意。 孙青芜第二日就有意让人透了些话出去,说玉谨又要高升,再背地里打听苗家的情景,得知苗三姑娘被苗大太太罚抄书就安安静静的抄书,让去女观静心就听话的去静心,苗家甚至已备好车马要将人送走后。孙青芜就托孙大夫人出面去了一趟玉家。 玉二太太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说飞虎将军看中了妾身的外甥女?” 孙大夫人瞥她一眼,对方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她心中有不能道出的愉悦,她端着茶微笑,“可不是,我今日上门就是想打听打听,苗家可曾给苗三姑娘定了亲事?” 尽管喜意冲头,玉二太太还是很快的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提了嗓门大声道:“没有。”似是觉得不妥,她讪讪然的笑了笑,缓和口吻,“您是知道的,我这外甥女命苦,失了亲娘,除了我这姨母平日也无人理会她。”她说完就试探的看孙大夫人的脸色。 孙大夫人目光凝成一点落在茶水上,像是根本就没听见玉二太太在说什么。 玉二太太面色显得有点涨红,心道你们孙家早就破落了,不是有个姑娘被大都督收用,又算什么,在我面前装相。面上却半点不敢得罪,干笑两声道:“这事儿我最清楚,定然是没有定下亲事。” “既如此……”孙大夫人放下茶盅,红艳艳的蔻丹在半空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就有劳二太太您先去知会一声苗家,您也是知道的,飞虎将军是大都督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情分上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这门亲事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您放心就是。”玉二太太给孙大夫人拍胸口,半点都不敢拿乔。 女方拿捏是要看人的,这种好亲事求都求不来,要是还想着矜持一二提提身份,那才真是猪脑子。至于有没有定亲,玉二太太想着就在心里冷笑。 别说真是没定,就是定了,苗家那些男人未必敢下大都督的脸面?这回倒要看看苗康氏那个女人还能有什么法子! 玉二太太想着得意非凡,送走孙大夫人就让人去把玉二老爷喊回来商量此事。 玉二老爷吃惊的厉害,不过管它这好事是怎样落下来的,总归是落到自家头顶,虽说不是玉家的姑娘,好歹跟自家这一房沾着亲,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人搅合了。玉二老爷摩拳擦掌就去寻了苗大老爷说话。 苗家这两年日渐败落,尤其是李廷恩攻下滁州后,苗家上下人心惶惶,总想着当初因胆小没有跟人一起出城迎接西北军的事会被人追究。顾而在玉家送了个姑娘给朱瑞刚做妾室后,苗家就趁着和玉二老爷这一房的一点姻亲关系巴了上来。这会儿听说能和大都督做亲家,哪有不欢喜的,苗大老爷乐淘淘答应下来,回去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只是这个好消息传到苗大太太耳中时,就未必让人开怀了。不过此事是苗家的大事,哪怕苗大老爷平素再偏爱这个继室,有些事,也是由不得苗大太太插手的。 苗大老爷回家后雷厉风行就让人查账,发现苗大太太挪了不少银子给自己做私房后,根本不理会苗大太太与长子次子还有二女儿的哭诉,连夜就在家给苗大太太置下个佛堂,把苗大太太锁在院子里不许出来,又叮嘱下人看好苗大太太所出的儿女,万万不能让他们去找三姑娘闹出事端。 苗家的变故传到孙青芜耳中,她先是愕然,继而只能叹气,想了想,她打算给李廷恩写一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 正坐在榻上磨墨,魏嬷嬷面色凝重的进来,“姑娘,戴大太太来了。” 孙青芜十分意外,戴家因戴碧芝和戴成业,虽说对孙家一贯还恭敬,戴大太太却是从未在孙家人面前出现过。这回竟亲自找上门…… “戴家是不是出了事?”孙青芜搁下笔问。 魏嬷嬷心下暗暗赞赏。 自己从大都督嫡亲长姐身边的心腹嬷嬷转为跟着眼前这位孙姑娘,总是想奔个好前程的,主子灵透,对下头人来说,是一件大好事。 她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孙青芜,“像是天时寒冻,让戴二姑娘腿疾复发,戴家这些日子请了不少好大夫,连庆春堂的大夫都说不好。” 孙青芜更奇怪了,“庆春堂的大夫都瞧不好,她来求我又有何用。” 魏嬷嬷看了一眼孙青芜,低声道:“大都督身边有几位道长,那是顶顶医术高明之人。只是这几位道长一贯只听大都督的差遣,位同国师。前些日子,咱们府上来的那位给大爷看病的钟道长,就是位真正的高人。” 孙青芜一下就想起来了,蹙眉道:“钟道长给大哥诊脉过后只留下了药方,人早就走了。”这会儿要上哪儿找人去,难不成为个戴碧芝要让自己写信去求大都督? 孙青芜觉得好笑,戴大太太怎会以为她愿意帮戴碧芝呢? 她继续提了笔,就像是根本没听过这件事一样认认真真的写信。 见到这幅情景,魏嬷嬷就知道什么都不用再问,出去对容色憔悴的戴大太太道:“实在不凑巧,咱们姑娘今日有些不适,戴大太太,您请回罢。” 戴大太太就像被人吐了口唾沫一样,脸上青白交错,忍了半晌,到底记着来时戴大老爷的告诫,不敢吭声的回了戴家。 只是一回去,就看到戴碧芝在床上痛的打滚,心痛的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她甩开搀扶的丫鬟,跌跌撞撞扑过去,想要把戴碧芝搂在怀里安抚,“碧芝,碧芝……” 戴碧芝早已痛的分不清人,神色癫狂,伸手就把戴大太太推开。 “太太……”韩妈妈一面抹泪,一面连滚带爬把戴大太太扶起来,哭道:“太太,这可怎生是好,二姑娘的腿,再这样折腾下去……” 戴大太太勉强撑着站在床前,紧紧攥着韩妈妈的手,哆嗦着唇问,“大夫怎么说的?” “大夫说……”韩妈妈语带哽咽,“庆春堂的郑五爷说二姑娘是脚上骨头碎了,里头的肉跟着烂了,再用灵丹妙药都不成,除非把腿给,给……”她睃了一眼戴大太太,见对方面上带霜,飞快的垂下头,“给锯了,再用上好的三七粉止血,慢慢用药调养就能保住性命。” 她话未说完,戴大太太已呆立当场,像个木偶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屋子人都吓坏了,噤若寒蝉的模样。 半晌过后,落针可闻的屋中响起一声如受伤母兽般的哀嚎。 “大人。”一脸老农样的李老三匆匆自外面进来。 赵安正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睛,把李老三送上的谍报打开。 “哼!”赵安冷笑一声,披衣去了李廷恩居处。 虽清晨霜寒,但李廷恩多年早已养成习惯,仍是鸡鸣便起,简单洗漱后就练一个时辰的剑。 赵安来时,李廷恩正好收剑回鞘,看到赵安手上拿着的谍报,他把剑递给护卫,问道:“是西北来的。” 赵安将谍报送上,“自跟着李芍药到西北后,王大虎已五次想要潜入军营,还曾私下鼓动李芍药,想要李芍药为他在老太爷面前说话,在民生司谋一个职缺。” 李廷恩面无表情的看完谍报,“线头已经扯出来,有些人就不必留了。” “老太爷那儿……”处置一个李芍药实在算不上什么,让赵安为难的是李火旺,再糊涂,毕竟是大都督的祖父。 李廷恩在院中信步闲庭,笑语声温,“她既有心改嫁,你就安排人成全她。三嫁之女,有无福分,全看天意。” 赵安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和李廷恩一起用过早饭,便回去着手安排。 “死了?”李珏宁震惊的看着崔嬷嬷。 这种事,崔嬷嬷原本是不愿意告诉李珏宁的,不过想到她不说,李珏宁也会从别处听见,就道:“是,今儿早上叫九房的二奶奶推了一把,说是当时就撞在井边上咽了气。” “九房的二嫂?”李珏宁瞪圆眼睛望着崔嬷嬷,“她怎会和九房的二嫂生出罅隙?” 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么?九房那位二嫂是个最圆滑不过的人,谁都不愿意得罪,虽说这种人不会让人多交心,但也不会多招人厌恶就是了。更别说莫名其妙就去杀了李芍药。李芍药就是再没个身份,不能做回正经的李家二姑太太,好歹还有爷愿意庇护她呢。 崔嬷嬷脸就一下耷拉下来,“是九房的二老爷,跟李芍药在外面的宅子里私会,二奶奶知道,就带人追了过去。”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实在是这种事,做的人不恶心,说的人都觉得恶心。 李珏宁正在喝粥,闻言差点被呛出个好歹。 李芍药再蠢再想改嫁,又怎会和同宗的族人纠缠在一处,还正好就让人撞见? 不对…… 李珏宁心里忽咯噔一下,想起李廷恩不久之前送来的信。她稳稳心,盯着崔嬷嬷追问,“爷怎样了?” “起初是难过,后头听说是这等缘由,就发话说不过是远房亲戚,又是做出这等事情,让九房二奶奶赔几两丧葬银子便是。”崔嬷嬷犹豫了会儿,看着若有所思的李珏宁道:“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大都督的脸面体统,原先打算把那邵连翘许给五少爷,为的也不单是邵家两个小孩子,更多是担心今后三老爷和四老爷两房,又知道许给四少爷指定是成不了,这才想压着大老爷答应这门亲事。谁承想李芍药闹出这等事,老太爷被打了脸,只怕此时心里觉得十分愧对大都督,邵家的事情,老太爷必不会管了。” 不会管就好。 李珏宁心头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取二百两银子出来送到邵家。嬷嬷打发个妥帖的人走一趟,告诉邵连翘,若她安安分分的,看在那两个孩子份上,给他们一碗饭吃,当个远房亲戚,横竖眼下咱们不缺几碗饭。要再想着天上的云,说不得一辈子只能当鱼塘的烂泥了。” 崔嬷嬷会意,应下后提醒李珏宁,“此事就罢了,老太爷不过难受几日,那股劲头就过了。倒是那位戴家的大少爷,姑娘您还打算把人关多久。总是大姑奶奶的亲戚,再说这事情要叫太太知道,少不得您要被责怪几句。” 李珏宁脸上一下阴云密布,哼道:“他敢拦我的马车,我倒要瞧瞧他骨头有多硬。” 崔嬷嬷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五姑娘说是她一手带大的都不算错,是什么脾气她怎么不清楚。从小被大都督娇宠,却分得清轻重,从来不会胡闹。脾气有些娇纵不怕事是不错,也不至于这样不给亲戚脸面。那位戴家的大少爷来西北求名医,心里着急,路上车马坏了,的确是不该就着急的想要花银子买马,行事过于张扬。但毕竟不是强抢,事后得知五姑娘身份亦赔罪了。谁想五姑娘二话不说,知道对方出自戴家,就让金甲卫把人抓起来扣在庄子里。这都关了快半个月了,还不肯放人,还让人去做庄子里的农活…… 不过看李珏宁明显是顶着气,崔嬷嬷没有再说,打算寻个李珏宁欢喜的日子再劝劝。一个戴成业是小,为这么个人坏了姐妹间情分就划不来了。 谁想崔嬷嬷盘算的好好的,晚上李廷恩生母林氏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就让人把李珏宁叫了过去。 李珏宁到的时候,李二柱也在,他数年前在流匪之乱中为救李廷恩被砍断双腿,此后常年靠灵药续命养身,身体十分畏寒。此时就坐在榻上,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裘不说,屋中四处还烧着火墙。 李珏宁一进去就额头冒汗,把外罩斗篷解了下来,看林氏端坐右面沉着脸,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贴上去撒娇。她贴着林氏的胳膊笑盈盈喊娘,又脆生生的叫爹。 林氏撑着没有理会女儿,李二柱却乐呵呵的应了。李二柱跟妻子林氏一样脾性温和,俱是老实人,更比林氏溺爱儿女,对着几个孩子从来就没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即便这回觉得女儿做的过分,依旧好言好语的在边上说好话。 “孩子还小,咱们好好跟她说。” 林氏以夫为天,李二柱发话,她就不好再拉着脸了,只是望着李珏宁问,“你告诉娘,你是不是让你身边的侍卫把戴家的大少爷关起来了?” 李珏宁心里骂庄子上的人笨,却不敢在林氏面前撒谎,垂着头小声道:“是。” “你这孩子!”林氏原本还以为是人胡说,哪想是真的,当下就生气起来,顾不得李二柱先前的吩咐,训斥道:“别说那是你大姐家的亲戚,就是寻常百姓,你也不能仗着身边有侍卫,就没头没脑把人关起来。”紧接着十分自责,“也是怪我,你一个姑娘家,廷恩当时要给你什么金什么卫的,我就该回了廷恩,瞧瞧你眼下,天天出去和人跑马射箭的,这都不说了,竟还把亲戚给关起来!” 李珏宁被骂的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朝李二柱那边看了一眼。 李二柱对上女儿的目光,清咳一声,顺着林氏的话教训,“珏宁啊,你娘说得对,不管怎样,都是自家亲戚。别的爹也不说了,你赶紧去把人给放了。”他说着冲林氏道:“这事儿是咱们珏宁不对,好歹是姻亲,要不把人请到家里,让廷逸他们陪着用顿饭?” 林氏原本还想教训李珏宁的心思立时被岔开了,顺着李二柱的话去想,“可不是,让人家吃了苦头。还得差了人去女婿那儿说一声,那可是亲外甥。”说到这儿,林氏又板了脸,“人家还是晚辈,你就是这样当长辈的?” 什么长辈,他比我年纪还大,一到西北就横冲直撞的,还想买我的银雪。更别提以前对我以后的大嫂还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不好好收拾他一回,我怎算是李家的五姑娘? 李珏宁在心里腹诽一通,却也记得分寸,并未把戴成业曾纠缠孙青芜的事情说出来。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少,可不是一句话说了就过去的事情。 林氏派出去的人找到朱瑞成,朱瑞成这才知道戴成业竟然来了西北,还被李珏宁给关起来了。 朱瑞成对李珏宁与李廷逸一向顾忌三分,尤其是李珏宁,只因李廷恩对李珏宁偏爱到了极致。他一直记得当年第一次到李家见到李廷恩时,李廷恩抱着稚龄的李珏宁坐在炕上耐心教导的情景,那时候的李廷恩眼中,有平日见不到的温柔怜惜。 听到林氏出面,朱瑞成并未松口气,而是让人把李草儿叫来。 李草儿正在盘算李芍药的事情要送多少丧仪,恰好像问问朱瑞成的意思,就放下手里头的事情见了朱瑞成。得知李珏宁把戴成业扣了起来也吃惊的很,“珏宁这是做什么?” 她性情温婉,即便因戴碧芝之事有些芥蒂,对戴成业的做派亦有些见不过眼,却一直想着是亲戚,戴成业和戴碧芝是晚辈。闻言有些着急,就道:“珏宁越来越不像话,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跟廷逸一样?” 朱瑞成可不愿为个窜出来的外甥去得罪李珏宁,赶紧道:“想来是成业那孩子不懂事,珏宁是长辈,教训他也使得。” “就是教训,哪能把人关起来,还好娘知道了,否则她还不知道要把人在庄子上关多久。”李草儿没好气,以为朱瑞成有气不好说,就劝慰他,“这回是珏宁不懂事,等到了娘那儿,我一定好好训斥她,你别在心里见气。” 我哪敢生那小祖宗的气。 朱瑞成心里苦笑,想到自己在妻子心里一贯的作风,又不好说他原本就不怎在乎这个外甥,不过是看戴家还算得力,维持个姻亲关系当是多条路子罢了。 夫妻两人心里南辕北辙的去见了林氏。 李廷恩暂时还不知家中这一番变动,他的满腹心神,都放在攻打河南道之事上。 周川一进门,就看见正中摆放着的沙盘。 沙盘乃是李廷恩令麾下精锐斥候四处哨探,画出精密地图后所制,虽不能与现代一树一屋俱有所标,但山河溪谷,坡道小径,却都竭尽所能详尽立体的呈现出来。有了此物,比起对着古代那些线性的地图纸上谈兵,自然要清楚明白的多。 沙盘上星罗棋布的插着小旗,周川走近一看,发现其中一处与别的地方不同,插的乃是黄旗,又非要道塞冲,不由诧异,仔细看了看,才记起那正是河南府的三泉县。 他揣度着李廷恩的心思,试探道:“大都督在四年故居?” 李廷恩凝望片刻,负手哂笑,语气平静的道:“物是人非罢了。” 这话周川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他低声道:“大都督,杜姑娘与卑职一道启程,只是路上去了一趟洛水。按行程,怕是再有三五日就要到滁州。”剩下的话在李廷恩冰冷彻骨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看周川已然站不安稳,李廷恩移开视线,缓缓道:“高将军,你乃武将。” 这已是一句告诫,周川当下不敢心存侥幸,想着做什么大都督的心腹亲近人,赶紧说起正事,“大都督,恭州之事,已有眉目。” “嗯。”李廷恩应了一声,回到主位上坐下。 周川站定身子,一脸正色,“容县的唐家和卑职岳家是远亲。唐家找到卑职,说唐家长子唐鹰在恭州守城的邓常青手下做副将。唐家人说愿为大都督效力,想办法劝降邓常青,只是想求大都督一个恩典。” 李廷恩往后一靠看着周川,“他们想要什么?” 周川面带犹豫,“他们想要大都督做主,让孙姑娘的六堂姐带着孩子回唐家。” 李廷恩瞳孔微缩,目光凛凛看向周川。他身居高位已久,周身威势早已不必曾经,加之他在手下人心中已被视为天子,即便周川是战功彪炳的武将亦被吓得不轻。 “大都督。”周川屈膝伏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大都督息怒。” “周川,本将一直以为你在众将之中,算得上是个聪明人。”李廷恩语调淡漠,徐徐道:“你今日两次犯错,是笃定本将还须依仗你们这些功臣?” 周川只觉心都快从喉咙口跳出来,他以头触地,颤声解释,“大都督容禀。”满心解释的话未得李廷恩开口却一字都不敢说出来。 李廷恩沉默片刻,方才道:“说罢。” “回大都督,此事卑职确有私心,却万万不敢有不忠之意。”他一咬牙横下心将陈年旧事说出来,“卑职不敢欺瞒大都督,昔年卑职游学至容县,曾与唐家长女在三月三踏青时结识。那时卑职年少气盛,自以为两情相悦便可定下姻缘,故而留下信物,让其静心等候卑职上门提亲。谁知卑职游学归家后,家中已为卑职另订亲事,卑职不敢不遵父母之命,又不愿舍弃心悦的女子,得知定下的妻室与唐姑娘是表姐妹后,就求得父母允准,打算将唐姑娘纳为妾室。谁知……”说到这里,周川语调变得有些哽咽,“谁知卑职遣人上门后,唐家倒是答应此事,可卑职爱慕的女子,却不愿为妾。卑职气怒之下,令人以唐鹰的前程相胁,竟逼得她投缳自尽。” 陈年往事竟然翻出来,周川在李廷恩面前也顾不得什么男儿泪,眼圈发红道:“大都督,旧年卑职父母为顾全名声,与卑职岳家携手迫着唐家将此事掩了下来。可这些年,卑职实在心中不安,故此明知这回冒犯孙姑娘,卑职亦只能在大都督面前为唐家求上一求。此事是卑职过错,还请大都督降罪。” 先道旧事,再诉心意,后承罪责…… 望着地上跪倒,面容悲痛的周川,李廷恩眼中浮起一抹讥诮。真是为了唐家的旧事,还是想试探试探孙家的位置,不愿孙氏之人继续坐大? 周川出身陇右道渠宁周氏,身后是陇右道的世族利益,而自己却偏偏在攻占陇右道后,没有大肆重用陇右道原本的世族,先是将不少商户子与寒门子提上去,接着又将出身河西道的孙家四兄弟安在里面。自己没有及时公告孙青芜的身份,那些人便举棋不定,对孙家几兄弟颇有顾忌,束手束脚。孙氏根基浅薄,几代下来也有不少自幼栽培的子弟。只是几房人南迁之后折损不少,眼看自己攻下河西道,又将孙氏留在河西道的几房人软禁,陇右道的世族果然便坐不住了…… 李廷恩收回心神,目光飞快的在周川脸上掠过,见到对方眼尾依旧发红,心底掀起微微的讽刺。 男儿泪,果是贵重,有时候,却一文不值。 不过这天下,谁又没有私心? 李廷恩不会去计较周川是不是真的旧情难忘,他今日敲打,只是不愿今后逼的要挥刀斩将。看周川已明白分寸,就缓和了语气,“唐家与孙家又有何干系?” 听出李廷恩口气回温,周川不敢耽搁,“孙姑娘族中三房叔父有一庶女,七年前给唐鹰的胞弟唐鹏做了贵妾。唐鹏死后,她带着人回了娘家。没过三月又被长辈做主许给一户地主做了正妻,怀胎七月便产下一名男婴。后来她再嫁之夫亦死,她便带着孩子回孙家三房一直住到如今。孙家三房说孩子与唐家无关,可唐家叫人私下去看过那孩子,说与唐鹏生的十分相像,又查探过,说孙姑娘的堂姐再嫁的那男子是……是天阉。” 再稀奇古怪的事情李廷恩都已听过,若非此事与孙青芜有关,以他今日地位,对此等事情根本懒得过问。 他静静听着,待周川说完才问了一句,“孙家三房为何一定要养那孩子?” 不愧是大都督,一下就问到点上。可此事关碍名声,大都督明显对孙姑娘十分看重。 周川斟酌了一番,尽量委婉的道:“这位孙六姑娘再嫁之人虽是普通地主,家中却亦有良田千顷,名下又只有孙六姑娘所出之子,只怕孙六姑娘是担心夫君今后无人祭祀。” 李廷恩不由哂笑。 良田千顷与祭祀香烟有和干系? 他不想再在这些事上纠缠。说起来,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恭州自然是好,实在不行,恭州也并非什么城坚兵壮的地方,他只是不想在河南道大开杀戒,可若要逼他,自顾不得许多。 不过念在唐家有投效之心,求得不是大事,他沉吟一番道:“若那孩子果真是唐家血脉,本将可做主,让他复归唐家。你告诉唐家人,既把孩子认回去,便需与其余唐家子孙一般看待,不得再计较前事。孙家,亦须商量行事。” 周川大喜,对于李廷恩后面那句话的含义更是谨记在心,当下应诺,“大都督放心,若唐家将人认回去又不好好善待,卑职就将孩子认为义子,计入族谱,写在卑职正妻名下。” 周川膝下嫡长子才五岁,若将那孩子写在正妻名下,反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周川这样说的意思,李廷恩当然明白,他不置可否,唔了一声。   ☆、第23章 投效 周川出去后,李廷恩自一叠厚厚的文书中抽出一份,飞快扫过,继而自失一笑。他一身常服,令人备下车马侍卫,去了城外军营。 攻下河西道后,李廷恩驻军在景县,此处乃是河西道与河南道交错之处,中间只隔着座北茅山。大燕□□时,为便利来往,就令人再北茅山中修筑环山官道,还架了座飞马桥。 北茅山官道易守难攻,且神武大炮等运送艰难,只怕辎重兵在运送时就会遇上不少埋伏,一旦遇上火攻,必然折损惨重。炮火损失可以快速增补,炮兵却并非能随随便便就找人顶上来。故而李廷恩暂且驻军在景县休整,自江西道淮扬道等地调集造船高手前往陇右道打造大船,打算以水路运炮营火铳,自陆路运送枪兵刀兵等。 另一面,攻打河西道,亦有不少兵士受伤后要调养,后方粮草补给亦需要些时日补齐。 景县有几家相邻的富户将自家宅院献出来打通给李廷恩以及一干心腹居住,剩下的二十万大军自然只能驻扎在城外军营。李廷恩今日要去看的,就是伤兵营。 郑七带着几个郑氏子弟统管医士,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得知李廷恩亲自过来探视,照样按部就班给个兵士查检伤口,又令人上药。 李廷恩在众人拱卫中进来时,首先窜到鼻尖的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混杂着些许腐臭和药汁的味道,直冲鼻尖,让人头晕目眩。 他蹙眉道:“出了什么事,本将一再叮嘱,伤兵营中必要每日有人清理洒扫,以药醋熏蒸,为何异味依旧如此之重,是医药署吞没药材,还是财政司下拨的银两不足?” 一直随军的医药署医令郑缺与财政司掌使钱骅吓得连忙站出来请罪。 郑缺先辩解,“大都督息怒,每日后方补给送来的医药,下官都足足送了来,半点不敢克扣。” “是啊,大都督您再三叮咛,这些伤兵一旦养好身体,皆是我西北强军,下官等怎敢怠慢。”钱骅跟着也道:“大都督,划拨下来的银两,每一笔都有记档,下官等万万不敢隐瞒贪墨。” 李廷恩目光在他们脸上轻轻一扫,负手看着一众医士忙碌的身影,语气缓和几分,“先起来罢。” 钱骅和郑缺缓缓起身,跟在李廷恩身后在伤兵中穿梭,顾不得鼻尖上那股让人作呕的味道,两人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额头上各有冷汗。 大都督威严日重,即便他们一个出身郑氏嫡枝,一个又娶了大都督的表妹,在大都督面前,亦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伤兵营共有十七个大帐篷,每个帐篷中居五十人,饶是如此,在伤兵营中养伤的也是重伤,似皮肉伤这一类,医士看过后多半就会发下些药物,让兵士带回去自行上药或是煎药服下。 李廷恩巡视一圈后,唤了郑七出来,问他如今最缺之物是什么。 郑七半点不客气,摘了口罩道:“最好多送些上等的酒精过来,战场之伤,最惧的便是伤口腐烂,此物有奇效。再有上回大都督令人送来的新药,唤白药的,止血大妙,大都督若真想让手下这些兵汉子们少死两个,就赶紧将这白药多多送来,这东西,比三七粉可好用的多。”说罢又看看手上的口罩,“按大都督的说法,这口罩咱们用着也不坏,大都督不妨叫后头多送些,咱们医士护着自己,也就是护着伤兵了。” 他在这里狮子大开口,钱骅和郑缺却听得苦不堪言。郑缺站在李廷恩身后,拼命给郑七使眼色,无奈他纵然是长辈,郑七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李廷恩让他发话,他尽管说自己想要的就是了,至于旁的,他可不管。 李廷恩静静听着郑七又在那儿要药棉,要药醋,还要石灰,又要后方赶紧再□□批机灵的药童过来。还有伤兵们有些不仅要吃药,还得补一补,上好的猪板油不能断,最好每日再来些菜蔬,不能光吃军中的粮饼。 钱骅听得头大如斗,顾不得许多站出来诉苦,“郑七公子,您倒是说的便宜,可不知咱们这点粮草送来需动用多少人,又要多少银子。您当这些鸡鸭鱼肉,您要的药材药棉的,就能平白从天上掉下来?再说那白药,你可知要多少药材才能制出那么几包药粉?” 郑七抱手斜着眼看他,“我只管治病治伤,旁的,我可管不着。” “你……”钱骅差点被他气得吐血。 “老七,快给钱大人赔罪。”看钱骅脸色青白,又是在李廷恩面前,郑缺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奈何他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了,郑七干脆将脸掉了个方向,露个后脑勺给他们看。这一回,轮到郑缺气的想吐血了。 “从安。”李廷恩状似没有看见几人间的眉眼官司,唤了从安出来,吩咐道:“把郑医士要的都记下来。” “是。”从安笑呵呵出来,“郑医士,您先随我来。” 郑七得意的看了眼郑缺还有钱骅,跟着从安去列单子,摩拳擦掌的准备要狠狠咬一口肉下来。 “传本将的令,郑医士要的东西,务必从速批下银两,民生司调集物品亦须尽早。本将不希望听到麾下的伤兵是因医治不得力才丢掉性命。”李廷恩扫了一眼正要吐苦水的钱骅,语调森寒,“本将的士兵,只能堂堂正正死于沙场!” 钱骅心里打了个突,和郑缺都不敢再狡辩,当下躬身应诺。 眼前天下未定,李廷恩心中也清楚,兴许这两人以及背后所代表的势力是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但不过就是药材供应这一块儿贪图些银子罢了,他们是绝不敢克扣军需甚至是以次充好牟取私利。至于如此舍不得投入在伤兵营上,只是一种惯性。 连百姓都不愿入军户,人上人就更看不起军汉莽夫,认为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命贱之人,死一个又有甚了不起,在他们心中,尽管打天下要这些马前卒,然而天下终究是要士子文人来治理的,故而为这些伤兵投入大量银两消耗完全不值。可这些伤兵,一旦活下来,有了沙场拼杀的经验,再去对敌,就可以快速成长,变为强军。不仅如此,自己花费重大为他们治伤,伤兵们才会有真正的效忠之心,自下而上培养这种忠心,比仅仅只掌握几个心腹将领更重要的多。 若每一名普通的士卒都拼死效忠,将领就算要反,又如何能反? 李廷恩不会告诉这些人他的心思,照例巡视过伤兵营又和伤兵们用过一顿饭后,他回了县城中的居所。 此时已是深夜,李廷恩尚未洗漱,从平就笑嘻嘻上来回话,“大都督,下头的谍卫来了消息,周将军没忍住去了槐花里。” 槐花里以前是民居,数年前塔塔人作乱,因挨着城门,此处的百姓折损严重,塔塔人退去后,县衙出面收拾了尸首,却留下满地破败。因此处血腥气太过浓重,又种了不少槐树,渐渐就有闹鬼的流言,就是白日都少有人过去,十分荒芜。 李廷恩攻下景县后,令人把槐花里略微清扫,将河西道许多尚模糊立场的人家集中关押在此处,其中便有一家是孙三老爷的长子与其妻室子嗣。 李廷恩闻言轻笑,“的确沉不住气。” “只怕周将军是看大都督您允准了唐家那事。”因是深夜,从安也没给李廷恩泡茶,而是端了碗灶下热着的荷叶粥上来。 李廷恩喝了两口粥,想起李四虎,“四虎如何了?” “虎少爷?”从安呀了一声,兴头头道:“就这么半来个月的功夫,虎少爷就结识了足足八个七拐八弯的表妹。听说为这事,乐大老爷还挨了乐家那老太太两回揍,后来不知乐二老爷这做侄子的上门去说了什么,乐老太太就发话说要迁坟要合葬都答应,只是得让虎少爷答应娶她娘家的闺女。” 李廷恩唇角笑意凉薄,食指在桌面轻轻敲了敲,“四虎如何处置的?” “虎少爷没提苗三姑娘的事儿。”从安一脸的幸灾乐祸,“还去给乐老太太问安,答应亲事让乐老太太做主。不过转脸就告诉甘老爷和乐二老爷,甘家和乐家的姑娘都是亲戚,不能委屈的,既然要娶乐老太太娘家的姑娘,那甘家和乐家的姑娘,还是另许好人家得好。”说着嘿了一声,“这话一出来,甘家和乐家的人哪能答应,一堆人天天换着去乐老太太面前。还有个乐家的老爷子,让儿孙抬着到乐老太太面前,说她嫁给到乐家几十年,竟还一心惦念娘家,乐家要不起这样的妇人,要不是乐大老爷撵回来,只怕乐老太太命都要气没了。” 李廷恩听后会心一笑,颔首道:“四虎,长进了不少。” 从安却抓着头,犹豫的道:“您要虎少爷学会料理这些家事,是担心今后他自己开府镇不住后院的妻妾和亲戚?” 李四虎战功彪炳,李廷恩又将他当做亲弟弟一样看待,从安是将这些都一一看在眼里的,再说李四虎又姓李,以后少说是个郡王罢。 堂堂郡王府,攀附上来的和故交亲朋会有多少,若不着手练一练,日后真成了郡王,难不成就靠着沙场领兵那点蛮力去打理? 在从安看来,李廷恩强让李四虎认下乐家,又令他与乐家甘家保持亲戚情分,就是想要让李四虎试试这方面的身手。 可李廷恩却摇了摇头。 他起身站在屋中一盆富贵如意四季常青盆松面前,淡淡道:“看看这株青松,自入屋中,肥厚水足,长势喜人。然每日必得有人修剪枝叶,方能一直形似虬龙,若任其生长,则败叶枯枝,徒惹人厌烦。”他在枝条上轻轻一弹,“眼下的李氏,正如这株青松,乍闻青云富贵,欲念倍增,人心浮动,若无人规制,便只能叫人生恨,恨扎了根,就再无活路。” 从安听得心中凛然,垂下了头。 李廷恩神色漠然的抚摸着面前的青松,感觉到指腹间传来的微微刺痒,忽而一笑,“树分了枝,根总连在一处,不想要树枯死,不如勤些修剪枝条。” 不知为何,从安就想起近些日子西北传来的消息,尤其是李芍药之事。 李芍药再嫁的那男人姓邵,叫邵猛子。李芍药带着邵家一家人追来西北就罢了,离谱的是她不仅带着邵家的人,还带了邵猛子前妻的胞弟王大虎,更让人吃惊的是李芍药日日挨打受骂的,不知为何就跟王大虎搅合到了一处。这王大虎颇有两分小聪明,处处捧着邵猛子,打听到李芍药要来西北投奔后,又说要护着邵家人来投奔,一路上处处照顾李芍药,惹得李芍药对他死心塌地。一到西北,因有人撑腰,李芍药就忘了对邵猛子的畏惧,缠着李火旺给王大虎讨差事。李火旺不知缘由,只当李芍药是真的知恩图报,也是想当个贤惠的后母,才要帮忙王大虎,还真的出面说项过。 不过西北之地,没有李廷恩开口,是无人敢徇私的,何况李芍药明面上不过就是个来投奔的远亲,纵然老人家心善,看在亲戚情分上照拂一二,谁又真的把李芍药当一回事呢,因此王大虎心心念念想进的民生司自然进不去,只得拿了李芍药暗地里贴补的银子在西北四处乱窜。 只是许多人不知道,王大虎以前的确就是个地痞,却还有个身份,他是裴炎卿手下收买的探子。至于裴炎卿又是从何处得知李芍药之事,赵安从安等人心里都有个底,却都不敢在李廷恩面前直言出来。 而李廷恩放任李芍药与王大虎在西北乱窜的一段时日,又有些不安分的李氏族人借机跳出来。这些人的行止都一一被谍卫记下来报给李廷恩。 此时李廷恩以树做比,从安心中一转想起此事,就不由为那些不知死活的担心起脖子上的人头来。 似乎是察觉屋中的凝滞,李廷恩没有再说此事,而是叮嘱从安,“钟道长那里催一催,白药之事再想想法子,务要早日使白药能大量产出。” 李廷恩一直记得白药这样的止血圣物,不单是外伤,就连内出血都有奇效。在这个时代来说,白药的作用毋庸置疑。只是空间中的书上隐隐有些记载,却不是很详细,不过是个大略的成分罢了,具体比例斟酌还要靠钟道长这些人去探索。 从安当然明白李廷恩对白药的看重,事实上,自元庆十年李廷恩就开始让钟道长等人尝试研制白药,直到如今,已过了六年多,耗费真金白银无数,总算有重要进展了。 他当下道:“大都督放心,钟道长他们不管是要银子还是药材或是人,从不敢短缺。” 李廷恩点头,正拿起军报,冯保国在外面求见。 他进来后就咧着嘴,“大都督,周将军受了伤。” “受伤?”从安诧异的很,“不是去探望孙家的人?” 冯保国摸着肚子笑,“可不是,谁也不知道这位孙七爷脾气那般厉害,拎起面前的茶壶就给周将军砸了上去,还说宁死也不出卖妹妹和外甥。” 李廷恩听着放了军报,半张脸隐藏在烛火光影中,神色有些莫测。 许久他才淡淡道:“把人带来。” 冯保国连夜带着人去槐花里提人,孙七爷的正妻刘氏和妾室吕姨娘都吓得不轻,两人各揽了孩子哀哀凄凄的看着孙七爷,时不时再畏惧的朝冯保国等人这边望一眼。 冯保国看到两个女人的模样,心道又不是上刑场,怕成这幅德行。他虽张扬不拘小节,总是有头脑的人,想到孙青芜,他就给了孙七爷一个脸面,带着人退到院子里去。 刘氏看凶神恶煞的壮汉退开,这才上前扯了孙七爷的衣襟,哀声道:“七爷,您到了大都督面前,可要小心说话,公爹他们还不知关在何处,您不为旁的,就为咱们这一房的血脉,您也不要……” “好了。”孙七爷不耐的凝眉,朝外面看了一眼,见妻子委委屈屈的模样,低声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会像爹一样?” 爹是老糊涂,舍不得大燕给的官职,恋栈微末的职位,更放不下好不容易能在族中说上话的风光,才一心一意想着靠向大燕这一头,巴望平了西北后能彻底让三房在族中站稳脚跟。盘算是好,却也不想想,大燕已是日落之象,哪比的上李廷恩如日方中。眼下又有青芜的事情,现成的通天大道不走,赌那一口气做甚?就算是此后一直被长房压在身下,总也有富贵可享,比做阶下囚好得多罢? 对孙三老爷的固执,孙七爷心里不是不怨恨的,奈何子不言父过。眼见城破之后孙三老爷依旧执意不降,他身为人子自然不能为了苟活就将亲爹给卖了。只是他这些日子在槐花里这阴森森的地方也住够了,好在有个周川找上门,让他有个台阶下,只要能见到大都督,他总能想法子为三房寻一条出路。 这些打算,孙七爷是绝不会告诉刘氏的,他看了看缩在屋角怯生生的吕姨娘,再看看虽害怕扔算镇定的刘氏,心道妾就是妾,勉强压抑住躁动的心绪,交待道:“你们安生等着,不管是哪家找上门,都不要理会,等我回来。” 槐花里一条长巷,李廷恩令人驻守两头,里面分门别院住了不少人家,这些日子虽然有人送吃用,到底是被关押,又无下人服侍,这些平素锦衣玉食的夫人老爷们其实颇不安稳,时常有私下探听消息的。不过到这个地步,谁又会有几分真心?尤其他们这一家子还姓孙,处境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刘氏自然明白孙七爷的嘱咐,当下点了点头。 孙七爷深吸一口气,在刘氏怀中的嫡子头上拍了拍,开了门出去。 刘氏巴巴的撵到门口,望着孙七爷远去的背影,看看怀中不到腰高的儿子,一时又想起城破那日孙三老爷的傲骨铮铮,心中又恨又痛,呆呆的流下两行清泪。 孙七爷被带到李廷恩所居的宅院,先是更衣换洗,接着又用过饭食,这才被带到厅堂。 一张黑漆小几上一炉檀香袅袅生烟,李廷恩在几后盘膝而坐,只着常服翻阅着面前一卷经义。看到孙七爷进来,目色一动,将经义合上,端了茶喝,随手朝下面的椅上一指。 孙七爷震惊于李廷恩的年轻,先前的盘算似乎在李廷恩这样的沉稳淡然面前都给打散了,他有些束手束脚的坐在李廷恩指的位置上。 “叫你过来,是要你替本将办一件事。”李廷恩全然没将孙七爷的忐忑和暗中窥探放在眼里,“事成之后,你可入民宣司,你父亲,亦可前往滁州颐养天年。” 孙七爷没想到李廷恩上来就开门见山,根本就不劝降或是招揽。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毕竟能关在槐花里,就算是不愿投靠之人。何况被捉那一日,他亲老子还当着人面念了一首诗词骂李廷恩是逆贼! 他站了起来,神色气愤,想说些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 李廷恩扫一眼他,合上双眼往后依靠,伸手按了按眉心,淡淡道:“一月前我下令攻城,你父欲写诗词遍张城楼,你暗中令人泼墨燃纸,又令人给你父服下安神汤,以致城破之后,本将只听得一首骂词,论起来,本将该多谢你。” 孙七爷听得头皮发麻,骇然的抬头看着面前高坐的年轻男子。只觉对方明明闭着双眼却依旧将自己全身都看穿看透一样。 “你与生父其志不同,看在青芜之面上,我不会动你父亲。”李廷恩眼帘微掀,看着面前僵硬的孙七爷,语调冰凉,“可本将,亦不做无本的买卖。” 孙七爷双腿一软,再撑不住跪在地上。面前这个男人,连城破之前他的一言一行都能弄明白,还有什么不知道。畏惧达到顶峰,什么谋划,什么计较都丢到九霄云外,他心悦诚服跪在地上俯首,“愿为大都督效命。” “好。”李廷恩平静的垂眸看着他,“周川要你做什么?” 见孙七爷张口欲言,李廷恩嘲讽的笑起来,“不要告诉本将你是真心怜惜一个庶妹。” 孙七爷立时面色赧然,张了张嘴,最终低低道:“回大都督,周将军的确是来为唐家说项,想要小人的庶妹带着外甥回唐家。周将军的意思,小人庶妹和外甥回了唐家,唐家就能让大都督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府城,也算是小人在大都督面前添一桩功劳。” 李廷恩似笑非笑的端了茶,轻飘飘扔出一句话,“是不用经过孙氏长房就在本将面前立一桩功劳罢。” 孙七爷惶惶然,不敢说话。 李廷恩看着他畏惧的模样,缓和口吻,“起来罢。” 孙七爷起身垂首站在李廷恩面前,态度恭敬极了。 “唐家之事,你去料理妥当,不必再经过周川。” 听到这句话,孙七爷心下隐隐约约有些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果然头顶接着又传来李廷恩淡漠的声音。 “河西孙氏根基浅薄,经战乱又历内斗,一朝天下定鼎,你们……”李廷恩轻笑一声,“只怕不是对手。” 虽则李廷恩没有直言,孙七爷却少不得涨红了脸。 他当然明白李廷恩的意思。称为河西孙氏只是做脸罢了,实则孙氏根本算不上世家。原本就没什么根底,偏偏在长房衰败后三房还要跳出来内斗,逼得族中分成两派,眼下三房还要为了一口气较真,这才让人其余的世家看到机会,想尽方法上来要咬两口肉,逼得孙氏分化,削弱孙氏。 可换过来想一想,为何周川这样的人就忍不住了?那定然是孙氏对他们构成威胁,至少是在滁州的长房他们构成威胁。长房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如此被大都督重用,再看今晚大都督今晚亲自出面告诫,只会是一个缘由,大都督十分看重青芜! 难道青芜不是传言中那样会被大都督收做妾室,而是…… 一个从来不敢想的想法跃入心头,孙七爷心里的欢喜就像是烧沸的水一样咕咕的冒着泡,他强压躁动在李廷恩面前表忠心,“大都督放心,日后小人定会好生劝诫父亲。” 李廷恩目若寒星,定定的看着他。良久才移开视线道:“你父年迈,就一直留在滁州罢。” 孙七爷心里咯噔一下,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不仅是此时要留在滁州,就是日后天下大安,只怕人也照样要留在滁州了。 可到了此时,金光大道摆在眼前,比较起来,那点生父留在滁州的微末不愿实在算不上什么。他没有犹豫,就点头道:“滁州的确是上佳的养老之所,况小人听说滁州的静安书院能人辈出,小人还想将膝下的子侄都送到静安书院求学,有父亲在,也能教导儿孙。” 李廷恩闻言再度扫了一眼孙七爷,继而缓缓道:“退下罢,会有人护送你家里出槐花里安置。” 过犹不及,孙七爷没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第24章 归来 晚上孙太夫人用过饭,半倚在榻上让丫鬟捶腿。 孙大爷一脸无奈的进来,孙太夫人挥退丫鬟,坐起身看着他,“你三叔安置好了?” 孙大爷让人下火的凉茶来,狠狠灌了两口,才郁郁道:“暂且住在揽菊轩,那里僻静些,也让三叔养养身子。” 话虽说是这样说,想到孙三老爷被押送来时那副模样,见了族人还破口大骂,一脸你们都是逆臣贼子我才是忠直耿介的神色,孙太夫人也有点厌烦,可她拿这个小叔没法子。 “他上了年纪,又是长辈,你们兄弟几个都要容让些,再说大都督既把他送来,老七那孩子又投效了大都督,他也不能在咱们这儿出差错。”孙太夫人说着就叹息,“他到了这个岁数还不肯消停,你爹他们也有错。当年三房断了子嗣,咱们这一房是宗房,自然要先出头,三房境况不宽裕,一屋子寡妇,族人们谁都不乐意,你祖父就从自己的膝下择人。你爹他们兄弟四人,唯有你三叔是庶出,你祖父就挑中他。后来王太姨娘思念过继出去的子嗣,没多久就重病在床,王太姨娘是你祖母的陪嫁丫鬟,一直恭恭敬敬在你祖母身边服侍,还帮忙照顾你爹他们长大。你祖母怜惜她,想把你三叔接回来住一段时日,可三房不肯,说你祖父是想反悔。你祖父一狠心,连你爹他们都不许再整日往三房跑,没多久王太姨娘就一病去了,自那以后,你这三叔,就恨上了咱们这一房。” 其实已故的孙太老爷并非就一点不思念这个唯一的庶子,只是人已经过继出去,再整日歪缠,别人还只当宗房惦念三房那点子微薄的产业,宗房毕竟是宗房,不能不顾全大局。后来三房的儿孙能仕途通达,孙太老爷没少在后面悄悄使力气,自家老爷他们兄弟几个又何尝没有处处容让,可眼下,三房是无论如何不会信这些的。 孙太夫人想着心里烦躁,又记起跟孙三老爷一起过来的孙妍来,就道:“容县那头想必不久就会来人,你得告诉曹氏这几日好生照顾她们母子,那丫头……” 后面有些话孙太夫人不想说了,孙大爷虽说是个男人,亦并非没听过孙妍这位三房庶出堂妹的往事,当下应诺。当晚回去就叮嘱孙大夫人,“孙妍那儿,你要仔细。” 孙大夫人正给他更衣的手就一顿,旋即温声道:“您放心就是。” 孙大爷唔了一声,今日也是累了。李廷恩辖下河道不少,上回临时疏浚通达运粮河道只是小节,后面李廷恩着人送来新的河道图,有许多改动的地方,这才是大处,有几个地方还要勾连出海口,工程浩大,必然是要等天下安稳才能动工。 然而这图既然都给他看了,必然将来也会让他参上一脚,孙大爷内心跃跃欲试之余,对后宅亲族那点子事就越发不耐烦起来,回家多半是过问两句,倒头就睡。 有以前洗手做羹汤,冬日浣衣的境遇,孙大夫人这会儿倒不觉着孙大爷不陪她吟诗作画,温存脉脉就是冷落。有时候空暇下来她自己想起就觉着好笑,闺中时姐妹们在一处,爱的是翩翩玉郎,想的是夫妻琴瑟和鸣,红袖添香,只觉得母亲婶婶们整日争点中馈管家之事何其让人厌烦。嫁人后遇上丈夫有通房,经过许多空房寒枕的日子,才知成亲前想的那些冬日暖手,夏日打扇都是小女儿的美梦,把着嫁妆,抚育子女,处置内务才是夫人太太们该做的,只是难免仍有些意难平,总觉世家女子下嫁该有些不同。直至经过一场大难,看多人心险恶,差一点沦落为奴仆,才明白,攥紧手里的东西,稳住身份地位就是真正的踏实日子,至于旁的,甚么夫婿尊敬,鸳鸯同飞,都全然不要紧,更别提那点子可笑的世家身份了。这世道浮沉,管你甚么世家平民,都是一样。 不过眼下这局面是最好的,自己已有儿有女的,丈夫回家就已累的昏昏沉沉,没心思去理会那些花枝招展的人,也不用自己再去贤惠。 看孙大爷睡的沉了,孙大夫人从里屋出来,见到乳娘曹嬷嬷正在抹泪,她心里一动,过去低声道:“乳娘哭甚么。” 曹嬷嬷本是看孙大夫人进去才找了个角落藏起来伤心,不妨她这么快就出来,赶紧三两把抹了泪,挤出个笑脸道:“夫人,老奴没事,就是风沙胡了眼。” 孙大夫人朝外面望了一眼,只看到静谧的夜空,何曾有一点微风?她走到厅中软榻上坐下,把曹嬷嬷拉过来,小声的问,“你是不是又在担心兖州那头?” 不提还好,一提曹嬷嬷就忍不住泪如泉涌。 她是曹氏家生子,打小生在曹氏长在曹氏,就是选作了孙大夫人的陪嫁,跟着出来的就只有丈夫还有大儿子和大媳妇,她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嫁娶都是和曹氏的世仆结亲,留在兖州生息繁衍,更别提父母娘家兄弟姐妹了。 只要一想到关内道的情景,曹嬷嬷就心如刀割,夜夜都睡不安枕,哭着跪倒在地,“夫人,这可怎么好啊。大都督就快把河南道都打下了,关内道这些地方早就被四面围起来,听说连一粒粮食都送不进去。以前曹氏还有大片良田耕种,可前些年早为了几位少爷前程,早就都卖了出去,此后年年都是靠买粮吃,老奴听说关西道已有人易子而食,许多大户人家都有儿孙饿死。更别提咱们大爷又到大都督麾下……” “别说了!”孙大夫人厉声呵止她,朝里屋看了一眼,才压抑声音愤怒的道:“嬷嬷的意思,是怪罪大爷不该为大都督效命?” 曹嬷嬷吓出一身冷汗,拼命摇头,“老奴不敢,只是……” “好了,嬷嬷当我就是冷心冷肺的人,半点不惦念娘家?”孙大夫人说着泪盈于睫,“可我出嫁了,只能先顾着孙家。再说眼下毕竟兖州还是大燕的地方,我就是求了大爷想法子,又能想甚么法子。你以为都是姚家的人,有那个福分让大都督遣了精锐从京中救人出来?” 看曹嬷嬷不再说话,想到这是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心腹乳娘哈,孙大夫人压下那点烦躁,“你也知道眼下家里的处境,我总要先保住自己,才能想想日后如何保住娘家。” 就算是乳娘,毕竟是下人。曹嬷嬷一时热血上头说了一长篇话,这会儿心里早就后悔的厉害。她一手带大孙大夫人,怎会不知孙大夫人的性情,原本战战兢兢怕孙大夫人怪罪,哪知孙大夫人还安抚她。她当即借坡下驴,连声道:“您想的是,都是老奴眼皮子浅。”窥度了一番孙大夫人的脸色,她很热切的出谋划策,“不是老奴多嘴,家里往后靠的怕是那位。” 孙大夫人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今儿晚了,明早你让人开了库房,把新入库的两匣子血燕全给青芜送了去。” 曹嬷嬷一惊,“前儿二夫人还说要吃血燕养养身子,想趁着再给二爷添位哥儿。” “她要是不乐意,就管青芜要去罢。”孙大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些耐人寻味。 曹嬷嬷瞬时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头没有再说。 第二日一早,曹嬷嬷就带着两个小丫鬟去给孙青芜送官燕。 魏嬷嬷出来在花洞门外迎她,笑盈盈的接过锦匣,听曹嬷嬷说这是上等的官燕,三百两银子才得一斤,脸上连点波澜都没掀起,只是道:“大夫人想着咱们姑娘呢。”其余的话便不多说了。 曹嬷嬷接着魏嬷嬷身后的丫鬟送上的两个锦囊,看见上头的银鱼线,再掂量掂量分量,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大夫人舍不得吃的官燕,只怕在这位姑娘眼里头,根本算不得甚么好东西。 曹嬷嬷说要进去给青芜见礼,魏嬷嬷银盘脸上满是笑,却和气的拒绝,“您来的不巧,苗家那位三姑娘过来了,待姑娘空下来,老奴必回了姑娘,姑娘指定过去陪大夫人说话。”说着从回去转了一圈又回来的小丫鬟手上接过一个银匣,半打开盖子给曹嬷嬷看,“外头新送来给姑娘的玉膏,说是给女子吃了最补气血,也不值甚么,您给大夫人带回去,只当是咱们姑娘这做小姑的一片心意,毕竟大夫人管家辛劳。”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魏嬷嬷就翘了唇角望着曹嬷嬷,望的曹嬷嬷一阵心惊肉跳。 曹嬷嬷心慌意乱的接过银匣,看着上面雕刻精美的缠枝纹,心里越发憋火,还得挤出个笑脸谢了孙青芜,这才带着人回去。 魏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冷笑两声,身后的小丫鬟跟着嘻嘻笑,“魏嬷嬷,她叫您吓得不轻呢。” 魏嬷嬷转身往回走,温声道:“二夫人前头说要吃官燕,今儿库房里的官燕就全送到咱们姑娘这儿来。她们要讨好要争脸面咱们都管不着,又不缺那点东西,只是想拉咱们姑娘去踩一脚泥,就得赏两个巴掌叫她们知道知道深浅。” 一匣子官燕就想扯了姑娘下水,值多少银子?大都督用奇珍异宝把姑娘圈起来养,早就把姑娘身边服侍的丫鬟眼光都养起来了。这回是还你一匣子千金难买,用珍贵药材调配的玉膏,再来一回,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这点子事还不放在魏嬷嬷眼里,她去孙青芜面前回话的时候依旧笑呵呵的,“是大夫人让人来送官燕,老奴做主,还了一匣子玉膏回去。” 听见是送官燕,孙青芜原本脸上带着的笑就有些凝滞,旋即又放开,朝魏嬷嬷点了点头,继续和苗三姑娘说话。 苗三姑娘当没看到孙青芜一闪而逝的失神,不疾不徐的道:“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是不识抬举的人,我知道多亏飞虎将军,我眼下在家才有好日子过。只是我还想请您帮我个忙,让我能和飞虎将军见一面。” 孙青芜没有生气,也许是因落过难,她对事对人总有超乎寻常的容忍。一般人兴许会觉得苗三姑娘这样的要求就是逾越,甚至是不遵本分,她却觉得苗三姑娘能撑起一份信念来求她帮忙必然有苦衷。 她挥退服侍的人,拉了苗三姑娘的手,温声问她,“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不妨告诉我。” 苗三姑娘欲言又止,抬头看着孙青芜,对上的眼睛清澈纯净,她忽就松懈了几分心房,声如蚊蚋,“我,我想带了表弟表妹出嫁。” “这……”没想到竟然是这个要求,孙青芜一时愣住,松开了苗三姑娘的手。 苗三姑娘急了,抬头道:“我不是有心为难,实在是……”她一咬牙,“我娘去得早,自那以后,就是舅舅和姨母照顾我,可舅舅前年生了一场大病,跟着也去了。姨母在玉家又……表弟他们才六岁,平素只能让忠仆看着,可他们那么小,我实在不放心让他们去玉家。外祖家里没旁的人了,那些族人……” 她说的含含糊糊,然而孙青芜又如何能听不明白。 族人亲眷,你不得不倚重,有时候却是他们最早落井下石,只因他们是名正言顺能接替你一切利益的人。 孙氏不是世家,族中争斗却也十分厉害,孙青芜经历过族中为南迁一事的动荡,见识了各种人心,对这些已然看的分明了。 而关于苗家和玉家的情景,孙青芜也约莫知道些许。看面前的女孩分明与舅家感情深厚,若真的留了两个孩子在苗家或是玉家,甚至是在她出嫁后留在家中让忠仆照顾,只怕都会成为对方要挟的把柄。毕竟她要嫁的不是常人,是赫赫有名的飞虎将军,以后的王亲贵族。 嫁给一个飞虎将军尚且如此,那自己呢?苗三姑娘能来求自己帮忙,自己以后又要依靠谁? 蓦然间,孙青芜心里陡然升起一阵辨不清的怅惘。 最后是苗三姑娘隐忍的抽泣打动了她。 “此事干系重大,你也知道,纵然是飞虎将军,亦不能强要把别人家的幼子幼女带走抚养。”孙青芜实在是怜惜苗三姑娘的处境,可她有她的无能为力,只能道:“我尽力想想法子,若是不成,待以后再寻时机罢。” 苗三姑娘知道这个要求十分突兀,万没想到孙青芜竟然肯帮忙,她当下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硬是跪在地上给孙青芜磕了三个头才肯起身。 她才一站定,外面魏嬷嬷就喜气洋洋的进来道:“姑娘,大都督回滁州了。”再一扫边上站着的苗三姑娘,乐呵呵打趣,“正巧苗三姑娘也在,说是飞虎将军也跟着大都督回了滁州。” “啊,我,我……”苗三姑娘虽说自觉并不认识李四虎,依旧陷入手足无措之中。 “魏嬷嬷……”孙青芜强行压抑住心中的喜悦,嗔了一眼过去,拉着苗三姑娘的手,“我让人送你回去,说不定飞虎将军会亲自去一趟苗家。” 苗三姑娘羞怯怯的点头,外头绿琬却提了裙角进来,“姑娘,大都督叫人传话,说两个时辰后就要亲自过来。” 厅中顿时陷入一阵忙乱,魏嬷嬷打发人拿衣裳端首饰,自然无暇顾及苗三姑娘,最后孙青芜只得送了苗三姑娘先行回府。 李廷恩风尘仆仆丢下河南道的军务回到滁州,自然掀起一阵波澜,在有人上门去孙家传讯后,许多观望中的人家吃惊不已,对孙家几兄弟就又有了新的思量。 洗漱过后,从平进来回话,“大都督,太太已行到盂县,再有三日,便回到滁州。” 李廷恩坐在桌案前练字,一张大字写完,方才道:“备马去孙家。” 从平应了是,临出门的时候还是犹豫着问了一句,“杜姑娘一直留在城外的慕柳庄上,您……”后面的话在对上李廷恩冰凉的目光后就都消失了。 一刻后,李廷恩在护卫簇拥下来到孙家。 他先去见过孙太夫人。 因他坚持行家礼,孙太夫人也不推拒,坐在上首受了李廷恩的礼,这才关切的问起李廷恩的身体,只字不提于军务政务有关的事情,更没问过三房的事情。 李廷恩对孙太夫人的知情识趣十分满意,对他而言,有关姻缘,实在不求更多。一个孙青芜这样的妻子,孙太夫人这样的岳母,已是让他足够满意。至于孙大爷等人是否有野心,那是男人的事情,又另当别论。 坐了片刻,大家都知道李廷恩醉翁之意不在酒,就都识趣的让李廷恩去见孙青芜。   ☆、第25章 心意 孙青芜万万没想到李廷恩会把她带来城外。 她掀开车帘,打量四周,发现周围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有老农在乡间耕种,远远的还能听到耕牛鸣声传来。 为何要带自己来这样一个地方? 心中正觉诧异,眼前出现一只宽厚的手,袖口处金线在日光照射下有些微的刺眼。她没有犹豫,将手放上去,在李廷恩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李廷恩拉着她行走在乡间的小道上,身后的随从与护卫不远不近的跟随。 前两日才下过大雨,乡间小道上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地方,为见李廷恩,孙青芜还特特打扮过,穿着一身流光溢彩的飞仙裙,金银错线的莲花鞋,走在泥地上,亦不小心就踩个水坑,十分的狼狈。 可她并没有说话,只是眼看裙角已脏的不像样,干脆睁开李廷恩的手,弯腰咬唇把裙角给打了个结。 察觉到手中温暖脱离,李廷恩从满腹心绪中抽身而出,再回头一看,忍不住想笑。 远处是体健身壮的农妇,后面是高壮精干的护卫,再不济,跟的丫鬟仆妇亦算不得娇小玲珑,广袤空旷的天地中,陡添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尤其这小姑娘还委委屈屈在那儿弯着身子系裙角。 他不由一笑,折身回去站定在孙青芜面前。 孙青芜觉得有些委屈,她在妆台前坐了那么久,欢欢喜喜跟着人出来,可面前这人全然没有看在眼里。 不知道为何,自从李四虎亲事之后,她对李廷恩的畏惧似乎就没有那么多了,这会儿心里就憋着一团火,她目光在面前那双黑色长靴上停了停,又换个方向系另外一边的裙角。 “方才是我不对。” 孙青芜当做没听到,一心一意和裙角较劲。 李廷恩无奈的摇摇头,干脆弯下身子盯着孙青芜的裙角和鞋面看了看,蹙眉道:“找个地方,让他们服侍你梳洗。”说罢,兴许是顾忌小姑娘讲究爱美,从怀中掏出块罗帕为孙青芜擦了擦鞋面上的泥点。 “大都督。”孙青芜讷讷的喊了一声,不知道该再说什么。 他的头几乎和自己的抵在一起,呼吸间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传过来,热气打到脸上,让她不自觉心如擂鼓,这是一种从未尝试过的滋味,叫人觉得欢喜的都有些难受了。 看着李廷恩认真的拿着罗帕一点点清理泥点,孙青芜眼眶发热,忽觉得自己方才十分无理取闹,更有些惧意升了上来,她颤声道:“大都督,您别擦,我,我喜欢穿脏鞋子。”话一出来,她就恨不能把舌头给吞回去。 李廷恩愕然的抬头看着她,见她一双眸子水洗过一样,雾气腾腾的,再看她又怕又羞的模样,立时了然,不再勉强,站起身干脆将她抱起来,唤了后面的人把马车牵来,而后抱着她上了马车。 孙青芜靠在迎枕上,想着方才说的话做的事,羞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又不是真的只有十几岁,经过这么多磨难波折,怎还会有早前在闺中时养成的倔脾气?面前这人又是谁,怎能莫名其妙就撒性子,就像是当年在家中对父兄一样? 想到过世的长辈,她眼眶一热,眼中蒸蒸腾腾的全是湿意。 又是羞惭,又是难过,她使劲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角落里一个字都不肯说,竭力离的李廷恩远远的。 两世为人,以前是孤儿,后来又在官场波折,李廷恩揣摩人心早已是登峰造极。孙青芜虽同样是重生之人,但心性比起李廷恩可就简单的多了,支用一眼,李廷恩就大约能看出孙青芜这会儿的所思所想。 他没有戳穿,而是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声道:“你想不想听听我在西北的事情?” 孙青芜巴不得他不要再提那些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做出副好奇的样子望着李廷恩。 李廷恩被她透亮的眼眸看的一怔。 这双眼睛里没有熊熊烈火,没有喷涌恨意,没有百转压抑,更没有爱恨难消。这只是一双普普通通却又比许多寻常闺阁女子干净美丽的眼睛,里面有点小狡猾,有点小期盼,有一点点的畏惧,似乎还有一点,说不出的爱慕。而以前的寂寞与荒凉,都已然远去,可这双眼,看起来更让人心动了。 他无法判断此时心底仓促涌起的到底是什么,下意识垂头,却正对上清凉茶汤中的另一个自己。心尖有瞬间的痛楚侵袭,他闭了闭眼,只是眨眼之间神色就恢复如初。 “我听人说您到西北的时候,手下没有兵马,卖了许多产业才把军队收拢起来。”孙青芜敏锐的觉得方才有一刻李廷恩似乎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来,干脆就忽略了。不过她是真的很希望能多知道些李廷恩的事,更想把先前的尴尬转过去,就开了口问话。 李廷恩笑了笑,倒杯茶给她放在手上用以暖手,“没有卖什么产业,我只是让人在西北开了几条商路。”他看孙青芜很是茫然的样子,就仔细的解释,“西北地广人稀,土地贫瘠,若靠种粮自然不行,不过西北有许多矿产,我到达西北后,先用带去的江南之物安抚当地兵将,接着就用银子招收了些兵士,想将脸面撑起来。”他说着笑意加深,“再往后,只要善用西北本地的特产就可以了。开矿,皮毛,良驹,乃至大片的土地都能挖掘出来。” 孙青芜听得迷迷糊糊。 这种事情太过繁杂,还牵涉到方方面面,哪能简简单单就说清楚。李廷恩本也无意要她彻底明白,就举个例说给她听,“西北产马,马种比之江南以及关内等地都要优良,只是马场与马种一直掌控在西北几家豪商手中。这些人世居西北,为保马场安宁一直与蛮族有通,我先与蛮族小小的打了几场硬仗,让他们明白不是只有蛮族才能依靠,我的兵马亦可护住他们的马场,再给他们联系江南一道的买家,让他们养出的上等马能以以前数倍的价钱卖出去,他们自然就愿意投效。” 孙青芜听得眼都不眨,好奇的追问,“您怎能用数倍的价钱帮他们卖马呢,他们自己就不行?” 李廷恩闻言含笑不语。 西北巨商在西北是盘山龙,到了别的地方,就是走街鼠。江南鱼米之乡,蚕桑盛行,更有河运通达,来朝者众,这样的地方怎会看得上西北来的土包子。在他们眼中,西北这些人不过就是牧羊放马,日日跟生吃人肉的蛮人打交道的下等人,他们愿意要西北送来的马,都是给脸面,不要,西北的人又能如何?若是他们不肯要,难不成这些人还能把马都给宰了吃到肚子里? 西北和他们交易,一贯是他们出价多少就是多少。 可自己帮西北卖马,是先让从中选取最上等的良驹,不仅体格好,还要形态优美。先免费送几匹好马给江南一代素有名望又真正爱马的雅士抑或权贵子弟,待人们都夸赞这些马,就让人私下口口相传,为这些马编造些来历不凡的身世,使它们有了上等的出身,上等的血统。当一样东西成为这些世家权贵彰显身份的代表,这些人只会竞以高价,只恨这些马不够名贵,而不会怪它价钱太高。 而想要敲开名人雅士的门户,可不是西北那些巨商们能做到的。这中间需要陪他们吟诗作画的同好,还需要私下的利益许诺,更少不得淮水边上名妓的清歌弹唱。 只是这些内中辗转,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更不能说出来污了面前小姑娘的耳朵。 好在孙青芜毕竟乖巧,她看出李廷恩不想往下说,就当做没问过,装作不经意的看了看李廷恩放在边上的罗帕,小声道:“大都督,我回去给您绣条罗帕罢。” 李廷恩顺着她视线看向放在手边的罗帕,怔忪过后摇头道:“不必了,回去令人清洗干净就是。”他把罗帕拿起来,摩挲着有些陈旧的边角,手指渐渐收紧,神色变得有些凝重,许久过后,才沉声道:“此物,本是故人所赠。” 孙青芜早就觉得奇怪了。 这张罗帕简简单单的模样,用的也是普通的绢布,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可看着反复清洗过后都有些泛黄的样子,分明被人十分珍视。 她一个没忍住,就问了出来,“是谁送您的?”说完过后自觉不妥,怯生生垂了头。 李廷恩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元庆八年,河南道流匪横行,我带着心腹回乡救人。欲带族人下山之时,发现四面被流匪所围,为了顺利将族人救走,我决意挑选数家女眷与身有伤势的男子去引走流匪,以便趁机炸湖引水溺杀流匪。” 孙青芜听得心里发寒,她抬眸望着李廷恩面无表情的脸庞,愣住了。 李廷恩却似无所觉,他神情中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被选中留下的女眷中,有一个叫王杜娟的小姑娘,她家与我同村。临行前,她将这张罗帕交给我,说是有一次被我遗落后捡到,她怕以后再没机会,就想还给我,还问这张罗帕是不是心爱之物。” 一个村落里的小姑娘,见到这样出色的大都督,又捡到他的罗帕,心里该是多么欢喜?不知为何,孙青芜就想起自己连着几晚在灯油边赶女红的情景。自己两世为人,面对眼前的男子依旧情不自禁的仰慕,那个王杜娟呢,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偷偷的卑微的喜欢着? 孙青芜心头发酸,情不自禁的追问,“您怎么答的她?” 李廷恩转头定定的看着孙青芜,“我答她,这张罗帕我十分喜欢,丢了之后就一直在找寻。”他眼前仿佛又出现那张微黑粗糙的脸庞,这么一张简单的脸,他记了八年,今后应该也会一直记下去。 孙青芜似乎松了一口气,挺直僵硬的背脊都跟着松懈了不少。她实在忍不住,小声的又问,“后来呢?” “后来?”李廷恩嗤的一声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其它,“她说她愿意去死,她将帕子还给我她什么都不怕了,只求我照顾她的大哥。我答应了她,而后让人送她们母女上路!”最后一句透着彻骨的冰寒。 “大都督……”不知为何,孙青芜心里一痛,她挪过去就抓住了李廷恩的手,“这不能怪您,您要救人,要救那么多的人,打仗总是要死人的。您救了那么多的百姓,您看看外头,要不是您,这些人连地都没得种。我听人说您让人买了好多耕牛回来发给百姓,他们都说您是神佛降世,您,您是个好人。” 她语气又急又快,全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李廷恩却听得入了神,他目光瞬也不瞬的看着孙青芜,脸上有种孩子一般的迷茫和天真。许久他伸手摸了摸孙青芜的脸,自言自语般的呢喃,“我是个好人?” 孙青芜脸上发热,像被烙铁碰触一样,却咬唇郑重的点头,肯定的道:“您是个好人。” “哈……”李廷恩自迷茫中脱离出来笑了一声,一把将孙青芜搂进怀里。 “大都督……”孙青芜有些不自在的挣了两下身子。 下一刻就被李廷恩更加用力的压向胸口,头顶传来一声低哑的呼唤,“别动。” 孙青芜不敢再动,闭上眼压住砰砰乱跳的心,伏在李廷恩的肩头,几乎是屏息凝神,像是每一口吸进来的气息都热气腾腾。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李廷恩开口说了一句话。 “青芜,我不是个好人,可我夺了天下就会对得起这天下,我娶了你做妻子便绝不会负你。” “大都督……”孙青芜心中酸胀,有种东西急切的要破开胸膛蹦出来,让她喉咙跟着发哑。 “傻姑娘……”李廷恩俯首轻轻吻在了她的头顶。 傻姑娘,我这一生遇见那么多女子,她们不管对我是爱还是恨,却从无一人认为我是个好人。你这样待我,我总要对得起你这句话,只愿我在你心中,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好人。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一座庄园门口停下。 “大都督。”从平请安过后,打开车厢门。 李廷恩抱着孙青芜下了马车,边走边吩咐人,“给姑娘更衣梳洗。” 到后院门口正要将人放下,他的目光忽就冻住了。 “大都督。”杜紫鸢仪态优美的行到身前,恰如其分的行了礼,她的目光都停留在李廷恩脸上,像是完全没看到被李廷恩抱在怀里的孙青芜。 听到这个声音,孙青芜顾不得害羞,挣扎了两下,低声道:“大都督,您放我下来罢。” 李廷恩看了一眼她的鞋面,发现方才在马车中已被烘的半干,就将人放了下来。 孙青芜一落地,就忍不住好奇的看了一眼面前站着的杜紫鸢,心里腾起一阵酸涩。她知道这样不该,大都督这样的人,有几个红颜知己陪伴再应当不过,她今后是正室,怎能有如此嫉妒之意?她用力咬了咬唇,飞快的垂头小声道:“大都督,青芜先行告退。” “原来这位就是孙姑娘。”杜紫鸢像是这才发现孙青芜,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笑道:“孙姑娘,我姓杜,名紫鸢,算是大都督的……”她睨了一眼李廷恩,对上的却是张漠然的脸,忍住心底的抽痛,她温声笑语的道:“算是大都督的义妹。” 听她如此介绍自己,李廷恩飞快的望了一眼,并未否认。只是看到孙青芜飞快恢复了点红晕的脸,有些好笑,打发她走,“你先去梳洗罢。” 孙青芜这会儿心里好受多了,给两人分别行了礼,带着笑意在丫鬟们的簇拥下去梳洗更衣。 小小的庭院中重又恢复冷清,仿佛孙青芜这一走,就把那点鲜活的气息也跟着带走了。从平左右看看,十分机警的带着人退到远处的廊下。 杜紫鸢眼底一阵阵发潮,仰头深吸一口气望着李廷恩,先行打破沉寂,“紫鸢原本以为大都督日思夜想就是早日打下河南道,没想大都督竟会赶回滁州,还带着孙姑娘来城外踏青。” 李廷恩目光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女子。 杜紫鸢起初挺直背脊任他打量,两息之后忽觉承受不住这样锐利的眼神,偏过了身子。 “紫鸢……”李廷恩语带叹息,“我回滁州,本是为了你。” 杜紫鸢冷笑,“难道您不是听了谍卫私下的密报,担心孙姑娘的性命?” “你不会。”李廷恩摇摇头。 听他回答的毫不犹豫,杜紫鸢觉得有些愤怒,“为何不会,您是觉得我对您虚情假意,还是觉得我拿她无法,抑或觉着您派到她身边的人定能护她安全。”说着她声量一提,“李廷恩,你不要忘了,当年你初到西北,是谁带着五百精兵帮你迎下与蛮族的第一场大战,你凭什小看我杜紫鸢!” “我怎会小看你。”李廷恩近乎是叹息一般的道:“我只是知道,你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 最恨的就是这样的包容与悲悯! 杜紫鸢只觉心头燃着一把火,火上架着一口滚烫的油锅。面前这个男人说的话,说话的语调,说话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是拼命在往火中加柴,烧的她理智全无,只想愤怒的把所有的燥热和暴动都发泄出来,再也不要做那个被寄予厚望,理智机敏的杜紫鸢。 “我为何不会?”杜紫鸢脸上满是讥嘲,逼近李廷恩,昂首不屑道:“我设计陷害杜玉华,我一次次放过她,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让她成为瑞安大长公主的得意弟子,让她变成大燕压制你的一把利刃,让她杀了你的族人,你的亲朋,我让她罪孽滔天,让你对她爱恨难消,我截断了爹为她留的最后一条生路!那是我的亲姐姐,我尚能如此,我为何就不能对一个孙青芜下手?” 李廷恩静静的看着杜紫鸢,见到那张清丽动人的脸庞泪水滂沱,眼底涌动的是无尽恨意,他心痛却无可奈何。 字如尖刀,伤己伤人。词如毒药,锥心剜骨。 他伸出手为杜紫鸢擦了擦泪,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落在杜紫鸢眼中,就像是吝与言辞一般。 “李大哥,是我的错。”杜紫鸢忽然崩溃,一把抓住李廷恩要收回去的手,神色哀戚,“李大哥,你原谅我,我只是受不住,熬不住了。她陪你同生共死到了西北,我也帮你做了那么多事,可我就晚了一步,你就选中了她。爹口口声声最疼爱我,可却把宋家,把杜家全放到我肩上,还要我今后庇护杜玉华的性命。我只是恨她,我不知道她真会杀了你的族人,我不知道……” 李廷恩任凭她哭泣,直至她哭声渐歇,才缓缓说了一句话,“紫鸢,我曾打算娶你为妻。” 只是一句,已如霹雳,当头打在杜紫鸢身上,让她全身僵硬发冷。 “我不曾想过与杜玉华白头相守,却曾打算与你共度一生。”提及往事,李廷恩并非全然释怀,他心头亦有淡淡的抽痛,“你可还记得当日我问你衡谷之事,若那时你坦然答我,你仍旧会成为我的妻子。可你……”他目色一变,如利剑射向杜紫鸢,“你告诉我,衡谷之事,只是意外,是你低估了杜玉华。” 杜紫鸢如遭重击,不敢置信的退了两步,她怔怔的望着李廷恩,看到那张脸上熟悉又陌生的决然,已然明白了什么。 李廷恩没有留情,负手冷淡的看着她,“我从不允许身边亲近之人有欺瞒之意。那一次,我信你,亦是最后一次明知真相而信你。” 话已至此,已不必再言。 连信任都已失去,又何谈夫妻相守。 杜紫鸢呆立当场,李廷恩的话就像是一块雪山上的千年寒冰,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一寸寸自肌肤冷至腠理。 “我知道你来,是想见一见青芜。”李廷恩看着杜紫鸢,语调平缓,“大姐亲自见过她,我在给珏宁回信中提过青芜,你既然想见她,我就将人带来让你亲自看一看。”他停了停,看杜紫鸢容色枯槁,心底有瞬间不忍依旧断然将话说完,“娘数日后便至滁州,到时你搬过去与娘同住,也好代我承欢膝下。” 听到这番话,杜紫鸢再也忍不住,隐忍的戚嚎一声,捂唇反身就跑向后院。站在不远处看着的乳娘辛嬷嬷心痛的不得了,远远冲着李廷恩福了福身,顾不得许多就追了上去。 孙青芜更衣梳洗完毕出来到庭院中,却发现没了杜紫鸢的身影,十分诧异,还追问,“杜姑娘呢?” 李廷恩朝她笑了笑,“她回去歇息,晚些你们再见罢。”说罢拉着孙青芜的手,“这处庄园在我名下,今日难得闲暇,我带你走一走。” 两人正要抬脚,从平忽上前来低声道:“大都督,谍卫急报。”   ☆、第26章 补全 “焦美娘刺了涂天刀三刀,有一刀正在胸前。事后焦美娘让人放火烧了银纱河边上的园子,涂天刀的通房红娟被人发现一尸两命死在屋中。涂天刀清醒得知后大发雷霆,令人去余家要捉了余汜河问罪,余汜河不在府中,涂天刀就让手下亲卫把余汜河的正妻与嫡子全都杀了。没过两个时辰,就有消息说余汜河得知妻儿被杀,带着手下的人放火烧了停在运河上的一百多艘运粮的大船。涂天刀手下的副将荆斐令人封锁九江府的陆路水路,四处搜查余汜河与焦美娘的踪迹,只是至今仍旧没有消息。九江府的关烈带着谍卫们已寻到焦美娘的行踪,想问问您是直接压到滁州还是交给涂天刀。”从平说完,又道:“十河府也有消息传来,说是谷正阳知道九江府的事情后,一连让人送了三封书信给在青县驻守的三少爷。” 李廷恩听完,负手沉默半晌,冷笑道:“好一朝声东击西。” 从平不由愕然,“您的意思……” “余家在哪儿,运粮官船又停在何处?况粮船守卫何等森严,若非事前就有探查买通守卫,余汜河一个粮商,就算他手下养着一批高手,又如何能在余家之事发生过不过两个时辰便成功烧毁一百多艘粮船。”李廷恩笑了一声,“我倒也被骗过去了。” 先让一个焦美娘迷惑涂天刀,使得涂天刀生出异动,让人怀疑其有不臣之心。有意用焦姓含糊是身份,让自己想到永王身上,一时不查,真是没想到他们的目的是粮船,余汜河才是最后的杀招。 好计谋,谁会想到余汜河一个成名已久的粮商会丢弃一切去做这等事?比较起来,谁又还能比粮商更容易弄清楚粮船停放的地方,又在何时才会装着最多的粮食。 从平心里也有点打鼓,他想到当年杜玉华用李廷逸的失踪来掩饰朝廷有意盗取火铳铸造法的事情,不由大惊失色,“大都督的意思,此事于永王无关,乃是大燕那边……” 说是大燕,不如说是杜玉华。 李廷恩负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沉声道:“送孙姑娘回府。传出消息,就说我已立即启程赶往九江府。” 听李廷恩要亲自去处理此事,从平连忙劝说,“大都督,眼下九江府只怕全是乱局,您身系天下安危,不如让人拿了涂天刀来问罪。九江府那一百多艘粮船烧毁,的确是让咱们的粮草一时吃紧,可前些日子您发下的良种已然是丰收,屈大人亲自带人收了粮运来,不日就能送到军中,您何必……” “让于道长去九江府给涂天刀治伤。”李廷恩没有理会从平,目中冷意森森,轻声道:“他此时,还不能死。” 从平摸不清楚李廷恩的意思,劝了两句见李廷恩不听,只得照着令去办事。 很快九江府一百多艘粮船被烧,西北大军粮草吃紧的消息就四下传开,有人扼腕,亦有人为此大大松了一口气。 孙大爷对此是最为恼怒的。他日以继夜带人疏通河道,为的就是能保证粮船能畅通无阻,使得前方大军无后顾之忧,将来论功行赏也能名正言顺,而不全是靠外戚之名,谁知却在涂天刀这儿出了差错,还是这等最要紧的时候。 “岂有此理,武夫就是武夫,堂堂大将竟被个妇人刺杀。眼看大都督率军在前方攻无不克,河南道就快是囊中之物。河南道又是大都督故乡祖籍,一旦拿下,可大大振奋军心,还能借此握住关内道的喉骨,竟坏在个妇人手里!”孙大爷气的狠狠砸了茶盅。 孙二爷翘着腿不屑,“还说什么从龙大将,我看啊,这眼光……”他啧啧两声,被孙大爷瞪了一眼就不说话了。 孙三爷只是憨厚的笑,孙四爷却若有所思,“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他放了茶盅,“大都督攻下河西后,就以整军之名一直停留在河西休整,之前万事俱备,却都不曾发兵攻打河南道。正如大哥所言,河南道乃是大都督祖籍所在,听说大都督族中祠堂尚被大燕一些兵将占据,即便大都督有打算,李氏族中又怎会不催促?再有大都督在河南道仍旧留有许多亲朋故交,大都督不会不想将他们救出来,偏要在士气如虹之时停下。”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孙大爷几人俱都低眉敛目,个个沉思起来。 许久之后,孙大爷才叹息道:“交待下面的人,闭紧门户,怕是有大事要出了。” 的确是有大事,五日后,重伤在身却好歹保住性命的涂天刀被人秘密带到挨着九江府的绍县,一看到李廷恩,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就跪在地上磕头,鼻涕眼泪糊了满面,“大都督,末将对不住您。” 李廷恩没有说话,端着茶盅定定看了他半晌,忽暴怒而起,将一碗热茶砸到他脸上,怒声道:“混账!” 涂天刀捏着的心却被泼来的茶水砸回了原位,他继续哭道:“大都督,老涂是猪油糊了心,乡下人出身,在西北穷惯了,没见过世面,到了好地方看见个女人就被迷花了心,末将对不起大都督,对不起大都督啊。大都督,您绕了末将这一回,末将愿以后天天吃素,把银子攒起来都买粮食,还有您送的灵药救了末将的命,末将以后就是您的一条狗,再不敢把自己当人成天瞎琢磨。” 从平从安兄弟两就立在李廷恩身边,听见涂天刀这般不要脸面,都忍不住心里好笑,面上一径绷住了。 “好了。”这一回,李廷恩语气缓和了许多,像是真被涂天刀卑微的态度给讨好说服了。他目光在涂天刀渗出血迹的衣服上一扫,“重包了伤口,再来跪个够。” 涂天刀悄悄抹了一把汗,抬头谄笑了两声退出去包扎伤口。 “大都督……” 李廷恩抬手止住从安的话,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落在涂天刀离开的身影上,轻轻弯了弯唇。 涂天刀再回来后也没被赐座,依旧跪在地上回话,不过这样他心里亦更踏实。 “末将实在是没想到,那焦美娘看着身子骨柔,手上的力气不小,末将又多吃了几杯酒,没想夜里正,正……”他觑了一眼李廷恩,不敢往下说,又不敢掩饰,声音低了下去,“正是爽快的时候,她从枕头下摸了把刀出来,末将那时候正闭着眼,一时没防范叫她刺着了胸口,后来又被砍了两刀在胳膊上。好在末将的火铳就挂在床边,末将摸着冲她来了一下,没打到那娘们,兴许是听到响动太大,她就跳窗跑了。” 看着垂头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涂天刀,李廷恩唔了一声,问他,“你的随身护卫在哪儿?” 涂天刀就更不敢说了。 他不说,李廷恩代他说了。 “你收下余汜河送的园子,在银纱河边安置焦美娘。荆斐是你内弟,又是你的副将,得知你宠爱焦美娘的消息,把你发妻荆氏给你安排的通房强送到银纱河的园子,你嫌弃荆氏年老貌衰,又有几分畏惧荆氏,经此一事后心中愈发不满,故而听了焦美娘的几句挑拨,就有意在宠爱焦美娘时将荆氏安插在你身边的几名亲卫打发走。为避人言语,最后你一个亲卫都不留下,只令他们留在园外,与焦美娘在一处时只留后院服侍的丫鬟仆妇。这些丫鬟,大多还是你收下焦美娘后拿银子给她让她自己买来的。” 听到上面四平八稳的声音,又将一切说的如此清楚,涂天刀大骇,这才将素日同袍们说起时畏惧如虎的谍卫真正放在了心上。想到昔日自己吃了几杯酒就言行无状,他只觉浑身发凉,下意识的摸了摸鬓角,摸到一手的湿腻。 李廷恩见着他畏惧的模样,冷冷笑了一声,“本将一心信你,让你做督粮大将,你却栽在女色之上,令天下人看了西北的笑话!” 听到李廷恩在桌案上重重一拍,涂天刀吓得半死,连声道:“大都督恕罪,末将知罪了,末将知罪了。”再也没有之前的歪缠耍赖。 “你的确该知罪。”李廷恩哼了一声,“你随本将征战数载,身有大功。到九江府后却行事放纵,此次又致使粮草被烧,以致军情生变,论律当斩!”最后一句声量一提,看涂天刀雄壮的身子软了半边,他缓和两分口吻,“看在以往的军功上,本将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若你再拿捏不住……” 涂天刀刀口下逃生,哪里还能不珍惜,生怕李廷恩反悔,赶紧表忠心,“愿为大都督效死。” 他心中是有盘算的,大都督从来军令如山,这回自己犯下如此大错,居然有机会将功赎罪,要办的事情必然十分艰难,而且有性命之忧。自己从军也罢,追随面前的大都督也罢,都是为了今后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眼看天下就要定了,有从龙之功,他自然是不愿再冒着性命去争,只是这会儿由不得自己想不想干。就算是拼却性命,好歹要为儿孙留个情面。总不能让他们有个是罪臣的爹罢。 涂天刀心里磨叨一回,又想起毫不留情刺了自己三刀的焦美娘,心里狠狠的骂,翻来覆去想着这回活下来要怎样报仇,嘴上就道:“还请大都督吩咐。” “好。”李廷恩轻轻转了两下手上的扳指,淡淡道:“你上前来。” 半个时辰后,从平送了涂天刀出去,回来就笑,“大都督,您这回可把涂将军使唤的厉害。” 李廷恩没有说话,笑了一笑,端了面前的茶喝。 远在西北的李廷逸这会儿却正怒发冲冠。 “你们这群狗东西,连个疯婆子你们都制不住。”李廷逸越说越火大,最后干脆拔剑将面前的案几砍成了两截。 服侍他的松寿在心里直叫苦。 三房那位小顾姨娘虽说不算甚,到底是半个主子呢,真要把人弄伤了,老爷太太又心软,到时候让三老爷寻过来闹事还不是他们这些底下服侍的人为难。 李廷逸骂了一通,火气消了些,把剑收回鞘中,恨恨道:“去三房,我倒要看看一个姨娘能把我如何?” 看出李廷逸正在火头上,松寿没法子,愁眉苦脸跟着李廷逸去了只隔着一条街的三房,另一头赶紧让人去给李珏宁报信。 李光宗的姨娘小顾氏正伏在儿子顾牛根的床前痛哭,她身边才得五岁的幼子不懂事,又自小被宠坏了,看见生母哭,大哥也哭,就跟着哭闹,还不让乳娘丫鬟们抱,谁上去哄他,抬手就给人一巴掌。 李光宗在屋里急的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看爱妾和心疼的庶子都哭的喘不上气,又是无奈又是着急,只能一个劲儿劝,“别哭了,牛根这也没事。” 这还叫没事? 小顾氏听得心头生恨。 她眼下早已不复之前才跟李光宗时候的模样了,遍身绫罗,满头金玉。虽养的好,人倒不曾见丰润,依旧是以前一般弱柳扶风的婀娜体态,比之一般的女儿家又多了几分妇人的风韵。她眉目并不如何出众,只是这些年生活富贵,一身皮肉反而细滑了不少,又柔顺体贴。与生的五大三粗的亲姐姐顾氏站在一处,简直就像是母女,李光宗的心自然越发朝她偏。 她自知进门不光彩,还踩在李家守孝的时候爬姐夫的床进门,之前又是寡妇,还带了个儿子进来,李家上下无人待见她,这些年服侍李光宗尽心尽力的很。不过随着李廷恩到西北自立,与朝廷翻了脸,之前因李光宗孝期纳妾导致李廷恩被连累弹劾的事情也就不要紧了。再者她数年如一日的在李家人面前低眉顺眼的,又给李光宗生了个庶子,李家人对她倒也当个正经姨娘看待。就是之前每回节庆时看了她就嚷嚷着要喊人拿绳子来勒死的李火旺,看见孙子,也会让人打发个红封。 慢慢的,她的腰杆似乎亦挺直了不少。 可她心底依旧有不足。 姓李的人重嫡庶,她最恨的就是哪怕上面的李廷璧再愚鲁,李光宗却从不敢松口说以后就让李廷敬继承家业。若在以往就罢了,三房不过就是那点产业,兄弟两个分一分,说是嫡子多占些,只要李光宗心往她身上偏,她多的是法子。可按着眼下这形势,就算她是乡下妇人出身,也知道往后三房有的,绝不是那点银子,那是爵位,是子子孙孙的富贵! 再有,她的儿子牛根,带到李家来哪一点不恭敬,但凡是个姓李的长辈,就亲亲热热的行礼侍奉。可恨那些老不死的东西,竟一直不肯认了牛根做李家的子孙,别说是长族谱,就是连个姓都不肯给。还说什么牛根的生父膝下也只有一子,他们不能夺人子嗣,只要有心孝敬,姓什么也不打紧。李光宗这个男人又蠢又没本事,族老哄几句,他就当真信了,还说把牛根当亲骨肉。 呸,若是不想夺人子嗣,为何自己让牛根跟着姓顾那些人就一点都不多管,真要是当亲骨肉,为何几个少爷能有个序齿,牛根只能让人喊一声顾少爷?那些人走出去能有银甲卫金甲卫的保护服侍,牛根呢,只能让李光宗随意从下人的孩子里挑几个乡下娃子跟着。 还有眼下,牛根与李廷逸好歹做了几年兄弟,连一点情面都不肯给。不过就是带几个人去李廷逸的兽园逛了几圈,弄伤两头凶兽罢了,李廷逸就让人放獒犬来咬牛根。自己去兽园想要处死那头畜生,李廷逸连点情面都不留,追过来居然拔剑就要杀了自己! 姓李的人,从来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过,只是一个晚辈,只是一个晚辈…… 想到之前被撵走时的狼狈模样,再看看顾牛根的伤,小顾氏觉得怎样都忍不下去,抱了身边的李廷敬垂泪,“左右都没了脸面,妾身不如死了算了。廷敬,你大哥这回只怕活不了了,娘也让人嫉恨,往后留下你一个孤苦伶仃的照样让人欺负,你这就随娘去了罢。” 李廷敬似懂非懂,被小顾氏掐了一把,咧着嘴哭的更大声了。 李光宗倍感头痛,心里生出丁点火星,又心痛,没好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廷逸那孩子的脾气,那就是咱们家里的小祖宗,谁能镇得住他。牛根这孩子也是,上哪儿去逛园子不好,非要让人带着去廷逸的兽园,他那一园子的凶兽花了多少银子,成天大鱼大肉喂着还嫌不够,山珍海味都没少吃,牛根带人拿腐肉去喂,他哪会喜欢。再说你,就是心痛牛根,又没咬着要紧的地方,咱们好生给养养就是了,你还要去弄死他的獒犬。” 听到这番埋怨的话,小顾氏恨得差点吐出一口心头血,眼底闪烁的全是恨意,“老爷,再怎样心痛,不过就是些畜生罢了。妾身也知道,这西北没一个人能看得惯牛根,他身上没有李家的血脉。可再怎样,好歹叫了您这么几年的爹罢,您想想,牛根这些年对您是当亲爹一样的孝顺,对族里的兄弟长辈们又如何?不过就是逗了畜生,廷逸就要放狗来咬他。”她说着拿帕子捂了嘴,像是不敢哭的太大声,“要不是跟着的人警醒,用棍子拦了一下,牛根整条胳膊只怕都要撕没了。不说旁的,您看看牛根眼下还躺在床上烧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妾身虽说是个姨娘,生来命贱,也有颗当娘的心。妾身,妾身实在是……”她看了一眼随着话音面色变得有些阴沉李光宗,“妾身实在是心疼,妾身当然不敢寻四少爷的不是,原本就想寻畜生出口气罢了,也是想着妾身好歹算是半个长辈,哪知,哪知四少爷根本就没把妾身看在眼里。” 李光宗脸色一下黑如锅底。 小顾氏说的没错,牛根有千不好万不好,到底在李家呆了这么几年,行事极恭敬,不过喂两头畜生,廷逸就要喊打喊杀,放了獒犬咬人,这不是咬牛根,是根本没把牛根放在眼里,只当是个奴才,可牛根是自己认了的继子。再说小顾氏,看着牛根躺在床上七八天都退不了热,心里着急找上门。就算是姨娘,那也是长辈的姨娘,是自己这个三叔的姨娘,要杀一条狗,不让杀就罢了,还要杖刑,要不是小顾氏身边跟的人手脚快,那些侍卫也有意留点情面,廷逸是不是当真就要让人把小顾氏扒了裤子按在地上打? 到底是在打牛根打小顾氏,还是在打自己这个三叔的脸? 李光宗越想就越火冒三丈,脸上一阵风雨欲来。 小顾氏看的心头痛快,正想再加一把火,外面连滚带爬的进来了个人。 “老爷,老爷,不好了。” “狗东西,鬼叫什么?”李光宗认清楚是管家的儿子的李来福,没好气的踹了一脚。他能有什么不好,在西北这片地方,他们就没什么能不好的,天还能塌下来? 李来福被踹了窝心脚不敢喊疼,爬起来就道:“四少爷带了金甲卫来,说,说要让人把顾姨娘抓去喂他的龙将军。” “什么!”   ☆、第27章 跋扈 自来西北后,为防亲友再横遭不测,李廷恩就下令让亲朋故交围居在大都督府,在最外以重兵把守保护,沙洲城内亦是层层掌控。至于近亲之中,还根据身份地位分派了亲卫保护。 李廷逸是李廷恩溺爱的同母胞弟,又经常出去飞鹰走马,身边自然是金甲卫中挑出的精锐保护。李光宗是三叔,他的府邸,当然也有金甲卫,只是三房中除了李光宗夫妻与李廷璧这个嫡子出门有金甲卫护卫,剩下的人可没这般待遇。李廷敬是庶出,李廷恩给他五十银甲卫。至于小顾氏,就是个姨娘,李光宗再疼爱她也没得法子,负责护卫他的金甲卫李光宗根本无法指使,只得在小顾氏的哭诉下花银子从找了些退伍的老兵来保护小顾氏。 这会儿李廷逸带人上门,外面负责护卫三房的金甲卫就觉得十分为难。他们说起来要负责三房上下的安全,实则正经要注意的主子里并不包括小顾氏这个妾,再说带人来冲撞的是李廷逸,都是金甲卫中的同袍,让他们为个妾室互相动手得罪李廷恩着实划不来。可让李廷逸就这样进了门,追究起来,他们亦能算是失职。 缠斗了一会儿,今日负责值守的头领郎怀就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立时跟着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李廷逸正要动怒,见郎怀这些人识抬举,哼了一声,连马都不曾下,骑着就过了门槛。 郎怀抓了常郜的手苦笑,“兄弟,这要是军律司追究起来,你可得帮忙说两句话。” 李廷恩两年前将刑律司一分为二,把里面的军律署拆分出来,原本的刑律司依旧掌管官吏与百姓刑责,军律司则掌管军中将领以及兵士。 眼下掌管军律司的是李氏族中的宗亲李火让,与李廷恩祖父李火旺同辈,又是李氏族中辈分最尊的太叔公一脉所出。李廷恩当年尚在年幼时,太叔公为让李廷恩能心无旁骛的读书进学,就处处偏袒李廷恩,直至后来李廷恩平步青云,太叔公在河南道以辈分压制族中蠢蠢欲动的族人。李氏族人迁移西北,太叔公为让李廷恩无后顾之忧,让族人能平安迁移,做主说服让族中年过六十的老者尽数留下,以免成了拖累。后被族人强行背走,半路遇到大燕派人追杀,太叔公以自尽要挟,带着一干族中老者以及伤残之人断后,落入杜玉华之手,直至如今,依旧不知生死。 对李廷恩,太叔公寄予无尽厚望,照拂二十载,连嫡亲的儿孙都远远不如。面对这番恩情,李廷恩对太叔公一脉的后人处处照拂。李火让作为太叔公的嫡亲长孙,自小被太叔公拢在膝下养大,书念得不如何,却学了太叔公一身硬脾气,生平最看重的就是将宗族发扬光大,性情刚毅,处事铁面无私。故而李廷恩对他托以重任,一是真的信任,还有就是为报恩,更重要的,是因李火让姓李。让李火让去管理犯事的将领和兵士,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李火让一任军律司总掌令,就拿侄孙动手。因其在军衣采购之事中贪了二百两银子,李火让便按律把人重责五十杖刑。事后养伤半月,又把人发配到矿山中挖矿,并且勒令家人不许私下将人放回,必得按律以工代罚做够五年矿奴才能把人带回来。不过三月,矿山中传来人已病逝的消息,李火让铁面无私,只道侄孙身份仍是矿奴,戴罪之身,不顾老母与胞弟哭诉,坚决不让侄孙回来安葬,而是按着矿山中的规矩,将人就地掩埋。而李廷恩知晓李火让的决断,则以大都督的身份送去三箱玉器,五箱珠宝以示嘉勉,又令人找戏班将此事编排出来,广为传唱。 如此种种,军治一时大清,原本有些肆无忌惮的李氏族人亦安分了许多。 连姓李的人都畏惧李火让如虎,其余的将领自然更是如此。 郎怀长兄朗威原本是大燕的三品将军。元庆年间河南道遭遇流匪之乱,李廷恩恩师石定生挂念爱徒安危,得知朝廷并未派兵马增援河南道清剿流匪后,就亲自写信给孟州卫所的郎威,求他带领麾下的兵马前往三泉县将李廷恩全族接往石氏祖籍永溪安置。郎威到三泉县后,李廷恩不肯随郎威就此离去,反而说服郎威留下守城。事后李廷恩用计成功保住三泉县击退流匪,郎威凭此功劳升官后,并未就此与李廷恩断了联系。 李廷恩被朝廷发往西北,郎威就曾暗中让人送来麾下三百老兵帮李廷恩起家。泰和元年李廷恩起兵,率军攻打至郎威驻守的桉州,不费一兵一卒就被郎威率领城中百姓迎入城中。郎家世代皆为武将,只是祖上拼杀多年仍无爵位,郎家投靠李廷恩后,郎威,郎怀,郎鼎三兄弟以及郎家其余堂兄堂弟等对李廷恩皆忠心耿耿。泰和元年九月,郎鼎在平康一战中为保护军中大纛不倒力战而死,郎鼎之妻得知噩耗,当夜就投缳自尽追随而去。郎鼎膝下长子郎奉不过十四,被李廷恩安排入讲武堂,并做主将启蒙恩师秦先生的孙女秦瑶许给郎鼎,只待秦瑶一过及笄礼就成婚。郎鼎幼女尚在襁褓之中,被李廷恩认做义女,赐名郎念。 秦瑶自流匪之乱后亲人全失,唯剩下一个胞弟,自小就被李廷恩视若亲妹抚养长大,身份不言而喻。而郎念成为李廷恩义女时,李廷恩尚未成亲,膝下没有一男半女,即便是义女,郎念以后也会是李廷恩今后事实上的长女。 这两件事,立时便让郎家上下对李廷恩感恩戴德,郎家男儿在战场上自此舍生忘死。 而郎怀作为郎鼎的胞兄,治军才能以前并不如何出众,李廷恩就将其调入金甲卫,负责保护三房的李光宗。出于各种缘由,在沙洲算得十分能说话的人物,可面对军律司,他一样畏惧的很。 不过这会儿,他也有些故作之意就是了。 常郜并非傻子,当然看的明白,他看了一眼郎怀,拍拍他的肩膀,追上李廷逸的脚步。郎怀在背后摸摸下巴,嘿嘿笑了两声,吩咐手下的人,“待会儿机灵些,无甚大事就别大呼小叫的。” 他手下带着的金甲卫互相挤眉弄眼的笑。 再说李廷逸骑马径自闯入后院,正要下马进屋,迎头撞上出来的李光宗,他骑在马背上,不情不愿的喊了声三叔,接着目光便落在躲在李光宗背后瑟瑟发抖的小顾氏身上。 他冷冷的哼了声。 小顾氏立时打了个寒噤,拽着李光宗的袖口切切的喊,“老爷。” 这一声老爷唤的百转千折,李光宗心里都化成一滩水,再看李廷逸还骑在马背上俯视自己,眼神跟狼一样,他火冒三丈,怒道:“廷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三叔?” 李廷逸目光冰凉在小顾氏身上绕了一圈,用马鞭子一下下砸着手心,不慌不忙道:“三叔,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正经长辈,我哪会不敬重您。”正经两个字被他有意加重了语调。 对上这幅漫不经心的模样,李光宗更气了。可即便怒火烧心,他亦很清楚,对李廷逸,他着实没办法。 李家可和别的人家不一样。人家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儿孙们自然只有恭顺孝敬的。李家有今日,靠的全是侄儿李廷恩,他们这些长辈,尊重的时候自然是长辈,要是不把你放眼里,又能如何?自己是三叔不错,李廷逸却是二房的嫡幼子,别说自己这个三叔,有廷恩的庇护,连二哥这个亲爹都管不住。 面上下不来台,李光宗就想赶紧把人打发走,挥挥手,“好了好了,三叔家里有事就不留你了,你上别人家胡闹去。” “老爷……”小顾氏没想到李光宗竟如此息事宁人,不甘心的唤了一声后立马就被李光宗的眼神吓住了,登时垂头不敢再开口,捂着脸抽泣。 他这幅作态在李廷逸眼里可算不上什么。 李廷逸一抬马鞭指着小顾氏,似笑非笑道:“三叔,我走倒是没甚么,可今日,这个女人……”他神色一厉,浑身放出一股逼人气势,“您得交给我处置!” “老爷……”小顾氏被这么一吓,尖锐的哭叫起来。 李光宗被她在耳边一喊,又才听了李廷逸的话,再憋不住火气,指着李廷逸骂道:“你这孩子,来我家里闹腾就算了,还要带我的妾走,你,你信不信今儿三叔用家法收拾你。”越说脸上就越是露出心虚来。 李廷逸斜睨他一眼,懒洋洋道:“好啊,那三叔就先用家法收拾我。等您出了气……”他半弯身子,直视着李光宗的眼睛,“侄儿再带这小顾氏去处置。” 李光宗心虚的别开眼,被李廷逸油盐不进的态度刺激的不轻,却拿李廷逸没半点法子。 别看这是三房,谁敢对李廷逸动手,跟在李廷逸身边的护卫不是吃素的。再说要为个姨娘打侄儿,就算兄弟之间不说什么,还有亲爹在后头等着呢。别说是个寡妇再嫁的姨娘,就算是正妻,落在亲爹眼里,和嫡亲的孙子比起来,又算什么? 李光宗左右为难,干脆耍赖,拽住小顾氏往屋里走,嘴里嘟嘟囔囔,“你这小子,三叔管不住你,你不走三叔给你挪地方,等你爹来接你回去。” 李廷逸望着李光宗大步离开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见李光宗拖着小顾氏进屋已要关门,他抬了马鞭指着小顾氏冷冷下令,“把那女人给我拖出来!” 一声令下,跟着的护卫如狼似虎拨开假模假样上来阻拦的三房随从,在李光宗的怒骂和小顾氏的尖叫声中,硬生生将人送李光宗怀中拖出来拽到李廷逸马前跪下。 李廷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在地上打滚着要娘,看李光宗被护卫拦住,就冲到李廷逸的马前去拽他袍角,嘴里骂道:“狗东西,放了我娘,狗东西,我让我爹杀了你,把你娘卖出去……” “廷敬!”李光宗吓坏了,大力拨开拦住他的护卫奔过去一把将李廷敬抱起来,顾不得小顾氏,嘴上对李廷逸赔罪,“廷逸,廷敬还小,他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李廷逸眼中全是冷意,他厌恶的看了看被李光宗堵住嘴的李廷敬,语调似已结了冰,“三叔,我娘是他的什么人,就算年纪还小,难道连这点道理都弄不明白。他是李家的男儿,就算是庶出,将来也少不了他一份富贵。可您若这样放纵他下去,只怕他将来只能求一碗饱饭吃了。” 李光宗被他说得心里发寒,干笑着想要辩解,又无从辩解。 “罢了。”李廷逸却忽的口风一转,“您整日忙碌,三婶这些年又身子骨不好,成日要靠人参燕窝续命养身,他一个小娃娃,想来是没得人仔细管教。他生母虽出身卑贱,到底是咱们李家血脉,改日我就和闫先生说一声,把廷敬送到讲武堂去罢。” “不要!”不待李光宗开口,小顾氏已先行尖叫,“老爷,您不能让他把咱们儿子带走。” “住口!”李廷逸毫不留情一鞭子抽在小顾氏身上,面无表情看她痛的嘶嚎,斥道:“你算什么东西,孝期爬床的贱妇,谁是你儿子,廷敬的母亲是二婶,你……”他冷冷一笑,“不过是个贱妾罢了,你别忘了,当年你在官府里办的文书,是一纸卖身契!一个奴婢,这几年趁着二婶身子不好,竟还趁机管起家来。无人与你计较,你胆子越发大了,顾牛根是个什么东西,赏他一碗饭吃是咱们李家心善,是谁给他的胆子自称是李家的少爷,我大哥的堂兄弟,出去呼奴使婢的威风,还带人去闯我的兽园?” 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李廷逸睨了一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的李光宗,再望着地上打滚的小顾氏,凉凉道:“有人大度不与猫狗计较,少爷我可不一样,我天生就是个爱计较的人。你们母子胆子太大,今日就让你们吃吃教训!”他说罢将鞭子递给身后的松寿,“抽她五十鞭子,活得下来就算她命大,不与她计较。”又点了个护卫指着屋门,“进去把顾牛根右胳膊给卸了,前几日龙将军没把那条胳膊给咬断了,少爷今日给他添添火。” 看出来李廷逸是十足认真的表情,松寿和那名护卫都不敢违背,垂着头一个抽了顾氏五十鞭子,一个进屋把顾牛根的右胳膊给卸了下来,只是留了些余地。 小顾氏给整个抽成了血葫芦,到最后已人事不知。一直抽足五十鞭子,李廷逸才懒洋洋喊了停,望着垂着头的李光宗道:“三叔,您是今日就要对我行家法,还是改日再说?” 李光宗站在一边紧紧搂着吓傻了的李廷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此情景,李廷逸倒没多言,弯了弯唇,带着人走了。 他尚未走远,就听到后面爆出一声巨吼,“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听得这句,李廷逸脸上笑意深深,并不理会,翻身上马往家里赶。半路就遇上了李珏宁的马车。 “给我滚上来!”李珏宁听见护卫禀报,打开车马瞪着李廷逸。 李廷逸不耐的掏了掏耳朵,没好气道:“三姐,你有话赶紧说就是,我还要去看我的龙将军。” “你……”李珏宁今日出门去了一趟钱家探望表姐林翠翠,故而得知消息后赶过来也迟了。再看李廷逸这幅混不吝的模样,气的下了马车就过来扯他,狠狠拍了他几巴掌,“你长本事了,冲到三叔家里去教训三叔的妾室,你还有点规矩没有?” “嗤……”李廷逸对李珏宁的话嗤之以鼻,“你有规矩,不是还私下让人关了戴家的外甥?” “你!”李珏宁气的厉害,拉着他朝马车上走,“我管不动你,你自个儿回家跟爹说去。” 想到李二柱得知事情后的絮絮叨叨,李廷逸一个头变得两个大,万般无奈低声说了一句话,“是大哥的吩咐。” “你胡说什么?”李珏宁脸色有些变了。 李廷逸左右看看,拉着李珏宁上了马车,斥退丫鬟,才过去耳语道:“大哥让我趁机对小顾氏动手。” “她身上有古怪?”李珏宁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不知道。”李廷逸摇摇头,这事儿他也闹不明白,“左右那小顾氏早就该得个教训。想来大哥是看我一贯在外头有个胡闹的名声,去闹一场也不打紧。” “小顾氏不过是三房的一个妾室。”李珏宁沉吟半晌,还是弄不明白李廷恩的用意,就道:“既然是大哥的吩咐,咱们不能再弄出其余的动静来。这件事就让下头的人先瞒着爷和爹他们,要是有三房的人上门,我都吩咐拦住了。” “成。”李廷逸对李珏宁管家的本事十分放心,朝后一靠道:“今儿我还趁机收拾了一顿那个顾牛根,想必能老实不少日子。能过两日我再去找找陪着顾牛根一起到兽园的那几个小子,把水再搅浑一些,看里头能蹦出几个癞□□。” “大哥没吩咐你不许乱动。”李珏宁瞪他,抬手就拧住他的耳朵,“坏了大哥的事看我不收拾你!” 姐弟两人正在闹腾,外面有护卫敲了敲车门,“四少爷,五姑娘,俣俣夫人动了胎气,崔嬷嬷要人传话,请四少爷和五姑娘尽快赶到安平坊。”   ☆、第28章 决断 李珏宁和李廷逸心中着急,丢下马车骑马一路奔驰到安平坊的时候,发现崔嬷嬷就候在门口。 李珏宁大伟诧异,翻身下马,“嬷嬷,您怎会呆在这儿,产婆医女打点好没?” 看见李珏宁,崔嬷嬷似是松了一口气,拉着她往里走,小声道:“俣俣夫人不肯听产婆的话,这会儿还倔着,大姑太太正在里面劝慰她。” 李珏宁撂了脸。 李廷逸在一边听见脸色也不好看,没好气道:“她想做甚?” 崔嬷嬷为难的看了姐弟两人一眼,才无奈道:“俣俣夫人想见佢梁王。” 李廷逸脸上立时变得风雨欲来,“好大的气性。她是想吓唬谁,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她的骨肉,居然用来要挟别人。有本事今儿她就别生!” “廷逸!” 李廷逸没理会李珏宁的斥责,冷冷道:“三姐你不用说了,当年我和三哥带着人去厉戎救她,落难之时九死一生,的确多亏她为我和三哥掩饰。可她当时若不是知晓我和三哥的身份,知道大哥的权势,未必会尽心竭力,说到底不过是想为今后留一条退路罢了。她是厉戎王妃,看在她的情面上,大哥连佢梁王都放过了,还有她和左蠡王所生的三个孩子,大哥还赐了汉名,让人送到讲武堂进学,哪一点对不起她?佢梁王至今不肯归降,大哥不过是派人将其软禁,她就依仗身份,三天两头哭闹着要去见佢梁王,还借着三月一次的见面机会有了身孕,不外是想用肚子里的孩子和性命要挟咱们罢了。” 李珏宁和姑母李桃儿感情深厚,听过李廷逸的话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她毕竟是女子,对外人娇纵些,对家里人,有时候实在是狠不下心肠。 说起来,一个女人,想要保住自己的丈夫,想要保护自己的儿女,又犯了什么大错? 崔嬷嬷在边上看李珏宁和李廷逸明显主意不同,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叫苦。 三人正站在院中,不妨有人站出来直直走到跟前就跪了下去。 “姑姑……”李珏宁惊呼一声,忙上去搀扶。李廷逸虽未说话,看着姑母李桃儿泪水涟涟的模样,眉宇间亦闪过一丝不忍。 李桃儿当年因范氏的缘故远嫁又所托非人。李桃儿之夫胡威好赌好色,输了银子要把李桃儿所出的三个女儿卖出去换银子,李桃儿没办法,带着儿女逃出家门,之后逼于无奈将女儿卖给路过办事的宋氏做奴婢。洛水宋氏因得罪当时的王太后,后被夷三族。李桃儿的三个女儿跟着主家成了罪籍。元庆年间,李廷恩因奉昭帝旨意清查当年的宋氏一案,无意中得知李桃儿次女宋素兰被送入教坊司,又因缘际会成了京中官员张和德的外室。 不过宋素兰颇有野心,当年拒绝李廷恩的帮忙,一定要入张家为妾,因而之后李廷恩虽让人照拂她,却一直不肯帮忙她坐上主母的位置。张和德多年无子,宋素兰生下一子后背养在张和德正妻名下,平素日子过得不坏,只是李廷恩起兵后,宋素兰的生死就没人能弄明白了。李桃儿幼女,被卖入宋氏不久便已去世,李桃儿问过宋素兰,得到的是语焉不详的答案。李桃儿心如明镜,却不肯再去追问次女。 而让李桃儿牵肠挂肚的长女,就是正在生产的俣俣夫人。李桃儿长女被卖入宋氏后,因生的柔美,又性情温婉,被宋氏的七太太选中在身边做二等丫鬟,赐名叫宋渔儿。王太后下旨诛杀宋氏时,七太太正好带着儿女住在乡下庄子上。得知大难来临,宋渔儿主动站出来顶替七太太一女的身份,被发入西北边军红帐之中。哪知一到西北,就遇上厉戎人来打柴,宋渔儿因此被掳掠去了厉戎在孟苍山的王宫上,成为厉戎那那汗部左蠡王的宠妾,后因得宠,接连为左蠡王生下两子一女,又被左蠡王立为右阏氏。 李廷逸到西北之后,一直暗中查探宋渔儿的下落,还将事情托付给在西北长大,出身西北望族,身上又要一半蛮族血统的好友高作蔚。高家世居西北经营马场,私下与西北各部蛮族有不少往来。高作蔚得到宋渔儿可能在孟苍山的消息后,告诉了李廷逸。李廷逸带着李廷文赶往厉戎救人,却陷入敌手,跟随的侍卫折损泰半,还是遇上宋渔儿得到庇护才保住性命。不过那时的左蠡王已死,其弟佢梁王掌权,宋渔儿因此又成了佢梁王的宠妾。 李廷逸能一路到厉戎救人,其实全是大燕*郡主杜玉华设下的陷阱。那时局面危急,李廷恩得知李氏族人被戮杀,已宣告天下起兵谋逆,实在□□乏术。故而李廷恩让麾下大将涂天刀分兵前往孟苍山营救李廷逸。 以前李廷恩留下厉戎,只是为了告诉大燕朝廷他在西北仍有敌手,既已宣告谋逆,李廷恩便再无顾忌,令涂天刀率领精锐炮营随行。涂天刀让手下的炮兵用神武大炮对孟苍山连轰三日,几乎将偌大的孟苍山夷为平地,只留下孟苍山顶的王宫摇摇欲坠。后又亲自带着西北军中的破刀军攻上王宫,俘虏佢梁王,救出李廷逸与李廷文还有宋渔儿,由此涂天刀晋升为李廷恩麾下将领之首。 宋渔儿被带回西北安置后见到亲人,自然分外欢喜,可她偏偏对佢梁王动了真情,又惦记三个儿女,整日不吃不喝,跪在李火旺与林氏等人跟前哭求,哀恳李廷恩放他们一条生路。 起初李桃儿对宋渔儿如此做法又打又骂,后来终于熬不住,想到一女已死,一女生死不知,在眼前的仅剩下这个大女儿,还吃过许多苦头,李桃儿丢下脸面,陪着女儿一起跪在李廷恩面前哭求。李廷恩终于松口,下令将抵死不降的佢梁王从牢中放出,软禁在沙洲城外的一处别院里,又挑选饱学之士和教养嬷嬷到宋渔儿的儿女身边,教导他们读书识字,懂规矩,明礼仪,赐长子汉名为左忠,次子名为左义,女儿则名左雅。后又让人将左忠左义送往讲武堂学习诗词歌赋,令人暗着旧称唤宋渔儿为俣俣夫人,还答应宋渔儿每三月可与佢梁王见一次面。 奈何谁也没想到,宋渔儿对佢梁王情根深种,得寸进尺,为让佢梁王被放出,趁着见面之时支开随侍,服用药物后与佢梁王欢好,还因此有了身孕。 李廷恩得知消息后虽未说什么,李桃儿却勃然大怒,头一回对长女动了手,并要大夫开药打掉孩子。可惜宋渔儿的孩子本就是用药方得,宋渔儿多年辗转,数次生子,加上心神郁郁,底子早就亏了。宋渔儿为瞒着人,之前还用带子把肚子勒紧,以致近六月时众人才得知她有孕之事,此时再打胎,连大人的性命都难以保住。万般无奈下,李桃儿只得认命帮长女保胎,用话哄着她,答应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想法把佢梁王放出来。 然而宋渔儿虽天性纯然,左等右等始终未得好消息,终究忍不住,今日与李桃儿爆发激烈争执,坚持要见一见佢梁王,为此摔在地上动了胎气。李桃儿赶紧唤来早就备好的产婆和医女,谁知宋渔儿却坚持不肯听话生产,非要见到佢梁王后再生。佢梁王是厉戎大王,没有李廷恩的令,谁敢放他出来?可宋渔儿身份不同,李桃儿又在边上看着,她是李廷恩敬重的姑姑,连崔嬷嬷这等早就在李家服侍的老人都不好说话,万般无奈,只得去请了李廷逸和李珏宁过来。至于李火旺李二柱这些人,崔嬷嬷清楚,是万万指望不上的。哪想正为难呢,李桃儿又出来了,崔嬷嬷觉得今儿真是要老命了。 “大姑太太,您这是作甚,有话好好说就是,快起来。”崔嬷嬷给左右使了眼色,下人们忙涌上去要把李桃儿搀扶起来。 李桃儿却执意不肯,对着李廷逸泪如雨下,“廷逸,大姑知道你大表姐不争气,她糊涂,她该死……”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心如刀割,“可她到底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自小就命不好,遇上我这么个娘,那样个混账爹,她吃足了苦头。”想起长女的艰险,李桃儿心口像心口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气,“我不敢管廷恩的正事,我就求求你们,好歹让她见见人,安安心,把这会儿撑过去,等孩子落了地,她还是要死要活的,我也不管了。” “姑母……”李珏宁着急的看了看李桃儿,又看看李廷逸,低声道:“廷逸,厉戎的军队早就被大哥打散了,佢梁王是个空架子,用重兵看着,他一个人也跑不了,何必为难姑母。” 李廷逸瞥了一眼李桃儿头顶憔悴的面容,拳头攥紧断然拒绝,“不行。” “廷逸!”李珏宁见李桃儿已绝望的伏在地上,再看李廷逸冷酷的神情亦有一丝怒气,“只是见一……” “这次临盆是见面,下次是不是就要抱着孩子说不肯放佢梁王就要去死。”平日总是嬉笑戏谑的人一旦决然下来,犹如煞神。李廷逸半步不肯退让,冷冰冰道:“孩子也罢,性命也罢,都是俣俣夫人自己的,她若肯好好产子,府中灵药,州内名医,随她支用使唤。若不肯……”他当啷推剑出鞘,话中不带一丝烟火气息,“一尸两命之时,便是我取佢梁王与左家三兄妹项上人头为她送祭之日!” 所有人都被李廷逸杀气四溢的话惊住了。 李廷逸定定看着李桃儿,“姑母,廷逸记得您数年照拂疼爱。可这西北,是大哥的西北,这天下,会是大哥的天下!佢梁王曾为厉戎王,至今仍有余孽在外伺机而动,大哥远征在外,我决不允许西北有任何差错。没有大哥的话,谁敢将佢梁王放出来……”他视线移向李珏宁,“休怪我李廷逸翻脸不认人!” 李珏宁又羞又恼,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这样不分轻重。” 李廷逸没接话,却用冰凉的视线锁住了地上的李桃儿,“姑母,我知道你手上有一面出城的令牌,今日情形特殊,还请您先交出来罢,待此事过后,廷逸自会向您请罪。”说罢不等李桃儿反应过来,他一个眼色,就有人上去解下李桃儿腰间的令牌,接着他断然一喝,“来人,送大姑太太去厢房休息。”不给人明白辩驳的时间,强压着已然无话的李桃儿去了厢房。 看着这一切发生,众人噤若寒蝉。 许久李珏宁打破沉默,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依旧将虎口卡在刀鞘上的李廷逸一眼,叫来崔嬷嬷,叹息道:“嬷嬷,你进去把廷逸的话告诉俣俣夫人,是生还是死……”她犹豫了一下,随即接着道:“全看她自己了。” 崔嬷嬷没有多言,给两人福了福身,进了产房之中。 之后姐弟两人一直站在院中等待,谁也不曾再开口说话。直到天色昏沉,崔嬷嬷从产房中奔出,脸上还有一丝残存的心意,“四少爷,五姑娘,俣俣夫人生了位公子,母子均安。” 李珏宁只觉浑身憋着那股劲都松了,不由自主就往后倒,好在被丫鬟们扶住了。李廷逸推剑还鞘,眉宇间却窜起一丝凝重,他抬头望着夜空,喃喃道了一句,“是个儿子。” 消息传到李廷恩耳中时,李廷恩颇有感触,欣慰的道:“廷逸长大了。” 从安笑着给李廷恩倒茶,“四少爷将来要做您的左膀右臂,没点本事怎么成?” 李廷恩喝了口茶,问起李廷延,“廷延最近如何?” 一说起这个从安就想笑,“五少爷这些日子一直按您的吩咐读书习武。上回为了背一篇南先生安排的经义,五少爷挑灯夜读,还让把头发绑起来拴在房梁上,结果后半夜的时候瞌睡,边上服侍的人一个去给五少爷打水,一个去给五少爷端羹汤,五少爷没人注意着,一头栽下去,听说被拽掉好大一把头发,额头上还撞的不轻。”他说着没忍住噗嗤一声,“第二日五少爷嫌头上秃了一块不好看,非让身边服侍的保宁和保康各剪了一撮头发给上去。后头说是用的浆不好,头上生了疙瘩,还叫庆春堂的大夫过去瞧过。” 李廷恩嘴角可疑的动了动,对这个堂弟实在不敢有太多指望了。 他放了茶,“涂天刀那儿可有消息?” 从安立时正色道:“昨日已有传信,说涂天刀带着人已到王县,离尧山还有五日路程,算一算,此时只怕应当已到尧山脚下。” 李廷恩嗯了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封军报翻了翻,看到十河府的知府周嘉奏报谷正阳连日捉拿十河粮商审问之事,唇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对从安道:“让谍卫司的人动手罢。” 从安在边上也看见这封奏报,心中唏嘘,“谷正阳是让大都督吓破了胆,好在这回阴差阳错的没办错事。”他转身出去按李廷恩事前的吩咐传令。 一日后,十河府内谭,萧,梅,黄,海五大粮商主事人尽数被狼骑军统领朗威捉拿下狱,淮南淮北江南江北四道震动!也是此时,众人才在这迅如雷霆的抓捕中察觉,大都督竟果真到了江北道,只是并不在传言之中的九江府,而是到了十河。 消息一传开,九江府内潜藏许久的余汜河不由傻了眼,他心头更是气恨交加。 他舍了正妻,舍了嫡子,舍了在九江府多年打下的基业,把九江府弄得人心惶惶,四处戒严,没想到功亏一篑。那李廷恩不愧是闻名天下的西北王,竟如此狡诈,刻意隐藏行踪,又将仪仗半遮半掩做出来,又将涂天刀召回去问罪,四处令人买粮送往河西。诸般动静,谁想到头来阵仗不小,人偏偏去了十河府! 余汜河气的一巴掌甩报信人的脸上,冲到后院就将躺在床上咳嗽的焦美娘拽到地上,怒道:“贱人,你不是说涂天刀伤重必死,运河上停的粮船一旦烧毁,西北大军必然来不及筹备粮草,李廷恩定会亲自来九江府平定乱局,为何他没有过来?” 焦美娘刺杀涂天刀,虽是趁着对方意乱情迷之时,却也并非没有付出代价。涂天刀毕竟是久经沙场的猛将,就算被焦美娘迷晕了头失去戒备,受伤之后的反击亦非同小可。况涂天刀当时毫不留情动用火铳,焦美娘仓促之下避开已十分不容易,再有西北将领手中的火铳与兵士用的不一样,子药威力更猛,内中散弹更全是实心铅弹,上有火毒。焦美娘没被打中,一颗散弹在飞散时却陷入她腰上的皮肉中。原本只是皮外伤,可焦美娘事后急于躲藏,使铅毒与火毒没有及时清除,随着伤口进入脏腑,外伤未得良药,伤口也跟着溃烂。眼下的焦美娘早已宛如一层破棉絮,连说话都十分费力了。 她被余汜河一拽,丁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不住咳嗽,帕子上全是黑黄的浓痰,还夹杂着血丝。 余汜河厌恶的撇过头,“贱人,还不说话,是不是你没有打听清楚,涂天刀给前线筹集的粮草还有些藏在其余的地方!”大战在即,粮草是重中之重,若那一百多艘粮船就是西北军全部的粮草,李廷恩怎会丢下九江府不管,跑去十河府。   ☆、第29章 暗涌 焦美娘手捂胸口等着余汜河,一双妙目中藏的是深切的恨意。当然,她更恨的是自己那群如狼似虎的父兄! 她没有多说什么,一手撑在地上垂头,嘴角不断溢出鲜红的血渍。 余汜河被她这幅浑不在意的模样气的七窍生烟,心里却也明白,他拿焦美娘没有法子。他能凌虐她,折辱她,唯独不能真的要了对方的性命! 余汜河气冲冲离去后,服侍焦美娘的丫鬟莲环从外面端着药进来,看到这副情景泪水一下就滚落出来,半抱半拉把焦美娘弄到床上靠着,哽咽道:“姑娘,这可怎么得了。”她心中惶惶不已,全然不知该怎么办了。 焦美娘反手擦了把嘴角的血迹,眼中一片死寂,“还能如何,且等着罢。”没要到一个真相,她就是熬也会熬下去,无论如何不会如他们所愿就仓促的去死! 余汜河从焦美娘嘴里掏不出话,随着九江府到处大肆的搜捕,他心头渐渐开始发慌。 他这回干的,可不是不用本钱的买卖。 和手底下的人商量过后,余汜河决定把手下的心腹余好派去十河府打探打探情况。余好前脚进了十河府,后脚便被早就守株待兔的谍卫带到李廷恩面前。余好被李廷恩秘审了四个时辰,接着被送往十河府外的一座农庄里。 两个壮汉一直守在李廷恩下榻的宅院外,眼见一辆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马车离开,互相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穿过小道去康安坊禀告谷正阳。 谷正阳在瑞祺堂来来回回走动,晃的谷夫人眼花。 谷夫人是李廷文嫡亲姨母,自嫁给谷正阳后就一直养尊处优,谷正阳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对谷正阳,她并没有该有的惧怕,当下不耐道:“老爷,明明是九江府出的事情,大都督亲自过来亦是查探涂天刀的差错,您担忧甚么。”她漫不经心的看了新染的蔻丹,撇撇嘴,“再说了,就是有个甚,还有廷文在呢。” “你懂什么!”谷正阳眼睛瞪得像铜铃,厌恶的看着谷夫人。看她被吼了一句不敢置信傻呆呆的模样,他心底涌起一股暴躁,捏了捏拳头,挥挥手打发人走,“回你屋子歇着,外头男人的事情,你少插嘴。” 谷夫人气的倒仰! 这会儿就是外头男人的事情不要插嘴,那当初前头那女人生的儿子闯了祸,还低声下气的让自己给姐姐外甥他们写信求情? 男人,果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谷夫人对谷正阳也不是甚么夫妻情深,她肯嫁给谷正阳,是为了以后的威风八面,眼下既然不要她管,她懒得开口。再不济,就是谷正阳倒了,她回娘家就是了,还能少一碗饭吃不成? 谷夫人起身带着丫鬟仆妇往后院走,谷万军和谷莫敌兄弟两正好焦头烂额的从外面进来,远远瞧见,就垂头避让到一边。谷夫人对这两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继子,不说是当成眼中钉,也差不了多少,加上心头有火,哼了一声,神色傲慢的离开了。 谷万军望着她的背影攥起了拳头,恨恨骂了一句“贱妇!” 谷莫敌蹙着略有些稀疏的眉,削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声调发沉,透出十分的不悦,“大哥,都这个时候,您还与她计较作甚,眼下咱们家还用的着她,你可不要胡来。”说罢便以手掩唇咳嗽了两声。 被谷莫敌说道,谷万军原本有些微不悦,听到咳嗽声,立时就将这丁点不欢喜都丢到九霄云外。他伸手谷莫敌拍了拍背,看对方咳的比前几日更厉害,神情有几分凝重,忽一咬牙,“我去跟爹说,把东西献出去,为你在大都督面前求两颗圣药!” “大哥!”谷莫敌让这句话激的打了个寒噤,他紧紧抓着谷万军的手腕,告诫他,“你不要胡来,咱们谷家今后的荣华富贵,全靠那东西了!”说着苦笑两声,“总不能为了我这个病秧子,把谷家数十人的前程都丢下不管。” “呸!”谷万军面目狰狞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的亲兄弟就只有你一个,管其余的人做甚!再说了,这一路都是你给我这大哥出主意,我不会看着你去死。你死了,让大哥一个人被那些人耍弄不成?”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冷冷道:“就算是老头子,没了咱们这两个儿子,后院多的是女人给他生。那还有一个曾家的,一心等着定了天下,让娘家人给她出头呢!” 谷莫敌闻言一阵沉默。 许久后,他似是下定决心,沉声道:“既如此,咱们兄弟两想尽法子也要活下去!” 他侧身附到谷万军耳边,低语了几句。随着他的话,谷万军脸上神色变幻个不住,最终却重重的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李廷恩正在屋中看军中来的文书,从平进来,笑嘻嘻道:“大都督,谷家有动静了。” 李廷恩闻言哦了一声,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往后一靠,哂然道:“真是不容易。” 从平笑,“是不容易,他们兄弟两算是撑得住,几个谍卫花了不少心思。” 李廷恩端了茶,“接下来,就该是涂天刀了。” 从平听这话,沉默片刻,有些担忧,“大都督,涂天刀此去九死一生,即便成了,亦要背负万载骂名,只怕他未必肯尽心办事,他身边还带着不少精锐兵马,倘若……” “涂天刀的确野心不小。”李廷恩放下茶盅,淡笑道:“不过算得上有情有义。即便明知是死路,为了在家中的妻小,他不会胡来。况他素来粗中有细,让他此时再去投效大燕,他绝不会肯的。” 一个是日暮西山,一个是如日方中。涂天刀这样的人,起于草莽,最大的心愿便是光宗耀祖,为儿孙后人谋富贵根基,哪怕一时贪花好色,对发妻仍是敬重有加,这样的人以小家为重,或许不会有多少忠心。可一旦拿捏到弱点,就是一柄最好的利器。 从平仔细想了想,知道李廷恩说的是大实话,少不得心中为涂天刀有些唏嘘。说起来涂天刀若一路老老实实的,以他立下的军功,将来少说也是个侯爵位,偏生不安分,一心要做军中大都督之下第一人,排挤同袍就罢了,横竖大都督是需要人站出来,和那些世家投效来的将领对立。不过涂天刀眼看大都督一路隐忍,胆气渐渐壮了,不仅要权势,还要金银,更要美人。到了南边富贵乡,身为督粮大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些豪商手段何其之多,一人一套花样,涂天刀原本就不是铜墙铁壁,终于犯下大错,落得如此下场。 想到此处,从平忍不住抬头看了闭目养神的李廷恩一眼,心下微颤,升腾起浓浓的惧意。 大都督说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可大都督真是被骗过去了? 大都督之前迟迟不肯下令攻打河南道,又在粮草被烧前不久突传令回西北让屈大人亲自押运粮草过来,而这些用良种所产的粮草本是大部分要留作明年给百姓作为良种的。粮草被烧后,大都督看似暴怒,给涂天刀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只是给涂天刀的兵马,准备的一应物品,庞大的谋算,又岂是短短一两日就能筹划好? 桩桩件件浮上心头,从平只觉得周身发寒,畏惧更甚,什么话也不敢说,退出去轻轻关了门。 李廷恩听到响动,睁开眼看了看,眼底浮出一丝寂寥。 ----------------------------------------------------------------- 七月初三的时候,李二柱与林氏夫妻侍奉着李火旺到了滁州府城。这趟到滁州府,原本是林氏听说李廷恩有意中人后按捺不住心头的欢喜,又有边上人鼓动,想亲自到滁州府城看看将来的儿媳妇。哪知林氏都快滁州府的时候,李火旺不知怎的,也叫人撺掇了两句,拉上李二柱从西北跟着来了。林氏听说公爹和李二柱要来,便令人在路上停了半个月,等着一道上路。如此蹉蹉跎跎,到七月初三才到滁州府。他们三人一来,整个滁州府就像是过年一样热闹起来,整日前来拜访求见的人,如流水一般不停。 李火旺来倒不是见孙青芜。在他看来,孙子都是要当皇帝老子的人了,将来还能少女人不成,谁当孙媳妇,只要孙子喜欢,都不算是大事儿。他来滁州府,一是想看看孙子治下的疆土,再一个,便是想孙子想的厉害,憋不住了。 虽是土里刨食的农户出身,十几年养尊处优,早便把李火旺的脾气养出来了,连着见三日人,李廷恩又停留在十河府处理军务,他就很不欢喜。 初九一早,又收到拜帖,正刺溜刺溜喝粥的李火旺登时拉下脸,“不见不见,都撵出去。” 李二柱不识字,看李火旺的模样不敢吭声,悄悄问身边的李廷慎,“是哪家送来的?” 李廷慎是李家太叔公一脉的人,与李廷恩同辈,与李廷逸同岁,自小跟李廷逸一起长大,少时亦跟着读书习武,将李廷恩当做亲大哥一样尊崇。他习武不行,在治军兵法一道上却颇有天分,李廷恩原本要安排他驻军掌管一方,谁知李廷慎不肯,自愿留在西北辅佐李廷逸,同时掌管了两支卫护李氏族人的金甲卫部曲。这趟林氏等人远道来滁州府,都是李廷恩至亲长辈,不比先前李草儿的分量,故而就让最安稳的李廷慎亲自领兵出马护送。再有有李廷慎在,李火旺面前,亦有个转圜的人。 李廷慎放下银筷,接过拜帖翻了翻,小声道:“二伯,有夏家的帖子,还有戴家送了请帖来,说是家里叫了春生楼,请三爷爷去听戏。” “夏家?”托戴成业的福,李二柱对戴家倒是记得清楚,可这夏家,他就弄不明白了。这也不怪他,李家发迹的太快,他本质上却还是那个乡间帮人做活挣点琐碎银子的木匠,要让他弄清楚姻亲故交层层瓜葛,着实太为难他。 “就是和四虎定了亲的那位夏姑娘家里。”李廷慎提醒了一句。 “喔……”李二柱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一般,却不由得觑了一眼李火旺,赔笑道:“爹,您看,这,四虎,要不咱,还是……” “好好说话!”李火旺没好气的瞪着二儿子,烟杆子在桌上拍了拍,气呼呼道:“管都管了,还挂着个名儿,见就见罢。” 李四虎出身特别,亲爹原本是宗房受疼爱的儿子,奈何行止不端,欠了银子后带着外室私奔。李四虎带着胞妹归来,宗房不肯认他,是李廷恩怜惜他才干,不顾李火旺阻拦将人认作弟弟,还叫李二柱收之为义子。眼下李四虎虽回归宗房,上了族谱,又认了外祖,可因此事和宗房的儿孙们弄下点心结,李火旺想想就觉得不舒坦。倒不是怕得罪宗房,只是觉得为个外室子不值。不过如今李四虎是李廷恩身边干将,李火旺看法就渐渐变了,但当初就不肯怪长孙,只是一味把罪过归到儿子身上的他,一提到此事,对李二柱依旧没个好脸色。 李二柱干笑两声,不敢吭气。 因太叔公的关系,李火旺对李廷慎这个堂侄孙疼爱照顾的很,李廷慎也不怕李火旺,见此情形就在边上插科打诨,嘻嘻笑道:“三爷爷,侄孙媳妇的家里人来见您,您是老太爷,可得把见面礼给备好,少不得要破费一番。” “你这猴孩子,又看上三爷爷啥东西,说罢,三爷爷给你拿去顽。”李廷恩孝顺,李火旺手上好东西多得是,他不肯给孙女,对亲近的儿孙侄孙倒是一点不吝啬。况他一直记得当初太叔公的恩德,对李廷慎就更偏爱两分。 李廷慎冲李二柱使了个眼色,扶着李火旺起身,和他说笑,“那成,咱们这就去看看您压箱底的宝贝,您可别心疼。” 李火旺哈哈大笑着被李廷慎哄走了。 李二柱松了口气,让人推着他去见林氏。 林氏正在盘点东西,面前亦是一堆的拜帖,铺了满满的一个案几。这些还都是下头的人挑拣过来的,许多请安的帖子根本就不送进来,能送到他们面前的,都是林氏吩咐沾亲带故的必要送进来的。 “哎呀,你这儿也有。”李二柱看着眼睛就疼,“要不就别见了,让人送点礼就成。” 林氏面上一阵为难,嗫嚅道:“都是有点瓜葛的,咱们族里头这一年嫁来的就有好几个,还有好些是新搬来的。又有几家是族里叔婆婶婶们的姻亲,要是不见,只怕让人说嘴。”林氏富贵之后仍念旧情,最怕的就是别人说她翻脸不认人,因此哪怕是忙的撑不住,依旧想都挨着去坐一坐,说说话。 “你哪见得过来。”李二柱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可看着一桌子帖子,还是忍不住叹气。 边上站着服侍的嬷嬷就出主意,“太太,您眼下是何等尊贵的人,不是老奴多嘴,哪还能让您一家家去拜访,您赏她们见一见,都是她们天大的荣耀。”她停住话笑了笑,“依老奴说,这些人家也是没规矩呢。不过太太慈和心善,要实在打算给他们一份体面,您不如办一场宴席,把这些人家都请来,散席的时候一家打发份礼,也就罢了。” 林氏听着有些迟疑。按着她年轻时候的规矩,这远道去看亲戚,那不都该上门拜访,把人请来,像是不太给脸的样子。 她是迟疑,李二柱却拍了板,一锤定音,“就这么办罢,前头要见爹,要见我的,不都是亲自上门,你是廷恩的娘,没道理弱了,弱了……”他仔细想了想,记起李珏宁说的词,“不能坠了廷恩的名头和声势!” 一听李二柱发话,又事关李廷恩,林氏立时便改了主意,“成,那就听你的。” 夫妻两个拿定主意,李二柱就打算和林氏商量戴家的事情。 说起来,他们这趟来滁州,有一件事便是关于戴家。   ☆、第30章 旧闻 李火旺得知林氏亲自去了一趟戴家,还打算为戴四老爷的嫡女戴碧榴谋一桩亲事,难得没有反驳。 他把李二柱叫过来,不曾开口就先叹气,“老二啊,这档子事,是你有心,爹得谢你。” 李二柱哪担得起,诚惶诚恐道:“爹,您这是说的啥话,本就是该当的。都是亲戚,咱在中间连个线算甚。再说了,也是珏宁那孩子不听话,成业上西北来求医,她还把人关起来,这会儿还在养病,唉,是叫惯坏了。”他不敢在李火旺跟前说是李廷恩把李珏宁惯坏了,只能含糊的接两句。 心里明白的李火旺抽着旱烟,拧着眉头没说话,过了会儿才道:“老二,以后爹去了,你多看在爹的面上,多看顾看顾你几个兄。”他有些为难的停了停话,接着道:“还有老三老四他们,老三是个耳根子软的,倒还算老实,老四一家,老四那副模样,坏不了啥事儿,廷文也懂事儿,就是孤儿寡母的,你平日想着些就罢了。我眼下最愁的,是你大哥。” “爹,您这是说的啥话,难不成是您身子有啥不好?”李二柱急的厉害,恨不能生双腿出来团团转,一面自责,“就不该赶路,您毕竟上了年纪,我这就给廷恩写信,让他把几位道长都请来给您瞧瞧。” “瞎嚷嚷啥!”李火旺拉了脸,敲敲烟袋,没好气道:“你爹好的很,死不了,有点啥事你就嚷嚷,廷恩是办大事的人,没事儿你就找他,咋光会拖累他!”训斥了两句,看李二柱怏怏的,想到这个儿子是关心自己,李火旺缓了口气,“放心罢,你爹眼下日子过得比皇帝老子还好,成天人参燕窝的吃着,还要活几十年抱重孙呢。” 李二柱望着他嘿嘿笑。 李火旺看到他憨厚的笑脸心里有点不得劲。 怎的偏生就是这个最老实的次子给自己添了长孙,还生出廷恩这样一个孩子!要廷恩是生在长房,自己就不用愁的整日整日睡不着觉了。 多少年传下的老规矩,嫡长一方承继家业,长兄如父,自己死了,原本就该老大把胆子撑起来,管束照拂下面的兄弟们。谁想到老大多年无子,老二先得了廷恩,以前都还是乡下人,不打紧,往后廷恩打了江山,当了皇帝,老大又还是那副大哥大伯的架子端出来,只怕要生出大祸。自己就是没看过,可戏文里头,那人耳朵里头,没少说哪个王爷得罪皇帝被抄家流放的。 想到这些年李大柱被人奉承出来的脾气,再想到李大柱依仗着与李二柱兄弟多年,又是同母所出,还似之前对李二柱吆五喝六,李火旺心头就悬在半空上,白天照常和人乐呵呵,晚上就跟烙饼一样翻腾来翻腾去的。 为了长房日后的安生日子,李火旺算是费尽心思,以前把希望寄托在李廷延身上,哪知李廷延吃不了苦,李大柱夫妻亦舍不得,李火旺灰了心,不再琢磨着要让李廷延弄个官职了。与其让人去瞎胡闹坏事招人厌烦,不如养在家吃白饭呢。后头他琢磨了琢磨,正好撞上李芍药拖家带口的回西北,又听到小曹氏一心要为李廷延说一门贵亲,怕长房一家眼大心空的,他就想,既然都顶不起门户,那干脆就给李廷延这长房唯一的根苗娶个上不得台面的,把长房落在后头,叫长房今后空享富贵,没本事去东想西想的,顺道还能拉巴拉巴亲闺女李芍药。哪想后头李芍药又出了天大的丑事,就是他再偏心眼,也没道理这样祸害亲孙子,事情又作罢了。 其实这趟来滁州府,李火旺不单单是想李廷恩,还是听说小曹氏又在到处琢磨给李廷延找一个贵女做儿媳妇,他实在压不住担心,就打定主意来见一见李廷恩,把话说开,让李廷恩出面给李廷延选一个合适的媳妇。他是绝不会让李大柱夫妻心思成真,迎娶个高门女进门的。高门女那是那么好娶的,人家为何要嫁给啥也没有的李廷延,指定是想趁机巴结着今后更往上爬,若李大柱有能耐,李火旺当然乐意成全,就是怕李大柱没那个能耐掺和,还叫亲家鼓动两句就瞎动心思,到时候被带到沟里翻不了身。 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饭,横竖往后的富贵享受少不了,还是消停些罢。 至于给戴家保一桩好亲事,李火旺心里是万分赞同。戴家是二房的转折姻亲,把戴家的姑娘说给曹家,也算是拐弯抹角的又在长房和二房连了条线。再说戴家有银子,有人脉,曹家罢,这些年跟在后头虽说发迹了些,也只出了两个有两把子力气,能在军中混个小官罢了,往后想再朝上,得让人拉拔指点。曹家就算是老二的亲娘舅,却因过去的事情十几二十年没得来往,与廷恩就更算不上亲近,子弟们多没念过书,想娶好的娶不上,与戴家这样的,算是顶好。 兴许是上了年纪,李火旺如今时常想念过去的原配发妻曹氏,越想,便越觉得他一定要为李大柱一家谋个妥帖才对得起良心。 “老二啊,往后你大哥过来说什么念什么,你都甭听他的,你少见他。”不见不听,还能少许多事。 李二柱急了,“爹,您这话说的,咱亲兄弟呢。” “你听我的!”李火旺一口截断他的话,不容置疑道:“他要纳妾也好,收通房也好,养什么歌姬舞姬的你都甭管,你是兄弟,又不是他媳妇,天天掺和到里头做啥,人家到底是两口子,闺女儿子都大了,还能和离不成?”说到李大柱渐渐好色的毛病,李火旺心头就拱火,老话说得好,色就是那刮骨的刀。没点本事天天这个念两句那个念两句,那人都被说迷糊了,还能不晕头? 李二柱察言观色,小心的帮忙解释,“爹,大哥,大哥这不是一直想着再多添两个儿子。” “放屁!”李火旺一拍案几,巨响吓得李二柱锁了脖子,再也不敢说什么。 “他要生儿子,就找几个生的敦实,屁股大的,你看他天天琢磨回家的都是啥,一个个脸尖腰小,全是狐媚外道的。”李火旺气咻咻骂了两句,咕哝道:“老子是看他还算清醒,没一个正经给了文书,要不老子掀了他的皮!”骂过这事,又道:“再有,他再来捣鼓你弄啥商队,买这买那的,你别掏银子,啥借不借的,就没还过你一回。都分过家了,你那银子都是廷恩在外头给挣回来,你少没事拿着儿子的银子充大方。他要挣银子,就叫他跟外头的人一样,照着廷恩的规矩办事,你不许私下帮他在人面前说项。你和他不一样,你是廷恩的亲老子,下头那些人再重规矩,你说一句,那规矩就不是规矩了,你可不能坏廷恩的事。” 李二柱让李火旺说的抬不起头,讷讷道:“知道了,爹,您放心,我一准儿听您的。” 李火旺嗯了声,心放下一半。 其实李大柱倒也没李火旺口里说的那么荒唐,不过是这两年有了银子,尤其是到西北后人人奉承,就学人在外院养了十来个歌姬舞姬打发取乐,又收了两个通房在身边罢了。论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只是李大柱有两回借着合伙的名头想说服李二柱跟他一道开矿弄商队,虽说后头没成,仍旧从李二柱手里弄了一笔银子走的事情引起李火旺的警惕。这回借故发作,干脆给李二柱敲敲钟,省的闹出大事来。 打发走李二柱后,李火旺就一个人坐在屋里叹气,“都是糊涂蛋子啊。” 李廷恩收到消息后就笑了笑,他叫来从安,吩咐道:“让人把早前备好的册子送去滁州给老太爷。”他想了想,又道:“让王复行去老太爷身边服侍两个月。” 王复行是新近到谋术司赞画,出身陇右道大族,家族世居滁州府。王家历代奉行联姻,亲友遍及八方,家族实力并不如何强,王复行此人也算不上十分出色,但有一个长处。因故交亲朋满天下,王复行对各处大家了若指掌,说起来如数家珍。 再想到李廷恩先前吩咐送去的闺秀名册,从安立时就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试探道:“大都督,您看可要先给王复行交待交待?” 李廷恩摇摇头,“不必,王复行再有能耐,所知的,不过与王家来往的人家。” 本就是中等的家族,能知晓的人脉亦不会超脱出去,况既送去名册,祖父是个聪明人,就不会再在名册外去选。 从安心领神会,领了册子出去。不一时,外头赵安送来谍报。 “大都督,西北急信。” 李廷恩展开一看,唇角勾出一个意味难明的弧度,“终于沉不住气了。” 赵安面容凝重,“大都督,只怕这人勾连的太多,到时……” “要的就是他四处勾连。”李廷恩笑了笑,转瞬神色就变得无比冷漠,“我要看一看,李家,到底生出多少软骨头。”右手食指在左右的扳指上缓缓摩挲两下,他语调冰寒道:“天下若定,再要刮骨疗伤,怕就迟了。” 赵安沉默片刻才道:“那俣俣夫人……” “随她罢。”李廷恩漠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谍报,“是生是活,皆为她所选之路,与人无尤。”他说罢豁然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叮嘱,“传信给廷慎,让他看紧些,别让西北的消息传过来。还有,这月跟在姑母身边的护卫将军是谁?” 赵安略算了算,道:“该是杜兴。” “杜兴……”李廷恩想了想,“是赵德那个自小就与他一样,饭量过人,臂力出众的表兄?” “是。” “此事过后,调他去狼骑军。” “是。” 赵安明白李廷恩的顾忌,却不担心事情真会发生。 在赵安看来,就算这次杜兴领命在中间做些事情,那也是奉命行事。李桃儿是个聪明人,总不会为这点事就连儿子的前程都不要了。再说李桃儿是姑太太又如何,还能背地里处置杜兴这个隶属金甲卫的四品将军? 不过李廷恩行事素来自有道理,想到金甲卫虽好,却不易立下军功,往后想要再朝上,难免会被人闲言碎语,不如去狼骑军摔打两年,赵安便没有插话。 他转而和李廷恩说起谷家的事情。 “谷正阳没动静,连三少爷那都不曾送信。不过谷家那两兄弟,这几日见了不少谷正阳的心腹将领。下面的人回报,有好几个,怕是动了心。” 此时日色昏沉,天空中阴云叠在一起,蒙蒙细雨撒在院中花树上,连成一层似有若无的纱幕,李廷恩驻足在廊下,望着眼前的雨景,问了一句,“谷莫敌病情如何?” “不太好。”赵安摇摇头,“属下令人寻了给他诊脉的大夫问话,都说脏腑火热不去,又镇日忧思过甚,怕是活不过今年。”他话音旋即一变,“属下以为,谷莫敌病情加重是件好事,否则谷万军不会如此沉不住气。”说着又难得嘿嘿笑了两声,“谷万军是个汉子,东西捏在谷正阳手里,总是他亲老子,将来未必不能分着吃两口。他能为了救谷莫敌,这会儿就想法子把东西弄出来,还冒着和谷正阳撕破脸的风险,倒是真看重兄弟情义。” 李廷恩负手站立,目光悠远,含笑道:“谷万军与谷正阳虽是父子,却早有心结。谷正阳昔年镇守梁山关,大燕下拨粮草不足,他因此迎娶出身梁山关豪族的元氏为原配。元氏嫁给他两年产下长子谷万军后,才知谷正阳在骏阳府早就有了正室,只是为另娶将人贬妻为妾。元氏因此数年心思郁结,是谷正阳许诺一直将人留在骏阳府,没过多久又传来谷正阳正室和长子病亡的消息,元氏才将心思回转,不过产下的谷莫敌却因此事之故,早产体弱。谷正阳镇守梁山关二十年,将元氏娘家的势力一一化为己用。我起兵后,他领军投效我前半年,先是元氏的生父威震梁山关的元大鹏病亡,接着是元氏同母所出的长兄与次兄在攻打一窝山匪的小战中意外身亡,没过多久,就传出元氏连闻噩耗,郁郁病故的消息。谷正阳投效我后,连守孝都顾不得,就娶了新妇进门,还与曾家来往密切,将元家的人丢在脑后,更令谷万军出面去圈山建园,想要剥夺谷万军手中仅剩的一点兵权,那可都是元大鹏当年留给他的。所谓父子子孝,谷正阳不慈,谷万军当然不孝。” 赵安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李廷恩竟知道里面如此之多的□□,然而这些消息却不是经他手下的谍卫送上来的,他心里当即有些明白为何李廷恩这回难得长篇大论了。不过他与从安从平不同,明白过后,心底却是一阵轻松。毕竟姜是老的辣,他实在太明白,有时候权柄太集中,主子的信任倚重太重,未尝不是一种大大的祸患。有人分权制衡,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他面上不动声色,就像早就知晓这些一样道:“就是不知元氏是不是真为谷正阳所杀。”若是真的,谷万军和谷莫敌,就更好说动了。 李廷恩唇角弯出一丝凉薄的笑,低头抚摸了下扳指,沉声道:“我倒是更想弄明白,谷正阳手上的东西是否从元家而来。” 这回赵安是真忍不住大吃一惊,“大都督为何有此猜测?” 李廷恩看了他一眼,“梁山关在岭南道,三面环山,其中一座,正是赫赫有名的岭南山。” “这,这……”赵安难得脑子有些发懵,迟疑半晌才道:“这当年大燕高宗下令四处搜捕苗人,苗人四散隐居,又怎会回到祖居之地山脚下的梁山关。再说元家在梁山关威名甚重,结交不少权贵,还有子弟入了军营,最骁勇的元破奴官至二品镇远将军,获文宗钦封长胜伯,若元家果真是苗人后裔,怎会大胆至此!”他语速越来越快,“再有,元家虽不是世家,却有族谱,上溯至前夏,乃是自瀚海迁居而来。元大鹏还曾酒后失言,说其祖上在瀚海时曾与夷人联姻,故有子弟面容不似大燕子民。” 李廷恩听完笑了一笑,看着赵安,“赵叔也知元大鹏曾言族中子弟有人承继夷人血统。既如此,赵叔为何不想一想,元家累世繁衍,族人众多,面容有异者百中无一,与夷人通婚联姻亦谈不上美事,更无人借此引发争执。为何元大鹏酒后失言,偏偏将原本无人注意的事情拿出来宣告天下。” 赵安愣住了。 “他是在未雨绸缪。”李廷恩移回视线,“他不愿元家面对暴风骤雨,有倾船之险后再去想对策。故此抢先一步,自揭家丑,告诉别人他元家与夷人联姻,以此隐瞒真正的身份。”他笑了笑,继续道:“至于元家的族谱,若元家果是当年苗人王族之后,求一份靠得住的族谱,并非什么难事。元家定居梁山关,手握富贵却并不欺凌百姓,还常常出银子帮镇守梁山关的官兵将领购买粮草,发放军饷,行事作风皆与一般世家无异。且正如赵叔所言,岭南山因是苗人祖地,自高宗后,大燕数代帝王一直大肆捕杀苗人,想必无人会怀疑苗人王族之后有此胆量,竟敢回到岭南山脚下的梁山关定居,还摆起大家派头,出入军营,受封官职。” 说起来,这正是做到极致的大隐隐于市了。 李廷恩心下哂然,看赵安已是目瞪口呆,就道:“赵叔也不必心急,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究竟元氏是不是苗人王族之后,待谷万军兄弟二人将东西寻到,验一验真假,也便能弄明白了。” 没能查探到元家背后如此重大的关系,手握谍卫的赵安心里自然有点不舒坦,不过他没在李廷恩面前表现出来,只是道:“当年大燕开国皇帝偶遇出身苗人的苗贵妃,得苗人相助鼎定天下,苗人自此在大燕发迹,苗巫医术获世家大族追捧。高宗却因牵涉入孝惠皇后等人之死,被暴怒的高宗下令全族灭杀,自此苗人消声觅迹,苗巫诡异莫测的医术也绝迹人前,谁又能想到,他们手上竟还拿着这样一件厉害的东西。若查探到的传言为真,那高宗当年下令追杀苗人只怕不仅是为发妻嫡子复仇,更是为了自己的皇位。”说着他搓搓手,“只怕能顺顺当当把东西拿出来,大都督也少费些心思。” 李廷恩闻言笑而不语。 他既已打定主意要这天下,没那东西,不过是丢失一块破布,有那东西,亦只算得上是锦上添花。要定天下,靠的还是他手中的兵马! 冯保国此时从外面匆匆过来,一见到赵安在,愣了楞,旋即低头禀报,“大都督,滁州府传信来,说是杜姑娘执意启程回西北。” 李廷恩面色不变,眼底却飞快的闪过一丝黯然。许久后他的话音伴随淅淅沥沥的雨声飘然而落,“调五百护卫护送杜姑娘回沙洲。” “大都督,这,西北将有异动,您又与孙姑娘,只怕……” 赵安的言外之意,李廷恩听明白了,却没有改变主意,只是道:“赵叔,她不是杜玉华。” “唉……”赵安闷了闷,叹气过后不再说了。   ☆、第31章 一更 七月的西北,正开始一年中最为干旱的一段时期。虽有李廷恩连年在西北种树造林,又令人开挖沟渠储水,但西北毕竟是西北,一到这个时候,光是日头火辣辣的晒,吸进去的气连点湿意都没有,少不得让人都怏怏的,懒得出门。 不过富贵人家能在家中安居无忧,普通的老百姓毕竟还要出门做活讨生活。天下动荡,西北安稳,这两年迁居到西北的富贵人家不少,随着西北军势如破竹,又有些迁回原籍,只是有些人家,却打算就跟在大都督府后面伺机而动。松安坊号称李坊,所住不是李氏族人,便是李廷恩近亲挚友,其余的这些权贵人家,就围住在松安坊附近的竹青坊,梅香坊住,至于兰华坊,便成了沙洲城中有名的商坊。 不过这兰华坊虽是商坊,亦有人寻常百姓摆摊开店弄得热闹无比,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经营的。 这一日兰华坊齐家食肆的齐东照例天蒙蒙亮就让人开了店门,又叫厨子把早食做起来。 跑堂的小二年纪不大,才十二三岁,生的一副瘦猴样,又是齐东的本家亲戚,性子活泛的很。他开了店门朝外头一望,美滋滋回来,“掌柜的,外头今儿人不少,咱生意指定好。” 齐东正站在柜台后拨算盘,听了这话就呵呵笑,顺手拿了几个肉包子递给他,“你小子,吃罢,全靠大都督庇佑,咱们这两年日子才能过得好。你好好干,在叔这儿多吃点长壮实些,等大都督府征兵,你去试一试,要是能被挑上,叔以后还得靠着你过日子呢。” 眼下在西北,能从军,实在算是一件大大的美差。在人命如狗的年月里,入了军营,就能吃饱喝足,况西北安稳已久,蛮人早就被打疼打破了,一个个老实的就像是一条狗。就算是调出西北去打仗,饷银充足,死后又有足够的抚恤银子,足以安顿家小老人,比较起来,一条性命实在算不上什么。谁家里,又没有三五个青壮汉子?更何况,西北军条理分明,无人能冒领军功,只要敢拼命,立下点功劳做个伍长甲长的,将来退伍少说也能封赏个一二十亩天地,那就是能传家的家业了。 从军,一直是西北男儿的热切盼望所在。 小二听到齐东这样说,三两口就把包子吞到肚子里,眯着眼睛心里想着将来要是发迹,该如何如何享受。 齐东没有儿子,看着本家亲戚就像是自己亲儿子一样了,见这幅情景也没说什么,捋着胡须微笑。 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嚣声,生意人最怕的就是环境不安稳。齐东丢下算盘到门口张望,这一看,不由唬了一跳。 清一色头戴红缨铁盔,身披锁子甲的士兵正分作三部并行在道上。齐东在心里粗粗一算,只是刚才看过去的,就已过千,这些官兵在并行八辆马车的道上,汇成一条望不见底长龙,行在中间的一列,手上拿的正是西北赫赫有名的双龙铳,以精钢打制,上下两个□□管,且能连发三枪后再行更换子药冷却,与西北最早只能单发的短管火铳不可同日而语。齐东算是有点见识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大都督府下的精锐兵马——神枪军,只是神枪军下分属八营,看不出这一列隶属八营哪位将军之下。而最前面开路的过千将士骑马而行,举着一面迎风招展底色如血的旗帜,上以金线绘制的狼首高高昂起,在日光下威风凛凛使人不敢亵渎,兼之人人坐骑皆为高头骏马,除了狼骑军,还能是谁。至于最后的步卒,看起来只是腰挎长刀,身穿锁子甲,但个个虎背熊腰,目中还流露出一股森然煞气,照样让人望而生畏。 齐东当年曾在军中做过火头兵,当下就断定这些兵马都是真正见过血的,此番三部军马联手入城,必然出了了不得异动。 他略一忖度,就抓着小二的胳膊吩咐,“赶紧上松安坊去找向管事,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 小二早就看的目眩神迷,差点没流一地的口水出来。被齐东叫着回过神,打个激灵,忙点点头从小路穿去松安坊。 能在兰华坊开店做生意,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食肆,背后若是无人,照样不成。齐东千方百计寻得靠山,便是赫赫有名的‘梅花向’。 向尚昔年因与李廷恩是同门师兄弟,交情有若同胞。早年李廷恩的第一笔买卖,便是通过向尚和向家一起经营竹炭生意,由此完成资金的累积。后又有闻名天下的梅瓷等。李廷恩来到西北后,向家跟着就在西北投入大量金银,听从李廷恩的安排组建商队。李廷恩南征北战,收货颇丰,其中一部分俘获就是通过向家卖到大燕各地换为军资粮草,由此向家的商队越来越大,从河南道一个小小的商户成为举足轻重的豪商,并且有不少子弟跟着入了军中,帮着李廷恩管理辎重财物来往。 元庆十三年,李廷恩令人用西北本地耐寒的苗木与各种花木嫁接,培育出不少新奇品种并让人广为种植,以此改变西北的环境,防风固沙。其中一种,便是如今知名的沙梅。此梅树与众不同,耐寒耐旱,一次就能储存大量水分以供半年所需。虽为果梅树,开出的梅花依旧素雅芬芳,结出的梅子因水分少,吃起来更较其余的梅子有一股与众不同的甘甜滋味。因为嫁接,沙梅只需两年便可成材,不过也正因是李廷恩授意推广的嫁接之法,又缺乏现代技术支撑。一棵梅树,结两次果后,原有的长处便会退化,化为废木,只能另行种植。好在沙梅的根系能储水,腐烂后能大大改变的植被环境,而沙梅的枝干,则被李廷恩下面墨坊的一位老师傅,拿去烧出了含有梅香的上等精木炭。 沙梅周身是宝,尤其是梅香炭一项,更让向家眼红。故此向尚出面,代表向家与大都督府下的商事司定下协议。向家十年之内在西北遍植五十万株沙梅树,沙梅根向家不取,而沙梅干则不用向家支付一两银子,全数归于向家烧取梅花炭,不过梅花炭的利润,商事司要取三成。至于沙梅果,同样交由向家去经营,不管是做蜜饯或是生果,亦不论向家每年所赚多少,每年都需上交商事司十万两白银。十年之后,向家若还想参与沙梅生意,便需参与商事司组织的竞标。 由此西北沙梅生日尽入向家之手,向家因此被西北敬称为梅花向,向尚亦被人雅唤作‘梅公子’。 当然以齐东的身份,他的靠山只是梅花向向家的一个外院管事,名唤向坤的,不过向坤虽不是向家的大总管,生母却曾经做过向尚的乳母,与向尚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奶兄弟,他亲爹就是眼下向家的大总管,还被赐了向姓。故而这样一个靠山,对齐东来说,已是绰绰有余。 大热的天气,小二跑的一头是汗,他自然不敢从正门去找人,而是熟门熟路绕到后头,找到向家平日倒馊水的后门,花了三钱银子才让看门的去帮他通传了一声。小二坐在门槛上半盏茶的功夫,方头大耳的向坤就急匆匆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点不乐。 “你们食肆出事了?” 小二心里腹诽,脸上却都是笑,点头哈腰,“见过向大管家。” 向坤摆摆手,因小二称呼的好,再想到齐东每月送来的孝敬,还有齐东那个嫁给自己小舅子的妹妹,脸上神色好了些,“有事就说罢,今儿家里有事,没空跟你耽搁。” “哎……”小二应了一声,赶紧道:“大管家,是咱们掌柜叫我来向您打听打听,这城里,不会要出什么乱子罢。咱们小本买卖,可赔不起啊。” 向坤脸色变了,上下打量小二两眼,看他吓得脖子都缩了起来,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齐东倒也机灵,你们是看见今日进城的那些兵了罢。” “哎……” “你过来。”向坤招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告诉你们掌柜的,这两日别开店子,把家里走得近的亲戚,全都接到兰华坊去住。”他看小二吓白了脸,有几分得意道:“你小子也算机灵,教你个乖,把你爹娘老子这就赶紧的收拾收拾,到齐东店里挤一挤,你不是还叫他一声叔,他不能见死不救罢。” 小二打了个趔趄,只觉得浑身发汗,干着嗓子结结巴巴的问,“大总管,这,这,总不会是蛮人又……” “别胡说八道!回去好好呆着就是了,兰华坊挨着松安坊,你们老老实实呆在那就什么都没有。”向坤是念着情分才交待这么两句,他挥挥手,“赶紧回去罢,别乱说话。”其实他说的也不算什么机密要事,毕竟官兵都进城了,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会出事情。不过向坤也知道自己身份不同,是向家的人,要是这小子出去说向家的人传了口音再瞎鼓捣两句,传来传去的,那味道可就变了。 看向坤脸上阴沉沉的,小二不敢再问,跌跌撞撞的回了食肆,把话告诉了齐东。 齐东听完愣了愣神,想到前些日子听到的那点流言蜚语,跺跺脚,“哎呀,这些人真是好日子不想过了!”他扯着还失魂落魄的小二胳膊,“傻小子,还愣着做啥,赶紧的,叔回去接你大伯他们,你小子也赶紧把你爹娘弟妹都弄来,向管事说得对,咱们这儿好歹挨着松安坊,不会有差错。” “哎,知道了知道了。”小二感激涕零,一溜烟回去接了兄弟姐妹过来,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城中已四处戒严,三步一哨,五步一探,家家闭门,户户无声,到处都是风雨欲来的凝重沉闷,无声而又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心口。   ☆、第32章 卡文了 “穆德广,你带着人马守东大街。” “王天高,叫你手下的人把威风摆出来,敢放走一个人,老子活剥你的皮!” “孙海,那班小兔崽子这回你得给老子看牢了,老子知道你亲妹子嫁在归化坊里头,这回你敢给老子徇私,老子抄了你全家!” 万安石气势汹汹五官狰狞的咆哮了一阵,看手下一群凶悍的将领这会儿个个面容端肃,老实的像孙子,心里才觉得有点底了。 他是西北猎户出身,当年穷的在山上一只野兔子都打不到了,这才干脆带着村里的几个村民一人拿着把破弓下山投了军。一道下山的七个同村弟兄,最后只活了他一个。他运程好,凭着一股子蛮力气,一步步成了五品的宁远将军,慢慢把住在山上的乡亲们都接到沙洲城,不过百来口人全靠他一个人养,西北本来就军饷不足,他还要靠手底下的兵马撑面子,不敢使劲克扣,一直过得紧巴巴的。直到李廷恩到西北,他跟在李廷恩身后,靠着悍勇逐步发迹,成为手掌天破军的大将。 万安石心中是想将来能给子孙后世留下爵位传家的,原本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功劳,亦是绰绰有余,直到涂天刀这曾经的好友兼对头犯下大错,他才幡然醒悟。 天下未定,他们这些手下的人就想划拉一块饼子到嘴里,却忘了最早发家的依仗,这,如何能行! 万安石整日在家坐卧不宁,哪怕李廷恩信任依旧,令他协助驻守西北,他依旧无法平心静气,好不容易眼下有了一道密令,他终于打起精神,这一回,他决不允许自己手下的人出任何差错! 他吼了几嗓子,再去看边上闭目养神的朱瑞刚,心里有点不舒坦,还是难得陪着笑脸上去问,“朱兄弟,你瞧这咱们兵马都带进城了,四少爷那儿……” 朱瑞刚方才还能假作没听见,此时不好装样,只得睁开眼,露出一个有距离的笑容,“万将军,大都督令,一切皆听四少爷吩咐行事,您且平心静气。” 被噎了一嗓子,万安石毕竟久居高位,不想再去丢人,哈哈笑两声,转回去自己的马背上坐着,眼神却透过敞开的大门直直望向院中。 李廷逸正在缓缓擦拭手上的宝剑。 此剑名青峰,以千锻钢打造,剑身光可鉴人,乃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半年前,墨坊铸剑大师青龙子用一块上等精钢打造出此剑,便被李廷恩留下给了李廷逸。 李廷逸透过剑身与自己对视,他看到一双什么都没有的眼睛。 “四少爷。”自连着的厢房中进来几个黑衣蒙面的谍卫。 李廷逸头也不抬,只问,“如何?” “李水友,李廷辉,李火林,李敬宗,李元生等五房皆有异动。谋术司汪旭,民生司陈生,商事司韩江,安宏,军械司孙庆广等人得知大军入城,已分别派出心腹前往联络秦韬,毛安民,赵柳芳几位军中将领,三人已出城前往各自所辖军营。”回话的谍卫顿了一顿,继续道:“遵四少爷吩咐,已放李敬宗等人离去,手下人回报,他们去了大老爷家中。” 李廷逸面色不改,将手中的长剑往剑鞘中重重一插,“李廷延可曾回沙洲?” “五日前,五少爷被大老爷遣人秘密接回沙洲。不过听手下的人回禀,五少爷并不愿意回沙洲,还曾与大老爷争执,大老爷因此将人悄悄关在地窖之中,并不曾告诉任何人。” “如此。”李廷逸脸上森冷的神情骤然松懈了些许,低头喃喃道:“一场兄弟,总要为长房留下一根苗裔。” 几人听得此话,立时低下了头。 “俣俣夫人如何?” “已遵从您的吩咐,放她出去见了佢梁王。不过俣俣夫人并未带着新产的幼子,而是将孩子交给了姑太太。” 李廷逸冷笑一声,“左忠左义如何?” “俣俣夫人离开前曾见过左忠,趁机盗走了左忠身上的石佩,还留话让左忠兄弟三人前去姑太太家住下。小人以为,俣俣夫人盗走的石佩应该就是左蠡王生前留下的兵符。” 佢梁王虽也威猛善战,然而比起带着戎族部落打下一片江山的左蠡王,威信还差得远。左蠡王去世,佢梁王继位,涂天刀能带着人轻而易举将厉戎人的王宫攻破,除了炮火厉害,也是因佢梁王乃是趁着左蠡王血脉年幼趁机篡权,使得厉戎部族分裂以致虚弱的缘故。左蠡王留下的兵符,佢梁王一直便未找到,不知何故,俣俣夫人对佢梁王倾心以待,却不肯将兵符的下落告诉佢梁王。佢梁王落入李廷恩之手成为阶下囚,俣俣夫人曾以左蠡王留下的兵符为条件,想要李廷恩放左蠡王一条生路。 可厉戎都被李廷恩打散了,佢梁王都成了人犯,李廷恩拿着兵符也不可能让骁勇善战的厉戎人就此拼死效忠,这块兵符,实在可有可无,故而李廷恩一直不曾答应。不过兵符的下落其实并不难猜,左蠡王对佢梁王早有防备之心,又偏爱俣俣夫人为他生的儿子,兵符会交给谁实在不言而喻,对谍卫们来说,就更谈不上是一个秘密。 李廷逸听得火冒三丈,额头青筋砰砰直跳,再也控制不住怒火的他一剑砍翻了面前的桌案,“她要寻死,今日便成全她!” 直至此时,他对这个表姐已再无一丝亲情可念。既然眼中只剩下一个佢梁王,那便去黄泉做同命鸳鸯罢。 李廷逸手握宝剑,开门走了出去,望着院中闻声立时垂头恭迎的几员大将,面无表情的下了令。 “奉大都督令,封锁州城,清剿奸党贼子。一应行事,俱如大都督令行事,若敢擅为,皆斩。所捕贼子,俱锁拿水牢听候审问,若敢违令者,杀无赦。” “是!”数人齐齐应诺,声震云霄,一刻钟后,九名将领按着事先谋划,各带麾下兵马,将沙洲城切割为九个小块,开始了一场谋划已久的搜捕行动。   ☆、第33章 大结局 两个时辰之内,李氏便有近七十族人被锁拿,有的是合家被抓,有的却是单枪匹马在逃脱途中被人抓回。 李廷逸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又怒又痛。这些人,有的在年幼时曾照拂过他,有的甚至就是幼年的玩伴,他在沙洲飞鹰走马,却依旧记得幼年在李家村时与这些族人的欢乐。 可一转眼,却已天地骤变。 最让他不敢置信的,是面前始终不敢抬头,头发散乱一副衰败模样的李大柱。他知道这个大伯心有不足之念,然而知道他下令抓人之前,却一直以为,从未有错的谍报有了错。 李廷逸没有叫他,只是在他面前冷冷站了片刻,扶着剑柄离开暂时关押这些人的牢狱。 “去见佢梁王。” 厉戎部落在西北生息繁衍近百载,若无一个横空出世的李廷恩,厉戎有极大可能真的成就部族百年的野望,趁大庆虚弱,占据西北,之后学大庆治国之道,启发民智,最终进击中原大地,更换江山之主。 可李廷恩来了西北,先将依附厉戎的诸多蛮族打的俯首称臣,李家军之名威震西北,令蛮人闻风丧胆,再实行安抚同化,最后联和蛮部,夺取厉戎花费数十年光阴才积攒下的一点家业,逼得厉戎退居祖地,然而就是如此,厉戎依旧亡了。 此乃佢梁王毕生之耻! 他杀兄夺位,正是不满厉戎在啊左蠡王手上毁掉大好形势,他要的,是开拓不世基业,成为如同中原人口中那样的厉戎开国太,祖,,谁知厉戎在他手中,却被李廷恩的部下攻破了王宫! 佢梁王被关押在别庄的日子里,日日夜夜都都恨不能生啖李廷恩的血肉,是以哪怕他毕生最瞧不起大庆的人,但大庆来人,愿意助出逃重整厉戎的时候,他依旧答应了。之后要投效大庆,拜大庆的皇帝位叔父又如何,等他召回旧部,手握大军,迟早能叫大庆的皇帝跪在自己脚下。他不是那些中原人,用不着讲什么信诺。 “大王……”俣俣夫人看着面前的伟岸男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心酸。她这一次,只怕是再难见到家人了。 佢梁王抱着她上马,这是自己心爱的女人,哪怕她和李廷恩有关系,也没甚大不了。当年自己的父王,还是杀了大母的生父才将人抢回来立为了王后。女人是女人,男人是男人。何况,这个女人还救了自己。 俣俣夫人被佢梁王搂在身前,率领潜入城中的五百佢梁王旧部朝西城门而去,她坐在马背上,不时扭头回望,眼中满是泪水。 她的生母,生父,兄弟,甚至是嫡亲的骨肉,都被她抛下了。可她不悔,她这一生苦难颇多,唯有这个男人是真心对她,在她最痛楚的时候把她救了出来! 佢梁王见她双目通红,安慰道:“别担心,将来咱们回来,我定放过你爹娘。” “你要放过谁!”沙洲西城门楼上,有一银甲小将,手持红缨钢枪,目色森冷的朝佢梁王与俣俣夫人望来。 “大弟!”俣俣夫人只喊了一声便泪如雨下。 “住口!”昔年的乡间稚童胡小明,今日的天枢军副统领胡翼飞手握长木枪,向着俣俣夫人遥遥一指,恨声道:“你盗取令符,私放佢梁王,以致沙洲大乱,危及我西北十万军民安危,其心可诛,其行可杀。你已非我胡家之人,更不配为李氏亲眷。我乃天枢军副统领,奉大都督令镇守城门,诛杀佢梁王与你这叛贼。” 一声震地雷鸣,却是胡翼飞将手中长木枪往地上种种一放,“你二人,受死罢!” “大弟……”俣俣夫人早有预料,可她没想到,以往应当在聊城镇守的大弟竟然会出人意料的出现在了西城门,她心中隐隐约约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然而此时却无力再去多想。哪怕早知结局,真的面临嫡亲之人的厌恶和指责,她仍旧会觉得心如刀绞。 胡翼飞没有再看她,扭头深吸一口气,再转回来时,已是面容坚定,他沉沉下令,“列阵!” 城门下方,原本紧紧关闭的街道两边店铺大门洞开,奔出一列列杀气腾腾的铁甲军士,各个身材粗壮,手持长木枪,成了一个口字,将佢梁王等人牢牢锁在其中,而窗户上,又有精锐兵士手持单发火铳,对准了佢梁王等人。 见此情形佢梁王哪里还不明白,他望着这等瓮中捉鳖的情势,简直是目疵欲裂,“你们早有准备!”心念电转间,他抓住了俣俣夫人的胳膊,“只有你知道我从这里突围!” 俣俣夫人不仅胳膊上传来剧痛,更让她难以承受,是心碎之苦,对面是胞弟厌弃和怨恨,眼前是心爱之人的怀疑和质问,她心力交瘁,一个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摇头。 胡翼飞见此情景,冷笑一声,不屑道:“区区蛮夷,不过学去些皮毛便以为自己用兵如神不成。李氏族中,固然有见财眼开之人,亦有真正的好汉。何况你以为大都督治下的谍卫是浪得虚名,你等谋划,一早便在大都督掌中,大都督,不过是不愿多造杀孽,想要厉戎真心臣服罢了。”说着他神色有些复杂,“表哥说过,他要谋的,是天下,不止是大庆,他想的,是天下拜服,不是臣服。他明知佢梁王不肯归心,依旧留下他性命,却有你当初求情之故,更多的是,却是真不想杀他。杀了佢梁王,就得杀了更多的厉戎人。可你,为一己之私,为救佢梁王离开别庄,不惜和大庆来人联和,还出面私下串联李氏族人,你不仅害了那些族人,更逼得表哥对这些人动了杀心。你不是救他,你是害他!” 俣俣夫人心中震惊,几欲晕倒,她原以为佢梁王固执,不肯归降,她的情面管不了多久,佢梁王迟早会被处死,所以才丢弃一切,谁知竟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 然而,胡翼飞不肯再与她多说,甚至不肯再看她了。 “杀!” 一个杀字,凝成了俣俣夫人心中最后的声音。 “大都督。”从平推开门,看到闭目盘膝在蒲团上打坐的李廷恩,神色微动,一副欲言又止的味道。 李廷恩睁开眼睛,目光如死水一般寂静,他挥了挥袖口,将面前上等的清神香扇灭,“说。” “西北已定,四少爷令谍卫司加急奏报,说已拿了大老爷压在牢中。” “族中折了多少。” 从平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低声道:“共有七十二人,附庸者四百九十八人,还有三十五人重伤,四少爷都令人看管起来了。” “先关着罢。”李廷恩站起身,揉了揉眉心,“涂天刀如何?” “涂将军已到东陵。” “事成之后,令谍卫司将消息送出去,传告天下。”他话音微顿,终究还是道:“传令下去,若涂天刀不死,前事不咎,卷宗烧毁。” 从平躬身应了是,退了出去。 三日后,五百精兵潜入大燕皇陵,挖开大燕开国太,祖陵墓,盗出太,祖昔年随身宝剑的消息,震动了天下。尽管大燕山河破碎,形势岌岌可危,然而京都坐镇的天子重臣依旧连下二十五道诏令,责问仍旧留守在东陵的将领魏大鹏,并且要将魏大鹏拿回京城问罪。 杜玉华失望的跨出宫门,举目四顾,京都仍旧歌舞升平,看不到一丝战火气息,然而她却觉得这宏大的京都,已然摇摇欲坠,似是水中花镜中月,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她想了想,来到沐恩伯府。 随着太皇太妃去世,沐恩伯府失去一棵参天大树,万重文又与李廷恩有同门之谊,沐恩伯府在京中早就失去原先的威势。至今仍能存在,不过是因沐恩伯府数代都善经营,舍得手中的钱物,又在这个紧要关头源源不断为京中各个重臣送上重礼,故而那一道抄家旨意迟迟没有落下。虽是如此,沐恩伯府门口依旧有禁卫军重重把守,许进不许出。 看门的侍卫认得来人是如今手握重权的*郡主,当下不敢阻拦,很识趣的让开了道路。 杜玉华在水榭边上找到了万重文,万重文一身缫丝青衫,在几个花团锦绣的婢女簇拥下,坐在岸边钓鱼。见到杜玉华进来,他没有半点吃惊的模样,只是竟黄金做的鱼竿随手放在边上,令人倒茶,又上了几盘精致的茶点。 杜玉华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万重文笑着问她,“郡主想知道甚么?” 杜玉华盯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动皇陵?” “是。”万重文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杜玉华脸上那点怒色,“师弟送信进来,让我帮他两个小忙,在京中动动手脚,天子脚下,贵人驻地,那点兵马,怕是不足的很。” “大燕护陵十军,自太,祖驾崩之后,便奉圣谕世世代代镇守皇陵,非天下大乱不得动用。当初姑祖母一道诏令调回十军,天下人都以为东陵已空,为何他仍旧处心积虑要去动东陵?” 万重文哈的笑了一声,对着杜玉华摇了摇手指,脸上颇有些你知我知的戏谑,“郡主何处此言,太,祖当年本出身乡野,一日听得市井流言,道乌蒙山中有妖蛇作乱,太,祖决心为民除害,置身死于度外,闯入乌蒙山中,危难之时,忽见天降宝剑,直插乌蒙山顶,太,祖拔剑斩神,得沐神光,自此被上苍选为天子,推翻□□,开创大燕基业。太,祖死后,坤元剑与太,祖一道葬入东陵,人人皆知,坤元剑乃是镇守大燕国运的重器,和太,祖一道埋葬,就是为了镇压大燕龙脉,也就是昔年太,祖斩蛇之地的乌蒙山,现下的东陵。既如此,廷恩派人盗走坤云,炸断乌蒙山脉岂非显而易见之事,郡主何以如此困惑?” 见着万重文眼中那近似为真的困惑,杜玉华心头一股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堂堂沐恩伯府世子,竟会相信这样的传言?”杜玉华强忍住杀意道:“不要再与我说这些唬弄人的鬼话,告诉我,他动东陵,到底是为了甚么!” 见她动了真火,万重文脸上笑意顿收,“郡主果真不明白?” 杜玉华面色陡然一白,她哆嗦着唇没有说话。 万重文却冷笑一声,“你能费尽心机截杀廷恩的族人,让人潜入西北制造动乱,他为何不能掘了你大燕的皇陵?”他倏尔神色变幻,意味深长道:“或者郡主恼怒的并非是皇陵被掘,祖宗受辱?” 咚! 似有巨锤在心头狠狠敲了一敲,杜玉华面色骤白看着万重文,身子蹭蹭往后退了几步。 万重文见她张惶的这幅模样,脸上更冷了三分,“郡主是怕被人找到如今你们这些所谓的皇室宗亲其实并非太,祖血脉的证据?” “胡言乱语!”杜玉华声音尖锐,脖上青筋崩裂,拔剑指向万重文的咽喉,“你竟敢质疑皇室血脉!” 面对再向前一寸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三尺剑锋,万重文没有半点惧怕,恰恰相反,从杜玉华的动作和神色中他肯定了自己方才说的话,自己心头也不禁一惊,面上却并不显露出来,接着道:“高宗时的昭和血案,高宗以苗女以苗巫之术毒害生母与发妻嫡子为名,将后宫苗女尽皆驱除出宫并四处追杀苗人,连与苗人交好的勋贵世族都不肯放过,直杀的血流成河。世人都称高宗是因至亲惨死才如此心狠手辣,恐怕谁也没想到,这所有的人命,都断送在高宗并非太,祖血脉这一件秘事之上。” 话到此时,杜玉华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她浑身发软,手上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万重文并不肯就此放过她,杜玉华往后退一步他便往前进一步,话音里充满讥讽,“太,祖早年起兵争夺天下,郭家看出太,祖乃是一条潜龙,将三万兵马当做嫁妆,把郭皇后嫁给太,祖做正室。太,祖领兵征战在外,郭皇后五年不曾有身孕,郭家与郭皇后都心急如焚,眼看太,祖即将鼎立新朝,身边又多了一位陪太,祖出身如死立下大功的苗女,郭皇后不得不使出下策,与太,祖胞弟,留守源城,也就是后人口中的开山王私通且有了身孕。郭皇后诞下长子,太,祖开国后,虽明知郭家欲壑难填,郭皇后为人刻薄寡恩,但念及嫡长子,又有开山王联合宗室一力支撑,依旧立了其为后,又立了后来的太宗为太子,而心爱的苗女与庶子则只能屈居贵妃与郡王之位。” 他话音一顿,冷笑道:“郭皇后谋划成真,事情至此本该结束了。哪知郭皇后不堪冷落,再有太,祖对开山王看重,任凭开山王自由出入宫禁,郭皇后便于开山王又旧情难断起来,正所谓夜路走多了总要遇到鬼,他们二人□□不慎被太,祖发现,为保富贵,当然要杀人灭口,可怜太,祖一代明君,竟死于发妻与胞弟之手。” 万重文扫了一眼目光低垂,一言不发的杜玉华,啧啧叹息,“郭皇后身为皇后,一手把持皇宫,开山王又掌握兵权,二人害死太,祖,不见惊惧,三日后安排妥当才将太,祖尸首送到苗贵妃宫中,以此逼死苗贵妃,将苗贵妃所出的恂郡王逐往封地,又把太宗扶上了皇位。谁知人算不如天算,郭皇后精明一世,偏偏养出了性情优柔的太宗,而太宗一心恋慕的桃妃,却又是已故苗贵妃的亲侄女,桃妃入宫,本就是为了替视若亲母的姑母报仇雪恨。想必郭皇后九泉之下,最恨的便是没有在临死之前杀尽苗女。” 他这样一感慨,忽又自言自语反驳自己的话,“也不是,郭皇后自然是想杀尽苗女,奈何她与开山王害死太,祖之事被苗贵妃察觉了端倪,苗贵妃在后宫受宠多时,手中也有几个忠心的人手,想必是苗贵妃在死前留下了退路,否则恂郡王又如何能平安到了封地上?” 杜玉华这时似乎已从惶惶中走出,她听出万重文话中浓浓的讽刺之意,抬头苦笑一声,继而面色平静道:“你不必如此遮遮掩掩,话已至此,你不妨直言说苗贵妃手中有郭皇后与开山王私通的证据,还有太,祖留下的遗诏!” 万重文这一回是真有些惊讶了,他没想到杜玉华居然对此事承认的如此坦然。 杜玉华却已经想通了,既然对方什么都知道了,而她既畏惧又思念的那个人又派人挖了皇陵,那此事她再隐瞒又有何意义? 她坐到了先前石凳上。 “太,祖之时,后宫郭皇后与苗贵妃平分天下,郭皇后有皇后之位,膝下还有太子。苗贵妃却有太,祖的宠爱,还有太,祖最偏爱的恂郡王以及苗人在背后的支撑。郭皇后待宫人严苛,苗贵妃却事事周到,还让苗巫为宫人治病看伤,如此一来,后宫中许多奴仆都受过苗贵妃的恩惠,郭皇后的翊坤宫也不例外,有一名近身侍奉郭皇后的宫女察觉郭皇后与开山王的□□,又得知郭皇后准备对苗贵妃下手,便将此事密告苗贵妃,还盗走了一件证物送到苗贵妃手上。早年郭皇后生下太宗,开山王为避嫌疑,不敢对太宗多加疼爱,又想时时陪伴亲子,故而郭皇后就将开山王的一件王袍剪碎,与宫中锦缎参杂缝合做成一件小儿贴身肚兜,穿在年幼的太宗身上。待太宗渐渐长大,这件肚兜郭皇后又舍不得丢弃,就瞧瞧收了起来,没想到却被那名宫婢偷走送到了苗贵妃手上。” 亲王冠服何时缝制,用何处何样绸缎缝制,经有何人之手,用过甚么样的技艺和绣法,又是如何损毁,一一都会记录在文书上存档起来。平时若无人追究,自然不会有人敢去看当时身上太子的太宗身上一件贴身肚兜是不是与损毁的亲王袍服有关,可一旦事情揭开,这便是铁证。因为太子的衣物,同样是有记录的! 万重文出身贵胄,当然这中间的猫腻,他原本只知道郭皇后与开山王通奸有证物,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件铁证,顿时蹙了蹙眉。 杜玉华就像是没看到一样,“苗贵妃收了证物,却没有贸然将此事告诉太,祖,而是收买太,祖身边信任的内侍,隐晦向太,祖透露了一二。也正是因此,太,祖在得知消息前往亲自探查时才会事前留了遗诏给苗贵妃。” 万重文叹了一口气。 太,祖一代明君,战无不胜,心胸开阔,偏偏太过看重情义,又遇上苗贵妃心有顾忌,不肯做那坏人,更不敢将证物一下拿出掀了底牌,才叫太,祖心有疑惑,不肯相信竟被发妻与胞弟联手背叛,虽说事前以防万一的留了遗诏,仍旧只带了三两人便去捉奸。想必太,祖也不曾想到开山王竟与郭皇后真有□□,更不曾想到二人胆大包天竟干脆杀了他。而苗贵妃虽手握证物和遗诏,面对郭皇后与兵权在手的开山王,又能如何,只能艰辛的保住族人与恂郡王一条命罢了。而后来发生的种种悲剧,也正是因苗贵妃手中握着的东西。 “郭皇后与开山王找了这两样东西十五年一无所获,好在后来苗人安分,恂郡王又在封地郁郁而终,慢慢放了心,只是郭皇后临死之前,依旧将事情交托给了郭家。”杜玉华无奈的笑起来,“谁知太宗后来竟一心宠爱上了出身苗人的桃妃,孝惠皇后出身郭氏,眼看太宗宠爱桃妃宠爱到了连孝惠皇后所出的子嗣都要交给桃妃的地步,郭家人心急如焚,又投鼠忌器,一直隐忍。直到孝惠皇后挣扎着生下高宗,高宗又平安长大,郭家人再忍不住了,便将这一桩秘事秘密禀告了太宗,本意是要太宗亲手将桃妃置于死地,谁知太宗太过宠爱桃妃,得知此事后竟仍旧不肯赐死桃妃,反而警告郭家与孝惠皇后,令他们不得擅自行事。只是桃妃心心念念要为苗贵妃伸冤,依旧在宫中暗自查找当年之事,还为了报仇暗中下手害死了孝惠皇后所出的安王与高宗的发妻,后来的文嘉皇后乃至高宗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嫡子,也就是后来高宗登基后追封的懿明太子。太宗万般无奈,只得鸠杀了桃妃,自己也一病不起,拖了三年沉疴难返,这才立了孝惠皇后正位中宫,又令高宗继位,后趁着孝惠皇后侍疾时悄悄以苗人秘药赐死了她,只令太医对外宣告孝惠皇后因劳累而暴病去世,想就此掩盖下这一桩隐秘。” “可高宗时因康妃所出的五皇子病重,此事又再度掀起波澜。” 听了万重文的话,杜玉华笑了起来,“不错,时也命也,郭皇后,太宗都费尽心思想永远隐藏这个秘密,奈何总有人一再提起。五皇子病重,太医束手无策,便将太宗时被贬谪的太医令郑济民推举给高宗。郑济民的确医术超全,当初就察觉安王等人死因有异,奈何禀告太宗后却被太宗一力压下,还因此告老还乡开起了药铺。郑济民是耿介之人,因此事一直郁郁,便偷偷将懿明太子等人的脉案记录下来,并将此事告知后人。五十年过去,郑家药铺越做越大,此事一直压在郑家后人心上。直到昭和七年,高宗因五皇子之事召郑济民后人郑南生入京,郑南生察觉五皇子之病与苗人蛊毒有关后,便将往事和盘托出,高宗暴怒之下追查到底,大肆抓捕苗人,却从中得知身世之密,高宗与太宗性情大为不同,得知苗人一直没有找到太,祖的遗诏,那肚兜也不知流落何方,干脆大开杀戒,上万人头落地,苗人也由此被朝廷大肆追捕,至今仍不敢现于人前。” “不敢现于人前?”万重文原本神色凝重听着杜玉华的话,这会儿却大笑起来,“郡主啊郡主,你以为我是从何得知这段秘辛?” 杜玉华一怔,继而不在意的道:“李廷恩之能,我早已见识,我虽不知道他如何得知,但以他的本事,查探到此事我并不意外,他告诉你,也是人之常情。” 万重文却摇了摇头,脸上竟隐隐有些悲悯,“郡主,您可想见一个人?” 杜玉华望着他没有说话,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觉。 见着对方这幅模样,万重文心中叹息,拍了拍手,廊道边一间小屋的木门打开,一名身披铠甲的挺拔将士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来到杜玉华面前站定。 “玉华。” “大哥……”杜玉华望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心头那点诡异的失望还来不及消散,瞬间又犹如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她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人,不由自主就泪湿双颊。 杜玉楼心如刀割,想要伸手给杜玉华擦擦泪水,不知想到甚么,手僵硬的停在半空,最后终究缩了回来,按在腰侧。 “是你向李廷恩告的密?” 对上杜玉华的齿牙切切,杜玉楼没有回避,坦然道:“不错。” “你从何处知道此事?”这是杜玉华最诧异的地方,就连她,也是从外祖母留下的书信中才察觉端倪。 杜玉楼迟疑片刻才道:“自我出生后,父亲就派人查探此事。” 闻言,杜玉华双目噌的睁圆,一字一顿道:“是他!” 不等杜玉楼再度回答,她哈的笑了一声,“当然是他!算无遗策的如归公子,名满天下的世家第一公子!他苦心谋划了二十几年,为宋玉梳报了仇,为杜紫鸢谋划了好去处,为诚侯府栽培出了你这位好传人,临到死前,还为这天下选了一位英主!”她泪水滚滚而落,“他做了这么多还不够,临死前还要烧了皇宫,为李廷恩铺平最后一条路。”话到此处,她忽的抬头瞪视着杜玉楼,“当年早已告老的归元先生肯随李廷恩回京主持大局,只怕也是他的手笔,他可是归元先生的至交好友!” 杜玉华只觉思绪如潮,语速变得飞快,像是一瞬间灵光乍现,把所有的种种都连接起来,让她脑海中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然而她又宁肯从来不曾这样清醒过,“是他,全都是他。他早就想覆了这个外祖母曾主政过的天下!他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要为宋家平凡,他是要大燕天下给宋玉梳陪葬!”她目光已化作一把利剑,死死的钉在杜玉楼身上,“他既然早生反心,当年让杜紫鸢出面平凡为的就是遮人耳目。不,不,不全是这样!”她喃喃自语摇头反驳,“他知道我恨宋玉梳,我厌恶杜紫鸢,他甚么都知道。从小到大,杜紫鸢有的东西,我一定要有,杜紫鸢看中的,我都会去抢过来。所以他选中了李廷恩,他要杜紫鸢出面敲登闻鼓,再设法让李廷恩主审此案,他知道,我一定会为母亲讨一个公道……”由此她与李廷恩交集渐深,情愫渐深,终至不能自拔。 哈…… 杜玉华想要仰天长笑,可她仰首望天,却只觉天上都是一个个泛着冷冷厌弃的眼睛,全是那人的眼睛,就这么常年如一日的看着她,连不屑都懒得掩饰。她茫然的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只摸到一片冰凉。 “玉华……”杜玉楼再忍不住,上前想要摸摸胞妹的瘦削的肩头,却被飞速的躲开了。 杜玉华别过头,声色冷凝,“他做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会选定李廷恩只怕花费不少心思,可他下定决心算计我,只怕是从李廷恩在闹市对不假辞色开始。现下向来,姚凤晟也是他的人罢。他用一个姚凤晟,试探了此事成真的可能。再用杜紫鸢告御状为媒,还将姑祖母拉了出来,他看准了姑祖母早年就与外祖母不睦,又不会置皇家声誉而不顾,而外祖母疼爱我,姑祖母栽培我,就会遏制住皇室与王家的内斗,为大燕局势缓和争取一二机会。就是后来姑祖母让我掌握红妆军,同样也在他意料之中。仔细想想,当年李廷恩情势危急前往西北,我为何能那样轻而易举得知消息及时赶到将他护送到西北区,怕是同样与他脱不了干系。” “玉华,别说了……”看着杜玉华的模样,杜玉楼心如刀割,声音已经颤抖。 杜玉华置若罔闻,继续道:“他让姑祖母栽培我,又让我爱上李廷恩,救了李廷恩,不是要让我成为李廷恩的对手。他是自傲选中之人的本事,又想给李廷恩留下时间。他知道李廷恩重情,姑祖母也会看中这一点,只要姑祖母一想到我与李廷恩之间的纠葛,就不会贸然采用鱼死网破之策,会用制衡的法子,如此李廷恩就能在西北安稳发展势力。待到李廷恩一朝羽翼丰满,天下便再无人可治。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我没法辜负外祖母,辜负不了姑祖母,为了大燕,我会不择手段抓捕追杀李廷恩的族人,与李廷恩再无转圜,他是不是也算到了李廷恩心怀天下,终有一日会与我兵戎相见,甚至会杀了我,给族人一个交待,给天下一个交待!” “玉华,玉华……”杜玉楼伸手将杜玉华抱在怀里,杜玉华却已软成一滩泥,倒在地上,双眼无神的望着天空,许久都不曾说话。 良久,她推开杜玉楼,站起身来,“事已至此,一切看天意罢。”她看着杜玉楼,“兄妹一场,你要为诚侯府谋一个出路,我身上有杜家的血脉,我此时不杀你,今后各为其主!” 杜玉楼张口欲言,最后却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杜玉华离开了。 从头到尾目睹此等场景,万重文走到杜玉楼身边又是一叹,“大事将定,你已付出至此,在京都蛰伏许久,今日冒险与郡主一见,已是行险,不可再贸然行事了。”他当然也明白杜玉楼的心痛,委婉道:“四方都已打点妥当,还请您以大局为重,师弟毕竟是重情之人,若您再有不世功勋在手,未必不能保全郡主的性命。” 就算保全了,玉华又肯不肯活下去? 杜玉楼压下涌到舌尖的苦涩,冲万重文抱了抱拳,转身踉踉跄跄的离开。 身心皆疲的杜玉华回府后就生起重病来,她这几年南征北战,身上随时都绷着一根弦,一朝倒下,病势汹汹,几乎不起,只能每日躺在床上喝着苦药,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这种情况在半月后才被心腹红秀破门而入所打破,她来不及责问,就听到一个噩耗。 “郡主,魏大鹏自尽了!” “怎么回事!”杜玉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红秀双目婆娑,哽咽道:“五日前,七名御史再度联名弹劾魏大鹏,裴炎卿带着一干武将死保魏大鹏,上官睿却站出来说裴炎卿等人皆有不臣之心,时下大燕处处狼烟,更当谨防再有武将叛变。上官睿还说皇陵已被毁,日后天下平定,朝廷自会斩杀那些胆大包天的乱臣贼子,可时局如此,魏大鹏等人留在皇陵已无作用,不如调回京中。魏大鹏屡次抗旨不遵,分明是有了反意,上官睿要皇上下旨将魏大鹏留在京中的家眷抓起来,逼迫魏大鹏领军回京。” “皇上答应了?” “是。”红秀浑身无力,“皇上之前还不曾应,不知为何,后来突然又有十几名文臣站出来,连一向依附在裴炎卿身后的几名武将都附议了,皇上退朝后不到一个时辰,就下了圣旨,令沈闻香亲自出面将魏大鹏的家眷抓到了天牢。” 杜玉华气急败坏抓住红秀的胳膊,“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若是知道魏大鹏家人被抓,自己怎会还呆在屋中。 “您病的那样重,属下等原也以为魏大鹏家眷虽被关,到底还有缓和的机会。谁知魏大鹏的发妻一进天牢就带着妾室和儿女在狱中自尽,消息不知怎的传的飞快,魏大鹏得知消息,让手下的副将带着剩下的兵马回京,自己却自尽了。” 简直就是一道闷雷打在头上。 为何姑祖母偏偏要将魏大鹏留在东陵,那是因为魏家先祖昔年乃是开山王的心腹!在太宗安排护陵十军去往东陵看守皇陵之前,魏家就已奉开山王之名在太,祖皇陵边上守护。当年苗贵妃自尽,郭皇后与开山王遍寻证物与遗诏不着,最后抽丝剥茧,推断当时情势危急,苗贵妃极可能铤而走险将东西就藏在了身上。苗贵妃是以自尽殉葬之名而死,哪怕郭皇后万般痛恨苗贵妃,也不得不将苗贵妃追封陪葬去了太,祖的墓室,以此掩人耳目。那时郭皇后和开山王急于掩人耳目,压下暗潮汹涌,哪怕心中疑惑,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太,祖陵墓再度打开。以防万一,开山王才将忠心耿耿的魏家军调去了东陵看守。后来太宗从郭家口中得知真相,干脆调遣护陵十军前往东陵,既能妥善看守皇陵,又能为大燕留下最后一条退路。 护陵十军代代相传,在魏家后人带领人日夜看守皇陵,乃是对大燕最忠心的军队,而魏家,也是大燕历代帝王最信重的武将,可如今大燕国破家亡之际,魏大鹏的妻儿皆死,魏大鹏也被逼自尽! 最要紧的是,魏大鹏其人以忠君为首,他连接圣旨却不肯回京,只怕是因前去挖掘东陵的涂天刀还并没有真的得手,他是想要把涂天刀抓出来,守护住那个最重要的秘密! 然而京中这些文臣武将之争却逼的他不得不自尽! 谁再为大燕守护最重要的秘密! 谁肯再为大燕尽忠职守! 大燕…… 杜玉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知道大厦将倾,这一次她再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郡主……”红秀惊呼一声扶住她,急急忙忙道:“郡主,咱们再想想法子,还有永王他们……” 不提永王还好,一提永王,杜玉华更感绝望,她原本以为永王可用,甚至焦家还出面成功烧毁了李廷恩的粮草,刺杀了涂天刀。谁知李廷恩早就把涂天刀看成了弃子,不仅如此,他还用这个弃子做了一件惊天大事。 历代皇朝更迭都不会去毁坏前朝皇陵,否则将被天下万夫所指,将来也会有无数士人攻伐。然而涂天刀毁坏东陵,对天下只言他是私自带兵前往,大都督概不知情,一切只因永王使出下作手段陷害刺杀他,毁了他原本的前程似锦,故而他要挖了永王祖宗的坟,与永王同归于尽。 此话多少人信不知道,可李廷恩却成功的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用涂天刀心甘情愿背下了骂名,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竭力稳住心神,问西北的情形。 红秀回避了她的目光,她心就骤然往下又是一沉。 红秀硬着头皮道:“李廷逸带人肃清了西北,听说佢梁王与俣俣夫人还有李氏的二十七名族人当场就被斩杀了。” 杜玉华目光冰冷,“跟在戴成业身边混进去的人呢,难道没有说动李大柱?还是李廷逸把李大柱一起杀了?” “戴成业早就察觉了,他到西北去为胞妹请大夫也是顺水推舟,他到了西北后就有意拦了李珏宁的车驾,与李珏宁起了冲突,让李珏宁将他关到庄子上,却趁机与李珏宁身边的护卫统领联系,告知戴家有人对胞妹下毒,想要他前往西北请名医,好方便跟着混入西北引起动乱之事。依属下揣测,他在戴家隐忍不发,做出对孙青芜念念不忘的情态,多半是不想在戴家揭破此事,以免将戴家牵连在内,又能把咱们的人引到西北,一网打尽。”红秀咬了咬牙,“这一回,把咱们原本留在西北的最后几个探子都给砸了。” “果然厉害!”杜玉华冷哼道:“我原以为他让李二柱等人离开西北是以为西北到滁州等地已被他靖平,谁知他是有意调开这些至亲,好挖了身上的脓疮!看样子他是早知道李大柱心思浮动了,咱们让人去鼓动,反而是给了他一个顺水推舟的由头,今后他无论如何对待这些人,都不用再背负骂名。谋逆之心,谁能容忍呢?” 红秀也觉得懊恼不已,她们原本也没打算在李大柱身上放多大心思。李大柱和小顾氏这些人算甚么东西,怎会是李廷恩的对手,又能在西北掀起多大风浪。她们费尽心机把人安插到戴家,用计诱使戴成业前往西北不过是想再派几个人过去里应外合,让李大柱这些人给西北造成点动乱,使李廷恩后方不稳,多为朝廷募集兵马粮草争取些时机罢了,谁知反而又帮了李廷恩一把。 “听说李廷恩下令在新设的峰州早就建了座庄园,李氏的族人只怕是都要送到那儿去圈禁。” “我以为他真会把李大柱给杀了。”杜玉华淡淡道:“也是,他做事向来是叫人连苦都说不出来,还要落个重情重义的美名。李大柱这等乡野村夫,只怕无法仗着长辈之命碍手碍脚,活着还是死了有算甚么?” 红秀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她很清楚听到杜玉华的声音。 “派人去水牢把他们带出来罢。” “郡主……”红秀骇然的望着她。 “不用再说了。”杜玉华闭了闭眼,“咱们已无路可走,黄泉路上,总要有些陪葬的人。” “是。”红秀哽咽的应下,转身离去。 两个月的时间,大燕局势变幻如雷霆骤雨。 炸毁东陵的涂天刀在面对襄王楚王等前来围攻的藩王时宣称从东陵中寻到一封苗贵妃缝在贴身衣物中的书信,书信中写明了太宗的身世以及当年太,祖被谋害的真相,且有苗贵妃留下的证物为凭,涂天刀还在被襄王杀死前嘲笑这天下早就让人谋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昭帝本就是乱臣贼子之后! 一时天下轰动。 永王等身为太宗后人,自然竭力否认,可先有涂天刀拿出的东西,紧接着消失多年的苗人重新现世,最让世人惊叹的,是自称苗人王族之后的竟是盘踞梁山关多年的豪族元氏。 元氏自认昔年太,祖被害,苗贵妃早就察觉,暗中将证物与太,祖留下的遗诏一分为二。证物被苗贵妃贴身藏下,遗诏则被苗贵妃交托给心腹的宫女。那宫女把遗诏和羊皮缝在一起,又把羊皮缝在自己的肚腹之上,服下苗贵妃给的秘药,假作得了天花,被抬到别宫等死,这才将遗诏送到苗贵妃的兄长手中。苗贵妃暂且用证物与遗诏逼住郭太后与开山王之后,苗贵妃兄长自知大难临头,将其中一脉子孙悄然送走,剩下的儿孙却为了不引起郭太后等人注意,只得留下来等死,一直等到高宗之时,桃妃不愿意再隐忍,苗人这才惨遭杀戮。而他们活下来的人就按照事前的谋划,回归祖地,前往梁山关经营,慢慢掌控兵权,只望有一日为祖宗平凡,为恂郡王一脉夺回皇位!只可惜后来老天无眼,恂郡王后人绝嗣,元氏衰败,他们只得另投明主,如今既然家主的女婿谷正阳投效大都督,他们也愿为大都督附骥,效犬马之劳,并献上太,祖遗诏以正视听。 不仅如此,他们还宣称已崩逝的王太后能生下如今的昭帝也是用了苗人秘药,多年来王太后为了控制昭帝的病情,也是为了掌控朝政,曾数次搜集流落在外的苗巫为她所用。而昭帝服用秘药太重,早已寿元不长,昭帝所出的皇子也很难活到成年,此乃上苍给开山王与郭皇后的报应! 随之而来的,是姚凤晟带着遗诏独自赶赴犹在大燕朝廷下控制的关内道虎涧峡口,让数位还效忠昭帝,性情耿杰的大儒亲自鉴定了遗诏的真伪。结果不言而喻,几位大儒当场痛哭流涕,跌坐当场,最后自称无颜面君,不敢面君,一起自尽了。 至此,原本为了抵御李廷恩还能勉强联合的数位藩王与朝廷彻底分崩离析。太,祖遗诏上要恂郡王继位,可恂郡王一脉虽说已经绝嗣了,然而太,祖并非只有太宗与恂郡王两个儿子,既然太宗得位不正,太,祖其余的儿孙后人就都能名正言顺争夺这天下,他们又何必再为昭帝效劳,哪怕最后输了,投效李廷恩与投效昭帝,又有何区别。事已至此,哪怕是昭帝最后侥幸赢了,又肯饶过他们这些更有资格坐上皇位的皇叔们吗? 原本还与永王联手的襄王转头就联合几位藩王与永王打了个彻底,混战中,襄王亲自斩杀了永王,在与焦家商议后,带着永王剩下的兵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投效了李廷恩。 藩王们的兵马是看守关内道的门户,门户一开,后面镇守的将领争相投效,关内道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被李廷恩的大军拿了下来。而裴炎卿率领的重兵原本在京都外设伏,谁知裴炎卿的继室马氏深恨裴炎卿将胞兄派去西北送死,暗中遣人向娘家兄弟告密,又在裴炎卿饭食中下毒,裴炎卿在征战时从马背上栽下,吐血而亡。大燕的天下,已可说是亡了。 十月初七之时,李廷恩的大军围住京都已有半月。 京都其实指日可下,可大军却偏在此时停住了脚步。 李廷恩坐在面前平静的看着军中将领呈上来的文书。 时隔半月,他脑海中依旧一次又一次回荡着当日的场景,盘旋不去的除了太叔公跳下城楼前的怒吼,族人们的泣血哀嚎,还有杜玉华的那一番话。 “你要夺这天下,我要护这天下,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而已。我杀了你的族人,用他们要挟你,可说到底,杀他们的人是你,你的太叔公,李氏那些族老,他们从城墙跳下,是为了甚么,是不要你因亲自下令攻打城门而背负骂名!他们是为你而死!李廷恩,这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石定生为你殿上自尽,归元先生为你饮下毒酒,杜如归为你烧了皇宫,杀了太后,姚凤晟为你扫清姚家,除去姚清词的继母,不要你背负退亲骂名,杜紫鸢为你设计我,暗害我,不惜自污让你坦然另择亲事,你的兄弟,不等你下令,先在西北把该杀的人都杀了,再让你去饶了有些人的性命,让族人感恩戴德。万重文为了你,连妹妹都舍了出去,让岑子健答应闭门不出。还有付华麟和杜玉楼,若我没有猜错,眼下他们只怕已暗中掌控京中最后那点禁军,你将要做的,不过是推开宫门罢了。你是人所瞩目的英主,我拦不住你,杀不了你,可我能在你心上最后剜一刀肉下来,我要你永远记得,你的江山,是你用族人的的性命和血肉换回来的!” 李廷逸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大哥。” 李廷恩第一眼就看到他手上托着的厚厚一叠文书,不用看他都知道那是要他立即下令斩杀杜玉华的请愿书。 “大哥……”李廷逸犹豫片刻,疾步上前低声道:“大哥,和她一起被抓的女兵里有几个与她身量仿佛,你若不愿,我……” “不必了。”李廷恩抬手阻止他往下说,目中一片刻骨的清冷。 “大哥……”李廷逸急了。 说是死了那么多族人,可那些族人和自己又有何干系。他从小的确是在李家村长大,被族中长辈呵护着长大,哪怕是闯了天大的祸,都没人真的责怪过他。论起来,他是应该对族人感情深厚,对害死族人的杜玉华愤恨不已。可说到底,族人也好,族老也好,甚至是太叔公,为何对自己如此照拂,全是因为大哥!若自己不是大哥的胞弟,大哥不能为李氏争光,那些人又怎会将自己看在眼里?死了那么多人又如何?大哥对他们的回报还不够么,没有大哥,全族依旧在乡下老老实实的种田,看老天爷的脸面吃饭,连镇上的一个衙役都不敢得罪。没有大哥,村里所有人早在那一场流匪之乱中就死光了!没有大哥,这乱世来临,天下又怎会有升斗小民的容身之地!家家戴孝,户户哭声又如何?族老们年事已高,他们的子孙后人将来会享万世荣光,要争天下,要享富贵,怎会不死人,就是大哥,不也是浴血沙场,数次出生入死! 说到底,自己是大哥一手养大的,大哥不想杀杜玉华,自己就无论如何要保下杜玉华! 心念电转中,他正要再说,李廷恩开口了,“不必了,半月前攻城那一次,你以为真是神武炮没有射中她不成?” 李廷逸心里一个咯噔。想到神武炮把京城的外城墙都轰塌殆尽,唯独杜玉华所站的楼门处还完好,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李廷恩唇角却勾起了弧度,“她救我一命,我放过她三次。族人们血染城墙,我却借四虎之手放她离去,她走了又趁半夜来袭杀我,我欠她的,已经还清了。” “大哥……”李廷逸默然片刻,忽问道:“你真的放下了?” 李廷恩看了他一眼,合上眼帘往后一仰,双唇翕动,“把东西放下,出去罢。” 李廷逸没有再说,出去的时候却在外面碰见了孙青芜,他脸上有片刻的赧然,随即很快掩饰掉那点愧色。 “孙姑娘……”李廷逸侧身站到一边以示恭敬。 一个月前,李廷恩下令将李大柱等人送去建好的庄子上圈禁,并昭告天下,生不得出,死不得归葬故土。此令一出,族中哭声一片,圈禁在庄子上就罢了,犯了这样的大罪,能保住命在庄子上还有人给吃给穿的就不错了,可死不得归葬故土就比要了性命还要难受。 眼看他们姓李的就要成了皇帝老子,将来肯定是要建皇陵的,他们睡不了皇陵,可他们能回祖坟啊!人说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图的又是什么,就是死后能躺在祖宗划定的那片地上,才能享后代祭祀烟火,才不会成孤魂野鬼。要是在庄子上活一辈子,最后孤零零葬在庄子上,他们宁肯这会儿就死了! 家里有人牵涉进去的都想尽法子找族老们哭闹,连李火旺都坐不住了。他不在乎保住大儿子会一辈子被关着,可他不愿意大儿子死后入不了祖坟!再说了,大儿子入不了祖坟,几乎就是被除族了,大儿子一房的子孙以后怎能抬得起头?再说还有三儿子,因为一个贪婪的妾室被拉下水,明明自个儿是稀里糊涂,最后落得在混战中断了一条胳膊,孙子这会儿是还没发话,往后还不知会不会一起被送走呢。 李火旺亲自找李廷恩,李廷恩却领军攻打关内道,还留下话让人好生侍奉老太爷,战场危急,不能让老太爷涉险。李火旺知道李廷恩这是躲着他,无奈下去找李二柱,李二柱前脚答应,后脚还没出门就被从西北赶过来的李廷延拦住了。神情憔悴的李廷延亲自去找了李火旺,带来了一个噩耗——李大柱受惊过度,大夫用尽良药皆无效,后来又得知要被送走,一日躁症发作,不知怎的冲出府门跑到隔壁将瘫在床上的李耀祖给掐死了,自己也失足跌到四房府上池子里,脑袋庄子池子边的石墩上当场就断了气。 李火旺当时就昏厥不起。 醒来后的李火旺三日不进水米,李二柱差点顾不得许多要把正在领军作战的李廷恩要叫回来,好在李火旺很快就振作了精神,只是也不要旁人服侍,单单把李廷延留在跟前,又让人快马加鞭把李廷文叫来,然后一意孤行要他们两个赶紧到李廷恩身边来,说打虎亲兄弟,他们亲爹不成,自个儿要帮着赎罪,跟在大哥身边好好效力。不知为何,李火旺做出这个决定时,还让人去孙家,让李廷文和李廷延顺道把孙青芜送来服侍李廷恩。 孙家几兄弟仔细思谋了一番后,想到眼前的情势,顾不得李火旺这个提议有些违背礼教,很干脆的答应了。 如此,孙青芜就留在了军中,将领们都知道孙青芜来的那日李廷恩亲自出军营迎接,因此对她都很是恭敬。 李廷逸眼角余光看着孙青芜却有些出神。他知道祖父送面前女子来的目的,其实不过是小人之心罢了。大哥对兄弟向来看重,兄弟们没有犯错,大哥又怎会将长辈的过错延续到兄弟身上,别说他们这些年跟着大哥忠心尽力,感情深厚,就是一无是处,只要没有别的心思,最后大哥该给的依旧会给,何必用一个孙青芜呢? 他心里暗暗摇头,正要大步离开,却被孙青芜叫住了。 “您今日是不是又收了请大都督处决郡主的文书?” 李廷逸有点讶然,“是。” 孙青芜咬了咬唇,没有继续再问,神情很平静福了福身。 李廷逸意味深长的在孙青芜身上看了看,转身走了。 孙青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轻走到大帐外,掀开门帘朝里面望了过去。 在她心里一直如山一般的男子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神色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然而孙青芜就是觉得心跟被刺了一刀样的心痛。 若是真的无事,他应该发现自己了…… 静静的看了许久,直到孙青芜回过神发现自己脚都有些僵了,她在心里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可此时此刻,她愿意这样去做。 子时三刻,李廷恩正在看谍报,从平浑身发抖的进来跪下,头死死的抵在地上回报,“大都督,郡主,郡主,郡主……” 不用他再说,李廷恩便已经明白了。 像是头上猛然被人击了一拳,然这一圈并没有让他觉得头昏目眩,除了闷痛之外,他更多的竟是一种诡异的轻松,像是压在头顶盘旋不去的乌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一切都的混沌都散开了,天仍旧是天,地仍旧是地。 他很冷静的丢下谍报,问道:“是谁动的手?” 从平讷讷不敢说话。 孙青芜一身素衣,掀了帘子进来跪倒在地上,先给李廷恩行了大礼,继而身躯笔直,目中带着一股决然道:“是我。” 李廷恩定定的看着她,发现她瘦弱的身躯正在微微颤抖,含泪的盈盈双目中亮起的分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双眼里有不悔有绝望却又有希冀和祈盼。 他的心口像被重石敲了一下! “你下去罢。” 从平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他赶紧跪着退了出去守在外面。 李廷恩与孙青芜对视许久,起身过去缓缓蹲下,与她四目相接,“为何要杀她?” 孙青芜抖着唇,“她不能死于你的军令,不能死于的朱批,也不能死于您的剑下,谁都能杀她,唯有您不能。我不要您记她一辈子!” 这样隐晦的话,可李廷恩懂了。 他看着孙青芜,许久过后,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孙青芜却像得到救赎一般,将全身的重量都靠了过去,瞬间泪如雨下。 第二日一早,李廷恩让人将杜玉华的尸首以冰封存,待来日交给杜玉楼。 十一月初一,冬雷阵阵,雷劈皇宫,李廷恩再发檄文,领军跨过京都护城河,一路势如破竹,百姓翘首以盼,勋贵以岑国公为首纷纷投效,岑子健,付华麟,万重文三人为首,带领人马分三路肃清道路,将剩余负隅顽抗之人一一诛杀。大燕十八位公主郡主率领府中女兵护卫在皇宫门口要与李廷根麾下大将致师马上对战,李廷恩慨然应允,最后对方无一生还。宫中宋妃胞弟宋祁澜,如今的宋国舅得知消息亲手溺杀外甥,剑斩胞姐,自决于昌庆宫。昭帝得知消息,在亲卫护送下逃往皇陵,放下断龙石,自此消失人间。麒麟卫都督沈闻香率人打开城门,恭迎李廷恩入宫。 元和元年六月初七,李廷恩登基为帝,立国号为华,自此改朝换代。九月初十,李廷恩自正元门迎娶孙青芜入宫为后,宣告天下,有生之年,不选秀,不封妃,只与皇后相伴终生,并奉生母生父为太上皇与太后,祖父为太上太皇,并下旨册封孙青芜之母为一品恩国夫人,孙青芜长兄为承恩公,同时立宗正寺,令宗正寺分立玉牒宗谱,天子三代内为皇室,三代外则为宗室。 元和二年正月初一,新帝下旨,追封嫡亲祖母曹氏为孝圣仁皇后,李廷延为慧亲王,李翠翠为平乐长公主,李珍珠为昭和长公主,封胞弟李廷逸为宝亲王,李草儿为昌邑长公主,李心儿为寿庸长公主,李珏宁为御珠长公主,李光宗为平亲王,李廷壁为平亲王世子,李凤儿为佳明长公主,李廷文为裕亲王,李四虎为忠亲王。同时新帝在宫宴中赐下几桩婚事,将永和县主姚清词赐婚给武威伯戴成业;太后义女,康国公主,诚国公杜玉楼之妹杜紫鸢赐婚给文侯姚凤晟;御珠长公主赐婚给诚国公杜玉楼;宗令陈留郡王嫡长孙女勾平县主赐婚给新任岑国公岑子健;英国公万重文胞妹清河郡主赐婚给盛国公付华麟。 自此新帝励精图治,前燕动乱做造成的伤害二十年后终于渐渐抚平,元和二十四年,天子下诏,令内侍区和率五百艘巨船自崖州出海,开辟海外贸易,随行有大华十大商行自行组建的七十个船队,五年后船队回返,国库商行皆获利颇丰,自此大华已入盛世,四海皆为升平之象。   ☆、第34章 番外补充 金姨娘望着眼前面目狰狞,暴跳如雷的男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男人怎么会骂自己打自己,他怎么舍得! 李光宗这时候却没有怜惜的心思,一把将跌在椅子上的金姨娘抓起来,又扇了一巴掌过去,指着她大骂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咱们族里的闺女都敢算计!别说是眼下,就是以前,借你十八层虎皮穿在身上,你前头生的儿子也配不上咱们李氏姑娘生的女儿!你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还敢背着我找人去廖家逼婚,你胆子真是大了,我告诉你,从今日起,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吃斋念佛,王府里的事情,一应你都别管了。还有猫儿那孩子,养他这么大,我这便宜老子也当够了,赶明儿我就叫人给他寻个小宅子,配两个人使唤就打发出去,整天在王府后宅乱窜,闹出一堆祸事!”一边骂,李光宗一边呼呼喘着粗气,心跳如鼓不得稍歇。 一直都做个平头百姓就罢了,已经做了亲王,若是为了个姨娘出的差错却把王位丢了再去做庶人,他还不如去死!他可是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手都断了一只,不多活几年享受荣华富贵他才舍不得去死呢。 此时此刻的李光宗,看着金姨娘已经全然没有了以前的怜爱,见识了各种知情识趣从宫中放出的美人,罪臣家的闺秀,再看容颜不再乡下女人出身的金姨娘,似乎也不过如此了。 “王爷!”听到这里,金姨娘再也顾不得满腔怨愤,扑下来跪在地上拉住了李光宗的衣襟哭诉道:“王爷,是妾身惯坏了猫儿,我是想着他自幼吃了不少苦头,这才纵容了一些。可这亲事,的确不是妾身算计,真是猫儿吃了几杯酒糊涂了,柔嘉那孩子也是走错了道,说来说去,都是妾身没有料理好饮宴的事。妾身也知道猫儿配不上柔嘉,但他坏了柔嘉的名声,妾身不敢就让这事糊弄过去。既然钩易县主不愿,妾室当然不敢再勉强,只绝对不坏了柔嘉名声就是。可要说妾身顶着王爷的名头逼迫廖家和钩易县主答应婚事,妾身真是冤枉。妾身算哪个牌名上的人儿,就是借妾身十个胆子,妾身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出来啊王爷。”她一时哭泣一时诉说委屈,明明已是年过三十,仍如一朵梨花带了雨般柔弱可人。 若在往常,李光宗早就心痛的将事情放过去了。但这回的事情是李草儿几姐妹出头,李廷恩亲自出面问了话。李光宗是个老实人,他只想安享这意外得来的泼天富贵,做他的平亲王。他一点不想得罪李草儿这几姐妹。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么,论理他是长辈,可李廷恩对家里的姐妹兄弟那真是溺爱护短的很,说起来,他这个三叔比较李草儿她们来,怕是连个零头都当不上。如今父亲兄弟俱在,这个侄子也还念着旧情,可要真的心狠手辣起来……就是不说廷恩,光是廷逸,那就是惹不得的。 想想当年的西北之乱罢,前燕的人蛊惑李氏族中近半数子弟趁着廷恩在前方征战,后面就撺掇着大哥出来争权夺利,说长幼有序,即便这个江山是廷恩打下来,但长辈仍在,哪有他做主的道理。大哥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果真听了人的蛊惑,端起长房的架子,还私下拉拢了几个在军中掌权的族中子弟,趁着佢梁王出逃的时候想要把廷恩留在西北镇守的人全都拿下。 可结果又是如何? 他们这些庄稼地里出来的人哪是对手,人死的七七八八。族里的兄弟三两下就被拿住了,跪在廷逸面前磕头。可自己这个侄子,眼睛都不眨就下了砍头的令。到最后,当着自己这些人的面,这些族里兄弟被活活拦腰砍成了两截,有几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是被廷逸下令装到口袋里,活生生用乱马塌死成了一滩烂泥,大哥当时就吓得嘴角流涎,被廷延背会家去。自己因为听了小顾氏那个贱人的蛊惑,以为大哥真的要赢了,在最后才出门,也被廷逸架着去看了那场景,那是真骇人啊,怪不得大哥会吓成那副样子。 若这样就罢了,没想到疯疯癫癫的大哥都没能保住命!想到这儿,李光宗觉得不寒而栗,大哥整天就差被锁在家了,哪会那么容易就窜出去恰好还跑到老四那儿把人给掐死了再跳到池子里撞死。 他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再想想攻打京城时死在李廷恩麾下军马的神武大炮下才会尸骨无存的族老叔公们,他不禁摸了摸发凉的胳膊。 尸山血海的情景仿佛再度出现在眼前,李光宗不由又打了一个寒噤,恨自己怎的断了一只胳膊怎的还不长记性,又召来这么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他娘子,难不成是经过了小顾氏就中了邪不成,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改天见着那个把寡妇妹妹送给自己的金郎中非狠狠收拾一顿不可。可惜这个寡妇嫁过来又生了个老儿子,要不还能把人还回去,没娘的娃日子不好过啊。想想自己从范氏去世后的日子,再想想小顾氏留下的廷松,他一脚踹开金姨娘,厌恶的道:“事到如今,你与我来说这些。我早就告诉过你,猫儿的亲事,能得个□□品小官家的嫡女,都算是侥幸。好歹他叫了我几年的爹,没入族谱我也把他当半个儿子,他成亲之后,我不会亏待他!原本我还想为廷皓求一个前程。他是庶出,你身份又不妥当,这事情本就难办,你还要惹出这样的事情!”说到这儿,李光宗攥了攥拳头,是真的恨起来了。 心爱的幼子,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这个儿子,偏偏当娘的只顾着前头生的儿子,把几个侄女都给得罪了。事情传出去,只怕连族里不少族老都要出来说话。李花儿在族里是不算什么,可她到底是姓李的,却叫一个妾欺负,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罢了,我明日就叫人上折子把王位给了廷璧,横竖老子当个老王爷日子也能过,廷皓那儿,将来只看他自己的本事了。”李光宗说完,心劲儿一松,不顾身后金姨娘的嘶吼,摇摇晃晃的颓然走了出去。 “王爷,王爷……”若说先前猫儿要被撵出去对金姨娘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李光宗说要把王位传给李廷壁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她从未想到过,不过是不甘心让长子在王府享受了许久荣华富贵后将来要委委屈屈的娶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拿着一份施舍的微薄产业去过一般富户的日子所以谋算了一番,竟然连千方百计才磨得李光宗松了口,尝试要为小儿子争取的世子位也给丢了。 她甚至半点不曾动过那些国公府郡主府的心思,千挑万选了一个宗室中最怯懦的县主想要算计给自己儿子,偏偏就落到这样的下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就是一个钩易县主,廖家也是那样,怎就会这样……”金姨娘跌坐在地上,一手扶着案桌浑浑噩噩的自言自语。 边上的周嬷嬷忙把人拽起来,安慰她,“姨娘起来罢,王爷正在气头上,姨娘赶紧起来梳洗梳洗,养养精神,等王爷消了气,才好说旁的事啊。”好说歹说,终于把金姨娘弄了起来到净室去梳洗。 看着金姨娘离去的背影,周嬷嬷带笑的脸一下就沉了下去,啐了一口才抱怨道:“瞎了你的狗眼,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金贵东西。寡妇再嫁的玩意儿,还带着前头人生的野种进门。给你几口吃的,几身穿的就接着罢,安安分分过日子在王府里威风威风就得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算计宗室县主,惹了几位长公主出头,你还想翻身!连累的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要跟着受活罪,真是作孽!” 边上的丫鬟们听着周嬷嬷骂,一句话都不敢说,谁都知道顾姨娘这回是真的栽了,还不知道往后如何呢。哪敢得罪宫里出来的周嬷嬷。 周嬷嬷想了半天,叫了个小丫鬟盯着金姨娘,自己回屋开了箱子,忍痛拿出个金项圈摸了半天,包起来出了府,直奔长乐坊而去。 崔嬷嬷已经六十多的人了,身体仍强健,眼睛却不行了,看东西时眼前常有光影斑点晃动。因此辞了差事,回家养老。李廷恩做主给她过继了四个族中的老实侄儿为子,封一品国夫人,将来儿孙还有恩荫,如今是膝下儿孙绕膝,仆从婢女如云,过的是老封君的快活日子。 对眼下的日子,崔嬷嬷已经是满意之极了。她以前宁肯继续在别人身边伺候做嬷嬷,不肯过继儿子养老。是知道不管她在主子面前多体面,顶天也就是个下人,把过继来的儿子捧上去,她往后是压不住的。可有李廷恩这个皇上撑腰,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她是个想得开的人,不管儿孙是为了什么孝顺,总之这份孝顺能撑到她闭眼,她也就快快活活的享受,时不时跟以前的老姐妹打打交道说说话,看看戏逗弄逗弄孙子孙女打发光景,不过今天她倒是没想着周嬷嬷会找过来。 周嬷嬷是她以前在宫中时候一手带出来的人,虽说心思总有些七拐八弯,不是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但有点小心思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再说带她的时候对自己这个大姑姑跟前跟后,老老实实,实在是侍奉的不坏,她心中也有一份香火情。看周嬷嬷过来,指了个椅子叫她坐下,又叫丫鬟端了盘子荔枝上来让她吃。 “尝尝罢,岭南道新送来的,一直叫冰镇着呢,我上了年纪,也就是尝尝鲜。” 一盘子荔枝并不多,难得的是干上的叶子还翠绿翠绿的透着点凉意,显见一路送来保存的极好。 周嬷嬷看了两眼,亲热又艳羡的道:“这是宫里赏下来的罢,要说还是大姑姑在皇上面前有体面。” 身为在少府寺有记名的宫婢奴仆,说话是极有分寸的,这种带着酸意还带着皇上的话,一般绝不会说,更不用说周嬷嬷是个聪明人了。 看了周嬷嬷两眼,崔嬷嬷不动声色的吩咐了伺候的丫鬟们下去,目光一转落在周嬷嬷身上,“说罢,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儿?” 就是有满肚子心眼,周嬷嬷也不敢在崔嬷嬷这个老成精的师父面前使,当下赶紧把平亲王府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苦着脸道:“大姑姑,您说一说,这主子犯事,咱们当奴才的有什么法子?说句不恭敬的话,那顾姨娘,就不是个能听得进话的主儿,总以为自己心肝有八瓣,每瓣都能把着王爷的脉呢。” “金姨娘啊……”崔嬷嬷对周嬷嬷的话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眯了眯眼,感慨了一句。 听出崔嬷嬷对金姨娘的不以为然,周嬷嬷咬了咬牙,开始滔滔不绝的抱怨起来,“乡下长大就是乡下长大,不想一想,纵算钩易县主是出嫁女,在京中名声再不显,好歹也是姓李的罢,还是宗令那一脉的孙女。皇家的出嫁闺女这么多,又有多少得了县主的名儿?人家是老实人,不拿大,给平亲王府这块招牌几分脸面,你一个姨娘还真当人家就是泥胎木塑的任凭搓圆揉扁了,想把个野种拿去当人家女婿!呸,这是踩着宗室贵女的脸面往上爬,还是想往皇上脸上扇巴掌,新朝才立三年就出这种事,谁能容得了?” “好了!”崔嬷嬷眼风轻轻一扫,周嬷嬷立时不敢再说话。崔嬷嬷当然心如明镜,知道周嬷嬷这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说这些逾越的话,以示不拿自己当外人,还当师父一样孝敬。但有些话,周嬷嬷愿意说,她不乐意听。她都要入土的人了,还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不过想到过继来的儿孙,崔嬷嬷不愿意得罪周嬷嬷这种小人,就道:“上回你来找我,说要出宫,我夸你是机灵人,你说要去平亲王府,我也夸你,可你执意要分去金姨娘身边伺候,我是告诉过你的,跟在金姨娘身边,你出不了头。看样子你是后悔了。” 几句话说的周嬷嬷脸面臊红。 出宫是她看清楚了皇上立定主意就笼着一个皇后过日子的决心,就算皇后失宠,皇上要再纳妃,那也得多少年后,自己已是坐四望五的人,实在等不起了。再说要皇后就是不失宠,自己不是熬一辈子?至于要跟皇后身边的魏嬷嬷别劲儿,那真是想都不要想。趁着少府寺整顿宫闱,要往各家王府公主府郡主府派人,自己跳出来,好歹顶着个名头,选中平亲王府,那不是打听着平亲王这人更老实不是。做奴才的,碰见混不吝的主子是倒霉,碰见太精明的主子,那也没法施展啊。至于金姨娘,纯是看中她得宠又精明,而王妃顾氏只是个乡下会耍泼的妇人,半点不得平亲王心意罢了。 谁想金姨娘是个假机灵,除了会在男人身上使劲儿,大事儿上完全没眼界,只会乡下人那一套。更要命的,她自己什么都不懂还偏爱自作主张,不跟自己商量就把事儿办了。这下好了,不仅把她困住,把自己也给栽在了里头。 自己可不是崔嬷嬷,家中还有一家老小呢! 周嬷嬷眼珠子乱转,擦了把眼角的泪花儿道:“大姑姑,是我想差了,说起来我活了大半辈子,找个地方吃饱喝足就成。只是家里还有儿子孙子,我挣了命一样想找个得宠的主儿,那也是想给孩子们留条路啊。” “唉……”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崔嬷嬷觉得自己越发心软了,“你的心思倒也不大,若是大了,不会看中平亲王府。可你忘了,平亲王府不是宫里,咱们这位皇上也不是前燕的那些皇帝。你只看看丽乐大长公主……” 这番话,说的含糊,可周嬷嬷已经完全听明白了。 皇上不管平亲王府妻妾的事儿,那是不该他管,平亲王妃也好端端的立在那儿,吃喝住行样样不缺。可嫡庶的规矩,在皇上那儿,是万万乱不得的。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不说旁的,瞧瞧张家罢,方氏照样是管家理事的正房夫人,宋姨娘哪怕是皇上嫡亲的表姐呢,她照旧还是宋姨娘,要换做其它的皇帝,怕早都为了皇朝宗室颜面把宋姨娘提起来了,可皇上偏不,为此还得了士林一片赞誉之声。前不久张大人立了个功,方氏的诰封是六品安人,宋姨娘是七品孺人。丽乐大长公主想为这个女儿求个爵位,哪怕是个乡君也好。可皇上待丽乐大长公主甚厚,两个儿子连带着长女和长女所出的外孙都各有爵位封赏,唯独对宋姨娘这个做了妾的表姐毫不留情,丽乐大长公主搬出太上太皇和太上皇乃至太后都毫无办法,只得郁郁寡欢,平日对次女多加照拂罢了。 连皇上的亲表姐都要守着这份嫡庶的规矩,一个王府的小妾就敢挑出来闹腾谋夺世子位? 想通这一节,周嬷嬷不仅是吓出一身冷汗,更后悔自己以前瞎了眼睛,在宫中看多了宠妃得宠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儿子照样能登基做皇帝的道理就迷了心眼。这位皇帝可不是以前那些皇帝啊!要早想到丽乐大长公主这一出,她往个姨娘面前窜什么,哪怕那顾氏是个草包呢,只消自己好好哄住了人,将来顾氏生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儿孙还用担心? 周嬷嬷再也顾不得许多,伏在崔嬷嬷脚下哀哀痛哭,“大姑姑,是我糊涂了,还求您看在早前的情分上,拉我这个糊涂人一把。” “起来罢。”崔嬷嬷叹了口气,伸手虚扶一把,“我要不是拉拔你,不会与你说这些。”她略微忖度了一番,觉着周嬷嬷本事也有,上一回办出糊涂事未必不是因为前燕的事情看多了,可这样的人,拿去料理前燕留下的贵族世家,那是最合适的,就道:“金姨娘那头,我看这姨娘的位置也挂不了多久。你是少府寺上挂了名头的人,原本姨娘就轮不着宫里出身的嬷嬷去伺候,你可愿意换个主子?” 当然愿意,要不是想跳出金姨娘这个坑,她何必带了重金舍了脸皮过来。可也不能表现的这么急切,好像多想离开落魄的主子似的。 她脸上就露出点难为的神色,“这姨娘那儿,怕是我走了处境就更艰难。” 崔嬷嬷望着她笑。 在崔嬷嬷洞若烛火的目光下,周嬷嬷脸皮有点发烧,硬着头皮讪讪道:“咱们这些奴才,还得等着少府寺那边分派差事。” “嗯……”崔嬷嬷愿意给周嬷嬷一个机会,是为了两好,可周嬷嬷要想在自己面前又要面子又要里子,那就不成。既然周嬷嬷自己圆过来,崔嬷嬷也没抻她,“御珠长公主下个月就要下降,皇后娘娘有意再为她寻一个机灵些的管事嬷嬷,明儿我就进宫,在皇后娘娘面前说一说罢。” “御珠长公主……”周嬷嬷真是惊喜极了,她已经打算好再找一个连金姨娘以前都不如的主子了,可她没想到崔嬷嬷竟然会给自己这么一个惊喜,竟然把自己送到御珠长公主身边。御珠长公主是谁,那是皇上的眼珠子心头肉啊,跟宝亲王一样能在九极宫进出自如的人! 周嬷嬷这回是心悦诚服跪到地上给崔嬷嬷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大姑姑大恩,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尽。”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崔嬷嬷倚在迎枕上摆了摆手,“御珠长公主是我一手教养大的。说句逾越的话,我待长公主比膝下这群儿孙亲近的多。我把你送到长公主身边,是看中你对前燕传下那群勋贵的清楚明白。诚国公府不是个清净的地方,可长公主看中了诚国公,执意要下降,皇上都没法子,我就更没法子了。你得记住了,做奴才的,就是要给主子分忧,那些肮脏事儿,不用主子说,奴才就得先料理干净,好让主子清清爽爽过日子。若是长公主受了委屈,日子过得不快活……” 那不用说皇上,您先撕了我一层皮…… 周嬷嬷心知肚明崔嬷嬷的本事,半点不敢含糊,赶紧道:“大姑姑放心,谁敢让长公主不舒坦,那就是我的大仇人,就是死,也会先咬下他几口肉!” 既然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人,有几分本事崔嬷嬷还是清楚的。她也相信周嬷嬷不敢耍花样,嗯了一声道:“你回去等消息罢。”末了又添了一句,“金姨娘那头料理好。”不要到时候传出个侄女强要王叔庶妾身边的人,那就不好听了。 周嬷嬷心领神会,跪在地上又给崔嬷嬷磕了几个头,这才喜颠颠的回了平亲王府。 第二 时光荏苒,李珏宁下降诚国公府已有四个多月。身为天子最宠爱的大长公主,她日子半点不难过,只除了与杜玉楼之间尚有些拘束。 这一日用过午膳后,杜玉楼神色有些郁郁的回来了。 李珏宁正坐在榻上吃酸梅膏,一勺又一勺酸的倒牙的酸梅膏被她吃进肚子里,看的边上的人都牙痛,李珏宁却吃得喜欢极了,还道要赏厨下的人。 见杜玉楼进来,李珏宁也晓得杜玉楼不会对这东西感兴趣,仍是缠着喂了他一口。 杜玉楼一口下去从舌头到胃都是酸味,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望着李珏宁。 李珏宁一把将空了的玉碗推开,看着杜玉楼笑的停不下,半天见杜玉楼还是那副无奈的木头像,这才住了问他,“国公爷是不是又去了雪谷。” 杜玉楼看了妻子一眼,眉宇间闪过一丝抑郁,却并没有说话。 “西府还是不肯答应让玉华藏到阴山?” 李珏宁口中的阴山乃是京中勋贵世家们常选择的福地,许多人家都将祖坟选在此处。现在的诚国公府以前的诚侯府也在阴山上圈了一大片地用以安葬祖宗。杜玉华死后,杜玉楼将尸首领回来本想将人厚葬在祖坟边上,他知道按理未出嫁之女本就不能葬在娘家祖坟,何况杜玉华身份特比,眼下又是新朝,故而他在挨着生母边上选了一块地,不在杜氏宗族圈定的祖坟中,可就是如此,宗族中的族老依旧不肯答应,甚至不惜要在家庙自尽也要要挟他。万般无奈,他暂且将人安葬在了阴山脚下,为了这事,他已经与族中争执了数次。他也想与族中闹得鱼死网破,可想到他生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为了侯府延续,他就做不出来了。只能每一次想到杜玉华的事便心如刀绞。 然而这回以李珏宁的身份问出来,他心头又别有一番感受。 一说起这个,杜玉楼向来木板板的脸也有一二分不自在,想到杜玉华夜夜如梦时的泣涕,他呼出一口浊气,揉了揉鬓角头痛的道:“几位叔公都不肯答应。” 李珏宁早就猜到了,杜玉华虽是出身姓杜,可她自始至终,向着的是前燕的天下,否则说不定自己的大嫂都要换个人来当呢。不过那时自己能不能和眼前这人在一起也就不一定了,毕竟皇家还是要讲究制衡的。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人时正是他跪在杜玉华的冰棺面前无声的哀嚎,那一瞬间自己不知怎的就像能感到他的痛楚一般,后来便似是入了魔,追着打听他的事,夜里为他心痛,丢了羞怯非要和他在一起,还头一次不听大哥的话,吵着闹着要大哥赐婚,非要嫁给他。 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杜玉楼,心里叹气。 她是不喜欢杜玉华,甚至是厌恶极了。可大哥说得对,自己选的路,苦的甜的都要走下去。杜玉华是他的胞妹,人也死了,自己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再说了面前这人是块冰,但四个多月,自己就把人融化了一半,还剩下一半,不趁热打铁都化干净过和和美美的日子,自己还等什么呢? 想到这些,她压下心里的不甘不愿,出主意道:“我记得五房的三叔最疼爱七弟,七弟的岳家眼下正在桂州流放,听说长房几个孩子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嫡子,七弟妹又有身孕,整日担心娘家也不好,她前头两胎都没保住,这一胎要是再没了,难不成七弟以后只能让庶子继承香火?要不我们出面把人接回来,也能安安三叔的心,三叔毕竟是族长。” 杜玉楼大为惊讶的看了看李珏宁,发现她说的竟然是心里话后心头有些复杂,“辜家当年……” 他话没说完就被李珏宁截住,“不就是七弟妹的亲爹当初硬着脖子写了几篇文章说我大哥谋朝篡位么,谁还真把他当回事儿不成。”李珏宁没管杜玉楼都被骇了一跳,继续道:“我大哥一直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辜家再厉害,也不当什么。要当真计较,一刀砍了不是省事儿,何必流放出去,不过怜惜这人有一二才学,桂州那样的地方,这些读书人过去,也能启一启民智了。”更不必在京中碍眼,还能物尽其用。 杜玉楼从没想过李廷恩当初将辜家这些人打发去桂州竟然还有这个意思,朝里朝外可一直猜的是天子厌恶这些坏他名声的人,因而把这些往日金玉风流的书香世族打发到茹毛饮血靠着蛮人的南疆桂州去,就是想折辱他们,慢刀子一步步把这些人磨死。此时听了李珏宁的话,饶是机智沉稳如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看他的样子,李珏宁嗤的一声笑,不屑道:“你们也把辜家这些人看的太高了些。以前么,留着有些人还能写一二篇歌功颂德的诗词歌赋,叫民间少些闲言碎语,眼下宣告司都立起来了,纸报通行天下,宣告司下的文轩署养着那样多的人,谁还稀罕这些顽固不化的臭石头。” 听得宣告司和文轩署,杜玉楼心中一凛,一扇大门仿佛向他彻底打开,他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何李廷恩早早就建立宣告司和文轩署的目的。 这分明是要将民间舆论导向都捏在自己手里,而不像是有些朝臣们猜的那样,是天子见大华休养生息后富庶起来,是以就想把原本的邸报办成民报,花上巨额的金钱弄些给百姓逗趣的段子,博一二的名声。 当今天子,从来不是个在乎虚名的人,他要的,是将天下人心尽归手中。 这样目光幽远的帝王,亘古未有,前所未见! 想到李廷恩二十几岁就成了开国君王,如今大华富庶更盛前燕,西疆北疆已俯首,被拆的零零碎碎,剩下的都是忠实的奴才。南疆兵不血刃用迁移拉拢之法,化出大半,不断与大华子民成亲联姻,只剩下个东疆,天山都打下来了,犬戎又撑得了多久?威震天下的神武炮营,战绩彪炳的紫雷枪营,半年轮换出去剿匪一次保持战力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以及亲卫麒麟五军,分守天下,三年一换将领,五年一换驻地的卫所军,为了培养这些将领所建的武校,还有朝中新建起来的南书房阁臣,军要处心腹,监管民间消息的民安司,督查朝臣勋贵宗室的锦衣卫,负责开拓经济的商事司,司农寺,类此等等,不管兵权还是朝政,民间还是士族阀门,金银抑或粮草,全都被天子用一张花费数年时间结出来的网慢慢笼罩在了里头。 这样的大华,这样的天子…… 杜玉楼骇然之后是油然而生的敬服,低低叹了一声,“皇上圣明。”然而他此时心中最佩服的是自己的父亲,他算无遗策,为这天下选了一个万世难出的明主。 “哈,我大哥当然圣明,他若不圣明,你倒瞧瞧京中还有多少人家满门都要掉了脑袋,轮得着他们还在家中锦衣玉食的享乐。”李珏宁眼角流泻出几分不屑,看着杜玉楼的模样,到底不忍心,就道:“大哥重教化,民智启才能安民心,民心安定之后才是国富民强。可笑辜家上下,学得了老祖宗传下的硬脾气,读了满肚子诗书,到了桂州后却只会虚度时日,日日吟诗自嘲。” 听李珏宁对辜家多有不满,杜玉楼自然知道缘由。他难得干笑两声试探道:“既如此,我叫二弟写封信,派几个下人过去看着辜家的人为皇上略尽一份忠?”一面说着,一面心中诡异的觉得与李珏宁莫名的亲近了一些,他以前,倒是更将面前的人当成了君主侍奉。 李珏宁戏谑的看了丈夫一样,随即扭过了头,捻起碧玉盘中一颗色若胭脂的樱桃往口中一扔,不咸不淡道:“要想尽忠就快些罢,太医院已经制出对付瘴气的药,官道也修的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桂州就得热闹起来,到时候宣告司下的教化署与国子监太常寺这些地方只怕要争着派人过去教化地方,那时……”她弯起唇角冷冷哼了一声。 杜玉楼心领神会,诚心诚意给李珏宁抱拳道了谢。 要紧的都点了,李珏宁干脆把人情给做完,“那孩子有多大年纪了?” 杜玉楼闷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道:“虚岁为七。” “那就是五周岁。”李珏宁想了想道:“幼儿体弱,他又是在京中出生的,桂州潮湿炎热,的确是受不住。不过一个幼童,这样罢,我打发人去与大哥说一声,你去告诉弟妹,让她叫人把孩子接回来就是。”她说着停了一停,“就此一次,旁的人要想再回来,先于我大哥好好尽忠去。” 杜玉楼听完这话心中喜悦,对辜家,他也是有感情的,昆哥儿的父亲辜正平与他还是挚友。只是后来各为其主,他为了父亲先前的谋划,不得不与许多人都疏远了,后来又因身份尴尬,轻易更不敢出面为友人转圜。这会儿他还有些犹豫,“辜家是流放罪臣,皇上那头……” “值当什么,别说一个孩子,只怕是辜家我大哥早都不放心上了。可放他们回来,却是万万不行。”李珏宁自傲的笑了笑,“你若不放心,我这就叫人说去。”说罢叫了苏嬷嬷亲自回宫走一趟。 杜玉楼看着一贯稳重的苏嬷嬷都没阻止,只是笑呵呵的应了,心中先就松了一口气。 果然两个时辰后苏嬷嬷带了两辆车的赏赐回来,里头不仅有林氏和孙青芜给的,还有各位太皇太妃巴结的,更有不少是李廷恩亲自赐下的珍品。名贵药材,金银玉器,锦缎古董,放在常人家样样都是珍宝,在李珏宁这儿,连服侍的宫婢都只是习以为常的入了册就放去库房。 苏嬷嬷并没有看着宫婢们清点赏赐,而是笑呵呵在李珏宁和杜玉楼跟前回话。 “皇上的旨意,说是公主既喜欢这孩子,也不用驸马遣人去桂州,再有五日,去南疆册封的宣抚使就要起行,到时顺道将人接回来就是。只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那孩子的罪籍,先且如此罢。” 能把流放的罪臣之后带回来就不错了,还强求什么罪籍?杜玉楼已是大喜过望,至于李珏宁,更不会为了个没见过的孩子去找李廷恩闹腾,闻言就点了点头,“就如此罢。”看杜玉楼喜不自禁,故意叹了口气,“瞧咱们的驸马爷乐的,苏嬷嬷,赶紧叫人告诉二弟他们去,省的我那侄儿在娘胎里弱了身子驸马爷心疼呢。” 杜玉楼被李珏宁这么一打趣面色一红,表情却又习惯的恢复了平板的模样,惹得李珏宁扑哧一声又乐了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哼,别说你只能算是块冰,就是一块顽石,老娘天长日久也能把你滴穿了,再说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还有这小东西帮忙呢。想着想着,她唇角情不自禁的上翘,睃了一眼边上的杜玉楼。 没笑多久,外头周嬷嬷进来,像是有话要说,看杜玉楼在这儿,又给收了回去。 杜玉楼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道:“我去外头书房。” “省了罢。”李珏宁白了他一眼,拉着他复又坐下来,对周嬷嬷抬了抬下巴,“有什么事都不用避忌着驸马,说罢。” 周嬷嬷本就是作态,好给李珏宁在杜玉楼面前做脸,当下轻轻扇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子,小声回禀,“大长公主去了玉泉宫。” 李珏宁原本扬起的柔软红唇瞬间就往下拉了一拉。 第三段 玉泉宫是李火旺住的地方。原本李火旺是住在宫里,可后头他嫌弃宫里不自在,李廷恩就把前燕在皇宫后头的嵋山上留下的玉泉宫重新整修了一番,让李火旺住了进去。山中行宫景致宜人,冬暖夏凉,还有无数新鲜娇嫩的美人服侍着,日日滋补药膳不断,玩的看的尽有,李火旺是从没想过自个儿这辈子还能享受这么大的富贵,他原本以为自个儿也就是靠着孙子做个老太爷了。眼下既然都当了太上太皇,他也七十几了,虽说身子还硬朗,又能活得了多久,赶紧享受享受罢。只是他儿孙族人都已成了皇室宗室,还有什么缺的?因而他没别的想头,性情上越发放纵了些,只是偏爱李廷恩的心思,不仅一点没变,反比之前更加偏执。 只是以前这位祖父发起脾气来,顶多是能把家里的儿孙收拾几顿,打几棍子,眼下可就不一样了。姑姑去玉泉宫,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李珏宁哼了一声,了然的问,“张家那头又出了事儿?” “是。”周嬷嬷满脸讪讪的笑,“说是方安人前些时日得了位高僧指点,斋戒四十九日后有了身孕,京中人人称奇呢,方安人可都过了四十了。” 李珏宁原本正有一颗没一颗的往嘴里塞着青梅,闻言差点连核都给吞到了肚子里。还是杜玉楼眼疾手快,给她拍了背,又喂了盏五色露这才缓过气。 “你听就听了罢,这样上心作甚。”杜玉楼差点没给李珏宁吓住,坐下来就瞪了李珏宁一眼,却瞪的李珏宁心里甜丝丝的,这人,可难得对自己将脸上的神情变幻变幻。 李珏宁朝他讨好的笑了笑,没空辩解,紧着问也是一脸害怕的周嬷嬷,“方氏真有身孕了?” 周嬷嬷方才被吓得不轻,这要真是李珏宁有个闪失,她全家上下脑袋都保不住,此时不敢再卖关子,忙道:“回公主的话,是真的。宋孺人还特意请大长公主出面请了位太医过去瞧。” 宋素兰在张家地位尴尬,方氏其实说起来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前还罢了,横竖她生不出来儿子,宋素兰虽说有李廷恩这个出色的表兄弟撑腰,到底依旧是个教坊出身外室进门的妾,李廷恩也摆明了只要宋素兰活的好好的就成,妻妾名分他不会干预的。为了张和德的官位和娘家兄弟的前程,她这个正妻顶多是不拿捏不亏待宋素兰就是。宋素兰生的儿子依然是她的,她照旧还是正房太太。 可前燕破灭,方家几兄弟直到最后大局已定才投效李廷恩,张和德亦是如此,之所以最后全能留居原位,不得不说是有宋素兰的缘由在。李廷恩成了皇上,李桃儿成了大长公主,哪怕李廷恩没有开口,甚至没有赐予宋素兰爵位,然则到底不一样了。大长公主的女儿,皇帝的嫡亲表姐,说让你当一般的妾看待,你果真就能当一般的妾看待不成? 方氏对宋素兰真是连想当祖宗一样供着都不行,她有时候都想干脆自请和离算了,好歹有个让位的情分在,还能在宋素兰和大长公主跟前讨一二人情呢,偏偏李廷恩对宋素兰的吝恩又让朝野士林都交口称赞,若此时方氏下堂大归,那成什么了? 是以,不仅李桃儿觉得女儿受了大委屈,在许多人瞧来,方氏那日子才是真煎熬。至少在李珏宁眼中,宋素兰这位表姐,真是不用时时都在人前做出一副柔弱样来。 只是对宋素兰可以不假辞色,对李桃儿这个姑姑,李珏宁还是有些感情的。不过乍然听闻年过四十的方氏有孕,她还是觉得忍不住有些想乐,往后一靠摇头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昇哥儿那孩子可都十来岁了,再过一二年就要议亲,母后还道姑姑一直想等着把人看下来让大哥下道赐婚的恩旨呢。这要方氏老蚌生珠的得了个儿子,昇哥儿岂不成了庶出。” 苏嬷嬷与周嬷嬷都装作没听见这话。 杜玉楼对着妻子时不时冒出的口无遮拦惊人之语却已惯了,这实在是个与他之前想象中大相径庭的金枝玉叶。只是惯了是惯了,他下意识的反驳:“族谱已记名,昇哥儿就是嫡长子,哪怕方氏再生一百个儿子,昇哥儿照样是嫡长。” “哈,你这话糊弄外头的人去罢。这天下,多得是昇哥儿这样出身的孩子,嫡母无子抱到膝下时自然是尊尊贵贵的嫡长,一朝嫡母有孕,这样的孩子若有命能平平安安长起来分一分产业出去过日子都是好命,还指望做嫡长子承继祖业?”李珏宁白了他一眼,眼珠滴溜溜转动了好几圈,直起身来看着杜玉楼,“咱们这就进宫去给母后请安罢。” 杜玉楼木着一张脸,“你想进宫瞧热闹。”他用这样平板无波的语气把事情说出来,真是叫李珏宁倒足了胃口。 李珏宁说的昇哥儿可怜,可她也知道昇哥儿其实并不可怜,别人家或许这样的孩子会夭折,可昇哥儿,无论如何不会有差错的。她的确只是想进宫看热闹罢了,看杜玉楼不通融的模样就嘟了嘟嘴。 杜玉楼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笑意,缓缓道:“张家和方家都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李珏宁原本都背过身子倚在迎枕上假寐了,听得这话一下扭过头,“你说真的。” 杜玉楼知道妻子聪慧,可妻子毕竟不是勋贵官宦出身,不了解有野心的家族想往上爬愿意付出的代价,他伸手温柔的抚了抚妻子的鬓角,嘴角难得朝上提了一提,透出的却不是笑意,而是股寒意,“他们不会要这个孩子的。”就像是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宋玉梳失去的那些孩子,全都是母亲下的手,还是宋玉梳自己不想要,抑或,父亲也知道那时候要不得? 李珏宁望着丈夫唇边那丝讽刺,忽然静默下来,往杜玉楼的怀中靠了过去。 方昭环靠坐在紫红色绣葫芦藤流云缎面的大迎枕上,面容不仅苍老,更有一种沉沉的死寂之色。她眼珠子木愣愣的望着一个地方看,似乎已经失去神智,根本没有听到边上的人在说什么。 牟廷芳觉得十分为难。扪心自问,她其实并不愿意来做这样的事情,可为了整个方家,既然婆婆不愿出头,她这个管家的长媳就责无旁贷了。这不是与家中妯娌们争那点针头线脑好处的时候,还指望着互相算计。 说了半天,她自觉的口渴,端起边上的茶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的熟悉,砸了砸舌头,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上好的安胎茶,不由在心下暗暗叹息。 这孩子,若是早些来多好,哪怕是再早四年!这个时候来,无论如何是生不得了。 “阿媛,该说的大嫂都与你说了。这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不是你大哥他们狠心,这孩子,着实留不得,他一留,可是要上上下下多少人的命啊。你这十几年都熬出来了,眼看就要过好日子,何苦为了这么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把家里上下都拖进去。你就是不顾念娘家,你总要想想你生的七个闺女,难不成要为这一个,让她们跟着都吃苦受累。” “呸!”一直未说话的方昭环忽然一口啐在了牟廷芳伸过来的手背上,“少拿娇云她们出来说话,你们就是想保住自个儿的荣华富贵,我已经是嫁出来的姑奶奶,不是方家的人,有本事你叫他们上张家来拿刀剖了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哈,我倒要瞧瞧,到时候朝堂上那些人又会说些什么!” 赔了半天不是,劝了半日,不开口是不开口,一开口就得了兜头一顿骂,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哪怕牟廷芳再觉得心怀愧疚也憋不住了,登时板了脸,掏出帕子慢慢将唾沫擦净,波澜不兴的道:“你心里有气我这当大嫂的也明白,你有火只管发就是。”看方昭环满眼恨意,她忍不住微笑起来,“你觉着方家欠了你,为了荣华富贵舍弃了你,让你受委屈,你觉得娘家人都是无情无义。可你怎的不想一想,若是真的无情无义,你大哥他们早就升官,用得着如今阖家几兄弟都调到戍卫监去,原本是领军的人,眼下倒成天料理乡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我这做嫂子的可曾在你面前念过一句不好?可曾当着那宋姨娘的面矮过你半截腰!” 方家世代武将,不说富贵,在军中亦有一二分颜面,是中间那批过的比较舒畅的将官。方家几兄弟原本都是在付华麟手下的天破军,前燕破灭后,他们自然投靠新的朝廷大华。只是天破军撤销,付华麟被李廷恩点为中军麒麟军的都督,方家几兄弟却被从军中清理出来,成了李廷恩新设立的戍卫监下的官员。 戍卫监是李廷恩仿照现代武警制度所设立的职能部门,试图将其在保持战力的情况下又集合现代的警察职能,既能够受地方官府管辖又可自中央到地方统管,实际就是要将裁撤下来战力疲弱的军人分离出来成为武警,亦古代的衙役。同时若国有大战,这些曾经接受过训练的衙役们又能迅速的融合进来,补充兵力。既然是尝试,眼下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多半是先到乡村之间处理些琐碎事宜,要紧的县里,府州一级的安全戒备,尚没有戍卫监插手的余地。 这种方式不仅涉及到军队的改革,还与政治有关,牵涉到地方种种利益,须知衙役算是贱籍,吏员平日看起来也毫不起眼,可吏员往往是世袭,在当地盘根纠结数代,官府下层差事被大量的吏员世家把持,衙役这种差事也是他们利益的一大来源。再有设立戍卫监,将这些原本是从军的人分离出来,已是勋贵的无所谓,中层有官职没干系,底下那些世代军户的又要如何料理,新设的卫籍在所有户籍中算作几等,种种繁琐,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争的不可开交。好在李廷恩筹谋已久,兵权在手,方能将事情顺利推行下去。然而戍卫监不比其余新设的部门,哪怕李廷恩给了卫籍与军籍相等同的待遇,看起来戍卫监将来也是要掌管大权,到底许多人不放心,戍卫监算是个大冷的地方,多是不得志或不讨上峰喜欢的才会被整治过去。 似方家这样在京都盘踞了数代的地头蛇,故交无数,以前在军中也立过一二微末的军功,偏偏一家五兄弟连带子侄都被一篓子打发到了戍卫监,整日和乡间老农打交道,谁的眼睛也不是瞎的,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道。 兴许未必是顶头那些人的意思,可有些事,是不必这些人开口的。 牟廷芳越说越气,想到这几年辛酸的煎熬事,忍不住一阵怒气勃发,“家里男人日日白天黑夜出去忙活,我与你二嫂她们也不得闲,戍卫监新立,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咱们唯恐哪儿有个不是,只得多方打点,偏生家里的产业这几年都不顺当,我的嫁妆田已是卖的差不多了,家里而今连给松哥儿他们置备聘礼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别提还有你几个侄孙女儿等着成婚。”她气恨的抹了一把泪,见方昭环似是呆住,冷笑道:“这些小姑都不知道罢。您自嫁出门,回娘家就只会说受了委屈,以前家里立得住,你大哥他们哪回不一听你说就齐齐上门来给你撑腰。后头被压住了,家里觉得对不住你,有点好玩意儿,家里都点着务必要先给你送来。饶是如此,依旧觉得咱们对不住你,你为娘家受了大委屈。小姑,我这当大嫂的敢拍着心口说句大实话,咱们对你,实是对得住了。就是家里再揭不开锅,咱们几个做嫂子的连带着你的侄儿媳妇们把嫁妆都当尽,每月照旧东挪西凑出银子给你送来,就怕你在宋姨娘面前吃了苦头,被下人慢待。” 方昭环望着牟廷芳,已是说不出话来,神情一片浑浑噩噩。 牟廷芳却并未解气,“你说咱们对不起你,娘家兄弟舍你选了荣华富贵,你怎不想一想,要真舍了你,你如何还能好端端活在这儿。”看方昭环神情怆然,她心口拂过一丝快意,脸上的笑竟带了几分恶毒,“你不晓得罢,打从皇上率军围了都城,就有人来劝你大哥他们把你接回家来,是咱们都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旁的人都私下早早去投效了,咱们还指望外头有人领军来勤王。后头皇上登基,大长公主获封,方家上下日夜难安,多少人叫咱们把心狠下来,你大哥他们都不肯,还叫我们这些做嫂子的时常来看着你,又花重金托付了几个以前相熟的人家,让人暗地里寻了三两位耿介的御史帮忙说话。自打你大哥他们去了戍卫监后,大长公主府长史明里暗里透了多少回话出来,说大长公主日日忧心爱女,夜不能寐,时时泣啼,咱们都装着不明白。” 话到此处,牟廷芳眼眶已经湿润,她看着呆呆傻傻的方昭环,冷冰冰道:“小姑,我今儿与你把话放到这儿。儿子,谁都想要,可你这一辈子的确没这个福气。以前方家能帮你压着张和德之时,你连生七个闺女,方家不顾流言,照样不许张和德纳妾。如今方家压不住张和德,自身难保,为了你的性命几近倾家荡产,把家里老少爷们儿都给拽进了坑里。你偏偏要在这时候有孕。若你执意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做嫂子也顾不得婆婆会怎样怨怪我,更顾不得和你大哥的夫妻情分,只能与你同归于尽了。” “你敢!”方昭环原本陷入悲痛的情绪骤然回转过来,目呲欲裂的望着牟廷芳。 “我有何不敢的。”牟廷芳冷静的笑,“我膝下有儿有女还有孙子,哪怕是为了儿孙,我也愿意豁出这条性命,没有为了你肚子里一个不知如何的胎儿就把我的子孙都拖进去一辈子的道理。” 方昭环这回是真的怕了,她当然知道自个儿这大嫂硬起来的手段,她不由捂着肚子往墙上缩了缩,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大嫂,皇上不是还封了我做安人,你们放心,我早就想明白了,这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是个嫡次子,万万不会动了昇哥儿的位置。” “有一就有二。”牟廷芳毫不动摇的摇头,“再说了,记名的嫡长子和真正的嫡子,到底是有差的。本朝重嫡庶,你这孩子一旦生下来,将来昇哥儿若有封赏,你的儿子又当如何。论起来你和皇家没干系,可孩子偏偏是昇哥儿的胞弟。皇上自然不会挂念一个孩子,大长公主却是未必。毕竟是皇上的亲姑姑。” 大长公主性情刚硬,手段狠绝,逼急了动了手,难不成还真指望皇上出面来主持公道。笑话,皇上愿意听御史罗唣几句已是不易。 牟廷芳深吸一口气,盯着方昭环,“小姑,这一回你为了大伙儿吃了大苦头,大嫂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后我那七个外甥女,哪怕是我要闭眼,也会先交待了你侄儿他们好好看顾。”她说完闭了闭眼,一声厉喝,“来人,把药端进来!” 方昭环吓得浑身哆嗦,拼命找躲藏的地方却寻不了,只能用被子把自个儿给蒙起来。 外头进来四个壮实的婆子,一个手里端着药,其余的进来看了眼牟廷芳,上去就把被子给拉开,拉手按脚掰嘴的制住了方昭环,嘴里还道:“太太放心,咱们捡的都是最好的补药,全是温补的药材,太太喝了睡上一觉,醒来就好好过日子。” 方昭环起初还拼命挣扎,等眼角的余光看到其中一个婆子是张和德奶娘的妹子后,心中一凉,木愣愣的任凭人将不知道是何滋味的药汤给灌了下去。 -------------------------------------------------------------------------- 李桃儿这还是第一次在九极宫中如坐针毡,她有心想要说两句话,可知道李廷恩这是有意冷落,又怎敢开口。 李廷恩将一本奏折丢开,看李桃儿的模样,轻轻叹息道:“姑姑,朕再为宋氏则一门亲事罢。” 李桃儿闻言大惊。 她怎会听不出李廷恩的意思,以前不肯给赐封,好歹私下称呼一声表姐,然而如今只叫宋氏了。何况是再寻一门亲事! 惊惶之下,她匆忙起身跪到了地上,“皇上……” “扶姑姑起来。”李廷恩看着李桃儿被侯兆扶起来,目光平静无波中又带着一股寒凉,“姑姑,朕当年初见宋氏,就曾问过她,是要随朕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张家做张和德妾室。朕也告诉她,若她要做张和德妾室,一生只能是妾室,朕绝不会为她罔顾规矩礼法。如今朕做了皇帝,便更不能违背昔日言语,若朕带头如此行事,则天下效仿者众。女子本为弱势,姑姑昔年也曾经历磨难,当明白朕话中之意。” 怎能不明白,若是不明白,以自个儿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让女儿做正妻,根本就不用侄儿,轻轻巧巧就能取了方氏的性命。 李桃儿泪水簌簌而落,抖着嗓子道:“皇上,我晓得,这回是素兰错了。” “此事不必再提。”李廷恩抬起手止住李桃儿接下来的话,“朕未赐予宋氏封号,却答应过姑姑,将来必不亏待昇哥儿。而今宋氏既容不下方氏腹中骨肉,更容不下方氏,朕也容不下这个表姐了。” “皇上……” “丽乐大长公主,妾谋主母,本当枭首!”李廷恩目色森冷如剑,一下击穿了李桃儿仅剩的勇气,“朕看在你的颜面上,将她发嫁西北军户为正妻,已是格外容情。” 发嫁西北军户…… 西北虽说不再是蛮荒之地,可离长安何止千里之遥。何况这样发嫁出去,已经不仅仅是再嫁,而是表明要彻底割裂女儿与皇室的纠葛,往后女儿过得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自己这个身为大长公主的母亲,都不能再干涉了。 可面前这位做了天子的侄儿,自己是很清楚明白的,他一旦做了决定,便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更改。自己不能为了一个女儿,把情分都耗尽了,自己还有儿子,还有才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和失去母亲,全靠自己庇护且快要成亲的外孙。 然而若水就此不管,自己就只剩下这个女儿了啊,还要连这块心头肉都舍了不成? 素兰,糊涂的孩子。娘早就告诉过你,你就是当个姨娘,除了名分上,你比旁的人都不差什么。只要你不想着谋害方氏,你能比京中许多贵女,许多宗室女都过的逍遥快活,皇上重情,压了你县主的封号,总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填补回来,你为何就是不信娘的话。张家和方家都不要方氏肚子里的孩子了,你偏偏还要趁着娘进宫寻机为你在太上太皇面前求怜的时候私下在那碗堕胎药里再添一份毒。方氏死了,娘往后也见不到你了。你比方氏年轻这么多,方氏日夜提心吊胆,又还能熬多久,你迟早会是正室的,为何你就是不听娘的话。 好歹经历过无数风雨,纵然李桃儿此时心痛难当,理智依旧占了上风,女儿的命运不可更改,外孙的前程却一定要有个保证。 “皇上,素兰犯下大错,我无话可说,可昇哥儿那孩子,他往后可要怎么办。” 亲娘发嫁军户,养母是被生母毒死的。以侄儿的秉性,张和德这回也讨不得好,可外孙该如何是好。哪怕是接回大长公主府,这孩子只怕将来也要受不少白眼。 “昇哥儿是朕亲自抱过赐的名字。”看李桃儿明白过来,李廷恩语气温和了许多,安慰道:“姑姑放心,张和德罢官回家后,昇哥儿不必回乡下。他是朕的亲外甥,太后已与朕说过,有意将昇哥儿接到宫中抚养,待长成后,太后会亲自为昇哥儿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 到太后宫中,的确比到其余的地方都更妥当。闲居的太后可以抚养一个外甥孙,统管后宫的皇后却不能如此,何况皇后才多大年纪。 李桃儿也清楚林氏的脾气性情,必然不会亏待昇哥儿,今后自己进宫见面也方便,还能大大提高昇哥儿的身份,省的今后为身世所累,李廷恩给的,已是厚恩了。李桃儿心甘情愿的伏地给李廷恩行了大礼。 李桃儿走后,侯兆进来禀报,“皇上,慈宁宫那头……” “叫个人出去,把昇哥儿给接进来送到母后宫中。” 侯兆没想到李廷恩如此雷厉风行,吃惊之余挑了个妥当的小太监,再点了几名禁卫随着一道去了张家。 宋素兰完全没想到她突然心血来潮想要借刀杀人,最后竟会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她原本以为,木已成舟,无论如何她是皇亲,最后总会将事实掩盖住,让她顺理成章的坐上方氏的位子。 “娘,您帮帮我,帮帮我,娘……” 李桃儿看着满面泪痕的女儿心痛如绞之余却更有怒火,“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要去争不要去抢。娘已经是大长公主,不管是张家还是外头,没人敢亏待你,你只消好好过你的日子就是。你为何就是不肯听我的话!富贵的太平日子不肯去过,偏偏要走这一条绝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皇上将你打发到西北,算是法外开恩。娘在西北亦有一二相识的旧故,娘会给她们先送个消息,让他们在军户里头给你挑个有能为的。可有皇上旨意在前,她们未必敢事无巨细的帮扶你,为了你弟弟她们,娘也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往后就靠你自个儿了,只盼老天仁厚,我们母女还有再见之日。” “娘!”宋素兰不敢置信,癫狂的吼了一声。 李桃儿狠了狠心,她从宫中出来,又累又惧,实在不想再听女儿的抱怨之语,当即抬了抬手,身边的女官上前来手脚利落的堵住了宋素兰的嘴。 “去罢,不用担心昇哥儿,皇上已有旨意,将昇哥儿接到太后跟前抚养,娘往后会时常进宫去看他,这也是娘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语罢身心俱疲的她示意人将挣扎不休的宋素兰拖了出去。 直到宋素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李桃儿才顿觉一股疲惫涌上来,差点一头栽倒了地上。正好从侧间出来的大儿媳明春之见了急忙上去扶住李桃儿,着急道:“娘,来人,快去请太医过来。” “不行。”李桃儿只是短暂晕眩,被扶着一靠立时就醒过神,拉住明春之的手,“你二妹这就要被送走,我若此时传了太医,外头人该如何想。就是你外祖父他们,心里也不会舒坦。” 前脚从宫中出来得了圣旨将女儿发嫁军户,后脚自己就宣太医进门,这是将把柄送给别人。 明春之急的厉害,“可您的身子,再说了妹妹要去西北,你忧心她原本就是应当的,母女连心这……” “住口!”李桃儿声色俱厉的斥责了儿媳一句,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告诫道:“往后不许再说这种话。送你妹妹西北是圣上旨意,这天下,人人都是皇上臣民,咱们只能谢恩,怎能因此起了怨愤之心。” “您何曾怨愤过?”明春之诧异又心痛的喊了一声。 “在别人眼中,娘这时候请太医,就是怨愤。若娘是旁人还好,娘偏是皇上的嫡亲姑姑,儿媳啊,你原本就是在京里长大的,有些道理,你是明白的。”李桃儿眼含深意的看着儿媳。 明春之的确是明白的,她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忍心李桃儿强忍病痛罢了。听李桃儿将话说清楚,她无法再劝,只能含泪抽噎。   ☆、第35章 番外 元和三年六月初九,武威伯府锣鼓喧天,十几个仆役抬了一筐又一筐的铜钱,个个脸上带笑,一抓就是一把的朝门口那些说着喜庆话的百姓身上砸去。 武威伯府中,姚清词平静的被戴成业搂在怀里,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喜悦,不知为何泪水也簌簌而落。她亲昵的将脸贴在戴成业的脖子上,心中忽浮出一句话——这辈子是真的变了。从今日开始,她要好好做面前这个男人的妻子,不再惦记过去,也不会在孤枕寒夜中泪湿枕巾,她是姚家的女儿,做了决定,从不后悔。 只是想到那一场错过,终究有些意难平。 一抬头,对上戴成业桃花俊俏的眼,她忽然笑了,天子这门婚事赐的好啊,他们都是失心人,却又都是以家族为重的人。姚家历经波澜,虽说有大哥在最后力挽狂澜封了爵位,可姚家本就家底不厚,被大伯母他们早前折腾的也是元气大伤,新朝立起来,姚家要联姻扎根,要儿孙上进,何处不需要银子呢?而戴家从龙之功,先前就是豪商,眼下又是皇商,最好不过了。 再说,戴成业虽是个花心人,更是个失心人,但他看重家族,看重嫡庶,知道轻重,这样一个人,实在与自己再配不可。 想必为了这桩婚事,他费了不少心思。 姚清词想要笑一笑,觉得喉头又有点发苦,转念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才嫁到戴家时从书香门第骤然掉落商户为妻。她少不得怨愤,数次与戴成业争执,那时甚至想,不如就在西北找个驻军的大将嫁了,哪怕是个粗莽的武夫,也好过入了商户?为何要回京,为何不在西北呢?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从闺秀变成商户,不甘心闺阁时曾有的梦想绮思最后终究化成妄想,最不甘心的是她没有得到一个答案。然而乾坤倒转,过往已成过往,她有了孩子,有个骨肉,姚家已再无挂念,今后,他是应该为自己好好活着了。   ☆、第36章 番外 清河郡主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付华麟坐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斜对面垂泪,她心里咯噔,尽力平稳的看过去。 先入目的,自然是双鬓白的有些刺目的华发。 奔涌如潮的记忆倏然而开,对眼前的故人,她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这两丛白发了。 谁也不知道万家富贵无双,自幼出入宫廷,以前的安原县主,现在的清河郡主才出生时,其实是遭生父生母厌恶的。 她出生在江南的冬季,彼时正好江南大寒,温暖如春的淮扬一带竟下起了鹅毛大雪,她因是寐生差点害死生母遭了厌弃。出生后就被裹在四季锦的襁褓里孤零零躺在张宽不足四尺的竹床上,也没人知道,她的确是有些怪异的,只因她自两岁开始,就有了记忆。她现在都还记的最早呆的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泛着股霉气,只有中间的杉木四方桌上点着盏小小的油灯。她静静躺在床上,一点都不觉得冷,也不像其它孩子那样爱哭。不知被谁打开的窗户右下角有一大片油纸都被风刮破了,打着卷的冰雪呼呼吹进来,屋里那点星火在寒气中左摇右摆,如同她的性命一样摇摇欲坠。 后来房门打开,闯进来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娃,他好奇的看着自己,说自己是随着爹爹到江南来办差,是岑国公府的世子,叫岑子健。他嘴角边还挂着油脂和肉沫,然后他仿佛骂骂咧咧了几句,然后先去关窗,不知从哪儿又搬回个破破烂烂的炭盆放在床边,然后给烤地瓜吃。岑子健生的膀大腰圆,解开衣服身上满是黑乎乎的污垢,也不知是上哪儿玩耍弄的。自己从他手里接过东西吃的时候总能闻到一股酸臭味,而且岑子健待自己一点不温柔,总是一边给自己嘴里塞东西一边絮絮叨叨说他是如何如何命苦,以为跟着父亲是到江南来玩耍,哪知道日日夜夜功课还是不得间断。好容易积攒几钱银子买根银簪子想回去讨好祖母,还被亲爹把银子搜出来给收走了。 “别人家都有妹妹,今后你也当我妹妹罢。” 岑子健喂了自己四十五天,有时候有鸡鸭肉,有时候会偷偷给自己带些地瓜干果来,还会灌自己一肚子的浓浓米脂,继续一面喂一面絮叨。直到自己三岁时,漫天大雪中,唯有别院烧起熊熊烈火。自己躺在屋里胡思乱想,听见素来平静的别院人声鼎沸,看着周围的桌椅木架一个个化成灰烬,忽然就想,原来老天爷不是要让自己冻死,是要烧死自己。直到一个肥肥壮壮骂骂咧咧的身影冲进来,在烟熏火燎中摩挲了一会儿,准确的抓住自己的襁褓,抱着自己冲了出去。自己还记得那时候周围一堆人围上来,个个都拼命的叫着世子世子,岑子健却只是抱着自己流泪,用尽力气拍着自己的背,非要让自己醒过来。 再后来,大哥归家,得知了自己的消息,看到自己的情形,大发雷霆,带自己去见了他的先生,重新给自己批命,说自己注定一生富贵,又请了名医给自生了自己后就病重在床的母亲看重,没多久,母亲病情转好,自己也被成了父亲母亲的掌上明珠,成了安原县主,还被送到太皇太妃的身份抚养。而岑子健,听说因闯了大祸,被岑国公打了一顿,扔回京中去了。 再见岑子健时,是十三岁那年,自己自姑祖母宫中出来,看到粗壮面黑的男子和另一名英武挺拔的男子在宫中武场较技。 然而自己第一眼认出的是岑子健,第二眼乃至以后的心神,失落在了付华麟身上。然后她知道付华麟也是寐生,为生父不喜,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靠祖父庇护。就像是自己,父亲母亲果真就真的疼爱自己的么,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后,是真的就变成他们的掌上明珠了?或只是因将要继承家业的大哥一心一意要庇护自己? 她和付华麟是同命人,而岑子健,却是大长公主的爱孙,出生就被封为世子的好命人。哪怕那个憨厚的男子整日跟在自己身后,京中人人都明白他的心意,自己也总觉得,她和他,走不到一起。 最后一次见面,是她随着丈夫去送行。那时候天地又是一番眼色。 她是郡主,丈夫是国公,他也是国公,可是他身上还留着前燕的血,他是最后才跟随勋贵归降的旧臣。他顶着骂名献出前燕的藏银,召集族人开了祠堂将亲祖母的牌位移出了家庙,他背负万人骂名,他一夜白了头,最后自请出京驻守南疆,临行前,记忆中最深的,就是他两鬓的斑白。 从此飞雪寒冷远去,眼中的白色只要一入目似乎就都变成了这两抹霜发。 一晃二十载,故人终于归来。 可是,如今名震天下的岑元帅在这里,记忆里那个岑子健又去了何处…… 她掏出帕子,擦擦眼角的泪痕,唏嘘一声,上去与故人相见,对坐却无语。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