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临凤阙 作者:司泽院蓝 文案: 芷溪公主元非晚的爹是皇帝,娘是皇帝,哥哥弟弟还是皇帝,受尽万千宠爱,权倾朝野。 一朝穿越,爹被左迁岭南,娘是虚衔县主,哥哥生死未卜,弟弟小白眼狼,还有个偏心到极点的祖母和蓄谋夺嫡的二三房。听闻外祖家更不得了,竟背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谋逆之罪—— 元非晚以为事情不会更糟,结果她还长了张惹祸的脸! 这情势不可不为,元非晚打算着,再找座皇帝大山靠靠。 某未来皇帝:皇后快来,朕的怀抱永远只为你敞开! 【阅读须知】 1、女主略凶残,从没别人虐她的份儿。1V1。 2、男主心狠手辣,好在特别疼老婆。 3、宅斗宫斗政斗啥的大概都沾一点儿。 4、架空古代,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元非晚,萧欥(Yi) 编辑评价: 从一家四皇帝的帝都长安穿越到满屋子极品的偏远岭南,芷溪公主元非晚完全无法接受如此巨大的 落差。极品亲戚?虐!亲爹被贬?帮!至于这人前藏獒人后哈士奇的夫君嘛……既然他主动伸出皇帝的金大腿,她就勉强靠一靠吧!本文语言轻松通俗,故事流畅紧凑,借助环环相扣的情节发展、饱满鲜活的各色配角,成就一篇不 可错过的好文。 ==================   ☆、第1章 暗春   阳春三月,正是万物生长的大好时节。高墙中的后院里,池中春水碧绿,秋千低垂,带着水意的花草清香更是怡人。远处连绵青山,草木更是疯长,一片生机盎然之色。   虽然远离中原之地,又有蛮夷之野和瘴气遍地的外号,但是岭南天气暖和,什么季节的景色都比长安活泼不少。   就在这样明媚的春光里,元非晚倚着闺阁窗边矮榻,手卷薄册,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着诗:   “烟柳飞轻絮,风榆落小钱。   濛濛百花里,罗绮竞秋千……”   远看,她似乎在用功读书;但如果走近,就能发现,她神色懒散,眼睛半眯,眸光飘忽,根本什么都没入眼。   再看屋里,书架依次整齐排开,桃木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壁上悬挂几幅工笔山水立轴。这些陈设并不华贵,倒也显得清新雅致。   元非晚梳着个简单的高髻,身着牙白卷草纹半臂,樱草色百褶长裙垂曳至地。配着露出的精白缎子襦衫,素雅恬静,和个正当好年华的十三四岁女儿家正合衬。若不是她脸上、脖子、双手都缠满了碍眼的布带,这一定是副美极了的仕女读书图。   微风拂过,窗外杏花如雪飞舞,她身上绣着银线杏花图案的薄红色披帛也轻轻飘了起来。梅花纹象首三足香炉里冒出的淡青烟气被吹得歪向一边,而她就在这淡淡的的药香里似睡非睡。   门外忽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随后,有人迈步进门。“大娘,徐大夫来了。”   这声音细弱,元非晚不用看就知道是她的贴身丫鬟水碧。另一个比较开朗的叫谷蓝,这时候应该在给大夫奉茶。她稍稍打起精神,放下手中书卷,立起身道:“拿一顶帷帽来。”   帷帽是现时女子外出或骑马时挡脸所用,通常为半透的纱帛制成。元非晚尚在病中,连风都要少吹,当然不可能出门。只是,她出身书香门第,还待字闺中,大夫来诊治的时候,为了避嫌,里外之间理应隔一道布帘。   水碧惊了一下。“大娘,您……”她迟疑道。但瞥见自家姑娘眼里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老实去了书房对面的闺房。   元非晚看人出去,眼珠微微一动。听话倒是听话,可惜太唯唯诺诺。不过,敢在出了水痘的她身边服侍,也能算忠心了。   不多时,水碧取了一顶霜白色的罗纱帷帽回来。这帷帽看着普通,但却是元非晚所有帷帽中最长的,垂坠过腰。她给元非晚戴好了,这才小心扶着自家小姐下楼。   元非晚这闺阁是独家小院,院后有园子,楼下有画堂。这会儿,年近半百的徐大夫正在厅中,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绿茶,眉间皱纹略紧。   谷蓝偷瞄着他的神色,一颗心微微沉下去。难道大娘的病不太好?可她看着,大娘手上的疹子像是要消完了啊?   元非晚从堂后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她脚下轻移,挑了个最近的圆凳坐下。“让徐大夫久等了。”   徐大夫徐寿一折头就看见元非晚坐在他对面,立刻跳了起来。可他嘴里还有一口茶,这一惊上不上下不下,不由连连咳嗽。   谷蓝也被骇了一跳,幸而没砸掉手里的瓷壶。主子的举动她不敢管,一双会说话的杏眼立刻扫向水碧:让你请大娘看诊,可不是让你请大娘下来!   元非晚穿到这身体半个月,早已能读懂谷蓝目光里的意思。此时看到水碧被瞪,她也不以为意,只在心里笑了笑。“我总在屋里呆着,闷也要闷死了。惊扰徐大夫非我本愿,我在这里给徐大夫道歉。”   说着,她站起来,就要给徐寿行礼。   徐寿被唬了一大跳。“徐某无事,大娘多礼了。”他连连道,“大娘这就请坐下来,好让徐某看诊一二。”   元非晚本也没打算真行礼——她做公主做惯了,不说颐指气使,但她上辈子出生以来,就只有别人给她行礼的份儿。这会儿,虽然她给自己做了半个月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建设,但对别人弯下膝盖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   所以,听到徐寿这么说,元非晚微微点头,又坐了下去,没什么表情。她戴着帷帽不说,脸上还有一圈圈布条阻挡,就算笑也没人看得见。“徐大夫请坐。”   徐寿看她根本没挪动的意思,只得依言坐下,打开药箱,将银针药膏等物一字排开。   元家正房这大女儿,身子骨弱,一出长安就开始咳嗽,到了峯州又水土不服。这一年下来,小病不断,缠绵病榻,院子都没出去几次。   她父亲元光耀,年少进士及第,一路平步青云,官至正三品礼部郎中,可谓春风得意。一朝被贬岭南,只领一个峯州司马员外郎置同正员的从六品官职。这是个编制外的散官,别说掌握军粮车马之类的实权,官衙防阁什么的也都没有,还得自己买房居住。   还听闻,虽然她母亲萧夫人是汝南县主,但被其父吴王谋反案牵连,已经变相软禁于长安的吴王府好几年,连元家举家南迁都无法出门相送……   医者父母心,便是和元家毫无干系的徐寿,也不免对这少女心生怜惜。所以,这会儿看到元非晚竟然有力气下楼来,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不过,这高兴之余,想到刚才在外面无意中听到的一耳朵,他脸上又蒙上了阴云。   “徐大夫,我家大娘情况如何?”一边看着的谷蓝再也忍不住,出声询问。大夫脸上忽晴忽雨的,弄得她心里也忽上忽下的。   别的病还好说,水痘可不是什么可以怠慢的事。万一照料不好,可是要留疤的!她们姑娘还没长开时就能看出将来必定是个美人,怎么能毁容?   再者说,水痘会传染,整个院子都被禁足了。麻烦是小事,但外面的消息,她们也都一概不知。就以二房三房的心眼,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法子来阴她们大娘呢!   徐寿被这么一问,收回心思,笑着回答:“恭喜大娘。您的情况很稳定,再过七日,约莫就好完全了。这些药膏,还是照前头那样,擦身之后涂上,日日更换。”   一听时间,谷蓝喜上眉梢。“就知道徐大夫是货真价实的岭南名医!”   “徐某愧不敢当。”徐大夫连连客气。   元非晚表情依旧没什么波动。相比于她的病,她现在更关心徐寿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过直接问出来是下下策,她只点头道:“麻烦徐大夫了。”   谷蓝接到她的眼神,识趣地送已经收拾好药箱的徐寿出去。而水碧则帮着收起徐寿留下来的药膏和布条,留着给元非晚睡前用。   院子并不大,徐寿和谷蓝两人很快走到角门。   “徐大夫,我们大娘是真要大好了吗?”眼看徐寿就要离开,谷蓝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瞧那沉重脸色,该不会是唬她们的吧?   徐寿站住脚,不易察觉地往门外望望,随即压低声音回答:“大娘近日心情开朗,确实比以前康复得快。”   谷蓝眼睛转了转,注意到了这点变化。“那您还……”想到角门外还有家丁等候,她声音也低了。   徐寿张开嘴,有点为难。照理来说,别人的家务事轮不到他这个外人管。但元家大姑娘的情况实在不利,连他这个外人也看不下去了。“大娘向来体弱,多将养些时日,总是有益无害。”他委婉提醒道,而后转身离开。   谷蓝愣住了。徐大夫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们大娘继续禁足更好?   元非晚很快就听到了徐寿的这句话。谷蓝汇报给她的时候,她已经回到阁楼上,慢慢喝着水碧调好的银翘散。   谷蓝看她不说话也不动作,不由有些性急。“大娘,您品性高洁,喜爱清净,不爱搅合那些腌臜事,我们都知道。可俗话都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您再这么病下去,老夫人那边就……”更嫌恶您了!   元非晚放下瓷杯。杯盖和杯沿摩擦,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谷蓝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就算老夫人再不待见元非晚,那也是这家里辈分最高的人,轮不到下人嚼舌根。“大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好了,不用解释。”元非晚终于开了口。她性子清淡,声音也带着股冬天冰雪的冷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这事就照着徐大夫的意思来。”   “大娘……”谷蓝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   水碧立在一边,低垂着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元非晚不着痕迹地觑了她一眼。“晚饭递进来时使点通宝,问问今天家里谁来了。”   原本沮丧的谷蓝一愣,立马高兴起来。她们姑娘总算开窍了!就算是长房长女,该争的也是要争一下的!更何况上头有个偏心到极点的祖母、下面还有虎视眈眈的二三房呢?   这也太容易被看懂,元非晚不得不敲打一句:“以后,不能说的话就不必说了。”   “我知道了!”谷蓝依旧很高兴。只要主子有那个心,比她一个下人干着急有用得多!   “行了,你们下去吧,我想眯一会儿。”元非晚道。   水碧伶俐地撤下元非晚刚用过的瓷杯,和谷蓝一起退了出去。   等房门彻底关闭,元非晚才站起来,走到红木妆台前。因为主人久病,上面没什么脂粉,只有一面铜镜最惹眼。   元非晚盯着里头一张和木乃伊无异的脸,用手碰了碰。药膏乌黑的颜色从布条里微微透出来,更显得面目丑陋。   虽说水痘是时疫,春季高发,但现在并没有疫情。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好端端地,竟然过了水痘……   元非晚微微扬起下巴,眼里闪过一抹属于当年芷溪公主的厉色。她向来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以还。若是当真有人敢对她的脸下手……   哼,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的一些解释:   1,时代背景参考初唐,但本文是架空古代,谢绝考据。   2,女主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出痘子只是暂时的。   3,女主的外祖父吴王是异姓王,原本姓杜,赐姓国姓萧,所以女主和男主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第2章 望都   喝了药,一些困倦就涌了上来。几线阳光自窗外斜入,温温柔柔的,元非晚就倚在矮榻上打起了盹。   浅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小时候,她是皇帝皇后最喜欢的女儿,刚出世就封了芷溪公主。等大一点,她不愿意只学些琴棋书画。皇帝老爹知道她要强,便下了特旨,让她和其他皇子一同师从鸿儒。   这种恩宠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硬生生被众人夸成了十二分。   而她最让人敬畏的地方,当然不是容貌。当皇帝宝座上的人从她爹换成她娘时,她在某件事上的倾向已经是朝中大臣需要慎重考虑的方面;再等到皇帝再从她哥换成她弟时,她更是升级成了“凡是必问之而后决”的芷溪公主——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若是没得到芷溪公主的首肯,那是万万办不成的!   太极舞破,大明歌飞,端的是盛世清景。而她,只是在这种盛世清景的某个春日下午小憩片刻,睁眼就从长安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芷溪公主变成了岭表一介贬官的嫡长女……   虽然她们都叫元非晚,但两种境遇,岂止是云泥之别可以形容?   再算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水痘,元非晚自然满心抑郁。她倒是不奢望现在长安城里的皇帝还是她弟——国号国姓都不一样,还有什么指望——但也不能永远呆在岭南道的西南边陲州镇吧?瘴气不瘴气的问题暂且不说,峯州离都城长安太远,根本没有未来可言啊!   还有,关于这个新身份的问题,她也多少听了点。   照理说,作为嫡亲长孙女,前头还有个嫡长孙的亲哥,大多祖母还是喜欢的。但如果作为祖母的婆婆不中意作为母亲的长子媳妇,对孩子的喜爱就要打好几个折扣。   元家正是如此。   十数年前,正值弱冠的元光耀进士及第,一时风光无俩,成功娶到吴王萧广瑞的独女汝南县主为妻。虽说吴王本姓杜,是异姓王,但从他受赐国姓这件事,就知道恩宠隆盛。   一个是没落书香门第的新贵,一个是开国功臣的大将军女儿,有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这门亲事的性质更偏向于县主下嫁。当时没多少人非议的原因是,虽然元光耀的品阶还不高,但众人普遍认为,他还年轻,很有封侯拜相的潜力。   元光耀的母亲,元家李老夫人,也这么想。她觉得吧,就算现时看着是他们高攀,但这只是暂时的,忍忍就过去了。等她儿子做了一品大员,她也能封个品秩,在家就不至于被儿媳妇压一头。   这心态是典型的得陇望蜀,不足为外人道也。   再来说汝南县主萧菡。她倒是真心喜欢元光耀,要不吴王第一个不同意这婚事。在嫁到元家后,夫妻琴瑟和鸣。大婚次年,萧菡就给元光耀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非是。再隔两年,女儿非晚又呱呱坠地。   照元光耀的想法,仕途顺利,老婆解语,儿女双全,他非常知足。所以七年后,小儿子非永的出生简直就是锦上添花了。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非永两岁那年,几个谏议大夫联合上表,参吴王王府建筑逾制。   吴王府盛极一时,有些微末地方疏忽,也不是没有可能。另外,谏议大夫并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官员,按理来说,掀不起多大风浪。   可是,偏生有人落井下石,呈上一封白亭军队伍调动的密信,旁敲侧击,暗指吴王有谋逆之心。   白亭军位于盛朝疆土北部,隶属陇右道,和关内道的三座受降城一样,是抵御突厥的前锋要塞。   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是小罪名,当今圣上为此勃然大怒,下令撤了吴王大将军的职权。要不是念在吴王有从龙之功,此事也因发现及时而未造成太大损失,吴王府上下人等可就不是撤职软禁那么简单了。   不管怎么说,在这之后,原本在长安炙手可热的吴王顿时人见人躲,王府门可罗雀。而刚劝服丈夫把大儿子非是送去西南边陲松府历练的萧菡也受到牵连,一同软禁。   不过时人都说,这一定是因为萧菡是吴王最疼爱的女儿的缘故。不把萧菡关起来,吴王就不会老实呆着,吴王的两个儿子也不会老实地留在凉府戴罪立功。   “可怜元家大娘和三郎了!”众人私底下纷纷叹息。“这么小,就没有娘亲照顾……”   元家大娘非晚那时九岁。不算大,但已经懂事了。弟弟非永则不同。他是真的还小,元光耀又只有萧菡一个妻子,他只能被送到祖母膝下抚养。   这时候就必须得提,李老夫人早前就反对嫡长孙从军,认为那根本是去送死。   元家祖籍山东,祖上出过不少达官鸿儒,能算当地的士族。只是几代以来,人才凋零,有些没落的势头。实际上,从元光耀往前数三代,做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从六品。   从元光耀的名字就知道,老夫人本就指望着儿子光宗耀祖。而大儿子成功后,更坚定了她的信念:努力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元家儿郎的正确前途!   只可惜,在长孙参军这件事上,老夫人的强烈反对竟然没拗过儿子和儿媳妇,简直气得她牙根疼,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她本就介意媳妇萧菡的身份比她高,这回更是认定,萧菡把她儿子带坏了——如果是原本的大儿子,肯定听她的话,而不是听媳妇这个外人的!   如果情况好的话,这事就到此为止。可是,没过两年平静日子,因为朋党倾轧,一纸调令把元光耀从都城长安贬到了岭南峯州——   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锅。   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和大儿子光耀,元家老夫人还有两个儿子,二儿子元光宗,三儿子元光进。虽说都是光系列,但元光宗和元光进都没有元光耀的本事,在长安也就谋个清闲的散官,随便吃点俸禄而已。   三兄弟的父亲在能看到大儿子中举前就已经过世,也没什么关系近的亲戚,能做主的长辈就李老夫人一个。而老夫人觉得吧,长兄如父,兄弟连襟。既然大儿子赚得多,就合该贴点给二儿子三儿子用。   结果,元光耀这棵摇钱树一被贬,原本的大宅院没了,九百亩职田没了,接近五十个的防阁庶仆没了,俸禄直降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   对享受惯了的人来说,能忍?   很显然,不能!   既然元光耀受到排挤,元光宗和元光进同样在长安呆不下去。另外,退一万步说,就算没被牵连,以他们挣的钱,根本够不上他们的高消费。所以,他们只能抱着对大哥的怨恨及大哥可能被起复的侥幸心理,一起南迁峯州。   只不过,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元光耀在峯州置办的宅子里新栽的桃树都开了两茬,长安依旧毫无动静。   想到可能要在岭南这种鬼地方终老,老夫人就恨。这时候,她不仅恨儿媳妇,连带着把大儿子也恨上了。   试想,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喜欢模样和儿媳妇有五分像的孙女?   见鬼去吧!   元非晚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她陆陆续续地打听消息,又翻看了书房中的记录,再结合自己的推断,差不多把事情理顺了。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她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了……   不,还更糟!如果说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些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那外祖吴王才是真正的不定时炸弹。小人嘛,说穿了就是利益相关;谋反的话,一定罪可是脑袋难保!   元非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入手还是布带的触感,又提醒了她脸的问题。   虽然同意大儿子参军,但元光耀和萧菡对女儿的教育显然还是遵循书香门第这条路线的。琴棋书画不消说,是必备技能;因着元光耀还是个相当有名的诗人,她还得在诗词歌赋上多下功夫。   这教育还是蛮成功的,因为元非晚年纪小小,作诗就颇为外人称道,有元家宝树之称。要是亲眼见过元非晚的,普遍还觉得元家大娘有着芝兰一般清静雅洁的美貌,长大以后一定是长安城中青年才俊争相献殷勤的对象。   不管这些称赞有没有夸张成分,但要实现它们,需要至少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元家必须回到长安。如果离长安十万八千里——比如岭南——那么,就算再美、再有才华,也比不过乡间路上的一朵野花,风雨一过就碾落成泥,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觉得她的脸是祸害,非得下手毁了?图什么?   元非晚不经意地思考着,视线在窗外的杏花梢头上流转。   要是从前,以她的身份,故意让她过上水痘这种事根本就不会发生。而且,她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任何人从岭南召回到长安。可如今……   算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还是一步一步来吧!   以前的芷溪公主元非晚,从不用争。因为她父母兄弟都是皇帝,自有好东西流水一般地送到她手上。如今,作为普通官家小姐的元非晚,再不争的话,别说脸,小命可能也要送掉了!   元非晚敛起秀眉,微微眯了眯眼。   做出这种决定不难,难的实际上是执行。已经一个半月了,她这个小院里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进来。说起来是为了避免时疫传染,但别说二三房,连老夫人都没派个下人来咨询一下她的病情如何。   谷蓝还是说得太客气了——这哪里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根本是避她如蛇蝎猛虎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要不是她爹护着她,清了院子,又替她从交府请来了徐寿这样的名医,顺带找了一个出过水痘的侍女谷蓝照顾她,她能不能顺利捱到病愈还是两说……   不论是好是坏,元非晚都记在心里。不过,她现在还想知道一点:老夫人对她爹至少有养育之恩,勉强算了;二三房就和蛀虫没差别,她爹难道打算无怨无悔地养他们一辈子?冒犯地说一句,皇帝圣人也不这么干啊!   她刚想到这里,底下忽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靴履底部和院子里的木板路相摩擦的间隔声响判断,来人十分心急。   “晚儿,晚儿!爹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章 亲爹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元非晚这么想,顺手就推开了原本半掩着的格子木窗。“……父亲?”她轻声唤道,很好地控制了语气中的惊喜。   来人正是德贞年间的状元郎、三年前的礼部郎中、如今的峯州司马员外郎,元家主心骨元光耀。   他刚过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从身上还没来得及换的官服来判断,他一回家大概就直奔这小院了。若不是胸前一部飘飘美须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元非晚还真看不出她爹是个著名诗人。   而听见熟悉的声音,元光耀抬头,马上就看见独女被窗棂半露半藏的一张脸。那清丽小脸上如今全是布条,他眼中立时闪过一抹不忍和心痛。“晚儿!你受苦了!”说着,他腿一抬,就想走到楼梯那边去。   元非晚急忙开口制止。“父亲!孩儿身上尚未好全,您就别上来了。”元光耀还没出过水痘,万一从她身上过了去,岂不是更麻烦?   “晚儿!”元光耀愣了一愣,显然没想到元非晚拒绝得如此利索。“可是,徐大夫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再调养调养……”   女儿被关在院子里一个半月,连他这个做父亲的想知道近况,都只能通过仆从转述。这事把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就怕出了什么万一。今天,一听徐寿说元非晚病情好转,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仆从阻拦,蹬蹬地冲进小院——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婆又远在长安,他当然必须负起责任来!   “父亲这时候来看晚儿,晚儿已经很高兴。”元非晚细声道。她见过的人多了,此时非常明白地判断出,元光耀眼里的神情完全是一个好父亲该有的,心中不由微微一暖。“您这不也看到晚儿了吗?”   元光耀想近距离看看女儿,又知道女儿说的是实话,一时间颇有些犹豫不决。   见得如此,元非晚又加了一句:“父亲,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不能倒下。祖母上了年纪,您忍心让她担忧吗?”   这话听着是为李老夫人着想,实则不然。在元家,除了元光耀外,再没有人关心元非晚死活。要是元光耀病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元非晚。   而元非晚自己,也对她新冒出来的祖母和两个小叔子没有半毛钱好感。她这时候这么说,也只是旁敲侧击、看看元光耀的反应而已。   “晚儿,你是个好孩子。”元光耀口中这么说,眼神却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外头的事情自有父亲处理,你切莫多想,好生养病。”他这么说了之后,终于把微抬的脚放下,看来是彻底放弃上楼这个想法了。   元非晚很容易看出,她父亲不怎么想接这个话头。看起来倒也不像是一味当冤大头的主儿呢……她心忖,唇边便溢出一个微微的笑来。“是,孩儿明白。”   接下来,元光耀又问了几句,无非是绕着元非晚的身体来。元非晚一一应了,倒也不显得忧思过度。   亲眼见到女儿,元光耀总算放下了一颗提着很久的心。而且,相比于女儿身体好转,他觉得女儿良好的心理状态更值得高兴。   毕竟,这水痘,确实来得不明不白的。在自己家里,长房长女身上还会发生这种事,某些人是要反了天吧!就欺负他女儿没有亲娘在身边吗?有这种想法就已经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敢借手……   这点阴影在元光耀眼里一闪而逝。   他暗中把元非晚染上水痘这件事查得差不多了,但越查他就越愤怒。徐大夫说得的确不错,他家大娘最好还是再养养身体。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把某些手太长的家伙收拾一下!   元非晚温顺地应着话,不着痕迹地把元光耀脸上细微的神色波动都收进眼里。她爹看起来已经知道了些内情,这大概是她现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唯一好的方面了。   元光耀没在小院里逗留很久。等他离开之后,没在院门口拦住人的谷蓝上了楼,主动向元非晚承认错误。“这院子本不该有人进来,是婢子无能。”   这话听起来可不是个味道。元家有什么门能拦住元光耀这个老爷级别的?   “得了。”元非晚自然也没当真。刚和这家里最可靠的人谈过话,她现在心情好了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说的可不是这个。”   “大娘冰雪聪明,婢子自愧不如。”谷蓝道,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那大娘能不能猜出来,婢子想说的是什么?”   元非晚还没回答,一边水碧已经拿眼看了过去。虽然用了规矩的称呼,但这话内容可是能和主子讲的么?   “这里又没外人,你就直说吧。”元非晚开口转圜,在“外人”上加了点重音,目光落在水碧身上。   她这两个婢子,差别很大。水碧是从长安带来的,前后照顾她五年有余。谷蓝则是前些日子元光耀从峯州当地调养好的侍女中买来的,为的是夜里能有人轮番照顾她。   在这种情况下,水碧显然应该比谷蓝更了解元家的底细。但到头来,元非晚却是从谷蓝嘴里听到的比较多——   是水碧本来就话少,还是水碧对她产生了怀疑?   反正不管是哪点,都不是元非晚想看到的。身边的人聪明是好事,但要看放在哪个方面。一个好的奴仆,为主子装傻是应该的。   水碧没看出元非晚目光里的探究,但她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低眉敛目,立时恢复成了雕像模样。   谷蓝神经明显比较粗,没有察觉这种微妙气氛。“那婢子可就大胆直说了。”她道,好不容易绷住的脸瞬时喜形于色,“恭喜大娘,主人最疼爱的还是您!”   “嗯?”元非晚轻轻哼了一声。   她大哥非是参军已经三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可以算是生死未卜。家中只有一个小弟非永,还在祖母身边养着。谷蓝这么说,意思难道是非永不得她爹的宠?   这话绝对算碎嘴,谷蓝自己都知道。但看到水碧没瞪她,元非晚也没直接反对,她就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婢子没有让大娘您和三郎争的意思,毕竟三郎是您的亲弟弟。但三郎有祖母看顾,您就只有主人了啊!”   元非晚没有立刻接话。   她娘萧菡被软禁的时候,小弟非永不过两岁,什么也记不得。他在祖母身边养上五年,更亲祖母,十分正常。   反过来,从李老夫人这边说,她最疼爱的当然是嫡长孙非是。倒也不能说她眼里没非永,但嫡长孙在这方面总是比较占优势的。   不过,现在嫡长孙也已经是老黄历了。在经历过后头那么多事情后,以老夫人的脾性,还能留非永在跟前,已经算是耐心上佳。   所以,近些年,在老夫人跟前最得脸的孩子,毫无疑问是二郎,也就是二房叔叔元光宗的长子元非武。除此之外,二房还有一儿两女。不过他们是妾侍所生,普遍年岁还小,没什么竞争力。   而小叔元光进的三房呢,一连得了三个女儿,三娘四娘五娘。只可惜,老夫人重男轻女得厉害,可想而知三房在家中地位如何。   “简直比不下蛋的母鸡还不如!”   不要怀疑,这话就是老夫人某次气急了冲口而出的。萧菡都没这么倒霉的待遇——就算老夫人再不待见萧菡,怎么说萧菡也给他们元家生了两个孙子!   虽然元家禁止下人非议主子,但这么伤人的言辞,很快就传遍了大房二房三房。因着一句话,三房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好几个月。别说夫人和三个小娘子没脸见人,元光进也颜上无光。   这样推断起来,目前的元非晚无疑是整个元家子孙中最不得老夫人待见的。既是萧菡的肚子里爬出来的,还是个女儿身……   啧啧,这么想想,老夫人没趁她病要她命,已经算是仁慈了吗?   反过来说,她爹比较疼她,也有可能是因为这点?   思及此,元非晚也没点明,而是转了个话头。“知道三郎过得好,我这个做阿姊的也就放心了。”   这本就是句场面话——元非晚可没有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小男孩当亲弟弟看待的自觉——但是,这话竟产生了她意想不到的结果——   原本低垂着头的水碧猛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元非晚不由得有些稀奇。这是几个意思?她这个便宜弟弟哪里有问题吗?   谷蓝这次同样没想多。她看了看窗外天色,一脸期待地道:“大娘,看时辰,外头快要来送晚饭了……”   这种期待,当然不是对吃的。元非晚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唤:“水碧,去取些通宝出来。”虽说她爹降了俸,但从没短过女儿的用度!   水碧依言照做。虽说现在能靠近她们这小院的人基本只有听命于大房的仆从,但意思意思也是应该的。   这两点加起来,事情办得异常顺利。在食盒里的菜盘摆出来之前,元非晚就知晓了今天在家里发生的大事——交府都督吴炜巡视边防,路经峯州!   “不过是个中都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元非晚莫名其妙。不是她口气大,在岭南道这种荒山野岭,连最高长官经略使都不值钱,更何况区区一个府的都督?   “大娘,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谷蓝八卦兮兮地补充,“听他们说,吴都督那个号称岭南第一才子的大郎也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miko的地雷~~   ☆、第4章 才子   吴清黎,交府吴都督的大公子,文采斐然、落笔成诗,素有岭南第一才子之称。因为他号荔城,时人都称一声荔城公子。   岭南距离中原路途遥远艰阻,众人提起来都只有“南蛮”“不开化”这样的印象。而吴荔城公子,大概就是这片蛮荒之地上的一缕清风了。   “那倒确实有些难得。”元非晚道。   长安呆惯了,她并不喜欢岭南;但她也承认,五岭横亘在中原和岭南之间,给岭南的发展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简单来说,岭南的落后是地理环境和交通状况决定的,和人聪明与否没有多大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吴清黎确实有点水平,就能证明他的努力——毕竟硬件跟不上,只能靠自己啊!   难得对元非晚来说已经不能算太低的评价。但谷蓝觉得,她们大娘的反应如此平淡,一定是她的介绍还没戳到点子上。“荔城公子的名气,可不仅仅限于诗文。”她神秘兮兮地道,一边说一边眨着眼睛。   元非晚对吴清黎这个人没多大兴趣,但她想知道徐寿的欲言又止到底是为什么,就配合地问了一句:“他还会什么别的吗?”   “不不,”谷蓝连连摇手,“重点是,荔城公子不仅才华横溢,还品行端方、清俊端雅,是交府这一带所有女儿家的……”她没说下去,但脸上飞起的一抹薄红出卖了她。   元非晚悟了。不管吴清黎文采如何,但此人一定长了张还不错的脸,才惹得一厢少女芳心暗许。   不过,这依旧不能解释徐寿的古怪啊?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又问:“他们怎么会来?”   岭南道位于盛朝最南处,西部与少数民族群居的诸羁縻州接壤。和与吐蕃及突厥做邻居的州府相比,峯州实在平静得过分。退一万步说,就算边境起了冲突,峯州距离诸羁縻州也还有几百里的路程。说是巡视边防,巡的到底是哪门子的边防啊?   谷蓝略有惊奇。因为她觉得,这事情的指向性已经够明显了,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听闻荔城公子对我们主人的诗词十分推崇,常有书信往来。这次,他是特意登门拜访的。”   元非晚还弄不清她爹在诗词界到底是多大的一个腕儿,就随意点了点头。“那吴都督也是爱子心切。”儿子讨教诗词,老爹也陪着来!   这下子,不仅是谷蓝,就连水碧也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盯着她,一副“你关注点全错”的样子。   “大娘,您……”谷蓝都要无力了。她们大娘十三四,已经到可以订婚的年纪了。怎么一个大好佳婿摆在面前,大娘却根本看不见呢?   元非晚现在明白两个婢子都在想什么了,但她颇不以为然。   开玩笑,一个都督之子,便想尚公主了?便是穿成了贬官之女,她对夫君的要求也不可能一下子降低到是个男的就行啊!况且,她连那个吴清黎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呢!   但严格来说,这些完全是吐槽,和现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元非晚轻咳一声,道:“别想太多了。”她指了指自己堪称毁容的脸。   “大娘!”谷蓝相当不服气。这方圆百里,不,方圆千里,还有比吴清黎更合适的对象吗?“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指望着女儿能嫁给荔城公子呢!可荔城公子一点都不动心!”   元非晚挑起形状姣好的蛾眉。只不过这动作太细微,还有布条阻挡,两个婢子谁都没看到。   “哎呀!水碧,你也劝劝大娘!”谷蓝急得跺脚。但指望水碧这个闷葫芦显然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得自己继续:“您瞧,荔城公子主动登门拜访,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运!主人又疼爱您;只要您开口说一句,这好夫婿可是注定掉到您头上的!”   “掉下来的就得接着?”元非晚反问。她一点也不心动,只不过是故意逗着谷蓝说更多话出来。   “大娘!”谷蓝热血上头,就差抓着元非晚摇晃了。“您为什么不要呢?如果您不要,就会被其他人抢走的……”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跺脚,“对呀,您身体还没好,这好处不就全让二娘占走了吗?”   水碧的头低得更深,而元非晚嘴边溢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说的什么话?”她故意板起音调,“二姐儿和我,都是一家人!”   您把二娘当家人,二娘把您当仇人啊!   谷蓝非常想说这句话。然而她今天已经说得太多,元非晚又表了态,只得怏怏地闭嘴。   “好了,再不吃饭,菜都凉了。”元非晚换了个话题,心里想的却是:她染水痘这件事,本就是二房下手的嫌疑最大;如今看来,果然坐实了这种怀疑吗?   相比于内宅小院里的冷清,外头的接客厅里,宴席已经开始了。   说是宴席,也不过招待两个客人——吴都督和他的大儿子荔城公子。因为吴都督的品阶更高,他坐了主位,一左一右则是吴清黎和元光耀的位置。元家还没成年的孙子辈,所以只有元光宗和元光进充当陪客。   不管是巡视边防还是讨教诗词,吴氏父子都是奔着元光耀来的。这会儿开席,当然是元光耀先开口。“吴都督亲自到访,我等有失远迎!元某深感愧疚,先自罚三杯!”   吴炜和元光耀能算相熟,这会儿就笑眯眯地看着元光耀喝酒。“数月不见,元大依旧豪爽!”   他这话一出,元光宗的眼神就闪烁了一下。如果是一般关系的人,只会称呼元光耀为元司马;现在,吴炜以排行相称……“那倒是,阿兄素来海量。”他殷勤附和道。   见二哥插话,坐对面的元光进的唯一反应是小心错开眼,让自己不与席上的任何人目光接触。   吴炜在官场上混迹多年,这一幕尽收眼底,颇为玩味。他老友的两个弟弟,好似不太省心?   但作为一只合格的老狐狸,吴炜对此什么意见都没发表,只当自己没看到。元光宗和元光进什么人物,他早有耳闻,也就不怎么乐意搭理他们。   至于吴清黎,他在见过礼后,眼里就只有元光耀一个了——没办法,元光耀可是他的偶像!“简叔,您刚才帮我改的那句,简直太精妙了!我在此敬简叔一杯,聊表谢意!”   在这里插个花,因为元光耀号卿简居士,所以吴清黎这么称呼。而省掉卿一字,足以显出亲近濡慕之意。   一听这话,吴炜就连连摇头。“清黎啊,不是我这个做阿耶的说你,”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脸上却带着笑,“你怎么能用你简叔的酒来谢你简叔呢?难道咱们吴家连一壶酒也买不起了?”   吴清黎正准备学元光耀把杯中酒液一口喝干,闻言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白净面皮立刻就涨红了。“父亲……”   看他这窘迫模样,吴炜哈哈大笑起来。自家儿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此时如此表现,显然是对今日之事上心得很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元光耀出言帮吴清黎开脱,“荔城,别听你父亲的,他这是把我当酒鬼了!”   吴炜立马就不乐意了。“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没拜师呢,做夫子的已经可以在学生面前编排父亲的不是了!”   “……父亲!”吴清黎很想给元光耀留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印象,可惜老爹不配合,只能用语气表示抗议。   瞧这父子俩的互动,元光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光宗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再看到吴清黎的神色,面皮又是一跳。原来今天上演的是拜师大戏?得,这下有得麻烦了!   与此同时,隔壁后宅花厅里也没闲着。   元家这座宅子,主体建筑有三栋,一字型排开。前院之间以石板路相互连通,同从南北两个大门进出。每栋庭院中央都有天井,除正厅外有侧房,再往外就是连接各房的甬道和角门。   三栋建筑中,以中间的那栋最大,也最为雅致,毫无疑问是大房的位置。元非晚的院子,自然也在这里。   按理来说,老夫人理该居于正房。但出于某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她大部分时候是住在二房那头的。元非晚一病,她更是得了理,以年老体衰、需人照料为由,根本不踏进大房的地界半步。   “那荔城公子果真和传言中说的一样,一表人才?”此时,李老夫人正询问着一个刚回来的婢子。“你可看清楚了,水红?”   “是,婢子亲眼所见。”那被唤作水红的年轻婢子恭敬地回答。   李老夫人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转向膝前。“静儿,这下你可满意了?”   静儿,正是二娘元非静的昵称。这会儿,她正坐在胡凳上,把脸埋在老夫人的裙边,只露出小半张羞红的脸。“祖母笑静儿,静儿可不依!”话是这么说,但她的神态可不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就喜欢看元非静这种女儿家的娇态,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粉嫩嫩的脸颊。“放心,静儿,祖母既然已经答应你,就一定会为你谋到喜欢的郎君!”她志得意满地道,根本就没想到元非静前头还有一个元非晚这回事。   “祖母!”元非静嗔道,脸更红了。   没人注意到,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借着天井中的方形大水缸遮掩,嫉妒地盯着里头的祖孙俩。 作者有话要说:  一文事一文毕,谢绝跨文章催文哈   ☆、第5章 宝树   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眼见着天色已晚,元光耀就吩咐仆从,再去检查一遍客房。交州都督府和峯州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然而夜路多有不便。就算吴炜不是顶头上司,他也该行地主之谊。   吴炜也正有此意。宴席末尾时,他觑见元光宗有想搭话的意思,就故意连打好几个呵欠,声称自己已经困了。而等元光宗带着元光进不太情愿地告辞、吴清黎也在隔壁客房安置好后,他就拖住了元光耀:“卿简,你我几月未见,何不再温壶酒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要秉烛夜谈了。元光耀心知对方这是还有事,也不戳破,只照做。不过他留了个心眼,没让人传出话去,只吩咐小厨房烫酒。   元家宅子并不能算大,毕竟元光耀的品级摆在那里。所以,私厨的存在让吴炜很是震惊了一把。“卿简,你不是追求事事从简么?这厨房……”   “噢,这是为小女备下的。”元光耀对这种惊讶不以为意,简单解释道:“小女偶感时疫,饮食清淡,与他人不同。”   吴炜马上就理解了。其他地方可以省,孩子病了,医生、药物、照料都是绝不能省的!“这么说来,怪不得你问我水痘的事……”他想到之前元光耀中途离开的那一盏茶时间,“你下午去后院了?我说你只是走开一下,为何还特意换了套袴褶呢!”   元光耀点点头。水痘感染性极强,所以,不仅元非晚用过的布条等物事要及时烧毁,他进去时穿过的衣服最好也这么处理。不过,对吴家父子倒不用那么小心,因为岭南这边,气候潮湿,没得过水痘的人才是少数。   “那芷溪现在如何了?”吴炜问。以他与元光耀的关系,用表字称呼元非晚完全没问题。   元光耀眉头舒展开来。“我就怕晚儿不能出门,心情抑郁,结果她精神气儿看着倒还不错,像是比之前更好了些。”不仅如此,还好像比以前更……有烟火气了一些?   “那就好。”吴炜抚掌一笑。“元家宝树的风采,我还没机会见识呢!照你说来,这时候不远了吗?那我定得先预备一份薄礼了!”   元光耀连连道谢。“承蒙都督厚爱!”   眼看这话题进行得差不多,吴炜主动转到了正事上:“其实,我今日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元光耀立刻从矮几边站起身,拱了拱手。“都督真是客气。荔城才高八斗,元某还不知如何教他呢!”   吴炜对元光耀这种反应不太满意。“站着干什么?来来,坐我这边来!”看见元光耀依言照做,他这才高兴了点:“别说你现在辞赋如何,光凭状元这一项,就足够当清黎的夫子了。不过,我现下要说的,是第二件事。”   “愿闻其详。”元光耀立刻道。   吴炜左右看了看,才小心凑近元光耀耳边,低声道:“朝中最近有些动作。”   元光耀一惊。这倒确实是个大消息,就不知道是好是坏?说句心里话,虽然他在峯州司马任上兢兢业业,但心底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长安去。   “太过详细的部分,我等还不知道。不过,据漏出来的消息,有不少都督府要改制,就地设立都护府。”吴炜继续道。“交州也在此列。”   “都护?”元光耀很是吃惊,但脑袋依旧转得很快。“恭喜都督,您这是要升迁了!”   “真是升迁就好了!”吴炜撇了撇唇。“这话我也就跟你说说——都督改都护,肯定有不少事要忙;我估计吧,累死累活地改个名字,到时候依旧是正三品!不过是个平调,连地方都没变,白白浪费时间做这些!”   “说是这么说,但这至少证明,上面还没把咱们这旮旯给忘了。”元光耀宽慰他。要是皇帝对岭南道不闻不问,这才要担心!   吴炜听出了这话里隐藏的一丝希望,并不以为忤。讲真,哪儿有人心甘情愿在岭南呆一辈子?就连他这样的本地人都不愿意,更何况是从长安贬下来的元光耀?“倒也是,”他同意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没时间盯着清黎的功课了。今冬的乡贡……”   这话欲言又止,指向性却很明显,元光耀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卿简明白了。”吴炜自己忙,又希望吴清黎通过科举致仕,就想让他这个夫子尽点心呗!   吴炜满意地点头。元光耀懂得有往有来、投桃报李,识情知趣,嘴巴又严实,他就欣赏这样的人。“卿简果然懂我。我已经让人在峯州置下了宅仆,方便清黎读书。”   “荔城要到我这边的州学来,那府学那里怎么办?”虽然知道吴炜肯定已经把事情处理好了,元光耀还是得问一问。   果不其然,吴炜哈哈一笑。“虽说是交州宋平办的是府学,但你看看,这四面八方的学生子弟,哪个不奔着你所在的嘉宁州学来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元光耀也只能点头应承:“感谢都督信任,元某定当尽力。”   “瞧你说的!我要是不信你,还能信谁?”吴炜更加高兴。“来,喝酒,喝酒!”   此时此刻,二房的主卧里,也还亮着灯。   “你说什么?”一个女人突然叫起来,声音尖利,“荔城公子要拜谁为师?”   “小声点,你想惊动别人吗?”一个男人立刻低声喝止。   这一男一女,毫无疑问是元光宗和他的正房夫人黄素。二郎元非武和二娘元非静,正是黄素所出。   黄素长了一张略刻薄的脸,在她不笑的时候尤其明显。此时,她眼角吊起,面相凶恶,更显得难以亲近。“荔城公子……”   “是,荔城公子要拜阿兄为师。”元光宗怕她再叫起来,赶紧接话说完了。“这倒也不奇怪。”   虽说元光耀被贬岭南,但学问还是摆在那里的!更何况,就算礼部郎中和中都督一样是个正三品,但京官能和外官一样吗?最后,重中之重的是,礼部郎中还负责全国的科举考试!   中过状元,还曾经担任过全国科举主考官,这种人当老师……分分钟秒杀其他老师好吗!   黄素冷静下来,也觉得丈夫说得有道理。实际上,要不是元非武还没到年纪,他们肯定会把儿子送进峯州州学。“既然如此,荔城公子岂不就要留在咱们县里?总不能在宋平和嘉宁两边跑吧?”   “应该是这样。”元光宗肯定,“虽说荔城公子是都督之子,但以阿兄的性子,他必定不会扔下州学的其他学生。”   黄素眼睛骨碌碌转了转,一下子又笑了。“瞧我,刚才竟然没想到。既然这样,我们静儿不就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吴清黎人帅、有才、家世好,是一大票少女的梦中情人,其中也包括元非静。这点旖旎的小心思,几个长辈已经全知道了。如果吴清黎为了读书,就此留在峯州州治所在的嘉宁,无形中就把府治那边的竞争对手抛下一大截!   对妻子的这种理所当然,元光宗有些头痛。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家这个也一样!“你莫忘了,阿兄院子里还有非晚呢。”   这话其实一点错都没有,但黄素眉毛立刻竖了起来。“她想要?老夫人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元光宗也相信这点。李老夫人偏心得要命,没错,不过好在是偏向他们的。“我知道,”他压低声音,“但非晚毕竟是大娘。若她没指出去,静儿就先许了人家,别人会怎么想我们?”   “你说得倒轻巧,”黄素白了丈夫一眼,“谁想娶个晦气婆娘家里供着?”   这话说得难听,倒也有一点符合事实——   元非晚漂亮是漂亮,有才是有才,可是身体不好,脾气又高冷。元非静明里暗里挑衅很多次,每次元非晚都不搭理,态度是明摆的“我才懒得和你这种人一般计较!”。   这种不屑,把元非静连带着黄素,都气得肝疼。   也不得不说,同样是这种不屑,让二房一个巴掌拍不响,好歹维持了元家后宅表面上的和谐。   元光宗为妻子的用词皱了皱眉,但没有反驳。“反正这样不行,”他坚决道,“就算我们不要脸,静儿可还要脸!你找机会去和母亲通通口风,看看这事怎么解决。”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要随便把元非晚指出去了。他也不想想,又想要好处,又想要脸面,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占尽的好事?   但黄素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容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满地跑?”   这女人真是粗俗……元光宗这么想,心里不禁念起偏房节夫人的温婉来。“别乱找一气,”他按捺着一丝厌恶,继续提醒妻子,“不能让阿兄看出端倪。”   这话就和冰水一样,当头浇了黄素一个透心凉。   别的暂且不说,就冲元光耀是吴清黎的老师这点,她就不能得罪元光耀。况且,她还指着元光耀给元非武谋个好前程呢!   算元非晚走运,正好比静儿大一岁!黄素恨恨地想。不然,等她笼络上都督府,什么元非晚元光耀,都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看人脸色的日子,她真是受够了!   第二天一清早,吴炜就起了身,准备赶回交州去。临行之前,他特意把儿子叫到跟前嘱咐:“阿耶不在峯州,你就得好好听卿简的教导,知道了吗?”   吴清黎心想,您不在才好,这样就没人让我在老师面前出丑了!不过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乖乖点头。   “推举的事情,自有阿耶给你打点。你好好读书,争取今冬一举成功!”吴炜又道。他希望儿子能一次一路考上去,博个好名声,所以吴清黎十七了还没正式参加过科考。   提到正事,吴清黎立时郑重起来。“是,父亲。”   吴炜想了想,又回忆起自己昨天答应的事情。“卿简的女儿,不小心染了水痘,听说快要好了。等她痊愈之时,你代阿耶送份礼物,卿简必然高兴。”   “嗯?简叔的女儿,莫不是就是那位元家宝树?”吴清黎马上就猜了出来。   “你倒是清楚!”吴炜一愣,随即笑骂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   “没有这回事!”吴清黎急忙否认,“我只是听过她两首诗,觉得她确实才华横溢,想要讨教一二。”   “是吗?”吴炜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女子不能致仕,那温柔孝顺就够了,不需要太漂亮,也不需要太聪明。而且,他知道元非晚不爱出门,外人基本见不到,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   所以,吴炜又嘱咐了儿子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就先出了门,打算去和元光耀告辞。   但吴清黎的心思还停留在元非晚身上。芷溪……他再一次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那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又冒出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下章女主就恢复容貌啦!   ☆、第6章 国色   至于元非晚,她依旧禁足着,不太清楚外面发生的事情。她向来淡定得很,但谷蓝可就坐不住了,每次都恨不得和送饭送药的家仆多说两句话,好套出更多的事情来。   这不,第二天,太阳距离擦山还早着,谷蓝就去院门口蹲点了。   元非晚从窗口看到那个猫着腰的背影,不由啼笑皆非。这妮子,是生怕她嫁不出去还是怎地?她刚想叫人回来,就闻见一丝烟气飘过,顿了顿。   原来是水碧悄无声息地上阁楼来了。未曾想元非晚转头,她轻声问:“婢子惊了大娘?”   元非晚摇摇头。“你刚才又处理了些衣物?”   “是的。”水碧回答。她现时有点摸不准元非晚的想法,只得琢磨着再补了两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您病一好,主人很快就会让人给您裁新衣的。”   元非晚又有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了。   她看起来像是在意衣服吗?要知道,她之前的一幅一百零八破间裙就足以秒杀普通官家的五房间衣物。真要在意的话,她早就被气死了!   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水碧也不见得理解。所以元非晚不肯定也不否定,只道:“我自知是个病弱的身子,倒是辛苦你了。”   水碧顿时吓了一跳。“没有的事,侍奉大娘本就是婢子该做的!”   看这反应,确实不笨,只怕机灵用错了地。元非晚心忖,神色却丝毫未变。“我不过谢你一句,瞧你紧张的。”   “婢子……婢子只是受宠若惊。”水碧略有结巴地回答,眼神闪烁。   这就更坐实了元非晚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怀疑。   水痘是传染之物,这她早就知道。问题就在,一个常年居于深闺的小姐,怎么会碰到某些不干净的东西、进而得病?   作为她身边原先唯一的侍女,水碧是最该为此负责的人。不是吃里扒外,就是暗通款曲;最不济,也有个疏忽之罪。   元非晚认为,这种心虚正是水碧紧张的来由。而且,她爹不太可能没注意到这个。但水碧什么都没说,至少什么都没告诉她。   这么说来,难道水碧已经向她爹坦白了?否则,她爹怎么还留着水碧在她身边?又或者说,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内情?   “去叫谷蓝上来。”打定主意后,元非晚吩咐道。饮食衣物居所什么的,忍忍就算;但身边要是有居心叵测的家伙,她可不能忍!   在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之前被打断,谷蓝的表情可谓沮丧。“大娘,荔城公子真真是极好的!”   元非晚眼角抽了抽。她这婢子还真是孜孜不倦地想把她嫁出去……“你见过他?”   谷蓝脸色垮下来。“没有,”她说,还是不服气,“但大家都那么说!”   元非晚颇有点头痛。“好了好了,荔城公子的事情以后再说。我现在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是什么,大娘?”谷蓝顿时来了精神。因为她认为,元非晚以前就是太不关心周围的人,才会被人阴!   院子里就三人,水碧还被遣去看着药盅,元非晚不怕有人偷听。“就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谷蓝怎么想都想不到,元非晚想知道的是这个,不由张大了嘴巴:“啊?”虽然她弄不清元非晚的想法,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她是元光耀亲自买回来伺候元非晚的,那身家清白、心思纯正自不必说。知道她家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弟弟,元光耀就特许他去州学旁听。   元光耀是什么人?德贞四年的状元,曾经的全国科举主考。弟弟能得到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谷蓝非常感激,当然对元非晚死心塌地。   “原来如此。”元非晚明白了。   她爹的官职说是掌管军粮等物的司马,但毕竟是个编制外的闲职,平时根本没事做,这才出资办学。如今看来,倒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做得有声有色的样子?   “主人把大多薪俸都花在建州学书塾上,自己还亲自教导学生。大伙儿看在眼里,都称赞主人是一等一的好官!”谷蓝敬仰地道。“能被主人买下来伺候大娘,是婢子天大的福气!”   元非晚点点头,心里对她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不过同时,她也对目前龙椅上坐着的人产生了一丝怀疑——她爹这样的好官,打着灯笼找不着,竟然会被贬到岭南?那皇帝不是老眼昏花,就是脑袋里灌满了浆糊吧!   这就想得太远了,好在她及时回神。“你进这院子,也有一个来月了?”   “是啊!”谷蓝连连点头。“那时大娘和水碧都病着,可真是忙死我了。幸亏水碧好得极快,我们一起,才能把大娘您照料得好好的。如今,大娘眼看着也要大好,我真心高兴。不过,大娘今后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样才能……”   “等等?”眼看自己的侍女有朝着话唠发展的趋势,元非晚急忙叫停。“你刚才说,水碧病着?”   “没错。”提到这话题,谷蓝变得小心了些,一边说一边觑着元非晚的脸色。“您那时正发着烧,昏昏沉沉的,大概不记得了。水碧之前也没出过水痘,您这一病,她就……”   元非晚简直不能相信她听到的。什么?水碧被她感染了水痘?这怎么可能?   “大娘,您瞧,同样是水痘,水碧好起来的速度比您快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谷蓝没察觉元非晚的震惊,继续絮絮叨叨,“您就是身体太弱了,才病了那么久。不过没关系,”她随即又改口,“等您病好,我多陪您出去走走。晒晒太阳,看看风景,这身子骨一定能强健起来!”   然而,元非晚的心思已经飘远了,根本没听谷蓝在说什么。   如果她得水痘和水碧有关,为什么水碧自己也被感染了?   苦肉计吗?不然为什么水碧在她面前那么心虚?   事情本来看着就要水落石出,加上水碧生病,就又重新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元非晚思考了半盏茶,发现她知道得还是太少了。她只得再次安慰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总会把这件事弄得水落石出的。   不过,在那之前,她先弄清了徐寿的古怪原因。   “大娘,大娘!”傍晚时分,照旧是谷蓝去院门拿了食盒。不过,门一关,她就忍不住飞奔进楼,一副难掩激动的样子。   “别大呼小叫的,仔细被外面听见了。”元非晚批评她,嘴角却含着笑。   “大娘教训得是。若是有外人在,婢子自当规规矩矩。”谷蓝听出元非晚不是真心责备她,胆子也大起来。“婢子只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又怎么?”元非晚漫不经心地盯着水碧把食盒层层摊开,随口问了一句。   谷蓝喜形于色。“荔城公子拜咱们主人为师啦!这下,就算二娘想抢荔城公子,也得先问您答不答应!”   元非晚眉头一皱。关她什么事啊?“好好说话。”   “是是!您没和二娘抢的意思!”谷蓝一吐舌头。“但就算婢子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天地君亲师这五个字!荔城公子既然入了主人门下,肯定要听夫子的话。只要大娘去和主人说,别让荔城公子娶二娘……”   大概是这话太大胆了,正在布筷的水碧手一抖。   元非晚本想再强调一句,她不想嫁吴清黎,吴清黎要娶谁也与她无关。但瞥见水碧的反应,她突然改变了主意。“瞧你这话说的,”她轻笑道,“二姐儿哪里不好了?”   谷蓝一时语塞。但她脑袋瓜机灵,没多久就想出了理由。“您看,您病了要两个月,她可曾来问过一次?便是婢子,也半个没见呢!对嫡姐尚且这样,其他地方能好到哪里去?”   元非晚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二姐儿比我还小一岁,哪儿顾及得到这许多?况且,”她顿了顿,又道:“便是祖母,也……”   谷蓝这才惊觉,她捅了个巨大的马蜂窝。是啊,元非静没派人来看嫡姐元非晚,李老夫人不也没派人来看嫡亲孙女儿吗?她能说元非静目无尊长,难道还能说老夫人为老不慈?   仿佛要加深谷蓝的罪恶感,元非晚又适时叹了口气。她音色本就淡,此时刻意拖长放轻,愣是哀婉得一曲三折,闻者心酸。   “婢子……是婢子多嘴了!”见自己惹得元非晚伤心,谷蓝羞愧道。   元非晚当然是在演戏。她垂头装低落,实际上眼角余光却觑着一边的水碧。看到后者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她在心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隔了两日,徐寿再次上门来给元非晚看诊。这次,元非晚没再要求什么别的,就坐在纱帘后,让徐寿查看她布带下的手。   “只剩一点印子了。”徐寿捻须微笑,对自家病人的恢复情况很是满意。“最多不过三日,您的水痘就好全了,大娘。”   “多谢徐大夫。”元非晚道。   “这可真是不敢当。”徐寿客气道,“不过,您底子弱,我再开些调养的方子给您补补。”他想了想,又道:“晒晒太阳是好的,但最好别吹风。”   元非晚点头应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为什么徐寿让她别出门、再多养几天——元非静想订婚,就得先把她的婚订了。而匆忙之间,肯定寻不到什么好夫婿。   但是,话说回来,谁会和一个染了水痘的女子订婚呢?目前最好的应对办法,莫过于拖!   “徐大夫医者仁心,芷溪必不敢忘。”   这话别有深意,徐寿听出来了。“哪儿的话,是大娘您有福气。”   大夫告辞后,水碧和谷蓝就忙活起来,准备给元非晚换最后一次药。趁她们一个烧水一个浸布,元非晚起了身,第一次在露出脸的情况下走到铜镜前面。她本做好了看到一个绝世丑女的心理准备,但真相依旧让她大吃一惊——   瓠犀发皓齿,双蛾颦翠眉。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虽说还有些隐隐的点子没有消去,但完全影响不了那绝代风华——   她这一张脸,竟是倾国倾城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麻烦大了……   ☆、第7章 狼子   元非晚在发愁。   从她看到自己的脸开始,她就在发愁。发愁的程度,甚至已经超过了老夫人可能给她胡乱指一门亲事的忧虑。   当然,谷蓝之前称她是美人,她是听见了的。可是她没当真,只认为是一种安慰。结果,事实不但证明了谷蓝说的是真话,甚至还超过了许多——   一张脸美的程度有很多种。客气的美,真的很美,以及美到惊天动地……第一种是礼貌,第二种是优势,第三种则是祸害了——   而她竟然就属于祸害那种级别!   元非晚愁得头都痛了。   做芷溪公主的时候,她是从来不担心自己的脸的。就算她丑到惨绝人寰,也只会被人夸出朵花儿来。如果真的漂亮,那就更好,她会好好地让众人领略她的美貌。而如果美到极致……啊哈,那真是锦上添花,再好不过,正匹配她天之骄女的身份!   但问题在于,她现在并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也就算了,还是个从六品贬官的女儿。若是有人看上了她的脸,想要外力施压、强取豪夺什么的,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平白捡了天大的好处,却没有实力保住它,就更可能给自己招来祸事。试想,一个零级新手竟然有传奇红武器……肯定是分分钟被人轮白的节奏啊!   这不是坑我吗?   元非晚相当抑郁。她本以为,有个涉嫌谋反的外祖家已经足够头疼;但事实却证明,加上一张祸害的脸,通关难度得翻倍再翻倍!   她现在非常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顶着这样的脸,出去只会招麻烦!   然而,降低露面次数以规避可能风险的招数只适用于平时。吴清黎这一来,立即打破了元府里原本微妙的平衡。若是二房已经盯上了吴清黎,想要他做乘龙快婿,那她就成了元非静前面的最大阻碍,不想嫁都不行。   元非晚相信,二房肯定不会想看她嫁到什么好人家。但话再说回来,岭南能有什么好人家?她长了这么一张脸,对好人家的要求就至少是能保住夫人、不让其他人觊觎,岭南有符合条件的吗?   答案摆明了是没有,元非晚也就下定了决心。元非静想嫁给吴清黎,随便;但想拖上她陪葬……呵呵,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如此又过了几日。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来,元非晚也乐得清静。等身上痘子都消干净后,她就听从谷蓝的建议,到杏树下去坐坐。不过徐大夫交代了要防止邪风入体,她下去时总要戴好帷帽,掩上披风,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这一天,日光温暖,也无甚风絮,元非晚就在露天院子里多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睁开眼,却是被院门外的动静惊醒的。   “……不管!阿耶为什么不带上我?我也要去!”这是个男孩的声音,发起火来中气十足。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这字还没写完呢!”这声音略显苍老,应当是个侍奉的婆子。“等下主人回来检查,您要怎么交代?”   “我不写!我就不写!”   随后是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像是有人砸了砚台,又踹了门板。   元非晚这时候完全清醒了。听这对话,男孩像是自家子弟。但是,元家不是书香门第吗?她这个做大娘的,即便是高冷点,该有的礼仪也是一丝不错的。怎么到了儿子,却胡搅蛮缠成这样?   正寻思间,原本隐隐向外的动静换了个方向,竟是朝里来了。从家丁隐约的喝声判断,估计是想出去却碰了壁。   “……三郎,大娘的院子不能进啊!”那婆子急急叫道。“您别忘了,您上次偷跑出去,就被加罚了三十篇字……”   被唤作三郎的男孩丝毫没听进去:“都怪她!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被阿耶关起来读书?”   元非晚越听越惊疑。三郎?那岂不是她的亲弟弟?那让三郎咬牙切齿的“她”是谁?该不会就是她吧?   不一会儿,那声音便近到院门外了。   “元非晚,你给我出来!”那男孩中气十足地吼道,“什么病能拖两个月不好?我才不信!”   这一声大喝,震得整个小院的人都呆住了。谷蓝和水碧面面相觑,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至于元非晚,她的表情被轻纱掩住了,根本看不清。   “大娘,我们还是上楼去吧。”水碧见势不妙,急忙建议。   元非晚却一动不动。“外面的人是谁?”   “这……”水碧十分为难。她知道元非晚明知故问,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三郎。”   “噢。”元非晚点点头。“这倒是除了父亲之外来咱们院子的第一个人呢,果真姊弟连心。”   这话一出,别说水碧,就连谷蓝都差点没一跟头厥过去。大娘诶,弟弟在姐姐居所外指名道姓地高声骂人,姊弟连心是这样用的吗?   “元非晚,我知道你躲着我!你肯定已经好了,快点给我出来!”元非永又高声叫道。“我要你去告诉阿耶,我不要写字,我也不要住在这里!”   元非晚现在听出了点端倪。“怎么?”她轻声问,“非永不是住在祖母那里吗?”   “这个……”水碧听不出元非晚的语气是喜是怒,更加小心:“听说,主人认为三郎也到入书塾的年纪了,不能一味儿留在后宅养,将来会没出息。”   元非晚轻轻点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婢子不太清楚具体时日,但估计也就不到两个月。”   不到两个月?元非晚眼神一闪。这不就是在她染上水痘之后?   外头的元非永还在骂骂咧咧,没个消停。   那婆子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哭了:“三郎,您可就行行好吧!大娘可是您亲姐姐!您这么对大娘说话,到时候主人听到了,非得打断老身两条腿!”   “阿耶被祖母叫过去了,怎么可能知道?”元非永毫不在意。“行了行了,你哭什么?我说完这句就走——”他声音又变大:“我知道你听见了!晚上我就要回去,别拖我后腿!”   这话撂下之后,外头就清净下来,似乎人终于走了。   水碧脸色发白,而谷蓝早已经震惊到没语言了——外头那真是三郎?大娘亲弟弟?不是哪个货真价实的仇人假扮的?   元非晚默不作声,但心里早就波浪滔天。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竟然是她弟弟?开什么玩笑?嫌弃亲姐不说,还明目张胆地威胁上了,她可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亲弟!   “你说谁拖你后腿?”忽然之间,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她们都很熟悉,平时温文可亲,这时候却风雨欲来,显然极度愤怒。“你就是这么对晚姐儿说话的?”   园中三人一惊,面面相觑。原来外面安静不是因为人走了,而是被元光耀吓住了?   “阿……阿耶……你怎么……”元非永顿时没了刚才那趾高气昂的嚣张气焰,变得畏缩起来。   “来人,把这逆子的嘴给我堵上!”元光耀显然气急了,惩罚张口就来:“带这逆子去祠堂!跪个三日三夜,一滴水都不许给他!”   “……要是老夫人问起……”那婆子带着泣音的调子又响起来,似乎想给元非永求情。   “母亲来了也没用!”元光耀厉声道,“小小年纪就一身毛病,还不是你们一味惯出来的!”   眼看元光耀在气头上,又怕祸及己身,那婆子只能委委屈屈地收声了。   在这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晚儿?”元光耀留在最后,隔着院门唤了一句。   元非晚眨眨眼睛。院子不大,她这便宜弟弟又没控制音量,她是耳朵聋了才会听不见。“父亲。”   听见女儿声音平静,元光耀心一酸。“别怪你弟弟,他还小,不知道什么人真的对他好。”他这么说,又问:“今日之事,不是第一次了吧?”   元非晚又眨了眨眼睛,没答话。她连元非永什么样都没见过,怎么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虽然,从元非永的话判断,的确不是偶然。   这种沉默大概被元光耀理解成了姐姐爱弟心切、就算受了委屈也不忍苛责,不由深深叹了口气:“养不教父之过,非永让你受了委屈,是父亲对不住你。”   元非晚依旧沉默。   实话说,对元非永的态度,她也就一开始吃惊一下而已。再往后,就变成了趣味,一种想看这小弟能作死到什么程度的恶趣味。小孩子家家的挑衅,她就没放在眼里,就更别提委屈了——   芷溪公主的原则是,谁让她不痛快,她就让谁更不痛快!   不过话说回来,和个七岁小男孩争一口气,这男孩还是她名义上的亲弟,未免显得她太肚量狭小。合该元非永时运不济,这次被元光耀抓了个现形!   “晚儿,你放心,这事父亲会处理妥当的。”元光耀心里有愧,语气就更加温柔。“你的意思父亲知道,祖母那边不用担心,你好好养身体就够了。”   元非晚觉得,前面的还好,后面却有点莫名。上有长辈,教育元非永轮不到她这个阿姊做主;所以,她到底说了什么,还关祖母那头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给小弟点蜡╮( ̄▽ ̄")╭ 不吃点教训就不长记性     ☆、第8章 离心   此时此刻,被大儿子向长孙女提到的老夫人,正坐在自己的那张金线描花梨木长塌上,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这老夫人吧,便是上了年纪,也向来注重自己的装束仪态。今天,她穿了件嵌珊瑚珠的紫檀色长裙,衬得脸白白胖胖,倒显得比实际年岁轻些。若不是花钿之类的实在不适合她这样的老夫人,她肯定也会装扮起来的。   很明显,老夫人是个好强又要脸面的人。要不然,丈夫早逝、只留孤儿寡母的境地,她也不可能挺过来。   照老夫人的想法,她年轻时累死累活,就为了儿子能够成才。如今上了年纪,理应享清福,再来个诰命待遇什么的。结果呢,诰命就别提了,她很可能还得老死在岭南!   一想到这个,老夫人心里就堵。这心里一堵,原本就不如长安的茶叶就更没味道了。“都这个时辰了,”她把茶碗一放,“大郎人怎么还没来?”   “刚才红儿来传话,说阿兄已经进了门。此时还不到,许是被房里的事情绊住了。”黄素低眉顺眼地回答,手里小心地给老夫人揉着腿。   果不其然,一听房里的事,老夫人眉头就皱了起来。“大房连个主事的都没有,能有什么事?”   “说不定就是因为如此,房里的事情才要阿兄亲自处理呢。”黄素心中窃喜,继续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   老夫人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既然娶了汝南县主,元光耀怎么可能再娶夫人?当年看着吴王府如日中天,心想傍上这样的亲家,不娶妾侍也没关系;那时谁能知道,吴王会以谋反罪论处呢?   老夫人相当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她就该狠狠心,不给元光耀提那门亲事!如此一来,她就不会有个闹心的儿媳妇,儿子也不会离她愈来愈远了!   黄素观颜察色,知道眼药上到这里差不多了。“既然阿兄等会儿要来,媳妇这就告退。”   李老夫人还沉浸在过往里,只疲倦地挥了挥手。   元光耀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自己母亲正怏怏地倚在塌边,脸色实在不能算好。他心里咯噔一跳,但仍上前恭敬问礼:“母亲。”   “你来了啊,”李老夫人依旧不怎么得劲儿,“坐。”   元光耀依言照做。“母亲,您可是觉得身子哪里不舒服?儿子请人来给您看看?”   “别费事了,我身子好得很。”李老夫人道,伸出一只手臂,边上的侍女立刻机灵地扶着她坐起来。“你这是刚回来?”   元光耀估摸着,自己刚发作了一通的事情还没这么快传到母亲耳朵里,就笑了笑。“是,不过在非永身上耽搁了一会儿。”   李老夫人一愣。她原以为是元非晚又出了什么新情况,结果竟然不是?不过再想想,元非永性子急躁,闹事也是很有可能的。“原来是非永。他是个猴儿脾性,凡事慢慢来,急不得。”   元光耀点头称是,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他这儿子都敢对姐姐大呼小叫了,再不管教,还能了得?迟早连他这个爹都不放在眼里!   现在,他不告诉老夫人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个,老夫人不爱听到女儿元非晚的名字。而且,今天老夫人找他很可能就是因为女儿的婚事,他可不想节外生枝。   果不其然,老夫人随口问了几句元非永的功课如何,就换了话题。“非晚身体如何了?”她很想装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样子,奈何实在笑不出,皱纹都显得僵硬。   来了!元光耀心里冷冷一笑。   这倒不是他不顾念母子之情。元非晚病了那么久,老夫人现在第一次提,可想而知是什么关心程度。要不是吴清黎到了他们嘉宁县,估计他母亲永远想不起来吧?   想到这里,元光耀就有些心寒。   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从小就被灌输长兄如父的概念,照顾两个弟弟已经成了习惯。吃穿用度,他永远是兄弟中最少最寒酸的那个。   不过那时候,李老夫人的偏心还不那么明显,所以他并不觉得吃糠咽菜的生活很苦,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但这情况很快改变了。三兄弟读一样的书塾,从同样的老师,最终只有他一个高中。老夫人欣喜之余,就开始要求他付出更多。奉养母亲的钱都由他出,还得补贴弟弟的家用。理由还是老一套,长兄如父。   就算“长兄如父”,那也是“如”,并不是真的“父”啊!都是一家人,互帮互助是自然,但成家的弟弟、连同侄子侄女都要他养着,算怎么回事?   元光耀忍了。反正钱财是身外之物,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也就给了。毕竟骨肉相连,他也不想看到两个弟弟过得不好。   凡是正常人,这时候不说投桃报李,也是感激万分的。可他呢?付出了这么多,换回来的是什么?   他夫人萧菡,嫁进来之后,自己削减了用度,因着老夫人不喜欢儿媳妇排场比她大。   堂堂一个县主,这么委屈自己、自降身份,可曾换来了婆婆的好脸色?哪怕一个?   没有!   就算他夫人后来因为吴王谋反受到牵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女儿非晚,做过什么错事吗?   当然更没有!   非晚从小冰雪聪明,知书达礼。凡是见过她的人,都羡慕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得了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天仙女儿。   而他近日才知道,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宝贝女儿竟然一直被家里人欺负。先是害了水痘,后被弟弟使唤指责!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元光耀心寒了。凭什么他赚钱养家,他老婆女儿还要受委屈?还有他儿子,被养成什么无法无天的样儿了?而且,还只对他姐姐跋扈?   打死元光耀也不信,这事儿没有老夫人的纵容和二房的推波助澜。钱什么的,他不太在意,反正花完了还能再挣;但是,把主意打到他女儿身上,这可绝不能忍!反正,这次,如若二房看中吴清黎做女婿,就叫他们自己上!别指望他再出一份力,也别指望他女儿随便指个人来满足他们的私欲!   李老夫人还不知道,她大儿子现下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所以,对元光耀长时间的沉默,她有些不耐烦。“怎么了?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元光耀回过神,立刻借坡下驴。“听徐大夫的意思,晚儿身体本就虚弱,这次染了水痘,动摇了身体根本。若是不好好将养三个月,怕是会落下病根。”   这可不是李老夫人想听到的话。“三个月?”她皱眉道,“要这么久?徐大夫不是岭南名医吗?”   “徐大夫说,这已经是最短时限了。”元光耀不直接接话,只含糊地打太极。反正他和徐寿早就通好口气了,谁对质都不怕!   李老夫人想了想,三个月时间留给二房搭上吴都督,怕也是不太够,便不再追究。“非晚今年十六了吧?”   元光耀心更寒了。“晚儿的十四生辰还没到。”   李老夫人感觉到儿子有些不悦,但没放在心上。“哦,那就是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她随意道,“不过,十四岁,差不多也可以找个人家了。”   “儿子认为不妥。”元光耀立即反对。   李老夫人反应了好一阵子,这才意识到儿子竟然当面忤逆她。她又惊又怒,差点砸了茶碗。“你说什么?”   然而元光耀就和没看见她的表情一样。“晚儿尚在病中,此时提出要定亲,实在不妥。况且晚儿身子弱,不耐湿气。如果留在岭南,怕是活不过三十。”   李老夫人差点脱口而出,元非晚活不到三十关她屁事?幸而她还有点理智,管住了嘴。祖母希望孙女早死,传出去她还要脸不要?“那你是什么意思?”她板起脸,“非晚一直不嫁,静儿怎么办?”   一个病弱的孙女,一句关心都没有,满心只在意另一个孙女的婚事!元光耀看她这区别对待,心彻底凉掉了。果然是他太天真,总以为母亲至少还顾念一点亲情。看起来,他早就被当成了冤大头,可笑他竟然还不自知!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李老夫人丝毫不察儿子的异常,连连催问。   元光耀已然死了心,说的话也绝了起来。“儿子可以让人传出去,晚儿体弱,不宜结亲。如此,静娘的婚事,母亲便可自行相选。”   李老夫人听着,觉得这倒是个办法。女人身体弱到不能结婚,其实也不是个好名声。但元非晚身体差,肯定是萧菡的错,和她这个祖母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的。“那便罢了。”她勉强同意,又问:“前几日,荔城公子入了你门下?”   “正是如此。”元光耀已经能猜出老夫人想说什么了。他不得不回答这问题,可不代表他会合作!   “听闻,荔城公子还没和谁家结亲。不如你去和他说说……”老夫人满心期待。   但没等说完,元光耀就打断了她。“儿子只是荔城公子的老师。若要做主,还是得询问吴都督。”   “这有什么?”老夫人不以为然。“让静儿和荔城公子见见面,对你来说,不是举手之劳么?”实际上,她这样做是希望元非静先获得吴清黎的好感。待到时机成熟之后,让吴清黎主动提亲。这样一来,二房就不会被人说是急功近利了。   这算盘打得真是噼啪响,奈何元光耀仍是摇头。   “你这就是不帮二郎了?”老夫人再次板起了脸。“光宗可是你亲弟弟!静儿可是你亲侄女!”   “二郎已然认识吴都督,又是静娘的父亲。若二郎有意与都督结亲,此事当然要他亲自出马。”元光耀站起身,针锋相对地道,态度坚决。   儿子话里一点余地不留,老夫人气急攻心,两眼一翻,差点厥过去。“这逆子,逆子!真真是气死我了!”   但元光耀呢?他一双长腿走得飞快,早就不见影儿了。   ☆、第9章 隔墙   虽然李老夫人很不愿意让人知道元光耀当面下了她的脸,但事实摆在那里,二房很快就知道了。元光宗下午刚回来就从黄素嘴里听到这件事,不由大为惊讶,急忙赶去询问母亲。   李老夫人犹自气得不行。“谁知道他发的什么疯!明明前些日子还好好的!”   “谁说不是呢?”黄素也非常不爽。“这一点小事,根本不用多少力气!大房这是完全没把我们二房放在眼里啊!”她说着说着,就要哭将起来。   “够了,事情还没弄清楚,哭什么哭!”元光宗不耐烦道,又转向老夫人:“母亲,阿兄到底是怎么说的?”   “就和以前一样啊!”李老夫人觉得这事和她的表达方式完全没关系。“我先问他,要不要给非晚订婚,他一口就回绝了。再提静儿的事情,他就说这事合该你去。”   这态度还真决绝,怪不得母亲和妻子都闹腾,元光宗心忖。“对非晚的婚事,阿兄什么态度?不可能不订婚吧?”   “还真是不订婚!”老夫人立时把眼睛一瞪,怄气道。“说是要对外宣称非晚身体虚弱,不宜结亲!”   黄素之前就知道元非静的事情要黄,这细节还是第一次听说。“阿兄这是糊涂了吗?”她冷笑起来,“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谁知道呢!”老夫人也点头称是。   元光宗真正感到了头痛。本就有求于人,还毫不掩饰嫌恶态度?他算是明白,静儿的事情是怎么吹掉的了!但现在说这个已经太晚,他只得按捺着性子问:“按理来说,阿兄不会突然这样。”他轮番打量母亲和妻子,“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老夫人和二儿媳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迷茫,都不知道。   元光宗简直要被他这两个猪队友给气死了。“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同的地方?”   黄素依旧迷茫,但老夫人终于想了起来。“说起来,还真有一件事。”   “什么?”元光宗立刻追问。   “就是非永。前些日子,光耀不是把他要回去了吗?说是要监督非永读书。”老夫人一脸若有所思。“而光耀今天过来时,耽搁了一会儿,说是为了非永的事情。”   元光宗是知道母亲、妻子、女儿平时私底下是怎么和他那小侄子灌输想法的,此时心里不由咯噔一跳。“阿兄有没有说原因是什么?”   老夫人摇了摇头。“非永本来就皮猴,我以为他没好好念书,便没有多问。”   这哪里是以为没好好念书,那是根本就不在意、所以多问一句都懒得吧?   不管是元光宗还是黄素,都知道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然而,他们一直在享受老夫人的偏心带来的好处,这时候也不能指责老夫人什么。   “非永走的时候,不是带了母亲身边的一个婆子去吗?”黄素突然想到了突破口。“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派人问问,不就行了?”   总算还没有笨到家!元光宗脸色缓了缓。   元非永被关祠堂,然而婆子并没有。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就知道了中午发生的事,一个个面色都难看起来。   “怪不得……”在挥退那个婆子后,老夫人悻悻然道:“光耀肯定认为,是我把非永给带坏了!”   一向最能上蹿下跳的黄素没吭声。背地里使坏,她一向很起劲;但事情真捅出来,她就怂了。   “小孩子真是口无遮拦!”元光宗还指望着补救,但他已然预料到,这事不好收场。“阿兄相当疼爱非晚,这次非永肯定把他气得狠了。”以元光耀的聪明,难道会猜不出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老夫人一时半会儿也语噎了。虽然她不待见萧菡,连带着不待见元非晚,但她好面子,不想落下话柄,顶多也就态度冷淡点。而元非永呢?丝毫不懂利害,凡事就照着自己性子来!“不是交代过他,不能让别人发现吗?”她低声恨道。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承认自己私底下挑唆元非永去闹元非晚了。   元光宗和黄素对此都心知肚明,尤其是黄素。   她看元非晚那清高模样不爽已经很久,奈何元非晚不接招,也是没辙。最糟糕的是,元非晚论美貌有美貌,论才华有才华,确实有藐视她的资本。这就让她更难受了。   但后来她发现,元非晚还是有在意的人的,那人便是弟弟非永。正好非永又养在老夫人膝下,她就有许多机会去明示暗示。   比如说,看,你爹又给了元非晚多少好东西,而那些东西原本都是你的;又比如说,祖母开始不喜欢你,那都是因为元非晚让祖母不喜,连带着你也被讨厌了……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元非晚拖后腿之说,也是起源于此。   元非永一个总角孩童,能懂什么?大人多说几次,他也就信了,傻乎乎地去闹腾他亲姐。有时候是要首饰,有时候是要布料,更多的时候是要银钱……   很明显,这些玩意儿他都用不上。他只知道,只要他把东西拿回去,从祖母到堂姐都会对他和颜悦色好些天。也就是说,这些好东西,最后统统都落到了二房手里。   而元非晚呢,也不是不知道。但元非永养在祖母那里,她便是有些什么想法,也因为怕弟弟过得不好而不敢付诸实施。母亲远在长安,父亲公职在身,还能怎么办?她自己倒是愿意带弟弟,但又怕弟弟从自己身上过了病气,只能忍着。   这忍着忍着,日积月累的,元非永就变成了元光耀今天看到的样子。   元光宗也意识到了这点。本以为做得很隐蔽,结果,事情却在一个最不该坏的时候坏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黄素原本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指望他力挽狂澜。元光宗这一叹气,她立马就慌了:“现在怎么办?静儿的事情……”   元光宗抬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说。“非永如此对待非晚,阿兄这几日必定在气头上,咱们别自己撞上去。”   黄素还有些不放心。“我们自然不会,但阿兄会不会找上门来?”   听到元光耀可能撕破脸算总账,李老夫人也有点慌了。   元光宗思忖着,摇了摇头。“不会的,阿兄这人最重情义。今日他对母亲说了狠话,日后肯定要后悔。我估计着,过了几日,咱们再去服个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不过,”他语气一肃,“以后可不能再出这种幺蛾子了!”   李老夫人连连点头。她年纪大了,早没有了当年死里扛的魄力,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虽然她偏爱二房,但也很明白,她喝的银针、衣服上的珊瑚,靠二房是绝没有的。真把元光耀逼急了,谁来好吃好喝好衣地伺候她?   这么商议后,元光宗与黄素离开老夫人的房间,回自己卧房去。   “你说,阿兄一向疼爱他那个女儿,这次怎么会说要留着她?”黄素心神一定,就有闲心想七想八了。   虽说刚才保证过这事一定会解决,但元光宗还头疼着。元光耀是重情义没错,但还有一点很要命,就是爱憎分明!要不,怎么会被贬到岭南来?若是触及到他这大哥的底线,那可就真玩完了!偏生自己婆娘还一点都不知道利害!   “阿兄自有阿兄的想法。”他没好气地回答。   黄素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态度,嘴一扁,立时就干嚎起来。“你凶我,你又凶我!”   元光宗更加烦躁。“得了,别假哭了,当我看不出来?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绕弯子!”   一下子被戳破,黄素也觉得没意思起来。“别人怎么想大房娘子我不管,但静儿可不能戴上个‘不下蛋母鸡’的帽子!就算是沾边也不行!”   就是要不顾元光耀的反对、硬给元非晚定一门亲事?   这下,元光宗都觉得黄素太过异想天开。一件事还没解决,马上开始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说,他这夫人不会以为,银钱在元光耀心里的地位比女儿更重吧?   见丈夫偏过头去,黄素又开始嚎:“我苦命的静儿哟……”   元光宗再也忍不下去,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这边二房鸡飞狗跳,大房倒是一片平静。准确地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往常这时候,元光耀都在书房里练字。字不可一日不练,身不可一日不修,这是他的人生宗旨。   但今天,他盘腿坐在长桌前,手里的毛笔把宣纸洇黑了一大块都没有察觉。再仔细一看,他两眼无神,似乎正在发愣。   忽而,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原本,他是不愿意将自己的母亲和弟弟直接判死刑的。上午对李老夫人的言辞,他回来想了想,觉得本来可以更婉转地表达。把生养他的母亲气成那样,也不是他的本意。   所以,当他知道元光宗回来的时候,就想着当面对质,把事情说清楚,省得大家心里都有疙瘩。   然后他就往二房去了。但二房不知道怎么回事,路上一个仆从也不见。他一路走到母亲的房间,还在疑惑,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一句:“……糊涂了吗?不下蛋的母鸡难道是什么好名声?”   这话实在难听,元光耀都不能相信,这是他弟媳说的。而说的对象,正是他女儿元非晚!当他再听下去,就从先前的难以置信变成了惊怒,再从惊怒变成心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枉他学了半辈子母慈子孝、兄弟情深,到头来却被所谓的亲人骗得团团转!   元光耀缓缓抬手,在纸上落了个大大的“断”。笔力千钧,恩断义绝。   既然你们无情,也就别怪我无义了!   那滴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下来,洇在粗重的笔画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父女同心,其利断金→ →   ☆、第10章 安内   元非永闹出乱子的时候正值午饭之前。被他这么一整,不仅他自己必须饿肚子,连带着好些大人也毫无胃口。   于是,午餐时分,唯一吃得香的,竟然是元非晚自己。   “小厨房最近的手艺有些长进。”在用了一小碗冰糖绿豆汤后,元非晚如此评价。“火候小点,这汤颜色看起来就比之前鲜亮了。”   水碧和谷蓝分立两侧伺候她吃饭,闻言面面相觑。之前的事情,她们旁观的都忍不了,结果当事人却是最平静的?   不用转头看,元非晚就能猜出,她这两个侍女现在想什么。但是,她是真的不在意。   为此感到受伤?开玩笑!假设一个人能伤害到另一个人,那至少有个前提条件,就是后者在意前者。如果本不放在眼里,也就无所谓伤害。   而对她来说,元非永那小屁孩算什么?报仇她都不屑做!   照这个思路,元非晚也能理解水碧和谷蓝的小心翼翼。因为很明显,元非晚是该在意元非永的,而且是很在意。要不,元非永也不可能嚣张成现在这个样子,威胁得头头是道。   身处陌生环境,元非晚其实很想表现得和原来无异,以免被人瞧出端倪。然而,人是铁饭是钢,她怎么能把自己身体赔进去呢?尤其是这个身体美则美矣,却是一个连风都不能吹的病弱版本?   所以,元非晚决定,把身子养好才是正道,其他的统统先靠边站!   这样一来,元非晚该吃就吃,自然显得胃口不错。等到七八分饱时,她就让人把碗碟撤下去,说是要小睡。吃饱了立刻睡容易积食,她还会在之前活动活动,照着之前御医教她强身健体的法子做。   由于担心再次惹元非晚伤心,这次谷蓝眼观鼻鼻观心,愣是生生地把关于元非永怎么回事的各种疑惑压回肚子里。但在只有她和水碧在场的时候,她就再也忍不下去了:“大娘和三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碧瞥她一眼,心情复杂。   以前元非永来闹的时候,元非晚对别人不说,却经常关在房间里,长吁短叹。既忧心又无力管教,没哭就不错了,有胃口才奇怪。   但现在呢?不仅全程听完了元非永的话,身子动都没动,好似毫无反应。再看比平时还大了点的饭量,显然完全没往心里去。   加上其他细节,水碧觉得大娘最近似乎变了个性子。但这话能说吗?   “哎哟,水碧姐姐,这里又没外人,你就说一下嘛!”谷蓝死缠烂打。   水碧无奈,只得挑着几样关键告诉谷蓝。毕竟谷蓝是元光耀买进来的,将来肯定会成为元非晚的心腹。而她这种处境尴尬的……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显然,不止水碧和谷蓝觉得元非晚应该受到沉重的打击。这不,傍晚时分,元光耀抢了原本家仆该干的活儿,提着食盒进院子里来了。   不能出门也不好出门,元非晚目前就爱在两个地方活动。一个是天气晴朗的杏树下,一个是可以略略眺望远处山峦的二楼窗边。此时,太阳西下,她早已回了房,正好再次从上至下看到人。“……父亲?”   元光耀抬头一看,一张多时不见的明丽小脸跳入眼帘,立时就笑了。“还这么用功?”他稍微提高食盒,“现在你好全了,可以赏脸和阿耶吃饭了吧?”   元非晚眼睛转了转,也笑了。“我这就下来!”   沉疴已久,父女俩同桌吃饭的次数少到屈指可数。元光耀怕女儿沉郁在心,刻意只挑着轻松的话题来逗元非晚开心。   而元非晚呢,其实也不介意。毕竟,抛去父亲这个身份不谈,元光耀也是个好的谈话对象,博古通今、幽默风趣。   不过,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   饭后,又用了点清茶,元非晚这才开口问:“父亲今天来,是担心我心里有疙瘩?”   元光耀正在吹茶水,闻言一愣。他这女儿向来把事情堆在心里,今天却是开门见山了?但他转念一想,若是女儿再想不开,病就要生得更久,不是件好事。“若我说没有,那肯定是假话。”   虽然语调轻松,但说的是大实话。元非晚很欣赏这种态度,也微微笑了。“永郎总归还小。”她说,放低声音,“细心教导,总是会变好的。”   元光耀赞同地点点头。“确是如此。”   元非晚看了看他脸色,又继续道:“做了错事,也是该罚。不过,永郎一个总角孩童,饿过了总归不好。”   元光耀小幅度扬起了眉,茶也不喝了。“我就知道你要给他求情!”言语之间,甚是不赞同的模样。   元非晚心想,这可不是她想求情。敢对芷溪公主大不敬,够他死一万遍了!只不过她现时身份改变,那就只能做符合这个身份的事。子不语怪力乱神,她才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换了个芯儿。“我也不是想求父亲免了永郎的责罚。只不过,让人饿着,实乃下下策。”   元光耀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反应就是有戏,元非晚立刻再接再厉:“我听闻,永郎的字从来没写完过?”   “何止是从来没写完!”一听这话,元光耀的胡子就气得翘起来。“根本就是顽劣,一点不知道上进!”   “也到让永郎收收心的时候了。”元非晚道,表情一本正经。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呼之欲出,刚才还在生气的元光耀瞬时就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要让永郎用字来换得饱肚?”这是他女儿能想出来的主意?倒不是说不聪明,但对非永的态度变了很多?是因为今天被气过头吗?   这种震惊,元非晚自然能发现。不过,她也不担心。“父亲,您这脸色,不愿意吗?我这可是和您学的呢!”   元光耀一怔,顿时啼笑皆非。   说真的,他也是一时气急,才放狠话说要饿元非永三天。但小孩子这么折腾,弄出个什么好歹就不好了。换成写字,倒是一举两得!   “说起来不错,但是,”他依旧有些忧心忡忡,“永郎会老实照做吗?我看那婆子根本管不住他。”而他都已经说了要罚元非永;如果第一次就出尔反尔,以后想再立威就难了!   元非晚嫣然一笑。“如若父亲放心,不如我去?”   “你?”元光耀另一根眉毛也挑起来了。不是他说,相比于婆子,他这女儿被儿子欺负得还更厉害些吧?   “我去,总比父亲您去服软要好。”元非晚直接点出了要害。“您就给我这一次机会?若我做不到,您再出面也来得及。”   元光耀怔怔然地望着自己女儿,忽而眼里一酸。“晚儿,你长大了。”   若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太疏忽,何以要女儿做这些事?受了委屈也无处倾诉,这时候还好反过来帮父亲收拾烂摊子……   “父亲说的什么话。”元非晚瞧出元光耀果如侍女所说的疼爱女儿,虽明知不是对着自己,也不免生出几分感动,语气变得更轻柔了。“我既然称呼您一句父亲,为您分忧不就是我该做的么?”   这话在平时已经足以打动元光耀,更何况在有白眼的母亲兄弟的反面衬托下呢?元光耀此时只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往后定得严密护着,绝不可再被人欺负了去!   虽说十分感动,但这时候流泪也太过煞风景。元光耀只得忍着,露出个爽朗的笑:“晚儿的心意,阿耶自然知晓。”他忽然又板起脸,道:“这时候还叫父亲吗?”   元非晚知道他这是同意了,也知道他想说的是父亲称呼的生分,便爽快道:“阿耶。”   元光耀终于满意,父女俩相视一笑。   不过,在送走元光耀之后,谷蓝就按捺不住了:“大娘,您真的要去吗?”她知道男孩子顽劣,但她家大娘这个弟弟简直要无法无天了!她只怕她们大娘吃亏!   “为什么不去?”面对这种担心,元非晚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攘外必先安内;她当然先把内给安顿好了,再去解决外敌! 作者有话要说:  磨刀霍霍向小弟→ →   ☆、第11章 莲饼   至于元光耀,出了院门后就直奔小厨房。在元非晚不得不禁足养病的时间里,他看不到女儿,又想知道女儿的近况,只能天天询问女儿吃了什么、又吃了多少。一来二去,就养成了习惯。   “大娘病好以后,口味稍稍挑剔了一些。”厨子邱大叔道,“不过吃得却比以前多了不少。”   挑剔点算什么问题?元光耀不以为意。他觉得吧,只有身体好起来,才有力气挑剔口味如何;胃口变大不也证实了这点吗?相比之前那种比猫还小的食量,果然还是现在更好吧?   邱大叔觑着元光耀的脸色,觉得主人现在心情不错。“照您之前的吩咐,我下午做了些清淡口味的木莲五色饼。您看看,要不要给老夫人送去一些?”至于元非晚那头,这些饼原本就是做给她的,肯定要送,提都不用提。   元光耀刚才的好心情立刻不翼而飞。但这不能怪邱厨子自作多情,因为之前,不管有什么东西,为表孝心,他都会送给老夫人一份。厨子怎么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所以他停顿片刻,淡淡开口:“天晚了,就不必搅扰母亲歇息了。这些饼,都拿过去给晚姐儿吧。”   胖乎乎的邱大叔呆立在原地,看自家主人吩咐完这句就长袖飘飘地走了,内心的吐槽慢半拍地刷了满屏——   春夏之间,天还没黑一半呢,这就叫晚了?   就算老夫人歇息得早,这时分肯定也只是刚用完晚饭啊!歇息个什么劲儿!   既然怕搅扰老夫人歇息,就不怕搅扰大娘歇息吗?   而且最关键的是,大娘最近食欲上升是真的,但也没到能吃下这一大盘素饼的地步吧?   所以,主人啊,您到底把女儿当什么了,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呀!   可元光耀发了话,王大叔便只能提着饼盒往内院走,去把东西交给谷蓝。反正他只是个下人,做好分内之事即可,管主人想什么呢!   乍一看到分成三盒的木莲花五色饼,水碧也惊呆了。大娘挑灯读书的时候是需要夜宵,但这夜宵的分量都比晚饭还多了!要是吃完了这些,还怎么睡?   元非晚原本准备再看点书就梳洗休息,见送来这么多饼,嘴角很快旋出一朵笑来。   因为她的食量,就算是特地为她做的东西,往往也有大半部分去了老夫人或者二房那里。今天竟然全送到她这来了,只能说明一件事:她爹开始不待见老夫人和二房了!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就连她这个初来乍到的,都知道那头皮里阳秋,恶心得很!   另外,这大概还有另一层意思。她爹晚上和她一起用的饭,很清楚她已经饱了。这么多饼,与其说是让她当夜宵吃下去,还不如说是让她送给某个已经饿了两顿饭的人!   谷蓝见到元非晚的笑容,本来是想问原因的。但一开口,话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大娘,您笑起来真好看!婢子再也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了!哦,不不,您不笑的时候一样好看!”   “就你嘴甜。”元非晚嗔她一句,但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谷蓝吐了吐舌头。“那这些饼怎么办呢?”就算叫上她和水碧,也吃不完啊!   对饼的用途,元非晚清楚得很,但她一点也不着急。“我再看会儿书,等下说。哦,对了,叫小厨房准备一份银耳汤。”   两个侍女会意,悄声退下了。   而元非晚,当真就正儿八经地看起书来。她这个小书房,小说话本什么的一律没有,放眼望去,全是《礼记》、《左传》、《周礼》之类的传世经典,再不济也是《字林》、《诗经》、《尔雅》之类陶冶性情的著作。   不愧是书香世家、状元之后,读的书基本全是科举该读的!   元非晚现在相当理解那个元家宝树的称呼是怎么来的了。若元非晚是个男儿身,说不定真能和她爹一样进士及第呢!   也幸亏如此,她才不会露馅。因为芷溪公主,擅长的物事也包括这些!   不知不觉间,外面天已经黑了。元非晚立起身,伸了个小幅度的懒腰,觉得也是时候去看热闹了。她本来想叫谷蓝随行,但再想想,就改变了主意。“水碧!”   水碧应声而来。“您的银耳汤已经送来了,大娘。”   元非晚再次肯定,水碧确实机灵。如若忠心,留在身边也不错。合该敲打敲打……“五色饼也带上,随我出去一次。”   “啊?”水碧震惊了。大家都歇下了,她们大娘却想出去?   此时,元家祠堂里。   元非永刚进去的时候,还算老实。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都没到,他就忍不住了,嚷嚷着要出去。只可惜,祠堂门窗都锁了起来,桌椅爬梯也搬走了,只留下一大堆牌位从高台上俯视他。   他又哭又闹,满地打滚,折腾了一下午。可是,别说吃的了,连个人的回答都没有。   元非永不得不安静下来。天色渐暗,祠堂里又没人点灯,一种寒冷阴森感渐渐包围了他。   “呜呜!”元非永控制不住地抽噎,有气无力。“阿耶最坏了,呜呜呜……只喜欢阿姊,什么都给阿姊……把我从祖母那里抓走,还把我关在这里,不准我吃饭,呜呜呜……”   外头,月色清皎,衬得身着霜色长裙帔子的元非晚一身银光,宛如月中嫦娥。   然而能欣赏到这种美景的水碧却心惊肉跳起来。三郎哟,你亲姐正听着呢!再那么说话,可就真没人管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猫咪、miko、索菲亚的地雷!群抱群么么!~   ☆、第12章 祠堂   把我从祖母那里抓走?   元非晚眉头跳了跳。这是什么话?元非永是大房所出,现在竟然把其他人的地方当家了?别说二房,祖母也不行!“抓走?”   水碧觉得她的脸都要僵了。这明明不干她的事啊,为什么她现在压力山大?“听说,主人要三郎回大房来读书,三郎极不情愿。”   元非晚点点头。男孩子混在后宅确实没出息,她觉得她爹做得对。这种混世小魔王,再不教育就晚了!不过话再说回来,前两个月时,她爹应该还不知道元非永成了这样吧?那为什么突然一定要把儿子领回来呢?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元非晚想了一想,突然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这边上怎地连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啊呀……”水碧轻呼一声。三郎被关祠堂,身边的婆子理应守着才是。不然小孩子愣头愣脑的,万一磕着碰着,不就完了?   元非晚就等着这时候追问。“那婆子怎么回事?”   “江婆……”水碧说,语调有些艰难:“原先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   老夫人身边的?怪不得!元非晚无声冷笑。外人听着像是老夫人疼爱孙子、这才把身边的婆子分过去;实际上,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煽风点火吧?不然,哪个下人敢把受罚的主子扔一边、自己堂而皇之地去休息?谁给她的胆子?   水碧一直在小心打量着元非晚的表情。这会儿见元非晚不说话也不笑,月光却衬得一双翦水明眸亮得很,背后突然毛了起来——最近对着大娘,她总是冷不防地冒出这种感觉——不得不赶紧收回目光。   以前一看就懂的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捉摸不透的脾气的呢?   这样下去,她还能留在大娘身边吗?若是被赶回老夫人那里,日子怕是更难过吧?   思前想后,水碧心乱如麻。   两人立在庭院之中,距离祠堂有些距离不说,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元非永正自顾自地哭,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外面的动静。   “呜呜呜……阿耶太坏了……”他犹自哭着,气音一抖一抖,“只让我写字,连回祖母那里都不行……我回去,还要罚我……可阿耶不知道,我只是想看看祖母有没有提起我……呜呜呜!”   元非永没说下去,但哭声突然拔高了两个调子,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   元非晚略微垂下眼睫。原来她这便宜弟弟也不蠢啊?知道祖母和二房不喜欢他?之所以那么闹腾,只是为了争宠?   还真是小孩子,元非晚轻轻摇头。就算她这个从不用争宠的,都知道这种简单粗暴的法子行不通啊!更别说,还争错了人!   见主子一直不吭声,里头的人又越说越多,水碧真心有点着慌。“大娘,现在……”   “把东西放下,到路边守着。”   水碧如蒙大赦,赶紧照做。   元非晚才往前走了半步。她等下要说的话,不想被第四个人听见。“我竟然不知道,我何时有了个哭哭啼啼的妹妹。”   猛听到人声,元非永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阿姊?”他这声出口,才意识到元非晚说他是女孩子,一点惊喜立刻变成了愤怒。“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竟不知道我何时有了个哭哭啼啼的妹子。”元非晚特别好心地重复了一遍,还在妹子上压了重音。   “元非晚,你!”确定一向顺着他的姐姐突然嘲讽他,元非永惊讶得连反驳都无力了。   “怎么,想骂我?我听着呢。”元非晚笑眯眯道,“把我骂走,你饿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了。哦,说不定这正是你要的,不要我管,对吧?”   想说的话被抢走,元非永一口气被噎得不上不下的。“你……"他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不,是牙尖嘴利!   “你怎么?说啊。上午在我院门外不是挺能说的么?这会儿怎么了?”元非晚做出一副突然明白的模样,“瞧我,都忘记你哭哑了。”   “你就不怕我告诉阿耶?”元非永总算咬牙切齿地憋出一句。   元非晚真被逗乐了。“我有什么可怕的?你刚才不也说了,阿耶只疼我?还有,动不动就告状什么的,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合着他就是个柔弱的姑娘家,是吧?元非永差点没气晕。“有本事你给我进来!”他想揍人!   元非晚才不会受这种激将。“有本事你出来呀?”她慢条斯理地回了一句,弯腰打开食盒。“这里月色正好,还有点心甜汤。此情此景,简直令人诗兴大发!”   诗兴大发你个大头鬼啊!元非永只想骂娘。然而,听到吃的喝的,他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来,喉咙也越发火烧火燎。最终他还是没忍住,从地上爬起来,踮起脚尖,从下午弄破的窗户纸洞里往外看去——   喝,好家伙,不光有吃的喝的,还有笔墨纸砚,真的开始搞对月吟诗了?   元非永委屈得不行。他被关在祠堂这么久,没有一个人关心不说,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姐姐竟然还特意来气他!他想要吃的,又拉不下脸来,眼睛又红了。“你们都是坏蛋!坏蛋!”   元非晚对这种哭诉无动于衷。“噢?你的意思,只有你是好的,大家都欺负你?”她轻轻一笑,声音却很冷。“这怎么和我记的不一样呢?总是被欺负的那个,好像是我?”   元非永正待再哭,却不得不吞了回去。原因别无其他,就是心虚。要说欺负元非晚,他不是头一份吗?   不远处,水碧也僵硬了。果然,大娘心里一直都门儿清!这回是第一次说出口,他们岂不是都要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弟表示,姐姐你画风变得太快,我适应不良啊!   ☆、第13章 写人   然而,元非晚并没像他们设想的一样,立刻开始秋后算账。她只自顾自地在石地上摊开文房四宝,磨墨运笔,一副真打算写诗的模样。   元非永现在从门缝里眼巴巴地看着她,意识到他姐铁了心。他面子薄,不由怒上心来,负气道:“不给就不给,有什么稀奇的?”   声音还算响亮,只可惜,他的肚子恰好响亮地咕噜了一声,丝毫不给他这个主人面子。   元非晚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元非永真恨不得地上裂出条缝让他钻进去。“不许笑!有什么好笑的?”他嘴硬地嚷嚷,但早已面红耳赤。   元非晚才不搭理他,径自笑够了,才道:“给你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元非永赶紧问。其实他很想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但已经暴露,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果然上钩了吧?元非晚暗笑,但面上丝毫不显。“你写出一个字,我给你一块饼。”   元非永还以为是什么苛刻条件,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成交!”   “别急着同意啊,”元非晚慢悠悠地补充,“那一个字,要写到我认为好才行。”   元非永咬住下嘴唇。元非晚有元家宝树的名头,那是连他也知道的。才情不必说,字更是一流。要他写到他姐的水平,完全……不可能!   “怎么?一个字而已,你怕了?”元非晚故意激将。   “你说谁怕了?”元非永受不得挑拨,立刻反驳。可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就他的狗爬字,给元非晚看,不是自取其辱吗?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反悔更难看,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要写什么?”   元非晚微微一笑,提笔蘸墨。很快,一个大大的“人”跃然纸上。   原本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的元非永顿时就高兴了。除了“一”,还有哪个字比“人”更简单?他姐果然还是爱他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实在太简单了。就算只是一个 “人”,要求也可以有很多!   “这人根本是歪的!”   “没骨头了吗?这么软?”   “一粗一细,立身不正!”   元非永咬着牙,觉得他姐根本是鸡蛋里挑骨头。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太多,这种方式,与其说是嫌弃他写字不好看,不如说是在教他做人!按照字如其人这种说法,他在他姐眼里根本就是一无是处吧?   哼,那他就偏偏做给她看!   而元非晚呢?一开始时,她是真觉得元非永的字丑到惨绝人寰,只能一面惊叹一面挑剔。后来,她依旧是这种态度,不过那种惊叹变成了对元非永本身意志的赞许,而挑剔也变成了考验。   倒是没看出来,她这小弟还有股狠劲!   半个时辰之后,元非永写掉的废纸已经堆成了小山,而元非晚也勉强满意了。   “我说话算话,这些全给你。”元非晚毫不吝啬地把整个食盒里的东西都递了进去。   元非永早就饿极了,一句废话没有,就开始狼吞虎咽。等他把一盒饼消灭掉时,才注意到元非晚已经从门外走到了庭院中,眼见着就要离开了。 “等等!”他不假思索地大叫。   “还要什么,等下叫水碧给你送。”元非晚没领会到她小弟现在又恨又爱的复杂心情。   “我不——”元非永正想说他才不是那个意思,又突然回过了神。他不是想问吃的,而是想问元非晚怎么就这么走了!还有,他还想知道,元非晚明天来不来?   可他能这么说吗?明明元非晚今天对他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他竟然还希望她再来?   不不,这一定是因为吃的!如果元非晚不来,他大概真会饿死在祠堂里!   这么想想,元非永立刻就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明天的份儿呢?”   “明天?”元非晚愣了愣,而后笑了。她这小弟肯定不知道,他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可怜兮兮的巴望。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居然已经主动问下次了,进度比她想象的还快!   元非永只能干瞪眼。什么叫明天再说啊,故意吊他胃口不是?然而,在低头看到地上的饼盒和甜汤时,他那股气一瞬间就消失了。卖关子就卖关子吧,在这种时候记得他的也就只有他姐了!   因为这件事耽搁了睡觉时辰,第二天元非晚起得比平时迟了点。她一睁眼就想起了昨晚的事,不由思忖,怎么把小弟身边那个婆子摘掉。这事理论上不难,但关键在于,她手底下没人,踢走江婆,又能派谁去?   看起来,还是得指望她爹!   听见房内的声响,外头等着的谷蓝端着梳洗用的热水进来了。“大娘,您身体还好吧?”她关切地问。   元非晚疑惑地转了转腰。“为什么我要觉得不好?”   “啊?水碧姐姐似乎吹了风,烧起来了,才叫我守着您呢!”谷蓝道。但从她骨碌碌的眼睛判断,这话的实际意思应该是:怎么水碧姐姐病了,您却没事?昨晚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元非晚很容易弄懂了,不由啼笑皆非。她在众人眼里,果然是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啊!不过话说回来,昨晚并不冷,水碧这是听到了她的话,把自己给吓病了?那可真有点脆弱。   想归想,元非晚并没说出口。而等到她在梳妆台前坐定时,院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   “这七早八早的,到底是谁啊?”谷蓝正准备给元非晚挽髻,闻声十分不爽。   元非晚几不可见地皱眉。她家小弟还在祠堂里锁着,她爹估计刚刚去州学。所以,不是祖母,就是二房?   “等等。”想到这里,元非晚立刻阻止了想去开门的谷蓝。“让他们等着。我都没梳好头发,怎么能见人呢!”   谷蓝想想也是,就停下了。她也大致猜出了外头来者不善,还是有点担心。“大娘,你说他们来做什么?”   “不管是什么,我们等下就知道了。”元非晚徐徐道,一脸似笑非笑。“我的布条呢,还有没有?”   “是有多的,但您要布条做什么?”谷蓝条件反射地问,但马上就领悟了,顿时喜笑颜开:“大娘,您真聪明!我这就去取些来!”   元非晚微微一笑,见得铜镜里的自己也露出了个暗藏弧度的笑来。她水痘好了以后还忍着不出门,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作者有话要说:  打哪儿来的吓回哪儿去!   ☆、第14章 堂妹   院子里的人不疾不徐,硬生生把院门外的人晾在那里。这种毫无动静的反应,真心容易让人上火。更不用提,元非静心情原来就不太美妙。“呵呵,不过两月没见,这架子真是越端越大了!”   对这种明显透出“我就是来踢馆子的”这样的冷笑,随她而来的少女眼神闪烁,神色略有惊慌。“二姐,大姐可能病还没好,所以慢一些……”   这少女穿了一身鸭卵青的绉纱长裙,颜色极淡。和元非静明艳似火的卷草纹鹅黄底襦衫、石榴红长裙相比,简直素净得没有存在感。   没错,这个从模样到声音都透着一股畏缩劲儿的少女,正是三房所出,名唤非鸢。她是三房三个女儿中最大的,在李老夫人的孙女之中排行第三,只比元非静小几个月。   三房在家里地位最低,别说发表意见,说个话都细声细气的。这在元非鸢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其实,不管是对元非晚还是对元非静,她都只敢顺着她们的话;但介于元非晚不爱走动,所以大家通常只能看到她跟在元非静后头,偶尔发言也是在两个姐姐之间和稀泥——   没办法,人微言轻,大房二房她都得罪不起啊!   然而,元非静就看不得元非鸢这幅模样。准确来说,她很享受元非鸢对她的做低伏小;但如果这种做低伏小是对元非晚的,她就很不爽了。   所以这时候,她哼了一声,不客气道:“不过是水痘,又死不了人!”   照她说,元非晚得的是天花该多好啊!特别容易病死!就算治好了,也会留一脸麻子!到那时候,她看元非晚用什么和她争?   这种心思太过恶毒,就连足够狂妄的元非静自己都知道不能对二房以外的人说出口。而且天花什么的毕竟是她的臆想,她只得暗自悻悻然。   向来胆小的元非鸢果然被吓了一跳。“二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非静愈发无趣。“你怕什么?”她瞪眼道,“外头的人已经被咱们支开了,又没人听得见!”   没人听得见?   院墙里,沿着墙根的视觉死角走到门边的元非晚勾了勾唇。也就是原来她不爱管,这个二妹妹才变得如此胆大包天吧?堵她院门的策略,倒是和她小弟一模一样呢!该说,不愧都是二房教出来的吗?   至于谷蓝,也静悄悄地贴着墙,只待元非晚吩咐再行动。   “那……”元非鸢似乎有些词穷。“里头毕竟是大姐姐啊。”她细声细气地道,“而且,我们不是来探病的吗?”   “探病?”元非静反问,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是我骗他们的!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能进到这里来?”   “啊?”元非鸢惊讶道,“那是为了什么,二姐姐?”   只听元非静又重重地哼了一声。“还不是为了荔城公子?我昨晚听我母亲说,大伯似乎不愿帮我介绍给荔城公子。那怎么能行呢?”言谈之间,竟是完全认为元光耀的帮忙是义务。   元非鸢轻轻惊叹了一声。“我不知道,父亲一向不和我们说这些。”她道,可以听出声音里压抑的钦羡,“我只听说,荔城公子和他爹吴都督前些天拜访过我们府里。”   “那可不是吗?”元非静立刻来了精神,“阿耶说,荔城公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岭南才子!”这话里有股莫名的与有荣焉,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把吴清黎视作自己未来夫婿的自得。   “是吗?你阿耶一定已经向荔城公子提起你了吧?真好!”元非鸢又惊叹了一声。这次调子高了点,显然羡慕得紧了。   这话好巧不巧,正戳中了元非静暴躁的那个点。要是元光宗能在吴都督或者荔城公子面前说上话,她现在何至于要站在元非晚的院子外?“可毕竟大伯才是荔城公子的老师!”她愤愤道。   元非鸢胆子小,但并不意味着蠢。她听元非静避开了自己的问题,又稍微想了想,就猜出了缘故——元光耀在这件事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别人无法取代;偏偏元光耀这次又不想帮忙,所以元非静就来找元非晚,想来个曲线救国——   “这种事情,不该是大人们考虑的吗?自己出面,不太好吧?”元非鸢仍有些疑惑。   “父亲告诉我,得再等等!”元非静不满道,“可等什么等啊!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以吴清黎的名声,满岭南的适龄女子都等着要嫁他;若她不捷足先登,肯定会被别人抢先的!   “这倒说得也是。”元非鸢表示同意。“可大姐姐一向不管这些,她会答应吗?而且,大姐姐还病着呢。便是徐大夫最近来得少了些,也没见大姐姐出过门啊!”   元非静顿时柳眉倒竖。“她要管最好,就算不管也得管!”说着,她又砰砰地拍了木门几下。“这院子里的婢子都死绝了吗?怎么到现在也不来应门?”   这几近泼妇骂街的话听到耳朵里,元非晚差点就要笑出来。她还以为要面对什么心机货色呢,结果却是这么个眼皮子浅的!人生理想就是嫁一个男人?就这点追求的人,何以为惧?   必须得说,这种认知差距大半部分是因为地位差距。   以芷溪公主的地位,什么样的好男人都见过,当然不会轻易动心。再者说了,只有上赶着求娶芷溪公主的男人,从没需要芷溪公主去争取的男人!   所以,当然了,元非晚对元非静嗤之以鼻。这会儿,她估摸着外头两人说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话了,就压低声音,贴耳吩咐谷蓝:“去告诉她们,我还病着,不能见客。”   “啊?”谷蓝大为惊讶。她还以为元非晚至少要开个门啥的,这样才能把人吓跑啊!要不她们辛辛苦苦缠好布带做什么?“就这么一句话吗,大娘?”   “不然呢?她们敢砸门不成?”元非晚嗤笑。她才不会说,她做好了单挑boss的准备,结果发现来的是虾兵蟹将,顿时就没动力了——   元非静,她也配?   谷蓝还是有点犹疑。“那布带……”   元非晚抬手摸了摸木乃伊造型的脸,不以为意。“不要紧,我估计等下还有用。”   “诶?”谷蓝更加疑惑。不过,这时候外头元非静的音量已经尖到足以刺破耳膜,她不得不先去应付:“二娘,大娘让我告诉您,她身子还没好,不能下地吹风,请您体谅。”   元非静本来就逼近爆发边缘,这一听,立刻就火了:“什么?”她在门口站了一盏茶功夫,结果就等来这么一句敷衍话?“你给我等着!”她咬牙切齿道,噔噔噔跑走了。   “二姐姐!”元非鸢惊呼,声音渐行渐远。   果然去搬救兵了……元非晚满意地站直身体。“好,现在安静了,吃饭去!”   虽然谷蓝刚照着元非晚那么说了,心里也觉得解气,但还是有点忐忑。这会儿看到元非晚依旧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只有两种想法——   大娘简直太有魄力了,一句话把人气跑,她好崇拜!   不过,要是二娘把老夫人搬过来,那要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的继续作死,但这次可没人忍着他们了→ →   ☆、第15章 借刀   至于元非静,倒也不敢直接往老夫人屋子里冲。她还有点自知之明,明白老夫人最喜欢的孙辈是她弟弟非武,而她是捎带着爱屋及乌的。元非晚给她的委屈可大可小,但最关键是元非晚有正当理由。如果她就这么去老夫人跟前闹,估计得不了什么好处。   这样一来,元非静能找的人,只能是自家母亲了。   这时候,黄素正坐在床上生闷气。昨晚,元光宗和她言语不合,虽说没吵架,但夜里留在了偏房节夫人那里。   二房有黄素这种什么都要管的夫人在顶上压着,可想而知小妾的生存环境如何。节夫人入门以来,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就更别提顶撞黄素了。   出于同样的原因,元光宗虽然心里更喜欢节夫人,但也不好表现出来。他平日里大多时候都留在正房,就是怕黄素趁他不在时找节夫人麻烦。   在这种情况下,节夫人依旧连着产下了一子一女,肚皮不可谓不争气。这样一来,元光宗就有更多理由去温柔解语的偏房那里。   黄素对此怒在心头,却不好发作。她认定了小妾都是妖精,只可惜她没萧菡那样的家世,没法阻止元光宗再娶。每每一想到此,她就愤怒嫉妒得心口疼。   在这里,必须补充一句,因为高攀了吴王,一个县主儿媳妇给李老夫人带来了诸多不爽,所以她给二儿子三儿子娶妻的时候就刻意降低标准,找了些娘家实力一般的。   所以,黄素气归气;因为除了正室地位和长子,她还真没什么可以和节夫人比的。最糟糕的是,节夫人不仅善解人意,还比她年轻了足足十岁——很多男人都喜新厌旧,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   大房正室夫人萧菡身份在那里,元光耀没法娶妾侍(不过他看起来也没这种想法);三房正室张婉之得了三个女儿是没错,但元光进懦弱到在这种情况都不敢再娶一位夫人……要是这么算,元家就属她最倒霉!   于是,元非静这一找,就找上了一个憋着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黄素。结果可想而知——当然一点就着!   “什么?”还没听完元非静的话,黄素就高声叫了出来。“她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你?”   “可不是嘛!”元非静本就是要把事情闹大,这时一看母亲的反应,知道有戏,就可劲儿添油加醋。“女儿好心好意去看大姐,可她别说露脸了,连个声儿也没听见!”   元非静去探元非晚的病?这话说出去没有一个人会信。然而,黄素选择性无视了自己女儿的居心,只抓着元非晚的小辫子:“元非晚这个做姐姐的,真是愈来愈有姐姐的派头了!先是让弟弟受罚,再又把妹妹关在门外!简直岂有此理!”她气咻咻的,袖子一挽,就冲向了老夫人的屋子。   无辜躺枪的元非永此时正蹲在祠堂里,以手蘸水在石质地面上瞎画,嘴里不出声地嘀嘀咕咕,借以打发时间,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拉出来堵枪口了。   至于李老夫人,每天都在闲得慌。元家祖籍济州,离岭南十万八千里,没什么亲朋好友,故而她也省了走动,平日不过浇浇花吃吃茶什么的。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元非武能出息,然后她能回长安舒舒服服地养老;但不得不说,想要实现它,目前最大的指望还是大儿子元光耀能够被起复。   这么一来,虽然老夫人不喜欢元非晚,但也只敢暗着来。而且,昨天元非永闹出的事还没彻底解决,所以今天她就不怎么想搅合。“晚姐儿的身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到头十二个月,她倒有十三个月是病着的。静儿啊,你说你也是,没事跑去触什么霉头?当心过了病气!”   这话里话外都是嫌弃元非晚、向着元非静,但元非静想听的可不是这个,顿时扁起嘴巴,一脸泫然欲泣。“祖母,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老夫人看到孙女儿要哭,急忙把元非静搂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但是什么?祖母听着呢!”   元非静也不是真想哭,不过做做样子。老夫人给了她这么大一个台阶下,她就趁势把脸埋在老夫人长长的帔子里。“祖母,一般水痘一个月就好了,大姐姐这次病了两个月,我以为她好全了才去的。而且,我只是想顺带让大姐姐和大伯说说,让我见见荔城公子……毕竟,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嘛……”   这话说得不可谓没技巧。先是点出相对于正常水痘的恢复时间来说元非晚已经病了很久,又辩解自己是探病、然后顺带捎句话——   那么,元非晚拒绝她,就是元非晚小气没度量了!   但听到吴清黎的名号,老夫人首先就瞪了黄素一眼。结婚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什么时候轮到当事人自己出马了?   黄素还指望着老夫人给她扯大旗,只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看着像是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的样子。   其实老夫人也是迁怒。吴清黎这件事是她亲口对元非静许下的,黄素对元非静说什么都没差。现在事情半路出了岔子,脸上最无光的人其实是她。如果元非晚只是单纯谢绝探病也就罢了,可元非静扯出了吴清黎,和吴清黎有关的事情她就不得不管。不然,她这个老夫人话都说出了口,难道还能吃回去?   “阿素,静姐儿既是去探病,为何两手空空?”老夫人继续挑剔黄素,“静姐儿还小,有不周全的地方,你这个做母亲的,就该为她准备好。况且,这事是该静姐儿去说的吗?”   黄素立时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试探性地道:“母亲,东西我已让人备下了。您看,谁去合适?”   想到从昨晚等到现在都毫无动静的大儿子,再思及客气有余亲近不足的长孙女,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她到底怕大儿子这棵摇钱树真和她离心,不得不暂时服软:“也罢,我亲自去吧!”   ☆、第16章 杀鸡   至于元非晚,她慢条斯理地用了早饭,还有闲心摆弄屋里养着的吊兰。“我这一病,兰花都已经冒花苞了。幸亏我现在好了起来,不至于错过花期。”   谷蓝没她那么沉得住气,总忍不住从门窗处瞟向院门,一脸欲言又止。“大娘……”她手指无意识地相互绞着,显然有些紧张。   元非晚熟视无睹。她走到窗边,稍微调整了下木窗打开的角度。“这样好些。便让它也快快开花,免得显出孱弱。”   谷蓝本以为元非晚是去看院门,结果她的心思竟然还在兰花上,不由十分挫败,手指也不绞了。“大娘!”她跺脚道。   “怎么?”元非晚这才瞥了自家婢女一眼。“这不是还没来吗?”   谷蓝顿时无话可说。她是想要提醒元非晚小心,但这心思到了喉咙口,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她刚进元家不久,主意不可能立刻就有。   不过这一来二去的,元非晚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水碧烧起来了?”   谷蓝不知道元非晚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就点头:“是呀!我要给她找大夫,她还不让,说自己煎点药喝就好了。”   元非晚点头,心底下已经有了计较。这水碧,怕是病没大病,只想躲麻烦吧?   没等她再深入想想,外头就响起了拍门声。“大娘,老夫人来了,说是想看看您。”   元非晚眉毛一动。哟,说曹操,曹操就到!   “大娘!”谷蓝反应大极了,直接蹦了起来,差点绊倒椅子。   “不是和你说过了?别咋咋呼呼的。”元非晚淡淡地瞥过去一眼。“怕什么,他们还能把你吃了?”她略微抬了抬下巴,“去回他们,就说我水痘未愈,吹不得风,谢谢老夫人了。”   “啊?还是这句啊?”谷蓝惊道。这话打发二娘可以,打发老夫人,真的不会被老夫人大肆发作吗?   但接触到元非晚的目光,谷蓝不敢多嘴,只得硬着头皮出去回了。   李老夫人听见这回答,差一点没被噎死。她都亲自过来了,元非晚依旧这么搪塞!这是孙女该对祖母的态度吗?   黄素心中偷乐,但面上依旧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晚姐儿身体不好,本不好勉强。但老夫人亲自来看大娘,那是老夫人疼爱小辈,慈心可表。这做小辈的,至少该让长辈放心。是不是这个理儿啊,大家?”   “就是,就是!”元非静在一边添油加醋。“祖母,如果大姐姐不能吹风,至少让她把院门打开。让您远远地看一眼,也是好事,对不?”   这母女俩一唱一和的,老夫人难道听不出来?但说到底,她也的确有些疑虑。继元光耀不买她账后,元非晚也这样,真不是元光耀教她的?不然,以元非晚那种恪守礼仪的性子,这时候就算爬也爬下床来给她见礼了呀!   想到这里,老夫人清了清喉咙。“静姐儿这话说得是。若是晚姐儿不能吹风,也叫我看看,不然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能放心。”   这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元非晚只想撇嘴。呵呵,她得了水痘烧昏死过去的时候,这便宜祖母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但是,她连布条都准备好了,不就是为了让这群人现出原形吗?   元非晚无声冷笑,顺手戴上了帷帽。“谷蓝,你去把后灶上的药烧开些,味道越大越好。我去开门。”   “啊?”谷蓝这下真的大惑不解。她们着急要药吗?   “让你去就去。”元非晚道。“难不成,你觉得我连门都开不了?”   “婢子当然不是那个意思!”谷蓝立刻摇头照办。她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但元非晚表现得如此镇定,让她莫名信任。   不过片刻时间,外头等着的人已然不耐烦了。   “大姐姐看来真是病得重极了。”元非静故意道,“这一来一回传话,也需要许多时间。”   碍于边上还有大房的仆从,再想到今天来的目的,老夫人只能拿眼睛横她。“有你这么说姐姐的吗?”   元非静很不服气,但在黄素的目光下,她立刻改变了策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大姐让我等着,也就罢了。但祖母,您可是长辈呀!”委委屈屈的,仿佛立时就能落下泪来。   “瞧这小孩子家家的,话都说不好。”黄素假意反驳,“晚姐儿定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慢一些。她肯定不会将我们都关在门外的……”   什么水痘两个月了还不好?她才不信!元非晚八成是装的,这才不敢开门!   然而,还没等这话落下音,那扇从颜色到材质都很厚重的朱漆大门就缓缓打开了。众人齐刷刷地望过去,等到看清后面的人影后,又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三步,脸色发白——   天啊,这根本就是女鬼嘛!   虽然元非晚戴着薄纱帷帽,但依旧将面前各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老夫人众星捧月,十分明显,她就照着行礼:“祖母。”   原来这女鬼就是大娘?   被惊吓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就算病弱,原本也是个好端端的人;这会儿包成了个粽子,莫非……这病真没好?   就算一直认为元非晚是装病拿乔的黄素,不由得也有些不确定起来。元非晚美貌无匹,若不是毁容破相,为何以此面目示人?   老夫人被唬得晃了晃神,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晚儿,”她唤道,一双眯缝眼慢慢转动,“你现在可还好些了?”   “是。”元非晚垂头回道,“非晚不敢叫祖母久候,便自行出来了。因而耽搁了些时间,请祖母见谅。”   黄素本想插句话,继续之前的时间问题,这会儿立刻失了先机,一张嘴要闭不闭。是她的错觉吗?大房这女儿话还是少,但却有点噎人?   元非晚没看她,继续道:“祖母亲自关心晚儿的身体,晚儿十分感动。晚儿本想近些和您说话,但这身子不争气……”她说着说着,竟拭起泪来,甚是哀戚。   这情景给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定会觉得元非晚的孺慕之情十分真挚。然而,不管是李老夫人还是黄素元非静,都觉得这真是见了鬼了——   他们家的高岭之花就这么哭了?哭了?真的假的?   李老夫人头皮发麻。她原本做好了迂回责备的心,但对着个哭得凄惨的女鬼样子,心中发怵。若话传出去,说她苛刻得把病中的孙女给训哭了,这可怎么了得?她要是真做了也就罢了;问题在于,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她真想先回去算了,然而思及今天的目的,只得忍下来。“苦了你了,晚儿。祖母今天带了些补品来,你且收下。”   元非晚在帷帽薄纱后觑了眼那个小食盒。所谓的补品,也全是之前二房耍手段从她手里拿走的。这会儿原样送回来一点点,脸不知道有多么大!   这时候,若是戏再真点,老夫人就该亲手把这补品送到元非晚手里。然而,她到底惜命,犹疑了两秒,就使了个眼色。边上婢子水红接到了,委实不情愿,又不敢不去,只得一步三挪地靠近元非晚。   见此情景,失语了好一阵子的黄素突然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大娘病成这样,婢子也该帮扶一二啊!人都去哪里了?”这话里话外,竟然完全忘记她们刚才是怎样要元非晚亲自出来以示孝道的了。   元非晚暗暗冷笑。呵呵,动不了她,就想动她身边的人?也要看她同不同意!“我这院子里两个婢子,照说人手也不少了。只是水碧发起了烧,谷蓝正给我们俩看药。二婶子,莫非您手中还有多余的人,可以帮扶侄女儿?”   这怎么地又病倒一个?风水不好还是人太霉气?   还有,一向高傲的元非晚怎么会承认人不够、还向她要人?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这个,问你阿耶定然更好。”黄素一时想不出好对策,只得干笑了两声。   至于元非静,她早呆了。她这个不论什么时候都说自己很好的大姐,什么时候变了性子?   看两人一脸菜色,元非晚小幅度勾了勾唇。她在她们心中大概就是一朵白莲花,那她就扮演这一朵白莲花,又有何难?“二婶子说的也是。”她笑道,“劳烦祖母、二婶、二妹妹亲自来看非晚,非晚实在过意不去。若不嫌弃非晚院子里的粗茶,便请入内坐坐,如何?”   有谁敢进一个水痘患者的院子?   闻着空气里越来越扑鼻的药味,老夫人脸都白了。得,她本想抽空提一句吴清黎,这下也不可能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为什么要为孙女婿赔上自己啊?“我刚才想起来,东边孙夫人请我去赏花。这时辰眼看着就要到了……”   元非晚明知这是借口,也应得很快。“那可不好让孙夫人久等。”她“善解人意”地道。   老夫人连连点头,随口再扯了几句,就离开了。黄素和元非静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一脸见了鬼的模样。更确切地说,她们就是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中药味儿那个大哟……   甩二三房会有的,男主也会有的,放心~   ☆、第17章 面子   说是去东边孙夫人府上看花,但实际根本没这回事,老夫人只能偃旗息鼓,带着一众人等回了二房。只是,今天元非晚的表现太过出乎意料,以至于大家心思各异,一时沉默。   “大娘今天……这是变了个性子?”最后还是黄素性急,忍不住先开了口。   老夫人面色凝重。“和以往不同,那是真的。只是不知,晚姐儿如何会变成这样?”   黄素想了一想,很快道:“若说只是病了的缘故,那也未免牵强。说不定,是有人和她说了什么?”   她这话本来是在含沙射影,意指是元光耀的错,想要让老夫人对大房更加不喜。然而老夫人自己心里还有一套谱,就没直接回答。“水痘也是苦,”她沉吟道,“两个月,谁也不能见……”   黄素心里咯噔一跳。听这话的意思,老夫人是觉得元非晚因为无人探望而心寒?要是这缘故,她们一个也跑不掉!而且,老夫人难道真对元非晚心软了?   她生出了点担忧,但这时候显然多说多错,只得闭上嘴。   至于元非静,她素来骄纵,但说起拿主意,那是一点也没有的,故而此时只能听着祖母和母亲商谈对策。不过气氛不对她感觉到了,突然道:“大姐姐的病真的还没好吗?”   三人面面相觑。她们倒是想把元非晚脸上的布条扯下来看看,但奈何不敢啊!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过了水痘,那是闹着玩的吗?   “晚姐儿那院子关得紧实,就连大房中的其他仆从也不知情。”黄素沉吟。“不如,我遣人去问问徐大夫?如何,大家?”   被询问的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大儿子和长孙女的态度都变得这么快,她心里有点没底。“别让人知道是咱们问。”   “那是自然。”黄素满口保证。“我会再问问其他大夫。”   “嗯。”老夫人肯定。徐寿既然是元光耀请的人,那说不定已经做好了准备,很该再问问其他大夫。   这事定下来,黄素就带着元非静告退了。而老夫人倚在塌上,想了一想,愈发觉得这事不靠谱起来——   她让大房贴补二房三房,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元光耀以前什么反对意见都没有,让她觉得愈发理所应当。所以,她知道二房私底下如何对大房子女,不仅没有阻止,还推波助澜。   不得不说,如果没有她的默许,不论是元非永还是元非晚,都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这会儿,元光耀不顺着她的意,她这才惊觉,虽然她不喜大房,但离不了大房;至少目前还不行!她最疼爱二房的元非武,望孙成龙,可元非武才十二岁。若元非武弱冠时便能致仕,那也还要八年呢!若这八年里和大儿子闹掰,她要怎么过?   老夫人深深蹙起了眉。   这时,水红端着茶进屋。看老夫人的表情,她大致猜出了一点儿。“老夫人,您可别皱眉。这家里的人都唤您一声老夫人,您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对啊,她怕什么?老夫人被启发了。反正她是元光耀的母亲,元家所有人的长辈,元光耀还能不认这点吗?   这样一想,老夫人就觉得,她刚才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钻到牛角尖里去。她要什么,元光耀哪敢不给?大概是她这次面上做得太明显,以后假意收敛,不就好了?   想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说得不错。”她夸赞水红,接过茶杯。“对了,水碧那头怎么样?”   从名字就能猜出,水红水碧是同一拨儿的奴婢,契约都在老夫人手里拿着。她们进元府不过半年,吴王府就出了事。老夫人更觉得该捏着大房,趁萧菡被软禁在吴王府的时候,把身边的婢子赏了一个给元非晚,就是水碧。   那时,元非晚身边还有两个萧菡留下的婆子,多少护着她不受欺负。只可惜,两年后,元光耀被贬岭南。婆子年纪大了,不堪劳顿,只能留在长安。   而元非晚的苦难日子,也就真正开始了。虽然她并不自恃美貌才华,奈何别人嫉妒,看她不爽,就变着法子折腾她。含沙射影少不了,下绊子什么的也常见。而元非晚性子好强,又担忧小弟,受了委屈也得忍着,打落牙齿和血吞。   跟着这么个忍气吞声的主子,水碧的事情其实更简单,因为她实际听命于老夫人。除了在银钱方面给予方便之外,她还负责定时将大房里的消息递出去。   这时候,老夫人问水碧,问得其实就是大房的消息。   这事做多了,水红很明白。“晚姐儿一直病着,大房那头看得严实,根本不让闲杂人等靠近那院子!”   老夫人一听,就知道水红怕感染水痘,根本就没去打听。“隔着一堵墙,你怕什么?”她瞪起眼睛训道。“要传染的话,大房里早就病倒一片了,还能轮到你?若是白日里人多口杂,你就不会换个时间去吗?”   水红早知道老夫人是这样的性子,事到临头只关心自己。她也没什么心寒感叹的,只道自己命不好,做了别家的婢子,就得看人脸色。“那婢子今夜就去。”   至于黄素,回到自己房里后,还在大惑不解。她要的就是元非晚死要面子活受罪,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母亲,我怎么觉得,元非晚像是在吓唬咱们呢?”元非静死活不愿意相信,今天说出那样话的人是之前的元非晚。这时候,房里只有她和黄素两人,她连元非晚那声大姐都免了。   黄素也在左右摇摆。一方面,她不信元非晚;另一方面,她也不觉得元非晚那种美人,病好之后还愿意把自己包成一个木乃伊。“这事儿你就别管了,”她略有心烦,“让我问过大夫再说。”   元非静想想也是。“哦。”她其实还在想吴清黎那档子事,但这时再提,黄素大概就要不高兴了。而且,她素来有些脾气。元非晚显然不愿意帮她,难道她找不到别人帮吗?   这左思右想,还真被她想到了一个人。“母亲,旬休日是不是要到了?”   被这一提醒,黄素这才想起来。“啊呀!可不就是明天吗?”她顿时喜形于色,“非武要回来了!”   元家二郎元非武,二房长子,元非静的亲弟弟。他今年十二岁,还没到进州学的年纪,但早已进了私塾。   而方圆百里内最好的私塾,莫过于嘉宁县外天登山上的宁阳书院。它距离县中心有些路途,所以学生们平素都是住在书院里的,只有放假时才能回家。   正因为这点,黄素一开始还舍不得儿子去那么远的地方。然而,就算她再头发长见识短,也知道不能误了儿子的前程——好的老师,好的学习环境,对儿子成才是多么重要啊!   一想到儿子,黄素立时容光焕发,刚才的那些烦心事一瞬间就被她抛之脑后。“二郎难得回来一次,咱们暂且把别的事情放一放。母亲这就出去,买些好东西来下厨!”   “……啊?”话题转得太快,元非静没反应过来。而等她醒过神,黄素已经兴冲冲地出了房门。   元非静拉下脸来。她本想说,元非武也在读书,应该有更大的机会认识吴清黎。这样一来,她就不需要看元非晚脸色了。但很明显,一想到元非武,黄素立时就把她的事情给忘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元非静心里很不平衡。她在外头比不过元非晚,在自家里比不过元非武,凭什么啊!   再来说元非晚这头。人一走,她就关上院门回屋了。看到谷蓝还在灶边卖力煽火,她忍不住扑哧一笑:“谷蓝,药要干了吧?”   “啊?哎呀!”谷蓝立刻把扇子一扔,手忙脚乱地想要抢救那个药罐子。   “行了,不差这些。”元非晚笑眯眯地阻止了她被烫到。   “大娘……”谷蓝这才定神看主子,“老夫人他们呢?”   “都走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元非晚回答。   这么容易?什么别的都没发生?谷蓝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突然猛冲进花厅,左看右看,仿佛要揪出一个藏在哪里的妖怪似的。然而,她只看见了那个小食盒。“这是老夫人送来的吗?”   随后进来的元非晚点点头。“借佛的花献佛,我相当佩服她们的胆色。”   谷蓝眨眨眼,再眨眨眼,表情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这些东西,之前都是您的?”   “这些只是很少的一点。”元非晚纠正。实话说,她一点也不在乎那些被拿走的物事。但那些人竟然敢用她自己的东西来打她的脸,她就要让她们都知道后果!   就在元非晚思考着如何让那些人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的时候,突然间一声清脆的扑通响起,是膝盖和青石地面碰撞的声音。   “这都是婢子的错!”   元非晚诧异回头,就看到水碧跪了下来,头也抵到了地面。“你不是病着么?不好好将养着,突然这样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立威   然而,水碧一点没有起来的意思。“都是婢子的错,请大娘责罚!”   这给她唱的是哪门子的戏啊?元非晚思忖。然而,瞧现在的阵势,她大概只需要听着就好。于是,她绕过矮桌,侧身坐在了榻上。“我不太明白,你有什么错?”   谷蓝站在一边,早就惊呆了。她左看看右看看,这会儿看到元非晚坐下,就下意识地向榻边靠了几步。   “这些山参,之前的确是婢子拿出去的!”水碧回道,头埋得更低了。   元非晚点点头。虽说她搞不太清过去老夫人和二房从她这里拿了多少去,但就从之前忍气吞声的情况判断,她不仅该知道,东西也绝对少不了!“就算是从你手里拿出去的,也经过了我同意,有什么错?”   水碧浑身颤抖了一下。“婢子不该……婢子不该……婢子本不该让这种事发生!婢子本该……本该……护着大娘!”   “哦?”元非晚现在已经差不多猜出了真相,不由玩味地应了一声。“你本该护着我?”   “是!”水碧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听着就觉得疼。“虽然婢子之前在老夫人那里做事,但现在服侍大娘,就理当以大娘为重!”   元非晚现在彻底明白了。敢情这是真吓到了,想转而效忠她?“我听你这话的意思,”她不答反问,“听起来怎么像是之前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呢?”   这语气轻飘飘,但水碧慌了,又重重地磕了三下。“都是婢子的错!都是婢子的错!大娘想怎么责罚都可以!”   怎么罚都可以?元非晚轻轻一笑。她顺手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杯,徐徐抿了一口,才道:“既然如此,送你回老夫人那里去如何?”   地上的人猛地一僵,随即磕得更加用力。“大娘打断婢子的腿都可以,但求千万不要把婢子送回去啊!”   青石地面硬得很,水碧没磕几下,脑门上就见了血。这种情景和连续不断的砰砰声把谷蓝吓得又往榻边靠了两步。她大概能猜出水碧求情的原因,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水碧视老夫人那里为龙潭虎穴——竟然宁愿被打断腿,也不愿意回去?   元非晚把这些都收进眼里,神态没有任何变化。她又慢慢地喝了点茶,直到觉得舒服了,才出口道:“得了,我打断你的腿干什么?对我又没用。这头,也不必磕了。”   水碧还想再磕,但听出这话里的冷淡,生生地定在那里。她意识到,现在的元非晚真和以前不同了——换做是以前,她刚跪下去,元非晚就会让她起来;而现在,虽然元非晚没有责罚她,甚至连句重话也没有,却的确看着她磕出血而无动于衷!   看起来,这一病的心寒,让大娘的软心肠也硬了!   这是水碧的猜测,但不能说对,也不能说错。她怎么可能知道,现在的元非晚已经不是之前那个书香门第的深闺小姐,而是连流放连坐都熟视无睹的芷溪公主呢?   “如果你脑袋还清楚的话,现在就把该说的都说了。”元非晚觑了那殷红的额头一眼,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水碧愣了一愣。然后她明白,元非晚这是给了她一次机会,一次表现自己确实投诚的机会。如若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想到老夫人对婢子的态度,水碧狠了狠心。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件事她考虑了很久,也该做个决断了!“婢子自当把知道的都告诉大娘。”说着,她看了看边上的谷蓝。   元非晚察觉到这种视线,不以为然。“说吧,正好让谷蓝也听听。”   “是。”水碧赶紧应道。   然后,元非晚终于搞清楚了,这无非就是一个苦主想息事宁人、却被蹬鼻子上脸的悲剧故事。老夫人无非就是想捞钱,还不能让这事传出去,才往她和元非永身边派人。亲妈不在,只要哄住元非永、再要挟她,这事不就传不出去了?   如若不是出了她这个意外,老夫人是打算先把大房榨干、再踩在脚底下吧?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非晚心中冷笑连连。以前的元非晚大概是个包子,不幸的是,现在的元非晚是个睚眦必报的!   “婢子知道的都说了,求大娘开恩!婢子愿留在大娘身边做牛做马,只求大娘不要把婢子送进那火坑里去!”水碧说完,又开始磕头。   元非晚抬起一只手,阻止她继续这么做。“停,别让我说第三遍。”   水碧本来就疼得厉害,只是怕自己显得不够诚心,这才拼命磕头。这会儿元非晚让她停,她也不敢再动,只悄悄地观察元非晚,眼里带着希冀。   说句实话,如果说元非晚因为水痘而硬起心肠的话,她非常能理解,因为她也差不多。   老夫人平时叫她拿钱拿东西叫得欢快,真到危急时候,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院子里自生自灭!她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低下,但她帮着老夫人做内应五年,没功劳也有点苦劳,得到的就是这种待遇?就算不能让她出去,递个假意关心的口信进来总行吧?   可是,就连这个都没有!说句难听的,五年时间,就算养条狗,也有点感情呢!   水碧不免齿冷。   而元非晚却是不同。便就是现下对她有些凉薄,也是她自作自受。因为晨起时她隐约听见外面的话,猜出元非晚是故意把谷蓝支到后灶去煎药的。   为何如此?除了让药味冲天之外,是不是还有一些护短的意思在里面?   水碧不能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若是换成老夫人和她处在元非晚和谷蓝的情况里,她肯定是头一个倒霉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左右都是做婢子,她就不能选个好的情况?大娘原本就聪明绝顶,现下终于愿意放些心思在这上面,她们还怕继续吃亏?退一万步说,就算代人受过,替个白眼狼吃和替个正常人吃难道是一样的?   见水碧额头上的血不停地流下来,谷蓝有点怕了。她想帮着求情,但转头看见元非晚淡漠平静的眼睛,那话就噎在了喉咙里。   而元非晚呢,她不疾不徐地吃茶,不疾不徐地想事情,足有半盏茶功夫。然后,她终于开了口。“水碧,起来吧。谷蓝,去拿些伤药和布带。水碧本就发着烧,别把身体弄坏了。”   水碧一听,大喜过望。“谢大娘!”   元非晚瞥了一眼那张喜形于色的脸,凉凉提醒道:“别谢得太早,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一次我不追究,但也就只有这一次而已。”要不是水碧认错态度良好,她目前手上又缺人手,发作掉一个婢子算什么事?   水碧当然也知道这点,深深俯下头去:“婢子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真·护短无误,不过当然,看人~   ☆、第19章 抽薪   谷蓝自去安置水碧不提。等她再到元非晚书房的时候,就见得元非晚依旧倚在那张靠窗的榻上,半眯着眼睛,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有人进来的响动让元非晚回了神。“水碧可还好?”她随口问了一句。   “水碧姐姐已经上了药,现在躺下了。”谷蓝回答,乖巧地上前,把元非晚随手解下来的布条收好。   元非晚便不再问,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看她的书。便是有几个小丑蹦跶,岭南的日子也实在无聊。她还是想回长安,可她爹是个贬官,没有上头的旨意,根本回不去。若要说表现,这天高皇帝远的,也难得被上头注意到啊!   每到这时候,元非晚就万分想念做芷溪公主时的自己。想让谁回长安,不过动动手指的事;至于老夫人和二三房这样的,还没到她跟前就已经被处理了!   但事实如此,以上都只能是想想。想像个平民一样回长安已经不可能,她就得考虑,怎么让她爹风风光光地回到长安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想做到这点委实不容易。而且,如果真有那时候,她还不希望老夫人和二三房一起跟着回去!把那些人永远留在他们最讨厌的地方,不正是他们该得的?   但这事毕竟是个大计划,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需要从长计议。   所以,这几日,谷蓝经常看到元非晚一副神游的样子。前些天,她怕元非晚无聊,便时不时地说几句;但今天,见到了元非晚处理水碧的态度,她不免生出了一些敬畏——   大娘平素里看着漂亮,待人也温和,可真狠起来,眼睛都不带眨的啊!   这样一来,谷蓝就谨慎了起来。不仅不说话,而且走路都不自觉地踮着脚跟,就怕一个声音大了,惊扰到元非晚。   这种过分的沉默,元非晚不一会儿就注意到了。“怎么了?今儿个这么安静?”   谷蓝眨巴着眼睛看元非晚。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看怎么漂亮,简直没有比大娘更漂亮的人了!美色当前,不自觉地,她就说了:“大娘,您真厉害!”   元非晚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对谷蓝这种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就是说话直些,她也不讨厌。“怎么说?”   “因为就是啊!您什么都没说,水碧姐姐就……”说到这里时,谷蓝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但看着元非晚没什么介意的表现,她大了大胆子:“大娘,无缘无故的,水碧姐姐为什么怕成这样?”她还没见过自己生生把自己磕出血的人呢!   “心虚之人,自是什么都怕的。”元非晚微微一笑。“像水碧那样的,还算好,至少知道心虚。”   谷蓝眨了眨眼。想到元非晚仅此一次的话,她有些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做错了事,知道改正,并且以后不再犯,还是好的?”   倒是总结得很全面,元非晚赞许地点头。   “正常人做了亏心事,肯定是怕的。水碧姐姐肯自己认错,那是最好。”谷蓝自己想了想,点头肯定。然后她又想到另一点,“那有没有什么都不怕的人呢?”   “若是不怕,就只有两种。一种是问心无愧的,另一种则是已经寡廉鲜耻的。”元非晚道,微笑不变。   “我就问心无愧!”谷蓝立刻把自己对号入座了,不由眉飞色舞。“但寡……”她本想问“寡廉鲜耻的人都有谁”,然后马上发现不太对——水碧是老夫人的人,老夫人可没什么认错的意思,那岂不就是老夫人寡廉鲜耻?这话元非晚这个苦主也许说得,她一个下人怎么能说?   看谷蓝这种反应,元非晚在心里点了点头。她这个婢子,虽说性子活泼了些,但大体懂分寸,至少知道祸从口出,嘴上该有个把门的。好好加以调教,日后必定有用。   “那……”谷蓝想了又想,好容易把话换成了另外一句:“老夫人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水碧宁死都不回去?难道老夫人会吃人吗?   这两句话谷蓝没说出来,但元非晚从她闪烁的眼神里读出来了。“若想知道水碧的想法,你去问她,不是更清楚?”   这就是嫌她多嘴了,谷蓝吐了吐舌头。“婢子知道了!”瞧,正常情况下,大娘对婢子还是很好的嘛!估计就是老夫人对婢子太差,水碧才不愿回去!   老夫人和二房已经来过,这一日元非晚院子里本该没事了。然而,快到中午的时候,元光耀再次踏进了院子。   元非晚对此大为惊异。“阿耶,您怎么回来了?”她爹不是一心扑在教学大业上,对学生们无比上心吗?   元光耀在花厅的榻上坐定,这才笑眯眯地答:“明天就要休旬假了,州学里没什么大事,阿耶就提早回来了。”   “是吗?”元非晚不太相信。不能怪她太敏感,实在是最近事情多!   “怎么,不喜欢阿耶陪你吃饭?”元光耀故意虎起脸。   “当然不是。”元非晚瞧出他没生气,也故意道:“阿耶终于把女儿摆在学生前面了,这实在值得庆贺。”   元光耀立时吹鼻子瞪眼。他想反驳,又想到以前他对后宅事务毫无所察,确实让女儿受了委屈,立时又萎了下去。“就你嘴皮子利索!”他有些悻悻然,同时也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管是为了女儿、为了儿子、还是为了老婆,他都得甩掉那些只会吸血的蛀虫!   “阿耶莫气,女儿说笑的。”元非晚观颜察色,适可而止。“您饿了么?不如这就叫小厨房上菜吧?”   这一顿饭,做爹的想哄女儿开心,做女儿的嘴巴也甜,气氛很是愉快。等吃完漱口后,元光耀问:“今天你身边的婢子怎么就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呢?”   “哦,水碧着凉发烧,现在正卧床休养着。”元非晚回答。她爹怎么突然问这个?难道已经知道了早上发生的事情?   果不其然,元光耀蹙起了眉。“这时候病了?”   “我近日身体好了些,谷蓝一个够用,倒也没太大干系。”元非晚道。她在她爹眼里素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这时当然不能添油加醋落井下石。   “那不太好……”元光耀沉吟起来。“我在天登山脚租了个别院,还想叫婢子先过去打扫呢!”   元非晚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别院?”她疑惑地重复一遍,“做什么用?”   “哦,是这样!”元光耀发现自己还没解释前因,就补充道:“非永的年纪,也该开始学习了。我不可能天天留在家监督他读书,便给他寻了个相熟的夫子。”   元非晚眼睛转了一转,便想到元家二郎她从未见过,就是因为他在外读书。再结合地点……“那夫子所在的私塾便在天登山上?可是宁阳书院?”二郎去读书只能住宿舍,轮到她小弟便是自己租院子……二房不得气死?   “阿晚,你可真是冰雪聪明!”元光耀哪知道元非晚已经想到二房气不气死的问题上了,只抚掌大笑。   然而元非晚还有一点不明白。“若是打扫,大可叫粗使婆子去。为何要我院中的……”她突然住了口,直直地盯着元光耀。元光耀想把元非永以读书之名迁出去住,然后把她也带出去?   “你也知道,外头的婆子毕竟是外头的,比不得家养的细心。”元光耀道。“非永还小,不好放他一个人住。你过去,便可看顾着他,我也放心。况且,天登山风景秀美,视野开阔,令人心旷神怡,于养病大有裨益。你们去了之后,我也会时常去看你们的。”   说出这番话,元光耀是经过考虑的。他一双儿女,一个缠绵病榻,不是体弱,而是被欺负的;一个嚣张跋扈,不是本性,而是被养歪了——   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怎么还能住?   所以,借着给元非永找老师的理由,元光耀就想趁机把儿女暂时移出去。先釜底抽薪,再秋后算账!   不过,虽然他考虑良久,还一二三四地列举了好多理由,但现在一双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女儿,显然是怕女儿不愿去。“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元非晚一时半会儿没答话。距离元非永闹她也不过一天功夫,元光耀就找好了老师和房子?效率这么高,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后宅的腌臜事!啧啧,看来有得好戏唱了!   元非晚毫无同情心地给老夫人和二房点了一排蜡烛,面上却露出了微笑。“阿晚当然愿意。”   ☆、第20章 姊弟   元光耀本以为劝说元非晚得费一番功夫,结果元非晚点头点得特别快,一点不带犹豫的,不由大为高兴。他觉得,虽然女儿被其他人伤了心,但依旧信任他这个做爹的,那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走了八辈子运呢!   而在知道元非晚已经成功让元非永老实听话后,元光耀就更高兴了。“做得好!这样一来,阿耶完全放心了!”   本来嘛,萧菡不在,非是不在,他又没空,看护元非永的本就是元非晚这个做姐姐的事。以前情况颠倒,现在终于开始慢慢恢复正常了!   想到这里,元光耀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虽说是小孩子,也别太惯着非永!他便是被惯坏了,这才调皮捣蛋、目无尊长!该罚的时候便罚,别让他越过了你去!”   元非晚点头称是。而她边上的谷蓝听了这些话,好不容易忍住了面部表情的抽搐——主人诶,您这是没看到昨晚三郎哭的那样子!还没看到今早水碧满头血的样子!如果您看到了,就该知道,大娘不欺负别人已经很好,还有人敢欺负她?知不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不过,元光耀没注意到。他让元非晚该注意的注意、该收拾的收拾,再过两天就搬到别院去,反正那院子里家具都是现成的。元非永还在祠堂里,所以他的被褥衣物之类的也要让元非晚看着打包。   交代完,元光耀就离开了。他回来时已经从仆从嘴里知晓了上午发生的事,现在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看法了——   在元非晚染了水痘后,他就觉得女儿可能得先换个地方住,已经开始留意合适的房子;而元非永需要夫子教导,正让他有了名正言顺的租房理由,还是一箭双雕!   至于元非晚,她自然不知道,她在谷蓝心里已经成了天神般的存在。长安的事情还遥远,二房的事情看时机,她估摸着,先搬去别院把身体彻底养好,也是磨刀不误砍柴工。   于是,夜里,她照旧领着谷蓝,去祠堂看她那个还在闭门思过的小弟。   本该随侍左右的江婆这回依旧不在。元非晚在心里重重地给这个婆子画了两个大叉,这才走近。透过门缝,她依稀看见,祠堂里满地都是卷成团的废纸,只有一小沓叠得整齐。而她小弟咬着笔杆,正瞪着自己面前的宣纸,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这个到底行不行?不会又被大姐嫌弃吧?”他嘀咕道。   听得这句,元非晚差点笑出来。年纪小小,倒是好面子!“你想多了,”她出声道,“一天时间,你想写得多好?”   元非永一惊,这才注意到元非晚来了。“你……你!”他原来盘腿坐在地上,现在立刻跳了起来。虽然他也知道练字是个长期活儿,但看在他从没这么勤奋的面子上,能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啊!   元非晚才不搭理小弟碎了一地的玻璃心。“你那一沓是写好的么?拿来我看看。”   元非永的反应是立刻把那一沓纸藏到了背后。“才不!”   “怎么,怕我说实话?”元非晚眉毛一抖,兴致盎然。“原来你就满足于听一些假的奉承话?”   这话说得更直接,元非永的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才……才不是!”他强自辩解,“根本是你太挑剔!”   “得了吧,就你那临时抱佛脚的劲头,有资格说我挑剔?”元非晚不客气地反驳。“赶紧拿来,这样我说不定还考虑给你点热腾饭菜。”   “今天不是饼了?”元非永的关注重点马上就转移了,脚下也慢慢朝门挪动。不能怪他意志不坚定,实在是对方太狡猾,知道他饥肠辘辘、根本抵不住美食的诱惑!   这种面上不清不愿、其实心底已经动摇的别扭模样真把元非晚逗乐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为了保住仅存的一丝面子,元非永还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他马上就发现,就算他对元非晚的态度各种腹诽,在信誉上也找不出问题;相比之下,不管是老妇人还是二房的人,许给他的好话转眼就忘!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之前到底是有多蠢?   元非永暗自懊恼,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交出了背后的宣纸。   接下来,元非晚一张张地查看小弟今日的练字成果,而元非永则奋力消灭着他最喜欢的菜色——今天元非晚让小厨房特地做的。他受到了心虚和美食的双重谴责,更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了。   至于元非晚呢,她觉得吧,元非永的字还是惨不忍睹,但好歹能看出用了心。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一步也登不了天。她也没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不然,用力过猛、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于是,吃饱喝足之后,元非永往姐姐那里看过去,跃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眼睫微垂、神色认真中带着点思索的元非晚。元非晚今天穿了一身浅梅红的襦衫长裙,衬得面庞手指莹白剔透,如玉一般。月光一照,人和布料似乎都泛着柔和的银光。不知不觉地,他看呆了。   元非晚把那些字检查完,抬眼就注意到小弟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你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她有意打趣,“口水都流出来了!”   “啊?”元非永回神,不由大惊。他赶紧抹了一下嘴边,这才发现元非晚在骗他,顿时就不干了:“姐!”   元非晚只微笑。“嗯?”   元非永在这种平静的视线中败下阵来,不敢和她对视,十分尴尬。“我只是想问……想问……”他绞尽脑汁,想给自己找个理由,结果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个:“其他人知道我被阿耶罚了吗?”   其他人,不就是老夫人和二房?元非晚略微收了笑。“知道是肯定知道的。”她说,“今早,祖母和二婶来我院子里探病,还送了我一盒山参。”   这话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完全是陈述事实,但元非永听出了好些别的意思。   元非晚没正面回答她们知道他被罚是什么反应,那通常意味着她们没有任何反应。另外,山参什么的,他竟然有印象——几个月前,老夫人和元非静一前一后染了风寒。黄素念叨着要炖参汤补补身体,他便从元非晚处讨了一盒山参。结果,他拿回去还被老夫人和黄素骂,说是年份不够、质量太差。   因为对两张挑剔的脸印象太深刻,所以元非永一听到山参就想起来了,不由深深低下头去。祖母对他不闻不问,这打浇灭了他心中对那种得不到的关爱的最后一点奢望。而祖母竟然拿那盒自己嫌弃的山参去探望姐姐,可见她对他们姐弟都是一样的差!   这明明就是那些人的错,他当时还气急败坏地去吼了他姐!若是他真遂了祖母和二房的愿,和他姐姐反目相向,他此时岂不是真会饿死在祠堂?   元非永眼睛一红,咬紧了牙。   瞧他可怜兮兮得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元非永还以为小弟被老夫人的态度伤透了心,却不知道元非永其实更恨自己。“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听了一句话就受不住了?你不是还有姐姐吗?”说着,她轻轻摸了摸那颗低着的小脑袋。   听了这两句,元非永眼眶更酸。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放在他头上,他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元非晚怀里,嚎啕大哭。“姐……姐……”   元非晚被这种大雨倾盆的气势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她只能一边拍着小弟的背,一边哀悼自己刚换的衣服废了。“再一天就可以出祠堂了,不哭啊。”   “不……不出去……”元非永哭得更凶了。他想说他才不离开祠堂,因为他觉得他活该!这么多年,谁对他好谁对他坏都分不清,可不就是蠢得活该受罚吗?   元非晚可不知道小弟心里的弯弯绕。她觉得,这就是小孩子脾气,犟起来了。“哪儿有人一直住祠堂的?而且,阿耶已经给你找了这里最好的夫子。过两天,你就可以去私塾了。”   “……啊?”被这个消息惊吓到,元非永一下子就收了哭声,抬脸看元非晚。“‘这里最好的夫子’?”他重复了一遍,脸色立时变得雪白:“阿耶要把我送到宁阳书院去?”   “是啊。”元非晚对小弟的快速变脸不明所以。“你这是怎么了?”   “那我要自己住书院?”元非永脸色已经惨白。   就读宁阳书院的元非武平时就住在那里,有个书童随身伺候。可他只有一个婆子,能不能带去书院暂且不说;重点是,就算能带去,那婆子也不会照顾他的!   元非晚这下悟了。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还是希望身边有人陪着。“不,阿耶在书院附近租了个别院。”   这回答只回答了一半,元非永急了:“那姐姐你也去吗?”   嗯?元非晚愣了愣,随即心中偷笑起来。但面上,她还是觑了小弟一眼:“怎么?不想要其他人陪你去?”   元非永拨浪鼓似的摇头。“不要其他人,就要你!姐,你和我一起去嘛,好不好?”他抱着元非晚的手臂摇晃,眼巴巴地指望他姐点个头。   元非晚有心逗他,就憋着不吭声,好半晌才道:“若是你答应我,用功读书,那我便和你一起去。”   “我答应!我答应!”元非永立刻叫起来。“那你也答应了?”可元非晚做出一副犹豫思考的模样,急得他抓耳挠腮。   立在边上的谷蓝看完了全程,此时忍不住插话道:“三郎,大娘上午已经答应搬去别院了。”   “真的?”元非永眼睛一亮,也不管元非晚吊他胃口了,顿时破涕为笑。“太好了!”   一张脸上混合着泪水和笑容,实在又心疼又滑稽,元非晚便掏出巾子,给小弟擦脸。“以后再哭脏我的衣服,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姊弟重归于好,这一晚的功夫实在没白搭。而当元非晚带着谷蓝绕小路回院子时,却突然发现自家院墙外边有条鬼鬼祟祟的人影。   谷蓝差点尖叫出来,幸而元非晚反应灵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两人立刻贴到墙角的阴影里,心里都犯着嘀咕:这深更半夜的,那家伙想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弟其实是个聪明孩子,不过有些中二→ →   感谢指考戰士、杏芸二位的地雷,挨个儿么么哒>3<   ☆、第21章 真相   此时,天上圆月皎洁。那人所在的院墙外影子很浅,依稀能辨认出身形。   “好像是个女的,大娘。”谷蓝盯了好几眼,就贴在元非晚耳边道。   元非晚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视力并不差,自然看得到那人梳着个双环髻。这种发髻十分普通,经常可以在元府里年轻一点的婢子头上见到。而如果说不是外头的蟊贼、而是家里的婢子,也很有可能,因为水碧今天才和她坦承了有关老夫人和内应的问题。   这就是说,此人很可能是老夫人派来打探她院子里消息的婢女?   元非晚很快就得出了这个最接近事实的推测。她转了转眼睛,觉得这对她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听听老夫人到底想知道什么,以及水碧到底是不是真心投诚!   谷蓝还在张望。判断出对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后,她的胆子就大了许多。“大娘,我们要过去吗?”在做坏事时被她们当场抓到,这人死定了!   然而元非晚摇头。“我们出来时,大家也都不知道。”她轻声道,“而且你忘了吗?除了阿耶,在其他人眼里,我的伯还没好’。”   “对哦!”谷蓝恍然大悟。抓人是一回事,把自己赔进去就不合算了!如果现在出去,可没布条做挡箭牌!   于是,两人又稍稍往墙面上贴了一些。所幸她们身处一条狭窄的过道,两边墙很高,光线就阴暗。如果不主动出声,基本不会被注意到。   此时,外头的水红正不停地来回踱步。她也不想显得这么沉不住气,但里头的反应太慢了。往常,不过两声蛙叫,水碧就听到了呀!   水红很不想再学青蛙,因为叫多了会引人注意。可她今天再拿不到水碧的消息,老夫人肯定会给她排头吃。不得已,她又学了两声。   大概是老天终于听到了她内心的呼唤,里头终于有了些细微的响动。“是水红姐姐吗?”   “是我。”水红心中一喜,但随即又变成了愤怒:“你今天怎么回事?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   水碧轻咳了两声。“我不敢叫姐姐久等。只是我近日有些发烧,昏昏沉沉的,反应便不太灵敏,还请姐姐原谅。”   早上,水红在老夫人身后,的确听到元非晚说水碧病了。此时听墙内声音沙哑,她原本怀疑水碧躲懒的心总算信了六七分。“偏偏在关键时候出这种岔子!”她仍旧没好气。   “是水碧的错。”水碧一如既往地承应,但心里已不再有之前的堵塞了。老夫人不把她当人看,她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姐姐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听到正事,水红的口气缓了缓。“没错,老夫人有几句话要问你。”   “姐姐请说。”水碧早料到有这一遭,语气特别平静。老夫人早上可算在长孙女这里吃了瘪,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不来打听底细才奇怪!   “头一件事情,”水红问,“大娘的水痘到底好了没?”   “大娘身体弱,这事大家都知道。”水碧没有正面回答,“缠绵病榻,病情反复,也是常有的。”   “那就是真的没好?”水红半信半疑。   “姐姐,任谁长成大娘那样,都是不愿把脸挡住的。”水碧又道。   想想那个天仙般的美人,水红立刻信服了。虽说老夫人和二房对元非晚诸多诋毁,但从来没人能否认,她的美貌无人能及。“那倒也是。”她嘀咕道,接着又问:“郎君呢?最近是不是和大娘说了些什么?”   这郎君,便是指元光耀了。元非晚今日的反应和元光耀前两日忤逆老夫人的态度有些相似,老夫人便怀疑儿子和长孙女说了什么。   “姐姐,大娘的病还没好,郎君又怎么能和大娘说什么呢?”水碧轻声反问。   水红继续不信。“以郎君平时对大娘的着紧程度,他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这也是真的。”水碧叹了口气。“实不相瞒,郎君最近一直想进院子里来看望大娘,但大娘不愿意,说怕过了病气。”   这听起来倒像是元非晚会做的事……水红想了想,觉得很说得过去。“那好吧。还有,我们今日走了之后,大娘可曾说了什么?”   水碧躺在床上一天,早把今天的事情想了个通透。她又了解老夫人的脾性,所以把可能的问题都准备了一遍,此时对答如流。“大娘没说什么,但午饭晚饭都吃得很香,看得出很是高兴。”   这些话听下来,别说是水红挑不出毛病,就连作为当事人的元非晚,都想给水碧鼓掌了——   听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力!没有一句话是假的,但也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得到相对满意的答案,水红松了口气。“若是这样,那是最好。”她抬脚想走,忽而又想起一件事:“以后再叫你的时候,你可得给我快点。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老夫人手里捏着呢。”   听见云头履和青石地面摩擦的声音渐渐靠近,元非晚和谷蓝都屏住了呼吸。水红急于离开这个被她认为是全元府瘴气最重的地方,走得飞快,自然是什么异常都没发现。   等周围重新恢复安静后,元非晚才带着谷蓝走出窄巷。水碧刚从后院回到花厅,就听到前面院门有响动,便停了下来,等二人进屋。“大娘,您回来了。”   元非晚点头。“你这头伤还没好,又爬起来做什么?”她问,只当自己刚才没听到水碧水红的隔墙谈话。   水碧摇了摇头。“不是婢子自己想起来。”随后,她一五一十地把水红来过的事情说了,和事实毫无出入。   元非晚心里满意地点头。她这婢子确实是识相的,说听她的话,便完全交代清楚。“你答得很好。以后,水红若再来,你就看着打发走吧。”   水碧点头,却并不退下。   “怎么,你还有事?”元非晚略有惊讶。   “婢子只是突然想起来,确实还有一件事,白日里没告诉您。”水碧回答。   “大事?”元非晚问。不然什么时候不能说,想起来了就一定要说?   “婢子也不知道。”水碧道,有些微迟疑。“正因为婢子不能确定,才要请大娘您定夺。”   元非晚侧身坐上榻,示意水碧也坐到胡凳上去。“说来听听?”   水碧依言照做,面上的犹豫之色更重。“这都是婢子的猜想。如若有地方说得不对,大娘莫要怪罪婢子。”她停了一停,见元非晚并没有责备的模样,才接着道:“大娘,您害了水痘,可能是从三郎拿来的巾子上过的。”   就算元非晚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里头也绝不包括这个。“你说什么?”   水碧慌忙站起来,低头道:“两月前,三郎拿了些衣服过来,说让婢子给他洗。您见衣物太多,便想要帮一把手。结果,第二天,您便开始发烧,身上也出了红点。”   元非晚越听越觉得这事可疑。“你的意思是,那些衣服上有脏东西?”   “衣物上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水碧道,“婢子原先以为是三郎调皮,沾到了一些花草汁液,但结果……”   她没说下去,但元非晚听出来了。那些黏糊糊的东西,搞不好是水痘的脓液!   谷蓝之前告诉她,她感染了水痘、再传染给水碧,这大概并不尽然。事实极可能是,她和水碧同时被感染,然后她身体抵抗力弱,先病了,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她传染了水碧。   可问题在于,如果她和水碧都因此染上了水痘,那为什么元非永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后台503错误,作者就休息了一天【喂   感谢猫咪、某位空白君两位的地雷~爱你们,么么哒~   ☆、第22章 旬休   想是这么想,元非晚嘴上还是追问了一句:“衣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可从没听说,官家里的小姐要帮弟弟洗衣服的!   水碧的头更低了一些。“是婢子的错。”   元非晚瞅了水碧一眼,一时间没说话。照顾元非永,本是江婆的分内事。结果事情都堆到她们这边来,显然是江婆在偷懒。江婆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使唤水碧也有可能。而水碧迫于老夫人的压力,只能照做。   这么看来,洗衣服这种事,肯定不止一次两次!   “谁还知道这件事?”元非晚冷不防问。   水碧飞快地抬眼看元非晚。“江婆怕被人发现,严令婢子不能说出去。”她接着又低头,“发现您得了水痘之后,主人来问您最近到底碰了些什么,我只能招了。”   元非晚微微蹙眉。   这就是说,老夫人肯定纵容江婆,但不能确定是否主使;而她爹后来追查到了?   底下唯一的婢子竟然不合用,那么,她爹给她寻谷蓝回来,理由就更充分了。也正因为知道水碧和江婆都靠不住(实质上是老夫人和二房都靠不住),她爹才借着读书的名义,把非永带回身边?   没错,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理顺关节,元非晚为之一振。“走,我们再出去一趟。”这时候出去,自然是找元非永对质!   祠堂里,元非永吃饱喝足,又得了元非晚一起搬出去住的允诺,没了心事,已经在昏昏欲睡了。见元非晚又倒回来,他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做梦:“姐?”   看他迷迷糊糊的样子,元非晚不由心软,语气也轻了:“姐姐有事情问你。你可还记得,你最后一次拿衣服到我院子里?”   “我……”元非永醒过神,不由羞愧起来。这事他做得不地道,他自己清楚。“没有下次了!”他急急忙忙地保证道,“就算我自己洗,也绝不会……”   猜测方向完全错误,元非晚不得不打断他。“我不是要怪你。我只是想问问,那衣服你碰过吗?”   “啊?”元非永有些不解,但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我洗完澡以后,江婆会把衣服收起来包好。”   “这之间的时间有多久?”元非晚追问。   元非永对姐姐的侧重点云里雾里,不过依旧回答:“换下来的衣服就搭在架子上,一般一天吧?反正若有打好的包袱,我提走就是了。”   门外的水碧和谷蓝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如果说江婆做了手脚,可实际上江婆并没得水痘。另外,元非永的屋子里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人,若是其他人进去加了点别的玩意,也不是不可能。   “之前,你住在侧房?”元非晚又确定性的问了一句。后院侧房,能进去的人不少,但也绝对不多!至少,肯定是府里的人!   元非永点头,他愈来愈迷茫了。“到底怎么啦,姐?”   确定小弟被完全蒙在鼓里,元非晚只对他露出微笑。“没事儿,就是想知道该怎么替你安排房间,所以过来问问。”   真是这样吗?元非永半信半疑。他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呢?   第二天,元非晚醒得很早。一睁眼,有关谁把那些脓液沾染衣物的猜测就跳进了她的脑海。   要说嫌疑最大,当然是江婆。不过,若有其他人想要钻空子,也有机会。反正,无论是她中招还是元非永中招,这人的矛头都指向了大房。   乍一看,二房对此该负全部责任。毕竟不管怎么说,事情都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发生的。但最近并没有水痘疫情,在自己院子里动这种手脚,容易败露不说,还容易把自己赔进去。毕竟,时疫什么的,可不认人!   再看老夫人和二婶,她们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真能想到水痘这招?   元非晚十分怀疑。再接着,她想起元非静来时,还有个人在一边劝,听起来软软绵绵、柔柔弱弱的。   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的三房吗……元非晚回忆了一会,嘴角就噙上了笑。若水痘之事是三房借刀杀人,她岂不是正可以一并解决掉二三房?大刀阔斧、干净利落,正是她喜欢的!   至于已经被拉进黑名单的老夫人及二三房,他们今天正忙着,完全想不到元非晚现在如何。忙的原因,别无其他,正是二郎元非武回家了。   元非武一贯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老夫人平日里每天都在念叨他,掰着手指数日子;而宝贝孙子回来时,她当然喜不自胜,只把人拉在身边,上下打量,口中心肝唤个不停。“身体怎样?书院如何?没有人欺负你吧?”   元非武八岁读书,因着元光耀在诗词界交游广泛,在长安时就师从有名的大儒,愣是把自己之前被娇惯的习气一点一点改掉了。此时听到老夫人问那老三句,他就答:“都很好,祖母。”   “每次问你都是这三个字!”老夫人嗔怪道,“就不能多说点吗?”   元非武略无奈地笑了笑。问他身体学习之类也就罢了,怕就怕最后一个问题。宁阳书院的夫子,元光耀全认识,多少会照顾他,欺负更不可能。所以,若是他多说一点,祖母和母亲的注意力就会全转移到“王录事家儿子都这么大啦”“陈参军家女儿可以嫁了”之类的方面上。天知道,他才十二,说这些很尴尬,感觉自己就像拉皮条的啊!   看出儿子的表情,黄素急忙出来打圆场:“非武学了十天,好容易有一天休息,定然比较疲倦。不如这样吧,我炖了参汤,还有些糕点。我们先吃,吃好了再谈,怎么样?”   老夫人一方面疼孙子,一方面也是个绝不亏待自己口腹的。黄素在儿子回来时会使出浑身解数,备下的东西都不错,她也有些想念。“那还不赶紧端上来?别把阿武饿着了!”   “我……”元非武想说他真不饿,但他的反对在这时候是完全无效的。杯盏碗碟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山珍海味都有,简直像个小型筵席。   元非静坐在一边,见根本没人注意到自己,心里别提多难受了。虽然元非武一回来就叫过她,但奈何他太受欢迎,应付老夫人和母亲尚且来不及,往往不能想到边上还有一个。她也知道怨不得元非武,可嫉妒却完全控制不住。就因为元非武是男孩,将来可以考科举博功名,所以长辈眼里就只看得到他?若是可能,她也想读书考试;可一生出来就是女的,这难道能怪她?   而元非武,一下子被被塞了一双银筷在手里。他只得举起手,准备下筷,但在真的碰到什么食物之前,又停住了。“大伯和大姐在家吗?”   老夫人和黄素还笑着的面皮立刻就僵住了。她们暗地里做的事,不仅瞒着元光耀,也瞒着元非武。想想看,除了逢年过节,元非武一个月顶多在家三天,能知道什么?所以,元非武丝毫不知道后宅的暗潮汹涌,也是正常的。   “你大伯总爱往州学跑,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夫人率先回过神,强笑道:“这不,一大早又出门了。”   元非武点点头,脸上全是敬仰。“大伯如此敬业,非武也该学习。”   黄素听不得大房的好话,这时差点气晕。但她也知道,若是元非武能像元光耀一样考个状元,他们家就发达了,根本无法辩驳。“是啊。而且我和大家昨日去看过了,晚姐儿病还没好,不宜出门。”   “这都两月了,怎地还不好?不是说请了徐大夫吗?”元非武皱眉。这话老夫人也说过,但他却是真心实意的关怀。   “这便不知道了。”黄素不想再谈大房,试图转移话题:“阿武,快喝汤,不然等下就凉了!”   元非武点头。可他手刚碰到汤碗,就又想起一件事:“还有永郎,怎么不在?往常,他不是一定会来见我么?”   此话一出,别说黄素,就连老夫人,都快绝望了——他就不能让她们吃顿香点的饭吗?为什么偏要三句话不离大房?   她们当然不会想到,正是她们自己,才把事情弄到现在的模样。   而这边,元非晚丝毫没察觉旬休日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她照旧起床梳洗,用过早饭,便打发谷蓝去元非永房间收拾些必须的衣物。江婆已经被她判了死刑;若说还有用途,那也只剩套几句话的用途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她觉得,先瞒住要搬到别院的消息、再把人带到别院去问,效果会更好。   所以,在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元非晚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莫不是这么快就被老夫人知道了?她正想把布条翻出来缠上,就隐约听到外头的唤声:“……大姐?大姐?”   少年?元非晚顿了一顿。整个元府里,能叫她姐的人就那么几个。非永自然不可能,四弟还小得很,所以剩下的可能只有……元非武?   知道是堂弟,元非晚瞬时放弃了布条。因为她的门足以挡住弟弟,只要把帷帽戴上就够了。   元非武叫了门,又耐心地等了一小会,就听到里头传来一把不高却珠落玉盘般清越的女声。“可是二弟回来了?”   原本听祖母和母亲说元非晚病还没好,元非武还担心。这时一听,感觉距离好也不远,他不免松了口气。“是我,大姐。今日书院休沐,我便回家来了。你的身体,可好受了?”   又是个探病的?调子听起来似乎挺正常,只不过不知道,人会不会是二房的幌子?元非晚有些吃不定。“托二弟的福,倒也没变得更差。”   “大姐实在客气,我们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元非武道,“只是我经常不在,不能好好尽弟弟的责任。正好今日母亲做了些清淡点心,我便拿了些来,希望大姐喜欢。”   元非晚听他语气诚恳,先前的些许怀疑放下了一半。“二弟有心。”   “大姐哪儿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元非武其实挺想见见元非晚,但他认为女孩子应该会在意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不想让元非晚难做,所以话说完就想离开。“那我就将盒子放在边上,你唤婢子拿进去便可。”   “二弟慢走。”元非晚也没留的意思。等确定人不会倒头回来,她才出门去看。食盒里是一盘糯米碧玉卷,面上撒了极细的糖粉,皮子晶莹剔透,衬得馅儿显出新鲜的草绿,一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元非晚自认她不能让黄素如此用心,所以显然,黄素本是做给儿子吃,却被儿子拿来送给她了。她没想到,在二房这个大染缸里,元非武竟然像是出淤泥而不染。只不过,到底是二房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不知道咋回事,最近文底下有许多打小广告的。大家千万不要信。什么轻松兼职日收一百,都是假的。真相是,一个上当,吃了亏,回来再骗下N个,所谓赚钱就是骗人。只是顺口一提,估计大家都知道不能贪图小便宜吧?   ☆、第23章 父女   有了元非武这个宝贝儿孙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剩下的半天,没人再来打搅元非晚。而谷蓝把元非永要用的物事收好,很快回到了院子里。“大娘,妥了。”   元非晚看了看那两个鼓鼓囊囊的碎花布包。“怎么样?有没有看见江婆?”   不提还好,一提立时踩到了谷蓝的火药桶。“您别说,三郎房里都积了一层灰!江婆不是忘了三郎在祠堂,她是根本就没回来过吧?”   听了这话,元非晚倒不生气,只勾了勾嘴角。这老夫人手下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花样作死啊!   “大娘,容婢子多嘴一句,这种婆子,还是趁早甩了干净!三郎还那么小,如何能让他受这种苦?”谷蓝见过元非永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怜模样,此时相当义愤填膺。   “早晚的事。”元非晚道,语气凉凉。“具体等我和父亲商量一二,再做定夺。”   这一日,元光耀没叫元非晚久等。他刚回来就直奔小院,告诉女儿,第二天一早就能出发。“你们收拾得怎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元非晚侧身,让元光耀看到那些大包小包和装满书的箱子。“你可要雇辆结实的车才行,阿耶。”   元光耀对女儿还带书这点非常满意。“那是自然!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你记得早些起来。”   元非晚乖乖应了。“既然如此,我要不要去祖母那里走一趟?”   “嗯?”元光耀瞬间皱了皱眉。“你身体还没大好,这个就免了吧。等你们安顿好,我自会去和母亲说。”   元非晚眨了眨眼。她爹这是要先斩后奏啊!不过,这样更好。她爹说不定已经知道她装病吓走老夫人,此时正好顺水推舟!“阿晚明白。不过,这院子里的人,带几个呢?”   元光耀仔细看了看女儿的脸色。元非晚最近吃好睡好,双颊显出了自然丰润的粉红。这让他很满意。“你要几个便带几个。反正在哪里都是伺候你,阿耶还不差这点银钱!”   听得这话,元非晚微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然后,她话锋一转,又道:“非永身边的人呢?”   江婆?元光耀想到这个名字,眉心蹙得比上一次还紧。“婆子出入书院毕竟不方便,我已给永郎找了新的书童。”   这就是不想把婆子带过去了,元非晚敛眉。在知道她的水痘是江婆直接或间接害的之后,她就对江婆更没好感。只不过,脓液的事情,她还没问清楚呢!   “怎么,你想带着她?”见元非晚沉默,元光耀立马猜出了缘由。   “倒也不是。”元非晚回过神,摇了摇头。“只不过,女儿有些话想问她。”   这下轮到元光耀沉默,神色微微变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道:“你已经知道了,晚儿?”   “知道了一点点。”元非永回答。她抬头望进元光耀的眼睛,“您从江婆那里查到什么了吗,阿耶?”   被女儿通透清明的眼睛一看,元光耀只得熄了自己原先隐瞒的心。“这……”他刚开头,就长叹了一口气。“晚儿,是阿耶对不住你。”   “这怎么又干阿耶您的事?”元非晚轻声道,“不过是些庶仆,以为咱们房中无人监管,便私底下为虎作伥、逾越了去。是他们自己不守本分,又和阿耶有什么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元光耀依旧内疚。若不是夫人不在,怎么会没人照看一双儿女?别说儿女,他觉得他连夫人也对不起!   想到在二房听到的话,元光耀的表情带上了冷硬。“这事阿耶在查,但怕打草惊蛇,目前还没什么结果。只要拿住他们害你得病的证据,不管是谁,阿耶都要叫他们付出代价!”话里话外,甚是狠绝。   元非晚见此,就明白无误地知道,她爹已经对一家和美的假象死了心。她一方面觉得,她肯定还有什么没注意到(三兄弟明面上并没撕破脸,而元光耀的态度却一反往常);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可是件大大的好事。   兄弟同心,其力断金;父女同心,不也一样?   “既然如此,那便带上江婆吧。”元非晚轻声道,态度却很坚定。“在家里不太好问,女儿想换个地方。”   虽说老夫人把江婆指给了元非永使唤,但实际上江婆大多数时候依旧留在老夫人那里。若她想审问江婆,首先就要把江婆和老夫人之间的联系切断,不能让江婆叫后援!而到了别院,那就是她的天下,还怕江婆跑出她的五指山?   元光耀是谁?他立刻听出了女儿的言外之意。对此,他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元非晚压不住刁蛮婆子,第二反应才想到元非永已经被女儿制得服帖,再加一个婆子大概也不算事。   “你所言甚是。”元光耀不得不点头,又拍着元非晚的手背,道:“我的晚儿真是长大了。”语气里,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欣慰。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大房后院就忙碌起来。等几个身强力壮的庶仆将姊弟俩的包裹搬上车,元非晚才领着水碧谷蓝去祠堂,把三日拘禁期满的小弟叫走。   “这么快?”元非永睁着两只明显不清醒的大眼睛,觉得他爹和他姐的效率实在太高了——搬家这种事,真是说搬就搬啊!   “不早和你说过了?”元非晚有些好笑,揉揉他的头。“先别睡,等到车上再补。”   “噢。”元非永呆呆地应了一声,老实搭上元非晚的手。他现在还弄不清搬家背后的是非,只知道姐姐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先等在大门外的元光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白雾迷蒙的清晨里,他的女儿牵着小儿子,慢慢出现。过高高的门槛时,女儿得半扶半抱着,才能让还迷糊着的小儿子不栽倒。这一幕如此温馨,就像久违的阳光照进了他的心。   七岁男孩已经有些身量,至少元非晚肯定抱不动。元光耀看出这点,立时上前几步,一把抱过元非永。“来,这事就交给阿耶吧!”   未曾想,原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元非永立刻挣扎起来。“姐,姐!”   元光耀没料到这点,差点把人摔了。“老实点,你姐自己会出门!”他佯怒道。   元非永回过神,见他姐直至周围一片奴仆都在偷笑,立时闹了个大红脸。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这一家三口很是和谐,不过被从铺盖卷里硬拖出来的江婆就不怎么和谐了。“干什么,干什么?”她徒劳地蹬着腿,试图甩掉两边架着她的仆从,“你们这是要反了天?”   奈何那两人都是元光耀的长随,身材高大,力气十足,根本不把她这个老太婆放在眼里。   不一会儿,江婆就被带到了大门口。她望着门口停着的几辆车,嘴巴不自觉张大了——府里谁要搬出去?她怎么不知道?   元光耀本来就不喜她,这时更不耐烦。“起个床这么磨磨蹭蹭的?”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江婆,“好意思让主子等你?还不赶紧走!”   江婆一见元光耀就畏缩,更不用提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通骂。她愣愣地上了车,在看到里头谷蓝时才回过神——等等,要搬出去的人难道是大娘和三郎?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她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至于元非晚和元非永姊弟俩,他们已经坐上了另一辆苇軬车。车夫鞭子轻扬,马儿便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下章我们的男主就要出场了~   ☆、第24章 错身   等初夏的日光缓慢破开晨雾后,终于有奴仆壮着胆子去后院汇报,大房突然搬家的事情才渐渐在元府里传开。   昨日元非武旬休,二房摆了个家宴,多少喝了点酒。一晚上睡得昏沉,自然察觉不到那些进进出出的动静。这会儿,元光宗刚披衣起来,听到这消息,直接惊呆了。“……什么?”   进来通报的仆从吓得差点要跪下去。“大房郎君一早便使人搬了生活什物,装上车就走了,还带走了大娘和三郎!”   “什么?”黄素的反应和元光宗几乎一模一样。她一下子站起来,惊疑不定:“阿兄这是在做什么?”   元光宗比她镇定一点。“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事实就是,元光耀一早做好了准备。事先打包好行李、雇好车不说,还刻意压下了消息,抢在他们起床之前,直接搬了出去!倒不是说他们有权利管元光耀,但一声不吭地走是什么意思?   “阿兄这是要彻底和咱们划清距离吗?”黄素一时间六神无主,只能想到这个。   元光宗本就心乱如麻,听到这句话更是不虞:“乱说什么?”   但他绝不会承认,他这种反应是心虚。元光耀能帮他们多少、他们又蹭了元光耀多少好处,他非常明白。元光耀不在意这个也就罢了,若是哪天在意起来……就会变成今天这种情况?不管是什么事,都先做了再说,完全不管他们?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他们眼里,事情很突然;但对元光耀来说,恐怕早就是计划中的事了!   “走,赶紧去母亲那里!”元光宗很快道。前两天,他还觉得元光耀一定会后悔;然而今天,他却不由产生了些微怀疑……后悔的该不会是他们吧?   黄素莫名其妙地被他吼了一声,十分委屈。可元光宗根本没看她,袴褶还没系好就走了出去。   二房鸡飞狗跳,三房倒显得异常平静。这不太正常,因为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还比二房早些——他们位置靠外,江婆被拎出去时,叫嚷声就已经隐约传到了他们院子里。   “母亲,大伯就这么把大姐和三弟带走了?”元非鸢被吵醒出来,第一眼就看到有人站在院子里。   张婉之点头。她一贯起得很早,此时脸上身上都已经收拾好了。   “纸总归包不住火。”这么冷哼的时候,元非鸢的脸上和语气都没有一丁点畏缩的成分,像是那个胆小怕事的元家三娘从未存在过。   张婉之看了大女儿一眼。“今儿个是没个消停了。你既然已经起来,就梳洗下,准备着吧。”   元非鸢撇了撇嘴。“他们闹起来,又有咱们什么事?若是有事,也不过看好戏而已。”   闻言,张婉之那张干瘦蜡黄的脸竟淡淡笑了一下。“说是这么说,但面子上的功夫,总是要做。”   元非鸢眼神一闪,便慢慢垂下头去。“母亲说的极是。”她现在的模样,倒是符合她给众人的一贯印象了。   张婉之满意点头,抬脚便走。她个子不高,还很瘦,那长裙穿在身上飘飘荡荡,伴着腕上檀木串珠空空作响,颇有些吓人。   见她背影似乎比上次更加干枯,元非鸢心里抽动了下。“母亲,您现在要做什么?”   张婉之停住,但没回头。“去叫你阿耶去二房,免得又被大家迁怒。”   这声音平平淡淡,但元非鸢听得分明,她母亲说“大家”的时候,那隐而不发的仇恨。   元府里头兵荒马乱,外头街肆倒是和往常无异。五更已过,城门击鼓,宵禁解除,道上便渐渐地有了些人声。   这还是元非晚近一月来第一次出门,不免有些放松。再加上行人稀少,她便大了胆子,悄悄地从帘缝里往外看——   要命!除了和契丹、突厥、吐蕃交界的边疆,她是再也没见过比这更破落的地方了!   元非晚刚这么想,就意识到她比较的方式有问题。这地方当然没有长安繁华,但倒勉强能算边疆——往西越过诸羁縻州,不就是吐蕃吗?   平衡了一下心态,元非晚才继续偷看。   实话说,嘉宁县城好歹是峯州州治所在,已经是这一州里最热闹的地域。便是整体色调看起来没有长安明亮,倒也真不能算破落。至少,路边房屋还算整齐,摊贩店铺也逐渐开了门。   元非晚大致打量了一眼,便重新坐直身子。除去临江的吊脚楼有些新奇,这县城还真是没什么可看的。另外,被贬到这种偏僻地界,到底要怎样才能回长安去?   这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元非永一上车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元非晚就在这绵长隐约的呼吸声及外头的马蹄轱辘声中沉思着。等到皇帝自己想起她爹,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所以,她是不是该问问她爹,在长安是否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不然,他们可真是要老死岭南了!   想到老死岭南,元非晚不免想到老夫人和二房。现下日头都升起来了,想必那些人也都知道了吧?不能亲眼看到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还真是可惜啊!   元非晚小幅度勾了勾唇。然后,马车一顿,她就听见元光耀的声音隔着帘布传了进来:“城门已经到了。外头路不好走,芷溪,你忍着点。”因为在外面,他就改了口,用字称呼女儿。   “没事,阿耶,我忍得住。”元非晚扬声回答。在院子里关这么多天她都忍了,还不能忍一条山路吗?   元光耀点头,随着车辆行进,一同策马向前。   城门刚开没多久,出门的只有他们,而进门的只有慢腾腾的三骑。是三个年轻男人,全是普通打扮,看不出是商贾还是旅客。   城门入左出右,双方各自循例而行。布帘微晃,元非晚无意间看到从缝隙间一闪而过的袍脚,眉毛不由微蹙。   那衣物间莹白的东西是什么?如果她没看错,是一条玉鱼?可那是王公贵族才有的腰饰,她怎么可能在这种穷乡僻壤看见呢?莫不是她太想回到长安,这才产生了错觉?   元非晚想了想,认为弄错的概率非常大,很快将它抛之脑后。   无论是元光耀还是元非晚,他们都没注意,那三人和他们错身而过后,便停在了内门边。   “‘芷溪’?这名字可耳熟。”其中一人重复道,颇有些兴味。“莫不是我们刚进嘉宁县城,就碰到了人吧?”   “就你耳朵尖,我可什么都没听到。”另一人说,显然不觉得有这么凑巧。   然而第三人什么都没说,只注视着越来越远的车影。等到再也看不见时,他才回头,神色淡漠:“你们说的人我不知道,但刚才骑马的那个的确是元侍郎。”   “什么?”其他两人一起吃了一惊。相比于知道是元光耀而不拦,他们更关心另一点:“七郎,你认识元侍郎,却不认识芷溪?”   被称呼为七郎的人蹙起两道剑眉。“无缘无故地,我为什么该认识?”   第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差点翻了白眼。这简直是根顽固不化的木头!“连名字都没听过,我觉得你以后恐怕娶不到老婆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相信我,要真不知道这名字,你就真没老婆了。   男主:……那不都是你的错?   ☆、第25章 德王   这七郎,正是当今圣上的七子,货真价实的德王殿下,萧欥。他腰间一尾鱼形白玉佩是圣上亲赐,代表着王爷身份,元非晚并没看错。   萧欥今年十八,未到及冠,按理说现在应该住在长安太极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可如今,他穿了一身再普通也不过的袴褶,出现在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岭南边陲州府,还只让人唤他七郎……这其中定然有些不为人知的缘由。   听见娶不到老婆这种话,大多男人都会发火,但萧欥不然。实际上,对属下的这种冒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虽然我很想说承你吉言,但这事估计还真不会发生。”   书生模样的人叫卢阳明。虽然他面相清秀,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武将出身——他爹卢英昌,正是当朝右卫上将军,统领一半骁骑营。祖父卢天成出身草莽,曾和吴王萧广瑞一起追随高祖打天下,也算有些家学渊源。   听萧欥这回答,卢阳明差点气了个倒仰。这冷心冷面的男人,竟然完全无所谓!“罢了罢了,好心被当驴肝肺!”   另一人名唤公孙问之。他面相黑些,身形更加高大强壮,显然也是个会武的。见卢阳明悻悻然,他略微皱眉,但没说什么。   萧欥看两人反应,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不免有些稀奇。“怎么,你们竟都认识那个芷溪?”这名字怎么听都是女人,为什么他这两个武将会听说,而且一副他不知道就罪大恶极的模样?   卢阳明再也忍不住,奉送给他们王爷一对白眼。“这满长安的人,估计就你一个不知道了!元侍郎的女儿元芷溪,就是元家宝树!”   “元家宝树?”萧欥好像有了点印象,但依旧不甚清楚。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卢阳明瞪眼,几乎是恨铁不成钢了。   萧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她?那个让全长安的文人墨士都自愧不如的才女?”   “就是她!她那时才十岁而已!”见他想起来,卢阳明总算出了口恶气。“另外,凡是见过她的人,都称他们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女子!”   “什么?”如果说才女可能有点料的话,美女萧欥就想笑了。“如若我没听错,你刚刚说的是,她十岁?”言外之意,十岁的小女孩有什么美的?顶多也是个可爱!   卢阳明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小时便是个美人胚子,现在怎么可能更差?”   但萧欥只摇了摇头。他向来实际,而卢阳明说得太夸张了。“你见过她?”   卢阳明正想再说点什么,闻言噎住了。“……没有。”   “那你见过吗?”萧欥转头,问一边的公孙问之。   公孙老实摇了摇头。   “这不就得了?”萧欥觉得他们在这个话题上打转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我们出来有正事,其他就先放着!”说着,他马肚一夹,率先进了内城。   卢阳明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的背影。“问之,咱们殿下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就算他没听说过元芷溪,但他总听说过吴王吧?元芷溪可是吴王唯一的外孙女!”   被询问的公孙正想跟上,闻言侧头。“你觉得能以此拉拢吴王?”   “吴王一向偏疼女儿,所有人都知道。当年的汝南县主,想娶她的人能排一整条朱雀街!所以,”卢阳明反问,“为什么不能?”   公孙不肯定也不否定。“吴王有兵权没错,同时也是个烫手山芋。”他没再说什么,策马向前。   一个两个都是木头!卢阳明彻底无力了。   嘉宁县很少有外人来,更别提这一大清早的。为了不惹人注意,三人很快下马,寻了个早茶铺子坐下。岭南小肆,自然没有长安城中的琼浆玉液。所幸三人风餐露宿惯了,都不在意。   萧欥喝了口茶,正想开口,忽而注意到腰间玉鱼露出个尾巴,便重新塞好。虽然这地界偏僻到几乎没人知道玉鱼代表的意义,但还是小心为上。“这儿倒是平静。”   虽然还有些悻悻,但听到正事,卢阳明也严肃起来。“蛮荒之地,消息当然没天子脚下灵通。”说着,他环顾四周。“不过看起来没人在意这个。”   “治下清平,县守有些功夫。”公孙也道。   萧欥微微一顿。他们从凉府启程,一路南下,从陇右道到剑南道再到岭南道,无非是为了查看突厥和吐蕃的动向,顺带再确定边防兵力情况。“昨天从宋平出来,你们有什么看法?”   宋平县是交州州治所在,设有交州都督府。近日,交州都督府改制成安南都护府。虽然名字改了,但管辖区域没大变化,第一把手依旧是吴炜。   想到那个略胖的山羊胡,卢阳明立时就笑了。“治下升平,吴都护可是个机灵人。”他说,颇有些意味深长。   公孙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同意道:“也许边疆闹一闹,吴都护大概会更高兴些。”   这两句话都在暗指吴炜不安于现状、想要挣些军功,萧欥不置可否。“你们俩变成他肚子里的蛔虫了?他想什么都知道?”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叫我们装不知道才是强人所难,七郎。”卢阳明轻哼,颇有些不以为然。“只不过,看他似乎没那个胆。”   听出里头暗藏讽刺,公孙微微蹙眉。“小心无大错。”   卢阳明扫他一眼,脸上仍是笑,语气却正经起来。“小心没错,太过小心就什么也办不成了。”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公孙眸色略沉,但没反驳,只转向萧欥。有些事情现在说还为时尚早,不需要太快下结论。   萧欥慢慢转动着手中的茶碗。卢阳明的话,听着是在说吴炜太小心,但实质上还是在说刚才那件事——   虽然吴王背了个谋反的名声,但证据薄弱,无法坐实。目前,吴王的大儿子萧芳调守松府折冲都尉,而二儿子萧芸则是河州果毅都尉。这两个地方临近白兰羌,是大盛对吐蕃的西北咽喉,还能对正在内乱的岷州形成合围之势。   这样一来,虽然吴王被软禁,但鱼符在手,依旧无人敢动。   轻易亲近不得,也轻易得罪不得,当真是个烫手山芋。小心没错,太过小心做不成事,萧欥也同意。做事总要冒险,问题在于,这险值不值得冒?   “有些事,有很多种实现方式。”萧欥沉吟半晌,终于开了口。   卢阳明一听就明白了。就算想要那些兵,可只要有别的办法,萧欥就不愿为此联姻。“我当然不是上赶着给你找麻烦,”他压低声音,“但是,就和你说的那样,就算你再不在乎,也必定会有一位夫人。抛去家世,元芷溪有才有貌,知书达理,有什么不好的?”   萧欥眼神微闪。卢阳明说得在理,而且还给他留了面子:虽然他不愁娶不到老婆,但以德王在长安微薄的存在感,怎么可能娶到一个家世显赫的夫人?就算他对此毫不在意,也不能乱娶。只是,连十岁时就蜚声长安的元芷溪都不知道,他还能知道什么好人家?   这正是卢阳明说萧欥会娶不到老婆的原因。对目前的萧欥来说,不是元芷溪有什么不好,而是到底还有没有人比元芷溪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男主目前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木有,嗯。   男主:……都是我的错咯?   ☆、第26章 别院   天登山位于嘉宁县外十几里。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由山顶蜿蜒而下,泉水叮咚。边上林木扶疏,石阶蜿蜒,实在是郊游的好去处。   宁阳书院便掩映在半山腰的林子里。此处依山傍水,景色优美,静谧安宁,非常适合发奋读书。相应的,周围环境单一,就没什么乐子可找。   由于老师严格,宁阳书院的学生并不多。虽然其中没有调皮捣蛋的,但毕竟都是少年,难免有些好奇心。   这不,正值早课后的早餐时间,就听得有人在叫:“快看,快看,山脚下来了好几辆车!”   “说得你好像从没见过车一样!”另几个少年觉得这真是大惊小怪。   “可是,夫子也在看啊!”   此言一出,原本兴趣缺缺的人全都围了过去,能看到山脚的窗户边上一时间挤得满满当当。“竟然是真的!”   顾东隅,他们口中的夫子,正凭窗而立,不紧不慢地捋着胡子。晨间的山风轻轻吹拂,他的宽袍广袖微微鼓起,给人一种十足仙风道骨的姿态。   “奇了怪了,夫子在看什么?”   少年们十分好奇。但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距离太远,他们根本不可能分辨出是谁家的马车。“可夫子看得都笑了……难道他知道来的是谁?”   苦于没料可八,这一阵小骚动很快平歇,早课继续。不过,等顾东隅再次走进书房时,开口第一句话就让他们重新沸腾起来:“中间一排都往后挪,腾个位置出来。”   腾个位置?有新人要来了吗?   所有少年都这么想。而元非武侧头看向已经开始搬东西的同学们,想起因为要读书而被元光耀迁回大房的元非永。   来的莫不是三郎?   不,如果真是三郎,为什么他昨天回家时根本没看见动静?元府离书院有些距离,若是三郎要来,也该让人先把行李搬来啊!   元非武在心里摇头,认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而山脚下,元非晚当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上面探头探脑。她下了车,便见前面一座两层木楼,夯在三尺多高的实木柱底之上,正是岭南西部最常见的民居样式。楼边没有围墙,但栽有一圈郁郁葱葱的树木,隐约能听见水声。   倒是个度夏的好地方,元非晚寻思。   元光耀早已翻身下马。见女儿打量,他便介绍道:“这房子山茶环绕,一面临河。若是想要游河,船就停在南面楼梯底下。平时走陆道,就直接从北面上楼。”   下楼直接上船?元非晚点点头,更确定这地方就是度假用的。她爹有钱租这种房子,想必还是留了一手,没让人把自己家底捞光!   大约是这种情绪太明显,元光耀不由笑了。“想什么呢?阿耶好歹做了十几年京官,难道会连这点钱都没有吗?”京官比外官的待遇更优渥,更别提他还做到正三品。   被看出来了,元非晚小幅度眨眼。“这是阿耶你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元光耀好气又好笑,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一点。“什么理都被你占去了!”然后他看了看左右,道:“我还要去州学,时间有限,只能先带非永上山一趟。你留在这里,把该安排的安排好,行不行?”   顺着他的视线,元非晚转动眼珠。随行的人已经全到了:元光耀的三个随从,她的两个婢子,一个厨子,还有一个目光闪烁的婆子。“女儿为阿耶分忧理所应当,哪有什么不行的?”她粲然一笑。   算上元家三口,在场总共十个人。元非晚自己没什么感觉,其他八个都被这笑容闪了眼。剩下一个江婆,心虚得根本不敢对上元光耀和元非晚之中任意一个的目光,自然没法欣赏美人——为什么不管什么话,听起来都有别的意思?从早上被蛮横地架出屋来看,应该不是她的错觉吧?   因为早就知道消息,所以顾东隅对元光耀携子到访毫不意外。实际上,山脚下那座别院,也是他帮着元光耀盘下来的。   问原因?不为别的,就为顾东隅和元光耀是同科进士、同僚八年、又同贬岭南,这情谊就与一般的好友不同。虽然顾东隅贬的地方不是峯州、而是几百里外的钦州,但反正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夫人病逝,又无子女,他就跑到嘉宁,挑个风景秀美之地,开了一座书院。   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州学一个书塾,教书都是倒贴钱。便是知道两人被贬得冤枉,嘉宁乃至峯州的百姓也不免为此感到高兴——天降良师,还有比这更走运的事情吗?   所以,元光耀前脚刚进书院门,后脚就让元非永给顾东隅磕头。把儿子交给挚友教导,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元非永已经答应了元非晚好好读书,对拜师这种事毫无抵触,老老实实地磕头奉茶。“夫子请用。”他还小,元光耀极少带他走动,此时有些懵懂,又有些好奇。   “嗯。”顾东隅伸手接过,刚抿一口,就注意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在偷看他,不由失笑。“元大,非永这孩子不太像你啊!”他和元光耀关系极好,早就可以用排行相称。   听出其中的揶揄,元光耀眉毛抖了一抖。“养不教父之过,只不过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向顾东隅,语气诚恳:“现在只能烦你费心了,东隅。”   顾东隅赶紧放下茶碗。“哪儿的话?你我之间,还这么客气?”   元光耀正色道:“我有事请托你,这是应该的。”   顾东隅颇为无奈。他这老友,什么都好,就是每次都要给他来这么一下!“那这样,以后我的酒钱都归你,如何?”   元光耀愣了愣,大笑起来。“一言为定!”   元非永眼睛骨碌碌地在两人身上打转。这夫子长得很和气,但为什么他总感觉他将来的日子肯定会一片黑暗呢?   如果说元非永有些小孩子敏锐的直觉,那元非武的糟糕预感就更不是说假的。在看到自家大伯带着三弟从顾东隅书房出来的时候,他先是惊讶,再然后脑子里嗡的一声——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所以,在几个小辈里,最怡然自得的就数元非晚了。她指挥着年轻随从把车上的箱子搬上楼,安置到各个房间里,再让水碧和谷蓝布置齐整。她和元非永全搬出来,那元府大房就常年没人,所以元光耀打算让厨子也住在别院,再分一个随从看门。   元非晚不知道她爹是不是打着院里院外的杂务都不用她经手的心,但院子外多两个人,总归是好事——看家护院是一条,能镇住老油条江婆又是另一条了!   江婆一直满心惴惴。虽然被粗暴地拎出了门,但在元光耀面前,她大气都不敢出。好容易等到元光耀离开,她才勉强镇定下来。元非晚一贯耳朵根软,她就等着这时候!   这种打算,元非晚不用看都知道,心中不免冷笑:就算她有心软的可能,也绝不会浪费在这种人身上!所以,她有意把水碧和谷蓝都支去二楼,自己留在一楼。江婆急得又咳嗽又使眼色,她全当没听见也没看见,只顾着做自己的。   直到江婆咳成了撕心裂肺,元非晚才瞥过去凉飕飕的一眼。“江婆若是身体不好,便坐着歇歇。”   几个随从一直进进出出地忙活,但也没忘记分一只耳朵听她们的动静。他们全是元光耀手下,自然都站在元非晚这边。而且,江婆喜欢倚老卖老,他们早就看不惯了。所以,虽然他们觉得元非晚把人晾在一边很少见,也很愿意幸灾乐祸——   东西刚搬过来,满地乱糟糟,唯一的一张榻元非晚自己坐着,江婆能坐哪里?地上吗?   江婆本来是假咳,被猛地一噎,变成了真咳。元非晚好一段时间不理会她,她已经有了被来个下马威的预感;但周围都是大房的人,她不敢放肆。结果还真是……话听着很客气,但实际上,大娘这是毫不犹豫地打她的脸啊!   元非晚眉尖轻挑。“江婆确实病了?那怎么不早说?怪不得近几天,不管是祠堂还是房里,哪里都看不到你人呢。”   这下,便是再傻,都知道元非晚是故意的。一个素来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能弄不清真的生病和蓄意偷懒的区别?   江婆脸都青了。她正想给自己辩解,外头忽然传来了笃笃的马蹄声。   元光耀下山来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江婆背后冷汗直冒,白眼一翻,直接软倒在地。   元非晚不由冷笑。这么不经吓,看起来是好日子过太多了!她从榻上起身,准备去迎她爹,走到外头栏杆边上时才发现不对——   来的的确是一匹马,但马上那人怎么看都不到二十!而且一张脸毫无表情,像是别人欠了他二五八万!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萧欥啊你笑一笑,不然老婆都被你吓跑了!   男主:那还不都是你的错?【弯弓搭箭   作者:救命啊要杀人啦!   ☆、第27章 君子   来人正是德王萧欥。   在县城里用过早饭,他便打发卢阳明和公孙问之去州衙和县衙附近打听消息,自己则朝着天登山方向而来。   早茶摊子上,不论问谁,都对元光耀和顾东隅交口称赞,他心里已经有了点谱,就想先见见这两人。元光耀出城时他正好进城,便又在路上问了人,一路寻到别院所在。   这时候必须解释一下。萧欥认得元光耀,可见之前见过。但是,那至少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后来,萧欥离开长安,去凉府监军。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天一个样,更别提五年。元光耀看见他却认不出,也是自然。   马背加上萧欥的上半身,和木楼架空层吊脚加上元非晚身高的高度差不多。所以这会儿,元非晚刚露脸,就和勒马停住的萧欥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相比于元非晚对萧欥冷冰冰的第一眼印象,萧欥对元非晚的第一印象却完全相反。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像是一朵微绽的牡丹,花蕊刚露出嫩黄的几点,还未到真正盛放的时刻;然而,那袭人香气却遮掩不住,扑鼻而来——   艳绝容色给萧欥带来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他在看清元非晚的一瞬间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怀疑:是他太久没回长安而和时代脱节,还是面前这个少女确实长得国色天香?   同样,也是那一瞬间,许多诸如“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之类的描述纷纷涌进萧欥的脑海,又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他心里回荡的只剩一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萧欥看得呆住,然而他素来冷静自持,一张俊脸仍旧毫无表情。而元非晚忽然见到陌生男子,想拿帷帽都来不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好一阵子,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元非晚先想出了解决办法。反正都被看见了,再遮遮掩掩也是浪费力气,不如早点把人打发走。“这位郎君,光临寒舍,有何赐教?”   声音也很悦耳动听……这是萧欥的第一反应。然后,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把眼睛都看直了,顿觉耳朵根一热。   “冒昧打扰,不胜歉意。敢问元……”萧欥差点把侍郎一词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想到元光耀担任礼部侍郎是在长安的事,如今对方的官位是个闲职司马。“司马可在此处?”他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责备自己缺乏定力——他多少年说话没结巴过了?   实际上,萧欥的担心完全是多余。虽然他自觉得破绽很多,但他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所以什么眼直耳热,元非晚一点都没看出来。至于那个停顿,也被她当做正常——普通人第一次见她这张脸,大多话都不会说了,一个停顿算什么?   “家严刚刚上山,去了宁阳书院。若有急事,便请郎君沿路上去,或许能碰上。”她简洁回答,盼望对方自己识趣离开。虽然她觉得对方如此镇定,肯定不是一般人,但现在显然不是她发挥好奇心的时机。   可萧欥动都没动。   如果说他去宋平县是为了实地考察安南都护吴炜为人的话,到嘉宁县则就是完全为了元光耀和顾东隅。这两人同为德贞四年的进士,诗词文章均属一流,难得还同样办事漂亮、两袖清风,素来有“不负德贞”的美称。   要不是朋党倾轧,两人这时候早该做到正一品大员。但话说回来,要不是朋党倾轧,这样的人才也轮不到他来捡漏。   不论是从礼仪角度还是利益角度,元非晚的话一点都没错。然而,萧欥就是有些迟疑。他几乎能确定,卢阳明口中的芷溪就是他面前的人,可他却想不出一句半句的理由,好结识这位落落大方的少女。   德王萧欥,五岁练剑,六岁骑马。等到十岁时,除去力道,一手弓箭和长剑已然出神入化。再到十三岁,他临危受命,代替太子去凉府做监军。   监军是个虚职,派他去,原本只是为平定甘州内乱的人心。然而,在兵荒马乱的陇右道呆久了,吐蕃打过,回纥打过,沙陀打过,突厥当然也打过,愣是把他从一个身娇体贵、五谷不分的皇子磨炼成了个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常胜将军。   所有人都必须承认,以萧欥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不说辉煌无匹,也能称得上可圈可点。可所有人也不会想到——包括萧欥自己——他十八年来的最大失败,竟然是没有学会任何一种搭讪技巧!   萧欥后悔了。他就该把卢阳明一起带出来!虽然那家伙舞刀弄枪的技巧一般般,但脑子活络,嘴巴又甜,肯定知道怎么套近乎!   “郎君?”见人久久不动,脚下和生了根似的,元非晚不由得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就看出了点问题——这马,还有这衣服,好像就是她之前从帘缝里看到的那个?   不对,那玉鱼佩呢?   听到元非晚的声音,萧欥这才意识到,他一不小心又走了个神。照正常礼仪,他的确应该马上离开。但他不甘心——想也知道,他这次是碰上元家搬家的空当,才会直接和元非晚打照面;如果这次不能认识,等下次机会要等到何年何月去?   萧欥有心直接询问,又怕自己太冒失。唐突佳人不说,还显得他自己像个登徒子。毕竟,这位元家宝树一看就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种,打交道的方式怎么能和笑谈渴饮血的兵士们相提并论?   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说……萧欥绞尽脑汁,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决定暂避,因为目前实在不合适。来日方长,他既然知道传言非虚,就有的是时间准备。等到下次,定然就能做到最好。   什么?可能没有下次?没有也要制造一个出来!他箭无虚发的名头,难道是白叫的吗?   想到这里,萧欥略一点头,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多谢娘子告知,我这就去看看。”   元非晚没在萧欥腰间找到玉鱼,一抬头,却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道隐约流光。这人见了她,似乎并不像面上那样平静无波啊……她现在真的相当怀疑,此人的面部神经是不是已经坏死了。   真可惜,明明身材挺拔,还有一张不错的脸,结果一直是个一百零一号表情,简直暴殄天物……   正当元非晚内心如此吐槽的时候,又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这回,确实是元光耀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认识尚未成功,萧欥你仍需努力啊!   男主:【弯弓搭箭   作者:等等!第一眼就让你看到老婆的脸,不是已经很厚道了吗?   ☆、第28章 怀璧   不管是元非晚还是萧欥,都不由暗暗出了口气。   对元非晚来说,她爹回来,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屋里去;对萧欥来说,有可以正儿八经谈话的对象,他就能找到更多机会拉近关系。   而元光耀只觉得惊诧。怎么他刚出去一阵子,楼外就多了个陌生人?晚儿怎么也出来了?   “这位想必就是元司马了,久仰久仰。”萧欥首先开口。面对闺阁女子,他不好说话,对元光耀有什么怕的?   “的确是我。”元光耀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男人来找他,却不知道他去了宁阳书院,这才和自家女儿撞上。“敢问郎君贵姓?”   “免贵姓鱼。”萧欥回答。萧是国姓,不好在大庭广众下说出口。更何况他来峯州并没有奉旨,严格算起来,还是违抗军令擅自外出。所以他便折中了下,说的是母姓。   元光耀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   岭南当地可没什么人姓鱼。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印象的话,那肯定是泸州鱼氏。   当今皇后鱼含双,便出身泸州鱼氏。她深得圣上敬爱,膝下育有二子二女,便是太子萧旦、德王萧欥,还有太华公主萧月宁和长乐公主萧月珺。公主先不提,不论是太子还是德王,元光耀当年都在宫中宴饮里见过。   这么说起来,面前这人的轮廓倒确实与圣上有些近似?   元光耀猛地一凛。太子长居东宫,若是出远门,绝不可能没有消息。德王萧欥驻守凉府,远离长安,还据说深得军心,倒有可能瞒住他人耳目……但若真是德王,他来岭南做什么?   见元光耀眼中露出深思之色,萧欥便知道自己说的足够了。“素闻元司马聪明绝顶,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此时,几个元家仆从也围了近来。元光耀能从一个姓氏里推断出许多,他们又做不到,所以一个两个都云里雾里。江婆依旧躺在地上,根本没人去管。   至于元非晚,在刚听到鱼这个姓氏时,心里也咯噔一跳。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她都没见过,所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她爹。而元光耀神色略微变幻后归于慎重,很明显地指向一个结果——   这一张冷脸,八成真是德王萧欥的!   那也就是说,她刚才的确看到了他的玉鱼?另外,这种贵重身份的人,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岭南边陲?是身负机密要务,还是长安的风向发生了什么改变?   元非晚微微敛睫。“父亲既然回来,女儿就先告退了。”虽然她对萧欥的来意很有兴趣,但从萧欥嘴里打探,这种事不适合她做。反正,那些消息,她爹一定会告诉她的!   这话是对元光耀说的,但萧欥的反应比元光耀快得多——话音未落,他就转头,注目元非晚,眼神一瞬不瞬。   元光耀张了张嘴,刚想说好,就注意到了萧欥的视线,心中不由暗自叫苦。   当年在长安时,元非晚就不怎么抛头露面。除去身份和家风的因素,还有一条很重要的理由,避免麻烦。   女孩长得美貌,自然是好事;然而,若是因此过分地招蜂引蝶,那就大大不妙了。以萧菡为例,她便长得不错。再加上吴王手里的兵权,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简直能踏平门槛。   然而,这并不能给吴王带来一个满意的女婿。他认为,那一大票子人,眼里看到的都是脸蛋和权柄,根本不是萧菡本人。美貌终归会消逝于时间,而权力更是一种不稳定的因素;若是哪天,美人迟暮,大权旁落,那萧菡的日子岂不就会非常难过?   正因为如此,爱女心切的吴王后来直接闭门谢客,就差拿着自己的丈八长槊把人统统赶出门。要不是萧菡自己看上了元光耀、而元光耀也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满长安城的人都认为,以吴王的高标准,汝南县主肯定嫁不出去了。   当然,元光耀没打算把元非晚这个宝贝女儿放在家里捂一辈子。   他想的是,学习他岳父吴王,在女婿人选上把好关,再安安稳稳地把女儿嫁出去。或者,女儿自己看上了谁,他再去考察考察,说不定会更合适。   反正无论怎样,在定亲之前就被别人——还是德王——看到脸这种事,完全不在元光耀的计划表里!而且,皇家水太深,他就从来没想过把女儿嫁到那里去!   可计划外的现实已经发生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实在是人之常情。元光耀深信,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看见他女儿都会有些想法的。萧欥只是多看两眼,不仅是正常,还能算克制了;怕就怕后面还有别的!   “你去吧,芷溪。”元光耀道,声音略有些干巴巴。然后他转向萧欥,语气就更干了:“别院尚未收拾完毕,待客不便。如果你还有别的事,就请移步一叙。”   元非晚得了话,便闪身回到里面。但她总觉得有两道视线如影随形,便低声吩咐仆从,让他们先把帘子挂上。   不管德王是为什么来的,她都得先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萧欥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还觉得有些可惜。然而,正事还是更要紧的。“我听说,顾先生在这附近设了个书塾?”   “没错。”元光耀毫不惊讶萧欥知道顾东隅也在这里。凉府到岭南有几千里路,萧欥既然来了,就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一边哀叹自己宝贝没藏好、以至被人看了去,一边还得打起精神揣摩对方的来意:“我们这就上山去?” 作者有话要说:  岳父:我辛辛苦苦养的好白菜要被猪拱了!   女婿:……猪的问题先搁一边,我才说了几句话啊= =   ps,作者考试去了,这两天都是存稿箱~      ☆、第29章 长兄   天登山顶有座寺院,名叫花严寺。寺庙规模不大,常驻僧人不过十几个。每逢春天,满寺山茶盛放,让人目眩神迷。而且小庙的规矩少,地方僻静,没有外人,是文人雅客喝酒夜谈的绝佳去处。   只要有空闲,元光耀总愿意和二三好友一起来坐坐。不论是茶还是酒,不论吟诗还是作对,他们都能待到后半夜乃至天明。   这会儿,元光耀和顾东隅都坐在各自的老位子上。石竹正艳,日光如金,赋诗也是好时机。只可惜,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摆的不是茶点也不是酒水,而是一尾莹润的玉鱼。   顾东隅一早见到元光耀两回,本就十分疑惑。这会儿,有了确定身份的玉鱼,他终于把眼前的一张冷脸和当年就很沉默的七皇子对上,不由无声地出了口气。“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殿下。”   “久闻两位先生文采殊渥,我早就想要结识。此次有机会亲自拜访两位,实在是我的荣幸。”萧欥客气道。   顾东隅之前担任中书令,负责草拟诏令事务。虽说同是正三品,但中书令自谢安担任后就是个清贵华重的官职,比元光耀的礼部侍郎尤甚。进士前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通常探花才是皇帝最喜欢的那个,由此可见一斑。而且,论起繁华富庶,钦州也比峯州强不止一个档次。   这也许有顾东隅出身名门望族的原因在,但不管是元光耀还是顾东隅,他们都不关心这个。萧欥这时把他们并列而提,又谦逊地不摆王爷架子,实在是个聪明举动。   顾东隅听了这话,又仔细看了看萧欥。“殿下太客气了。”他说,“便是身处偏远,我也听说,殿下率领的青甲军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真正是天纵英才。”   萧欥微微一笑,冰雪般的神色融化了一瞬。“不过是奉旨平定边疆,所做的都是该做的,顾先生谬赞。”   做的都是该做的?那包括从凉府跑到岭南来吗?顾东隅和元光耀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殿下不远万里而来,我等本该扫榻相迎。”元光耀终于找到机会提出困扰他一路的问题:“只不过,峯州有什么战事,能劳动殿下亲自出马?”   这话就有些直接了。峯州一片风平浪静,哪儿有战事可言?只不过萧欥明面上的职务是监军,元光耀也只能拿明面上的理由去问——   不然,难道让他直接问萧欥长安是不是出事了吗?毕竟,如果没有皇帝病重、又或者兵力调动这样的强大理由,萧欥干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下岭南的道路出了名的难走,谁都不是没事闲得慌!   萧欥摇了摇头。“若是有事,两位一定先于我听说了。我来岭南,其实是打算看看西南边防。”   元光耀和顾东隅面面相觑。岭南西边全是深山,居住着南诏之类;除非吐蕃挑拨,平时交流的时候都少,更别提打仗。而近些年,吐蕃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它东面的白兰羌上。南边再过去则是寮国,真正的穷乡僻壤,大盛的军威就足以吓得他们不能动弹。   这种边防,到底有什么好巡视的?一个两个都用这种借口?   萧欥把两人的疑惑都收进眼里,却不动声色。“把这件事做完,我可能就要回长安去了。”   “啊?”这下元光耀和顾东隅都惊讶了。   按照惯例,大盛的皇子在成年——也就是二十岁——前住在太极宫,之后便分封到外地建府。萧欥早就外出监军,还差两年成年,理论上应该就近分封凉府。   结果,却在这节骨眼儿上让萧欥回长安?怕不是正常调动,而是有人就不想让萧欥分封凉府这个西北咽喉要地吧?就算是名义上的也不行,更别提萧欥在凉府乃至大半边防军中几乎一呼百应?   “可能回长安的意思是,陛下还没正式颁布诏令?”元光耀压低声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萧欥点头。“但不管父亲如何想,这都是早晚的事。若我回去之后,诏令还未下达,我便自动请回。”   元光耀和顾东隅再次面面相觑。到底是谁想要萧欥回去,弄得萧欥不得不回?   如果不是皇帝,就是诸王,或者……太子?   最可能的答案最危险,他们谁都没吭声。   对两人讳莫如深的反应,萧欥早有预料。京城的水本来就浑,皇家更是有过之无不及。五年前,他还有一丝天真;五年后,那天真已经被现实打磨成了狠厉。什么兄弟友爱都是纸糊的假象,一戳就破;到底只有永恒的利益和自己最可靠!   “瞧我,光顾着说自己,正事还没做。”萧欥又微微一笑,恍若毫不在意。“元司马,”他转向元光耀,从袖中摸出一封信,“知道我要下岭南来,令郎便托我带了家书。”   “非是?”元光耀浑身一震,激动混合着忧虑的感觉立时涌上心头——   激动是自然的。由于道路艰阻,自从被贬峯州,他就和大儿子断了联系,望穿秋水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期待。至于忧虑,就是有关大儿子的近况了。   元非是在松府,萧欥在凉府,相距足有千余里。便是元光耀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到,原本就不认识、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会搭上线!   如果说萧欥亲自带信只能说明他礼贤下士,那元非是知道萧欥下岭南这件事就很值得考究——   萧欥下岭南,这事肯定没有经过皇帝的允许。就算有几个人知道萧欥的去向,那也肯定是萧欥的心腹,或者是萧欥绝对信任的人。   那么,问题就来了:元非是什么时候和萧欥这么熟了?   不管是激动还是忧虑,都太过汹涌;以至于接过信时,元光耀手都抖了。   顾东隅看着挚友,意识到萧欥不仅是有备而来,而是志在必得!可怜天下父母心,就算元光耀再不想趟浑水,也会为子女重新考虑的!   萧欥大概看出了顾东隅的想法。“一封平信,不过举手之劳。若元司马愿请我喝茶,我跑这趟也就值得了。”   这时候,元光耀怎么可能拒绝?当然只有满口答应。“若殿下不嫌弃粗茶味淡,元某自当一尽地主之谊。”   “先生客气了,我正是求之不得。”萧欥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张冰雕似的脸终于带上了温度。   他帮元非是带信,除了想让元光耀放下戒心外,大部分原因还真是顺便。毕竟,元光耀和顾东隅都是文官,身份并不敏感;如果他们不愿意搀和皇子之间的事情,也行,他只求这两人不和他做对。   然而,见到传说中的元家宝树后,萧欥改主意了。也许,比之路人,元光耀更适合做他的岳父?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你脸皮这么厚,女主她知道吗?   ☆、第30章 盘问   至于元非晚这边,在元光耀和萧欥上山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宁。萧欥对她几乎一见钟情,她不知道,也没猜到——因为她最关心的问题是回长安,而萧欥的王爷身份更勾起了这种情绪。   也不知道萧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元非晚不由寻思。能让德王跋山涉水数千里,一定有些坚不可摧的理由——   临时要务?岭南有什么临时要务值得一个骁勇善战的王爷亲自来?   而说到骁勇善战……该不会是谁嫉恨萧欥在军中的地位、从而想要做点什么吧?   元非晚微微敛眉,因为她觉得这事很可能。好歹她也是经历了四位帝王的公主,虽然因为深受宠爱,腌臜事儿轮不到她头上,但见识确实不少。比如说,在她哥哥驾崩时,她大侄子和她亲弟弟领着各自的军队,差点在长安干起来。   而换到现在分析,如果萧欥在军中威望太高,最可能对此感到威胁的人只有两个:当今皇帝,和未来皇帝。   虽说他们一个是萧欥亲爹一个是萧欥亲哥,但在权力面前,亲情能当饭吃?   按照元非晚的估计,这事儿和太子脱不了干系。   当年,让十三岁的七皇子顶替十八岁的太子去凉府所辖的甘州平定内乱,就够扯的了——太子的命是命,皇子的命就不是了?就算太子是国之储君,不宜以身犯险,也不该推自己亲弟上啊?莫不是又怕死、又想借助萧欥之手把兵权捏在自己这边?   要真是这样,太子的算盘也太响亮了。天底下哪有鱼和熊掌得兼的好事?   至于皇帝,不说是主导意见,也至少是个默许态度。   看起来,德王人前风光,实际日子不大好过啊!   元非晚心中啧啧。如此一来,摆在萧欥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乖乖地继续听别人的话;其二,让别人听他的话!   然后,今天,她在岭南看到了他。似乎,这位德王殿下已经做出了选择呢……   元非晚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她开始对萧欥有点兴趣了。   “……江婆要怎么处置,大娘?”   这个问句把元非晚的精神从神游状态拉了回来。她垂下眼,就看到老婆子还躺在地上,直挺挺的,和尸体一样僵硬。“这个嘛……”她蓄意拖长音,敏锐地注意到对方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显然在偷听。“先帮我打点水来,河水就行。”   仆从不明其意,但还是很快提了一只装满水的木桶回来。   “不过是初夏时节,天气就这么热了。”元非晚倚在榻上,懒洋洋地道。“水提过来给我,我要洗洗手。”   洗手要一桶水?仆从更加疑惑。不过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更何况是他家大娘的要求?所以他不仅把水桶提到榻边,还特意找了个胡凳垫好,好让元非晚轻松碰到水又不容易被溅湿。   这倒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元非晚抬头看了他一眼。“元信,是吧?”她爹素来是个要精不要多的性子,三个随从都是亲信,名字分别叫信、达、雅,一听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文人气息。   “是。”元信垂手站在一边,恭敬道。   元非晚没再问,只慢腾腾地把手伸进清水里。河水不比井水,在昨日雨后的天气里依旧沁着冰冷的凉意。她蘸了蘸,貌似不经意地拨动水面,然后抽手出来,再一推——   哗!   原本满满的水立刻流了一地。木桶滚下胡凳,重重地砸上了地上人的脑袋。   “啊啊啊啊!”江婆再也装不下去,尖叫着跳了起来。她现在的模样狼狈极了,浑身湿淋淋不说,脑门侧面还立时起了一个大包。   除去在厨房忙活的邱大叔,在场的元信元达元雅全被惊呆了。大娘这是……故意的?就和病好了还要戴帷帽吓唬老夫人一样,绝对是故意的!   “怎么就掉下去了?”被认定为蓄意的元非晚轻飘飘地问,然后伸出一只手。   元信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元非晚是要干净帕子,立马递上。   “看起来是凳子不太稳。”面对一身因为湿透而显出层层下垂的赘肉,元非晚多看一秒都觉得脏了眼睛,索性不看。她慢条斯理地擦手,动作优雅又细致。“等会儿罚你拖地,元信。”   “是我的错。”元信已经回过味来。元非晚就是要发作江婆,这才找了个借口。但他乐于配合——罚拖地算什么事?地板本来就要打扫,罚了和没罚一样啊!“我一定会将这里打扫干净,直到大娘满意!”   元非晚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   而江婆呢?不仅身上冷得哆嗦,嘴唇也气得直哆嗦。她是元家老人了,怎么不知道元非晚每字每句都在刺她?只不过她实在太愤怒,说不出话来,以至于话都被元非晚说完了,补都来不及。“大娘,你……”   “哟,江婆你醒了?”元非晚打断对方,表情语气就像她刚发现这件事一样。“那真是太好了,刚刚可把我吓个半死。”   “你……你、你……”江婆脸上瞬时五颜六色,像是开了个染坊。都是些什么屁话?她这么大个人都看不到,眼睛是瞎的吗?   要不是时机不合适,信达雅三人一定都会笑出来。吓个半死?应该是爽个半死吧?   元非晚才不管老太婆脸色如何。迫于老夫人和二房的存在,还有自己病怏怏的身体,她韬光养晦很久了。这时候换自己地盘,哪儿还有一丝顾虑?   “哎呀,江婆,你这额头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还不赶紧叫邱大叔拿个鸡蛋来敷敷!”她一叠声道,仿佛真的关心一样。   最靠近厨房的元雅立刻动了起来。不过几秒,他又重新出现,道:“厨房还在收拾,要水煮蛋得半个时辰了。”   “啊,那便罢了。”元非晚毫不在意地挥手,根本不管这种蓄意推搪,因为她本来就是说说而已。   “我的衣服……”江婆嘴唇蠕动,终于挤出了这几个字。布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样子完全不能看,周围的嘲讽眼神都快转化成实质了!   “啊?”元非晚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张泛绿的脸。“反正天气热,过一会儿就干了。”   初夏的天气到底能热到哪里去啊大娘!不论是元信元达还是元雅,都在心中吐槽。反正这里没外人,您直说您要折腾江婆就得了,没人反对的!   江婆牙齿格格作响。一方面是冻的,一方面是气的。她恨不得自己回去拿衣服,也恨不得一巴掌扇掉元非晚脸上碍事的微笑,然而她一个也做不了——   她能浑身湿透地回元府吗?老脸还要不要了?   至于扇元非晚……想想就好。别说三个随从会不会让她得手,她要真这么做了,元光耀就得把她往死里整!   元非晚仿佛完全没看见那双眯缝眼里闪烁的恨意。“没话说了?”她终于擦好手——元信识相地把帕子接走——“那我有点话说。你最后来我院子那日,二房里有谁去过?”   听见这话,江婆愣住了。她原以为元非晚要说她玩忽职守的问题,然而元非晚却想知道这种事?“时日久远,老奴……不记得了。”   还跟她嘴硬?元非晚冷冷一笑。“江婆是在祖母跟前伺候的人,就算指,也是指给了永郎,当然不需要听我这大娘的话。不过,你要是不老实说,这事会让祖母和二房一起倒霉。”当然,让老夫人和二房倒霉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但这话停在江婆耳朵里,就变了个味道。她又惊又怒地想,元非晚她竟然连老夫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水碧染了水痘是因为碰了永郎换下的衣服……”元非晚拖长音,“你还是不记得谁去过了吗?”   衣服不就是她拿到元非晚院子里去的?江婆立时骇得脸都白了。她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大娘,这不是老奴干的!打死老奴也没那个胆子啊!”   “我信。但我信的不是你没那个胆子,而是你自己怕死。”元非晚淡漠道。   这话正中软肋,江婆浑身一僵。元非晚知道她的居心?   “所以,那天有谁去了二房?一个不漏地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女主略凶残,就是略凶残~当然,现在只是开始~   ☆、第31章 毒计   到这种时候,江婆哪还能藏着掖着?多供出一个人,她的嫌疑就少一分,当然绞尽脑汁地想全了。“容老奴想想……”她皱紧了眉头,“那天老夫人心情好,和黄夫人在小花园里玩了一天长行。”   长行是一种牌戏,有黄黑子各十五枚,骰子两个。它可对局也可单玩,以先从棋盘上移完子的为胜,十分流行。   元非晚微微挑眉。“你的意思是,没人?”   没人岂不就是她干的?江婆当然不敢认,只得死命回忆。“不不!那天三房张夫人有来请安!”按理来说,元非晚也该去,只不过她身体虚弱,免掉了。   “三房?”元非晚问。她刚出自己院子就到了别院,还没见过三房里的任何一个。   江婆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没错,就是张夫人!三娘四娘五娘也一起来了!”   “带婢子了吗?”元非晚才不搭理这话里的指向。她自己有脑袋,会思考,可不会被人牵着走!   江婆又使劲想了想。“带……带了,”她不确定地道,“有两个。”   元非晚没有反应。就以元非永在二房的地位,想也知道没人替他看着屋子;只要进了二房的人,都有嫌疑。“那我问你,三婶和祖母的关系怎样?三房和二房的关系又怎样?”   江婆立马卡住了。这话还用得着问?老夫人重男轻女,二房骄横跋扈,和三房关系好才奇怪!   她不说话,元非晚也能读出这种意思。“那二叔那个偏房呢?”   “节夫人?”江婆愣了一愣。“节夫人生性淡泊,是个不爱凑热闹的性子。”   元非晚冷笑了下。就以黄素好妒的个性,这淡泊是真的是装的,还两说呢!“在我得水痘之前,府里有没有人病过?”   江婆这下真的弄不明白了。“没……”她刚想说没有,忽而又想到:“六娘早前起过一次疹子。就是普通的疹子,喝了药,三天便好了。”   六娘?那不就是元光宗和节夫人的女儿么?   元非晚皱了皱眉。她觉得这里头好似有古怪,但一时半会儿串不起来。“把这一天的事情按顺序说说。”   为了洗刷自己的嫌疑,江婆哪儿有不照办的道理?“就和平日没什么两样——早晨梳洗后,张夫人带着三个娘子来给老夫人请安,然后就回去了。老夫人用过早饭,便和黄夫人提议打长行,还赢了不少。傍晚时,我想起衣物还未洗,就……”   后面的话,不用说元非晚也知道,但她现在不关心。三婶和她几个妹妹去给祖母请安,估计是没什么时间做手脚,要做就是那两个婢子。还有二叔的小妾,她有近水楼台的便利,想下手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可无论是三婶还是二房小妾,有什么理由对她动手?照理说,她们都该更恨老夫人或者黄素啊?   元非晚忽而一凛。   江婆很怕元光耀,为了防止众口相传,她让水碧帮她洗衣服的事情就肯定不会让其他人知道。那些衣服本该江婆洗,下手之人的第一个目标明显便是江婆。   什么,问为什么是第一个?水痘这种高传染性的疾病,要病起来,怎么可能只病一个?而且,谁没事对一个婆子下手?他们的真正目标,定然是江婆背后的主子——不是老夫人,就是黄素,再到整个二房!   这么想想,三房的嫌疑实在很大。若是借刀杀人之计,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你说,祖母那天很高兴?是因为赢了钱吗?”元非晚冷不丁问。   “不,早晨时老夫人就很高兴了。”江婆道,脸上显出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您不知道,老夫人每次训过张夫人,心情都会不错。”   元非晚无语了。感情她三婶就是个受气包?也是够倒霉的,生女儿生儿子这种事,难道可以自己控制?“那节夫人呢?怎么没陪着老夫人打牌?”   江婆不由又迟疑了一下。“节夫人……手头紧。”   这下元非晚真愣住了。没钱?这是什么理由?还是说,和老夫人打牌,就得准备好一大堆输给老夫人的通宝?   认真的吗?平时又不是没有孝敬,老夫人这是钻到钱眼里去了?看起来二婶也不容易啊……元非晚毫无同情心地想。   江婆有心帮老夫人说几句好话,然而她张了张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实在是她都找不到老夫人有什么优点!   “节夫人那天出门没有?”元非晚又问。   “没。”江婆摇摇头,“她说自己身上不舒服,连给老夫人请安都免了。”   元非晚心中一动。“五郎和六娘是不是也没出现?”   “是……”江婆大为诧异,不知道元非晚怎么会未卜先知。   “六娘不是出了疹子?她三天就好了,是你们亲眼看见的吗?”元非晚追问。   江婆这下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不,是节夫人说的。从六娘病了到我们再看见六娘,差不多有十几天。”   这么一说,她自己也觉得不对。那多出来的一周多,六娘足不出户,在房里做什么?莫不是还没好、却谎称好了?反正以六娘微薄的存在感,根本不会有人去查证!   元非晚就知道是这样。她是大房嫡女,病了尚且没人看,偏房庶女哪儿会被注意?她现在怀疑,她找到水痘脓液的来源了——   她六妹妹得的估计不是疹子,而是水痘!但是节夫人深谙这事披露的后果,就硬压下来,说是疹子!节夫人自己可能也染了,但好在她们一直不被放在眼里,所以只要随便扯个理由,不出现在老夫人和黄素面前就行!   谁说小妾都是白莲花?她看她二叔这小妾就机灵得很嘛!   江婆之前从未想到这等细节,不由暗自心惊——大娘之前果然只是懒得管!“就算六娘得的不是普通疹子,这事也一定和节夫人没关系!”她急急道。   元非晚一挑眉。“现在你又知道了?”还能让江婆帮忙说话,看来节夫人的功力不简单啊!   这话里满是嘲讽,但江婆顾不上了。“这事肯定是张夫人让婢子做的!”   这么一口咬定,三房和她有仇,还是她一定要把二房从这事情里摘出去?后者的概率高一些吧?元非晚眉峰一挑,也不指明。“证据呢?”   “那个……”江婆张口结舌。老夫人不喜欢三儿媳妇,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长眼睛的都看得见,还要什么证据?   元非晚眯眼看过去。“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等我问问二婶三婶,自会水落石出。”   江婆顿时慌了神。   她为什么老实交代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摘除自己的嫌疑吗?如果元非晚真拿这件事去询问黄素和张婉之,她们难道会替她考虑?不管到底是谁做的,都会推到她身上啊!就算捅到老夫人那里……不不,更不行,老夫人肯定只会让她自己解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便是她之前有回护主子的心,现在也知道太天真了——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着讨好别人?省省力气吧!   “千万不要啊,大娘!”想到这里,江婆磕头如捣蒜,也管不了地上依旧湿淋淋。“求大娘放老奴一条生路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现在求她给一条生路,当初做什么去了?“证据。”她冷冷重复,隐约意识到江婆肯定还知道些什么。不然,跟老夫人几十年是白跟的吗?   “大娘……”江婆从地上抬起头,环顾四周,颇有些犹豫。   元非晚看得出对方的顾忌,但她可不会让信达雅三个离她们太远。“要么现在说,要么你和老夫人说理去。”   江婆立时颤抖起来。“不不!”她飞快摇头,再也顾不得别的,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因为老夫人嫌弃张夫人不能生儿子,所以给她下了毒!”   什么?!   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答案,别说元非晚,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为了孙子,婆婆给儿媳下毒?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一圈儿浑水╮( ̄▽ ̄\")╭   ☆、第32章 阳谋   元非晚脸一沉,喝道:“放肆!这种话也是可以乱说的吗?”   “大娘,老奴所说,句句属实!”江婆慌忙道,一边说一边磕头。“如果没有这事,老奴自己哪里想得出来?”   “是吗?”元非晚反问。她倒觉得,江婆自己肯定也不是个好货!“这事,是老夫人让你干的不成?”   “不是我,是水红!”江婆急于撇清自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老夫人怕被发现,是让水红分开来,一点一点加进茶叶和茶水里的!”   茶叶和茶水?元非晚想了想,顿时悟了。   她那个三叔,虽说名字里带进,可是人一点也不上进。元光宗好歹还天天出门干点闲差,元光进却是窝在家里,摆弄些花草蛐蛐儿,整一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   女人跟了这种男人,哪里讨得了好?   想想便知,三房的经济状况如何——根本没钱给张婉之做一家主母!老夫人年纪大了,大房萧菡又不在,这统管后宅经济大权的自然只能是黄素。每月的银钱实物都是从二房发出去的,老夫人想做手脚还不简单?   听江婆的意思,还是个两种碰一块才有毒的东西;一种在每月发放的茶叶里,一种在给张婉之请安时喝的茶水里!   “你这么说的话……”元非晚手指轻轻敲着榻上靠枕,“莫非二婶知道此事,三婶自己也知道了?”不然,为什么江婆一口咬定肯定是三房弄的脓液?   江婆浑身一抖,更低地伏下身去。“大娘明察!这事和老奴半文关系都没有啊!”   这明摆着是默认。   信达雅三人都被老夫人的阴狠给震惊了。这老太婆,平日里看着也就是挑剔爱财,怎么连下毒这种事都干得出?   “老夫人这是想做什么?”元非晚哼笑一声,祖母也不叫了,“着急着给三叔留后?”弄死张婉之,好给元光进娶续弦?元光进自己都不急,老夫人跳什么脚?真正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江婆听着元非晚没继续抓她小辫子的意思,这才敢抬起头。   但元非晚并没完全相信。“这事理应做得机密,三婶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三婶知道了?”   “老奴不小心看到……”江婆觉得她今天已经被掏空了,只得破罐子破摔,“看到张夫人暗地里看老夫人的眼神!并且,老奴听三房下人说,近些时日,她不爱喝茶了,定然是发现了什么!除了这件事,老奴实在想不明白还有别的什么缘故。但……张夫人怎么知道的,老奴猜不出来。”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根本是大惑不解。   元非晚有些沉吟。“这事,你没和其他人提?”   江婆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老夫人心眼小,又多疑,她去汇报不在自己分内的事,不是脑子进水、自讨苦吃么?反正下毒的主使和经手都不是她,她管那么多闲事做什么?   元非晚点了点头。她现在明白,为什么水碧死也不愿意回老夫人那里了。和在老夫人身边相比,留在大房做内应实在是个好差事。受气是受气,但却不用做一些沾血的事!   原本看起来像是二房想弄死她,查起来却更像三房借刀杀人;再了解一点内情,又扯到三房和老夫人的恩怨去了……   她这水痘,莫不是躺着也中枪吧?   要真是这样,元非晚只能认为自己时运不济。但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他们都该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二房就不用提了;若真是三房弄了个乌龙出来,也没见他们显出什么歉意。   总而言之,全不是好的!   元非晚长长吐了一口气。“行了,你下去吧。”   她现在得把剩下的两个问题弄清楚:其一,是不是三房的人把水痘脓液弄到元非永的衣物上;其二,节夫人在此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照她的推测,真相也就两种可能。一种是三房张夫人从节夫人那里弄到了脏东西,下手时却出了岔子;另一种则是节夫人自编自导自演,却栽赃嫁祸给三房!   其他暂且不论,节夫人至少是个知情不报!一个侧房小妾,还真不把她这个大娘放在眼里了!   看着江婆退下,元信有些疑惑。“大娘,您不怕她告诉老夫人吗?哪怕一点点?”   “也要她敢。”元非晚随口回答。“从她出府开始,就甭想过安生日子了。”   这语气轻飘飘,但在场三个随从顿时脊背一凉。是啊,老夫人本就多疑,而且是个连儿媳都敢下手的狠毒角色!如果被她知道江婆把秘密说出去了,还不立刻杀人灭口?   反观元非晚,她正是捏准了江婆怕死的心理,让江婆交代了一切;而就算明着吃了亏,江婆也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谁让江婆没有其他路子可选、只能老实受着呢?   “大娘,您真厉害。”元信衷心地说。暗地里使绊子,简单;明着不让你好过、还偏偏不能反击,可难得很!   元非晚听见了,然而并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不爱折腾,并不代表她不会折腾。送到眼前来添堵的,她也只能发发善心,送他们一程了!   但话说回来,同样看不顺眼,老夫人倒没在她身上用毒。大概是怕被元光耀发现?毕竟,她若病了,元光耀定然会找来最好的大夫;若发现她身上毒素沉积,下毒之人肯定立刻露馅。   没错!这样只能使一些不露痕迹的阴招,比如说撺掇她小弟欺负她!   元非晚在心里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测。那么,除去前面的两个问题,就剩下最后一个了:张婉之到底是怎么确定自己被老夫人下毒的?仅仅因为平日关系恶劣吗?   与此同时,二楼上。   谷蓝正擦着桌子,忽而注意到水碧站在楼道口,手里拿着块布,好像要擦扶手,却一动不动。“水碧姐姐,你还好吧?”她不由问。   水碧根本没听见。等到谷蓝再问时,她才反应过来,赶忙摇头。   “水碧姐姐,你是不是还头晕?脸色那么难看?”谷蓝关心地问。瞧瞧,脸都白成什么样儿了!   水碧赶紧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我真没事,咱们继续干活吧。”说着,她就忙活起来,十分认真。   谷蓝瞅着水碧头上还没拆的绷带,略为忧心。但水碧已经说了没事,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每隔一会儿就看一眼,就怕水碧过分逞强、一不小心晕过去。   然而,水碧脸色煞白,并不是因为头伤,而是因为她无意中觑见了底下发生的事。老夫人的可怖被坐实了;另外,在元非晚手里,平时把人呼来喝去的江婆不到半刻钟就彻底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一身湿透的衣裳,一个脑门的大包,还有一大堆自己的把柄,这是江婆付出的代价。而元非晚呢?从头到尾倚在榻上,就懒洋洋地洗了个手。   虽然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全景如何,但水碧依旧心惊胆战。幸好她自己主动认错;不然,等大娘自己查出来、再把她扔回老夫人那儿……那还有她活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第33章 权衡   花严寺里,元光耀打开信封,刚看了第一句,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时候,萧欥已经先行告辞,亭子里只有元光耀和顾东隅。而顾东隅对老友这样的反应毫不惊讶。这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他保持沉默,耐心等人把信看完。   信并不长。不用多少时间,元光耀便把信来回看了四五遍。最后,他放下信纸,这才注意到自己脸上的泪水,不由伸手去拭干。“又让你见笑了,东隅。”   顾东隅摇摇头,表示他并不介意。“非是如何?”   “他在信里说,他一切安好,还立了功,叫我不要挂念。这几年发生了许多,等下次见面时他再一一告诉我。”元光耀回答,语气里一半是骄傲一半是担忧:“虽说立功不错,但只要非是一切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顾东隅点头赞同。他这老友向来不是不知足的人;如今,虽然家人天各一方,但能知道大家身体都还健康,也是一种安慰。“那实在该恭喜你。都说军中前几年是最艰难的,非是挺了过去,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   “先谢你吉言。”元光耀笑起来,其中依旧掩杂着一抹忧虑。   不用说出口,顾东隅就知道元光耀在担心什么。从萧欥出现之后,暗藏的忧虑就没从元光耀脸上下去过。“非是……没有提到七殿下么?”   元光耀摇头。“都这样了,说与不说,都没有太大意义。”萧欥给元非是带信,已经说明了一切,哪里还需要浪费墨水!   “倒也是这个理儿。”顾东隅下意识地捋了捋胡子。“七殿下这次来,说是巡视边防,然而你我都明白,他为的不可能是这个。”   这正戳中元光耀的心坎。“是。”他点头,“长安肯定出了些变动,但我们不知道。”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岭南山高皇帝远,消息迟滞是自然的。另外,他们不敢说萧欥来此就是为了他们俩,但萧欥肯定存着拉拢人的心。   “不应也就罢了,如若应许七殿下,七殿下很可能会找办法将咱们召回长安去。远在岭南,于大局无益。”顾东隅明智道。他这话完全没有感情成分,只是就事论事,试图把所有好处坏处都分析出来。“你觉得呢?”   这事,元光耀又怎么不知?“我又何尝不想回长安?”他不由仰天长叹。一家团聚,他们多久都没有过了?“但应了七殿下,即便回了长安,日子也不会太平。”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当今皇帝已经立了太子;如果萧欥对龙椅有所垂涎——这基本是必然的,否则萧欥就不会出现在岭南——那么,他们就肯定会和太子党杠上,拼关系拼能力拼心机的事儿少不了。   客观地说,太子和德王是亲兄弟,德王又常年不在长安,那德王在长安城里的人际关系就明显处于下风,绝大部分王亲宗贵都会向着太子。   至于能力,德王打仗的能力显然不一般,其他地方有待深究。太子呢,中规中矩,不好不坏的感觉。   最后再来说心机。到底是不是太子想要德王回长安,还不能百分百确定,所以长安的形势不明。但他们至少能肯定,在动身到岭南之前,德王就已经准备迎战!   这么分析一下,局势错综复杂,实在很难拿主意。   元光耀颇有些头疼。因为他不仅仅要考虑大儿子在军中的前途以及女儿、小儿子的成长环境,还得考虑夫人萧菡以及她存在感极强的父亲兄弟。   为了儿女妻子,当然是回长安更好;但加上丈人吴王和大舅子萧芳萧芸手里的兵权,就很难说了。   “这事儿实在是难。”元光耀蹙紧了眉。“莫不是我清闲日子过得太多,已经忘记长安就该是这样的?”但他没发现,他下意识地把老夫人和二三房剔除考虑,选择难度已经降了不少。   “想必七殿下也不急在一时。”顾东隅宽慰道。“看七殿下的模样,肯定不想要一个仓促的答案。你好好想想再回复七殿下,完全来得及。”   元光耀此时满腹心事,不然肯定能听出顾东隅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说得不错,我回去再权衡一二。”说完,他便起身告辞,下山回别院——开玩笑,这时候他还有心情去州学上课吗?   顾东隅目送他离开。他们都是因为朋党倾轧而被贬岭南,对站派多少有些心理阴影。况且,元光耀有老婆孩子要看顾,想的自然比较多。   至于他自己,孤家寡人,做决定容易得很——   萧欥近年来立下的军功数不胜数,在众臣之中的威望远胜于太子,尤其是武将。虽然明面上,萧欥手无鱼符,但只要武将们都支持他,那不就够了?   当然,所有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这位德王殿下要真和面上看起来的一样,冷酷无情、心狠手辣!   而被认为需要硬心肠的萧欥,此时已经行到了山脚下。那座两层木楼掩映在高大树木的绿荫里,他远远地望了一眼,便扬起马鞭,踏上了回县城的路。   反正元光耀已经答应请他喝茶,他现在着急做什么的话,不是画蛇添足吗?   萧欥这一出一进的功夫,卢阳明和公孙问之早已将事情做好,三人约在一家酒楼见面。   “峯州没什么好注意的,”卢阳明向萧欥汇报结果,“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八百年都出不了事。”   萧欥听了,不置可否。他们说的“出事”,不是别的,而是打仗。不出事就意味着军权薄弱,掀不起大风浪。   想想也是,不然该分管军粮军马等后备物资的元光耀和顾东隅能闲得去教书?   “岭南可能就吴炜一个有点用……”卢阳明一边说一边觑着萧欥的脸色,实在估摸不出这位主儿在想什么,只得挑明了问:“你见到元先生和顾先生了吗,七郎?”   听他问,相对沉默的公孙问之也向萧欥投去了关心的目光。虽然说文臣在实际夺权时什么都不算,但他们这边一水儿武将,总得来几个会舞文弄墨的处理事务吧?   萧欥点点头。“见到了,不过他们可能要考虑考虑。”   公孙问之同意。聪明人都知道这事儿很大,当然需要认真权衡。   然而卢阳明挑了挑眉。“我们要等吗?”见萧欥又点头,他继续道:“留给我们的时间可不多。”   知道卢阳明已经开始怀疑有别的原因促使自己留下,萧欥脸上依旧毫无波动。“两位先生都是聪明人,相信他们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这就是一定要等出个结果了?卢阳明的眉毛差点儿挑到发际线。“如果我没记错,进城时你的态度还是可有可无。怎么,不过一会儿功夫,你就改主意了?”他故意拖长音,暗藏促狭:“你是不是看到了别的什么啊,七郎?”   被戳穿的萧欥面无表情地盯了属下一眼。自己知道就好了,干什么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有点小闷骚【喂   ☆、第34章 献策   元光耀回到别院时,正赶上元信收拾木质地面上的湿漉漉痕迹。他只瞥了一眼,什么都没问,直接开口道:“阿晚,过这边说话。”   嗯?发生了什么大事?元非晚立时放下了提刚才的事两句的心。看起来她猜得没错,那个德王确实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岭南的!   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元非晚在信件上看见元非是的署名时,心中咯噔一跳。德王替她大哥带信?这不是提前站了德王一派?   看她僵住,元光耀只当她和自己一样,因为太过激动而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看过了,的确是你阿兄的笔迹,语气也是。”他顿了顿,又叹道:“幸而你阿兄一切安好,不然……”   不然没脸回去见老婆吗?   元非晚猜测。但元光耀没接下去,她也不能追问。“阿兄笔力苍劲,看来情况不错。”   听了女儿这话,元光耀的眉眼总算舒展了一瞬。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三个孩子都是他心尖,自然希望兄妹弟和睦。“我还担心,非是太久没有回家,你也要把他忘了呢!”   “阿耶说的什么话。”元非晚嗔怪他,又问:“阿兄的信是刚刚那位郎君带来的?他说他姓鱼……莫不是来自泸州?”   元光耀把信拿回来给元非晚,还特意把房门关起来、只剩他们两人,就是预料到元非晚会猜到真相。此时听到泸州,他便知道自己的准备不错。“不是泸州,”他摇头,“但和泸州那位有关系。”   所谓泸州那位,自然只能指出身泸州的皇后。   元非晚点了点头,脸上不见惊诧。“从样貌上看,那位郎君确实符合德王殿下的年纪。”她没说的是,就算萧欥穿常服,一举一动间依旧带着不可忽略的雷霆之气。这人显然久经沙场,并且砍杀敌人绝不手软!   “确是德王殿下。”元光耀承认。   元非晚重新把那封短信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摊开放在圆桌上,自己在边上坐了下来。“如若阿兄已然投向德王殿下,那阿耶您……”一家人立场不一的话,肯定会出事的!   如果说元光耀对元非晚能猜到来人就是德王有所预料的话,他也绝没想到女儿一下子就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这得要多高的政治敏感性?“阿晚,你……”   元非晚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动了动。“我不知道德王殿下怎么和您解释这事的,但我不信德王殿下会单纯地做一个信使。”她扬起头,朝还站着的元光耀微微一笑,“殿下有没有说,他想要您做什么?”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元光耀震惊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女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阿晚,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而已。”元非晚就知道她爹会有此一问,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我原以为,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影响。但实际上,若你大度不争,却有些不长眼的人把这当懦弱,蹬鼻子上脸,蹦跶得可欢了。”她故意停了下,留给元光耀几秒思考时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刻意隐藏自己了。您说对吗?”   这话太符合现今的情况,元光耀一时无语。   他素来知道女儿机敏聪慧,然而就和萧菡主动削减用度一样,为了不刺激资质平平的弟妹,元非晚向来藏拙。   然而,萧菡的苦心没得到老夫人的认可,元非晚的努力也打了水漂——她表现温婉、处处退让,结果换来了什么?亲弟的喝骂、蓄意感染的水痘吗?真是笑死人了!   想到自己无意中听到的那些贬低,再和女儿现在的反应对比,元光耀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他委屈自己,夫人女儿也委屈自己,全都是喂了白眼狼!“没错,”他深刻同意,“阿晚你能这么想,为父便放心了。”   凭元非晚的聪明,若是她决定不再忍,哪儿还有人能欺负得了她去?怎么说都有他这个老爹做后盾嘛!   “那也是阿耶帮我坚定了这个决心。”元非晚见说通了她爹,顺手再戴一顶高帽过去。   元光耀听出来了,顿时好气又好笑。“就你机灵!那你倒是说说,德王殿下来此为了何事?”   把皮球倒踢回来给她?是一种变相的考验吗?元非晚眨眨眼睛。“阿晚瞎猜,阿耶就随便听着。”随即她压低声音,缓缓道:“是不是长安有人眼热德王殿下的威望,不想让他继续呆在凉府?”   元光耀听之前还含着笑,听之后直接瞪圆了眼睛。虽然他对萧欥下岭南有诸多猜测,但元非晚猜的这点可是萧欥唯一亲口承认的!   “看阿耶的表情,想来是我侥幸猜中。”元非晚笑眯眯道。   这哪里是侥幸?元光耀盯着女儿一点也不意外的脸。“我现在有点不确定,让你读那么多书是不是好事了。”孩子这么聪明,若是个男儿身,他们元家注定飞黄腾达!但女孩子就真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哪家的儿郎能搞定他这个聪明又美貌的女儿?   “读过许多书的可不止我一个,也没出什么坏事。”元非晚很快接道,毫不在意。   元光耀在心里摇头,同时把女婿之类的想法甩一边:左右他不会把女儿留在岭南,那这事等回长安之后考虑更合适。“确实如此,殿下说他早晚会回长安。”   元非晚眸光闪了闪。萧欥要自己回去?肯定是欲擒故纵、麻痹对手神经吧?“我猜,”她说,没直接表态,“殿下手里应该缺几个文官。”长安城里倒是有很多文官,但长安是太子的地盘,绝大多数官员都站在太子那边吧?   在元光耀耳朵里,这就和直接说没什么区别了。“又被你知道了,”他一半惊讶一半无奈地说,“我和东隅也这样想。”   “如果您和顾先生答应殿下,咱们就能回长安去了?”元非晚又问。   元光耀现在简直不想形容他心里的惊涛骇浪。自家女儿啥时候变得这么犀利?好是很好,但他的心脏工作强度现在有点超负荷啊!“你想回长安吗?”他反问。   想肯定是想,但元非晚没有立刻承认。古往今来,从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如果他们选择通过德王的渠道回到长安,那也要承担随之而来的风险。“您还有其他的办法吗?”   这无疑就是想了。“有是有,”元光耀承认,“但没有一种会比这个更快。”   元非晚沉吟了好一会儿。   她爹好歹做了十几年京官,也不是什么特别能得罪人的性子(权力关系复杂,说完全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该有的人际关系自然少不了。然而,皇帝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家当天打包滚出长安,回去的一句话可没那么容易。   “女儿斗胆再问问,外祖和舅舅们那边的关系,您打算怎么处理?”   冷不丁听到这句,正戳中了元光耀内心觉得最麻烦的部分。“你娘还在王府里……”他说了这句,喉头梗塞,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元非晚只想确定一下她爹她娘感情如何。如今看元光耀这表现,她有了谱,便道:“阿耶,您凑过来些。”   虽然元光耀有些疑惑,但更好奇,就弯腰下去。元非晚不过说了几句话,他的神色已经变了一轮,最后定格在极度震惊上。“晚儿,你……”   “这都是女儿的拙见,阿耶听听便可,切莫当真。”元非晚立刻接道。   元光耀直起身,表情十分复杂。他的目光从元非晚身上转向林木葱郁的窗外,再转回来。“这事儿容阿耶再想想。”他道,想想又补充了一句:“虽说太过低调不好,但在别人面前,你还是得藏着点。”他女儿特么地也太犀利了吧?   元非晚已经把想说的都说完了,这时当然乖顺点头。既然要回长安,那就得风风光光地回去!   ☆、第35章 马球   一上午事务纷忙繁杂。等别院诸事差不多处置完毕,吃午饭的时间点都过了半个时辰。   “阿耶,您下午还去州学吗?”饭后,元非晚问她爹。   萧欥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投进平静水面,搅得元光耀毫无胃口。这时看见女儿一举一动都和平常无异,一点也不被影响,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到经受不起挑战了。“去吧,再不去,今天的功课就要落下了。”   元非晚点点头。生长于帝王之家,她对权力倾轧熟视无睹,这种程度的甚至不能让她眼皮多眨一下,更别提食欲不振;而元光耀明显不同。她也不指望元光耀一下子就接受她的观点,但她确信元光耀最后会发现,那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她略一停顿,元光耀以为是欲言又止:“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元非晚知道她爹是在问有关萧欥和长安的事情,关于此她也的确有更多的看法;然而,智多近乎妖,欲速则不达,她得一点一点抖出来,才能更好地让周围的人接受。“若是要说,还真有那么一件事。”   “什么?”元光耀问。这次,他做好了元非晚再一次语出惊人的准备。   然而,元非晚眨眨眼,却提了另一个问题:“阿耶,早晨过来的时候,我见路边有个马球场?”   “……啊?”打死元光耀都想不到,女儿想说的竟然是这个。“确实是有,”他说,隐约猜到元非晚的意图,“你想打马球吗?”   元非晚立刻点头。“从长安出来之后,我就再也没碰过球杆了。此时见了场地,不由有些心痒……”她一边说一边觑着元光耀的脸色,确认她爹没什么反对表情。“我不知道,岭南也盛行这个。”   一般情况下,除去军中,王公贵族之类的有钱人才会买适合打球的马、配套器具,也只有他们才有用不完的闲暇时间打球、而不是谋生。位于王朝极南端的岭南,显然不具备发展马球的条件。   元非晚最后一句话其实没说错,但转折十分生硬,便是元光耀再满腹忧虑,也差点笑出来。“这倒也不是。因为,那是东隅和我一起请人建的,为的是让学生们读书的同时也不忘锻炼身体。”   元非晚轻轻地“啊”了一声,如水明眸里划过一丝亮光。   元光耀从这个短促的气声里听出了暗藏的期待,心中不免涌起了对女儿的怜爱。   女儿自幼聪慧,乖巧伶俐,是他、夫人的掌上明珠。两个大舅子回长安时必定会给女儿带一大堆异域风情的稀奇玩意儿以增长见识,吴王更是把唯一的外孙女当心肝宝贝疼,那劲头让萧菡都吃醋。   而女儿的马球,正是外祖吴王这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手把手教出来的。那技巧,不说一流高手,在女眷中也绝对出类拔萃。只可惜,岭南三年,愣是把当年那个风头压过全长安姑娘的天之骄女翅膀折了!   好在,不是没有挽回的机会!   思及此,元光耀再次坚定了回长安的心。萧欥的问题他要再考虑,但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书院的学生五日打一次马球,州学则是三日一次,场上有的是空闲。若你要去,我那儿有成套的球和球杆,你让元达准备带去就行。”   瞧瞧,这就是亲爹!“多谢阿耶!”元非晚的笑容顿时灿烂了不少。   “还和阿耶客气?”元光耀没好气道,但也笑了出来。女儿聪明是聪明,但某些地方还是孩子,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用毕午饭,又稍事休憩,元光耀便出了门,元信随侍。而他前脚离开,元非晚后脚也起了。“元达,去把马球该用的东西拿好。”   元达已经听到了元光耀的话,但还是有些迟疑。“大娘,昨日雨过,土场上有些泥泞……”   元非晚毫不在意。“不过是些淅淅沥沥的小雨,跑马没有问题。”充其量就是难打一点嘛!但她再看元达为难的神色,忽而就明白了:“你是说要溅泥吗?”   被戳穿想法,元达只能点头。他们家大娘貌若天仙、身娇体贵,别说衣服上溅一个泥点子,就算溅一滴水都是暴殄天物!   “衣服脏了,洗洗就好,哪儿就那么娇气了。”元非晚催促,“还不去拿?”然后也不管元达反应如何,侧头去问她的两个侍女:“你们可要一起去?”   不管是水碧还是谷蓝,她们都不会骑马。此时听元非晚问,不由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谷蓝先答了。“婢子……”她吞吐道,显然有些为难,“之前只骑过牛。”   此话一出,边上元雅元达都乐了。元非晚飞过去一眼,他们一个立时绷住了脸,另一个赶紧去拿球棍等物。“凡事总有第一次。”   谷蓝点点头,但还是有些怯场。“那水碧姐姐……”   “水碧伤还没好,又忙了大半天,下午便好好歇息一下。”元非晚道。   水碧立时跪了下来,神色恭敬。“多谢大娘体贴。”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元非晚微微挑眉。这个婢子好似越来越乖觉,是上午听到了什么吗?   不管是不是,都不影响元非晚出门打球的热情。不过片刻,元达把该准备的东西都放到了马背上,请元非晚上另一匹马。再加上谷蓝,三人二马便出发了。   球场的位置,相对县城,更靠近天登山一些。虽说不远,但元非晚望着路上一片草木葱茏的清翠景色,不知不觉出了神。   从前,她贵为芷溪公主,人人都护着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泰山封禅。偏远之地,譬若河西黔州,再穷再苦,也就听听而已。   那时让她设想远离长安的生活,她只会有一个反应:谁没事逗她玩?   现在,这事真成了事实,却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糟糕。说不开化吧,民风尚算得上淳朴;说闭塞吧,时令果蔬的味道都不错。   平心静气地说,岭南肯定比不上长安,但也真不至到一无是处的地步。   当然,淳朴的民风里绝对不包含她的好祖母和二叔三叔。别看她和元光耀说得严重,实际上老夫人和二三房在她眼里真就是小丑蹦跶,成不了气候。若要说挑战,如何回长安算得上一点,对德王该用什么态度能算第二点——   她之前对元光耀出的主意确实与此息息相关。   一,元非是已经投了德王,想必有些理由;   二,他们和太子关系一般,若通过普通手段回长安,也不见得落得了好(毕竟太子手底下的官员众多,各方势力已成,想出头很难);   三,德王战功赫赫,在军中一呼百应,到关键时刻绝对有用——   一群文官的嘴皮子能和二十万大军比吗?开什么玩笑!   最后,还有个不算在内的补充策略:要是皇帝的身子骨还硬朗,那无论是他们还是德王,明面上最好都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表现出忠君即可。   除去第一点,元非晚觉得,其他每个主意都能叫她爹惊讶。可是,这些已经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回答,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   她的身份又不能让皇帝指名,当然得在她爹身上下功夫;只要她爹被起复,他们一家在长安团聚不就有希望?现在有个大好机会送上门,自然不能装瞎。错过一个德王,什么时候还有下一个德王?   说实话,给元光耀一点时间,他不见得想不到这些。但萧欥这次出行是隐秘的,时间有限,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做出抉择!   既然如此,她也只能冒着被怀疑的风险说了那些话。不过现在看起来,因为对女儿的聪慧深信不疑,再加上吴王曾经的教导,元光耀确实惊讶,但也没到怀疑到换人上去……   话说回来,就连她自己,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啊!   “大娘,咱们到了。”   元达的声音打断了元非晚的神游。闻言,她举目四顾,透过帷帽轻薄的绢纱,看清了面前略高的平地。“这地方倒有点像乐游原。”   乐游原是长安城边的一块梁状高地,上有青龙寺,南望大雁塔、曲江池,西看烟柳古道,北临渭河,是著名的观景胜地。   “主人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和您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元达惊讶道。这可真是妥妥儿的父女相!   元非晚笑笑,驱马登上了坡势平缓的小山包,果然四下无人。她取了球棍,试了试上面裹皮的手感,又挥动几下。不算趁手,但也能用。   不管是元达还是谷蓝,他们之前都没见过元非晚打球。所以,一刻钟后,两人都惊呆了——球难道自己长了眼睛吗?不论远近,不论正侧,怎么打怎么进?   然而元非晚自己不太满意。她的技巧还在,就是力道很成问题。她蹙眉盯着自己一双芊芊玉手,觉得她以后实在该多多锻炼。练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就免了,但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行?   可在她停下后,边上突然响起了掌声。   ☆、第36章 动心 有三骑立在场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元非晚第一眼就认出了中间的萧欥,眸光微动。 因为她戴着帷帽,又隔着一小段距离,卢阳明看不清她的脸。不过,对方回头这个动作,他当然看见了。“娘子好技艺!”他出口称赞。 这话还真不是客气。不管元非晚的马球技艺是和她皇帝爹还是她吴王外祖学的,他们两人都曾叱咤疆场,那种犀利果决的球风十分近似。而这犀利果决,正是所有武将都会欣赏的类型。 听得这话,元非晚的视线不由在两个她不认识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没吭声。 倒是原本就立在场边的元达往侧面走了几步,正好挡在三人与元非晚之间。“这位郎君谬赞。” 他嘴上说着谬赞,但身体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这地方我们包场了!别想进来打球,也别想趁机和我们大娘套近乎! 卢阳明脑袋瓜机灵,如何看不出别人不欢迎?他一边心道元家的家教果然很严,一边表明自己并没有唐突之意:“我们一行路过此地,听到球声,便上来看看。” 现在看完了,还不走?元达腹诽。凡是知进退的,这时候肯定该说打扰了、然后离开!他现在也注意到了同样一声不吭的萧欥,心中警钟更加响亮:早上来一次,下午又来一次,这人肯定对他家大娘别有居心! 就算萧欥没什么想法,他也不会在小厮的瞪视中败退,更别提他有!这会儿,他骑在马上,视线从元非晚的帷帽向下,直到那只握着球杆的手和地上那只已经沾满了泥水、辨认不出原本颜色的皮面木球,眸色深深。 卢阳明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自家主子绝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不过吧,别说萧欥不想走,他也不想——这位元家宝树,模样据说一等一,身材看着弱柳扶风;但挥起球杆的时候,竟然隐约有杀气! 很容易便能推测出来,元非晚这种打法是谁教的。而这样,不正证明了他之前对萧欥说的话么?没错,萧欥不想因为吴王手里的兵权而去求娶一位姑娘,然而长安城里真的会有比元家大娘更适合的对象? 思及此,卢阳明便挂上了歉意的笑。“娘子要打球,旁人自然不该打扰。不过看着娘子身手伶俐,不小心入了神。如若娘子嫌吵,我们便往后退退,如何?”说着,他真勒马向后走了三步。 萧欥依旧没作声,但也退了后,公孙问之同样。他们的位置本就靠边,这么一退,已经是斜斜地站在山坡边缘,若马蹄不稳就要滑下去。 说冒失吧,确实是;说唐突吧,诚意摆出来了…… 元达干瞪眼。这就是不管怎样都要继续围观了?可对方已经做了让步,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过头去,无声地向元非晚求救。 至于元非晚,她轻微眯了下眼睛。能让萧欥亲自带着下岭南的人,那必定是亲信中的亲信。她不认识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但光看他们胯下的骏马,就知道来头不小。不提别的,就凭这样的人对小厮的态度无可挑剔,就能夸一句有眼色、识进退! 这个德王殿下,身边还真是有人才啊!不过,从萧欥依言退后来看,能招揽这样的人到麾下,也是必然! “元达,去帮我把球捡回来。”元非晚终于开口。这话听着普通,却同时给两边解了围。别人表明了只是礼貌观看,那就让他们看! 听出主子的默许,元达没有异议地去捡球。但当然,如果那三人轻举妄动,他也是不会怕的! 于是,元非晚继续一下一下击飞木球,还是每球必进。而场边上的三个人,也纹丝不动——开玩笑,连在斜坡上稳住都做不到,就不要指望能上场打仗了! “这是吴王教的罢?”公孙问之终于把第一眼印象说了出来,用的是肯定语气。“看来,吴王当年以一当四的威名,果然名不虚传。” 打马球,一般分作两队,每队四个人。说一个骑手能以一当四,绝对是极大的赞美。 卢阳明点头,却又摇头。“我以为我的消息已经够全面,可我现在才知道这点,真是惭愧。” “她没当着人的面打过,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萧欥总算开了口。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都诧异地盯了他们主子一眼。元家大娘愿意藏着掖着,那是她的事;怎么从殿下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你们都是外人、当然没有我了解她”这种感觉了? “话说回来,我上午就问了。”卢阳明试探,还带着点不满,“你改主意怎么改这么快?不像你啊?所以,你上午必定看见了什么,对不对?”昨天他们通宵赶路,只午后小憩了下,就又拉他们出门……这居心,怎么想怎么可疑! 闻言,萧欥动了动嘴唇。 实话说,刚进城时,卢阳明对他说的内容,他真没放在心上。充其量,他得到的有用消息就是——元光耀女儿号称元家宝树,不仅有才,而且漂亮,很得外祖吴王的疼宠…… 然后? 没然后了。 元非晚有才这点大概没什么值得怀疑,毕竟长安城里的人不是瞎子,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送给十岁姑娘宝树称号。但美貌和吴王的外孙女什么的,和他有半文钱干系啊? 接着,意料之外的,他和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撞了个脸对脸。那一下,除了让他确定元非晚的美貌也毫无疑问外,还有更深的东西从他心里涌了出来—— 是因为脸而引起的一见钟情吗? 萧欥原本是这样想的,他也因此唾弃了自己的定力。然而,在见到元非晚打球之后,他终于明白,对方身上吸引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美貌,不是才华,更不是兵权! 那是一种眼睛深处才会流露的东西。若是元非晚刚看到他时转身就回去,他八成不会有太大兴趣;但元非晚只怔愣了一瞬,其后态度更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而且,初见时,元非晚的目光曾两次停在他腰间。他本以为是普通的打量,但后来,想到元光耀可能会把他的身份连同信件一起告诉女儿,他就明白对方在看什么了—— 元非晚一定在找他的玉鱼!这是他的身份证明,换什么都不能换掉的! 从那双明眸里,萧欥就能看出,元非晚确实聪明。而吟诗作对的聪明,相对于待客交友、乃至于识人断事的聪明,却又不同。而无形之中吸引住他的,正是后者!虽然毫无缘由,可他却有种隐约的预感—— 他想做的事,在某些人眼里绝对是大逆不道,大多女人听了只会颤抖;但元非晚不仅会懂他,而且支持他! 第一次擦身而过,萧欥什么也没想;第二次真正见面,萧欥觉得他该考虑娶一位夫人;这第三次嘛……萧欥决定了,他当然得娶一位夫人,而且非她不娶!   ☆、第37章 杀气 要是萧欥知道元非晚对元光耀提的那些建议,这想法肯定会更板上钉钉。不过,他现在也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为别的,就为元非晚练球愈来愈顺手,周身带起的气势也愈来愈像雷厉风行的吴王、而不是京中任何一个柔弱娇贵的大小姐! 而如果元非晚知道萧欥这么想,她只能表示这真是个美好的误会——谁让她以前的皇帝爹和现在的外祖吴王打球是一个风格呢?但她不知道,所以依旧练着球。之前骑着自己的爱马、而且身体情况良好的时候,她甚至能侧夹着马腹击球;不过现在嘛……出出汗就好了,不要想一步登天嘛! “她确实是个中好手。”又看了小半个时辰,公孙问之道。“虽然力道稍显不足,但重点是,她明显知道该怎么打。” 这话,不用他说,萧欥和卢阳明也看得出来。马球可是军中人人热衷的运动,而他们全是军中摸爬滚打练出来的,眼睛毒得很。虽然元非晚只是独自练习,但她握棍的姿势和击球的角度都非常精准刁钻,一看就知道是行家。 “看来吴王确实喜爱他这个外孙女儿。”卢阳明一面说一面点头,一面还悄眼觑着萧欥的表情。如果他有胡子的话,现在估计已经捋上了,好显示自己的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萧欥微微皱眉。卢阳明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总喜欢戳破他!“嗯。”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卢阳明大感没趣。他都大度地不再追问了,萧欥就这么干巴巴地回答他?在心上人面前这么木这么闷,真的能娶到一看就很机灵的姑娘? 这个担心很有道理。因为元非晚先前还记着边上有人,但打了没一阵子,注意力就全在球上了——单手,双手,正手,反手,前倾,后仰……她挨个儿练习了一通,每个都规规矩矩地练了数十遍。 对自己的动作,她自己没什么感觉,旁观的人却瞧得很清楚。比如说谷蓝,她之前对元非晚的印象除了美还是美;如今看元非晚打球,才知道有些美也可以变成帅气—— “大娘,你真是好帅啊!又美又帅!” 捡球之余,谷蓝兴冲冲地给她家大娘加油。她怎么就这么走运,摊上一个养眼又温柔的主子! 元非晚已经听惯了谷蓝的称赞,阻止无用,就随她去了,反正无伤大雅。而卢阳明和公孙问之,虽然觉得这话说得没错,但还是有些惊诧——都说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侍从,怎么这个画风不太一致?好像……缺根筋?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看萧欥,想知道主子对此的反应,结果都大跌眼镜——那个嘴上噙着一丝微笑、还小幅度点头的人,一定不是他们的德王殿下吧?真没被洗脑?真没被掉包?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意思——得,他们一贯不近女色的七殿下真是看上人家了,他们就等着瞧好戏吧! 元非晚正用力击飞木球,没注意到场边人的反应。看着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后落入球门,她心里点了点头。正待再打,她却突然注意到了满脸是汗、一身泥点的元达。略一顿,她就改了主意:“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诶?”元达一愣。虽然他的马球技术只到会把球打出去的程度,但看他们大娘的模样,明显还没尽兴啊!“大娘,天还早,这就回去?”他十分迟疑。 元非晚点点头。改天让人在球门后再加个木框,这样就不至于捡球捡得气喘吁吁的。而且,她也已经出了汗。 不愧是大娘,这一个时辰下来,身上也没溅到多少泥点……元达一边想,一面抹了抹脑门。见自己手心汗迹污泥混杂,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大娘莫不是怕他太辛苦,才决定回去吧? 可没等元达把话问出口,一边的萧欥先忍不住了。元非晚是不是体贴下属,他不知道,也没兴趣;因为重点是——“冒昧地问下,你明天还会出来打球吗,元家娘子?” 哟,有戏?卢阳明立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谢天谢地,闷骚主子终于行动了! 他没忍住冲公孙问之挤了个眼睛。听听这声娘子!他们何时听过萧欥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虽然公孙对卢阳明的挤眉弄眼很不感冒,但他也觉得,萧欥此时的神情语气都不同往常……果然男人谈恋爱了就是不一样吗?看来他们这次来峯州是来对了! 被问的元非晚倒没有这么多心理活动。她骑马信步,注意到德王带来的两个人都一副“榆木脑袋终于开窍”的表情,心道这位殿下可能真的一直在浪费自己的俊脸,忍不住想笑。不过现在笑就太不得体了,她告诫自己,一定忍住。“怎么,这位郎君可是有所赐教?” 这话伴随着轻微挑眉。不过帷帽绢纱虽短,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模糊掉这种小动作毫无问题。 “赐教不敢当。”萧欥立刻道。从对方上扬的尾音听,他没被讨厌,这让他放心了不少。“该是我向娘子求教才是。” 此话一出,别说卢阳明,公孙问之都要绷不住脸上的正经。元非晚的打球技巧确实不错,但也要看和谁比—— 殿下啊殿下!您在球场上一人干掉四个吐蕃使者的光辉功绩,难道被您自己吃了吗?还是说,为了将来的夫人,把面子和尊严豁出去也是完全没问题的?这种还没娶到手就要变妻奴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啊? 相比内心弹幕已经刷了满屏的卢阳明,元非晚先是惊讶,再是皱眉,最后归于平静。话说得太客气了,看来这位德王确实不怎么会和姑娘家打交道……不过,相比于摆谱或者浪荡,客气礼貌总归要好得多。“郎君见笑了。”她隔着丈许的距离,朝萧欥稍一点头,“求教什么的,芷溪可不敢当。” 芷溪……萧欥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虽然他已经在元光耀那里听过这个名字,然而从元非晚嘴里说出来,却又不同了。“那……” “近日的天气,时晴时雨,谁也说不好,是吧?”元非晚回答。这时元达已经把球捡了回来,谷蓝也走到了近处,她便一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走了。按理说,她和萧欥还不算认识,再见的客套话当然可以免掉。 有三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在场,元达早就想离开了。这会儿元非晚点头,他哪儿有不走的道理?简直走得飞快,好像萧欥三人是豺狼虎豹。 看着他们的背影,卢阳明哭笑不得。“这小子,防咱们就和防贼一样!”天地可鉴,他可对元非晚没想法,一点半点都没有!但他们殿下有没有想法,就不在他控制范围内了! 萧欥没在意。小厮么,护着主子是对的。如果元达对他们围观没有反应的话,他才要担心。不过……他问对方明天还打不打球,对方回答天气莫测,一定是晴天就打雨天不打的意思吧!明面上没点头,但也不会叫他白等?那他还是很有机会的嘛! 还没等萧欥高兴两秒钟,另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及近。他转过头,依靠自己百发百中的敏锐目力,很快就看清了来人—— 一身易于活动的窄袖胡服,背后露出球杆的头,马背后挂着球袋,显然也是来打球的。可是,这个年轻男人是谁? “吴公子?”走在最前面的元达看见认识的人,便叫了一句。 萧欥耳尖,立时便想到了一个人。在交府宋平县时,他已经听说,吴炜前些日子把唯一的儿子吴清黎送到嘉宁县,为的是在有元光耀的峯州州学读书。所以,元家下人认识吴清黎很正常。 这会儿突然冒出个吴公子,没那么巧有第二个吴公子吧? 来人正是吴清黎。为了能在太阳下山前打球打个痛快,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刚下州学就奔球场来了。平日里碰到其他同学也有,但碰到元达还是第一次,更何况元达牵着的马背上还有个戴着帷帽的女子…… “是我。”吴炜勒停马,目光从元达转到谷蓝,再往上到元非晚——打个球都能碰到元家宝树,他今天肯定走了桃花运,对吧? “元达,往边上让让。”元非晚能察觉到吴清黎略微探究的目光,但没在意。 元达这时已经反应过来。他们走得慢,给吴清黎让道是应该的。“不好意思啊,吴公子,您先过去吧。”他侧过身,重新拉好缰绳。 然而吴清黎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元非晚。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元家宝树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有教养。虽然绢纱挡住了脸,但那珠玉碰撞般清越的声音已经说明了很多! 这么想着,吴清黎驱马上前两步,却没有过去。“马上这位可是元家大娘?此地距离城门还远,为防意外惊扰,不若我送大娘一程?”他这话说完,才想到自己还没做自我介绍,赶紧补充道:“在下姓吴,号荔城,师从令严。” 元非晚之前已经有些猜测,这时对方自报家门,更为肯定。“原来是荔城公子,失敬。”她微微点头。 吴清黎原本就在强自镇定,此时听见元非晚叫了他名字,一按捺不住激动,脸就红了。“公子不敢当,如若娘子不嫌弃,叫在下荔城便可。”其实他很想说叫清黎也没关系,但这样说就太唐突了,必须克制。 元非晚瞧见对方脸上迅速飞起一抹红,不由暗自稀奇。怎么她今天碰到的两个,一个面无表情,一个脸皮却薄成这样?“别院甚近,不过片刻之余。荔城公子美意,芷溪就先谢过。” 咦,别院?元家哪里来的别院?吴清黎大惑不解,而且相当失望。但元非晚已经婉拒,他也不能强求。“那娘子先过去罢。”说着,他主动让开了路。 元达被两人的让来让去给绕晕了。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元非晚,见她点头,便回道:“那就多谢吴公子。” 吴清黎立在原地,直到那抹倩影从他视野范围里消失,才沮丧地叹了口气。本来是个大好机会,他怎么就没抓住呢?但他转念一想,既然元非晚也打马球,那他以后肯定还有再碰上的机会! 就在吴清黎暗自给自己鼓劲的时候,他忽而觉得背上一股寒气窜了起来。这感觉……他下意识回头,就看见球场边三骑都调转了马头,正朝着他这边。因为逆光,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感觉到一阵凌厉的杀气……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时,吴清黎都要笑了。他和那些人素不相识,怎么可能有杀气?肯定是他想太多了!   ☆、第38章 夤夜 吴清黎已经到了球场,说明州学已经下课。所以,元非晚回到别院没多久,元光耀也回来了。 “阿晚,今日我就在这里用饭,晚上就不回去了。”元光耀这么告诉女儿,“一会儿我先上山,把永郎接回来。” 元非晚点了点头。她瞅见元光耀身后多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便问:“这是给永郎的书童吗?” 听得她问,元光耀侧过身。“是,我已经给他取名叫元和。以后便让他跟着永郎,也好叫你少操心。” 元和听见自己的名字,便站出来,对元非晚行礼。“大娘好。”声音脆生生的,想必不比元非永大多少。 元非晚略一点头,心里头却有些玩味。和?他们一家五口还有希望和,加上老夫人和二三房就免了!“阿耶,”她做出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今日之事,您和祖母说过了吗?” 一听老夫人,元光耀就开始大皱其眉。先是德王莅临,后是大儿子的信,再后还有女儿献策……这么多事情搅合在一起,他还想得起别的才奇怪! “今日事多,改日再说也来得及。”元光耀冷声道。 他的心得有多宽,才会在这时候依旧惦记着他偏心到极点的老娘和自私自利又恩将仇报的兄弟?要不是看在元非永好歹全须全尾地长到这么大,他做的事可不止搬出别院!他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心底里,元非晚比她爹还不待见那些家伙。此时提一提,就只是提一提而已,根本不会往心里去。见元光耀显然不乐意谈这个,她立时拐了口风:“一切就依阿耶的意思。”说着,她往外张望了几眼:“州学下了课,书院应该也下了吧?” 大概是她运气不错,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进来:“阿姊,阿姊,我回来了!”然后就是噔噔噔的上楼声。 元非永的声音听着兴高采烈,元非晚眉眼不由得弯了一弯。“都上学读书了,也没个定性。”她道,与其说是抱怨更像是宠溺。 元光耀满腹的烦心事也给小儿子充满活力的声音冲走不少。“还有力气吼!看起来,东隅还是看了我的面子,没给他太大教训!”他竭力绷紧脸,眼中却透出一丝笑意。 元非永着急回家,跑得快,一会儿人就从走廊外扑了进来。“姐!”他一看到元非晚坐在那儿,立时眉开眼笑。“你果然没骗我!” 眼见一团人影直接巴到自己膝盖上,元非晚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读了一天书,就忘记你姐长什么样子了?” “才不是!”元非永抬起头,嘟着嘴唇反驳。“那个顾夫子可凶了,一点也比不上你!”话一出口,他才慢半拍地想起来,元光耀和顾东隅是好友。“啊啊啊!”他叫起来,忙不迭地爬上榻,直往元非晚身后躲,“阿耶一定要罚我,姐你帮我说说情!” 这咋咋呼呼的,别说元光耀原本就没打算罚他,就算真有此意,也统统都变成了好笑。“知道阿耶要罚你,还那么口无遮拦?”他虎起脸。 “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元非永弱弱道,把整个身子都藏在他姐背后,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显得无辜又可怜。 “行啊,装上瘾了是不是?”元光耀都被气笑了。他迈步向前,作势要把人揪起来。“鞋也不脱就上榻,成何体统?”见那眼里全是不服,他又补了一句:“晚儿的衣服都被你弄脏了!” 衣服事件一直是元非永心里的一根刺。此时听见元光耀提,他立马蹦了起来。“不不,姐,我不是有意的!” 小弟忽而变得活泼粘人,元非晚颇有些头疼。不过,总比之前呼来骂去好。“没事,下次注意就行。”她温声道,然后去看元光耀,想让她爹把手收一下。可这一抬头,先看到的不是元光耀,而是元光耀身后走廊上踟蹰不前的少年。 见女儿盯着一个地方不动,元光耀转过身,看到元非武正站在外头。“是二郎啊?”他招呼道,“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呢?快进来坐。”虽然他对元光宗和黄素的好感已经急剧跌成了负数,然而元非武近些年都在宁阳书院读书,又还是个孩子,不该被迁怒。 元非武点头,略有局促。他自然不会说,他看到里头三人一家和乐,只感觉自己突然前来是打扰人家。“大伯,大姐,三弟。”他挨个儿叫了一句,这才迈进门槛。 “二弟。”元非晚回答,同时坐直了身子。元非武她之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今天一看,倒还稳重。 “下学了?”元光耀问,然后觉得自己这句答案明摆着,又改口:“是你送非永下山来的?” 元非武在边上的矮榻上坐了。“是。昨日刚下过雨,山间石阶湿滑,我怕三弟不小心磕着碰着。” “二郎有心,大伯先谢过你。”元光耀道,转头就责备元非永:“让你好好地在山上等,偏不听!” 元非永此时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元非晚身边,闻言一吐舌头:“还不是阿耶你来得太晚,我都等不及了!” 小儿子如此口舌伶俐,元光耀无可奈何。“今天晚了,是因为我给你找了个书童!”他道,随即又把元和介绍了下。 元非永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新书童。约莫十二三,眉目细致,是个乖巧的样子……反正横看竖看都比江婆顺眼,他就不吱声了。 搞定了小儿子,元光耀这才转头,继续向元非武道:“二郎,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晚上便留下来用顿便饭吧。书院的宵禁不用担心,元信会送你回去。” 宁阳书院的规矩是顾东隅亲自定的,早上几点起晚上几点睡,相当严格。这种教育方式被远近人家鉴定成富有责任感,更喜欢把孩子送他那里了。 元非武自然也在要守规矩的人之中。此时听见元光耀说不用担心,他嘴上应了谢,心中却想到了元非永。他大伯在城郊租了一座别院,难道真的只为儿子读书方便? 他这疑惑,写在心里,显在脸上。元光耀注意到,便解释了一句:“永郎顽皮,若住在书院,我怕给东隅带来太多麻烦。”他顿了一顿,又道:“正巧阿晚大病初愈,需要休养,我便让她搬出来了。” 这两句话轻描淡写,元非武却听得心头一跳,赶紧把表情收了收。“大伯您向来慈爱。”得,如果他想知道到底为什么,恐怕得等下一个旬休回去问自家爹妈了! 元非武的疑惑,元非晚也注意到了。不过她爹在场,轮不到她解释,故而她只让元雅吩咐厨房加一双碗筷。 在她病时,元非武亲自给她送了一碟子碧玉卷,她是记着好的。不过,这好仅对元非武个人,绝不可能惠及整个二房。所以,将来处置二房时要怎么安排元非武,就看对方自己接下来要怎么表现了! 一顿饭吃得和乐。饭后,元非武惦记着他没写完的功课,还没到书院宵禁的时间点,便回去了。元光耀依言派了元信送他上山,然后把粘了女儿一晚上的小儿子打发去写大字,这才找到和女儿说话的空闲。“阿晚,你觉得,非武这孩子怎样?” 元非晚思索了下,斟酌道:“二弟看着挺用功。” 元光耀点头表示肯定。“东隅也这么说。刚进书院时还有些皮,不过越来越上进了。假以时日,必成栋梁之才。只可惜……”只可惜,摊上了一对极品爹娘!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元光耀的教养让他到底说不出这话,只得叹气作罢。 然而元非晚一听就明白了。她爹这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处置元光宗和黄素没什么转圜的,那是必须;然而,作为他们的儿子,元非武就成了个问题。若他们答应德王、离开岭南,元非武是带呢,还是不带呢? “阿耶的意思,您已经想好了?”她轻声问了一句。 虽然中间省略了很多,但元光耀知道,所谓的想明白是指什么。“一点点吧,”他承认,“阿耶还没下定决心。不过,”他旋即又找补道,“也就这两天的事情!” 元非晚听得这话,心里便点了点头。她爹果然是个明白人,虽然觉得各有利弊、难以决断,但知道时间紧迫,拖不得。“那便把该考虑的事情考虑了,剩下的再说。毕竟,就算您答应了德王殿下,也得等长安的诏令来才能回去。” 元光耀一想也是。长安离岭南那么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月。而真想做什么,两个月时间完全绰绰有余。 “阿晚,你说得对。”他站起身,“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很该把咱们自己先料理好。” 他说出来,不是说给元非晚听,而是说给自己听的——在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辜负了夫人儿女好些年;如今知道了,他还能继续辜负下去不成?便是他再惜才,家人也永远排第一位! 这一晚,为了更全面地考虑事情的利弊,元光耀彻夜未眠。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大纸,左边写好处,右边写坏处,一一列明,分析对比,生怕自己漏算了什么,态度比上殿试还郑重。 不过,睁着眼睛到天明的人,可不止元光耀一个。 嘉宁县城的一处宅院里,吴清黎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多时辰,仍然睡意全无,便披衣坐起。他想着今日路上的偶遇,想着元非晚唤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傻笑起来。 而离宅院不远的客栈里,萧欥也没睡。他随意地坐在庭院中一处怪石上,借着微弱的月光,一下一下地磨他的剑,力道均衡稳定,但还是面无表情。手中长剑在残月下一照,更显出冰冷锐利。 不管是卢阳明还是公孙问之,都被这种不大却规律的声响惊醒了。等看到萧欥在做什么后,他们不由面面相觑。 萧欥有时磨剑,有时磨箭。不管哪种,都十分正常。但通常他打磨兵器时,都在大战之前、而他对胜利志在必得之时。 从他们绝不愿意惹这种状态的德王的角度看,他们是不是该给吴都护的公子提前点蜡了?   ☆、第39章 夫妻 第二天清早,元府里便喧哗起来。 虽然老年人通常睡不了多少时辰,但李老夫人起床时总磨磨蹭蹭。反正只有她让小辈们等的份儿,她当然不着急。不过今日,她一反往常。不用人叫就起了不说,她还一叠声地催促黄素:“动作快点儿!车马都备好了吧?” 元光耀带着一双儿女不辞而别,元府里可炸了锅,整整闹腾了一天。黄素深受其害,睡眠不够,头重脚轻是肯定的。早晨起床,她整张脸都有些浮肿,用了厚厚一层米分才盖下去。 虽然十分疲累,但她好歹维持住了脸上的假笑,不让已经摇摇欲坠的它们掉下来。“早就备好了,就等着咱们吃完饭呢。” 老夫人依旧皱着眉,不过好歹端起面前的碧粳粥喝了一口。“老大也真是的,”她一边喝还一边抱怨,还有些残余的气急败坏,“这么大的人了,做的是什么事?” 黄素眼皮一跳,没敢接话,就怕被老夫人迁怒。昨儿她可是看见了,三房张婉之是怎么躺枪的—— 那叫一个一言难尽!要不是元光进及时冲进来,三弟妹的手怕是要废了吧? 因为老夫人折腾起来能把人往死里折腾,所以黄素虽然骄横,但也基本不敢在老太婆面前放肆。而且,虽然张婉之极不受老夫人待见,但元光进可是一门心思对夫人好的。换做是她受罚,元光宗可不见得会挡在她身前替她求情! 想到偏房里那个小白花似的小妾,黄素就心塞得要命。她一边看不起张婉之,一边又不得不羡慕对方。光比男人的爱护,她还真比不过! 老夫人也不是想听二儿媳妇的意见,只顾着自己念念叨叨。“我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大,他就这么对我?啊?之前忤逆我不说,现在还一声不吭地搬了出去?到底有没有把我这个娘放在眼里?有了媳妇忘了娘,现在连个闺女都比不上了?翅膀硬了,会飞了啊?”说到激动处,她还摔了筷子。 黄素冷眼看着,继续保持沉默。别的她说不好,但翅膀硬了这个……元光耀翅膀早硬了好么?不然他们一大家子好吃的好喝的从哪里来?天上掉的吗? 但这话,黄素只敢在心里想想。对元光耀闷声搬走这事,她一开始是惊慌,后来是愤怒,再后来却是疲倦——老夫人这种五六十的比她还能闹腾,她能不累吗? 虽然牢骚满腹,老夫人的饭量依旧好得惊人。黄素没什么胃口,潦草地扒了几口就算。再看老夫人,她就知道对方依旧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由暗自冷笑了几声。 元光耀可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子;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以后,还有他们好日子过?不动声色地搬出去已经是给他们面子,至少没有直接撕破脸;老夫人却要去说个理儿,谁拦都不听…… 得,她发誓她这次就单纯作陪,再不给老夫人当那只出头鸟!凭什么老夫人做的,一五一十地全赖在她身上啊?只要有黑锅,往她背上一扣就好?她承认她确实自私自利,但下毒害人的心绝对没有!要是元光耀追问起来,她便把那些腌臜事儿抖搂干净,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 黄素平日里可是个鼻孔朝天的人,这时会这么破罐子破摔,可见前一天确实发生了大事。 知道大哥带着侄子侄女离开后,元光宗和黄素就立即赶到了老夫人房里。大家的第一反应很一致,就是担心元光耀会不再管他们。这种可能之前已经被提过,再次提起,威力翻倍都不止。 元光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是他们拿了人家的钱,转头去欺负人家儿女,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认错,但在谁承担责任的问题上,出了巨大的分歧—— “我年纪这么大了,能管得了什么?”这是老夫人说的。她还故意颤抖着吐音,显得自己喘不上来气。 “内宅的事情,我一个男人怎么知道?”这是元光宗说的,相当理直气壮。 剩黄素一个瞠目结舌。这娘儿俩什么意思?要钱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亲,真到紧要关头,就都不干他们的事情了?敢情坏事都是她干的不成?他们也不想想,她也就是一个侧房儿媳妇,若没有人暗中支持,她能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做了、还能安安稳稳地藏起来、不被人发现? 当丢车保帅的棋子,这么蠢的事情,黄素当然不干。老夫人板起脸来训她不知忍让,她再也受不了,便撂下狠话:“要我认可以,我做多少我认多少!至于不是我做的,我也会一并告诉阿兄!” 老夫人顿时傻了眼。元光耀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她很清楚。以前来阴的也就算了,现在摆到明面上,有什么破绽的话,她那个状元大儿子分分钟看出来。“别说气话,”她僵着笑脸打哈哈,“这种方法当然不管用,我们再想想别的。” 黄素脸上赔笑,但没吭声。 老夫人说是玩笑话,她可不这么觉得。怕是他们怕她把什么都说出来、祸及己身,才改变主意吧?况且,真让她顶了罪,以后谁任劳任怨地给老夫人使唤? 老夫人没法让黄素顶替,就改了方向,迁怒张婉之去了。而黄素自以为她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事实证明并不是—— 因为从老夫人房里回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的元光宗就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通。无非还是老问题,他觉得她就该为他忍辱负重,在元光耀面前担下所有罪名。 “你这么蠢,我还忍了你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一点用都没有!” 一大堆难听话砸下来,黄素头昏眼花。她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眼看着丈夫气呼呼地甩袖而去。 所以,闹腾完,依旧没个结果。 十几年夫妻,十几年同床共枕,也就这样了,黄素心寒地想。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这回不仅领会到了,还一下子就领会到了精髓。 她是爱财,她是蛮横,但那还不是为了他们这个家吗?她的确给自己打了几件首饰,做了几件衣服,但那远远比不上其他开销!她嫁到元家十几年,对婆婆曲意奉承,对丈夫逆来顺受,对大房三房唱白脸,换回来的就是一打黑锅?她到底图啥?啊? 院子里闹得掀个底儿朝天,就算元非静是个聋的瞎的,也该被吵起来了,更何况她正常得很。元光宗吼黄素的话,她也听见了。心惊肉跳的同时,她还觉得,那根本就不是她父亲。 等元光宗出门,元非静瞅着四下无人,这才偷偷地溜到父母房里去。刚一进门,她就看见黄素坐在床上,一脸呆滞,看样子十分不好。“娘!”她扑过去抱住黄素膝盖,惊慌摇晃,“娘,你还好吧?” 黄素被她晃了两下,这才回神。“静儿,娘没事。”她伸手抚了抚自己女儿垂落下来的额发。 “娘,你骗人!”元非静抬起头,两条泪就流了下来。“刚才阿耶的话我都听见了……”她一直以为黄素是正室,在元光宗面前应该很有发言权,结果却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若是爹、娘、祖母在这节骨眼儿上闹翻,她和吴清黎的婚事该怎么办? 黄素没心情说安慰的话,她也确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解释能继续米分饰太平,只一下一下地抚摸女儿。她之前通过各种手段收集的钱财,大部分都花在了老夫人和儿女身上。老夫人已然不用指望,所以她现在唯一拥有的,就是一双儿女了! 所以,在随着老夫人登上马车时,黄素心里很平静。一个人,若是确实明白自己身处绝境,就不会把力气浪费在喊叫和求救上。她的孩子谁都靠不了,只能靠她! 而元府里,闹腾的人走了,就变得异常安静。 “是我太没用,总连累你受委屈。”元光进坐在床边,握着妻子骨瘦如柴、还缠满了纱布的手,默默地流泪。 因着手上的伤,张婉之一直半梦半醒,身上还有些发热。这时,睁眼看到一张憔悴的脸,她就知道元光进一晚都守着她。“怎么又说这个,”她道,声音嘶哑,“都过去了。” 元光进见她醒来,脸上立刻露出了笑。“来来,喝点水,润润喉咙!”他一边说,一边端过早就准备好的温水。 张婉之半倚起身,就着浅浅的水碟子抿了两口,便摇头不要了。“你去睡吧。” 元光进坚决不肯。“婉之,我说过,我能做到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听到熟悉的话,张婉之浑身一震,再次仔细打量起自己的丈夫——胡子拉碴,神色疲惫,眼圈青黑;然而,在这些表象下,确实是当年那个曲江池畔与她许下海誓山盟的清隽少年。 多年过去,他们的爱情没有败给时间,却败给了另一个之前从未想到过的人——毫无疑问,老夫人! 元光进爱好各种风花雪月的东西,从来不务正业。嫁给他之前,张婉之觉得那是浪漫情调,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并不能当饭吃。她气也气过,骂也骂过,奈何元光进已经被养成了懒散的少爷性子。说难听点,除了扮演一个合格的饭桶,他真是什么也做不来。 要说元光进的好处,大概就一个,那就是一心一意。相比娶了妾侍还有外室的元家老二,简直能算痴情了。拒了老夫人物色的小妾不说,连老夫人暗中给她下毒这事,也是元光进偶然听来的,转头便告诉了她。不仅如此,之后如果她在二房待了超过半盏茶时间,他便数着点冲进去。次数一多,什么借口都用遍了。 唉……看着自己因为毒素沉积而显出黑斑和疱疹的皮肤,张婉之就知道自己已经被毁了。不光别人看着恶心,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恶心。但元光进一定会抱着她宽慰,轻声说他们之前的事情,求她不要放弃…… 婚后拮据的生活是因为她自己选了元光进,她没什么可怨的。但是,对她下毒?呵呵,老夫人一定得为此付出代价!   ☆、第40章 决裂 别院这头,天亮以后,元光耀才出书房。虽然疲倦,但他还是去了儿子房间,把元非永从被窝里拎出来——就算不用住书院,早课也不能落下! 元非永半梦半醒,还记得顶嘴:“为什么就我一个要这么早起床?” “你说晚儿吗?”元光耀反问,“你什么时候能和你姐一样,让别人送你个宝树的称号,那你就可以多睡一阵子!” 宝树?那是什么?元非永在长安时还小,不太记事,一听就糊涂了。直到梳洗完毕,他都没回过神,结果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被打包送上了书院。 元光耀这才出了口气。 小孩子嘛,皮是皮,至少发现得不算晚,还有纠正回来的机会。关键时刻,能赖床?当然不行! 但是,元非晚就不同了。他这女儿从小懂事,省心省力,实在不能不叫人疼。昨天忙了一天,今天晚点起来,也是应当的。 若元非永知道元光耀这么想,一定会大叫偏心。但他现在不在,所以“偏心”的元光耀只打发人把热水等物送到元非晚房外,让她一起来就能用。 因为大事当前,所以元光耀昨日已经请了假,打算今天做出最终决定。所以,他吃过饭,便想着小憩一会儿,等中午起来去找顾东隅通通气。综合一下意见,他们就差不多可以回复德王了。 这本是个很正常很简单的安排。但是,元光耀刚脱下外衣,就听得外头隐约有些人声。没过一会儿,元信就急促地敲响了他的房门。“主人,老夫人来了!” “这个时辰?”元光耀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和他平时去州学时无异。 相比平时,老夫人起的点偏早了吧?往常这时候,老夫人肯定还在床上卧着呢…… 等等?元光耀忽而意识到一点。难道老夫人是卡着他出门的点来的?如果他昨天没有请假,这时候在别院的只有元非晚一个。那老夫人找上门来,就正好能趁着他不在而发作他女儿? 呵呵,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元光耀从来不疑神疑鬼,自认没有被害妄想症。但在听到那些话后,他意识到,一直是他自己太天真,以为元府真的一片和睦;而实际上,完全相反!这会儿时间这么碰巧,他实在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怀疑是正确的。 “人已经到了?”元光耀问,同时飞快地把外衣重新穿上。 “马上要上楼来了。”元信焦急道。虽然大房所有下人都不太喜欢老夫人,但他们拦不住老夫人啊! 元光耀这会儿非常庆幸,他租了个有架空层的木楼,不然现在老夫人已经进到厅里了。“我马上出去。你上二楼,叫阿晚起来,但先别下楼!” 元信应了是,立马就跑走了。而元光耀束好腰带,对着铜镜整了下领口,便推门出去。他走到厅里时,黄素正扶着老夫人进来。“母亲。” 老夫人原本就在嫌弃前面一段阶梯又窄又陡,这时迎面看见元光耀,立刻就变了脸色:“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 她这一系列反应,元光耀都收在眼里,自然捕捉到了对方刚看到他时的一愣,心里就有了谱。果然是故意来找茬的!不仅如此,她还想像从前一样,先拿他女儿开刀! 元光耀不由生出了隐怒。换做他心情好,他也许还会做做面子功夫,多扯几句有的没的。只可惜,他现在没有多余的耐心,一点都没有。“您在说什么?儿子不明白。”他冷冷道。 老夫人闻言,脚下差点一个趔趄。“你自己搬出来,一个字没说,现在还敢和我说不明白?”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儿子真准备和她撕破脸? “近日事多,儿子忙忘了而已。”元光耀不带感情地陈述。“再过两日,儿子得了空,自会告知母亲。” 告知?连个禀告都不说了? 老夫人气得眼白都多了。这种轻飘飘的解释,根本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嘛!而且她进门这么久,元光耀也不招呼她坐?“再过两日?”她反问,声音都尖了,“这一次是过两日,下一次是过几日?一个月,半年?下下次呢?” 原本就一堆事情要处理,又一宿没睡,现在还被追着诘问,元光耀不耐烦了。“没几次。”呵呵,她还想有几个下次?说句大不敬的话,等他带着儿女离开岭南,他管他们死活? 这回答不咸不淡,老夫人鼻子都要气歪了。“什么叫没几次?你给我说清楚!今天,立刻,现在!” 因为声音太大,边上的黄素眼皮都跳了跳。不过,早在老夫人开始挥舞手臂时,她就不着痕迹地退了后。 换做是以前,她肯定会挽起袖子冲上去帮腔。但现在,她只管在心中冷笑。在老夫人和元光宗心里,她一直是个外人,那她管他们做什么?反正里外不是人,她干什么给自己找麻烦?真惹毛元光耀,最倒霉的也不是她! 闹,可劲儿闹!看看到底谁作死谁! 面对这种近似泼妇骂街的大叫大嚷,元光耀有些意外,但不十分惊诧。做长辈的会对小辈进行平白无故的侮辱诋毁,那大概没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是在他面前演而已。“没几次就是没几次,字面上的意思。”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咬字非常清楚。 老夫人算是明白了。“你这是铁了心要和我杠上是吧?你还敢说你眼里有我这个娘?”她话锋忽而一转,调子拉高,变成了凄厉:“你阿耶去得早,我含辛茹苦地把你们兄弟仨养大,就换回来这种对待?你的良心过意得去吗?”说到最后,她便开始抹泪。“我怎么就这么苦命?元郎,我还是早点下去陪你算了……” 整座楼都回荡着这种声响,想装听不见都难。已经起了的元非晚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把梳子,都要听笑了—— 来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都是人玩剩下的了,就不能来点新鲜玩意儿吗? 因为得了吩咐,水碧和谷蓝也留在楼上伺候她。她们还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由有些害怕。 “大娘,老夫人这么嚎,不会出事儿吧?”谷蓝怯怯地问。老夫人连故去已久的老太爷都搬出来了,要怎么处置? “我听得她中气十足,你们怕是都比不过。”元非晚淡淡道。“专心梳头。” “可婢子有点心慌……”谷蓝声音依旧小小的。“老夫人怎么会这样……” 不用解释,元非晚也知道谷蓝这话是什么意思。大户人家的老夫人,哪个不是仪表华贵、雍容大度的?平时说个话声音都不会大,怎么换到李老夫人身上就像不入流的菜市场大妈了? 元非晚侧耳听着底下的动静,表情没什么波动。“一样米养百样人,谁知道呢?” 这会儿,老夫人已经从自己吃糠咽菜才换得三兄弟进学的机会发挥到了若是元光耀做事之前没问过她的意见便是不孝,整一出自编自导自演的煽情大戏。为了增强表演效果,她还一屁股坐到了最近的榻上,拿着帕子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元光耀立在原地,微微低头,什么也没说。 这种沉默让老夫人觉得他理亏,演得更起劲了。“你说,你说说,你可对得起我的养育之恩?” 元光耀微微一动。老夫人被吓了一跳,然后发现他并不是想动手,又放下心来。“怎么,现在变哑巴了?” “儿子对不对得起母亲的养育之恩,当然不是儿子说了算。”元光耀道。他抬起头,直视着榻上的人。“既然母亲想要知道这个,儿子只能把证据拿出来了。” 听到前一句时,李老夫人还想乘胜追击;但听到后一句,她忽而觉得有些不妙。证据?什么证据? 元光耀朝边上元雅做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就上了楼。“您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看到了。” 看大儿子平静无波的眉眼,老夫人开始惊疑不定。她有什么把柄落到元光耀手里了吗?不可能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去看黄素。然而黄素正低着头,没法接收到她的目光。她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大惊小怪——黄素撂狠话也是昨天的事情,哪儿有这么快整理出来、又交给元光耀的道理?元光耀一定是在唬她!“还有这种东西?那我还真要看看了!”她大声道。 元雅很快就去了。而等他捧着一叠厚厚的书籍从元光耀书房出来时,就从几乎和眼睛平齐的书页上方看到了对面迈步出来的元非晚。“大娘,你可让着点,仔细被碰到。” 元非晚却毫不在意。“你放下来,我先看看,很快就好。” 虽然下头急等着要,但元雅估计着,他们大娘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些规矩的下人难做,便依言放下。 书皮上什么字都没写。元非晚信手抄了一本起来,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 元光耀说的证据,竟然是十几年前的账本! 再粗略检查,她看到了防阁、庶仆等的调动安排及他们的薪俸;禄米、食料、赐绢、杂彩、金银器,这些当然也有;甚至连职田里送来的果蔬之类,也注明了来源去向…… 她爹这未雨绸缪,做得有点早啊! 饶是元非晚,都有些惊讶。她之前还以为,即便元光耀发现了问题,也就是近日;现在有十几年前的东西……不对,这么详细的记录,肯定是她爹本来就记账,没想到现在能派上这种用场! 把这种东西拿出来打脸,不仅一打一个准,还会一个比一个响亮! 元非晚看着那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纸页,面上慢慢漾起一个笑来。这种好戏,怎么能没她出场呢?“水碧,去拿根簪子来。”她扬声吩咐,“要最贵重的那根。衣服也换一套配的。” 啊?水碧十分茫然。平日里元非晚不喜欢穿金戴银,但凡贵气一点的东西都在箱子里啊!不过既然元非晚想要,她当然照做。 这耽搁了一小会儿。 老夫人等得不耐烦,又有些心虚,色厉内荏道:“到底有没有东西?怎么人一上去就下不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上便传来了回答。“阿晚见东西太多,便让两个婢子分担了点。如若让祖母久等,还请祖母原谅。” 听出这声音是谁,一楼诸人统统吃了一惊,都转头去看—— 头上一支镶金点翠的玉步摇,额间一点殷红如血的牡丹纹,身上一件摇曳生姿的异色绫锦间破裙……配上芙蓉脸蛋、款款腰肢,当真是顾盼生辉、仪态万千! 一群人,包括老夫人和黄素,都看呆了。元非晚平日里不太爱打扮,这一打扮起来,真是星月失色! 元光耀最先回过神来。他之前已经让女儿不要下来,但女儿不仅下来了、还着意装束一通,他当然知道这是给他壮声势。虽然他觉得他自己能处理掉老夫人,然而元非晚已经出现,那就顺水推舟得了。 “阿晚,”他出声道,“来阿耶这儿坐。” 听到这句话,老夫人终于回过神,立马就给元光耀一个恶狠狠的瞪眼。“我这个做娘的进门这么久,你一声不吭;女儿一出现,就怕她累着了?”她斜眼看向元非晚,调子颇有些阴阳怪气:“前两天不是还病着么?现在就好了?” 元非晚依言走到元光耀身边,转脸看向老夫人,这才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是阿晚身体弱,老让阿耶担心。不过阿晚确实好了,可要近点让祖母仔细瞧瞧?” 老夫人顿时噎住了。瞧?还近点瞧?元非晚身上水痘余毒有没有彻底清除啊?她才不要冒险呢!“那合该叫阿素瞧瞧,”她转了转眼睛,“你二婶子见你多日不好,十分担心呢!” 哈?黄素担心元非晚的身体?睁着眼睛说瞎话都不是这样说的呀!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仅元光耀和元非晚这么想,大房的下人们也这么想。 被点名的黄素更悲催,她也同样不想靠近元非晚。但这个要求她没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向元非晚走近,距离还有五步时就停住了。“晚姐儿容光焕发,看起来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元非晚听得她二婶语气很不情愿,也没当回事。就算她没像元光耀一样亲耳听到那些诋毁,她也想象得出,二房不可能待见她。“这一病太过久长,多谢二婶关心。”她继续笑吟吟。 “哪儿的话,晚姐儿太客气了。”黄素背后冒汗。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作祟,她总觉得元非晚毫无死角的完美笑容里头藏着刀子,说完话又退后,只差贴着墙角站了。 这举动把老夫人气得眼皮直跳。她头都开好了,老二媳妇就给她来这么不痛不痒的两句?当真是要反了天去?就算老大在场…… 想到元光耀,老夫人才记起,这次大儿子在场,她们不能用之前一唱一和地打压元非晚那一套了,顿时更加不虞。“你今儿个不去州学了?” 听得这句,元光耀完全能肯定,老夫人来此经过了蓄意谋划。每回都暗地里冲元非晚发作,元非晚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怪不得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儿子偶尔也想要休息一下。”他不软不硬地回答,往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元非晚身前。“别的就先不提了。元达元雅,把东西搬过来。” 两人依言照做。 老夫人没想到有这么多证据,不由瞪着面前两大摞新新旧旧的本子。“这里面记了什么?” 元光耀轻轻一笑,带着些难以言说的凄凉。“您拿一本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夫人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突地一跳,直觉大事不妙。 她勉强拿了顶上第一本,翻开来没看两页,脸色就和走马灯一样,红橙黄绿地过了一遍,精彩得不得了。那里头清清楚楚地记了元光耀的所有收入支出,这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元光耀还把支出分了好几个大项列明。 元光耀花钱最多地方的不是大房,而是二房和她自己! “都是一家人,你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老夫人厉声喝道,啪地把账本扔到元光耀鞋面上。 元非晚冷眼看着,觉得李老夫人真是极品极了,怪不得带着二房三房风气歪斜。她爹能长成现在这样,全赖她爹自己努力啊!换做是元光宗或元光进,元家早不知道成啥样了! “不是母亲您提到吃糠咽菜,儿子怎么会想到这个呢?”元光耀看都没看那账本,直接回答。 老夫人本想说她就是举个例子,但想到元光耀也可以用举例子来反驳她,不由怒道:“养育之恩是钱能衡量的吗?” 元光耀张口欲言,但这次元非晚抢在了他前面。“祖母,您这话说得真对。” 啥?别说元光耀,就连一边看到账本就开始心惊胆战的黄素也没忍住看向元非晚。这时候帮老夫人说话?她脑子坏了吗? 元非晚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继续道:“光给钱自然不能说明阿耶报答了您的养育之恩。但您想想,”她话锋忽而一转,“若阿耶不记着您的养育之恩,他会把自己挣的血汗钱拿给您花吗?不说给了祖母您多少,二叔三叔也有分呢。” “兄友弟恭,那是应该的!”老夫人不假思索地反驳。这话她说了足有二三十年,口头禅都没这么溜的。 “兄友弟恭,自是佳话。”元非晚又点头,“那不如您说说,二叔三叔的钱都花在哪里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接她这句话,老夫人又被噎住了。元光宗和元光进的钱?元光宗的钱自己花销都不够,元光进根本不挣钱!这让她怎么说?“老二老三挣那么点,有什么可分的?”她强自辩解。 “阿耶的确挣得最多,这个我们都知道。”元非晚继续点头。“可有来有往才是人情道理,便即不是钱,也总有些别的能拿出来的东西,譬如说一点点时间,几句关心的话……这一点也不费钱,您说是不是?” 这就是暗指她病时的冷落情况了。老夫人想骂回去又想不出词,憋得脸都绿了。她这孙女,看着一直在应和她,却总是半路转到别的地方去!偏生还不带一句脏话,也抓不到一点错处! 元非晚可不在乎老夫人有没有高血压之类的病症,再接再厉:“说起养育之恩,二叔三叔也是和阿耶一样的吧?阿耶付出了这么多,您还觉得阿耶没尽到责任,不足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那二叔三叔呢?” 老夫人快要气死了。“长辈的事情,轮得到你插嘴?”她总算想到了一个老招——用身份压制! 元非晚一脸无辜。“我当然没那个胆子管。不过,是祖母您先提的养育之恩,我只是随口问问。您觉得,如果外头的人看见这些账本,他们也会觉得阿耶没尽到他该尽的责任吗?” 啥?老夫人和黄素的脸一起白了。这些账本怎么能给外人看见?要真抖出去,她们连门也不用出了——家中老夫人让大房倒贴二房三房十几年,反过来还指责大房不尽孝道——肯定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白费你读了那么多书,知道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吗?”老夫人颤巍巍地指向元非晚,嘴唇都抖了。 “阿晚当然知道。”元非晚眨眨眼,“可您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指阿耶的账本是家丑?那上面只是如实记录了收入支出,如何算是家丑?” 老夫人再也忍不住,白眼一翻,倒在榻上。“真真是气死我了!老大,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 被点名的元光耀却觉得,自家女儿说得再正确不过了。“阿晚说的话,句句属实。这不正说明儿子的教导没有问题吗?” “屁话!怎么可能没问题?”老夫人气咻咻道,忽而扶起额头哀嚎:“哎哟,我头疼得很!” 元光耀的反应是眼皮掀了掀。“哦,”他平淡道,“那便劳烦弟妹送母亲回去休息吧。” 老夫人本是装病,却没想到元光耀吃了秤砣铁了心。“你、你……”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她两眼一翻,真闭过气去了。 眼看老夫人暂时晕厥,黄素只得照着元光耀的意思,把人带回去。元光耀和元非晚送她们离开,不过连楼都没下。 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元非晚心里冷笑了一声:呵呵,气不死这个老太婆,她名字倒过来写!   ☆、第41章 殷勤 一大早的就来这种糟心事,即便占了上风,也很影响心情。 至少元光耀的感觉是这样。等人走了,他回到厅里,对着那些账本发呆。之前被老夫人摔出来的账本已经被元雅捡起放好,那时的感觉依旧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愤怒、不可置信、乃至绝望—— 那样的人,是他母亲? 或者说,他的母亲,什么时候变成了那样? 元非晚跟在他身后,见老爹一动不动,便也站住了。她不怀疑她爹的决断和行动力,但好歹做了几十年母子,很难说断就断。 想了想,她只道:“阿耶,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吗?”那两只黑眼圈,她刚下楼就看见了! 元光耀浑身一震,转头去看女儿。老夫人一声没问,还是他女儿注意到了!有女如此,他还有什么可求? “那阿耶还不去睡?”元非晚催促道。见元光耀依旧注视她,她便补充道:“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若不养足精神,那……”她轻轻叹了口气,眼睫微垂。 虽然元非晚没说下去,但元光耀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若他不养足精神,那老夫人再来找麻烦时,他怎么应付得了? 他想了又想,似有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我想不到的事情,真是太多了。”元光耀这么给今天的事情做总结,复又自嘲,“或者说,就算有所预料,也不知道会表现得这么激烈吧。” 这就激烈了?还没上演全武行呢! 元非晚一听,就知道她爹是个货真价实的翩翩君子,和人红脸都少,更不可能和人动过手。正是因为从不会把人往坏处想,他才会被蒙在鼓里这么久。另外,她还寻思着,若是回了长安,少不了劝她爹多带几个防阁在身边,以免碰到不讲理的人时吃亏。“今日事今日毕,以后的就以后再说吧。” 元光耀心事重重,但也知道这话说得对。“那阿耶就先去休息了。”他抬脚欲走,又回头嘱咐:“如果她们再回来,阿晚你定要叫我起来!” “女儿知道。”元非晚乖巧应了。不过她心中想的是,就算她不叫,以老夫人那嗓门,别说是活人,死人都能被吵醒! 元光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前的事,你不说也就罢了;但以后,你不许逞强!阿耶当然不怀疑你的能力,但这些都是阿耶该做的!” 潜台词,问题自有人解决,她只需要安静地当个美女子?元非晚愣了一愣,笑了。“女儿现在明白,您是怎么娶到娘的了。”这话说得实在太中听了! 元光耀耳尖一红。“行啊,真长了胆子,敢取笑阿耶了!”他举手欲打,见女儿脖子立刻就缩了起来,不由一乐:“我这还没落下去呢!” “若等到您的手真落下来,那就来不及了。”元非晚退后半步,才煞有介事道。 元光耀的坏心情被这些插科打诨带走了一大半。“明知道阿耶不舍得打你,还装?”这话听着是质问,然而里头浓厚的笑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元非晚微微吐舌。“行啦,我知道啦!”她复又上前,推着元光耀往房间方向走,“您就快去睡会儿吧!” 把老爹哄去睡觉后,元非晚折回来,就指挥元达元雅把那些账本统统搬回楼上。她正好也没什么事,就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 虽然元光耀说以前的事情他不追问,但老夫人和二三房从她手里变着法子坑走了不少东西,她总得和自己记不太全的小账本核对下,心中好有个大致的数儿吧?万一因此露馅,岂不是划不来?而且,确实知道她少了什么东西、那些东西又是从哪里来的,对付老夫人和二三房就会更方便! 信达雅三人对此都没什么异议。虽然元光耀没说让元非晚看账本,但他都搬出来打老夫人的脸了,给女儿看看又怎么样?再说了,他们大娘刚刚利索地把上门找茬的人撵走,他们光是旁听都觉得大快人心啊! 大娘,您不仅可以看,而且要认真看、仔细看!以后借着板上钉钉的证据,他们还愁某些小人蹦跶个没完么? 不得不说,元光耀记帐实在是一把好手,字迹清晰,条理分明。元非晚又挑着重点记,那速度,杠杠的。只不过,十几年的账本,堆起来都快有一个人高,怎么快都需要时间。 所以,元非晚很是伏案苦读了一把。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给她手边放上一杯茶,她也没注意。直到眼睛有些疲倦时,她才揉了揉眼眶,抬起头来,顺手拿起瓷杯。 拿茶水来的人是水碧。元非晚一边不经意地想着,随身伺候五年果然不是说假的;另一面又发现,水碧并没有退出去,而是立在边上,一脸欲言又止。 “怎么了?下面有事?”元非晚解了口渴,顺口一问。 别说老夫人刚闹腾完,就算平时,也没人敢惹事啊!水碧赶紧摇头。“没有,只是……”她犹豫地望着元非晚,“您注意到窗外了吗?” “嗯?”乍一听,元非晚很是莫名其妙。 这座木楼造得很规矩,符合建筑修建在山南水北的一般规律。南面临河,光线又好,书房自然都靠这一侧,窗户也是。从里向外望去,窗框就像画框,依次呈现一年里的美好景致。 所以,看看窗外挺正常的,但也不是必须吧? 难道是怕她看太久、眼睛太累?可语气听起来也不太像啊? 元非晚侧头去看,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跃入眼帘。而河对岸,有几丛野花正争奇斗艳。 一切正常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水碧?”她迷惑地问。 其实,光看元非晚读账本时聚精会神的模样,水碧就知道,他们大娘一定是没看见的。然而,总不能让那人一直在外面打转啊!“大娘,”她说,对自己的措辞很谨慎,“昨天楼下那个骑马的陌生人,今儿在河对岸走了好几个来回了。” 光听这句话,一定会觉得有人心怀不轨。但想到水碧口中的陌生人是谁,元非晚不由“啊?”了一声。 不是她大惊小怪,但是……德王殿下在她窗外打马走了好几个来回?不会吧? 元非晚愣了。她又向外看了一眼,依旧无人。“你没眼花?” 水碧盯着元非晚,默默无语。大娘啊,您长了这么张漂亮的脸,很容易引人倾心好不好?但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说。“我问过谷蓝,说确实是他。” 这回轮到元非晚没话说了。 如果说水碧只从楼上看了萧欥一眼,那谷蓝昨天和她一起出去,萧欥又来围观那么久,肯定不可能认错人。她也知道,美女容易招揽裙下之臣。但不知道对方是德王也就罢了;知道是,她还能脑补自己魅力无边、两个照面就让对方抵挡不住?她的自我感觉还没良好到那种地步! 话说回来,就算萧欥昨天表现出了一些兴趣,元非晚也没当真。 看脸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们都绝不可能是萧欥;因为,如若女子的美貌对萧欥而言是一种致命的武器,那他们边防早就岌岌可危,盛朝还能安稳到现在? 所以,她认为,就算萧欥真觉得她长得漂亮、进而想要结交,那也是一时的。所谓一时,就是晚上睡一觉、早上起来便觉得自己昨天考虑不周全的那种。 那么,萧欥一大早就在别院外头徘徊,一定是…… “大概是没找到阿耶,又不好贸然打扰。毕竟,昨天就出了点小问题。”元非晚很快下了个结论。“阿耶刚睡下没多久,不要打扰他。那人要走,就让他走着吧。” “啊?”打死水碧都想不到元非晚是这个反应,不由吃惊地瞪大眼睛。开玩笑吗?那人经过时只往二楼元非晚的小书房窗口看,难道是假的不成? “左右没什么大事,别管他了。”元非晚道。“下去告诉邱叔,阿耶晚上没睡好,中午做些清热明目的菜色。” 水碧应声而去。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元非晚这才仔细往窗外看了几眼。 水碧的意思是对方对她有意,她听得出来。然而,别告诉她,德王殿下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在心上人的窗下“不经意地”路过?连个声响都没有,谁会注意到啊?就算向刚认识不久的心上人示好要含蓄,也含蓄过头了吧? 这么想的人,可不止元非晚一个。 “七郎,你好歹是个殿下啊!”距离别院不远的一处岸柳下,卢阳明以一种完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埋怨。“拿出点殿下的样子,至少让她知道你在外面看她吧?” 萧欥默默地望向掩映在树影中的木楼。“她在读书。” 所以不能打扰?脑补出这句话的潜台词,卢阳明简直要没脾气了。“爱怎怎!”他赌气道,“本就不关我事,我瞎着急做什么?” 公孙问之瞥过去一眼。他很想说本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然而这话说出来会被另外两个人敲,他明智地吞回腹中。“反正我们回程没什么事情了,大可以加快速度。”他一边说一边询问地看着萧欥,“这样便可以在峯州多呆一阵子,也不会耽误事情。” 萧欥一听就乐了。本来嘛,他想,照元非晚这种大家闺秀的模样,就几天时间,再如何计划,撑死了也就在她面前混个脸熟。虽然多待几天并不能保证有突破性进展,但多几天总归有更多的可能!“就这样办。” 听着这貌似平淡却暗藏兴奋的语气,卢阳明大大地翻了个白眼。得,他和这两根木头废话什么?追不到姑娘,就让他们殿下自己哭去吧! 但气归气,他忽而想到另一件事,旋即变得正经起来。“话说回来,七郎,早上来这里的那辆马车……” “是元府的马车。”公孙问之立刻回答。见卢阳明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简单解释道:“你我昨天分道去州衙县衙,我正好经过元府外,见他们正在准备车马。” 李老夫人的喝骂简直是隆隆作响,隔着一条河也能隐约听见一二。只有元家大房住在别院,老夫人的发作对象可想而知。 萧欥微微蹙眉。他之前没听说,他们前礼部郎中家庭不睦啊?但看今天的阵势,却又不像是小事?“然后呢?”他沉声问卢阳明。 “然后?哪儿还有什么然后?”卢阳明故意摊手。“我们卢家和他们元家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也就随口一问。” 别人家的家务事,萧欥本是没心情管的。但是如果李老夫人欺负他未来媳妇儿,那可万万不行!而且,如果真是这样,他可绝不会让那些糟心玩意儿跟着他未来媳妇儿进长安!“去问问,”他吩咐卢阳明,“他们家里关系到底怎么回事。” 卢阳明本就打算去,这时这么问,就是故意要让萧欥主动表态。这会儿萧欥说了,他就嬉皮笑脸地应道:“这还不简单?包在我身上!”语毕就打马跑走了。 “这小子,家长里短也感兴趣了,长安城里呆久了吧!”萧欥不免笑骂了一句。 话是这么说,但他知道,有些家长里短,很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前程。他想要把元光耀拉到他这边,那当然先得把一切都了解清楚,免得出什么意外。譬如兄弟,不同心就不说了,万一拖后腿,那可是真要命! 但当然,拖后腿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你把人当兄弟,你兄弟却恨不得你从未出生过…… 想到这里,萧欥眼神一瞬间变深了。公孙问之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溢出来的冷意,什么也没说。 虽然早上闹腾了一点,但中午餐桌上,气氛依旧很和谐。用过饭,元光耀便告诉元非晚,他要上山一趟。 “不然你也一起去?”元光耀忽而想到了新的主意。 据元光耀的描述,顾东隅才气横溢,而且不拘小节。元非晚心里有点想见识,但还是得矜持一下:“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元光耀立即反驳,“东隅与我同科进士,十年之谊,情同手足。若不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若不是阿耶怕麻烦,不爱叫你出现在人前,你早该见过他很多次了!真要说起来,你叫他一声世叔是很应该的!” 这话听着没啥问题,但元非晚就是觉得,她爹原来的“若不是”很可能是别的东西。她一边估摸着那可能是啥,一边道:“阿晚自然愿意去见世叔。只是,素闻失之先生学富五车,阿晚担忧自己才疏学浅,入不了世叔的眼。” 顾东隅,出身荥阳顾氏,号失之,取的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的典故,时人大都尊称他一声失之先生。因为家中排行第二,熟人也可称呼他顾二或者二郎。他还有一个号是宁阳山人,不过那是他到岭南以后才取的。 另外,最重要的是,关于顾东隅,有很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傲”。 所以,听见女儿这么说,元光耀第一反应就是女儿也被误导了。“哪儿有的事?”他开始摆事实,“你还小的时候,东隅就一直对你赞不绝口了!” 元非晚眨了眨眼。“小时候的事情,做不得数。万一阿晚小时候是江郎,大了却泯然众人……” 这话还没说完,就招来了元光耀的一个瞪眼。“乱说话!”随即,他又放轻了声音:“阿晚,我知道你只是紧张,但我向你保证,东隅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想,你的那些意见,有可能亲口向他说比较好。” 嗯?这就是她爹终于下定决心用她的法子了?元非晚有些窃喜。不过,她爹一定要她亲自和顾东隅说那些话,到底是为什么呢? 猜测归猜测,元非晚最终还是和元光耀一起骑马上山。 一直在别院附近打转的萧欥自然注意到了,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只当自己在踏青。而嘉宁县城,吴清黎也骑着他惹眼的白马出了门,朝着天登山而来。   ☆、第42章 诚意 这个点儿上山,正是宁阳书院的午休时间。虽然如此,元光耀依旧担心小儿子看到女儿会闹着要跟来,便让元非晚先往山上走走,他自己进去叫顾东隅。“花严寺住持和我很熟了,你报我的名字,他就知道该把你领到哪里去等我们。” 元非晚点头应了,继续慢吞吞地向顶上行进。山间马道狭窄,又略湿滑,想快也快不起来。 可走出没一里地,后面就传来了马蹄急促的碎步声。 “这速度也太快了点吧?”随行的谷蓝以为是元光耀,一边说一边向后张望。而等她看清来人的脸时,不由暗自呿了一声:“怎么搞的,又是他?”上次她就弄错一次了! 这声音略低,元非晚一个走神,没听清楚。“怎么了?”她说着,也往后看了看。 萧欥身经百战,什么复杂地形没见过?骑马爬山实在不是个事。相比于谷蓝小心翼翼地牵马向前走,他的速度当然快得多。“元家娘子,”他远远地就打了声招呼,“又碰到你了。” 隔着绢纱,元非晚默默地盯了萧欥一眼。幸亏对方没说“这么碰巧”之类一戳就破的假话,否则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接才合适。“确实是,”她道,“郎君今天不去打球吗?” 萧欥驱马向前,没直接回答这句话。“昨日上山得匆促,没来得及仔细欣赏周围美景,今日便再来看看。”难道他能直接说,元非晚不去打,他也没兴趣吗? 元非晚点了点头。其实她很想问萧欥到底打算干什么,但是这么问就失了矜持,而且未免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在这种小道上还能跑马,郎君的马技实在高明。”她赞了一句,下一句就转成了:“不若芷溪先往边上靠靠,免得阻了郎君的去路。” 呃?萧欥本是无所谓,但他目光落到元非晚一尘不染的长裙上时,就爽快点头答应了。“那就多谢娘子了。” 于是,谷蓝勒停了马,让出一条道来。土路宽不过二尺余,两边都是茂密的树木。但萧欥策马而过,马蹄轻快,显然驾轻就熟。 虽然元非晚总用郎君这样的常见称呼和萧欥对话,然而他们心中都明白,那只是因为萧欥的真实身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此时见萧欥从眼前过去,她垂下眼,目光又不经意地落到对方腰间——随着马背起伏,一尾玉鱼露出条乳白莹润的尾巴,然后又消失在了衣褶里。 所以说,她一开始就没看错! 虽然萧欥目视前方,但他留了个神在元非晚身上。此时眼角余光注意到她这个动作,他就知道,对方确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元侍郎还真是一点都不瞒着他这个女儿啊! 就这样,两匹马一前一后,继续向前。偶尔有些枝叶伸到道上,萧欥要么挥剑砍掉,要么就把它们别起来,好让小道上的空间更大些。 虽然他一声不吭,但元非晚一看就明白了。萧欥之所以要走在她前面,是因为要帮她开道! 虽然人好像有点沉默,但做事却很体贴细心。元非晚在心里默默地给萧欥点了个赞。这种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还不爱炫耀的男人已经很少了,更别提萧欥还是个王爷!单纯以这种表现论,肯定有一大票姑娘等着成为德王妃! 不过,据元非晚所知,因为萧欥长居西北,到现在还是单身,连个指婚意向都没有。 好歹是皇帝皇后所出、还有个太子亲哥,上头应该不会这么不上心吧?又或者说,萧欥这次回长安,等着他的就是订婚? 元非晚觉得,这相当有可能。 太子萧旦今年二十三,到了年纪、又是国之储君,太子妃前两年就入主东宫。她名唤李安琴,正是当朝宰相李庭的孙女。陇西李家本就人才济济,除了李庭之外,还有很多子弟在长安为官,势力盘根错节,于太子称帝是极大的助力。 和李家差不多清贵、或者差不多家境雄厚的世家女确实不好找;不过,萧欥也不是太子,稍微降低一点标准也很合理,而且肯定有。就是不知道,皇帝皇后中意哪一家…… 元非晚自顾自地想远了,一点也没注意到萧欥在前面时不时地望回来一眼。倒是她身边的谷蓝发现了这种观察,忍到最后没忍住,有意越走越慢,直到差不多和马上的元非晚平齐—— “大娘,大娘!”她低声唤道,指望着能引起元非晚的注意。 “……嗯?”元非晚正在心中给长安稍有名望的世家女做排行,被这么一打扰,思路就断了。“到了吗?”她问,同时条件反射地向前望去,结果正落入一双幽黑深邃的星眸里,不由怔了一怔。不过,她仗着她有绢纱遮面,微微一错眼,就当自己正在看别处。“这不是还没到?” 听了这话,谷蓝差点就龇牙咧嘴起来。是啊,还没到,但她已经要被那种灼灼的目光烤熟了!对方表现得这么明显,她们大娘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本无动于衷!可是,鉴于萧欥和她们的距离不太远,她只能隐晦地提醒:“前面怎么办呀?” 听出谷蓝话里藏着点恨铁不成钢,元非晚乐了。“你莫不是和水碧呆久了?怎么说话的腔调和她一模一样?” “哎呀,大娘!”谷蓝经不得逗,有点急了:“婢子可是很认真地和您说话呢!” 元非晚的笑容收了收。她的婢子都是些年轻姑娘,对此反应敏感,十分正常。而说实话,她也没真迟钝到那种地步。“我知道呀,”她点点头,“我也是很认真地在回答你。” “您哪里回答了啊?”谷蓝干瞪眼。但她好歹把这话过了一遍脑子,不过一阵子就反应过来了:元非晚明明没有回答,却说回答了,也就是这事儿根本不用回答? 就这样晾着对方,好吗?谷蓝从未碰到过这种事,不由傻眼了。 元非晚一看,就知道谷蓝还是个实心眼的。 傻丫头,人家对你示好,你就一定得接着?要知道,东西好还,人情不好还啊!若牵扯到情爱,那就更麻烦了!最后的最后,她刚认识萧欥两天不到,能有什么想法? 要知道,她内里已然换了芯儿,根本不可能有一般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常见的思春情节。萧欥身份贵重,要脸有脸要礼有礼,可她还真不至于见到一棵大树就忙不迭地把自己绑上去吊死! 想是这么想,婢子还是要安抚的。“人家都没说话,你着急个什么劲儿?”元非晚俯下身,压低声音在谷蓝耳边说了一句。 “哦……”谷蓝顿时怏怏的。虽然她早前觉得萧欥像块牛皮糖,但他细心开道的动作她也是看见了的。再加上萧欥长得确实英俊,她心里那点芥蒂很快就消失了,倒回来还对萧欥有了几分好感。 这人和元府一家一样,操着北边口音,说不定也是长安来的,非富即贵呢!谷蓝想。 如果真是非富即贵,那和荔城公子相比,不知道哪个更胜一筹?谷蓝又想。 哎呀哎呀,他们都对大娘有好感,好难选择!这对大娘来说,一定是个甜蜜的烦恼,所以她也犹豫不决,才叫我不要说的吧?谷蓝最后给这件事下了个定论,自觉得非常英明正确。 要是元非晚知道她这个婢子的脑袋瓜里在想这个,一定会啼笑皆非。还甜蜜的烦恼呢,她什么都没想好吗! 至于萧欥,他领了一路,虽不觉得累,但苦于总是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周围山泉绿树什么的,他不擅诗词,也不会利用,只能干等。这会儿,听见后面传来隐约的谈话声,他便回过头去。等元非晚说完话、重新坐直身子,他就问:“元家娘子,你可是要往山顶花严寺去?” 元非晚点点头。在她没想法的情况下,她不会给对方任何她有意的错觉。那么,在这个前提条件下,和一般人一样正常交流就可以了。 “我也正要到那里去。”萧欥立刻道。“上次转了一圈,但太过仓促。” 元非晚又点了点头,知道萧欥说的上次是昨天他来找自家老爹。 接连两句话都只得到点头做回答,萧欥也不灰心。“其实,我早就认识令严和顾先生。此时又有机会见面谈天,这真是我的荣幸。” 这会儿,元非晚一根眉毛微微挑起来了。继她爹希望她和顾东隅亲口建议后,萧欥难道也想和她说一些关键问题?譬如说,萧欥刚才就直白地告诉她,他这次来是为了她爹和顾东隅?“那芷溪便斗胆替家严和世叔谢过郎君了。” 听了这两个称呼,萧欥微微一笑。“我在县城里已经听人说了,令严和顾先生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夫子,给素来蛮荒的地域带来了一缕清风。”他赞道,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岭南毕竟偏远,瘴气深厚。如果生长于北地,到了这里,怕是不适合长久居住。” 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元非晚自己就水土不服得厉害,刚到岭南的前两个月,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后来才慢慢适应了一点。 但这只是表面意义。如果岭南不宜久留,那他们要去哪里呢?又或者说,萧欥暗示他们该去哪里呢? 元非晚想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面上不动声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这是韩愈一首七律的开头。整体意思大概是,自己一朝被贬,年纪大了,去贬地任职的路途又艰苦遥远,可惜了他一颗为国尽忠的心。她借用在此处,寓意不言自明。 萧欥眼神一亮。他设想过很多种回答,避而不谈、转移话题甚至就此翻脸,却没料到最终的结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却还是用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看来,元非晚不仅清楚他们现今的情况,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元光耀愿意回长安,那他的计划就成功了第一步! “只要元先生点头,也是一句话的事。”他道,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这无异于一句直接的保证。在帷帽绢纱后,元非晚明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萧欥的意思难道是,只要他们同意合作,他回长安后就可以立刻让他们也回去?他们什么其他事情都不用管? “郎君应当和家严说这句话。”她道。她说归她说,但拿主意的不该是她。至少,表面上不该是! 萧欥笑了笑,发自内心地。 现在还要装驽钝吗?晚了!哪家不通事故的大小姐能这么言简意赅地用一句诗指代完自己没有说出口、也不该说出口的话?既然元非晚说了,那她就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娇贵小姐!他昨天的决定果然没有错,元芷溪,他娶定了! “我现在想说句不中听的实话,娘子千万不要介意。” “嗯?”元非晚用一个上扬的鼻音表示了她的疑惑。 “我昨儿清早刚进嘉宁县城,正好碰上令严带人出城。”萧欥诚实道,“那时我便认出了令严。不过,有人告诉我,我还漏了一件事,就是元家宝树。” “不过是大家客气的话而已。”元非晚道。至于萧欥说的其他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下午站在萧欥身边先说话的清秀青年。肯定是他吧?另一个看着没那么多嘴多舌啊? 要是卢阳明知道他已经被元非晚打上了多嘴多舌的标签,一定会欲哭无泪。但好在他不知道,还能聚精会神专心致志地在元府听墙角。 萧欥一笑。“我那时也这么想。” 那时也?这后边不就该跟但是了吗?元非晚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否期待听到。 “然而我现在发现,众人的眼光没有错,娘子确实担得起这种美称。不仅担得起,还大大超过了。”萧欥道,朝着元非晚一点头,“是我太过不以为然,我在此为我的轻视向娘子道歉。” 元非晚愣了一愣。 她刚觉得自家婢子太过实心眼,怎么德王殿下也这么实心眼?这种事情,只要自己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啊! 反正,她第一眼见到萧欥的时候,还在腹诽他面无表情呢!不过,今天看起来,萧欥倒不是不会笑,而是笑得比较少?这么算起来,他们也是半斤八两! “郎君真是太客气了。”她回答,有些勉强。因为她肯定不会承认她曾经腹诽的那些,更别提当着本人的面了。萧欥的道德标准竟然这么高,她有些良心不安啊! 其实这也是不必要的。俗话说兵不厌诈,萧欥在战场上把这招玩得十分之溜。就算他这次真坦诚了,那也只针对一个人,也就是已经被他认定成未来媳妇儿的元非晚。老婆是内人,对内人怎么能和对外人一样呢,对吧? 不得不说,虽然卢阳明老是嫌弃萧欥太闷太不会说话,但萧欥总有自己的法子来达到目的。别的不说,一个舌绽莲花的男人和一个会诚实认错的男人,肯定是后者更有做丈夫的资质! 一边的谷蓝听着这两个人说话,每个字都听懂了,然而组合在一起却完全茫然。似乎听懂了,但似乎又没听懂。讨厌啦,就欺负她没读过书! 天登山本就是个不高的小山包。这么几句的功夫,他们已经能看见前头花严寺的庙门了。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从后面赶了上来。 是元光耀和顾东隅。顾东隅一马当前,先看到的就是元非晚。“……是芷溪吗?”他扬声问,然而心里已经肯定了。 “世叔。”元非晚唤道,下得马来,就向他行礼。 “哎哟,这可免了!”顾东隅想阻止,立马也翻身下马,去把人扶起来。“好,好,都长这么大了!”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好”。 元光耀随后赶到,见了这么一幕,捋着胡须呵呵笑起来。“瞧,阿晚,都说你不用担心了吧?” “你还有脸笑?”顾东隅横了元光耀一眼,“其他好东西藏起来也就罢了,芷溪怎么能藏呢?就算是姑娘家,也该常出来走走。不然,人家还以为咱们心虚了呢!” “世叔……”顾东隅的反应和元非晚的设想大相径庭,她声音都有些无力。常出门走走她没意见,但哪个人家会以为她心虚啊?难道顾东隅说的是元家二三房吗? “好了好了,”元光耀骑马走近,来打圆场,“不过是……”这个“不过是”刚起了个头,他就看见了原本被一丛绿树挡住的萧欥,顿时就卡住了。要不是及时想到边上还有个谷蓝,他一声殿下就要脱口而出。 顺着元光耀的目光,顾东隅转头去看。发现是萧欥后,他也吃了一惊。这个距离……莫非刚才七殿下和芷溪一起上的山? 萧欥自认存在感极强,但一连被两个人无视,他也不免有些无语。不过,仅此而已,毕竟元光耀和顾东隅都是元非晚的长辈。“元家娘子和我在山道上偶遇,便一同上山来了。” 元光耀和顾东隅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原来那一路的断枝碎叶,都是萧欥的手笔?这样说起来确实说得通,因为元非晚可没带任何一种可以留下利落断面的利器…… 只不过,偶遇?真的是偶遇吗? 他们正这样想着,马蹄声再一次响了起来。这会儿,别说元光耀和顾东隅茫然,连元非晚和萧欥也不明白了——怎么回事?还有谁要来? 所以,当心急火燎的吴清黎出现在马道拐角的时候,就发现有三双眼睛盯着他,一下就卡住了。“……老师?”他迟疑地叫了元光耀一声,“您没有事吧?”   ☆、第43章 落定 元光耀最先明白过来。他每日去州学上课,无论寒暑风雨无阻。这次请了一天假实属破天荒,吴清黎大概以为他病了。“我很好,”他点头道,不能说没有欣慰,“你刚从别院上来?倒是麻烦你白跑一趟。” 吴清黎见元光耀面色如常,也就放下心来。“老师哪儿的话,这是学生该做的。” 元光耀连连点头。“很好,很好。”他说着,看了看顾东隅,“清黎,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和东隅商议……” 在场几个人,吴清黎全看见了,自然知道自己来的时候不合适。此时听元光耀起了头,他便识趣道:“既然老师身体无恙,那学生便先下山去了,应该还能赶上下午的课。”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元光耀和顾东隅是老友,有事相商是正常。但岭南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事情需要元光耀请假去谈?甚至,这事情已经重大到,要拉着元非晚一起? 元光耀自然不知道吴清黎心中的想法。“嗯,去吧。” 吴清黎朝他点头致意,便拉起缰绳,准备调转马头。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从元非晚身上掠过,不经意间,落到了萧欥身上,心里顿时咯噔一跳—— 又是这个人? 昨天下午,他去练球,偶遇元非晚。那时,这人便立在场边,显然比他到得还早。而今天,他又见到此人与元非晚出现在同一处…… 偶然?必然? 吴清黎有些惊疑不定。这情况有点古怪,他想。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大事?他该去信问问父亲。 抱着这些想法,吴清黎犹犹豫豫地走了。有长辈在场,他觉得他最好不要贸贸然去和元非晚打招呼,不然白费他以前给元光耀留下的乖巧懂事的好印象。 “吴都护家的公子?”顾东隅见人走远,便问了元光耀一句。见元光耀点头,他点头道:“也是有心了。” 假使是平时,元光耀说不定会接着再夸吴清黎两句。然而,德王在场,他生生地把话吞回去,转了个话题:“那现在我们进去吧。” 元非晚依言而行。她没对吴清黎的到来发表评价,也没回头去看萧欥有没有跟上来——原因很简单,那都不关她的事。 顾东隅看了看她和谷蓝的背影,又看了看似乎没有下马意愿的萧欥。“殿下,您今天是……” “我不过顺道。”萧欥立刻回答,“你们谈你们的,我自己随便走走。” “那也好。”顾东隅道,不意外地看见元光耀一副略松了口气的模样。实话说,他也松了口气:萧欥这个王爷在场,他们俩还谈什么?更别提,今天元非晚也来了! “是元某招待不周。”元光耀客气道,然后目送萧欥骑着马、溜溜达达地走进了另一头的树林子里。 等到人走到不见影儿,顾东隅才把他刚刚就有的困惑问出口:“殿下真的只是偶然上山来吗?”怎么这么巧?早不赶上晚不赶上,偏偏在元光耀去找他、元非晚落单的时候赶上? 元光耀当然也想得到这点。他叹了口气,便将昨日萧欥在别院外误打误撞地和元非晚打了个照面的事情说了。“殿下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思,我也不知道。” 顾东隅倒是有些悟了。萧欥肯定对元非晚有好感,要不也不会亲自为她开道。只不过,不知道萧欥是一时的兴趣,还是真有娶元非晚的意图。 “要是有个王爷做你女婿,是不是感觉不错?”他问元光耀,有些揶揄,也有些认真。 元光耀立时苦了一张脸。“你就别逗我开心了,东隅。”他瞅了瞅萧欥离开的方向,“我当然不是说殿下不好……但你想想,我们家是什么身份呢?” 以目前来看,萧欥是皇帝皇后的儿子、太子亲弟,身上还有多到吓人的军功。物色个正妃,不说家世背景雄厚,至少也要能进皇帝皇后青眼吧?满长安那么多王公贵族,那么多适龄女子,怎么能轮到一介贬官之女坐那个令人眼热的正妃之位? 而且,有正妃,就说明还会有侧室。元光耀深受丈人吴王影响,觉得自己女儿千般好万般俏,嫁低一点可以,但绝不能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他的女婿,必须全心全意只喜欢他女儿一个! 但这后一点,元光耀不会说出来。吴王算得上开国功臣,底气足,可以这么豪壮放话;落到他一个司马身上,拿出这种择婿要求就有点可笑了,更何况对一个王爷这么说? 顾东隅眉梢挑了挑,没说话。他知道元光耀的这种想法,不置可否。“这么说起来,你却是不信芷溪有那个本事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这意思莫不是指元非晚可以让萧欥或者任何一个王爷心甘情愿只娶她一个? 元光耀一怔,随即苦笑。“父母眼里,哪儿有不好的孩子?要我说,我们家阿晚当然值得任何人,配个王爷也完全不差。不过人言可畏,我总得为她将来考虑下。若是注定要吃很多苦,我也舍不得叫她去试啊!” 虽然顾东隅觉得,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但元光耀说的也不无道理。就算萧欥自己不想多娶,但他是个王爷,总有些外力去迫他…… 想不出个所以然,顾东隅便爽快承认道:“罢了,现在提这个太早,是我多嘴。反正以芷溪的年纪,要议亲也至少有两年余裕。那时,咱们肯定回了长安,还怕找不到青年才俊来做你的乘龙快婿吗?” “阿晚来之前还担心她才疏学浅,看来是完全不必了!”元光耀忍不住笑道。“她合该担心,世叔总想把她嫁出去该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并肩进了门。 花严寺前头那一小片空地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过多时,林中沙沙作响,萧欥又钻了出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庙门的方向。 原来元光耀是这种想法?倒真是个好父亲。不过这么说起来,那样的态度确实给这件事添了几分难度呢……倒不是说他已经打算着娶多位夫人,但要怎么让父皇母后接受? 如果这些暂且不论,还有吴清黎那个问题。 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追姑娘家,不能说有多么丰厚的经验,但吴清黎昨天的热忱和今天的犹豫他都看在眼里;而这些情感,都是因为元非晚产生的。说吴清黎对元非晚没意思,他绝不相信。 更有可能,作为众人口中的元家宝树,元非晚素有美名,吴清黎早就心向往之。从宋平搬到嘉宁,对外宣称的是读书,内里还不知道打的是什么心呢——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才不信吴清黎不这么想! 想到这里,萧欥周身的温度顿时下降了两个水准。战场上,敢挡在他去路上的人都已经死了!如果吴清黎敢和他抢夫人,那下场……哼! 正下山的吴清黎忽而感觉到背后一凉,不免打了个寒噤。看起来天还是有点凉,他想,回去喝碗热汤好了。 此时,元光耀、元非晚、顾东隅三人已经在凉亭中央的蒲团上坐定。谷蓝去打水奉茶,左右没有外人,元非晚便把帷帽给摘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顾东隅眼前瞬时一亮。“元大,多年不见,你这女儿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了!”他话锋一转,又埋怨道:“这样的掌上明珠,你藏着掖着这么多年,可有些补偿?” 元光耀无奈道:“不仅你的酒钱,你的下酒食我也包了,可好?” 顾东隅一听就乐了。“你倒是很上道!”他捋须称赞,却又得寸进尺:“那芷溪的呢?别说因为她是你女儿,就不需要了!” 之前两个长辈逗趣儿,元非晚抿着笑听了。但这回扯到她,她不由出声道:“世叔……” “瞧瞧瞧瞧!”顾东隅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便打断道:“你这还没说呢,芷溪就先不乐意了!这样的女儿,你好意思不好好补偿?” 元光耀看看女儿,又看看老友,彻底无奈了。“这我当然知道。等回到长安,阿晚之前少的,我都给她补回来!”见顾东隅还想说点什么的模样,他赶紧找补道:“翻倍!” 顾东隅这才满意。“早就该这样了!” 两人又扯了一些别的家常,然后才转到正事上。 “今日你找我上来,可是有了主意了?”顾东隅问。其实这事板上钉钉,更别提元光耀还少见地带上了女儿。 “差不多吧。”元光耀回答。“昨天,阿晚给我拿了几个主意。我想了一晚上,竟然想不出比她更好的,今天就只能带她来见你了。” “哦?”顾东隅有些惊讶。元非晚聪颖,他是知道的;不过,虽然元光耀不太适应官场倾轧,但要让他沉下心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不容易。“如若芷溪你不介意的话,现在便说来给我听听?” “当然,世叔。”元非晚应道,一二三地把她对元光耀说过的再说了一遍。 虽然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大,甚至可以说是细声细气;但顾东隅听着听着,眼神之中的惊异越来越多。等她说完,他还缓了好一阵子。等定神后,他才问:“芷溪,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元非晚看了看老爹,轻轻点头。 顾东隅愣了好一会儿,目光在元家父女两人身上打转。等到他确定他们俩都是认真的之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元大啊元大,你可真是捡到个宝!” 元光耀看着女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那是自然。” 顾东隅笑了个够,好半天才缓过来。“对,就是芷溪说的那样,没错!” 见老友这么爽快,元光耀倒愣了一愣。“莫非你也是这样想的,东隅?” “我只是想,我们在岭南呆了三年,已经够久。人生里有几个三年?更何况你我都这个年纪了?”顾东隅道。 两人同时中举的时候年纪都算轻,顾东隅比元光耀还小两岁。做了十几年京官,三年外官,已近不惑之年。时人大都活到五十余岁,说没剩几个三年也没错。 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元光耀就笑不出,这次也一样。“我又何尝不知道呢?”他叹道。“听东隅你的意思,你早有此意,为何不告诉我?” 顾东隅也收了笑。“你我虽是老友,但毕竟还是有所不同。我给我自己做主便好,你还有家室。于情于理,我都不该左右你的决断。若是我先说,你定然会再考虑,徒添烦扰。那还不如不说。”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元光耀不免有些动容。“东隅……” “得,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不然被小辈瞧了笑话去。”顾东隅道,脸上又恢复了笑容。 “世叔为我们考虑好了一切,芷溪怎么敢笑话世叔呢?”元非晚立刻表态。她想站起来向顾东隅行礼,但是被他按了回去:“坐好,坐好!动不动就行礼感谢什么的,这点绝不能学你阿耶!和世叔有什么好客气的!” 元非晚无法,只能给顾东隅端了一杯茶,自己再端一杯。“那芷溪只能以茶代酒,先谢过世叔了。” “瞧你教的好女儿!”顾东隅向元光耀抱怨,眉梢嘴角却依旧带着笑。“口口声声叫着世叔,但世叔说话根本不听嘛!” “那要看是什么话了。”元非晚道。“若世叔让芷溪再备点谢礼,芷溪不仅要听,还巴望不得呢!” 顾东隅一愣。“芷溪,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怎么不是我女儿呢!” “芷溪既然唤您一声世叔,自然是把您当父亲一样敬重的。”元非晚继续道。 顾东隅彻底败下阵来。“东隅,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带芷溪出门了。”他故作哀怨,“若我有这么个聪明伶俐、招人怜爱的女儿,我也不想要她被更多人觊觎了去啊!” “你可别再夸她了,”元光耀也故意犯愁,“再听下去,我都酸了。想想看,我这个做父亲的,尚且还不怎么夸女儿。你这一夸一个准,阿晚大概也想换个父亲了!” 玩笑话很能活跃气氛,三人都笑出了声。 “再说说正经事。”等笑声过后,元光耀继续道:“非是大概有些原因,不过这得等一段时间才能知道,便暂且搁置。但说到效忠于太子殿下的官员,别的不说,相公一定全力支持。” 相公,就是宰相李庭。 他正式的官名叫尚书仆射,是尚书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尚书仆射、中书令、侍中各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一同参知政事,最高长官都可称作宰相。其中,虽然尚书仆射只有三品,不比中书令和侍中的正三品,但尚书省的权力却是最大的。 所以,如若有人缺省姓氏、只称相公,一般都默认是李庭。 顾东隅神色一肃。“李家女为太子妃,这一条就足够相公做出决断了。” 看着他们谨慎的表情,元非晚不由问:“咱们和相公那头,关系怎样?”她爹暂且不说,顾东隅之前担任过中书令,应该不缺和李庭见面的机会啊? 元光耀点点头,又摇摇头。“能说几句话,但不是特别熟。” 相比之下,顾东隅的反应则微妙得多。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相公行事果决,能分君之忧,实乃我辈楷模。” 是吗?元非晚狐疑地盯着他。好像是称赞,但她为啥有种顾东隅在嘲讽的感觉? 不过元光耀没有深究。“就和阿晚你说的一样,太子殿下已然有了相公,那确实很难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就算有,也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位置。毕竟,李家枝繁叶茂,子弟辈出……”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这下元非晚听出味道来了。两人约莫都顾忌她还小,又是女孩,刻意把话往委婉里说。目前她能听出来的是,李庭和皇帝关系很好;另外,不说任人唯亲,但只要有可能,李庭还是更愿意把自己人塞到关键岗位上。 尚书仆射已经是最有权力的文官,李庭却并没有停止经营的脚步。除了巩固自身位置外,是不是还有什么更多的想法呢?把孙女嫁给太子,是不是正说明了李庭不满足于现在的地位、还想更进一步?毕竟,若是太子登基,他成了国丈,手中的权力肯定会更大! 这想法有些太远,元非晚及时打住,并且暂时不打算说出来。“那便罢了。还有德王殿下那头……”她停顿了下,见其他两人的视线都转到她这头,才继续说:“殿下可能的确打算回长安。但五年浴血沙场、出生入死,殿下真的说放弃就放弃吗?” 元光耀和顾东隅一时间都没说话。 虽然他们都没打过仗,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绝对不是玩笑话。让十三岁的少年去做监军,一个不慎便是性命之虞。如今萧欥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那定然是靠他自己的努力。随便换成谁,都不会轻易把用自己安危换来的成果拱手相让吧?就算是为了亲哥…… 两人面面相觑。当年,萧欥确实是为了太子的安危而自告奋勇去西北;但五年过去了,萧欥的想法还会像当初一样吗? “阿晚,你的意思是……”元光耀说,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萧欥真的准备夺回他自己打下的一切?就算对手是太子亲哥,萧欥也不会客气? 顾东隅没吭声。因为在听到萧欥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回长安时,他就料到这事儿没明面上的那样轻描淡写。 萧欥想不想要太子的位置,还不够确定;但萧欥绝对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他回长安,一定会要回属于自己的所有东西!他们跟着这样的人,能吃什么亏? 在这点上,元非晚和顾东隅不谋而合。此时听见元光耀的半句话,她就知道,她爹也已经开始正视这个可能。对现在的情况来说,这就足够了。 所以,她没有继续这个方向。“我的意思是,只要圣人安好,”她抬手遥祝北面,“我们也就会安好。” 这话明显也不是照着表面意思来理解。圣人就是皇帝;如果现在的皇帝还在位,那无论是太子还是德王,无论是李庭还是他们,明面上都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不然就会先被皇帝灭了。 所以,就算他们现在答应了德王,也不会有什么立即而来、太过明显的危险。能用最快的速度回到长安,也没有什么大的后果,对现在的他们已经是利大于弊了—— 有百利而无一害当然最好,但实际操作上不可能;那么,有利大于弊这个判断,不就足够他们点头了吗? 在想到这些的同时,顾东隅也不得不想到,元非晚在这些分析上体现出了一种普通人难以匹敌的明智冷静。她看到的从来不是表面上的血缘或者亲情,而是本质里的利益关系。 若他这个老友有女儿一半的能谋善断,大概也就不至于被人坑了,以至于左迁岭南。若他当年不是那么意气用事,对家中某些人的话深信不疑,说不定被贬谪边疆的就是李庭之流了!   ☆、第44章 灭口 在他们商谈时,外头的萧欥已经开始往山下走去。既然他说他上来看风景,那总呆在一个地方就太可疑了。 不过,他还没下到宁阳书院附近,卢阳明就已经赶了上来。“七郎!”他叫道。 虽然并不明显,但萧欥看得出,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带着兴奋。“让你打听的事情很顺利?”他肯定地问。 卢阳明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这难道会比潜入敌营更难?让我去干这个,完全是大材小用!” 换做是别人,说不定会觉得卢阳明太自大。不过萧欥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话。“行,”他左右看了看,骑马向林子深处走去,“咱们换个地方说。” 卢阳明没有疑义,打马跟上。“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有多少‘收获’呢!”他用一种“这简直米分碎了我的三观”的语气说。 半盏茶后。 萧欥觉得,卢阳明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想到所谓的“收获”。“……那老夫人真这么说?”他不可置信地道,“她打算烧了别院?” “噢,她说的是,书房必须烧了。”卢阳明道,“不过,我看,以元家大房别院那种木楼,全烧起来也是有可能的。” “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萧欥神色更冷。 老夫人要烧,决计是要烧元光耀书房里的东西。而早上他悄悄研究过,别院二楼较宽的一侧是元非晚的闺阁、她的小书房和伺候她的婢子的房间,挨着楼梯,较窄的一侧则是元光耀的书房。 楼本来就不大,别说刮风天,一把火随随便便就能烧过去啊!别的不提,只要烧了楼梯,楼上的人岂不就只能活活等死? 这哪里是单纯想毁灭证据,这是想杀人灭口吧? “听清她的目标是什么了吗?”萧欥又问。这事儿他原来只是稍微问问,现在是非管不可了! “说是账本什么的,记了元司马十几年的开销,包括给了他们多少。”卢阳明回答。“听语气,他们都很是忌惮的样子。” “他们?”萧欥沉声问,“元府剩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卢阳明摇了摇头。“恐怕不是。我听的时候,只有老太婆和一男一女的声音。后来我绕道前面去看了看,那一男一女是二房元光宗和他夫人黄素。不过,主意却是老夫人最先提出来的。” 实际上,老夫人厥过去只是暂时的。在回县城的路上,她就已经醒了。她哪儿知道元光耀手里还有账本这个杀招?也顾不上责备黄素不帮忙,满心只想着该这么彻底消除这个隐患。 按说,想把两沓书册毁掉,方法多得是。不过,她一方面要求效率,另一方面又要永绝后患。元光耀今天能拿出账本,明天说不定能拿出别的什么。 既然这样,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就算智商是个碎的,也该想到,火这种东西,不是说烧哪里就烧哪里。反正萧欥绝不相信,老夫人能想出火攻这种毒计,却想不到别院很可能有人因此受伤乃至死亡。做的这么绝,就为了账本? “你说说,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萧欥又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隐怒。 这可打开了卢阳明的话闸子。他早晨跟在元府马车后进城,一路直到元府二房后院墙角,该听的都听见了。老夫人怎么和大儿子这边过不去、又如何偏心二儿子,他说得绘声绘色。元光耀大笔大笔倒贴家中二三房十几年,现在却因为记下了这些支出,招来母亲和弟弟的灭口之心……简直不知道倒霉这词足不足够形容这件事! “我想,不管元司马说没说公开账本,那些账本的存在,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威胁。”最后卢阳明这么总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又要好处又要脸,反过来还倒踩一脚,这家人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萧欥现在差不多明白了。 既然元光耀一直在记账,那他一直倒贴钱,他肯定知道,但之前不太在乎。最近大概出了点事,让他觉得老夫人和二三房太嚣张,也是被逼急了,才拿出账本证明自己。而那些人得寸进尺惯了,还追在元光耀后面不依不饶—— 没错,早晨在别院听到的争吵,八成因此而起! “可能烧死人,他们说了吗?”萧欥确定性地问。 卢阳明点头。“老夫人一说火烧,元司马的二弟妹就想到了这个。她好像有点怕,老夫人就立刻扯到别的地方去了。等她一走,老夫人再和元光宗提,两人都是支持的。还说什么烧完了一了百了,也没人知道是他们做的。” “一了百了?”萧欥真心要服气了。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元光宗,他们的脑回路要奇葩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把大房一把火烧了干净是一了百了啊? 卢阳明的感觉和萧欥差不多。实际上,要不是要把听到的回禀萧欥,在听到那些混帐话的时候,他就想一刀一个把人全砍了。那种狼心狗肺的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让他送他们下地狱! “七郎,他们说的那些话,恐怕你听到都很难相信。”他道,然后捏住鼻子,开始生动形象地模仿他听到的那些腔调:“‘不过是个糟心孙女,要和不要有什么区别?’‘照阿兄的样子,怕是以后他能回长安也不会带我们,那即便烧到一楼,又有什么关系?’‘没错,整座楼烧了也没关系,反正通宝又烧不化!’” 萧欥真的被气笑了。想把人弄死,还惦记着人家的钱?这嘴脸难看得,还书香门第,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不对,和狗比都是贬低了狗呢! “元司马的二弟妹似乎和其他两人生了嫌隙,他们才支开她谈。”卢阳明补充,“不过依我看,她知道归知道,和元司马通风报信的机会很小。” 不是他觉得人性本恶,但黄素怎么说都是元光宗的正房夫人啊!元光耀和元光宗扯破脸,元光宗一定反过来怪她,对她难道有好处?而且,若老夫人真是随口一说,她又告诉了元光耀,那不是更糟糕,里外不是人? “还有,”卢阳明继续道,“我觉得元光宗大概早就想取代元司马的位置了。但照他们的能力高低,只要元司马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没法继承整个元家。”他说着,嘲讽一笑:“不过好像他们的老爷子也没留下什么东西,所以应该说,他觊觎的是元司马留下的积蓄!” 可不就是这样吗?萧菡被软禁在长安,元非是远在西北边陲,元非晚又是女孩儿,元非永年纪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元光耀“不幸”葬身火海,剩下的一切不都是元光宗的? 做个通俗点的类比,一只母鸡和一只羊。羊比较穷,母鸡又把羊当做好朋友,便把自己的鸡蛋送一大半去给对方。但有一天,它突然发现,那只羊其实是头披着羊皮的狼,便不愿意送了。狼便计划着,既然再也不能从母鸡那里捞到好处,干脆把母鸡整个儿吃了,再把母鸡家剩下的鸡蛋都抢到手—— 这一手好算盘,不可谓不响亮,也不可谓不阴毒! “那都不是重点。”萧欥才不管元家的内部纷争。黄素说与不说,没有太大关系;因为他肯定会告诉元非晚的!元光宗是否想要夺嫡,也没有关系;因为他绝不会让此种阴谋得逞! “确实不重要。”听出萧欥的言下之意,卢阳明眼珠子转了转。“话说回来,元司马现在的态度如何?他愿意和我们一道吗?”假如元光耀和他们站同一个立场,那老夫人和元光宗这样的白眼狼,他们自然要帮着他早日甩掉!更不用说萧欥对元非晚有意,怎么想都不能留着极品在未来亲家里! 萧欥凝神想了想。“我想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他肯定道,“他刚上山去找顾先生商谈了,还带着元家娘子。” “咦?”卢阳明小小地吃了一惊。元光耀和顾东隅本就是好友,商量站派问题再正常不过;但带上元非晚做什么?“元家娘子去做什么?”他问,但下一刻就给自己找到了答案:“莫不是她不仅已经知道了这事,还给这事拿了主意?相当有可能啊……”他不由摸起下巴。 “不是相当有可能,就是一定。”萧欥肯定。“我说岭南之地不适合北人生活,她只回了我一句《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若以韩昌黎的心境做比,想回长安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 “的确是明摆着。”卢阳明肯定,眼里开始发光:“但相比这个,我更关心,你怎么和她说上话的?莫不是一路跟了上去?”知道见缝插针,他们殿下也没他想象的那样愣呆呆嘛! 萧欥不吭声,但这时候沉默就是肯定。 卢阳明乐了。“好好好,也不枉我在墙角蹲了一个时辰,又在屋顶上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值得,太值了!问之一定也这么想!” 萧欥觉得,如果他再不阻止属下拿他逗趣,他的惯常表情就要绷不住了。“行了,”他轻咳一声,“我们就等着元先生下山吧。我估计,他等会儿就会请我喝茶了。”   ☆、第45章 防人 这话一点不错。 因为意见相同,元光耀很快又领着元非晚下山了。一回到别院,他就吩咐仆人,去问问萧欥住在哪里。嘉宁县城不大,统共也就那么几家客栈,打听三个外地人再容易不过。 “找到以后,若人不在,一定要等对方回来。”元光耀特意嘱咐。“这请帖,必须送到鱼公子本人手里!” 元达应了是,抬脚向外走去。 元光耀想了想,又叫住他:“还有,这事不要让更多人知道。”德王本来就是低调来访,要是被有心人知道,怕是要不妙。“带点钱出去,以防万一。” 元达点头应了。就算他是个傻的,这时也该知道,此事很重要。元光耀要他带钱,应该是让他找人代为出面询问的意思。不然,他常在外头走动,很容易被人认出。 元光耀写请柬的时候,元非晚就在一边看着,自然知道里头写了些什么——元光耀约萧欥晚上在花严寺见面,顾东隅也去。 此时,见元达出门,她便道:“阿耶,夜里天黑路滑,您可要小心着些。”她没说该换个时间什么的——反正元光耀时不时就和朋友一起喝夜酒,普通平常,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知道了。”元光耀点头。晚上,他便不打算带上元非晚了。可能有潜在的危险,这是第一条;还有个目的不明的德王殿下,这是第二条。加起来,他认为,女儿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若我回来得晚,你便早些休息吧。” 元非晚嫣然一笑。她本就不打算等,因为她认为萧欥没有拒绝的理由。而如果等不等的结果都相同,那她白花那个等的功夫干啥?“那是当然。” 女儿乖巧懂事,元光耀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这一动作,他便注意到了案边那些还未来得及塞回柜子的账册。“阿晚,”他问,“这些你看过了?” “看过了一些。”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元非晚老实承认。 元光耀点头又摇头。他倒不是对女儿看账本有意见,而是想到了早晨被气得厥过去的老夫人。“唉,我本来不想那么做的。人既然不仁,我也只能不义了。” 听出这话里的感伤,元非晚眼睫微垂。 不过是些作死的亲戚,不要更好。她爹明白这个事实,却还不明白另一个道理:不论是适可而止,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它们都算一种优秀的品德。但再优秀的品德,用在白眼狼身上也是白搭。它们不仅不会感激放过它们的人,还会引以为辱,随时准备着反咬一口! 不幸的是,老夫人和二房肯定属于后一种。想想看,要是他们懂知恩图报这一说,他们大房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光景了! 所以,等再抬眼时,元非晚说的是:“这些账册,阿耶打算拿它们怎么办?” “这个……”元光耀略有犹豫。 说扔了吧,他是肯定不干的;但真要公布出去,他也觉得不合适。他自己的钱,来路正,去向明,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只不过,他们家内里撕破脸,也一定要别人来参观吗? 看他的模样,元非晚就知道,她爹还没想好处理方式。“阿耶,我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元光耀顿了顿。“你说吧。” “以前,祖母他们不知道账本这回事,就没什么说的。”元非晚替他一一分析起来。“然而现在不同了。祖母和二婶都亲眼见到了账册,她们肯定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会严重影响他们已经得到的、乃至未来能得到的。” 元光耀浑身一震。 这是自然——在长安时,他一个人的俸禄是元光宗的十几倍;被贬岭南后,俸禄降了不少,然而元光宗的收入也降了,他拿到手的还是元光宗的五六倍。至于元光进,要米虫也有生产力简直是太难为他了。 他一个人养活元府一大家子,这可不是假话。如若他不再往外贴钱,那老夫人和他两个弟弟的收入确实堪忧。 如果一个人没有了钱,那他就有可能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老夫人和他的两个弟弟很可能为此和他撕得鱼死网破? 元光耀猜出了这种言外之意,但他觉得实在很难想象——他的母亲和弟弟,怎么会为了账本做出狠绝的事情呢?好歹他也养了他们那么多年! 再一想到早晨的事情,元光耀又觉得自己优柔寡断。明明就听到了那么多、也见到了事实如何,为什么他还会对他们抱有幻想?到底是因为他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还是他根本拒绝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宁愿活在自己的“好歹”和“怎么会”里? 听他说了一半便卡住,元非晚就知道,她爹陷入了一种自我斗争。理智在告诉他,他该和那些极品划清界限;但情感却在反对,到底是血浓于水…… 元非晚也不想把她爹逼急了,但有些时候必须得下猛药,才能解决问题。“阿耶,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些账本,”她指了指那些高高堆叠着的书册,“他们一定不会想再看到它们。那么,如果要将它们毁去,您能想出几种办法?” “这……”元光耀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立时卡住了。然后,他马上意识到,元非晚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还可以说很有道理—— 老夫人是个好面子的人,总爱和人炫耀,三个儿子如何孝顺,这一月又给了她什么好东西。事实上,那里头绝大部分都是元光耀给的。 元光耀一直都知道,但他照顾了母亲和弟弟的面子,从未戳穿。 至于元光宗,他几乎是完美地继承了老夫人的爱面子。他资质平庸,却总梦想着有哪一天,上头某个慧眼独具的人看中了他,他便会平步青云。用通常的话来说,就是眼高手低根底浅。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在做天上掉馅饼这种不切实际的梦。 同样,元光耀只在心里想想,也从未当着人的面说出这些。因为他觉得吧,就算二弟好高骛远了一些,但好歹也在挣钱养家,比三弟好那么一点点。 但在品性方面,元光进却比元光宗好很多。他挚爱张婉之,长眼睛的都看得见,确实能把元光宗甩出好几条街。 总结起来,元光耀觉得,人总是有缺点,不能把他对自己的高要求套在家人身上,能正常过日子就得了。钱是身外之物,自己够用,其他怎么花都行,死了带进棺材也是浪费。 所以,除了给儿子女儿攒着聘礼和嫁妆的钱外,元光耀还真不怎么留钱。他自己不爱铺张浪费,甚至可以说是节俭,对孩子却很舍得。 而老夫人和元光宗想要的,正是这笔可观的财产! 当然了,此时的元光耀还不知道,他的亲娘和亲弟弟已经对那些金银财宝垂涎三尺,就等着哪天他死了好接收。此时的他只想到,为了面子问题,老夫人和元光宗到底能做出什么? “撕了?泡了?”他猜测道,“当然,最彻底的办法,是一把火烧成灰……” 话音戛然而止。元光耀停住嘴,几乎惊恐地意识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不会吧?就算他们再爱财,也不至于来个谋财害命吧? 元光耀能想到的,元非晚自然能想到:因为,就是她启发元光耀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思考。“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觉得,咱们合该学着点。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 听了这话,元光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说实在的,他还是不信他们会做得那么绝;但如果真发生了(参考今早老夫人的表现),他可不能拿儿子女儿的安全做赌注—— 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人,他输不起! “阿晚,你等会儿下去,就让元达去市集买两只木缸回来,你的书房和我的书房各放一个。”他立时就做出了决定。“晚上,叫信达雅三人轮流值夜!” 元非晚乖巧应了。其实她也不确定老夫人是不是真能做得出火攻这种事,但有备无患嘛!如果他们想多了,顶多也就浪费一点力气;但真被他们抓到现行的话……哼,什么老夫人,什么二叔,都让他们见鬼去吧! 此时,元府里,老夫人睡了个午觉,刚刚睁开眼睛。几乎是立刻,账本的事情就出现在她脑海里。 “哼,不过是一个小贱蹄子,竟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她愤愤地捶床,床板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虽然刚醒过来,但老夫人的火气依旧很大。不为别的,就为了她和元光宗商议用火后,却在人选方面出了问题—— 她和元光宗自己,当然不会出马去干这种事,怕脏了自己的手。然而,她当时打了包票说这事包在她身上,没想到一转头,婢子水红根本不愿意去干! “老夫人,您要我这么做,还不如直接打死我呢!”水红声泪俱下地道,模样真的可以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不管成不成,都是一个死,您就让我死得痛快点吧!” “瞎说!”老夫人鼻子都要气歪了,“三房那事儿,你忘了吗?” 给三房张婉之下毒,是老夫人授意、黄素默认、水红执行的。此时老夫人提出来,就是想警告水红,她身上早就有前科了。 当着老夫人的面,水红当然不敢说,她下毒是被迫的。她也不敢说,在老夫人不注意的时候,张婉之看她们的目光都是恶狠狠的,她们很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这唬得她总做噩梦,梦里张婉之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浑身发臭流脓的女鬼,尖叫着要她偿命,诅咒她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炮烙油煎之苦…… 水红自认胆子还算大,但架不住心虚。想想看,她给张婉之下毒,人还没死,她就成这样了;要是真一把火烧了别院,她哪里还能睡得着? 被发现的话,她会被砍头;不被发现的话,她会被自己折磨死! 所以水红才说,左右都是一个死,这事儿她做不了。 见婢子抵死不从,老夫人气急,直接抓了手边的一个什么东西扔过去。“没用的东西!养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这话大意和元光宗对黄素说的毫无差别,可见老夫人和他是实打实的亲母子。她扔出去的东西是一个马匹造型的彩陶摆件,不偏不倚正中水红额角,底座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极长的血痕。虽然水红已经伸手去捂,但没来得及,只摸到一手血。 见了红,又听了彩陶碎了一地的声音,老夫人心中的愤怒更加高涨。“去,院子外头跪着,我不叫你就不准起来!” 这动静闹得大了,更别提水红流了一脸血。不过一盏茶功夫,水红无意中打碎老夫人最喜欢的彩陶玩意儿、因而被罚在烈日下跪石板的消息就传遍了二三房。 “这还真是把人往死里折腾呢。”二房偏房里,节夫人站在房内,透过一条约莫寸许的窗缝观察外头的情形。“这可真是……”她摇了摇头,清丽的脸上却是一片幸灾乐祸之色,“一早火气就没消下来过,想必是在大房那里吃了苦头、回来泻火罢?” 想到元光宗对黄素吼的那些话,节夫人心里就一阵痛快。这么多年了,她做低伏小,不动声色地扇些床头风,终于熬到了元光宗厌弃黄素,正室之位已现曙光。 黄素有儿子又怎样?她也有儿子!若是黄素惹得元光宗不喜,连着元非武也讨不了好去! 节夫人丝毫不担心元光宗和元光耀撕破脸。因为她知道,元光宗一直想要夺嫡,而元光耀手里有一笔丰厚的聘礼和嫁妆。她有一对儿女,不是正好用得上吗? 只可惜,元非晚的身子看着病怏怏,却给她挺过了这次去!若是元非晚一病不起、乃至病死,视女儿如掌中明珠的元光耀能好到哪里去?只要再稍微添柴加火,大房之位,不就轮到他们二房了吗? 节夫人想,一双眼角上挑的凤眼里流露出一丝阴毒。白费她花光了手里的积蓄买通江婆、又着人偷偷地在那些衣服上加料,却只换来这么个结果! 但也没关系,她又想,就算元光耀查起这事儿,也只会知道,三房张婉之最有动机。干掉一个吃白食的,也不错。没人会怀疑到她……毕竟,明面上,她可是柔弱无害、与世无争的偏房小妾呢,是不是? 至于张婉之,听说这件事时,她正在廊檐下烹煮花茶。在知道例分的茶叶里有毒后,她便自己弄了些干花来泡水喝,至少闻着香,看着也漂亮。 “咱们这位好祖母今天又是做给谁看呢?”元非鸢坐在一边,忍不住出言讽刺。“要是她把水红给折腾走了,她身边还有人服侍吗?” “长辈的事情,不劳咱们操心。”张婉之淡淡道。听到老夫人的名字,她毫无反应,斟茶的手依旧很稳。 “娘……”元非鸢见她这样,忍不住软软地唤了一声。“您怎么能做到一点也不生气呢?” 张婉之掀了掀眼皮。“你哪只眼睛看到娘不生气了?” 元非鸢扁嘴。 好声好气地给老夫人请安,任劳任怨地把那些苛求的事做完;就连在自己院子里,周围没有外人,也不骂老夫人一句!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敌强我弱,她们现在是要忍,但她娘未免也太能忍了吧? 瞧女儿赌气的模样,张婉之微微一笑。她模样完好时,这一笑不说倾国倾城,至少让元光进倾倒毫无问题。“有空说这个,不如把茶水给你阿耶端过去。”她道。 “哦。”元非鸢怏怏地应了,起身端起茶盘。她知道她爹更喜欢她娘端去,但她娘觉得自己脸都毁了,不愿多见她爹,所以往往都差遣她。 张婉之注视着女儿的背影。恨?她怎么可能不恨呢?只不过她怕她哪一天不在,老夫人没了出气筒,便会朝她的女儿们下手,当然只能忍。 若要问,需要忍到什么时候? 张婉之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三个月,也许是三年?反正,要不就是她挺到老夫人蹬腿挂掉,要不就是她在回光返照前和那个恶毒婆娘拼死一战! “不要担心,娘没事。”张婉之忽而出声道。“你笑一笑,别叫你阿耶看了担心。” 已经走出一段路的元非鸢回头道:“知道啦,每次都要说!我演得很好的!”她冲张婉之吐舌,便小步快走掉了。 再回到老夫人这头。她在摇椅上躺了小半个时辰,好歹暂时平息了怒火,自顾自寻思起来。 水红都不愿意,想也知道,江婆那根老油条更不可能愿意。而且,江婆现在在别院,有的是理由推搪她。 “真是的,这一个两个,养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 李老夫人气咻咻地骂起来。要是在长安,有一堆奴婢,自然有人替她做了!然而,她现在在岭南!一个六品外官的母亲,派头自然不能和三品京官的母亲相比。手里就那么点人,怎么够用?要不是如此,她刚才早把水红发落掉了! 一想到这个,老夫人就咬牙切齿地恨元光耀。 老大做到礼部侍郎,负责科举相关,那考题于他来说不就是信手拈来的吗?她明里暗里提了好些次,老大怎么就不开窍呢?她也不求让两个小儿子中前三甲,但好歹能混个金榜题名吧? 为了亲兄弟,泄露个试题算什么?他们也不会说出去啊! 如果说元光耀拒绝这个要求是因为这可能危及他的仕途的话,老夫人认为,元光耀不愿意把元光进元光宗举荐给宰相,真的一点也说不过去了。 满长安的人谁不知道,元光耀和顾东隅是同科进士,兴趣相投,是铁杆的好朋友?顾东隅不仅是中书令,顾家本身在朝中也颇有影响力。只要元光耀在顾东隅面前提一句,那元光宗和元光进肯定能轻易地谋到正五品以上的官职! 但元光耀就是不愿意。他拒绝得很含蓄,不过老夫人知道老大的意思,无非就是元光宗元光进能力不够。 都是她生的,老大行,老二老三怎么就不行了?同样是人,老大举荐了多少别人上去?那些面黄肌瘦、一穷二白的书生,怎么比得上她的儿子?还不是老大胳膊肘往外拐,眼睛只盯着外人的好? 老夫人十分不高兴。不管如何,要是老大早些给老二老三谋个靠谱的官职,他们元家何至于从长安迁徙岭南,她又何至于受这些闲气?几十年了,她被人哄着供着;临到老,连孙女都可以在她面前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夫人气得想掀桌。但在她真的动手之前,她忽而从孙女这个词中想到,她还有一颗按在大房的钉子…… 对啊,水碧的身契不还在她这儿嘛! 老夫人眼前一亮。如若说水红和江婆已经被磨练成了老油条,水碧简直就是傻白甜。而且水碧还在别院里,想动手再方便不过!只有一个问题,若是叫了水碧,就不用指望她烧了除去账本外的任何东西了——那婢子胆小得和老鼠有得一拼! 虽然老夫人觉得很遗憾,但能弄掉账本这个心腹大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元府里头暗潮涌动,而离元府不远的一处小宅院里却春意盎然。 “哎哟,二郎,你轻点……啊……”红鸾帐有节奏地摇晃着,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从里头传来。“嗯……你可要弄死我了……” 又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惠儿,我弄得你可舒服?要不要我再用力些?”随着这话声,床幔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女子的浪叫一声高过一声,好一阵后才归于平静。 “二郎,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啊?”那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幽怨如丝,“这院子且不说,这床也太小了。” 男子嘿嘿一笑,充满了淫亵之意。“不仅是你,我也急着啊!我向你保证,等我把家里那些事处理完,第一件事就是休了那两个恶毒婆娘,再娶你过门!休书我都写好了!” “真的?”女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 “那当然是真的。”名唤二郎的男人满口保证。“我们再来一次吧?惠儿,你太棒了!” “你讨厌!”女子娇嗔道,却响亮地啵了男人一口。 男人大喜。“对对,还是你最好了!”没一会儿,帐帘摇晃得比之前更厉害了。   ☆、第46章 从龙 傍晚,太阳刚擦着山时,元光耀就出门了。他之前让元雅到城里最好的酒家置办了些吃食,此时便打包挂在马背上,一起带上山。 元非晚把她爹送到楼下。“阿耶路上小心。” “好。”元光耀应道,再次肯定女儿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我就不带人上去了。若是夜里太晚,我便歇在东隅那里。虽有信达雅三人值夜,但你自己晚上也注意些。” 元非晚点头应了。一个弄不好就是性命攸关,她当然不会拿自己开玩笑。 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元光耀才上马离开。而等元非晚上楼回到房间时,就见得水碧正跪在地上。 她眉毛不由挑了起来。“怎么了?” 虽然元非晚这么问,但她已经猜出了些端倪。 水红下午来过,脑门上包着一匝引人注目的白色纱布,隐隐透出血色。从表面来看,水碧和她真是一对难姐难妹,不过几天功夫,就一前一后地把脑袋给弄破了。但水碧是自己磕破的,水红就难说了! 要知道,今早水红跟在老夫人后头来时,还好好的!这一天不到,就成了个粽子脑袋?呵呵,肯定不是偶然吧? 听见元非晚问,水碧立时俯下身去。“大娘!”她道,“老夫人下午派水红姐姐来传话,说要我烧了那些账本!” “哦?”听见意料之中的回答,元非晚一点也不惊讶。“水红亲口告诉你,是老夫人要你做的?” 水碧立刻点头。“就算给婢子一百二十个胆子,婢子也不敢烧了主人房里的东西!”更何况,那些账本是元光耀极其看重的! 元非晚慢悠悠地抿着茶,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水碧还想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还是闭上了嘴。虽然这种沉默让她很担心;她生怕元非晚不信任她,那她可就死定了。但是,多说多错,她决定等元非晚先拿主意。 最后,元非晚终于开口了,不过问的却是:“水红的头是怎么一回事?你问了吗?”水碧好歹只是包个额头,水红那是包成独眼龙了! 因为要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回去,说完以后,水红就匆匆离开了,没逗留更多时间。所幸水碧留了个心思,猜到元非晚可能会问。“水红姐姐说,她不小心砸了老夫人最喜欢的彩陶马俑。” 这理由太过蹩脚,元非晚都被逗乐了。“是吗?”她笑出来,“难道水红就是那个被砸了的马俑?”打碎了一个陶器,结果脑袋破了?哪个正常人会把陶器往自己脑袋上砸啊? 别说元非晚不信,水碧自己都不信。水红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哪里做得出这种蠢事?怕是老夫人拿人泻火,一激动就把陶马砸到水红头上了吧? 不过,怀疑的话,元非晚可以说,她说就不合适。所以水碧依旧跪着,保持沉默是金的美德。 元非晚笑了一笑,并没纠结这个问题。“她让你烧了账册,你怎么回她的?” 水碧小心翼翼地看了元非晚一眼。“婢子和水红姐姐说,现下主人对那些账本着紧得很,可能不太好接近。她便让婢子快些,不然老夫人要生气。” “只是要生气而已?”元非晚一点也不怀疑老夫人将账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严重程度。都能拿陶器砸婢子的头了,那已经是不管婢子死活了啊!这种程度的火气,威胁还能温柔得了? 水碧小心翼翼的,又看了元非晚一眼。“还是身契的事。水红姐姐说,若我不能办好这件事,老夫人便要我回她身边伺候。反正大娘您身边有了新婢子,也不差这一个……” 后面的话,水碧说不下去了。回老夫人那里,听着只是换个工作场所;但老夫人什么脾气?如若以前她的消息只是听说,但现在看水红的脑袋,哪儿还有不懂的? 跟着老夫人,那真是……到处得罪人不说,最后还得背黑锅,而且是要人命的黑锅! 这事怎么能做,她还要不要命了? 手底下婢子的身契捏在别人手里,确实是个问题。元非晚之前便想过,但在完全确认水碧的忠心之前,她不会贸贸然替婢子出头。费力弄回来一头白眼狼,她可没那么圣母! “怎么不叫江婆去做?”她又问了一句。“是觉得你去书房比较方便吗?” “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水碧道,“但鼻子觉着,老夫人大概是认为,婢子一定会乖乖照做。” 也就是说,江婆有可能百般推脱?倒是个会明哲保身的! 元非晚笑了笑。“虽说都是柿子,但还是软的好捏,你说是不是?”老油条支使不动,便把主意打到她身边来了!虽说这话水红是对水碧说的,但说到底,还不是老夫人觉着她好欺负、连个婢子也拿捏不住? 看出这笑容里的冷意,水碧觉着一股寒气从脊背上漫了上来。“都是婢子的错!”要不是她之前做了那些事,现在又何必怕成这样?元非晚表面并不拿着过去说事,但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前科累累,她怎么可能有谷蓝合元非晚心意? 想到这里,水碧更深地垂下了头。 元非晚瞥了水碧一眼,没说什么。她这婢子察言观色的水准确实一流,一下子就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说。比之谷蓝的天然,这更是个做事的料子。若她以后回了长安,身边就需要这样的人。 也罢,如果真有用,一纸身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动动嘴皮的功夫。 想到这里,元非晚在心里点了点头。“那你打算怎么办?今天能搪塞过去,明天呢?后天呢?要是老夫人等不及……” 不用元非晚说,水碧就知道,拖延不是长久之计。可要她去烧账本,那也是万万不行的。“大娘……”她求救性地望向元非晚。 但元非晚已经把她认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们想做的事,我就当不知道。不过,我希望,下次你再提起这件事时,已经解决了。” 水碧浑身一震,愣愣地盯着元非晚。这话的意思……就是让她自己处理这次危机?如果她能做好,以后便可以留在元非晚身边;如果做不好,那她就活该回去伺候老夫人? 也是,如果不拿出点什么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元非晚为什么一定要留一个有前科的婢子在身边?只要有钱,再买个身家清白的奴仆——比如说谷蓝,再比如说元和——不是比她好出千万倍? “婢子知道了。”水碧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弃! 天再晚一些,元非永便下学回来了。今天是元和第一次跟着他去书院,饭后,元非晚便问了几句。元非永年纪小,又没什么定性,自然还是一大堆抱怨——夫子太严厉啦,作业太多啦,等等等等。 “不过是两页大字,有什么多的?”元非晚好笑道。“以顾先生的身份,他在国子监任教也绰绰有余。现在他来教你,你还诸多挑剔?” 元非永撇了撇嘴。国子监在长安,而长安的一切事物对他来说都陌生而遥远,一点感觉都没有。 看这表情就知道他没把事情往心里去,元非晚故意虎起脸。“你忘了,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哎呀,阿姊!”元非永立刻跳起来,“你可不能回去……我去写,这就写,成吗?”虽说读书很累,然而短短两天的功夫,他就觉得,住别院比住元府快活多了,绝不愿意再回去。 “现在不嫌夫子太严厉了?”元非晚当然不打算回元府,只拿话取笑弟弟。 “但大家对我都很好!”元非永立刻道。和一堆年纪相仿的少年玩在一起,比整天看着元府里一张张虚情假意的脸舒服太多了! 他早该出来读书,而不是和二房的那些孩子争宠!如果他多和其他同龄人玩耍,就不会总盯着那些可望不可及的宠爱!反正他无论怎么做,都是比不上他们的,那他又何必白费力气? “是吗?”元非晚继续逗他,“他们都不觉得你脾气太大吗?” “我才不是那样呢!”元非永立时涨红了一张小脸。“又没人惹我,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他之前会对元非晚发脾气,完全是因为他在二房那里受了气,就跑到元非晚那里发泄。问为啥不找别人发泄?还不是仗着元非晚疼爱他、从不舍得说他一句重话? 被宠爱的都有恃无恐,说的就是这种情况。然而元非永现在还想不到这种道理,只急得脸红脖子粗:“真的,阿姊,你要信我!我以后不会再那样了!” “我信。”见弟弟就差指天发誓,元非晚笑眯眯地应道。“那这么说起来,学院里没人欺负你最小?” 元非永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当然没有!” 顾东隅本就是元光耀好友不说,元光耀本身也在书院的学生里很有名气——因为那些人都知道,若他们表现优异,等到十四岁,便可以去州学就读了。而远近驰名的峯州州学,大都是元光耀的功劳!和将来老师的儿子打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 “那就好。”元非晚放下心。“虽说阿姊不指望你一步登天,但该做的作业,还是要好好做的。” 这回,元非永没再犟嘴,乖乖应了。 “二弟怎么样?”元非晚忽而又想到一件事。“中午就算了,下午放学时,你有叫他一起下来吃饭吗?” “我和他说了!”元非永立刻挺胸回答,“但他说他在书院住了三年,已经习惯了!” 这就是不打算打扰?已经察觉到家中出事了吗? 元非晚想了想,便掐灭了自己刚才的心——刚才,她还在想,明天要不要让人给元非武也带一份午饭。既然人家表明了不愿领情,她也犯不着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而且,这样看来,元光耀之前的想法怕是也要打水漂——就算她爹想带元非武去长安,她这二弟还不见得愿意! 得,一下子省了很多事,也不错! 元非永见姐姐沉思,本不打算多话,但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他还问我,咱们为什么会搬到这外面来。” “哦,二弟这么问?”元非晚提起了一点精神。 “没有,他不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他想知道阿耶为什么叫我来书院,就是想知道咱们为什么搬出来!” “那你怎么回答他?”元非晚有些好奇。 “我跟他说,我七岁了,读书再正常不过!”元非永回答,显然很为自己的机智感到骄傲。 元非晚愣了一愣,没忍住去戳了戳弟弟的额头。“这么小就会忽悠你哥了,真是个小机灵鬼!” 元非永吐了吐舌头。“还不是阿姊你教得好?” “胡说!”元非晚简直哭笑不得。“我哪里教你这个了?这话不是阿耶说的吗?” “但你肯定也觉得,既然祖母叔婶都瞒着他,那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吧?”元非永眼睛骨碌碌一转,立即给自己找了个开脱的理由,“如果我和他说了实话,我不是又要被人骂了?” 得,敢情不是会分析大局利害,而是怕自己挨骂! 元非晚被逗乐了。但她不得不承认,她这小弟确实聪明。“行了,我知道了,快去写字!不然等阿耶回来发现你没完成功课,那可不是挨骂能解决的事情了!” 元非永不乐意,又磨着元非晚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元非晚再次赶他,他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书房。 此时,山顶花严寺。 一桌简单的酒席早已摆好,元光耀、顾东隅、萧欥分别坐在各自位置上。这次,卢阳明也站在一边。 元光耀对萧欥带了两人同行依稀有印象,一点也不惊讶。“这位小兄弟,可要一起坐下谈谈?” “多谢元先生,”卢阳明笑嘻嘻地道,“不过我已经坐了一天了,您就让我站一会儿吧!” 坐了一天?元光耀听了,只当是对方和自己客气。他哪里能想到,卢阳明坐的地方是元府后院? 至于顾东隅,倒是多瞅了卢阳明两眼。他觉得卢阳明有些眼熟,但他和右卫上将军卢英昌往来不多,萧欥又没有介绍的意图,他就把询问的话吞回肚子里。 “酒薄味淡,承蒙殿下不弃,应邀前来。”元光耀又道。要求是他应的,请柬是他写的,当然要尽东道主的责任。“为了给殿下接风,元某先干三杯为敬!” “元先生不必如此客气。”萧欥伸手去挡,然而元光耀态度坚决,一口一杯,很快就干掉了。 卢阳明在一边看着,不免有些欣赏。他对文官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只会磨嘴皮子功夫上,并且他们还有把议事大殿变成菜市场的深厚功力。但现在看起来,不复德贞这说法,怕是还不够形容元光耀这个人? 元光耀干了,顾东隅自然奉陪。见两人干脆,萧欥称赞道:“二位先生果然豪爽!若我不喝,岂不是对不起二位?” 等酒过三巡,事情就好谈了。 “殿下,之前您说您早晚要回长安?”元光耀先开了头。见萧欥颔首,他便继续道:“东隅和我久居岭南,朝中之事一律不晓,殿下可否明示?” 这开门见山,果然爽快!萧欥在心里点了个赞,脸上依旧毫无表情。“我在外征战,时日太久,母后有些想念。” 嗯?元光耀和顾东隅交换了个眼色。鱼皇后惦记儿子,理由倒也正常。但萧欥十三岁就去了西北,要想念的话,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吧? 然而萧欥还没说完。“此是其一。”他道,继续补充,“我朝在西北根基不稳,众所周知。先是甘州,再是岷州,内乱从未停过。所幸这些年,边疆军士浴血奋战,保得一方安宁。我回长安,便要向父皇禀告实情,并为他们请赏。” “此为其二。”顾东隅开始捋他的胡子。“若西北人民能安居乐业,殿下居功至伟。” “这我可不敢当。”萧欥立刻道,“不过是父皇英明神武,众位将士英勇善战,我只是中间代为传达的。” 这真是个聪明人!不用看对方脸色,元光耀和顾东隅就知道,对方的想法一定和自己一样。 古往今来,上头的人最怕的就是下面功高盖主。就算是自己儿子,如果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大多帝皇绝不会高兴。不管私底下如何,面上萧欥能把自己的位置摆正,那肯定会安全许多。 “就如顾先生所说,这是其二。”萧欥把自己的话头接下去,“还有个其三……”他略微拖长音,谁也没看,自顾自地端起酒杯轻抿,“二位先生素来聪明绝顶,想必已经有些想法了吧?” 顾东隅看了看元光耀,回道:“不瞒殿下,我们确实有些大胆的猜想。” “大不大胆,可不是猜想能用的。”萧欥一口喝干杯中酒液,“你们说呢?” 元光耀和顾东隅不由面面相觑。他们这个七殿下,好像是个实干主义?怎么想、怎么说都没有意义,只有真的做到才算数? “这话自然没错。”元光耀点头同意,“然而,做之前,总该有个计划?如果连计划也没有,那至少也该有个目标?”在他们真的站派七殿下党之前,他们总该先弄清,这位七殿下是不是像他们设想的一样,可能对皇位有兴趣吧? “如果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和二位先生喝酒了。”萧欥道,语气十分平静。 这相当于委婉承认了他确实想做些大事,顾东隅想。“如果元大和我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现在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和殿下喝酒了。” 萧欥笑起来。“久闻顾先生一张嘴就能敌得过百万大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称赞了一句,话锋又一转:“既然如此,我也就斗胆请二位先生听我下面的话了。” “殿下请说。”元光耀道。虽然他们隐约有些王位大战的预感,但那仅仅是预感而已。 “你们瞧,咱们的目标都是长安。”萧欥道。“为什么是长安,而不是别的地方呢?自然是因为长安有些别的地方没有的东西。对你们来说,那可能是待遇更优渥的京官,还有久未见面、十分想念的家人。而对我来说,我打算取回本该是我的东西!” 取回原本该是我的东西? 元顾两人都浑身一震。什么东西是萧欥原本该得的、却没有得到?是太极宫里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还是按例该封给他的属地凉府? 不用看二人表情,萧欥就知道他这话会给听到的人带来什么震动。“五年前,我骑马从明德门出去时,就没想着能轻易活着回来。如今,若再进明德门,那进去的人,已然不是当年出去的人了!” 不论是元光耀还是顾东隅,都没反驳,因为这话太有说服力了——五年征战,突厥吐蕃,凶险程度常人难以想象。不知道有多少个时机,萧欥可能命丧刀剑之下。即便萧欥活下来了,那也只能说明,他曾无数次地和死神擦肩而过。 那么,死过许多次的人,还会和最早时一样吗?就算是最天真的人,也没办法保证吧! “两位先生都是谨慎的人。现在我们三人坐在这里,就表明我们都更愿意和对方合作,而不是别的什么。既然两位先生如此信任我,我也该摆出相对等的态度来。”萧欥继续说了下去,“我就先说了吧——我希望两位先生回到长安之后,能帮我一些忙。这些忙是要做什么,想必你们已经有数了。” 元光耀和顾东隅都点头。但涉及到王位之争,这头点得不免有些沉重。 萧欥对此早有所料,并不以为忤。“但另一方面,我也得承认,现在,除去能让你们更快回到长安,我确实没什么可以许给你们的。” “若能快些回到长安,我也就知足了。”元光耀赶紧道,不想叫人误会。 顾东隅点头。“我也是如此。”只要回去,他自有办法去收拾那些害他被贬的人! 可萧欥只摇头。“二位先生冒着极大风险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不能就这么简单打发两位。”他向前倾身,压低声音,字句却掷地有声:“萧欥在此应允二位,事成之后,许二位先生从龙之功,上凌烟阁功臣榜!”   ☆、第47章 事发 功写凌烟谁似我,声名千古壮京都。 光听这么一句话,就能隐约猜出凌烟阁是个什么地方。它原本只是太极宫中一处普通的楼阁,但自从高祖皇帝开创了将开国功臣的画像悬挂其中的传统后,所有人都认为,够资格把肖像挂到凌烟阁里的人,已经达到了臣子之极致。 不是所有人生来都能在帝王家;对大部分人而言,没有比位极人臣更风光的前途了! 换句话说,萧欥许下这样的诺言,也已经丰厚到无可比拟! 不过,元光耀却没有什么自己将要平步青云的感觉。相反地,他觉得不太踏实。萧欥在时,他不太好表现出来,只能在人走后对顾东隅说:“殿下能许我们以重臣之位,那固然好。只不过……” 他没说下去,但顾东隅很明白他的顾虑。“只不过,现在说这些还遥遥无期?所以听起来更像是白条?” 什么叫听起来是白条,事实本来就是白条! 元光耀想。“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京中情势如何。”若当今皇帝一切正常,那他们今天商议的事情可能要好多年后才能真正生效;但如果京中风雨飘摇,那就难说了。 顾东隅倒不怎么担心。“不管京中情况好还是不好,我们不都要回去吗?” 这话一针见血。如果好,那当然要回去;如果不好,那还是得回去。尤其对元光耀来说,他还指望着回长安一家团聚呢! “你瞧我,又思前想后太多了。”元光耀不免苦笑。“只不过,对我而言,殿下今天提不提凌烟阁,都不影响我的决定。” “那不就得了?”顾东隅劝道,“我们既然应了殿下,那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如果我们做得好,那上凌烟阁也是我们该得的。如果做得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瞅了元光耀一眼,“你自己能忍这个吗?” 元光耀对凌烟阁本有些忧虑,这么一听,被开解了。“你说得没错!若是我们将来有那个殊荣,那定然是靠我们自己努力更多些!” “就是这个道理。”顾东隅点头,“当然,此事现在提确实太早,我想七殿下大概只是在我们真回长安前,给我们一颗定心丸。” 元光耀也点头。岭南到长安路途遥远,普通车马走起来要有一两个月。路上一来一回的时间就三月了,再加上萧欥还要先回凉府……如今已经五月,等他们回到长安,再快也要九月吧?“七殿下心思确实缜密。” 顾东隅表示赞同。“不仅缜密,而且有魄力!”就像萧欥承诺他们凌烟阁时,神情语气都叫人信服——这可不太容易做到! 元光耀又想了想。虽然他还是对凌烟阁这种太大的馅饼表示怀疑,但他觉着,大不了就当它不存在,做自己该做的就够了。“那就先这样罢。等咱们回了长安,了解情况后,才能知道该怎么做。” 顾东隅知道元光耀这是要下山去了,便起身相送。而他自己,依然留在花严寺里,自斟自饮。 他这老友吧,人实在太正派,自己有的给出去不心疼,别人给的必然先衡量一二,考虑是不是对等交换。这性子不仅仅体现在对家人好友上,对大好机会也是这样。 要是性子再死板些,那可能一辈子都没啥升迁希望了。好在,元光耀虽正直,但只要劝两句,还是愿意变通的。如今能捡到德王丢下来的大馅饼,好歹不至于把它扔到一边。 至于萧欥为什么会许下这么大的好处,顾东隅也有所猜想。 萧欥常年待在西北。与强大的军中影响力相比,他在长安的关系薄弱到几乎没有。想想看,人不在,顶上还有个将来会继承大统的太子亲哥。那么,不仅大部分官员唯太子是尊,外戚泸州鱼氏这样的助力大多也都握在太子手里。 若萧欥想在其中插一把手,可以;但难度很高不说,长安又人多口杂,相当容易走漏消息。 比如说朝中最有权势的李庭,早两年就站了太子一派,不然也不能把孙女嫁给太子。那么,能和李庭为首的太子党相抗衡的官员,有谁?不满李庭的人肯定有,但说到对抗,满长安都挑不出一个能领头的吧? 简而言之,就是目前非太子党的官员太少了,有能力的更少。就算萧欥手握军权,可以来个不服者杀,但这样得到的皇位不会稳当,搞不好还会天下大乱。 这样一来,就可以得出一些结论。萧欥想要这天下,而且想要安稳的太平盛世。这难度就比起兵造反高得多了,因为这天下最难收服的就是人心! “元大还担心功劳不够上凌烟阁?”顾东隅自言自语,“我看,要是这事真能成,上凌烟阁都不够!” 虽然顾东隅这么说,脸上却带着一丝兴奋。若是元光耀在这里,肯定会知道这十分罕见——在岭南三年,顾东隅就没露出兴奋这种表情过。 此时,花严寺另一头的客房中,萧欥和卢阳明也还没睡。因夜里城门关了,别院没多余的房间,而书院人多口杂;如果他们想不风餐露宿,只能在寺庙将就一宿。 不过,两人没一个关心这个。 “七郎,我觉得你把元先生吓到了。”卢阳明倚在窗边看外头的昙花,从语气到姿势都懒洋洋的。“一摊牌就说凌烟阁,你看元先生那时候的表情!” 萧欥神色动都不动一下。“那是应该的。”就算坐在岭南小寺的简陋榻上,他的坐姿依旧笔直得和一杆直指向天的长槊一样。 卢阳明倒也不是真心觉得萧欥说得不好。“事实是这样没错啦,”他说,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不过顾先生应该完全明白咱们的意思。有他在,元先生肯定也会知道,不管早晚,那些事都是他们做最合适。” 这才是他们一定要到此来的真正目的。要想和太子党对抗,就得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势力。如今李庭在朝中已有一家独大的趋势,实在难以对付。不论早晚,他们都需要有人带头去和李庭较劲。 太子和李氏的姻亲关系板上钉钉,想把李庭挖过来已然不可能。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扶持新人上位;其二,起复合适的老人。不得不说,后者所需要的时间会比前者少,而且会更有效。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确有合适的人选—— 便是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为官十数载,素有美名;就算被贬岭南,起复也是迟早的事。当然,如若萧欥介入,进程就会快得多。 “七郎,我还想问问,元先生也就罢了,顾先生那里……”卢阳明转头问,“你觉得顾氏会怎么办?” “我找的是顾先生,又不是整个顾家,有什么怎么办?”萧欥反问。“当然是顾先生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卢阳明略有吃惊,然后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倒也是,看顾先生的样子,像是面热心冷。对他看不上的,恐怕连个好脸色也不会给吧?”他说着,就把手一摊,“但反正不干我事,就像你说的那样办吧。” 萧欥点点头。“还有别的事情吗?” “怎么,你要睡了?”卢阳明好容易站直身体,眼睛里却露出了促狭的光,显然想到了别的方面。“那行,我就不打扰你好事了!”说着,他就从窗口翻了出去,一眨眼便不见了。 萧欥默默地瞪着那扇呼呼往里灌着夜风的窗户。果然,放个人精在身边就是不好,什么都被猜出来了! 吐槽归吐槽,萧欥还是站起身,推门出去了。 因为事情谈得很顺利,元光耀比他设想的时间更早地回到了别院。往常这个时候,元非晚已经睡了。不过因为要监督元非永写大字,她便推迟了些。 所以,当元光耀拴马时,元非晚刚打算就寝。但听到楼下的动静,她想了想,便重新点了书房的灯,等她爹上二楼来。 “阿晚,还没睡?”元光耀远远地见书房有光,走近以后又灭了,还以为女儿已经睡下。此时看见灯又亮起来,他颇有些惊讶。“是不是阿耶吵到你了?” “没,”元非晚回答,“我刚想睡,您便回来了。”她瞧了瞧元光耀沾了些枝叶的外衣,“您可要喝点热汤暖身?” “这么晚了,就别忙活了。”元光耀不在意道。“既然你还醒着,便和阿耶说几句话再睡吧。” 元非晚正有此意,但她闻到了元光耀衣上沾染的酒味儿。“您还是用一碗解酒汤吧,不然明天起来头疼。” 元光耀从来拗不过女儿,这时见元非晚坚持,也就不再反对。“还是阿晚你心疼阿耶。”他夸奖道,略有些感慨。不过,他现在并不想提家里的那些糟心事。更准确地说,他觉得他已经快要甩掉那些糟心事了。 元非晚低声唤谷蓝去楼下厨房,这才折身回来,坐在元光耀身侧。“阿耶说的什么话呢?这不都是女儿该做的?” 元光耀欣慰地笑了,伸手抚了抚女儿鬓边落下的碎发,替她挽好。什么金银财宝加官进爵,都没他女儿一句话更令他熨帖。“晚上的事情,十分顺利。阿耶猜想,今年除夕,咱们家肯定就能过一个团圆年了。” 元非晚眼前一亮。太好了,她想了两个月,终于定下来了!虽说现在距离年底还有些时日,但有指望总比没指望好得多!“殿下应了咱们?” “没错。”元光耀道。“不过岭南离长安十分遥远,殿下又得先回凉府,要不我觉着会更快。” 元非晚点了点头。萧欥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岭南回长安。演戏演全套,他要回长安,一定得光明正大地从凉府出发。“女儿明白。” “等到回去,阿耶之前欠你的,都会补上。”元光耀又道。 元非晚可不乐意听到这话。“世叔也是开玩笑的,阿耶您怎么能当真呢?” “因为确是阿耶亏欠于你。”元光耀道,十分惭愧。“若阿耶早些知道家里的事情,便不至于叫你吃了这许多年的委屈。” 元非晚张了张嘴,没法反驳。 虽然老夫人和二三房欺负元非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说实话,她受的苦也就是一穿过来身上已经长了的水痘。 可这话不能说。 但话再说回来,就算只是水痘,她也不可能忍气吞声。还有,就算之前的那些苦她没受,却还是被元非晚受了…… 哼,既然他们已经确定要回长安,那也该对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动手了!那些奇葩,难道还留着带回长安过年吗? 想着这些,元非晚适时低头,掩过了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光。 见女儿沉默,元光耀更是愧疚。“阿耶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出以前的事情了!若有谁想欺负你,除非他们踏过我的尸体!” 这誓言发得狠毒,元非晚吓了一跳。“阿耶,话可不能乱说!”尸体不尸体的,如果有,也该是那些极品的! 元光耀拉起她的手,安抚地拍着。“阿耶就是这么说说。但是,阿晚,以后再有什么事,一定得告诉阿耶,好吗?” “阿耶,您这话已经说了好多遍了。”元非晚忍不住指出这点。她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好吗? “如果你都老实告诉阿耶,阿耶又何必一遍一遍说?”元光耀道,语气竟然有些哀怨。 这就有些夸张了,元非晚默默无语。她早该知道,她爹是个女儿控!“可是最近,确实没人欺负我。”她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如果阿耶你想知道的话,女儿倒是有些关于之前水痘的消息。” 元光耀刚喝了不少酒,本已经有些困倦,闻言瞬时精神一震。“真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儿上午。”元非晚也不掩饰。 元光耀急了。“昨儿上午的事情,你今夜才想起来说?要不是阿耶多问了一句,怕是你又不说了吧?” “那怎么能呢?”元非晚道。“遭罪的是我,我怎么可能想着一直遭罪?不过是我看着阿耶事务繁忙,便想等您闲下来再说。” 元光耀回忆了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关心则乱。 昨天搬家,萧欥就找上门。今早老夫人又来闹事,整个人忙得团团转。元非晚找不到时间告诉他,也是自然的。而且,元非晚之前的确和他说过,不愿意再忍下去这样的话。 “现在大事定了,赶紧说吧!”他迫不及待地道。 元非晚便将她从江婆嘴里掏出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爹。但当然了,对她怎么让江婆招了的方式,她轻描淡写带过去了。末了,她下了个简单的结论:“照女儿的猜想,会在永郎衣服上擦水痘脓液的,二房节夫人绝对跑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三叔三婶那边……” “不会是光进和三弟妹。”没等她说完,元光耀就打断道。“绝不会是他们。” 元光进的品行他还不清楚?虽然不事生产,但一颗头脑全扑在风花雪月上,追求遗世独立的清高姿态,想得到这种腌臜手段才奇怪!至于张婉之,她既然能让元光进一颗心都扑在她身上,也定然不是这样的人! 见她爹强烈反对,元非晚心里便有了些谱。“瞧祖母和二婶对我避之如虎的模样,想必她们也做不出。这么说起来,这事只能是节夫人做下的了?” 听到“避之如虎”时,元光耀不虞地皱眉。 这个他也看得出来——早晨元非晚打扮得美如天仙,皮肤上一点瘢痕都不见,老夫人和黄素都不敢离她太近,可见怕死到了极致,确实不太可能做这种事。 但是,因为从江婆那里知道元非永的脏衣服会送到元非晚院子里,二弟的小妾才在那些衣服上动手脚? “我和那位节夫人连面都没见几次,她为何要这么做?”元光耀实在想不通。这根本没有道理啊! “女儿想,这大概和见面次数没有关系。”元非晚明智道。“江婆说,节夫人手头紧,连和祖母打牌的资格都没有。” 听了这话,元光耀有点明白了。“你是说,她图的是咱们的钱?可我给黄素养家的钱……”说到一半,他突然自己哑了。 黄素什么性子?对侧室,那是表面大度都装不出来的!钱给了她,她也不会给节夫人!不饿死节夫人就不错了! “就因为这样,她就故意让你染上水痘?”元光耀还是不太理解其中的逻辑关系。“难道你病了,她就能多拿一点钱吗?” “这个女儿不知道,只能靠猜想了。”元非晚回答,“女儿听说,虽然水痘并不致命,但体弱的人得了,还是有那个危险的。” 元光耀一听就怒了。这个他当然知道,不然他为何一定要请全岭南最好的大夫给元非晚看病?还不是因为元非晚素来体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这婆娘,实在太恶毒了!” 事情已经发生,而且节夫人从未表示过她的悔意,所以元光耀一点也不怀疑她的居心叵测。若到这种程度他还不信,难道要等女儿真的病死,他才相信对方有杀人的恶意吗? “阿耶,您素来宠爱女儿,所有人都知道。”元非晚继续道,“若阿晚出了什么好歹,那阿耶您一定会……” “没这回事!”元光耀气极了,一拍桌子。“阿晚,你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有什么好歹!” “阿耶,您别生气,这只是假设。”元非晚赶紧安抚她爹。 但元光耀还是十分愤怒。就算早上老夫人来发作他,他也是伤心居多,此时却完全被戳中了痛脚——谁敢动他女儿,谁敢!不管谁动了,他都要他们统统都付出代价! 不得不说,在惹怒元光耀这方面,节夫人的功力确实超过了老夫人和黄素。后两者好歹还知道欺负元非晚不能留下任何实物把柄,她倒好,急于求成,一下子就来水痘,想要元非晚病死——给元光耀知道,不红眼才奇怪! “这事绝不能这么算了!”元光耀道,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既然她敢做,咱们当然要叫她知道后果!” 这反应比元非晚设想的大多了,她不由再次确定了她爹果然是亲爹。“阿耶,您消消气。若是您不消气,下面的话,女儿可不敢告诉您了。” “还有什么?”元光耀敏感地反问。“还有谁像她一样阴毒吗?”平时看着是朵柔弱小白花,结果却是朵吸引臭苍蝇的食人花! “是,也不是。”元非晚回答。“因为被下毒的不是女儿。” 如果说水痘让元光耀大为愤怒的话,下毒真是让他吓了一大跳。“……什么?”下毒?他没听错吧? “这也是江婆供出来的。”元非晚道,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了挪,因为她觉得她爹听了以后真的会被气死。“她说,老夫人授意水红在三房例分的茶叶和三婶请安时喝的茶水中下毒。” 元光耀太过震惊,以至于突然起身时碰掉了一边的花瓶。“你说什么?”他道,几乎是厉声了,“老夫人给三弟妹下毒?!” 元非晚这回连消气都不说了。以她爹的性子,会轻易消气才有鬼! 花瓶落地的脆响惊回了元光耀的理智。他意识到现在是深夜,而且楼里还有其他人。但他实在烦躁,只得大步在房内乱转,无视地上一堆散落的碎片。 一开始他是不信的。什么样的可怕婆婆才会做出毒死儿媳这种事啊?老夫人是贪财,但下毒杀人也太过头了吧? 然而,另一些事实却在提醒他,这是真的。 张婉之身体一直还不错,到了岭南后就变得病怏怏的。他平时不怎么和二房三房一起吃饭,偶尔听元光进提起,也以为是水土不服。等到他真见了张婉之后,才意识到,那病已经病入膏肓了—— 人瘦得脱了形,皮肤上全是斑疹水泡,还有大块黄色褐色的斑点!明明只是三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却比知天命之年的老夫人还要老! 大夫自然是找了的,但没一个看得出问题。就连徐大夫都说他治不了,神色相当为难。 之前,元光耀对张婉之得了怪病信以为真。但听到中毒这个词,他顿时就把所有线索串起来了。 那些大夫不是看不出张婉之中毒,他们是怕搅合到元府后宅的一摊浑水里,以至惹祸上身!徐大夫的为难,估计其中只有一半是回天乏力,另一半也是怕麻烦吧!虽然他们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但那人既然敢做下毒这种事,就肯定心狠手辣! 元光耀从未想过张婉之是因为中毒才变成那样的可能。但他意识到,如果是中毒,那一切怪异之处就都说得通了…… 居然是中毒!真是中毒!还是老夫人干的! 元光耀现在的心情,岂是复杂两字可以形容? 元非晚还没和张婉之照过正脸,自然不知道这些。此时见她爹沉默却烦躁的反应,她立刻意识到,江婆说的的确都是真的。 对谁都能下手,这老夫人的心肠可真硬啊!元非晚心中冷笑。看起来,后头有好戏唱了!   ☆、第48章 分家 元家大房搬到别院来的第二夜,前半夜不太平静,后半夜却宁静无事。 隔天早晨,元非晚醒过来时,第一条窜进脑海的还是她爹在烛光下的沉默背影。 这事情对元光耀来说真能算是大打击了,说完全不担心是不可能的。而除去担心,元非晚更想知道,她爹打算怎么收拾家里的一大堆烂摊子。 就算再好气性,也没软弱到任人戳圆捏扁、毫无怨言的地步吧?家人之间自然该互相扶持,但别人先不把他们当一家人,他们何必自己倒贴? 说句难听的,做到那种程度,不是孝子,也不是贤兄,而是犯贱! 在这点上,元非晚对她爹还是有信心的。早先是不知道,这几天是忙长安的事,接下来不就能腾出手来解决那一票极品了吗?不永绝后患是不行的,可得让她好好想想。 这么考虑着,元非晚便起了身。水碧和谷蓝早就等在外头,服侍她穿衣洗漱,再化妆打扮。病了是一回事,正常情况下,光按礼仪,每天就得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才能见人。 “大娘,您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因为手生,在水碧给元非晚上妆时,谷蓝就在边上眼巴巴地看着,顺便学一些本事。 “咱们大娘,本就是天生丽质。”水碧一边描眉,一边细声道。“不论是远山眉还是垂珠眉,不论是涵烟眉还是柳晕眉,就没有大娘不合适的。” “光眉毛就这么多花式,我都不知道呢!”谷蓝听晕了。“花钿、额黄、面靥之类,也都有这么多吗?” 水碧点头,细心给元非晚唇上点朱。“其实,咱们大娘未出阁,许多好看的样式还不能用。不然……” 不过几句话就扯得十万八千里,元非晚哭笑不得,只能打断她们:“左右今天没什么事,就不必弄得那么麻烦了,稍微打扮即可。” 水碧点头,闭嘴专心做事。而谷蓝呢,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大娘,要是您天天都和昨天那样打扮就好了。便是婢子,也想有些眼福啊!” “瞧你嘴甜的,就会变着法儿夸我。”元非晚好笑道。昨天又不是正常情况——有人上门踢馆,她当然得从气势上就压倒她们,不打扮得漂漂亮亮怎么行? 谷蓝相当不服气。“夸就夸了吧!大娘,您长了这幅好模样,竟然连人夸都不行了吗?” “伶牙俐齿。”元非晚嗔她,“有这说闲话的功夫,不如下去看看厨房早饭备好了没有。” 谷蓝还想说这可不是闲话,但元非晚都发话了,她只得不情愿地下楼去了。 没了谷蓝这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房里又安静下来。同样因为没人打扰,水碧很快就画好了。“大娘,您看看。”她侧过身,好让元非晚能一览铜镜里自己的容颜。 元非晚随便看了看,就点头了。她模样好是事实,怎么着都好看也是事实。除非水碧故意,否则妆容根本不可能难看。“行,你下去看看谷蓝有没有要帮忙的,再看看阿耶起了没有。” 水碧应身退下。 房里只剩下元非晚一人。她从妆台前站起身,想到刚才那些夸赞的话,再往铜镜里看一眼,眉心便起了个小小的旋儿。 他们就要回长安了,顶着这么一张祸害的脸,波澜怕是少不了吧? 虽说她的年纪,订婚还可以再拖一两年,但这对象也确实难找。既要爱她,又要能护住她。也不知道长安中,有没有这样一位合适的男子。 真要没有,她能不能不嫁? 每次想到这个,元非晚就犯愁。想当年,芷溪公主说不想嫁就不想嫁,没人敢迫她,也没人敢非议她;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却是前后为难了! 罢了罢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真到长安再说吧! 思及此,元非晚便不再想下去,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棂。别院的清晨不比元府,窗户一开,看到的不会是灰沉厚重的石墙,而是清新灵动的山景。鸟声清脆,竹叶含露,绊着淙淙清泉之声,简直再美好也没有了。 嗅着清新的草叶水露清香,元非晚不由满足地眯起了眼。便是没病的人,住在这样的好地方都会心情愉悦。她爹让他们搬来这里,真是再英明不过了! 就在她深呼吸的当儿,临近树上突然传来扑簌一声响。 元非晚本以为是鸟儿之类,没太注意。而等她真把眼珠转到那个方向时,立时就定住了—— 等等?那树干上的一片阴影,好像是……人? 就在此时,那片阴影又动了一动。在这作用力下,树干微微抖动,树叶也跟着扑簌簌响起来。然后,元非晚就在碧绿的叶片间看到了两点星光。 两人视线接触,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她脑海里立即跳出来一个名字—— 萧欥? 饶是元非晚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此时也被惊得呆了。 德王殿下睡觉就睡觉吧,怎么躺在她窗外的树上呢?就算打仗条件艰苦,什么条件都可以将就,但放眼全嘉宁县,难道就没有一张给德王殿下准备好的床铺? 这不科学! 如若内心能有弹幕,此刻元非晚的内心已经被这样的弹幕刷了满屏,并且还有越刷越密集的趋势。 相比于元非晚的震惊,萧欥却很镇定。其实他早醒了,只是在闭眼假寐。元非晚和婢子的话声,他也听到了几句。所以,这时候,在面对自己在人家姑娘窗外蹲了一宿、还被现场抓包这件事,他翻身坐起,十分淡然:“早,元家娘子。” “……早。”元非晚几乎是木着脸回答他的。假使这位德王殿下做事不那么出人意表,她想她至少能端出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所以,现在呢?不会让她去问对方为啥一大早出现在那里吧?她怎么觉得,如果她真问了,这位殿下也一定会用他那张正直无比的脸回答她,他确实在外头呆了一晚上? 天杀的,她不想知道这个好吗?这话还能不能接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似乎又陷入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窘境。 被元非晚那种清澈又带着疑惑的目光盯着,萧欥首先扛不住了。在战场上,他被公认为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男人,但现在明显和打仗是两码事。其实他现在想问元非晚夜里睡得如何,但这这种唐突的问话说出来只能增加他们的尴尬,他只得挑了个不那么敏感的:“前几日夜里总下雨,还好今日放晴了。” 元非晚默默地盯了一眼东边微露的太阳。夜里下雨?所以说,昨天萧欥果真在她窗外蹲了一晚上?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顺着话头问肯定不对,不答话也不对,她只能搬出一条老理由:“殿下,您一早就在这里,可是有事寻阿耶?”反正左右无人,他们又对彼此的身份心知肚明,就不用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虽然早猜到了,但亲耳听见“殿下”这个称呼从元非晚嘴里说出来,萧欥莫名地觉得舒服。似乎他一夜未睡的守护,已经值了——元非晚知道他做了什么,也知道他是谁!这难道不是良好的开端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吧。”他道,故意不一次性说清楚。 听到这种回答,元非晚眨了眨眼。“芷溪不太明白,还请殿下明示。” 萧欥安静地注视着她。元非晚今日衣着日常,但再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依旧显得超凡脱俗。再加上他刚听到的、两个婢子的对话,他忽而有些可惜,昨天没有近距离看到元非晚盛装的样子。“近日天要放晴,可能也不是完全的好事。” “……嗯?”这话实在没头没尾,元非晚不明白。这是要让她和她爹转告来自德王殿下的天气预报吗?不至于吧! 萧欥当然不知道元非晚的想法。他只注意到,元非晚疑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偏头。幅度很小,一般人注意不到。这竟然也挺可爱的……他默默想,同时觉得他对面前姑娘的好感可能真的已经超过了一个度。 “共工不做法,祝融就要火起来了。”他忽而道,纵身跳下了树,在元非晚惊异的眼神里补充道:“这话请娘子务必转告给元先生。” “……我知道了。”元非晚莫名地点了点头,还没从萧欥的跳跃话题里回过神来。直到对方的身影隐没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她才猛地惊醒—— 共工不做法,祝融就要火起来了? 大家都知道,共工是水神,祝融是火神。不需要推理,这话的含义就已经呼之欲出——萧欥在警告他们,近日他们可能有火光之灾! 想到老夫人让水碧做的事,元非晚猛地一凛。难道萧欥是提醒他们小心老夫人派人来点火? 随即她又想到——不对啊,萧欥怎么知道他们家里的事?就算昨天早上老夫人发火时萧欥正好在外面听了两耳朵,也不可能知道老夫人很可能打算烧账本啊! 不光是元非晚觉得这事诡异,元光耀也这么觉得。并且,和元非晚相同,元光耀也倾向于萧欥在提醒他们小心火烛;虽然他并不知道,萧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这事儿连刚到这地方没几天的殿下都知道了,”他道,觉得颜面完全扫地,“我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才发现!” 元非晚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爹。所幸用完饭的元非永已经早早地上山读书去了,没人会搅合他们的谈话。“殿下亲自来提醒,可见殿下并不认为这件事是您的错。” 因为元非晚略过了她和萧欥的谈话开头,所以元光耀并不知道,萧欥已经守了他的宝贝女儿一晚上。“殿下不当面和我说,大概也是照顾了我的脸面。”他用一种对自己失望至极的语气道,“可我怎么值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早就该被打醒了!” 昨天夜里,在和元非晚谈过后,他翻来覆去地思考了一晚上。无论是二房小妾试图害死元非晚,还是老夫人试图毒死张婉之,都远远超出了他对后宅情况的估计。他总以为一群女眷闹不出什么大事,没想到现实给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晕头转向。 要不是他对女儿的上心从不做假,现在女儿如何还不好说呢! 这三年来,他做过的最英明的事情,就是搬出了元府!古话说的好,为了儿子能够有个安静的环境读书,孟母三迁居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便是不三迁,也断断不能再让女儿儿子和那样的人混在一起了! “这家,搬得是最好的!”元光耀断然道。“而且,咱们以后都不回去了!等诏令一下,咱们即刻动身去长安!” “那……”元非晚欲言又止,但她知道元光耀明白她的意思。他们就这么走了吗?老夫人和二三房和他们一起到的岭南,此时他们能独善其身地回去?肯定得先处理掉吧? “没什么那了,”元光耀这么说,又摇了下头,“不管是娘亲还是二房,这些人都不能带。”他决绝道,“根本没法带。若是带去长安,祸患只能更大。” 现在,就算是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有钱就不会吵架这样的话,连他这样的软心肠都无法说服。就算他们富贵了,也是他们的,有那些只把他们当钱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什么事? 对这些话,元非晚万分赞同。他们花了十年二十年养了一群白眼狼,还要再把自己的后半辈子赔上去?又不是脑子有病! 而既然元光耀明确说了不带二房的人,那元非武显然也包括其中。元非晚便不再问她二弟的处理方式,只问:“那三叔三婶呢?”如果说二房是豺狼的话,那三房和他们一样都是受害者! “让三弟自己拿主意吧。”元光耀说着,第三次摇头。“他再那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情。三娘四娘五娘都那么大了,三弟也该负起当家人的责任来。” 咦?元非晚有些诧异。连三房也不愿管了?她爹这是被完全地气着了,准备当个彻头彻尾的甩手掌柜?不不,是彻底地甩掉那些包袱?“祖母不会同意的吧?”她试探性地问。 如果说元光耀之前一直在顾虑着老夫人的感受的话,现在他已经彻底死了心。不喜欢他女儿还能勉强解释成偏心,但能做出下毒害人、还是害家里人这种事,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而那种人,说句难听的,既然为老不尊,便也不要指望别人尊她了! “她同意不同意都没用。”元光耀冷冷地吐出了后面两个字。“分家。” “啊?”元非晚惊讶道。虽然她面上表情如此,但心里却在鼓掌欢呼—— 正常情况下,如果上头还有老人,儿女是不能分家的。但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这种情况,不可能还照着死板的规矩来。没错,就该和那些极品彻底断了! “我原来想着,事情能不闹大就不闹大。”元光耀继续道,语速很快,显然已经考虑好了。“但事情都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也有我的责任。如果母亲不同意,那我只能豁出脸面去,把账本公之于众了!” “您说得对。”元非晚点头。他们手里捏着账本,要怎么做,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不过,就算真有人要豁出脸面,那也只能是他们。”她提醒道,“您两袖清风,有什么可以豁出去的?我觉着,您还能再挣些美名呢。” 这话一半是事实,一半是安慰。 “如果照攘外必先安内的标准说,阿耶真是太失败了,哪儿还有什么美名?”元光耀不免苦笑。“不过,阿晚你这么说,阿耶还是高兴的。毕竟,不管外人怎么说,他们都抵不上你一根小指头。” “女儿当然永远站在阿耶您这边。”元非晚立刻表忠心。 听她应得如此快,元光耀也不免露出一丝笑容。“听你这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啊?” 元非晚的确有别的想法。此时被戳穿,她也不想隐藏了:“阿耶,这么多年,您贴了那么多钱进去,就不打算拿回来吗?” 虽然对自己之前的投入感到后悔——因为不仅浪费钱、还浪费了感情——但元光耀还真想不出来,怎么让人把已经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们花钱如流水,手上怕也剩不下多少了吧?” “剩不了多少,总还是有的。”元非晚道,“而且,我们目前只知道水痘和下毒这两件事。” “你是说,他们做下的烂事,还不止这些?”元光耀敏感地问。然而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极有可能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现在看到的,怕只是冰山一角!“好吧,没错,但然后呢?” “您看,不管他们之前做了什么,您只要拿出账本这个杀手锏,无论老夫人还是二叔,肯定都只能同意您的方法。然而,他们有那么多前科,很容易能猜出来,就算他们当着您的面认输,背后还指不定会做什么来败坏您的名誉。然后嘛……”元非晚眨眨眼,故意拖长音,“山人自有妙计!” 分家是必须的,而且,还得把那些人欠他们的一并讨回来!而讨债,难道只有还钱这一种方式吗?算他们走运,可以做第一批领教芷溪公主讨债手段的人! “还和阿耶卖关子了?”一大段分析都很对,元光耀被吊起胃口,大为稀奇。“在做之前,你不打算说?” 元非晚笑眯眯。“阿耶,女儿保证,您就等着瞧好吧!” 元光耀看着女儿的笑脸,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那也行,”他勉强同意,“但若是有什么问题,你一定得告诉阿耶,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您一天说这话三遍,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一想到可以,元非晚就有些跃跃欲试。岭南这么无趣的地方,差点没把她憋疯;如今能给自己找点乐子,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对了,您刚才说的事情,可是旬休时回去说?”元非晚又问。按平常情况,元光耀今天依旧要去州学。 “夜长梦多,今日我就去吧。”元光耀回答。虽然让他下这样的决定比较困难,但只要他真想做,三更的事绝不会拖到五更! 元非晚在心里合计了一下。“那女儿可也要去?” “你想去?”元光耀反问,紧接着就是否定:“不管你想不想,这次都不行!”随便想想都知道,他猛地说要分家,元府里一定能翻了天。不管是故意还是蓄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女儿磕着碰着,可怎生是好?“这没你啥事,好好呆在别院里,知道吗?” 元非晚还想说什么,但看她爹不容疑义的表情,只得把话吞了回去。“……好吧。”她爹都同意让她解决后续问题了,那她勉强可以放弃这一次看人被气死的福利。因为她相信,用她的手段,绝对可以让那些人露出比听说分家还精彩的表情! 元光耀这才满意了。“那阿耶这就出门。若是你在家里觉得闷,便出去看看花、打打球,嗯?” 元非晚点头。看来她爹的意思就是,除了去元府感受暴风雨不行,其他的随她乐意。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既然今天轮到他们砸场子,那人手是一定要带够的。等元光耀带着信达雅三人一起去元府后,元非晚便吩咐水碧谷蓝,收拾球杆之类的,她要出去。 原本元非晚只想带上谷蓝,然而水碧说她头伤已经结痂了,出门也没什么大问题,她也便一起带上。反正该说的她都说了;水碧愿意表现,她就给些表现的机会。 水碧确实也是这么想的。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早上元光耀还和元非晚关起门来商量事情;她就是个傻的,也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此时再不刷点印象分,还能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就算她不会骑马,今天也很努力地去学了,好能陪元非晚解闷。给她们准备的马匹都很温顺,这事确实不难。 水碧都上场了,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谷蓝更按捺不住。三个年轻姑娘打马球,就算其中有两个是初学的,也比一个人来得有趣。很快,马球场上笑声便一阵一阵地起来了。 “你跑得太慢啦!而且应该适当弯腰!笔直坐着怎么打呢?” “还有你,谷蓝,挥杆的时候注意抓紧缰绳……是啊,我是不用,可你不是刚学的骑马吗?” 因为经验丰富,元非晚轻轻松松以一敌二,还能有空闲指点自家婢子打球。正打得不亦乐乎时,她不经意间瞄到场边,又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德王殿下真是很闲啊! 元非晚勒停马,站住了。想到早晨的事情——对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老夫人想要纵火、故而守了一夜——她便不自觉地溢出些笑模样。“既然郎君对马球如此有兴趣,可愿下场指点芷溪一二?” 真的上心和敷衍做事,她还是分得出的。而既然他们已经选了德王这边,那打好关系又有什么坏处?   ☆、第49章 风雨 此时的元府里。明明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整府里的下人们却都像是顶了乌云在走路,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首先就是老夫人。前天,大房刚搬走,老夫人就非常不高兴;昨天,老夫人去了别院一趟,回来后不虞的情绪更是变本加厉—— “看水红的脑袋!”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决计是老夫人砸的!” 另外,这个家里真正有能力的到底是谁,吃软饭的又是谁,大家也很清楚。 “大房不声不响地迁了出去,元府这是要变天了呀!” 实际上,就算他们对水红的伤势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但更火烧眉毛的事情莫过于大房元光耀似乎打算和他的母亲以及两个弟弟彻底划清界限。 下人的月俸说是二房黄素开出来的,但那些钱最根本的来源还是大房元光耀啊!若是主子们闹崩了,他们跟着二三房,有啥好处?瞧,大房已经把他们手下的奴仆全带走了!而他们这种的,一旦没钱,岂不是只能等着被发卖、或者卷铺盖滚蛋? 底下的人,人心惶惶;上头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二房里,黄素正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自从她和元光宗闹崩,后者别说道歉了,竟再也不踏进她的房门,接下来的两个晚上都歇在节夫人那里。她原本已经被元光宗的冷漠刺激到失望,这时更是心如死水—— 呵呵,是她太蠢,还是他太会演,以至于她竟然看错他十几年?便是她确实自私自利,作为主母又刻薄小妾,但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至于沦落到只有顶缸这一用途的地步吧? 元家三个儿子,元光耀是个好男人不必说,就连元光进也比元光宗强好多!她当年眼睛一定是瞎的吧? 嫁人时脑子里进的水,就是婚后眼睛里流的泪,黄素现在彻底明白了这个道理。“但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她默默地自言自语,声音悲凉,“真是什么都靠不上了!” 想到这里,黄素起身,绕到床后。床是实木的,有里外两层木架子,重得很。她颇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往外挪出一条小缝。 床底下铺着整齐的条状木板,再往下则是方形石质地砖。黄素小心地掀开几块短板,再拿起底下松动的地砖,松软的泥土里隐约可见一个红木盒。她撇开上面的浮土,打开锁看了看—— 珍珠链子,黄金簪子,还有些稀有的银质通宝。 “早知道就该多存些下来,”黄素盯着它们,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愚蠢,“我早该知道,老夫人吞进嘴里的东西是不会再吐出来的!” 那些东西的价值,放在普通人家,好好地过个两辈子都足够。但黄素不挣钱,又花钱花习惯了,只觉得那些玩意儿连给儿子当聘礼都寒碜。 不对,儿子还要考取功名,黄素又想。从岭南到长安,路上开销就不少,更何况京里还要打点? 这种捉襟见肘的状况,一下子把黄素刚生出来的那点志气掐灭了——手里没钱,腰杆怎么直得起来?还是要钱啊! 老夫人和元光宗显然指望不上,难道还是只能靠大房?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元光耀对自家儿子还是颇为看好的? 黄素更加犹豫。反正元非晚起水痘这事和她毫无干系;假如她这时候主动向元光耀提供线索,能不能再捞点钱来? 这么想的时候,黄素已然忘记了,她之前是用什么话说元非晚的。更糟的是,这话已经被元光耀亲耳听见了。最后,元光耀这时已经知道是谁下的手。她这马后炮来得太晚,已然毫无价值。 正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夫人,”黄素的随身婢子在外头低声叫道,“您在里面吗?” 正在翻点小金库的黄素被吓出一身冷汗。她急忙把盒子放回去,地面恢复原样,才从床后转出来应道:“有什么事情?” “婢子刚从外头进来,见大房郎君带着人回府了!” “阿兄回来了?”黄素吓了一跳,声音也立刻高了,一叠声问:“人到哪里了?老夫人知道吗?” “大房郎君从偏门进来的,一路直奔三房。”婢子很快道,“至于老夫人那头……江婆不在,水红姐姐受了伤在屋里歇着,一时半会儿怕是没人去通报老夫人这件事。” 老夫人不知道正是黄素想听到的,但是……三房?元光耀有什么事情需要找三房那些吃干饭为生的人? 虽然迷惑不解,但黄素依然决定,立刻去看看。不过,在那之前,她先得把床挪回去。“你去外面盯着阿兄的动向,我马上就来!” 至于元光耀,他要去三房,自然有他的道理。只不过,他一向很少涉足别家内院,现在又是他该在州学的时间,所以元光进对此十分纳闷:“阿兄,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元光耀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三弟。不得不承认,如果光看外表,元光进也是像模像样。只不过……“阿兄有点事情想问你。” “嗯?”元光进十分疑惑。整个三房,从他到他女儿,在元府里的存在感都薄弱到几乎没有,他大哥却突然想问他点事? 看三弟一脸“我不知道你在说啥”的样子,还有桌上井然有序的香炉花茶等物,元光耀默默地叹了口气。换成是元府里其他任何一个人,见到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你为啥悄不做声地搬走了”?只有他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三弟,任何时候都把风花雪月放在第一位! “阿兄想问你,三弟妹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元光进手里还拿着毛笔。猛地听这么一句,手一颤,笔尖的墨水便抖了下来,在上好的湖州宣纸上洇染出一大团墨迹,一副还未完成的墨兰图便毁了。 “哎呀!”元光进露出心疼的神色,手忙脚乱地想抢救。 元光耀脑门青筋直跳,一把抄过那张宣纸,两三下就团起来扔进了废纸篓。“听见我问你的话了吗?三弟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光进从未见过元光耀这么强硬的态度,不由目瞪口呆,有些愕然。他盯着废纸篓,又抬头看元光耀,如此来回几次后,仿佛才真正确认那图救不回的下场。“阿兄,”他还想掩饰,“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元光耀看三弟目光闪烁的反应,就知道此地无银三百两。要是元光进不心虚,刚才那图被扔了的时候,元光进早就气得跳起来了,还能说别的?“看来你是知道了?”他冷笑一声,“全家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你们很行嘛!” “阿兄你……你说什么呀?”元光进慌张起来,“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这反应,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欲盖弥彰”四个大字,元光耀相信才有鬼。“你不是很爱三弟妹吗?她被人下毒,你也能忍着?” “……下毒?”元光进的脸色彻底白了。“阿兄,你到底听谁说的?” “你现在就不用管我到底听谁说的了。”元光耀不想废话,直接单刀直入:“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元光进不得不面对事实——元光耀不可能被他蹩脚的谎话所搪塞。“有快一年了吧……”他讷讷道,“在换第二个大夫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元光耀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为什么瞒着我?” “我……我……”元光进我了好半天,都想不出一个理由来。 元光耀原先是被隐瞒的愤怒更多些,但对方这种反应,反倒令他愈发狐疑。他把事情串起来想了想,忽而发现一个巨大的疑问:“三弟妹中毒这件事,是大夫告诉你的?”瞧他三弟这种三句话打不出个屁的怂样儿,他怎么觉得不可能呢? “我……”元光进更加结巴了。“不是大夫……” “到底是谁?”元光耀耐心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索性开始一个个猜。“水红?她自己肯定不会告诉你。二弟或者二弟妹?我看他们也没这种好心来提醒。江婆怕死,那剩下的只有娘亲自己了……” 元光耀一边念,一边注意着元光进的表情变化。随着他的话语,元光进的神色愈来愈惊慌,直到“娘亲”时到达了顶峰—— “……娘亲自己说漏嘴了?”元光耀被正确答案震惊了。打死他也想不到,事实竟然是这样!“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你竟然瞒着,谁也没说?我真是看错你了!” “没有!”因为畏惧而结巴了好一会儿的元光进突然能把话说利索了。“我告诉了婉之!” 元光耀再次被震惊了。亲娘给老婆下毒,他告诉是告诉了,然后眼看老婆病得快死,却没有任何下一步的反应?“所以呢?你告诉了三弟妹,然后?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告诉你也没用!”有些话开了个头,下面的便容易说了,元光进正是这样。“告诉你,然后呢?连徐大夫都说婉之救不好了,你难道能救吗?” 这话太噎人,元光耀气得胡子直抖。“……谁跟你这么说的?”等了半天,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是不是,还是娘亲?” 元光进原本盘腿坐在长几后头,此时霍地立起了身。“是不是又怎样?婉之已经中了毒,这是事实!如果告诉你,你就会生气,就会像现在这样!然后呢?下一步呢?你眼睛里进不了一颗沙子,肯定要整治,要肃清!等你连娘都不管了的那天,还会管我们?” 如果说元光耀来之前还觉得三弟和二弟有所区别的话,他现在也彻底失望了。他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到头来他却是这个家里最不值得信任的人?呵呵,何其可笑! 然而,元光进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且,我无凭无据,和你说了,你就会信吗?除非亲耳听见,否则谁都不会信吧?若是你信了,家里因此闹崩,还不都是我的错?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是受害者!我只希望这事不会再发生!” 不该是你的错,就合该是我的错了? 因为怕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安稳生活受到影响,就帮人藏污纳垢、帮人骗我骗得团团转?要不是女儿无缘无故得了水痘,拔出下面一大堆黑幕,我就合该被这些白眼狼骗下去? “很好,”元光耀一边点头,一边说,“原来你们都是这样看我的,很好。”他现在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平静到令人心冷:“那行,现在就和我去娘亲房里吧。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你们最好听一下。” 见大哥脸上毫无表情,元光进心里咯噔一跳,忽而觉得自己刚才那些话说多了。“……还有什么事?”他勉强维持了刚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语气,但心里又开始发颤。完了,他好像彻底把他大哥惹毛了! 元光耀深深地盯了三弟一眼,没直接回答。“我已经派人叫光宗回来了。你去了就知道。”话说完,他便大步迈出了门槛。 至于元光宗,他说是天天去县衙,但实际上只有上午懒洋洋地当班。左右小山城没什么事,大部分时间都在磨洋工。要不,他怎么能有时间包养外室? 今天比往常还要清闲,元光宗便琢磨着,早退去找惠儿。 黄素早就人老珠黄,同房他都提不起兴趣。节夫人的欲拒还迎那一套,他也吃腻了。惠儿虽然是个寡妇,然而年轻貌美,在床上浪起来的劲儿,十个黄素加节夫人都比不上。他食髓知味,恨不得天天腻在她身上。 黄素只道他天天夜里宿在节夫人那里,她又哪里知道,这男人早在白日里就把每天的存货都喂到一个寡妇的身子里去了? 想着惠儿的大红肚兜,米分嫩藕臂,还有那两条白溜溜滑腻腻的长腿,元光宗身下就是一热。他再也忍不下去,便寻了个空当,想悄悄地出门。 只不过,他还是晚了一步。在真的出县衙大门前,元达便寻了进来,说元光耀请他回去议事。 乍一听这话,元光宗脑袋嗡地一响,还蠢蠢欲动的下半身顿时就消停了。他大哥回来了?这个时候?最近破事一箩筐,怎么可能有好事! 当元光宗进门的时候,正好碰到黄素在三房外伸头探脑。他这时也顾不得和黄脸妻子较劲,走过去就问:“阿兄在里面?” 黄素正估摸着是自己进去还是等人出来,未曾想后面一道声音,顿时被吓了一跳。等她听出是元光宗,脸立刻拉了下来。 这臭婊子,给脸不要脸!元光宗见她没回答的意思,心中便骂了句脏话。唯一阻止他破口而出的理由是,元达还在边上,而里头也隐隐传出走动的声音。 元光耀刚走出来,便看到元光宗和黄素的四只眼睛都望向自己。换做是心情好,他还会笑一笑。但这当口,他就算是个心大的神仙,也笑不出来了。“都回来了?”他冷声道,“那正好,一起走吧。” “阿兄……”元光宗还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元光耀就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眼神都不分给他一个。 元光宗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达到了顶峰。见元光宗从后面出来,他急忙问:“今天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元光进略有些心虚地摇头。他才不会说,他刚才似乎往元光耀本来就很旺的火上浇了一桶油呢! 这个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老夫人在床上眯得心满意足,这才慢腾腾地起来。“水红,”她吩咐等候已久的婢子,“服侍我起来。” 这老太婆吧,早上起来一次,也就装个样子,不一会儿便躺回去补回笼觉。只可怜服侍的婢子,被她一起一睡地来回折腾。 头上还有隐约的痛感,一阵一阵犯晕,可水红一点也不敢显出来。因为她知道,若她不能撑过去,下场会更倒霉。所以,她默不吭声地服侍老夫人梳洗,话都不多说一句。 老夫人自言自语很能得趣,也不在意这些小事。“一个婢子就是不好使,他们怎么也不知道眼色,再买个婢子来?江婆我给出去了,水碧也给出去了,怎么就不能多要一个婢子了?” 水红继续沉默。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从院子里的婢子挑一个进屋子即可。但听说要服侍老夫人,那些婢子没一个愿意的。有人甚至暗自使手段调到柴火房去,为的就是避开老夫人的视线。黄素找不到人,自然也就填不进来。 早知道这样,老夫人说要埋眼线的时候,她就该自告奋勇地去大娘那里!可现在,想什么都晚了! 只不过,今天和平时有些不同。水红刚帮老夫人把衣服穿好,外头就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零星话语: “好歹让人通报一下吧……” “我还赶时间。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我说完就走。” “谁在外面吵闹啊?”老夫人一听就怒了。必须得说,她正是听出了元光耀的声音,才气得这么快。“这一大清早的就高声喧哗,还有没有规矩了?”她嘲讽道,起身出去,连妆也不画了。“哟,这是谁啊?竟然还有脸回来?” 老夫人那是有名的大嗓门,尤其在她一点不想掩饰的时候。人未到声先到,元光宗元光进黄素三个心里都是咯噔一跳:这阵势,看来真没好事! 反观元光耀,听着这含沙射影的话,居然依旧平心静气的。“儿子搅扰母亲,这是第一次。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母亲便担待点吧。” 老夫人刚掀开门帘就听见这么一段绵里藏针的话,更加不虞:“对母亲不孝,谁给你这个胆子?” 元光耀没说话,只侧了侧头。跟进来的元信会意,立刻从包里掏出了账本。 乍一看那眼熟的封面,老夫人和黄素立时都僵住了。又拿账本打脸,这是什么意思? 而已经有所听说的元光宗看她们的反应,顿时也猜出了东西是啥,笑容凝固了。“阿兄,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嘛。” 只元光进一个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狐疑着,又见大家都了解的模样,不由上前两步,就着元信的手翻开查看。可只看了第一页,他的嘴唇就哆嗦起来。“这……”十几年前的账本!元光耀这是和他们算账来了呀! “对呀,你看我,不是在好好说吗?”元光耀道,语气都可谓温柔了。“三弟也看过了,那想必大家都知道,这本子是什么了吧?” 老夫人气得话都说不出口,只有元光宗还能接话:“……阿兄,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什么意思?”元光耀反问,甚至笑了出来。“这话该是我问你们吧?阿晚莫名其妙地过了水痘,差点没病死。还有三弟妹,那病也不是怪病,而是中毒。这些你们全都知道了,就把我一个当傻子耍着玩?” 此话一出,四座寂静,简直到怕人的程度。 尤其是老夫人。她颤巍巍地盯了低着头不发一言的元光进一眼,知道事情败露,顿时面如金纸,全无血色。刚才的那些嘲讽和愤怒全都不翼而飞,统统变做了不可置信—— 老大怎么会知道她下毒的?她瞒得那么好! 元光宗和黄素的震惊也不比老夫人少。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是面不和心不和的状态,但此时的想法却是完全一模一样——彻底完蛋了! “我想,事情到了这种程度,再问你们之前做了什么,也没什么用处。”元光耀继续道。“而且绕来绕去也没有意思,”他稍稍停顿,语气决绝:“既然这日子过不下去,那便分家吧。” ……分家? 一票人全都被吓住了。大房要分出去?那怎么能行?别的暂且不说,没了最大的经济来源,他们难道要饿死吗? 老夫人脸色先青后白,又涨成了红。“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是我做主!”她厉声喝骂。 “哦?”元光耀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敢问母亲,您真的觉得,以您做下的事情,还能自居一家之长的位置吗?” “你……”老夫人没想到元光耀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浑身都哆嗦起来。“反正我不许!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就告诉所有人,你不奉养老母!” 不孝是个很难听的罪名,闹大了绝对影响仕途。她自以为这是个很有力的威胁,但元光耀根本不把这放在眼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那您大可以去说,随便说,我无所谓。您若是要您的奉养费,账本里已经记得一清二楚了。”元光耀轻描淡写地道。“如若您觉得不够,我便把这些刻印几份,挂在县衙和州衙外面,让大家看看,到底够是不够。” 老夫人这下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拿了多少,她自己心里有数;要是真挂出去,老脸还要不要了! 事关重大,元光宗和元光进的表情也十分难看。如果说老夫人拿元光耀的钱还情有可原,他们两个成年的弟弟算什么?吃软饭的?一旦曝光,那不是要不要脸的问题,那是彻底没脸! “阿兄,你消消气。”元光宗僵硬地陪着笑脸,“别因为一时意气,就……” “我是不是一时意气,等你看到账本挂出去就知道了。”元光耀冷冰冰地打断他。“又或者,你们想要先看我去挂,再同意分家?” ……那怎么可能?! “阿兄……”元光进也软了。“我刚才不该和阿兄说那样的话,阿兄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一家人,咱们坐下来谈谈……” “阿晚被你们欺负时,没听你们说我们是一家人;对家人下毒的时候,也没想我们是一家人。等到这时候再来说,你们不觉得,已经太晚了吗?说出那种话,你们自己信吗?”元光耀冷声道。 没一个人说话,没一个人敢动。 “没话了?就是都同意了吧?”元光耀抬起手,元信立刻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既然这样,这里是分家协议,大家都签个字吧。” 连这个都准备好了?老夫人、元光宗、黄素、元光进四人眼前顿时一黑。 但没等他们其中的哪个人“晕”过去,元光耀便好心提醒道:“我还带了印泥,别白费功夫了。”   ☆、第50章 报怨 就算真有人失去意识、然后元光耀直接摁着他们留下手印,他们也有苦说不出——那么大一条把柄在元光耀手里捏着呢!元光耀让他们往东,他们敢往西? 不过片刻功夫,元光宗就咂巴出味道来。 元光耀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彻底要和他们撕了;如果他们不同意,那就不仅仅是里子没掉了,面子也会彻底没有! 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他们有什么除了签字以外的办法? “这个……”元光宗试探性地出声,“阿兄,这事实在太过突然,咱们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该说的我都说了。”元光耀毫无感情地回答。“今天就两条路,要么你们签字,要么我把账本挂出去。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现在耐心有限。” 事实上,他以前对家里人有多纵容,他现在对分家的要求就有多迫切。一想到之前被蒙在鼓里……不,他简直想都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他心里的烈火就蹭蹭往上冒,猛烈地舔舐着他的理智—— 他特么真是瞎了眼了!不仅瞎了眼,还把一颗真心巴巴儿献上去,结果都喂了狗! 一边的元光进先是震惊,再是呆滞,最后变成了着急。“阿兄,”他急促道,“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对,是出了错。”元光耀一口回答。但没等几个人松口气或者露出喜色,他就接着往下道:“是我错了十几年。我错在太过天真,我错在太过心软……但以后,我不会再错下去了。这协定我已经签了;只要你们也签上去,我们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一群人面面相觑。别人且不说,黄素都要哭了——元光耀今天是来真的啊!她指望着从元光耀那里再拿点钱,她还指望着借用元光耀的关系网给自家儿子的仕途铺路……结果它们一件都没做好,元光耀就突然砍下了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坚决一刀—— 这怎么能行呢?! 到了这个地步,黄素也记不得和元光宗犟嘴了,一个劲儿地在背后扯丈夫的衣角,意思就是叫他想想办法。 元光宗暗骂一声,站远了点,一点不想搭理黄素。没看他正烦着吗?他可是答应惠儿,再过一阵子,就抬她进门的!如果元光耀这时候撂挑子不干,他哪儿来的钱办风风光光的婚礼? 元光耀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母亲和两个弟弟,觉得他给他们留下的反应时间已经够充分了。“协约在这里,一式四份,没有公证人。但我想,公证人也是不必的。”说到这里,他略微拖长音,“因为我想你们不会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里面的情况吧?” 元光进哑口无言,脸红了又青。他本来性子就不怎么强硬,刚才对着元光耀那一吼已经透支了他十年的勇气,再叫他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至于元光宗,和人打交道比较多,面上好歹比元光进好点。事已至此,他也知道毫无回转之地,便上前一步,拿起了自己的那份协议翻看。 这无疑是一种暗示。黄素从喉咙里溢出半声惊呼,无力地软了下去。 “看起来总算有个聪明人。”元光耀道,语气里依旧毫无感情。“母亲,三弟,不是我说,你们还是看看比较好。”他略微勾起嘴角,“因为这大概是你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最后一次机会?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好吗! 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元光进,心里都这么恶狠狠地痛骂。老夫人依旧犟着,甚至把头偏到一边去,不看那协议。但元光进迟疑了一阵子,还是把纸拿起来了——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不如早点看看,分家以后会怎么样! 所谓分家协议,也就是注明了家中财产几何、来源又如何、最后分到各人手里又是怎么样的。 元光宗逐字逐句地读,就怕漏掉自己该得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分。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这里面是不是有些东西没提到?” 论整个元府的财产,最明显的当然是府邸及其中的家具摆设等物。不得不说,这宅院虽然远远不及长安元府,然而在嘉宁当地也算是有些气派的了。加之他们在长安享受惯了,细节之处比寻常官府人家讲究不少。就算拿一只碗出去,也比别家的贵些。 总而言之,宅院这座不动产,还是值不少钱的。付钱买下来的人当然是元光耀,不过三兄弟那时还没闹崩,元光耀又不太在意钱财,地契便分了三份,三人各执其一,上面写着的就是自己住的那块地方。 这笔支出,元光耀自然记在了账本里,想要回来也无可厚非,但其他两份地契确实不在他手里。赶尽杀绝的事情他还做不太来,便也默认了这茬。 除去宅院,其他的开支基本是日常生活。那种花出去的钱,也就不要想讨回来了,因为根本不可能。 最后,还有元光耀自己的小金库。这种玩意儿,他当然随着女儿儿子一起挪走了——开玩笑,大房里一个人都没留,他还会把好东西放在那里让人搬不成? 元光宗说的没提到的东西,当然就是最后的那些钱。 对此,元光耀飞过去轻飘飘的一眼,却压着元光宗的心直往下坠。“我的东西,就不劳二弟你操心了。若二弟你觉得不好,咱们便改一改——你们把地契也交出来,如何?” 抱着能多捞一点是一点的元光宗脸上顿时不好看起来。交出地契?然后他们住哪里?街头的乞丐窝吗? 这话他决计说不出口,只得艰难地把头扭到一边,装作自己没听见。 元光进也被元光耀的话吓了一跳。但和元光宗不同的是,他只愣了一会儿,就劈手夺过元信手中准备好的毛笔,大笔一挥,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很显然,他怕元光耀临时反悔。连房子也不留给他们,那他们就更有好戏唱了! 在场所有人,包括老夫人,都没见过元光进的动作有这么快的时候,不由面面相觑。元光宗盯了三弟略有潦草的字一眼,也拿过笔签上了。 三个儿子全签了字,老夫人心知大势已去,无可挽回。“我的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拉扯大,换回来的就是这个……”她又开始哭嚎。抹了眼泪抹鼻涕,抹了鼻涕抹眼泪,整一个涕泪交流,十分影响市容市貌。 如果说元光耀以前还会为此抖一抖眉毛的话,现在的他听到这些,只有一个感觉—— 整件事就和个笑话一样。他一直恪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守则,换不回半分感激也就算了,还全是些记恨埋怨……得,到底谁欠谁啊!他特么地不干了! 想到这里,元光耀便和边上元达元雅使了个颜色。后两者会意,直接上前,一人一边压制住了老夫人的肩膀。然后元信上场,拿着印泥往老夫人动弹不得的手上一蹭,直接压了下去—— “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快放开我!” “老大,你这是目无尊长,赶紧叫他们滚开!” “你们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帮我啊,老二老三!” 被人强压着盖手印,老夫人当然不愿意。然而,她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太婆,怎么可能挣得过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就算她再挣扎再扭动,也没法把自己解脱出去。元达元雅死死制着她,直到四份协议按过,他们才放开人,退到元光耀身后去。 眼见事情已成定局,老夫人简直要发疯了。“老二老三,你们都傻了吗?一动都不动?还有,我跟你说,老大,这手印不是我按的,没有用!” 元光耀翻看着自己的那份契约,嘴角勾出个浅淡的笑容来。“您想说什么?告诉别人这不是您想按的吗?”他微笑着抬起眼,“那就去说啊?别说这手印已经有了,就算没有……”他悠然拖长音,“账本上也没盖我的手印,您觉得别人看见会不会相信呢?” “你……你!”老夫人被气得只剩气音。她往边上胡乱抓了一把,然而彩陶马已经碎了,没东西再给她扔出去,只得改成重重地拍了一下榻边。 元光宗和元光进看着这一幕,嘴唇微动。但谁也没出声,谁也没上前。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谁都没有办法阻止它发生了。 眼见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成,元光耀不愿再浪费时间,抬脚就准备走。但鞋面刚离地,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哦,对了,”他转过头,对着四张面无人色的脸笑道,“今天也没能看到二弟你的那位节夫人呢。” ……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突然又和节夫人有关系了? 元光宗条件反射地看向黄素,就见黄素半张着嘴,一脸根本没想到的惊讶表情。 不过,元光耀也没打算和他们玩猜猜猜,即刻就揭晓了答案:“听说六娘前些日子起了疹子,我一直想要去看望下,却总腾不出空。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就拜托二弟替我给她带声好。虽然晚儿出水痘时没有人来看望,但人总不能因为赌气而故意拔低自己的水准。你们说对吧?” 啥?就是说他是货真价实的君子,就算对他们这种小人,也能做到以德报怨吗? 这脸打的真是啪啪响。在场诸人脸色时红时黑,像是走马灯,又像是开了染坊。 撂下这句话,元光耀便离开了。他是从大门出去的。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忽然想回头看看这个他住了三年的地方。然而脚就和生根了一样,身子也是僵硬的。 看?还有什么好看的? 想?还有什么好想的? 信达雅三人都跟了元光耀有一阵时日,知道他的脾性。别见元光耀刚才干脆利落地把一票极品整得要死不活,但真在心底,元光耀自己也不好受。 所以,此时见元光耀不动,元达就识趣地把马牵了过来。 元光耀回过神,便知道下人的意思,便要上马。元信问他要不要垫脚的,他也拒绝了,自己一鼓作气翻了上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他不再是儿子,也不再是大哥;他现在是丈夫、是父亲!他现在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了,就该为自己家打出一片广阔明朗的天空! 元府里,这回可是真正翻了天。 元光耀带人一阵风地进来又一阵风地出去,出去时还锁上了大房那里的所有门,大门还上了两道锁,实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大房郎君这是要做什么?”一群人心惶惶的下人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难道大房几个月内都不打算回来了?” 而要是能看到二房里头的情况,他们一定会知道,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糟。 在元光耀走后,老夫人彻底撑不下去,脱力地瘫在了榻上。真到绝处时,想哭都没有眼泪,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其他三人也一样。不管是元光耀的决绝,还是将来的忧虑,都和沉甸甸的大石一样,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房中死寂了很久,就和没人在一样。 等了好一阵子,元光进才干巴巴开口道:“没其他事情的话,我先回去了。”这种坏事,他要怎么和张婉之开口? 这一下可点燃了导火索。老夫人忽而从榻上坐起来,双眼圆睁,斥道:“你怎么回事?不是和你说过了,一定要瞒着老大吗?” 元光进其实也很烦,被这么一质问,就更烦了。“又不是我说的!阿兄今天一回来,劈头就问我婉之是不是中毒,可见他早就知道了!” “……是吗?”元光宗出声表示怀疑。 元光进怒了。“你们当我是蠢的啊?要是我告诉他,我也没好处!”难道他想要自己的经济来源断掉吗?开什么国际玩笑! 这话说得在理,老夫人和元光宗都不反驳了。 “那阿兄是怎么知道的?”黄素疑惑。老夫人给张婉之下毒这事,知道的人不算少,但都是利益相关者,谁没事儿会捅到元光耀那里去给自己找麻烦? 不光是她这么想,其他三人也这么想。他们四个自然没有嫌疑,剩下的便是执行人了—— “水红!”老夫人大声吼道。 在老夫人被元光耀的声音吸引而出房时,水红也跟了出去。不过她立马发现气氛不对,就又退后了,以免被台风尾扫到。当然,为了满足好奇心,她隔着一堵墙偷听,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本就心惊胆战,再加上老夫人一声吼,水红出来的时候,膝盖都在抖。“老夫人!”她一说话就跪了下去,“真的不是婢子说出去的!婢子也想要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呢!” 老夫人正准备动手揍人,闻言顿住了。是呀,是水红下的毒,那水红怎么可能对元光耀自首?她想了一想,脑袋总算灵光了一回:“这事,除了在场的,还有谁知道?” 水红心里咯噔一跳。“……张夫人。”她弱弱道。 “……什么?”不光是老夫人,元光宗和黄素都被吓了一跳。苦主自己知道?这事儿还怎么了得? 众人的视线毫无疑问地汇聚到了元光进身上。元光进见已经搪塞不过去,便泄气地点头:“是我告诉婉之的。” 其他三人差点没被气晕过去。这是亲儿子亲弟弟吗?简直就是恨不得他们死的猪队友啊! “但这事肯定不是婉之干的!”元光进立刻指天发誓,“婉之都知道快一年了,要说也不是现在说!” 一听时间,老夫人就更想晕过去了。“合着是我前脚刚说漏嘴,你后脚就去告诉你媳妇了?”她颤巍巍地指着小儿子,“行啊你,长能耐了!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怎么我是个儿子也这样!” “反正肯定不是婉之!”元光进低下头,一口咬定。 元光宗好容易把一口气喘匀,再想想,发现张婉之的概率确实很小。就和元光进说的那样,张婉之那逆来顺受的模样,要说早说了,还能忍到现在?“那到底是谁?”他厉声问,朝着水红的方向,“还有谁知道?” “还有……还有……”水红有点卡壳。她有一种预感,要是说不出可疑的人选,那背黑锅的一定是她。忽而,她灵光一闪。“还有江婆!”她喊了出来,“月例下来的时候,她总偷偷瞧单子,也帮着分东西!” 有毒的茶叶,正在月例清单中。再加上江婆两天前刚被硬性架到了别院,说被人撬开了嘴,时间上也吻合。 “一个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夫人牙都疼了。水碧的账本没烧掉,江婆又把他们卖了! 元光宗一脸阴沉。江婆要是在这里,他一定让人打烂那张大嘴巴。只可惜不在……“等等,”他忽而想到另一件事,微微眯起了眼睛,“刚才阿兄还说,六娘出了疹子?” 接收到那种怒气勃发的眼神,黄素吓了一跳,不敢再拿乔,急忙道:“是有这件事。不过,已经大概有俩月了吧。” “两个月?”元光宗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这时间有点熟悉,又有点巧合,却不知道点在哪里。 但黄素把后面的上扬语气理解成了质疑,急忙继续解释:“差不多两个月……不对,比两个月多!我想起来了,就在晚姐儿得水痘的前半个月!” 元光宗的眉头更紧地蹙在了一起。他好像要抓到了什么,又差那么一点…… “六娘得了疹子?我怎么不知道?”打破沉默的人是元光进。 其实他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从不关心这些。但他这么一说,老夫人也发现了不对。“老三说得对,”她疑惑道,“我也只知道六娘病了,为什么老大会清楚地知道六娘出了疹子?” 疹子……水痘……半个月…… 这几个关键词在元光宗脑袋里绕了一圈,脸顿时就青了,气的。“晚姐儿的水痘……”他道,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是那个婆娘干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在场所有人都悟了。 “你是说,六娘得的是水痘,但我们全都没发现?”黄素道,一半是对节夫人毒辣的震惊,另一半是和自己猜测对上的恍然。“这么说起来,六娘得病前几天正好是三月三,节夫人确实带了她和四郎出去看热闹。过节时人多口杂,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原来,元非晚莫名得了的水痘,真是节夫人做的? “很好,很好!”老夫人刚才气得手抖,现在奔向另一种极端——又不抖了。不仅不抖,还直爆青筋。“我都不敢做的事,她做了!不仅做了,还被找上门来!真是好胆子啊,哈!”说着,她就下了榻,目标明确,直冲房门。“那小贱蹄子,看我不打死她!” 自从看见元光耀带人从院子里穿过后,节夫人就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外面的动静。奈何她是侧室,住的位置离正房有些距离,元光耀又没大喊大叫的习惯,她愣是什么都听不到。正当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委婉地向水红打听消息的时候,她便看到老夫人气势汹汹地出了门。 嗯?这是又要找黄素麻烦了吧? 想到上次黄素被老夫人和元光宗劈头盖脸一顿骂,节夫人心里就开始幸灾乐祸得痛快。然而,没过几秒,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等等,老夫人怎么朝她这边来了?不对啊,黄素不在这里啊! 老夫人现在才没空揣测节夫人的心理活动。她冲向她从来没去过的偏房,脚下生风,速度之快,一点也不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 就算节夫人再怎么想,她也想不到,她的那些破事已经被曝光了。所以,在老夫人一脚踹开虚掩的门时,她适时露出了略带惊慌的神情,弯下膝盖行礼:“老夫……” 啪! 还没出口的那个“人”字就被这么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回了节夫人肚子里。 节夫人本来就是走柔若无骨的小白花路线,这一下直接让她倒到了地上,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起来。“老夫人,怎么……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见那张尖尖的小脸上立时肿出了一座五指山,老夫人犹不解气。“你说,晚姐儿的水痘,是不是你干的?” 节夫人脑袋嗡地一声。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会知道?但这档口肯定不能承认,否则光老夫人毫不留力的巴掌就能把她扇死。 “不……不是我……”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元光宗求救。但不看还好,一看元光宗脸上青黑的神色,她就觉得,今天是要真糟了。 “我问你,”元光宗道,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往外蹦的,“三月三,你是不是带着四郎六娘出去玩了?回来以后,六娘得了水痘,但你说是疹子?” “不,不是,真是疹子!”节夫人慌乱摇头。“二郎,你要信我,我真没……” 啪! 这次出手的是黄素。她早看节夫人不顺眼了,就等着哪天能真动手。老夫人没注意到节夫人一直在给元光宗递眼神,她可是一个不漏全收在眼里。 呵呵,死到临头了,还想勾引男人? “你撒谎!”黄素厉声道。“你刚才明明就停顿了一下,说明你根本心虚!”她短暂停顿了一瞬,在对方开口争辩之前继续吼下去:“你以为你说没有就没有?六娘的大夫还是我找的,不如我现在就把他找回来对质,你觉得如何?” 节夫人一瞬间心如死灰。 这种变化,在场的人谁都看得出来。黄素心中一喜,正想再打,一脸阴霾的元光宗就越过了她。 这唤起了节夫人心中仅存的希望。“二郎,”她抖抖索索地爬过去,抱住对方的大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就这一次……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 哐! 节夫人后面的“你就发发慈悲、饶过我这次吧”怕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元光宗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半个身子,然后用力地掼向地面。节夫人整个摔了出去,因为惯性,止不住地撞向边上角柜,顿时鲜血直流。 这一下太过惊人,把原本怒气冲冲的老夫人和黄素都给吓住了。 而元光宗呢?他看也没再看地上抽搐着的节夫人一眼,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第51章 元府分家的事情刚刚定下来,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都要回去商讨应急之策——长期饭票长了翅膀飞走了,那还不是大事?要是不合计出个一二来,照他们之前的过法,分分钟家徒四壁啊! 在这种情况下,哪儿会有人想管重伤的节夫人?自己都要没钱了,给一个妾请大夫不是更浪费吗?更何况,正是那个妾让他们沦落到这种地步,死了活该! 所以,虽然节夫人还在轻声哼哼着,但其他三人都任由她自生自灭。元光宗走了,老夫人也走了。黄素慢了两步,落在后面。等她确定婆婆和丈夫都不会回来后,她便折过身,蹲下去查看节夫人的情形—— 哦,当然了,黄素不圣母。在对元光宗翻脸无情的惊讶过去后,她已经接受了现实,并且想知道节夫人什么时候死。 节夫人厥过去一会儿,神智还没完全消失。此时,从晕眩模糊的视野里,她依稀分辨出了黄素。“……姐……姐……” 黄素先是吃了一惊,因为她以为节夫人早就晕死了。不过她很快就回过神,冷笑道:“哟,还能说话,命挺硬的嘛!”她顿了顿,又道:“确实也是,不然你不能生儿子,对吧?” 就算节夫人想反驳,她现在没那个力气,立场也没有。她只努力张嘴,知道自己这样躺下去一定没得好死,就挣扎着用最后一丝清明恳求黄素:“念、念在……姊妹……一场……你就……就……” “就什么?”黄素继续冷笑。“你不是总觉得我比不上你吗?比我更年轻,比我更漂亮?二郎也喜欢你,下人也喜欢你?如果没有我,那主母的位置一定非你莫属,是不是?” 节夫人耳朵里还残余着刚才被撞到头的嗡嗡声,但这并不影响她听清楚黄素的话。“我……不……我……” 黄素才没心情听这些结结巴巴的话。她看着鲜血不断地从节夫人的额头、鼻子、嘴里流出,不仅不觉得害怕,还觉得得意而兴奋。“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比我聪明?甚至比我和老夫人加起来还聪明,嗯?不然,我们都不敢做的事,你都去做了?” “我只……只是……”因为腰椎到脑袋都在痛,节夫人能听清黄素说什么已经很辛苦,就更别提流畅地反驳了。 “你是不是以为你很聪明啊?假如晚姐儿病死、然后影响阿兄,你再撺掇二郎踹掉我,元府就是你的天下了?所以你就去做了?”黄素继续道,那种优越的恶意满得要溢出来,“你看看,今天就是你的下场!” 节夫人原本一直挣扎着想说什么。她知道黄素留下来就是为了嘲讽她,但没办法,现在只有黄素能帮她,她豁出脸也要求黄素。“我……我真的……” “我可以告诉你,现在真的事情只有两件。”黄素冷酷地道。她站起身,躲开了节夫人想要探向她裙角的手。“第一件就是,阿兄今天是回来分家的。” 节夫人现在意识不特别清醒,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这句话理解了,脸色瞬时变得惨白。 黄素很满意对方的这种变化。“看起来,你也知道,二郎为什么那么对你了?”她道,语调突然高了一个八度:“因为你,我们全跟着倒霉了!他不打你,还能打谁?” 难道,元光耀正是因为知道了后宅阴私,才要求分家的吗? 节夫人现在只能想,但嘴上依旧没有放弃。“姐……姐……” “你这声姐,我可担不起。”黄素冷笑,抬脚准备离开。“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以你现在的情况,谁都不会救你!”话音未落,她就迈步出去了。 侧躺在地面的节夫人徒劳无功地向前伸手,想抓住黄素。但她连黄素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触手却是已经开始冷下来的粘腻血液。浓郁的血腥气更冲了,她无力捂鼻,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黄素慢的这一阵子,元光进已经回了三房,而元光宗和老夫人正在等她。 见她进门,老夫人轻咳一声。“阿素,那种贱货,就别浪费时间在上面了。” 黄素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又在依旧一脸阴霾的元光宗身上打了个转。她觉得老夫人对她的和蔼态度很可疑——在她进来之前,这两人到底商量了什么方法? “我不过是有几句话对妹妹说而已。”黄素面上随意一笑,但实际上心电急转,关于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既然字都签了,不认不行。”老夫人又道,“不如,我们先来清点下手里还有多少钱吧?” 黄素心里咯噔一跳。原来在这里等着她呢!想知道有多少钱,不就得拿账本吗?“那是应该的,”她挤出个笑,“我这就去拿账本。” 这表情落入其余两人眼里,都觉得她很勉强。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因为太急切,故而老夫人点头时庄严大度都装不好了:“快去快回。” 黄素一退出来,脸上的表情就彻底变了。老夫人一贯贪财,而元光宗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想想刚才节夫人的下场!平时元光宗各种疼着宠着,程度让自己眼热许久;可只要一触犯自己的利益,出手比谁都狠! 她不由打了个哆嗦。这正是她一口应下老夫人要求的原因—— 如今之计,当然得虚以委蛇,先把账本交出去!元光耀给她的月例通宝还剩下一点,估计也保不住了! 但这种牺牲是必须的,她可不想被元光宗拎着头发掼到地上,不死也去半条命!拿钱换命是笔合算买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么想着,黄素便去把剩下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在捧着它们出去时,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幸亏她做了些假账,手里不至于连应急的钱都没有;看样子下面的日子会很不好过,她最好早点想好后路! 至于三房,张婉之把那张契约一连看了三遍,一脸呆滞。“……怎么会这样?” 打死元光进也不会说,事情原本可能没那么糟,但他彻底把元光耀激怒了。不然,以元光耀的软心肠,继续照拂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他道,略有些心虚:“都是二房那个妾的错……早就和老二说了,不该娶她过门!” 反正事实已经板上钉钉,他就算把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了又怎样?节夫人让元非晚染上了水痘,这已经是个大麻烦,想必不差再加这一口黑锅! 张婉之没注意到丈夫的小动作,因为她的全部心神都被契约吸引住了。“现在怎么办?”她开始犯愁,“阿兄以后不再发钱,那黄姐姐就肯定不给我们份例了。” 二房比他们三房还能花,怎么可能从牙缝里挤出东西来给三房?这就和一把沙子中的一粒沙以及单纯一粒沙的区别类似——人家自己都顾不得,哪还能顾得上他们? 就算再不食烟火,元光进也能想到这点。“没关系,”他安慰张婉之,“至少我们还有宅院,住的不成问题。至于吃的嘛……”他看了看院中摇曳的百合,“我们自己种些,不就有了?” 顺着他的目光,张婉之往外看去,顿时哭笑不得。“百合泡茶还可以,吃饭就差远了吧?” 元光进蹙眉。从小到大,他从未担心过吃饭这种问题。“咱们之前不是有存一些钱吗?现在拿出来用嘛!” “可是……”张婉之想说那些钱已经很少,撑不了多久。但看到元光进一脸期待的模样,她的话就有些说不下去。“……是这样。” 元光进立刻高兴起来。“我就知道!”他站起来,“那我先回书房了……我想画一幅兰花,可刚才被打断了,现在去补!” 张婉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向那份契约,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这个丈夫,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没有钱,他们一家早晚出事! 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元光宗,不管是元光进还是张婉之,他们都没意识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一直有人在监控。 在元光耀走后半个时辰,元府侧门门缝打开,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没有做任何停留,就一路贴着巷道小跑。 拐过两个弯,便到了一条寂静漆黑的死巷里。有微弱的天光打下来,勾勒出墙壁边缘站着的高大人形。 “问之?”来人熟稔地轻唤,颇有些懊恼,“你又来得比我早!” “因为元家三房那里没说什么有用的。”见人来了,公孙问之便转头去看。虽然四周光线暗淡,但他依旧准确辨认出了卢阳明的脸。“你那边呢?” “你觉得呢?”就剩几步路,卢阳明也不跑了,只踱过去:“元先生分家了,那些极品便都想把剩下的钱全拢到自己手里呗!老太婆想要,二儿子想要,儿媳妇也想要!” 公孙问之微微蹙眉。他是孤儿,还是个豆丁时就参了军,对家人这种珍稀事物十分向往。但真知道元光耀这一家内里如何时,他竟然觉得自己还幸运些。“真是不安分。” “何止是不安分能形容?”卢阳明嗤笑。“要我说,元先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这才摊到这些只关心钱的‘家人’!有还不如没有呢!” 公孙问之小幅度点头。“接下来要怎么办?” “七郎只让我们盯着元府。”卢阳明迈出最后一步,和人并排站着,“没说别的。” “只盯着?”公孙问之皱眉。按理来说,以萧欥的性格,一旦插手就意味着要管到底! “不然你想做什么?”卢阳明反问。但其实不用问,他都知道公孙问之想做的事,因为他也那么想—— 敌人嘛,弄死就万事大吉了!如果杀人太明显、下毒又太猥琐的话,就参考那些人的毒计,放把火烧了院子,不是正好算一报还一报吗? 此时公孙问之却自己开始摇头。“七郎不会让我们那么做的。”他道,“他现在还没回来。” 这话放在别人耳朵里可能很难懂,但卢阳明立刻意会,嘿嘿笑起来。“可不是吗?他交代我们做事,自己却一直在天登山附近打转,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啊?对了,问之,我告诉你,七郎他昨晚上跑去人家姑娘窗外,守了一夜!” 听到这话,公孙问之常年没有弧度的眉毛不由动了动。看起来,他们殿下确实上心了! 卢阳明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公孙问之不笑太闷,很快就止住了。“反正这事儿轻松得很,”他道,给这事下了个定论,“只要看好他们,不让他们真的去放火,这就够了!只要七郎真给我们寻个王妃回来,那一切都是值得的!” 公孙问之郑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被两个下属惦记着的萧欥,正在打马球。忽如其来的一阵鼻酸让他想打喷嚏,也被他忍了回去。手起杆落,球也随即飞了出去—— 元非晚正守在球框附近,马上就看出萧欥球杆的落点有些许偏差。她双腿一夹马肚,便侧过去好几步,球杆恰恰好拦在木球的来路上。 “呀,守住了!” “大娘干得漂亮!” 这两个声音自然是水碧和谷蓝的。萧欥刚下场时,本来是四个人打。但奈何她们俩是纯正新手,根本就不可能跟得上元非晚和萧欥的速度和技巧,便不再碍手碍脚,一人抓着一匹马的缰绳在边上看热闹—— 当然了,看的是萧欥的热闹。对元非晚,那就变成脑残米分拉拉队了。 萧欥对此表示无奈,但他实际上也不真的介意。开玩笑,见识过军中打马球时围观众人的凶残劲儿——长矛与嘶吼齐飞,泥水共群殴一色——再对比这两个软妹子,情况已经不能更美妙了好吗! 当然,最美妙的还是和他打球的人! 便是戴了一顶轻纱帷帽,元非晚的眼力依旧十分敏锐。她这次不仅拦住了萧欥的球,还顺手又把球打到萧欥的马脚下。“芷溪谢郎君手下留情。”她翘起了嘴角。 这话无异于“你刚才没有尽力”。 萧欥摸了摸鼻子,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他刚才突然想打喷嚏,手下的准头和力道才出了偏差,不过他也不想解释。因为他更关心的是——“我倒是觉得,娘子你也手下留情了。” 元非晚挑起了眉梢。“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她明明就没留力! 萧欥没说话,只是从她的手看到了她的鞋。 这打量简直是明目张胆。换做是别人,一定会觉得萧欥有点那个什么,嗯,见到美女就走不动路。 然而,元非晚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你是想说球杆不行?”她略抬起手,晃了晃球杆,“还是想说马不行?” “都不行。”萧欥干脆利落道。好马基本都产自西北,岭南这种地方是遍寻无得的。虽然为了避人耳目,他这次下岭南时并没有带上自己的爱马,但也足以甩开元非晚的马好几个档次。“我的马比你好,这不公平。” 刚才他们打了两场。先是元非晚攻萧欥守,然后是萧欥攻元非晚守,以平均下来的成功进球和成功防守定胜负。 萧欥从会打马球开始就一直担任队伍中最重要的得分手职位,而且正式马球比赛里没有专门的守门员这种配置。所以,第一场基本五五开,而第二场就变成一边倒——萧欥一打一个准,角度刁钻,力道极大,元非晚根本拦不住—— 她一个大病初愈的弱女子,能骑马打球就不错,怎么可能拦得住在战场上来去如风的萧欥?那不是扯淡吗? 所以元非晚接住最后一球时,只能认定萧欥在放水,为的是让她脸上好看点,不至于全军覆没、挂个零蛋。 而萧欥的意思则是,他下岭南来,骑着好马是自然,不可能随身携带球杆也是自然。他用的是元非晚给他的杆子;剩下的差异,除了骑手,就是马了。 “这样?”元非晚的眉梢挑得更高了一点。“敢问郎君的意思是……?” 实际上,没等她说完,萧欥就已经骑到场边,翻身下马,把自己手里的马缰和谷蓝手里的马缰换了一下。“自然是换马。” 瞧着重新上马的人,元非晚微微眯眼。马的差距一直都摆在那里,萧欥偏要等到最后来说。这到底是刚想起来,还是找借口留得更久? 萧欥目前琢磨不到元非晚的想法。又或者说,就算元非晚猜到,他也不介意——因为他就是要让元非晚知道这点—— 他,萧欥,看上她了! 在想到这些之后,元非晚的表情不免带上了似笑非笑。“郎君自愿换马,实在是体贴。不过,若要真正公平,还差一样东西。” “嗯,是什么?”萧欥已经想提议重新来过,但元非晚这么说,他当然得从善如流。 元非晚没说话。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撩开白纱,朝水碧点了点头。 这动作露出了曲线优美的脖颈以及晶莹白润的皮肤,萧欥只觉得眼前被闪了一下。等到他再注意到别的东西时,入目就是面前元非晚的一个婢子,以及婢子时候上一顶同款的薄纱帷帽……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萧欥明显觉得自己面皮僵了僵。他一个大男人,戴帷帽? “这帷帽本是备用的。但既然郎君先提到了公平,那便一起戴上吧。”仿佛还觉得萧欥僵得不够,元非晚火上浇油。“不过是一层白纱,以郎君的眼力,定然没有任何影响。” 重点根本不是帷帽好不好!重点是,一般情况下,男人从没有出门要戴帷帽一说! 就连水碧也有些不落忍了。她两只眼睛都好得很,自然看得出这个年轻男人在追求自家姑娘。总是跟着,但也不死缠烂打。虽然话少又没什么表情,但从脸庞到身材也真是无可挑剔。最后,这青年操着一口标准的长安音,显然是京中的人啊! 京中的人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岭南?那必须不能!真要说起来,如果不是贬官,那就是特使之类的人! 水碧觉得她的猜想已经很大胆,但她当然不知道,她所谓的大胆距离真相还很遥远。反正,这摆明了是为难人嘛!为难特使之类的人,真的好吗? 至于确实知道自己在为难王爷的元非晚,却没有此类顾虑。她坐在马上,身姿笔直,唇边挂着笑,不动静也不催促。 这种促狭,萧欥又怎么不知?他望了她一眼,默默地伸手,便把原本戴着的幞头摘了下来,递给水碧,复而把纱帽戴上。“娘子所言极是。” 这动作看似简单,但从两个婢子到元非晚,全都呆住了。他、他、他……他真戴了啊! 好吧,实话说,这附近没外人,目击者就他们几个。但……他真戴了啊! 就连元非晚瞧着对方现在的模样,心里也难免升起了异样。那异样中,有一部分是震惊,也有一部分是歉疚。她必须承认,她是因为发现对方故意拖延时间的心思,才想到了这么个主意;但她也必须承认,她只想让对方知难而退,没真的想要德王殿下戴帷帽。如果再晚个两秒钟,她肯定就开口说帷帽不是个事情、随便怎样都行…… 可说好的开玩笑呢!殿下,你这么认真,我压力很大的啊! 元非晚不由得意识到,她低估了萧欥的决心和行动力。不管这青年看上什么,都是一定要弄到手的! 一方面,这绝对是个好事。因为萧欥若是这样的人,那就意味着他对王位志在必得,他们选择这样的人追随简直再好不过。 另一方面,却可能不太好。萧欥真的看上她了,而她甚至还不知道萧欥到底看中了她哪一点!那要怎么整?   ☆、第52章 幸运 除去这些有的没的,元非晚还知道,萧欥这种让步都做得出,那接下来就该轮到她做让步了。“郎君的意思,继续来两局?” 萧欥幞头戴过,铁盔戴过,不像个好人的蒙面巾也戴过,但帷帽还真是头一回,颇不适应。视野变得绰约起来不说,风一起,纱飞扬,他简直担心自己在元非晚眼里的形象。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回答元非晚的话:“当然要继续,但换一种方法吧?” “怎么?”元非晚问。难道一人击球一人守门的比赛方式也不公平了吗? 萧欥夹了夹马肚子,让它往元非晚的方向走了两步。“攻守分开,本就不是比赛所为。打马球,自然要用抢的!” 这话,萧欥不说,元非晚也知道。两队八人抢一个球,没人守门,只以哪方中球最多为胜。“一对一?” 萧欥点头。 元非晚一时半会儿没吭声。他们现在也就两个人打,一对一是无奈之选。若真争抢起来,磕磕碰碰免不了。这意思就是,她,和萧欥,近身对抗?开玩笑呢! 这迟疑,萧欥看在眼里。就算元非晚点头,他也不可能冒失的!“咱们今天都没穿护甲,不如点到即止?” 元非晚隔着轻纱瞅了对方一眼。得,点到即止都说出来了,她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那可真要请郎君手下留情了。” 萧欥对此报以微笑。实话说这笑容还挺真心的,然而他戴着的帷帽可不是摆设,元非晚只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同意。 于是,两个骑马的人各站中线一侧。谷蓝负责开球,站在中线上把球往上一抛—— 萧欥反应极快,立时就抬头扬手,准备抢占先机。但他忘记了,面前的那层轻纱不是铁甲,是很容易动的。他动作一快,轻纱便直接贴到了脸上。视野倒没怎么受到影响,但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孔,干净清甜;借着轻微摩擦,又有些痒丝丝的—— 嗯?这什么味儿? 萧欥愣了半秒,这才意识到,他戴的是元非晚的帷帽,那上面沾染的味道,自然也就是元非晚身上的味道! 太近了……现在贴在他脸上的轻纱,之前是不是也这么近地拂在元非晚面上呢? 意识到这点时,萧欥的耳朵尖刷地一下红了。他离开长安时,还没到注意姑娘的年纪;而军营五年,边上更是一个女的都没有—— 什么?你说侍女总该有? 像萧欥那种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的行程,能安稳地待在城里的机会少之又少。休息时间都没多少,更别提谈情说爱的闲情逸致了。再者说了,在来岭南之前,他也没操心自己将来的夫人,因为他知道肯定会有人帮他选好! 所以,和适龄姑娘打交道的经验为零的德王殿下在这么一个怔愣间错失最好时机,球在旋转着下降时就被元非晚一杆勾走了。 对萧欥的停顿,元非晚也很诧异。不过诧异归诧异,她的心思在立刻击球和绕开人之间转了一遍,立刻就选择了前者,刚勾到球就反手击了回去—— 砰! 球进了。这一下又快又准,围观的水碧和谷蓝都惊呆了,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大娘,你好厉害!” 然而元非晚不这么想。她骑着马,站在原地不动,声音也很平淡:“郎君?” 回过神的萧欥莫名地听出了她的不虞。刚才愣了下,现在又愣了下,元非晚怕是真认为他在故意放水了吧? 可难道他能说事实吗?说因为闻到了心上人的香味就没忍住多吸了口气?说出来会被人当登徒子的吧? 萧欥悲剧地预感到,帷帽对他的杀伤力不在阻碍视野,不在看起来像女儿,而在于它是元非晚的帷帽。轻纱不可能不动,所以他必须忍受这种近在咫尺的甜蜜折磨!“抱歉。”他道,声音有些闷。 边上两人面面相觑。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四个字,她们怎么听不懂呢? “重新来,刚才那个不算。”元非晚道。她不知道萧欥为什么会慢半拍,但她可没有占别人便宜的爱好。就像她打之前就知道萧欥一定比她厉害一样,必输并不影响她邀请萧欥下场。 萧欥好一阵沉默。他能大致猜出元非晚要重来的原因,并且他不赞同。因为不管是因为什么引起的失误,只要结果已经出来,原因都不重要。可他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向元非晚解释他并没有放水,最后只得点了头。 水碧和谷蓝更迷糊了。刚刚那球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感觉怪怪的? 正因为察觉到这种气氛,谷蓝再次开球的时候脸上表情都严肃了。 木球第二次被抛向空中。谷蓝一把球抛上去就急忙往场外跑,而元非晚和萧欥几乎同时驾马向前,也几乎同时向上挥起了球杆—— 啪! 轻微的碰撞声从空中传来,是两支球杆从侧面擦过去的声音。萧欥有身高优势,再加上手长腿长,自然会比元非晚先够到从高处落下来的球。 而元非晚对此早有准备。第一击不成,常人都会立即回奔防守,可她却不然—— 借着两根球杆斜斜地拉过去、越分越开时,她手上用力往下压。球杆末端是个弯曲的钩形,这一拉就颇有滚铁环的感觉——当然,她的球杆依旧是杆,而萧欥的球杆就像是被杆带着滚铁环;铁环没有底,但球杆有末端;只要到达那个弯曲的末端,她就能把球从萧欥的球杆上带下来了! 察觉到手中球杆传来的趋势,身经百战的萧欥立刻就意识到元非晚想干什么。这时候,当然可以加大力气,硬把球带回来。或者省点力气,把球杆换个方向,弯钩向外。如果角度和速度合适,这样就可以让两人的球杆斜侧着分开,还能保住球。 这两种方法萧欥都很擅长,但他比较担心力气大了伤到元非晚,便果断采取了第二种应对方式。 元非晚在帷帽下微微眯眼。萧欥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但这个也在她意料之中!萧欥向外抽杆,她就让马向侧跑去,同时转动球杆。 这是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的球杆在最后撞上吗?萧欥马上就注意到了。 说实话,球杆末端弯起的弧度不大,也就是半个椭圆形的样子。想要弯钩对弯钩缠在一起有可能,但分开也很简单,不能当成得分策略。 有些人会忽略这点,然而萧欥不觉得元非晚会漏算这个。而如果这一下并不能保证从他杆下抢到球的话,元非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让他掉球? 下一秒,萧欥就知道,他的猜想是正确的。因为球杆也就三尺来长,再加上马的速度,他们相交的球杆此时已经到了底—— 木球若即若离地贴在一支球杆弯处,而另一支球杆飞速滑下,在快靠近球时转出了一条优美的弧线;被这样一带,木球飞了出去,弧度和之前球杆的弧度相似——它斜向上飞了起来,目标直向萧欥的后方—— 糟糕! 猜出元非晚这次全套战术的萧欥即刻驾马转身,手臂伸长。球已经飞出了一段距离,他够不着,所以他选择了拦截元非晚的球杆——木球还是斜的,并不是直朝着球门方向;只要他阻止对方的球杆碰到球,那球就不会进! 面前横过来一支球杆,元非晚当然看得到。萧欥的手劲儿绝对比她大,元非晚也知道。想和这样的人硬碰硬基本没戏,她抿了抿唇,便把自己原本向前伸的球杆转了个方向,变成了斜侧。 嗯?这是知难而退了吗?萧欥心想。说实话,他也觉着,就算是点到即止,元非晚也不能和他拼蛮力。这时候就不该让球落地了,他想,应该赶紧捞起来,然后反攻回去! 萧欥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具体表现就是,在元非晚把球杆缩回去后,他便继续调转马头,朝反方向挥动手臂,试图拦下前头的木球。 球速并不太快,他还是很有希望追上球的。然而,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元非晚用力一夹马肚,速度瞬时快了许多,直追萧欥。萧欥光听马蹄的声音就知道元非晚在加速,不由同样加快了速度。 这时候加速能做什么?当然是趁着他也在追球的时机,在后面来一下更大力的!因为,现在球离他的球门更近啊! 这个估算完全正确,因为元非晚在加速的时候就已经高高挥起了球杆。萧欥的去势没这么快收回来,她就抓住这点时间,用自己最大的力气击向木球—— 啪! 两支球杆隔着木球碰撞的声音比刚才斜侧滑过的声音响亮得多了。而被从两个相反方向同时击中,球在半空中停了一下,便飘飘忽忽地斜飞出去,滚落在地。 在场四个人八双眼睛都盯着它。大概是其中六双眼睛占了优势,它最终堪堪滚进了球门里。 “哦,太好了!”谷蓝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叫出声来。看会打球的人打球,果然精彩!她们大娘果然做什么都不愧那张脸! 萧欥注视着木球,又转过去看元非晚,脸上神情十分平静。“恭喜娘子,旗开得胜。” 这语气毫无波澜……就算被头发破防,心态也保持稳定么?元非晚默默地称赞了一句,便折身向后,直到越过中线才策马转身。“一个而已。” 萧欥点头。而就和元非晚听出他不为被中球感到冲击外,他也知道,元非晚也不因为自己中了一球而感到沾沾自喜。 和他刚和她照面时那样,那种感觉又来了——交汇的视线,被吸引住的注意力,还有那种不失分寸、恰到好处的表情—— 萧欥突然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一开始就会被对方吸引。过人的容貌自不用提,而更深层的是,那种和年纪完全搭不上的沉稳及不动声色,像是所有事情都捏在手里的成竹在胸…… 说真的,普通十三四岁的闺阁女子,真的能有这样的自控力?别说女子了……想他十三岁的时候,都做不到这种程度! “现在轮你开球了。”见对方久久不动,元非晚不由出声提醒。 当然,这一球并不意味着结束。开球是裁判的事情,接下来就发球权就轮流交换。 萧欥没说话,但他向前几步,把球从球门里拨出来,再转身面对元非晚。马站稳之后,他扬起球杆,做出了一个标准的击球动作—— 球并没有飞起来,而是骨碌碌地在地面上滚动,速度简直可以说是慢了。 围观的两人正憋着气,想等球飞上天就喊加油,这会儿全泄了。这么慢腾腾,真的不是在逗她们玩吗?她们发的球也比这个有力好吧? 然而元非晚的表情却变得郑重起来,握着球杆的手也暗暗用上了力。这种开球在团队对抗中毫无作用,因为人太多,球绝对会被半途抢走;但他们现在每边只有一个人,慢吞吞就变成了一种极好地掩饰自己意图的方式—— 比如说现在,她就不知道,萧欥什么时候加快速度、又会不会在那之后来个长射,只得一直注意着! 萧欥也没留太多时间给元非晚思考。球场就那么点大,就算想卖关子,也卖不了多久。所以,在球滚过他这头场地的一半时,他就果断开始加速。球杆勾着球向前,贴地冲向中线! 这一定是怕大娘再次从半空拦截了!谷蓝笃定地想。 这么打的话,两人一定会再次撞上的啊!水碧则如此担心。 其实这两种想法都没错。而且实际上,因为木球的重量,大多时候都是在地上滚的,贴地带球冲中线是常见策略。 为了抢到球,当然得冲上前去,距离进得基本是擦马而过。如果马多的话,冲撞什么的太正常,人仰马翻也是有的。肢体冲撞简直就是个比力气比块头的大好时机,也无怪军中打球经常能发展成打架。 但当然了,元非晚知道自己的短板,绝不愿意和萧欥硬碰硬。此时见对方直接朝着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她一边微扬球杆,一边做好了对方到她面前就突然变道的准备。 事实证明,这种准备很有必要。眼看着就要到中线,萧欥却忽而一晃,球杆抬起,似乎要击球;但当球杆真的落下去时,它却带着球拐向右侧,预备绕过元非晚,直突后方—— 果然是假动作! 元非晚想也没想,就跟着侧过了身,试图拦住萧欥。她看准角度,球杆挥过去时正好插向对方马匹的前腿和后腿之间——萧欥一眼就看到了,为了防止自己的马被绊倒,他也急忙来了个急转弯—— 咔! 两人的球杆交错,谁都不愿意退后,结结实实绊住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元非晚的球杆没碰到球;萧欥的球杆碰到了,却前进不得。 要怎么办?两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句话。 元非晚低着眼睛,注视地面上的球和周围杂乱的马蹄印。拼力气肯定不行,只能拼巧劲;巧劲要怎么使呢?先抽回来,还是假意收回、再趁机先打到别的地方去?这角度不好用力,而且很容易被发现啊! 就在她飞速考虑应对情形的当儿,萧欥却没在看地上的球。两人相距太近,他觉得那股若有似无的香味更明显了。这么近的距离,就算隔着两层薄纱,他也看到了元非晚现在的表情—— 嘴唇抿着,眼睫微垂,眼角和眉梢却是上挑的。与平时总是礼貌温和的表象相比,她的内心可能更接近锐利! 是因为怕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才隐藏这点吗? 没等萧欥想出个所以然,元非晚已经做出了判断。既然她不能让萧欥带球过去,就只能拼运气了。想着,她就一个利落抽身,策马向前。但她转身角度选得好,马蹄跟上时,后腿一下踢到了球,球便滚了出去。 “……这样也行?”谷蓝惊呆了。她以为元非晚和她打球时已经很挑剔了,事实却证明,她根本还是低估了她们大娘的实力? 水碧的眼睛也瞪直了。“吴王……”她喃喃道。用马带球可是吴王的绝技之一,但那需要调教许久的好马和熟练之极的骑手配合才能做到。现在,岭南,光凭一匹普通的马,就可以了?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萧欥,眼前也不免一亮。和水碧一样,他也认出了吴王的绝技,肯定卢阳明的情报没有错。但更重要的是,连这个都能学会并应用的元非晚! 萧欥没再多想,立刻策马追了上去。便是点到即止,他也想看看,元非晚到底能给他带来多少惊喜! 这样,又是好一阵你追我逐。等天上的太阳升得高了,两人身上也都出了汗。 “郎君球技精湛,芷溪甘拜下风。”觉着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一个限度,元非晚及时鸣金收兵。输了也没有什么,反正她早就预料到了。作为锻炼身体的活动,到了出汗的程度,也就够格了呗! 萧欥在她边上勒停马,侧头看过去。“你确实打得很漂亮。”体力和力量先放一边,技巧绝对是当仁不让的优秀! 元非晚微微喘气,也侧头看他。便是隔了两层轻纱,她也知道,这点活动量萧欥根本不放在眼里。“还是因为郎君承让,”她道,“另外则是运气好。” 萧欥眉毛挑了挑。运气好?指的是用马腿带球的那一次吗?他可不觉得。“运气也是要实力做支撑的。”他意有所指地道。 世上哪有什么幸运?不过是努力得来的而已。 就比如说,他这次下岭南,见到意料之外的人,实在幸运;但追根究底,他们现在的相遇难道不是在他决定下岭南的前提下发生的吗?如果他没有其他想法,一直老实地呆在凉府,那他们说不定一辈子都是陌路人! 所以,越努力,才会越幸运! 这话说的,元非晚不免又看了他一眼。她现在能百分之两百地确定,萧欥是个实力至上、说到做到的实干派了。“郎君说得不错。”怎么办,虽然输了球,但她非但不生气,倒是越来越觉得这人可靠了! 萧欥安静地注视她。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把刚才的疑似放水解释一下。“第一个球,不该重来,而应该算你赢了。”他道,“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推脱的。不管理由是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 元非晚没点头也没摇头。为了一个球较真,听起来很像钻牛角尖,但实际上再次从侧面证明了萧欥的务实。 这一方面让她放心——他们在长安的前途看来很有希望;另一方面却让她忧虑——这么个实际的家伙,到底怎么在短短几天内就决定对她出手的?一见钟情什么的,根本和人对不上啊! “怎么?”见元非晚不回答,萧欥关心地问:“你感到累了吗,娘子?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听到似曾相识的最后一句话,元非晚眉梢抖了一下。送她回去?她怎么觉得,萧欥上次肯定听到了吴清黎对她说的话、并且还念念不忘呢?如果她现在拒绝,是不是以后也会被德王殿下记着? “多谢郎君美意,”元非晚回答,决定采取一个折中方案,“到底下的路口便可以了。” 上到平顶小山包是小路,而路口处则是进出城必经的官道。小路没什么人,而官道就有被人看去的可能。 萧欥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介于拒绝和避嫌之间的最佳答案,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如此甚好。”他也不图一步登天,慢慢循序渐进是最好了! 这笑容浅淡,又一闪而逝,但元非晚一直在看他的反应,当然注意到了。这家伙,笑起来果然挺招人的……她默默想。   ☆、第53章 八卦 等元非晚回到别院,再换了身衣服,差不多就到了午饭时分。至于元光耀,他把事情办完就直接带了元信去州学,只让元达元雅把东西拿回别院,再告知女儿他的去向。 “这么说来,一切顺利?”元非晚翻开分家协议,立马就注意到了后面的三个签名加一个手印……手印?“看来祖母不愿意签?” 元达元雅交换了一个眼色,点头。 元非晚见他们的反应,就知道有些内情。“把今早的事情大致说给我听。” 元达立刻照办。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元非晚便弄清了上午情形如何,不由笑了一笑。“阿耶最后那些话说得不错。” 节夫人敢让她染上水痘,那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当然,他们可以自己出马;但如果随便说点什么就能让别人代劳的话,不是更妙?真要说起来,让老夫人和她二叔二婶动手的话,节夫人吃的教训绝对比她爹出手更多! 既不用被人求情,也不用脏手,还能让该倒霉的人更倒霉……还有比这更妙的结束语吗? 元达和元雅也隐约意识到了这点。“节夫人肯定要吃个大苦头,”元雅说,“但谁让她敢对大娘下手?不过是自作自受而已!” “就是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受到教训。”元达接着道,颇有些咬牙切齿,“要不是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呆,我肯定把事情都探听回来!”有什么消息比仇人被虐更爽的? 元非晚想了想,嘴角更是翘起。“你们觉得,分家之后,祖母和二叔三叔会做什么?” 话题一下子从节夫人跳到了二三房的分家应对之策,元达元雅一时间都没回过神。 “……应该是想着怎么来钱吧?”元达不确定地道。 “先要把能拿到手的钱都拿到手里!”元雅马上补充。 元非晚轻轻点头。“说得不错。” 如果她没料错的话,现在的元府里,最有钱的不是黄素,而是老夫人。因为黄素收得多,出得也多;老夫人则完全不同,是个只进不出的货色。平时有份例还有孝敬,该出的花销都记在二房账上,小金库一定很可观。 而最穷的,想都不用想,无疑是原本就毫无存在感的三房。 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以前有元光耀的收入,元府勉强维持了表面上的和谐;这回元光耀抽身了,那剩下的元府,贫、不安全占了不说,之前的不均也会冒出苗头来…… 怎么看,都是随便撩拨下就会出大事的节奏啊! “照你们的想法,分家以后,他们会就此消停吗?”元非晚又问。 不管是元达还是元雅,都条件反射地摇头。元光耀养着全家时,大房尚且讨不了好;现在剩下些极品,难道还会相安无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元雅便有些犹豫。“大娘,”他迟疑道,“这事是不是还不算完?” 分家是分家了,元光耀也说过他不再管那些人。正常人当然不会再死皮赖脸地凑回来,但问题在于,那一票都不是些正常人啊!万一他们又来死缠烂打,可怎生是好? “没人说这事儿已经完全解决了。”元非晚道。 元达和元雅还不知道元光耀与萧欥达成了初步的站派意向,再过些时日肯定回长安。如若他们知道这个,便也会知道,光分家是不够的。一定要让那些人折腾到没有回长安的元气,这事儿才算真正办好。 以元光宗和元光进的才能,显然不用指望圣上会钦点他们回京。最大的可能性排除,剩下就是两个相关的方面:钱,还有人。 钱的问题很简单。岭南到长安距离十分遥远,路上花销绝对不少。如果没钱,也就不用指望回去了。 还有人这个方面。死了自不用说,病了、纠纷之类的理由,也是拖后腿的良好方式。 元非晚觉得,离了元光耀,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都不可能轻易拿出回长安的路费。但如果那些人知道他们大房要回长安,有百分之两百的可能再缠上来。毕竟,元光耀能回长安,那就意味着又有荣华富贵可以享受了。相比之下,脸皮算什么? 那还不如趁热打铁,一次性把事情彻底解决! 想到这里,她便打定了主意。“去让厨房准备材料,下午我做点甜汤,给阿耶送去。” 说是要去送甜汤,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借口,一个进城的良好借口。因为,在别院这种人迹稀疏的地方,八卦根本传不开! 在所有人眼里,元非晚的这种举动就是体贴父亲。所以,元非晚下午出门时十分顺利,坐着马车就进了城。 州学距离州衙不远,都在县城中心地带。因为心里硌着一口气,赶车的元雅还特地挑了一条避开元府的道。 这正合元非晚的意。她想做的事情需要低调,不然容易节外生枝。 在接到元达的通报时,元光耀正在学生席间监督考试。听到女儿给他送下午茶来了,他颇有些吃惊。“阿晚亲手做的?”他道,又回头看看里面,“赶紧叫她进来!” “是。”元达立即应道。 这番话是在书房门口说的。因着从不缺席早退的元光耀近日请了一天半的假,学生们都对来找的人有什么事颇为好奇,各个往门口窗外伸头探脑。 叫他她进来?谁来了呀? 元光耀再次回头时,看到的便是一堆伸长的脖子,不由轻咳了一声。“都看你们的卷子,”他沉声道,“谁要是答不好,今日便留下来再做一份。” 这威胁很是有效,所有学生立刻都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所以,元非晚进来时,便看到她爹正站在书房门口张望。一见她来,那脸上立时就挂上了笑。她不由也笑了,快走几步上前:“阿耶。” “你怎么出来了?”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到州学来,元光耀便问了一句。 “女儿见今日天气炎热,便想着阿耶可能需要一些清凉败火的汤水。”元非晚轻声道,将挽着的食盒递过去。 元光耀伸手接过。“天气炎热?”他略有些狐疑,但马上又想到,女儿大概说的是他的火气。没错,任谁和一票极品亲戚打交道,都会很容易上火!“你有心了,阿晚。” 元非晚眉眼弯了起来。“阿耶身体好好的,便是女儿最大的期望。” 要不是在外面,元非晚还戴着帷帽,元光耀一定温柔地摸摸女儿的脑袋。瞧瞧,瞧瞧,他女儿才是真正值得他疼爱的人呢!那些贪心不足、自私寡情的家伙,就让他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您瞅着空就赶紧喝了吧,不然放久了就不好喝了。”元非晚又道。 元光耀笑得脸上花都出来了。“阿耶知道。你快回去吧,食盒等下让元信拿。” 元非晚乖乖地应了。不过,她刚一转身,就见到走廊边上忽而冒出好几个脑袋。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各个都在好奇地打量她,目光似乎想把她的帷帽钻个洞一样。 州学收的学生都是十四岁以上的。年纪小又活泼的便探头,年纪大些、或沉稳些,不敢做得那么明目张胆,只敢拿余光扫一扫。 元光耀见她停住,目光一扫,脸色便沉了下来。“我刚才说什么,你们没听见吗?” 胆小的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胆大的则出声道:“夫子,这位小娘子就是您女儿吗?” 元光耀点头,又走过去,开始不客气地把那些不安分的脑袋按回到屋子里。“再不回去写卷子,今天就记你们差等!” 书房里顿时哀嚎一片。“夫子,你实在太小气了!” 三年了,他们好不容易见到传说中的元家宝树,可她还戴着帷帽,根本看不清脸!看不清脸也就罢了,他们夫子连这样也不让他们多看一眼! 听着这些抱怨,元非晚心里默默给她爹点了个蜡。这老师也不是好当的,尤其是给一堆年少气盛的青少年当老师! 她此时根本没想到,换成是别人来,他们大概就不会那么激动了;毕竟,她不仅是个适龄少女,还是自带宝树光环的适龄少女!凡是知道长安中那些传言的人,都会忍不住想看看她的! 甜汤已经送到,接下来就该进行下一步了。元非晚也不多逗留,立刻向外走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有视线在背后追随着它,直到拐角才消失。 话说回来,那个曾在路上碰到的吴清黎,不会正好也在那个书房里吧?元非晚若有所思。 从州学出来,马车便直奔嘉宁县内最有名的茶楼,翡翠楼。 “大娘,”在马车的颠簸声中,谷蓝问,不掩期待,“您真的带婢子去吃翡翠楼吗?”那么高档的地方,她之前从未去过! “这有什么好骗你的?”元非晚好笑地点头。 谷蓝立即变成了星星眼。“大娘,您真好!”放眼全嘉宁,有比她待遇更好的婢子了吗?不过,她想了想,又问:“那咱们可以带一点回去吗?” “怎么,还想来一个吃不了兜着走?”元非晚已经猜到她的下一句,但故意找麻烦。 果然,谷蓝拼命摇头:“给水碧姐姐带一点?” “好,就你体贴,行不行?”元非晚笑了。 谷蓝这下总算心满意足了。再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到了别的:“大娘,我们这是单纯去喝茶吗?” 这话总算有些切中要害。元非晚不答话,只笑吟吟地盯着自家婢子。 “啊,大娘是要让婢子猜吗?”谷蓝蹙起眉头。上午分家的事情,她已经听元非晚说了。所以此时,她只能想到和分家有关的事。“和老夫人、二三房有关系?” 元非晚轻轻点头。 谷蓝依旧蹙着眉头。“茶楼……茶楼……”她喃喃道,“难道您是要去打听,他们分家后的情况吗?”要知道,这县城就那么点大,早上发生的事情,下午就足以在茶楼传得沸沸扬扬了! 元非晚依旧点头,但眼神带上了赞许。 谷蓝再接再厉。“所以,您刚进城时就差元达去做事,也是为了这个?确定消息是否准确?” 这回元非晚不再点头了。“这次不对。” “嗯?”谷蓝用一种“求指导”的眼神盯着自家主子。 但元非晚的回答是稍稍揭开了门帘。“翡翠楼要到了,”她笑道,“这事儿等下再说。” 马车很快就在茶楼门口停下了。元雅自去处理一应事宜,再让谷蓝扶着元非晚上二楼的包间。因为元非晚要求过,所以他定了个临近一楼大堂的位置,好让二楼的人能听到一楼的声响。 不过一阵子,元非晚便在包间中坐定,茶水和点心也陆续端了上来。看元非晚戴着帷帽,店小二十分有眼色,也不多问,出去时关好了包间的门。 元非晚这才摘除了脸上的遮蔽,再叫谷蓝把临着下边大堂的窗户推开一条缝。一下子,噪杂的人声就钻了进来。 “现在呢?”谷蓝请示。 元非晚点了点下巴,正朝着桌上茶点的方向,示意谷蓝可以开动了。“不着急,边吃边等。” 茶楼一直是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人多,就意味着消息多。同时,这还意味着另一点——不管是什么消息,经过多人之口,都会变得比现实版本更夸张。 元家分家,自然算得上是大事。但父母还在的时候就分家,传出去必定没什么好名声,所以就算是老夫人和二三房,也不可能把这当光荣的事情到处抖。 然而,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就算当事人绝口不提,敏锐的眼睛也已经发现了元府的异常。 “我听说,咱们元先生带着一对儿女,前日里从元府搬出去了?”第一个人道,听起来像是个老爷子。 “这事儿我们早知道了,也就你还把它当成个宝贝!”这个回答声音很粗,像个屠户。 “可我还听说,他今早又回来了!”那老爷子故意压低声音,以表神秘。 “什么?东西也搬回来了吗?”众人立刻被吊起了胃口。 “什么都没搬回来!但他带了三个侍从!他也没待多久,但再走的时候,把大房的屋子全锁上了,门口还加了两道锁!” 这话讲得绘声绘色,并且确实符合实际,但众人都糊涂了。 “东西没搬回来,带那么多人做什么?就为了锁门吗?” “肯定不是吧!” 众口纷纷,却谈不出个所以然。 “要我说,肯定是他们闹崩了!”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嗓门极大,轻易盖过了其他人。“你们看,元先生有两个弟弟。一个做点文书,一个天天窝在家里不出门……他们哪个能撑得起他们平常的气派花销?” “这可说不好,毕竟人家是长安来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长安是不是赚了很多呢?” “得了吧,在长安的时候,人家元先生还是元侍郎呢!”有人吐槽,“那可是正三品的京官,两个弟弟哪有他赚得多?” “人家府里的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有人不服气地问。“你亲眼看见了?” 又是一阵混乱。好半天,第一个出声的老爷子才重新掌握话语权:“我儿媳妇在元府里帮工,做些烧火劈柴的杂事。往日里,她都在元府里吃午饭,今儿中午却破天荒地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说,不管是午饭还是晚饭,元府都不包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沸腾了。 “……啊?就这么没了?” “对啊,好歹给个说法吧?” “没说法,”老头儿继续道,显然颇为愤慨,“而且月例也降了!我才抱了孙子没多久,这钱就要不够用了!” 但众人的关注点都不在他的孙子上。“是大家都降了,还是只有你儿媳一个降了?” “这我也问了,”老头道,声音又变低,“说是平时不认真做事的,已经被打发走了!午饭前说的,让立刻就走!” 众人瞬时悟了。元府这是在裁员啊! “老儿你就知足罢,好歹你儿媳还能挣点!” “就是!被打发走的,岂不是又要重新找活路?说让人走就让人走,连个缓冲都没有,太不厚道了!” “上午元先生回去,中午元府就开始打发人……这是不是有些关系?” 这不是可能有关系,那是必须有关系啊! 因为之前已经有人提到元家三个儿子的收入差距,所以这时大家都不免想到,元府裁减了下人的用度,肯定是因为缺钱!早不缺钱晚不缺钱,在元光耀搬走之后缺钱,那说明了什么? “哎哟,这么说来,元府的开销,确实是元先生在出?” “就算是这样,元先生只是搬走,又不是被贬,他的钱不会少啊!除非他不再管元府二三房的开销……” “对,除非他们分家了!” “……分家?!” 众人立时就震惊了。元府老夫人还健在,三个儿子就分了家,说明了什么?老夫人不慈,还是元光耀不孝? “我绝对站元先生这边!”那个疑似屠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要不是元先生贴补了我家附近的私塾先生,那地方早就关了,我儿子哪儿还有地方念书?” “这话说得在理,”另一个声音附和道,“我可是听说,元先生贴补的书塾已经有十数家了。还有顾先生,也是!” “是呀,就是这样!”更多的人表示赞同,“两位先生被贬到咱们岭南来,兢兢业业地教书育人,还倒贴不少。这样的好夫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三个!” 这么想想,连外人都贴补,那元光耀贴补自家就更正常合理了。这会儿竟然闹到要分家……那还用问?一定是元府其他人的错! “元先生那样的好脾气,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才会闹成这样!”那个大嗓门义愤填膺地说,“就算是分家,也该是二三房搬出来呀!怎么能让元先生搬到县城外头去呢!” “没错啊,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大堂里又喧闹起来,有冲动的人甚至想要冲去元府质问,但被人拦下来了。“左右今天刚知道,不如我们多打听一些,再去帮元先生主持公道?要是没弄清楚就冲上门,不是给元先生添麻烦吗?” 是啊,指望孩子出人头地,不就得先指望夫子教得好吗?给谁添麻烦,也不能给他们的好夫子添麻烦啊!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众人便重新讨论起来。 楼上的元非晚听到这里,重新合上了窗缝。舆论比她想象的还要好,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更容易…… “就是嘛!”谷蓝不知何时放下了茶点,也凑到窗边听。“明明都是他们的错!就算咱们什么也不说,公道也自在人心!”她道,有些同仇敌忾,又有些与有荣焉。 元非晚笑着点点头。“这样,便好办得多了。”这么看来,就算老夫人和二三房想要中伤他们,流言也放不出去!这样最好不过,那些人就等着接她的招吧!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敲门声。“大娘。” 元非晚一听,就知道元达回来了。“进来吧。” 来人果然是元达。他进门后便反手关门,才走近元非晚。“大娘,消息打听回来了。”然后,他便把他在元府附近打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元非晚一边听一边点头。因为不管是元府附近还是茶楼大堂,舆论风向完全一致。众人都在揣摩元府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并且都认为,不管是什么事,元光耀都是占理的那方。 “那很好,”她最后道,“再坐一下,我们便可以回去了。” 他们现在住在城外,自然要赶在城门关之前出去。但元达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说,脸上就显出犹豫之色。 “还有什么事情吗?”元非晚见他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句。 元达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娘,我觉得,二房郎君好像有些奇怪。” “又怎么?”元非晚有些不明白。 “二房郎君……”元达努力组织着措辞,“上午我去寻他,他正往县衙外头走。而下午时,我在府外,又见他从县衙出来,往另一条道走了。” “嗯?”元非晚挑眉。“二叔坐累了,想走走,也挺正常的吧?” “不是……”元达更觉得难以启齿了。“我下午见到二房郎君时,他走的是小巷,还左右张望,似乎很怕被人注意到。” 嗯?这么一听,元非晚也狐疑了。偷偷摸摸地走路?他二叔是藏了金屋,还是藏了娇?   ☆、第54章 推波 这种意外让元非晚多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她问:“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元达迟疑地摇头。“我那时正和大厨房的人说话,没来得及跟上。” 实际上,和元府里剩下的仆人打交道才是元达此行的最大目的。元非晚听了这句,便暂时放下了元光宗的可疑行为,直接问:“我刚才听说,府里打发走了几个仆从?” “没错。”元达肯定。 和茶楼人群谈论的消息相比,他打听回来的更为准确:比如,茶楼说打发仆人走的理由是他们平时太过懒散,而实际上更重要的理由是那些仆人都是雇佣而非卖身的;再比如,茶楼提到降薪以及取消午晚饭,那也是针对雇佣而来的仆人。 “他们这是要先把花销最大的一块砍掉……倒也正常。”元非晚低声道。因为,如若签了卖身契,仆人就住在府里,月例之类的报酬本来就比雇佣的仆人要少。“所有人的薪俸都降了,是吧?” 元达点头。他现在也有了那种预感——同样是给人做仆,留在府里的那些前途堪忧啊! “府里还有没有其他消息?”元非晚又问。 “听他们说,中午节夫人没出来吃饭。”元达立刻道,“而且,上午我们走了之后,有人听到二房里头传来异常的响动。” 这种指代简直明摆着。“二叔已经发现了她做了什么?”元非晚微微抿唇。看起来节夫人已经倒霉了! 元达和元非晚有同样看法。“等再过几日,才知道情况具体如何。” “还有别的么?”元非晚继续问。 “说是二房郎君和夫人再加上老夫人谈了一会儿,三房郎君也和夫人谈了一会儿。但他们到底定下了什么,目前只能看出刚才说的一点点。” 元非晚点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现在有的是耐心。“让你说的,你说了?” 一听这个,元达脸上就显出一种接近忍俊不禁的表情来。“大娘,您没看见,大家有多么紧张!机灵点的已经开始找别的工了,没去路的就担心自己被辞。二三房有多少资本,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在这种时候提钱,谁不愿意听?” 元非晚挑了挑眉。“那他们都知道,现下府里最有钱的是老夫人了?” “是的。”元达回答,脸上显出了些许厌恶和同情交杂的神色。“不过,以老夫人那样的脾性,我想他们谁也不敢去找她。” “本来也不需要他们去找。”元非晚笑笑,“就算他们去了,也是自找苦吃。” “咦?”元达大为惊异。他一直都没想明白元非晚要他放出这种消息的用意,现在却隐约猜出了一二。“不是他们去?那谁……啊!大娘,您的意思难道是,让他们和他们顶上的主子说,那他们的主子自会去找老夫人?” 元非晚没应是,也没应不是,只抛了个反问回去:“你觉得呢?” 有什么好觉得的?那不是必然吗?而且,考虑到老夫人距离慈母这种形容十万八千里远,就算是元光宗或元光进亲自出马,也不见得能轻易从她手里拿到钱呢! “……府里一定要乱套了。”一直在边上听着的谷蓝喃喃道。一些钱,许多人都想要,不得打起来? “那也是他们的事情。”元非晚轻描淡写。“咱们看着就好。” 谷蓝默默地盯了元非晚一眼。传一句话出去就可以让人打架,大娘您真是太凶残了! 确定原本想做的事没有遗漏,元非晚才继续考虑元光宗的问题。“元达,照你的意思,二叔天天往外跑,可能做些什么?” 元达表示,这实在超出他的猜测范畴。“我不清楚……如果大娘您想知道,那我明日一早便进城守着!” “那就这样办。”元非晚同意了。她估计吧,不管元光宗是藏了金屋还是藏了娇,抖露出来,又是新的好戏!那她怎么能错过呢? 一切议定,元非晚便带着人回别院去了。当然,她没忘记给自家小弟带些他喜欢的糕点零食。小孩子么,好好哄着,不过多久就能彻底把极品亲戚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跟着真正对他好的人了! 马车缓缓地从翡翠楼门前驶走了。 边上的小巷里,卢阳明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他尾随元达到这里,一看到茶楼就知道不是元光耀的主意。而若是元非晚让元达说了那些话,那便有趣得紧了…… “元先生是个老好人,养的女儿竟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自言自语,很感兴趣。“之前,我还想着,不管殿下的王妃如何,只要不拖后腿便可。现在看来,情况比我预料的还要好……问之还担心不能斩草除根,实在有些多余……这次岭南真是来对了!” 再来说州学这头。 虽然元光耀为了打消学生们的好奇心说出评差等那种话,但事实上他根本不会那么干。这不,卷子收齐,他便下课放学了。 “天色还早,咱们打球去吧!” 不知是谁这么叫了一句,立时一呼百应。没过多久,书房里头便空了。 元光耀在台上整理收上来的卷子,眼睛一抬,便看到吴清黎留了下来。“怎么,你不去吗,清黎?” 吴清黎点头,把手中最后一沓卷子递给元光耀。“我……我有些事想问问夫子您。” 元光耀伸手接过,再把所有卷子叠在一起卷起来。“有话就问啊,”他语气轻快,“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吴清黎见对方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便把组织已久的话说出了口。“县里最近来了三个外地人,您知道吗?” 元光耀的手猛地一顿。三个外地人?说的难道是德王和他带来的两个下属?但面上,他依然保持着镇定。“哪三个人?” 看见元光耀的反应,吴清黎就知道自己问得没错。“其实,这事儿是阿耶让我问您的。他说,岭南这样的地方,是不能养住鸿鹄的。” “吴都护这么说?”元光耀道,干脆把卷子放了下去,两手虚虚地撑在台面上。有鸿鹄之志的人,自然不会甘愿留在偏远边疆。“他还和你说了别的吗?” “他还说,若是您有那样的意思,请务必告诉他。”吴清黎立刻道。“因为他觉得,他和您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 吴炜一直想调离安南,元光耀确实知道。而虽然他不爱到处宣扬自己的想法,吴炜也一定能从他的境况中判断出,他想回长安。 从这个方面说,在到长安这方面,两人的确算是心照不宣。 元光耀想了想,觉得这种情况实在没必要藏着掖着。而且,话说回来,吴炜与他交好,也确实帮了他不少。“那三人的身份,你阿耶也告诉你了?” 吴清黎点头。他回想起前天他在球场上见到的那三人,终于意识到,他脊背上升起的凉气不是错觉—— 三个从西南战场来的人,身上放出的是货真价实的杀气! 当然,正常情况下,吴清黎觉得德王等人不会随意放杀气。但甫一照面,他就得到了这种待遇,不免怀疑起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 说真的,这可能吗?他们之前根本没见过啊! 吴清黎心里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好的预感,但又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只得暂时搁置。“只说了一个。但是,一个就足够了。” 这和他们知道的完全相同。元光耀听了,便点点头。“这么说来,他们先到了宋平,见过吴都护,才到了嘉宁?” “我想应该是这样,”吴清黎道,“阿耶的信,我是今天中午收到的。”说着,他便从袖子里拿出信封,递给元光耀。 元光耀接过打开,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吴炜在信里写的内容就和吴清黎说的差不多,主旨就是要不要一起站德王这派。如果要说倾向的话,他和顾东隅的倾向是一定要回,而吴炜的倾向是看他们的决定后自己再做决定。最后,不管答案是什么,吴炜都希望他回一封信。 这实在太简单了。元光耀想都没想,就拿起毛笔,刷刷地写了一封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等已然没有其他方法好选。” 在晾干墨汁的功夫里,元光耀转过头问道:“虽然我们已经做了决定,但各人情况不同,你可得和你阿耶说,做决定时,最先考虑的该是自己。” 吴清黎正在心里默念“没其他方法好选”,闻言赶紧应了是。“这是自然。”只不过,在把回信拿到手后,他还犹豫着,不想出门。 “还有其他事情?”元光耀现在有些奇怪了。 “我……夫子……”吴清黎有些结巴。 其实,相比于吴炜交代给他的事,他更关心另一点——就是,元光耀一向把女儿护得好好的,一般人连多看一眼都难,那前天怎么会和德王一行碰上?只是偶然? 他很想知道元非晚和德王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不确定问元光耀是不是个好主意。毕竟,他想知道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管的范围。人家姑娘认识谁,和他有半文关系? 所以吴清黎才迟疑。不能直接问,又按捺不住好奇,他只得尽量委婉:“他们是怎么找上您的?到别院那头吗?” 元光耀愣了一愣。“你知道我们搬出去了?消息传得这么快?”不过他也不在意,更不需要吴清黎回答,只道:“正好在路上碰到了。” 他当然知道萧欥在别院那里和自家女儿打了个照面,但这事发生了就发生了,难道还可以到处说吗?而且,他和萧欥第一次碰面时确实是城门偶遇,不算撒谎! 听到这种回答,吴清黎总算放下心,那种若有似无的危机感也消失了。如果是路上碰到的话,那元光耀肯定不会向女儿介绍一个隐藏身份的王爷,也就是他们不认识。还好还好……要是德王也喜欢元非晚,那就麻烦了! 此时的吴清黎根本不知道,他所担心的事早已变成了现实。 而元府里,元非晚派元达去种下的话头威力已经开始显现。本来就是杯弓蛇影的时候,有人指了条明路,那还不上赶着冲过去啊? 与元光耀平辈的人中,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张婉之。 自从元光进告诉她分家后,她就在清点三房剩下的资产。东西是那么少,以至于她很快就清点完毕,继而长吁短叹——手头所有的钱,加起来一万钱都不到! 一万钱就是十贯钱,大致等同于元光耀正三品时每个月能拿到的俸禄(不算职田、禄米、月杂给之类)。嘉宁当地,物资不算缺乏,一斗米不过四五钱,一匹绢则是两百钱左右。然后,正常的三口之家,一斗米可以吃十天到半个月不等。 这么算算,光吃饭的话,一万钱可以吃个五年。不过问题在于,人不能只吃米过活,他们还有其他很多开销——肉食啦,仆从啦,衣服啦,头面啦……他们有三个女儿,吃的不算多;但打扮的钱呢?从哪里来? 一想到这些,张婉之就头疼。并且,除了开销大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坐吃山空。如果没有进项,再多的钱都会有花光的一天! 面对这种窘境,就算张婉之再不愿意打扰元光进,也不得不去。而面对着开支和储蓄,元光进直接目瞪口呆——他向来不管这个,结果现在老婆告诉他,他们手里的钱撑死了能过五个月?!“这……” “咱们得想想法子,三郎。”张婉之轻声道。“不然,咱们撑不了多久。” 他们一家五个人,其中四个都是女流之辈——就算她想做什么,身体也不允许;至于女儿,都还小呢——就剩元光进一个而立之年的男人。若他不能负担起全家的开销,那他们可就真完了。 就算元光进再不食人间烟火,他也知道,这种忧虑是对的。但叫他出门去找活干,他也不愿意。这么一来,就只能在手里的东西中打主意了—— “把咱们房里的仆从卖了罢。”元光进最先想出的就是这个主意。“留个干重活的,其他都不要了。” 张婉之点点头。虽然这不是她预料中的解决方式,但好歹能再拖久一点。洗衣炒菜这样的事,说不得就要她们自己做了。 元光进又低头看了看清单,心里很快列了个顺序——卖仆人,卖首饰,卖家具……怎么说,他们还有一座宅院呢,也是值不少钱的! 这么想想,近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元光进便不再关心这个,把清单递还给张婉之:“那就这么办吧。” “……啊?”见他这么敷衍,张婉之吃了一惊。 她还以为元光进好歹会想想挣钱的法子,结果还是没有吗?之前不做事是因为有元光耀养着,现在还不做事?就算他们撑得过一时,也撑不过一世;而且,元光宗到底有没有想到,他们有三个女儿,嫁妆一点着落都没有呢! 不得不说,不愧是十几年的夫妻,张婉之完全抓住了元光进的心理。她想再说几句,可元光进已经自顾自地开始翻阅画册,她只得走了出去。 这可怎么办才好?不过半天的功夫,张婉之就觉得自己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此时,元非鸢正好跑进院子。“阿娘,阿娘!” “怎么了?”张婉之应了一句,相当无精打采。 张婉之算账的时候,元非鸢常在边上看着,当然知道自己母亲为什么提不起精神。她飞奔到张婉之身边,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的确是这样……”张婉之对下人们风传老夫人最有钱表示同意,又猛地一凛。“你的意思……莫非是……” “没有莫非,是就是!”元非鸢立刻接道,“咱们去当然没用,但让阿耶去和祖母说,说不定有希望?” 这点张婉之没法否认。她想了又想,捏紧手中薄纸,又转回了书房。 于是,不过多时,元光进便去见老夫人了。他之前还担心撞上黄素,但一路走进二房,周围静悄悄,一个人影都没有,不由松了口气。他腆着脸向老母要钱,若给二房的人知道,面子要往哪里搁? 要是元非晚知道他这么想,一定会奉送一句:你以为你还有面子这种东西吗? 然而,元光进自己是想不到的。为防意外,他也没叫人通报,自己推开了老夫人的房门。 “谁?”老夫人正躺在自己的摇椅上,闻声被吓了一跳。等看到小儿子的脸后,她才抚着心口躺下去:“是老三啊?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母亲。”元光进道,便走过去给老夫人推摇椅。 他动作轻缓,老夫人觉得很舒服,不免昏昏欲睡。“还是你最贴心,老三……现在,连个婢子我都使唤不动了,这要怎么办啊?” 这种絮叨,元光进听得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老夫人唠叨够了,便想到了别的方面。“今天怎么又来了?”她慢吞吞道,“可是有事?” 元光进很想委婉地表示“我没钱花了您救济点”这样的意思,然而以他的估计,太过委婉,老夫人大概只会当做听不懂。“儿子确实是有事,”他低声道,做出一副十分为难的神色,“儿子刚回去点了点,发现手头上只剩下不到五千钱了。” 说得越少才越令人同情,元光进很明白。要不是数目再少就太可疑了,他可不止对半砍。 “什么?”老夫人果然被吓了一跳。“这么点钱,怎么够呢?” “谁说不是啊。”元光进道,继续委屈。“母亲,您看这……”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也不需要说出来了。老夫人完全明白,儿子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钱! 说句实话,对小儿子,老夫人还是有些偏爱的。要不是为了小儿子的香火延续,她怎么能做出向张婉之下毒这种事?若元光耀叫她拿钱,根本没戏;若是元光进叫她拿,那就不一样了…… “五千钱,也是不能过日子。”老夫人叹气道,“我这里先拿给你一些吧。” 元光进眼前一亮。他知道老夫人的脾性——撒娇装可怜果然是有用的!“那实在多谢母亲了!” 老夫人摇了摇头。“你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说着,她便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飞钱。“这里是十贯,你先拿去。这钱你自己拿着,别换到别人手里,知道不?” 元光进喜滋滋地接了过去。老夫人暗指他不能给张婉之,他也没当回事。毕竟,他一直奉行君子远庖厨的宗旨;叫他去操心米面粮油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老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自己说的话没大用。她转念一想,回忆起元光进在下毒方面的表现,心中不由后悔自己的痛快。她现在开了个头,以后小儿子再来要怎么办?若是小儿子一个也就罢了,她还要给晦气的儿媳妇以及赔钱的孙女支付各种开销…… 怎么可能? “老三啊,还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老夫人又道,语气相当温和。 “嗯?儿子洗耳恭听。”钱来得太容易,元光进此时心情很好。 “你看,鸢姐儿今年十三,快要到许人家的时候了。”老夫人轻声道,显出十足语重心长的口吻:“我便是有些积蓄,也决计拿不出嫁妆啊!而且,便是能拿出一份,也不能拿出第二份、第三份!” 元光进从未想过这种事,不由“啊”了一声。他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有多少家当,但以他的想法,拿出三份嫁妆确实很难。“这要怎么办?” 老夫人就等着儿子问这句话。“你想啊,这三个女儿,你辛辛苦苦把她们养大,到头来嫁出去,还不是便宜了别人?你在她们身上花多少,那都是打水漂!你说是不是?” 听起来确实有道理,元光进点头。 “既然这样,何必继续浪费钱呢?”老夫人继续劝诱。“她们懂事了,也该知道给家里分忧了!” 元光进一时没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几个小姑娘,能做什么?” “这可说不好。”老夫人道,慢吞吞地靠到躺椅上去,但眯缝眼依旧注意着儿子的表情。“水红和水碧进咱们府里时,不也才十岁不到?” 也就是说,女儿也可以卖掉……?元光进瞪大了眼睛。   ☆、第55章 暗涌 听了这些话,元光进回屋时就显得心事重重的。 这可不像之前了……老夫人不小心把下毒之事说漏嘴,他还能转头就告诉张婉之,是因为他知道他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大风浪。但打女儿的主意…… 元光进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噤。一方面,他为老夫人的绝情无义感到心寒;另一方面,他已经预料到了张婉之听到后会有的反应—— 婉之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三个女儿?现在告诉她要动她的女儿,那不是比要她的命更糟糕?如若他真的点了头,婉之会找他和老夫人拼命的! “……大家竟然……”张婉之拿着那张面值十贯的飞钱,十分诧异。老夫人竟然这么容易就松了口? 可她又哪里知道,老夫人之所以这么痛快地拿钱,是因为老夫人出了个更恶毒的法子? 面对妻子,元光进有点心虚。他从未想过女儿的嫁妆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老夫人有句话说得很对——他确实拿不出三份嫁妆的钱。 察觉他的沉默,张婉之问了一句:“怎么了,三郎?” 元光进立马摇头。“没什么。钱你拿着,别给母亲知道,嗯?” 张婉之一听,就知道这又是老夫人说的。但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她现在捏着那张飞钱,也就没什么立场来指责老夫人的偏心了,只能不出声地叹了口气。“那我再回去算算。”属铁公鸡的老夫人会拔毛纯属偶然,他们还是得认真合计! 元光进巴不得这样。“那就去吧。” 目送张婉之离开,他才长长地出了口气。“三份嫁妆啊……” 他的女儿确实多了些。不过,除了大女儿,其他两个女儿都还小,想嫁妆也太早吧?更何况,元非鸢长得也还不错,说不定他能招个女婿入赘呢! 元光进觉得,这处理办法可比卖女儿好得多了。女婿可以养他们一家,他也不用背着为父不慈的难听名声,对不对?相比之下,老夫人就是年纪大了,尽出些馊主意! 如此一想,元光进便放松下来。他手里的钱还够花一阵子,那么,在这段时间里给元非鸢定门亲事,不就得了? 元光进要一个二十四孝入赘女婿养一大家子是不是天方夜谭暂且不提,至少在元光宗这边,他面对的问题比这个还大。 原因很简单,一番温存过后,惠儿又有意无意地问他,她什么时候才能入主元府。 “快了,快了!”元光宗满口应承。不过,只有他自己知道,同样的话,他今天说起来比昨天心虚多了。 “你每次也这么对我说!”惠儿娇嗔道,“人家要等不及了嘛!” 这话要是黄素说的,元光宗非得和她吵起来。可他现在正是贪恋惠儿身体的时候,床上的男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你这是不信我?那下次我把休书带给你看看可好?” “那怎么好……”惠儿犹犹豫豫道,但她眼里流转的光芒说明她其实很想看。 “不过是两张纸,你想看,便给你看咯!”元光进拍着胸脯保证。 惠儿微微低下头,又道:“二郎,其实也不是我想催你。只是,就算我等得及,我的肚子也等不及了啊!” “什么?”元光宗又惊又喜。“你有了吗?” 惠儿含羞带怯地点头。“月信久久不来,我便悄悄请人看了,说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你想想,若你娶我进门时,我肚子大了,那还能见人吗?”那岂不是等于昭告天下,一个寡妇和一个有妇之夫早前就开始通奸? “你说的很对。”元光宗赶紧点头。但实际上,他刚才的那点喜悦也被对方的话冲淡了—— 再有一个月,惠儿的肚子便会大起来。这也就意味着,留给他置办婚礼的时间不多了!节夫人已经处理掉了,黄素还缺个借口发作掉。但最重要的问题是,钱从哪儿来? 不需要听下人进言,元光宗就知道,现在家中最有钱的无疑是老夫人。但他已经有了一房妾,膝下还有两个儿子,就不用指望老夫人愿意掏钱再给他娶妾了…… 这要怎么办? 元光宗想了又想,一个大胆的主意开始浮现在他脑海里。 “你在想什么?”见身上的男人定住不动,惠儿忍不住问道。 “在想什么?”元光宗回过神,察觉到对方正在他胸前暧昧地画圈,脸上的表情立时变成了淫亵。“我在想,怎么能让你更加欲仙欲死!”说着,他往前挺胯,很快就听到了销魂的嘤咛。 “轻……轻点……”惠儿低声求饶,两条腿却主动攀上了元光宗的腰。 这一团糜烂生活,只是听墙角的公孙问之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叫一个恶心!早知道就不和卢阳明换监听二房的工作了……这二房里外,怕是全都烂透了吧?要不是元光耀一力撑着,元府还能维持到现在? 元光耀到底是怎样的好脾气,才能忍着这些渣滓啊!便是分家,也太便宜那些人了!真是,他得回去和殿下说,这一票人必须全部打理干净,不然以后有的受! 好一阵逍遥快活之后,时间差不多,元光宗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起来。 “你要不要洗个澡再走?”惠儿见元光宗起身,便提醒了一句。 元光宗自顾自地系腰带,闻言给了床上的人一个“你放心”的笑容。“没关系,我夜里自己睡,没人会闻到我身上的味。” 刚才在床第之间,惠儿已经听元光宗说了节夫人作死把自己作进去的事情。当然,是节选版本,因为在这节骨眼上,元光宗当然不会告诉她元府分家这种事。 “你夫人呢?”虽然心中一阵窃喜,但惠儿还是哀怨地问了一句。 “说的什么话?”元光宗反问,“我夫人不就是你吗?” 惠儿脸一红。“谁说的?”她作势要用枕头扔元光宗,但刚抬起半个身体,又嘤地一声软倒下去。“人家的腰……”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现在可给我好好休息。”元光宗赶忙上前扶她躺好,“养着身子,其他的事情,自有我去做,嗯?” 好说歹说,元光宗终于哄好了惠儿,转身从后门离开了。当然,在出门前,他先遣人看了看外头的情况,确认无误后才露头。 以前,为了没有随身侍从这种事,元光宗总觉得自己失了派头。勾搭上惠儿以后,他又觉得真是再好不过——不然他去风流快活,其他人就能从他侍从的去向判断他在哪里了!真要做点什么,还是一个人容易掩饰! 这么想着的元光宗在小巷里拐了几个弯,转到县衙附近的大街上,再装作自己刚下班的模样回元府去。 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些东西,所以在进门后,元光宗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老夫人。好巧不巧,老夫人又在发作水红。 “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养你何用?”老夫人指着跪着的人的鼻子骂道,“明天就去别院,把水碧给我叫回来!” “那账本……”水红犹豫地问。 这一下正捅了马蜂窝。“你还敢说账本?”老夫人气咻咻道,“分家的契约字都签了,账本还有什么用?要不然你告诉我,你能把契约也烧了?” 这话水红当然不敢说。且不说她敢不敢做,事实上根本做不到!瞧元光耀今日雷厉风行的样子,哪里还会不防着他们对账本和契约打的主意? 想到这里,水红只能应了:“是,婢子明日一早就去。” 老夫人也骂得累了,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人下去。等屋子里只剩两人时,她才问元光宗:“老二,你怎么来了?” “母亲,您消消气。”元光宗观颜察色,很聪明地上前给老夫人顺气。“和个小贱蹄子生什么气?白瞎了您自己的心情。” 这话说得中听,老夫人点了点头。“谁说不是呢?” 接着,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无非是突然紧缩的经济问题。老夫人这回留了个心思,磨了一盏茶功夫,她才拿出一张同样的飞钱:“母亲手里也没什么东西,这钱你暂且拿着,贴补家用。” 如果说元光进拿到十贯钱时非常满意的话,元光宗则恰恰相反。在他眼里,十贯钱,也就勉强给惠儿买个稍微好些的簪子,距离娶亲远远不够! 但这话显然不能直说。元光宗眼睛转了转,立时就想到了一招以退为进:“母亲,我怎么好意思拿您的钱呢?”说着,他就把飞钱塞了回去。 每个儿子十贯钱是老夫人计划好的事情,她也确实不差这十贯钱,现在一听就板起了脸。“你这是和娘生分了吗?” “当然不!” “那不然,是嫌我给的少?” 这倒确实是。但面上,元光宗只拼命摇头。“娘,您想多了!” 老夫人这才把板起的脸缓下来。“那就是了。给你,你就拿着。不管怎么说,娘最多也就能帮你们这点了。” 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 元光宗在心里唾了一口,知道对方不愿多给。要是老夫人手里真的没钱,怎么可能一出手就十贯?换句话来说,老夫人拿出十贯,就说明她还有更多的,多到让她可以忍受拿出十贯! 这时候再推脱,就会连十贯钱都没有了。元光宗见好就收,笑着道:“那儿子便谢过母亲了。”他心里打着小算盘,就不免多问了一句:“刚才听着,您要让水碧回来了?” 一天就出手二十贯,老夫人颇有些肉痛。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只能忍了。此时听到水碧这个话题,她便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全搬了过去:“养出一只白眼狼,那还不得赶紧敲打敲打!左右她的身契在我手里,老大难道还能扣着人不放?” “谁说不是呢?”元光宗笑着附和。然后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道:“天晚了,我叫人布菜吧。” 老夫人便随他去了。而刚一出房门,元光宗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是水碧回来,多一个人,那他想下手就更难了!看起来,今夜就要行动! 这边,元光宗陪着老夫人用晚饭;另一边,黄素则带着元非静,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 虽说上午分了家,手里掌握的资源立时变成了没有,但这一时半会儿不会体现在伙食水平上。所以黄素食不下咽,显然还是因为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 别说黄素,知道了这件事的元非静也没什么胃口。“娘……”她没动几筷子,便出声唤了一句。见黄素没有反应,她又多叫了几声。 黄素回过神,还没答应就先叹了口气。“怎么了,静儿?” “咱们以后怎么办呀?”元非静怯怯道。 便是她这种平日里只知道耀武扬威的,也明白他们的生活到底是靠谁。而元光耀吧,平日里不声不响,温吞又好说话,谁知道怎么会说分家就分家?变得也太快了吧? “娘也不知道。”黄素又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吧。” 元非静有些接受不能。怎么突然就变成走一步看一步了?明明前几天,她们还在考虑怎么把她介绍给吴清黎、继而嫁给对方呢,不是吗?“那……那……”她支吾道,“咱们之前说的事情……”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黄素焦头烂额。此时听见女儿说之前,她想了好一阵子,才想到到底是什么。“你是说荔城公子?” 元非静赶紧点头。 见女儿眼里倏然闪过的亮光,黄素略有些不忍。但,也只是略有些而已。“静儿啊,你听娘说。” 这种开场白通常没什么好事。元非静心里一沉,脸上倒勉强维持住了平时的表情。 “静儿,你瞧,咱们还不认识荔城公子。若是照原来的说法,有你大伯牵线搭桥,非武就能和荔城公子攀上些交情。但现在呢?咱们分了家,你大伯也说了‘从此以后各不相干’这种话,你觉得还有可能吗?”黄素慢慢道。 “可是……”元非静条件反射地想反驳,但被黄素打断了。 “娘知道你想说什么。若是再过两年,非武进了州学,未免不能认识荔城公子。到时候,你再去认识,也不是不可能。但想做到的话,首先,就是咱们得撑过这两年。” 元非静咬紧了下嘴唇。“娘,你是说,咱们的钱,连两年都不够花?” 黄素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还有,荔城公子是都护之子,而吴都护可是个三品大员。这样的人家想要结亲,怎么地也轮不到一个普通县丞啊!” 这话太实际了,元非静根本不知道怎么说。 然而,黄素还没说完。“最后,荔城公子今年已经十七八,这两年肯定就订下来了。静儿,你觉得,咱们家这两年能让吴都护看上吗?” “可咱们之前不也……”元非静不甘心地道,但话说到一半,她就自己明白了—— 和吴炜交好的是元光耀,给吴清黎当老师的也是元光耀;他们以前觉得自己高攀得上,是因为他们认为元光耀应该帮他们。 可现在呢?元光耀和他们划清了界限,吴炜哪里还会在意他们?怕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吧? “娘……”元非静道,几乎要哭了,“难道离了大伯,咱们便什么都不是了?” 黄素猛地一抖。这话极大地刺伤了她的骄傲,可她竟然找不出一个字反驳,因为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得到的一切,大都依仗元光耀!这样的金大腿,他们之前不好好巴结着,还瞒着元光耀给元非晚元非永下绊子,真是蠢透了! “还真是自作自受了。”黄素低声喃喃。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晚了! “咱们以后不会就这样下去吧?”元非静哭兮兮地问。没好看头面,没好看衣服,说不定还得亲自做杂活?她不要啊! 黄素当然也不想。“没事的,”她安慰女儿,“咱们还有非武。只要非武能出人头地,咱们还怕过不上好日子?就是要撑过这几年了。” 元非静娇生惯养,一身大小姐脾气,委屈那是一日也受不得。此时听母亲说几年,她头皮都麻了。只可惜,她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继续哭。 黄素自己心情也高昂不到哪里去,两人便抱着流了一会儿泪。等这阵子难受劲儿缓过去,元非静忽而想到了另外的事。“那偏房的那个呢?”她仰起脸问黄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吧?” 从称呼就可以看出来,黄素对节夫人的态度直接导致元非静对庶母也一屑不顾。 “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能顾得上别人?”黄素立时竖起眉毛,哼了一声。“你可别过去沾晦气,”她嘱咐女儿,“不然肯定会把倒霉劲儿沾到身上。”随后,她便提了提节夫人蓄意让元非晚染上水痘的事情。 换成是平时,元非静一定会兴奋大呼干得好。但这个结果直接导致她们没钱花,她也就觉得这事不太好了。“蠢货就是蠢货,”她不屑地道,“做了就做了吧,还被人发现了!发现就发现了,还害得我们跟着倒霉!” “谁说不是呢?”黄素也这么认为。反正她想讨好大房也还不及了,那又何必为大房打抱不平?白白浪费时间和口水。 只是,就算嘴上过足了瘾,四面楚歌的境况也不会因此改变。黄素和元非静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只能继续食不下咽。 再来说别院。 下午元非晚带着茶点回去时,路上正好看见马球场上十分热闹。她不免庆幸了下自己上午已经去过,没和一大堆人撞上。 而提到马球,她脑海里就立刻跳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英俊面孔,不由有些意外。 说起来,德王殿下今天下午没有出现?这是回去补觉了,还是对方已经离开?虽然只是两三天的功夫,但她竟然有种不习惯的感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元非晚不由失笑。看起来她这日子过得实在太平淡,以至于一点细微的改变都十分在意。反正她本来就弄不清德王殿下的意思,那就随对方去呗!以目前的情况,考虑王妃之类的事情,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这样一来,元非晚直接就把这事抛诸脑后。等她回到别院后,就更想不起这茬了——因为顾东隅似乎和元光耀约好了一样,提前放学。元非永兴冲冲地跑回家,没看见她,已经发了一通脾气。若不是水碧还在,劝他说姐姐很快就回来,指不定他已经冲去县城了。 所以一见马车,原本扒在围栏上的元非永便蹬蹬地跑了下来。“阿姊!” 元非晚刚一露头,就看见自己小弟顶着两只还泛着红的大眼睛。“多大个人了,还哭鼻子,害臊不?” “你不是答应我,会在家里等我的嘛,阿姊?”元非永还有些抽噎。 元非晚下了马车,就把那个脑袋揉了揉。“谁说不是了?我只是去了一趟翡翠楼。” “翡翠楼?”一听见吃的,元非永立时破泣为笑,眼睛闪闪发光。 真是个小吃货!元非晚忍不住点了点小弟的额头。“赶紧上楼,先吃一块!” “一块?”元非永的眼睛跟着谷蓝手里的食盒打转,讨价还价:“那也太少了吧?” “顶多两块。”元非晚不客气地道,“你还要吃完饭呢!” 元非永不依了。“姐——再一块,三块,好不好?” 这娇撒得,边上所有人都忍俊不禁。他们在元府里的时候,哪儿有这么轻松的气氛?果然,只要甩掉那些拖后腿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 而下午消失不见的萧欥,并不是不告而别,而是回客栈休息去了。他估摸着元家的那些奇葩亲戚不会轻易消停,晚上可能还要守夜,便提前做好准备。虽然卢阳明和公孙问之还没回来向他禀告进展,但有备无患,不是吗? 等他睡了一觉起来,县城里已经华灯初上,两个下属也回来了。 “七郎,先用饭还是先出门?”见萧欥下楼来,卢阳明便问了一句,语气依旧促狭。 “没关系。”萧欥简洁地说。就以嘉宁县的城墙,根本拦不住他!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但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一起领会了精神。“去也是好的,”公孙问之道,“那些人,必须防着。”说着,他压低声音,便把他们今天的跟踪成果告诉了萧欥。 萧欥听着,眉头一点一点地锁了起来。 “虽然我也觉得一把刀就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能,不要我们出手,元家娘子也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卢阳明笑嘻嘻地补充。 萧欥挑起了一根眉毛。“怎么?” 卢阳明便把今天下午元非晚派人去元府制造舆论攻势的事情说了。末了,他总结道:“一句话,就能杀人于无形!啧啧,我觉得我是小看她了!”言语之间,全是赞赏之意。 萧欥估摸了下那句话能带来的反应,不由微笑起来:“那还真是令人拭目以待。”左右他还有几天时间,应该足够了! 卢阳明还想说点什么,就先被这难得一见的笑容给震住了。哎哟我去,殿下,人还没娶回来呢,露出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也太早了点吧!   ☆、第56章 反间 是夜,一轮半弯的下弦月极慢地爬上了东边树梢。 借着自己敏捷的身手,萧欥轻轻松松地攀上城墙又荡下去,朝城外而去。夜里点一根火把实在太招眼,所以他很是发挥了一下战场夜行的素质,一路摸黑前行。 嘉宁县毕竟是个宁静的小山城,想低调又安全地到达目的地根本不难。萧欥顺顺利利地爬上了那棵有些年份的大树,找到树枝上的凹陷处窝好。 朝向他的那扇窗户虚掩着。透过窗缝,偶尔能见到里头的人走动。 虽然他在这里就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意外,但还是什么意外都不要出更好吧……萧欥这么想着,也不打算出声,只默默地调整了一个相对舒适的姿势,半眯着眼睛小憩起来。 他爬树的动静相当小,楼里的人没一个觉察。 此时,元非晚正准备就寝。她梳洗好了,长袖单衣也换了,正倚着床头,抱着半卷被子,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看诗经。 谷蓝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美人夜读的景象。于是她估摸着,元非晚可能过会儿才休息,便想掩门出去。 在她彻底关上门之前,元非晚却从书卷里抬起头来。“谷蓝。” “婢子在。”谷蓝赶紧回答,重新推门进去。 “今日的事情,你和水碧说了没有?”元非晚问,语气漫不经心。 谷蓝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说,”她诚实道,“大娘的意思,是要告诉水碧姐姐吗?那我马上去。” “没关系,”元非晚慢慢摆了摆手,“叫她进来。” 哦,这是要亲自提点?谷蓝悟了,转身就去叫人。 主子没睡,水碧自然也没睡,来得相当快。而元非晚见人到了,便坐直了一些,并把诗经放到床前的矮凳上。谷蓝见她把书合上了,便走过去收好,再立在元非晚身侧。 “大娘,可是有事吩咐婢子?”水碧恭敬地问。 “吩咐没有,话倒是有一些。”元非晚瞅了低眉顺眼的婢子一眼。“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上次说的事情?如果她想留在大房、便要好好表现自己的事情吗?现在提起来,莫不是已经到了好好表现的时候? 水碧更小心了一些。“婢子当然记得。” “那便好。”元非晚点点头,话锋忽而一转:“今日下午,元达进了城,无意给还在府里的仆人捎了句话。” “无意”?肯定是“故意”吧? 水碧默默心想。然而不管是无意还是故意,她都必须认真听跟在后面的话。“是什么话?” “如今的元府,没人能比得过老夫人了。”元非晚一字一句道,脸上甚至还有些笑意。 这话很是委婉,要让谷蓝听,一定听不出个所以然。但水碧不同,她钻研元府内的情况已经很久了,很明白这话的作用——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真是没消停了! “确实如此。”水碧恭声应道。 真是个上道的……元非晚想着,轻轻点头。“就算是没人比得过,如果有更多的,老夫人也不会介意。” 这话里的意味终于明显了一点。老夫人是典型的拿来主义者,信奉“我的就是我的,你的还是我的”这样的强盗逻辑。就算她现在是整个元府里最有钱的,但她依旧不会放过任何能让自己资产壮大的机会。 水碧担心这个已经担心了很久,闻言脸色微微发白。“婢子的身契……还在老夫人手里。” 元非晚又点头。“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水碧发音艰难,但还是说出来了:“婢子仍旧是老夫人的人。” 元非晚很满意这个回答。“你很清楚,很好。那么,若是明早老夫人差人叫你回去,你该明白要如何做吧?” 水碧简直要僵住了,可她还是很快道:“婢子明白。” “……等等?”谷蓝没忍住插嘴。前面的对话,她听得一知半解;但后面说回去什么的,她再明白不过了。“水碧姐姐要回老夫人那里去?不是真的吧?而且话说回来,大娘您怎么知道老夫人明天一定会派人来叫水碧姐姐?” 水碧看了谷蓝一眼,表情十分复杂。谷蓝是比她小点儿,但比她天真得多了。这一方面显得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却让人嫉羡——只有没受过苦或者心思纯净的人,才会抱有这样的天真。“婢子也觉得是明天。” 这话无异于肯定,谷蓝彻底被这两个人弄糊涂了。 见婢子十分费解的模样,元非晚好心补了一句:“现在说还太早,等过一阵子,你自然会明白。” “……噢。”谷蓝只能这么回答了。说真的,现在不明白肯定不是她太蠢,而是另外两人的哑谜太难吧?好好儿的,为什么水碧姐姐一定要回老夫人那里去? “那你下去好好准备准备,明天上路。”元非晚很快放了人。 水碧弯腰退下。谷蓝则打算给元非晚盖好被子,但被元非晚阻止了:“行了,你也下去吧,我自己来。” 于是,房间里很快就清净了。元非晚坐在床头,琢磨了一会儿—— 水碧说想要留在大房,她相信这是真的。毕竟,事实已经证明,留在老夫人或者二三房那里,风光是一时的,遗患确是无穷的。凡是脑筋正常的人,都会知道跟着他们大房靠谱得多。 虽然水碧的身契在老夫人那里,但这可不意味着,水碧就想一条道走到黑、明知前头是火坑还往里头跳。弃暗投明才是及时止损的正确做法,问题只在实现方式—— 要解决这种困境,无疑就得解决身契的问题。而既然老夫人把婢子当做一个内应插到她身边,那作为威逼的有利物品,老夫人一定会好好看管着。 那也就是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元非晚来说,她当然没有那种舍己为人的精神。别说她不知道老夫人把婢子的身契藏在哪里;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自己去冒坑蒙拐骗的风险—— 若是曾对她有恩的,她还能考虑考虑!一个婢子而已,又不是离了就不能活,她犯得着以身犯险?何必呢! 所以,最佳方案,当然是水碧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至于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就看水碧能做成什么样了。反正,左右都影响不到她,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元非晚这么想想,就觉得她自己已经相当手下留情了。有些事情的改变只需要一个契机,她给了水碧那个机会,不是已经很够了吗? 她已经有了些初步设想。成功的方式有很多种,只要拿到身契或者毁掉它都算数。而失败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但只怕水碧担不起失败的后果。 最终会是怎么样?还真是令人期待呢…… 元非晚懒洋洋地想,忽而察觉到一阵带着水意的凉风打着卷儿刮过。她转过头,便见到虚掩的窗户被吹得更大了些,便下床去关窗。 可在手抚上窗棂之前,元非晚便不免想到了些别的——因为早上萧欥从茂密枝叶中探出头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这么想着,元非晚手上的动作就变了个方向。窗户打开,她小幅度伸了个懒腰,但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早晨的那个位置—— 夜有些深了,月光又不甚明亮,外头的一切都影影绰绰的。不过,借着自己房里的烛光,元非晚还是注意到,有双靴子在叶片间露出了尖端。 ……竟然又在? 元非晚深深震惊了。虽然她们家的极品亲戚做什么都不稀奇,但因此劳动德王殿下大驾光临两个晚上,也太夸张了吧? 殿下,您还记得您是个殿下吗?就算您远离长安好些年、对自己的定位可能有所改变,但也不至于清闲到这种地步吧? 元非晚觉得这真是无解。她把视线定在河对岸,想了一会儿,还是打算装作无知无觉——这大半夜的,到处乌漆吗黑,她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早在她打开窗户的时候,原本微眯着眼睛养神的萧欥就已经回了神。“你知道我在这里。”他道,声音不大,但十分肯定。 元非晚准备拉上窗户的手定在半空。“……殿下,您把我吓着了。”她无奈道。突然冒出个声音是怎么回事! “真的吗?”萧欥问,然而语气更像是否定。就算背光,他看不清元非晚的脸,但他确实注意到,对方的手指抖都没有抖一下!这叫吓着了?骗鬼呢! 不知道是夜色的缘故还是两人没真正照面的缘故,元非晚有种微妙的感觉,有些话说起来比白天更放得开。“殿下,”她轻声道,试图劝说萧欥,“您早上说的话,我已经全部转告给阿耶了。”言下之意,您大可以回去睡觉! 但元非晚不把这句话说出来,萧欥也就当自己没发现。“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对方不接招,元非晚也没辙。“您想知道什么?”最好她回答完,对方就能满意地离开!不然,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一个王爷蹲守在外头的树上,她这一晚是要辗转难眠了吗? “你一早就看见了吧?”萧欥问,再次用上了肯定语气:“我进城时,你就注意到了我的玉鱼?” 元非晚怎么想都想不到,萧欥竟然连这个都猜出来了。要知道她那时坐在马车里,萧欥肯定看不见她!“看来是芷溪太过冒昧了。” 这话无异于肯定,但萧欥并不觉得这是冒昧。“你很敏锐。” 不知怎么的,元非晚觉得,萧欥所说的敏锐可能并不止她的观察力。更可能,指向某种暧昧的情愫。然而这个弯球她是肯定不会接的:“承蒙殿下谬赞。” 话说得滴水不漏,萧欥微微皱眉。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想不到他面前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这么谨慎,我能认为你担心交浅言深吗?” 虽然这话确实戳中了元非晚内心的某个部分,但还不是全部。因为她觉得她拿不准萧欥的意思,自然就不可能把自己的意思直白地表达出来。她爹和萧欥还是合作关系呢,小心总没有错!“殿下说笑了。” 这话依旧是在打太极。不过可贵的是,这太极打得并不算敷衍,也没显出什么害怕,能算不卑不亢。 “我是不是认真的,你以后就会知道。”萧欥沉声道。 元非晚心里咯噔一跳。等等?什么认真不认真啊?他们只说了几句话而已,为何德王就能把类似表白的话不要钱一样撒了?“殿下……”她犹豫道,不知道该接啥—— 真不好意思啊,芷溪公主说不嫁的时候,也没人敢贸然对她表白的! 大概听出了元非晚语气里的为难,萧欥不由回想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冒进了?以至于人家姑娘觉得太快?而且,原来这就算直球了吗?那元家娘子确实足够聪明敏感呢…… “现在,也确实还有些别的事。”萧欥自如地把话头接了过去,就像是什么也没有觉察。紧接着,他就把卢阳明和公孙问之白日里打探到的结果总结了一遍。 “……什么?”元非晚自觉得她对老夫人的评价已经够差,然而事实却证明,这种底线没有最低,只有更低。卖孙女这种事情都想得出……她该庆幸她三叔脑袋还没彻底糊住吗? 萧欥点了点头,又把元光宗勾搭了个寡妇、那寡妇还已经怀孕这事儿说了。 如果说元非晚之前只是有点狐疑的话,现在都变成了肯定。他们连元光宗有外室这事儿都不知道,萧欥就已经知道那外室姓甚名谁、肚子里又有啥了。相比之下,萧欥知道老夫人有放火的意图简直不是个事儿—— 因为萧欥绝对派人暗中监视元府、跟踪元光宗了! “多谢殿下告知。”元非晚轻声道,决定明天让元达去验证一下。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句话憋得慌,实在不得不说:“殿下,您下岭南来,已经有几日了吧?”既然是偷偷摸摸出来的,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逗留在嘉宁?凉府和长安的反应还要不要考虑了? 这话有些突兀,萧欥愣了一愣。等回过神,他不免笑出了声。为了能多留几天,他已经决定回程时日夜兼程。这话他只和两个下属商量过,元非晚又是怎么知道的? 又是自己考虑到的吗?这玲珑心肝,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第二个了! 听萧欥不答反笑,元非晚有些莫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她头一回产生了危机感。怎么办,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啊! 萧欥好容易笑够了。“若娘子你觉得我该早些回去的话,怕是要失望了。”如若没有碰上元非晚,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大庾岭;但事实上这事并没发生,所以就剩下再留几天这个选项了! 元非晚在心里默默地画了个叉。这时候,就算事实如此,也当然不能顺着萧欥的话头走。开玩笑,她什么身份,能管得了一个王爷的来去?“没有的事情,”她矢口否认,“您来这里是我们极大的荣幸,殿下。” 萧欥盯着那张烛光渐染的侧脸,只是笑。卢阳明大概只说对了一半——元非晚行动上可能很大胆,但那绝对分人!比如说现在,他就能察觉到,元非晚和他说话时必须极力找准自己的身份定位,不然很容易带出一股不敬的感觉…… 一点也不怕他?真是个自信爆表的姑娘呢! 这么想着,他便换了个问话方式:“对刚才说的,娘子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元非晚没有立刻回答。 说实话,她觉得萧欥调查他们府里的事情这举动很可疑——他随身带的两人一看就是心腹,做这种事简直只能用“杀鸡焉用牛刀”来形容!而萧欥既然去查了,也就说明,萧欥在这件事上有偏向,偏向那些人必须处理。 这么想想,她大致抓准了对方想要听到回答的基调,红唇微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萧欥第三次笑了。胸腔微微震动,带出呵气的声音。“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把《孙子兵法谋攻篇》里的这句一字一字地背了出来,“说得好!”他顿了顿,又道:“天已经很晚了,娘子早些将息吧。” 元非晚见自己不能让萧欥离开,也只能照办。等她关上窗户后,才意识到,他们的话题走向竟然以兵法作为结尾—— 说真的,这种发展,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没恋爱经验吗? 这一夜,元非晚本以为自己肯定会睡成个不老实的烙饼,但结果并非如此。在躺到床上时,她还想着最近事情超出想象的发展;而等不了多久,困倦就袭击了她—— 嗯,有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值夜,她有什么可担心的?睡觉! 而相比于别院宁静到只能听到虫鸣的夜晚,元府却不那么平静了。 下半夜时,残月才堪堪挂在东面树梢。大家都睡着了,没有人声,只有远处街道上隐约回荡的宵禁值夜梆子。 而就在这时候,二房里,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黑影贴着墙根溜了出来。他移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摸着黑也完美规避了花瓶水缸栏杆之类的障碍物,看得出十分熟悉地形。最后,他猫着腰,在另一扇门前蹲下,仔细聆听着里头的动静—— 老夫人一向是个很有存在感的人,在她睡着时也一样:那呼噜,打得真是震天价地响。 黑影停留了一小会儿。在确定里头的人确实睡死了之后,他从腰间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短刀片,一下一下地挑开了木质门闩。 这动静很小,和呼噜相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黑影顺利地打开了门,溜进去后又反手掩上了。 二房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黑影重新出现了。但和进去时不同,他脚边多了一大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在重新把门闩挑上时,黑影十分紧张,时不时就低头看一眼包裹。 房里的呼噜声忽而停顿了一瞬。黑影马上就想跑,可惜脊背僵直,脚也跟生了根一样。 “呼……”一阵床板吱呀的声音,呼噜声又由低到高地响起来了。 原来只是翻身……被吓得够呛的黑影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重新挑起门闩来。等它差不多复位,他就迫不及待地拎起沉甸甸的包裹,踮着脚向后门跑去。 直到黑影再次推开后门、回到自己房里,元府里都没有任何异常响动。他大松了口气,倒头补眠去了。 第二天清早,老夫人醒过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叫水红。“昨儿吩咐你的事情,还记不记得了?” 水红当然只能回答记得,说着就要离开。 老夫人又不高兴了。“急什么?服侍我起床后,再去不迟!” 水红无法,只得停下脚步,给老夫人穿戴,再化妆打点。 至于老夫人自己,只顾着眯眼享受。等身上看起来差不多,她才开口放人:“赶紧去别院!人没带回来的话,你就等着好看吧!” 水红点头应了,心中叫苦不迭。她怎么知道元非晚想来个将计就计?在她眼里,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老夫人真是太难搞了! 可还没等她迈出门槛,老夫人又在她后面追了一句:“去告诉厨房,早上我要吃豌豆糕!” 豌豆糕这种东西吧,得提前浸泡豌豆一晚上,再磨成米分过筛,早上现做是做不出来的。这摆明了是刁难,水红也不敢说什么。 只能回来时看看翡翠楼开门了没有,好给老夫人带一份了! 什么?买的钱没给?开玩笑,让老夫人给的话,岂不是又要受皮肉之苦? 水碧折回房,拿了些通宝,便急匆匆地出门了。花钱消灾吧,多捱一天是一天! 至于老夫人,她其实还没太睡够。但她自己懒得动手洗脸,便又躺上了自己的摇椅。没过一会儿,她又想到,房里没有一个人,正是她检查私房钱的大好时机,便又起了身。 老夫人一直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并且鸡蛋不能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她平日里攒下的钱财,都悄悄地掖在一些她认为别人万万想不到的地点——衣柜角落里,小厅地砖下,还有自己床下的空间。 这头一个检查的,便是床底。一般打扫不到,老夫人很是放心。 然后是衣柜角落。但刚打开柜子,老夫人就傻眼了——这乱糟糟的衣物是怎么回事?谁乱翻的? 她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而在把所有衣服一股脑儿扔到地上后,她瞪着空无一物的衣柜,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钱呢?首饰呢?珠宝呢? 这时候再不翻地砖简直不可能。可糟糕的是,地砖下头,那个厚实的黄花梨木盒子也消失了—— “谁偷了我的东西!”老夫人目眦欲裂,尖叫声足以掀翻房顶。   ☆、第57章 黄雀 老夫人的私房钱招了贼,这可是件大事。很快,整个元府都被惊动了。 “这……”率先赶到的元光宗和黄素呆立当地,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 命根子被偷,老夫人浑身无力,早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看什么看,快去报官啊!” 黄素从震惊里回过神,赶紧指使自己的侍女去县衙报案。而元光宗盯着满地乱糟糟的衣物和已经被掀开的青石砖,小心翼翼地问道:“娘,您丢了什么东西?” 老夫人最不愿意回答的就是这话。因为如果说出来,大家都会知道她到底有多少财产;但现在东西被偷,就不可能不说了。“很多!”她恶声恶气地道,“别让我知道是谁干的,不然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虽然知道不是针对自己,但黄素不免打了个寒噤。“娘,”她也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除了您自己,还有谁知道您的东西藏在哪里吗?” 老夫人朝天翻了个特大号的白眼。她的私房一向藏得好好的,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然而,难道会是她自己没事儿宣称自己东西被偷了吗? 这种反应无异于默认,黄素犯起了嘀咕—— 老夫人没告诉任何人自己的私房藏在哪里,那为什么会被偷?如果说元府昨晚进了贼,怎么就专偷老夫人、还一偷一个准呢?而如果说是元府内有人监守自盗,那也说不过去呀! “儿子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元光宗问,“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丢的?” “昨儿夜里!”老夫人没好气地道。别的地方也就算了,衣柜那种地方,若早就被翻乱,那水红昨天就该告知她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元光宗沉吟道,和老夫人想到了一个方向:“水红没发现吗?” 水红本睡在老夫人房间附近的隔间里。但老夫人最近心情十分不虞,见到婢子就心烦,便把水红打发到了仆人们住的地方。这距离可就相当远了,无怪昨晚水红没有任何动静。 想到这里,老夫人差点咬碎一口牙。“等水红回来,我好好问下她!” 毫无疑问,就算是自己的错,老夫人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字! 但提起水红,老夫人又想到了另外的事。“你们夜里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不管是元光宗还是黄素,都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就算他们睡死了,也总比成为偷窃嫌疑犯要好吧? 其实老夫人也不指望他们俩说出个所以然。因为她把钱财藏在自己屋里,然后它们被人偷了;一定要听到什么声音的话,那也该是她头一个听见。可事实是,她自己都毫无所觉! 老夫人嚎了好一阵子,这会儿才觉得身下地板凉飕飕。“快扶我起来!”她大声对黄素道,“我要去看看门!” 这时候天大地大都轮不过老夫人更大,黄素自然立刻照办。而在老夫人用指腹一寸一寸地检查过门闩后,她差不多对昨晚的事情有了个大概的估计—— 那贼一定是先用刀挑开门闩,出去时再挑上去!这事儿不需要什么特殊技巧;只要小心谨慎,人人都可以做到! 那问题就剩下,那贼人是怎么找到她藏起的钱了。 说句实话,老夫人纳闷这个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你看,具体藏匿地点只有她一人知道,那无论来偷的人是谁,想找到钱,肯定得先把屋子翻个底儿朝天。但事实上,那贼目标明确地翻了衣柜和地砖,熟稔得就好像是在自己家…… 老夫人浑身一震,看谁的目光都不对了。是了,外人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是他们自家出了贼! “去把老三和他媳妇叫过来!”刚意识到这点,老夫人就立刻扬声吩咐。“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那么胆大包天!” 黄素猛然一惊。老夫人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说他们都有嫌疑?她不免看了丈夫一眼,却注意到他毫无意外反应,只得心慌慌地再去叫人。 以财产被盗为开场,元府的这一天注定鸡飞狗跳。而别院这头,就算是水红上门来要人,也没人对此感到惊讶。 “……就是这样,大娘。”水红把老夫人要她来的目的吞吞吐吐地说完了,眼神十分闪烁—— 元光耀都没向两个弟弟要地契,老夫人偏抓着水碧的身契不放。地契可比身契贵重许多,这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水红这么想,并不意味着她就觉得水碧应该留在大房。毕竟,老夫人现在手底下只有她一个可使唤;有什么坏事,都劈头盖脸得糊她个彻底。若是水碧跟她回去,以后肯定有人分担! 对啊,凭什么她受苦受累,水碧却可以吃香喝辣?这不公平! 这么想着的水红当然不会意识到,因为跟在老夫人身侧,前些年她拿到手的好处可比水碧多得多了。而由于元非晚那时一直忍气吞声,水碧的日子更是难过。 所以,真要说公平,水碧比她有资格得多! 这个时候,早起的元光耀已经去了州学,也监督着元非永去上课。只有元非晚没什么事,自顾自地喝她的杨梅汤,一眼也不瞧地上跪着的人。 岭南什么都不好,但时令水果真是一等一的好。整个五月都是杨梅成熟的季节,个个颜色鲜艳,汁水饱满,散发着诱人的酸甜气息。厨房邱大叔前几日一来就注意到了外头成片硕果累累的杨梅林,在征得元非晚同意后,便每天去向农户买一大篮子新鲜杨梅,换着花样吃。 比如说这杨梅汤,便是清晨和着露水刚摘的。用盐水洗干净,浸入糖水,再放入瓷罐,在河水里冲刷小半个时辰;最终享用时,杨梅不仅带着晨露的芬芳,还沁着一些若有似无的凉意,正适合入夏的天气。 元非晚不疾不徐地把那一小碗杨梅糖水都喝完了,轻轻把碗一放。 谷蓝观颜察色,轻声问:“大娘,您可要再用一晚?左右不是很凉,再吃一些也没太大干系。” 水红正松了口气,觉得总算跪倒头了;一听到谷蓝的话,顿觉眼前一片黑暗——搞什么,继元光耀态度强硬地分家后,元非晚的派头也大了起来?“大娘……”她犹犹豫豫地出声,指望快些摆脱现在这种窘境。 但元非晚依旧没分给水红一个眼神。“那就去再添一碗。”她吩咐谷蓝,后者便愉快地端着空碗去厨房了。 水红有些着急,又不敢对元非晚说什么,只得频频向水碧打眼色。可水碧立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注意力似乎已经完全被她面前的那块木质地面吸引走了。 谷蓝很快就回来了,而元非晚进食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期间,元达和元雅分别站在门侧。虽然一声不吭,但水红依旧感觉压力如芒在背,心里更慌张了—— 怎么办,瞧这阵势,大娘是不打算放人啊!要是她今天不能把水碧带回去,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但元非晚依旧看也不看水红。等这一碗杨梅糖水也喝完了,她才道:“收起来吧,早上吃这些便够了。” 谷蓝脆生生地应了句“是”。想了一想,她又道:“大娘,您觉得这杨梅是不是不错?” “确实。”元非晚点头肯定。 谷蓝眼神亮了亮。“咱们岭南,多的是这种水果!再过一些日子,荔枝熟了,您便可以大饱口福了!” 元非晚笑着点头。“不用过些日子,现在就有熟的荔枝了吧?只不过,赶头熟的荔枝不如正中间的,是不是?” “就是这样!”谷蓝拼命点头。“晚熟的荔枝个大又甜,皮也很薄!等它们上市,我给您挑!” “只负责挑吗?”元非晚笑眯眯地问。 谷蓝的拼命点头立时变成了拼命摇头。“当然不,我会一个个地给您剥好皮!” “这听起来还不错。”元非晚终于满意了。 听着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水碧依旧保持着她原先的模样,一动不动。而跪着的水红呢,几乎要惊呆了—— 不给她回复,不叫她起身,反倒是有津有味地讨论起了杨梅和荔枝……够了啊,这一定是下马威吧! 可就在水红这么想的时候,元非晚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噢,水红,你刚才说,祖母想要水碧回去,是吧?” 水红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点头吧,怕元非晚给她好看;不点头吧,怕老夫人给她好看。前狼后虎,不免瞻前顾后。既然如此,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吧? 所以,虽然水红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而,出乎水红的意料之外,元非晚并没有破口大骂,更没有愤而动手。实际上,她吐出口的话,连一点烟火气都没沾。“水碧,你可听见了?” 一直在扮演木头人的水碧终于有了反应。她屈膝行礼,低声回道:“婢子听见了。” 听了这回答,元非晚便朝着水红小幅度点了点下巴。“水碧知道了。” 嗯?水红被这发展弄得一头雾水。她要的可不是水碧知道,而是水碧整个人跟她走啊!“大娘……” 没等她这话说完,水碧就出声打断了她。“婢子多谢大娘这些年的悉心照拂。”她又向元非晚行了个礼。而再转向水红时,那脸上的表情就又重新变成了空白的冷漠。“水红姐姐,咱们走吧。” ……啥?水红更加迷茫了。 晾了她好半天,又轻易答应了她,这是耍她玩吗?但是,不管真相如何,水碧跟她走,那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一想到这里,水红就把自己的疑问统统咽了回去。开玩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等元非晚改变主意,她回去就要倒霉了! 本以为成功率接近于零,结果有惊无险。水红满心以为,除去不得不花钱买的豌豆糕外,她最近几日的坏运气已经到了终点。只可惜,她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她兴冲冲地回去时,面对的是从老夫人到张婉之的五张黑脸—— “水红!”老夫人刚见到人影就高声喝骂,“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这明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再加上屋子里几乎已经具现化的缭绕黑气,水红连迈步进去的胆子都没有了。“……怎么了,老夫人?”她犹疑道,脚下和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还有什么别的事?”老夫人厉声道,“昨晚我屋里进了贼,你不知道?” “什么?”水红被吓了一大跳。而等她想到这意味着什么时,浑身簌簌发抖,立刻就跪下了:“老夫人明鉴啊!婢子真不知道这回事!婢子连老夫人您把东西放在哪里都不知道,又怎么会去偷呢?” 此时,一边的元光宗却凉凉地开了口。“这可说不定。作为母亲的婢子,你就该好好地照料母亲房里的一切。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说你不知道?” 水红的脸顿时全无血色。“二房郎君,您这话,婢子可不能认!虽说人心隔肚皮,但婢子好歹服侍老夫人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况且,婢子刚从外头回来,连老夫人丢了什么都不知道!失职是一码事,偷窃又是另一码事了!” 元光宗本来也就没什么证据,便冷哼一声:“嘴皮子倒是很利索。” 这摆明了还是怀疑,水红差点要晕过去了。“老夫人!”她膝行到老夫人跟前,一下一下地磕头:“老夫人,您还不知道我吗?我哪有那个熊心豹子胆?况且,若是我干的,我早就拿着那些财宝逍遥去了,哪里还会老老实实地回府里来?” 老夫人本也不是特别怀疑水红。此时见婢子脑门上磕出了青紫,再加绷带,她只觉得渗人。“行了,别磕了!左右我已经让人去报了官,到时自见分晓!” 这话听着语气不对,元光进不免插声问:“‘自见分晓’?母亲,您的意思莫不是,府里的所有人都要被讯问?” 老夫人甩给他恶狠狠的一眼。刚才元光进和张婉之互相证明昨夜他们院子里没人出去,白瞎了她一定要把脏水扣到张婉之身上的心。 而且,不管是三房仆人还是院子前打杂的,都一口咬定什么异常动静都没有。现在水红自己回来了,也就说明水红确实没偷…… 但肯定有人偷了?否则她的珠宝自己长出翅膀飞走了吗? 被一瞪,元光进又缩回了头。“没关系,”他低声和张婉之咬耳朵,“咱们什么都没干,谁来都不怕。” 张婉之本就面如金纸。刚扛过一轮恶意打击,此时身形有些摇摇欲坠。但听到元光进的话,她还是勉力点头,露出个“没事”的笑模样来。 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元光宗,都注视着这二人。 老夫人自是气得咬牙切齿——这不下正经蛋的母鸡,都毁成这样了,还是个狐狸精! 而好色的元光宗自然看不上一个干瘪身材、病气怏怏的女人。他看自家弟妹的原因完全是,他听到了元光进的话。 事实上,他是准备反对的。好歹他也是个公职人员,被人讯问,脸上哪里过得去? 但如果其他人都无所谓,就他一个坚决反对,不是会显出做贼心虚的样子吗?不如忍一忍,彻底摘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没错,为了能拿出一份像样的聘礼,元光宗铤而走险,趁夜摸走了老夫人数十年来积攒下来的小金库中的大部分。 而且元光宗一点也不感到后悔。谁让老夫人不自己给他呢?反正她也五十多了,活不了几年,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带到地底下去,不是暴殄天物吗?若是用在给他娶妻身上,说不定又会再抱一个孙子呢! 抱着水碧回来就再难下手的想法,元光宗抓准了老夫人房里最空的时候行动。并且,就算真查起来,他也早把东西转移了——他偷东西的时候没人看到,赃物也找不到,那他到底怕官衙查什么? 这么想想,元光宗更镇定了。“那行,”他道,“今日我就不去衙门了,等他们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母亲的东西找出来!” 黄素本就对官府有些敬畏,这时一听掘地三尺,身上不免抖了一下。别介啊,她房里床下还有她自己的私房钱呢!若是被翻出来,是不会被当做赃物,但暴露了就保不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 黄素一时间急得脑门上都见了汗。 水碧站在门外,从头到尾被当做背景板,彻底无语了。白费她做了一晚上心理建设,准备迎接老夫人的各种挑剔刁难……结果就给她看这个?当然不是说不好,可这种混乱程度,真的需要她再添一把火吗? 与此同时,卢阳明和公孙问之正蹲在城东头的乱林子里。准确地说,他们正蹲在一棵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柳树前。 “是这个嘛?”卢阳明问,一铁楸挖下去。“我说你赶紧记起来,不然我们要把这片林子都挖掉了!” 公孙问之表示他很冤枉。“夜里那么黑,周边又安静,我不敢跟他太近啊!本想着等他走掉后我看看哪里有新土,结果他把边上一片儿都挖了一遍!” 卢阳明哼了一声。“干别的不行,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很顺溜!” 这话无疑是在说元光宗,公孙问之赞同地点头。成年儿子偷老母的私房钱什么的,说出去可真长脸!老母的私房钱来路也不正当就是啦……“简直就是狗咬狗一嘴毛。”他感慨地说,不能说没有讽刺。 卢阳明又挖了几铁楸,确定这棵还是元光宗的障眼法。“行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得赶紧找到那些东西,不然等元光宗回来就晚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在哪里,但肯定就是这一小片。”公孙问之笃定地说。元光宗在某个地方停留最久、包袱也随之消失,他还是分辨得出的。“我们肯定就要翻到……” 砰! 卢阳明换了棵树,又一铁楸下去,就感觉撞上了什么硬东西。他和公孙问之交换了个眼色,急忙你一下我一下,拨开了表层的浮土—— 底下是个很大的黑布包。因为卢阳明用力过猛,那布面已经被捅穿了一个口,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颜色来。 “找到了!”卢阳明迫不及待地把东西翻出来。因为太多,他不得不把一部分塞到公孙问之手里。“赶紧拿走,地面平好!” 公孙问之依言照办。元光宗把偷出来的东西埋在这里,只是为了躲避一时的检查;等风头过去,他就会拿着这笔钱去娶那个小寡妇—— 开什么玩笑?元光宗哪来的资格花这笔钱?那个寡妇哪来的脸收这笔聘礼?还有老夫人,她能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她的这些东西都是她应得的? 在答案都是否定的时候,剩下的唯一肯定就很明显。被偷走的东西自然要还回到它的主人手里,而且是它真正的主人! 两人动作飞快,不一会儿就把地面恢复成了原样。 “我忽然也不想离开岭南了。”卢阳明一边踩实地面——当然,隔了一层木板,免得留下脚印——一边似乎很遗憾地说。 公孙问之不明白,只疑惑地瞅着他。 “因为我不知道,元光宗什么时候才会来拿东西啊!”卢阳明道,半是促狭半是恶意地笑道,“他发现地下埋着的东西从珠宝变成了石头时,表情一定很够味!” 公孙问之无奈了。同侪的这种恶趣味真是……不过当然了,用在那种人身上还算是轻的!所以他什么也没反驳,只道:“弄好了就赶紧走吧,不然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于是,两人达成了城外会面的统一意见,一左一右地钻出了乱林。路上,他们完美地规避了正向元府进发的几个衙门差役,顺利地把东西带出了城。 当窝在树干上的萧欥见到卢阳明在下头对他招手时,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昨晚他们就说好了,卢阳明给他带早餐出来。 “起迟了?”萧欥溜下树干,接过油纸包着的、还热乎的葱饼油条。这太阳都老高了! “哎,七郎饿过了?我的错我的错。”卢阳明道,但脸上的表情可不是那么回事。 萧欥刚啃了一口饼,闻言觉得怪怪的。“怎么了?出了别的事?”他询问地望向公孙问之,“所以你们才一起出来?”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他就注意到,公孙问之提着一个更大的包裹。“什么东西?” 公孙问之也不废话,直接把包裹放在地上解开了。阳光照下来,顿时满目金光银光珠光,耀眼生辉。 萧欥毫无防备,差点儿被闪瞎。“你们从哪里搞来的这个?” 卢阳明也不直接说。“你看里头的簪子,”他提示道,“是不是很适合元家娘子呢?” 两个下属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元非晚买簪子这种东西。况且,里头除了女子头面,还有些通宝飞钱珍珠宝石。 萧欥素来聪明,此时想了想,忽然就悟了。“……这是之前那些人从元家娘子那里拿走的东西?” “没错,”卢阳明笑嘻嘻道,“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第58章 内外 有了拜访的正当理由,萧欥这回就可以不用继续窝在树上、徒惹别人怀疑了。 水碧跟着水红走了有一阵子,元非晚已经在楼上书房练起字来。这是她每日的必修功课,修炼心性。恰巧元光耀也有这种习惯,所以一点也不违和。 谷蓝安静地在边上研墨。别看她现在一声不吭,其实心里的问号早就刷了满屏——水碧为什么要老实回去?元非晚难道不能留下她吗?老夫人那么狠毒,水碧回去不是羊入虎口?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只不过元非晚没说的意思,谷蓝也就勉力让自己做一只合格的锯嘴葫芦。既然大娘说以后就会知道,那她就再等等,又有何妨? 所以,在元达上来通传说有个鱼公子想要求见的时候,元非晚没什么反应,正撇下去的毛笔力道变都没变。而谷蓝就不免觉得,这个鱼公子还真是把死缠烂打的精神发挥到了极致——瞧,大娘难得一天不出去,他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元非晚不疾不徐地写好一个“起”,还细细端详了一阵子。好半天,她才忽然恍神:“鱼公子?他有说什么事吗?” 元达摇头。“他没说,但提了一个挺大的包袱。我告诉他主人去州学了,他也一定要见您。” 这语气颇有些不忿,而元非晚知道为什么。一个并不太熟的年轻男子,在家长不在的时候一定要求见人家家里的小姐,实在有些冒犯。就算元达还不知道萧欥的身份,但光从萧欥和元光耀认识这点,他就不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说拎着扫帚把人赶出去什么的——当然心生不虞。 “行啦,”元非晚道,放下了手里的宣纸,“把这个字挂起来,谷蓝。你跟我一起下去看看,元达。” “可是,大娘,这……”不合规矩啊!元达几乎想哭了。您如此美貌,就不怕那人是个图谋不轨的宵小吗? “规矩是人定的。”元非晚毫不在意。就以萧欥的身手,要做什么早做了,还能等到现在?但考虑到仆人脸上的神情实在可怜,她又补了一句:“去拿一幅纱帘挂上。” 元达如蒙大赦,赶紧去办了。反正他第一拦不住萧欥第二无法反驳元非晚,除去这个,还能做啥? 这一来一回折腾了不少时间。别说一个王爷,就连对一个普通来访的客人这么做,都有些怠慢了。然而萧欥却很好脾气,端端正正地坐在厅里,视周围来去的仆人为无物。 元非晚从楼上下来时,见到的便是萧欥挺直的侧影。从她这个角度看,萧欥原本英挺的剑眉更加锐利,斜斜地杀入鬓边。鼻梁高而挺直,薄唇的利落线条似乎也带着刀削的弧度。 这么个人往军前一站,怕是对手刚见到就先吓掉三分心了吧? 元非晚正这么想着,就见那张脸不紧不慢地转了过来。那双黑眸极深邃,定定地看着她的时候,里头原本坚固的冰雪似乎融化了一瞬。 其实元非晚对融化这点不是很确定,毕竟萧欥的表情实在太牢不可破。但她至少能确定一点,就是萧欥在她露脸之前就听到她下楼的动静了。“不好意思,家严不在,倒叫郎君久等。”她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位置上坐定。 纱帘在些微穿堂风的影响下微微摇晃着,可萧欥依旧一瞬不瞬地注视元非晚。“说道歉的该是我,”他轻声回答,“可因为事情紧急,也只能冒昧打扰了。” 事情紧急? 要不是考虑到纱帘轻薄,元非晚大概会对此报以挑眉。开什么玩笑,岭南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芷溪愿闻其详。” 不光是元非晚,元家侍从也都这么觉得。所以一时间,厅里四个人,有六道目光都直挺挺地打在萧欥身上。 萧欥习惯了众所瞩目,并不觉得有什么压力。此时听元非晚问,他便将面前长几上的包裹朝元非晚的方向推了推。“就是这些。”说着,他抽开了包裹上的活结,原本鼓鼓囊囊的东西立时滚了一地—— 晶莹圆润的珍珠,明丽剔透的翡翠,乳白细腻的玉镯…… 元达和元雅先是被萧欥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再看到财宝时,顿时张大了嘴巴。要是天上突然会掉金馅饼,还真是挺紧急的! 因为有地毯,东西掉落时的声音并不大。元非晚低头扫了一眼滚到自己脚边的珍珠,一时间没拿准对方的意思。可当她再注意到玉镯时,忽而就明白了:“……这些东西,郎君是从哪里拿到的?”明明连她都不知道老夫人把从她这里刮走的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城东头的柳树下。”萧欥据实以告。 元达和元雅听了这话,不由干瞪眼——怎么可能?老夫人撑死了也就把东西藏在元府里!放在那片乱林子里,谁都不会放心的好吧! 元非晚也这么认为。但她同时还知道,萧欥昨晚就在她窗外树上,没理由一大早来和她编瞎话。“可有前情?” 萧欥嘴角勾了一勾。“还真是如娘子所料。”随后,他便把昨晚到今天的事情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从萧欥揭晓元府的贼人就是元光宗开始,元达和元雅听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这么扯?二房郎君居然去偷老夫人的东西,这是自甘堕落吧?然后这事正好被人发现,同时又知道赃物的真正主人该是元非晚,便主动自发地把一大笔财宝送过来? 狼心狗肺和拾金不昧,简直不知道该说哪个更夸张一点! 而元非晚一时半会儿没有吭声。 说实话,她当然不怀疑萧欥拾金不昧,因为这笔钱在普通人眼里是很多,但对王爷来说根本什么也不算。而萧欥说的“偶然发现”肯定也不是偶然,因为他一定派人昼夜观察元府的动静。 然后问题就变成了老问题。没错,这事儿对萧欥来说根本不是个事,甚至可以说是动动手指的难度;叫她自己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所以,萧欥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帮她搅合这浑水呢? “我是不是认真的,你以后就会知道。” 不其然的,元非晚脑海里突然响起了这么一句话。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萧欥才这么做吗? 不管答案是是还是不是,萧欥帮她把她的东西拿回来了是事实。对这种恩情,说不得要表示感谢。 “那可真是有劳郎君了。”元非晚点头。“元达,元雅,你们把东西收拾起来。” 两个侍从好不容易捡回了地上的下巴和眼珠子,闻言立刻动起来。虽说他们还是觉得整件事情的逻辑有哪里不对,但事实胜于雄辩—— 连从他们大娘手里连坑带骗的东西都能拿回来,这人能有什么恶意?如果非要从坏处说的话,这人相当殷勤,而且是上了心的殷勤! 若是为了某些可疑的目的,拍马屁很容易拍到马腿的吧…… 话再说回来,要不是这人总板着一张所有人都欠他二五八万的脸,他们也不会一见到人就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心啊! 看两个侍从把东西抬上去,元非晚才转向萧欥。“敢问郎君,现在城里的情况如何了?” “你觉得呢?”萧欥不答反问。 元府遭了贼,又已经报官,可想而知会闹得很大。昨天城里已经有些对老夫人和二三房不利的风言风语,今天则是板上钉钉的更倒霉—— 这真不是最好的现世报吗? 元非晚这么想,又否决了。不,还不够。她拿到的东西是是她应得的,而那些人的报应则远远未够。目前的情况,最多只能说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她的计划,也才刚刚开始! 虽然元非晚不出声,但萧欥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自然对这种心理活动有所揣摩。换成是别人拿回自己被偷走的东西,说不得高兴激动;但放到元非晚身上,反应却平淡得过分了…… 不,应该也不是平淡,而是合该如此。那些东西本就是她的,并且她坚信它们早晚会回到她手里,当然不惊讶。不仅如此,她很可能还在计划些别的东西—— 以那些人过去做的事,只是让他们吐钱出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你现在要进城去吗?”萧欥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什么?”元非晚被这话从思考中惊醒,“我为什么要……”说到一半,她忽而领悟了萧欥的用意:“你知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萧欥一脸无辜。“我只是随口一问。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是吗?” 元非晚默默地盯了明显在撒谎的人一眼。别人就算了,但萧欥……他在这种事上撒谎,到底有什么好处?而若是确定这事是真的,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进城? “里头已经够乱了,我想我最好哪里也不去。”她最后这么回答。反正她不去,也自有水碧做事;她只要等结果就好! 萧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不需要里应外合吗?” 里应外合?哪门子的里,又是哪门子的外啊?虽说萧欥对这件事异乎寻常的关注并不会拖后腿、而是令她如虎添翼,但感觉怎么怪怪的呢…… 元非晚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她越来越搞不清楚萧欥了——有时候是直球,有些时候又拐弯抹角。但无论是哪种,萧欥都是一副“我知道你平时都在装柔弱、但在我面前就不用装了”的神情…… 去,他们只是单纯的事业合作伙伴而已,和家庭以及感情都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吧? 虽然元非晚这么想,但她也知道,萧欥打定了主意要让这条界限模糊再模糊。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但她现在的情况,只能坐看对方推进攻势啊! 元非晚有些莫名的危机感。在和其他人的相处中,她基本上都处于主导地位;这时候变成了被动,一时半会儿(还有可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夺回,自然觉得危险。 萧欥也是个聪明人。见元非晚彻底不答话了,他便见好就收。反正点到即止就够用了;而且话再说回来,对方八成并不需要谁提点。“刚才是我多话。”他轻声道,语气里没有惯常的说一不二。“既然东西已经物归原主,我就先告辞了。”说着,他便起了身。 见对方真的说走就走,元非晚条件反射地追了句:“郎君?” “怎么?”萧欥回头,便看到元非晚也站了起来,纱帘上映出她窈窕绰约的身形。 元非晚清了清脑袋里的东西。 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德王绝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同时,很可能还是个说做就做的人。不管面前有什么困难,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次他送来东西,也就坐了片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他之前就想做的。 元非晚努力不让自己去思考自己已经变成了别人势在必得的目标——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而是一个她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因为她觉得那对她的判断是一种新的干扰。“郎君帮了芷溪这么一个大忙,芷溪理当表示感谢。” 萧欥顿了一顿。其实他做这个就没图回报,但元非晚都这么说了,他也乐意接下:“娘子的意思是?” “如若请郎君喝茶,郎君可否赏脸?”元非晚问。 萧欥差点笑出声来。元光耀上次也这么说……该说不愧是父女吗?“那可要先谢过娘子了。” 其实元非晚是根本想不出萧欥想要什么,便提了一个最保险的答案——毕竟,萧欥一个王爷,要什么没有,还图她的东西吗?此时听萧欥答应,她便点头道:“那就……” 未曾想还没说完,萧欥又补了一句:“时间我定。” 嗯?元非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确实没法反对。“也好。” 萧欥这回真笑了。他颊边有个不太明显的酒窝,浅浅地显出来时,就往原本就俊秀的脸庞上添了一笔活泼与亲近,比平时更像个不足弱冠的少年人。 “那便下次再见。”他愉悦道,然后身形倏尔消失在栏杆后头。 见人直接凭空翻了下去,元非晚不免有些目瞪口呆。然后她才意识到,德王殿下大概、也许、可能……真的很高兴?以至于最基本的掩饰都不耐烦做了?但必须得承认,冰山融化真的很招人…… 元非晚默默望天。她现在觉得,在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后,她真该把萧欥对她有意思这件事提上日程了。因为如果萧欥不改变主意,她这样去长安就会有更多麻烦! 就算元非晚再怎么想,她都绝想不到,萧欥想要改的喝茶时间是什么时候。而如果她知道,一定会早早地把萧欥打入大尾巴狼的行列里—— 听到喝茶立刻就想到媳妇茶,德王殿下您还能不能好了? 相比于别院这里冒着的米分红泡泡,元府那里则是一片乌烟瘴气。 老夫人的私房是元光宗偷的,元光宗做这事时又没人看见(至少没有惊动元府里的人),并且打定主意矢口否认,那衙役又问得出什么? “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没人承认是自己做的,并且为证清白花样百出。发毒誓的就不说了,甚至还有人要抱着柱子往上撞…… 一干衙役都表示,心很累,感觉不会再爱了。平日里看着元府也挺正常的,怎么丢了东西后人人都不太正常?画风变得太快,他们接受不能啊! “一哭二闹三上吊,”好容易出了门,才有年轻衙役心直口快地抱怨,“搞什么鬼啊!”撞死了钱也回不来! 另个年纪大些的则说:“看来昨天大家说的倒也不是空穴来风。元府都靠大房撑着;大房这一走,就全塌了!” 被这么一提醒,第三个衙役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疑点:“老夫人东西被偷了,把人都叫了过来……但是元先生怎么不在?不仅不在,他们也根本没提他?”照理说,作为元家老大,这事儿元光耀肯定得管管吧? “要么是管不着,要么是不用管。”第二个衙役凉飕飕地开了口。“依我看,第二点可能更大些。” 其他两个衙役都悚然一惊。不用管?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元光耀已经和老夫人、二三房毫无干系?也就是……“他们真分家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第二个衙役果断撇清麻烦,“反正左右不是我们该管的。现在赶紧回去,把这事往上禀告一下吧。若是那些人以为咱们不给尽力查,不知道还能闹出什么来呢!” 其他两人觉得这话非常有道理,便加快了脚步。 送走了差役,时间已经要到中午了。往常这时,老夫人就等着午饭,此时她却一点心情也没有。事实上,因为出了这档子事,她连水红带回来的豌豆糕都一口没吃。 虽然老夫人不吭声,但呼气吸气的声音特别大,两边的水碧和水红谁都没敢动。直等到老夫人自己觉出饿来,才愤怒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让人准备上菜!” 水红一个激灵。“婢子这就去看看。”她怕水碧抢在她前面,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在向外走,简直就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见人出去,老夫人的注意力才第一次放到安静得过分的水碧身上。换做是其他任何一个时候,她都会好好“耳提面命”,好让水碧知道,谁才是她的主子;然而失窃的财宝完全吊住了她的心,以至于她连做平时最爱做的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了—— “账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问,语气阴冷。 水碧急忙跪下来,把之前想好的措辞再说了一遍——无非是元光耀派人看得很紧,她找不到下手机会。 现在讨论这个已经是无用的马后炮,老夫人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咳了一声,又严厉道:“之后该干什么,你可知道?” “婢子自当好好侍奉老夫人,唯老夫人马首是瞻。”水碧乖巧道。 听着这弱弱的声音,老夫人心里的那口气总算平了一些。“你知道就好。若你不好好做事,仔细我把你卖去飘香院!” 水碧浑身一抖。飘香院是县里最有名的一家青楼,良家女子连提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口。不管老夫人怎么想,她是绝对不要去的! 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狠光被低头的姿势掩盖了,老夫人只看到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总算感到了满意。“行了,去偏房看看,那贱货死了没有。” 老夫人这么说,当然不是关心节夫人的死活。实际上,她想的是,亲眼见到节夫人的惨状,水碧一定会被吓倒,以后就会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没错,人家是杀鸡给猴看,她是借人家杀的鸡给猴看! 这算盘打得叮当响,水碧揣摩出了一点。刚才那些差役虽然没把元府真的掘地三尺,但也把角落都查探了一番。黄素的私房都没保住,更何况奄奄一息的节夫人? 光是靠老夫人的手劲,节夫人能伤成那样?怕是元光宗下的手吧?这男人,平日里看着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个喜新厌旧的货! 不过水碧也就是心里唾弃而已,毕竟这不干她什么事。现在她只关心一点,就是她的身契—— 她原本不知道她的身契是不是也被偷走了,现在瞧老夫人的态度,就知道八成没有。看来,她得找个机会把老夫人重新藏起来的最后一份私房找到才是!   ☆、第59章 连环 对着被找回来的金银珠宝,最高兴的不是元非晚,而是谷蓝。“原来他们拿走了那么多,大娘!”她义愤填膺地道,“幸亏现在都拿回来了!” 元非晚垂着眼睛,挨个儿清点萧欥拿来的东西。因为别院和县城的距离,元光耀在州学教书时惯常就近吃午饭。这倒是给了她方便,可以在元光耀回来之前先对着账本把自己的东西一一登记起来。 此时听见谷蓝说话,她也没抬头。“还有什么?拿过来。” 谷蓝回神,赶紧做事。 登记造册可是个耗时间的活儿。两人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才把东西归类放好。元非晚仔细翻了一遍,“还差一些。” 谷蓝伸长脖子看。奈何她不怎么识字,也就看个热闹。“真的吗?还差很多?” 元非晚摇了摇头。“多倒是不多,”她一边检视一边说,“至少母亲给我的东西基本都找回来了。” 谷蓝不免张大了嘴巴。这是得被欺负到什么程度,才能连自家亲妈给的东西都保不住啊? 她认识的只有现在的元非晚,当然觉得以现在元非晚的程度,之前绝不可能被人欺负了去。但元非晚自己知道,以前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也不爱多说,只道:“其实这些东西,要不要都无所谓。” “啊?”谷蓝震惊了。“这可是一大笔钱呢!” 元非晚没费心反驳。她认真记账并不代表她在乎这些钱,而是因为将来可能需要和其他人对质。如若给了她的东西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那怎么说得过去呢? 所以谷蓝的惊诧,她并不太在意,只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我的东西,便宜不认识的人都可以,就是不能便宜了某些人!” 谷蓝瞬间明白了。像元光耀那样,他捐钱给私塾之类的,客观说来的确算便宜了不认识的人,她们大娘并不介意。但若是给一些天天蹦跶添堵的极品,她们大娘就一文钱也不愿意给了! “说的是,”谷蓝点头道,“您把钱给出去,不求回报,但也不能养白眼狼吧?” “就是这个道理。”元非晚点了点头,把账本合上。“剩下的那些,就看水碧的了。” “……啊?”谷蓝再次震惊了。看水碧的?那岂不是……“我说水碧姐姐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原来您这是要……要……”她想了半天,那个成语已经在嘴边转了,可就是吐不出来,急得脸都红了。 “将计就计。”元非晚帮她补上。 “对对,就是这个!”谷蓝拼命点头。“老夫人肯定想不到,她让水碧姐姐回去给她做事,水碧姐姐却在给您做事!” 为了打消可能的怀疑,元非晚之前才晾着水红那么久。如果太过轻易就放人,老夫人不见得会上当。 “水碧姐姐一定能行!”谷蓝肯定道。 “你又知道?”元非晚笑笑。不过,她也不是想要质疑谷蓝—— 因为水碧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人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要么破罐子破摔,要么就是孤注一掷。己方当然要制造唯一的最好条件,敌人那就该制造唯一的最坏条件了! 想到这里,元非晚又回忆起什么。“元达呢?” 被点名的人很快就上了楼。“大娘,您有什么吩咐?” “中午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没有?”元非晚不疾不徐地问。 “有了。”元达躬身回答,“据说李寡妇刚嫁过去没一年,丈夫就病死了,从此落了个克夫的名声。也正因为如此,之前她住在夫家,被人赶出来了。虽然她娘家还有人,但也不和她往来。她现在住的地方,还是租来的。” “哦?谁租来的?”元非晚隐约有些猜到,但还是问。 “听说是年前刚搬的房子,是座还算清净的小宅院。”元达回答,“看样子也不算差。要不是房东是个孤寡老太婆,她又几乎不出门,怕是有人要说三道四了。” 言外之意,就是所有人都不认为李寡妇自己能有租房的钱,怀疑有人包养她。事实上确实也有,就是元光宗。只不过李寡妇素行低调,很少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就去注意更热闹的八卦了。 “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确实是这个理儿。”元非晚笑了笑,眼里却毫无笑意。“想她肯定很愿意入住元府,咱们就帮她造一造这声势呗?” 听了这个,元达不免抬头看她。“大娘,您的意思是……” “倒也不用点得太明白,毕竟咱们府里这些天都在风口浪尖上,没人不关心。”元非晚沉吟道,“那李寡妇的夫家人住得可远?” 自家儿子死了,儿媳在外头勾人,大部分人家都忍不下这口气吧?就算是他们嫌弃儿媳克夫,但给九泉之下的人戴绿帽,也实在够好好闹一场了! 元达感觉自己懂了一半。“嘉宁县城统共就那么点大,说远自然是不远的。” 然而这并不是元非晚想做的全部。“府里呢?现在只关心钱了吗?” “差不多。”元达诚实道,“我下去过去时,听说二房郎君和夫人又吵了一架。据说是黄夫人自己藏下的私房被发现了,二房郎君让她交出来,她不肯,结果就闹了起来……听说还从茶杯砸到了椅子!” 哟,这是提前上演全武行了? 元非晚兴味地扬眉。“有出什么事吗?” “倒也没。黄夫人躲得快,听说只轻微擦伤了。”元达道。 啧,果然一点点私房还不够猛啊!元非晚想。但随之她又想,这搞不好是因为元光宗拿到了老夫人的私藏,这才不太能看上黄素的鹭鸶腿肉。这一天鸡飞狗跳的,元光宗肯定不敢妄动;要发现他偷的东西凭空消失,大概得过几天。而等到那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 元非晚想了一想,很快把这几件事串在一起,形成了一个连环套连环之计。老夫人已经入觳,现下就等剩下的一个个钻进去了! “这几天风头紧,若二叔机灵点,就该知道不能去树林子,也不能去李寡妇那儿。”她轻声道,“若是这样,便要我们费些时间,等他们出错。” 元达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平时就算了,顶风作案什么的……风险那么大,正常人都不会做!但现在问题来了——元光宗已经敢在自家人眼皮底下偷人偷钱,而且成功了;铤而走险的事情他又不是第一次做,再做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若不是这样,咱们要怎么做?”元达虚心地问。不管是什么,他站自家主子这边就对了! “找个法子,让二婶知道二叔并不是一天到晚坐在县衙。”元非晚道。以黄素那种多疑的个性,不弄个水落石出才奇怪! “嗯?”元达有一点不明白。“那李寡妇的夫家人那里……” “那里当然也要知道。”元非晚笑眯眯道,表情和自己只是在谈论点心一样平常。 然而在彻底理解之后,元达不免惊呆了。“大娘,您这是……”要让李寡妇的夫家人和二房郎君的正室夫人去联手抓奸啊!会闹得很大的!要是真成功,绝对是全嘉宁三个月的头条! “既然要做,便做得彻底些。”元非晚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她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茶,补充道:“做事情不要留个小尾巴。要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又不是做不到。那么,如果能一次做好,又何必给自己制造新的麻烦?” 这话听在元达耳朵里,便有些别的意思。要知道元光耀可不是这种性格,不然事情也不会拖到现在。但当然,元光耀现下也丧失了所有耐心。他们大娘莫不是怕她爹突然一个心软,问题就没法解决了? 说句实话,对于老夫人和二三房,元达平日里也忍得够多了。故而此时元非晚要求把事情做绝,他内心里更倾向支持。至于元光耀知道之后会是什么反应……有他什么事,他们大娘自己会处理的! “那我这就去办。”他一点头,便匆匆地离开了。再晚些城门都要关了,他得赶在那之前先把消息放出去! 谷蓝站在一边,把他们的话都听了进去,不由相当目瞪口呆。“如若这事被坐实,二房的名声不是臭光了?” 元非晚继续喝她的茶。“怎么,你舍不得?” 舍不得这话就说的重了,谷蓝慌忙摇头。“当然不是!二房郎君既然能做出这种事,就活该受到惩罚!至于那个寡妇,就更不干咱们的事情?” “那你想说什么?”元非晚问,她知道自己婢子还有疑惑。 “虽说二房郎君下场如何都是他自作自受,但他那样的话,不是会影响到……”谷蓝说,欲言又止。 谷蓝能想到的东西,元非晚早就想到了。谷蓝无非就是想说,元光宗坐牢沉塘都不冤,但元非武和元非静可就倒霉了,摊上这种父亲。尤其是元非武——如若元光宗因此获罪,按照当朝律法,就算不到连坐的程度,也绝对影响仕途—— 开玩笑,罪人之子还想考科举?第一关乡试的举荐就过不去,还是趁早洗洗睡吧! “这可不干咱们的事情。”元非晚放下茶杯,淡淡道。“二叔敢做那种事,就该知道后果。孔夫子都说了,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二妹和二弟是他亲生的孩子,他不为他们考虑,却要咱们为他们考虑?”她的心是得要多大,才能圣母到那种程度? 谷蓝悚然一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思考方向在哪里出了错—— 元光宗本来就想要元光耀的地位和金钱,为此龌龊手段使了不知道多少;元光宗偷钱偷人,也不是元光耀或者大房任何一个指使他去做的;既然如此,大房为什么要为二房子女的前途负责?那不是扯淡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元光耀或者元非晚好心,帮着照顾二房子女。但父母辈已经撕破脸,谁能保证二房子女有能力后不会反咬一口呢?真要这样,还不如随便领养一个身家清白的孩子,前景也比这种可能来得强!更何况,元光耀自己三个子女尚且不能照顾到最好,好处怎么轮也轮不到二房子女上去啊! “婢子知错!”一想明白,谷蓝就立即跪了下去。“之前是婢子想得太简单了!” 元非晚倒也不生气。“想明白就好,”她懒洋洋道,“起来吧。” 谷蓝依声站起,又问:“假如二房和老夫人的事情处理完,三房那边要怎么办?” “哦,那就要看他们自己了。”元非晚随意道,“像是之前,我也想不到二叔会自己去偷东西啊。” 这种自毁长城的事情实在欠考虑,她都不能想象对手这么蠢!看起来男人精虫上脑时就失去理智这话是真的?还是说元光宗坚信自己做了也不会被抓到?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都给元非晚的行动创造了更加有利的条件,堪称不作不死的典范。所以她现在才说,要看三房自己——要是他们更作一些,她想做的事情就更简单了,不是吗? 这画外音,谷蓝琢磨到了一点。 老夫人指使水红给张婉之下毒,元光宗和寡妇通奸、还盗窃了数额不小的一笔,节夫人故意害元非晚染上水痘……这几样加起来曝光,足以把老夫人和二房打入地狱永不翻身了。剩下一个三房无声无息…… 是他们真的没做什么,还是因为时机未到? 没等谷蓝想出个所以然,元非晚便吩咐道:“看天色也差不多,你下去看看,厨房晚饭做得如何了。永郎要的杨梅汤,一定要冰好。给阿耶准备的那份,糖要少放点。” 谷蓝脆脆地应了一声是,立刻就下去了。她们大娘才是务实会做事的!管别人那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自己先过好才是真的! 与此同时,元府二房。 好容易保住了自己的那份私房,黄素正挽着袖子擦一些黑乎乎的药膏。外头传闻她轻微擦伤也不太对,因为那个口子几乎横贯了她整个左前臂,红肿不已,看着十分吓人。 “娘,我来帮您上药?”元非静长这么大只见过父母吵架,打架还真是第一次见,被吓得声音都畏畏缩缩的。 黄素不小心碰到伤口,不由嘶地倒抽一口冷气。“没事,”她勉强道,“娘自己能行。”元光宗和她动手的时候真没留力;要不是她躲得快,这会儿不是骨折就是半昏迷,远远不止被撕烂的长袖以及一道血痕的问题。 “这运气还算好,”黄素辛辛苦苦地把自己的手臂包成一只长条形的粽子,这才松了口气,“看侧房那个贱货,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本来嘛,撞到头,没请大夫,血止不住,又吃不了饭……便是有婢子照料,也显然捱不过去! 虽然元非静平日里对节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但在亲眼见过节夫人的惨状后,她不免有些怕。当然,不是怕节夫人,而是怕出手没个轻重的元光宗。 她爹怎么会这样?对平日里宠爱的小妾都下这么重的手,也就真会对黄素下同样的手? 就算元光宗平日对元非静还算和蔼,这会儿元非静心里的阴影都挥之不去了。她隐约觉得,平日里的爹都戴着张伪善的面具,撕下来后就是她现在看到的模样—— 太吓人了! “娘,”元非静忍不住问,“咱们不会有事吧?” 实话说,黄素自己都不能确定。但同时,她也知道元非静眼里的畏惧是为了什么。“不知道……”她犹豫道,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元光宗动手的对象先是节夫人,再是她。要是节夫人死了,元光宗得负全部责任。但瞧元光宗的样子,倒像是节夫人死了也无所谓…… 说实话,黄素并不在乎节夫人的死活。但她和节夫人都嫁给了同一个人,确实有些物伤其类。这次她侥幸逃脱,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想到这里,黄素不免用力抓紧了身侧的木盒。正是在抢回它的过程中她被木脚划伤,但它却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了——拿着这些钱养活自己和儿女,然后指着儿子高中! “静儿,”黄素忽然出声道,“如若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啊?”元非静完全没想到黄素会这么问,不由惊呆了:“娘,你要走吗?为什么?”然后她目光落到黄素的手臂上,顿时就不问下去了。“……必须这样做吗,娘?阿耶真的不管咱们了吗?” 提到元光宗黄素就心寒,可在女儿面前,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一直没觉得我所嫁非人,直到近几日。要是今日之事再来几回,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你和非武。” 元非静咬紧了下嘴唇。但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我和非武可是阿耶亲生的,他不会对我们怎样吧?”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实际上却极天真。 别的不说,如果没有黄素,元光宗一个大男人,哪里会仔细给元非静挑丈夫?怕是谁给的聘礼多他就把女儿嫁给谁吧?真要那样,那可不是嫁女儿,而是变相卖女儿! 至于元非武,要是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援,还能读什么书、中什么举?原本光明的前程还不是一个毁字? 想到这里,黄素不免又叹了口气。现实太残酷,她不好和女儿直说。“娘也就说说而已。”没钱,一切都免谈! 见天色渐晚,话题又告一段落,黄素便提高声音,唤人上菜。元光宗和她闹过又跑出去了,现时还没回来,她也不想管。左右他们都崩了,还要假装其乐融融地吃饭?那是难为谁呢? 只不过,黄素不想管,却有人让她不得不管。因为上菜之后,她的随身婢子站在一边,完全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黄素现在对这种表情很不耐烦。“有事就说,别摆着一副丧气脸!” 婢子一惊,立刻就低下头去。“夫人,”她犹豫道,“刚才我在外头听到一些传言……” “是什么?”黄素毫不惊讶。他们府里都翻了天了,外头还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怕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吧? 不过,黄素也早就打定主意,在事情平息之前,她绝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不管怎么说,她一点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也从没有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爱好! 婢子见黄素的表情,就能揣摩出一二。“和主人有关的事情。”她是二房的婢子,口中的主人只能指元光宗。 黄素皱了皱眉。“他怎么了?”她现在对元光宗做下的好事,除了节夫人那一件外,真是一无所知。“和偏房有干系?” 婢子连忙摇头。“没有,外头的人还不知道节夫人的情况。” “那到底是什么?”黄素不耐烦了。“别磨磨蹭蹭的!” 考虑到要说的话,婢子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他们说、他们说……”她声音发抖,“说主人在县衙办公时经常擅离职守,不知道是寻哪个老相好去……” 后面的“了”字还没说完,黄素就跳了起来。真的是跳,因为她动作太剧烈,还绊倒了边上的胡凳。“你说什么?”她厉声道,“二郎在外头偷人?” 正等着吃饭的元非静也惊呆了。等确实意识到“偷人”的意义后,她尖叫出声:“这不可能!”   ☆、6059㊣ 到底可不可能,当然不是元非静说了算。黄素又惊又疑,这一顿晚饭更加食不下咽。 等饭吃完,元光宗也回来了。他脸上仍带着下午甩袖而去时的神气,见到黄素时就变得更加难看。冷哼一声,他就回自己屋里了。 元非静大气也没敢出,而神经已经高度敏感的黄素却在元光宗转身离开时闻到对方袖摆带起一阵隐约的香风,放在长几底下的手不由死死地攥紧了。 她之前就闻到过这股香气,还不止一次。她本以为,那香气是节夫人使出来的、在床上留住元光宗的法子,还因此明里暗里找了节夫人不少麻烦……结果却不是吗?节夫人这几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啊! 也就是说,元光宗真的瞒着她,在外头包养了一个女人? 一想到这个,黄素的表情都扭曲了。因为她明白,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元光宗的一切异常行为都有了合理解释! 明明一贯宠爱小妾,真出事情时却下狠手——很简单,因为他早就移情别恋,之前的宠爱就不是个宠爱了! 说是在节夫人那里,沾上的却是别的女人的味道——也很简单,元光宗不敢暴露外室的存在,当然只能拿节夫人做挡箭牌。怕是节夫人那头问起来,元光宗就说是从她这里沾上的味道吧? 这一脚踏三船而不翻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啊! 黄素气得眼睛都烧红了。尤其在她想到,元光宗之前从她这里以各种名目支走的零花绝大多数都贴到了外头的女人身上…… 奸夫淫妇!看她不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阵香味儿,元非静也闻到了。此时看着母亲的青白脸色,她脑袋里只有四个大字——“大事不妙”。瞎眼的都知道黄素现在一定是怒极攻心,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自己的话都吞了回去。 和黄素抱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就是李寡妇之前嫁的那户姓赵的人家。 一般情况,一个女人守了寡,安分守己个几年再嫁,只要有人愿意娶,也不是个事情。就算旁人嚼舌根,大都也不会到正主面前去嚼。 但李寡妇不是正常情况。赵家老三娶了她后,便为她神魂颠倒,天天待在床上下不来。他原本身子就算不上强健,受不住日日纵欲。结果没到一年,他就因为肾亏体虚去了。 赵家的人瞬间傻眼了。因为想要早点抱孙子,老父老母本来对这事睁一眼闭一眼;结果儿子一命呜呼,媳妇的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个遗腹子都没留下,这难道是他们儿子的错吗?必须是媳妇的错! 这克夫的名声便如此传了出去。见过李惠儿的人都知道她媚得和菟丝花一样,一致认定这不算完全泼黑水。 与父母全然的厌恶相反,赵家老大老二都对自己的三弟妹有别的意思。老二还曾经旁敲侧击,想知道他可不可以接收弟弟的媳妇—— 这话别的时候提可能还好,奈何他说的时候老三的孝期还没出。赵家老夫人气得银牙倒咬,把老二恶狠狠地发作了一顿,再过几天就把李惠儿撵出了门。她已经亏了一个儿子,难道能再倒贴一个进去吗? 实话说,和赵家老二心思一样的人不少,奈何他们到底有贼心没贼胆。别的暂且不考虑,他们总得考虑自己在床上精尽人亡的可能吧?赵家老三已经丢人丢到了地底下,他们好歹还想多活几年呢! 所以,听到李寡妇外头可能有汉子这种消息,立时有好事的去赵家登门拜访。 老夫人一听,哟呵,这不得了,害死我儿子还敢不守节?怒火蹭地三丈高,立时就要去上门找麻烦。 赵家老二呢?牙都特么酸倒了。他想了很久都没弄上手的女人,竟然被别人捷足先登?呵呵,哪有那种好事? 几个人一合计,便觉得这事实在不能就这么算了。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就算赵家老三死了,李寡妇按理也该听他们这头的话!他们都没点头呢,她想改嫁?想得美! 当然,以防万一,赵家老夫人派人去通知了李家的宗伯。无媒苟合,李家难道丢得起这个脸? 毫无疑问,李家丢不起。家中女儿有克夫的名声已经够倒霉了,独居寡妇还和别人勾缠不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人提起来,他们家女儿是不是就只有这一种印象?那还能不能找到好人家嫁出去?就算李惠儿不要脸了,他们也得为自己为儿女想想呢! 两家人这么一合计,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两边各派一个人,从早上宵禁解除开始就盯着李寡妇的小宅院,看看到底有谁出入。只要真有此事,盯她个两三天,肯定能抓到马脚! 对这种暗潮汹涌,元光宗浑然不知。他勾搭上李惠儿也有半年了,已经过了开头时最警醒的阶段。而且,有个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情妇天天在床上等他,他也已经很久不去茶楼酒馆消磨时间。 所以第二天上午,元光宗在县衙坐了一阵子,便又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下半身。左右他早退还是中间离开都不是第一回,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刚出门,他迎面就碰上负责文书的同僚叶主簿。 “这是又要出去啊?给夫人买东西?”叶主簿笑着问道。 为了出县衙,元光宗什么理由都编过,最常见的无非是给母亲夫人儿女购置什么东西,彰显自己好儿子丈夫父亲的形象。此时听了这话,他也不脸红,还微微扬起了下巴。“是啊。” “那便快点去吧。” 元光宗点点头,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叶主簿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很快就变成了鄙薄。“还真以为自己是棵葱呢!”他嫌弃道,“要不是沾了元先生的光,就凭一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你当有谁愿意和你套近乎?”随即,他又笑道:“也不知道外面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一定有人去验证,只可惜我没时间看热闹……”他一面说一面摇头,抱着十几个书卷进门去了。 要是元光宗平时人缘好那么一丁点,说不定就有人提醒他,不管有没有这档子事,这时候都绝不能往李寡妇那里去。只可惜,他眼高于顶,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三品大员的料儿、在县衙做事是委屈了他,愣是把一票同僚都得罪了个彻底。平时他们对他出去视若无睹,此时就变成了幸灾乐祸—— 看你傲?你到底有什么资本傲啊,被抓奸在床吗? 在一群人等着看好戏的当儿,元光宗已经照着老样子,七弯八拐地去了那座熟悉的小宅院。后门上了锁,他左右看了看,利落地掏出钥匙开门,不一下就消失在门里。 看见他毫不停顿的动作,暗中观察的两个人都惊呆了。不得了啊,连寡妇家的钥匙都有了?这要说他们俩没奸情都没人信! “你刚才看清人了吗?真是元家的那个老二?”一人问另一个。他们这么做,该不会惹毛元光耀吧? 第二个推了他一把。“还犹豫什么,快把其他等着的人叫来!”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你管他是谁?没听说吗?元先生连老夫人的东西失窃都不管了!他们肯定分完了家!我们做我们的,和元先生有什么关系!再晚的话,人就抓不到了!” 第一个慌忙应声,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赵家和李家的人手都齐了。李家宗伯带头,面色十分严肃。“你们堵前门,我们堵后门。其他的,绕着院墙巡逻,绝不能让人跑了!” “是!”众人都应道。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情绪总是特别激动,现在也一样。 他们正要分头离开,忽然有个眼尖的注意到巷子近处徘徊的人影。“那是谁?” 通风报信的?李家宗伯挥了挥手,立时有两个年轻小伙子奔了出去,把人带进来。 那人却不是他们猜想中的给李寡妇或元光宗望风的,而是尾随元光宗到此的黄素。因为她不想被人认出来,所以往头上戴了顶帷帽。年轻男人力气太大,她疼得龇牙咧嘴的:“等等,我说等等!” 李家宗伯见她一副妇人打扮,心里的怀疑就先消了一半,示意人放开她。“这位夫人,请问您是?” 黄素本不想说自己的身份,但见到对方一大群人马虎视眈眈,威风就先被下了一大半。“元府……” 她刚说了两个字,就有人恍然大悟:“是了,这么眼熟,是元府二房的黄夫人!” “你们知道我?”黄素感觉有些诧异。但这只是暂时的——因为她马上就想到,对方为什么会联想得这么快:“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李家宗伯笑了笑。但在这种背景下,他笑得可不太好看。“恐怕咱们都是为同一件事来的。” 宅院里头,元光宗和李惠儿一见面就干柴烈火,话都少说的。正浓情蜜意、翻云覆雨之时,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喧哗之声。 元光宗差点就被吓萎了。“怎么回事?”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意识到那些声音已经进了院子,犹自愤怒,“还让不让人……” 砰! 卧房大门被粗暴地甩开两边。元光宗这回真被吓懵了,动都不敢动,直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逼近,撕下了薄纱帐幔—— “作孽啊!”黄素一眼就看见自己丈夫敞着里衣、光着屁股压在一个女人光溜溜的两腿间,顿时一阵天旋地转,尖叫声脱口而出。“你怎么什么都做得出来啊,二郎!”她一面叫,一面就冲了上去。 元光宗头皮发麻。若是黄素一个人找上门来,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但在面对黄素身后一个个陌生却满脸凶光的男人,他不得不萎了。“……你们是……”因为要躲开黄素的捶打,他手忙脚乱地往里头躲,结果一翻身那玩意儿就露了出来。 见到那两人身下湿漉漉的淫液,原本惊呆(因为没料到这么正着)的众人终于回过了神。 “抓住他们,绑起来!”李家宗伯厉声道。“无媒苟且,白日宣淫,还勾搭有妇之夫!” 早有人在他历数罪状前,就拿着准备好的麻绳上去,把两人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考虑到这种模样出去实在有伤风化,他们勉强给两人身上罩了一件外衣。 虽然问题没被回答,但元光宗已经从这些话中听出了对方的来头。“不,别,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糊涂!” 现在可没人有耐心听他解释。 “双双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可辩解的?”李家宗伯满脸寒霜,又转向李惠儿。“伯父真是错看你了!” 李惠儿胆子小,从有人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此时听见自家伯父那么说,她也没法反驳,只一个劲儿啜泣:“伯父,伯父,别……” “我以后没你这个侄女!”李家宗伯一点也没打算听她求情。事情闹得这么大,脸都特么被她丢光了!此时不划清界限,更待何时! “我以后也没你这个女儿!”李惠儿的父亲也在人群之中,厉声补了一句。 李惠儿原本高潮中的脸还带着激情的艳米分,此时已然面若死灰。 黄素已经要气疯了。她毫无章法地打元光宗,指甲在对方身上留下长长的红印子。被绑严实的元光宗躲不开,只得青着脸忍着。黄素打了一阵子,犹觉不解气,又忍不住去挠李惠儿的脸。“让你贱!让你狐媚!一个寡妇,勾搭有妇之夫,要不要脸了?” 这情况十分难看,觉得自己面子也被削的李家宗伯不由咳嗽了一声,立时有人把黄素给拉开了。“行了,既然人已经抓到,就送官吧。” “……啊?”黄素正在气头上,想挣开钳制再好好教训李惠儿,闻言不由怔住了。“送官?” 李家宗伯曾经在衙门里做过事,对律条有些了解。“是啊,”他点点头,“按律,通奸者,无论男女,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 这话的意思很是清楚明白。通奸双方若都是单身,就要坐牢一年半;若是有老婆或者有丈夫,那就判两年。 黄素惊呆了,她完全不知道这个。况且,若是元光宗真被抓进去两年,那他们全家都完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次第一个反对的竟然不是黄素也不是元光宗,而是李惠儿。“一年半?”她抖着嘴唇说,“这不行……这可万万不行……我已经有了啊……” “……什么?”人群里的赵家老二听见这句话,顿时喊了出来。“你有了?”李惠儿不是只不下蛋的母鸡吗?怎么可能怀孕?这么说来,他当时想偷偷私通,幸亏没胆子做? 其他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看来这两人有一腿很久了,竟然都怀上了?” “谁说不是呢?” 李家宗伯的脸色愈发难看。如果李惠儿怀孕,并不能为她免除牢狱之灾,反而会招来更大的祸事!而对他来说,更显得失职了!“找个大夫来!” 这一来一回的功夫,原本在外面等着的赵家老夫人也听说了。 “什么?这贱货肚子里真有了?” 她听到这句话,顿感颜面尽失。她儿子快一年都没让人怀上,这个刚搞了半年就坏了两个月?原来真是她儿子那方面不行? 当年她可是一口咬定,李惠儿身子有问题!要是这话传出去,她的脸往哪儿搁? 赵家老夫人气得要昏过去。呵呵,以为坐牢就可以了?这事儿,她拍着胸脯保证,没完! 将两个捆成粽子的人送到县衙的路上,可谓十分热闹。 本来嘛,当朝风气还算开放,寡妇再嫁以及婚前失贞都不算稀奇事,通奸之罪判的刑也是历朝历代最轻的。可是,就算群众再开明,偷偷摸摸地做和被一大群人撞破好事还是有根本区别的。 虽然没有提前准备,但臭鸡蛋烂菜叶这种东西任何时候都不缺;谩骂鄙薄之类,就更不缺了。 “瞧,我早说了吧?这寡妇一脸狐媚相,肯定忍不住勾搭男人!” “啧啧,看这衣服穿的!怕是别人都替他们害臊,才勉强给他们搭上那一件遮羞的外袍吧?” “元先生怎么会有这种弟弟?简直就是家门不幸!” 不管是成见还是马后炮,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围观众人热情高涨,议论纷纷。虽然众口难调,但他们总算还能达成两条一致意见: 一,偷吃不是稀奇事,但偷吃到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的不对了;二,元家最好是分家了,不然有元光宗这么个拖后腿的,赚再多的美名都不够丢! 等到两人押解到县衙时,日头已经接近头顶。快到下班时间,又有人找上门来告状,可想而知县令的心情如何。等到人押上来,再定睛一看—— 好嘛,这男方不是自家副官吗? 胡县令那叫一个生气。元光宗一个公职人员,出了这种不堪的事,还闹得满城风言风语——瞧大堂外围观的人有多少就知道了!虽说属下的私生活不该他管,但众口铄金,他免不了担一个风气不正的失职说法……他调到嘉宁已经快满三年,期间什么大事都没出过,眼看着就能顺利升官了,结果在紧要当口给他出这种乱子?这人和他有仇是吧? 俗话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胡县令他虽然只是个县令,但在嘉宁的地界上,权力也就和天子差不多了。和李家宗伯相似,为防被连累,他决定从严处罚,以显示自己公正廉明,更和这些腌臜事情一文钱干系都没有。 证据确凿,群众支持,胡县令很快就拍了板,将两人暂时收监,择日宣判。要不是元光宗身上有个官职,相关处理需要奏请吏部的意见,他立时就能判下去。 虽然众人对这种结果不是太满意,但这已经是现下情况里所能做到的极致了。他们一边议论,一边三三两两地散开。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嘉宁县里接下来三个月的流言有着落了。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都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大家都离开之后,他们随便找了条小巷子。 “这县令倒是个爽快人,”卢阳明笑道,“一下子就解决了,什么时间都没浪费!” 公孙问之不置可否。任什么挡在自己升职加薪的道路上,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犹豫的。“那咱们是不是不用再盯着元光宗那边了?”这种情况别说翻身了,想想都是奢望! 卢阳明考虑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专心解决掉剩下的?” 公孙问之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来,言简意赅道:“抓紧时间。” “我就知道你归心似箭,”卢阳明哼笑一声,但一点也不认真,“放心吧,来得及。” “肯定来得及。”第三个声音加入,然后一条黑影从房顶上滑了下来。 卢阳明被吓了一跳。“我说七郎,知道你厉害了,不要总是这么神出鬼没,好不好?”可他再去看公孙问之,就发现后者不仅不打算支持他,还露出了一脸“不愧是老大”的表情,知道对方抬头时八成已经知道萧欥在顶上,不由十分悻悻然。“得,算我没说好了。” 萧欥安抚地拍了拍卢阳明的肩膀。而公孙问之只道:“习惯就好。” “……”卢阳明默默地失语了。两个野战军联合欺负他一个宫廷侍卫!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萧欥知道卢阳明并不是认真地生气,也没在意。“以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可能不需要待到我们之前计划的那个时候,所以一定来得及。” “啊?”卢阳明颇有些惊诧。“这我当然知道,但我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呢! 萧欥好气又好笑。“说的什么话?咱们早些回凉府,便能早些回长安!” “噢——”卢阳明顿时明白了。说到底,他们七殿下现在觉得再怎么留也留不了几天,不如趁早把人弄去长安,那就有一辈子的时间了! 再来说元府的反应。早在元光宗和李惠儿游街时,就有仆人跑回去向老夫人禀告了这件事。因为元光宗平时藏得不错,足够皮厚无耻的老夫人也被震惊了—— 这是要坐牢的节奏啊! 二儿子要进监狱,老夫人瞬时就坐不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黄素,然而黄素却不在府内,只得心急如焚地等人回来。三房元光进和张婉之同样听说了这件事,因着与己相关,也陪着她一起等。 直到中午,他们才等到黄素。但不妙的是,他们等回来的黄素是他们之前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的黄素。 “怎么了?县令老爷怎么说?”老夫人最着急,头一个问了出来。 “已经收监了,”黄素呆呆地回答,只觉得自己天都塌了,“还说要报请吏部处理……” 报请吏部是个什么概念?吏部负责正四品以下官员的任免,这要是报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之位也保不住! 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后栽倒。要不是水碧眼明手快地扶了她一下,那脑袋就要撞到榻边结实的木质围栏了。“这……这……”她嘴唇抖动,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好。这是天要绝他们啊! 元光进也懵了。先是大哥分家,接着是母亲多年的积蓄被偷,现在二哥还蹲了号子……流年不利都没法形容他这几天的情况啊!“这要怎么办?”他问,完全慌了神。 在场四人面面相觑。元光耀和他们划清界限之后,他们只能指望元光宗;现下元光宗也倒了,剩一票女流之辈和一个无用的男人,能做什么?谁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啊! 没人拿主意,大家六神无主,只能先各自散去。元光进一回到自己房里,便开始长吁短叹;而张婉之也没什么心神说话,呆呆地坐在床边上。 本来,若是只有二房出事,她肯定会高兴的。毕竟,二房两口子都看不起他们三房,大房给的月俸之类也诸多克扣;关系本来就差,幸灾乐祸才是正常。 但今时今日,情况却完全不同了。 他们三房,现在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虽说二房有钱也不会贴补他们,但若元光宗不出力,老夫人被偷走的那些钱估计很难找回来,变相地断了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再退回去说,元光耀要分家,源头也是二房那个小妾对元非晚动阴的…… 这都不关他们什么事啊!结果却变成这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感觉,莫过于此! 张婉之后悔了。早知如此,便是顶着被老夫人发作的压力,在元非晚病时她也该去表示一下好意,现在就不至于落到这种尴尬境地。“早知道……”她道,无力地叹气,“没有早知道了。现在怎么办,三郎?” “能怎么办?”元光进略有烦躁地反问,“依我看,只能早些把非鸢嫁出去了!” 打死张婉之都想不到这种解决方式,不由十分惊诧。“太急了吧?”他们现在这景况,哪里找得到什么好女婿?“而且我们根本没嫁妆……” “要什么嫁妆?”元光进立刻反驳,“让人把聘礼留下来,其他不管了!最好是入赘!” 张婉之脸色雪白。“这不是……这不是……”卖女儿吗?入赘也就罢了,若是女儿嫁出去没嫁妆,在娘家岂不是受尽欺负? 被逼急了,元光进也没什么耐心。“得了吧!”他急躁地道,“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母亲之前和我说什么,你知道吗?她说,十几岁的女孩子,卖给教坊或者别人家里,正好!她也不想想,真做了这种事,咱们还能抬得起头?” 元非鸢本想来寻她母亲,早就走到了外头,正待敲门。但听到这些话,她身上的温度一分分地流逝干净,双脚死死地站在原地,再也没法前进一步—— 想卖了她换钱的祖母?呵,她可没有这种祖母! 至于一心只教圣贤书的元光耀,差不多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也不是他不关心,而是别人见了他那一身正气,嚼舌根的心都歇了。而州学的学生都上了十四岁,不能算不懂事的年纪,也知道别家的家丑不能乱说。 所以,元光耀只觉得气氛有点怪,但并不知道到底怪在哪里。为啥大家都用那么复杂的眼神看他?莫不是今天的课程太难?那今天就不提前放学了,再讲一遍! 学生们自然不知道夫子的想法。若他们知道了,一定会一口血闷在喉咙里。 至于别院那头,要人着意打听,元非晚自然对这种发展一清二楚。 “这么快?”刚知道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昨天刚放消息出去,今天就被抓去了县衙……她该说自己太英明神武还是她二叔太性急?这么半天都忍不了,还能做点啥! “确实。”元达对此表示赞同,“看胡县令的意思,他是绝不姑息的。” 元非晚想了想这前后关系,不得不承认元光宗这回真是撞到了枪口上。“胡县令的三年任期眼看就要满了,二叔这运气真是不好。” 此话一出,元达立刻明白了胡县令的坚决处理态度是为了什么。“那这是不是说,等上头的批复下来,这事儿就板上钉钉了?” 元非晚点头。捉奸在床,还有什么翻案的可能?胡县令还要他的乌纱呢!“现在就板上钉钉了,只是差一纸判决。” 元达和谷蓝一起点头。 “可是,大娘,还有偷东西这回事呢!”谷蓝忽而想起来,“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元非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当然不可能。”她说,语气轻飘飘,内容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要咱们再放消息吗?”元达立刻问。 元非晚笑了一笑。“这次倒是不必了。若我没料错,二叔会自己说出来的。” ……什么?元光宗自动认罪?不可能吧?元达和谷蓝全狐疑了。   ☆、6159㊣ 某些八卦总是传播得特别快,而县丞和个寡妇勾搭上了就算是其中的一条。虽然宁阳书院在城郊,但早一天就有不好听的消息传出来。某些望子成龙的父母便特意遣了人或是带了口信,让自家儿子们离元非武远点儿。 故而,元非武莫名地觉得,从早上开始,就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等到午饭过后,这种指点就变本加厉——明明感觉所有人都在暗地里看他,可等他转过头,那些人不是在看窗外就是盯着书本,似乎那些视线都是他的错觉…… 真是错觉吗?元非武很难理解。他本不想搭理,但在借本书都碰壁、并且还要面对一大堆闪烁的目光时,他实在搞不懂了——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他忽而站起来大声道,同时环顾四周。 元非武的同学们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少年,平时教导还算有方,这时全都闭嘴了。 “你竟然不知道?”有个胆大的少年反问。“那么大的事情,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元非武蹙着眉问。“大事?什么大事?” 少年们面面相觑。他们脸皮都很薄,不然在知道这么劲爆的消息后,也不可能只是在背后指指点点而已。这在另一方面也就意味着,他们没人会把那件事说出口,因为实在太恶心了。 眼见一群人又是目光闪烁而不回答,元非武心里的火气忍不住蹭蹭地往上冒。任谁原本人缘还可以、却在半日之内变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都不会太高兴的。 “这是怎么了?”就在这时候,顾东隅进了书房。被他目光一扫,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做认真读书状。 当然,除了元非武。他依旧站在那里,脸都憋红了。 “你跟我出来一下。”顾东隅用他惯常的威势压住了一群学生,转而对元非武道。 元非武立马知道,顾东隅肯定也知道了,立刻跟了出去。 片刻后,两人在院中的玉兰树下站定。 “夫子,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元非武迫不及待地问。 饶是名嘴顾东隅,也觉得这事儿很难开口。他捋了半天胡须,这才谨慎回答:“我派人送你回府里。” “……我家里出了事?”元非武顿时小脸煞白。 顾东隅看他的样子,不由有些不忍。“回去你就知道了。” “夫子,您不能提前告诉我吗?”元非武依旧不死心。 “这事儿吧……”顾东隅觉得实在麻烦,“可能还是你家里人对你说比较好。” 元非武的心猛地一沉。什么尴尬话题能让顾东隅闭口不谈?“那学生先谢过老师了。” “嗯,那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吧。”顾东隅点头,招手叫来了另一边等着的自己的仆人。 眼见两人下山去,顾东隅才叹了口气。 实话说,元非武平日里读书认真,作为学生他还是很看好的。 但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他便是再善心,也不可能什么人都伸手拉一把。元光宗自己作死,他又有什么办法?难道他能上赶着和一桶脏水扯上关系吗? 他所能做的,顶多就是和元光耀通通气,看这事怎么处理比较合适了! 此时的元府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宁静。 往日里,只要老夫人醒着,元府里就免不了有仆人干活的动静。此时,连老夫人都不得不消停了,可见全府的情绪有多萎靡。 “这要怎么办哟……”老夫人呆坐在自己房里,长吁短叹。“我这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还能经得起儿子进监狱这种事?我本该好好颐养天年,却不知道是造了哪门子孽啊……” 她自顾自地哀叹,前后句子和逻辑都不太清楚。 水碧垂手站在一边,神色恭敬。但其实她心里吐槽早就刷了满屏——老夫人还敢说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造孽多了去了好吗! 因为濒临绝境,老夫人现在做什么都没心情。“去,水红,把阿素叫过来,我们娘儿俩合计下该怎么办。” 被点名的水红也忍不住吐槽了。两个一直呆在后院的女流之辈,能拿出什么办法?而且,老夫人您自称和黄夫人是娘儿俩?平时也没见您对黄夫人多好啊?大难临头倒是想起来套近乎了,早干什么去了? 吐槽归吐槽,水红还是依言去了。不过,黄素并不在屋里。 “她这是又去干什么了?”老夫人颇为意外。“难道是打通关系去了吗?” 水碧没见着元光宗和黄素抢木盒的情形,水红却是知道的。以她的看法,就算黄素脑袋被驴踢了,也不会拿着自己的私房去给元光宗打通关系—— 开玩笑,给元光宗再去养外室?有病不是?还不如自己拿着稳妥,至少不会饿死!而且,退一万步说,胡县令都放话出去要报请吏部了!黄素是手眼通天还是三头六臂,才能连吏部的官员都买通啊?想太多了吧? 不仅水红这么想,水碧也这么想。平时也不见老夫人这么蠢;现在看来,大半原因是有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她,没让她遇上事啊! 而水碧想的还更进一步。不管老夫人提出了什么对策,她总有一点说对了:现在肯定要找帮手。论到有能力又不用钱的帮手,那不是只有他们大房的主人元光耀吗? 事实上,还真是这样。只不过,黄素才到州学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是,我知道你是黄夫人,但现在还没到下学时间,你不能进去。”看门的老头这么回答,柔中带刚。 “我进去找我阿兄,怎么不行?”黄素在外人面前,那架子一贯端得十分足。 可惜人家老丈完全不听她的这一套。“现在还没到下学时间,谁都不能进去。”他重复了一遍,坚持道。 黄素瞪起眼睛,就想硬闯。只可惜老丈早就防着她这么做,啪地一声就把门缝关上了。 “开门,开门!”黄素急得直跳脚。见里头没动静,她只得换个策略:“你把门打开,我给你钱!” “哦,是吗?”里头传来的声音有些松动。“多少?” 黄素咬紧了牙。她手里的钱用一分少一分,只能报个很勉强的数目:“三文……不不,十文!”十文能买两斗米了,实在不能算少! 老丈似乎也这么觉得。“确实不少,”他慢悠悠地回答,话锋突然一转,“但我还是不能开!” 黄素正待继续开价,却听到了门闩插上的声音,还有远离的脚步声,差点骂娘。然而州学的门正对着大街,行人来往,闹大了对她没好处。她又不能让所有人来围观她骂街,只得不甘愿地离开了—— 元光耀肯定会出来的,等会儿她再来堵门! 只可惜,黄素不知道,那老丈人走进去,就和等在走廊拐角的元信碰上了。 “人走了?”元信问。 “看着是走了,不过我估计她不会甘心的。”老丈回答,语气和表情都十分认真,和应付黄素时完全不是一个调子。 元信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塞给老丈。“知道你最喜欢喝这个口味的茶叶,主人让我给你带了一包。”要不是他们和看门老丈关系良好,哪儿能有元非晚想进就进、黄素想进去却没门的待遇? 老丈掂了掂,脸上笑开了花,但还是得礼仪一下。“元先生书教得好,对人又客气,实在是我们嘉宁的福气!” 元信笑了起来。“这话我会和主人说的。” 老丈更高兴了些。“那外面的那个……”他忍不住问,“堵着怎么办?” “无妨。”元信道,“等下有人来接学生们时,可以顺道载我家主人一程。” 老丈想了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嘛!以元光耀的好人缘,怕是有一堆人争着要送他!“这倒是我操心太多了,”他笑道,“那就小心点。都已经没关系了,他们还死皮赖脸缠上来,我真是看不过去。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上门呢!” “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元信继续笑,声音却有些凉飕飕。“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是忍够了……不管怎样,今天都多谢你了!” “好说,好说!” 和元信告别后,老丈拿着他的那包茶叶嗅了嗅香味,又想到元府里那一堆破事,不由啐了一声。“一群白眼儿狼!现在倒大霉了,真是活该!” 而元信呢,转头便去禀告元光耀这事。他中午出去了一趟,结果就得知元光宗闹出来的事情和已经被收监的事实,立时就找元非晚之前的嘱咐做好了准备,不让黄素见到元光耀。 不然,以黄素的个性和现在的绝路,真被元光耀当面拒绝,闹成个泼妇骂街也是有可能的。他们可丢不起这个脸,必须先使个权宜之计。 被仆人从书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元光耀已经在学生们的复杂目光中沐浴了大半天。正当他越来越狐疑的时候,终于从元信那里得知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胡闹!”元光耀气得胡子都抖了。“简直是胡闹!养了个外室,还被人家夫家娘家再加自己夫人捉奸在床?先游街,再收监?啊?这犯浑事儿光宗他怎么办得出来?” 元信眼观鼻鼻观心。还有什么事儿您二弟办不出来的啊?或者说,还有什么事儿是二房和老夫人办不出来的啊? 元光耀气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压下来。“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胡县令已经把两人收监,正准备拟文报请吏部处理。听他们说,证据确凿,至少得坐个两年牢。”元信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元光耀的表情,“二房郎君在嘉宁的名声,怕是臭光了。” 哪里是怕是?完全是一定! 元光耀只觉得头疼。“分家才多久啊,就弄出这么多事?真是长了能耐了?” “那个李寡妇怀孕两个月了。”元信赶紧把这个细节补上。 元光耀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一定要说的话,他现在只想按着元光宗的脑袋到水里清醒清醒,再倒拎着人把水倒出来!这特么真是脑子里进了水吧? 他现在也明白,为什么学生们都用那么复杂的目光看他了——敢情是想说又不敢说,怕他没面子呢! 这要不是分了家,他不得更糟心? “胡县令的意思,是要从严处置?”元光宗把脑袋里的东西理了理。“所以二弟妹想找我去求情?” “恐怕是这样。”元信恭声回答。“我斗胆把人拦在门外了……若有不妥,请您责罚。” “罢了,你做得对。”元光耀无力道。此时,他也只能觉得,还是先挡着吧。虽然他不愿意管着一摊子破事,也想着分家的事情能低调就低调;但现在看起来,是不得不公开了!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看门的老丈晃悠悠地从另一边走廊钻了出来。“又有人来找元先生您了。”他把手里的请柬往前递给元光耀,“县令老爷递了帖子来,说是要请您过府赏花。” 元光耀接过去看了看,又叹了口气。 这哪里是什么赏花?胡县令一个正七品的实权官,在出了这档子事后,给他这个从六品的虚衔递帖子,已经给足了他面子!想求情是绝无可能的;估计就是知会他一声,再说说苦衷什么的,好别因为这件事让他记恨…… 但话说回来,胡县令就是依法办事,他有什么好记恨的?板上钉钉的罪名,他也从没想过去求情。该怎样就怎样吧!二年牢狱后会变成如何,就看他二弟自己的造化了! “走吧,元信。”元光耀打定主意,就叫上了仆人,准备出发。要是他先和胡县令达成一致意见,那黄素再闹腾也没用了! 当元光耀上了胡县令派来的马车时,黄素还在外头晃悠。而元府里,老夫人抱怨得累了,复又躺下,不太安稳地睡了过去。 水红总算抓到了躲懒的机会。她让水碧在老夫人醒来后去叫她,自己也跑去休息了。当然了,她头伤没好,借口满值。 水碧没说什么。其实,水红偷懒更好。因为这样一来,老夫人屋子里清醒的人就只剩她一个。她想到处翻检一下,也不必太提心吊胆。 只不过,老夫人显然把东西藏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水碧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所有家具的角落和隔层,再蹑手蹑脚地踩过屋子里的所有地面,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不可能啊?最近几天事情那么多,老夫人哪里也没去,东西肯定还在府里! 水碧满心狐疑。不在屋子里的话,难道在屋子外? 老夫人屋外是个小院子,是不太平整的石质地面。两边石墙都顶着个重檐装饰,底下各有一副浮雕画。左右墙根附近各摆着一条扁平长方体状的石质水缸,水缸边上栽了两株红山茶。 这一目了然的样子,到底能藏在哪里? 水碧看来看去,最终把目光定在了山茶脚下。她走过去蹲下,仔细打量起来——嗯,看起来最近这土也没翻动过啊? 忽然,边上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水碧被吓了一跳,以为是老夫人起来了。可她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元非鸢。“三娘?”她叫了一句,同时站起来,“您是想要见老夫人吗?” 元非鸢怯怯地点点头。“祖母现在方便吗?” “您可来得不太巧,”水碧回答,“老夫人刚刚睡下呢。” “哦……”元非鸢点头,似乎很遗憾的样子。 “等老夫人醒了,我去告诉您?”水碧又问。 “那就不用了,”元非鸢摇头,“我自己再找个时间吧。”她转身向想走,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不如这样,你告诉我祖母她一般什么时候醒着,我再过来?” 水碧点了点头。虽然她刚回来没多久,但为了让她更好地接过自己的活儿,水红确实把老夫人的一般作息告诉了她。“可能有些出入,实际还是要看老夫人自己的意思。”她在最后补了一句。 “嗯,我知道了。”元非鸢一一记下,便离开了。 水碧送她出门,折回来时,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刚才被元非鸢吓了一跳,但对方好像一点都没注意到的样子。而且,为什么她总觉得,元非鸢并不是想见老夫人,只是想要老夫人的作息时间表呢? 怪怪的……水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暂时搁置了。她还想研究一下泥地的问题,但外头又有个仆人跑进来道:“快去告诉老夫人,二郎回来了!” 啊?水碧先是吃惊,再然后是了然。这么大的事情,闹到了宁阳书院也不奇怪!影响到最心爱的孙子,这一下午怕是又没好日子过了!“我这就去通报。” 至于元光耀这头,他先去了县衙,黄素自然扑了空。而等他再从县衙出来,西斜的日头彻底变成夕阳了。因为事先交代了放学时间,所以他也没回州学,带着元信直接出城了。而等他到达别院时,正好和下山来的顾东隅撞上。 “东隅,这事儿连你也惊动了?”元光耀先开口,颇有些无奈。 “和你有关的事情,我怎么说也得关心一下的。”顾东隅倒没显出什么忧虑神色。他带着元非永和元和一起下山,此时便先对元非永道:“先回去找你阿姊,告诉她,世叔有话和你阿耶谈,等会儿再上去,嗯?” 元非永现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姐控,闻言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好,我这就去!”说完,他就兴冲冲地上楼去了。 元光耀看着小儿子,好笑地摇摇头。等再对上顾东隅时,那一点笑意立时就消失了。“既然你知道了,那非武他……” “我中午便让他回去了。”顾东隅回答,“现在还没回来。” 想到元非武知道那些事后会有的反应,元光耀不免有些不忍心。然而,他和顾东隅一样,都知道现在不是滥好心的时候。“二弟妹今天去找我,但我没见她。”他说,语气有些艰涩。 顾东隅挑起一根眉毛,又缓缓地放下去。“她想找你帮忙,你躲开了?比我想象的好。”他客观道。 就算是老朋友,元光耀此时也很想给顾东隅一个白眼啥的。但当然,只是想想。“吃一堑长一智,我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吧?”他苦笑。 “这倒确实是你的作风,是我欠考虑了。”顾东隅点头。“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我也知道。”元光耀低声回答,“然而今天,胡县令请我上门赏花,我去了。” 这下顾东隅的眉毛不仅又挑起来,还挑得更高了。“胡县令的动作真是快。”他肯定道,转而又问:“他的意思是什么?” “能有什么意思?他都在庭上说了他要禀告吏部,哪儿有收回的道理?”元光耀道,“我也能理解。” 顾东隅点头。“吏部……我记得是郑珣毓在管吧?去年擢的尚书?这人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主儿。” 元光耀轻轻点头。当郑珣毓做吏部侍郎时,就已经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难打交道;犯事儿的栽到他手上,绝没有好处。“谁都知道,这事儿捅到上面去,乌纱帽是肯定保不住的。而且,只要郑尚书过目,就该担心还有没有别的惩罚了。” “没错。”顾东隅表示同意。“要我说,这事儿没什么好说的了,就做好挨罚的准备吧!”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元光耀道,有些忧心。“就是不知道,郑尚书能严到什么程度。” 听了这话,顾东隅却笑了。“你管他?虽然郑珣毓素有铁面之称,但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左右不会牵连到你。” 这话说得直接,元光耀知道对方在劝慰他。“光宗做出那种事,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但……”他顿了顿,没说下去。他当然不会被元光宗牵连,但有个这么坑的老爹,对元非武的前程影响巨大! 顾东隅稍微收了笑。“你这人啊……”他叹了口气,“你二弟那么大的人了,还要你为他的行为负责不成?你之前倒是管了——管他做的官,帮他安抚得罪的人,替他养家——到现在,可曾落了什么好处?” 元光耀张了张嘴。“……我也没图什么好处。”他摇了摇头,“但东隅你说得对。管天管地,管不了他们自己不把自个儿当回事!随他们去吧!” 顾东隅笑了。他很了解元光耀,知道对方这么说时,摆在他们回长安道路上的障碍已经彻底消除。“既然这样,现在可以把你养弟弟的钱拿来请我吃饭了吗?” 成功甩掉数十年来思想包袱的元光耀终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还跟我贫!” ——————————————————作者修文时修错章节了,把上一章换到了这一章otz以下部分下次更新时替换,球原谅…… 到底可不可能,当然不是元非静说了算。黄素又惊又疑,这一顿晚饭更加食不下咽。 等饭吃完,元光宗也回来了。他脸上仍带着下午甩袖而去时的神气,见到黄素时就变得更加难看。冷哼一声,他就回自己屋里了。 元非静大气也没敢出,而神经已经高度敏感的黄素却在元光宗转身离开时闻到对方袖摆带起一阵隐约的香风,放在长几底下的手不由死死地攥紧了。 她之前就闻到过这股香气,还不止一次。她本以为,那香气是节夫人使出来的、在床上留住元光宗的法子,还因此明里暗里找了节夫人不少麻烦……结果却不是吗?节夫人这几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是谁也不可能是她啊! 也就是说,元光宗真的瞒着她,在外头包养了一个女人? 一想到这个,黄素的表情都扭曲了。因为她明白,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元光宗的一切异常行为都有了合理解释! 明明一贯宠爱小妾,真出事情时却下狠手——很简单,因为他早就移情别恋,之前的宠爱就不是个宠爱了! 说是在节夫人那里,沾上的却是别的女人的味道——也很简单,元光宗不敢暴露外室的存在,当然只能拿节夫人做挡箭牌。怕是节夫人那头问起来,元光宗就说是从她这里沾上的味道吧? 这一脚踏三船而不翻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啊! 黄素气得眼睛都烧红了。尤其在她想到,元光宗之前从她这里以各种名目支走的零花绝大多数都贴到了外头的女人身上…… 奸夫淫妇!看她不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那阵香味儿,元非静也闻到了。此时看着母亲的青白脸色,她脑袋里只有四个大字——“大事不妙”。瞎眼的都知道黄素现在一定是怒极攻心,她张了张嘴,还是把自己的话都吞了回去。 和黄素抱有同样想法的人还有不少,就是李寡妇之前嫁的那户姓赵的人家。 一般情况,一个女人守了寡,安分守己个几年再嫁,只要有人愿意娶,也不是个事情。就算旁人嚼舌根,大都也不会到正主面前去嚼。 但李寡妇不是正常情况。赵家老三娶了她后,便为她神魂颠倒,天天待在床上下不来。他原本身子就算不上强健,受不住日日纵欲。结果没到一年,他就因为肾亏体虚去了。 赵家的人瞬间傻眼了。因为想要早点抱孙子,老父老母本来对这事睁一眼闭一眼;结果儿子一命呜呼,媳妇的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连个遗腹子都没留下,这难道是他们儿子的错吗?必须是媳妇的错! 这克夫的名声便如此传了出去。见过李惠儿的人都知道她媚得和菟丝花一样,柔若无骨得好似没男人就不能活,一致认定这不算完全泼黑水。 与父母全然的厌恶相反,赵家老大老二都对自己的三弟妹有别的意思。老二还曾经旁敲侧击,想知道他可不可以接收弟弟的媳妇—— 这话别的时候提可能还好,奈何他说的时候老三的孝期还没出。赵家老夫人气得银牙倒咬,把老二恶狠狠地发作了一顿,再过几天就把李惠儿撵出了门。她已经亏了一个儿子,难道能再倒贴一个进去吗? 实话说,和赵家老二心思一样的人不少,奈何他们到底有贼心没贼胆。别的暂且不考虑,他们总得考虑自己在床上精尽人亡的可能吧?赵家老三已经丢人丢到了地底下,他们好歹还想多活几年呢! 所以,听到李寡妇外头可能有汉子这种消息,立时有好事的去赵家登门拜访。 老夫人一听,哟呵,这不得了,害死我儿子还敢不守节?怒火蹭地三丈高,立时就要去上门找麻烦。 赵家老二呢?牙都特么酸倒了。他想了很久都没弄上手的女人,竟然被别人捷足先登?呵呵,哪有那种好事? 几个人一合计,便觉得这事实在不能就这么算了。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就算赵家老三死了,李寡妇按理也该听他们这头的话!他们都没点头呢,她想改嫁?想得美! 当然,以防万一,赵家老夫人派人去通知了李家的宗伯。无媒苟合,李家难道丢得起这个脸? 毫无疑问,李家丢不起。家中女儿有克夫的名声已经够倒霉了,独居寡妇还和别人勾缠不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别人提起来,他们家女儿是不是就只有这一种印象?那还能不能找到好人家嫁出去?就算李惠儿不要脸了,他们也得为自己为儿女想想呢! 两家人这么一合计,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两边各派一个人,从早上宵禁解除开始就盯着李寡妇的小宅院,看看到底有谁出入。只要真有此事,盯她个两三天,肯定能抓到马脚! 对这种暗潮汹涌,元光宗浑然不知。他勾搭上李惠儿也有半年了,已经过了开头时最警醒的阶段。而且,有个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情妇天天在床上等他,他也已经很久不去茶楼酒馆消磨时间。 所以第二天上午,元光宗在县衙坐了一阵子,便又克制不住蠢蠢欲动的下半身。左右他早退还是中间离开都不是第一回,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6259㊣ 另一个守卫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了他一眼。“上午县令老爷不是说了吗?那件事,他要报请吏部处理?现在有人骑着驿马出去,一定是送折子去长安的!” 第一个守卫精神顿时一震。“这么快?看起来县令老爷确实铁了心要处理这事了?” “谁说不是呢?”第二个守卫故作深沉地点头。“我还听说,咱么前县丞的黄夫人在州学外头转悠了一下午!” “这可真是其心昭昭。”第一个守卫也听出了点味道。“这种事情,也好意思让元先生去说情?” “就是这个理儿啊!”第二个守卫为此事下了个定论,“县令老爷的折子已经送了出去,她再蹦跶都没用了!” 而黄素哪里知道?虽然她自己食不下咽已经很久,但看到儿子也是如此,那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本来,跑了一下午却徒劳无功,她已经有些灰心。她要做的事情需要别人卖他们面子,然而他们之前并没有积攒下这样的基础。想着他们平时用下巴看人的德行,她就觉得这事确实没戏了。 可是,不行! 若是只为了她自己,将就将就过,勉强可以忍受——毕竟事情都变成这样了。 但元非武呢?她儿子才十二岁,还有大好前程,怎么能折在半路上?不不,甚至还没踏上科举之路呢! 就算黄素对四书五经一窍不通,她也知道,要考秀才,首先得经过当地百姓的同意、里正或者相关官员的推举,这报名才能算数。若没有人为他们说情以摆脱掉不好的名声,那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那怎么能行呢?为了儿子,什么老脸都要豁出去! 黄素如此下定了决心。她又哪里知道,有人一边议论一边推上了大门,就等着明天看她的好戏? 气氛最轻松愉快的,大概就是别院了。有元非永在,别院里一直很热闹。直到把人抓去书房写作业,几个人的耳边才安静下来。 “我以前都不知道,非永这么缠非晚。”顾东隅笑眯眯道。“姊弟关系好,这可是好事。” 此时,三人正在厅中喝茶。元光耀坐主位,而元非晚和顾东隅隔着厅相对而坐,十分随意。 元光耀深有同感地点头。“以前乱七八糟的,幸而非晚很有一套。”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比我有一套。” 听见自家老爹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语气提起之前,元非晚不免投过去一眼。“其实吧,”她接过话头,语气轻轻柔柔的,“也是非永自己聪明,不然可没那么快。” 顾东隅不由喷笑。“够了啊你们!”他做出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为什么每次和你们父女俩坐在一起时,就听见你们互相夸来夸去?”考虑一下他这个膝下无子夫人早亡的人的心情好吗? 元光耀轻咳了两声。“本来就是……”可在接触到顾东隅的眼神后,他明智地改变了口风:“好吧,咱们就不说这个了。” 他不说了,正好给元非晚留下了机会。“今天怎么样?”她问她爹,“我听说城里出了点事,您没什么问题吧?” 就算元非晚不提,元光耀也打算和她说说元光宗这回事。“你既然已经听说,想必知道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再多说。只有一点,为了这件事,胡县令请我去谈了谈。” “哦?”这倒是个新消息,元非晚微微挑眉。“胡县令的意思是?” “自然不是从宽处理。”提到这个,元光耀只能苦笑。“不过是要报请吏部,他提前知会我一声而已。” “这话听起来……”元非晚琢磨道,“胡县令已经写好了折子,就等着送上去了?” “你又知道?”元光耀有些诧异,但又觉得这是应当的——就连长安城里的局势都能提出一二三条应对姿势的人,怎么不能想出胡县令会采取的措施?“的确是这样。我去县衙的时候,胡县令已经拟好了折子。” “您看了?”元非晚问,语气却是肯定。 元光耀果然点头。“胡县令按律办事,本来也没什么不能看的。他告诉我,他会赶在城门关之前送出去,那么以后就算谁说情都没用了。” 元非晚敏锐地察觉到,这中间漏掉了什么没说。“胡县令知道有人要来说情?”以她二叔心比天高的脾性,胡县令本来就不用卖他面子吧?那不就只能是……“胡县令知道咱们府里分家了,所以才这么说?” 如此一来,不管是黄素还是老夫人,都没法再找元光耀了——因为找了也没用——谁能把一封已经送往长安的折子截下来? 元光耀又点头。“都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能不说?”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家人重要啊?而且话说回来,和一个通奸犯有扯不清的关系说不定比上有老母却分家更丢人呢! 这下元非晚彻底明白了。估计胡县令原本就觉得元家的状态不太对,这才借着元光宗出事的当儿核对一遍,省得给自己留下祸患。 “胡县令如此精明,我看这事儿影响不到他年后的升迁。”一直旁听的顾东隅这时插了一句。 没人反对,大家心知肚明。 顾东隅挨个儿看了元家父女一眼,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刚才元大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事儿落到吏部郑珣毓手里,某些人就得考虑额外的惩罚了。” 这事儿元非晚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投过去好奇的眼神。 顾东隅接收到这种疑惑,便详细解释了下:“郑珣毓这个人吧,我和你阿耶都认识,不过不能算熟。他性子直,又管着一大堆人的升迁调动大权,实在是很能得罪人。说句难听的,天王老子来了他都不甩……我想想,当年他做谏议大夫时,就没少上折子参人。” “……那他怎么还在长安?”元非晚忍不住问。照这种脾性,难道不是分分钟被皇帝贬谪的节奏吗? 这话问得十分技巧。不是为什么能升官,而是为什么还在长安。是因为联想到了被贬的元光耀和他吗……顾东隅不免多看了元非晚一眼。“原因很简单。他不拉帮,也不结派,只听圣人的话,一心为圣人做事。” 元非晚只能说,这回答不出她所料。就算郑珣毓再会得罪人,只要他自己够小心、皇帝又相信他,那就一定能保住。留在长安算什么?升官也是分分钟的! “这位郑大夫……”她慢慢道,“早就不是郑大夫了吧?” 这话换别人听可能要懵,然而听出言外之意的顾东隅眼里显出了极大的赞赏。“没错,他现在是郑尚书。” 元非晚缓缓地出了口气。“所以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只需要等着瞧好了。”这回二房死定了,不枉她放出去的消息! “没错。”顾东隅点头。“而且,真要说起来,我怀疑,七殿下和郑珣毓说不定正是脾性相投呢。” 这话听着是神来一笔,但元光耀和元非晚瞬间都认真了起来。 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能解释为什么萧欥满口保证他一回长安就能把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调回去!因为如若皇帝很是信任郑珣毓,那郑珣毓提拔谁、贬谪谁的意见就能起很大的作用! 萧欥是个务实派,郑珣毓听着也不像是浮夸的人,说脾性相投,倒还真的有可能。但问题在于,郑珣毓是个皇帝党,怎么会和萧欥走到一起呢? 这就有好几种可能了。其一,郑珣毓并不知道萧欥想要夺位;其二,不管郑珣毓知不知道萧欥的意图,他都是任人唯贤的一个人;其三,就是郑珣毓已经倒向了萧欥一派…… 最后一种,有可能吗? 三人都从彼此眼睛里读出了这种怀疑。 “照殿下的意思,他现在的人手不多。”元光耀再次开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手里没有别的资源。” 所谓别的资源,就是除了他们之外的文官资源。 “这我同意。”顾东隅沉思着道,“而且我觉得这概率不算小。” “怎么说?”元光耀追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花严寺见面时的第四人吗?”顾东隅问。 元光耀想了想,便回忆起那个看起来似乎总挂着笑容的年轻人,点头。 “我之前没说的是,我觉得他和右卫上将军卢英昌卢将军长得有几分相似。”顾东隅道,“现在想想,若这是真的,虽然七殿下面上一直在凉府,但实际上必然已经和宫里的势力搭上线了。” 左右卫掌宫禁宿卫,总辖五府三卫,有权有势,实在是皇城中头一个需要考虑的大势力。卢英昌贵为右卫上将军,只有左卫上将军手中的兵力能与他分庭抗礼。若是要在长安发动政变,争取到卢英昌,已经算是胜利了一半。 元非晚怎么想都想不到卢阳明是这来头,不由有些惊讶。她觉得以萧欥在军中的威望确实足够一战,未曾想这胜率已经这么高了! “这能确定吗?”她不由插了一句。虽说一般情况下一家人都会站同样的立场,但毕竟儿子和老子还是有区别的! 惊呆的元光耀也回过了神。“你那时很快就定了主意,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个?” “我的确想到了这种可能后会有的结果,但我并不能确定。”顾东隅干脆地承认。“反正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会同意和七殿下合作的。” 元光耀不说话了,因为的确是这样。过了半晌,他才出了口气。“现在看来,长安里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在等着咱们。” “然而咱们可都不会因此退缩。”顾东隅很快接道。 元光耀愣了下,笑了。“那不是当然吗?咱们连岭南都一起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至于元非晚,她心里已经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大都是对萧欥此人的重新评估。现在,她隐约有种感觉—— 虽然萧欥在她面前从未显示出哪怕一点儿攻击性,但实际上完全相反!这个七殿下,很可能不仅有身经百战的坚定意志,还有步步为营的可怕耐心!为了达到目标,他可以潜伏极久、不动声色,一口一口地蚕食瓦解对手的势力;直到最后那个必胜的关头时,他才会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这样的人,才是最难对付的那种! 宜友不宜敌,元非晚默默地在心里给萧欥盖了个戳。同时,她也不得不考虑,她是不是已经被萧欥划到某个直到最后关头才一举拿下的范围里了—— 如果他要来,她一定奉陪! 此时的萧欥,正随意地躺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地打量顶上的星幕。 哦,对了,不用怀疑,这次他改了地方,躺在了元府大房的屋顶上。左右下面没人住,不用担心发出声音,随便怎样都可以。 当然,他也不是闲得没事做。事实上,他正等着公孙问之给他带消息回来。因为他打算明天离开岭南,当然得先看到最后一件事做好。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没过半刻钟,公孙问之便蹑手蹑脚地摸过来了。“人还没睡,”他低声禀告,“咱们得再等一会儿。” 萧欥点了点头,坐起来,打量了一下两侧底下——在三座并排的木柱石墙建筑中,元家大房的位置当然是正中;二房的灯基本熄了,而三房还亮着一些。 “都准备好了吗?”他确定性地问了一句。 公孙问之点头。“我下午偷偷观察了三房很久,他们的大女儿绝对有那个意思。所以,我偷偷地帮她换了些好货来。” “好货?”萧欥重复了一句,却笑了。好货是他们军中的黑话之一,通常只意味着更好的武器。放到这种情境里,好货是什么,完全可想而知。“动静不会很大吧?” “那当然不会。”公孙问之点头。“若是和爆竹一样,这事儿还能成吗?” 听到这些话,萧欥便不再问,只重新躺下去。 “若是她半路改了主意,这事也不会黄的。”公孙问之又道。因为,他们会帮着她把这件事做完! 这种迫在眉睫的危机,二房中人毫无所觉。老夫人大概是心累,一早就休息了,倒是便宜了水红水碧。 “这事儿折腾的,”水红走出老夫人房门的时候低声抱怨,“我都不想干了!” 水碧听见了,但没接话。她们俩的身契都在老夫人手里,再抱怨也只是抱怨而已。若是跑了又被抓回来,那才叫活受罪。 没听见回答,水红有些不满意。“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闷?”她嫌弃道,“怪不得什么事都办不成!” 水碧依旧没说话,因为她要的就是这种胆怯印象。老夫人觉得她胆小如鼠,水红觉得她不会讨好主子,这才能更好地麻痹她们的神经,联想不到她现在想做的事情。 “得了得了,算我自找没趣。”水红走下院子台阶的时候这么说,“今夜老夫人睡得早,怕是后半夜才会叫人,你也回自己房里睡吧!” “我把四周检查好了就去。”水碧总算回了她一句。 水红潦草地点头,便朝院子门外去了。水碧目送她离开,转身便翻出自己藏好的几只木桶。山茶脚下没翻过的动静,那就只能是水缸底下了! 把里头的水舀出来是件麻烦事,因为水碧得小心不发出什么声音。而大概是她运气好,第一个撬动的水缸底下就有问题—— 新鲜的土色! 她又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老夫人的呼噜声也照旧。然后她迅速地扒开那些土,果然在半米深的地方看到了一只珠光宝气的小箱子。 藏得可够费力的,水碧想。箱子上了锁,她想了想,便直接抱走了——反正里头的东西也不是老夫人该得的,正该让她拿回去给大娘! 之后恢复地面和水缸成原状,又花了水碧不少功夫。等这些都做完之后,她也没像她说的那样,花时间检查——东西拿到手了,还不赶紧换地方藏起来? 正因为如此,原本半插不插的侧门就没彻底关死。反正在元非鸢悄悄地到达时,她发现准备好的刀没能派上用场,因为门稍微推推就开了。 “这真是天助我也。”元非鸢小声对自己道,摸黑进去了。循着那响亮的呼噜声,她轻轻松松就找对了位置。把手里的罐子盖一揭,她就沿着窗户底下撒了起来。 清亮亮的液体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元非鸢小心地抽了抽鼻子。 怎么觉得这火油味道不太浓啊? 元非鸢不免有些担心。但她已经撒了一半,断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就算烧不死那个老太婆,也能整个残废啥的!看那老不死的以后还折腾她和她娘不! 两罐子火油很快就撒完了。元非鸢从腰间掏出火折子,点出个火星,丢到了被油浸润的木质门窗上。先把这俩烧掉,让人跑也跑不了! 做完这一切,元非鸢迅速地拎着空罐子撤了。虽然她现在非常激动,而且心急地想要知道结果,但她犯不着让自己和自己最讨厌的人一起陪葬! 元府三座并列宅院的构造十分相似。比如说老夫人住的地方,差不多就等同于元非晚的独门小院子。除了院子门和侧门,四周都是石墙。这样的地方一旦起火,又没有醒着的人,结果可想而知—— “走水啦,走水啦!” 萧欥就是在这样惊慌的喊叫声中醒过来的。他坐起来,还有些睡眼惺忪,就看见了参天的通红火光。 “事情成了。”公孙问之低声禀告,语气十分平静。 萧欥目测了一下火舌长度,点头。“确实是好货。”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就和在谈论天气没有区别。 顺着萧欥的目光,公孙问之也看向了那片大火。不过十来丈的距离,他完全可以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热意,而且严重影响呼吸。远处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屋子里的人会成什么样。 “咱们要不要走了?”听见底下慌张的人声越来越密集,他重新开口问。 萧欥又看了一眼大火。不知怎么地,他觉得这情景实在是美极了。等火灭之后应该更美——那时套用曹先生的一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可惜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了。 “走吧。” 于是两人悄无声息地掠过屋脊,轻巧地从宅院背面的院墙翻了出去。而此时元府的正门外,早已经挤满了被冲天火光弄醒的百姓们。 “怎么回事?大半夜的起火?” “可能是灯油倒了?”有人不负责任地猜测。 “都睡死过去了吗,怎么没提前发现?” “先是此前种种,现在又起了火,元府真是流年不利!” “哎呀,快别说了,有什么拿什么,提水救火啊!” 这一场火,烧得整个县城的夜晚都没有了安宁。而城郊别院这里,因为四周树木参天,愣是没一个人察觉到,一个赛一个睡得香。 反正元非晚清晨醒过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处理的已经处理或者正在处理或者已经确定能处理,她现在心情好得很,自然怎样都舒服。 可就在她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后,忽而觉得屋子里有哪里不对——等下,桌上的那封信,昨天睡之前存在吗? 元非晚狐疑地下床,走了过去。那封信样式很是简单,面上什么也没写。 谁能在半夜悄无声息地潜入她房间,还给她留下这个? 一想到唯一的答案,元非晚只觉得自己脸要裂了。 说好的君子呢,殿下?半夜跑到姑娘家的闺房里,这是什么说头?! 而等她看见里头写了啥时,脸上的表情却急速变换,最终定格成了微笑。因为上头只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字—— “长安见。”   ☆、6359㊣ 时入八月,长安城里已然显出一派秋色。与“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之类的寂寥孤思相比,大盛皇朝都城的秋天更接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慷而慨之。 大盛建立距今为止也不过二十多年,北部和西部边疆仍然不能算安定。然而长安恰恰位于整个大盛疆土的中部,那些战事对定居于此的百姓来说就和天边的浮云一样遥远。他们只需要知道,有人能处理那些外族入侵和刁民叛乱,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地守着自己家过日子,这就够了。 可想而知,为了解决甘州内乱、十三岁便奉命前往西北的德王终于在五年后归来的消息,就如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投入了百姓们本因淡忘而平静的心湖。 这不,酒楼茶馆、街头巷尾,最近热议的都是德王。 “我给你们说,德王殿下别提多冷峻了!他从正德门进来、骑马走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我只远远望了一眼,就觉得自己被冻住了!” “瞎说,那么远你能看清个什么?” “我看你是嫉妒我,因为你自己根本没抢到好位置吧?”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干道,宽度足有十五丈。就算站在临街的楼上,也不见得能看清走在路中间的人。这一下无疑捅了马蜂窝,说嫉妒的那个人立刻被群众围攻了。 等这一阵骚乱过去,话题依旧在德王进城时人挤人的盛况上打转。就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众人也没法遗忘—— 没办法啊,能让皇帝皇后太子亲自出马接人的情况可不是年年都有!不,这事儿还是头一遭呢! “啧啧,那么大排场,我张三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 “要在平时,我只能说‘瞧你那点出息’;不过这次,确实是盛况空前!” 早在德王真正回到长安之前,城里就开始为这件事做准备:驱散小贩,清洁道路,彩旗飘扬,隆重色彩的红绸扎到了城外十里。毕竟帝后亲临,再怎么节俭,门面都得做好。 “实话说,之前我一直以为,德王殿下会就此留在西北呢!封府在那里,不就能一直为咱们守着边疆了吗?” “你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德王殿下好歹是咱们圣人和皇后娘娘的亲儿子,怎么可能让殿下留在西北吃沙子?” “这说的也有道理。而且,殿下今年十八,还尚未指婚……难道是圣人已经给他留好了城里的哪位好娘子?” “指婚是肯定有的,至于人选嘛,就很难说了。至少我没听说,宫里之前有此类消息传出来。” “可能是机密呢?反正我不相信,以德王殿下这个年纪,圣人心中没有考量!” “喂喂,你们再说下去,就算是妄议皇家了吧?” 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立刻噤声了。他们也没办法,谁让这事还没定下来?实在好奇啊! “不管怎么说,德王殿下在西北奋战了那么多年,那劳苦功高是绝对的!” “没错,从德王殿下去了西北之后,咱们大盛军队就捷报频传!” “你们是没见过五年前的德王殿下啊!想当年我见着他出城时,真是万万想不到今日!” “确实……” 谁能想到呢?萧欥那时候才十三,说是监军,更像是送死吧? 一提到这个,有些人就怀疑德王到底是不是皇帝皇后亲生的,还有人觉得德王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简直是个奇迹。但这事儿是皇家隐私,聪明点的都知道要让这话烂在肚子里,面上点到即止即可。 所以这话题没持续多久,还是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城中勋贵家的适龄女儿上。以德王这个年纪,确实要赶紧找一户人家的小娘子定下来了。现下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准备百分之二百地发挥自己的八卦本领,以成功预见到德王妃花落谁家为最终目的—— 虽然德王这次回来后好似变得特别不爱说话,而且风传缺乏表情,但他的容貌和皇室血统摆在那里,王妃的正位谁不要啊? 不得不说,除了掀起市井间的八卦高潮外,德王的归来,还触动了长安城里更多人的神经。 长安城正北的皇城中,太极宫,太极殿。 这一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是元日和冬至,早朝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朝参。这种平常的议政日,若是没有特殊的事情,结束的时间就会比较早。 “还有事情吗?”处理掉一些日常杂务后,龙椅上的皇帝萧承嗣缓声发问。 光听这名字就知道,先皇高祖的子息并不丰厚。高祖当年东征西战打天下,确实没什么多余心思分在夫人身上。老婆本来就少,孩子更不可能多。 事实上,除了萧承嗣之外,高祖只有两女一子。其中,长女萧清和因难产过世,如今只有小女萧清彤和幼子萧承庆。当然了,平日里人们只称呼他们南宫长公主殿下和相王殿下。 再来说皇帝陛下本身。 不怕死地说一句,萧承嗣长得不太像先皇,五官间的影子更近似于高祖的原配元贞皇后,不免带出些柔弱之气。年轻时还挺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上位者坐惯了,上了年纪后倒是变沉稳了些。 因着高祖与皇后情深意笃,但元贞皇后早薨,高祖便不再立后。所以也有好事者在私底下说,先皇之所以把皇位传给萧承嗣,除了萧承嗣是长子外,怕是有一大半原因建立在他那张脸上。 毕竟,与先皇创立大盛的功绩相比,萧承嗣的资质就显得太过平庸。要不是萧承庆也没什么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魄力,恐怕这龙椅上的人就坐得不太稳。 但不管怎么说,皇帝陛下长得还算对得起观众,并不显得如何卑劣猥琐,也不显得虚浮焦躁;五官端正,还蓄着整齐的山羊胡,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模样。 听见皇帝这么问,众臣就知道这是有事早奏无事退朝的节奏。几个排在前头的大臣悄悄地看了他们目不斜视的太子殿下一眼,就有个起身出列,再俯身下去:“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萧欥跪坐在太子萧旦的斜后方,闻言只掀了掀眼皮。因为出列的人正是他的叔父,相王萧承庆。若是他,不用开口,萧欥就能猜出他想说什么了。 皇帝也有些悟了。因为他的目光先落在弟弟身上,转了个弯,又落在了萧欥身上。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问:“说来听听。” 萧欥眼观鼻鼻观心,做心无旁骛状。大殿中没有任何声响,除去萧承庆一字一顿的发言:“臣以为,西北边疆能有如今的安定,德王殿下居功至伟。今德王殿下回朝已近二月,之前搁置的事情,也该重新提起来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在场的大臣们小幅度地转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心道:果然来了! 这话还得先倒回去说。萧欥回朝,有帝后带头,几乎所有朝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去迎接了。西北五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况且那功劳没长眼睛的都知道。 如此一来,论功行赏是必然的。 皇帝也这么说。然而萧欥当时的反应是,一切都是依照皇帝的指挥,自己只是一个中间传话的,顶多帮着监督一下命令执行,实在没什么功劳可言。 就以萧承嗣那无功无过的平庸水准,这特么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如果把当时众臣心中的吐槽加起来,一定能汇聚成汪洋大海。然而他们并不是外头那些只知道表面现象的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德王殿下这是怕功高盖主吧?就算龙椅上坐着的皇帝是他老爹,也不能掉以轻心! 是了,就是这样!要不,为什么皇帝还没下旨招他回来,他就自己主动表示要回长安了呢? 众人扪心自问,如若是他们处在那种境地里,会不会抵抗不了诱惑,忍不住起兵造反,给自己争个皇帝做做—— 答案是显然不能。 所以,相比之下,萧欥的举动很难描述。要么是他真的心无二意,要么就是他傻!放着好好的地头蛇不做,跑回都城做什么?知不知道什么叫“龙游浅水遭虾戏”啊? 这想法实在是对皇帝和太子的大不敬,所以大家只能在心里想想。而且说实话,萧欥拒绝了即将到手的实际兵权,对他们来说是个大大的好处—— 开玩笑,哪个太子党想看到代表兵权的鱼符落到德王手里?就算德王是太子亲弟弟也不行! 然而,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能说,德王去西北的五年就该白去。帝后都做出了表态,后续奖励怎么可以不跟进呢?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 所以,当萧承庆提到搁置的事情,所有人都想到了这方面。他们不由心中暗忖,皇帝对此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真不知道到底打算给德王什么。 不是众臣妄测君心,萧承嗣的态度还真是模棱两可。比如现在,听到萧承庆的话,他语气依旧平平淡淡的:“搁置了什么?” 开玩笑吗?皇帝什么时候开始健忘了? 众臣不由继续腹诽。这才过去多久?皇帝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承庆显然也怔了怔。不过,他反应很快,又重新俯下身道:“就是论功行赏。德王殿下劳苦功高,理应犒劳。” 瞧,相王殿下才是个明白人嘛!众臣的心理活动空前一致。 “哦……”皇帝陛下如此回答,语气微微拖长,调子不咸不淡。“朕不是说了么?朕自会考虑。” 众臣这回的心理活动全都变成了——陛下,您已经考虑两个月了,还没考虑好吗?这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如果说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显出了呐喊状的话,作为当事人,萧欥却跟没听到一样。别说表情变化了,他连一个眨眼都欠奉。 见他这个反应,所有人一起无语了。有没有搞错?这对父子俩到底在做啥?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萧承庆也十分无语。但这事还没完,他继续道:“陛下英明。臣还有一事要禀。” “说吧。”皇帝陛下仿佛有些不耐烦,手指轻轻地在扶手上点了两下。边上立着的宦官注意到,便心领神会地奉上了茶水。 “臣斗胆,这事还是有关德王殿下。”萧承庆俯身道,“殿下如今已满十八,该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 这话一出,倒是不少人小幅度点头。什么叫“可以议亲的年纪”?根本就是太晚了好吧? “哦?”从略微上扬的语调判断,皇帝陛下总算提起了一点精神。“你的建议是?”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德王殿下又是天皇贵胄,这人选,更该精挑细选。”萧承庆道,“臣以为,不若请城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奉上画像,交由皇后娘娘选出。品行操守,自也在内。” 为了选一个王妃做出这种动静,其实有些大张旗鼓。然而德王并不是一般的王爷,若这事算作对德王的奖赏,也不是说不过去。 皇帝陛下沉吟了半晌。然后他开口,却是叫了一直垂着眼的萧旦。“太子,你如何说?” 被点名的太子殿下似乎毫不意外。他起身出列,跪坐在萧承庆之前。“儿臣以为,相王殿下所言甚是。七弟多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能补偿的自要都补上。”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还觉得不够。“李卿,你说呢?” 这个李卿,就是尚书仆射、人称宰相的李庭。听见皇帝的声音,他不慌不忙地出列,不慌不忙地跪坐,说话的语速也不慌不忙的:“臣以为,太子殿下和相王殿下所言甚是。臣还要斗胆建议,这事越快越好。” 这三人从容的反应,众臣都收在眼里。德王的叔叔、德王的大哥、再加上堪称朝中风向标的李庭都表示赞同,事情的基调也就定下来了—— 敢情今天上演的不是请功,而是逼婚啊!皇帝一连点了这样的三个人,是不是也打算借此向德王表达自己的态度呢? 一连得到三个肯定答复,皇帝陛下似乎终于满意了。“德王,你自己觉得呢?”他最后才问当事人。 萧欥终于动了,虽然还是一张惯常的、面无表情的脸。“臣听凭陛下的意思。” 这话一出,萧旦和萧承庆都侧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当然没有用,他们还是不能从萧欥的脸上读出任何多余的意思。 他这么简单就同意了?在眼神交错的瞬间,萧承庆向萧旦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那就等着瞧吧。萧旦的回复也不动声色。 至于李庭,他的位置靠后,又半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但以他和太子的姻亲关系,谁都会自动把他划归太子那边的,看不看得清表情都无所谓。 “那就这样定下来了。”见萧欥也不反对,皇帝痛快地拍了板。“诸位卿家,刚才相王说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吧?” 众臣一起俯身回答:“臣清楚了。” “从今日开始,有意的,便把画像交上来!”皇帝想了想,又补充道:“其他事情,就都交给皇后!” 这事讨论完毕,很快就散朝了。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不少人去看萧欥的脸色。但他们都失望了——他们这个德王殿下是面瘫吗?怎么什么时候都没有反应? 萧欥自然不管这个。他从地上站起身,直接就想回宫——他才十八,于情于理都该住在宫里。 然而萧旦叫住了他。“七弟,等等!” 萧欥略微皱眉,但弧度小得谁都看不出。反正等他转身回去时,什么破绽都没有。“太子殿下。”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私底下不要叫我太子殿下!”萧旦走近,拍了拍萧欥的肩膀。然而萧欥早已不是五年前的豆丁,现下长得比萧旦还高半个头,这动作就有些滑稽。“叫大哥就可以了!” 萧欥顿了顿,还是从善如流。“大哥。” “这就对了嘛!”萧旦立刻笑了。他模样也不差,不过轮廓更温和,笑起来确实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当着父皇的面,有些事情不好说。现在就不一样了……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子?若是有的话,直接说出来,大哥帮你去搞定!” 闻言,萧欥默默地脑补了下萧旦搞定元非晚的情况……不,他怎么觉得,如果让两人见面,更大的可能是元非晚搞定萧旦呢?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摇头。开什么玩笑,他看中的夫人国色天香,绝对不缺竞争者。再让太子插一脚,这事儿还能不能好了?防患于未然才是正事! 萧旦本也就是顺口一问。 实际上,他认为,就以萧欥这张不苟言笑的脸,姑娘都被吓跑了。而且他还有可靠消息,萧欥回来后深居简出,除了宫女外,根本碰不上什么年轻女子。 没有交际圈,能有什么意中人? “那也没关系,”他心里想着别的,脸上依旧笑得真诚,“虽然要劳烦阿娘,但我想阿娘应该很乐意——你不知道,再不提这事,阿娘就要数落我这个做哥哥的不是了!” 萧欥眸光微闪,没有答话。 萧旦也不介意。因为相比其他人,萧欥和他相处时,话已经算多的了。“还有一件事。再过七日,便是八月十五了。你终于回来了,今年这团圆节,咱们必定要好好庆祝一下的。” 中秋?团圆?回忆起自己在军中度过的那五个中秋,萧欥什么话都不想说。 萧旦敏锐察觉到这种低沉下去的氛围,但他却没真正领会萧欥的想法。“这些年,苦了你了。不过,苦尽甘来,以后的日子会好过得多!就先从这次中秋开始,嗯?” 虽然这话有万千槽点可以吐,但萧欥把它们都咽了回去,只点头。“多谢大哥。” “瞧你说的客气话!”萧旦笑容更大了些,拍了拍萧欥的肩背——似乎他终于意识到了身高差距带来的尴尬。“咱俩可是亲兄弟,这么见外做什么?” 亲兄弟?萧欥更想嘲讽了,但面上只回以微微一笑。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大部分官员都出了太极殿。当李庭迈出正殿高高的门槛时,就见到他的目标正大步地走下殿前的白玉阶梯。为了追上,他不得不小跑了几步。“郑尚书,郑尚书!” 满朝的郑尚书就只有一个,郑珣毓自然不可能装听不见,虽然他挺想这么做。他在原地站定,等着李庭追上来。 “李相,有事?” 郑珣毓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淡漠,言语平静,和朝中其他对李庭趋之若鹜的人完全是天差地别。 李庭不由有些腹诽。 这满朝文武,敢用这种死人脸对我的,也就你一个了!哦,不对,现在还得加上他们的德王殿下! 然而,李庭毕竟是朝中一把手,这点掩饰功夫还是有的。“确实有些事。”他直接道。因为他知道,若是和郑珣毓绕弯子,后者永远只会有一个反应——说清楚,我没时间浪费,也没时间玩猜猜猜! “愿闻其详。”郑珣毓重新抬脚,两人一起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上个月,你们吏部不是提交了一批名单吗?关于今年入流的官员?”李庭问。 所谓入流,是一种代称。往边疆派官叫做流外;与之相反,长安的官员,就是流内官了。从外调内,这个过程,就叫入流。 “确有此事。”郑珣毓回答。“可陛下的谕令早就发出去了,李相现在问的意思是?” “这批入流官员,很快就是咱们的同僚了。”李庭委婉地转圜了一句,“所以我想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到长安?” “这可不一定,要看路程远近。”郑珣毓很客观地指出了这个问题。“而且,不是所有的流内官都能成为咱们的同僚。” 按照大盛律,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平素的早朝。李庭贵为尚书仆射,肯定不会和一个从九品的官员扯近乎说是同僚。 “那……”李庭一脸欲言又止。 其实在李庭提到入流官员时,郑珣毓就猜出了对方的真正意图。绕弯子也绕够了,他便直接道:“李相,其实你想问的是两位国子司业吧?不管是钦州还是峯州,这路都是最远的。若是李相想和故人叙旧,怕是得再等等。” 要不是李庭被郑珣毓当面戳穿多次,这时一定能气得跳起来。不过现在,他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和元光耀及顾东隅是故人?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6459㊣ 至于元光耀和顾东隅,他们当然不知道长安城里变成了什么样、里头的人对他们回去又持什么态度。 事实上,峯州距离长安差不多有四千里路,他们在路上走了超过一个半月,这才堪堪进入关内道。长安位于关内道南部,离南面的山南道约莫六七十里。跨越它们的边界线,也就意味着,快到都城了。 眼看天色渐晚,一行人便投进了旅社。他们都赶路赶了那么长时间,实在没必要在最后一天折磨自己—— 没错,就是折磨。这么长的旅途,不管是骑马还是坐车,都能把人累死! 至少元非晚是这样。本来,元光耀安排她坐车,但路上崎岖险阻,马车颠簸得厉害,差点把她骨头都震散架了。后面她实在忍不了,好说歹说,才让元光耀也同意她骑马。 虽然有点磨大腿,但总比颠得晕头昏脑再吐得一塌糊涂要好吧? 元非晚这回深切认识到了左迁岭南的可怕之处。什么瘴气厚虫鼠多都是废话,光路上就够让身体不太好的人呜呼哀哉。怪不得她当年水土不服呢……这么折腾,不死也去半条命! 这么想的人,当然不止元非晚一个。只不过,越临近长安,这种感觉就越微薄。原因别无其他—— 长安是个好地方,可比岭南有诱惑力多了! “再有一天路程,咱们就能到了。”在给元非晚打理湿漉漉的长发时,水碧这么说,不掩欣喜。“明天日落之前,就能进城。” 元非晚盯着客店模糊不清的铜镜里自己的容颜,闻言动都不动。“嗯。” 谷蓝把用过的水盆端出去,此时进来,刚好听到一些话尾,便笑嘻嘻道:“大娘,婢子都迫不及待了呢!”在四五个月前,她刚进元府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这么快进京! 一定要说的话,谷蓝大概是她们三个中最适应长途旅行的人。因为干农活出来的身子骨摆在那里,底子是最好的。 听她这么说,倒叫元非晚想起些别的事。“既然明天就要到了,那有些事我今天就该说。” “仅凭大娘吩咐。”水碧和谷蓝齐声道。 “回了长安,自然是好事。”元非晚道,眼珠转动,盯着镜子里的其他两人,“不过,长安可不比岭南,人多口杂是非多。便是小小一件事,在有心或无心的推波助澜下,也可能有很大的后果。所以,你们皮都给我紧着点。” “婢子一定谨言慎行,绝不行差踏错。”水碧立刻道。 “婢子知道了,一定不给大娘添麻烦!”这是谷蓝。 听着两句郑重的回答,元非晚满意地点了点头。“具体的规矩,等回到城中府邸时再说。反正你们要记得,阿耶是被夺情起复。为了避免流言蜚语,就该比平常的入流官员更小心。” 水碧和谷蓝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点头。 所谓夺情起复,就是皇帝一定要把原本该丁忧在家的官员拉出来干活。这不是没有先例,但百善孝为先,一个做得不好,就会落人口舌。 两个多月前,元府二房起了一场大火。其他人都没事,然而住在独门小院子里的老夫人没能救到。 事实上,等众人发现时,火势已经太大,实在无能为力。以至于最后那火是自己灭的——四周都是石墙,它没能蔓延出去,便直接把院中事物烧了个一干二净。老夫人的遗体也不能幸免,最后就找到了几根比较大的骨头。 这种意外,意外得太彻底,什么有用的线索都被烧光了,以至于官府仵作都闹不清起火原因。反正火势之大,所有人有目共睹,便只能默认灯油倾覆、无意走水,然后老夫人不幸身亡。 原本,作为老夫人的贴身侍婢,水红和水碧对此得负一大半的责任。可是老夫人之前自己亲口撵人去外头住,元府其他人都可以证实,这玩忽职守之罪便不了了之了。 在这件事里,最占便宜的当然是水碧。她前脚刚把东西收走,后脚就起了把能将一切蛛丝马迹都掩盖的大火,实在再走运不过。 而作为对比,她当然知道,这火起得过分快了。 当时元非晚听她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就有些猜出来了。“你刚出门不久,回头火就成了滔天之势?这意思是,有人放火?” 虽然水碧有些心惊肉跳,还是点头了。“八九不离十。”至于谁放的火嘛……她光是想,就觉得脊背一阵颤抖。 老夫人做下的奇葩事情太多,元非晚一时也不能确定是二房还是三房做的——所以说,树敌太多也是麻烦!“等过几天,自见分晓。” 水碧当时没有明白,但隔了两天就明白了。因为,在大火过后的第三天清晨,元府三房打包收拾完毕,城门一开便出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因为元光进并没有卖掉他们的宅院,所以嘉宁县百姓都认为,这大概是因为最近元府事情太多,元光进认为宅子风水不好,就先搬走了。 然而元非晚不这么想。三房经济状况捉襟见肘,若是可能,他们一定会先处理掉手中的地契。如果他们没出手,那只暗示了两点可能:其一,没时间找买家;其二,避祸! 不管是前一点还是后一点,三房要离开嘉宁县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试问,有什么事情能让一向宅在屋里、哪儿也不愿去的元光进跑得这么快?只可能是杀身之祸吧?而他们做了什么,才会导致杀身之祸? “火是他们那边的人放的。”元非晚判断,“但不是三叔,很可能也不是三婶。那么,就剩下……” “……三娘?”水碧不免觉得惊恐。元非鸢才十二三,能有这么丧心病狂? 但元非晚不这么想。论起丧心病狂的程度,老夫人才是无出其右。如果真是她三妹放了那把火,也只能说明老夫人把三房逼急了—— 先是给张婉之下毒,后面八成又闹了什么事。元非鸢年纪小,气急了,便来了个依葫芦画瓢……考虑到实际情况,放火和下毒在老夫人身上确实是差不多的效果。左右烧的是二房的财产,而以二房平时对三房的态度,元非鸢有什么可不忍心的? 反观回来,就算是老夫人自己,也从未想到自己会死在孙女的一把火下吧?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元非晚淡淡地下了个结论。 不能说元非鸢这么做是对的,但若不是老夫人和二房逼人太甚,会造成这种结果?说到底也是自作自受,怪不了别人。 水碧沉默了一下。老夫人死有余辜,没人能反驳。而且抓真凶是官府的事情,也轮不到她们操心。“您这意思是,三娘做了这些事,已经被三房郎君和夫人知道了?”不然为什么三房会举家搬迁? 元非晚点头。正常这个年纪的少女,掩饰不住自己做的事、被父母发现很正常,况且这事又这么大。“死了的已然没有指望,难道他们愿意再赔一个女儿进去?” 合情合理,水碧没话说了。“那房子……” “迟早会脱手的。”元非晚笑了笑。“为了避免麻烦,就算低价出了,三叔也一定会卖。因为,若想彻底摆脱这档子事,就得隐藏行迹,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们的地方去。” 水碧恍然大悟。若是低价出手,那元光进就有很多种可以把地契脱手的途径,比如随便找家典当行死当……“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 果不其然,再过一个多月,就有一个外地富商找上门来,说他手里已经有了三房的宅院,但嫌它太小,想买下元光耀手里的地契,把两间打通,重新造一座大宅院。 元光耀本就不打算再回去住,又知道自己不日将调离岭南,也就顺水推舟地卖了。再问富商那份地契的来源,只知道是某个当铺老板转给他的,元光进已然没有了消息。 而在那之前半个月,沉默已久的二房也有了动静。 知道胡县令已经把折子递上去后,黄素就死了找人说情的心。就和元非晚料想的一样,连嘉宁县的人都搞定不了,她更不指望能搞定远在长安的吏部—— 元光宗已经毫无指望,还是个大大的后腿! 弄明白这点后,黄素之前那个想离开的念头就愈来愈强烈。于是她找了个日子,提着酒菜纸笔去探监,出来时手上便拿了一封和离书。她与元光宗,从此以后便毫无干系了。 两个孩子自然不能留给元光宗,黄素带着他们去了东南方向的交府宋平县。她手里还有一笔私房,做个小本买卖足够了。宋平比嘉宁更繁华些,挣钱的机会更多些。等两个孩子再大一点,她就带他们往东边迁移,迟早远离嘉宁这片是非之地。 再来说元光宗。 他痛痛快快地同意与黄素和离,自然是有理由的。其一,二房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宅院,黄素没法把它带走,差不多算净身出户。其二,他还做着美梦,想等两年后出去,取出自己偷到的财宝。左右他现在公职丢了,生活肯定会更加丰富多彩、灯红酒绿—— 什么?李惠儿不会让他这么做? 得了吧,两年后,肯定有比李惠儿更年轻更貌美的女人向他投怀送抱,他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抱着这样的心态,元光宗打算硬挺过这两年。但他太天真了——外头没人照拂,牢头和狱卒哪里会给他好脸色看?每天面对着阴暗发霉房间的日子,都让心高气傲的他生不如死。 无法,他只得腆着脸和狱卒打好关系。但他手上没钱,只能让对方拿着自己的手契去变卖家中的物品,换来酒水吃食等物。 可是,这好日子一天都没过成功。因为他心情愤懑,加上牢中伙食太差,久不沾酒,一个没忍住,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那狱卒见人醉了,便不免说了几句平时心里压着的刻薄话,无非是拔毛凤凰不如鸡之类的。 元光宗却还没醉死,依稀听见了,便气得跳起来。“胡说!你爷爷我有得是钱!” “得了吧,醉了还不承认呢。”狱卒实在不爱搭理他。 “我才没胡说!”元光宗把一只酒壶摔得惊天动地,“我有很多钱,就在、就在……”他勉强记得这话不能大声说,便叫狱卒:“你过来,我小声说与你听。” 虽然不太相信,但狱卒的好奇心依旧占了上风,便凑了过去。元光宗自得,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偷东西的过程说了出来。末了,他还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膛:“别以为爷爷我这就落魄了!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更何况我两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狱卒被他听到的消息惊呆了。他一面觉得对方就是在讹他,另一面却非常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毕竟李老夫人的失窃案数额实在不小;如今当事人死了,变成了死案,但胡县令依旧很是在意…… 若是他举报元光宗,帮助县令破案,岂不是大功一件? 想到这里,狱卒不再有心思和元光宗周旋,急匆匆地出去禀告县令。 可由于那些财宝早就被卢阳明和公孙问之挖走,带队去的胡县令看到一包袱石头时,鼻子都气歪了。然而他毕竟不笨,很快就想到,元光宗那样的人,如果没真的偷鸡摸狗,喝醉了也不可能吹嘘这个!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用了一点点小手段,胡县令便确认,元府失窃案的黑手是元光宗。签字画押,盖章定论,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偷窃本已是重罪,再加上偷的是自家老母的东西,还能算上一条不孝。既属于六赃,又属于十恶。赃物无法找回,不孝又属于不能赎的罪行! 按律,凡已实施窃盗行为而不得财物的,笞五十;已得财物一尺的,杖六十;每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每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按照老夫人之前登记的失窃财物数额,超过五十匹妥妥儿的。可说是要流放三千里再加三年苦役的话,岭南这地方已经偏远到没法这么流放了。于是胡县令大笔一挥,杖刑一百,再发配到上游水坝去做五年苦役,等两年牢房蹲完就立刻执行—— 这回,天王老子来都救不了元光宗了! 五年苦役暂且不提,一百杖就够呛。元光宗本就没吃过什么苦,杖刑下来,直接去了半条命。 知道这个,再比对三房,谁都得承认,元光进还算有脑子,至少溜得快。不然,若是元非鸢被抓住,判个不睦之罪,再算他一个教导失责,也是全灭的节奏。 这一来二去,元府的二三房立时就破落了。不过大家提起的时候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惋惜的,倒是说胡县令英明神武的多些。 又过了大半个月,吏部回复的公文终于送到了嘉宁。除了免除元光宗的县丞之位外,还有一份是元光耀的调令—— 闻卿三年克己复礼,传道授业,有教化之功。故擢国子司业,从四品下,即日出发。 这个大消息震动了整个嘉宁县。国子司业是国子监——也就是全国闻名的贵族学校——的副职,上头还有一个从三品的祭酒。但这事重点不在正副,而在于元光耀要被起复了! “这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本来就该这样!” “可元先生还在孝期吧?这消息八成还没到长安!” “有丁忧就有夺情,事在人为嘛!” 念着元光耀平时的好处,有人自发地牵头组织,给他写了一份百人请愿书,请胡县令代为上交。而胡县令呢,对自己的地界上起复了个京官,也乐见其成—— 开玩笑,多个朋友多条路,更何况是长安的;他干啥要给自己添堵? 于是,胡县令自己撰写了一份差不多意思的报告,和请愿书一起递交。 元光耀知道这件事后,十分感动,便把自己卖了宅院的钱和其他闲钱一起送给了当地州学,让他们留作给贫寒学子的学费或者是上京赶考的路费。元非晚也没落后,她直接把从老夫人那里拿回来的所有东西都捐出去了。虽然她这么做时借用了元光耀的名义,但元光耀稍微一提,众人也就明白了,直称赞有其父必有其女。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 在那一把大火后的第三天,元光进举家搬迁,不知所踪。半个月后,黄素和元光宗和离,然后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嘉宁。再过一天,元光宗窃盗之事败露,彻底没了翻身指望。 又半个多月,元光耀卖掉了宅院,不久后他的调任书和元光宗的免职书也随之抵达。能留的都留下了,他带着儿女仆从轻装上阵,向长安进发—— 当知道老夫人死于火灾这个消息之后,他愣了半天,然后就吩咐元信去置办孝服等物。人死如灯灭,较劲也失去了意义。而三房悄无声息地搬走、二房彻底败落,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让他彻底麻木了。 他不想再说什么,也如同他已经什么都不想。没有了爱,也就无所谓恨。那些他本很在意的事情,现在就如同云烟一般,风吹过就散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远远抛开;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一条崭新大道! 至于顾东隅,他的调令也发到了嘉宁。胡县令一看,本来该发到钦州的东西却在他这里(明显知道顾东隅并不在钦州),顿时就明白人家上头有人,做事当然更加痛快。 就这样,一行人踏上了和贬谪时一样的漫漫长路。不过好在心中有希望,足以支撑他们克服各种艰难险阻。 现在,眼看着离长安只剩一日路程,谁人不激动? 别说水碧和谷蓝按捺不住欣喜之情,就连元光耀,这一夜都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他忍不住披衣而起,去外头看看月色。 无独有偶,顾东隅也没睡。听到外头的声响,他也起了身。 在顾东隅推开房门时,元光耀听见声音,便回头去看。等人走到身侧,他才道:“所谓近乡情怯,大概就是咱们现在这样吧?” 顾东隅没肯定也没否定。“没什么可怕的,”他低声道,“左右最坏的已经尝过了。” 元光耀刚才的那点苦笑慢慢地消失,最后无影无踪。“你想到谁了?”他同样低声问。 “三年时间,还不够我想的吗?”顾东隅道,语气略有嘲讽。“我知道,你也想到了,只是你从来不说。” 元光耀转头看他,同时慢慢地出了口气,不答反问:“你想怎么做?” “这话应该我问你。”顾东隅接得很快,“毕竟是我这里被人钻了空子,才连累到……” 元光耀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这次他打断了,语气难得强硬。“不是早和你说过了吗?这话不要再说了。” 顾东隅笑了笑,果真换了话题,回答元光耀之前的问句。“反正无论如何,这事我不会善罢甘休。咱们一人三年,便是六年。加上利息,我要他们全部还回来!” 这狠绝的语气,元光耀极少听到顾东隅说。但就算顾东隅用平淡的语气,他也知道,这事儿没完。“要怎么做,你和我说。” 话很简单,但内容却不是一般人能保证的。只不过,现在说这话的是言出必行的元光耀,那可靠性就是百分之二百。 可顾东隅并没有喜形于色。相反地,他仔细地打量元光耀,似乎之前从未见过对方。最后,他下了个结论:“你变了。” 元光耀毫不在意。“人都是会变的,”他哼笑一声,“不过多和少的区别而已。” 顾东隅没立刻接话,显然觉得是多。同时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变化会更适应长安的诡谲局势。“这么说来,我倒是要感谢你那一帮亲属了?” 元光耀依然在笑,但眼睛里一点波动都没有。“那种亲属,我可没有。” “是我说错话了。”顾东隅立刻改正。“不过,如果这样的话,你府里是不是有空出来的地方?” 元光耀是被贬谪又不是被抄家,长安的元府自然好端端的。去岭南前住了三户,回来时只剩一户,空间立时就显得大了。 “是有,但……”元光耀头点到一半,忽而明白了什么:“你不回去?” “回去做什么?”顾东隅反问,“他们也不想见到我好端端地回来吧?”他冷笑了一声,“那又何必相看两相厌?” 元光耀一时无言。不过推己及人,他很能理解老友的想法。“我这里自然没问题,但你真的这么做了,他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更腌臜的事情都做了,还要什么面子?”顾东隅继续冷笑,“不过是我现在看明白了而已。有些东西,本就虚的,再怎么挽救也是浪费。” “你自己想清楚就行。”元光耀也不多说。顾东隅的头脑好使得很,他相信对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这么说,以后我可以随时找你喝酒了?” 这次顾东隅的笑容变成了真心的。“你说过我的酒钱都归你了,哪里有不去的道理?” 元光耀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也笑了。“自然!”   ☆、6559㊣ 过了两天,在太极殿的早朝过后,皇帝点了几个人,进了两仪殿。这通常意味着,皇帝有些事情要和专门负责的大臣议事,俗称内朝。同时也不得不说,这在某种方面代表着皇帝的重视和臣下的殊荣。 参加这次内朝的人,包括皇帝本身,也就七个人。其中,被点名的郑珣毓品级是最低的,但他没什么特殊表情。因为内朝对他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而且,他确定,正是因为他在早朝上的汇报,皇帝才要举行这次内朝。 事实也正是如此。等大家各自就位,皇帝便先开了口:“众卿都知道,今日要议的是什么吧?” 座下的六个人一起点头。太子萧旦借着这机会扫了对面的萧欥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对方脸上依旧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说赏赐吧,赏赐迟迟不见影儿;说未成年皇子不管事儿吧,又偏偏把人拉进朝议里来…… 不是他疑心病太重,实在是皇帝的内心太飘忽! 这种若有似无的视线,萧欥当然察觉得到。但他没有反应,就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事实上,除非皇帝亲口问他,否则他绝不主动表达自己的意见。而就算他开口,大都也是“嗯”“好”“不错”“xx说得对”以及“听凭陛下吩咐”,简直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典范。 然而萧旦依旧忌惮他,程度甚至比之前更深。五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对兄弟亲情深信不疑的小男孩,太子也更加深藏不露,面上比过去更和气。 所以表面上,两人还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鉴于萧欥刚回到长安没多久就受到了可以上朝的特批,其他大臣在惊讶过后也就接受了。毕竟萧欥劳苦功高,皇帝不适时安抚下,总让人怀疑有卸磨杀驴的可能。虽然因为某些缘故,没人会这么说,但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臣确实有些猜想,陛下。”首先打破平静的是魏群玉。他是门下省侍中,岁数直逼耳顺之年,是在座之中年纪最大的。 皇帝一看是他接话,脸上就浮现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来。“老师请讲。” 没错,魏群玉当年做过太子太傅,而且是教导皇帝年限最长的老师。他本就是先皇的心腹重臣,于当今皇帝也是这样——就凭他告老还乡后又被皇帝起复,就知道此言非虚。 至于皇帝的无奈,那也是没办法。因为魏群玉的脾气实在臭,比郑珣毓有过之而无不及!平时还好,若是被惹毛,那是什么犯上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他自己也知道这点,更是先把话撂出来—— 臣做的都是该做的!若是皇帝陛下您老有哪里不满意,大可以砍了臣的头,臣绝不反抗! 先皇对魏群玉这脾气又爱又恨,可最终还是没砍了他的头,遗命还让他好好辅佐当今皇帝。而当今皇帝虽然风评过于平庸,但距离纣王还远着,对上魏群玉也只能老实听话。 顺提,当今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郑珣毓是他的伴读。可想而知,那种臭脾气到底还是传染了下去。 放着两个这样的人在身边,每每想起来,皇帝就觉得自己真是耐性绝佳,而且绝对超过了先皇。 幸而今天魏群玉心情还算不错,并没打算炮轰谁的样子。“刚才朝上,郑尚书递了一份折子,说是所有入流官员都已经回到长安,并且在吏部报到了。陛下所言,可是这个?” 此话一出,他对面的李庭眸中就闪了闪,但没说话。 “正是为此。”皇帝点头肯定。“别的不提,这五品以上的,让他们安置好后先来见朕。” 这明显是在对郑珣毓说话。“谨遵旨意,陛下。” 皇帝又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他不发话,没人会枉测圣意。所以停顿了小半晌,他也只得说了:“相关官员的名单和任职,在座的都知道了吧?可有什么疑义?” 此言一出,李庭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 通常情况,三品以上的官员提拔需要皇帝亲自点名,而五品以上的官员提拔则是由宰相提名。李庭自然不可能提名元光耀和顾东隅,但问题在于宰相并不止他一个。比如说魏群玉,他就绝不能左右对方的意见。更甚者,假使郑珣毓或者其他人想要借魏群玉的手推人上去,他也管不了—— 魏群玉真是一块太硬的骨头,啃不动! 想到这里,李庭用眼角余光瞅了瞅身侧的人。德王萧欥依旧不动如山,而中书令赵岷是他的人,此时正一声不吭地等着他的暗中指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庭想,继续听其他人的对话。疑义他自然是有的,而且大了去了,但绝不该在第一个提。至于后面如何,就要看发展情况了。 殿上一片沉默,皇帝的目光在底下六人脸上逡巡。 萧旦微微敛眉,似乎正在努力思考。萧欥似乎在看上头、又似乎只是定在虚空中的某个点,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李庭和赵岷好像一时半会儿也不想说话,魏群玉小幅度地捻着胡子…… 只有郑珣毓迎上了他的视线,随后错开。“臣有话想说。” “说吧。”有人自告奋勇,皇帝陛下脊背一松,便想靠到后面去。不过想也知道,在魏群玉前面这么做就是找死,他不得不告诫自己,忍住一时。 郑珣毓说话向来单刀直入,就算面对皇帝时也是如此。“其他人暂且不说,元司业可能有些问题。他的夫人汝南县主,现今还在吴王府。而吴王府的事情,至今仍然悬而未决。这样用人,有横生枝节的可能。” 这一番话说得很中肯,可惜李庭不觉得。他微微使了个眼色,赵岷就立刻接口道:“授制的时候,你可不是那么说的,郑尚书。” 所谓授制,就是吏部拟定调任公文再发出去的过程。那时候不说有问题,等人到长安才提,不是在放马后炮吗? 然而郑珣毓就和一点也没听出赵岷话里的火药味一样。“我刚才已经说了,是可能。同样的事实是,在峯州时,元司业确实尽心尽力地教化当地百姓,克己复礼,大公无私,于此并没有冲突。况且,前些日子收到的请愿书也证明了这点。” 这一番话不带一丝烟火气息,也没正面提到赵岷如何,但赵岷只觉得面子被削掉了一大层。 既然觉得无所谓,小可能影响不到大局,就不要提出来啊!就你想得周全,行了吧! “郑尚书果然算无遗策。”赵岷笑着回答,但心里早把郑珣毓戳了百八十个洞。 皇帝想听的正是这个——不是元光耀,不是汝南县主,而是吴王。“正如郑卿说的这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也从不因噎废食。不过,既然是有可能……”他看了看魏群玉,“众卿觉得,要不要做些预防呢?” 一听这话,李庭就知道,拿元光耀提拔这事说项没用了,就算元光耀是夺情起复也没用。因为照皇帝的意思,他不怀疑元光耀的忠心;吴王会如何反应,就比较难预测了。 这回,魏群玉不负皇帝的期待,先开口回答:“臣以为,此事并无大碍。” “哦?”皇帝反问,尾调不易察觉地上扬。“说说看?” 魏群玉也没客气。 “这理由嘛,确实不少。首先,距离说吴王有谋反可能到现在,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吴王当真是闭门谢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其次,吴王的两个儿子萧芳和萧芸,如今已是西北方面不可或缺的重要将领。吴王并未妄动,儿子浴血拼搏,若是此时想起来严惩,怕是要寒了众人的心。 “最后,退一万步说,那封所谓的、里通外国的信件,也不见得是真的。” 至于建筑逾制,吴王那个只会打仗的大老粗,没出事前自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与其争辩这个,不如留一半。把逾制的那部分拆除,好显示确实有把皇帝的命令听进去。 反正这事儿就一个重点:绝不能承认谋反! 魏群玉这么说,李庭和赵岷自然不爱听。 尤其是李庭,他和太子站一派,一直想着把各方朝中势力收为己用。但当然,吴王根本不甩他。 如果说这是近怨的话,远仇也没少。当年追求汝南县主萧菡的人能排满整条朱雀街不是夸张的话,其中多的是王公贵族也不是夸张的话。 而不幸的是,李庭的小儿子正是其中一个。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结果摆在眼前,萧菡嫁给了元光耀。 说起十几年前,李庭还没爬到尚书仆射的位置,而只是个礼部侍郎。说起身份地位来,自然没有吴王尊贵。 差距摆在那里,所以虽然李庭很心动,但也没真认为自己家小儿子能娶到萧菡。但萧菡看中元光耀的消息一传出来,他立刻就不平衡了—— 一个新科状元而已,在长安没有任何根底,甚至还是个丧父的外地人氏…… 逗他玩?他家儿子哪点不如元光耀了? 这么想的人可不止李庭一个。 只不过,在元光耀和萧菡的婚礼后,生米煮成熟饭,大家提起时还有些羡慕嫉妒恨;而等到元光耀节节提拔后,那种羡慕嫉妒恨都没有了—— 差距太远,只能膜拜! 然而李庭不然。他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升到侍郎所用的时间比元光耀还多些。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一门心思觉得,这一定是吴王在背后给元光耀撑腰,对方才升迁得这么快!若是他家小儿子娶到萧菡,他也肯定能做到!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元光耀的态度。元光耀距离恃才傲物还远着,但同样,距离阿谀奉承也远着。对待顶头上司,那是恭敬有余,情绪不足。 用偏色眼镜一看,那种清高的书生正气简直刺得李庭眼睛疼。对方这么一路升迁上来,反衬得他之前用的那些小手段卑劣,感觉那叫一个酸爽。 前后四点加起来,足够李庭不喜欢元光耀了。所幸,虽然礼部隶属于尚书省管,然而元光耀那个礼部侍郎上头还有一个尚书可以使唤,作为尚书省实际长官的李庭便不需要见到元光耀太多次。 只不过,那根刺扎在了心里。平时注意不到,稍微一动,便膈应得慌。 此时,听到魏群玉有给吴王脱罪的意图,李庭老大不高兴。但他沉得住气,依旧让赵岷先上—— “魏侍中,前头的话就算了,最后那点,怕是有待商榷吧?”赵岷反对。 听完对面两人的话,就算是他,也回过味来。特么地这两个家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本质目的还是一样的!不仅同意元光耀做回京官,还想给吴王翻案! 哪有那么好的事! “白字黑字写着的事情,吴王自己都不能否认,你却说可能不是真的?” “但吴王也从未承认那封信是他自己写的。”魏群玉什么人,自然同样一句话噎回去。 话里话外,火药味渐浓。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皇帝适时地开了口。“信的事情,争执多次,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便暂时搁置。朕就问一句:元司业回了长安,于吴王这件事是好事坏?” “臣想,那要看元司业自己的态度了。”一直装着作壁上观的李庭终于开了金口。“若元司业记着陛下的恩德,那自然是没有坏的影响。” 嗯? 此言一出,不光赵岷瞪着李庭(不太明显,但确实震惊了一下),魏群玉和郑珣毓都看了李庭一眼。这立场好像站反了吧?还是说,李庭见元光耀回长安这件事板上钉钉,就想着从其他方面突破? 听见岳父表态,萧旦心中一转,便回过味来。“臣以为,李相说得极是。元司业才高八斗,若总是留在岭南,也实在浪费人才。如今入了国子监,便能更好地为国效力了。” 这却是绝口不提吴王了。众人心电急转,都有了计较。太子殿下怕是不想搅合到任何和谋反沾边的事情里去,只想摆出一副任人唯贤的仁慈姿态! 说是征求众人的一件,皇帝心中也自有考量。如今,一圈人都表过态,就差萧欥一个,他便把目光投了过去。 萧欥张了张嘴。他本来想说臣不敢妄议,然而见到皇帝认真的神色,就知道今天没法这么蒙混过关。“吴王一事发生时,臣已离开长安前往西北,实在不太清楚。如今之事,自然也不能妄下决断。” 虽说这种实际上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感觉像是推太极,但合情合理,就连皇帝也挑不出错。“也是。”他重新转向其他五人,“那你们的意见统一了?” 几个人扫了扫周围人的神色,都点头,虽然赵岷的头点得不是太情愿。 反正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李庭如此想。能左迁一次岭南,难道不能左迁第二次吗?他就不信,下次他们运气还那么好! 事情谈完,几个人鱼贯出了两仪殿。四个大臣走向宫外,而萧欥和萧旦回自己的宫殿。因为萧欥的武德殿就在太子东宫附近,所以两人顺理成章地一起走。 “你刚才说,吴王的事情,你并不清楚?”一出两仪殿的范畴,萧旦就忍不住问。“吴王的两个儿子都在西北,我还以为你肯定有所了解呢!” “不过点头之交。”萧欥简洁地回答。西北战事常有东奔西跑的时候,他不可能一口否认说没有,那样就显得更可疑。 “哦,这样啊。”萧旦点点头。他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因为下一句他就转移了话题:“其实吧,你刚才应该跟我一样说的。” 萧欥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父皇的意思,一开始不就表明了吗?”萧旦回答,“若父皇的忌惮真有那么大,一开始就不会同意把人调回来。如今人都到了长安,再说都是一个结果。” “这可不一定。”萧欥冷静道。 萧旦略微诧异地盯了萧欥一眼。“那看来你真不了解两位新上任的国子司业。元顾两人都是聪明的,不然也不能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觉得他们不会蠢到再给别人抓到把柄。” “这样吗?”萧欥问。李庭看起来对元顾两人毫无好感,而且很有可能是元顾两人被贬的幕后黑手,但萧旦的语气却是偏向元顾两人……难道是一起演戏? “‘德贞双璧’这个名号,你以为是开玩笑的?”萧旦乐了。“一个人眼瞎有可能,难道所有人都眼瞎?” “看起来太……大哥很是看好这两人。”萧欥还是不习惯叫萧旦大哥,话到中间生生改了口。 萧旦点头。“要我说吧,现在国子监的那些人真是有福气。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摊上两个正经科举出身的夫子!” 按照惯例,盛朝官员选拔的方式,其一是门荫,其二是杂色入流,其三才是科举。 门荫这种自不用说,家世显贵的一出生就注定能做官了;只需要先入国子监读书再参加科考,或者先去给皇帝太子当侍从再通过兵部的简试。而杂色入流呢,花费的时间要更长,至少十年。清白的平头百姓和五品以下的官员子孙,就只有科举一途可走。 虽然贵族子弟们想要做官也得通过科考,但难度和平民科考完全不是一个水平。首先,他们本来就享受了更好的教育资源。然后,他们的老师大都是科考的考官。最后,考官们也偏向给自己的学生一些倾斜。 总而言之,平民能考中前三甲,简直是开挂的存在。更别提元光耀还是状元,妥妥儿一个平民偶像。至于顾东隅,虽然家中有门荫,但他不是嫡子,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也是生生靠自己实力拼出来的。 所以,萧旦那么说,有着充分的理由。萧欥想了想,又点头。 这话还真是少啊,萧旦不由腹诽。不过,他现在扮演的角色是一个贴心大哥,只能完全包容。“所以说,你以后要注意点。多听多揣摩,父皇肯定更喜欢你。” “谢大哥提点。”萧欥道。 萧旦满意了。他又哪里知道,萧欥早就去过岭南,把这两人笼入了麾下,根本不需要他的所谓提点? 等回到东宫,萧旦立时就去了太子妃那里。相比平常,这时间太早,李安琴有些惊讶。“这是有什么事情吗,殿下?” 萧旦也不废话。“我记得,你有个外甥在国子学吧?” 李安琴不明其意,只点头。“奕鸣确实在。” “过不了几天,就有新的司业去上任。让他小心观察他们平时都和谁接触,别让人发现。”萧旦飞快道,和在萧欥面前夸赞时简直是两个人。 “臣妾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大事,李安琴乖乖应了,不过还是有些好奇。“这两位司业是……” “你肯定听说过,是‘德贞双璧’。”萧旦不在意地道。“就这样,我先去处理事务了。” 留下李安琴慢慢咀嚼着“德贞双璧”这个词。但没等她说什么,她的贴身侍女就先嘴快地说道:“这个我知道!不就是德贞四年的状元和探花么?据说贬到岭南,现在又调回来了?” 元光耀和顾东隅当年高中时简直就是当红炸子鸡,全长安没人不知道。后来他们做到一个礼部侍郎一个中书令,也不是什么小人物,同时被贬岭南也传得沸沸扬扬的。而李安琴在两人被贬一年后才入主东宫,侍女知道这些完全正常。 另一个侍女被这么提醒,忽而想到了另一件事:“这么说来,那位元家宝树也回来了?算时间,她当年十岁,现在十三……长安城里,怕是又要热闹了吧?” “瞧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李安琴轻声斥道。“听殿下的意思,这两位还不知底细呢,你们就先关心人家女儿了。” 是戒备,还是谨慎意味的试探、过后再决定要不要拉拢?毕竟,李庭的心结,她也知道几分。 两个侍女立马认错。而李安琴虽闭口不语,但还是被分去了二三心神—— 元家宝树……吗?当年的风头确实一时无俩,谁知道现在又如何呢? 如果说东宫里的反应是戒备多过欣喜的话,吴王府里的气氛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虽然吴王闭门不出好些年,但王府毕竟在长安,想打听点消息易如反掌。早在调令出来时,里头的人就已经知道了。如今,得到一行人已经到达、元府重新开门的消息,萧菡忍不住一脸的泪—— 她的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就到岭南那种地方去受苦!还有她丈夫,一个大老爷们,也不知道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菡儿,别哭。”吴王最看不得的不是沙场上横飞的血水,而是女儿俏脸上的泪珠。当然了,萧菡已为人妇,孩子都不小,不能算年轻。但在老爹的眼里,她依旧是个孩子。“人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萧菡一时情绪激动,声音好容易稳下来。“可是,为什么只回来了三个?其他的人呢?” 夺情起复这一茬他们已经知道了,所以吴王明白,女儿问的是元府二三房。“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他瞪起眼睛,就如铜铃一般,“不过是些只会吃饭的累赘,没跟回来更好!” 由此可见,元府里到底什么情形,吴王猜得还是有点对的。不过相对于元府二三房,他最讨厌的就是亲家母——理由很简单,因为李老夫人对萧菡不好。 现在说这人被一把火烧死在了岭南,真是……一了百了!省事了! 若吴王知道这背后的隐情,怕不是一了百了和省事能形容了——那必定是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其实,萧菡也知道这些,她毕竟不蠢。但她既然嫁给了元光耀,就不愿意让丈夫难做,能忍让的都忍让了。真要说起来,她也没期待老夫人和二三房回长安来。“以我对光耀的了解,总觉得是这三年间出了大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吴王眉头一皱,这话倒是没错。“这事儿,等之后咱们再使人去问问。” 萧菡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吴王看得心疼不已。“我知道你想见他们,想得要疯了。其实,我也受不了。但从你两位兄长传回来的消息来看,咱们也不会被关多久了。你且再忍忍。” “兄长可还安好?”萧菡不免追问一句。“非是呢?” “都好,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吴王的声音忽然压下去,凑近女儿的耳侧。 萧菡听了,连连点头,眼里也放出了光。“女儿知道了!”   ☆、6659㊣ 因为元光耀被贬后,长安的元府里就留了一个看门老丈,所以收拾起来有些费力。所幸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没多少,缺的东西直接去外头购置,还不算太麻烦。另外,长安元府是元光耀当年升到五品时购置的,后来没有再换;现下从四品,住起来也不算逾制,也是比较省心。 兵荒马乱了三天,原本冷冷清清的元府里终于有了点模样。元非晚住了她之前的院子,元光耀也一样;至于顾东隅,由于关系不一般、府里又有空房,也特意给他打扫了一个偏院居住。 “这是要多少房租啊?”顾东隅刚见那偏院的时候这么说,语气促狭。“俸禄还没拿到手,能不能先欠着?” 长安房价贵,七品以下的官员,大都只能租住官府的房子,类似今日的公租房。 但元光耀直接没搭理。顾东隅和他是铁打的交情,想想也不可能收啊!“走吧,先去吏部记个名。” 按照惯例,他们先报到,之后吏部呈报给皇帝过目,之后就会有人通知他们何时上任。若在之前需要面圣,也会一并通知。 等到家里收拾得差不多时,吏部的公文也下来了。 “五品以上官员,三日后辰时早朝。”这句话明晃晃的,元光耀轻声念了出来。 因为职位相同,顾东隅那份内容和元光耀是一模一样的。“不出所料。” 本来五品以上的官员就是要参加早朝的,而且是跪在殿外、随时等待殿内传唤的那种早朝。至于殿内……嗯,那是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位置。 元光耀里外都待过,现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此说来,咱们需不需要先去拜访一下祭酒?” 国子祭酒独孤皓,正是他们的直属顶头上司。底下的博士之类,那就肯定不用提前拜访了——说实话,两人就等着那些人上门就好。 顾东隅翻了翻和公文一起送达的官服。照他以前的脾气,肯定是无可无不可,随便。然而这次,却不能那么任性了。如若想翻盘,就该把每一步都计划好! “去,怎么不去?”他笑道,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波动。 既然是上门拜访,两手空空确实不好。两人合计了一番,没拿太贵重的东西。因为他们不太了解独孤皓,而且以后也有的是机会,就挑了些中规中矩的—— 顾东隅手绘立轴一副,元光耀题诗,再按上两个人的印章。 如此准备好,元光耀交代了元非晚看好弟弟,便和顾东隅一起出门了。大概是不凑巧,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上门。 元非晚那时正在自己书房里练字,顺带监督元非永一起。元达告诉她有人拜访的时候,她还没当回事。“估计是国子监里的人吧?博士还是别的?” 元达一脸为难。如果真是就好了! 见他这种反应,元非晚有些狐疑。“拦不住的人?” 元达急忙点头。“来人说他姓顾。看衣服,至少是个三品官儿!” 元非晚原来还想,他们刚回长安,大多数人肯定还在观望,不会有多少人来套近乎。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只有德王。然而德王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冲到她们府上,那来人就很有问题了—— 如今这么一听,哪里只是有问题?这可是很大的问题啊! “姓顾?”元非晚反问,心里已经有些猜到对方的来头了。“右散骑常侍?” “他没有说,但好像是……”元达眼睛瞪圆了。“您怎么知道的?” 元非晚放下了手中的毛笔。“人在哪里?” 见元非晚如此动作,元达已经知道她要出去了。“就在厅中候着……大娘,你等着,我先去布帘子!” “去吧。”元非晚点头。 一边的元非永见到这一幕,眨眨眼,又眨眨眼。“阿姊,你要出去见客?”他怎么觉得这事儿不该他姐做呢? “阿耶和世叔刚刚出去,怕是不会很快回来。”元非晚回答。 “那可以告诉他,让他等下再来啊!”元非永立刻道。 元非晚笑,这事儿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右散骑常侍隶属中书省,官衔正三品下。而国子司业呢,官衔从四品下。通俗地说,领导下来视察民情,可以叫他等或者改日再来吗?就算不是直属上司,也够呛啊! “就一会儿功夫,阿姊去去就来。”这种大道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元非晚只这么告诉弟弟。“若是等我回来,你这一页纸还没写好……”她拖长音,“后果你知道的。” 这摆明了是威胁,元非永没忍住对她做了个鬼脸,但还是把注意力转回书桌了。 元非晚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出了门,转弯去了隔壁院子的书房,再出来时手里便拿了一个信封,这才往大厅走去。 顾东岭坐在大厅的实木雕花长几后,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的大门——没错,由于他品级高,下人们只能请他坐主位,其他该有的待遇也一样不少。 虽然闻到蒙顶石花的香味儿,知道这必定是元顾二人回长安时经过剑南道所采买的,但顾东岭连掀开茶杯盖的欲望都没有。因为他这次登门,只为了一件事—— 他弟弟,顾东隅。 光听名字,就能猜出两人是兄弟关系。只要知道,顾东岭是嫡长子,顾东隅是庶长子,差距就大了去了。 嫡庶之间,向来泾渭分明。不说地位会像主仆一样,但嫡子能得到的肯定要比庶出的多得多得多——比如说长辈的关爱啦,别人的注目啦,能分的家产啦,以及飞黄腾达所必须的人脉啦…… 最明显的差距,就是门荫。 正因为顾东岭毫无疑问地继承了门荫这种好处——进入国子监读书、再考科举——顾东隅就只能读读普通官学了。不过,顾东岭现在才做到右散骑常侍,顾东隅早三年就做到他顶上的中书令,两人的才能高低十分明显。 换做是心眼小一些的人坐在顾东岭这样的位置,怕是视顾东隅如眼中钉肉中刺。然而顾东岭并不那么想。弟弟有能耐是好事,他们便可以一起壮大顾家…… 但他现在焦急不安地坐在元府大厅里,就知道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顾东隅回到长安时的动静没有离开长安时大,但顾东岭好歹是个正三品,这些消息早在朝堂上听见了。前两天,刚听到郑珣毓说入流官员已经全部回京时,他还高兴着,觉得下朝回去就能看见自家弟弟了…… 然而没有。 顾东岭有些疑惑。但他又安慰自己,顾东隅也许有些急事,处理完便会回家。 可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家里还是没有多出一个弟弟来。问家中下人,也说从未见到顾东隅。 这下,顾东岭坐不住了。他隐约有些不太好的猜想,但不敢相信。所以,今天一下朝,他便朝着元府来了——谁都知道顾东隅和元光耀是极好的朋友,更是一起从岭南回来;那么,元光耀一定知道顾东隅在哪里。 顾东岭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的。到了元府,他随便一问,就知道顾东隅不仅在元府,而且打算在元府常住下去…… 这什么意思?怎么可以? 所以,虽然知道顾东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顾东岭都准备守株待兔。照目前的情况看,顾东隅是铁了心不想回顾府,他一定得把这事儿搞定! 元非晚从后头的侧门走进大厅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顾东岭。面前的茶一口没动,脸上的神情颇是有些风雨欲来—— 得,顾东隅就会把这样的烂摊子扔给她!亏她还叫顾东隅一声世叔呢! “芷溪见过顾中书右散骑常侍。”元非晚立定,才出声道。 “……嗯?”打死顾东岭都想不到,他竟然先等到了一位少女。事实上,元达挂帘子的时候,他还在烦恼弟弟的问题,根本没往心里去。但元家宝树这个称号也不是白叫的,他马上就回过味来:“你就是元司业的女儿吧?元家宝树?” “顾常侍谬赞。”元非晚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是些虚名,倒让顾常侍见笑了。” 虚名与否,顾东岭其实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为什么元非晚会出来见他。“东隅还没回来,我便等等。但你这是……”他忽而想到了一个可能—— 元光耀的家教自然不会让女儿贸贸然见外客,除非有人之前就交代了她……不会吧,顾东隅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 隔着纱帘,元非晚能看出,顾东岭已经想到了那种可能。她也不点破,只道:“世叔交代,若是顾常侍来,便由芷溪将这封家书交予您。”她略微抬手,元达立刻接过了信封,转身走过去给顾东岭。 “这……”掂着手中轻飘飘的信,顾东岭有些不可置信。上面的字确实是顾东隅的字,然而顾东隅就打算用这封信把他打发走? “世叔说,他觉得您现在就该拆开看看。”元非晚补充道。其实这句后面还有半句“免得以后后悔”,但她觉得顾东隅不是很正式地在说这个,便省略掉了—— 虽然好像不是对仇人的语气,但总归不是好话啊! 顾东岭听着这把不疾不徐的声音,手中动作起来。信封轻飘飘,里头也确实没写什么。实际上,那封信纸上就八个字——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顾东岭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把这句话念了一遍。这本是一句劝说人们珍惜将来时光的良言,但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再念了两遍,顾东隅终于明白了。东隅东隅,指的难道不是过去,而是他弟弟本身?是说,过去的顾东隅已然逝去,现在的顾东隅将会重新开始? 顾东岭拿着这封信,神色变幻莫测。好半天,他才道:“他说的,就这些吗?” 元非晚瞧他神色,便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一半。顾东隅不愿意主动送去这封信,不愿意自己和顾东岭见面,偏要委托她这个外人在对方找上门来后拿出信…… 看来顾家的确有些问题,但问题的主要部分不在顾东岭身上,或者并不是剑拔弩张的问题! “世叔还说,请您早些回去,有人在等您。” 如果说顾东岭之前还有些微期望的话,现在也被完全掐灭了。他嘴唇不易察觉地抖动着,仿佛伤心,又仿佛挣扎。 又是好半天的沉默。客人不动,元非晚也不出声催促,只耐心等着。 “他的好意,我知道了。”最后,顾东岭终于站了起来。“多谢招待。”说着,他便要朝外头走去。 这话说得……元非晚又扫了一眼没被动过的茶杯。“那芷溪叫人送您。” “不必了。”顾东岭回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现在看起来瞬间老了好几岁。 元非晚在后头目送他的背影,不得不揣摩顾家的爱恨情仇。然而,顾东岭走到一半,却又回头补了一句:“告诉东隅,我不会放弃的。” “芷溪明白。”虽然嘴里这么应了下来,但元非晚更好奇了。为什么她闻到了一股大哥拿翘家弟弟没办法却始终坚持的味道?这事儿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差不多与此同时,李庭的相府后院里。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能在花园里玩、且最让女孩子心仪的事务,无疑是秋千。这不,一个衣着明丽的少女正坐在上面,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飘散在空气里。 “来来,再用力些!再高一点!”那少女显然还没过瘾,连连呼唤给她推秋千的两个侍女。 靠近亭子的地方,摆放着画架等什物。有个画师模样的人站在那后面,一脸无奈。“三娘,您别动。您这一动,我就画不好了。” 面对相府三千金,他的声音自然大不到哪里去。李安书玩得正高兴,又哪里能听见? 大概是听到苦逼画师内心的哭声,一个贵妇人在侍婢的簇拥下,出现在了回廊那头。秋千下有个侍女正朝向那个方向,一眼就看见了,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而看出对面的异常,另一个侍女回头,吓得也赶紧停住了。 只有李安书一个人没立刻回神。“怎么都不推了?快推呀,我还没玩够呢!” 两个侍婢低着头,还得拼命给她使眼色,难度实在太高。李安书位于高处,自然也看不见。她正待再说几句,忽而跟想到什么一样,往园子入口一看,脸顿时白了。“快,赶紧帮我下来!” 等到相府里的大房夫人长孙佩妍走到秋千附近时,李安书已经跳下了秋千,正眼观鼻鼻观心做乖巧状。“母亲。” 这怯怯的小模样把长孙佩妍原本的怒气打得七零八落。然而,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不是让你好好呆着,让画师把你画完吗?再这么拖下去,拖到什么时候?当初又是谁一定缠着我要交画像的?” 三句话下来,李安书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母亲,我只是一时忍不住嘛。”她小声辩解。 长孙佩妍瞧了瞧另一侧完全压不住女儿的画师,不由叹了口气。“要我说,不如就算了吧。我知道你和安棋在赌气,但咱们真不需要在这件事上争过他们。” 这话无疑戳中了李安书的痛脚。“那怎么行!”她猛地抬头反驳,“若是给她选上了,我以后见到她岂不是要行礼?” 李安书不想给二房的堂姐行大礼,难道长孙佩妍想看到二房的风头压过他们?自然也是不想的。只不过,她知道的比李安书多,想的自然也比李安书多。“你大姊已经嫁给了太子殿下,他们再怎么拼,也拼不过咱们的。又何必再……” 在场有外人,她的话就没能说完。若是普通情况,她也乐意看到自家再出一个王妃。但问题在于,太子和德王之间气氛不太对。若她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太子,一个嫁给德王,以后一定要折损一个的啊! 然而李安书并不这么觉得。“太子殿下和德王殿下可是亲兄弟!阿姊已经嫁给了太子殿下,若我再嫁给德王殿下,以后还能做妯娌!多好呀!” 那也要亲兄弟俩关系好点啊!长孙佩妍忧郁地想。她这话已经和丈夫李翰云说过,然而后者并不表示反对—— “反正左右就是一张画,交上去又怎样?别家都交了画像,就咱们不交,那怎么和圣人交代?说咱们看不起德王殿下吗?你想啊,满长安那么多人家,皇后娘娘自有考虑,怎么就会盯着咱们家安书呢?你就少操那份心了!” 也正因为如此,长孙佩妍没法阻止女儿。左想右想,丈夫说的还是很对的,她便不再反对。“就你能说。还不赶紧去做好?要是今天不能把轮廓勾出来,错过交画像的时间,看不哭死你!” 李安书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她跑回秋千上,端正姿势做好。 画师总算能腾出手来擦汗了。长孙夫人贤良淑德,真是名不虚传呀!他也不敢多想,赶紧着笔落墨。 见得如此,长孙佩妍便转身进了亭子,看着他们一坐一画。 为了给德王选妃,满长安的权贵都闻风而动。虽然说大家都觉得德王的处境有些微妙,但照皇帝特批他参与朝议的意思,怕也是抱着培养他以后辅佐太子的心,前途还是看好的。 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太子正妃又已经定下来了,那长安城里还有什么王妃能比德王妃更吃香?再加上皇帝金口玉言说了让大家自己交画像,不交的是傻瓜吗?好歹博个露脸几率啊! 而说到几率,就不得不提鱼皇后。皇后温良贤淑,母仪天下,爱子之心拳拳,在这种事上肯定会一小心再小心,左挑挑右看看。太子和德王是亲兄弟,皇后除了会考虑到婆媳妯娌这样的关系,肯定还会考虑到势力平衡问题。 他们李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为了权衡掣肘,肯定不会再选他们李家的女儿做德王妃。以她知道的事实,二房李安棋其实是奔着德王侧妃去的。而叫她把女儿嫁给王爷做小,她觉得那还不如另外再找个差不多的亲家做正房呢! 所以,长孙佩妍心底里其实不想让女儿把画像交上去。然而形势不能让她这么做,她只得想,左右选不上,那就随便吧! 不得不说,不管是李翰云还是长孙佩妍,他们都还算脑袋清楚。因为鱼皇后确实没打算再在李家女儿之中选—— “这是李相的二孙女?”当她看到画像上的署名时,不用问就猜出来了——琴棋书画,多简单啊! 一边为她展开卷轴的宫女清脆地应了声“是”。“李相的小儿子,正是工部侍郎。” 皇后点了点头。“本宫料想,他们也该知道,他们李家,没法再容一个正妃之位了。”树大招风,不怕盛极而衰吗? 这话皇后说得,宫女可说不得,所以没人应声。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又看了看李安棋的画像。“这孩子,长得倒是不错。”不得不说,比李安棋还漂亮点。但李安棋是长房嫡女,自然不能光比脸。 听内容像是夸奖,听语气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宫女心中打鼓,莫名觉得这位李家二娘没希望了。“娘娘看完了么?婢子拿下一幅?” 皇后放在案上的朱红指甲微微点了一点。那宫女会意,便又抽了一幅出来。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一幅上的姑娘,也姓鱼。 “这位……”宫女卡住了。她能不能问,这位鱼姑娘是不是和皇后同宗或者同族啊? 但这话其实不用问,因为皇后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就说呢……”她微笑起来,“把这个挑出来,放在一边。” 所谓挑出来的,就是初步过审。宫女急忙应了,心中却不免想到——哎呀大消息!原来皇后想让德王娶自己娘家的女儿,亲上加亲呢!   ☆、6759㊣ 对皇后的属意,萧欥不清楚。 但他清楚一点,就是皇后绝不会选到他心仪的姑娘上去。元非晚刚跟着元光耀从岭南回来,怎么想皇后都不可能把人放在心上啊! 也就是说,在这种前提下,皇后选谁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不会想要的。 不过,既然明知道这点,萧欥也就不会坐以待毙,让别人给他指一个他完全抗拒的夫人。他的确在大殿上答应了皇帝要结婚,然而他可没说他一定会和皇后中意的人选结婚! 为了达成这种目标,自然要做些准备。于是,在下朝之后,他便想要出宫一趟。 因着一直同路的缘故,萧旦对萧欥这次随着大臣的方向往外走颇为不解。“七郎,你这是要出去?” 萧欥点头。目前为止,皇帝除了赐给他旁听朝议的特权外,剩下的就是一面令牌。要说令牌也没什么值钱的,但若能随意出入宫廷,那就不一样了。 因为萧欥回来之后从未使用这面令牌,所以萧旦一时间没想起来。被这么一提醒,他就笑着问:“瞧我的记性。你有什么事情吗?” 这话问得随意,然而萧欥知道不然。“出去走走。”他说,又补充道:“阿姊叫我去她府上,我今日才想起来。” 能担得起萧欥一声阿姊的人只有一位,太华公主萧月宁。她早几年就从宫里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公主府。 “这样?如果是月宁的意思的话,我可不敢拦你了。”萧旦道,似乎很惋惜。 萧欥微微挑眉,显出一种疑惑的姿态来。“阿兄有急事?” “急事倒是没有,就是想和你谈谈最近新上任的官员。”萧旦回答,小幅度挥手。“但当然不急。听郑尚书的意思,他让他们三天后再上朝,我们有的是时间。” 萧欥想了想,从善如流地点头。“那等我从阿姊府上回来,再去找阿兄。” 萧旦忍不住笑出了声。“你以为你今天能很快回来吗?别想了!月宁就在你刚回来时看过你几眼,现下你自己送上门,至少留你到黄昏!” “那……”萧欥迟疑。 “明天吧,嗯?”萧旦笑眯眯道,“你告诉月宁,就算是她,明天也不能和我抢人!” 这话应不应都无所谓,萧欥只报以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等到人走远,故意在殿里磨磨蹭蹭的李庭才出来。“德王殿下有那块令牌,实在比朝议还令人忌惮。” 萧旦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捉摸不透起来。“七郎为父皇尽忠效命,这点荣宠,是应该的。” “这可说不定。”李庭小声道,“德王殿下在西北军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点实在令人忌惮。他现在还能自由出入内廷,想做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萧旦嘴边的弧度大了些。“我问你,李相,鱼符在谁手里?” “自然是各位将军们,还有圣人。”李庭道。他并没有被萧旦戳穿的窘迫,而是继续道:“但若是声望高到一定境界,兵士们认人不认符也是有可能的。” 这话说得危险,萧旦不由侧目李庭。“您觉得有人同意您这话吗?李相?” 李庭露出个笑容,虽然转瞬即逝。“那要看什么场合了,太子殿下。” “那看来你自己也知道,不是全部。”萧旦微笑。“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提了。” 不用再提了?不是永远不再提,而是等到掌握确实优势的时候再提吧? 李庭心知肚明。“其他地方,我会注意的。” 萧旦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萧欥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没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松警惕。西北军说远是很远,但小看是绝对不行的。至少,他们应该加快对京畿这块防卫的控制。 而这,正是李庭所说的“其他地方”。要不是文官武官之间普遍互相不买账,他这事早该做完了! 大殿门口站久了不合适,萧旦正想走,又想到一点:“该派的人,已经派了吧?” 顺着他的目光,李庭把目光重新转向萧欥离开的方向。萧欥走得很快,此时已经远得要看不见了。“这是自然!” 而萧欥这头,他一路穿过舍人院和门下省之间的大片空地,出了太极门。再往外出一扇门,承天门外便是朱雀大街了。因为不想被人围观,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从侧门离开。出于类似的理由,他还特意选择了和大臣们离开时相反方向的侧门。 这样一来,萧欥谁也没碰上。 守门的卫兵一见令牌就知道萧欥的身份,自然要放行。只不过,必须放行并不意味着毫无疑义。“殿下,您不带侍卫出门吗?” 潜台词,一个王爷在路上到处走,可能有不必要的麻烦。 萧欥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朝服。不得不说,这玩意儿确实扎眼。“你们这里有常备的侍卫服装吧?给我拿一套。” 几个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呆住了。穿他们的衣服出去确实不会被围观,但……他们的德王殿下,是不是太不拘小节了一点? 他们还在迟疑,萧欥已经没耐心了。“快点。” 虽然语气并不重,音量也不大,但众卫兵迎上那双似乎带着刀剑寒气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这位爷不好惹!手底下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呢! 于是再没人有疑问,一套合适的侍卫服装立刻送上。见人换了出来,卫兵还不住道:“等下就将您的衣服送到武德殿,殿下。” 萧欥已经翻身上马,闻言只摆了下手,示意自己听到了。下一刻,众卫兵只能看见远去的马蹄。 “出个宫这么轻松随便,圣人一定十分恩宠!”士兵甲如此论断。 士兵乙的重点却完全歪掉了。“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在德王殿下身上我怎么看不出来呢?就算穿了一样的衣服,德王殿下看起来还是那么英俊潇洒!” 不得不说,萧欥的长相在女人眼里通常感觉偏向凌厉,但在男人、尤其是打仗的男人眼里,那才叫有魅力、能服众。再加上利落的身手和简洁的话语,士兵们自然只觉得英俊潇洒。 这种羡慕嫉妒恨的话一出,不免招惹了一片嘘声。“要不为什么说人家是殿下呢!” 虽然足不出户,哦,是足不出宫,但那并不意味着萧欥对皇城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早在暗中促进元顾二人调回时,他就已经摸清了元府的位置。 什么,问消息来源?有信鸽,有暗中安排的人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骑马当然比马车快些,所以,当萧欥到达元府外头的大街时,顾东岭其实还没到。他刚停在角落里没多久,就看见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一起出了门—— 嗯?这一大早的,顾东隅就跑到元府来了?还是说…… 萧欥有些猜想,但不能确定。只不过后来顾东岭来了又走,他生生从对方进门前和出门后的表情对比上看出了正确答案—— 得,顾东隅对顾家确实自有想法吧?就算顾东岭不能久待、必须及时回中书省去办公,那脸色也太难看了! 就算知道元府里现在估摸只有元非晚和元非永两个,萧欥也没打算进去。他身后总有小尾巴;为了不让跟踪的人发现他已经知道了,他只能把他们甩掉一会儿,却不能甩掉太长时间。现下时间差不多,他也就从小巷返回去,再溜溜达达地走上正确的大路,好被人发现。 见到失踪的目标重新出现在一个纸鸢摊子前,四个负责报告萧欥行踪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总算找到了……”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跑得那么快,明明大街上骑马限速啊!” “不管了,人找到就好!” “那刚才跟丢的事情……” “你傻吗,这种小错也要往上面报告!” “就是,反正长安巷子这么多,德王殿下一时间迷路也有可能!” “没错啊,你们看,殿下甚至对风筝有兴趣!说不定刚刚也是被什么小玩意儿迷住了眼,而我们没注意!” 这些七嘴八舌没能持续多久,因为萧欥开始往前走了。四人赶紧闭嘴,专心跟上。 就在萧欥去太华公主府、顾东岭回中书省的当儿,元光耀和顾东隅已经和国子祭酒谈上了。 国子监是盛朝最有名的贵族学校,学生都是家中有背景的。祭酒和司业相当于校长副校长,通常不用讲课,而是负责管理手下的教师们——也就是博士之类。 所以,独孤皓上朝回来,便见到了新来的两个下属,脸上瞬时溢满了笑:“元司业,顾司业,真是久仰了。” “不敢当,不敢当。”元顾两人赶忙推辞。“我等来拜见祭酒,祭酒如此客气,真是折煞我等。” 实话说,做到独孤皓这个位置,显然不可能是新晋官员。而元顾二人,也能算老牌京官。虽说不熟,但见是肯定见过的。此时客套起来,倒还真有一二分热络。 而这种热络,在见到那幅立轴时达到了顶峰。虽然元顾二人贬谪,但诗词画作从未贬价;反倒是因为这三年来没处买,更得长安众人的追捧。凡是文人雅士,都想要收集德贞双璧的原迹。 独孤皓自诩风流雅士,自然不能免俗。一次得到两个人的,他笑得见牙不见眼。“诶哟,这可真是劳你们费心了!”送金银财宝有受贿嫌疑,但一幅画算什么?更别提,他以后还能拿着这幅画和其他人炫耀! 元光耀和顾东隅对视一眼,知道这事做得没错。“我等斗胆献丑。若独孤祭酒喜欢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 “不要客气嘛!你们俩说献丑的话,全长安就没有人的诗词字画能看的了!”独孤皓道,“谦虚是好事,太过谦虚就不好了!” 人家都这么说了,两人也只能点头。“祭酒说的极是。” “这时候就不要叫祭酒了,多煞风景!叫子同就可以了!”独孤皓喜滋滋道,眼睛还落在画轴上。“咦?‘宁阳山人’?这是你们谁新取的号?” 见对方确实十分喜欢的模样,两人都松了口气。 而顾东隅听见问自己,便回答道:“是我的。祭……子同眼力真好。” “新号?”独孤皓道,又自顾自地念了两遍,“不错,好!”他总算抬起眼,“我瞧你这章子刻得极好,我是否有幸品鉴一把?” “当然没有问题。”顾东隅满口答应。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题直在文人墨客会感兴趣的方面打转。独孤皓尤其投入,好半天才肯放人走。而等他再回屋面对画轴时,就命人赶紧去买一副相配的框挂起来。 “等闲莫道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他低声吟道,目光落在两枚印章上,“故人确是故人,可这心变是没变,一时半会儿,竟看不出来了……” 至于萧欥,他溜溜达达地走,故意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到达太华公主府上。看门的乍一见人还没认出来,直到他掏出玉鱼,这才恍然大悟,一边屁滚尿流地请他恕罪,一边忙不迭地把人领进去—— 我的好殿下哟,你穿了这一身衣服,是要小人们都眼瞎吗! 对这种反应,萧欥毫无反应。他在西北的时候什么衣服都穿过,侍卫服算得了什么? 只可惜,毫无感觉的只有萧欥一个人。太华公主萧月宁本在花园亭子里坐着看景儿,听闻弟弟来了,急忙起身相迎。但在真看到人时,她也觉得自己的惊喜变成了眼瞎:“七郎,你这是穿的什么?” “阿姊。”萧欥唤了她一句,不在意地解释道:“出来得急,随便换的。” 萧月宁只想扶额。“你这样出来,父皇他知道吗?” 萧欥拿起腰间那块通行无阻的令牌,晃了晃。“父皇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这就是不知道了?萧月宁更觉得无语。不过事情已经成了这样,她也不好多做责备。“有很多人看见吗?” “除了几个侍卫,应该没有。”萧欥回答。至于几条小尾巴,这就没必要和姐姐说了。“阿姊,你叫我出来,难道便是说这些的?” 嫌话题太无聊?萧月宁顿时只想翻白眼。“要不是你穿了这种衣服,我能问吗?而且,”她板起脸,“你还记得我叫你出来?这都多久了,你才想起来?” “我的错。”萧欥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不要试图和关心你的姐姐找借口,后果会很严重,他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萧月宁哪里会真的怪他?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来来,到这边来。”她把人拉到亭中坐下,期间还不住眼地打量弟弟。“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呢?” “怎么可能?”萧欥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他在皇宫里好吃好喝,绝对比西北过得好,还会瘦?“阿姊,你肯定看错了吧?” 萧月宁一边忙着吩咐手下侍女去端茶点水果,一边不遗余力地给了弟弟一个瞪眼。“哪里没有?你小时候身上明明很多软肉的!看看现在?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可爱!” “……”萧欥默默望天。谁长大以后还能和小时候一样啊?而且软肉什么的,这种黑历史他才不想要! 见弟弟不说话,萧月宁再接再厉:“而且你小时候笑得可甜了!哪像现在,成天一副别人欠你钱的样子!” “……是吗?”萧欥难得反省了一下。 在军里,谁管你是王爷还是普通走卒啊?反正,打起仗来,服众才有用,活下来才算赢!他要活下去,那肯定是怎么有用怎么来! 大概是身边全是男人的原因,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表情凶恶什么的……但如果他姐这么说的话,难道他给心上人的印象也是如此?不要吧! 这时候必须恭喜德王殿下,因为他不幸而言中了。 见弟弟表情这才有略微变化,萧月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就是!我可跟你说啊,父皇都下旨给你选妃了,你再板着这张脸,小心把媳妇儿都吓跑!一眼就够了!” 萧欥眨了眨眼。等等,元非晚和他撞上时,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啊? 萧月宁可不知道,她说的每句话都被萧欥自动带入了某个特定对象。“我早就想说了,奈何父皇一直没反应。现在金口玉言已下,你就乖乖地等好吧!” “嗯?”萧欥闻出了这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等好……?”他重复了一遍,瞬间肯定了自己之前对萧月宁特意叫他出来的意图:“原来你就等着这茬呢,阿姊?” “什么叫我就等着这茬?”萧月宁没好气地道,“我这是关心你,关心你,懂吗?”她拍了拍萧欥的手,“别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夫人的好坏,可是会影响你下半生的!” 萧欥觉得吧,这话得分人说。像他这样的,若是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夫人,那之前一定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可他现在有了心仪对象,这种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他一定能娶到一位好夫人的! 这眼神里透出的志在必得不太明显,萧月宁并没注意到。“阿姊是过来人,比你清楚。老实听阿姊的,嗯?” 萧欥目光微凝。这话听起来有别的意思。“驸马对你不好吗,阿姊?” 萧月宁浑身一僵。“没什么好不好,”她含糊道,“也就那样吧。今天说的是你,别给我转移话题!”说到最后,她加重了语气。 一来就打听姐姐的家事什么的,确实不太好。萧欥果然没有再问,但在心里记了一笔。 见他没说话,萧月宁表示满意。“那就这么说定了!” 饶是萧欥觉得自己还算聪明,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免诧异。“什么说定了?” “就是见面啊!”萧月宁理所当然地道。 “……见面?”萧欥依旧费解。和谁见面?和他未来的夫人吗?可这人选还没定,要怎么见?或者说,他姐的意思是,先全见一遍再选? 大概是姐弟同心,萧月宁正是这个意思。“父皇让人交画像,但画像看得出什么?自然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要不,谁知道画着的大美人实际上是不是钟无艳啊?还有品性,光看脸看得出来?” 萧欥已经回过味来。 他这次出宫,本就是料到萧月宁一定要在他选夫人这件事上插一脚。这是好事,至少皇后会听长女的一些建议。若是再用些力气,他就能推动人选朝着自己想要的那个方向前进…… 然而萧月宁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她不仅要插手,还要把事情弄得很大——把长安城里所有合适的姑娘都叫来见一面!这声势也太大了吧? “可是,这劳师动众的……”他小声道。但其实他心里在想,若要把这事办成、又尽量不惊动太多人,只能借别的名义了。 果不其然,萧月宁立即反驳:“有什么劳师动众的?你去西北的时候,怎么没人觉得不该劳师动众?最后还……”她顿了顿,把话题转回来:“这事我已经想好了,不会让谏议大夫什么的抓到把柄的,你不用担心。” “阿姊的意思?”萧欥从善如流。因为他知道,元光耀八成不会主动交上元非晚的画像。而如果萧月宁出手,那就不由元光耀决定了——萧月宁的计划是广撒网,绝不漏掉一个! “中秋佳节,正该与民同乐嘛,你说是不是?”萧月宁眨了眨眼,露出个完美的微笑。“赏赏花,赛赛诗,正好不过!” 要不是不可能,萧欥简直怀疑萧月宁已经知道他心仪的对象是谁—— 赏赏花?那敢情好啊!以元非晚的容貌,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赏花还是赏人呢! 赛赛诗?那更不错啊!以元非晚的才华,到时候又该是元家宝树大展风采吧! “听起来不错。”萧欥立刻拍了板,心中暗爽,虽然脸上表情仍旧毫无波动。要是这样弄,萧月宁八成会相中元非晚——不,是百分百!   ☆、68IMG src=http:ww2.sinaimg.cnmw690b9555113gw1etfgvs5901j201u00c74c.jpg 元非晚这头,她刚进长安城没多久,又没有交际,实在不知道德王选妃这档子事,自然也不知道萧月宁和萧欥会商谈什么,只管教导弟弟读书。 别看元非永似乎很认真投入地念书,但他实际上人小鬼大,想的东西早就跑不知道哪里去了。一个没注意,他便跳了一排字过去,听起来便不连贯了。 元非晚没忍住敲了敲桌面。“在想什么呢?”眼珠乱转也就罢了,这连文章岔行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行了? “想你啊,阿姊!”元非永本来就有几句话憋得慌,这回元非晚开口,总算找到了机会,赶紧把书放下来。 元非晚表示不信。“你个小滑头,什么时候学会的甜言蜜语?”不知道她挡直球弯球都是高手吗? “才不是甜言蜜语呢!”元非永立刻争辩道。“本来就是嘛!” “那你说说,我就在你面前,你想什么?”元非晚好笑,预备听听弟弟的理由。 “想以后是不是都是你教我念书啊!”元非永更加理直气壮。 元非晚一怔,然后笑了。“想的倒是挺美的,你。偶尔还行,哪里有阿姊一直教弟弟读书的?” “为啥不能?”元非永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你想啊,你现在才七岁。阿姊已经快十四,就算再晚,过个两三年也嫁出去了。”元非晚用葱指点了点弟弟额头,“那你就读书到十岁不成?” “那十岁之前可以吗?”元非永眨了眨眼,依旧不死心。 虽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有杀伤力,但元非晚可没那么容易妥协。“也不行。”她淡定道,“在岭南时,你都要去书院上学了。如今到了长安,就更应该如此。” “为什么啊?”听出这事毫无回转余地,元非永开始扁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因为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家里啊。”元非晚继续劝说,“你瞧阿耶,他不就是要日日出门办事?若他成天都在家里,咱们还能从岭南回到长安吗?” 虽然到达长安不过短短三天时间,但繁华的街肆、熙攘的行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商品已经闪瞎了元非永的眼睛。小孩子都喜欢热闹,他也不例外。元非晚举的这个例子太强大,他无法反驳,只得怏怏地低下头。 这种不情愿被元非晚认为是面对全是陌生人环境的害怕。“其实你不用担心。虽然这次连世叔都没空开书院,但以阿耶和他的影响力,定然会给你再找个好先生的。” 元非永撇过头,一副“我不听我就不听”的模样。 元非晚一看,这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呀!她伸手挪过一个流苏圆垫,便挨着弟弟坐下了。“当然啦,说是要比世叔还好的先生,满长安怕也找不出来几个。就算有,那也都在国子监里。不过,阿耶和我并没有要求你一定要考中什么的吧?就是读读书,认识一下人,其他还不是以前怎样、现在就怎样?” 听了这些,元非永默默抬头瞅了她一眼。“……是吗?” 这反应让元非晚有些惊异。她只是打算把所有弟弟不想出门上学的理由都列出来,还真没想到确实是因为压力太大。“告诉阿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她哭笑不得。 元非永又瞅了她一眼,复又低头。“顾先生有一次和我说,阿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手簪花小楷漂亮得不行,写的五绝也已经颇有意境。可我……” 这下元非晚明白了。若是上头有个十分有才的哥哥或者姐姐,弟弟妹妹通常都会颇有压力。虽然家人并不会说什么,然而放到外人眼里,就不免各方面比较一番,再得出不如哥哥或者姐姐的结论—— 就算事实确实如此,也架不住人言可畏啊! 元光耀从不说这个,因为他觉得自家女儿根本不需要夸;而顾东隅那么说,估计只是想刺激元非永好好学习。可一句话,弟弟却记在了心里…… 元非晚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急忙安慰。“没关系,你还小嘛!若你好好学习,长大后一定能超过阿姊,嗯?” “我才不是想超过阿姊!”元非永立刻道,咬了咬下嘴唇,“我只是想……如果我做不到的话,不是会给阿姊你丢脸吗?阿耶也是?” 打死元非晚都想不到是这个理由。她愣了好一阵子,忽而哈哈大笑。因为笑得实在太厉害,她都伏在了案上,肩膀直抖,形象全无。 刚刚书房里还有些抑郁气氛,也全被这笑声冲散了。 这反应出乎元非永意料之外,他只得干瞪眼,还颇有些愤愤不平。“阿姊,你笑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明明都是他的真心话! 虽然如此,他还是黑着脸站起来,笨拙地给元非晚拍背。 元非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阵子才缓过来。“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不想出门上学的话,我觉得,你还是放心大胆地去吧!不管阿耶和阿姊有多少脸,随便丢!” 元非永实在不能相信,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他一贯女神形象的姐姐。“阿姊……”他犹豫道,“你没突然病了什么的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实际上想说什么!”元非晚瞪了弟弟一眼,又把人拉下来抱在身边。“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听着!” 她身上总有淡淡的香味儿,又软软的,元非永很喜欢,便老实点头。“嗯。” 元非晚听了,就继续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有人笑我,你不用担心,我自己会抽回去!若有人笑你的话,我立马替你去抽他!” “……”元非永挣动了一下,抬头盯着元非晚的脸,十分狐疑。听着是很爽啦……但就以他姐这种弱柳扶风的身板,抽人? 虽然弟弟没吭声,但这种反应摆明了是不信,元非晚自然知道。“我怎么抽,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需要知道,你是阿姊的弟弟,亲弟,懂吗?” 要是元非永知道他姐怎么兵不血刃地解决掉二三房,怕是会立刻相信元非晚的话。然而他并不知道原因,而只知道他们已经甩掉了老夫人和二三房这样沉重的大包袱。 所以,他此时还有些疑惑。不过元非晚话里亲弟的意思,他懂了。“嗯!”他重重地应道。就凭这句话,他就绝不会让他姐因他丢脸! 姐弟俩安静地依偎了一会儿,元非永又想到一件事。“阿姊,你刚才说,再过两三年,你就要嫁出去了?” 元非晚没太在意。“十五六嫁,很正常啊!若是拖过十八,那阿耶就该为我多上税了!” 盛朝建立二十多年,人口还没完全从战乱时恢复过来。为了休养生息,律法规定,十九到三十岁不嫁不生的女子,课以常人三倍的税。 听了这话,窝在她臂弯里的元非永撇了撇嘴。 说是这么说,他也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但想也知道,她爹一个从四品的官还交不起那点税吗?开玩笑! 然而,就算元非晚是开玩笑,他也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岭南暂且不提,长安里这么多人,哪里还找不到对象? 这么想想,元非永就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想跟他抢姐姐?行啊,得先过他这一关! 此时,太华公主府里。萧月宁正一叠声地吩咐厨房中午做最好的菜,就听得萧欥猛地打了个大喷嚏。“你这是怎么回事啊?着凉了?”她立时问道。 萧欥揉了揉鼻子,摇头。“没有的事,这天气不还热着嘛!”他哪里知道,这是元家小弟的怨力在作祟呢! 萧月宁想想也是,但依旧不放心。“那等下多吃点,嗯?我府上正好还有些料子,下午让裁缝来给你量量,做两身衣服!” “阿姊,我有……”萧欥刚想说他的衣服够多了,但在接触到萧月宁的目光之后,果断放弃了挣扎。“那谢谢阿姊。” 萧月宁满意了。“这还差不多!”她目光扫到萧欥身上的侍卫服,又是一阵嫌弃:“不行,等量好了,先去外头挑一身成衣!这样穿怎么能行呢?” 萧欥完全无奈了,只能由着她去。早知道如此,他就先回武德殿换衣服了,这么折腾! 这种吃瘪的模样,萧月宁故意装看不见。“你说说,人家姑娘原本以为自己嫁的是德王,看你这种装扮,少不得以为被掉包了呢!” 那种冲着他名头来的姑娘,还不如不要呢!萧欥忍不住腹诽。而且,他现在穿的好歹是一身宫廷侍卫服,难道会比平常百姓穿得更磕碜吗?再想想,在不确定他是谁的时候,元非晚也没流露出什么鄙夷神色啊! 这种心理活动太复杂,萧月宁没有接收到。“我给你说,时间定下来以后,你那天记得出宫来。到时候,大家都在庭院里,我就给你安排个靠近花园的位置。你在屋里看着,若是有中意的,回头给我说,嗯?我也会给你留意的。” 萧欥点头。这事儿让一般人办还真不能成。然而他是个极其优秀的射手,视力卓绝,才能这么投机取巧。 见弟弟点头,萧月宁便在心里谋划起请帖的事情来—— 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这当然是必要的! 等等,三品官也就那么些人,范围实在太小了吧?不如划到正五品以上? 对,若是姑娘本身实在优秀的,正五品以上也行!反正妻凭夫贵,满长安还有几个能比她弟更尊贵的? 若是什么八品九品,那还真是算了。其一,人太多;其二,家庭背景差距太远,怕是容易个性不合。反正这事儿不可能很快定下来,等上面的都筛选过没有,再考虑也来得及! 这些一一二二的事情想好,萧月宁忽而想到了最重要的事情:“虽然估计你不用出面,但给我打扮得好点!一定不能穿侍卫服!懂?” 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萧欥面无表情地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觉得他应该在换上侍卫服的那一刻就一豆腐撞死,然后读档重来,这样世界就清净了。 中午时分,元光耀和顾东隅回到了元府。这时候,元非晚已经安抚好了弟弟,厨房也备好了膳食。本就是一家三口再加一个熟人,大家便不拘礼节,坐在一起吃了。 用过饭后,元光耀把小儿子打发去休息,然后把元非晚留了下来。因为他过两天就要上班去了,有些事情需要交代长女。 不过一些日常事务,元非晚听了,一一应了。等元光耀说完,她才道:“今日顾常侍来过了。” 顾东隅本在一边喝茶,闻言猛地一顿。“阿兄来过了?”他停了停,又道:“信给他了?” 元非晚点头。“看顾常侍的样子,怕是不太高兴。” 元光耀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担心,转头去看老友。 然而这正是顾东隅意料中的发展。“果然……那就这样吧。”他略微苦笑。 “可顾常侍还给世叔您留了一句话。”元非晚补充道,“他说他不会放弃的。” 顾东隅的苦笑更明显了一点。“不管他,这事儿他说了不算。身不由己,我不怪他。”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显然不愿意说太多。 然而这种半说不说的更能掉起人们的好奇心……比如说,不怪人,又不想见面,后面肯定有个“但是”吧?那才是重点! 元非晚不着痕迹地瞅了老爹一眼,只见他依旧满脸担忧,便有些底了。“那芷溪也先到后面去了。” 元光耀点头允诺。而等女儿的身影消失后,他才道:“你这样做,会不会有麻烦?” “如果要说麻烦,左迁岭南才是最大的麻烦。”顾东隅回答。他情绪不高,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俗话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哦,我不是把阿兄类比成虎,然而他那个位置,是不可能不做他不想做的事情的。就算他没有那个意思,也一样。” 元光耀知道的东西自然比元非晚多。此时听顾东隅这么含糊其辞,他也全听懂了。“确实如此。如今的中书令是赵岷,他可是称心如意了。” 听到这句话,顾东隅不免露出了冷笑。把他踹走,自己顺势上位,干得确实不错!“三年了,我不知道,他把那个位置捂热没有?” 若是别人听了这话,怕是只觉得里头充满了讥嘲之意;然而元光耀深谙其中内情,他只听出了更多的愤怒。“热与不热,都没有用。因为,就算热了,咱们也要把它变成冷的!”他安慰道。 顾东隅点头。“真要说起来,我与阿兄之间,离兄弟相残什么的还远着,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他最后如此说,“不过,他背后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咱们一步一步来。”元光耀表示同意,表情十分严肃。“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他们难道能稳坐钓鱼台?” 把镜头往回拉到半个时辰前的中书省。 中书省最重要的职权是撰作诏令文书,同样位于太极宫外,处于舍人院西边。中书令赵岷的办公场所,也位于这里。 “所以,你这次去,空手而回?”赵岷背对办公桌面,正仰头盯着墙壁上的一副书法立轴,语气不咸不淡的。 “是臣下失职。”顾东岭现在没法和赵岷计较态度问题,因为是他先翘了班。 赵岷有一阵子没说话。“算了,”他最后说,“我本来也没指望这个。倒是你,”他终于回过头,“你怎么会觉得,去过岭南的人心中会没有怨恨?” 顾东岭浑身一抖,低下头去。 赵岷见他如此反应,心中颇有些看不起。嫡长子瞻前顾后,庶长子目中无人,这是正常的吗? 但话再说回来,顾东隅是清高,是傲气,然而还真有那样的本钱。 所以说,嫡庶的分别都被才华的巨大差异给磨灭了吗?顾家也真是一本难念的经啊! 赵岷如此想着,嘴上却松了口。“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顾东岭毕竟没犯什么打错,而且还有用,他就算有再多尖酸刻薄的话,也不会挑这时候说。 顾东岭如蒙大赦,赶紧告退。出门之后,他才敢去擦脑门上的细汗—— 若是赵岷只是赵岷,他也犯不着这么紧张;然而赵岷背后是李庭,李庭背后是太子,实在不由得他啊!若是一步行差踏错,他自己还没什么,顾家一大家子要怎么办? 而此时的赵岷,注意力早就到顾东隅身上了。“锋芒过锐,迟早吃大亏。”他用一种很小的声音自言自语,脸上表情捉摸不定,倒是看不出在李庭面前的谄媚模样了。“这个跟头栽得是够大了,就是不知道会反弹到什么程度。若是厉害些,这戏才好唱呢!” 至于宫里,午膳时间,皇帝和皇后一起用饭。 这事儿不太常见,也不太少见。毕竟皇帝的后宫环肥燕瘦都有,除去初一十五这样固定和皇后起居的日子,皇帝有的是别的选择。然而皇帝自己心里有杆称,不会太过偏好某个妃子,也不会故意冷落正室。 长安街头风传皇帝性子就是这样;因为总想一碗水端平,所以平庸。虽然听起来不太像赞扬,但总归不会出大错。 今天也是如此。知道皇帝要来,皇后不惊喜也不殷勤,只吩咐宫女传下话去,备几个皇帝爱吃的菜色。 谁让她了解皇帝脾性呢?不用故意争宠,也不用中伤别人;只要不出大错,皇后位置自然稳稳当当。这样一来,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 皇帝也已经习惯了。他进门时,脸上表情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区别。见了满桌子菜,他一眼就注意到其中某几盘,便笑了笑:“夫人有心了。” “陛下喜欢就好。”皇后也回以微笑。 这对话不温不火,饭也吃得不温不火。平淡如此,皇后身边的四个大宫女本有些着急,然而两个正经主子都不在意,她们也只能憋死自己。 虽然菜色不少,但皇帝并不贪于口舌之欲,吃了个八分饱,便停了筷子。皇后早已熟悉他的用餐速度,也恰到好处地吃完了。 “东西收拾下去吧。”她吩咐道。 几个宫女立刻动了起来。虽然她们总觉得帝后关系就和清水没两样,可看他们每次都是一起吃晚饭,还是挺有默契的!她们肯定想七想八想太多了! 往常,皇后吩咐撤盘子,皇帝就起身去内间了。议事议了一个上午,自然要小憩一会儿。那床榻之类的,皇后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当然,皇帝爱喝的消暑凉茶,也已经放在了案上。 可是今天,皇帝却坐在那儿没动。皇后一看,便知道他有事情,直接把人都遣到了外面候着。“陛下,有什么臣妾可以帮您做的吗?” 皇帝轻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前几日,朕不是让你负责收一些画像来吗?” 皇后顿时悟了。“确实。这几日,已经有手快的交上来了。陛下可是想看?臣妾立刻叫人送来。” 她正想叫人,但皇帝抬手阻止了她。“时间还早,想必交的还不很多?” 皇后点头。“若是陛下有意,臣妾便让他们手脚快些。” “朕倒也不是催促他们。”今天交流不太成功,皇帝只得直接表明自己的看法。“左右这话朕都说出去了,便不要草草收场。” 皇后愣了一愣。“这是……”她揣摩了一会儿,这才小心道:“陛下,您的意思莫非是,要让年龄合适的都交上画像来?” 皇帝点头。“你看,八郎年纪也差不多了,正可以一起选了。若是还有合适的,便给前头几个指些侧妃,也好开枝散叶。” “瞧我,竟然没注意到,还是陛下想得周全。”皇后笑道,“臣妾一定照办。”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她心里在打鼓。就算是太子选妃时,也不见皇帝这么嘱咐。虽然皇帝给出的理由很说得过去,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69第69章 宫议 被皇帝这么一说,皇后中午完全没睡着,心里来来回回地盘算。等皇帝前脚离开去办公后,她后脚就让人传令下去—— 开玩笑,这么麻烦的事情怎么可以只让她一个人头疼呢! 于是,不过片刻,这后宫里有些头脸的主子们就都往皇后的立政殿里去了。 按盛朝的内官制度,皇帝有皇后一人,下立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各一人),以下依之有九嫔。其中,德妃一位早薨,到现在也没有替补的。 所以,除了皇后,后宫最尊贵的就是三妃了。其他的不说,她们都有儿子傍身,这妃位便屹立不动,自然是要去的。 然而,今天的事情是要给老七德王和老八燕王选正妃,同时给前头几个王爷选合适的侧妃,那这些王爷的母亲都得到场。其中,老六纪王的母亲王氏出身宫女,如今刚刚混到昭容的位置,在立政殿外碰见其他三妃时就显得特别显眼。 “妹妹给三位姐姐见礼了。”王昭容是个乖觉的,一见到人便行礼。 “不必客气,起来吧。”一个雍容贵气的女人抬了抬手,完全没顾着身侧的另外两位妃子。而且,虽然她语气很热络,但其中有多少真心,就难说了——因为她正是皇帝后宫中气势最盛的妃子,阴贵妃。 要解释这个气势的来源,就先得解释下别的—— 与高祖稀薄的血脉相比,当今圣上的子嗣可谓相当不少。 虽然不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但几十个嫔妾还是有的。况且太后慧眼独具,挑的女子一个赛一个会生养。这不,若不是皇帝某一年觉得自己的儿子有太多的趋势,还稍微克制了点,当朝的王爷数量才没有突破十五个—— 这在皇帝儿子的年龄分层上体现得十分明显。从老大太子到老八纪王,每个兄弟之间至多差两岁,前后差距才七年;而在纪王之后,老九汉阳王便只有八岁了。 当然,这种断层在公主年岁方面也看得出。 话再说回来,皇后膝下有两子两女,实在不算少。而后宫里,还有人和她一样多—— 这人便是阴贵妃。阴贵妃家世不错,她的嫡亲弟弟阴秀正坐在工部尚书的宝座上,闲散职位也有,族中还有外地的刺史之类。而她膝下,两个女儿暂且不提,还有老二秦王萧旭、老四江王萧晨。而萧旭更是只比萧旦小几天;若是他早些爬出娘胎,怕是太子和皇后的位置就要换人坐了。 阴贵妃恨极那晚的几天。以皇帝中规中矩的性子,要是她当年再对自己狠一些,那今日笑傲后宫的便是她了!哪里轮得到鱼含双那贱妇猖狂!当年争夺皇后位置时,她一直占着优势,结果竟然在最后棋输一着,怎么能甘心? 虽然阴贵妃还没到逢人就说自己伐开心的地步,但是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大家自个儿都会看。更何况,十几年这么长的时间,再发现不了的必定是眼瞎。 同为四妃,燕淑妃和楚贤妃都对此心知肚明。此时见阴贵妃替她们都平了身,两人也不介意,至少面上没有任何不满。 “皇后姐姐这是就叫了咱们四个吗?”燕淑妃柔声问。“宫女急匆匆地来通报,我还没弄清是什么事呢。” “我也是。”楚贤妃表示同意。“不过,皇后姐姐让咱们立刻来,定然是有急事。” 这左一个皇后姐姐,右一个皇后姐姐,阴贵妃听得极其心塞——她比皇后大啊!然而,在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在立政殿面前,就算是她,也得称呼皇后一声姐姐的。“如果就咱们四个,那我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她眼皮一抬,忽而注意到了正匆匆走向这里的人:“哟,那不是太子妃吗?” 来人正是李安琴。东宫离立政殿相对远些,所以她比较晚。 虽然,作为婆婆,皇后并不显得如何苛刻,但也不和她十分亲近。平时,除了必要的联络感情外,婆媳并不太见面。此时传唤,定然是有事。 阴贵妃看到了她,她也自然看到了阴贵妃——四个珠光宝气的女人站在一起,实在很难让人忽略。 这种阵容……今天到底要做什么? 李安琴十分狐疑。但让人等不太好,她不由加快脚步,到近处便笑着说:“三位母妃和王昭容真是身体康健,倒叫我显得动作迟缓了。” 阴贵妃笑了笑,其中带着些说不出的神气。“太子妃真是会说话,不愧是李相的孙女。” 李庭此人,往好听里说是嘴甜会拉关系;往难听里说是会钻营,逢迎拍马一流。这话从太子党嘴里说出来可能是赞美,但在阴贵妃嘴里,就变成了阴阳怪气。 萧淑妃和楚贤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想法。对太子妃也这么含沙射影的,不怕对方回去和太子吹枕头风啊? 而王昭容出身低微,这时候只有装没听见的份儿。 至于李安琴本人,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有人来吗?” 萧淑妃四周看看,“怕是没有了。”她收回目光,又在五个人身上溜了一圈,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想。 “那咱们便让人通报一声吧。”楚贤妃接着道。她抢在了阴贵妃前面,因为阴贵妃素来不爱在立政殿说客气话,都是能免则免。同时她还觉得,太子妃这么年轻,应对阴贵妃却十分淡定,想来是皇后已经教导过了。 皇后本就等着她们,此时听说到了,便传了进来。众人见过礼,便各自在长几后坐下。 阴贵妃向来没什么多余的耐心,便头一个开了口:“姐姐,今日叫妹妹们前来,可是有事?” 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皇后微微一笑。“不仅是有事,而且是大大的好事呢。” “哦?姐姐请说,妹妹愿闻其详。”王昭容立刻道。她盯着德妃的位置已经很久,当然要好好表现。 皇后继续笑眯眯,手上却拿了一杯茶起来,徐徐地闻了闻香味。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在注意阴贵妃,直到确定对方马上就要忍不住,才开口:“陛下今日中午过来了一趟。” 阴贵妃想说的话被堵在半路,又哪里不知道皇后是故意的?就和她后悔肚子怎么不早几天生一样,皇后知道自己的位置稳当,便时不时地来气她…… 哼!你想让我急?我还就偏不说话了!左右有王氏那个应声虫,我不问也全会知道的! 阴贵妃做好了心理准备,再抬眼时,脸上已经是一片温和笑容。皇后拿了一杯茶做文章,她的目光便落在了一叠造型精致的桂花糕上,拈着一块,慢慢吞食。 见顶上两个还是老样子,萧淑妃和楚贤妃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每次都要她们当和稀泥的,她们也很累好不好? 然而,这次没等她们俩开口,太子妃就主动接过了活络气氛的重担。“母后,父皇所为之事,莫非是七弟的婚事?” 要说别的王爷吧,她还真没直接叫弟弟那样的亲近;然而萧欥是皇后亲子,叫弟弟更显得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阴贵妃对此不屑一顾。萧欥回来之后,她也见过一次,那张脸哟……就算是在圣人面前,也没见他露出什么稍微和缓的表情!更何况太子和太子妃? 呵呵,这会儿倒对外装关系好了?早五年干什么去了? 虽然李安琴这个太子妃不是太中皇后的意,但皇帝拍了板,李安琴自己也本分尽职,皇后当然不会故意当众下她的脸。 “你猜得不错,确实如此。只是,”她慢慢晃动着茶杯,氤氲的雾气升起,模糊了脸上神情,“陛下今日说,老八年纪也到了,便一起选了罢。若是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便给前头几个也指侧妃,好开枝散叶。”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不过等一开始的惊过去后,有些人的惊就变成了喜,另一些的则变成了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叫来的人都是和前头八个王爷有干系的呢!不是母亲,就是夫人! 阴贵妃自然是喜的。她有两个儿子,她还指望着她儿子把太子拉下马。如若再娶几个家世不错的侧妃,那他们这边夺嫡的助力就更大!“这可是陛下的恩德啊!”她喜滋滋道,“改日我便去向陛下谢恩!” 这话说得快,倒是抢在了正经该谢恩的楚贤妃前面。原因别无其他,楚贤妃正是老八燕王萧昱的母妃。“确实如此,”她同意道,“陛下如此惦记我家昱儿,真是我和昱儿莫大的福气。” 真要说起来,楚贤妃的确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她的家世比不过性子跋扈的阴贵妃就算了,连一向温婉无害的燕淑妃也比不过。说她是三妃中垫底的,也不算过分。皇帝在想到萧欥的时候同时把萧昱捎上,总比之后她去和皇帝提好—— 毕竟,皇后主事和她主事,这事情的重大程度就不一样嘛!能沾光,总是好的! 至于燕淑妃,则是露出了苦笑。“陛下确实一片苦心,但我家老五……”她没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她的未竟之意—— 燕淑妃所出的儿子萧旸在兄弟中行五,人称泰王殿下。此人温文尔雅,清秀隽永,文采斐然,仪容风度堪称皇室第一。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是早产儿,娘胎里带来的羸弱,太医说是永远都离不了汤汤水水的药。要不然,以他大堂伯燕师望安西大都护的实力,王位也有得一争。 另外,萧旸今年二十一,和老四江王萧晨是同年出生的。萧晨早就有了正妃、出宫建府了,他当然也有。然而,因为是个药罐子,他现在还没把定下亲的姑娘娶回家—— 想想,正妃定了好几年,还没进门;再来几个侧妃……吃得消吗? 这话题太过尴尬,所以就连燕淑妃也不好意思直言。 皇后母仪天下,自然该化解这种情形。“妹妹的意思,本宫明白了。”她不动声色地道,似乎完全没联想到什么令人尴尬的方面,“那除此之外,在座诸位妹妹还有没有别的意思?” 萧淑妃和楚贤妃一起摇头。虽然她们一个要一个不要,但确实没有别的意见了。 至于王昭容,她的想法大致和阴贵妃类似——不是为了夺嫡,而是为了减弱自己的出身带来的影响——自然也不反对。 阴贵妃本想摇头,但眼珠子一转,见到李安琴的反应,便小幅度捂嘴偷笑。“姐姐,您可别光问妹妹们的意见啊!太子妃还在呢!” 这次,还真不是阴贵妃故意挑毛病。因为李安琴在听到皇后的话时,就知道太子也在可以选侧妃的行列里,脸上不由有些变色—— 她还年轻,刚嫁给太子两年。便是这样,东宫里已经有两个良媛、两个昭训,其他没品级的就不提了。 就这样,还要往东宫里塞女人? 在知道自己要嫁给太子时,李安琴就知道这种情况不可避免。她的丈夫是太子,以后是要成为皇帝的。而皇帝呢,闻了名的三宫六院、佳丽成群。 李安琴已经做好了有许多个女人来分享自己丈夫的准备,现在再来说不愿意,未免有些矫情。然而,这个时间就不能往后拖拖吗?至少……至少等她有了嫡子,地位稳固了,再塞女人也来得及嘛! 可阴贵妃的话,李安琴听在耳里。就算她心里是那么想的,也绝不能那么说。所以,迎着皇后和三妃的目光,她勉力让自己露出个得体大方的笑容来:“父皇说得没错,自然该照父皇的意思办。” 虽然李安琴已经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意,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都是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的人,这点勉强也看不出来,她们肯定混不到如今的高位。 眼见自己挑拨成功,阴贵妃志得意满,便瞥了主位上的皇后一眼。后院起火的感觉怎么样啊,皇后娘娘? 皇后接收到了这种视线,但没什么反应。“那就只有老五不要了。”至于老三,这个王爷早薨,已经国除,不算在内。“既然如此,等本宫向陛下汇报诸位妹妹的意见,再做最后定夺。现在,”她貌似不经意地扫了太子妃一眼,“大家便散了吧。” 这一眼三妃都看在眼里,就如同她们刚才看到李安琴不稳的脸色变化一样。阴贵妃觉得今日自己真是一箭双雕,心中暗爽,痛快地告辞了。而眼见着立政殿里将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燕淑妃和楚贤妃自然都不想惹祸上身,也很快离开了。 李安琴知道自己失态,等人都走光后,她便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一时失态,请母后宽宏大量,原谅儿臣一次。” 皇后没有立刻叫人起来。“知道错了?” 李安琴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是。” “那知道该怎么做了吗?”皇后又问。 “儿臣……”李安琴停顿了很短的一下,“会尽力给殿下选出好的侧妃的。” 这回答勉强还可以,皇后点了点头。“这样就对了。你要时刻记得,你是太子妃,就是将来的皇后、太后。若是心眼太小,可是坐不住这母仪天下的位置的。” 这可算是敲打了。李安琴惶恐道:“儿臣一定谨遵母后教诲。” 皇后听她的声音在细细地发抖,便知道教训够了。“起来吧,到母后身边来。” 李安琴还有些惴惴。不过皇后都那么说了,她也只得依言照办。皇后随手一指,她便识相地在皇后身侧的榻边坐下了。“母后……” 皇后放下茶杯,让人端走,之后安抚地拍了拍李安琴的手。“母后知道,你其实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只是还年轻,没有傍身的东西,便怕在太子那里失了宠,对吧?” “母后……”李安琴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重复唤道。 “这母后便要说,你实在是多虑了。”皇后稍稍捏了捏李安琴的手,“你要知道,你是太子妃。就算别的女人比你先生出儿子来,那也是庶出的。你出身尊贵,是本宫和陛下一起挑出来的;只有你,堪为太子正妃。如此,你生出来的嫡子,怎么说都甩庶子八条街,对不对?” 这话正中李安琴心坎,不由眼眶一酸。“母后,是儿臣糊涂了。” 皇后要的便是李安琴这句话。做母亲的,当然希望自己早些有孙子抱,当然不希望儿子后院失火。而李安琴的态度,在很大范围里左右着东宫中女人的处境。所以,她要往东宫里塞女人,就先得摆平李安琴。 李安琴目前看着品性不坏,甚至还能说温良了。皇后也不是不爱护她;可说到底,母亲还是更爱儿子多一些。 “你知道就好。”她手上的动作改握为拍,安抚意味更浓了一点。“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确实得加把劲儿了。该使手段的时候就要使出来,让太子多多留在你那里过夜,懂吗?” 李安琴脸一红。皇后的意思,就是让她尽量施展床上魅力了。这正是她想要的,脸皮又薄,回答的声音变细若蚊蝇:“……儿臣明白。” 皇后终于满意了。“如此便好。” 随后,婆媳俩又坐着说了一些小话,无非是绕着太子的饮食起居打转。等李安琴踏出立政殿大门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了。 这时候,早就离开的三妃已经把她们知道的消息用各种方式放了出去—— 阴贵妃吩咐手下的侍从去告诉自己已经出宫建府的两个儿子,同时开始开始考虑长安城中到底有哪些官员势力可以拉拢; 萧淑妃也是如此,不过她的传话要隐晦一些,毕竟萧旸的情况比较特殊,她不想刺激儿子; 楚贤妃大概是最简单的。因为燕王萧昱刚刚十六,还留在宫里与她同住,她自然可以面授机宜。 “什么?”萧昱对此的反应是瞪大了眼睛,“我也要娶正妃了?” “不止你。”见儿子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楚贤妃耐心解释,“陛下说了,除了你和老七,也要挑着合适的给其他王爷做侧妃。” “我不要!”萧昱想也不想地反对,根本没把母亲的话听进去。“我才十六岁,早着呢!” 楚贤妃有些生气。“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次是皇后娘娘主持,估计规模仅次于宫里采选秀女!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你以为你还能找到更好的机会吗?” 萧昱本还想反驳,但见了自己母亲少见的怒容,话到嘴边便变了个调子。“……就不能缓缓吗?” “你都十六了,你告诉我,还要缓什么?”楚贤妃不高兴道。 “阿兄明明是十八娶妻呢……”萧昱小声抱怨。 然而楚贤妃听见了,更加生气。“你以为人人都是德王殿下啊?把你十三岁扔到西北看看?现在还说不定在哪里呢!” 她这儿子,未免也太散漫了吧?虽说娘家势力不够,她没图夺嫡争位,也就没太过管束;但这小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脑袋想去西北平叛立功的念头啊?刀剑无眼好吗! “我又没去,母妃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行……”萧昱继续嘀嘀咕咕,显然对自己有相当自信。 如果有可能,楚贤妃真想敲开自己儿子的脑袋,塞点靠谱的东西进去。“事实就是你没去,不用再说了。这事儿板上钉钉;若是你自己不看,母妃也会给你挑回来的!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待人家,知道不?” 楚贤妃很少生气,但一生气起来,萧昱也没辙。但他一时半会儿仍然没法接受这种设定—— “您这不是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做什么?”他赌气道,转身便跑出了大门。 “你这……”楚贤妃追了两步,然而她到底不比少年人机敏,显然追不上。“这么好的机会……真真是气死我了!” 一边的大宫女立刻上去给她顺气。“娘娘,您别生气。殿下虽然平时不太认真,但每次娘娘说的话,殿下都有放在心上的。现在不过是事出突然,殿下一时间接受不过来。等殿下回来,一定就想明白了。” 楚贤妃气得肝疼,被这么安慰,总算好了一些。“这不孝子!”她愤愤道,“等他回来,先罚他抄《孝经》十遍!”   ☆、70第70章 不眠 在皇后和众位嫔妃议事的时候,元非晚正在府里和老爹谈心。 其实并不是特地要这么做的。只是,元非晚在书房里看书时,元光耀进来看了一看。父女俩说了几句话,结果就停不下来了—— “再过两天,你就是这府里管事的人了。”元光耀道,不特别放心,“小事你看着办。真有大事,留着给阿耶处理就行。” 元非晚又没打肿脸充胖子的爱好,闻言当然点头。“女儿知道分寸。” 元光耀点点头,还是有些忧愁。“若是你娘在……”他只说了半句话,便深深叹了口气。 事实上,元非晚早想问清楚这个了。 一座建筑逾制,一封不知道到底谁写的信,就把她外祖和她母亲关了五年?这事还能不能行了?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办事效率都低得令人发指! 当然了,元非晚也知道,她这想法大多是迁怒。因为若是刑部和大理寺真是五年都办不出一件案子、还不被皇帝责罚的话,那原因只可能是皇帝自己要拖着…… 陛下,人生没有几个五年,您这打算拖到哪年哪月去啊? 虽然心里吐槽刷了满屏,但这些话一句也不能说。元非晚吸了口气,问:“现在,外祖那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元光耀叹了一口气。“本来,就算这事儿是真的,也不干你娘什么事。只不过,羽林军上门的时候,你娘正好在王府,便被扣下了。要是她那时在府里,估计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只是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有些飘移,显然自己都不太相信。 元非晚小幅度地眯眼。 正好?这理由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若是皇帝不怀疑她娘参与谋反,顶多审问一二,也就放人了吧?一关关五年,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是正好啊! 见女儿不言语,元光耀轻咳了一声。这理由站不住脚,他知道,然而作为臣下,可不能随便怀疑皇帝说的话。“阿晚,你莫担心。左右咱们已经回到了长安,能做的就比之前多多了。俗话说否极泰来,咱们也不可能一直倒霉下去,对吧?” 元非晚还在思考皇帝在这件事后的真实意图,闻言只管点头。不是不可能一直倒霉,是一定不会再倒霉! 不过,她的这种反应被元光耀认为是安慰他。“阿晚,现在的情况,确实比咱们离开长安时好了。至少,提前告老还乡的魏侍中被起复。有他在,之前猖狂的小人,怕也得小心蹦跶。” “门下省魏侍中?”元非晚反问了一句。 “没错。”元光耀点头。“魏侍中曾经是圣人的太子太傅,出了名的清正廉洁、刚直不阿。犯颜上谏这种事,放眼朝中,大概只有他和吏部郑尚书敢做。这力挽狂澜的实力,真是朝中清流的中流砥柱。”话说到后头,他语气里不免带上了敬仰之意。 元非晚大致明白了。 在她爹和世叔被贬的时候,这位魏侍中已经告老还乡。但这次回来,他又重新出山了。做一个大胆的假设,若是这位魏侍中没有告老还乡,那么她爹和世叔很可能就不会被贬! “这位魏侍中,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听出其中的肯定语气,元光耀笑得很是欣慰。“何止是听起来厉害?若有机会,阿耶便带你见见他,你就知道阿耶说的不是假话了。” 皇城里。 如果没有出什么紧急事件,那么,皇帝中午去了立政殿,晚上还会去。而今天,显然就是这么一种平静的日子。 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才在下午召集众妃议事。这样一来,她就能在晚膳后告诉皇帝事情进展如何,再让皇帝做个决断。 “唔……”皇帝摸了摸胡须。“老五这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他想了想,问道:“燕淑妃有没有说,老五身体如何了?” “淑妃妹妹说,若是一切正常,再过几月,便就可以了。”这些功课,皇后早做好了,对答如流。 皇帝点头。“那就好。生生让人家小娘子等了三年,朕上朝时都没脸见魏王了。” 萧旸定亲的对象,正是魏王萧晋的长外孙女。而魏王和吴王是本朝唯二的异姓王,本姓罗,赐姓萧,和皇族萧氏实际上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臣妾一定会告诉淑妃妹妹和太医院,让他们好生照顾老五的。”皇后满口保证。“若是一切顺利,等再过一阵子,就把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 皇帝表示满意。“那行,这次就放过老五。其他人都没有意见,是吗?” 皇后点头。“几位妹妹都说要找个时间,向陛下您谢恩呢!太子妃也是!” “嗯。”皇帝总算觉得哪一处都稳妥了。“此次采选仅次于选秀,子童,便有劳你辛苦这一阵子。” “陛下说的什么话,”皇后温柔道,“这些不正是臣妾该做的吗?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知道长幼嫡庶正侧之类的问题,皇后都会考虑到再禀告他结果,皇帝便含笑看着她。“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咱们就寝吧?” “那臣妾伺候陛下更衣。”皇后从善如流地站起来。 立政殿里,今夜依旧和谐。 而立政殿西南边上的凝阴阁里,阴贵妃正阴沉沉地盯着立政殿的灯火,手中用力,一块桂花糕便被捏成了米分末。 一边,她的贴身宫女灵焰盯着那块死不瞑目的糕点,大气也不敢出—— 下午阴贵妃刚回来没多久,这盘桂花糕便被皇后遣人送来了。不仅送来了,还带了口信,说“既然妹妹如此喜欢这糕点,那姐姐便送你做夜宵”…… 什么夜宵啊?听着像是好意,但实际上明明就在惹阴贵妃生气!阴贵妃好歹是个贵妃,怎么可能惦记着桂花糕这种普通玩意儿?怕是下午两人又置气了吧! 就在灵焰猜测下午立政殿勾心斗角的情况时,阴贵妃突然开了口。“现在你得意了,”她冷哼一声,“但笑到最后的才是最美的!咱们走着瞧!” 灵焰表示,她其实不想知道走着瞧是怎么个瞧法。但阴贵妃是她的主子,怕是不想知道也会全知道了! 北侧一些的承香院里,也是灯火通明。因为萧昱蔫头耷脑地回去以后,立时就被等着他的楚贤妃拎到书房里抄《孝经》。 什么,问萧昱下午跑到哪里去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脑残米分,就算萧欥自己觉得不是蓄意,东弯西绕,最终还是到了萧欥的武德殿。可在他期期艾艾地靠近后,得到的却是七哥已经出宫、晚上估计就不回来了的消息…… 少年萧昱忧桑地表示,没见到男神,小玻璃心碎了一地。回去以后还要被罚抄经书,更是累感不爱—— 七哥!娶老婆什么的不重要,赶紧把八弟我带到西北去见识一下啊! 远在太华公主府的萧欥刚刚洗完澡,一出浴桶,又是个大喷嚏。就算自信如他,也不免有些疑惑—— 难道他真在这种好天气里伤风感冒了?不可能吧!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七郎,睡了没有?” 是萧月宁。萧欥顿时头皮一紧,生怕自己刚才的喷嚏被对方听见。“马上就准备睡了。” “行,我也没什么事。”萧月宁说。她应该没听见萧欥担心的东西,因为她并不打算进门,也没问多余的。“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天一早进宫见母后,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我要上朝。”萧欥不得不提醒现在满脑子都是德王妃的他姐。 萧月宁顿了顿,不好意思道:“我忘记了……我还以为你是当年那小屁孩呢!那也行,你忙你的,明天我给你准备好马!晚上好好休息,嗯?” “我知道了。”萧欥无奈地回答,想想又补了一句:“阿姊也是。” “我就知道七郎面冷心热!”萧月宁笑嘻嘻道,“我走了哦,真走了哦!” 听着这把声音远去,萧欥满头黑线。这么跳脱,真是个已为人母的人嘛……但过不了多久,他又笑了出来—— 亲姐,他懂! 与此同时,相距不远的秦王府书房也亮着灯。下午阴贵妃把宫里的消息传出来后,萧旭便招了几个幕僚议事,此时还未完成。 而一贯熄灯很早的泰王府里,竟然也一反往常地灯火通明。有个青年正懒散地倚在长榻上,修长的手指随意摊开,边上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从六角纱灯里透出的烛光,映得他的皮肤如同上好的白玉一般,精细莹润,清净透明。 那纸条上的字密密麻麻,但青年看了一遍,已经牢记于心。 “看来这次,是躲不过去了呢……”半晌,卧房中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悦耳悠扬。 长安城的今天,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71第 71 章 既然已经征求了相关妃嫔的意见,第二天,皇帝就在早朝上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上诸人,各个反应不同—— 凡是消息灵通点的,比如李庭之流,一点也不意外。 自家两个孙女已经交了或者准备要交画像,他早就知道。不过他原本以为,这仅仅是捧皇帝的面子。可如今,没过几日,规模就变得如此之大…… 不是不惊讶,但想想似乎也没坏处?他不觉得孙女嫁给萧欥是个好主意,但如果是燕王萧昱的话,倒是不错—— 萧昱年少,又是蜜罐子里养大的,思想相对单纯。而楚贤妃呢,考虑下出身,也是好拿捏的。若是他们李家再出一个燕王妃,就可以拉拢到燕王和背后的楚贤妃!虽然不是很强大,但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什么?问他为什么不试图拉拢萧欥? 当他是傻的吗,皇后绝对不会同意的! 当然,这仅仅是理由之一。让李庭放弃萧欥的最根本原因,是李庭对萧欥的忌惮与怀疑—— 当年,萧欥骑马出城时,他在送行队伍里,还能看到对方眼里的一丝坚决;如今,萧欥载誉归来,他依旧在迎接队伍里,却再也看不到对方眼里的哪怕一丝情绪了…… 这样的人,皇后以为自己拿捏得住?见过血、杀过人的人,那本质上就已经不是之前的人了!若是皇后觉得她能行,那就让她自己啃硬骨头去吧,他才不浪费工夫! 至于刑部尚书鱼德威,他倒是没有改变他自己原本的想法。 听这姓氏就知道,鱼尚书和皇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实际上,虽然他的年纪只比皇后小几岁,然而辈分差太远,以至于他是皇后的侄孙。 因为和皇后走得近,在萧欥回到长安后,关于王妃这一档子事,他已经和皇后谈过几次了—— 三年前太子选妃,鱼家本来也准备了女儿,然而最终败给了李安琴。这让皇后亲上加亲的计划打了水漂相当不愉快;而这正是她后来对李安琴不冷不热的原因。 上次输了,没法子,他们只能作罢。可这次,他们一定要赢! 按照皇后的想法,她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太子,那另一个肯定也得帮衬着太子。若是萧欥娶了鱼家的女儿,那给将来的皇帝——也就是太子——做左膀右臂时,好歹能牵掣一下李家! 没错儿,皇后是鱼家的,自然想要扶持鱼家的势力。若太子妃是别的人家的,她也不一定这么紧张;然而事实如此。为了保证自家利益、不让李家做大,她现在只能从萧欥这头下手了。 总而言之,中心思想无非是,保证泸州鱼氏目前最强大的外戚地位!这样一来,德王妃他们就势在必得! 李庭和鱼德威的想法完全相反,而魏王萧晋呢?他陷入了一个摇摆不定的抉择里——到底是德王妃好呢,还是燕王妃好呢? 要说萧晋吧,他和吴王萧广瑞是同僚,是当年和高祖一起征战四方的功臣。不过,吴王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却只有两个女儿,相对来说,对皇权的威胁小。要不,为啥吴王被软禁了五年,他却什么事都没有,长外孙女还成功地和泰王定了亲? 泰王除了身体差点,别的什么都很好,萧晋还算满意。然而在这之后再考虑德王和燕王,他就觉得有些麻烦了—— 燕王和楚贤妃好相处,但势力单薄,对他们家没什么助益。德王据说相当难相处,骨子里却是个雷厉风行、有决断的,绝不是平庸之辈。他自己就是行伍出身,对西北的军情十分了解。萧欥能达成今天的成就,绝对能算天纵英才! 不愧是高祖最喜欢的孙子啊!若是高祖泉下有知,一定会十分欣慰吧? 打从心底里说,萧晋更看好萧欥。这不仅仅是因为萧欥展露出了无可比拟的军事才华,还因为他老来得子,必须考虑儿子的将来—— 想要快速升迁的话,不是科举高中状元,而是累积军功! 他之前没料到这个,也就没考虑萧欥;但现在有了,那么用各种方法靠近军中威望最高的萧欥就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是,他想是这么想,事情不一定能照着他想的办啊!上次鱼家没得到太子妃的位置,这次肯定瞄准了德王妃的宝座! 萧晋想想就头疼。他悄悄地往身后众官脸上扫了一眼,很轻易地辨认出哪些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因为那些人都一脸纠结—— 王爷们太多,选哪个最明智呢? 至于当事人自己,倒是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众人只能猜测萧欥气定神闲——因为他还是一副完全没波动的冰块脸。 实际上,萧欥确实不像表面那样平静。他心里一半是窃喜——人多水混好摸鱼,另一半则是担忧——看中的姑娘太优秀,不会给别的谁瞧上吧? 然而他马上意识到,他多虑了。以元光耀的意思,想让他嫁女儿,那女婿必定只能娶元非晚一个。反过来看他们一堆王爷,没娶过亲的只有他和老八…… 老八一看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元非晚哪里会看上他? 中和一下,萧欥心里还是高兴的成分居多。这事这么办的话,那他姐在皇后那里应该很好说话!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中秋拜月?”皇后对这个提议微微挑眉,“你怎么突然想做这个了?” “母后,女子中秋拜月,不是很正常吗?”萧月宁笑嘻嘻道,“只是女儿觉得一个人做挺无聊的,便想多叫几个人陪我。” “那叫多叫几个人?”皇后差点失笑。“如果你说你要创立一个拜月帮派的话,母后还信一点。” “哎呀,母后!”萧月宁开始撒娇。“您明知道女儿好奇,就给个机会吧?” 皇后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好奇?”她轻声问,“我怎么听说,老七昨儿在你府上过夜了呢?” “母后,你不会以为,是老七看中了哪家姑娘,然后叫我做媒吧?”萧月宁哭笑不得。“要真是那样,我可就谢天谢地了!您看他那张脸,哪家姑娘能不被他吓跑?”说到这里,她不满道,“母后,怎么您也不说说他?” 姑娘被吓跑吗?皇后一想也是,顿觉自己思虑过度。军营里清一色男人,萧欥平时也不出宫,能有什么可疑的心上人?连个人选也挑不出啊! “陛下说了都没用,你觉得我说的有用?”她淡淡回道。“这事儿,你要办,便办吧。” 听见皇后终于松口,萧月宁顿时眉飞色舞。“母后,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七郎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也该享福了!” 她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听到这话的皇后脸色立时晦暗了一瞬,还自顾自地接道:“女儿的公主府,还不知道够不够大呢……若是不够,大概只能去找姑母了?” 萧月宁称的姑母,就是皇姑南宫长公主。因为高祖子嗣稀薄,皇帝给嫡亲妹子萧清彤修了座气派大宅,长安城中无人能出其右。就算是相王也不能,因为他实际上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和皇帝没那么亲近。 “有热闹,还是一大群年轻女孩子的热闹,皇姑想必会很乐意看的。”皇后道,略有些勉强。然而她毕竟修养一流,依旧没让女儿看出来那点不舒服。 萧月宁点头,她也这么觉得。“算起来只剩三天了,那女儿先告退,母后?” “去吧。”皇后笑道。 等到萧月宁离开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皇后才把脸上端着的笑容放下来。 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大家都只想到这个吗? 皇后很心酸。一个极可能会死的风险,两个儿子,难道她能让太子去吗?有阴贵妃在边上虎视眈眈,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别说她了,萧欥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要母仪天下,要心系苍生,要以身作则……世间哪儿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就算她贵为皇后,也没办法啊! 她当然也想过,等萧欥回来,她便好好补偿儿子。可是,回来之后的萧欥,虽然嘴里依旧叫她母后,那脸上眼里的神色却无一不说明,那就只是个虚名而已。她对他好,他不推辞;她若冷淡些,他也不在意。 事实上,她怀疑,现在的萧欥对她只有敷衍。而这种态度的转变,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儿子心中有怨。 过了五年出生入死、刀光剑影的生活,皇后不得不承认,萧欥有理由怨恨她。她当年做出了二选一、保太子的决定,就该料到有这么一天。 但如今,女儿也这么说……难道这事儿都是她的错不成? 不管怎么说,萧月宁得了皇后的准许,便兴匆匆地出宫去长公主府了。而早朝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场,萧欥便被萧旦拖去了崇文馆。 太子还小、或者是皇帝谕令的时候,太子的学习之所在凌烟阁。而平素时间,太子想读书,通常都呆在东宫的崇文馆。他的伴读幕僚之类,也在这里。 总结起来,崇文馆可算是太子及其心腹才能进的地方,一般人望而止步。萧欥第一次被带进去时还有些吃惊,现在已经熟视无睹了—— 爱演?他自然奉陪! 太子的幕僚门客也已经习惯了兄弟二人同时出现。这不,一见到两人进来,他们就识趣地退到外间,留下聊天的余地。 “不过是些外调回来的官员,有什么可谈的?”萧欥问。实际上他当然不这么漫不经心,只是配合萧欥而已。 萧旦坐到主位上,闻言颇不以为然。“这你就错了,七郎。或许往年的外调回来是如此,今年可不同。” 萧欥想了想,觉得皇帝都召集内廷商议过了,他没必要继续装驽钝。“阿兄的意思和父皇一样吗?因为牵扯到吴王?” 萧旦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只是吴王。” “那还有什么?”萧欥问。今年的入流官员并不多,要说来头,大概只有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大一些。元光耀是和吴王有关系,那剩下的就是顾东隅了? 萧旦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口,压低声音道:“这话我可只跟你说。吴王那事情,其实根本不是个事情!” “啊?”萧欥疑惑。“五年了,都叫没事?” “你想想,如果吴王真要谋反,他能乖乖呆上五年、还不让其他人替他求情?退一万步说,若是吴王真想谋反,哪怕只有一点点念头,父皇能留他到现在?” 这事儿不用萧旦说,萧欥也猜得出。“但是……”他犹豫道,“若真是如此,又何必花上五年?时间太长了吧?” 然而这次,萧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同样有从龙之功,同样是异姓王,为什么吴王和魏王的境遇大不相同?” 这个问题,早在五年前就有人问了。萧欥在凉府时就决定主动回长安,这个关键问题当然翻来覆去地考虑过—— 吴王和魏王确实有很多相同点,但在这件事中,关键的是不同点。比如说,吴王有两个儿子,都在军营混得风生水起;而魏王只有两个女儿,幺子萧竟愚也不是走从军的路子…… 这不同便呼之欲出了——兵权。吴王本身便在军中积聚了不少号召力,再加上两个儿子……啧啧,怕是再过几年,那势力便要大得连皇帝也忌惮了! 这便是所谓的功高盖主;就和俗话说的一样,“狡兔死走狗烹”,通常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不得不说,在羽林军上门时,吴王毫不反抗、束手就擒是个明智的好主意。至于不认罪也不让人说情,更是摆出了一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高姿态。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皇帝硬要回他手中的鱼符或是把他怎么着,恐怕都会引起军中极大的反弹。而皇帝手中证据也确实不足,只能一直晾着…… 这么看来,皇帝倒是陷入被动境地了。为了抓住主动权,皇帝只能让人同时扣押萧菡——谁都知道汝南县主萧菡是吴王萧广瑞的心肝;控制住这个准没错,至少不会被人反将一军! 于是,事情就这么僵持下来了,至少面上看着是这样。若是皇帝或者吴王有另外的谋划,那也隐藏在水面下,没人知道。 萧欥觉得,太子所能想到的东西,顶多就和他想到的东西一样。而如果是这样,那他就明白萧旦一定要和他商量入流官员的意图了—— 就算没那个心,但功高盖主依旧没有好下场……就是这个吧! 不过,萧欥还有一点想知道。这功高盖主的主,说的是皇帝呢,还是说萧旦自己?若是后者的话,这脸可真大呀! “我似乎有点想到,又有些不确定。”一番思索后,萧欥给出了他的官方回答。“是因为魏王手中已经没有了兵权吗?” 萧旦见萧欥沉思半天,还觉得自己今天这招隔山打虎做得不错。可听见萧欥的话,他简直一口血卡在喉咙里—— 按理来说,魏王手中没有兵权,所以皇帝不忌惮他,也能说得过去。 然而萧欥隐含的意思,不就是手里没兵权就没事?鱼符还真是从未到萧欥手里过,但谁能说萧欥没有威胁? 一句话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这肯定不是偶然或者瞎扯吧? 萧旦憋得简直要内伤。然而,他还真不能说萧欥说得不对。“确实如此。若是论起保全自己和澄清自己的两全法,怕是没有比吴王做得更好的了。” “所以阿兄你才说,吴王那件事其实不是个事儿?”萧欥点头,表示虚心受教。“我明白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需要考虑的?” 其实,在自己精心准备的大招打空之后,萧旦已经没有什么继续谈话的心情了。然而他自己挖的坑还没填平,只得继续道:“我说的是顾家。顾司业的阿兄是顾常侍,想必你知道吧?” 萧欥点头。 “顾家上有老人,照理来说,顾司业回到长安,就该回到顾家住。”萧旦道,“只不过,前一日我听人说,顾司业并没有回去,而是寓居元司业府上。” 萧欥早知道这个,然而他并不显露出来。“我听说,元司业和顾司业是十年挚交,关系非常人可比。若真有此事,大概也只能验证这种说法。左右中秋快到了,我想,顾司业定然会回去的。” 萧旦果断摇头。“顾司业去了岭南三年,回来连家门都不过,这难道是正常的吗?” 这确实没法反驳。“那阿兄你的意思是……?” “他们毕竟是同僚,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要再一天,顾司业才上朝,但这些事肯定要在他们见面之前搞清楚。” “阿兄果真体察入微。”萧欥适时地拍了句马屁。 这话别人说来大概还能让萧旦开心个一二,但从萧欥嘴里说出来、尤其是刚才恍若毫无所觉地挡掉他大招的萧欥嘴里说出来,便像一个十成十的嘲讽! 萧旦一肚子暗火,然而不能对着萧欥发。“你也注意着些。到时候父皇提起,也好有个交代。” “多谢阿兄提点。”萧欥礼数周到地回了一句。“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告退了?” 萧旦身心俱疲,还得端出一副笑模样,把人送到门口。再转过头,他的脸便黑了—— 李庭说得没错!他这弟弟,果真是心腹大患!从前是,现在更是! 什么?问萧欥怎么在小时候就让萧旦觉得是个威胁? 魏王的回忆可以揭晓答案—— 因为萧欥深得高祖喜爱,那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太子的。究其原因,则是因为在众多孙辈中,萧欥长得最像高祖,并且言出必行的脾性也对高祖的胃口。 那时候,当今皇帝尚未登基,萧旦也不是太子;但他深深记住了这点。在皇后眼里,太子的最大劲敌是秦王萧旭;而在他眼里,这份名单还得再加上一个—— 能让高祖逢人就夸“此子与朕肖似,将来必定有大作为”的人,难道还不够格成为心腹大患吗? 宫里的勾心斗角,元非晚此时还一无所知。因为中秋快到了,元光耀又要去国子监熟悉环境,她便担起了给家中购置过节之物的重任。 “大娘,这事儿您只需要拟个单子,我和谷蓝自然会给您都买回来的!”在海食铺子里,水碧瞧着四周有意无意投射过来的目光,颇有些紧张。 元非晚不以为意。“有什么的?他们只是没见过大小姐一个人出来买东西,习惯就好了。” 此话一出,别说水碧哭丧着脸,一贯心大的谷蓝都扛不住了。“大娘,既然您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出来?”这好像一点也不符合他们大娘低调的作风吧? “只要你们不嚷嚷,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元非晚反问,视线还在干贝等海货上流连。“要是有新鲜的就好了……” 水碧和谷蓝一起在心中哀嚎。大娘,求您给婢子们留条活路吧?您把婢子们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还要婢子们做什么呀! 元非晚当然不会说,她上辈子和这辈子都没好好逛过街,想要找补回来—— 没错,芷溪公主想出街就出街,然而每次出去都前呼后拥的。人人都扒着窗户门框以及护卫的肩膀之类,试图看清她的脸。这么一趟下来,根本不是她逛街,而是她游街! 虽然现在依旧有人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已经比那种人山人海的阵势好得多了! “行啦,让我先逛逛。要是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下午就你们俩带人出来吧。”元非晚到底不忍心看到两个婢子长长的苦瓜脸。 “嗯!”水碧和谷蓝高兴地应道,同时交换了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她们家大娘果然还是有分寸的! 从海味铺子里出来,元非晚又被斜对面的绸缎铺子吸引住了。虽然那些布料她都看不上,然而见到别人挑挑拣拣,她就想凑个热闹—— 这样就算她也尝试过了嘛! 只可惜,店主闻到她身上沾染的鱼腥味儿,眉宇间便流露出了不耐。要不是看在她身上料子不错、后头还跟着两个侍女,说不定就直接赶人了。 元非晚自然把这些都收在眼里。本来她不想做什么,现在却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左右一看,她便指着店里最好的布料道:“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拿下来。” 店主满心不情愿,然而又不能拒绝大客户的诱惑,便都拿了。元非晚故意左挑右捡,好笑地看着对方的眼鼻口皱成一团,想是觉得她身上的味道污染了布料,只不过暂时忍着。 所以,当元非晚最后干脆地说都不要的时候,店主再也忍耐不住,骂道:“没钱你还看什么?”她收拾也不收拾,叉着腰,显然准备指着鼻子骂街。 元非晚眉毛一挑,正待反击:“你……” 可惜她这个蓄谋已久的句子刚说了一个开头,后头便响起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不过几匹布,有什么值当的?若是小娘子喜欢,这整家店,我都买给你!” 水碧和谷蓝见店主竟然敢骂她们家大娘,已经捋着袖子准备上了。猛然听到这一把男声,两人瞬时僵立原地—— 这来人特么是谁啊?一开口就是一家店,排场很大的样子啊? 元非晚也惊呆了。她回头去看,只是外头阳光耀眼,一时只能看到来人颜色偏浅的衣衫上绣着几枝挺秀的墨竹。 完全不认识……和水碧谷蓝的大排场想法不同,元非晚脑袋里只有这五个字。哪家土豪没事撒钱玩,撒到她头上了?   ☆、72第 72 章 店主是个半老徐娘,正处于一个女人一生中最容易无理取闹的年纪。本来就没骂够,突然还来了个张口就要她店的,自然更加不爽:“你他妈算老几?关你屁事!”这不,粗口都带上了。 来人进得店来,语调却变了。“我本是随口一说,但今天这钱看来是不得不花了。”他收起扇子,唇边的微笑却有些令人胆寒。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侍卫从他身后出来,面无表情地给了店主一张飞钱。 “你……”店主卡住了。花式骂人她当然会,然而年轻公子的随扈太过人高马大,她不由生了忌惮。等她再看到飞钱,脸色就完全变了,先红再白。 “怎么,嫌不够吗?”那青年问,脸上依旧是副笑模样。 店主激灵灵地抖了一下,赶紧拿过飞钱。“不不不,够了!”她慌里慌张地说,“这些布匹都归您……”接触到青年似笑非笑的目光,她又急忙改口道:“都归这位小娘子!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放地上踩也没问题!”她一边说,一边挑起帘子窜向后堂,动作快得就和后面有狼在追一样。 水碧和谷蓝面面相觑。才几句话功夫,态度落差这么大,真不是逗她们玩?都已经不是前倨后恭,而是前倨后怕了?她们说好的忠心护主戏份呢? 至于元非晚,她现在终于能看清来人的样貌了—— 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眼若流星,唇若涂抹。弱冠刚过的风华,再配上一看就是大师剪裁的衣服以及相得益彰的折扇,端得是品貌非凡,人才出众。 几乎是看清人的第一眼,元非晚就能确定,这位青年非富即贵,而且贵的概率更大些。因为,若仅仅是有钱,那店主不会露出一副受了极大惊吓的模样。 想想就知道,那张飞钱上定然透露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但问题在于,这种有身份的人,肯定不会没事儿滥好心的。她不认识他,又什么都还没干,怎么能招到这么大一尊佛? 元非晚十分莫名。她转头看了看自己两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婢子,再转过去对上青年笑盈盈的目光,不免觉得有些头痛—— 她只是逛了个街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出门前没看黄历? 虽然心里这么吐槽,然而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多谢这位郎君美意。”元非晚朝着对方轻轻点头,“不过,我本来也不打算买,这店,就……”她没往下说,因为她相信对方理解她的意思—— 本来就是逗店主玩的,为什么要买啊? 然而那青年脸上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我想也知道,你看不上这店里的东西。不过是店主狗眼看人低,你想给她长点教训而已。”他说到这里,笑容更大了一些:“现在的教训,你觉得如何呢?” 元非晚默默盯着他。教训?用钱和权糊店主一脸的教训吗?她得说干得漂亮,然而…… 想发个威还被人抢戏,伐开心! 青年见她不吭声,便露出了一丝遗憾神色。“看来我来得不太巧。”他摇头道,“要再晚一些才好。” 听了这话,元非晚默默扭头。 怎么猜得这么准?似乎确实有点了解她?可这不可能啊!她真不认识这个人吧?为什么对方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她家根本没有什么高门显贵的亲戚——外祖那头不算——所以这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虽然元非晚挺想知道这个,但她并不会当面问出来。 因为她觉得,对方不可能这么巧合地出现在这里。不管早些还是晚些,对方肯定都已经注意到她了。而她弄不清对方的意图,最好还是不要贸贸然动作。要知道,她今天出来本就是自己坚持,要是弄出什么麻烦,回去怎么和她爹交代啊? “既然郎君已经买下了这家店,我等又有其他事情,便先行告辞了。”元非晚最后这么说。她行了个礼,便示意水碧谷蓝跟她走。 那青年依旧笑盈盈的,凤眼流光。见人出去,他也不阻拦,似乎元非晚的所有反应都在他意料之中。 等元非晚走出他的视线后,帷帽下的表情才严肃起来。 “怎么回事?”谷蓝觉得她们已经走得足够远,便迫不及待地问:“我怎么觉得,那位郎君好像认识大娘您呢?” “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元非晚轻声道。 难道是之前的元非晚认识吗?但也不对啊……若真是那样,对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说、就同意她离开? 想到这里,她便看了看水碧——她之前就已经看过了;正是因为水碧也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她才敢干脆告辞。 果不其然,水碧蹙着眉,同意道:“感觉确实像认识,但婢子也没有印象……” 元非晚眨了眨眼睛。水碧是五年前到她身边的,她那时候也就八九岁。若是那人连水碧都没见过,就意味着若是他们之前真见过,也已经超过五年。自己说不认识,理由相当充分。 但是,若真是那么久了,对方念念不忘到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元非晚只觉得,今日之事,相当之怪,让她有种背后起毛的危机感;像所谓的守株待兔,她就是被守的那只兔子。可是,既然知道前头是个树桩,那兔子还会傻乎乎地撞上去吗? “得了,忘记这件事吧。”她最后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快。“咱们还有什么没买?利落些。” 这边元非晚继续带人在街肆中转悠,那边萧旸依旧伫立在布店里。 他帮她解了围,竟然一声谢都没换到?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处理,所以他的举动完全就是搅合?还是说,谢过以后就是欠人情,她不想欠人情,所以故意避开了这个问题?又或者,二者皆有? 萧旸在心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两遍,最终只能得出两个结论:一,他心急了;二,她更机灵了。 然而萧旸并不后悔。无意偶遇,他一时没按捺住,实在正常。重要的是,她确实回来了! “王爷,”随身侍卫小声询问,以不让门口探头探脑的人听见,“咱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萧旸抬眼一扫,目光轻飘飘,恍无实质,但外头围观的人们顿时各个缩回了头。“没事儿了,走吧。” “那这店……”侍卫迟疑着问。 “回去告诉总管,让他处理。”萧欥回答。“还有原来的店主……就这么告诉他,他会懂的。” 侍卫立即点头应是,然后便护着主子出门了。别看他表面一派镇定,其实心里的好奇已经突破了天际—— 别看他们王爷总是一脸笑模样,实际上心那叫一个黑啊!瞧,刚才王爷开口就说要买店,但那真的是乱砸钱吗?呵呵,看店主捏软柿子却撞上铁板的反应,就知道他们王爷不好惹了!王爷还说让总管料理此事,那店主肯定要倒霉! 不过,他一点也不同情那女人。捧高踩低、欺软怕硬,吃点苦头是应该的! 话再说回来,他们王爷平时待人接物都十分温和,可那绝不是真的!至少,作为一个合格的随身侍卫,他就从没见过他们王爷和谁比较熟、走动比较频繁! 不过,也正是因为保持了良好的距离感,大家才都以为,王爷是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病美人吧?虽然他觉得,美人这点确实不算瞎扯淡,但病什么的,还真是差的十万八千里。当然了,不管是哪一点,都必须不能让主子知道…… 咳咳,扯远了。综合以上几点,今天的事情,侍卫和元非晚一样疑惑—— 前一刻还在楼上喝茶,后一刻就要立刻下去!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竟然能劳动他们王爷管这样的小事?从来没听过啊!看起来还是他资历太浅,应该回去问问几个资深的! 这时候,萧旸已经坐上了马车。自家侍卫脸上变幻的表情虽然不太明显,但他还是注意到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便不要说了。” 侍卫正打算驾起马车,闻言脊背一僵。“是!”他忍不住在心中痛哭流涕——他们王爷真是目光如炬、又令人捉摸不透啊!看起来他得憋死了! 不过,他们的马车驶过街道、正准备拐弯时,就见到了前头向他们驶来的另一辆马车。 “殿下,”侍卫一眼就认出对面是谁,不由出声提醒道:“太华公主从前面过来了。” “嗯?”萧旸略有些意外。他当然能听到另一辆马车的轱辘声,然而他没想到是萧月宁的。太华公主府可不是那个方向!若是说从宫里回来,也不是! 但萧旸和萧月宁的关系并不算亲近,所以他只淡然吩咐了一句:“停在边上,让对面先过去。” 礼节确实该如此,更何况萧月宁是帝后亲女。侍卫依言照做。 可对面萧月宁也得到了车夫的报告,知道自己在路上碰见了萧旸。她刚从南宫长公主那里得到了准许,此时想了一想,便道:“停下来,替我给泰王带句话。” 所以萧旸等了一小会儿,没等到马蹄靠近又远去,而是等到了萧月宁的口信——好事临近,这身体一定要好生照顾着。 “请转告阿姊,谢谢她的关心,我一定会小心的。”萧旸笑着回答。可等人离开、马车也离开后,他的表情就垮下来—— 最近有什么好事?不就是老七德王要娶正妃、结果演变成他们一大票兄弟都要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夫人人选吗? 德王和太华公主是亲姊弟,太华公主关心这事再正常不过。但若是关心到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上来,就有些值得深思了…… 母妃说已经替他拒了纳侧妃的提议,这应当不是假话。那么,太华公主提醒他,莫非是宫里有消息要让他早点迎娶正妃? 虽然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但在刚才的小插曲过后,萧旸略微有些烦躁。 照一般情况,采选通常在十三到十八岁的适龄少女间挑选。而如果他没记错,元非晚的年纪应该是符合要求的。再考虑到元光耀那个还能算偏上的职位,绝对不可能被人忽略…… 可那怎么行?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的! 萧月宁可不知道,她中秋拜月的帖子还没发出去,一群王爷们就已经开始画地自圈了—— 哪家官员有女儿,能不能娶到手,有没有好处……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而如果说这些都是正常的权势争夺的话,再加上儿女情长,就显得更加复杂了。 但就算如此,也不影响萧月宁派帖子的效率。其实,昨天下午,她就已经着人写帖子,就等着今天皇后点头发出去。如今她连场地都借好了,更是不愿意再拖—— 今天已经八月十二,离中秋只剩三天了!虽然名头是拜月,然而既然是采选的前奏,她总得给姑娘们留下挑选衣服饰品的时间吧? 元府离太华公主府并不算太远,再加上元光耀还没正式入职,结果导致他回来后就先收到了那封装帧精致的帖子。 “公主殿下这是……”元光耀完全没猜出来。因为他回来以后满心扑在国子监、李庭、夫人的事情上,根本没顾得上打听德王选妃之类的消息。 “要咱说,元司业,你这回来得太是时候了。”送帖子的下人这么告诉元光耀,“这不早不晚,正好在这个当口。” 元光耀更加糊涂了。什么当口?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一样?他没忍住回头去看顾东隅,见对方朝他轻微点头,便让人先离开了。当然了,必要的好处是一定给的。 等人离开,元光耀还没把帖子拆开,就忍不住问道:“东隅,这事儿你知道?” 顾东隅的目光落在帖子漂亮的花纹纸面上,没肯定也没否定。“今天在国子监,我听见有学生在议论这个,但没听太清。然而,我想,如果不是为了这事,公主殿下大概也不会这么劳师动众。” “什么?”元光耀表示完全不懂。顺着顾东隅的目光,他利落地拆了封。在看到请帖里头写着的内容后,他不由念了出来:“……八月十五,南宫长公主府,中秋拜月?” “请的不是你,而是芷溪吧?”顾东隅肯定地道。“那我就没听错了。” 元光耀隐约生出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你的意思难道是……” “看来你事情的确太多了。”顾东隅理解地道,“我想你猜的和我听的可能差不多……德王和燕王要选妃了。” 最坏的猜测被验证,元光耀脸白了。“我们刚回来,怎么就摊上这事……”嫁到皇室里,有什么好的?因为不管是正妃还是侧妃,都是后宫之中的一员啊! 元光耀的择婿标准,顾东隅当然清楚。但他同时也知道,这事儿不是元光耀不想就能避免的。“要是帖子没送上门,也就算了;但送都送来了……太华公主加上南宫长公主,后头估计还有圣人和皇后的示意,这事儿躲是躲不了的。” “……这样都行?”元光耀愣了半天,才无力道。明明他们刚回到长安,被漏下来是很正常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那也就意味着上头的准备工作很认真,誓要把所有适龄女子都拉出来品评一番。 “阿晚才十三四啊……”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适,不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顾东隅:“你觉着,我能以不杖期的名义婉拒吗?” 所谓不杖期,是守孝的一种。老夫人过世后,按照规矩,作为孙女的元非晚该为她守孝九个月。 顾东隅也十分无奈。他理解老友的想法,并不意味着他就能瞎说。“要算时间,这事儿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若是父母首肯,这期间的儿女,便是婚嫁也可。再说了,你是被夺情起复。圣人如此恩德,那叫你让女儿参加一个并非公开庆祝的活动,又怎么了?” 这些事实,元光耀也知道。他只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便和落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是我想多了。” “而且,拜月这事儿,芷溪不仅要去,而且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顾东隅继续道。“不是说浓妆艳抹,但绝不可敷衍了事。若是给别人看出你不愿意,这事情就麻烦了。” 这挑儿媳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帝啊!是要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明目张胆地嫌弃王妃不好吧? 正因为知道这个,元光耀才更觉得头疼。要是女儿不那么漂亮,或者不那么有才,他大概还会放心点;然而这两样都注定了,声名都传了出去,掩饰都不好掩饰! 看老友愁眉苦脸的模样,顾东隅略不忍心。“不过,我想,就算不能叫芷溪故意藏拙,可能也并没有很大的关系。”他分析道,“要知道,才貌只是选上王妃的条件之一。更重要的,是门当户对,还有嫁娶所能带来的好处。” 元光耀一听就悟了。 就算是平民嫁娶,都得看看门户呢!虽说他被起复了,官职品级勉强还能入眼,但真要比身家背景什么的,元家哪里能比得上一票背景雄厚的世族?便是元非晚再有才再有貌,这点过不去,也不会被人选上! “这时候,我倒是万般庆幸,家族势单力薄了。”元光耀不由感慨。王妃不王妃的,反正他也不在乎这个;他只想给女儿选个一心一意的乘风快婿,其他的什么都靠边站! 顾东隅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该庆幸,大家都不和你这么想。要是只看人不看家世的话,芷溪老早就被人盯上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元非晚刚从外头满载而归,听说老爹和世叔已经提前回来,便让婢子把东西安置好,自己直接到了前厅。结果正好听见顾东隅的后半句话,她颇有些莫名其妙。“……什么被盯上了,世叔?” 见人回来,顾东隅难得尴尬,轻咳一声。“这事儿,让元大和你说吧,我先回避一下。”说着,他就毫不犹豫地朝后面庭院走去了。 “怎么啦,阿耶?”元非晚有些不明白。什么事情说起来还要避嫌? 元光耀不得不把那封请柬递给女儿。“你看看这个。” 元非晚接过来看了一眼,立时就明白了。 她刚刚才从外头听了一街肆的八卦回来,德王燕王要选妃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华公主做了一个针对未婚官家姑娘的活动,说不得是先看看模样。燕王暂且不提,德王可是太华公主亲弟弟啊! “这是一定要去吧?”元非晚凝神打量请帖上只有皇室能用的花纹,“女儿要做什么准备比较好?” 这反应实在冷静,以至于元光耀原本准备好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他不由怀疑,难道只有他一个人不想让女儿嫁到皇室?“阿晚,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大致猜出来一点。”元非晚合上请帖,然后把外头的传言说了个大概。“既然请帖都上门了,那找借口推脱便是不行的了。” 元光耀这下明白了——敢情女儿知道得比他还早,接受能力才这么好!“东隅也这么说。”他叹了口气,“也确实不能推脱。” 元非晚点头。不过,她的心思一直没在拜月赋诗上,而是更关心别的——瞧太华公主这积极劲儿,连她这种刚回长安的都没漏掉;那也就是说,去的姑娘一定很全,她可以一次性把人都认全! 元光耀可不知道女儿在打什么主意。“而说到准备的话,阿耶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其他的先不提,新衣裳估计是要置办的了。”他们在岭南住了三年,衣物打扮什么的,早就跟不上长安的时代了!“还有头面……”他犹豫地望向女儿。他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如何挑流行的首饰? “头面不必了,娘给我留了不少。”元非晚适时解围,“若是不行的话,我再去看看首饰铺子,添置一二,左右不会让阿耶您丢脸。” 元光耀原本满腹愁绪,闻言忍不住笑了。得,皇帝不急太监急,看来他女儿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73第 73 章 圣恩浩荡,只得享受。元非晚上午出去了一趟,本想下午就作罢了;但忽而给她来了这么一出,她就不得不再出门一次——现在叫人做衣服实在太晚,只能去成衣铺子里挑两件先应急。 元光耀下午无事,便带着女儿去选衣服。这次被打得措手不及,他考虑到以后,便让裁缝给女儿量好身段,再选了几匹上好的料子,参照长安最近的流行款式做两三套。 “这是不是有点多了啊?”元非晚听得元光耀要求,不由插了一句。她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做那么多,没穿几次就不能用了,不是浪费吗? 这个时候,必须得强调,元非晚现时已经很好地进入了角色。若是照她做公主的时候,做给她的衣服有穿过一次就是裁缝荣幸;衣柜里多得是全新压箱底的货,她也从不觉得浪费! 元光耀立刻否定了她的话。“女孩子家的衣柜里,哪里有多的时候?正当青春年华,就更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裁缝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原本她还觉得老爹带女儿出来买衣服有些古怪(亲娘干啥去了),但一听到是大主顾,什么疑惑都可以不考虑了。 “这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她满面笑容地附和元光耀,“这衣服哪儿有多的呢?更何况小娘子你天姿国色,若是再穿好点,更是锦上添花!” 若是平时,她嘴里的“天姿国色”必定要打个折扣;但今日,元非晚的姿色让她嘴巴大张了半天才回过神,实在是心里话!至于衣服的锦上添花什么的……咳,她才不会说,根本是元非晚的美貌使得所有衣服在她身上都更好看了! 元光耀表示深刻赞同。女儿嘛,就是用来疼的! “好吧,”元非晚无奈道,退而求其次,“那料子颜色不要这么艳的……阿耶,等过几个月,再考虑这种的,好吧?” 元光耀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通常的好料子颜色都比较鲜亮。这时候就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而是合适不合适—— 照理说,守孝的时候该穿孝服;但若要出门,自然不能穿得一身白,招人晦气。中和一下,便就不能穿石榴红之类颜色极正的料子。 虽然有些可惜,但事实确实是做了没用。元光耀想了想,便答应了:“那就换两个颜色?” 听了这话,裁缝便猜到,这家里前些日子可能有白事。这时候再硬性推销艳红色之类就是没眼力见了,她赶紧道:“这些颜色比较受人欢迎,所以摆在店堂外头。若是您觉得色泽太鲜,店中库房还有些别的!” 元光耀自然觉得好。等新的布料拿上来,他左右看了一眼,只选中一匹淡萱草色的。那绸子上还织着细致的花纹,一看就是上等货色。“芷溪,你来看看,你可有喜欢的?” 元非晚依言向前,很快就看中了一匹霜色的。这颜色略显素净,然而底子上印满了细碎的花朵,纹理清楚,也是不错的。 “二位真是好眼光。”裁缝连忙夸赞道。不过,她这时心里已经有些好奇了——这一家出手阔绰,花钱都不带眨眼的,以前却从未见过……难道是新上任的京官?哎哟,若是如此,便更该小心伺候了! 店家细心周到,元光耀和元非晚又不是挑剔顾客,这事情便比早晨在布店里的经历好多了。最后,元非晚挑了一身藕丝衫子藕色裙,又选了两条清净素雅的罗纱帔子,便说可以了。元光耀看着也觉得不错,便付了定金,让店家做好以后送到元府去。 记下地址的店主惊呆了。怪不得帷帽一揭,那底下脸蛋漂亮得,他们店里所有人都走不动路了—— 这父女俩,不就是刚回到长安的元司业和元家宝树吗?谈吐涵养,果真名不虚传! 要不是宁海布庄是这朱雀大街上数一数二的老字号,经常接待全长安的达官贵人们,职业操守极佳,说不得第二天,元非晚的美貌便能成为长安城里的第一号外了! 至于别家女孩儿,倒没有这种麻烦。毕竟,五品以上的官员品阶已经不能算低,大盛朝开给公务员的工资更是水涨船高,自然不会缺女儿的衣服穿。 比如说李安棋和李安书。两人都是宰相的孙女,衣食住行方面的待遇说不定仅次于宫里的娘娘们以及有品级的公主县主之类。 反正,在接到太华公主的帖子后,李安书就陷入了困扰——当然不是没衣服穿,而是衣服太多了,不知道该选哪一件! “突然来这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打扮了!”她一边抱怨,一边在衣柜里翻找——原来是侍女在做这件事,但她嫌慢,便亲自上了。“缎子好呢,还是丝绸好呢?刺绣好呢,还是扎染好呢?” 长孙夫人坐在对面长榻上,无语地看着小女儿几乎把整个人都探进了衣柜里。接到了公主的请帖,如此激动也是正常;但为什么,她之前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了呢?德王燕王的正妃且不说,要是真摊上个其他王爷的侧妃……只怕她小女儿之后的日子,哭都没处哭啊! 李安书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是不能做出抉择,便探出半个头。这一看,她就不满意了:“娘,你在发什么呆呢?赶紧来帮我选选啊!” 长孙佩妍瞧着女儿娇嗔的脸,无可奈何,便走过去帮忙。李安书还小,不知道采选范围扩大意味着什么,还为此兴奋激动;而她虽然知道有不妥,但不仅不能说,还得帮着把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没办法,谁让这次是皇帝要选儿媳妇呢!怠慢了也不行,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左右这次应该更偏向给德王选正妃,那就祈祷鱼尚书的女儿努力努力,下个头魁吧! 相府二房,李安棋也在挑衣服。不过,相比于李安书的咋咋呼呼,她却文静得多。或者更准确地描述,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定位,所以并不激动—— 嫁给谁都是侧妃的料子,有什么好激动的? 二房夫人裴谨瞧着女儿没什么大反应,心里叹了口气。“安棋,你可怨母亲?” 李安棋小幅度摇头。“这是女儿自愿的,有什么可埋怨?”她投胎就投胎到了二房,还有别的更好的选择吗? “若是你心里不舒服,便少表现些,自有人争到你前面。”裴谨又说。 李安棋当然也知道。 正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儿或者孙女,说多不说,说少不少;反正绝对不差她一个。裴谨的意思无非是不愿意做侧妃的话就故意落选,肯定不会被人注意到。之后再自行挑选夫婿;即使品级低一些,但还是可以保证做个正室的。 但是,那又有什么前途呢? 王妃可是正一品,侧妃低一些,也低不到哪里去;若是嫁到五品以下官员家里……呵呵,便是花上一辈子的功夫,她也不见得能等到个正四品的乡君封号吧? 人家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但在李安棋心里,没有实质的好待遇,鸡头就是个屁话——只要物质生活优渥,她管那是正妃是侧妃呢!而且以她的聪明才智,就算一开始做小,以后难道会一直做小吗? 然而这些盘算,李安棋并不想说。“女儿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裴谨见女儿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女儿从小被大房两个女儿压一头,一口气已经憋了很久。现在有个机会摆在眼前——还可能是一生唯一的机会——女儿想要冒险,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脾性向来随遇而安,此时见女儿如此,也不强求:“既然你觉得这样好,那便这样做吧。”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座豪华气派的府邸里。 “这阵势,还真是挺大的!”这么说着的,是鱼德威的正室夫人钱半烟。那封请柬,正被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检视。 她下头,一个眉目端正的青年点头表示同意。“还是咱们小初运气好。”他说,“这次,竞争绝对比上次简单!” 此人正是鱼德威和钱半烟的大儿子,鱼杭。鱼德威比皇后大些,他也比太子大些,早已成家立室,膝下已经有一子一女了。 “谁说不是呢?”钱半烟说,语调上扬。随便叫谁来看,都一定会发现她眼角眉梢透着十成十的得意。“他们想轻轻松松地把女儿嫁给太子?我早就说了,根本是异想天开!” 原来,之前和李安琴争夺太子妃位置的姑娘,家世按鱼家内部的亲疏远近算,顶多只能算和皇后有点近;比不得直系,也比不得堂系。就算皇后属意,他们也没法在背景方面比过朝中李氏;更何况,李安琴还是李庭的长孙女,关系近到不能再近。按照当今圣上一贯的行事风格,花落李家其实早可预料。 “旁支的还想爬到咱们头上来?”鱼杭听了,也冷笑起来。“得亏他们有这么大脸呢!”他这么说的时候,那眉目就显得不那么端庄了,倒是隐现邪气。 “就是这么个理儿啊!”钱半烟连连点头,目光又落回请柬。 “我听说,李相有两个孙女要参加这次拜月活动。”见她的视线转移,鱼杭也分析道,“一个是大房的小女儿,一个是二房的大女儿。不过,大房已经出了个太子妃,那小女儿便不可能再指给任何一位王爷做正妃了。至于二房的……”他哼笑一声,没说下去,显然极看不起。 “二房的,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指望。”钱半烟接道,颇有些沾沾自喜。“这回,有皇后娘娘的助力,又没有李家来横插一脚,这事儿一定能成!” “没错!咱们小初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摆在这里,还有谁能比得过?”鱼杭说着,似乎已经看到王妃之位落入自家,眼里放出了光。 “嗯。放眼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里,已经再也挑不出比咱们小初更好的女儿家了。”钱半烟无比同意,“燕王妃随便他们如何,但德王妃咱们势在必得!” 这两日,便在这样的熙熙攘攘中过去。各人心里都算着一本帐,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两日之后了。 待到八月十四,到了预定的时间,元光耀和顾东隅就要开始上早朝了。天还没亮,两人就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带上自己的一应物品,进宫去面圣。 虽说是面圣,然而太极殿地方有限,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要在外头的广场上跪等。秋天天气还算不错,天高气爽,各人还有自己的垫子,跪在上面并不如何痛苦。 要是正常情况,官员们跪一个小时便可以起身回去办公了。若是有事,便进殿去启禀一次。而在元光耀和顾东隅身上,就算他们没事,这一天也是注定会被叫进太极殿里的。 这不,皇帝把一些日常事务处理完,便想起了这件事。“郑卿,入流官员上朝,可是今日?” 郑珣毓出列,恭敬道:“确是今日。人已经在殿外候着了,一个不少。” “宣。”皇帝直接招了招手。 郑珣毓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不过一阵子,几个官员便排着队、低着头进了太极殿,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跪倒在中间的长条双龙戏珠纹织毯上。 “臣xxx见过陛下!” 虽然各自名字长短不一,但能有上朝资格的人都不是傻瓜,保持一个相对一致的语速还是没问题的。 皇帝眯着眼睛打量底下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这便给了原本就在殿上的大臣悄悄观察新同僚的时间—— 虽然入流的官员不少,然而入流、品级又在正五品上的官员也实在不多。 两个从三品的上州刺史,那是见过皇帝以后就要到各自州府去的,与他们关系不大; 军器监换了一个新管事的,正四品上,也和一般人关系不大; 正四品上还有几个折冲都尉,这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皇帝特准他们等班师凯旋时再面圣,根本人都不在; 正四品下的左右千牛卫也换了人管,这倒是该好好注意一下; 再接下来就是动静闹得满城的两个国子司业了——官不大不小,德贞双璧名声倒是非常之大; 最后,便是给事中、亲勋翊卫羽林郎将、长安洛阳县令、太子洗马之类的官职了。 众臣目光逡巡,从前到后,挨个儿把人打量一遍,最后自然停留在自己最关心的位置上。不得不说,元光耀和顾东隅身上的聚焦是最多的;而他们之中,顾东隅更是焦点—— 他可是前中书令啊!中书令就是宰相之一啊!在而立之年做到宰相位置的,他还是当朝第一个啊!他现在三十未过五,依旧很有希望东山再起啊! 综合以上几点理由,众人实在不能不承认,虽然曾经被贬岭南,但顾东隅这次若是在长安站稳脚,再加上顾家的影响力,定然也是朝中一霸!他大哥顾东岭如今已经是右散骑常侍,兄弟二人若是联手…… 诶,这么说起来,顾东隅能调回岭南,莫不是顾东岭的作用?要知道,散骑常侍和皇帝的接触时间实在很多啊! 这么想着,也就有人左右打量顾家兄弟。这一看,他们立马发现了不对—— 为了给皇帝留下良好的印象,顾东隅脸上没有除了郑重之外的表情是正常的;但顾东岭呢?那种沉郁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高兴吧? 顾家兄弟之间气氛好像有点怪……众人纷纷得出了这个结论。等他们再去看李庭和赵岷是,就发现这二位宰相竟然一反往常交换目光的模样,眼睛只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小块地板。 得,人刚刚回来,朝中这就开始暗潮汹涌了!有好事者幸灾乐祸地想。 相比于其他两位宰相同僚,魏群玉倒是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没错儿,他的眼神只在元光耀和顾东隅两人身上打转,想必已经知道了不少他们之前被贬的情况,这才有所好奇。 至于太子和德王?这两个动都不动一下,似乎此事全然与他们无干。 皇帝的位置居高临下,把下面所有人的反应都收进眼底。等确定大家都看够了,他才徐徐道:“诸位爱卿前来长安,旅途劳顿,真是辛苦了。” “为陛下效命,理所应当。”众人齐声回答。 “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皇帝又问。 换回来的回答是一片摇头和“万事都好”。 “你们各自的职务,熟悉得如何了?”皇帝继续扮演一个知心大叔。“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便去请示你们各自的上司。”他微微抬了抬声调,“都听见了吗?” 立时又有不少官员出列,表示自己已经非常明白皇帝的意思,一定会照做。 皇帝差不多满意了。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一个个嘘寒问暖,差不多也就足够。当他目光落在元顾两人身上时,眼睛深处闪过一丝意味不明。 然而没有臣子会大胆地直视龙颜,所以也就没人发现这个小细节。众人只听得皇帝让人下去,一二十位官员便鱼贯而出了。 朝也上过了,人也见过了,就该解散了。元顾二人出殿没多久,就听到了下朝的信号,便站起来,并肩向外走。 “这第一天,倒是无波无澜。”因为周围都是人,元光耀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什么不好,”顾东隅用同样的低声回答,“若是第一天就大出风头,咱们才不好过呢。” 两人一起点头。 别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只有皇帝的不在意才是恩德!因为若是皇帝在一群人中特意点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那人接下来肯定会面对同僚不可避免的猜疑和揣度,事情就更麻烦。 “这么说来,圣人一时半会儿没把咱们再贬黜的想法。”元光耀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开头平稳些,确实是好事。” 顾东隅又点头。“没错。咱们刚回来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知道。等站稳脚跟,再来考虑别的问题。”而皇帝对他们没有任何表态,那就意味着他们站稳脚跟所需要的时间是最短! “嗯。就像是……”元光耀本想说,就像是德王燕王选妃那么大的动作,他竟然事到临头才知道,感觉实在太糟糕;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好歹提前做个准备啥的。 但他的话刚开了一个头,就有人斜刺里插进来一句:“……能借用顾司业一会儿吗,元司业?” 元光耀一抬头,入眼就是顾东岭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顿时就没话了,只能点头。他们兄弟俩说话,还要和他借?他这是被顾东岭一起迁怒了吧? 顾东隅也听出了这其中的意味,眉头微皱。“该说的话,我不都说过了吗?”他这么说,竟然连一声阿兄也没喊。 顾东岭注意到了这点,眼中更加阴郁。“说过什么了?你回来长安这么多天,我连你面也是今日刚见的!” 便是顾东隅再好脾气,听到这种夹枪带棒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他脾气实在不能算好。“若是把话说开,阿兄,你觉得,是我脸上不好看,还是你脸上更不好看?”他微笑着这么说,完全是要借表情来避免附近其他大臣的揣度打量。 “你我之间,兄弟之情,便只剩这些?”当面听到诛心之语,顾东岭不可置信地道。 “早已没有什么兄弟之情了。”顾东隅不想再拖拉,便直接快刀斩乱麻。“那些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是真的。然而,你我利益,却不在一条线上。既然如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又如何?” 顾东岭脸色一变再变,难看得元光耀都看不下去了。这话说得直白,他面子实在挂不住。“我知道,我没帮上你,是我的错。但你想想,便是你再回到之前的位置上,那郡夫人的封号依旧是在咱们母亲身上啊!” 郡夫人是盛朝给三品及以上官员母亲和妻子的荣誉称号。虽说没什么实权,但有品级有面子,在穿戴上也显得比别人高贵一些。 不过,这里头提到的母亲,并不是生母,而是嫡母。也就是说,庶子发奋得来的荣耀,最终并不能恩及自己的母亲;除非嫡母已死。 然而,在顾家,只剩嫡母了。 若是说顾东隅之前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和煦的话,此时他的表情却更接近于狠厉。“我早就没有母亲了……别逼我。” 虽然那狠厉只是一瞬间,一眨眼就看不到了,然而顾东岭一直盯着弟弟,当然收在眼中。“你……”他震惊道。 “别逼我”?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弟已经准备和顾家一刀两断了吗? 至于顾东隅自己,说出那句话之后,就意识到自己表情也过了度。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迟早都要这么做。 “我就言尽于此了。”顾东隅示意一边同样惊呆的元光耀行动起来,自己也往前走。不过,在正要越过顾东岭的时候,他又补充了一句:“别故意找元大麻烦,你知道我的意思。”   ☆、74第 74 章 十五很快就到了。 考虑到月亮升起的时辰,太华公主把开始时间定在了酉时。叫人饿着肚子拜月实在不厚道,作为东道主,南宫长公主应允在花园里设流水宴。 虽说如此,但这种宴席显然不是让人吃饱用的。元非晚深谙其中道理,便在出发前先用点心垫好了肚子,再来梳妆打扮。她本就天生丽质,此次前去也并没打算抢一个最大的风头(因为不适宜),准备工作进行得很快。 “大娘,您真是太漂亮了!”谷蓝忍不住道。只是在眉梢点一抹极淡的萱草色,就显得一张脸颜色更胜春花。“我就不信,晚上这聚会,还有谁能比您更美!” 元非晚只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好。长安城中,多的是高门贵女。若一定要比,当然还是比这个。” 谷蓝想反驳而不能,只得扁嘴。除了家世再比的话,她们大娘一定能夺个头魁! 就算水碧一向谨慎,现在也不得不赞同谷蓝的话。但当然,她们大娘的陈述更加接近现实,毕竟靠脸可刷不来品阶等级什么的。 这么想着,她从晕品盒里挑出一点天宫巧,小心地给元非晚点上唇,这妆便大功告成了。“大娘,您看看如何?” 元非晚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地笑了一下。镜中人也对她微笑,弧度不大,却勾魂夺魄。可以想见,再过两年,这脸会出落到什么程度。“行,你们去看看,外头准备好没有。” 水碧和谷蓝应声出门。她们俩今日都可以跟着元非晚一起去,各自也打扮了一番。这时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所以更该两人一起检查。要不,到时候出了漏子,可不是说说就能过去的事情了! 元非晚依旧坐在妆台前。最早时,她认为一张太好的脸在现在的境遇里是个绝大的麻烦,现在依然也这么认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故意把自己化得丑一些,更不意味着她不能解决这件事—— 以她的才貌,再加上并不能算显赫的家世,怕是很容易被人看上做侧妃。然而,她难道就会看着自己走上那样的道路吗? 绝对不可能! 便是顶着这样的脸,处在这种危险的境地里,也没有人能让她屈服!不管是谁,只要打着娶她做小的算盘,她便要叫他们全都知道厉害! 衣服之类可以将就,但是丈夫绝不能将就! “最引人注意的,从来不是脸。”她轻声道,微微扬起了下巴。 忽而,敲门声响了起来。“芷溪,在里面吗?” 元非晚本以为是婢子回来了,但听到声音,就知道外头其实是顾东隅,便起身去开门。“世叔?”她唤道,有些疑惑—— 顾东隅怎么突然来找她?出什么事了? 顾东隅猛地见到她,也不免为那种慑人的美貌怔了怔。但他毕竟心理素质强大,很快就恢复过来:“在你出发之前,有件事情,我必须和你说。” “怎么了?”元非晚继续疑惑。最近真的没出什么大事吧?元光耀一点也没和她提啊! 顾东隅仿佛看出了元非晚的想法。“要是你在宴会里碰到顾家的人,小心点……反正多注意些,绝不会出错。而这种事情,元大是肯定不会说的。” 元非晚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为什么?”难道顾东隅和他哥吵翻了? 不得不说,这个猜想八九不离十。虽然顾东隅和顾东岭并没有恶言相向,但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一定程度已经足够了。 顾东隅微微叹气。“这事儿说来话长。若是你想知道,等回来以后,我找时间告诉你。但是,”他忽而转了个谈论方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得保密。” 元非晚看得出,若不是顾东隅真想提点她,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以自己家的隐私来让她乖乖听从建议。“那是自然。”她立刻保证道。 顾东隅点头。“其实我也信你,但话说得明白些,总是好的。”他回头望了望院门,道:“那我就先走了。晚上的事情,你可要见机行事。” 所谓见机行事,就不是一味儿地低调了。顾东隅的个性偏向锋芒毕露,自然更加希望元非晚一举成名。只不过现在情况不明,要如何做,还是得看现场如何。 “多谢世叔提点。”元非晚应道,目送顾东隅出去。顾东隅并不会无的放矢,看起来晚上的宴会里一定有个顾家的女儿了! 至于顾东隅,他刚一转头,心里便已经开始打鼓——这才几岁,就已经美得令人惊心动魄;若是再大一些,岂不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就算是没有任何多余想法的顾东隅,他也不免觉得,晚上的拜月绝对有好戏看。一群知根知底的长安贵女中突然空降了这样一个极品美人,不掀起点波澜,怎么可能! 而从今夜之后,不说才貌都遮掩不住,至少貌的问题绝对隐藏不了了。他就是有些担心,若是某几个王爷看中元非晚的脸——虽然还未发生,但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然后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做侧妃的话,那不就麻烦大了? 一想到这里,顾东隅脚下便顿了顿。 虽然元非晚自己什么都没说,但看神气就知道,她和元光耀一样,不觉得自己该嫁给谁做妾。若是这能成功,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谁都到不了手;其二,元非晚成为德王妃! 毫无疑问,和鱼家一样,顾东隅也自动自发地跳过了燕王—— 以燕王的情况,他是绝对不可能在一票兄弟的虎视眈眈下保住元非晚那种级别的夫人的!那么,就算是正妃,要来又有何用? 顾东隅忽而发现了这件事的最佳解决办法,至少在现有条件下是最佳—— 要是德王愿意只娶元非晚一个,这事儿不就圆满解决了吗?不过,德王对此到底是什么想法呢?而且,元非晚自己也是个有主意的,怕是同样自有考量! 顾东隅在原地站住,认真思考了下和元光耀提出这种解决办法时对方可能有的不良反应。最后他还是觉得,应该选一个比今天更好的时机—— 开玩笑,元光耀本就不乐意让女儿嫁入皇室,这会儿他去说什么“德王殿下大概是最好的选择”,元光耀肯定会怒发冲冠的!还是等等看情势发展,才比较保险! 不管如何,辰时末时,元光耀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儿出了门。虽然知道用处不大,但他还是在心里从玉皇大帝到弥勒佛祖到老子吕洞宾全都请求了一遍,只希望女儿能成功躲过这一次—— 只要如此,他立刻就去物色女婿;只要找到合适的,他就立刻把亲定下来!因为,要是赶上三年一度的真正采选,那就更麻烦了! 元非晚倒没想这么多,因为她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比如说将要见到的、长安城中各位高门贵女。当然,她并不是担心自己应对失策,而只是单纯的好奇。要知道,虽然女眷通常不清楚政局如何,但只要仔细聆听观察,一定能得出不少有用的推论,进而对长安贵圈有所了解…… 什么?问注意这些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让她爹更好地往上爬啦!从四品而已,怎么能让芷溪公主满意呢?为了自己将来能过回之前公主般的优渥生活,该打的基础自然要打扎实啊! 南宫长公主府离皇城很近,正门便对着朱雀大街。这种好地段好门面毫无疑问地展示了南宫长公主在皇帝面前的受宠程度,气派堂皇更是自然的。 谷蓝自认是乡下人,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其实,因为担心给主子拖后腿,她原本不打算跟着来;然而元非晚却说一回生二回熟,她便就硬着头皮上了——跟着主子走,主子说什么做什么,好好学一遍还不会吗! 水碧比谷蓝好些,然而她并没有真正参与过真正的大活动。所以,她只能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争取不出任何差错—— 她们大娘也是第一次呢!不管怎么说,她们都得护得大娘周全! 相比于两个婢子暗地里的担忧和誓言,元非晚倒是一派淡定。这事儿她见得多了,只不过现在换一个身份而已。紧张是一点没有的,心里更是塞满了跃跃欲试—— 终于到了长安!终于有了机会!她要是不能让她爹成为当朝一品大员,就把自己名字倒过来写! 因为拿捏得正好,元府的马车到达目的地时,正是不前不后,夹在中间。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从车轴的颜色中看出里头坐的人身份如何。 先下车的谷蓝前看看后看看,依据自己刚学的知识,判断前头的那个地位更高,不由松了口气。想想看,要是挡在一个正四品乃至正三品的车前头,那她们连登记都得速度些,免得给人留下坏印象! 因为角度问题,另一侧的水碧看得更明白。今天的宴会非同一般,长公主府上的门卫自然不会狗眼看人低。然而,在看到前面那位姑娘的请帖时,门卫显然殷勤了好几分—— 来头实在不小的样子啊! 元非晚前面,正是鱼府的马车。刑部尚书鱼德威的小女儿鱼初正坐在里头,见得侍女掀开车帘进来扶她,便小步下去了。 “鱼娘子,这边请!” 听得殷切的引路声,鱼初在帷帽下轻轻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了。” 鱼德威的三品之位自然不能让长公主府的门卫刮目相看,能让他们如此做的显然只有鱼家背后的皇后。她很清楚地知道这点,所以并不为此感到惊喜或者得意忘形。相反地,正因为所有人都会因为皇后的缘故多看她两眼,她就该更小心! 再轮到元非晚,门卫的反应就平淡得多。不过,也没什么怠慢的。元非晚无甚感觉,用正常速度下了马车,在两个婢子的簇拥下向里走去。 当元非晚登上府前最高一级台阶的时候,前头进去的鱼初刚好在拐弯。那目光微微一斜,她就不小心看到了后头的人—— 步子不急不缓,每步的距离也是正好,生生走出一种闲庭信步之感。 鱼初这才认真起来,从下往上打量过去。虽然因着帷帽和门卫的缘故,她并看不到对方的脸,但是藕丝衫子藕色裙?长安城里哪家姑娘的审美这么朴素啊?她认识的同龄人也算不少,怎么没记得有这么一个? 想是这么想,但鱼初脚下并没停。若是真好奇,等会儿有的是时间打听认识。 这种若有似无的视线只是一瞬间,实在很难察觉。然而元非晚本就看着前面,毫无疑问地注意到了—— 从马车判断,在她前面的女孩至少有个三品的直系亲戚……从她听到的消息判断,李相家的两个孙女一定是一起来的。所以,前头是顾常侍的小女儿,还是鱼尚书家的小女儿? 此时,日薄西山,天渐渐擦黑了。长公主府里早就准备好了宫灯,从长廊一路点到园中,树枝上也挂着不少,直映得花园里暖光朦胧。再配上竹节打水的节奏声响以及隐隐绰绰穿行其间的轻纱鬓影,气氛相当美好。 虽然并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宴请,但流水宴依旧安排好了座位。在进入内院后,就换了一位侍女给元非晚领路,直到她的位置。 “多谢带路。”元非晚礼貌道。那侍女福了一福,连说不用,便离开了。 见得近处无人,谷蓝才敢把她肚子里的问题问出来:“这一晚上,大娘您都坐这里吗?” 元非晚打量了一下四周,很快隔着一条水榭看出了主位所在。“这可说不定。毕竟是流水宴,开头还成,等后头大家活络起来,那便是到处走了。” 谷蓝点头,心想一定得跟紧主子。 人还没到齐,很大的园子里颇有些稀稀拉拉的。身侧两位还没到,元非晚便自己先站着。虽然她看到不远处有人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不过她并不想自己贸贸然地凑上去。瞎拉关系没好处,等看看情况再说。 不过,便是她不去寻别人,别人也不见得会忘记她的存在。这不,没过多久,便有婢子从侧面走过来。她似乎想向水碧打听些什么,但当她见到已经脱去帷帽的元非晚时,立时怔了一怔,转头快步回去了。 这人探头探脑地过来,水碧早看见了。如今见对方离开,她下意识觉得可能有事。“大娘,刚才那个……” 元非晚也看见了,并不需要水碧说得太详细。“没事儿,”她温声道,“可能是迷路了。”见到两个婢子默默无言的眼神,她轻笑了一声,才补充道:“我估计,是有人想先把全场都摸一个底。” 比如说,来的姑娘中,谁最漂亮? 水碧只能这么想。而且她也认为,这种做法实在很符合众人的心理——不是好奇,便是攀比。“大娘知道,那是谁家的婢子吗?” 元非晚没有立刻回答。可以让婢子在南宫长公主府里随意走动的人,怕是不多。而虽然明面上没有直说,然而受邀的人怕是没一个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干什么的,肯定都会谨慎些。就算好奇心真的按捺不住,也不会做得这样明显。 这么算起来,就只有两种可能了。 “不是太华公主殿下,便是……”她低声道,同时回忆起自己在长公主府外看到的马车。她并没有看到她猜想中的品级,然而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了。 “是什么?”谷蓝好奇地问。 元非晚本不想说,但想想,还是应当说出来,让两个婢子再警醒些。“便是太子妃。” “……啊?”水碧和谷蓝异口同声地震惊了。太子妃?这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与此同时,南宫长公主萧清彤正在花厅里招待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太华公主萧月宁,另一个衣领袖口都有凤纹,还真是元非晚猜测的太子妃李安琴。 “月宁就算了,安琴你可真是稀客。”萧清彤笑盈盈地说。她出身富贵,生活无忧,甚是心宽体胖。“不如晚上就宿在皇姑这里如何?皇姑这就让人收拾房间,再给你做些喜欢吃的。” 萧月宁一听就不干了。“皇姑,您这是明目张胆地偏心啊!怎么我每次来,你都劝我快些回去?” “物以稀为贵,你总知道的吧?”萧清彤知道萧月宁不是认真的,故意接下来道:“一天来三次和三年来一次,能一样吗?” “我不依啦,皇姑!”萧月宁哀怨道,“您这是嫌弃月宁烦人了吗?一定是吧?” 李安琴听得这两人开玩笑,心想这才是真正的熟人,不然话才不敢这么随便地说。“皇姑与小姑子感情如此深厚,实在让人羡慕。” “哪儿有的事情?”萧月宁立刻道,转而靠近了李安琴一些:“既然皇姑晚上想要留你,那我便厚着脸皮,求你再分我一床被子,如何?” 这话说得夸张,三个女人都忍俊不禁。 又说笑了一会儿,便有侍女从外头进来了。“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太子妃殿下,人已经全部到了。”说着,她便奉上了一张写好的单子。 “拿上来。”萧清彤道。但真拿到手以后,她只扫了一眼,就交给了萧月宁。“给你,看吧!就你鬼主意多!” 萧月宁俏皮地眨眼。“要不是皇姑您也同意,我怎么能做到呢?”说着,她便低下头来,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李安琴并没有参与拜月的准备活动,此时茫然不解。“那是今晚的菜单吗?” “确实像,但不是。”萧清彤接过话头,“月宁这孩子,非要把什么细节都记下来,好一一比对。这不,”她努了努嘴,“所有人进门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在那上面了。” 李安琴几乎是一瞬间就悟了。今天的场子,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是给德王摆的。萧月宁这是真上了心,誓要在其他王爷之前先给自家亲弟挑个最好的! “老七有太华公主这样的阿姊,真是三生有幸。” 听了这话,萧月宁还没接,萧清彤就说上了。“若要真这么评判的话,我瞧你倒是更贤惠些。”她笑吟吟道,“别哄皇姑开心了……其实你今天出来,目的和阿宁是一样的罢?” 李安琴脸微微一红。 萧月宁俏皮地眨眼。“要不是皇姑您也同意,我怎么能做到呢?”说着,她便低下头来,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 李安琴并没有参与拜月的准备活动,此时茫然不解。“那是今晚的菜单吗?” “确实像,但不是。”萧清彤接过话头,“月宁这孩子,非要把什么细节都记下来,好一一比对。这不,”她努了努嘴,“所有人进门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在那上面了。” 李安琴几乎是一瞬间就悟了。今天的场子,有眼力见的都知道是给德王摆的。萧月宁这是真上了心,誓要在其他王爷之前先给自家亲弟挑个最好的! “老七有太华公主这样的阿姊,真是三生有幸。” 听了这话,萧月宁还没接,萧清彤就说上了。“若要真这么评判的话,我瞧你倒是更贤惠些。”她笑吟吟道,“别哄皇姑开心了……其实你今天出来,目的和阿宁是一样的罢?” 李安琴脸微微一红。   ☆、75第 75 章 在萧清彤几人出来之前,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不过,主人还未出现,大家依旧三三俩俩地站着。 这不,元非晚两边也来了人。她左边是当朝尚书右丞的次女,姓孙,名华越;右边则是京兆府少尹的长孙女,姓王,单名一个真字。 不管是左边还是右边,她们彼此之间肯定都比元非晚一介空降系更熟悉。所以,在互相打过招呼后,她们才把目光落到中间的人身上。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 “哎哟!”孙华越小幅度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哪家的女儿,长得也太漂亮了吧? 王真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她刚刚大略扫了一眼,那不甚鲜亮的衣服颜色立刻让她忽略过去了;结果转过脸一看…… 这颜值,这身段,妥妥儿一个绝世大美女啊!这满场的姑娘家,怕是没一个比得上! 虽说她们两人只能算点头之交、并不能算十分熟悉,但这么一个大号劲敌摆在前头,要忽略是根本不可能的。另外,对于大家闺秀来说,对付竞争对手的最佳办法,不是敌视,而是先知根摸底! 两人在视线交错间就达成了一致意见,便走过去搭讪。元非晚来者不拒,正常应对。几句话下来,三人都知道对方家里是干啥的了—— 她就是元家宝树?天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王真。 虽然家世听起来不如何,但光凭脸,就肯定有王爷会看上,一个侧妃之位绝对跑不了! 这是想得更深一点的孙华越。 然而元非晚呢?她的结论可根本和容貌家世婚姻不沾边—— 尚书右丞的次女?尚书右丞可是归尚书仆射管的,怕是李庭那边的人吧?说话可要小心点。 至于京兆少尹……之前没听老爹和世叔说过,也许可以试试拉关系? 要是孙华越和王真知道元非晚这么想,肯定会憋出一口血。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只觉得元非晚似乎太过镇定…… 没错,就是太过镇定! 照理来说,刚从岭南回长安没几天的人,初次参加这种宴会,定然有不适应之处,很容易过分殷勤或者过分冷淡,又或者进退失据…… 其实,这是很可以理解的。毕竟内外不同,大家也都是有脸有身份的人;只要出错不是太夸张,面子上谁都不会说什么。 可看她们面前这个呢?气定神闲,言笑晏晏,自如得好像……好像就在自家后花园看景儿一样! 孙华越暗自心惊。她自己已经十七,她们孙家在长安也有些年头了,该知道的都知道。元非晚外祖吴王涉嫌谋反,连带元非晚母亲汝南县主软禁五年。元家又没有任何显贵亲戚,还在岭南呆了三年。 也就是说,近五年里,没有什么靠谱的人教养元非晚。 ……那怎么可能呢?这通身大家之气,难道是元非晚自己与生俱来的吗? 王真今年十四岁,再加上京兆府并不那么紧密地和中央三省六部绑在一起,所以并不能和孙华越想到一块儿去。 她只知道,她新近认识的这位元家娘子,据说容貌才华都是一等一。她以前还有些怀疑,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今天一看脸,她就心悦诚服了—— 如果一个人的容貌和才华加起来满分一百,那她觉得,元非晚光脸就可以有一百分! “我真没想到,我今天这么好运气,安排在你附近呢。”王真笑着道,眼睛几乎黏在元非晚身上下不来了。“之前总听人说元家宝树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你可真是太客气了。”元非晚推辞,“咱们既然有这个缘分结交,便不要在意那些虚名。” “这哪里是虚名?”王真反驳,“若是轻易就能有一个这样的虚名,那我愿意多来几个!不,是务必给我多来几个!” 这话说得逗趣,元非晚噗嗤一声笑了。 这笑容灿烂得如同繁华盛放,王真不免又呆了呆。“妹妹你长得这么漂亮,就算是女孩子,也要看得移不开眼了呀!”她如此抱怨,但语气却更接近玩笑,“我比你虚长几个月,可以叫你一声妹妹吗?” “见过姐姐。”元非晚从善如流。 王真没想到元非晚真是一点都不介意,赶忙往侧边避开几步,拼命摆手。“别别,受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 孙华越在一边看她们说话,心里想着些别的。听到这句,她便笑着道:“对,别和阿真太客气。你俩顶多算平辈,若是叫姐姐,也都该叫我啊!” “就会占我便宜!”王真作势欲打。“占了我的便宜也就算了,竟然连元家宝树的便宜也想占,嗯?说出去的话,别人都要替你害臊呢!” “这当然是不好的。”孙华越作势想了想,看向元非晚,“不如这样吧?若是妹妹你等下帮我把诗词给做了,以后我管你叫姐姐,如何?” 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元非晚没往心里去。 十五月圆,众女拜月,那来点风花雪月必不可少,随便想想就知道。而既然能知道,那大家肯定会提前做好准备,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虽然如此,客气话还是要说的。 “那可说不好呢……”元非晚故意蹙眉,“做诗词,其实是没问题的。可若是姐姐拿了我的诗,大家却觉得差极了,那不是更害了姐姐吗?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做得能入眼,姐姐也依旧是姐姐呀!” 孙华越脸上笑容大了些。“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想让大家都不敢找你了,是吧?倒真是个好法子,我得仔细学起来才是!” 随即又是一阵笑声。 而虽然孙华越嘴上不说,心里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看脸漂亮,看嘴会说,确实不错。照这么估计,等会儿若是元非晚真的出口成诗,怕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问题又绕回去了。才华之类,还可以说是有状元亲爹的悉心教导;但这举手投足,真不像一个刚从岭南回来的呀? 还没等孙华越想出个所以然,便有侍女来通报,说南宫长公主携同太华公主一起往流杯亭这里来了。众女听得这话,便不再交谈,赶紧各自散开,跪在自己的位置边上。 流水宴所用的中空竹节道是一个略长的环形,加上一架小水车,正好把流杯亭围起来。所以,当萧清彤、萧月宁和李安琴进到园子时,见到的便是一圈低着头的各色髻环。在园中宫灯的映照下,金银珠钗真是满目生辉。 刚才听了萧月宁说“特别好”,李安琴不免多看了众女两眼,心想到底是怎么个好法——虽说她今天出来确实像萧清彤说的那样,打算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给太子的;然而,若是真的特别好,那还是留给德王吧!她可不需要谁来争宠! 没错儿,在皇后的教导后,李安琴表面上应得很好,实际上执行力度却打了个折扣——反正是个妾,差不多就得了,还要能把她压过去吗?当然是越中不溜儿越好! 至于萧月宁,她倒是不着急。今日园子里所有侍女都是她安排的,谁谁做了什么,事后都会无一遗漏地集中起来送给她过目,这会儿自然清闲淡定。 作为三个女人中身份最高的,萧清彤在登上流杯亭后,才开口。“大家都起来罢。” 众女依言起立。不过照礼仪,大家都半低着头,以示尊敬。 萧清彤看了,又道:“今儿说是拜月,但满院子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这景色应当比月亮更好看。” 这话说得……有熟悉的女孩子暗中互打眼色,再小心打量周围,考虑这是不是让她们都抬头的意思。等确实见到有人这么做了、而上头没有斥责时,她们才一个个跟着做。 虽然这种反应不过是很短的一阵子,但从能一览无余的视野看来,反应快慢、抬头前后,俱是一目了然。 不管是萧清彤、萧月宁还是李安琴,她们都看到了反应最快、最准确的四个——三个在最前的位置,中间靠后的地方也有一个。 虽然萧清彤那么说,但宫灯光芒毕竟有限,再加上流杯亭和其他座位之间的距离,并不足够看清人脸。这会儿,她们只能看出前头两个是谁;后头到底是谁,却是一点概念都没有了。 “不愧是皇后家教出来的,”李安琴小声和萧月宁道,“相当机敏啊。”因为大家都能猜出来,鱼初就是奔着德王妃来的,和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她一点也不在意。 萧月宁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神色。“李相家的教导也是不错的。” 没错,前头三个反应过来的,正是座位挨在一起的鱼初、李安书、李安棋。 听得两个妹妹被夸,李安琴微笑起来:“这我一定会找机会告诉家严。”她目光往后,定在那个浅淡的素色身影上,“就是不知道,后头那个是谁了。”那位置,差不多排到从四品下、甚至正五品上了吧? 李安琴不知道,萧月宁却是知道的。她刚才看的那份报告,里头便有这么一条——“元司业长女非晚,容色殊绝,礼仪完备。”除此之外,后头并没有别的更好的评价了,所以她认为她有理由肯定前后两个都是元非晚—— 元家宝树,她也是听说过的;难道今日,便能一一验证当年传言? 至于李安琴,她更关心自家两个妹妹。 有她这个太子妃在前,李安书和李安棋肯定选不上德王正妃。按照祖父的意思,怕是德王侧妃也不想要。姐妹共侍一夫的话,祖父的名声怕是要不好,那太子侧妃也是没希望的…… 既然如此,不管今天她们如何表现,都影响不了结果。 李安琴放下了心,准备专心地挑些安静听话好拿捏的回去充实东宫。 在她们两人谈话的当儿,萧清彤已经把前头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大家先好好享受这流水宴。等圆月挂上东边树梢,便让太华公主主持拜月。今日太子妃也来了,也在边上帮衬下吧。” “太子妃”三个字一出,底下便起了一阵极细微的惊叹声——原来亭子里的第三人真是太子妃?之前没听说她要来啊? 这时候,最后悔的莫过于无意德王、却有意太子的人了。因为她们觉得,这次宴会仅仅和德王有关,她们便不需要太出彩;结果来太子妃突然杀到这一出,那她们岂不是平白失去了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 如果要说最震惊的,毫无疑问是水碧和谷蓝。刚才元非晚说太子妃可能会来,她们还有些不相信,结果却是真的! 这么说来,那个东看西看的婢子是太子妃手下的宫女了? 不管是不是,元非晚都不在乎,因为她对太子一点兴趣都没有。确切地说,她对所有有妇之夫都不感兴趣。这会儿,听见太子妃就在亭中,她只分出一二心思,考虑了下太子妃眼里的侧妃标准—— 太子妃又不是闲的没事做,今日忽然出现,肯定有备而来! 而最高兴的,当然是李安书了。“果然是阿姊!”因为太过兴奋,她没忍住叫出了声。不过,虽然她娇生惯养,但还是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失仪。 这声音,其他人听不到,她边上的李安棋和鱼初却是一字不漏地收进耳里。李安棋目不斜视,然而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了僵。鱼初用眼角余光扫到,心道李相家的两个孙女果然互相不对付,那就对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底下暗潮汹涌,亭中萧月宁和李安琴猜得出一二,口中只道:“皇姑有命,自当从之。” 接着,宴席便开始了。 所谓流水宴,便是把少许食物放在木碟上,随着流水往下传。若是看到自己中意的,便可拿起来吃了。各人面前自备碗碟酱料,口味可调。 说穿了,便是比较风花雪月的自助餐。虽然吃不饱,但一般人就算嫌弃也吃不到——流水宴通常需要因地制宜,设计修建专门的水道,耗资不可小觑。 若是在文士中举办这种宴席,碟子上最多的是酒杯,甚至还有把酒壶放下去的。不过现在都是些正当好年华的未婚女子,精致小食便更多些。长公主府上的宴席档次低不了,水道里的食物碟子从未少过。 元非晚原本随便挑了一碟,结果吃了一口,眼睛便微微眯起来了——这口味是御膳的节奏啊!传闻南宫长公主深受皇帝宠爱,看起来是真的!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尝出了美味。只不过,有见识的知道这和宫里的御膳不相上下,没见识的就只知道好吃而已。 “我从来不知道,桂花莲子糕能好吃到这种程度!”王真没忍住称赞。“这真的是桂花莲子糕吗?我都不认识它了!” 因为她这么说的时候正侧头看着元非晚,所以元非晚也点头应道:“长公主殿下府上的厨子,手艺真是天上有地下无。” “没错,今天可真是要长见识了!”王真道,颇有些摩拳擦掌。 看她眼睛里的光,元非晚怀疑,若不是还有两个公主一个太子妃在镇场子,王真说不定就提筷子盯着水道,来一个吃一个、来两个咽一双了。 不过,这倒是证明了对方对嫁给王爷什么的提议没多大兴趣。想想也是……有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不管通过什么方式;也有人不想要女儿去上演皇室宫心计,什么都不强求。 元非晚想着,又不着痕迹地扫了孙华越那边。只见对方正襟危坐,一副为了良好形象、并不打算动几筷子的模样。 一左一右,好像正好完全相反呢! 吃了小半个时辰,在上头的默许下,花园里气氛热闹起来。本就是在长安长起来的女孩子,家世接近;原本认识再加上相互介绍,很快就打成了一团一团的。 之所以说是一团一团,是因为聚集起来的小团体,通常都能以品级划分。比如说,正三品官员的孙女,和同样正三品、从三品的官员的女儿;绝不会有一个从五品混在里头的。 看着随意和煦,实际层次分明,元非晚早有所料。这也正是她不愿意到处去认识人、攀关系的原因—— 虽然不会有人面上给你不好看,但心里指不定觉得你多阿谀谄媚呢!吃力不讨好,傻子才去做! 大概正是为了打破她的这种认知,不一会儿,有人沿着水道走过来,不远不近地停在了她身后。 水碧一直在分神留意周围,见到来人直直地盯着她们大娘,便附耳过去告诉元非晚。而元非晚知道后,恍若无意地一回头,便见着了人—— 约莫十五六,长相清丽,一身清衫薄罗衬得身段窈窕,绝对不差。 然而,不认识。 元非晚把目光收回来,心想她小时候到底有没有认识这么多的人——最近主动找上来的,都没一个有印象! 来人踌躇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打定了注意。她走上前,先和孙华越攀谈起来。孙华越已经认识了元非晚,自然而然就带了她进去。 元非晚这才知道,来找她的这位姑娘姓顾,名芳唯。虽然她依旧没印象,但这个形势就足够提醒她了—— 顾?莫非这就是顾家的女儿? 孙华越的话很快证实了元非晚的猜想,因为她说:“……顾常侍的家教也太严了!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每次叫你出来玩,你都出不来!” 顾芳唯抱歉地笑了笑。“这都是我的不对,阿华。等下次,我必定先把功课提前做完,再来约你,可好?” 孙华越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比如说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做什么。然而管别人的家教就显得太多事了,她最后只撇了撇嘴。“这可是你亲口答应我的哦!不能忘记!” 顾芳唯点头应是。 虽然孙华越对元非晚有各种揣测,但她有眼力,知道顾芳唯是冲着谁来的。此时见顾芳唯答应,她就找了个借口,去另一边和人说话了。 王真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顾芳唯只看了一眼,便朝元非晚道:“我……”她看着对方那张挑不出一丝瑕疵的脸,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我有些事,想要和你说。” 元非晚表示理解,起身和她走到一边的矮树下。“愿闻其详。” 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说家里的事实在很古怪,更何况这种事本不该她做。想想这些,顾芳唯就结巴。可顾东岭亲自交代了她这个,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就是……有关我叔。你应该知道他,就是顾司业。” 果然不出所料!元非晚毫不意外。但顾东岭连女儿这条线都用上了,就没想到她根本不是顾东隅的谁吗?所以她笑了笑,“顾司业,我唤他一声世叔,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顾芳唯并不蠢,一听便知道,对方早有准备。她本就腼腆,被人一婉拒,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如此,便先谢过你。”说完,她便匆匆离开了。 在元非晚心想顾东岭还真是不死心的时候,流杯亭里,太子妃正在侧耳听着手下宫女的回报。当听到某一句时,她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 “这是在说什么呢?”萧清彤正好看到,便问了一句。“若是悄悄话,不能让皇姑知道,那就算了。” “您说的什么话呢?”李安琴笑道,“瞒着谁也不能瞒着您呀!我只是听说,各位小娘子姿容都很出众,其中还不乏绝色!”   ☆、76第 76 章 月亮升起来,那今晚的重头戏便可以开始了。不管是祭桌祭品还是香烛酒爵,都已经预备齐全。等侍女把每个人的长案上的东西全部换完后,萧月宁便走出亭子,立在专门为她准备的祭台前,把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一一念出。 “会逢盛世,十五佳节。拜月祈福,祝以文曰;水浴清蟾,凝光悠悠……” 大家都屏声静气地听着。不过,在这种时候,能说的方面也就两个:一,今天是个好日子;二,既然大家难得聚在一起,便更该好好享受美妙时光。 等萧月宁致辞过后,李安琴也说了几句。再接下来,就是大家各自对月祈祷的时候了。 “芷溪,你要许什么愿望?”王真端着自己的那个酒爵,手肘小幅度碰了碰元非晚,一脸苦兮兮。“我想不出来。” 元非晚保持身体不动,只有眼珠转了一下。“实话说,我也不知道。” 孙华越一点也不想说话,然而听到身侧两人都这么说,额上不由落下一排黑线—— 不管是嫦娥还是月老,都和月亮有关系。说的拜月,便离不开这些个主题:美貌、爱情、以及婚姻幸福。说不知道的……是在逗她玩吗? 道理如此明显,没有理由不懂。 所以,王真说她不知道,其实更偏向于不想嫁入皇家、成为侧室之类的。左右她现在年纪还不算大,还有时间可以拖。 除了这个,剩下的就是好奇了。盛传元家宝树才貌双绝,现在容貌已经被证实所言不虚;如若等下才华再被验证,那真的是个里外如一的极品美人…… 这样的条件,配一个王爷,实在是够的。只是,元非晚拥有如此才貌,真的愿意、或者说是甘心给人做小吗? 不得不说,王真想得不错,因为元非晚确实一点都不想。但元非晚之所以说她不知道,完全是因为她没什么想祈祷的—— 她所要的东西,若是没人送到她手中,她便会自己去拿!天上的神仙虚无缥缈,还没有她自己靠谱呢! 那祈祷做什么?怎么说都是浪费口水呀!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萧月宁让所有人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纸上、之后一同送去郊外慈恩寺供奉祈福时,元非晚直接交了白条。不过她这样的十分少见,因为慈恩寺和皇家渊源很深,传闻可以令人心想事成,所以绝大多数人还是认真填了的—— 反正是匿名,别人看见也没关系,写写又怎样? 拜月仪式本来就不复杂,很快就过去了。等确定把愿望纸收齐后,萧清彤便让人把原本摆成环状的长几移动,一排一排地从亭前列开。 这次的座次却是打乱排的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防止熟人之间互相提醒照应……在跟着侍女走向自己的位置时,元非晚如此想。她很怀疑后头还有什么即兴活动在等着她们,因为若仅仅是赋诗,大家都准备好了,并没有什么值得打乱的。 元非晚的位置原本靠后,被这么一调整,直接变成了第二排。当她走到自己位置上时,一眼就认出了正前方的背影—— 瞧这衣裳,不是德王妃呼声最高的鱼尚书之女吗? 元非晚心念急转,然而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表情。她按照要求跪坐下来,轻声谢过了给她带路的侍女。 这声音并不太大,然而毕竟离得近,鱼初听见了。一把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不大,然而却不疾不徐的…… 等等,这不就和她刚进长公主府时看见那人的感觉一样吗? 这个时候,大家还没完全坐好。趁着混乱,鱼初装作不经意地往后扫了扫。结果,还没看到正主儿,她就先看到,这么做的人并不止她一个。事实上,后头那人的前后左右(包括她),似乎都忍不住在偷瞄,以至于场上隐隐显出了一个视觉焦点—— 那焦点的位置,正是一个连言语都难以形容其美貌的少女! 饶是鱼初见识不少,也忍不住微微张大了嘴巴。这个女孩儿是哪里来的?美成这样,她之前却从未听说过?这不可能! 不得不说,这心声就和其他被震到了的少女们一样。长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贵圈里就那么些人,怎么可能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 在一开始的惊诧后,鱼初迅速回过神来。若说她有可能见识少的话,在场所有人也不可能同时见识少了。然而,既然能出现在这个宴会上,那只能说明对方家里确实是个京官…… 综合这两点,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漂亮得几乎难以想象的少女,是今年刚入流的京官家里的!据说他们八月才进长安,那她们都不认识就正常了! 这么说来,难道是元家宝树……吗? 鱼初心里惊了一惊。因为她几乎即刻就想到,若是传言属实,那她就将面临一个极其强劲的竞争对手! 这么想的时候,鱼初早已回过了头,没让众人看见她的表情。而李家的两个孙女也注意到了众目所归,也都吃了一大惊。 在李安书看来,这完全就是犯规!此女长了一张妖孽脸蛋,怕是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走了!不仅仅是她们,还有王爷们! 至于李安棋,她的敌意更强,但好歹掩饰得不错。 照理说,元非晚和她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敌意来得实在很莫名。但想到她从小被大房两个女儿压得死死的,毫无风头可言;正当一个说不定能够一举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却又被一个品阶更低的官员女儿给压住了…… 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会喜欢元非晚才奇怪! 而元非晚自己呢?虽然周围的视线几乎全黏在她身上,她也察觉到了,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芷溪公主淡定表示,这种程度的围观太含蓄了,和当年她上街时遭受到的围观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程度就和挠痒痒一样! 因为蓄意把人调到了靠前的位置,萧月宁这会儿终于能看清那张每个侍女都挑不出毛病的脸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人好几遍,这才不得不承认,用容色殊绝这话来形容元非晚,还真不是夸张! 李安琴眼尖,也很快看到了人。在她的宫女告诉她,自己看见了一个之前从未见过、也比之前见过的所有适龄女儿都美的候选人时,她还在怀疑;但现在真的看见后,她先是惊艳,之后就不可避免地生出了担忧—— 原因别无其他,就是因为元非晚长得太漂亮。 漂亮是个很广泛的形容,其中还能分好几种——比如说妖艳啦,妩媚啦,等等等等。而妖艳暂且不说,容貌过于妩媚就能让她找到理由刷下这种令她产生危机感的人…… 可元非晚不行,因为她的美不带一点点令人想歪的含义。实际上,她美得很大气,而且是一种能镇得住场子的大气。就比如说现在,不管多少人在暗中打量她,她依旧保持原本的姿态——微微垂眼,神色平静。 虽然这种大气出现在一个贬官之女身上十分奇怪,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想到这里,李安琴心中的危机感愈发汹涌。因为她觉得,若是这件事传到太子耳里,太子是不可能没有兴趣的! 想想看,太子贵为国之储君,眼光极高,一向觉得只有最好的东西才配得起他。如今有个艳绝天下的美人,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和太子抢? 她心潮翻涌,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萧清彤一眼扫过去看见了,没有立刻问,而是顺着对方的视线看了下去—— 哟呵,还真是个绝色啊! 萧清彤立时来了精神。她喜欢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美人自然归在好看那类。今天她见着了一个特别好看的,顿觉自己腾出场地真是个再英明不过的决定。 就是不知道,这个美人是不是徒有其表啊? 想到这里,萧清彤便给萧月宁打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开始。接下来肯定有好戏唱,真是令人迫不及待啊! 萧月宁自己也要等不及了。她觉得自己千算万算,该算进去的都算进去了,还以为只能让鱼初唱独角戏。但现在一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啊!其实她对鱼初本人没什么特别想法,但她对鱼家有点别的想法,不太愿意看到他们一家独大…… 这两点结合起来,她不得不说,这程咬金,杀出得好! “大家都坐好了吧?”萧月宁清了清嗓子,开口:“其实,今天到底要做什么,我想大家也都清楚。所以,这接下来要做什么,大家都准备好了吗?” 这时候说有准备或者没准备都不好,所有人都明智地闭嘴不言。 萧月宁也没指望听回答,只继续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换到此时,对月当歌,正是应景。” “公主殿下所言极是。”众女一致应道。 “如今我们这人也不少,一个个唱下来,大概天都亮了。”萧月宁又道,“不若咱们把想说的都写下来,众人好生交流一番,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儿还有不好的道理?绝大部分人都在庆幸,早前做了准备真是太好了。只不过,萧月宁想要什么格式的呢? “骈文太长,就算了。五绝到七律,随你们所爱。”萧月宁道。说到这里,她拍了拍手,园子边上便走出一列捧着笔墨纸砚的侍女。 公主殿下真是个厚道人啊……五绝七律和骈文一比,简直太可爱了好吗?许多人心中感动地想。不过她们还不知道,这只是她们美好的错觉,而且持续不过这个晚上。 这头,众女开始写诗赋词;另一头,萧欥早就在屋子里憋得不耐烦了。 他还不知道太子招了一票兄弟去曲江池这件事(就算他提前知道他也不会去),但一晚上都在窗缝里眼巴巴地瞅着心上人,光设想就很痛苦。 萧欥不多久就决定,还是出去比较好。虽然萧月宁严禁他现身,但只要不被人发现,那就行了吧? 所以,在园子里搬动长案的时候,他就趁乱溜了出来。月色明朗,再加上宫灯的光芒,他很容易找到了一个好地方,可以借着树叶以及假山院墙的遮掩看到元非晚,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唔,悉心打扮过,果然更漂亮了!不愧是他看中的夫人! 哟,看周围那些人的反应,怕是也觉得自家夫人美若天仙吧? 萧欥如此心想,不能说没有沾沾自喜。正当他想再好好品味一下这种美好感觉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靠近的脚步声,便小心翼翼地往暗处藏了藏。 从长廊上经过的是两个侍女。她们手里都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纸张。 这一看就是从园子里端出来的,萧欥不免生出了些好奇心。再想到萧月宁今天安排的流程,他一下子便猜出了那些纸张是什么—— “等一下,东西拿来我看看。”他忽而闪身出去,挡在了前头。 路上突然冒出个大活人,两个侍女吓了一跳。再看出这活人还是德王殿下,她们俩连话都说不好了。“殿下……这是要拿到慈恩寺去的……” 萧欥才不管这个。这时候大家普遍信道,而他更是什么都不信。相比之下,还是他想知道的东西比较重要—— 对着月亮许愿?若找出元非晚的那份,说不定他真能帮着实现呢! 眼见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动手翻,两个侍女也没有办法。且不说萧欥的身份高贵,单凭今天是特意给他选王妃的宴会,就足以让她们无法阻止了! 萧欥之前偷偷翻进元非晚的闺阁,除了留下一封信外,还看到了她桌上厚厚的一沓字帖。而不管是草体还是楷书,里头都有。他翻了几张,觉得自己完全能记住那种貌似谨慎收敛、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极度自信的风格。 这时候,便正好派上用场! 可就算萧欥左右开弓、看得飞快,也没找到任何一张相似的字体。他不死心,又翻了一遍,忽而意识到,他原本以为是收错了的白条(在一大堆希望家庭和睦、嫁入好人家的纸条中显得分外扎眼),大概就是元非晚上交的答案。 ……白条? 萧欥皱眉,他实在想不通。 见他似乎放弃了在托盘里头翻出朵花儿的举动,两个侍女如蒙大赦,赶紧退走了。而萧欥依旧站立原地,思考元非晚什么都没写是为了什么—— 他想看也是临时起意,所以元非晚不可能是为了保密才不写。那么,换个方向思考,难道是没有任何愿望可以许的?以他对她的了解,也不像啊…… 萧欥一边想,一边缓缓地退回自己之前找好的那片阴影处。前面的猜测都不对,他还得换个方向—— 不写就等同于没有吗?不吧? 既然是向佛祖许愿,自然是希望佛祖保佑实现;而若是不愿向佛祖许愿,那除了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之外,另一种可能就是不需要佛祖就能实现? 萧欥眼前一亮。对了,没错,这种猜测才符合元非晚给他的印象!这时候,他就必须得说——他实在太喜欢这点了! 至于花园里,众女已经把各自的诗句写好,统一上交。说是上交,大概也不尽然。因为萧月宁让她们把名字写在纸张边缘,再把它折进去不让人看见,最后再让侍女把每个人的诗句挂在树之间拉好的细绳上,方便当众品评。而匿名的做法,更是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公平。 对于这种做法,没人有意见。反正,这肯定比只由三个人评定更公开透明。若是她们输给了别人,也会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技不如人。 萧清彤一马当先,带着萧月宁和太子妃出了亭子。其他人便跟在她们后头,听侍女把诗句念出来。萧清彤对诗词歌赋都颇有研究,所以通常都是她先点评二句,萧月宁和李安琴补充。 因为事先准备过的缘故,所有人的诗句都在一个基本线上。平仄和韵,意境也不差,难分上下。等到过半时,才出了一首萧清彤觉得各个方面都不错的五律—— “玉露中秋夜,金波碧落开。 鹊惊初泛滥,鸿思共裴回。 远月清光遍,高空爽气来。 此时陪三清,更得上燕台。” 她看着这首诗,连连点头。“此句意境甚是空阔!在场诸位都不过十八岁;任谁以十八岁的年纪,写出这个,都是相当不得了啊!” 这评论很是中肯,众人心悦诚服。尤其是,那末尾的三清,听着好像是道教三真人;但在这种情况下,显然类比的是萧清彤、萧月宁、李安琴三个!这马屁拍得巧妙,都不像是个马屁了! 不过,也有人想,抛去诗句本身的质量不谈,这首诗很可能并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写的,而只是代笔呢!只要提前请人写好背下来,谁知道啊? 另外,更多的人想知道,这首诗到底是谁写的。然而这时候还没看完全部诗句,不能拆开来看名字,萧清彤只让人在这张纸上留了个标记。 元非晚不前不后地缀在众女中间,当侍女刚念出第一句时,她便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了下。羡慕嫉妒恨的肯定不是作者,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肯定不是(毕竟萧清彤都说了好,谦虚或者妄自菲薄都派不上用场);剩下的人,除了她自己,便是鱼初了。 ……是她? 虽然元非晚对鱼初的水平并不了解,但她至少能看出一点,就是不管这诗是谁写的,质量不错,就说明了鱼初确实花了大功夫。再结合她今天听到的其他说法…… 看起来皇后是打定了主意,想要让小儿子与自家亲上加亲呢!不过,她看萧欥的脾性,怕是不会老实听话…… 啧啧,内部会不会自己打起来啊? 元非晚颇有些幸灾乐祸。虽然萧欥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但她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够,配不上对方。所以这时候,她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威胁,而是依旧抱着一种看热闹加打听消息的心态。 要是萧欥知道元非晚这么没有自觉,一定会来个更干脆、更高调的举动。然而他现在还不知道,所以,他的注意力和众人一样,也在剩余的诗句上;不过,他的想法不太和众人一样—— 刚才那首诗,看字就不是元非晚的!这么说来,压轴的还在后头呢! 这次萧欥猜对了。眼见诗句到底了,萧清彤还以为没有更好的;但正是最后一首,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 满衣冰彩拂不落,遍地水光凝欲流。 华岳影寒清露掌,海门风急白潮头。 因君照我丹心事,减得愁人一夕愁。” “写得真是太好了!”萧清彤眼中放光,不吝称赞。“五六句情绪压抑,但到七八,又巧妙地把希望点了出来!还有,虽说后头调子有些悲凉,但开头这二句,我简直没有见过更好的!” 这么高的评价……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是,没错,萧清彤的点评完全在理!但是,这诗好是好,更不像一个闺阁少女能写出来的了!比之前的那首还像有代笔啊!   ☆、77第 77 章 不得不说,众人都很是狐疑。有些年纪浅的,已经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无非是元非晚有个外挂老爹之类。在她们看来,元非晚美则美矣,但那完全不能代表她拥有与容貌相匹敌的才华! 说是低声议论,然而并不是只有一个两个这么说。几个人加起来,便有一种细微的嗡嗡声,模糊不清的话语里带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恶意。 元非晚只当没听见。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她们怎么想都无所谓,反正她比她们还问心无愧! 说句实话,萧清彤心底里也有那么一丝怀疑。然而她素养好得很,在没确定之前,绝不表露自己的意愿。这会儿,听见周围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再看元非晚毫无波动的脸,心里就先有了偏向—— 一大堆输不起的,一个却赢得毫不在意……真是高下立现啊! “所有的卷子名字都拆出来吧。”她扬声吩咐,打断了下面的窃窃私语,“现在所有人先回自个儿位置上去。” 众女依言照做。在这过程中,不乏有人侧目元非晚,目光里都是嫉妒和怀疑交织的复杂。只有王真一个偷偷地对她比了个大拇指,便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做一样地走开了。 虽然元非晚并不觉得那种怀疑能够影响她,但有人愿意相信自己,总比没有好。所以,她也小幅度地回以点头,就跪坐了下去。 众女重新入座没多久,萧清彤就宣布了诗词比对的前三名,从后到前分别是李安棋、鱼初、元非晚。换句话说,就是一个空降系把原本大家最看好的两个人选都压了下去!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单从诗词论,这结果很是公道;但考虑别的……说真的,就算那首诗是元非晚自己写的,那她一来就这么锋芒毕露到盖掉原本德王妃呼声最高的鱼初,以后真的有好日子过吗?就算鱼尚书不说什么,后面还有皇后呢! 元非晚倒是什么都没想,因为她确实没为此尽她最大的努力。衣服挑了件不扎眼的,付出的通宝并不是最贵;七律想了一个下午,花费的时间并不是最长;妆容只花了半个时辰,设计的精力更是一点都没花……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没人比过她,总不能算成是她故意想和别人过不去吧?如果一定要怪的话,她们也只能怪自己确实技不如人啊!退一万步说,再要怪,就得怪弄出这些事儿的人……若是不给她请帖,她也不会硬贴着要来;那么,今天不就是鱼初的天下了吗? 还真得说,鱼初确实这么想了。刚才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说元非晚的坏话,但作为最利益攸关的正主,她愣是什么意见都没发表—— 那些人就不能睁大眼睛看看,元非晚对他们的视线和议论根本没反应!好听的形容是冷静自持,不好听的形容就是她眼里根本没她们!就像是一个人再如何,都不会和一群蚂蚁计较! 鱼初不确定自己猜测的原因是否符合现实,但她确定元非晚是从心底里的不在意别人的指指点点。在这种对比下,若她还出言讥讽或者怀疑,不正反衬出她自己太小家子气以至于一点都输不起吗? 下面众女的反应,上面三人都收在眼里。虽然她们的想法各自不同,但这事儿明摆着是大家都事先准备过,不可能单拎出元非晚一个人说。 萧清彤的视线从鱼初身上掠过,再落到后头的元非晚身上,只道这两个最沉得住气。“恭喜三位,等下侍女会将奖品送上来。”说到这里,她还特意补了一句,对所有人:“对这个结果,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有想法!大大地有想法!元非晚家里有个状元老爹,这是开挂!不公平! 不知道多少人心里都这么想。可惜,并没有一个敢直接说出口。沉默了好半天,才有一个人细声道:“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太子妃殿下,小女有些浅薄之见。” 萧清彤眯起眼睛看了看。这人是谁?刚才没注意到! 不光是她,李安琴也没注意到。实际上,在见着元非晚的绝色后,她就开始心乱如麻:这会儿,她已经从如何阻止太子娶这么个祸水进门思考到万一真的进门她自己所需要采取的应对之策了。所以,她很是心不在焉,当然也就不会注意到原本就不出彩的人。 只有萧月宁一个人认出了孙华越。孙华越此人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长处,然而考虑到她是尚书右丞的此女,想说的话对谁有利都可能,就是不会对元非晚有利—— 李庭和鱼德威面上好歹过得去,但李庭和元顾二人那恩怨情仇……啧啧! “说说看。“萧清彤准了。 孙华越早已出列跪好。在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包围下,她颇有些紧张。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把早就背好的话说出来:“今日盛会,难得一次。若只是这样便结束了,未免有些浪费。” 萧清彤一听这话,便哈哈笑了。“此言有理!咱们难得共聚一堂,自然要玩够了才行,对吧?” “就是这个理儿啊。”萧月宁同意,心里正在飞速思考孙华越、或者说是她背后的人想要做什么。 “那你说说,咱们接下来玩什么?”萧清彤兴致勃勃地道,“如果其他人有想法,也一起说说!” “可能……一点儿有趣的?比较刺激的?”孙华越建议。她并不敢说出具体的想法,因为这最好交由管事的人决定。 有趣?刺激?萧清彤想了想。若是论有趣刺激,自然当属马球。可今天已经太晚,得另寻别法。 牌戏?要打很久,而且也不适合这么多人一起玩。 牵钩?都是女孩子家家的,比力气也太粗俗了吧? 所以,到底哪一种比较温和又可以让如此多人一同参与的? 很明显,最好的方法依旧是赋诗。但这时候,除了即兴之外,还必须加点新玩法进去,才符合有趣刺激这种定义。 想到这里,萧清彤便侧头去看萧月宁。后者接触到她的目光,会意,便笑着道:“我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七步诗,怎么样?” 此话一出,场上一片倒抽冷气声。 所谓七步诗,就是限时作品。每走一步,就得做出一句诗。当年曹子建被如此为难的时候,他作了出来;可在场哪个,敢自比曹子建? 新鲜是新鲜,刺激是刺激,然而哪里有趣了?或者说,根本有趣过了头吧? 众人脸上瞬时都变了个颜色,区别只是多和少的区别而已。然后她们又想到,萧月宁很可能早就在这里等着她们……不然,前头按顺序坐,后头却打乱了,不就是不让原本熟悉的人互相捉刀帮忙吗? 公主殿下,您真是多虑了;大家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了别人? “如何?”萧月宁见得下面哀嚎一片(虽然并不明显),脸上的笑容愈发甜美。现在就看出来了,到底谁之前请了别人代写或者润色——不就是现在这些个心虚不已的人吗? 李安琴也回过味来。“原来你早料到,之前肯定有人在她们背后出谋划策。如今在场只有本人,题目新出的,而各人边上都不认识……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再看她们现在的反应……”她一边说一边小幅度摇头,“之前若有别人帮忙,也被她们自己的反应挑明了。” ……她这小姑子,端得是面面俱到、算无遗策!幸亏她两个妹妹都不奔着德王来,要不现在也是被耍得团团转的份儿! 萧月宁只笑了笑。她当然知道李安琴为什么会这么说,因为她这么做,顶多只能影响到鱼初;而鱼家和李家的关系,怎么说都和好不沾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戏的当然觉得无所谓! 照萧月宁的看法,七步诗已经可以算是刁难。所以,在一小片喧哗中,她听到有人真的提出了新的建议时,不由得大为惊讶。 原因别无其他,因为元非晚是这么说的:“回公主殿下,若是要个好彩头,不如再加一条。从一个字到七个字,如何?” 如果说一开始大家是以惊艳的目光看待元非晚、中间又变成嫉妒和怀疑的话,现在已经只剩下纯然的震惊—— 七步诗已经很难,还要每一句从一到七递增?太难了吧?根本不可能做到啊!这不是提高趣味性,而是要她们的命啊! 萧清彤和李安琴都有些震惊,只有萧月宁饶有兴味地盯着元非晚低垂的臻首。一大堆人都等着讨价还价,结果这孩子非要迎难而上? 有意思! 这到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找枪手,还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境界已然超过在场的绝大部分人? “这提议确实新奇有趣。”萧清彤回过神,先接过话头。“我十分想看,你们呢?”她转眼看向自己的侄女和侄媳。 被询问的李安琴点了点头。同意对她来说一点害处也没有——不会影响到自家,同时还可以测测这个天降美人的根底。 而萧月宁更没有反对的理由。她觉得元非晚长得十分顺眼,家族关系也要比鱼家好处理,便生出了三四分兴趣。家世什么的之后再说,重点是元非晚本身水平如何! 三个主子都点了头,便是底下的人再不愿意,也只能从了。 “那就这么定了。”萧清彤满意颔首,又补充道:“这刺激是刺激了,不过,此中难度,想必你们都有所知晓。既然如此,你们便量力而为,自告奋勇吧!” 一听这话,全场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在感谢萧清彤。还是南宫长公主殿下体恤她们啊!不然,若是被赶鸭子上架,又做不出来异体诗,肯定会面子里子都丢干净的! 然而萧清彤还没说完。“前些日子,皇兄赐给我一匹波斯进贡的联珠孔雀纹锦。如今,我便把它拿出来,送给在一七体诗里的优胜者!” 有奖品!还是贡品!贡品还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华丽布料! 刚才已经有许多人想要主动放弃,现在又在孔雀纹锦的引诱下蠢蠢欲动起来。这布宫外根本没有,连看见的人都少。要是能得到这么一匹……哎哟,别说做衣服,只要做个荷包,出去见别家的夫人小姐时,脸上多有光啊! 这一波三折,勾得人心浮动。就连元非晚也不得不承认,萧清彤看着面相和善,说话温柔,不端架子,骨子里还是个长公主—— 一七体诗难?确实难啊,大家自己看着参加就好! 不过正因为太难,我才要拿出一匹压箱底的好布料来鼓励大家参加! 什么?只有一匹,拿不到?那我就没办法了,大家各凭本事吧!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就算想要布的人拿不到,也只能怪自己水平不够。毕竟这是临时加上去的比赛,没有预先准备一说,那也就完全公平了! 直到想到这里,有人才慢半拍地意识到,元非晚到底为什么要建议提高难度—— 元非晚自己肯定能做到,要不不会提这种建议;否则不就是自己丢脸?而她也肯定不可能不知道,这种要求已经超出了一般,实在是一种为难…… 难道说,她觉得她们对她妄加非议,才要以此证明自己的实力? 众女一个接一个噎住了。若这种猜测是真的,那她们刚才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前脚说人坏话,后脚就被人难倒了……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一些! 一时之间,花园中众人什么表情的都有,后悔、郁闷、心塞……不一而足。 萧清彤等了一阵子,没等到反驳,便下了结论:“那就这么定了。想参加的,自己到前面来。” 到前面?也就是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七步、并念出一首一七体诗? 众人心里小鼓直打。一边是三个殿下,一边是二三十号和自己差不多地位、或者更高一些的人……要是中途卡壳怎么办?这压力未免太大了! 所以,虽然大家都想要那匹听名字就知道很好的织锦,但都迟疑着不敢上前。在这种情况下,元非晚直接站起来向前走的举动真是妥妥儿拉稳了仇恨值—— 卧槽!又是她!我就不信了,什么好事儿都给她摊上! 李安书头脑一热,便想跟着站起来。但她坐在第一排,稍微抬头便能看见亭子里的李安琴——对方的眼神显然只写了三个大字“别乱来”——她起了半个的身子又不得不怏怏地压了下去。 她知道今天主要给德王选妃,她自己也想;但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可瞎出风头,现在还有长姐坐镇,根本由不得她想啊! 李安书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不在她身上也就罢了,还在一个地位根本不如她的人身上——真心快要气死。 至于李安棋,她的不爽更是有增无减。不过,看到李安书十分不虞,她又莫名地平衡了—— 能看李安书吃瘪,实在不错!而且话说回来,就算元家这女儿再漂亮再有才,还不是和她一样,是个侧妃的料! 这么一想,李安棋就平衡了。元非晚要出风头那就让她出呗,反正最后都是没差的! 别人如何想,元非晚管不了,也不想知道。左右这是个打脸的好机会,她不可能放弃—— 就以她爹那种正经到刻板的性格,能给她写小抄?呵呵,这是把她和她爹的人格一起质疑了吧?别的都能忍,这个怎么可能忍! 以及,既然大家都觉得她是来抢人风头的,她不做的话,岂不是对不起这种印象?不如坐实它!用实际行动直接告诉她们—— “我就是这么牛,怎样?” “不服?不服也给我憋着!” “不想憋?也行!要是你有本事,咱们来单挑呀!” 虽然元非晚心里此类话语刷了满屏,但从脸上愣是看不出任何波动。所以,萧清彤看着她,得出了和李安琴同样的判断—— 美得很大气,更重要的是有气场!不是事先知道的话,她还以为元非晚是个公主呢! 这么想想,萧清彤就更喜欢元非晚了。“好,有一个了。”等元非晚站定后,她这么说,同时逡巡底下其他人,“还有没有要来的?” 李安棋原本打算上,但在她得出左右都是个侧妃的结论后,就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冒风险。反正她本来就没多大信心,不如直接放弃。 众女当然先看刚才前三名的反应。现在李安棋毫无动静,她们的目光就全都汇聚在了鱼初身上。 对鱼初来说,这比试可是个鸡肋。 不是说她不能写出一七体诗,然而现在给的时间太少,就算写出来,质量也不如何。 可她不能像李安棋一样直接放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冲着德王妃来的,而且还是德王妃一位呼声最高、背景最雄厚的人。而今天的宴会,和确定德王妃人选关系重大。 现在,阵都摆出来了,也有人应战;然而不是她? 这怎么能行呢?传出去的话,不就是她怕了一个从四品官的女儿吗?脸是要往哪里搁啊! 鱼初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心中还不断催眠自己:这种难度,元非晚也很可能驾驭不了!只不过对方脸上掩饰太好,以至于众人都觉得她胸有成竹! 对,就是这样!只要她不紧张,好好发挥,不见得一定会输! 在两人并排站着的时候,元非晚淡淡地扫过去一眼。她就知道鱼初会上来,因为鱼家位置太高,以至于在势在必得的同时,也毫无退路。这么说来,还不如她这个位置了,进可攻退可守! 刚才唧唧歪歪的人里头,可不包括鱼初。所以元非晚觉得,只要她把底下一票人都比下去,那就是完美了。至于和鱼初的比试,那就随便吧…… 她不会刻意赢,也不会刻意输!还是老话,她就做她该做的;至于胜败,各凭本事! 等鱼初上前后,众女中又起伏摇摆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还有没有?”萧清彤问。等确定不会再有人上来后,她才把目光转回到元非晚和鱼初身上。“看起来只有你们俩了……准备好没有?” “回殿下,准备好了。”两人同时回答。 萧清彤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有两个人的话,那就我和阿宁各出一道题目好了,你们抽签决定题目和前后。” 这种安排很公平,两人均无异议。 “一个字的题目?果然很好出。”萧月宁笑道,也不推辞,很快便写好了。 没过多久,就有侍女把两个信封端到了元非晚和鱼初前面。 “这里头是前后。”萧清彤解释道,“谁抽到前,便先选一题,先作诗。剩下的一题,便是后面的了。” 双重抓阄,简直没法挑剔。元非晚和鱼初都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对方,各自伸出手去,捏住了更靠自己那边的信封。 “前。”这是鱼初。 “后。”这是元非晚。 下面的人看着这种发展,心里已经有了好些想法。若是最后鱼初胜出元非晚,那就罢了;但若是元非晚胜出鱼初,那么,她们之中的谁,都没法指责元非晚作弊什么的—— 鱼初先抽题目,也就意味着有优先权;在具有优势的情况下输掉,还能说什么呢? 因为题型已经很难,所以内容很是简单。至少鱼初在看到自己抽到的题目是“花”时,实在松了口气。 “这是我的题目。”萧月宁笑吟吟地说。“给你些时间审题,然后便开始吧。” 鱼初不敢怠慢,直接照做。虽然她步子有些迟疑,意境也不如之前,但诗作勉强和韵,意思也通顺。以花费的时间来论,已经能算不错。 萧清彤、萧月宁和李安琴三人商量了一下,觉得满分若是一百的话,鱼初可以打个八十分,勉强靠近优秀。 接下来就轮到元非晚了。在鱼初赋诗的时候,她被带到后面去避嫌,完全不知道对方的题目,也不知道对方表现如何。但那都不重要,因为她拿到的题目也很简单——   ☆、78第 78 章 这叫一个大获全胜! 反正,当圆月偏西、宴会结束时,所有人看元非晚的眼神都不对了。不仅是各家贵女如此,连长公主府里的侍女和仆从也如此。 “这真是不得了,”他们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若这小娘子是个小郎,怕是再过几年就能高中进士了吧?” “谁说不是呢?听说,光凭今日的表现,她便比那些中举的进士做得还要好了!” “简直没法想象……” “长公主殿下果真把她最喜爱的孔雀纹锦送了出去?还多送了个白玉碗?” 当长公主府中上下都沸沸扬扬地议论着这件事时,元非晚已经坐着马车离开了。长公主殿下有意留她过夜,但她婉言谢绝—— 今天的风头出得已经够多!若她再顺杆爬,怕是晚上立时有人背地里扎她小人。反正目前只是开始,以后有的是机会,她一点也不着急! “这织锦……”得到允许后的谷蓝已经心急地把织锦外头包裹的布料解开,嘴巴顿时张得圆圆的—— 因为那织锦相当厚实,针脚细密,图案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它还在黯淡的背景下反射着整齐璀璨的色泽,简直雍容华贵到了极致! 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这绝对是上上品。 “……这就是贡品吗?”水碧也是第一次见,眼睛瞪大,一眨不眨。 元非晚瞧了瞧。“波斯国的贡品,因为数量少,却是比一般的贡品还要珍贵些。”她想了下,又道:“今日时间不对。若是天气晴好,那园子里还有许多波斯贡菊,更是争芳斗艳。我估摸着,圣人大概把贡菊都赐给了长公主殿下。” 两个婢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人都说南宫长公主得宠,现在她们才有概念! 等吃惊过后,水碧忽而想到了另一点很重要的。“大娘,您怎么知道这么多?”织锦啊贡菊啊,还有今天的所有表现……要不是她一直跟随元非晚左右,还真要以为壳子里换了个人呢! “长公主殿下自己不就说了么,织锦是波斯国的贡品。而菊花之类,则是我听她们讨论的。”元非晚眼也不眨地撒谎,反正她不会承认任何怪力乱神的事情,“至于今日的诗词,你觉得我比不过她们吗?” “婢子当然不是这么想!”水碧立刻澄清。“婢子只是想……想,若是大娘您早些展露自己的才华,说不定咱们便不用去岭南那一趟呢……”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扯,便笑着圆回来:“但不管怎样,咱们现在都回来了!” 不消水碧说,元非晚自己也认为,若她早三年过来,她绝不会让元家被贬岭南。不过话说回来,在长安要那么轻易地用一把火烧掉过去,可没那么容易。现在看看,岭南三年,也算是有得有失。 “没错,无论如何,咱们都回来了。”元非晚不能更同意这句话。她回来了,他们都等着瞧好吧! 虽然元非晚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然而,只要稍微联想一下她刚才绝不遮掩的表现,就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她、她爹、甚至整个元府,都不是好惹的! 水碧瞅着自家主子因为车帘晃动处投射进来的月光下明暗不定的脸,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委曲求全那么多年,最后终于做了一件最正确的事——就是跟随元非晚左右! 谷蓝自然也这么想。不过,她现在的全部心神,都在织锦和白玉碗上。那玉碗晶莹剔透,看起来简直像水晶做的。“好漂亮呀……”她低声自言自语,“婢子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元非晚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若是你喜欢,便给你了。” “……哈?”谷蓝被吓了一大跳。“大娘,我不要!”她连连摆手,连婢子的自称都给急忘了,“这是长公主殿下赐给您的,怎么可以给我呢?” “再贵重,也是死物。”元非晚翘翘嘴角。只要对她忠心,她能给的都会给。“哪儿有人来得重要?再者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水碧和谷蓝额头上齐齐挂下一排黑线。物品不如人这个理由还勉强过得去,但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长公主前不久赐下的,都没捂热乎呢!不不,说起来,她们主子就看了东西一眼吧? 我们大娘真是清新脱俗、不为世俗之物折腰!两人不由都这么想。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美好的误会。元非晚之所以没什么大反应,是她见得多了。若她真是什么都不在意,又何必想着一定要让她爹登上人臣的巅峰呢! 忽然,她们马车前头响起来一片由远及近的声音:“让让,都让让!” 本来,八月十五夜里的长安城,热闹得很。她们这一路过来,人声喧闹不绝于耳,元非晚还悄悄地往外看了好几眼。这会儿突然冒出来让人让路的声音,几个人不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水碧反应更快,直接下车去看了。没过一阵子,她便重新探进头来,紧张道:“大娘,您可能要下来。前面来了好几辆马车,打头的好像是要回宫里的!” 宫里的?元非晚微微挑眉。宫里派头大到能让街边平民退散、车里的人也得下车垂立的人,也就皇帝皇后和太子。而若是帝后出行,阵仗不可能这么小…… “太子殿下出宫了?”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水碧微微瞪大眼,又去打听。在这当儿,谷蓝抄过一边的帷帽,眼明手快地给元非晚戴上。等水碧再探头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准备下车了。“听人说,确实是太子殿下。今日十五,殿下带了几个王爷去曲江池游玩,很多人都看见了。” 元非晚点头,伸手按在水碧探出的手臂上,钻出车厢,踮脚下车。她刚离开长公主府时,时辰已经过了寅时;现在在路上撞到回宫的太子一行,怕是他要赶早朝。 事实也正是如此。萧旦好容易得了一个出宫休息的机会,说不得要捱到最后一刻再回去。他这个带头的走了,其他几个成年王爷也散了。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府的回府。这么一群人,各个都是显贵的皇室成员,当然从老远就开始叫回避。 不用费心,都能从马车轱辘声以及马蹄踩踏声听出一整条浩浩荡荡的车队。元非晚只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等他们一行人过去她再赶紧回家。如果她所料不错的话,她一走,她爹肯定做什么都没心思,现在正眼巴巴地等她回去呢! 打头的马车里,萧旦不大不小地打了个酒嗝。边上侍从听见了,便立刻道:“殿下,已经让人先回去准备醒酒汤了,绝不会耽误您上朝。” 萧旦听见了,但他现在晕头昏脑,没什么心思说话,随意摆了摆手。其实他们一行出来时都骑马,不过在玩月时喝了不少酒,为防着凉,只能改乘马车。 侍从见状,知道主子不想被人打扰,便乖巧地退了出去。 而后面一辆马车里,秦王萧旭喝的酒和萧旦差不多。然而他状态却比萧旦清醒,因为他正在和人讨论今天的情况。 “直到最后,老七也没来。”萧旭亲弟、老四江王萧晨正呵呵冷笑,“以前就觉得他们面和心不和,现在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吗?” “谁知道呢?”萧旭也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太子故意诳我们的……老七那么大一个人,太子竟然不知道老七跑哪里去了?” 萧晨颇有些不以为然。“哪里,肯定是你想多了,哥!你看老七,回来也有两个来月了,可曾给人好脸色看?别说他,换成是我,被扔到岷州那种鬼地方整治内乱,回来以后一定觉得全天下都欠我的!” “嘴上还有没有把门的了?”萧旭忍不住提醒。“你自己想想,你这一句话把什么人都说进去了!” 可不是吗?这全天下的人,肯定也包括同意萧欥代替萧旦去岷州的皇帝吧? 萧晨撇了撇嘴。“反正我觉得,老七现在肯定和皇后、太子生分了。若是可能,咱们说不定连他都能挖过来!” 萧旭对此不置可否。他也觉得萧欥不可能和以前一样和皇后太子站一派,但说要倒到他们这边,概率也不大。“这事儿得从长计议。咱们派去西北的探子,现在还没有确定的消息传回来。” 萧晨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门儿。“没事儿的,哥。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咱们还有时间。等摸清老七的底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嗯。”萧旭终于点了头。虽然他觉得萧欥现下有种比太子还难捉摸的感觉,但什么都没做就认输可不是他的作风! 再接下来的一辆马车里,是泰王萧旸。他今天本不想出门,但太子亲自发了话,不好不给对方面子。不过,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他走运地躲过了灌酒大潮。 虽然对太子党以及秦王党两派的明争暗斗没有太大兴趣,但萧旸现在依旧有些烦躁。因为他刚才从太子嘴里得到一条消息,说太子妃去南宫长公主府上拜月了;而这拜月活动,正是皇后首肯、太华公主主持的—— 皇后!还有太华公主!这一对母女加起来,拜月是干什么的还不明显吗?再考虑到萧欥今日偏生找不到人…… 萧旸有种很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就是,萧月宁把全长安适龄的贵女都叫去参加流水宴,为的就是找个最好的做德王妃;而作为当事人,萧旸很可能也在那里。 ……能不能希望他们二人没有邀请元非晚,或者是就算邀请了也没注意啊? 萧旸十分懊恼。他本觉得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来;但现在看来,他得早做布置了!他从不怀疑元非晚招人喜爱的程度,所以,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他一定会吐血的! 至于最后一辆马车,坐的则是纪王萧昊和燕王萧昱。萧昊年届二十,王府已经建好,久等他搬进去了;而萧昱对此十分羡慕,缠着问这问那的,让人招架不来。 这么一列车队过去,就算众人知道里头是太子和几个王爷,帘子挡着,也没人能看见。左右今日都是难得的假期,大家兴奋地围观,议论声也很热闹。 在这种对比下,毫无反应的元非晚就显得特别扎眼。她被围观的经验丰富,觉得王爷们大概也不会喜欢,便识相地往后退。只不过她身后便是自家马车,再退也退不到哪里去。 萧旸正心烦意乱,实在不想动弹。但他想起拜月,觉得这时间南宫长公主府上大概也散场了,就忍不住挑帘去看外面——朱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若是有人回去,路上肯定能看见靠边停的马车! 这时机挑得还真是不早不晚。他一探头,两边围观的人群立刻就轰动了。而他再一抬头,便见到前方拐角处一辆马车,边上站着人…… 等等?那不就是元家娘子吗?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旸那原本低落烦躁的情绪立时一扫而空。他有心想叫元非晚一声,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实在不适宜,只能多看了几眼—— 诶,我说元家娘子,你总是低着头干什么?好歹看一眼啊!你都不好奇的吗? 这种心理活动,元非晚当然没接收到。但问题在于,有人直瞅着她,她还是有感觉的。只不过,那视线方向是路中央,她便留了个小心,只抬眼,并不抬头—— 这脸……不就是那个非富即贵的公子吗?他是个王爷? 就算元非晚对萧旸的出身有所预计,她也没想到能对方的身份能高到这个程度。等反应过来,她就立刻扫了一眼对方的车夫以及乘坐的马车。她本准备记住细节、回去再打听到底是哪个王爷,然而边上围观经验丰富的长安群众马上就给出了正确答案—— “泰王,这是泰王啊!翩翩君子,果然名不虚传!” ……泰王?元非晚垂下眼,心里把这名字翻来覆去咀嚼了两遍。 泰王萧旸,排行第五,燕淑妃所出。燕家有西北大将坐镇,母族身份贵重,带着泰王也不可小觑。只是萧旸身体一直不好,圣人才赐给他泰王这个封号,寓意就是身体健康…… 等等,虽然萧旸这脸蛋确实有种不见天日的秀气,皮肤更是过分瓷白,但这人哪里不健康了?对付那个布店老板时,怎么看都很有精力啊? 元非晚的关心重点一不会儿就偏到十万八千里,而水碧和谷蓝早就惊呆了—— 救命!前几天在布店里碰到的、疑似她们大娘老相识的公子竟然是一个王爷!随便走走都能撞到一个王爷,这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由于元非晚对萧旸的注视没有给予足够反应,以至于萧旸觉得自己的媚眼全都抛给了空气……咳,实际上当然没有媚眼这么夸张;但他那么灼灼的目光,以元非晚的敏锐,真的察觉不到? 这姑娘,越来越难搞了啊……等马车拐过弯后,萧旸才缩回头,如此心想。不过,他随即又微笑起来:只有这样,才有挑战性,不是吗? 当这件事被汇报给萧旦的时候,他一时半会儿没回过味来。“老五盯着一个地方看了很久?路上有什么好看的?” 实话说,侍卫也不知道答案。但他好歹知道一点:“回殿下,看方向,估摸着是一辆马车。” 萧旦眉毛挑了起来。马车有什么好看的?路边上的普通货色哪里比得上皇家的辕车?所以,这看的不是车,而是人吧? “去查查,是哪家的车。”他随口吩咐了一句。 虽然萧旸一直宣称自己身体不好,但他母亲一族有那么强大的背景,注定不会被人忽略。萧旦让人多观察他的举动,也是正常的。 这边太子侍卫应声而退,那边秦王的侍卫也得到了同样的指令。太子这种名正言顺的国之储君都不敢不忌惮萧旸背后的势力,更何况名不正言不顺又想继承大统的萧旭呢? “说起老五,他和老七一样,也是个油盐不进的货色。”萧晨扒在车帘边上看,遮遮掩掩的,试图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看能不能找到那辆马车。“平日里连门都不出,今日算是给太子面子。不过这回程路上,倒是出了件稀奇事啊!” “稀奇是稀奇,但你现在估计是看不到了。”虽然萧旭也很好奇,但他很明智。“还不知道有没有用……等回去再说吧。” 萧晨一听也是。以萧旸平日里无欲无求的模样判断,说不定对方那几眼只是随便一看呢!“话说回来,老五到底怎么想的?”他十分费解,“不想搅合到浑水里也就罢了,但晾着魏王的外孙女这么多年……啧啧,得亏还有一票姑娘前仆后继地说要嫁给他!” “大概是没找到符合心意的。”萧旭道。他说的符合心意,绝不是指情投意合,而是家世背景合适的政治联姻。而通常情况,联姻在某方面很能说明一个人的政治倾向。“要不是他拖到现在,咱们还能不知道他想什么?” 萧晨听着,掰着手指把几个成年的兄弟都算了一遍。“太子不用想,老五老七都不确定,老八还小……这么说,就只有老六在咱们这边了。” “老六是根墙头草。”萧旭冷笑了一声。“平时还可以,关键时刻绝对靠不住。” 萧晨当然也知道。“只要咱们胜过太子,那他就只能倒向咱们。所以话说到底,还是看老五和老七的意思。或者说,看他们背后之人的意思。” 萧旸和萧欥背后有什么?毫无疑问,军权! 兄弟俩交换了个眼色,心知肚明,不说话了。 至于元非晚,她在车队过后,便重新登上马车,朝自家进发。对前几天碰到泰王萧旸这件事,她自己无甚感觉;但两个婢子都木呆呆地看着她,她也不能装作没发现。 “你俩怎么了?”她随口问。不就是个王爷吗,如今的大盛朝还真不缺这种生物! 虽然元非晚没把这句话说出来,但她的不在意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水碧几乎要哭了:“……您怎么一点也不担心?”钱财乃身外之物,她们大娘不在乎也就算了;怎么到了人这里,高官显贵也不算事情了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元非晚反问。“我一没骂他二没打他,他凭空找我麻烦不成?” “好像也不是找麻烦吧……”谷蓝弱弱道。虽然她知道自己还不够机灵,但堂堂一个王爷,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帮个不认识的人出头啊!这摆明了是有意思好吗! “问题在于,他想做什么,我可一点也管不着。”元非晚说着,伸手撩起额边落下的碎发。“既然这样,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着好像很对,但又哪里不对的样子……水碧和谷蓝面面相觑。她们知道,以她们的口才根本说服不了元非晚,只得放弃。 然而谷蓝还有最后的一点不甘心。“大娘,那可是泰王殿下!咱们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王爷呢!”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个差劲的比喻,但元非晚还是为“活的王爷”这个词组笑了。她就说嘛,以前她上街根本是游街,大家全是抱着看“活的公主”这种心态来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她故意挑刺道,“王爷什么的,之前就见过了!” “那也是大娘你见过啊!”谷蓝表示不服。 元非晚只摇头。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肯定态度让水碧多想了,然后她就成功地多想到了正确方向,不由发出一声惊呼:“……不会吧?鱼公子他……” “你听到他姓鱼,你就该知道了。”元非晚笑眯眯道。看两个婢子的震惊模样,她觉得她有必要先调教一下,免得以后一惊一乍地出丑。 “……姓鱼又怎么了?”对世家大族一无所知的谷蓝虚心地问。 “皇后娘娘就姓鱼。”水碧干巴巴道,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考虑到太子不可能私密出宫到岭南,所以……“咱们见过的鱼公子,其实是德王殿下。” 这回,谷蓝的嘴真的合不上了。等等,那个肯定成天观察她们大娘行踪、又时不时地出来刷存在感的人,居然是德王? “……大娘,您一定会成为王妃的。”最后,谷蓝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这特么都有两个王爷在追她们大娘了!   ☆、79第 79 章 不出所料,元非晚回到府里时,元光耀还未就寝。不仅如此,就连顾东隅也陪着他在大厅里一起等。 两个人要做什么才能从傍晚熬到快天亮不睡着? 显而易见,是围棋。 元非晚刚进门,就看到两人正对着棋盘冥思苦想,让她把一声阿耶和世叔给噎了回去。她示意两个婢子把东西放下,自己则悄悄地走到元光耀身后去看。 俗话说,棋如其人,也有一定道理。譬如顾东隅,他的棋风就相当犀利,讲究的是奇兵制胜。而虽然元光耀实际上性格偏向保守,但在围棋上却是进可攻退可守,非常有全局观念。 这样一来,元光耀便占了上风。因为两人实在太过专注,所以等到胜负已分时,他们才注意到,元非晚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怎么也不叫阿耶一声?”元光耀急忙就想站起身。 但他身后的元非晚一把人按了下去。“阿耶,您别急,起得太快,对身体不好。”随后她又笑着对顾东隅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您说是不是,世叔?” 原来,她的位置正对顾东隅,顾东隅早就看见了人。此时听见元非晚问,他笑着捋了捋胡须:“没错。” 元光耀完全无可奈何。“你们俩什么时候串通好的?”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元大。”顾东隅眉毛一掀,那脸上的笑意就带上了几分促狭。“也不知道是谁,日日在我面前上演父慈子孝呢!” 论起嘴皮子,元光耀从来不是顾东隅的对手,只得迅速败下阵来。“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他说,又回头去看女儿,“今天情况如何?” 元非晚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同样看着她的顾东隅,脸上笑容变都没变。“您看这里?”她说着,便示意元光耀去看边上的织锦和白玉碗。为了省功夫,她直接让人把东西摊开放了。 “……!”元光耀瞪大了眼睛。虽然他没见过联珠孔雀纹锦,但东西的好坏贵重他总分得清。而那个白玉碗,样式简单是简单,但透明到那种地步,只怕皇宫里也没几个…… “阿晚,这……”他忍不住转向女儿求证。若这两样东西都是元非晚从南宫长公主府里拿回来的,今夜里发生了什么,就真的不用提了——光是用脚趾头想就能知道! 元非晚什么话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元光耀注视着女儿平静的脸,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高兴的是,自家女儿果然从不辜负他,这么个突然的活动也摘下了头名;不仅如此,女儿看起来还一点不在意。 担忧的是,出风头是出够了,接下来要怎么办?真的嫁给哪个王爷吗? 光是看元光耀的脸色,顾东隅就能猜出他的老友在想什么。“瞧这玉的材质,绝对不可多得。如此说来,真是要恭喜芷溪了。” “若不是世叔多加提点,哪儿有芷溪的这一天?”元非晚乖巧道。 顾东隅满意地笑了。自他回到长安,一大堆烦心事接踵而至,目前只有元非晚给他带来了好消息。“那还是得靠芷溪你自己的实力。”换成是别人,再提点也没多大作用好么! 这一来一往地打哑谜,元光耀有些糊涂了。“等等,难道你们之前真的商议过什么?” 这正是顾东隅想和元光耀说的事情。另外,元非晚带回来这样的消息,更坚定了他和元光耀挑明这件事利害的决心。“这一晚通宵,芷溪,想必你也累了吧?” 元非晚一听,就知道顾东隅有话想和她爹说,需要她暂时回避。“回来的路上,上下眼皮就打架了呢!”她揉了揉眼睛,毫不费力地做出一副困倦模样,“那我就先回院子了,阿耶?” 元光耀自然同意。等女儿下去之后,他才转向顾东隅,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郑重:“怎么?你对这事儿已经有看法了?” 顾东隅并没直接表态。相反地,他用食指和中指拈着一枚光滑圆润的棋子,神态显得有些不经心。“我知道你对芷溪的夫君有些要求。只不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尽如人意。” 这话换成别人听,说不定会急得跳起来。而元光耀深谙顾东隅的脾性,知道对方的话还没说完。 “就比如芷溪自己。”顾东隅继续道,“不说你我是不是爱之心切,才对芷溪有偏爱;就算是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也能发现芷溪的好。论样貌,论才气,论心性……咱们芷溪都是一等一的好。” 自家女儿的好话,元光耀自然是很愿意听的。只不过,以他的看法,这后面就要接一个“但是”了。 果不其然,顾东隅点明这个,后头便来了转折。“这种条件,自然是不愁找不到夫君的。但是,再加上你对女婿的要求,便不是那么容易了——配得上芷溪的基本上不可能只娶一个;往低了找,又怕芷溪受委屈。” 听到这里,元光耀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个两难局面,我又何尝不知?要不是为了规避这个,我之前为什么要让阿晚低调行事呢?还不是想,若是不招来某些人,便是不能过上富贵荣华的日子,也至少衣食无忧啊!” 按理来说,接下来就该是劝说。但顾东隅不这么做,而是把手中一直把玩的棋子换了个位置。“若是你刚才这么下了,现在会如何?” 元光耀低头一看,发现顾东隅走的棋正是和他刚才的关键一步相反。他在那时选择了进攻,而顾东隅这步却是完全相反的退守。而若是他刚才退了,现在的结果一定是他被顾东隅打得落花流水! “你现在觉得,还能退吗?”顾东隅轻声问。 “不进则退,退则更退……”元光耀低声喃喃,“我明白了。不光是咱们自己要如此,别的地方也该如此!” 顾东隅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而且,你看芷溪,她可不是个没主意的。自己要如何过才好,她难道不知道吗?” 这话太有道理,元光耀无法反驳。“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慨叹道,“现下只能先往前走看看情况了!” 顾东隅再次点头。“我还有一种猜测,就是这两个看似相反的方面能同时解决。” “哦?”元光耀略有好奇,但不抱太大希望,“是什么?” “吴王。”顾东隅言简意赅地道。 虽然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但元光耀完全明白了。他们眼下靠的是自己的家世,那自家女儿左右都是侧妃的料儿;但若吴王能够平反,那当个正妃便绰绰有余了。只要自家女儿嫁过去就是正妃,那能解决侧妃的办法就多很多! “你说的倒是容易呢!”元光耀不由苦笑。“难道我不想要把这件事做成吗?只是,圣人的心意,有谁能明白?” 顾东隅知道元光耀在担心什么。 五年过去了,吴王谋反一案还是悬而未决。不忠可是大罪,若是皇帝死活不愿意相信臣民的忠心,那不管手里有多少权力,迟早都会没有的—— 皇帝固然担心吴王手里的兵权,但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代,皇帝硬说吴王谋反,可以;但若吴王被逼急了起兵,就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距离清白就更远了! 说到底,还是个僵持局势啊! “如今朝中有魏老坐镇,情况便不比从前了。”顾东隅只能这么安慰元光耀。“我听到些风声,说是魏侍中向圣人进言,劝说圣人宽释吴王殿下。” “真的吗?”元光耀一听,眼睛都亮了。 “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情。”顾东隅肯定道。“若你想要知道,咱们便再打听打听。另外,如今兵部是侯玄表在管。虽说玄表此人脾气捉摸不定,但关键时刻,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兵部尚书侯玄表,年轻时生得一副俊秀外表,为人却很寡言。如今上了年纪,便愈发地惜字如金起来。如果说魏群玉和郑珣毓师徒俩是如出一辙的臭脾气,他则是朝中独树一帜的怪脾气。不过,怪则怪矣,他经手过的事务都不会出任何错,把一票同僚的嘴堵得死死的。 元光耀一边听一边点头。涉及到军权的问题,和兵部尚书打好交道总没有大错。“你说的极是。不过我是有求于人,恐怕不能操之过急。” “你怕吴王的事情还没解决,圣人就先给芷溪指了人家?”顾东隅立刻指出了这点。“若是之前,还有可能。可如今,选妃的事情已经和诸位王爷都有关,这流程就会长得多。到圣人亲自赐婚这地步,少说也要三四个月。” 元光耀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我知道了。”他瞧了瞧窗外已经开始稀疏的月色,果断地站起了身。“咱们这就上朝去吧!” 照理来说,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参与的官员最多,同时也是最热闹的。今日是十六,前一夜又至少有一半的长安人通宵没睡,大家应该没什么心情闲聊才是。然而,事实却完全相反。 从元光耀踏进宫门开始,他就不得不发现,今天的他似乎特别受人瞩目——认识的人一定上来和他说两句话,不认识的脸上笑容也变得殷勤许多。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元光耀压低声音,狐疑地询问顾东隅。他怎么觉得,连皇宫侍卫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呢? “我觉得这才是正常。”顾东隅以同样的音量回答他,“你忘记芷溪昨晚去的是谁府上了?” 元光耀前一个时辰都在想女婿问题,哪儿还想着这个?如今被顾东隅一提醒,他立马就明白了:“你是说,阿晚得了长公主殿下的青眼,所以这些人才……”想和他套近关系? “这未免也太曲线救国了吧……”他有些哭笑不得。“才一个晚上,八字还没有一撇呢!”长公主殿下哪里有那么容易就看中谁? “这可很难说。”顾东隅并不赞同。“但我想,这应该不是坏事……终于有一天,他们更注意你了!这真是可喜可贺!” 虽然元光耀和顾东隅是同科进士,然而性格迥异,作为一个探花,顾东隅愣是比作为状元的元光耀更打眼。当然,元光耀不在意这个,但他现在也不想要别人的注意力啊! “够了啊你!”元光耀哭笑不得。但没等他再说什么,就又有人向他打招呼了。 赵岷跟在李庭后头走进太极殿面前的广场时,见到的就是元顾二人被其他人隐隐包围的情况。“大家的消息都很灵通嘛。”他意有所指地道,虽然声音不大。 关于昨夜拜月情形,李庭也知道了一二。不得不说,他确实有些惊诧——他本以为,自家两个孙女只是参与性质,那理应是鱼德威的女儿出尽风头;可是这半路杀出来的人,竟是生生把鱼初比下好几个头去! 但要他承认元非晚有才有貌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是长公主殿下出手大方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就是!”赵岷立刻应和道。虽然他如此说,但在迈步进殿之前,他深深地凝视了那个圆环一眼。 太极殿里,鱼德威早就到了。还没到早朝正式开始的时间,官员们都三五成群地聊天。而大概是他身边的阴云太过厚重,今日竟然无人敢与他搭话。 只有李庭玩味一笑,走了过去。“鱼尚书,早啊!” “李相早。”鱼德威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别人再说,但李庭找上他,八成是嘲笑来了! 见对方强忍着不耐烦和自己周旋,李庭唇边的玩味就更重了些。“我今日是有一事,想和鱼尚书你商议。” “嗯?”鱼德威敷衍道,没太大兴趣。他本人和李庭没大仇,但李家抢了他们鱼家的太子妃;虽说旁系败给李家没什么好说的,但面子确实丢了,想要关系好也挺难。 李庭也明白这点。“咱么明人不说暗话……你我之间,到底如何,各自心知肚明。不过,今日我想和你商议的事情,和这些一点关系都没有。” “……嗯?”鱼德威拖了一个极其怀疑的尾音。李庭可是头老狐狸!作对也就罢了,提合作什么的……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李庭一看就知道自己的信用在鱼德威心里是负数,便也不再浪费时间了。他略微凑近鱼德威,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乍一听,鱼德威震惊地瞪着李庭,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当官的都是人精,他并没把这种震惊写在脸上。“你在说什么呀?李相,我可是完全没听懂!” 这是不愿意合作,还是怀疑他的诚心? 李庭更倾向于相信后者。“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被半路里杀出一枪,换我我也不高兴。”他低声耳语,音量低得只有他和鱼德威能听到:“如今木已成舟,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向皇后娘娘交代?” “这便没你什么事了。”鱼德威坚决地拒绝了李庭话里的暗示。“该如何做,我自有分寸。”和李庭合作,不是与虎谋皮么? 被干脆利落地拒绝,李庭也不懊恼。“那也没关系。你记着我今天说的话,总有一天我会等到你的。”说完,他便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话里含义深刻丰富,鱼德威愣了一小会儿。等他再回过神,便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殿门。太极殿和广场之间隔着老长一条丹陛,远,五官容貌什么的都看不清;他当然也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人—— 这元司业家的女儿,是不是真的要和他们家打对台?若真是如此,那他们鱼家该准备的就要准备起来,不该准备的也要打听好消息! ……这种水平的天降系,真是太可怕了! 而另一头,萧清彤已经和萧月宁说好,就由萧月宁向皇后禀告此事。左右李安琴都来了,萧月宁便也叫上了她,一起去见皇后。 “……真的?”皇后刚起床没多久,眼里原本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色。但在听到拜月的结果时,她的那点困倦就立时不翼而飞了。“竟然有人能做到这种程度?” “皇姑和我都很惊讶。”萧月宁点头,同时命人递上一张誊好的宣纸,上面记录了昨天常规赏月诗词的前三以及后面元非晚和鱼初的命题一七体诗。 “确实是出口成章。”李安琴同意。 皇后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这名次很公平。虽然她仍然认为鱼初的胜率更大,但此时也不免生出了些好奇心。“馥绮、暖绣,”她唤了自己的随侍宫女,“去翻翻画像里有没有此人?” 结果当然是没有。元非晚对自己能接到请帖这件事已经很惊讶,更别提主动交画像什么的了。 “不如女儿回去以后让人先画一副,再给您送进来?”萧月宁提议,“但我觉得,画像还不如本人一根手指头的神韵。” 皇后忍不住笑了。“不管是谁,你当它天仙吗?” 萧月宁满脸认真。“真的,您见过以后一定会明白!昨夜里,我看皇姑把她极喜爱的联珠孔雀纹锦和白玉碗都送给了元芷溪,还说什么‘宝剑送军士、香车赠美人’!” “……嗯?”听到这里,皇后差不多对萧清彤的态度有了直观的看法。“这么说来,你皇姑是很中意了?” “应该是这样。”萧月宁肯定。要不是另一个竞争者是鱼初,说不定她还会补一句“我也一样”。 皇后笑起来。“听起来很是不错。若是有机会,也该让本宫见识一下!” 参加了昨天拜月的李安琴当然知道,萧清彤和萧月宁都更喜欢元非晚。此时萧月宁不说,是顾着皇后的面子和母女关系;而现在皇后虽然在笑,但指不定心里在想什么呢! 事实也是如此。等两人前脚出了立政殿的门,皇后后脚脸色就不好看了,满面阴云。她紧抿着嘴,在殿中来回走了两趟。“这到底在搞什么?”她低声道,随后遣了心腹玉纱去打听太极殿的消息。 同样因为十五的缘故,皇帝见着满场的官员拼命掩饰都无法完全遮掩的疲倦,便大手一挥,提早下朝了。左右没什么大事,上朝意思意思;只要不让起居注里的记录难看,他也乐得放假。 这么一来,萧旦和萧欥便提前走在了回自己宫中的路上。 “昨天你可真不够意思,老七,”萧旦抱怨道,“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一个人被他们灌酒!” 萧欥当然不会说他没参加兄弟之间的玩月、却围观了一大票少女的拜月。“我出宫时还以为什么事情,便自己寻到曲江池边上,在一条画舫里喝了大半夜的茶水。”事实上连茶水都没有,喝的是冷风好吗! 这话萧旦其实是不信的。但他没有证据,只能道:“那你本该自己寻上来的!”他们一票王爷,目标很大好不好! “是我的错。”萧欥从善如流。但谁都知道,这只是客套话。 “说起来,要不是我回去时安琴已经叫人热过了醒酒汤,我这才能好好上朝。”萧旦感慨了一句。 “琴瑟和谐,听起来真叫人羡慕。”萧欥道。 萧旦没忍住瞥了萧欥一眼。“你很快也会有了,不要着急!” 萧欥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他想了想,觉得现在正是个大好时机:“不过话说回来,五哥不是早就订亲了吗?什么时候成婚?” “这就不知道了。老五的心思你别猜,因为最后肯定会输的!”萧旦依旧笑着,显然不觉得这问题有什么指向性。“不过我想,他年纪早到了,肯定快撑不下去了!”   ☆、80第 80 章 都已经能上达天听,显然就瞒不住了。没过几天,这件事成了长安街头巷尾最时髦的谈资。 比如—— “听说元家大娘十五时在南宫长公主和太华公主面前出了个大风头?” “哪个元家大娘?” “就是元家宝树啊,你竟然不知道?” “原来是她?早说是元家宝树,哪有人不知道的?你想说的,就是她力压群芳、夺得头魁吧?” 又比如—— “这怎么可能?元家在那个什么什么州……反正就是岭南的一个偏远州县,呆了三年!就算她之前如何有才,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胜过长安里的诸位贵女吧?” “谁说不是呢?可事实摆在眼前……太华公主殿下暂且不提,多少人想抱南宫长公主殿下的大腿而不得的?既然长公主殿下青眼有加,可见元家大娘确实有过人之处!” “要这么说起来,能从岭南直接调回长安,也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更何况是夺情起复?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放在这里,就该说虎父无犬女了?” “之前不是说,那拜月是为太华公主为选德王妃而特意举办的吗?我听说,泸州鱼氏也有女儿参选呢?” “是啊,就是和当今皇后娘娘沾亲带故的那个鱼氏!可是这风头,完全被元家给盖过去了啊!” “看起来,这选妃一事,有得好戏看咯!”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虽然众人心中的标准各有不同,但不管是谁,都得承认,无论是元光耀还是元非晚,都顺利地在长安打响了名气的第一炮,以元非晚为尤甚。至于原来风头最劲的德王妃人选鱼初对此作何反应,他们都表示—— 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掐呗! 元非晚可不想和鱼初掐架。更确切地说,她对鱼初没什么想法,她努力表现也不是为了压过鱼初;只不过她必须发威的场合目的是给德王选妃,如此而已。 “想想也是闹心,”元非晚自己想起来的时候不由低声嘀咕,“聪明的人,会知道我其实根本无意王妃;但传出去,人人都会以为我想嫁给德王想疯了!” 这一点,她在参加流水宴之前就知道。奈何两害相权取其轻,她宁愿自己暂时顶着这种名声,也不愿别人看低她乃至她爹。自古到今,成王败寇;同样的,只要他们将来能够扬眉吐气,不管谁再倒回来想这件事,都会明白他们当年弄错了! 不怕麻烦找上门,就怕被无视被忽略;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失败! 但不管如何表现,都要适可而止。元非晚知道自己刚出了个大风头,街头巷尾一定传得沸沸扬扬,她也就不凑那个热闹,在风口浪尖上往外跑。所以,十五后的几日,她都乖乖呆在元府里,写写字浇浇花,再辅导小弟做功课,倒也没怎么闲着。 这一日,元非晚正在书房里临一幅山水画,水碧给她磨墨。她正揣摩着毛笔走向和宣纸洇染方向的关系,谷蓝忽而推门进来。“大娘!” “怎么了?”元非晚头也没抬,依旧专心致志。 “大娘,宁海布庄的人来了。”谷蓝回答。“说是把您前些天定好的成衣送了过来。” “收下来就行。”元非晚道。“该付的钱,回头我让元达送过去。”那家裁缝手艺还算可以,应该没大问题。 然而谷蓝依旧站着不动。“已经拿来了……”她犹豫道,“可是,大娘,您到底订了多少衣服?” “嗯?”元非晚莫名其妙。她就定了两套,有什么问题吗?“你那时不是在边上看着吗?”还要问她? 谷蓝见元非晚一副完全不上心的模样,不由急了。“大娘,您还是出来看看吧!” 到底在搞什么?一头雾水的元非晚只能出去了。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院子里的这些……都是?”她刚出门一抬眼,就震惊了—— 她的小院子里已经放了两口红漆黄花梨大箱子。从打开的盖子判断,一只里头是绫罗绸缎,另一只里头是锦绣织染。元信和元达正在往里头搬第三口箱子;那箱子不大,但从他们脸上紧绷的肌肉和手面上爆出的青筋来看,里头可能是更重的玩意儿—— 首饰?元非晚只能这么想。“里面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她转头问谷蓝。 “只看了上面的。”谷蓝承认。“太多了,没来得及全部翻完!” “……这真是宁海布庄的人送来的?”元非晚再次确定道。生意要是这么做,宁海布庄早就亏本倒闭了吧? 别说元非晚,谷蓝自己也不信。她只是不熟悉长安,又不是没有基本常识。此时听见元非晚问,她只能苦着张脸回答:“人确实是。我也和他们说了,我们没定这么多。但他们一定要说这些都是我们的,放下六个箱子就马上走了,连尾款都没要!” ……谁这么土豪,给她送了六大箱的东西啊? 听了这些解释,元非晚一时也无话可说。宁海布庄的人肯定不会自己如此做,那肯定是后面有人!但问题在于,后面的人是谁? 这时,元达和元雅已经把第三口箱子搬到了院子里。回到长安后,元光耀已经给自家添了几个粗使奴仆,照理说他们两个老资格不用再干这种粗活。可今天情况不同,想必是里头的东西敏感。 果不其然,两人放下箱子,元达就和元非晚禀告道:“大娘,这里头都是些女子用的珠宝首饰。” 元非晚没打算问他们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收下来。元达和元雅都是有分寸的,会这么做,肯定有原因。想到这里,她便下了台阶,走近去看。刚刚打开一条缝,金银珠宝的光线就强烈地反射出来,刺得她眼睛发昏。 元非晚定了定神,掀开箱盖,翻检起来。 四蝶银步摇,上嵌珠片,蝴蝶翅膀栩栩如生、展翅欲飞;金鱼莲纹镂空银花簪,簪尾一粒东珠绝非凡品;喜鹊含枝金饰,薄薄的一小片,纹理精细,亮而软,可以贴在面颊上;嵌宝耳坠,石榴石吊坠鲜红如流火;四兽小鸟葡萄镜,鎏金纹繁复流畅…… ……不管是谁送的,这真是大手笔!就算要贿赂她爹,也犯不着这么多吧? 元非晚合上箱盖,又去查看另两个大箱。里头都是已经裁剪好的衣物,做工料子都是一等一。她拿起一件打量,忽而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衣服好似小一号吧?”她轻声道。见这件是轻薄的桃花底衫子,她不由联想到了一种可能,便挑了另一件料子贵气得多的衣服再看。“这件看起来,又好像大了……”至于她定的那两套衣服,却是正正好。 这会儿,元非晚终于明白为什么元达元雅会收下这些来路可疑的物品了。因为她现在几乎能肯定,到底是谁送的这些东西—— 想想看,这些衣服是送给她的。大了就算了,以后还能穿;但谁会送给她更小的?唯一的可能是,这些衣服,一早就做好了!会把她的衣服从小到大做一遍的人,这世上恐怕的确有,而且只有一个! “……另外三个箱子里是什么?”元非晚问,声音里头有不易察觉的颤动,但很肯定。“是不是阿耶和非永的衣服?” 元达和元雅对视一眼,点头。要不是对方扔下东西就跑、里头的物品又确实指向某一个方向的话,他们哪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收下这样贵重的礼物? “这是……”原本犯着很大嘀咕的谷蓝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虽然她从未见过传闻中的汝南县主,但在岭南也就算了,现在可是在长安啊!吴王府离元府,也就三条街! 水碧跟着出来,也被这种阵仗惊呆了。这会儿,她同样看出了东西的来源。“大娘,”她说,音线竟然隐隐带上了哭腔,“这绝对是夫人给您的啊!” 元光耀上朝后直接去国子监,中午并不回来。元非晚觉得这种事(私事,牵涉的问题又敏感)不好去打扰她爹工作,晚上也来得及,便不叫人去通知他。倒是元非永,还没去上学,便很快看到了他的那一箱子东西—— 论数量并不少,只是他现在也才七岁,衣服比较小而已。 “……这个,”元非永迟疑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衣服山,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是娘……给我的?”萧菡被软禁的时候,他不过二岁,对母亲的印象实在模糊,一声母亲或者娘亲更是生疏。 “是啊。”元非晚道,“过来,试试这件小袄,我觉得你今年冬天就能换上。” 元非永老实地穿上了。中秋刚过,天气只是有些凉,穿这种衣服未免太热,但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它真暖和!”他低头打量自己,“而且摸起来很舒服!” “长安的东西,自然不能和岭南比。”元非晚招手让他走近些,更仔细地打量,“而且,亲娘能和其他人比吗?” 这话说得隐晦,但元非永隐约听出来了。他之前被寄养在二房,指望黄素对他好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过,这么扫兴的话题,出了岭南,他也不想再提了。 “是吗?”他只高兴地问,“那是以后我都会有这样的衣服穿了?” “当然,只多不少!”元非晚满口保证,却不由有些心酸。她弟弟长到这么大,竟然连亲妈的样子都不知道。现在,只是有舒服的衣服穿,他就高兴成这样! 不光是元非晚心情低落,水碧和谷蓝也都默然无声。 气氛沉默,元非永当然感觉得到。他想了想,便坐到榻上,和元非晚挤在一起。“现在来的是衣服,以后来的就是人了。对吗,阿姊?” 元非晚摸了摸小弟的后脑勺。“没错。阿姊答应你,以前缺你的,以后都会翻倍补回来!” 元非永知道这是有好东西的意思,但他毕竟年纪小,不明白里头到底有多少复杂含义。“那我也答应阿姊,你以前缺的,以后我也翻倍给你补回来!”他拍着胸脯保证。 就算之前有些低沉,现在元非晚也被小弟逗乐了。如果她说她要之前的公主之位,她弟要怎么办?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犯不着为此刁难现在的人。“这可是你说的!”她刮了刮小弟的鼻子,“我会一直记得的哦!” 元非永大力点头。 等傍晚时,元光耀回府,瞬时就被这件事给震惊了。文人的性子,容易触景生情,也就更多愁善感一些。平时还不见得如何,一见自家夫人给自己做的衣裳,他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小菡……” 顾东隅本在边上。但见着气氛不对,他便悄声先出去了,把空间留给元家父女二人。 元非晚也没立刻说话。她早就知道,她爹和她娘感情深厚,这时自然要等元光耀那股劲头自己过去。 而这些衣物显然一举击中了元光耀心里最脆弱的那一部分。他捏着那细密的针脚,手都有些抖:“阿晚,你可能不知道,你娘当年嫁给我时,舞刀弄枪是个中好手,女红之类却一律不会。我既然娶了她,也就认了;但她自己不满意,非要从头开始学……” 说到这里,元光耀的声音有些抽噎。“绣花针又怎么能和刀剑相比呢?她便天天藏着两只手,生怕让我看见那上面的针眼……她以为她藏得很好,哪里知道那些沾血的料子都被我收起来了呢?” 虽然只是听众,并没亲眼见到,但元非晚依旧被触动了。“阿耶……”她开了个头,却难得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元光耀也不是真的需要元非晚的意见。他只是一时激动,便忍不住把从前的事情说了出来。此时听见女儿的声音,他还有些害臊。“唉,是阿耶年纪大了,容易触景生情。阿晚,你听过也就罢了,可别告诉别人!” 元非晚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娘她还不知道?” “你娘就像你外祖,从骨子里要强。”元光耀道,脸上浮现出一种回忆的神情,“要是她知道我知道,定然会不高兴的。她觉得那样好,那我装作什么也不懂,有什么不行的呢?” 元非晚现在能理解顾东隅主动回避的举动了。因为就算是她爹,她也想回避了——阿耶啊,您这恩爱秀的,是要闪瞎谁呢!明明一开始不是这样的好吗! 当然了,这话只能心里吐槽。元非晚顺着元光耀的话想了想,就知道她娘为什么会送那么多衣服首饰过来了——她汝南县主的女儿,怎么能轻易被人比下去呢?有才有貌就算了,面上身上的其他东西也绝不能含糊! “既然阿耶您这么说,那我也当做不知道好了。”元非晚保证。“等娘没事,我一定夸她个三天三夜,让她知道,她的手艺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再也没人能比得过了!” 元光耀被逗乐了。“也对!你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同样的话,你说的肯定比我中听!” “还有非永!”元非晚顺手拉上小弟,“若是他出马,怕是更加事半功倍呢!” 元光耀连连点头。不过等高兴劲儿过去,他又想到了现实:“就是还不知道,你娘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和咱们团聚。” “都已经五年过去了,若是真有什么,还能拖到现在?”元非晚只能这么安慰她爹。“咱们已经身在长安,难道会对此坐视不管吗?小心着些,注意着些,早晚能找到机会!” “你说得没错。”元光耀再次点头。“该做的事情,阿耶绝不会忘!” “阿晚也不会。”元非晚紧接着保证。“虽然阿晚可能搬不上太大的忙,但阿晚定然会竭尽全力的!” “你还叫帮不上忙?”元光耀没忍住瞪了自家女儿一眼。“你都聪明到让阿耶怀疑自己过去想的都是什么了,还说帮不上忙?还有拜月,南宫长公主殿下的织锦和玉碗难道是凭空掉下来的、人手一个?” 元非晚小幅度吐了吐舌头。“不过是些小伎俩,上不了大台面。若是阿晚能知道有用的消息,自然会第一时间告诉阿耶您。但外头的事情,还是要靠阿耶您啊!” 换句话说,里头的事情,她就能做了,是吗?虽然她平日里只能接触女眷,但有些女眷可能比外头的官员还有用! 元光耀颇有些好笑。这话听着谦虚,内里却是绝对的自信。“得了,你那两首诗有多少斤两,你当阿耶不知道吗?”他先是否定了小伎俩这种说法,画风忽而一转:“只要你觉得你能做,那阿耶也不管你。只是,长安可不比岭南,你务必要小心些。” “那是自然!”元非晚满口保证。 长公主殿下那样尊贵的身份,若是能攀上交情,自然好;其他的人,尚待进一步观察。然而,她这第一次公开亮相,已经足够轰动;若她继续保持这个态势下去,怕是很快可以在全长安的各个府邸刷脸进门了! 到那时候,还愁什么呀? 吴王那头,事情的解决办法,说穿了就是差一个契机,或者是差一个台阶下。只要她能制造这种机会,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外祖和皇帝不是真的想死磕到底,就一定能顺利解决! 反正,谋反这样的大黑锅,谁爱背谁背,她家绝对不要! 元府上下的注意力全在吴王府上面,然而长安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关心德王妃和燕王妃的选择。拜月一过,整个长安贵女圈都被打脸,以至于有女儿去拜月的人家近几日后宅都不太安宁。 这头一个便是李庭府上。因为被比得灰溜溜的,李安书觉得颜面甚是无光,很是消停了一阵子。 见女儿心情极差,长孙佩妍是担心的。但想到这可能会让李安书打消掉嫁给德王的想法,她又觉得不是坏事。“都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可李安书怎么能不想呢?“我就是不明白!”她低声道,颇有些恨意,“长得那么漂亮,又能出口成章……这怎么可能?” “你是觉得,若是这条件安到长安任何一户好人家的女儿身上,就正常了?”长孙佩妍提醒道。 李安书一怔。若是把这样的条件安到鱼初身上,她肯定还会不平,但却没那么不平了。“好像是这样!” 长孙佩妍便叹了口气。只从门第出身看人,小女儿还是太嫩。“那你说说,一块金子,在长安和在岭南,有什么区别?难道它在岭南,便不是金子了么?” “……啊?”李安书愣住了。这话的确有道理……所以是说,不管家世如何薄弱,但元非晚就是那么厉害的意思? 长孙佩妍见女儿有所动摇,便继续柔声劝说道:“你想想,你阿姊嫁与太子,与我们家来说,已然是极大的殊荣。而如今,你却是不可能嫁与德王了。因为,长安城里可不止咱们李家一家有女儿!若好处都给咱们家占了,那以后就肯定有人找麻烦。要知道,树大招风啊!” 这话,李安琴也委婉地和李安书提过。母亲和姐姐都这么说,李安书便有些明白,她之前和姐姐做亲兄弟妯娌的想法不太可能实现。而如果德王妃与她无缘,那她也不必太介意元非晚抢了最大的风头。 “可我还是不太高兴。”她嘟哝道,“您没见她的态度!” “怎么,她对你不敬了?”长孙佩妍疑惑地问。这应该不能吧?若真是这样,两个公主加一个太子妃还不得削死元非晚? “不敬倒是没有,”李安书继续抱怨,“但她根本就不多看我一眼,就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话听着味道很不对,但长孙佩妍深谙女儿的说话方式,知道实际上是另一种情况。“你的意思是,她没主动向你示好吧?” 李安书悻悻然点头。 长孙佩妍本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放弃了。 元光耀和李庭乃至她丈夫李翰云都没交情,更可能有仇;在这种情况下,元非晚只是没有刻意和李安书套近乎,已经是很有教养的表现。若元非晚对其他人都是这种反应的话,她必须得说,这家教太良好,难怪南宫长公主中意。 幸好,这么个潜在的巨大对手和他们没多大关系。要头疼,就让鱼家头疼去吧!   ☆、81第 81 章 六大箱子的东西,元非晚领着两个婢子,收拾了好几天,才分门别类放好,一一登记造册。关于她娘在吴王府的软禁生活,其他的先不提,至少一定衣食无忧—— 光是这些送来的东西,价值就颇为不菲! 看来,她外祖府上即便是出了事,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不是一口大黑锅还没摘掉,元家准保能跻身长安城里最不能得罪的人家之一! 这么想想,长安和岭南的生活落差的确很大。她自己就算了,得亏她爹和她世叔竟然呆得住三年! 一想到顾东隅,元非晚就不由联想到顾芳唯。虽然顾芳唯显出了一种过分腼腆乃至畏缩的态度,但她仍旧觉得哪里不对。只不过现在她们接触太少,她并不能下定论。 又过了几日,元非晚闲得无聊,便想着外面风头是不是已经过了。但就在她真的出门验证之前,有人主动登门拜访。 这人便是王真。“来之前也没给你打个招呼,真怕你把我关在门外呢!”她笑嘻嘻道。 “怎么会?”元非晚听着她只是随口一说,便也笑着回答:“我正无所事事,你就上门来了,简直能算心有灵犀!”说着,她便让婢子上茶点招待。 王真很有口舌之欲,见得元家茶点精致,就不客气地多吃了几块。末了,她摸了摸肚皮,满足地道:“来找你真是找对了。我在家里呆着,他们总不让我吃东西!” 闻言,元非晚忍不住多看了王真几眼。对方的身材确实略胖,衬得脸圆圆的;但从那种自如的神气来判断,王真家里人肯定也没有多认真地要求王真一定要减肥。“若这话真传回去,我觉得你才要没东西可吃呢!” 王真瞪大眼睛。“我还没说呢,你怎么就知道?” “如果真和你说的那样,你能随便出门吗?”元非晚忍笑道。“这满大街都是好吃的!” 王真恍然,不由快速眨了眨眼。“好吧,下次我一定找些好点的理由!”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了。 “话说回来,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有事?”元非晚询问。倒不是她觉得王真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她们真还没熟到没事儿互相走动的地步吧? “有是确实有啦……”王真小声道,显得有些犹豫。 “……怎么了?”元非晚有些好奇。如果是有关王妃的事情,拜月刚过去没多久,应该不会有频繁的大动作吧? 王真想了又想,最后露出一种类似壮士断腕般的夸张神情。“你看,九月初九不是要到了吗?” “重阳?”元非晚不明其意。“确实要到了。” “按照惯例,重阳登高,这满长安的人都喜欢去一个地方,就是乐游苑。”发现拐弯子不适合自己,王真干脆挑明了直说。 乐游原是长安城附近的一块平顶高地,可俯瞰整个都城;没有比它更好的登高去处了。而乐游苑是乐游原上的一处皇家园林宅院,规模极大,亭台水榭,景色优美。乐游苑平时不对外开放,但在特殊节日会开放一部分给平民游览,以昭显皇家恩德。 元非晚有些明白了。“你要去登乐游苑吗?” “我是要去,然而不止我一个人去。”王真道,“每年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去那里……登高望远,邀朋赏菊,置酒赋诗,遍插茱萸……反正,就是那样,你懂的!” “哦……”元非晚略微拖长音。 乐游苑她当然是去过的,而且熟到不能再熟。但说起平民百姓的玩法,她还真是不了解。现在听王真的意思,怕是大家都去,就会分几个小团体。而若是分几个小团体的话,就免不了各种攀比…… 元非晚不得不再次怀念她做芷溪公主的时候。哪儿那么多事啊,她只要露个脸,大家就都心满意足了! 王真见元非晚不置可否的样子,赶紧继续努力。“你那么聪明,一定懂我的意思吧?我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找人撑场面!” 元非晚还在思考着她将来到底要和多少贵女过招,一时半会儿没答话。 王真以为她不想去,便有些着急。“我也知道,这第一次叫你就为了这种事,实在是冒昧……可是除了你,我真找不出还有谁能帮忙了!这样吧,只要你去一下,我就送给你五盒子……不,十盒子点心做谢礼!” 见对方脸上一副肉痛的表情,元非晚乐了。这吃货本性,倒是一点不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用十盒子点心做谢礼的。” “……那你喜欢什么?只要我能有的,都给你!”虽然极力掩饰,但王真的眼睛依旧微微发亮,显然认为没有比吃的更难拿出的谢礼了。 元非晚伸出两只手指,无声地敲了敲长榻扶手。“别的不说,你至少得告诉我,哪些人会去吧?” 王真先是一愣,继而两眼放光。“那还用说!” 当天晚上,元光耀知道重阳节女儿要和朋友一起去登高的时候,很痛快就答应了。“去吧!和同龄的女孩子一起,总比闷在家里好!有人邀请你去就更好!”随之,他又低声嘀咕道,“虽然我本来准备带你去见人的。” “嗯?”因为这事儿太罕见,元非晚便多问了一句:“是谁啊?” “上次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魏群玉魏侍中啊!”元光耀理所当然地回答。“本来就有很多人重阳和家人一起登高,我带上你和非永,不是正合适吗?” 听到魏群玉的名字,元非晚不免动摇了。和一群女孩子过家家相比,她自然对朝堂事更感兴趣。然而她已经答应了王真,断然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你们已经定好了吗,阿耶?如果都在乐游原的话,不见得不能一起啊!” 元光耀一听也是。全长安的人重阳时基本都喜欢去乐游原——不管是去乐游苑游玩,还是去爬边上的大雁塔。如果地方近,大可以两边都跑一趟。“你那里没有问题?” 元非晚摇摇头。“我想应该很快就好。”乐游苑别人可能很有兴趣,可她真的玩过很多次了,绝对不差这一天! “那好。”元光耀同意了。“左右都是玩,没必要定时定点,太严肃了。”他想了想,又道:“若是你那里气氛不错,也不用着急来找阿耶,知道吗?” 她爹这是怕她没有交际、没有朋友还是怎样?元非晚好笑地想,但还是乖乖点头了。 等元非晚回去后,顾东隅推门进来,便见得元光耀在烛光下入神。“元大,又在想什么呢?” “是你啊。”元光耀抬眼看了看自家老友,“你还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第一条,女儿要怎么嫁;第二条,夫人要怎么弄出来。 “我当然知道。而且,你不是已经在做了吗?”顾东隅道,顺势坐在长榻的另一侧,和元光耀之间隔着一张圆角矮桌。“虽然平日没什么机会见面,但魏侍中却没有传言中的那么难相与。” 魏群玉做过太子太傅,之前也曾在国子监任教。若元光耀和顾东隅够资格进入国子监读书,那现在的关系保准儿是铁铁的师生情。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影响他们现在的交情进度。 元光耀点点头,又摇摇头。“如今情势是还可以,不过要一步一步来。”说到这里,他抬头望着顾东隅:“但话说回来,你那里怎么样了?” “有怎么样?不就是老样子吗?”顾东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容。“李庭是只老狐狸,没那么容易露马脚。赵岷看样子阿谀奉承得很,却一样油滑。大概只有一个好消息,就是顾常侍好像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元光耀略担忧地看着老友。他一向知道顾东隅是怎样的人—— 对一个人好时,那是全心全意地对他她好;但若是那人不懂珍惜、以至于伤了他的心,那便再无回旋余地。就算顾东岭是顾东隅的亲哥,也不能改变这点。更不用提,两兄弟之间还隔着一层母亲的隔膜。顾东隅生母死得不明不白,这笔账估计和顾东岭生母——也就是当今顾家的老夫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凡是种种,因为顾东隅平素并不爱提,所以元光耀只知道一些。这时候听对方这么说,又想到对方一旦查清楚就立刻告诉他的保证,他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希望老友诸事顺遂。“我知道了。” 顾东隅自觉得话题太沉重,便主动转移了方向:“刚才芷溪找你,是有事?” 听得人问,元光耀便把女儿应邀出门的事情说了。“我还怕她日子太过无聊;如今有些同龄好友,总归是不错的。”要不是他夫人不在,这事儿何至于他操心? 顾东隅点头。但相比于交际,他更关心别的。“京兆府少尹的长孙女?那就是王家?” “应当是王家。”元光耀肯定。 “若是我没记错,王家的长孙女上次也去了南宫长公主府上。”顾东隅回忆了一下,“只一次就有人上门邀约,我看你不用担心芷溪了。” “三个孩子里,阿晚一直是我最不需要担心的那个。要不是因为这样,我也不会……”元光耀道,有些骄傲,也有些惭愧。他半路掐掉了可能让他们都回忆起不愉快往事的后半句,只道:“平素她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操心。只是这终身大事……” “你要相信我,芷溪那样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顾东隅劝他,“与其你这里想女婿想白了头,还不如让她自己挑。” “最好是能这样!”元光耀肯定道。“就怕不是我们挑人家,是人家挑我们!” 这已经是个老话题了。顾东隅心头的那点想法忍了又忍,这次终于没忍住:“你有没有考虑过德王,阿耀?” 听得这声称呼,元光耀睁大了眼睛。顾东隅平日里都管他叫元大,而若是以名相称,就说明这态度正经得很了,绝不是在开玩笑。“……德王殿下?”他惊诧道,“就算他好像对阿晚有些好感,但你为什么会想到他?” 元光耀的惊诧关键显然和人选没关系,而和顾东隅嘴里说出来有关系。因为德王可不是一般的结婚对象——他可是个亲王!但凡是个亲王,不说三宫六院,三妻四妾少不了吧? 当今盛朝,放眼过去,有哪家的女儿身份贵重到能让亲王不娶妾? 答案是,根本没有! 顾东隅当然知道这点,所以元光耀才惊诧。可顾东隅依旧觉得,他的设想有可能之处:“因为德王殿下绝对有足够的能力护住芷溪那样的夫人。” 就算元光耀再挑剔女婿,也不能否认这点。当今民风还算开放,女人若是被更高地位的男人看上,别说未婚强娶,就算是已婚,逼着人家和离再娶的也是有的。元光耀可不希望,这事儿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那太要命了!他的脸面没多大关系,但他女儿只会过得更惨! “……你觉得德王殿下会愿意?”虽然元光耀不怀疑德王的能力,但依旧不敢相信这种假设。 “两种可能……”顾东隅掰着手指给元光耀算,“一种是你把芷溪嫁低了,以后招来别人的觊觎;另一种是嫁给德王,让芷溪摆平可能的侧妃问题。你觉得,哪种方法的将来更符合你的设想?” 元光耀不说话了。他女儿再次闻名全长安,觊觎什么的,必须少不了啊! 顾东隅看他不说话,便知道他听进去了,再接再厉道:“或者,还有第三种。就是你留着芷溪在家里,顶多多交一点税钱!” “怎么可能?”元光耀想也不想地否定了。他做什么要把女儿硬留在家里?还没被蛇咬,就已经怕草绳了吗? “你瞧,就是这样。我只是列出几种可能给你。”顾东隅小幅度耸眉,朝后靠在了缎面软垫上。“这事儿已经比吴王那儿的简单了,我想你应该很快想得出利害关系。” 想丢掉谋反的帽子和嫁女儿相比,怎么看都是前者更难一些。元光耀思来想去,没法肯定也没法否定,最后就扔下硬邦邦的一句:“那我得找机会看看德王殿下的意思。”说不定顾东隅想得挺好,但人家德王根本不甩呢! 至于萧欥,他也很闹心。 本来嘛,他主动回长安就没图什么额外的好处。而皇帝虽然不置可否,但赐给他一面自由出入宫禁的令牌,还是很有用处的。若没有令牌,他想溜出皇宫去,怕是有些麻烦,要掩饰自己的行踪就更麻烦。 但!是!每天都要上朝是什么鬼! 也不怪萧欥内心呐喊。因为他那么多兄弟,不算太子,成年的也不少;结果就他和太子要上朝。太子是国之储君,上朝没什么好说的;他就一个亲王,天天去见那些大臣做什么啊?他就算再有野心,也不会当着皇帝和太子的面和大臣打关系套近乎的! 既然如此,在别人眼里,上朝是皇帝对他的莫大恩德;而在萧欥眼里,只是个莫大麻烦而已。若是最近有些事情讨论还好,但天天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日常…… 萧欥没耐心了。只不过他一贯面无表情,又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徒添麻烦,还没有用),所以基本没人知道他的不耐烦。 而这种不耐烦,在他知道萧旸很可能对元非晚有意时攀上了顶峰—— 特么地他怎么不知道,元非晚和他五哥以前有交情啊? 基于这种可以把自己逼疯的怀疑,萧欥没有犹豫,直接找人去调查了。然而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没人知道这两人有什么交情。 难道是偶遇?像他那样,一见钟情? 要是这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萧欥一定嘲笑他。什么一见钟情,也太不靠谱了吧? 然而,不能。且不说他自己已经中了枪;就以元非晚的才貌,不一见钟情也很容易n见钟情的。若他不仔细看好,那就是分分钟被人抢走的节奏啊! 虽然萧欥认为,萧旸已经有定好的正妃这点是个硬伤,但架不住生米还没煮成熟饭。照萧旦的说法,萧旸性子令人捉摸不定;要是他一个不小心,对方又返回来杀个回马枪,那就大大地不妙了。 在岭南的时候,萧欥下的决心是,他一定娶元非晚做正室夫人;至于侧室之类的,他还没想到那么远。而在十五过后,他见了全长安够资格嫁给他的贵女,这种想法就变成了—— 和他看好的夫人相比,其他都是什么鬼? 这形容略微夸张了些,实际上萧欥并没有如此嫌弃、或者看不起人。但事实就是,他看中元非晚以后,再看别人就入不了眼了。不管是看脸、看诗、还是看气度,都没人比得过元非晚啊!如果他能娶到一个满分的夫人,还要娶次品回家做什么? 但萧欥也知道,若是想让皇帝给他指元非晚做正妃,那就必然得先解决吴王身上的谋反问题。只要吴王一日不摘掉那帽子,他就没法名正言顺地迎娶心上人,说不定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嫁给自家兄弟做妾…… 那可是万万不行的!亲兄弟也要明算账,老婆更是不能动! 这样一来,在皇帝说重阳要带着几个子女去乐游苑时,萧欥立刻表示他愿意参加。虽然皇帝的意思大概是让他们兄弟们都在胸前别一枝茱萸联系感情,但他觉得吧,有出宫的机会就要抓住!元非晚现在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果她出门了,绝不能让别人捷足先登! 这时候,萧欥正和皇帝太子一起在凌烟阁。因为他应得非常肯定,以至于萧旦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儿臣也想去。七弟今年刚回来,咱们望远便更有意义了。” 有意义?萧欥默默地在心中冷笑。他大哥演兄弟情深倒真是炉火纯青啊! 皇帝听了很满意,至少脸上的表情是这样。“朕就是这么想的。”他转眼看了看萧欥,“这些年,做什么事情都少个人,实在不得劲儿。” “没关系,父皇,以后有的是机会。”萧欥回道。比恶心他还不会嘛?他只是平时不愿意说而已! “这话没错。”皇帝欣慰地点头,又转向萧旦,“既然是重阳,太子,你就把太子妃也带上吧。” 萧旦点头应了。“诸位弟弟妹妹是不是都去?若是如此,怕是乐游苑位置和防阁都不够。” 皇帝想想也是。“这倒是朕疏忽了。重阳时乐游苑对外开放,侍卫便要比平时多。既然如此,便就叫大的吧。老七,你和老八还单着,便由你去叫他;其他的,太子便费心安排一下。” 这事便这么定下了。萧欥自去承香院通知萧昱,而萧旦便返回东宫,让李安琴也通知一应女眷。 李安琴听完,心里便咯噔一跳。 她是从长安贵女圈子里走出来的,自然知道每年女孩子们都爱做什么——在重阳节时,哪儿有比皇家园林的乐游苑更具有吸引力的去处? 换句话来说,八月十五时她见过多少人,九月九在乐游苑就只多不少。别人也就罢了,但那个完美得像是画上走下来的天仙要怎么办? 见她不应,萧旦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李安琴回过神,忙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诸位王爷若是有侧妃的,要不要叫上。” “那还用说?自然是不要了。”萧旦有些莫名,直觉李安琴没仔细想这件事,“乐游苑地方是大,但也不可能让大家把家眷全带去啊!” “是臣妾疏忽了。”李安琴歉意道,赶紧找补。 萧旦多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就直接出去了。他娶李安琴完全是因为门当户对,关系比较接近相敬如宾。李庭是个坚定太子党,所以他并不怀疑她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但这事儿她明显瞒着他什么。 不过是一个重阳节,以前也没见她这么紧张啊?要说见不得人,也没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吧? 萧旦一时半会儿并没想到派人去查这里头的猫腻,毕竟感觉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心里已经记上了一笔。 至于李安琴,她不用派人去打听,就知道肯定有撞上的概率。她实在不想让萧旦看见元非晚,心里便暗暗动起了脑筋—— 若是有别的王爷在萧旦前头截胡,那萧旦顾及太子面子,就肯定不会要把元非晚娶回来了吧?   ☆、82第 82 章 既然决定要去,那自然不能刚露面就输了气势。这样一来,好好打扮就显得十分必要。然而,在面对满箱满柜的衣物时,水碧和谷蓝都只能傻眼。 “大娘,婢子挑不出来!” “大娘,婢子眼花了!” 也无怪她们陷入选择困难症。一边是个美若天仙的主子,一边是每件都精致华贵的衣物;怎么组合怎么好看,这叫她们怎么选! “以前那么几件衣服的时候,你们没问题;等到有了,你们倒是没办法了?”元非晚笑她们。“人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结果你们是反过来的?” 水碧和谷蓝一听,就知道她们大娘不打算来帮她们解决这个问题。于是两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各自挑了一套襦衫长裙帔子的组合出来。因为现在情况特殊,两套的颜色都比较素净,但料子做工都非常完美,有种奢华的低调。 元非晚看了看,大致满意。“就这么备着吧。” ……等等,主子这么漫不经心的,能行吗? 水碧很怀疑,而谷蓝更是直接说了:“大娘,虽然长安城里我不熟,但是,您上次出了那么大个风头,这次肯定有人记着的!” 元非晚眉毛一挑。记着找她麻烦?记着找场子回来?“我知道。”她不咸不淡地回答。 谷蓝看了一眼水碧,大胆接道:“那您还……?” “有什么的?”元非晚嘴角勾起,露出个漫不经心的笑容来,“来就来,就怕她们不来!” “……”两个婢子一起无语了。大娘您真是太不客气了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不得不说,不客气得……太好了! 元非晚见两个婢子都是一副略担忧又略期待的模样,终于把手里一只吃了一半的、红艳艳的大石榴放下了。“不是早和你们说过了吗?长安不比岭南。人多,就免不了有各种事情。有些不会太明显,但有些自己会找上门。”她侧着脸,斜看自家两个婢子,“不如你们告诉我,找上门来的事情,会自己变成不是个事情吗?” 水碧和谷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否定。事情都找上门了,那就一定是蓄意的。而如果别人一定要找你麻烦,你躲着只会被认为是怯弱,人家更会蹬鼻子上脸! 见她们脸上的神色,元非晚就知道她们已经想到了。“既然迟早要来,晚来不如早来。所以我说,就怕她们不来。” 水碧和谷蓝悟了。两人一起点头,又异口同声地道:“婢子一定小心!” “左右她们能想出的办法也就那些,”元非晚随意道,“到时候见机行事便可。”她连长安兵变这样的大风大浪都经历过,难道还不能对付那些平素里就在后院里掐掐的女人?她们再怎样,也不可能拉一支大军对付她吧? 虽然水碧和谷蓝还有些因为全然陌生的人和环境而带来的隐忧,但看见元非晚那么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就落回了原处。 上次南宫长公主府上,她们也是第一次去;结果怎么样呢?还不是让她们大娘轻松摘得头筹?这么想想,不过是个普通的登高游园活动,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人难道能比长公主殿下更威风不成? 想到九月时高处的风已经有些凉,水碧又去找了一件孔雀蓝的牡丹团纹刺绣披风出来。虽说她们大娘才貌双绝,不差这点衣服点缀,但考虑到要去的是乐游苑,可绝不能在众女中被其他人比下去了!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举动。因为帝后要带着几个儿女去乐游苑过重阳的事情,已经小幅度传扬开来。不大肆宣传是安全起见,而只在几个亲王和女眷中流传的事情当然不会传到元非晚耳朵里。 倒是几个从三品及以上官员得到了消息,便各自回去告知家人,想谋求举荐的或者想嫁入皇家的,都好好准备着。虽然明面上什么都没说,但万一有见面机会呢?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对吧? 萧月宁也在去的亲王和公主之中,不过驸马并不在列。重阳节当日,她一早就进了宫,打算陪着母亲妹妹一同出去。 对此,皇后很是受用。 因为长乐公主萧月珺今年十六,已经指给了安东都护薛清泰的长子,就差选个好日子嫁出宫(其实没定日子就是因为前头萧欥的正妃还八字没一撇)。安东都护府近年主要职责就是对抗盛朝东侧的高句丽和东北的黑水部落;论战斗强度不及西北,但和西北一样的是,它离长安也相当遥远。 所以,如果没有意外,这次重阳就是他们一家齐聚的最后一次重阳了。显而易见,这个一家只算帝后和帝后亲生子女,不包括其他妃嫔。 “你是有心了。”皇后欣慰道。“早上出来,冻着了吗?” “没什么,才九月呢。”萧月宁满不在乎地道。“不过若是您觉得有必要,那就让暖绣给您多带一件披风吧!月珺也是!” 萧月珺和萧月宁的长相有六分相似,不过更文静些。她在皇后的四个子女中是最小的,什么都不用考虑,自有哥哥姐姐解决,面上的天真还未完全褪去。 此时听到萧月宁提到自己,萧月珺便抿嘴而笑:“阿姊明明只是关心母后,可别没事儿就找我当垫背的。” “就你机灵!”萧月宁拿小手指点了点妹妹的额头,佯怒道:“我可告诉你了,以后再有这种事,你知道也得装作不知道,给我憋死在心里!” 萧月珺嘴一撇,便走过去,拉着皇后的袖子摇晃。“母后,你看,阿姊都敢当着你的面凶我了!”虽然她这么说,眼睛里却带着笑意。 皇后努力地想板起脸训一下萧月宁,但气氛不够,还没绷住就笑了出来,破功了。“得得,你们俩还不看看事情都准备好了没有?赶紧的,别叫太子妃那边干等!” 作为女眷,李安琴也和皇后一行一道儿出宫。然而亲生女儿和一个不怎么中意的儿媳妇,这亲疏远近立刻就出来了。 所以皇后那么说,萧月宁和萧月珺都不好意思起来,急忙去催底下的。等上车的时候,姊妹两人更是一起挤在皇后的凤辇里,母女三人拉起帘子说体己话。 “母后,我刚才在你那里看到好多美人卷轴!”甫一上车,萧月珺便好奇地问。“全长安的贵女,怕是都在里头了吧?七哥真是好福气!” 皇后听了,只笑。“又不是所有的都能娶回家,那叫啥福气?而且,那里头还有老七其他兄弟的侧妃……原本这事儿可不归我管!” 这言下之意,就是无故增加工作量了。萧月珺不特别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然而萧月宁却很明白。“要我说,母后,您也不必太费心。” “你们父皇把这事儿交给我,我能糊弄过去吗?”皇后道。她才没那么闲着没事干,但皇帝那里必须给个交代啊! “父皇让您统筹组织,这没错;但父皇可没说,除了老七和老八,您必须要给所有亲王都指个侧妃啊!”萧月宁道。“哪儿能那么凑巧,每个都能找到适合的?” 皇后一听也是,便点了点头。“但也不能不做,不然他们都说我这个皇后是故意苛待人!” “话是这么说,但若是您给老二老四选侧妃,不管再用心,怕是都落不了好处!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咱们为什么要干?”萧月宁又道。 老二秦王老四江王都是阴贵妃所出,而阴贵妃和皇后叫了几十年对台,从未消停。这时候,自然无论皇后做什么,都讨不了好。 这种明争暗斗,就连萧月珺都知道。此时听姐姐这么说,她点头附和道:“就是这个道理嘛!” 皇后想了想,眉头略微皱起。“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阴贵妃也不可能指望您给她挑儿媳妇,心里应当自有打算。”萧月宁凑过去,给皇后仔细分析,“那您只要看看,她到底想要谁。若是身家门第都一般的,就顺水推舟过去;若是她眼界太高,您便把人指给太子哥哥好了!” 这明面上是争儿媳妇,实际上争的是姻亲关系所带来的支持和后盾! 皇后一听就笑了。“这话你也就和我说说。若是给安琴听见了,她怕是要恨死你。” 萧月宁不以为然。“她可是李相的孙女,自然知道怎么做才对太子有好处。若是她连这个都看不透、又或者忍不了,这太子妃,我看也不必做了。” 这话说得直接,但皇后深以为然。做到她这样的位置,尚且不能随心所欲,还得每隔三年给皇帝后宫采选新人。若是李安琴现在连给太子塞几个嫔妾都无法接受,以后怎么母仪天下? 萧月珺听得似懂非懂。虽然结果到底怎么样她不知道、也猜不出,但若是给他们这里增加助力,那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此,话说回来,七哥哥的正妃,有人选了吗?” 萧月宁一听就笑了。“怎么,着急了?迫不及待地想去安东都护府了吗?我可是听说,那薛清泰的长子可是仪表堂堂、英姿飒爽呢!” “我哪有!”萧月珺脸一红。“阿姊,你坏!”她说着便要去打萧月宁,萧月宁直往皇后身后躲,姊妹俩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 “好啦,好啦,这还是在车上,外面还有人看呢,都注意着点。”皇后好容易把两人分开。随后,她回答萧月珺道:“还早着呢!你刚才不是看到了画像吗?那画像还没收齐!” “还没齐?”萧月宁一听,脸上的笑容减去几分。“十五过后到现在,也有二十来天了吧?” 皇后点头,想起一件关键的。“你上次不是和我说,元司业的女儿既貌美,又有才吗?我便一直等着,心想总有让我在宫里先看看模样的一天。结果,这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其他人的陆续交上来不少,却偏生没有她的!” “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皇姑和太子妃也认可了!”萧月宁即刻搬出来两个助力。“至于为什么元家娘子迟迟不交画像……”她想了想,便笑道:“怕是她长得太美,画师也呆住了!” 这种理由一听就是瞎扯,皇后没忍住瞪了大女儿一眼。“时间没到,我不好催。只是,你告诉我这个,后面却没有了……你是故意吊着我的胃口吗?” “母后,女儿怎么敢!”萧月宁急忙讨饶。“不如这样吧,女儿找个可靠的画师去,先给元家娘子画一幅交上来!” 皇后要的就是这句话。至于元光耀和元非晚自己想不想要,她是一点儿也没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哪里有臣子愿不愿意的份儿? “那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她道,略有些埋怨,“可不能再让我等个二十余天!” “女儿知道了!”萧月宁立马应道。 虽然皇后催促,但她心里并不真的以为,皇后确实对元非晚上心了。这种着急的劲头,更偏向于为鱼家解决可能有的强有力对手。鱼初的画像可是早早就交了,还不能说明这点吗? 这边凤辇里皇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边太子妃的车驾里,李安琴还在思考。皇后车里带了两个女儿说话,皇帝车里也带了两个儿子说话,倒是正好给她留下足够的独处时间。 她想让其他王爷在太子之前把元非晚先定走,想着容易,实现却难。 阴贵妃是皇后的对头,老二老四也是太子的对头。本来就没什么交情,行踪便难以掌握;况且,虽说元光耀和自家祖父貌似不对付,但也万万没有把两个敌人推做一堆的道理。 秦王萧旭,江王萧晨,否定。 老六和太子没什么竞争关系,然而是根墙头草。照他那软骨头样儿,怕是太子一暗示就主动奉上自家夫人,根本靠不住! 而老八呢,年纪实在太小。母亲楚贤妃也是个顺杆爬的,同样靠不住! 纪王萧昊,燕王萧昱,否定。 一下子就刷掉四个,剩下的就只有两个了。老五泰王萧旸,以及老七德王萧欥。 说起萧旸吧,李安琴对此人实在不太了解。几次家宴,萧旸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不爱和人搭话,什么时候都更愿意窝在屋子里,性子感觉硬不到哪里去。然而,考虑到燕淑妃那里的强大后盾,说有人想抢萧旸的夫人,那估计是没啥可能的。就连太子,也得忌惮一下安西都护燕师望的实力。 至于萧欥,李安琴的感觉很是复杂。 照理说,萧欥和太子是亲生兄弟,没什么好忌惮的。但她是李庭的孙女,还是太子妃,自然知道李庭和太子都对萧欥不是那么信任。 萧欥有高祖偏爱,遭到太子嫉妒。因此派人去安抚岷州内乱,则是他们这边不厚道。然而萧欥没有照预料之中的凶多吉少,而是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就更让人忌惮了—— 在太子和李庭计划着不能让萧欥分封西北的任何一个州府时,萧欥就自己回来了?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不是他们走漏消息,就是萧欥已然察觉他们的意图吧?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和李庭仍旧按兵不动,一方面是因为动作太急容易引人注意,一方面则是因为皇帝的模糊态度。 毕竟,对皇帝来说,萧欥可是一个十三岁就离开长安经历刀林箭雨的儿子;九死一生,战功赫赫,便是再忌惮,也不可能显出来。 就算李安琴并不完全知道内里利害关系如何,她也认为,萧欥不可能乖乖地给太子打下手。如今的萧欥,虽说还未成年,但已经是叱咤疆场的常胜将军了。就算身上没有一个军职也没有一个鱼符,他也不是个可以轻视、会被人搓圆捏扁的角色;想让他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做梦吧! 想想看,已经长成了的雄鹰还会乖乖地钻进当初囚禁它的小笼子吗? 答案是当然不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以上都是他们自己的猜想。从面上看,萧欥没做任何一个出格的举动。从回长安后,他循规蹈矩,乖巧得就像提线木偶。 本来就对萧欥捉摸不定,所以李安琴也不能确定,若是故意撮合元非晚和萧欥有没有意义。若是萧欥没生旁心,那也就罢了。但若是萧欥有些想法,那地位就基本等同于萧旭和萧晨;若是她把元家推过去,就等同于把两个敌人送作堆! 这思来想去,最终就只剩萧旸一个了。因为身体缘故,左右萧旸都是与皇位绝缘的,把元非晚收做侧妃也无关痛痒! 是的,没错,侧妃! 李安琴正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可不像李安棋,对元家后头还有个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吴王府毫无印象,以至于后头才来暗酸。而正是因为知道有两个儿子在西南边陲的吴王也是个危险的不定因素,她才觉得把元非晚配给萧旸很好—— 万一吴王平反,元非晚又嫁给了萧欥,那大半个西南和北部的兵力都在萧欥手里了!盛朝南边基本安定,东侧小打小闹;西南军、西北军和北军,可是盛朝最精锐的野战部队!所谓长安城里最好的十六卫,对上主力野战军,也是毫无胜算的! 这种前景,李安琴光想象就背后发毛,更别提真的去做了。 以上种种,总结起来,只剩最后一个问题:怎么让萧旸去把元非晚先截胡呢? 想到这次重阳登高萧旸也去,李安琴稍微安定了一点。这么说来,等她到乐游苑后,说不定就有机会探探萧旸的口风了!至于元非晚那边,李家随便谁都能给她传消息!自然有机会最好,没机会她也要给他们两个创造出来一个! 至于两个当事人自己,都还一无所知。 萧旸的车驾已经等在自家王府外头的大街上,就等着帝后和太子的车驾过去他再跟上。当然,这些都不需要他操心,他只卧在车中长条软榻上,心里想着乐游原上会不会有和元非晚“偶遇”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看出来,若他不找机会套近乎,元非晚对他就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而如果说李安琴的计划对萧旸来说简直是瞌睡时送了个枕头的话,那对元非晚来说就是相当无聊、而且浪费时间的举动了。因为她今天和王真约好在前,之后还准备去大雁塔和元光耀汇合、好见魏群玉一面,实在没什么空档和自己没意思的人谈情说爱。更别提还是做小……有多远给她滚多远好吗! 所以,在皇室车队浩浩荡荡地经过朱雀大街时,已经出门的元非晚就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如果一定要说好坏的话,那一定是坏。 “圣人今日也要去乐游苑啊……”等车队过去后,她重新爬上自己的车,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样一来,去乐游原的人就会更多了。”水碧道。她好歹在长安住了些年,对百姓爱凑热闹的秉性有一定了解。 “是啊。”元非晚肯定,但她心里想的却是—— 普通人去再多也没关系,但皇家就不一样了!萧欥就不说了,他显然相当有分寸;但那个泰王到底是几个意思?赶紧把自家正妃娶回去好吗,别找她麻烦!事不过三,现在已经两次了;她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然而,元非晚更愿意认为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乐游苑只对外开放一部分,她在外,萧旸在里;只要她不到处乱走,没道理会碰上,对吧?至于萧旸会不会到处乱走…… 呵呵,要是他真这么干了,就别怪她不客气!   ☆、83第 83 章 长安是六朝古都,到盛朝正是第六。在第二个以它为国都的朝代时,乐游原上已经修建了寺庙园林等,千百年来都是长安百姓最喜爱的游玩地点之一。尤其是每年三月上已、九月重阳,仕女游戏,就此拔楔登高,幄幕云布,车马填塞。 简单地说就是,重阳一天短假,长安群众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乐游原一日游这条城郊热门旅游线路,结果私家车堵了一路。 元非晚的马车行进到半山坡,就妥妥儿地塞在中间,上不上下不下了。 “大娘,这要怎么办?”水碧出去转了一小圈,回来请示元非晚的时候显得特别无奈。若不是她们动作还算快,搞不好就被塞在山坡下了! 实话说,元非晚从未遭遇过出游堵车——以芷溪公主的阵仗,所到之处没有鸣锣开道已经是低调,行人自动规避更是正常的。就像刚才的皇帝一行,轻轻松松就上去了。 所以这会儿,元非晚心情十分复杂。一面是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另一面则做好了必须自己爬上去的最坏准备。“大家都动不了了?” 水碧点头。“车马太多。前面一排望不到边际,后面一溜儿也差不多。” 听了这话,元非晚便小心地揭开车帘,前后张望了一下。事实就和水碧说得没有差别,还有不少人和她一样,正迟疑着是等还是自己动脚。 “算了,这山坡也不陡,咱们走上去吧。”元非晚很快就做了决定。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么多人,如果不赶紧上去的话,等会儿乐游苑怕是要塞满了! “会不会挤到碰到?”谷蓝对走路没什么意见,但她比较担心元非晚的仪容。 别的也就罢了,她们大娘必须得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那些挑刺的人面前!大娘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把你对手比下去的最好做法,就是永远过得比她好! 元非晚又观摩了一下周边情况。“快点就好了,别东看西看。我们就跟在圣人的车驾后面,快点的话,就不会被后面的人赶上。” 于是水碧和谷蓝没有异议,带上东西就跟着元非晚下车了。幸而她们今天带了小化妆箱子出来;要是真掉了米分,补补就好了! 元非晚的判断果然没错。她们穿梭在间隙之中,行进速度比车马快多了。等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她们爬到乐游原顶上再回头看时,就发现山路上人头攒动,已经连个缝隙都看不到了。 见主子微微出汗,水碧忙把人拉到一边树荫里,把元非晚的面妆重新整理一遍。态度之谨慎小心,就像是元非晚待会儿要去面圣一样。至于谷蓝,她正来回观察四周,就怕有人走过来。 元非晚由水碧摆弄,嘴上却没停:“我怎么觉得,你们俩很上心呢?简直比上一次还上心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呀,大娘!”谷蓝头一个不服。“对付那些眼红的人先不说,这可是干系到您将来的幸福呢!不小心点怎么行?” 元非晚眉毛微挑。“原来你们都怕我嫁不出去啊。” “话也不是这样的。”水碧反驳,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虽说您现在年纪还不大,但谷蓝说得没错,夫婿可要好好选。嫁得好了,那就是一辈子好!” 元非晚只能在心里挑眉了。要她说,嫁得好绝对不如生得好;比如说投胎到皇帝家里和贬官家里,差距就非常大。只可惜这点现在并不能拿来说,她只得憋着。而生得好这点不能说的话,她还真没法反驳水碧—— 男的尚有科举出头这条路可以走,女的怎么行?果然得指望嫁得好吧! 这么一想,元非晚忽而非常能理解那些人的嫉妒了。暂且不提家族利益,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可不是现在绝大多数女人的命运吗?她一个天降系瞬间就把一大票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比得灰溜溜的,能不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吗? 虽然元非晚很想要老天爷把自己打回去重新投胎到皇家做公主,但这显然不可能。所以,就算她理解那些人的嫉恨也没用,因为她现在是元司业家的长女,就必须要做符合这个身份、以及能让这个身份更加水涨船高的事。而她耐心实在有限,等不了很久,那别人有反弹真是再正常不过。 幸而水碧并没办法察觉到元非晚关于嫁得好不如生得好的想法。她三下五除二就给元非晚补好了妆,然后举着镜子退后一步道:“好了,大娘。” 元非晚瞅了镜中的自己一眼。目若流星,唇红齿白,实在对得起观众。“嗯,走吧。” 当她们到达乐游苑对平民开放的侧门时,王真已经等在那里好一会儿了。见得水碧和谷蓝一左一右地跟在后面,她便知道中间戴着帷帽的是元非晚,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台阶。“哎哟,阿晚,你可来了!我差点以为等不到你了!” “我来晚了吗?”元非晚问。照理来说,应该是正好啊! 王真拉着她就往里走。侧门边上有宫廷侍卫,但这时候并不拦她们。“没晚是没晚,但人差不多要到齐了!” 这所谓的人,自然是长安城里的贵女们。虽说重阳并没有限制进乐游苑的人的品阶,但前面已经说过,众女自持身份,通常都和自己家世相当的女孩儿玩在一起。国子司业和京兆府少尹都是从四品下,能玩在一起的基本上家里人的官职也都不低于从五品下。 所以,元非晚跟着王真在乐游苑的园林里左弯右绕,很快就在一大片空地上看到了不少熟面孔—— 正在等她们的孙华越,以及另两个少妇模样的女人; 鱼初则在较远的另一头,边上有十四五的女孩儿,也有几位贵妇; 再远一些,她还可以看到李安书、李安棋和……顾芳唯? 元非晚总算彻底明白了她对顾芳唯不对劲感觉的来源。 顾东岭是右散骑常侍,除了从属于中书省外,还是个从三品的。以这个官衔,和李庭家孙女有所交际是自然。而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能和李庭扯上关系,都得提十二万分小心! 看起来还是她世叔提醒得对,不能被对方那种无害表象蒙混过去! 王真和元非晚进门的动静并不大,奈何元非晚现在已经跃居全长安风头最劲的宝座。她们刚一出现,就有注意着的人告诉其他人。不一会儿,大家就全若有似无地向元非晚那里看过去了。 “就是她吗?”钱半烟眯着眼睛问。乐游苑这园子太大,以至于她只能模糊看清对方的五官。“看着也不如何嘛!” 鱼初一听,就知道自己母亲被元非晚身上穿着的朴素颜色给迷惑了。“元家芷溪似乎只是因为不杖期才穿那些素净颜色的。” “不杖期?”钱半烟想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这并不是指吴王薨了。“我还真没想起来!”相比于吴王,元光耀父母的存在感低得简直和没有一样! 鱼初遥遥地看过去,又回忆起八月十五时元非晚做那首一七体诗时的自信模样。“元家芷溪才貌双绝,女儿怕是……”比不过她! 听了这半句话,钱半烟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小初,别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姓鱼,知道么?” 只是一个姓氏,听起来并不如何厉害。但想到鱼皇后、鱼尚书以及其他鱼氏官员,大家就都会肃然起敬了。这就是家族的力量,赋予了一个普通的字无穷魔力。 鱼初点头,但仍有些担心。“可是……” “你想说吴王么?”钱半烟撇嘴道,“吴王可是国姓,元家难道是?再者说了,他那个国姓价值几何,现在还难说呢!” 吴王这只股票五年来一路都在跌,实在没人想入手。正因为如此,唱衰的人也不少,钱半烟正是其中一个。“小初,你就放心吧,”她这么说,“就算那个芷溪有才有貌,但选德王妃看的可不是那些。要我说,她撑死了也就是个侧妃,完全不能影响到你!” 虽然母亲和大哥都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有皇后在,德王妃这个位子手到擒来,但鱼初没亲耳听见皇后这么说,心里总是没底。萧欥的严肃过头和难以亲近,她也听说了,就更加不放心。如今,又加上一个阵势极像是来中途截胡的实力派…… 她怎么能不担心呢! 钱半烟看不下去女儿的萎靡模样。以前还好,十五过后,鱼初便时常怏怏的,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得得,大不了等下咱们去会会她,嗯?”左右汝南县主还在吴王府里关着;若是想杀对方锐气,有什么机会比现在更好? 鱼初眼睛一亮,总算点了点头。瞧上次表现,元非晚肯定不会主动来和她们打招呼;这么一来,只能她们这边主动出击了! 至于李安书和李安棋这边,长孙佩妍和裴谨同样在。她们对边则是顾芳唯和她的母亲白巧,都是老熟人。在元非晚进来之前,她们该寒暄的都寒暄过了。所以在目标出现后,话题理所当然地转了过去。 “八月十五的事情,我还真没想到。”长孙佩妍轻声道,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道是元家宝树,原来真是元家宝树。” 白巧循声望过去。因为知道丈夫在劝说顾东隅回顾家方面碰了好几鼻子的灰、而顾东隅现今就住在元府上,她的目光就分外复杂。“谁说不是呢?” 长孙佩妍也不是个傻的。顾东隅不回顾家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别人的家务事,她们这些外人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提。若是关起门说体己话儿也就算了,这外头大庭广众的,总得给人留点儿面子。 “岭南三年,再回长安,大家有目共睹。”她缓声道,“这样,还能做到如此程度,只能说元司业家教有方。” 有大房夫人和女儿在的场合,二房的裴谨和李安棋通常是没多少发言权的。但听到这话,李安棋忍不住插了一句:“就是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夫子,才能教出如此的宝树。” 这话声音很小,但架不住大家都没吭声,各个都听得一清二楚。李安书还不觉得有什么,但顾芳唯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这时间极其短暂,只有白巧注意到了。 没办法,顾家人确实听不得这种话。原因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顾东岭和顾东隅那一辈,嫡长子顾东岭有门荫,可以去国子监读书,结果还比不过去普通书塾就读的庶长子顾东隅。长房的脸被打得啪啪响,众人早就知道了。 而到了顾芳唯这辈,更是糟糕。顾东岭妻妾不少,然而膝下依旧无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旁支的长子一天比一天大。老夫人只有顾东岭一个儿子,那个心塞就甭提了:她一边恨不得给顾东岭再娶几房妾,一边非常严格地要求长孙女的各个方面—— 门荫要保不住实在太不爽了,他们不能在其他方面输给旁支!没有孙子,就孙女去做! 如此这般,正是顾芳唯每每不能出门、必须闭门学习的根源。因为老夫人觉着,若是长孙女有个才名,那至少能证明他们顾家只是时运不济,而不是她们长房就是注定比旁支差! 不得不说,同样是长孙女,顾芳唯的命比李安琴差了不止三条街。考虑到李庭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实力,她也没必要太嫉妒;可她努力多年都得不到的东西,有人一出现就得到了…… 这心中有多少不平衡,知道的都能想见。只不过顾家老夫人指望孙女给长房争口气的想法比较剑走偏锋,在真正成功之前没几个人能猜出来,所以只有自家母亲注意到了女儿那一瞬间的不虞。 “想知道这个还不容易?”白巧笑道,不着痕迹地打岔,“在岭南时就罢了,元司业现在可是在国子监!随便找里头读书的问问,不就知道了?”说着,她看向长孙佩妍,“若是我没记错,你们李家有子弟在国子监里吧?” 长孙佩妍小幅度颔首。“不错。你知道的,我那小姑子,就有个儿子正在国子监读书。” “叫奕鸣,对吧?”白巧道,“看来这得托你去问问了。” 因为李安琴想知道,长孙佩妍早就派人去向外甥打听了消息。只不过,她不好说李安琴想知道这个,所以现在并不提起。“其实也不必问,”她很快想到另外一点理由,“圣人愿意夺情起复元司业,就说明他的水准低不了,这才把人招到国子监去。不然,放在岭南那样偏远地方的州学,也是浪费啊!” 这话说得没错,奈何听在顾芳唯耳朵里,只觉得自己小叔实在不给面子——若是顾东隅愿意倾囊相授,她何至于被元非晚压过去?其实还不止元非晚,十五拜月的前三里根本没她;她连二房出身的李安棋也没比过…… 呵呵,这日子还能过? 自家父亲在朝中有多少影响力,顾芳唯是知道一二的。 虽说散骑常侍常在皇帝左右伴驾,然而从没见他们顾家有什么额外的赏赐,可知实在一般。德王妃有志在必得的鱼初,也就罢了;剩下一个燕王妃,她若是再比不过元非晚或者李安棋,那不是坑她吗?老夫人一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想到这里,顾芳唯突然恍神,以李安棋的身份,估计做不了正室,也就不能够成为她的竞争对手。然而元非晚不同;这是个不知道会往上浮还是掉下去的人,实在值得警惕! “……看,看那边!”因为情绪不高而一直默不吭声的李安书突然叫起来。“钱夫人那边动了!看方向……”她不由瞪大眼睛,“她们是要去找……” 不用李安书继续说下去,从长孙佩妍到顾芳唯已经全都看见了。 “钱夫人竟如此不拘小节。”长孙佩妍忍不住道。她们都想知道元家的底细,钱半烟第一个采取了行动,还是直接的……不得不说,有皇后撑腰就是有底气啊! 白巧也这么想。“那也没关系。既然她们带了头,等下咱们过去更顺理成章了。”就让她也会会传说中的元家宝树! 至于元非晚这头,她刚见过王真和孙华越的母亲,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从孙华越的态度就能看出孙家并不如何待见元家,所以大多数时候,元非晚还是在和王真说话。 “我看也没什么呀?”她小声地和王真咬耳朵,“这不是大家相安无事吗?” “大概是时间还没到。”王真同样小小声地回答,“你得相信我,这事儿之前年年都是这样——看着这满院子盛开的菊花,总得想出个法子来称赞它!不管是登高还是望远,全都一样!” 元非晚不置可否。“那我可等不了。”她继续道,“我家里有些事情,估计不能在乐游苑呆上一天。” 王真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过来。“好吧,那也没办法。如果你先走,我也找个理由走了好了!反正我又不图什么,还不如回去……” “吃好吃的?”元非晚促狭道。 王真拿眼睛横她,但没过几秒就破功了。“我看你还是别叫元家宝树,叫元家神算子得了!” 两人嘻嘻哈哈地开了一阵子玩笑。不过多时,长安县令夫人到来,她们便一起围着聊了几句。 这天还没聊完,钱半烟就带着鱼初过来了。 照理来说,不管是孙华越、元非晚还是王真,都和鱼初不熟。然而,这并不能难倒钱半烟—— 孩子不认识,夫人她总认识几个! 再者说了,她一个正三品官员的老婆,皇帝亲封郡夫人,哪儿有别人怠慢她的道理? 所以,不费多少力气,钱半烟便顺利打入夫人们的内部,还收获了至少一沓“钱郡夫人”的尊称。这在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的同时,也没让她忘记本意—— “咱们这群人中,是不是少一个啊?” 被钱半烟划归到“咱们”之中,几位夫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其中一位便道:“没来的是汝南县主。” 钱半烟拖长音“哦”了一声,仿佛刚注意到这点。“是我疏忽了……那这位小娘子,便是元家芷溪了?” 元非晚早觉得对方是冲自己来的。现在听到被点名,她也毫不意外。“回郡夫人,正是芷溪。” 钱半烟定神看了看那张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她很努力地想找出点不对。然而她很快就放弃了——这长相也太难挑剔了,换别的! “这真是遗憾,”她装模作样地说,还故意叹了口气,“重阳佳节,怎么好让你自己一个出门呢?” 被钱半烟划归到“咱们”之中,几位夫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其中一位便道:“没来的是汝南县主。” 钱半烟拖长音“哦”了一声,仿佛刚注意到这点。“是我疏忽了……那这位小娘子,便是元家芷溪了?” 元非晚早觉得对方是冲自己来的。现在听到被点名,她也毫不意外。“回郡夫人,正是芷溪。” 钱半烟定神看了看那张脸。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她很努力地想找出点不对。然而她很快就放弃了——这长相也太难挑剔了,换别的! “这真是遗憾,”她装模作样地说,还故意叹了口气,“重阳佳节,怎么好让你自己一个出门呢?”   ☆、84第 84 章 两人刚一碰上就短兵相接乃至于火花四溅的气氛,众人都发现了。钱半烟的敌意来源很容易猜想,相比之下,元非晚的反应就有些镇定过头了…… 几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寻思着,刚才是不是早走为妙。因为若是照这种态势发展下去,她们劝哪边都落不了好——若是一定要得罪一边,那肯定只能选元非晚;但只要有可能,她们谁也不想得罪啊! 除了孙家偏向李庭那边外,剩下几家立场并不明显,要不也不会自成一个小团体。而要是钱半烟这话放在她们那个小圈子里,现在口诛笔伐元非晚的就绝不止她一个了! 元非晚自然知道这点。钱半烟总不好浩浩荡荡地带一票人马给自己助威,因为那就太刻意太明显了;而对方只能一个人来……呵呵,她对上门找麻烦的人从来都是一句话噎死!就算是笑着说的话,听起来一丝烟火气也不带,但有心人自然会懂! 然而,就在大家预料她们之间的口水战一触即发的时候,鱼初插了嘴。“你刚才那句话,改改又是很有意境的好诗了,芷溪。”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以钱半烟为尤最。母亲捋着袖子气势汹汹的,想给女儿找回场子;结果女儿自己好像并不是那样想的? 这种疑似猪队友拖后腿的行为让元非晚也呆了呆。不过她打定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别人夸她,她难道不会夸回去?“不过是有所思罢了。换做是你在我这位置上,必然会做得比我还好。” ……这话真的是夸奖吗? 众人额上齐刷刷落下一排黑线。若是从字面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指鱼初比她厉害;但是再深入想想……谁没事儿希望自己母亲被软禁、父亲被贬岭南啊?这真的不是诅咒吗? 然而,这话不能说出来。毕竟元非晚可没直接如此表达;自己代入的话,元非晚立马就可以说她没这个意思,是他们想多了! 被类比软禁的钱半烟第二口血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要死。这小娘子看着不过十三四,嘴皮子倒是利索得要命啊! 鱼初眼睛眨了眨,倒没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其实前一次咱们见面时,我便很想结识你了,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今日运气不错……”她说着笑起来,颊边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就算是元非晚,也不得不产生一种感觉,鱼初的段数似乎要比钱半烟要高。 虽然钱半烟没露出什么明显的不满或者愤懑的神色,但她刚一开口就挑刺;太过迫不及待,就显得落了下乘。 可鱼初呢?不知道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反正完美规避了她的语言陷阱。 “你这么说,我可真是深感荣幸。”元非晚回以一个同样弧度的微笑,“久闻鱼家娘子的大名,奈何身份相差,便不好主动相询。” 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地推太极,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说好的掐架呢?这发展方向眼看着要朝着姊妹情深去了啊! 仿佛要坐实众人的这种猜想,下一刻鱼初就向自家母亲道:“娘,难得芷溪和我一见如故,我想和她去那边赏菊!” 结果,钱半烟的第三口血是被自家女儿逼出来的。 等等,这特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她内心如此呐喊。 然而这并不能表现出来。当着众人的面,钱半烟也不能拒绝女儿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所以她默默地咽下了那三口血,还得装出一副慈爱的样子道:“去吧,别走太远,早些回来。” 这种绝地逆转般的发展方向,一边围观的王真也丝毫没有预料到。见元非晚和鱼初两人走远了,夫人们又自去谈话,她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鱼初对元非晚一见如故?这是在搞笑吗? 另一侧,孙华越无意识地摆弄着脚边一株半人高的菊花花瓣,说不清自己是羡慕嫉妒还是幸灾乐祸—— 鱼德威的正三品尚书之位已经不算低,更别提背后还有皇后撑腰。若是能和鱼初打好关系,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不过她家经营了许多年,到现在也就勉强和李庭扯得上一点儿关系。 但问题在于,鱼初真的想要结识元非晚?听语气还很倾慕?可元非晚在十五时分明让她们所有人都颜面无光啊!尤其是鱼初?得要有多宽广的心胸,鱼初才会不在意这种事? 假的吧,这绝对是假的吧! “她们俩有什么话好说的?”王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看怎么都是对头啊! “谁知道呢?”孙华越道,语气颇有些酸溜溜。“大概是人走运,天上也会掉馅饼!”周围还有其他人,风凉话不好直接说出来。所以她也憋着一口心头血,走到几位夫人边上听着去了。 王真看了看地面上被孙华越掐断的菊花花瓣,又看了看把钱半烟包围在中心的一群人。这地方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她吧……这么想着,她便微微提着裙角,朝元非晚和鱼初走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至于元非晚,她这时已经和鱼初站在了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前头。 “我和你道歉,家慈刚才不是有意提起的。”鱼初开头就是这么一句。她声音不大,但神色看起来极为诚恳。 元非晚有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对方是不是在扮猪吃虎。女儿替母亲道歉,总感觉哪里怪怪的。然而,这种事可难不倒她。 “你说什么呀?”她露出一副极度惊诧的模样,“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是母亲说你怎么一个人出门啥的……这实在太冒昧了,本不该这样的。”鱼初道,略低着头。 元非晚心中大皱眉头。这啥意思啊?低头再来个泪水点点的话,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她欺负鱼初呢!“本就是事实,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两步,好让自己的身体露在菊花丛外头。虽然故意拉拉扯扯来陷害别人的手段放在她们俩身上都太低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搞什么幺蛾子出来就不好了。 鱼初看起来缓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她欣慰道,“原来是我多想,真是不好意思。” “你已经说了三遍了。”元非晚不得不提醒对方。“本来就是莫须有的事情,又何必这么客气呢?” 鱼初点点头。“如此是最好。”她停顿了下,又道:“你上次做的那两首诗,真真是极好的。我回去一再揣摩,都写不出更漂亮的了。” 元非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对方一副我是你脑残米分的调子,真让她不好接话。若是简单的脑残米分也就罢了,可本该最介意她存在的人竟然一点也不生气,倒过来还崇拜她?逻辑哪里不对吧! 好在这次有人来解围。不是不近不远观察着两人的王真,而是顾芳唯。 原来是长孙佩妍和白巧觉得一票人浩浩荡荡过去目标太大,容易被人理解为她们抱团欺负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儿,那传出去就难听了。李安书说什么也不肯过来,只有顾芳唯自己上。 “真巧,素心,芷溪,你们也在看这墨菊呢?”顾芳唯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素心是鱼初的字。虽然半路被人打断让她不太高兴,然而顾家在朝中也不是什么可以随便轻视的对象,她的礼仪自然得尽到。 “这不是蕊芯吗?”她道,装作刚发现顾芳唯的惊喜模样,“来来,正好和我、芷溪一起赏花!” 都不熟啊!不仅不熟,很可能还是谁都看不上谁! 这么想着,元非晚就觉得这理应不干她啥事。然而别人都叫了她的字,她也就礼仪性地点了点头。 按照赏花作诗一条龙的惯常程序,顾芳唯不得不推辞一下。“赏花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后头的事情,你俩还是饶了我吧!” 这说的显然就是十五夜里元非晚和鱼初拔得的一二名了。鱼初眼珠微微一转,便露出个恰到好处的苦笑:“若你一定要这么说的话,那应该是我和你一起让芷溪饶了我们吧?毕竟,长公主殿下的织锦和玉碗可都被芷溪拿走了!” “谁说不是呢?”顾芳唯同意。 元非晚从来没发现,夸她的话也能如此令人头疼。“那我觉得我只能走了。”她作势抬脚,“既然你们俩都不带我玩,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咦,这接下来的难道不该是你主动请我们去看织锦和玉碗吗?”顾芳唯一脸惊诧的样子。“怎么能走呢?” 鱼初倒没想过,顾芳唯会接这么一句。难道她想去元家?考虑到顾东隅的问题,也不是没可能? 在鱼初愣神的功夫里,元非晚也愣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她首先想到的是顾东岭还没有放弃——以顾东隅在十五后告诉她的事实来看,他那个大哥就算没做什么,脸皮也实在太厚了——还想要通过顾芳唯来曲线救国,然而这种怀疑并不能当做明面上拒绝的正式理由。 “若是你们想看,我自然是欢迎的,任何时候。”她笑吟吟地接下了,心中飞快地思考对方的其他可能意图。“就怕府上太久没有置办器物之类,灰扑扑的,没法入你们的眼。” “哪儿的话?”鱼初此时已经考虑完毕,很快地接过话头:“我们就是去了,也是看你多些。而你才貌双绝,怕是怎么也看不够啊!” 这话夸得直白,顾芳唯不觉多看了鱼初一眼。她想去元府,自然不是为了看元非晚;她之前说“咱们”,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们就三个人在说话;可如今,鱼初似乎真的也想去?她想去干什么? 元非晚一看这阵仗,就知道她家注定要迎来两尊大佛。想看织锦和玉碗自然没什么,但就怕她们各有想法……不管了,等回去先告诉她爹和她世叔,该怎样就怎样! 她们这头谈妥,不管是钱半烟还是长孙佩妍,都没有了找元非晚的理由。于是她也乐得清闲呢,只和王真待在一起,在园子的游廊上走动,看见漂亮的花丛便走近去看。 “……她们真都那么说?”王真好奇地问。 不管是鱼初还是顾芳唯,自己身份已经足够贵重,根本没必要主动登门造访来拉近关系。尤其是顾芳唯;听孙华越的抱怨就知道,想约她出门都不容易,更别提特意腾出时间。这会儿突然一副看中元非晚做好姊妹的样子,委实可疑。 元非晚并没有一点事情逢人就说的爱好,但王真在边上瞅了她们半天,一副随时准备着冲过来帮忙的样子。如此,对方问刚才的事情,她也不好不说。 “说是那么说了,但做是两码事吧。”她清淡道。“左右不过多准备两个垫子一桌茶点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出元非晚是真的不在意,王真不由咋舌。“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担心。”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元非晚宽慰对方。 鱼初和顾芳唯难道是洪水猛兽吗?是能冲走她,还是吃了她啊?又或者说,是能打架斗殴,还是杀人放火?她既然敢让她们上门,这种事情就一件也不会发生! “行吧。若是她们去,我可就不去了。”王真一脸心有戚戚焉。“你一定得提醒我,别撞上!” “你刚才好像不是那么想的。”元非晚故意提醒道。“我感觉,若是刚才我们之中任一个手抬得高了点,你就会跑过来了!” 王真悔不当初。“那还不是因为今天是我把你叫出来的?要是你出了什么好歹,不得算我头上?”她话锋一转,又道:“但你自己招待客人,这就不关我事了!” 这话说得直白,然而元非晚就喜欢这种直白。“这么说来,你还真是精明啊?” “那可不是!”王真骄傲地抬起了下巴。不过她脸圆圆的,下巴也圆圆的,整个人看起来都偏向可爱,做这种姿势实在是逗人发笑。 元非晚就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就在王真瞪着眼睛、作势要捏她时,园子入口处突然掀起了一阵喧哗。 “……怎么了?”王真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她放弃了在元非晚山上找回场子的举动,转而好奇地张望那个方向。“谁来了,大家这么激动?” 元非晚从藏身的廊柱后绕出来,看了看,基本同意王真的猜想。因为这实在太明显了——原本三五成群的女眷们突然聚集起来,脸都朝着同一个中心;而中心的人个头偏高,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更显得鹤立鸡群—— “是泰王殿下。”她道,刚才的笑意已经从语气里完全消失了。 王真光顾着看热闹,没察觉元非晚的这种变化。“阿晚,你眼神真好,这么远就认出来……呃?不对,你怎么认识泰王殿下的?” “路边上。”元非晚简洁地解释,“上次十五,我回去时,太子殿下等一行人正好回宫。” “那也不对啊……”王真十分费解。“他们那时候应该是坐马车吧?能看到脸?” “这我也不知道。若你想知道,怕是得问泰王殿下自己,为什么把头探出来。”元非晚回答。 其实这答案她大致知道,但她才没那么傻说出来呢!因为萧旸八成不会承认他在蓄意示好……而对她来说,不管是脑补过度还是自我感觉太良好的形容,她都不想要! “这园子本只有女眷能进,泰王殿下在这里,定然是走错了。”元非晚说出了她今天最诚心诚意的一条建议,“咱们还是离远些吧?” 但王真并不这么想。“你难道没听说,泰王殿下是几个亲王里最风度翩翩的那个?据说他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堪称这京中的第一才子!” “……我以为另一方面的名声该更大些。”元非晚有些无语。 萧旸的身体弱传了这么多年,就算有水分,也应当不是空穴来风。而在她看来,皇帝的儿子最重要的属性就是能不能当皇帝;至于长得圆还是扁,都是次要的! 长得帅有用?能当饭吃吗?元非晚很是不明白花痴众人的想法。 然而王真眼里几乎可以冒出实质性的米分红泡泡,对元非晚的质疑充耳不闻。“不知道有多少姑娘等着近距离看泰王殿下一眼而不得,结果你刚来长安没多久就见着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好容易才从远处的萧旸身上分给了元非晚一个眼神,“一句话,去不去?” 去围观萧旸?自己送到他跟前? 元非晚想都没想,直接摇头。她是脑袋坏了,才会给自己找麻烦! 王真可不知道萧旸对元非晚的那点儿小心思。至于元非晚为什么不去凑热闹,她也自动自发地无视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晚几步就看不见泰王了,冲啊! 水碧和谷蓝不远不近地跟在元非晚背后,此时见了王真的兴奋劲儿,不由也有点被鼓动了。 “大娘,”谷蓝尝试性地问元非晚,“大家都过去了,咱们不过去?” 元非晚果断摇头。“就算人多,也要注意避嫌。” 水碧想了想,不太能明白泰王的意思,便问:“泰王殿下他到底在想什么?” 别人可能不明白水碧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但元非晚明白,自家婢子问的是泰王对自己的看法。“别人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泰王殿下已经有了正妃。如今看他主动出现,怕是身体好了一大半,不日就能迎娶正妃过门了。” 这一口一个正妃,水碧和谷蓝难道听不出背后的意思?正妃定了,那便只有侧妃。而侧妃什么的……不就是高级一点的妾吗?不管高级还是低级,说到底都是妾啊! 一听做妾,两个婢子立刻安分了。她们大娘这样的美女加才女,人又那么好,何必上赶着给人做小?那不是太委屈了吗? “那咱们还是走远一点吧。”谷蓝立刻改变了主意。“我看那里有座假山,挡人就挺好的!” 至于萧旸,现在满心都在叫着坑爹。他刚到乐游苑就收到消息,说长安城里的贵妇贵女们都在东面的园子里,人很齐全。贵妇他没兴趣,但齐全的贵女,不就意味着元非晚在么? 所以他就准备着,希望能等到元非晚落单或者走到别的园子去。但是这两样,他哪一个也没等到。不光如此,派人去传些南面园子里景色更好的话,也完全没有用—— 元非晚是一门心思地在同一个园子里转悠啊! 于是萧旸只能亲自出马。他知道自己一出现就会遭到围观,但若是元非晚在人群里,肯定也能找到聊天的机会。 但!是! 谁能告诉他,这一群姑娘里环肥燕瘦都有,偏偏就少了他想要的那个,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大的目标,不可能不被注意到;那元非晚不在,只能解释成她躲起来了……所以,他这是被人讨厌了吗?一定是的吧! 至于元非晚,她已经带着两个婢子转到了假山后头。照她们之前的猜想,大家都去看泰王了,这里一定没人;然而,当她们刚转过去,就发现有个男人正百无聊赖地靠在那里。 ……哪里来的男人? 水碧和谷蓝差点叫出声来。之所以是差点,是因为那个漫不经心的男人身上穿了一身宫廷侍卫的服装,脸也是她们见过的,虽然不知道名字…… “元家娘子。”卢阳明毫不意外地对元非晚打了声招呼,还是惯常的笑眯眯。 元非晚把人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一时间搞不清对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85第 85 章 事实并没有元非晚猜得那么直接,但也差不多了。 卢阳明一路溜溜达达地返回乐游苑南面皇帝所在的园子,愣是没被任何人发现,不由觉得自己之前那趟远门没有白出。他就说嘛,跟着两个野战军混,一时受欺负是一时受欺负,但学回来他就能欺负其他宫廷侍卫了!算算还是值回票价! 当然了,在太极宫里可没这么容易。乐游苑不是皇帝常驻的地方,一行人又刚刚到达,人来人往,防卫有疏忽,是很正常的。 不过,底下人忙归底下人忙,都不关顶上人什么事。反正皇帝到达乐游苑以后,依旧带着太子和萧欥说话。卢阳明远远地在殿门外望了一眼,就知道还得等。 约莫半柱香过后,萧欥才从里头出来。他和太子告了别,便脚步匆匆地返回自己的院子。进了书房后,他反手把门关上,毫不意外地看见屋子里凭空冒出两个人来。“事情怎么样?” 卢阳明瞅了一眼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冒出来的公孙问之,才回答萧欥问他的话。“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七郎?” 萧欥一听就知道万事大吉,但他想知道的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他一面问,一面走到长而矮的书桌后头,盘膝而坐。 “还真是特别的动静。”卢阳明也老实不客气地坐在萧欥对面。“泰王殿下怕是听了一些消息,便派人往院子传话,说南面园子里景色更好。” 萧欥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话他也敢说?” 从皇帝到一票王爷公主都安置在南面的园子里,没错;但如果有人贸贸然走过去,更大的可能是被宫廷侍卫拦住吧?除非萧旸能搞定一路的侍卫,让他们蓄意把某个人放进去…… “要我说,泰王殿下在宫中的人缘可比你好得多,七郎。”卢阳明意有所指地道,“而且,你刚才没看见那阵势……因为并没有人冒冒失失地走过去,所以他自己在东苑露了个脸,然后毫无疑问地地被一群女眷围住了!” 萧旸在长安城的女性中素有美名,萧欥有所耳闻。今日听见卢阳明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实,他并不惊讶。“被围住就被围住吧,”他言简意赅地说,“总有人不会去的。”看他的模样,已经是一副笃定元非晚不会凑热闹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的?”卢阳明略有吃惊。 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萧欥面上显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我就是知道。”他说了一句基本等于没有的回答,又问:“你知道五哥让人往园子里递消息,你就光看着他们这么干吗?” “反正元家娘子又不会中计,有什么关系?”卢阳明轻哼,不过紧接着就是找补:“我拦了两个,但怕太明显,就没继续做。” 萧欥点了点头。萧旸在明他在暗,于他更有优势,犯不着为此浪费底牌。而且,说句实话,元非晚真是相当难接近;萧旸的声势闹得越大,怕是越会让元非晚反感!“信带到了?” “那还用说?”卢阳明保证。“只不过看元家娘子的表情嘛……”他故意拖长音。 萧欥有些心急,但他知道他这个属下就是爱卖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关子,也不催促,只默默盯着。 一边的公孙问之也如此。 在四道目光的逼视下,卢阳明这一次还是乖乖交代了:“……元家娘子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萧欥还以为有别的更重要的问题,此时听见元非晚只是没有表情,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没表情就没表情吧,至少信她愿意收! 卢阳明没有看到萧欥的失望神色,颇有些愤愤。“你们两个真是太令我没有成就感了!一个是那样,两个还是那样!我看你还是早些把人娶回家,免得祸害别人!” 萧欥什么都没说,只轻飘飘地白了他一眼,眼底的不屑明摆着:你想要我们祸害你,我们还看不上呢! 这一箭正中卢阳明膝盖,他觉得自己真是找罪受。“罢了罢了,我先闪人!等会儿陛下想起来我、而我又不在的话,就麻烦了!” 萧欥挥挥手,表示同意。卢阳明闪身出去,公孙问之跟着把门轻手轻脚地掩上了。 “元家娘子没反应?”萧欥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有反应才比较稀奇……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迄今为止没有正面反应,一直都是这样。” 公孙问之没吭声。他们殿下的感情生活,他看着都觉得自己多余,哪里还能多嘴?也就卢阳明那个时不时冒出个恶趣味的人才会无聊地两边刺激。当然了,最终还都被证明是无用的。 然而萧欥今天就打算问问别人。“你觉得元家娘子这反应如何?”他随口问了一句。 “人,很稳重。”公孙问之想了想,只憋出这四个字。多说多错,少说少错;既然不得不说,还是精简为妙! 萧欥被逗乐了。公孙问之和卢阳明性子完全相反,一个稳重一个略跳脱;如今那个稳重的说另一个更稳重……“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怀疑是形容词该是古板了。” 公孙问之真不是这个意思,只得继续绞尽脑汁地想。“元家娘子今年十三四。以这个年纪来说,她应当是有些过分老成持重了,聪明也不能形容。当然不是说她不聪明,但那种聪明更像是从别的途径来的,比如说丰富的经验……” 他没说下去,也不需要说下去。元非晚各个方面的表现都更像是一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但那根本不可能。既然如此,再说下去就是无意义的。她那么进退有度、宠辱不惊,只能归结为她本身的、外人不知的缘故。 萧欥也这么想。该锋芒毕露时锋芒毕露,该低调避嫌时也会低调避嫌;再加上无可挑剔的容貌身段……说真的,他的兄弟们也和他一样看上这样的夫人,实在不令人惊讶。 但这可不意味着,他就会拱手相让! “瞧今天的样子,五哥怕是过于冒进,让元家娘子起了警戒心。”萧欥分析道,毫不同情他五哥。“但五哥估计不会那么轻易放弃……问之,你以后派两个暗卫在元家娘子身边。” 一防情敌,二还可以保证元非晚人身安全? 公孙问之点头应了。他觉得,就算没有前一点,后一点也很重要——这少女实在太优秀,以至于太容易遭人嫉恨! 萧欥又想了想,觉得自己已经杜绝了萧旸来硬的的一大半可能。事实上,只要元非晚不喜欢萧旸,他防情敌的工作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至于剩下的一小半,就该是防着其他人推波助澜了—— 这次要娶妻的王爷太多,人多口杂,不得不防! 大概是为了验证萧欥的这种想法,窗框上突然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公孙问之看了一眼同样抬头的萧欥,走过去推开窗。外头不见人影,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一小节竹筒。 萧欥知道,这是他安插在各处的暗卫传消息回来了。他倒出里头的小纸卷,眸光不自觉地一闪。 “怎么了,殿下?”公孙问之见他表情不大对,立刻问了一句。 萧欥没正面回答。他重新站起身,道:“我去见我阿姊。” 眼看着要到中午了,这难道是要去和姐姐一起吃午饭吗?公孙问之有些迷惑地想。但过不了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猜的错得离谱—— 原因别无其他,正是因为竹筒里的消息是,元非晚想离开乐游苑的时候被萧月宁的人半路请走了。 如果这件事换成李安琴做,等着元非晚的估计就没什么好事。但萧月宁不是别人,正是个爱弟如命的姐姐,自然不会对自己有些偏爱的弟媳有诸多挑剔。这会儿她让人请元非晚过去,肯定是有能拿到台面上的理由。 元非晚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再见到萧月宁。“芷溪见过公主殿下。” “行了,别多礼,坐到我这边上来。”萧月宁不大在意这些礼节,手一招便把人按在自己边上坐下了。“今早还提到你,而你也在乐游苑。一下子就能找到,我真是运气好。” “公主殿下……”元非晚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今早提到她?和谁提的? 萧月宁随手拿起茶杯,见元非晚只是有些不明白的模样,该有的礼貌没有少,也没因为近距离接触她而显得畏缩或者兴奋过度什么的,这评价便又上了一个档次。“不瞒你说,就是母后。” “……啊?”元非晚有些惊讶。她并不惊讶萧月宁和皇后提她——她毕竟是拜月赋诗的第一名呢——但是皇后好像有别的意思? 果不其然,萧月宁说:“你刚到长安,可能有些事情还不知道。”她徐徐抿了口贡菊茶,又接着道:“父皇下旨给德王、燕王选妃,还有其余几位王爷的侧妃。母后总领这差事,长安城里合适的女儿家都要把自己的画像交到宫里来。” 其实这事儿吧,元非晚是知道的。满城都在议论正妃侧妃什么的,画像的问题她还能不听说吗?只是元光耀不怎么乐意让她嫁入皇家,她自己也还没拿定主意,这事儿父女俩就没提过。 萧月宁说这个,只是开场白。毕竟,她后面的话,要前面的作为铺垫。此时,她见元非晚眼观鼻鼻观心的镇定乖巧模样,心里便有了些底。“现在,你知道八月十五的流水宴是做什么了吗?” 元非晚点头。对方都把话说这么清楚了,怕是也知道她已经明白。若是她装傻,那就太不识好歹了。“是要给德王殿下选正妃。” 萧月宁赞同地点头。“你得了这第一名,那你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话暗示性太强,元非晚可担不起。“芷溪只是区区一介凡女,不敢妄想太多。且德王殿下选妃可是大事,不能仅凭十五一夜就做决断。”至于事实什么的,她当然不会说元光耀打心底里不愿意啦!不然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推辞的话太冠冕堂皇,萧月宁果然没听出来。“话是这么说,但你得了头名,大家便都会这么想了。这不,母后听说了,便心心念念地想要见见你呢!” 元非晚这下明白了。虽然皇后想见她,但她还没重要到能让皇后亲自接见。换句话说,她最好的做法是把画像先交上去! 接下来萧月宁果然是如此说的:“不过母后诸事繁杂,恐怕没有空闲。我便想着,若是先交一副画像,定然是最好的。” 元非晚点头。 她看得出,萧月宁更看好她,不然今天也不会这么有耐心,和她一五一十地解释。但问题在于,皇后可是坚决支持鱼初啊!就算她交上去自画像,也不会改变皇后的心意,哪怕一丝半点! 那交画像怕什么?交就交呗!她爹那头,等她回去以后把德王选妃的各种利害解释一遍,不就行了? 这种乖顺的态度,萧月宁丝毫没想到对方可能不愿意上头。所以见元非晚点头,她就拍了拍手,自有侍女引了宫廷画师进来。“这园子里景色不错,你找个好位置,这就开始吧?” “嗯。”元非晚起身应道。原来萧月宁把她们见面的地点定在花园里是这种用意?想画得更美点?看来确实是更喜欢她、而不是鱼初啊!这说起来没什么,但萧月宁为何要在这件事上和皇后唱反调? 没等元非晚想出个所以然,她便听到长廊另一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这声音……她略一回头,萧欥修长矫健的身形便跃入了她的眼帘里。 当然,萧欥现在穿的可不是之前那种普通货色,但亲王服色只衬得他更加挺拔,还有很重要的—— 不怒自威! 没多少表情的冰山脸配亲王服色瞬间从别人欠他钱变成了别人欠他命了,有没有! 元非晚没忍住如此的内心吐槽。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又不是战场,他那一脸严峻到底是为啥? 顺着元非晚的视线,萧月宁也看见了弟弟,不由哎哟一声站了起来。“你怎么也来了?” “阿姊。”萧欥跨过最后一步,走进八角凉亭,正好站在元非晚侧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没什么事情,我只是过来看看你。等下午宴,咱们一起去。” 萧月宁有些狐疑。按说萧欥和她一起去吃饭很正常,然而他来的时间是不是太巧了一点?她急着要元非晚的画像,也已经把元非晚的午餐准备好了,然后萧欥就来了? 不对,萧欥上次见过所有贵女!这么说来,如若萧欥是故意的,那他就是看中了元非晚吗?真是姊弟同心啊! 不管萧月宁怎么想,元非晚都必须做出反应。就算她之前不认识萧欥,但光听他称呼萧月宁阿姊,就能得出他的身份。“元家芷溪,见过德王殿下。”她乖乖行礼,挑不出一丝错处。 “嗯。”萧欥点头表示听见了。“不必多礼。”若不是边上一圈人,他真想亲自把人扶起来……不过话说回来,若是边上没人,元非晚也没那么客气? 他们还真是一类人啊! 听着这对话,萧月宁微微眯眼。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啊……难道是她的错觉吗?而且,总觉得自家弟弟说话声音突然变温柔了呢……明明来的时候还一副急得要命的样子,这会儿好像又有耐心了?说到底,叫她去吃饭需要那么急不可待吗? “那芷溪先告退。”元非晚才不揣测太华公主的复杂想法。就算她觉得萧欥此时现身确实很可疑,她袖子里还装着一封对方的信…… 但是!他们没什么就是没什么,至少现在确实如此! 萧月宁点头,目送元非晚从萧欥身边走过,目标显然是花园里的某处。而她收回目光,就发现萧欥也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同一个方向—— 得!就算是萧欥想否认也没用了!他就是看上元家芷溪,确定无疑! 这么一想,萧月宁就不着急走了。左右还有些时间,与其等吃饭,不如再问问自家弟弟的想法。“坐吧,七郎。” 萧欥毫不犹豫地走向亭边的一条长榻。原因别无其他——那里视线最好! 萧月宁看着他,心中不由暗笑。枉她还担心弟弟可能不开窍;这会儿看来,她弟的眼光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么想着,萧月宁便让周围侍女都退到亭子外头去。“老实说了吧,七郎。上次十五,你是不是就看上人家了?” 萧欥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早几个月就看上元非晚了,可这话能说吗? “别不好意思啊,阿姊又不会笑话你!”萧月宁把这种沉默理解到了另一个方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更何况,这位元家芷溪,从样貌到才气,从礼仪到待人,都是一点不好都挑不出的。” 萧欥点点头,又摇摇头。 “咦?难道你能挑出毛病?”萧月宁有些吃惊。“我给你说啊,你这眼光实在太高了!元家芷溪这样的已经是万里无一,你还不满意?” “我当然不是不满意。”萧欥解释。实际上,他真是再满意不过了好吗?但问题在于……“吴王。”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萧月宁立刻正经起来。若萧欥只是一般的有意,那娶元非晚做侧妃再简单不过;但如果和吴王有干系……“你想要她做德王妃?” 萧欥注视着自家姐姐,缓慢但是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萧月宁先是震惊,但很快就理解了。她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所以不觉得萧欥的想法突兀。毕竟,放眼望去,没有比元非晚更好更合适的德王妃人选了! “吴王那里可不怎么好处理。”她低声道,有些忧心。 若不是吴王,她何必在皇后以及太子妃面前掩饰自己已经有了偏向?那还不是她怕有人拿吴王这个理由来做文章?若是提前被人搅局,那原本的二三分希望就变成真没希望了! “我知道。”萧欥道。但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回答太简略,又补充道:“我知道吴王并没有谋反之意。” “啊?真的?”萧月宁对这些军国大事其实是不特别了解的。她只知道吴王的谋反罪名没法坐实;如今听萧欥确定,她的心就放下了一半。“若是真的,那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萧欥也赞同这种观点。因为若是吴王真的想谋反,按连坐制度,男的要么处死要么流放,女的要么流放要么充到教坊去……一个好下场都不会有,更别提嫁给他做王妃! “既然你这么说,便是要先去解决吴王的问题吗?”萧月宁又问。“别的暂且不说,这时间要怎么办?”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后,都希望萧欥快点结婚啊!要是时间拖长了,这事儿八成要黄! “我知道分寸。”萧欥简洁道。元光耀和顾东隅都是他暗中推动速度让他们调回长安来的,哪儿还能不考虑这个? 弟弟如此对答如流,导致萧月宁觉得萧欥已经打元非晚主意很久了。但她又觉得这不可能——元非晚刚回到长安多久?萧欥又有几次出宫门?撑死了也就见两次面呀! “那就好。”她点头道,“若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告诉阿姊。” “就一件事,”萧欥很快回答了,“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我知道。”萧月宁的回答也毫不迟疑。 经过十五夜,元家宝树的名声再次打响,想打她主意的必定很多。而萧欥虽然想要这位夫人,但还没万全准备。平反这事儿很重要,为了不被人半途影响,必须低调谨慎。 但再想一想,萧月宁又觉得,她必须再弄清楚另一件事。元非晚外祖那里有些复杂,萧欥自己在西北军威望又很高,绝不是因为看中了吴王手里的鱼符。那也就是说,萧欥看中的是元非晚本人。但是…… “你为什么不喜欢鱼初?仅仅是单纯不喜欢她人吗?” 这问题便有些尖锐了。不是不喜欢人的话,就是不喜欢她姓鱼? 然而萧欥眼睛眨都没眨。“都不喜欢。”他干脆道,毫不遮掩。   ☆、86第 86 章 因为萧欥难以名状的小心眼,元非晚这一天不得不多花了一个时辰再画一张只是单纯坐着的画像。要不是画师技术精湛,这一次也不是要那种能裱起来的画像,她这一个下午就干坐着啥也不用干了。 这种额外的拖延,元非晚自然能察觉。不过在侍卫和宫女的众目睽睽下,她最多只能在心里翻白眼—— 先别提萧欥有没有资格藏着她,她又能被这样藏多久?反正,对她来说,八月十五是个分界线;前头是韬光养晦,后头是锋芒毕露! 只不过,萧欥的小心思无伤大雅,元非晚便没再说什么。反正她配合画师画完了,想拿哪一幅去给皇后看,就让萧欥和萧月宁自己商量去吧! 在元非晚乖乖儿被画的时候,萧欥就坐在亭子里看着。面前长桌上水果茶点应有尽有,看起来颇像是休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思到底在哪里—— 不在美景,不在美食,而在美人! 这一副恨不得全天候陪在元非晚身边的模样,萧月宁都看不下去了。她借口午休,让人在画像画好后送元非晚回去,然后就把空间留给了自家弟弟和未来弟媳—— 瞧她弟那上心程度,她绝对要撮合这两人! 至于竞争对手嘛……谁让萧欥一点不喜欢鱼初、鱼家又是个野心大的呢?就算是皇后有所偏向,她也不可能让萧欥步她后尘—— 绝不! 所以,下午阳光最好的那段时间里,萧欥坐在亭子里,神色沉静,英俊寡言;元非晚坐在姹紫嫣红的花丛之中,身后一把纸伞斜打,金边柔和,人比花娇。 画师对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一点都不知道,然而他总有种感觉,自己很多余—— 这地方简直是幅画儿,一左一右坐着的男女看着素不相识,也不说一句话,空气里却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暧昧光影。 果然,这时候,把他踢出去就完美了! 正因为如坐针毡,画师不得不发挥自己的最大功力,狂飙手速。郎才女貌,郎情妾意,郎……哎呀,不管郎什么,早点做好早点滚蛋,兼职大功率电灯泡太久会烧坏的! 元非晚坐着没事做,很快就注意到画师的不自然,稍稍一想便得出了原因。萧欥这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只能看出凌厉的杀气以及难以接近的冰冷,和风花雪月一点不沾边;这时候却有心思坐在亭子里赏景儿…… 这事儿别说滑天下之大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好吗! 而如果说画师隐约察觉到萧欥一定要坐在亭子里的原因的话,元非晚就更是清楚。她不瞎也不傻,对方那么明显的好感她当然知道。如今萧欥一定要坐在那里,倒不如说是一定要陪着她…… 说实话,这是她回到长安后第一次和他正式见面吧?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他确实是有把她放在心上! 元非晚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视线依然落在面前盛开的花朵上。把现在的萧欥和刚才的萧旸一比……果然还是萧欥脾性比较对她胃口一些!如果她必须要在现在的情况里挑一个最好的结婚对象的话,那必然是…… 她心中忽而一震。 以她之前的择偶标准,其实萧欥已经达到了大部分——爱着她,护住她,最好还能把皇帝拿下。若是最后一条要对她一心一意的条件也满足的话,她竟然找不到比萧欥更好的人选了! ……怎么办? 元非晚那不由陷入了沉思。 照她爹的想法,本该是他们在长安熟悉一二年后再给她定个门当户对的亲事;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她如今已经出足了风头,便没法再走这种相对低调稳妥的路了。就算她躲过这次,也躲不过下一次;因为现在一般的人家已经没法保住她! 就算打死元非晚,她也想不出藏拙装笨或者把自己脸画花的解决办法。她习惯立在风口浪尖上,太过于平静的生活只会让她觉得无趣。 就比如在岭南,对着一票作死的亲戚,她也提不起多少兴趣;虽然最后还是动了动嘴皮子解决了,但她也没觉得多光荣、多厉害、或者多有成就感…… 照这么说起来,如果嫁给萧欥,她还能在夺嫡之战中掺和一把?协助夫君登上大宝……这任务一听就令人热血沸腾啊! 想到这里,元非晚不免多看了萧欥一眼。两人之间有些距离,她只能依稀看到对方英挺的眉眼。这时候,萧欥的表情放松,周身气息沉淀,一点也看不出上午刚照面时的严峻了。 虽然元非晚如今有了一张美绝人寰的脸,但她自认她对另一半的脸没有太大要求,只求顺眼。若是面对面都吃不下饭的话,那是肯定不能一起过日子的。萧欥板着脸的时候就算了,要是萧欥面对她时都像现在这样的话…… 不仅不会吃不下,也许还会很下饭? 察觉到那种若有似无的目光,正在思考吴王相关事宜的萧欥眼珠一转,便对了上去。他自然不知道元非晚正很实际地估计他一天里秀色可餐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只知道对方在看他,便露出个难得的微笑。他素来冷面惯了,不过在面对元非晚时,平时没什么弧度的肌肉就很容易显出弧度…… 这就是特殊待遇,别人求都求不来的! 温柔的示好,元非晚自然接收到了。她默默地想到鱼初笑起来露出的双酒窝,再联系到萧欥的单酒窝……以前没注意,现在发现这两人看着倒是有点配?可是,以前就算了;现在,她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再做局外人,怎么办? 还用问吗?凡是芷溪公主要的,就一定会拿到手!有条件的自然好,没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完成! 那这计划的第一步,就该是让萧欥眼里只有她一个吧? 这目标的难度,元非晚以前就考虑过,相当费事。然而她现在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可以选,只得迎难而上了。萧欥长得有鼻子有眼,身材家世更是没得挑;就算确实闷了点,也总比花心滥情好,对吧? 什么?萧欥上面有个太子哥哥压着,麻烦?那不正是她有兴趣解决的困难吗? 想到这里,元非晚便迎着萧欥的目光看回去,小幅度弯了弯唇角。她自认为做得很隐蔽,萧欥顶多就能察觉到她的示好;但她却不知道萧欥耳聪目明到了一定境界,直接把她脸上所有的细微变化都收进眼里。 一个敷衍的笑容和一个真心的笑容,萧欥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而且,元非晚一直是他的重点观察对象。所以这会儿,他很快就发现,她的这个笑和以往都不同—— 少了客气和礼貌,多了真心和欣赏! 她这是终于愿意对他敞开心扉了吗?或者至少愿意认真考虑和他的关系能否更进一步? 萧欥一时间心跳如擂鼓。真的吗?不是他的错觉? 两人心里都是一大通盘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画师的第二幅画终于画完时,萧欥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点头表示满意。画师差点儿感激涕零,急忙告退,说要去把画儿带给太华公主看。 萧欥允了。很快,亭子里只剩他,还有重新走进来、准备和他告辞的元非晚。 两人这次见面以来气场一直很微妙,现在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左右无人,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咳咳,扯远了,当然还没到这种程度;但远远地立在外头的侍卫宫女表示,他们就是背景,可以随便无视! 萧欥不先开口让她走,元非晚就不太好提。而这种情况下直视对方的脸又显得有些冒犯,她便不怎么专心地盯着那一身紫色大科绫罗料子的常服以及腰间一尾玉带钩,思考着这样下去她还赶不赶得上去大雁塔。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走神,萧欥终于出声了:“你……等下还有事?” “嗯?”元非晚诧异地抬头,想说“你怎么知道”,却一眼撞进了对方幽黑深邃的眼眸里。里头有些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东西,能把人淹没…… 她不由一怔。等等,她刚才做什么了?应该没有吧? 然而,肯定不能用“嗯”这么简单的鼻音应对一个亲王。元非晚重新收回视线,只道:“回殿下,芷溪确实还有些事。” 换成是别家姑娘,萧欥一定不会觉得那是正事——当然,他的正事定义肯定和一般姑娘不同。可这话从元非晚嘴里说出来,那就一定是真的正事。“我听说,今日重阳,朝中清流不约而同地去登刚建好没多久的大雁塔。你现在……”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自己掐掉了话头。 他什么都知道?元非晚怔了一怔,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大惊小怪。本来嘛,萧欥会做出自己回长安的决定,就意味着对方肯定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这样,贸贸然回长安不是自断臂膀吗? “回殿下,正是如此。家严带着舍弟在那里,芷溪也想凑个热闹。” 萧欥小幅度皱眉。他并不觉得元非晚要去见朝臣有问题——实际上他连元家为什么要和魏群玉打好关系都知道,为了吴王——而是觉得对方一口一个殿下太生分。 他很不介意元非晚叫他七郎或者更亲昵的称呼,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因为半低着头,元非晚并没有看见萧欥这个小动作。她视线垂落下去,正好触及长几上摊开的横轴。那正是画师给她画的第一幅图;虽然是秋天,出镜的只有菊花;但架不住有美人比衬,愣是染上了一种海棠春睡的感觉…… 元非晚总算明白,萧欥为什么认为这幅图不合格了。就算是她自己,看着这图也有些沾沾自喜的荡漾感;那在其他人看来会是如何?别说本来就对她有意思的人,原本对她没意思的人也会被勾起来好奇与钦慕的! ……那一定都是画师的错! 元非晚不由腹诽。她可以百分百保证,画第一幅画时她满脑袋都在想别的,根本没考虑过选妃! 萧欥本就比元非晚高,更别提她还低着头。这不,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元非晚在看什么。“这画……”他目光微闪,伸手把画幅卷了起来,却没说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元非晚忍不住又抬头去看他。不看不要紧,一看她就被镇住了——萧欥不仅仅是卷画的动作十分轻柔,眼睛里的神色也如出一辙;若是只看脸,还以为他正在注视着深爱的情人呢…… 等等,那画像不就是她吗!饶是元非晚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正儿八经的甜言蜜语都没说过,也觉得脸上有点烧—— 当着本人的面对画像这么含情脉脉,德王殿下你熊的! 萧欥可不知道他被元非晚这么腹诽了。若不是怕太快太直白会把夫人吓跑,他也犯不着想好好收着画儿。而等他把卷好的画放到一边时,元非晚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既然你还有事,那便不要再拖了。”他轻声道,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身前几步的人,“我叫人送你过去。” 要是侍女们能听到萧欥现在说的话,眼珠和下巴肯定能掉一地——说好的无口寡言呢?说好的面无表情呢?现在怎么温柔得能掐出水了啊?您画风变得太快,以至于我们都认不出了啊,殿下! 因为一直在享受特殊待遇,元非晚没那么大的落差感。这会儿,她只是觉得,她刚才可能真的无意间做了什么,以至于让对方变成这样! “多谢殿下,那芷溪这就告退了。”元非晚没浪费时间推辞。车马都是萧月宁之前备下的;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外头路上挤得很,沾沾公主的威风就不会堵车了! 萧欥注视着她离开的倩影。那速度不快也不慢,以至于他一声“芷溪”脱口而出的时候,元非晚还没走下亭子边缘的第一级台阶。 “……殿下?”元非晚回头,疑惑地问。萧欥一贯都叫她元家娘子,这会儿突然改了称呼……她才不会承认,她忽而紧张了一下呢! 萧欥这才意识到他的确把心里话说出了声,而元非晚也回答他了。这么说来,如果他刚才叫个阿晚,她是不是也会应他呢? 虽然蠢蠢欲动,但萧欥还是把这种设想压了回去。他需要耐心……左右不差现在这点时间了,对吗?“没什么,你路上小心。” “谢殿下。”元非晚又道了次谢,微微一笑,这才真正离开了。水碧和谷蓝早在外边等得望穿秋水,赶紧迎了人出去。 萧欥立在原地。直到连他的视力也看不见人了,他才微微低头,抿唇一笑。虽然元非晚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十分克制,但她最后那个笑容……眉眼舒展,一脸不设防的欣悦表情! 重点不在弧度多大,而在于,真心,而且不设防! 如果说前一次萧欥还怀疑自己眼花的话,现在就是百分百肯定。俗话说得没错,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只要他继续坚持,迟早能把人娶到手! 有了这种进度,稍微想想,殿下之类的称呼也勉强能忍受了…… 且不说萧欥终于舍得离开他原本毫无兴趣的花园,这头元非晚到了大雁塔,回头率直接飙升百分之三百—— 太华公主殿下亲自派车送的人!谁这么大面子啊? 至少大雁塔上的诸位都很好奇。太华公主说起来没有南宫长公主尊贵,但就以她和皇后、皇姑的亲密关系,也是无人敢小觑的。 就在众人各自犯着小嘀咕、准备等人爬上塔来再旁敲侧击一下时,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马车里下来的是女眷。这不稀奇,和男人相比,太华公主的交际当然更主要集中在女人身上。 可这个少女,一没郡夫人之类的封号在身,二母亲还在软禁之中,三自己年纪不大、家世也不够顶级的贵重……所以太华公主到底是看中了人哪一点?是脸蛋还是才华? 而这种狐疑,在元非晚登上顶层时到达了顶峰——日头西斜,有部分人已经走了,剩下的五六人彼此都相对熟稔。 “阿姊!”一看到元非晚出现在楼梯口,已经无聊了一整天的元非永便飞奔过去。 他劲头不小;要不是有两个婢子扶着,元非晚大概就要被推歪了。“怎么了?”她稳住身体,摸了摸小弟的后脑勺。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阿姊!都这么晚了,已经有人走了!”元非永嘟着嘴巴道,颇有些抱怨的意思。 元非晚也没办法。她怎么能提前知道皇后让萧月宁拿到她的画像呢?“今天出了点意外,”她小声解释,“阿姊之前也不知道……阿姊对你道歉,好吗?” 元非永本就是小孩子脾气,看见人来、态度又很好,他很快便平复过来。“嗯!”他点头,想了想又道:“什么意外?阿姊,你没事儿吧?” “一点小事,现在已经解决了。”元非晚安抚他。她一向认为,小孩子就要教着他讲道理,不能惯着。若是大人做错了,就更该自觉承认,不要浪费时间编谎话。如今看来,她小弟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也算有成效。 元非永一听,圆圆的脸蛋上便露出了个极大的笑容。“那就好!阿姊,你大半天没在,我玩得好没劲啊!” 这话说得……元非晚额上一排黑线。虽然她不知道这顶层的人有谁,但放眼望过去,应当只剩下朝中清流了—— 如果她说自家弟弟还小以至于口无遮拦,可不可以蒙混过关啊? 但没等她说童言无忌打圆场,一道苍老的声音就插进来笑道:“你这一对儿女感情甚好,真是羡煞旁人啊,元司业!” 被点名的元光耀赶紧客气道:“哪里的话,您太客气了!” 元非晚循着声音望过去,入目便是一个长须飘飘的老人。一行人一起出来,席地摆了个简单的宴席,这人便坐在首位;毫无疑问,是魏群玉。 “芷溪见过魏侍中。”元非晚反应很快地行礼。元非永虽然已经行过,但他还拉着元非晚的手,就有模有样地学了一个。 魏群玉看着,觉得有意思,不由笑出了声:“起来吧,不必多礼!” 原本魏群玉主动解围时,众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一看元非永,便一个个忍俊不禁了。 左手下面的一个人便道:“魏侍中果然看人极准,从未走眼!”他说话时声线有些颤抖,显然在忍笑。 “确实如此。”又一人同意道。这人坐在偏前的地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睛里的神色却是温和的。 这人元非晚一时没对上号,元光耀赶紧解释:“既然魏侍中已经被你猜出来了,芷溪,来见过吏部郑尚书。” 元非晚依言做了。然后元光耀又介绍了他前面一位,是兵部尚书侯玄表。除去顾东隅,再有两个,却是御史台的了。 郑珣毓和魏群玉是师徒,走得近无可厚非。魏群玉又很能犯颜直谏,和御史台的人关系好是自然的。但是兵部尚书侯玄表?这不是那个传闻中话极其、十分、特别少的那位怪人吗? 元非晚在见礼时用余光扫了侯玄表一眼,很容易就从对方的面部线条中看出昔日的英俊。别说从前,就算是现在,侯玄表的模样也绝对是一干人中最好的! ……原来长安城里不爱说话的帅哥还挺流行的?就连公认为难打交道的郑珣毓都主动开了口,侯玄表愣是只点了点头!   ☆、87第 87 章 不过,其他人似乎已经很习惯了。元非晚没多看,只小步走到自己老爹后面立定。魏群玉微微颔首,有个元非晚不认识的侍从便给她拿来了一只厚厚的软垫。 “芷溪谢过魏侍中。”元非晚跪坐下来,正好和自家老弟的位置挨在一起。 众人坐得稀疏,从魏群玉的角度,他可以很轻松地看到新来的人。别人也就算了,这位元家宝树可是刚从太华公主的马车上下来……实话说,这实在不多见。“元家宝树之名,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们说,是吧?” 所有人一同点头。八月十五的事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诗句传扬出去,没人能挑出毛病;剩下的无疑只剩需要眼见为实的美貌。如今这一看…… 要不是他们各个都是见惯了风浪的人,怕是刚才立时全部呆滞! 饶是如此,这会儿大家心里都在刷着同一句话——元光耀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才能有这么一个令人见之忘俗的女儿? “魏侍中谬赞了。”元非晚微微低头推辞。每个人见她时都这么夸一遍,她已经习惯到麻木;而且话说回来,今天新认识的几个人都很镇定啊!估计是因为大家都多吃了十几二十年的盐? 这么想想,元非晚就对在座诸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或者说初级的信心。 虽说清流通常名声比较好,但他们也分很多种。常见的是空谈误国,最糟糕的是顽固不化、固步自封。那样的清流官员可能和某些贪官一样,毫无用处、只会拖后腿。譬如说把君主荒淫的原因完全归到美色误国上的人,那还是趁早踹了干净。 不过现在看来,在座几个反应自如,至少从表情上看是。其他的东西,便要等她慢慢地发掘了。 魏群玉一开口,在座诸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射到元非晚身上去。这种大阵仗她应该是第一次见,但他们能判断出来,她的表情和语气里头都没有任何紧张成分…… 落落大方,大家闺秀啊! 郑珣毓看了看自家老师和元光耀,接过话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道的时候,别人心里可能多少存有怀疑;但这称呼你确实当得起,便不用客气。” 这话说得极为中肯,众人一起点头。实话说,他们之前刚听说时确实有一二怀疑,但见到真人后,那种怀疑便立刻烟消云散不说,评价还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诗才如何暂且先放着,容貌确实是无人能出其右! “您说的极是,郑尚书。”元非晚同意道,“只不过,这事儿还是要看人。” 前一句回答十分普通,大家都没在意;但是一听宛如神来一笔的后一句,众人即刻迅速交换了目光—— 这少女的意思难道是,她知道自己水平如何,她也并不自夸或者否认;但她对此表现出什么态度,有一部分原因取决于是谁和她提这回事? 郑珣毓那么说时完全是就事论事,根本不针对谁。但他听了元非晚的话,之前寥寥的兴趣突然被提了起来:“那你说,这个时候,你是该客气还是不客气呢?” 想把皮球踢回她身上吗?元非晚微微一笑。“既然郑尚书您刚刚才提过,芷溪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这皮球又回来了?郑珣毓一愣,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照你这么说,不管是与不是,都是我的问题了?” “你刚才说的话,你当然得记着!”魏群玉毫不犹豫地顺脚踩自己学生一脚,也忍不住笑了。芷溪这孩子,确实有些伶牙俐齿! 顾东隅一直坐在一边,把大家的话尽收耳底。“所以,你们看,我刚才说的话是不是比元大贴切得多?” 所有人都点头。“知道芷溪是你女儿,你不好意思过分夸奖;但说得那么谦虚含蓄怎么行呢?这不,就让我们郑尚书被驳回来了吧?” 元光耀的确不好意思对别人大夸特夸自己女儿,现在只能认栽:“是是,还是东隅的形容比较贴切!一定没有下次了!” 众人一齐笑起来,气氛愉悦轻松。 “你刚才是打哪儿来啊,芷溪?”等笑声稍歇,魏群玉才继续问。 皇帝一家子都去了乐游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对这种明知故问的题目,元非晚只当是客套话。“芷溪刚从乐游苑下来。” “这是见过公主殿下了?”魏群玉又问。太华公主敢这么做显然就不怕人打听,所以他觉得他的疑问很合理。 元非晚点头。“公主殿下留我吃了一顿午饭。” “嗯?”魏群玉这下真疑惑了。今天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吧?那太华公主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单留一个国子司业的女儿吃午饭? 元非晚略微抬头,先小幅度地对她爹使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这才回答魏群玉的问题。“公主殿下找了一位宫廷画师,为我画像。” 在座诸人都是聪明的,听到“画像”两个字,再联想下前二十余日的事情,就知道萧月宁此举到底是什么用意。 “芷溪,你拿了个头名,上头有人想看看你的模样,自是正常。”顾东隅第一个道。不得不说,他的猜测非常准确。 其余几个人,都在心里思忖,所谓的“上头”到底是哪一个。按照正常推理,七八成的可能是主管这件事的皇后吧? 皇后对于德王妃的倾向,众人心里也都有谱。这会儿,与其说皇后想见见拜月的头名,不如说是皇后想知道鱼家女儿鱼初的竞争对手斤两如何! 元光耀一听画像,心里就不怎么高兴。不过他敏锐察觉到了女儿的眼色,并没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此时听到顾东隅那么说,他只关切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出了个意外,便是这个?” “确实如此。”元非晚又点头。 顾东隅不着痕迹地看了元光耀一眼,心道幸亏自己和老友说得早。 要是元光耀现在的反应和他刚和元光耀提考虑德王当女婿时反应的激烈程度一样,这事儿就要不好办了。他们和魏群玉、郑珣毓这样的皇帝党的交情一般,刚开始接触不久。若是让他们知道元光耀其实不愿意把女儿嫁入皇家,就有可能觉得元光耀对皇帝不够忠心。吴王已经有这么口黑锅,元家可不能再背一个! “那情况如何?”他直接顺着话头问了下去。 元非晚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感觉一切正常,但后面会怎样,就不知道了。” 除了元光耀和顾东隅,剩下的其他人几乎都多看了元非晚一眼。看来,她自己也知道皇后的偏向!要不然,以她这种美到极致的容貌,鱼初哪里比得过? 魏群玉眼睛微眯。 一般情况下,他只关心朝堂大事如何,并不在意王爷的正妃侧妃是谁。但是姻亲带来的裙带关系,正是朝中某些事情的重要原因。尤其是正妃,因为正妃背后的娘家通常都会坚定不移地和那个亲王绑在一起—— 说句不客气的,当朝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太子和以李庭为首的太子党。 太子弱冠之前,李庭便瞄准了这位将来的皇帝,这才拼尽全力地把长孙女嫁过去;在拿到太子妃的位置后,李庭表现得更是明显,一切以太子的利益为前提,有时候甚至隐隐越过了皇帝…… 对此魏群玉表示,李庭那个老匹夫,现在好像很是殚精竭虑地为太子打算,实际上还不是为自己的将来?想想看,若是太子顺利登基,李庭不仅是他朝堂上的宰相,还是他后宫之首的父亲;那可是分分钟权倾天下的节奏啊! 用一句可能有点夸张的比喻,那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另外,若是要提有希望和太子分庭抗礼的亲王,那无疑是前几个月主动回到都城的德王。虽然萧欥自己并没显出什么野心,但他的功劳大家有目共睹,皇帝还亲赐他上朝听政,说不得心里有些别的想法…… 所以,在一票王爷都要娶妻的情况下,魏群玉就关心两个方面:一,太子打算娶谁进东宫(这在很大一个方面昭示了李庭的势力触角所至);二,德王打算娶谁做正妃(这有可能代表了德王到底对储位有没有想法)。 而在太华公主留元非晚画像交给皇后这件事上,魏群玉就嗅出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味道:太华公主对元非晚的态度比较热络,很可能源于偏爱;但从皇后那边看,这事儿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不仅魏群玉这么想,郑珣毓也这么想。 目前,他对太子和德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他对李庭特别地有意见——野心极大、以权谋私、拉帮结派……只恨他还没抓到确实的把柄! 这么一来,他就不免怀疑,盛朝的基业交到太子手里,会不会被李庭毁了。 然而,不管是什么想法,在皇帝还好端端的时候都是空谈。郑珣毓很快抛掉了太遥远的事情,把注意力集中在当前。“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敢大胆地说一句:无论是谁娶了芷溪,都是极有福气的。” 众人纷纷交换目光,继而点头。可不是嘛!不提吴王也不提元光耀,光论本身,元非晚就把长安城里的所有贵女都比下去了! “就是,年轻人好啊!”有个御史这么说,颇有些艳羡的样子,“咱们这种老掉牙的家伙,就不必指望了!” 这自嘲又引起了一阵不大的哄笑。因为相比于这个,他们更关心元非晚嫁给德王、或者不能嫁给德王对朝中局势可能产生的影响。 不过这些并不好说。魏群玉暂时放下自己的发散思想,主动把话题岔到了无关紧要的日常上。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元光耀瞧着时间差不多,便先起身告辞了。他和顾东隅与其他人的关系还在起步阶段,先走是正常的。 顾东隅一直都很识相,同样告辞。不管是从给元光耀帮忙、还是给自己帮忙、亦或者给德王帮忙,他们都应该从朝中清流入手。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步一步靠近比较稳妥。就算今天他们谈论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那也是为今后打下基础啊! 等两位御史也携同离去后,座上就剩下三个人。而这个时候,日头也已经西斜到一定程度了。外头原本有熙攘的人声,也慢慢安静下去。 然而魏群玉并没有马上回家的想法。他缓缓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眉间川字纹若隐若现,好半天才道:“今天倒是没白出来。” “确实。”郑珣毓道。他本来以为就是普通出游,顶多就是再见见几个别人家属;但这别人的家属,却立时带来了新的、确定的消息。 “元司业此人,倒是个没得挑的。”魏群玉道,略有些惋惜。“若是我当年在,绝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元司业性子太好。”侯玄表忽而开口说了一句。 这还是兵部尚书今天下午说的第一句话,郑珣毓不由看了对方一眼。“因为太好了,才会被欺负?还是说,因为太好了,才会被连累?” 侯玄表没直接表态。但从他的眼神来判断,这两种皆而有之。“顾司业又太锐。” “以至于吃了个大亏。”郑珣毓把后面那句给对方补上。 魏群玉听着,依旧捋着他的胡子,谁也没看。“不管之前如何,这两个司业都是聪明人。他们现在的行事,很显然吃了教训。” 这话没人能反驳。若不是知道肯定还有人等着把他们置于死地,元顾二人怎么会这么快与他们走近呢?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确实需要收纳这样的人,才好在朝中与李庭对抗,不让对手一家独大,可算是两全其美。 不用说出来,在场三人都知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没什么意外的话,今日这几个人以后会越走越近。 “还有选妃的问题,”魏群玉又抛出了新的矛盾,“你们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这种复杂的情况指望侯玄表主动解释简直没可能,郑珣毓只能担当起这种重任:“牵扯到太多方面,我就稍微说一下吧。” 选妃最平凡无奇的结果,就是在皇后的坚持下,元非晚没比过鱼初,随便嫁给别的亲王做侧妃。 那样,他们朝中大概就有两门强大的外戚了。因为鱼氏本来就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家族,再加上德王现在的声望地位,就很可能成为太子和李氏的眼中钉肉中刺—— 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对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太子来说,有个威望直逼自己的亲王,绝对是个心腹大患! 照此看来,皇后想要扶持鱼初成为德王妃,除了想以萧欥不可取代的重要性来保证母族的地位不被动摇外,很可能还抱有借着同样的表亲关系来维持两个儿子之间平衡的想法。 听着是件一箭双雕的好事;至于能不能成,就是两说了。 “皇后娘娘是太子和德王的生母。就算之前为了保住太子而做出让德王殿下去西北的决定,她也不可能真的希望两个儿子之中必有一死。”郑珣毓用这句话给这种可能做了结语。他没说的是,他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 魏群玉点头。想法自然都是美好的,他能理解皇后的抉择;必须得补充,理解不等同于支持。“只不过,现在的德王殿下,可不是五年前的德王殿下了。” “除了陛下外,德王殿下的态度,很可能是所有事情的关键。”侯玄表又说了一句。 这意思和郑珣毓没说出口的话有相似之处。他略微皱眉,确定性地问了一句:“你是说什么方面的态度?对夫人的选择,还是对……”太子的好恶? 侯玄表淡淡地看回去一眼。 “五年前,皇后娘娘为了保住太子,又不想让自己和太子之中的任一个落下没有担当的说头,就抢在阴贵妃前面,向圣人建议,让当时还年幼的德王替代太子去岷州。真要说起来,德王那时还和皇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那么做是无可厚非的。 “可这事注定九死一生。德王殿下如今能回长安,可说是基本上全靠自己。 “如今,德王殿下年纪到了,要选妃。皇后娘娘想插足这件事,并且依旧觉得自己的出发点很好。然而,她是否考虑过,德王殿下自己是不是想要她中意的那个儿媳呢? “当年的事情就罢了;可你们觉得,现在的德王殿下,还会照着皇后的意思,娶一个同样姓鱼的女子吗?” 侯玄表难得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他对各地总结汇报上来的军情一向概括精要、判断准确,此时换了个战场,也面面俱到。 “……听说五年前,德王殿下自己也愿意。”郑珣毓下意识说了一句。因为虽然侯玄表说的都是事实,但听起来完全就是“母亲为了自己和大儿子的利益让小儿子去送死”以及“小儿子意外获得巨大成功后母亲又想让小儿子继续为自己创造更大利益”的意思。 别人家就罢了,这样说皇后真的合适吗?魏群玉和他自己已经是朝中有名的说话难听,谁又知道,真正难听的在这家啊! 不得不说,这正是侯玄表极少发表意见的真正原因。照这种直接劲头,要是他说了,这时候绝不可能是个兵部尚书,而是早被人弄死不知道几次了! 但对于郑珣毓的意见,侯玄表只再次看过去,神色更淡。“十三岁。” 郑珣毓无话可说。其实他刚说完,就意识到,若他那句话是为皇后开脱,实在是过于苍白无力—— 萧欥那时候才十三岁,又是小儿子,就算真是自愿,又能知道个什么利害关系?难道他现在好端端地活着,还要感谢皇后建议送他去西北了不成?他以命犯险,说成是已经报答完皇后的养育之恩、以后自成陌路都不为过! “玄表说的,确实是实话。”魏群玉终于开了口。他神色沉重,显然很不愿意想到之前的事。“德王殿下的态度,确实是关键。” 往难听了说,就是德王以前年少无知,被人拿亲情摆了一道;如今他长大了,翅膀硬了,哪里还会甩那些想着如何从他身上榨取剩余价值的人?就算是亲娘也不可能! 这事情的结论就是,皇后已经完全透支了她在德王那里的信任。已经欠账的东西,德王还愿意继续赊吗?看他的脸就知道他肯定不是那种人啊! 想到太子略浮夸的演技乃至皇帝相当模糊的态度,魏群玉就觉得糟心。 大儿子善妒,兼广结朋党;小儿子吃了太多苦,以至于父子离心;还有几个庶子,蹦跳着也想要继承大笔家产…… 这一团鸡飞狗跳的烂摊子,最后还是得找到他身上来!魏群玉现在甚至怀疑,正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皇帝才死活要让退休的他再次出仕—— 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尊老!夫子是用来擦屁股的嘛! 不过这些话,魏群玉也就在心里说说。因为不管如何,他都不可能坐视事情变得更糟。“看来有些人是没有希望了。”他又道。明明是一句能让许多人炸裂的话,他的语气却很平。 对啊,只要德王不愿意,鱼家绝对没希望出德王妃!甚至,和鱼家比起来,其他哪一家的概率都更大呢! 侯玄表小幅度点头。他一直都那么觉得,今天更是说出了口,觉得十分地神清气爽。 此时郑珣毓已经完全跟上了节奏。虽然他还是觉得侯玄表太过辛辣直白,但事实如此,只得迎难而上。“据说,德王殿下和太华公主殿下姊弟情深。”他缓缓道,“今日太华公主殿下只请了芷溪一个去画像,还送她回来,是不是意味着德王殿下也有所偏向?” “只知道目前这点,还不好说。”魏群玉也想到了。“要证实这点,得先去打听下乐游苑内今日的情况。” 不过,消息虽然还没传到他们这头,但萧旸已经知道了。 “……什么?”他乍一听到元非晚被太华公主找去画像的事情,震惊得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碗。“画像?还只有一个人?” 汇报的侍卫正是不久前跟着萧旸在布店的那位。他预料到萧旸会有反应,但不知道是这么大的反应,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回殿下,正是这样。以及,今日下午,德王殿下也待在太华公主殿下的院子里。” 听到这个,萧旸一张俊秀的脸瞬时布满了乌云。 萧月宁和萧欥姐弟关系良好,他知道。照理来说,萧欥在萧月宁那里多呆一阵子,也很说得过去。但今天情况特殊,他不得不怀疑,萧月宁借着画像的理由,偷偷地给自家老弟制造接近元非晚的机会…… “她去了多久?”萧旸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沉声问。“我是说元家娘子!” 侍卫刚想回答萧欥的停留时间,闻言心中一抖。 看起来主子很不高兴啊……萧旸平时连普通风雨级别的生气都少,这会儿都直接拉起台风警报了!还好他消息打听得全面! “他们差不多是同时进出的。”他毕恭毕敬道,更小心了一些。“元家娘子刚去没多久,德王殿下便去了。然后德王殿下与太华公主殿下一起出现,用了午膳。回去后,德王殿下又在公主殿下那里逗留了接近两个时辰,只比元家娘子晚半柱香离开。” 萧旸的眉头紧得能拧出水来。别的兄弟也就罢了,老七萧欥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刺儿头!要是萧欥确实也看上了元非晚,这事情就麻烦了! “里头的情况如何,你去打听一下。”萧旸直接下了个死命令。他必须得弄清楚,他的竞争对手里到底有没有萧欥! 侍卫领命,苦哈哈地去了。别家王爷公主也就罢了……太华公主和德王的身边人都铁桶一般,想打听他们的一举一动,难度系数有点太高啊!   ☆、88第 88 章 因为出了这么一档子意外,所以回到元府、用过晚饭以后,元光耀便叫了女儿出来,在后院花厅说话。 元非晚自然知道老爹所谓何事,便一五一十地把画像前后的问题都告诉了他。 “这个……”元光耀毫无疑问地陷入了沉吟。他原本没打算让女儿参与王妃的竞争,可现在画像已经交了上去,这事儿就由不得他做主了!“太华公主说有人要看,莫不是皇后娘娘?” 果不其然,所有人的猜测都指向同一个答案。元非晚点头:“女儿也这样想。不过,太华公主殿下没有直言,所以到底如何,还不能确定。” 这种说法偏向保守,元光耀听得出来。女儿大概不想让他过分操心……想到这里,他不免轻轻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事情已经这样,那咱们就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元非晚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她爹。 元光耀之前对此的态度是强烈反对,但今天的反应却显得接受很快……倒不是说她爹食古不化,但感觉前头可能有人给他做过思想工作了吧? “阿耶,之前是不是有人和您提过这件事?”她几乎是肯定地问。“世叔吗?” 元光耀先是一愣,接着便是无可奈何地一摇头。“你又知道!”他女儿这样机灵,对想要找个乘龙快婿的老爹来说压力不小啊! 这话无异于承认。 元非晚不怎么意外。如果说元光耀行事风格偏于保守的话,顾东隅就明显截然相反;虽然他现在已经收敛许多,但从他各种举动的细节里,仍然能捕捉到那种风发的意气。 不得不说,这两人性格很是互补,能成为好友也不稀奇。 “我只是顺口一猜……”她想了想,便笑着道,“这不,你们到底说了什么,我不就不知道了吗?” 元光耀好笑地瞪了自家女儿一眼。前头能猜出来,后头想想不就差不离了?“行啦,别哄阿耶了。你自己知道是最好,阿耶更高兴。”他说着,话锋一转,直接问:“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自己怎么想?” 元非晚没有立刻直接回答。“这事儿,是我想的算吗?” 要是其他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元光耀一定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女儿虽然机灵、可也才十三四,他自然是要把把关的,不然实在放不下心。“你说出来,咱们可以商量!” 元非晚一听,就知道她爹态度已经有些松动了。顾东隅可不是一般的说客,那嘴皮子利索的程度基本已经得到了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的统一盖章认定。有这个基础在,她想说什么就简单多了。 “女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首先,别的都先不提,这张脸就是个祸害。当然,您和娘将女儿生得这样美,女儿自当感激涕零;但若是没有相应的身份地位,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听到“祸害“这个形容的时候,元光耀喉头动了动,显然不赞同。但听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就什么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可不是吗?若他女儿是个公主,或者至少是个县主,那择婿方面不就简单得多?至少不用面对来自皇室的亲王之类的压力啊!就比如说现在,只要同姓(非赐姓),她一开始就不会在王妃的候选人名单里! 这么说起来,只恨他自己不是皇室中人! 元非晚揣摩着她爹脸上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然后,便是门当户对的问题。女儿知道,阿耶您生怕女儿受委屈,从来没考虑过将女儿嫁与谁做妾。” “那不是自然的吗?”元光耀忍不住插了一句。不管其他怎么变,这点上他决不让步! 元非晚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爹手背上。“阿耶的决定十分正确,女儿也这样想。别说您现在被起复,就算咱们还在岭南,这依旧不会改变。” 元光耀点头。开什么玩笑,能娶到他女儿的人都该去谢天谢地烧三柱高香拜菩萨了,哪里有上赶着做妾的道理? “只不过,”元非晚话锋一转,“从画像交上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事儿就由不得咱们做主了。” 元光耀没吭声。他自然知道,要不然他刚才也不会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了。自家捂着好好的宝贝女儿,一露脸,就招来一群狼!真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啊! “还有第三点。”元非晚继续道,“但这个相比于前两个,就更显得不可能了。以咱们现在的地位,实在不该说这样的话出来;若是给别人知道,肯定会笑咱们太过不识好歹。” 她没有直接点明,但元光耀很明白。“就如同你娘和我。” 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年吴王就是用这种标准择婿的。只不过,作为汝南县主,萧菡有这样的特权,元非晚却没有—— 不得不说,还是因为他这个做爹的太失败! 元光耀注视着自家女儿波澜不动的脸,有些骄傲,又有些心酸。“阿晚,你想的和阿耶完全一样。都怪阿耶不争气,不然便能让你和你娘一样了。” 这种想法,倒是和元非晚之前嫁得好不如生得好的想法不谋而合。只不过,她那时只能在心里吐槽,现在连吐槽的心都生不起了—— 事情就是这样了,再苛求她爹有意思吗?不如想点有用的;譬如,怎么把一票竞争者都干掉,然后成功嫁给德王,再把对方的心紧紧抓在手里! 虽然元非晚心里已经把目标细化分列出来,但她怕说出来吓着她爹——如果知道她看中德王的最主要原因是,德王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她将来还很有兴趣帮助德王夺嫡,那肯定会吓着她爹的——便找了个相对和缓的表述来宽慰人。 “阿耶,您想多了。女儿长到现在,觉得一切都很好。您瞧,岭南那么大的难关,我们不都克服了吗?那么,还能有什么比岭南更难解决的?” 这话说得十分有道理——毕竟实际上,贬谪岭南基本上相当于流放三千里。能活下来已经是福大命大,更别提还能回到长安! 元光耀一想也是。“你说得很对,阿晚。说句难听的,咱们现在这条命,可以说是多出来的。既然这样,该做什么就要去做,该面对什么也不该退后!”他说着,语气有些激动,但同时也很坚决:“既然躲不过,那就做到最好吧!”先得到正妃,后头的事情后头再说! 最好?在给王爷选妃这件事中做到最好,自然是该拿下那个最令人眼红的德王妃吧? 元非晚微微一笑,眼里却暗含着志在必得。“芷溪不会让阿耶失望的。” 既然这个目标确定,那把吴王那头的事情摆平便更是当务之急。 “别的不说,若要圣人赐婚,咱们就先要把这路上的障碍移除干净。”元光耀道。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事情,当然他们得主动;难道能指望皇帝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考虑吗?“今日,瞧魏侍中的意思,怕是他确实愿意劝说圣人宽释你外祖和你娘。” “那真是太好了!”元非晚立刻道。“不过,有意向固然是好,咱们也不能显得太过急躁。” “就是这个道理。”元光耀正是这么想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就算没有吴王这档子事,他也很景仰魏群玉——这太正常了,魏群玉是当朝清流之首,但凡有些志向、不愿和李庭等人同流合污的,都唯魏群玉马首是瞻。 元非晚瞧她爹的样子,估摸着这应当不用她多废话——毕竟她爹和她世叔脑袋都好使得很,两个加起来还能不够用吗?“那女儿就等着阿耶的好消息。” 元光耀点头。“那德王殿下那里……”他又想到另一方面,不确定地道。 虽说萧欥好像对自家女儿很有兴趣,但那毕竟是在岭南;如今回了长安,面对玲琅满目的贵女,萧欥会不会挑花了眼? 元非晚只那么一看,就知道她爹又担心了。“其实……”她慢慢补充了刚才没提的一点,“今天我见到德王殿下了。” “……什么?”元光耀十分惊诧。他还以为两人根本没有见面机会呢……说实话,他也就在上朝时远远地看萧欥一眼,根本没交谈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根本不知道萧欥的下一步行动,只能两人一起估摸着猜一猜,好歹保证自己不拖后腿呢!“这是真的?” “嗯。”元非晚点头。“不过,我在园子里画像,他在亭子里看景儿,没说几句话。” 元光耀不特别相信。“殿下他坐了多久?” “……从头到尾,除了午饭。”元非晚只得承认了。 元光耀刚才还担心萧欥移情别恋,这会儿却直接在心里啐了一声。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可想到他们刚才已经商定的事情,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憋得自己心慌。 好吧,从目前情况来看,德王想娶自家女儿总比不想娶好,至少省了拉近关系的功夫……他勉强这么安慰自己。 元非晚略小心地看着他脸上变来变去的表情,心道好险,幸亏没把画像的细节以及信那两回事告诉她爹—— 瞧她爹这酸溜溜的反应,怕是把德王设定为拐走自家宝贝女儿的假想敌了! “好吧,”元光耀做了好一阵子心理准备,这才能开口继续:“这勉强能算好事。但是,阿晚,你可得注意着点,别……” 后面的话,元光耀有些说不出口,因为元非晚正用一种接近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他看,里头仿佛透出了“阿耶你就承认吧,事情还没成,你已经开始看德王殿下各种不爽了”的意思。 ……这让他怎么把接下来的“别让那混小子占了你好处”说出口? 元光耀颇有些尴尬。不过,他转念一想,德王那可是单方面追他们家女儿,阿晚一点也没显出喜欢的意思。而若是自家女儿没感觉,那哪里会让其他人占便宜?她又不是傻的! 这么说来,他的担心其实是白搭? 不管如何,谈话到了这种程度,也该停了。元非晚先回自己院子,只留元光耀一个坐在花厅里,冥思苦想—— 阿晚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让哪家司马昭从她手里讨了好处去的! 但这只是开头;若是司马昭是个高富帅,表现又殷勤,怕是谁家女儿也抵挡不了啊! 今夜的元光耀,依旧在女儿控和挑女婿之间挣扎着。这时候他实在不能不想到萧菡——若是他夫人在,好歹有个商量的啊! 而在选女婿方面,这天底下最不需要操心的大概就是皇帝了。作为位于整个盛朝权力巅峰的男人,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考虑的东西,至多是为了臣下关系和权力平衡而选择更合适的人。 比如说萧月珺的婚事,便是他综合考虑了全国形势得出的,好让薛清泰安心留在东北,认真做事。虽然平壤离长安远了点,但薛家门风不错,萧月珺嫁过去也不会吃苦。 但和嫁女儿相比,娶儿媳肯定更难一点。当然,这个儿媳特指正室夫人。侧妃什么的,皇帝表示他没那么闲;大致过得去就算了,他管不了这许多! 这不,重阳登高回宫后,皇帝想了想,距离上次有动静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也该询问一下,便在回自己寝宫的途中半途转向,去向皇后的立政殿。 皇后早一步进自家宫门。此时,她正坐在团凤织锦长榻上,正襟危坐,可脸上神色可谓是风雨欲来。 边上两个随身宫女,馥绮和暖绣,见到这种阵仗,没一个敢出大气的。而暖绣呢,更是借着给皇后换茶水的功夫,忙不迭地溜到外头去了。 “今儿这是出了什么事啊,暖绣姐姐?”明纱见她出来,不由好奇地打听起来。她也是皇后的随身宫女,不过今天皇后没带她出去,所以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啊?” 暖绣一脸愁眉苦脸。“说起来的确是没有啦……上午好好的,中午好好的,甚至下午也是好好的!”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刚才娘娘回宫时,那脸色不太好看啊!”明纱又小心翼翼地问。 “就是在回来之前出的事情啊!太华公主殿下派人送来了一幅画卷,结果娘娘就变成这样了!”暖绣咋舌,显出一副后悔的样子来。“早知道,我就不出去凑这个热闹了!左右乐游苑去了那么多次,何必在乎这一时呢!” 不过相比于这个,明纱更关心皇后不虞的原因所在。“就因为画卷?”她皱了皱眉。最近立政殿里提到画儿,谁都只能想到一个答案:“谁家娘子交上来的?” “听说是元家,那个刚回长安的元家。”暖绣压低声音道。“我就在边上瞄了一眼……哎哟!”她捂住心口,做出一副受到了极大冲击的样子。“你简直不能想象!” “丑到极致?还是美到极致?”明纱猜测。“不过我听说,元家娘子艳绝长安,这是真的吗?” “没错,就是这样!”暖绣回答,声音略有激动,“看到以前,我也不信呢!结果,光是一幅画,我就不行了……若是按照宫中画师一贯的做法,元家娘子自己只会比画中人更美!” “……都在说什么呢?”忽然,一个带着威严的男声插了进来。 不用回头,两个宫女就知道来人是皇帝。她们光顾着讨论自己的事情,竟然忘记注意外头的动静,不由齐刷刷跪了下来,脸色惨白:“见过陛下!” 见两人惊吓过度的模样,皇帝颇有些莫名。他一路进来,想着跑了一天大家都累了,便没叫人通传。宫女没发现他,也不能算有错。“又没怪你们,起来吧。皇后在里头吗?” “回陛下,娘娘在殿里。”暖绣急忙回答。 皇帝没说什么,直接从两人身边越了过去。他刚才听到一点话尾,“更美”什么的,不由有些好奇。 里头,被一幅画激起各种心事的皇后也没有想到皇帝可能会来。她只知道,这画上的人,绝对是鱼初竞争德王妃的头号劲敌! 原因很简单。底下人不知道吴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皇帝又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作为皇后、皇帝的枕边人,她知道的确实多一点。萧欥知道吴王并没有谋反意图,她也知道白军亭的那封信是有人故意栽赃给吴王的;而既然她知道,也就暗示皇帝自己更清楚不过! 照皇帝的性子,仅仅一点点的建筑逾制,并不可能让他砍了吴王的脑袋;闭门思过五年,这也就差不多了。现在,看朝中风向,吴王要放出来,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若是吴王平反,若元家家世就没问题;元非晚出身这关过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要元非晚确实比鱼初更令人中意,那元非晚就会取代原本呼声最高的鱼初,成为德王妃最后的赢家! 皇后早知道了拜月的结果,无话可说;但她还抱有一丝希望,就是元非晚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鱼初能在容貌这一点上战胜她…… 可是,今天,她看到了什么?这姑娘十三四,还没到年华最盛的时候,就已经让见到她的人没法移开目光了…… 往好听了说,元非晚绝对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潜质;往难听了说,这就是标准的红颜祸水啊! 皇后很糟心。虽然萧欥是她亲儿子,但这几个月,她已经知道这个儿子基本和她形同陌路了。而就在她努力地试图挽回时——用鱼初来拉近他们之间已经疏远的距离,再借着萧欥的威势让鱼家在朝中站得更稳当——结果却半路杀出来这么一个程咬金—— 男人的心思她还不懂?其他方面都差不多,谁不会喜欢一个更漂亮的夫人啊? 皇后几乎能肯定,只要萧欥见过元非晚和鱼初,他肯定会选第一个。而她呢,对此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她觉得这两人可能已经见过面了! 就在皇后气恼得几乎想摔抱枕泄愤的时候,皇帝走了进来。他一眼就看见皇后坐在长榻上,面前摊着一幅画。她手指捏在卷轴边缘,关节发白,看起来有些用力过度…… 这是怎么了? 皇帝心里转了一转,面上什么都没显出来。“子童。”他叫了一声。 皇后猛抬头,这才意识到皇帝几乎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陛下,您怎么来了?”这时候再把画像卷起来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她只能保持不动,一边暗自在心里痛骂了几个宫女—— 这种时候不提前通报,是要她死吗? “这是不欢迎朕?”皇帝笑着说了一句。 如果皇后什么都没做,这话就是无关痛痒的一句调侃;但她做贼心虚,加上皇帝进来的时机,她就有些紧张。“怎么可能呢?陛下亲临,谁都求之不得。我就是有些吃惊而已。”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紧攥的手指,赶忙小心松开了。 皇帝笑了笑,并没追问。他提袍在皇后边上坐下,“朕就是过来看看你,顺带再问问进度。”他说着,目光落下去,然后一下子定住了。“……这个是新收上来的画像吗?朕怎么看着,像是宫里画师作的呢?” 这停顿很微小,但皇后本来就精神高度紧张,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瞧,她就说嘛,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见到美女就走不动道了! “陛下可真是火眼金睛。”她面上依旧笑得很自如,“确实如此呢。拜月的头名,陛下已经知道了。我好奇得很,可元家一直不交上画像来,只得让月宁去催了。”   ☆、89第 89 章 第二日,元非晚早早醒了。洗漱打扮过后,距离早餐还有些时间。她想了想,便去了自家小弟的院子。 回到长安大半个月,元光耀除了考虑夫人和女儿的问题外,也没有忘记小儿子。相比之下,给元非永找老师这件事简单得多,但是元光耀还是没有将就,找了长安城中最好的书塾。夫子好,环境好,收费也好;但元光耀认为这是无法节省的开支。 元非晚也如此想。“今天是你第一天去书塾,可要打起精神来,永郎。” “……嗯。”元非永点头,有些怏怏的。“我真不能留在家里吗?”他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元非晚安抚地把自家小弟的两只手笼在自己手里。“你是去读书,又不是一去不回了。阿姊保证,等你放学回来,一定有好吃的在等着你,如何?” 元非永皱着一张小脸。“我听说,柳夫子很严格呢?我会不会无聊到闷死啊?” 虽然元非晚觉得这种可能概率不大,但她想了想,还是许诺道:“等你放旬假的时候,阿姊带你出去玩,可好?长安城里美景极多!” 听着这样的回答,元非永再也挑不出毛病、或者说找不到借口了。“好吧……”他拖长的尾音还是无精打采。 小孩子有时候很好哄,有时候又掰不过来。元非晚又安抚了小弟几句,出了门,便把元和叫过来。“仔细护着永郎,别给其他人欺负了去。” 元和也还是个少年。此时听了元非晚的嘱咐,他立刻道:“元和自然晓得。”虽然即将面对一大票官宦子弟,但他既然跟着元家来到长安,那就会为元家做任何事! “凡事别硬着来,小处注意着些。”元非晚又补了一句。其实她也不太放心,因为她觉得被她压了风头的某些人在她身上讨不到好处,便会蓄意找她弟的麻烦。 元光耀自然也考虑到了这点。不过幸好的是,不管是鱼家还是李家,他们自己府上就有西席,就等着儿孙一满十四岁就送入国子监。所以正常情况下,一个从四品下官员的儿子在书塾中的地位已经够高,不太可能被人明着寻衅滋事。 “是,一定谨遵大娘教诲。”元和机灵得很,听出了元非晚担心的其实是有人暗中使绊子。“就是拼了元和自己,也绝不会让小郎君受一点伤害的。” 元光耀天没亮就要出门去上朝,送元非永去书塾的重任便落在了元非晚身上。不过元光耀下朝后会去和夫子亲自交代,她只要保证弟弟第一次去书塾安安稳稳就行了。 因为元非永不太情愿,早餐时气氛就略沉默。而等两人坐车到达书塾门口时,天色还早,并没有很多人。 “好好读书,别的不用你操心。”在元非永下车前,元非晚这么追了一句。 元非永小幅度点头。明明在岭南时,他去书塾还没这么磨磨蹭蹭的;可现在,到了书塾门口,他还是不想进去—— 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是害怕将要遇到比他背景更深厚的同学,还是和他之前说的一样,怕他自己水平不够会丢老爹和阿姊的脸? 元非晚也想到了之前的话。“别想太多了,非永。你才多大?先去读书,有什么问题回来告诉阿耶或者阿姊,我们一定给你解决得漂漂亮亮的,嗯?” 元非永听了这句话,总算站起来,一步三挪地向车门移动。提着文房四宝箱子的元和在路边等他,然后两人一起进去了。 元非晚在门口停了一小会儿,陆续看到了不少学生的到来,一切正常。 和元非永一起读书的都是些小于十四岁的少年;这种年纪,凑热闹的多些,不会真的有上纲上线、深仇大恨什么的。就算一开始可能有人排外,那也是必须克服的困难。 所以,她琢磨着,就算有事也应当不是大事,便打算让人赶车回去。 这时候,又有两辆新的马车到了。其中一辆驶了过去,另一辆则在边上停下。 书院外头对着街道,但这街道可不是朱雀大街,宽度有限。两辆马车这么一塞,元非晚这辆再动就可能磕磕碰碰的。 “再等等吧。”她也不着急。因为她看出来,两辆马车都一定是从一个正三品官员的府上出来的,客气退让没坏处。 停下的马车里下来一个约莫十二三的少年。他带着书童,很快就消失在书塾大门里。而另一辆过去的速度很慢不说,刚驶过去没多久,又停住了。 “这是在做什么呢?”水碧在车帘缝里看得分明,十分纳闷。“它要是不走,这里就该堵上了!” 元非晚垂下眼睫,再抬起头时,已经有了些猜想。“大概是认识的。” “……啊?”水碧疑惑。她们这还是第一次来书塾,哪儿来的认识的人? 但事实证明元非晚是正确的。因为前头马车上下来一个侍女,很快地走近了。“打扰一下,我们家大娘想问问,这车里是不是元家大娘?我家姓顾。” 顾? 水碧这才回过神来。这种明显的指向性,显然只有顾东岭的长女顾芳唯!顾东隅和顾东岭关系尴尬,所以水碧非常正常地嫌弃了一把:碰上谁不好,碰上她? 元非晚倒是早有所料。“你忘记了吗?昨儿她们才说要来的。” 水碧当然没忘记这个。只不过她想的是没这么着急,至少再过个两天吧…… 但是现在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让她继续思考,因为晾着顾芳唯可是于理不合的。水碧得了元非晚的肯定眼色,便掀帘下去应对。 再过一会儿,水碧就探头进来告诉元非晚:“顾家大娘正打算去邀鱼家大娘。顾家大娘问您,您想不想要和她一起去鱼府?” 元非晚听了,眉间便带上了一缕深思。 从乐游苑里的表现来看,顾芳唯先提的要来她们家;相比之下,鱼初就没有那么主动。但这会儿顾芳唯依旧早早地出门…… 真的不怕太赶了、鱼初还没准备好么? 还是说,在她被太华公主找去的时间里,那两人已经结成了统一战线,就是要杀她一个回马枪? 但不管多少,不管早晚;既然她们要来,她自当奉陪! “回过去,就说我不去,还是先回家准备为好。”元非晚婉拒了。 水碧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很快就去回禀。而顾芳唯显然也没打算硬拖着元非晚去鱼府,客气话说完以后便先走了。 “她们怎么来得这样快?”在马车重新行驶起来时,钻回来的水碧这么问。“不觉得太着急了吗?” 元非晚没有立刻回答。 按照通常的情况看,确实有些着急。就算她们昨日达成了统一意见,时间也并没定下来。要不是她今早正好出门,恐怕也撞不上顾芳唯。那也就是说,她原本极可能被杀个措手不及;谁能把两个正三品官员的女儿拦在门外啊? 这么说来,刚才进去的少年就是顾家旁支的儿子?顾芳唯原本没必要停下来提醒她,却担心她从那少年身上猜出过去的那人是自己?为了不在事后被戳穿难看,干脆主动打招呼? 元非晚不免沉吟。顾芳唯做事看来特别小心;若是要抓住把柄,怕是有一定难度。 “……大娘?”见元非晚好一阵子不说话,水碧有些茫然。 “没事。”元非晚回神道,“回去准备一下就行。” “那她们……”水碧有些欲言又止。虽然她还不知道元非晚对德王妃的意向如何,但别人都把她们设成假想敌了,她怎么可能还傻白甜地觉着这是成为好朋友的前奏?该警戒警戒,该提防提防啊! “没事。”元非晚又说了一句。“记得把织锦和玉碗拿出来,其他的过得去就可以了。” “是。”水碧马上应了。真是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们大娘动容啊!看来她只要等着看好戏就够了! 这种偶遇对元非晚来说是提醒,对顾芳唯来说就是提早走漏消息了。她停下马车的原因正如元非晚的猜想,然而要和鱼初解释这件事就有些尴尬—— “算了。”鱼初在知道后这么说,那时她已经准备登上自家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显然并不是匆忙之间才做好的。“意外而已,由不得谁。” 顾芳唯急忙应是。虽然鱼德威和顾东岭同为正三品,不过鱼家的背景显然比顾家深厚。对孙华越的邀约,她还能说自己没空;但对鱼初,只有主动相邀的份儿了。 “不过,你的意思是,芷溪的弟弟和你弟弟就读于同一个书塾?”鱼初刚抬起一只脚,又问了一句。 “没错。”顾芳唯回答。眼看堂叔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真希望自己添一个弟弟;就算不是自家母亲亲生的,但好歹比较亲近,以后对她有好处啊! 鱼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咱们这就走吧。” 至于元非晚这边,水碧回去以后就和谷蓝好一通忙活,把小花园装点起来。而元非晚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昨天收到的信藏好—— 什么都能给人看,这种关键性证据必须收好啊!开玩笑,若是现在就让她们知道萧欥对她有意的话,以后她胜了的那天就看不到她们精彩的表情了!那怎么能行呢! 这种想法,除了元非晚自己,没人能想到。所以,当鱼初和顾芳唯同时到达元府时,她们从元非晚脸上完美的笑容里什么都没看出来。 “两位姐姐到得真早。”元非晚把两人迎进去,从语气到态度都无可挑剔。“这边走。” “不比你早。”鱼初笑着回答,“我可是听说,你一早便送你弟弟去书塾了。这种关心程度,长安城里怕是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要是元非晚多想一点,肯定会觉得,鱼初在影射她母亲在软禁这件事。事实上,她也想到了,但暂时还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是她想的那种意思—— 和昨天态度好像有微妙差别啊?难道是因为萧月宁找她去画像的缘故? “左右没什么事情,活动一下也是好的。”她不着痕迹地接了下来。“真要说起来,我觉得,蕊芯才担得起这种夸奖。” ……难道是说她照顾了自家堂弟吗? 顾芳唯原本在想着元非晚的巧妙规避,完全没想到皮球下一秒就被推到她身上了,脸色难看了一瞬。 开什么玩笑!她们自家里连个儿子都没有,一家子女眷怕顾东岭从旁支里过一个继承门荫。本来就担心被打脸啪啪响,哪里还会主动凑过去示好? 然而,这话心里想得,却说不得。 顾芳唯不得不堆出一个更灿烂的笑脸,好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衡。“芷溪,你说笑了。我们不过是偶遇,哪里有值得说的?” 偶遇?在顾家老夫人、或者顾家夫人暗示下的偶遇吗? 也难怪元非晚这么想。都说血浓于水,收个别家的儿子很容易令人不踏实。如果说地位受到威胁,影响最大的就是顾家老夫人和顾家夫人。 但元非晚一点也不同情顾东岭没有儿子。因为照顾东隅的说法,再加上她自己的分析,顾东岭要么是真不明白,代表着他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根本不关心顾东隅如何;要么就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故意回护自家母亲,同时又不甘心地想从顾东隅那里得到好处。 说句实话,后者可能性更大,并且无可厚非;顾东隅也是如此,敬爱母亲、想给她最好的。但问题在于,顾家两兄弟的生母不仅不同,关系还很恶劣。 上一代的恩怨影响到下一代,再正常不过。元非晚也没打算搅合;但知道这些背景,就能让她更好地对付顾芳唯—— 瞧,刚才她就一箭直接射中对方膝盖了吧! 但话说的太明白就没意思了。见到长廊尽头,元非晚微微一笑。“咱们到了。” 因为是临时准备的,所以桌上的东西并不太多。一张长条形的面上,两侧摆着水果甜汤等物;中间空着,显然是为更重要的东西准备的。 不过鱼初一眼就注意到了桌下铺着的丝棉地毯。这地毯并不名贵,但胜在厚实松软。另外,从桌面到长榻扶手,上头都包好了软垫。“这备得真不错。”她这么说,眼神微闪。 顾芳唯也注意到了这点,不由在心里暗自咋舌。正常的待客之道里可没说一定要把所有硬的东西都包起来……元府这是惯常如此,还是特意准备的? 事实上,元非晚让人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白玉碗是个易碎品,要是被谁“失手”打了,她可不太好和南宫长公主交代。如今听到鱼初说,她便顺着竿子上了:“倒也不是不错,而是必须。那玉碗极薄,怕是用点力都会碎,自然该小心。” 鱼初猛地一听,不得不在心里说元非晚考虑得太周全。先准备了防震物品,回头再提醒她们。 这下子,除非她们的手能滑到把玉碗扔出去的地步,否则就不可能影响到它! 顾芳唯心里也咯噔一跳。 这元家芷溪,说起来是从偏远的山沟里回来的,但好像对后宅中的小手段很了解的样子?瞧这防患于未然的阵势! “听着我都有些忍不住了。”她道,试图让元非晚早些把东西拿出来。“心里痒痒的,真想马上一睹为快啊!” 然而元非晚已经安排好了自己的步伐,绝不让人中途打断。“不急。”她笑吟吟地道,“东西它总不会长了翅膀废了。倒是你们,难得来我府上一次,也该给我好好尽地主之谊的机会呀!” 鱼初和顾芳唯都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对方。得,这推也推不掉,只能等着了! 若是元非晚不愿意搭理人,她有的是本事把人噎死;而若是她想和谁套近关系、或者说面子上一点没有能被挑剔的部分,她也能做得很好—— 就比如说现在。元非晚占着地主的便利,好好地给鱼初和顾芳唯推荐了几样好吃的好喝的,再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等两人东西都吃好了,她就让人撤盘子,然后再把织锦和玉碗拿出来—— 开玩笑,她能故意制造给人泼茶的机会吗? 这种严防死守的态度,如果说鱼初和顾芳唯之前不知道的话,现在也都明白了。就算她们搞了突然袭击,但元非晚应对经验丰富,根本没给她们留下蓄意捣乱的机会! 这简直比才貌双全还令人吃惊……鱼初和顾芳唯心中的危机感愈来愈强烈。如果脸比不过人家,才比不过人家,家世又暂且搁置的话,那岂不就只能比脑袋里的经验之谈有多少了? 这方法对付新近到长安的人可谓百战百胜,毕竟没地方能比长安的竞争更激烈(因为人口多);可这种原本万无一失的竞争,到元非晚这里怎么就不灵了呢? 可她们不知道,元非晚考虑的东西比砸了碗、泼了布更多。 比如说,假装被推落水里?又假如说,假装被食物中毒? 不好意思,她们家园子里的确有水池,但浅得只能没到脚腕,连只短腿梗犬都淹不死;至于食物中毒,就更没可能了—— 且不说谁会在自家的地盘上做给别人下毒这种蠢事,鱼初和顾芳唯再怎样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就想出这种点子啊!不是她不客气,中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是最末最次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的! 这么一来,原本觉得自己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鱼初和顾芳唯从元府大门出来时,那叫一个不虞。哪里有她们这样的—— 特意选了个最早的时间,结果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就算是走漏消息,可从鱼府到元府也就一刻钟的事情啊!在一刻钟里做到这种程度…… 肯定不能怪她们计划不周吧?这才多长一段时间! 也不能怪她们太过轻敌吧? 这简直比才貌双全还令人吃惊……鱼初和顾芳唯心中的危机感愈来愈强烈。如果脸比不过人家,才比不过人家,家世又暂且搁置的话,那岂不就只能比脑袋里的经验之谈有多少了? 这方法对付新近到长安的人可谓百战百胜,毕竟没地方能比长安的竞争更激烈(因为人口多);可这种原本万无一失的竞争,到元非晚这里怎么就不灵了呢? 可她们不知道,元非晚考虑的东西比砸了碗、泼了布更多。 比如说,假装被推落水里?又假如说,假装被食物中毒? 不好意思,她们家园子里的确有水池,但浅得只能没到脚腕,连只短腿梗犬都淹不死;至于食物中毒,就更没可能了—— 且不说谁会在自家的地盘上做给别人下毒这种蠢事,鱼初和顾芳唯再怎样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拜访时就想出这种点子啊!不是她不客气,中毒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是最末最次的一招;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用的! 这么一来,原本觉得自己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鱼初和顾芳唯从元府大门出来时,那叫一个不虞。哪里有她们这样的—— 特意选了个最早的时间,结果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就算是走漏消息,可从鱼府到元府也就一刻钟的事情啊!在一刻钟里做到这种程度…… 肯定不能怪她们计划不周吧?这才多长一段时间! 也不能怪她们太过轻敌吧?   ☆、90第 90 章 如此,又过了几天。 鱼初想要对付元非晚,可惜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不甘心,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继续闷在家里。钱半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事儿她和鱼德威商量过,最后只能想出个求助皇后的结论—— 毕竟这事儿皇后才是他们的根本后盾,不找她还能找谁呢? 但当然,皇后住在立政殿,不是想见就能见的。所以他们只得暂时按捺下心急,等下一次进宫的机会。 而鱼初想着要防备顾芳唯的心思,也被证明是必要的。 因为她们在元府折戟的当日下午,顾芳唯就造访了李府,把这件事往李安书那里透了透。当然,这事儿不是她开口,而是借由她母亲白巧传达给了更明白利害的长孙佩妍。 “哈哈哈,这是真的吗?”李安书听完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大笑。“鱼初平时那种样子真心很讨厌,这回竟然也吃了瘪!真的好想看看她上午的表情!” 长孙佩妍责备地看了女儿一眼。“口无遮拦地说什么呢?” 李安书相当不以为然。“本来就是嘛!娘,您看看,鱼家素心每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哪回不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娇羞样儿?扭扭捏捏、客客气气、假装大方,生怕人家不知道她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弄得她们都像是淤泥……她会喜欢这种人?根本不可能! “让你别说,你还说?”长孙佩妍沉下脸。“对了,你爹给你买了些小玩意儿,你带芳唯去看看。若是芳唯有喜欢的,拿去便是。”最后这句话,她是对顾芳唯说的。 顾芳唯眼神微亮。李庭位高权重,李府里的什么东西都很好。她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然而李家的用度和精细程度她们家跑马也追不上。“多谢长孙夫人。” 李安书知道这是母亲故意要撇开她说话,无趣地皱唇。不过顾芳唯还算是能比较好地哄她开心的人,她也不特别在意。“走吧,芳唯,娘嫌我们俩碍事儿了!”说着,她便撒腿跑了出去。 “什么猴样儿!”长孙佩妍追着斥责了一声。但毫无作用,李安书一溜烟就不见影儿了。见顾芳唯给她行礼后才出去,她便不免叹了口气。“小女儿,宠坏了,让你见笑。” 白巧自然不敢介意。要知道,长孙佩妍可是李相的儿媳,太子妃的亲母!“安书还小,天真烂漫,是自然的。” 长孙佩妍又叹了口气。 她刚才说的基本是客气话——因为顾家基本是和李家站一起的,所以就算白巧和顾芳唯听了再多李安书的抱怨,她们也不敢说出去。只不过,她信奉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该警醒的总要小心。这些李安琴学得还可以,但李安书就完全不买账了。 “这幅样子,真不知道她将来能嫁给谁。”长孙佩妍想到这个就头疼。 白巧也知道,李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再出亲王正妃的概率很低。所以听了长孙佩妍的抱怨,她也不敢奉承过头,只道:“安书一看面相就是个有福的,肯定能找个好良人!” 长孙佩妍点头,心道这还算是个知道分寸的。不过这事儿和白巧商量也没用;她不再提自家女儿,而把话题转到了之前未完的那个上:“听芳唯的意思,她和鱼家素心都觉得,元家的那个女儿很厉害?” 这话明显是往委婉了说。毕竟鱼初和顾芳唯是抱着找茬的心态去元府的,结果在人家有意无意的防守下,愣是什么都没办成,可算是铩羽而归。 具体点的比喻,就是她们拿着一把剑去踢馆,然而未曾想,人家破烂的土屋里头竟然是铜墙铁壁,用一把剑是根本破不了防御的,只得回家搬救兵! “我也是听芳唯说的。”白巧谨慎道——从她的措辞,就知道顾芳唯那种个性到底是遗传谁。“不管是谁去,怕是都找不到可以下手的机会。” 长孙佩妍没有立刻说话,只有眼珠微微转动。 能防住是一种本事,能明目张胆地防备、还让别人都说不出挑剔的话,那又是另一种本事。元非晚能把鱼初和顾芳唯防得只能认输,恐怕心思缜密都不足以形容她…… 这小娘子,看着年岁不大,却是一副身经百战的老道样儿! 白巧看对方的反应,慢慢地把自己之前思考的事情说出来:“左右,我们家芳唯是不能和鱼家素心争那个德王妃的。安书可能也……” “安书有个太子妃做姐姐,便不用想太多了。”长孙佩妍道。因为李安书嫁给亲王就只能做侧妃,她还是更希望这次小女儿不被选上。等尘埃落定,她再另挑一个官员结亲,正室不就妥妥的吗? 这话没说完也不会说完,但白巧就要这一句。不管长孙佩妍对李安书的婚事怎么想,现在的关键只是德王妃而已。“既然这样,那我们在这件事上该怎么做?是帮着鱼家,还是反着来;又或者什么都不做?” 长孙佩妍在心里点了点头。顾家这点做得非常好:虽然面上看不出如何,但叫他们配合,一定主动。“你觉得该如何?” 听到长孙佩妍征询自己的意见,白巧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这真是很难说……鱼家一直明里暗里和咱们对着干;照理来说,咱们该帮元家。可是元家吧……元司业那里如何暂且不说;首先,我就弄不清吴王那里是怎么回事。” 长孙佩妍这回真点头了。 因为白巧虽然话说得含蓄,却很中肯。国子司业自然没什么特别值得担心的;但加上一个不知道是炸弹还是靠山的吴王,就给元家增添了许多扑朔迷离的不确定因素。 “这事儿确实难说。”长孙佩妍沉思道,“吴王一事,五年了还没个定论。没定论也就罢了,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也是稀奇。” 白巧一听,急忙追问:“吴王这件事,就这么搁置着,大家都忘了吗?” 长孙佩妍回忆了一下,肯定地摇头。“头两年还有听到几句,后面便没有了。若是一定要说的话,只有吴王的两个儿子的消息。” 关于这个,白巧也有所耳闻。“听闻白兰羌那里作乱,全靠吴王的两个儿子在对付?” 长孙佩妍点点头,又摇摇头。“人是在那里;但说完全靠他们,大概也不可能。”她说着皱起了眉,“而且,实话说,西北的消息不多,他们也都不说。” 白巧很可以理解。毕竟她们都是女流之辈,常年呆在后宅,能听到点风声就不错了。至于战场情势到底如何,那她们肯定弄不清。“这么听起来,现在下论断还为时尚早?” 长孙佩妍也这么想。“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瞎掺合只会出事。”她道,做了最后的决定,“左右不着急,咱们先看看再说。” 如果说绝大部分人在考虑这件事的时候都摒弃了感情因素、而是完全从家族以及利益的角度出发的话,李安书便是剩下的那少部分人。她不见得喜欢萧欥,但她一不喜欢鱼初,二不喜欢元非晚—— “真可惜我没有亲眼看见!这两人对削,一定很有意思!”一想到这个她就兴奋,坐都坐不住,从屋子这端走到那端。 顾芳唯眼睛都要花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元家芷溪呢。”李安书和鱼初不对付这事儿众所周知,就不用拿出来炒冷饭了。 听见元非晚的字,李安书立时哼了一声。“谁说我喜欢她?” “那你现在……”顾芳唯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我只是想到鱼素心那张白莲花脸变成菜色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李安书振振有词道,“我还从没见过呢!不管是对容貌、才华还是别人的看法,她明明在意得很,又要装清高,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顾芳唯有些明白了。“原来你高兴的是这个啊?因为元芷溪给了鱼素心一个好看?” “有什么不对吗?”李安书继续道,“见到她过得不好,我就高兴了!” 顾芳唯知道不少类似的人,但敢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的,怕是只有李安书一个。李相家的孙女就是你底气足啊……她想着,不乏羡慕。“若是元芷溪确实让人过得不好,那肯定不止鱼素心一个。”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李安书脚下猛地一顿,转头盯着顾芳唯。几秒过后,她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你不提醒我,我还没想到!确实,何止鱼素心吃瘪?若我没记错,八月十五过后,二房的那个也怏怏不乐了很久……”她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想到这两个,我就觉得没那么讨厌元家那个了!” 顾芳唯再次羡慕了一下李安书想说就说、完全不需要担心隔墙有耳的幸福生活。“那元芷溪还真走运?” “那可不一定。”李安书好容易笑够了,“只是暂时的而已。以后的事情,再说!”她说着,眼睛转了转,“难道你不是这么想吗?” 这种时候,顾芳唯哪里敢逆着李安书的调子说?“自然一样。” 李安书这才心满意足了。刚才的兴奋劲儿过去,她就觉得喉咙有些渴,便重新坐回了长榻,拿了自己的茶水大口喝。 顾芳唯看向对方,觉得还有件事该打听。“这样一来,德王妃……”李安书到底想不想要啊? “那有什么?”李安书一边喝一边挥手,“我原本就是凑热闹。这会儿有更大的热闹可看,我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她是大大咧咧,但若在母亲和阿姊和她说过好几遍侧室的坏处后、她还要上赶着去做侧妃,那就不是大大咧咧可以形容,而是个棒槌了! 顾芳唯听了,立时明白过来。 长孙佩妍和李安琴都不是吃干饭的,自然不会让李安书去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李安书爱出风头,但当然不能用自己后半生的幸福来出风头;只要不是太蠢,时间一长,李安书就自己明白了。 ……真不愧是李相家里教出来的啊!小错暂且不说,大错是绝对不犯的! 于是,李家定了暂时作壁上观的基调,顾家照做,而鱼家正在等待机会。至于朝中清流,虽然他们很想知道太子侧妃以及德王妃的人选,但在事情态势一团迷雾、没有个八成肯定结论的时候,他们自然也不好跳出来说什么。 这几点加起来,造就了长安城里接下来一段时日里的平静。重阳时掀起的小风波已经落幕,就等着其中的谁再次出牌。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元非晚,也不得不承认,萧欥有种很可怕的全局观。因为重阳节对方的信里就很直接地提到,请她两个旬日后相见。这时间不早不晚的,正好在大家各自准备、又还没准备好的时候,绝对没人有空搅合! “大娘,您真的要去吗?” 当卢阳明这个信使把信转交给元非晚时,水碧和谷蓝都在边上看着。这会儿,眼看时间临近,水碧就有些坐不住了—— 德王偏爱她们主子,那自然好;但是私底下相会……为什么怎么听怎么不对呢? “去啊,怎么不去?”元非晚毫不在意。 “可是这……”谷蓝也有些犹豫。 元非晚挨个儿看了看自家婢子,颇有种她被两个老妈子看着的错觉。“除了你们,没人知道德王殿下有信来。那么,就算是我去见殿下被其他人看到了,他们只会想到偶遇。” 水碧和谷蓝面面相觑。偶遇听起来确实不招人嫉妒……但还是哪里不对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些人真知道了,又如何呢?”元非晚继续循循善诱。“要是我没记错,普通男女情投意合,也是可以私底下相见的吧?最后父母同意一下,不就妥了?” 所以这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父母会不会同意啊!两个婢子想到这个,都只盯着元非晚看。元光耀这头倒是问题不大,但另一头可是皇帝皇后的组合;让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点头,有那么容易吗? 元非晚却不怎么担心。 从目前的情况判断,萧欥有八成可能非她不娶。而只要萧欥坚持,皇后这座看似最不可逾越的大山,就会变成纸糊的—— 把五年前的过去和五年后的现在放在一起想想,就知道皇后的意愿在萧欥眼里根本不算事儿! 剩下的事情,就是皇帝了。不得不说,虽然大家普遍评价皇帝是个中庸之辈,但要真揣测起皇帝的想法,却没有一个人能确定。 然而,萧欥的情况比较特殊。且不说皇帝还没给自己儿子在外征战五年的补偿,光是功劳的奖励,皇帝也还欠着。 那也就是说,只要萧欥愿意去求皇帝赐婚——不管他想娶谁——这事儿都百分百能成。只不过,照她的想法,向皇帝求的恩赐应该花在一些更重要的地方上,比如说……皇位! 不过现在提这个还太早。 反正,元非晚思考了几天,都觉得和萧欥见面有百利而无一害—— 她得确定萧欥在某几个方面的态度,这才好做最终的决断!至于元光耀担心她被吃豆腐什么的……开玩笑,就算她爹对萧欥没信心,也该对她有信心啊!她哪里是那么随便的人! 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萧欥膝盖中了好几箭。不过,他很可能也不在意——因为在约定日期之前,他终于收到了元非晚的肯定回复! 萧欥高兴极了。这就说明,他在乐游苑时感觉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错觉!都是真的!要不是皇宫不比西北,他现在就想骑上骏马一路恣意驰骋、再对着草原戈壁放声长歌! “哎哟,守得云开见月明咯!”卢阳明在一边看着,故意冷嘲热讽,但语气里显然是酸溜溜更多一些。 萧欥心情好,完全不和属下计较。 看主子脸上掩饰不了的春风得意,卢阳明牙齿都要酸倒了。他故意捂着眼睛,大叫道:“我真是看不下去了!问之,你这次不会还站在七郎那边吧?” 被点名的人从屋梁上探出半个头,相当诚恳。“不,我也看不下去了。” “我就说嘛!”卢阳明愤愤道,“当初还是我提议的呢!瞧瞧,现在有了夫人就忘了媒人了!” “要是媒人都和你一个做法,这天底下就不需要媒人了。”公孙问之继续诚恳道,“因为要他们也没用,根本一对都撮合不了。” “……你这样的做人是不行的!这是各打五十大板吗?”卢阳明一愣,随即不平道。 萧欥乐归乐,此时也不往烧柴添火。“是啊!以芷溪那样的才貌,就算你不说,我迟早也会注意到的!” “话不能这么说!抢占先机是很重要的!我……”卢阳明还想继续据理力争,但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可疑的称呼:“‘芷溪’?这就叫得这么亲热了?” 公孙问之同样注视着萧欥。 在四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饶是冰山如萧欥,都不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可以确定了吗……” 卢阳明简直要无力了。 他们战场上铁面冷血的将军,在情场上的画风怎么总是那么莫测?或者应该说,对他们时就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的志在必得;等真对上元非晚,立即就变成了沉默守礼的君子? 这么下结论的时候,卢阳明显然选择性忽略了萧欥曾经半夜里翻进元非晚闺房、给对方留下一封信的光辉事迹—— 特么哪家的君子翻闺房啊?不被打成采花贼已经不错了好吗! “你什么时候敢对元家娘子这么说,我就承认你们这是确定了!”卢阳明气哼哼道,有些恨铁不成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满长安想嫁给你的人可不少!而且来头也不小!” 听到这些话,萧欥脸上的笑容便收了起来。 要娶妻的人是他;卢阳明都知道选妃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他难道会不清楚?别的暂且不说,皇后想给他指鱼初,他就再明白不过。 “那是他们想,不是我想。”萧欥坚决撇清干系,“而他们想的事情,之前能成功,现在就……”他没继续说下去,但那种接近冷笑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副模样更接近于萧欥在军中的惯常神情。卢阳明收了他刚才的嬉皮笑脸,而公孙问之也一个鹞子翻身,从屋梁上落了下来。 “西北的情况怎么样?”萧欥沉声问。 虽然他早已回到长安,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在北面呆了五年,一直都是名义上的监军、实质上的掌权者。就算太子担心他在军中坐大,也已经晚了!他手中的权力是他用性命换来的,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公孙问之一听就知道是问自己。“一切顺利。”他回禀,“松府、轨府、叠府、河府已成合围之势,白兰羌是咱们的瓮中之鳖!” 虽然他早已回到长安,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在北面呆了五年,一直都是名义上的监军、实质上的掌权者。就算太子担心他在军中坐大,也已经晚了!他手中的权力是他用性命换来的,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公孙问之一听就知道是问自己。“一切顺利。”他回禀,“松府、轨府、叠府、河府已成合围之势,白兰羌是咱们的瓮中之鳖!”   ☆、91第 91 章 约定的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因为不是旬假的日子,元非晚不用花多少心思在提前和她爹报告上——她爹要上一天班,而小弟要上一天学;她只要对下面说自己要出门一趟,根本没人管得着。 “这样做好吗……”水碧更觉得这件事堪忧了。说好的父母同意,现在一个也没有啊! 元非晚再次感觉到了老妈子的威力。她这婢子,早前不上心就罢了,真上心起来实在够呛!“我又不是一个人去,怕什么?而且,难道德王殿下会吃人不成?” “……您说得也是。”水碧只能承认。她当然知道她自己担忧得过分了;这其中的区别,大概是德王这个称呼就能压死她,而元非晚却能平等视之的缘故—— 所以说,她就是个做婢子的料儿! 至于谷蓝,她现在更关心另一点。“大娘,您既然同意出去,是不是就是说,在德王殿下和泰王殿下之间,您更看好德王殿下?” “怎么?”元非晚挑起一边眉毛,“你还惦记着泰王殿下呢?” “我就是问问……”谷蓝有些扭捏。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萧旸那女性通杀的魅力不是空穴来风。 平心而论,光从第一眼印象来看,萧旸确实比萧欥更招女孩子喜欢。谷蓝怎么说也是个少女,被迷得三魂不见七魄也不奇怪。 “你这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啊?”元非晚只觉得好笑,“我可没那么大胃口。” “婢子当然没有……咦?”谷蓝先是不好意思,再然后全数变成了震惊,“您这是真的挑好了?” 对这种疑惑,元非晚但笑不语。左右要去的地方不太远,几人收拾了一下,很快就出门了。 永安观是长安城东北面的一座道观。它规模不大,门庭冷落,怎么看都不能像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样子。但实际上,它却是整个长安城里最气派的道观,辉煌程度仅次于皇城中的归真观。原因别无其他—— 永安观是皇帝下旨修建的,目的是为早夭的永安大长公主祈福。 在这种情况下,普通民众显然更乐意去个送子观音庙啥的,毕竟永安观没有任何有仙则灵的传闻。但有皇室支持,永安观当然不在乎香油钱。毕竟,清明、中元和永安大长公主忌辰时必定有皇室成员焚香供奉,已经足够了。 萧旸到的时候还很早。他来之前并没有提前打招呼,但这并不影响观主带着道童恭恭敬敬地把他迎进去。 “德王殿下刚回到长安就记得这件事,真是孝心可嘉。”观主满脸堆笑。 虽然原因大部分不是因为这种说法,但萧欥依旧面不改色。“嗯。我自己待着就行,你先下去吧。” 等人全离开后,萧欥才抖抖袖子,拿起备好的香点上,朝着画像拜了三拜。“多年不见,皇姑,侄儿斗胆借您的宝地一用。”他低声道,然后把冒着青烟的香束笔直地插好。 实话说,长安城中能见面的地点当然不止这一个。然而,既要低调保密,又要不令人生疑,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毕竟,他可以说他是来补上之前几年清明该上的香,而元非晚说她找了个人少的道观祈福就行了—— 想必他皇姑在天有灵,应该也会希望她侄儿能和心上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萧欥又在最里的大殿里站了一会儿。不多时,他便听到,外头大殿里有了些人声。 来人正是元非晚。她在外头下了车,并没见到萧欥的骏马。但这并不影响她做出萧欥已经来了的判断——因为几个道童都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隐约不敢让她靠近内殿。 元非晚也不介意。反正是萧欥叫她来的,这事儿他一定能摆平。 果不其然,三炷香过后,元非晚发现,那些道童一个都不见了。水碧和谷蓝为此面面相觑,而她只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便走向了内外殿相接的侧门。 “殿下?”左右只有自己人,她很放心地唤了一句。 原本虚掩的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从元非晚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里头萧欥正垂眼看向她,表情镇定,眼角眉梢却带着一抹喜悦。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几乎是立刻,元非晚就在心里给对方翻译了一句台词,带着雀跃和兴奋的:“你来啦!等你好久了!” ……这可真不得了!她什么时候能给萧欥自动翻译表情意义了? 元非晚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句,小步走进内殿。这事儿太扯了,她决定把它归之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 内殿里高阔幽静。因为意识到这里的真正用途,她走了几步就停下,回头去看重新掩上侧门的萧欥。 好在萧欥确实没打算在内殿谈话。“边上有小门。”他言简意赅地说,走过去引路。 那道小门通向内殿后的一个小花园。地方不大,但胜在精致。而且,这小花园里栽种的,竟然也都是和南宫长公主府上毫无二致的波斯贡菊,开得十分绚烂。 上次没看到的美景却在这里看到,元非晚一点准备都没有。她定了定神,才道:“圣人如此爱护姊妹,实在是我等楷模。” 这一听就知道是客套话。但萧欥觉得,元非晚的这种镇定态度,总比两人都扭扭捏捏地开不了第一句要好。“确实如此。”他同意道。“但这些花儿,今日才是最美丽的。” 因为今日有她在吗?元非晚马上就联想到了萧欥的言外之意——这家伙竟然打直球!但话说回来,这种风格才更接近萧欥的真实个性吧? 她如此想了想,便故意道:“是呀!因为德王殿下今日来了么!” 萧欥一听,顿时哭笑不得。她听出来他是夸她,还非得来这么一句!虽然他对自己的长相有信心,但他也很有自知之明——不管如何,和娇嫩的花儿相比实在差得远! 他有心这么说,但看到元非晚促狭的笑容,出口的话就变成了另外一句:“若你这么觉得,那就是这样了。” ……咦?元非晚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么好说话?从脸上看不出萧欥是这种人啊?还是说,她又得到特殊待遇了? 萧欥观颜察色,继续道:“其实你心里已经知道了吧?” “我该知道什么?”元非晚不特别意外地反问。她可能真的什么都猜出来了,但这话怎么能由她先说呢! 果不其然,萧欥直接说道:“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应该有所察觉。你长得太漂亮,我直接看呆了。” 饶是元非晚觉得自己已经练就了一种程度上的金刚不坏之身,但这么直白的夸奖,她还是有些脸红——这都不能算她的成功呢!至多是她爹和她娘的成功!“殿下过奖。” 萧欥摇了摇头,紧紧注视着自己面前的人。“我是不是过奖,看其他人的反应就知道了。只不过,我那时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是因为脸,却是错的。” 元非晚预感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内容,原本迎着萧欥目光的视线就不由侧了侧,落到了对方脸畔。当然,她从不怀疑自己;但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壳子接收用三四十年积累换来的赞美,实在太心虚了! “过了段时间,我更了解你,才知道我产生那种感觉的更大原因是你的聪慧,而且落落大方。”萧欥继续道,“也不怕你笑话……我那时有一段时间觉得,你根本不是你看起来的年岁,因为实在不可能!” ……可这确实是真的啊!元非晚的心虚更上一层楼,视线就更低垂了一些。 不过这种反应理所当然地被萧欥认为是害羞。“你不用不好意思,”他说,语气诚挚,“你的确当得起这些赞美。反正我觉得,我刚才说的话,还不到那些公认你为元家宝树的人的十分之一。” 元非晚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虽然当面夸过她的人实在不少,但在面对萧欥时她特别没底气……难道是因为她自己内心中察觉到对方对她的绝对真情,这才不好意思吗? “虽然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会喜欢我刚才说的那些话。”萧欥的语气依旧诚恳,但这时候的诚恳里还带上了一点不好意思,“因为我可能说不出比那些更令女孩子欢喜的话了。” ……德王殿下,你未免也太实诚了吧? 元非晚没忍住在心中呐喊。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确实喜欢她,全心全意对她好,但她什么实话都不能说…… 救命,再这样下去,她快被内疚淹死了!这不是她设想中的发展啊! 然而萧欥肯定不能察觉元非晚的这种想法。“不管是在岭南还是在长安,你做的事情都很漂亮。” “……你知道?”元非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岭南就算了,长安……难道他连她怎么把鱼初和顾芳唯打发走都知道了?八卦传到皇城里也这么不费事,简直长了翅膀吧?又或者说,萧欥自有高效的通讯渠道?为什么这么想想还挺可能的…… “是,我知道。”萧欥肯定道。“所以我想,你也一定知道,我今天约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他最后如此做了个总结。 元非晚忽而有种莫名的危机感,像是她被人盯上了很久、而她还不自知。可明明她已经做好准备了,不是吗? 对方的这句话听着就是结尾,元非晚不由错了错眼珠,重新和那两道一瞬不瞬地注视她的目光对上。她本想从那眼睛里猜测对方接下来的话,但一对上她就后悔了—— 因为萧欥正好说到:“现在,看着我,芷溪。” 他眼睛本就幽黑深邃,只是平时里头没有任何东西。但现在不同:情意缱绻,满得已经溢出来,而她不经意就全接收到了;那种感情有着极大的感染力,轻易叫人跌入温柔的漩涡—— “芷溪,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元非晚实打实地震惊了。应该说,她从未如此惊讶过—— 第一次约会就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这直球也太直了吧?!根本是前面步骤全略、一步到位直奔重点! 等等,就算萧欥追求效率,这是不是也过分快了?要知道,她出门之前想的是,先确定萧欥在妻妾和皇位方面的真实态度呢! 现在元非晚总算明白,她刚才的那种危机感来自哪里—— 她做好的准备是最后一次确定,而萧欥已经打算把事情进行到板上钉钉的最后一步!这肯定不能怪她考虑不周吧?毕竟,能把事情这么快做到这种程度的,怕是只有萧欥一个! 见元非晚沉默,萧欥也不着急。 因为虽然他这么说出口了,但他同时也知道,这确实赶了点。元非晚又更偏向于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性子,肯定需要接受时间。 可他必须说。第一,他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第二,还有萧旸在虎视眈眈。如果他想一刀斩乱麻,最快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先下手为强—— 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心上人娶回家做正妃! 萧欥向来是个行动派,想到就去做。这不,八月十五时,他拿定了主意,接下来就考虑合适的时间。虽然元非晚觉得有些突兀,但他已经觉得太久了! 过了一小会儿,元非晚也从刚刚的震惊里回过了神。 萧欥不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他既然那么说了,显然已经确定非她不娶。从这方面来说,她的相关问题已经不需要再问。 而剩下的两点,更是重中之重—— “做这种决定之前,您知道我爹的意思吗,殿下?”她不慌不忙地抬头,迎向萧欥的目光。 萧欥肯定地看了回去。“可我只想知道你的意思。” 这回答……元非晚简直要服气了。萧欥看来确实知道元光耀的态度,更知道她自己也是个不随便妥协的人! “您确定想知道我的意思吗,殿下?”她确定性地问了一句。“郑重提醒您,我的要求可是很多的……比我爹还多!” 不知道为什么,萧欥从这句简单的句子里听出了一些别的趋势,一些元非晚可能看穿他内心想法的趋势。如果他点头,他就一定会听到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你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他倒想知道,是怎么个狮子大开口法! 元非晚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今天看来只能摊开了说。在保密这件事上,我相信你。” 萧欥继续点头。他意识到元非晚不再对他用尊称,也就暗示着接下来的谈话非常正式,不由更加认真。 “我有三个问题。虽然如此,你听说我就行,并不用回答我。”元非晚先打了一针预防。“第一,你今年回长安,是不是迫于某些条件的自愿?” 萧欥眨了眨眼睛。他想继续打吐谷浑,但又不能坐视太子搅局而不管;说是自愿,其实是不得不自愿。元非晚的形容,完全正确! “第二,在西北、西南乃至北面的地域,那些士兵是不是唯你马首是瞻?甚至,你身在长安也无法改变这点?又或者,你回长安的时候已经带了一些精锐?不一定多,但绝对听从你的命令?” 萧欥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一些。 他在军中的影响力毋庸置疑,谁都能猜出一点。然后,他在长安也能遥控远在千里外的军队,这点知道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但理论上绝对不包括元非晚。以及,最后一点可是绝对机密…… 元非晚是怎么知道的?光靠猜? 萧欥现在突然明白,为什么元非晚不要他的回答。因为这话题太敏感,作为当事人,他该装作没听见!而且,她都那么说了,也就意味着,不管他答不答,她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是不是想坐这天底下的头一把交椅?若是真有那一天,你还能记得今日的诺言吗?” 萧欥唇角绷紧了。 第三点无疑点中了他内心深处最不可触及的那一部分。在这一任皇帝在位时,没人敢说想做下一任皇帝。可他确实有这样的决定—— 一开始是愤懑,他觉得全天下人都欠他;过了几年,他又觉得,若是他手里有比太子更大的权力,就不会被太子算计了;等最后却变成了,若是他能当皇帝,这天下一定会太平得多! 从这种心理历程来说,萧欥觉得,他至少能拍着胸脯保证,他现在的立足点比萧旦高得多。那他有什么不敢承认,他想当皇帝的? 最后,话说回来,以一个女子的头脑,能估量到大局的方方面面……他刚才说的话,果然做得十分正确吧?若是这样的女子给他兄弟们娶去,说不得要添许多麻烦;而若是他娶了,便会变成十足的助力! ……真是天助我也! 至于元非晚,想的则是另一个方面。 其实萧欥到底想做什么、如何做,她是完全管不着而且不想管的。虽然她觉得萧欥很可以去和太子竞争储君,但说到底,这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 可她至少要确认一点—— 萧欥现在保证只娶她一个;没问题,她相信。但若是萧欥以后成了皇帝,那就说不好了。说起来皇帝才是最大的,但皇帝比亲王承担的责任更多,迫于各种压力填充后宫也不是不可能…… 但她总有知情权吧?若是跳进去才发现是个坑,岂不是害了她自己? 不过,把某些事情说得太明白,也有可能带来另一方面的后果—— 智多则近妖,她当然知道。若是萧欥想歪哪怕一点儿,想灭她的口简直是分分钟的事情。只不过,她赌了一把,赌萧欥知道这些之后只会更坚定地要娶她;若不是这样,她眼瞎也只能自己认了! 然而萧欥消化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之前肯定给元司业拿过不少主意吧?” 元非晚眨了眨眼睛,用不说话表示默认。 “原来如此。”萧欥颇有些感慨。“元司业那时那么快就答应我,想必也有这种原因在里头。这么说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了,是吗?” 元非晚点头。她嗅出了一丝话题走向……绝不是最差的那种! “你今天说的话,太大胆了。”萧欥话锋一变。“若我听了以后心生忌惮,想杀你,你怎么办?”虽然他这么问,语气里却带着笑意。 “是啊,我自然做好了这种准备。”元非晚毫不犹豫地承认,“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只是我这次赌得大了!” 萧欥一直在刻意板着自己的脸,这时再也忍不住,噗地一笑。“赌注是什么?” “我自己。”元非晚完全确定了对方的态度,心道她的宝被确定押对了。“当然,这和你的押注差距很大。如果你不在乎,我输了也不算冤枉。反正怎么算,都是我赢!” 然而萧欥立刻反对。“没有这回事!”他强调道,“绝没有你想的那回事……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呢?事实上,我刚一见到你,就觉得一定要娶你做夫人!” 这话实在出乎元非晚意料之外。“你真的……” “你不会生气吧?”萧欥一时口快,说出了内心想法,不由有点紧张。他听他姐说,女孩子更喜欢温柔的,不喜欢这样强势的? 元非晚笑盈盈地摇头。“看在你老实交代的份儿上,算了!” 萧欥这才放下心。 正在此时,顶上忽而响起三声清脆的叩击声。一听就是人弄出来的声响,元非晚狐疑地抬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有人来了。”萧欥反应极快地道。   ☆、92第 92 章 不用太多思考,元非晚就知道,顶上潜伏着的人一定是萧欥身边的暗卫——萧欥现在可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带侍卫就出门简直是不把自己的命放在眼里! 不过,萧欥今日出门的借口找得已经不错,谁还能这么紧盯着?元非晚想了想,便意有所指地道:“半天不见就想你得很,真是兄弟情深啊!” 若不是时间不允许,萧欥一定要多夸她几句。然而不能,他很快地扫了一眼那扇侧门,思考着脱身之策。 元非晚自然知道,他们私底下相见这事儿最好保证秘密——现在还不到公开的时候。“你有办法先藏起来吧?我自能应付。” 萧欥一个人自然有办法,但是他觉得把未来夫人丢下来应付他兄弟实在不应该。“可是……” “没什么可是,”元非晚故意把脸一板,“你刚才还说在乎我的,现在就不把我的意见听到耳朵里去了吗?” 萧欥一瞬间哑口无言。他一向话少,嘴皮子没元非晚利索,现在明知道对方钻空子了也不能很快地反驳回去。听见内殿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上前一步—— 其实,因为萧欥的介入缩短了元光耀在岭南就职的时间,元非晚一直记在心里。“就当我给你的谢……” 可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短暂陷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等她再回过神,那人已经徒步冲上高墙,再抓住上面垂下来的绳子一晃一蹬,身形瞬间就被向上翘起的屋檐挡住了。 ……这身手有点太利索啊? 元非晚默默地把这一幕收进眼底,隐约觉得她找了个身体素质过分优秀的对象。换做平时,她说不定会发散一下;但现在,她只略微弯腰,装出一副正在欣赏怒放贡菊的样子—— 萧欥目前还按兵不动,就算有其他王爷找上门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她还应付不了这种最简单的情况吗? 所以,萧旸刚推开虚掩的侧门,就只看到了一个少女背对他的身影。门板开合有声音,那少女自然听见了,转过头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三分喜欢七分惊慌;等看清来人后,面上还很快地掠过震惊—— 好美!就算被惊吓到了,也还是好美! 一片高低起伏的倒抽冷气声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原来是萧旸身后带着的侍卫。 萧旸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怎么意外看见元非晚,但问题在于……怎么就元非晚一个?花园里的波斯贡菊也就到他膝盖高,比他还高一点的萧欥能藏哪里去? 没等萧旸想出个所以然,元非晚已经低头道歉:“我……一不小心走远了,又见这里花儿开得极好,就多逗留了一阵子。真不好意思,我这就走,殿下。” 面对国色天香的美女,一般人的耐心都会更多些。更何况这个美人说话细声细气,认错态度极佳,又没有采花之类的,只是看看…… 侍卫们全部倒戈了,速度堪比光速。不管他们主子要做什么,这美人儿必须好好地送出去啊! 萧旸也没觉出异常。 虽然元非晚此时的表现和上一次在布店里的相差甚远,但考虑到永安观内殿后院的确不是闲杂人等能进的场所,元非晚心虚成这样也是正常的。而元非晚的震惊更正常,因为她不知道会在这里撞上一个亲王…… 但说实话,这两点他都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 “你在这里的时候,有看见其他人吗?” “……我不知道,殿下。”元非晚表达出了适度的疑惑。“我正是看着没人……”她的声音弱下去,头更低了,“才能进来的。” 这幅心虚得要命的模样完全戳中了在场所有人——谁能看着这么个漂亮的小娘子被自我谴责折磨啊?那简直太不怜香惜玉了好么! 萧旸本就看中元非晚,这时候同样不忍心。一方面,他觉得元非晚没见到萧欥很好;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萧欥不可能凭空蒸发—— 一群人看着萧欥进到内殿,然后对方凭空消失了? 等到这时候,萧旸才突然意识到,元非晚今天没有戴帷帽,一群侍卫都要看呆了。这发现让他顿时心生不虞:“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是,殿下。”虽然美人儿很美,令人依依不舍,但是萧旸都开了口,侍卫们只能依言散开搜寻。 元非晚可不想和萧旸单独相处。 她对这个亲王的第一印象不如何,第二印象也不如何,第三印象更不如何……总而言之就是,没好感,怕被这个人缠上。侍卫们全部离开对她来说不是好事;幸而他们散开后,她在萧旸身后看见了自己的两个婢子——她们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正踮着脚尖向外张望。 “是芷溪冒昧,请殿下原谅。”她挑了个最稳妥的话头。 主要目标就在眼前,萧旸并不急着走。“你是说这次,还是说上次?” 要是我上次就知道你是个王爷,一定绕着你走!元非晚如此腹诽。可惜凡事没有早知道,她只得这么回答:“是芷溪有眼不识泰山。” 这种中规中矩的回答,可不是萧旸想听到的。“罢了,我也不是真要和你计较这个。”他挥了挥手,“你唤我殿下,不错;可你知道,我是哪一个殿下吗?” 知道,然而我很想不知道!元非晚想,面上却依旧乖巧:“还请殿下明示。” “泰王,行五,单名一个旸字。”萧旸很痛快地说,“这事儿我可不是谁都会告诉的,你可记好了。” 他认为这是一种极佳的示好信号,然而元非晚只觉得头皮发麻——救命,她要知道一个王爷的名字做什么?难道对方真指望她那么叫吗?“芷溪惶恐。” 这态度挑不出毛病,但也绝不热络。萧旸不由苦笑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幅样子啊……” 什么?这么多年?元非晚脑袋更疼了。 搞什么,难道他们俩真是旧识?那可要完蛋了,因为她根本一点都不知道!若是萧旸一定要和她追忆往昔,她一个弄不好就要露馅啊! 但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若他们真的很熟,那萧旸刚才为什么要对她做自我介绍?要么就是他之前用了个假名,要么就是没告诉她名字!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不是熟悉的那种可能吧? 这么一衡量,元非晚就得出了这件事的最佳处理办法——装失忆。不管萧旸说什么,她一律当做自己记不起来就行了! “难道你真的一点也记不得了?”萧旸又道,显然觉得这事儿的发展不在他的预料中。“曲江池畔,杨柳依依……你难道都没印象了吗?” 这个时候,继续低头已经失去了意义。“殿下,请恕芷溪直言,”元非晚把视线抬起来一些,小心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萧旸原本满心期望地盯着元非晚,闻言差点一口血喷出来——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多年前的往事,说到底只有他一个人在乎吗? “不可能!”可他不甘心,立刻反驳,“这满长安的人再找不出第二个叫芷溪的,就如同满长安的人里再也找不到第二棵宝树一样!” 元非晚又低下头。 知道她是元家宝树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她哪里能一个个记过来?现在最糟糕的事情是,那八千里头有个亲王,还是个她一点不想搭上关系、对方却不那么想的亲王! “芷溪实在惶恐。” 萧旸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今天认亲的计划完成不了,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你那时还小,又离开长安这么久,记忆模糊,也有可能。” 对方显然在给他自己找台阶下,元非晚没什么话想说的。她从小就以聪慧著称,就算真急不得,被各种提示后也该想起来一点。可问题是换了个芯儿;就算打死她她也想不出来啊! 萧旸自然能猜到这个。但在什么原因导致元非晚想不起来方面,他有自己的看法:元光耀素行谨慎低调,元非晚肯定也学到一些;和一个亲王有私交在现在这种时候十分敏感,为了避嫌,她便打死不承认自己之前见过他……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过度美好的脑补。 “今日的事情,我就当没看见。”萧旸继续道,“若你想留在这里继续赏菊,也是没问题的。” 元非晚咬了咬下嘴唇,显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既然芷溪做错了,便必须改。若殿下愿意不追究芷溪,芷溪感激涕零。” 这话里话外,就是不愿意多呆了。萧旸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情,你记不得,便也罢了。反正从今往后,咱们……”还有得是见面的机会! 元非晚一点也不想让萧旸把话说完。所以她趁着萧旸说话的间隙,果断地装作不知道他后面还有话,而是直接插了一句:“泰王殿下果真是大人有大量。” 萧旸本就是一停顿,可元非晚的一句话就让他后面准备好的斩钉截铁派不上用场了。再补上去只会显得更奇怪,他不由感觉到了元非晚想和他划清距离的决心…… 说真的,为什么无往不利的他总在她这里吃瘪?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还是说,他潜意识里就觉得,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这些问题的结果,萧旸一时半会儿不能确定。但他也不好把元非晚堵在花园里说太长时间的话,只得道:“你真这么想,也好。这时间不早,你先回去罢。” 元非晚正是求之不得。但当然,她不会把这种情绪表露出来,还依照规矩给萧旸行了礼,才告退。 这边儿元非晚带着两个婢子坐上了永安观外的马车,那边萧旸的侍卫们终于找到了萧欥——在永安观另一头的小树林子里。至于萧欥是怎么从只有一个入口的内殿跑到外面去的,没人知道。 “你怎么来了,五哥?”萧欥对萧旸的出现表示了极大的惊奇,虽然他刚才在屋檐上把底下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牙根直咬。 萧旸笑了笑,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了?”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萧欥道,心中全是“我还没追究你暗地里向我夫人献殷勤呢你还敢暗讽我”以及“幸亏我眼光靠谱我夫人也靠谱才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接近”此类的想法。“既然五哥也来了,那咱们一起进内殿去给皇姑再上三炷香吧?” “走吧。”萧旸无可无不可。就算他再怀疑萧欥出宫的目的,他也得先找到证据! 而萧欥出宫这件事,当然不止萧旸一个人知道。应该说,就连萧旸都能找到永安观,一直都在紧密注意萧欥的太子就更不可能不知道。 “他这是出去做什么?”在自家心腹面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萧旦一声冷哼:“表现自己的孝道?我可不信!”别说不买皇后的账,萧欥连皇帝的账都不怎么买,又怎么会惦记着一个早已去世、连面都没见过的皇姑?这不是尽瞎扯吗? “反正怎么说都说不通,”他又道,同时问:“永安观今日还有谁去了?” “回太子殿下,还有泰王。”负责报告的侍卫程兴毕恭毕敬。 “老五?”萧旦眉头一皱。萧旸是出了名的宅,很难叫动,今天居然破天荒地自己出门了?有那么巧? “确实是这样。”程兴道,“德王殿下前脚刚进去没多久,泰王殿下后脚就到了。” 这听起来就更不像巧合了。萧旦皱眉,觉得萧旸很可能是知道萧欥在那里才去的。 可是为什么?萧旸一贯是翩翩公子做派,只对风花雪月有兴趣(他也确实有那样的本钱,从容貌到家世都是),按说和萧欥井水不犯河水。原本毫无交集,又何谈萧旸盯着萧欥? 萧旦有些沉思。“就他们两个去了永安观,是吗?”在皇位争夺里,萧旸采取的态度从来是明哲保身。最坏的猜测,萧旸这会儿和萧欥搭上线,不会是想转而支持萧欥吧? 程兴顿了顿。“若是说亲王,确实只有德王殿下和泰王殿下。” 这话说得有针对性,萧旦一下子就意识到了里头的别意。“我记得长安城里没什么人爱去永安观祈福……怎么,今日不同?” “在两位殿下之间的空闲,有女眷进去了。”程兴回禀,“她是元司业家的女儿。” 元光耀回到长安没多久,还是被夺情起复,萧旦记得很清楚。同时,他也记起来,他之前已经在两个地方听说过这个人了——拜月赋诗的头名,萧月宁特意找去画像的那位。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也隐约记得所谓的元家宝树。 “这小娘子到底是谁?”萧旦有些狐疑。感觉最近的出现频率有些高啊!他想了想,问道:“你见过这位小娘子了吗?” 程兴点点头。 “别的不说,她长得……”萧旦有些好奇。 “国色天香。”程兴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词。“反正,见过她的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自己见过的人之中最美的!” 这评价可不是一般的美人能得的。理所应当,萧旦对此表示怀疑:“可太子妃……” 他刚说了四个字,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李安琴一口没提元非晚的长相,没错;这除了元非晚确实长得平凡无奇之外,也有元非晚长得非常倾国倾城的可能—— 一个已嫁无子的少妇,自然会忌惮一个极度美貌、并且有可能嫁给自己丈夫的少女! 萧旦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若是元非晚确实貌美,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以萧旸的个性,会看中一个大美人,再正常不过。所以,萧旸极可能不是奔着萧欥去的永安观,而是奔着元非晚去的!这样一来,三人中萧旸最后到永安观,也很正常! 至于萧欥和元非晚,这两人八竿子打不着,萧旦一点也没想到他们有什么。他只是觉得,若是萧欥在永安观也发现了元非晚这样的美人,说不定会和萧旸抢呢…… 虽然理由完全不对,但结果还真是那么回事。太子殿下歪打正着,不由对传说中的元家宝树生出了些兴趣。“这戏精彩了,看来我得腾出时间来看看!” 至于萧欥,正事做完了,他也不耐烦和萧旸做些面上功夫。元非晚走后不过半柱香时间,他也从永安观里出来,骑着马,溜溜达达地回了皇城。 不得不说,只要对萧欥有足够的了解,就算是从普通的溜溜达达,也能看出他心情如何—— “今天真是被你白赚了,七郎!”卢阳明在武德殿里等着,一听公孙问之把今天的事情简略复述后就开始大呼小叫。“好大一个便宜!不,应该说天上掉下来一个金馅饼,正好砸你头上了!” 这比喻不可谓不客气,但萧欥竟然十分认同地点头。“我确实运气不错。”相比于他在战场上的艰苦开局,情场上他实在顺利得多! 公孙问之也在点头。“元家娘子说那三点时,我太惊讶,差点没掉下去。” 卢阳明惊诧地看了公孙问之一眼。“你竟然还有这种时候?”随即他又把自己的话收了回去:“但确实,今日之前,我万万没想到,元家娘子竟然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这种敏锐的洞察力、准确的判断力再加上女流之辈的身份……实在太惊人了好么!“若她是个男的,我的谋士地位恐怕就要保不住了!” “说正经的。”公孙问之一点不接这个无聊假设的话茬。 萧欥也是这么实际的人。他现在只关心,他可以娶到一个完美得挑不出任何问题的夫人,甚至还远超他的预期——“她一定会嫁给我,只要我能满足她唯一的要求。”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面面相觑。 的确,虽然照元非晚的说法,她要求很多;但说到底,她对嫁娶的硬性条件并不是萧欥得当上皇帝,而是萧欥心里只有她一个、并只娶她一个。 以两人的身份差距来说,元非晚这要求实属过分——只听说过驸马不能娶妾,谁听说过哪家能要求亲王只娶他们家的一个女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可是,若是见过元非晚、听过她的见解,他们便不免觉得,就算元非晚提出了这样的要求,占便宜的还是萧欥更多些;毕竟以元非晚展现出来的,她有得是选择权!也许亲王没得选;但把条件放宽一点,朝中有很多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定有人能满足她的! “而我不会让芷溪考虑别人。”萧欥直截了当地道,“她是我的夫人!”仿佛强调,他又补了一句:“她已经答应了!” 卢阳明难得没有吐槽这种令人牙疼的秀恩爱。“你们确实很配。”不管个性还是目标,似乎都完美重合了! 公孙问之则关心另外一点。“你刚才没和元家娘子说,殿下。”那不是会更直白、更有效果吗? “就算我不说,她也一定已经猜出来了。”萧欥不以为意。“而且,我会让她看到的!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卢阳明和公孙问之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这一天?哪一天?是萧欥正式迎娶元非晚的那天,还是萧欥解决一堆阻碍、成功登基的那天,又或者是萧欥可以封元非晚做他唯一的皇后的那天?   ☆、93第 93 章 元非晚与萧欥的头一次约会,虽说两人已经相当低调,但奈何有心人不少,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另外,就算不提萧旦和萧旸的反应,在另一方面,还有人十分在意元非晚要嫁给谁——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钱半烟。她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段时间,终于等到进宫面见皇后的机会。 皇后不傻,自然知道钱半烟急赶赶地想做什么。不过场面话总是要先说:“这眼看着要立冬了,家中诸人的寒衣做得如何?” 为掩人耳目,和钱半烟一起进宫的还有鱼家其他两个女眷。听到皇后问,有一个便恭敬地回答:“今年冬天的新衣,九月中旬就制好了,多谢皇后娘娘垂询。” 皇后点了点头,又问了些不痛不痒的日常。她问得漫不经心,众人实质上也答得漫不经心,因为最近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同一件事情上。 “……从陛下下诏至今,也差不多有了两月。本宫估计,这画像就算画得再慢,也该交上来了。”扯东扯西之后,皇后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正事上。“等本宫再过目一遍,便传话出去,以后不再收了。” 这正是其他三人想听的。接收到另两人的目光,钱半烟第一个接话:“这长安城里的贵女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不是这事情交给别人也做不了,我第一个想为皇后娘娘分忧呢!” “你有这份心,就是极好的。”皇后淡淡道。本来她就对给秦王和江王选侧妃毫无兴趣,这会预料到萧欥极可能不按她计划的那样娶鱼家的女儿,她更是不虞。 只不过,吴王并无谋反之意这点皇后知道,钱半烟却并不了解。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若是她把鱼初最大的竞争对手禀告给皇后,皇后就一定能给她解决。“就是不知道,这交上来的画像中,是否有特别出色的小娘子?” 最近元非晚的风头相当足,足到在座所有人听到这个问句就知道钱半烟在特指元非晚。而钱半烟提起这话头,显然不指望听到一个“是”的回答—— 她打听过了,元家并不是自己交的画像,萧月宁要元非晚画像时也只含糊说了上头要;若是这样,那皇后大可以说她没收到嘛!这样一来,不就从源头上解决了自家女儿的竞争对手吗? 这一群女眷都和鱼家有关系,所以钱半烟问这种隐秘问题也不算逾距。钱半烟话音刚落,六道目光就齐刷刷地汇聚向皇后的位置。 钱半烟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暂且不说,她这种暗示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只不过,事与愿违……“陛下已经见着了。”皇后回答的语气更淡。 什么?给皇帝看到了,哪里还能用这种借口?除非自己想死吧? 三个人都半张着嘴巴惊呆了。 “陛下全都看过了?”钱半烟不死心地问。 “就算别的没看,又有什么影响?”皇后平静地反驳。 其他人看与不看,都无法对她们构成威胁;但重点在于,最有威胁的那个,皇帝见着了!故意无视不能用,那她还能有什么法子?选呗! 此话的潜藏含义很明显,诸人不由面面相觑。 “那陛下的意思……”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夫人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元非晚漂亮是毫无疑问的;给皇帝看见的话,对元家只会更好,对她们只会更糟! “圣人什么都没说,”虽然皇后这么告诉她们,但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皇帝刚见到画像时一闪而过的微妙停顿,“他只问了问进度。” 众人不知道皇后还藏着细节没说,闻言纷纷松了一口气。只要皇帝没有明确表态,那鱼初就还有机会! 皇后也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意识到,如果想让事情照着她的计划进行,动作就必须快点儿;至少,得赶在皇帝给吴王平反之前。另外,元非晚如此招眼,她无法当做不知道,就一定得给元非晚指一个对象—— 总结起来就是,她得用最快的速度把元非晚指给萧欥以外的亲王!只要不是萧欥,再排除萧旭和萧晨;剩下的,就算是太子也可以啊! 考虑到最近吴王那里依旧没什么新消息,皇后觉得,她还有些时间。“现在入冬,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左右年前来不及;若是顺利的话,明年开春迎娶新人,这倒也不错。” 这就是把整件事的进行环节告诉她们了。三个夫人各自在心里估量了下,都发现,若是按照这种时间表,指婚必须在年前就确定下来。 就算是最忌惮元非晚的钱半烟,也觉得皇后已经很有效率。她们能担心什么?不就是担心元非晚越过了鱼初去、被指婚给萧欥吗?若是这两个月就定下来,她们还怕个什么劲儿? 这么一想,钱半烟脸上的笑容真是抑也抑制不住。果然,有皇后站在他们这头,事情就一定能解决!“皇后娘娘如此不辞辛劳,真是我等楷模!” 皇后多看了钱半烟一眼,表情淡漠。 能把女儿嫁给当朝实际上最有权力的王爷,钱半烟自然高兴;而考虑到以此联姻来巩固皇后地位的自己,本质上和钱半烟并没有什么区别,半斤八两。若要计划成功,只能希望不再出什么意外了吧…… 想到这里,皇后开口嘱咐了一句:“最近让小初少出门,你也是。反正,不要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钱半烟知道皇后嘱咐她们要低调的意思。“皇后娘娘放心,我晓得的。”若是这事儿有皇后解决,她们为什么要瞎蹦跶?又不是闲的没事儿做! 等三个女眷离开后,皇后才靠后躺在长榻上,略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边上的馥绮瞧见了,急忙上前两步,接过了这个工作。 能做到贴身大宫女这样的位置,馥绮的按摩手艺自然没得说。而皇后就在这种舒适到昏昏欲睡的气氛里,想着要把元非晚指给谁—— 刚十六的萧昱?说句难听的,从老八自己到楚贤妃都镇不住这么一个儿媳啊! 二十出头的萧昊?把元非晚指过去做侧妃自然可以,但王昭容比楚贤妃还没魄力,指过去了也只会倒添乱子!另外,就算吴王府现在有些没落,也绝对比王昭容这种宫女出身的强太多!不是她鄙视萧昊,可他还真娶不起元非晚这样的侧妃;正妃还差不多! 然后是萧旸……说真的,老五已经有了魏王的外孙女,再把吴王的外孙女指过去,算什么事儿?不管是谁妻谁妾,这摆明了是要两个外姓王打起来啊!皇帝头一个就不答应吧? 再排除阴贵妃的两个儿子,剩下的人不就只有……太子了? 皇后不由头痛起来。 她知道李安琴绝对不想要元非晚嫁入东宫,她担心的也不是儿媳的想法。至于元非晚的家世,给太子做个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也是合规矩的。但是…… 元非晚太出色了,给谁做侧妃不好,她偏指给太子?传出去,其他人反应暂且不说,皇帝会不会觉得她这个皇后偏心?毕竟不管怎么说,抛弃她的立场,萧旭和萧晨也符合要求啊? 反正,总而言之,元非晚这个当红炸子鸡,本质上更接近于一块烫手山芋! 皇后直犯愁。她又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忽而发现了一条新的理由—— 太子是国之储君,选个最好的侧妃过去,又怎么了?至于萧旭萧晨摊不上……谁让他们不是太子呢? 退一万步说,若是皇帝不同意把元非晚指给太子,她也不会同意把元非晚指给阴贵妃做儿媳!如果真有那时候,她就坚持把人指给萧昱做正妃,那就能堵住一票人等的口了—— 正妃可不比侧妃强得多?太子娶不到,秦王江王也不要想! 若是楚贤妃头疼,就让对方头疼去吧!而且楚贤妃到底会不会头疼还是两说呢……毕竟吴王平反后,元家就是长安的头面人家了;再加上儿媳的才貌,那时楚贤妃不得笑歪嘴?至少先稳住一时,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皇后打定主意,只觉得自己的计划再好不过。“去拿纸笔来,”她睁开眼,“还有画像和册子。” 知道主子这是要开始草拟采选结果了,暖绣应声而去,心中不免为元非晚可惜:看刚才的阵势,为了保住自家人德王妃的位置,娘娘怕是要把那位美人儿指给哪个王爷做妾了。真是生不逢时、运道太差啊! 如此,又过了几天。 元非晚得了萧欥的保证,自然一点不着急。她只是有些惊讶,因为不管是鱼家、李家还是顾家,都没有下一步的反应。后面两家还能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鱼家也没动静,就令人深思了—— 说鱼初不忌惮她是不可能的;所以,唯一的原因就剩下,有谁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不用多少脑细胞,就可以轻易猜出,能做到这种事、并且也会管这种事的人,只有一个,也就是皇后。 就算知道这个,元非晚也不怎么担心。 要知道,皇后已经是鱼家最大的后盾。但问题在于,这个后盾并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力。只要萧欥反对——萧欥当然反对——皇后想让他迎娶鱼初的事情就不可能成功!重点还在于,在意愿向左的夫人和儿子之间,拥有最终决策权的皇帝更有理由偏向儿子! 所以,她有什么可担心的?相反,她更觉得,皇后暂且不提,鱼家实在得改改他们凡事靠皇后的做派;要是他们再那么下去,是绝对比不过李家的! 不光元非晚这么想,李庭也这么想。虽然钱半烟想把女儿嫁给萧欥这事儿他管不着,但人都找到皇后那里去了,他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鱼尚书可真是没办法啊。”在和大儿子李翰云讨论时,李庭不无感慨地说。“不过一个区区从四品官员的女儿,他便要劳动皇后娘娘了!” 李翰云点头,下巴上的肉层随之晃动。“就这样的人,父亲,您还需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这说的不是别的,就是李庭想要拉拢鱼德威的举动——上次李庭和鱼德威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在边上冷眼看着,全部收入眼底,当然也包括鱼德威的拒绝。 可李庭却笑得志得意满。“翰云,事情总是要一步步来的。上次我去找他,就已经知道他不会答应。” “那您还……?”李翰云不懂了,只得虚心求教。 “别看鱼家面上风光;实质上能派上用场的,也就皇后娘娘一个。”李庭慢吞吞地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 这话口气太大,也只有李庭说得出。因为他是当朝最有权力的宰相;论根基论地位,无人能出其右。 “若鱼德威那时候答应我,那可是他的明智。可他没有。那么,若是鱼家败落……”他故意略微拖长音,“翰云,你觉得,等到那时候,还需要我去拉拢他吗?” 鱼家败落?李翰云微微一惊,眯缝小眼里的光乍得一亮。“父亲,您的意思是……”离了皇后,鱼家就什么都不是? 李庭点头。 按理来说,皇后是太子的后盾,那和他们应该是一条船上的;可奈何,虽然皇后希望太子成为皇帝,她却不希望李家取代鱼家,成为新一任强大的外戚。他素来信奉利己主义,对皇后自然没太多好感…… 说句狂妄的,就算是皇帝,也只是太子登基路上的踏脚石;皇后?又算个屁? 这种潜台词,李翰云从自己父亲的表情变化中读了出来。 等太子登基后他就是国丈,立刻能享受正一品大员的待遇,通常还能封个国公称号;这样一来,他哪里会期待有鱼家和他抢风头?鱼家若是败落,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就两种可能。”李翰云压低声音分析利害,“若是鱼家出了德王妃,对我们相当不利。毕竟,若德王有意储位,鱼家便只能帮他了——说到底,不管是太子还是德王上位,太后都是皇后的啊! “而若是鱼家若是在德王妃的争夺上输给了元家,那吴王便会被推到德王那边。这对于我们,也是大大的不利!” 当朝能构陷吴王的人……想想也和李家跑不了干系。作为李家长子,李翰云知道元非晚嫁给德王会导致敌对军权集中,十分自然。 李庭点点头,又摇摇头。“你还是太嫩!” “……怎么?”李翰云十分不解。他觉得他考虑得已经很周到了啊! “咱们自然不能让吴王和德王挂上钩。你说的大部分都没错,但你还漏了一点。”李庭道,神色莫测。“若是鱼家出了德王妃,你想想,元家的小娘子要嫁给谁?” 李翰云微微张嘴。“从皇后娘娘的角度来说……”他思考了一小会儿,不确定地道,“难道是太子殿下?” “正是如此。”李庭满意地点头。“若是运气好,那我前些年没成功的事情,就有可能成功了。” 这信息量太大,李翰云没有立刻回答。 前几年的事情?不就是李庭想要拉拢吴王、结果却铩羽而归?放到现在来说,若是元非晚嫁与太子,那太子便能得到吴王的支持?势力便会更为壮大?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李翰云依旧不太确定,“您觉得,这事儿能成?”吴王绝对不喜欢他们,元光耀也一样;这样两种态度加起来,就算元非晚嫁给太子,也不能改变多少吧? “我可是听说,不管是吴王还是元司业,都对自家宝树上心得很。”李庭肯定道,“这绝不是假话。不过吴王也五年没见自家外孙女,这态度现在有没有变化,就不知道了。” 李翰云沉默了一阵子,重新开了口。 “若是鱼家娘子嫁给德王,鱼家便能借着德王的威势变得厉害,而咱们也要面对德王和鱼家加起来的威胁。同时,元家娘子嫁给太子,对咱们来说则是喜忧掺半;最坏的情况,莫过于窝里反。 “而若是元家娘子嫁给德王,鱼家败落是很快的,但对咱们的处境来说,就更糟了——哪儿有比西北军权合并更坏的情况?”影响太子登基的话,他们在朝斗中最大的优势就没了! 这么一路说下来,李翰云觉得,他们陷入了一种选择困境。不管是元家女儿还是鱼家女儿成为德王妃,对他们都是没好事! “还有另一点……”他小心道,“以元家娘子那种风评,若是真的嫁入东宫,对安琴肯定是个很大的威胁!” 李庭要听的就是这句话。“你终于想齐全了。”他赞许道。“没错,不管是哪一种,对咱们都没好处。这样一来,自然该扶持第三种。” “您的意思是……?”李翰云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但他还是想到了:“推顾家的女儿吗?” 李庭颔首。顾东岭是个听话的棋子;若他女儿顾芳唯嫁给萧欥,就能为他们起牵制萧欥的作用。反正就算萧欥不买账,毁别家的女儿他也不心疼! 李翰云彻底明白了。“若是如此,只要再设计将元家和鱼家的女儿嫁与其他不干事的亲王,这权力便分散了!”不管是德王还是吴王,都不会坐大;而这样更方便他们分个击破! “就是这样!”李庭肯定。“我原本想过拉拢吴王。但就以那老匹夫的臭脾气,以前尚且不能做到;白亭军一事,咱们已经把自己后路断了,现在就更别提了!既然要毁,便得毁得彻底!” 李翰云深有同感。俗话说夜长梦多,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自然是当断则断!”他低声道,语气里却带上了一股狠意。 “若不是元家半途回来、太华公主又想到元家娘子的话,这事儿本不用咱们再谈。”李庭道,语气悠悠,仿佛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是天气,而不是掩映在婚姻表皮下刀光剑影的权势斗争。“这事儿,你记得和佩妍说一下。” 李翰云大力点头。“就算是为了安琴,她也知道该怎么做!” 这事儿便如此定下了。李庭不再考虑这个,因为他刚才回忆起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两个国子司业到底是谁和陛下进言起复的?” “啊?”话题跳得太快,李翰云有些没跟上。“不是郑尚书自己么?至少以我知道的,原本吏部侍郎草拟的名单里没有这两个。” 李庭只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近日看来,不管是魏侍中还是郑尚书,他们都和元顾两人不太熟。既然如此,为何他们之前就力荐这二位?若是一早就想到,去年就该做了,为何拖到今年?” 李翰云还真没想到这点。“您的意思是……长安城里有人帮他们?”他顿了顿,“会是德王殿下吗?” 他的第一反应之所以不是吴王而是德王,当然是因为吴王近年什么动静都没有。相比之下,主动回到长安的萧欥举动可谓高调。再考虑到对方卡在他们进言换掉萧欥封地的微妙时间点,就更惹人怀疑。 “这不好说。”李庭眯眼摇头。 虽然元顾两人号称德贞双璧,两人关系很好;但相比于其他人,大多就是一般般。而且元光耀一板一眼、顾东隅又自视甚高;以文人的清高,他们谁都做不来那种趋炎附势的事情。更别提萧欥离开长安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皇子,完全不惹人注意。 “那我再让人打听打听。”李翰云知道李庭那么说的意思就是完全不知道,立刻保证道。“只要真有这人,咱们就一定能找到!” 这边李家的算盘打得很好,但事情不可能全照着他们设想的去做。别说皇后,太子那头,都不一定。 因为,在知道李安琴故意隐瞒他的部分是元非晚的容貌后,萧旦便不怎么相信她能给自己挑好侧妃了。本来吧,他也不如何在意嫔妾;但一旦知晓,那兴趣就压不住了。这不,他直接让人去弄来了一张元非晚的画像,方式与皇后如出一辙。 只不过,萧旦的反应和皇后完全不同。对元非晚,皇后更认为她是个麻烦;而在萧旦眼里,绝色美人自然是该好好疼宠的! 什么,这个美人还可能带了外祖手里的兵权?那不是更好吗,一起收了!   ☆、94第 94 章 正因为如此,当皇后把太子叫过去通气的时候,太子反应相当正常。“嫔妾的事情?”他微微扬眉,“这事儿,和安琴说说不就可以了?” 皇后一听,只当儿子对这事儿漠不关心,心中便安定了一些。“既然你娶了安琴,就该知道,婚姻可不是儿戏。就算嫔妾不如正妃来得重要,但总归是有些关系的。” 这话意有所指,而萧旦听出来了。 说真的,他并不在意萧旭和萧晨想要拉拢朝中大臣的动作。原因很简单,李庭已经站在了他这边。以李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阴贵妃那头讨不了多少好去。 自然,从小修习帝王术的萧旦也知道,若是任由李庭坐大,他就很有被架空的可能。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等他登上帝位,才好腾出手来解决李庭之流,不是吗? 狡兔死走狗烹,萧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反正李庭的确有那个野心,也不算冤枉对方。至于为什么现在他做出一副极度信任李庭的模样,原因也是这个—— 就让对方以为他自己掩饰得很好吧!这样一来,等他以后想要铲除李家的时候,事情就会容易得多! 这也正是萧旦一点不担心李安琴肚子动静的最大理由。李庭野心太大,八成不能留;若是李安琴真生了儿子,那他可就妥妥地要被架空的节奏!李庭一定会跳过他、转而扶持幼帝,做表面上的国公、实际上的皇帝,还用说么? 也就是说,事实上李庭和萧旦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李庭希望通过孙女的联姻来保证太子登基后可以得到的巨大利益,而萧旦则想要借助李庭的力量尽早登上帝位、之后再除掉李庭。若是娶了元非晚,那萧旦就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心—— 有了吴王的兵权,他要对付李庭的时候就不用自己动手了;可以借刀杀人,甚妙! 因为事情还没发生,很难说谁的想法更加技高一筹。但毫无疑问的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庭和萧旦,他们俩都半斤八两。 不过这些猜想,现在说还太早。萧旦收回思绪,接上皇后刚才的话:“我知道,母后。若是您物色到什么中意的,便直接告诉儿臣罢,好让儿臣心里有个底。” “今日叫你来,的确是为了这个。”皇后微微颔首,“说到合适的,眼前就有一个。” “是谁?”萧旦问,但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想。 别人暂且不说,拜月的头三名,皇后一定要先考虑。李安棋指给谁做侧妃都有可能,就是不可能指给他;鱼初则被偏属德王妃。剩下的,只有元非晚一个! 果不其然,皇后道:“便是元家的小娘子了。虽说元家不能说是地胄清华、轩冕之族,但元司业以一己之力做到如今的位置,更兼之门风清正。所以本宫想着,若是把她指给你做个良娣,那真是极好的。” 萧旦心中狂喜,但面上一点也不显出来。“元家的小娘子?就是吴王的那个外孙女吗?” 皇后点头。“吴王一事到底如何,想必你比本宫更清楚。元家娘子只不过十三四,距离能过门还有两三年时间,足够洗刷吴王的污名。本宫估计着,等到那时候,你迎娶她不会有任何问题。” “儿臣听凭母后的安排。”萧旦立刻道,心中得意不已。就算萧旸和萧欥真的准备抢元非晚又怎样?还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萧旸自然没有放弃。事实上,在他从永安观回来后,便再次关起门来思索了一下他娶到元非晚的可能性—— 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相当不乐观。若是他这次不出手,元非晚一定会被指给他的兄弟们;而若是他出手……怎么想,皇帝皇后都不可能再给他指一个王爷的外孙女做妾啊!吴王他还没死呢! 这思来想去,萧旸只能把目光投注在最后一条路上,就是先退了魏王那边的亲事。 “什么?”燕淑妃知道儿子这么想之后,差点要吐血。“你拖了人家小娘子三年,现在又说不想娶了?天底下有这种好事?” “我又没碰过她,怎么不行了!”萧旸针锋相对。“要是我没记错,魏王的外孙女也不过十六吧?那怎么会找不到人家?” 燕淑妃气得手指都在颤抖。“当然不会,但她已经错过最好的定亲时机了!而且,你要我怎么和陛下交代,因为你看上了别人才想悔婚?我的面子你随便糟践,没问题;但陛下的呢?” 萧旸当然考虑过这个。“再找个道人来,就说八字不合!” 燕淑妃这下看出来,儿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想娶元非晚。“元家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不惜大动干戈地毁了魏王那边的定亲?你是糊了眼睛还是糊了心了,你说,你说说!” “很简单啊,元家娘子美貌又有才,全长安的贵女都比不过她!”萧旸理所当然道。“儿臣倾慕,也是天经地义的!” 燕淑妃鼻子都要气歪了。元非晚美貌有才,是不错;但一见到更美貌有才的就只想抛弃自己之前定好的夫人……责任感呢?被狗吃了? “我不管你什么理由,反正就是不行!”她厉声道,“还说什么八字不合……八字这种事情,一早就算过了;如今你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个金口玉言的高人改掉八字结果?” 萧旸当然不知道,但他就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在他看来,耍这种投机取巧的把戏总比见血好——难道真要让他找人去刺杀吴王吗?且不说成功概率不高,要是以后东窗事发,更加完蛋! 见儿子紧抿嘴唇、一声不吭的模样,燕淑妃就气得脑袋发昏。“这事儿没得谈!若是你脑袋不清醒,现在就回去给我冲冲冷水!” 从小到大,萧旸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没得到过这种疾言厉色的呵斥。不用燕淑妃说第二遍,他就大步出去了,头也没回。 “逆子啊,逆子啊!”燕淑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跌坐在身后的长榻上,右手紧紧按着胸口。萧旸从小病怏怏,她一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下可好,任性成这样,宠过头了吧! 至于另一边,萧欥当然同样怕夜长梦多。虽然元非晚答应了他,但事情一日不公开,他就一日不能放心。在打听到皇后的意向后,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好事多磨,实在正常。”卢阳明安慰道。“长安局势错综复杂,一件事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若不是他的身份实在不适宜说这种话,他一定会明白地表达出来,皇后的想法实在太美—— 自己什么好处都要,就连亲儿子的意愿都不考虑!又或者说,她眼里只能看得到太子,因为太子将来能使她当上太后? 萧欥依旧沉着脸。他大哥当然愿意收元非晚做妾,因为这有百利而无一害;而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皇后才做出了这种安排…… 反正,他们都不想要他娶到元非晚就对了!但是他们难道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他吗? 送他们两个字,呵呵! “七郎,你要去和陛下说说,让陛下给你赐婚吗?”卢阳明真心诚意地建议。“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皇后娘娘,他们现在只是私底下说说!若是你抢在他们前面,他们就只有哭的份儿了!” 萧欥当然想这么做。问题在于,不是他想就能行的。 他倒也不是像元非晚之前思考的一样,要把恩赐留在最后关头使用;他认为,若是花在娶心仪的夫人身上,同样有价值。但是…… “父皇可能知道一些事情。”他慢慢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的意思是,谁都可能不知道,但父皇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十分含蓄,然而卢阳明听明白了。“七郎,你的意思难道是,陛下隐约知道你的意思?”消息太惊人,他被吓了一大跳,“真的吗?” 萧欥没吭声。他觉得这事儿很有可能,但他没有证据。同样的,他能保证,就算皇帝知道他想要帝位,也只是一种感觉,绝对没有证据。 卢阳明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继续道:“若是这样,你主动去向陛下求赐婚,陛下就有可能认为,其实你想要联合吴王……”造反? ……闹呢!那怎么能行?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大家都懂。萧欥又点头,眉头皱了起来。“可也不能坐以待毙。”以他对皇后的了解,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拟定的名单送给皇帝过目;而若是皇帝首肯,一切就再难挽回! 皇后那里就别想了;那么,怎么让皇帝摇头呢?毕竟,从表面看,把元非晚指给太子无论如何都干涉不到皇帝的底线啊! “没多少时间了。”萧欥忽而说了一句。“之前咱们说过的那个法子,可以派上用场。” “那就立刻让人去催!”卢阳明完全明白,流利地建议。“以你手下青甲军精锐的速度,绝对会赶上的!” “不管现在进行到哪里,都让他们报上来!”萧欥强调性地补充。 “那是自然。”这次接话的是公孙问之。但他这次从屋梁上落下来后,直接一个腾挪翻出了窗户,显然是去安排人手。 萧欥抬眼,注视着微微晃动的窗扇以及外头初冬降临的景色。卢阳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再次宽慰道:“放心,七郎。不管是泰王还是太子,他们最终都比不过你!” 再倒回来说燕淑妃。虽然萧旸给她出了个巨大的难题,她也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但心底里还是有点点转圜的想法。 毕竟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是出了争执,为人父母的总更容易心软退让。萧旸这次真心昏了头,但他之前从未出过这种问题,燕淑妃当然不忍心见儿子闹出事情来。 这也不是说,燕淑妃就同意萧旸的看法了。但她觉得吧,不管于情于理,她都得再去探一下皇后的口风。若是皇后对元非晚指给谁已经有了意向,那她就能更好地劝萧旸死心。 所以,在知道燕淑妃求见时,皇后一时半会儿不明白对方来做什么。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萧旸得先把正妃迎娶回去!又或者说,燕淑妃改了主意,想先物色下其他儿媳? “让她进来吧。”皇后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很快同意了。 燕淑妃迈步进殿,行了礼,又挑了些客气话说,最后话题才转到采选这件事上。“这眼看着要两个月了;妹妹听说,最后截止时间马上就到?” “你这消息还真灵通。”皇后笑道。“确实如此。” “那……”燕淑妃欲言又止。 “你这是想替谁看呢?”皇后故意调侃,“儿子不想要,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 燕淑妃听出来,皇后这是在说她得陇望蜀,或者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但无论是这之中的哪一种,都比萧旸想退婚的现实情况好。所以她只露出个苦笑,承认道:“可不就是这样么!旸儿到现在没给妹妹抱个大胖孙子,妹妹怎么能不急?” 皇后也就是随口一说。毕竟,和阴贵妃比起来,燕淑妃实在担得起“淑”这个字。“你来得正是时候,”她不再逗对方,把话题转回到正经事上,“来帮姐姐看看,如此安排可有不妥?” 燕淑妃当然推辞。只不过她来就是想知道这些,态度就不怎么坚决,最后还是看了。“李安棋,纪王殿下;鱼初,德王殿下;元非晚……太子殿下?”她过度吃惊,以至于音调微微拔高—— 别的亲王还好说,她儿子怎么能和太子抢人?一个不妥,就是犯上作乱的罪名啊! “怎么,你觉得不合适吗?”皇后问道。 “不不,当然不。”燕淑妃察觉到自己失态,急忙找补道:“只不过是我从来没想到。如今这么看看,每个都很合适呢!” 皇后满意了。这才是她想听到的话!“若是有哪里不合适,淑妃妹妹,你可要尽管提。”她假意道。“虽然本宫已经尽力考虑周全,但一个人总比不上两个人。” 燕淑妃赶紧表示没有,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皇后给她看是情分,她还敢蹬鼻子上脸地指指点点?又不是活腻味了! 得到了预期中的结果,不过多时,燕淑妃便主动告退。她在立政殿里时尚且能比较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走远以后就不由扭曲起来—— 太子,竟然是太子!幸亏她趁早叫萧旸死心;想和国之储君抢女人,未免也太不开眼了! 等这阵劲头过去,燕淑妃才想到另外一方面。皇后想把李安棋指给纪王做嫔妾……为什么会如此安排? 考虑到李安棋是太子妃李安琴的堂妹,皇后难道在为李家扩大关系网吗?不,纪王可不是个有决断力的性格,皇后这么安排,是不想让李家和阴贵妃那头连上的折中法子吧?李安棋就是个侧妃料儿,那做完排除法以后,就只能是毫无作用的纪王了! 若不是答应了皇后不说出去,现在燕淑妃就想昭告天下——看看皇后的算盘打得多精啊!不愧是做皇后的人! 不论是皇城还是王府还是官员宅邸,都是一片暗潮汹涌。而在这种弥漫着隐约硝烟味道的空气里,元非晚终于找到了机会—— 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吴王府。 这事儿当然瞒不过两个随身婢子。只可惜,不管是水碧还是谷蓝,都没法劝元非晚回心转意。不仅如此,在元非晚溜进吴王府的时间里,水碧要留在元府里(虽然一般说来都没事,但总该未雨绸缪),而谷蓝就给她看着动静、里应外合,好让她偷偷溜进去以后还能悄无声息地溜出来。 至于吴王府里头情形如何?元非晚表示,那就全靠她自己了!虽然擅闯民宅是不对,但她外祖和她母亲就住在里头,还能出什么危险?要知道,她从刚到长安时就开始考虑,怎么能和外祖母亲搭上线了—— 不管做什么,她都不可能摆脱这种背景;那不确定他们的态度怎么行? 大概是为了验证元非晚的猜想,吴王府里相当冷清。至少她一路走来,都不用费心掩藏自己的身形——连声鸟叫都没有,更别提人影了! 白天的感觉都阴森森的;若是在晚上,这效果一定能令人联想到鬼宅。元非晚不由缩了缩头,心想她也没看到传闻中的建筑逾制啊……当然,就算有,估计也早拆了;可吴王能在这种里外如一的门可罗雀里呆上五年,难道还不能证明他没有任何谋反之意吗? 吴王府前门外人多口杂,元非晚自是从后面侧门溜进来的。这会儿,她沿着走廊朝前,估摸着正房的位置走。这对在宫中呆惯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压力,因为没什么地方比皇城宫殿更容易迷路。 可是问题在于……为什么屋里还是没人?不管是大厅还是房间,都一个人没有啊! 元非晚狐疑了。她觉得吴王府不可能是座空城,但人少到她现在都没碰到一个也是离谱。就算聚在一块儿,也总有个地方吧?人都跑哪儿去了? 正在她想不通的时候,有隐约的清脆铮然声响传到她耳朵里。她不由努力分辨了下,觉得那大概是…… 刀剑相碰的声音? 有人正在动刀动枪的引申义可不怎么美妙,元非晚瞬时就惊悚了。她赶紧循声而去,想要找到来源。 向前转过两道弯,声响愈来愈大。就算还没看到人,元非晚也已经能确定,这是两杆长槊正在交手……虽然她不会打仗,但乒乒乓乓的动武声她听得多了! 可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在打? 元非晚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直到拐弯的地方。从她所在的侧面,可以看到前面是片空阔的场地,边上一排武器架子,刀剑枪锤都有。 原来是练武场?可再多就看不到了…… 元非晚小心地挪动,慢慢地探出小半张脸。前面有棵不高不矮的君迁子,正好挡住她的身形;而她的视线穿过已经落叶的枝桠,准确捕捉到了场中腾挪跳跃的两人—— 其中一个显然上了年纪,花白长须飘飘。不过,他面色红润,目光明亮,肩背肌肉鼓鼓凸起,一看就是个老当益壮的武将。此时他正把一杆长槊舞得风雨不透,以抵挡另一人的攻击。 另一个却年轻得多。他正全神贯注地进攻,以寻找老者枪法中的破绽。衣襟飒飒,一双凤眼极其锐利。大概是打得久了,他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侧,但无损于侧面看起来的英挺。 还有,练武场另一边竖着两面鼓,一群侍从婢女打扮的人正挤挤挨挨地站在那附近。见得场中情形,他们时不时地叫好鼓劲儿,一脸兴奋…… 显然,所有人都聚在演武场看两人对练,这正是吴王府其他地方空无一人的原因。元非晚一瞬间就悟了。仗着有树遮挡、大家的注意力又全被吸引走了,她大胆地把大半张脸都露出墙根外。 这时,场中局势风云突变。原本一直在后退的老者忽然大喝一声,猛地一抖枪杆,把年轻人叉过来的长槊震了出去。作为乘胜追击的必须步骤,他猛地伸出手中武器,闪着寒光的朔尖一路直逼年轻人的面门—— “哎哟!”一群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老将军,缓一缓啊!” 满王府里,能当得上老将军称呼的人显然只有一个,就是吴王自己。此时,他听了边上的声音,去势却丝毫不控制。那年轻人也是稀奇,面对迫近的危机,他也不退后,依旧一动不动—— “嗡!” 朔尖猛地停在距离年轻人双眼之间不足一指的距离。那声响,正是它被强迫停住时发出的动静。 边上众人回过神来,立时欢呼:“老将军赢了!您可真是老当益壮!” “就是就是!不管看多少次,老将军这招都那么出神入化!” “你们就会哄我开心。”吴王道,语气轻松,垂下原本绷得笔直的手臂,显然并不真以为忤。 “哪儿能是客气话?”年轻人收了长槊,站直身体,一扫刚才的凌厉,脸上浮现出粲然笑意:“阿耶,您这一手不管露多少次,都是一样漂亮!”他挽着男人的发髻、脸上不施脂米分、还穿着轻便的胡服,但一开口,却不像个男人。 这声音、这称呼……元非晚眨眨眼,又眨眨眼,惊呆了。等等,这个帅气值爆表的年轻人,是她……娘? 吴王原本打算张嘴反驳,但他眼神忽而一厉:“谁在那里?”这么说的时候,他紧紧盯着元非晚的藏身之处,视线同样穿过了君迁子已经落叶的枝桠—— 不用人催,元非晚自己站了出来。她觉得她刚才大概在极度震惊中发出了一点什么声音(虽然她自己没注意到),才会被人发现。“外祖,母亲,”她声音清楚地唤了一句,“我是阿晚。”   ☆、95第 95 章 若是说有人擅闯吴王府已经足够让一干人等吃惊的话,那这擅闯之人的身份更是令人惊讶。一时间没人说话,也没人敢先动,只有眼珠子和下巴掉了一地—— 这就是他们老将军最心爱的外孙女、他们大娘最惦念的女儿?瞧这小娘子的年岁和样貌,好像确实是真的啊? 颜值爆表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管阔别几年,依旧能令人印象深刻。更别提,元非晚长了一张众人公认的好脸,想仿冒再难不过—— “阿晚?”萧菡惊道。 在自家老爹出声的时候,她正背对元非晚;结果一转头,她就定住了——哪里用得着元非晚自我介绍?她一眼就能认出是正品还是仿冒—— 十三四岁的少女,身量犹自不足;面容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然美得令人怦然心动;最重要的是,眼睛一如从前,清澈透亮,透出期待与濡慕…… 这一切的改变,虽不是完全符合她的设想,但也没差多少。这真是她女儿啊!这就是她女儿! “阿晚……”萧菡眼眶迅速地红了。 她千想万想,千盼万盼,早已把秋水不知道望断几回;她也设想过很多次,等到她们再次相见的那天,她一定会抱着女儿温柔询问,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穿暖;经历了多少苦,又认识了多少人…… 设想得很美好;但真到这一天时,她只觉得手脚僵硬,竟然动都动不了! 明明她之前还安慰已经要等不及的老爹,丈夫已经带着一对儿女回到了长安,他们只要再忍忍,不要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可事到头来,她才发现,她的急迫并不比她爹少,甚至都可谓近乡情怯,只叫得出女儿的名字! “母亲……”元非晚应了一声,向离她最近的萧菡走去。她原本只是小步走,但没走两下,就变成了小步跑,继而一头埋到萧菡怀里。“……娘!” 这声音透过层层布料传出来,颇是闷闷,几乎要听不清了,然而在场诸人没人在意。 萧菡发现自己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比如说手忙脚乱地抱住扑过来的女儿,几乎颤抖地抚摸她的鬓边。“阿晚,真是你?娘想死你了……” “还有外祖,阿晚!”吴王愣得更久,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他大步向前,把女儿和外孙女一块儿抱进怀里。“好孩子,知道外祖和你娘都惦记你,才自己找来的吗?”他调子变低,竟然也有些哽咽。 接下来的发展顺理成章。在侍从婢女的簇拥下,抑制不住激动的三人进到屋里说话。 “阿晚,你怎么进来的?”萧菡拉着女儿的手问。她有些好奇,又有些不赞同——因为进来的方法一定不够光明正大,而她不想看到女儿冒险。 “就那么进来了呗!”元非晚不想细说。过程如何,不重要;反正最终结果是对的,不就够了? 她的这种态度,吴王捕捉到了。“还真是有你外祖我当年的风范啊!”他哈哈大笑,显然极为高兴。 萧菡没忍住瞪了自己老爹一眼。明明不糊涂的一个人,在自己关心的人或者事上就容易犯浑!“虽然娘很高兴你来,但这事儿,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元非晚摇头。“阿晚想见外祖和娘,是阿晚自己的事情,与他人何干?” 吴王又是一声大笑。“好好,有魄力,有担当!不愧是我的外孙女!” 知道没人发现,萧菡终于放下了心。“阿晚,这些年,苦了你了。”她道,眼眶再一次发红。“都怨娘……” “没有的事情!”眼瞧着话题要朝着沉重的方向发展而去,元非晚赶紧截下了后面的话头。“虽说时间是长了些、难熬了些,但阿耶、永郎和我都很好。不信,娘你看看,我现在是不是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 “是是,当然是!”萧菡也不想把好好的久别重逢弄成抱头痛哭的凄惨样儿,不由展颜一笑,“娘都看到了!” 接下来的话题,就是元光耀和元非永现下如何了。 在知道丈夫最近按部就班地去国子监、而小儿子也已经就读书塾之后,萧菡依旧眼睛发酸。“好,好!”能亲耳听到女儿复述的情况,她再放心没有了! 吴王也对此表示满意。“什么大风大浪,咱们都挺过来了;接下来的情况,一定会更好!”他中气十足地道,忽而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这走的时候的人和回来时候的人,差得很远啊?” 这问的无疑是元府二三房了。虽然元光耀带着儿女回到长安,众人都能发现元府其他人没跟回来;但就算他们问了,元光耀也不可能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别人,而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们都不回来了。 这么一来,就算吴王之前已经派人去打听,也不知道个所以然。 作为亲家,吴王问这个再正常不过。但元非晚可不信,她外祖问这个是出于对那些人的关心。“祖母去了,而二叔三叔家都出了事……”然后,她便一五一十地把在岭南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两人。 “……简直是岂有此理!”在听到李老夫人如何苛待他外孙女和外孙后,吴王气得眉毛倒竖。“要我说,就该让我戳个百八十枪才解恨!一把火烧死她,真是便宜她了!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贱婢,打死了才好!” “阿耶!”萧菡赶紧出声提醒。“虽然我也很生气,但人都死了,就不要说这种话了吧?”他们怎么去和一个死人计较啊? 吴王仍然怒在心头。但他知道萧菡说得对,已经死了的人不能再死一遍,便勉强按捺住了那种想杀人的冲动,只从鼻子里哼了很大一声。 “外祖,您不要上火。”元非晚也安慰他,“毕竟事情都过去了。就和您刚才说的一样,咱们以后会越来越好,又做什么要和已经倒霉的小人计较呢?” 这话有理,吴王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反正他们最好不要让我碰见,因为我一定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岭南和长安之间的四千里地距离,再想到二房已经完全臭掉的名声以及三房的畏罪潜逃,元非晚有理由相信,那些人的下半生幸福不到哪里去,就更别提找他们麻烦了。相比于死亡,必须卑微地活下去,才是对那些人真正的折磨! 萧菡不怎么想继续讨论这话题。毕竟元府其他人如何,她十分清楚;既然现在这些麻烦已经解决,就不要让那些糟心玩意儿再影响他们。“阿晚,你刚才说没被人发现;可这事儿,你爹知道吗?” 这话可问到了点子上。让女儿偷偷摸摸地溜进来和两个理应被软禁的人见面,怎么听怎么不像元光耀的作风! 元非晚也知道,她不可能在这点上瞒过她娘和外祖,眼珠微微转动。“阿耶?他晚上就知道了。” “……你竟然真的先斩后奏?”萧菡顿时无奈了。“不说别的,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要怎么办?” “这不是没出意外吗?”元非晚只得抱着她娘的手臂撒娇,“之所以不提前告诉阿耶,不是因为他不相信我,而是我怕他担心!” “你还知道你做的事情令人担心啊?”萧菡没好气地点了点女儿的鼻尖。 不过她也就说说,因为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抱怨也没用。再者说了,她对女儿的到来十分惊喜,久别重逢的喜悦把担心冲淡了不少。 元非晚知道没事,只小幅度吐了吐舌。 倒是吴王看不下去了。“这有什么?”他毫不在意地说,“咱们家是将门出虎子!战场上自不用提,私底下也是!阿晚这么做,才不愧是我的外孙女!” 虽然吴王没有直说,但元非晚听出了一点别的:以她外祖这种火爆性子,怕是觉得她爹温吞又没魄力吧?只不过碍于她娘喜欢,这才忍住了对她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冲动? “阿耶……”萧菡相当无奈。她还不知道元非晚已经猜到了吴王对元光耀的态度,还在关注目前的问题:“就算您不赞同我的意见,也换个时间和阿晚说啊!” 反对无所谓,但好歹在女儿前头保住点面子吗? 这话说得,元非晚扑哧一声笑了。 在爱女面前,吴王毫无疑问地败下阵来。“好好,”他允诺道,“我这不是一时太高兴了嘛……没下次了,没下次了!”见元非晚眉眼弯弯,他的语气也和缓了不少。 萧菡没忍住,同样笑了出来。“好啦,”她说,“阿晚,你回去以后,就告诉你爹,阿耶和我都好得很,叫他再等等。最迟不过今年,咱们一家定能团聚。” “好……嗯?”元非晚应下来才觉得哪里不对。“一家?大哥他要回来了吗?”除了知道元非是一切安好外,他们就没别的消息了啊! 萧菡肯定地点头。 还没等她说什么,吴王就抢着道:“真要说起来,非是更无愧于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以前我让老大老二照顾他,他们确实照顾得很尽心!不过,重点还是非是自己争气啊!” 萧菡的两个哥哥,也就是元非晚的两个舅舅,正是吴王嘴里提到的老大和老二。他们都是边将;元非是从军后,吴王让儿子照顾外孙,相当正常。 但是,争气? 元非晚对西北军情可算是一无所知。此时一听,她赶忙问:“大哥有消息了?” “他前两个月刚写了信。”萧菡道,有点欣慰又有点关切,眉间还隐藏着几不可见的担心。“说是队伍马上开拔,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有空闲。若是一切顺利的话,年前他就从边疆回来。” 也就是说,她大哥目前很可能还在打仗? 元非晚转了转眼珠,又问:“西边……打的是白兰羌吗?”若是,就算她娘担心,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白兰羌和盛朝相比就是个战五渣;除非吐蕃搅局,否则他们必胜无疑! “阿晚,你倒是知道得不少嘛!”吴王略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高兴。“我知道了,你这肯定是关心你大哥!他可是个省心的孩子,咱们就不要想太多了,等好消息就成!” 后面这一句,更像是对萧菡说的。萧菡也注意到了,眉宇略一舒展。“说的也是。白兰羌什么都不算,解决他们是迟早的事。” “就是!”吴王肯定,“就算吐蕃会搞小动作,那也只是小动作而已;他们哪里敢真的对我们开战?既然他们不敢,那咱们的胜利就是板上钉钉!” “不管怎样,我只希望,非是好端端的。”萧菡的侧重点和她爹有所区别。吐蕃和她有什么干系?为人父母的,最大的期望,不过是一家平安而已! “必须的!”吴王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背。“要不是……”他没说下去,面上神色却有一瞬间阴翳。 萧菡一看就知道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了。她爹这幅模样,不是想说他牵累了他们,就是回忆起了别人的栽赃嫁祸。“现在一切都好,就不提别的了。”她又理了理元非晚鬓边的碎发,温声道:“你出来也很久了,先回去罢。下次可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下次她还来不来,还不是取决在她手里?元非晚如此心想。 这种想法大概被吴王发现了,因为他又大笑起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菡儿,孩子长大了,你还能管得着吗?” 元非晚自然不承认。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为避免被人发现,元非晚没留下吃饭,而是从原路悄悄地摸了出去。 吴王府里又恢复了如同过去五年的每一天相同的宁静。 “阿耶,咱们终究是等到这一天了。”萧菡心绪难平。 “没错。五年了,也够了。”吴王这么回答女儿。相比于在元非晚面前显出的激动,他现在颇为冷静。 “若不是有您在,我今日怕是要失态。别的不说,若是让阿晚看到我不好的样子,不是更让人担心吗?”萧菡道。想她刚知道丈夫子女回到长安时,简直要哭成了一个泪人。可只哭怎么行呢?她可是三个孩子的母亲,该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哪儿的话?”吴王顿时不高兴了。“谁会嫌弃你?” “我就是随口说说。”萧菡安抚道,知道凡是自家老爹认定的,他就听不得一句不好。“阿晚本来就聪明,现下出落得更好。见得如此,我就放心了。”他们父女俩相互扶持着挺了过来,眼见着曙光就在前头! 吴王十分同意。不过,他还想到了另一件事:“上次不是说,长安城里的亲王们在选妃吗?现在到什么程度了?他们应该不会把阿晚乱许人家吧?” 这个萧菡也不知道。他们的软禁毕竟还没解除,不可能什么细节都了解。“阿耀在外头,他应该会注意的。” 吴王眉头一皱,好容易按捺住了一声即将出口的“哼”。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家女婿的性子偏绵软,但涉及妻子的事情,就算是元光耀,也知道什么时候能退让、什么时候又不能吧?若是连女儿都照顾不好,他要这个女婿何用? 至于元非晚,她却是很满意。今天的一趟确实值回票价,因为她得到了西北局势的消息。虽然只是一点点,但也足够了—— 若是她大哥如期归来,那长安城里势必会有大的动荡!那对她们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更深的东西嘛……元非晚有理由相信,萧欥绝对是全长安最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那个人。他在西北呆了好些年,战功赫赫,威望无人能及,还能不清楚军情动向?肯定在去往长安……不,下岭南之前,他就已经全部安排妥当了! 所以这么说起来,不管情势如何,她只要相信萧欥,就够了! 当日晚上。 在知道自家女儿今天做了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后,元光耀差点一个站不稳,趔趄到地上去。还好边上就是长榻,他顺势一坐。“阿晚,你这次可真是……”他一边说一边按着自己扑通跳个不停的胸口,“真是想吓死你阿耶啊?” “我只是想见一下外祖和母亲,又不是去龙潭虎穴。”元非晚道,虽然她知道自己理亏。 元光耀见女儿低眉顺眼的样儿,就算有再多抱怨都说不出口了。“你啊,你啊,你啊!”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啊”,这才勉强缓过来,大大叹了口气。“你就是知道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没有,”元非晚小声道,“我是看准了没人注意,才进去的。” 元光耀还是担心。长安人多口杂,万一这种事,可不是元非晚说没有就没有的。然而,就算他现在责备女儿,也没有用处了。 说元光耀一点也不想知道丈人和夫人的近况,那肯定是假话。元光耀只想了两秒不到,就忍不住问:“他们如何了?” 元非晚就知道,她爹最后一定是这个反应。“我进去的时候,外祖正和母亲练长槊呢!看得我眼花缭乱!” “是吗?”元光耀有些惊异,随即不自主地绽了个笑容。“那可真是太好了!”有心情对练,那应该很不错!“还有什么?都说来听听?” 于是,元非晚趁热打铁,把他们之前的对话转告元光耀。 别的都还没什么,但到元非是的事情时,元光耀反应特别大:“年末会回来?果真如此?” “阿兄自己许诺的,外祖和母亲也都相信。”元非晚确定。“没有意外的话,这应当毫无问题才是。” “那可真的是……”元光耀没忍住站起来,搓着手,激动地来回走了两步。“太好了!”他一贯文藻华丽,但现在竟然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他现在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您现在就会说‘太好了’吗?”元非晚故意促狭他。“您现在不怪罪我了吧?” 元光耀转过身,用力扶正了女儿的肩膀。“从来没有!要不是担心你,我哪里会反对?” 元非晚点头。“我知道的。”她想了想又道,“这事儿,您去和世叔说说?如果需要准备什么,咱们现在便备起来呗?” 元光耀正激动得不知道做什么好,听见女儿的建议,觉得真是醍醐灌顶。“说得太对了,阿晚!你先歇着,阿耶自去找他!” 顾东隅正要就寝,却等来了一脸抑制不住兴奋的元光耀。他本还疑惑着,结果刚听对方说了两句,他就觉得他这个晚上肯定睡不着了:“果真如此?” 元光耀用力点头。“我丈人不觉得不可能,那就一定能行!充其量就是早晚的问题!” 以吴王的骁勇善战程度,顾东隅也不怀疑。“那真是太好了……”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这件事背后代表的意义:“若是西北大胜,非是随着大军班师回朝,那一切就都好说了!”不管是元光耀要救夫人还是要嫁女儿,事情都会比现在好办得多! 紧接着,顾东隅又想到一点,不由猛地走了两步。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身上原本披着的外衣滑落在地,他却毫不在意。“若是到那时候,芷溪又嫁与德王殿下,那咱们……”他目光灼灼,直视元光耀,“咱们就有法子对付李庭之流了!” 事实证明,这一天确实不遥远。因为,在萧欥决定要拿出他之前准备好的、用于应对紧急情况的预案之后不过七日,一骑风尘仆仆的信使从长安西面的延平门冲了进来,目标直指皇城。 守门的卫兵就感觉到一阵风过去,什么都没看见,好半天才回过神。“刚才过去的,好像是西面的八百里加急?又出什么事了?” 此时正值辰时。皇帝刚刚下朝,一回甘露殿,就发现皇后正等着他。“有什么事啊,子童?” 皇后微笑着,亲手把准备好的书册递给皇帝。“关于王爷们的婚事,这是臣妾草拟的名单。”若不是其他家的女儿也需要时间考虑,否则,早在定好几个关键人选后,她就呈给皇帝了! “你可真是神速。”皇帝夸奖了她一句,便翻开手中的折页。但还没等他看两排字,外头就传来杂乱的呼喊和脚步声—— “大家,大家!”内侍监刘永福颠着小步跑进来,满脸急切。“松府的八百里加急战报!” 皇帝视线正在纸页上流连,闻言霍然起身,连手里东西掉了都没察觉。“人在哪里?” “回大家,人现在已经在月华门外等着了!”刘永福飞快道,气喘吁吁。 月华门已经是皇城的中门。过了它,再过永巷和甘露门,便是皇帝现在所在的甘露殿了。刘永福显然是接到消息就一路冲了进来,也顾不上通报。 “还等什么,叫他进来!”皇帝立刻道。但这么说完以后,他又按捺不住,直接急匆匆地向外去了。 在听到八百里加急的时候,皇后也惊得站了起来。等再看到皇帝的反应和被他遗忘了一地的书页,她忽而心慌起来,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松府?八百里加急?为什么是现在?   ☆、96第 96 章 一盏茶后,两仪殿外。 侯玄表到达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李庭和赵岷站在一起,而魏群玉和他俩略拉开些距离。这阵势……他心里想着皇帝招他们四个来开仗下后会议是什么意思,一边给先到的三人都见了礼。“侯某来晚了,实在惭愧。” 这是少见地能听到侯玄表出声的时候,但没人在意这个。 “候尚书你路途最远,已经算是快的了。”赵岷道,态度可谓亲切温和。 侯玄表看了对方一眼,什么都没说。他刚才立定的时候就已经选好了位置;相比于李庭和赵岷,他站得离魏群玉更近,虽然近不了多少。 这种微妙的距离已经说明了一切。李庭状似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就道:“陛下急召咱们过来,你们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侯玄表秉持沉默是金的美德,而魏群玉只抚摸着白须做深不可测状。 不得不接过话题的赵岷觉得他很蛋疼。但这是必须的,他怎么能让李庭的话没人回答呢?“恐怕确实有些急事。”他故意压低声音,“刚才有人急匆匆地从太极殿前的广场上经过,一身风尘仆仆!” “这样?”魏群玉露出一副刚刚知道的表情,“我倒是没注意!” 太极殿广场的北面是太极殿,东西两侧各是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办公之处。也就是说,赵岷看见信使很正常,而魏群玉没注意到就不太正常了——毕竟八百里加急这种事不是天天都有,引人进来的动静就不小! 李庭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老狐狸装傻充愣真是一流。“那你可知道,来的人是谁?” 赵岷摇摇头。“离得远,只能看清那人一身军士打扮。不过听说,他口音带着些胡人味儿,估计是在边疆呆久了。” “最近的事情好像只有白兰羌……看起来是西面有急报了。”李庭如此说,表情正常,内心沉郁。 虽然这事儿很该问一下作为兵部尚书的侯玄表,奈何对方是个无口系,他没法逼着对方说话,只得作罢。 侯玄表不合作,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这西北来的战报,里头的内容可能对他有威胁! 照西面近些年胜多败少、且失败越来越少的趋势来看,盛朝在西边的赢面越来越大。照理来说这是好事;但若是功臣不姓李、甚至也不是李家人的时候,就意味着别家势力会因此扩大!这对想要在朝中一手遮天的他说来,可不就是坏事吗? 所以李庭现在正在想,这胜报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小胜就算了,不可能,因为皇帝才不会因小胜而大动旗鼓。大胜概率有,但不高。 这么总结起来,至少得是一次中等规模战役的胜利?李庭思忖。真希望功臣不是萧欥手下的人啊! 李庭能想到的事情,魏群玉也能猜出来。他同样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不着痕迹地给侯玄表递了个询问的眼色—— 好事坏事? 侯玄表轻微地眨眼。我想应该是好事…… 魏群玉收回了目光,他放心了。从他的角度来说,只要迎接他的是盛朝的胜利,一切都好说!谁像李庭那样,满脑子想的只有不能被人夺去风头? 赵岷见众人沉默不语,也没继续说下去。皇帝把三个宰相都叫上了,想必他等下就要回去起草制令。若是胜报的话……不知道这次哪家要崛起了? 皇帝没让四个臣子等太久。实际上,当四人被准许进入两仪殿时,皇帝已经在里面了。但和平常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待在自己的那个明黄双龙戏水的软垫上,而是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仰头盯着殿堂正中裱着的大幅盛朝地图。 皇帝早来了多久?这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反应太冷静,看不出来啊! 四人都在心里打了个问号。但不管怎样,见礼总是不可少的。 “都赐座。”皇帝这么说的时候,他仍旧盯着那幅地图。若是一定要说具体点,他朝向的方向很明显是盛朝西北部。 李庭觉得这时候还搞猜猜猜简直是对他的折磨。“陛下,您今日叫我们来……”入座后,他试探性地开了口。 皇帝对此的回答是招了招手。随即,刘永福从大片帷幕后头走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张轻薄的信纸。“这上面是松府刚刚呈上来的急报,请诸位过目。” 李庭的地位最高,自然是第一个看的。上头不过寥寥数字,他两眼扫完,脸色就极快地变了。等到他把信纸放回去时,它看起来似乎突然有了千斤重。 其他三人都在观察李庭的反应。见他如此,大家心里都有了个底—— 看起来情况对李庭不利! 魏群玉立时把心全放下了。他第二个拿起信纸,觉得自己一定能看到“我军大败xxx”的捷报—— 事实也差不多,因为信纸上誊写的前半句话是“白兰羌已降”! 太好了!魏群玉心里一时间被这种弹幕刷了屏。 虽然白兰羌不是什么心腹大患,但总是骚扰他们盛朝的边界,实在太烦。若是赶上他们军队的主力正在对付突厥、回纥或者沙陀之类,后方滋扰就更叫人不满。如今这个隐患被彻底拔除,实在可喜可贺! 这么一想,魏群玉脸上立时挂上了喜色。他满心欢喜,觉得后面半句定然是借了皇帝龙威之类的话,但再看下去…… “吐蕃大王子被生擒”? 魏群玉惊得差点要站起来。等等,不是说好了打白兰羌吗?吐蕃家的大王子是怎么乱入的? 这完全不符合魏群玉之前的设想,但他震惊之后,统统化作了狂喜—— 打白兰羌附赠吐蕃王子一枚,不是一箭双雕是什么?说是打了芝麻捡了西瓜都不为过!若是好好利用,他们说不定能一举搞定吐蕃、也就是整个儿的西南地区啊! 等到赵岷和侯玄表的时候,他们觉得自己其实已经不必看了。光从李庭勉强微笑的脸色和魏群玉抑制不住的激动中就能确定,松府急报里到底写了啥。奈何不管是赵岷还是侯玄表,两人思维都不能自动从打白兰羌跳到生擒吐蕃王子的频道上,所以最后还是都震惊了一把—— 这次打西南前线的将领到底是谁?功劳一下子立大发了啊! 四人全数看完,心里都有了底,一同出列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终于转过了身。若是四人现在能抬头,定然会发现他脸上一丝喜色都没有。但说难看也言过其实;他的态度更接近于严肃以及难以决断。“西南获得如此大胜,确实值得庆贺。朕叫你们四个人来,也是为了此事。” 虽然对皇帝的平静反应有所猜疑,但谁都想不出皇帝有什么理由不高兴。所以,李庭觉得皇帝大概已经高兴过了,这才把他们叫来议事。“臣以为,既然是如此捷报,实在不得不赏!”虽然他心里各种不爽,但他才不会那么傻,在皇帝面前表现出来! “臣附议。”赵岷紧接着道。“班师回朝,正可论功行赏,以壮我军士气。且还有吐蕃大王子……”他说着侧脸去看其他三人,“是否需要押解长安、再请陛下定夺?” 毕竟,一个活的王子是最好的人质!别的不说,拿来胁迫吐蕃谈判,一定好使! 魏群玉难得和赵岷有一致意见。因为他听说,吐蕃赞普牟底已经年老力衰,即位呼声最高的有两个,大王子和三王子,其中大王子更占上风。如今大王子落到他们盛朝的手里……呵呵,就算牟底赞普不打算赎回自己的大儿子,吐蕃国内也肯定内乱!简直怎么想怎么对盛朝有利! 一手好牌随便打,坑死吐蕃没商量! 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魏群玉一下子得出了上面这种足以令他高兴到发狂的推论。“臣也附议!”他道,语气激动到有些颤抖,“吐蕃一直是我大盛的心腹大患!若要铲除他们,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皇帝有些微动容。虽然魏群玉没有说,但他很能理解魏群玉的激动从何而来—— 高祖一生的希望就是一统天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高祖一生戎马征战,到头来还是薨在行军帐里的。不管是北面的突厥、回纥和沙陀,东北的契丹、黑水和高句丽,乃至西面的党项、白兰羌和吐蕃,都在高祖画下的疆界里!而其中,以突厥和吐蕃实力最强、也最蠢蠢欲动。所以这时候,有灭了吐蕃的可能,作为高祖老臣的魏群玉怎么可能不激动? “臣同样附议。”侯玄表最后道。虽然他是兵部尚书,理当在自己的管事范围里多说几句,但他觉得该说的前面三个都说了,便继续保持他的沉默是金。 “这可是我朝近些年来最大的胜利,赏自然要赏。”皇帝徐徐道。“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四个大臣一聚头。开玩笑,事实的确是惊人的大胜啊!若是他们能紧接着干掉吐蕃,皇帝要大赦天下都不为过! 这胜利是如此板上钉钉,就连李庭都没法从中搅合。不过相比于已经尘埃落定的事实,他更关心别的:“陛下,既然是松府递交上来的战报,那降服白兰羌和生擒吐蕃大王子之事,可都是松府府兵做的主力?” 这问题十分技巧。既点明光凭一个府的军力基本没可能得到这种大胜,又故意把两件事扯在一起、以暗示松府有夺功之嫌。而且,若是信上的战果是两队人马分别得到的,功劳分散,对他们的压力就没有那么大了! 这种潜藏的态度,皇帝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因为他只微微一笑:“信使确实是松府里的军士。但论起让白兰羌归降,光靠松府府兵显然不可能。” 李庭心头一松,随即又吊起来。 因为他之前刚联系起来,统率松府府兵的折冲都尉正是吴王长子萧芳。若这事儿全是萧芳的功劳,那他可要麻烦了;毕竟吴王是萧芳亲爹,皇帝若敕封萧芳,肯定会连带恩赐吴王。 但他同时也知道,就算功劳不全是萧芳的,萧芳的赏赐也跑不了。也就是说,吴王的软禁之期,眼看着就要到了! 这特么真是个坏消息,再坏也没有了! 别看李庭面上笑得欢畅,其实心里恨得要扎小人。然而就算如此,他也无可奈何;虽然他们李家不出个擅长行军打仗的人才呢? “陇右道和剑南道有和白兰羌交界的州府,都参加了这次对白兰羌的征讨。要说范围,已经从陇右的河府到了剑南的益府。至于谁功劳大些,恐怕得再等等。”皇帝继续道,语气平静。 魏群玉不由多看了侯玄表一眼。 因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战场形势又瞬息万变,所以在真正攻打白兰羌之前,在长安的他们只能定个大方向。具体情况如何,他们就得等后头的汇报。虽然相关州府不少,皇帝也说细节还要等汇报,但以平日的情况看来,陇右道的几个州府府兵常年行军,兵强马壮,论功行赏绝对是大头。 而陇右道的那几个州府,到底是谁在领兵呢? 若是只考虑担当府兵一把手的人,可以如此列出—— 松府,吴王长子萧芳;轨府,燕淑妃外甥燕善才;叠府,现今叠府都督兼行军总管高昌;河府,则是京兆府少尹的堂兄王茂城。 值得一提的是,河府府兵的副手是正是吴王二子萧芸!再加上萧芳……别人先不说,吴王这是妥妥儿要逆袭的节奏啊! 除了李庭,其他三人都在心里给吴王的运气打了一百分。两个儿子一起立功,真是一般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皇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下面四人的面孔。等到他觉得看够了,才把准备好的炸弹扔下去:“虽然大胜是好事,但吐蕃大王子的问题,倒确实是意外。叠府都督兼行军总管高爱卿派出了一队前锋,想要潜入白兰羌生擒首领;事情成了是成了,但未曾想,虏回来的人里竟然有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魏群玉立刻道。“吐蕃向来不安分,想必这次又想在背后搅混水!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这点没人有异议。但相比之下,李庭更关注,这队夺了头功的前锋是高昌的人。总算和吴王没关系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若是吴王只是被平反、并未顺势升职,那对他来说,再次掰倒对方并不算太难! 至于赵岷和侯玄表,自然是附议魏群玉的话。大胜当前,谁都知道要把事情往能让皇帝高兴的方向上说。 “既然如此,众位爱卿便是一致觉得,该将那葛尔东赞带到长安来了?”皇帝问道。 若把抓到的人质换成盛朝的人,在座几个可能因为利益关系掐起来。但葛尔东赞一介吐蕃人,关他们什么事?就连李庭,都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皇帝问也白问,很容易就全员通过。不仅如此,照魏群玉说的,他们这次占尽优势,合该借此机会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地拿下吐蕃,永绝后患! 皇帝听了,并没有立刻做决断,反倒是把皮球踢给了侯玄表。“侯爱卿,魏爱卿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侯玄表垂头思索了一阵子,回禀道:“此之一战,粮草消耗之类还未报上来。若是储备充足、将士士气高昂,确是可以一战。” “白兰羌已降,没什么可说的。”皇帝缓缓道,显然同样在思考利害,“而俘获葛尔东赞的事情,目前还是个机密。” 先关着人,就等着皇帝的意见来?高都督看来很懂行嘛! “那是正好啊,陛下!”魏群玉又进言道,“若是吐蕃方面还不确定葛尔东赞的下落,他们定然不会贸然进攻,而要先派人刺探消息。若是能将葛尔东赞尽早转移到长安,就算他们想把人截走或杀人灭口,也来不及了!” 皇帝终于露出了他今天在两仪殿里的第一个真正笑容。“那就照魏爱卿你说的办——先把人押到长安,然后对吐蕃发通牒;若是吐蕃的反应不尽如人意,边线的府兵便可以动了。等下你们回去,就把这件事先做了。同样是八百里加急,知道吗?” 倒数第二句话里的“你们”,特指赵岷、魏群玉和李庭。因为皇帝发下去的命令,一般都是中书令拟稿、侍中核实并盖上玉玺、最后交由尚书省去执行。 而三人也都毕恭毕敬地应了是。 “还有你,侯爱卿。”皇帝盯上了最后一个臣子,“这几天你把别的事情放下,先针对咱们和吐蕃现时的军情写一份详尽的分析预测,朕要亲自过目。” 侯玄表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他也很希望盛朝这次能够彻底摆平吐蕃,更不用提这事做好了对他只有好处! 问题一一确定完毕,按理说可以解散了。但赵岷想了一想,又出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想要请示。” “是什么?”皇帝微微挑眉。“和现在的事情有关?” “是的,陛下。”赵岷承认道,“您刚才不是说到,有功的人都要赏吗?若等到功臣们班师回朝的时候再一一登记,定然很慢很麻烦。若是现在便开始清对核点,礼部的周尚书到时候便不至于太过忙乱。” 且不说赵岷这同僚爱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论功行赏的确是礼部该干的活儿。皇帝只思忖了一瞬,便同意了。“那就传令下去,让他们先把有功之人的名字和功绩都一一登记好。” “臣领命!”赵岷立刻道。 散会后,四人从两仪殿里鱼贯而出。李庭和赵岷走在前头,而魏群玉落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的背影。“赵岷想提前要名单做什么?这种事情,他想做假也不可能吧?” 侯玄表点头表示同意。除非赵岷在军中有内线,否则就算他拟稿,也确实改不了军功名单。“赵岷自己难说。我想,他要来也是为李相的……李相很可能想提前做些准备。” “李庭?想要拉拢高都督,又或者燕家和王家的折冲都尉?”魏群玉冷哼一声,显然觉得这些事李庭都不会成功。“他真以为他能……”只手遮天了? 因为在皇宫里,后面的成语被魏群玉咽了回去,但侯玄表相当理解。“高都督常年在叠府,很难买李相的账。而燕淑妃的侄儿,自然是站泰王那边的。至于京兆府少尹王家……”他想了想,“倒是有些可能。” “他想就能行?”魏群玉继续看不上李庭。“我记得,王家和李家关系十分一般,平日根本没走动。眼看王家有可能飞黄腾达,这时候再去示好,未免太晚了吧?” “立刻找人去做王少尹的工作!”侯玄表眼睛也不眨,直接提出了最有效的建议。反正他们并不像李庭那样想拉帮结派,正常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行了! 魏群玉点头。“那是必须!” 不管如何,他们都不能让李庭进一步坐大!这次正是扶持朝中其他势力、动摇李氏根基的大好时机,该出手时就要出手! 只不过,这派谁去嘛…… 侯玄表也想到了这点。他自己是肯定不行的,只能考虑别人。不一会儿,还真给他找到了合适的人选:“同样会被惠及,没人比元司业更合适了!”让处境相似的人去做说客,肯定能事半功倍! 因为这消息太过重大,李庭和赵岷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再找心腹讨论。李庭暂且不说,反正赵岷是把几个中书舍人全叫上了。等他们领会了皇帝的意思,他便让下属先去把制令的草稿写出来,自己则立在窗边,仰首看天—— 顶上一片青蓝如洗,带着秋冬晴天特有的高远;而拂到面上的风,却已经带上了不可忽略的寒意…… 这长安,怕是要变天了!   ☆、97第 97 章 把一应事务吩咐下去后,皇帝又背着手在两仪殿里站了一会儿。四个大臣进来之前,他在看墙上的地图;现在,他依旧在看—— 东面,契丹、黑水、高句丽都不成气候,他有生之年一定能看着它们成为盛朝的疆域; 北面,除了突厥外,回纥相对相安无事,拿下沙陀也是迟早的事情; 西面,党项前两年被白兰羌吞并,而他们现在降服了白兰羌!不仅如此,还擒住了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 在突厥和吐蕃这两个边界劲敌中,他们是不是已经快要处理掉后者? 实话说,这比皇帝之前的估计要快,而且快不少!再想到这种进度竟然是他当年一个事后回想起来有很大失误的决策推进的,他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如果不论过程、只谈结果的话,能不能说他已经把高祖的遗愿实现了一半? 皇帝不知道。 但他至少知道,就算真有一半,那大多也不是他的功劳。因为,若是他当年知道太子对亲弟抱着极深嫉妒的话,就肯定不会同意让萧欥代替太子去西北;等到他发现这个后,一切都已经晚了! 当然,萧欥的成功有目共睹,没人会质疑他当年的决定;可现在的僵局要怎么办呢?两个都是他的儿子,难道真的必须摒弃其中一个? 这正是皇帝在大胜下心情依旧不够高涨的原因。因为这胜利毫无疑问地和萧欥有关系——虽然面上一点也看不出——那么他两个儿子私底下的权力对比就更加势均力敌!甚至可以说,萧欥已经隐隐胜过了萧旦! 别的亲王比太子还有影响力,那太子的储君之位坐得安稳才奇怪! 皇帝已经可以想见,若是他现在突然离世,长安城里一定会陷入动乱。权力倾轧、手足相残…… 皇帝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这不是他想看见的,但是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阻止。李庭不是什么好货,太子心性值得怀疑,几个儿子全都虎视眈眈……若他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希望儿子们各个都没事,是不是太贪心了? 就这样,皇帝默默地在两仪殿里站了大半天。刘永福见主子脸色不算太好,直到中午用膳时才敢恭声请他移驾。 这饭是在甘露殿吃的。之前皇后左等右等,皇帝都不回来,只好先行离开。而皇帝用过饭以后,就在自己案头发现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纸页。那正是他之前没看完的名册,里头还夹着叠好的画像。 以皇帝现在满腹心思的程度,自然没耐心一个个看完。他想了想,便亲自动手,把其中关系利害比较明显的几人挑了出来。 纪王良娣,李安棋—— 唔,虽然李安棋父亲的官位品级不够高,还是李家二房;但考虑到李庭本身,还有纪王不怎么强大的母族…… 皇帝朱笔一勾,同意了。既然是李家的人,那嫁给毫无威胁的纪王正好!还是良娣,就更无关痛痒了! 然后,同样是李庭的孙女,李安书并不在名册里。 皇帝同样觉得可行。毕竟李安琴已经成了太子妃,李家大房应该不会想把小女儿也送皇家。就让她先逍遥着,这样可以让李家觉得自己受到了隐形的体恤,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多! 再接着……鱼初,德王妃? 皇帝微微蹙眉。 前几日李庭和他旁敲侧击,大意就是顾常侍的女儿顾芳唯很是不错。他那时没表态,但他懂李庭的意思。而既然李庭都出马了,他不信皇后那里不知道,李家想把德王妃绑在顾家身上。 虽然皇帝觉得,不管是李庭还是皇后,这么做都根本没用,但他可不想看见,李家和鱼家因为这个王妃人选掐起来。再者说了,以萧欥那种闷声不响、心里却门儿清的性子,八成已经知道鱼李两家的意向,而且肯定两个都不喜欢—— 皇帝不想逼萧欥。这个儿子他已经亏欠太多;以前错了没办法,但现在不能继续这么下去。相比于皇后和李庭的小算盘,他自有考量。 德王妃这个人选建议便被搁置了,皇帝继续往下看。 孙华越、王真……泰王良媛? 如果说皇帝还能弄清楚德王妃两个人选之间的明暗斗争的话,现在却彻底懵了。为什么皇后会给萧旸指人,还一指就指了两个?之前不是说了不要的吗? 皇帝定了定神。一个还能说是皇后手误,两个就肯定不是意外了。看来老五那里又出了什么变故,不然不可能成这样。 不管什么原因,一旦接受这种设定,后面的事情考虑起来就简单多了——孙家从属于李家,而王家和李家没什么来往。皇后把这样两个人指给同一个亲王,恐怕打的是互相牵制的主意。她既不想落人话柄,又不愿看着李家坐大。 这样的皇后当得也真是挺累的,皇帝不由得这么想。但他知道,他这个位置比皇后坐得还累,没什么资格说对方。 不过,孙华越就罢了;王真的堂祖父刚立了功,这样的安排未免不太好…… 皇帝想着,就在王真的名字上画了一个红圈。萧旸正妃还没娶,晾着那么多人等太糟糕了;让孙华越一个等着就够,王真就指给别人吧! 最后一个,太子良娣,元非晚。 皇帝深深地蹙眉。今日之前,皇后的这个安排大概只能挑出偏心,因为她没把这样的一个女孩儿指给别人,却指给了太子;可今日之后,指给太子就不那么合适了。 萧芳萧芸立的功劳加起来绝对不少;等他们回来后论功行赏,吴王府瞬间就会成为全长安最炙手可热的豪门新贵。 而作为吴王唯一的外孙女,元非晚能给人做侧室? 皇帝表示,他可不想见识吴王气势汹汹地挥舞着一杆长槊杀进皇宫的模样。考虑到吴王以前对女婿的标准和对女儿外孙女毫无理由的溺爱,他认为自己的联想不是空穴来风:吴王自己流汗流血都没关系,但是敢动萧菡一根毫毛,事情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在这种事情上,皇帝十分有经验。 要不是考虑到这个,他能把萧菡一起扣在吴王府?还不是他看着朝中苗头不对,这才出此下策?想想看,若是他单单关着吴王,而萧菡和元非晚都要跟着元光耀去岭南…… 那吴王可不是被构陷造反,而是真的要造反了!若有萧菡拖着他,吴王就能老实很多! 元非晚同样是吴王心尖肉,只要沾上妾,就想都不用想。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吴王府一家上下都不是兔子脾气?还是安抚为主吧…… 明知道会出事还硬要拉红线,皇帝可没这种故意给自己添麻烦的无聊爱好。所以他提起笔,毫不犹豫地在元非晚名字边上的“太子良娣”上打了个鲜艳的叉。 一份安排里,大半部分是被肯定的,一小部分是需要继续斟酌的;照理来说,做到这样也不差了。但问题在于,要继续斟酌或者被否定的部分正是关键—— 当皇帝御批被送到立政殿时,皇后的脸色可想而知。 她想把鱼初指给萧欥,皇帝觉得要再考虑;她想把元非晚指给太子,皇帝直接否决了…… 特么地她做这件事到底为了什么?吃力不讨好吗?别家王爷也就算了,她自己两个儿子都不能做主了? 气归气,皇后也知道,皇帝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 比如说德王妃,说不定李庭已经把有关顾家女儿的方面告诉皇帝了。为了避免产生冲突,皇帝觉得人选需要再全面考虑,十分正常。 而元非晚…… 皇后想到这里就咬牙。特么地不早不晚,松府的战报偏偏今天到!她敢保证,若是她再快那么一点,这事儿就定下了! 实际上这只是气话。 因为就算她早两天把名单送给皇帝过目、皇帝也首肯了,下诏令也需要走流程。这本不是急事,等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里头转一圈出来,花费三天就算效率极高。而战报在这三天里到了,皇帝一样会改主意。 反正,只要在正式宣旨之前,都有机会变动!可她就算再快,也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内考虑好那么多、再催着赶着别人快点啊! 凡事没有早知道,凡事没有后悔药。事实如此,皇后只能认了。元非晚不能嫁给太子也就罢了,反正可以再指给萧昱做燕王妃;但问题在于,这事儿她已经和太子说过了啊!她先想的主意,结果打了水漂,太子铁定不高兴! 其实皇后更不高兴。可这时候,她也只能指望吴王府这次咸鱼翻身翻得漂亮点……这样一来,好歹她有充分理由说服太子! 然而,若是要把元非晚嫁给萧昱做燕王妃,首先得先过问下萧昱母亲楚贤妃的意见。虽然皇后比妃子大,但若是楚贤妃不愿意,同样有可能让皇帝改主意。她之前的安排已经被皇帝认为不妥当,可不能再不妥一次! 为防夜长梦多,当日下午,皇后就找人唤了楚贤妃过来。 两人聊了几句,楚贤妃便好奇地问道:“姐姐今日叫妹妹来,可有什么事?” “瞧你说的,本宫就不能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儿?”皇后故意嗔怪。 “没有没有,”楚贤妃急忙否认,“承蒙姐姐抬爱,妹妹受宠若惊。” 皇后这才满意了点。“不过你这么一提,本宫倒真是想起来,有件事要和妹妹说。” 什么她提啊?明明是皇后借坡下驴好吗?真是装得厉害!楚贤妃不停腹诽。可面上,她只让自己显出好奇来:“是什么事情啊?” 皇后用杯盖边缘摩擦着茶杯,动作轻缓,视线微垂。“就是采选之事。之前忘记问你,你觉得,元司业家的女儿怎么样?” 虽然皇后没有点明,但楚贤妃就萧昱一个儿子,很明显只能指萧昱的正妃人选。 “啊?”楚贤妃先是愣住,再然后是大吃一惊。“元司业家的女儿?就是元家芷溪,素来有宝树之称的那个?” 见楚贤妃的震惊反应,皇后心里顿时升起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正是她。” 楚贤妃设想了下自家儿子娶元非晚的情况,脸刷地一下就白了。“这好像不大好吧?”她强笑道,“元家芷溪才貌双全,更兼之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如此好的小娘子,自然该指给太子啊!” 推辞得如此利索,还说什么“门著勋庸、地华缨黻”…… 皇后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最坏猜想被验证了。 她本想着,趁上午的消息还没传开,先套到楚贤妃的保证,这样她就能去和皇帝说楚贤妃很喜欢元非晚这个儿媳;但看楚贤妃现在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肯定是已经知道了!要不然,元家哪儿够得上“门著勋庸、地华缨黻”这种形容?还不是有了吴王府的光环加成? “贤妃妹妹,本宫这不是为老八着想么?”皇后按捺住几近崩溃的内心,耐着性子,温言劝说:“听你的话,你也是知道了。家中有功勋卓著的两位舅舅撑腰,这样的人家可不好找!” 言外之意就是,你不是想娶个家里有背景的儿媳吗?元非晚家里就有,而且是大大的有! 可楚贤妃都要哭了。 元非晚此人,她早前就知道。人挑不出毛病,只是吴王那里是个问题,令人举棋不定。如今,吴王那里的问题变成了筹码,她却发现她要不起这个儿媳了—— 她娘家和吴王府要怎么比啊?根本比不上好吗?虽然她儿子同时还是皇帝的儿子,但皇帝的儿子也分好几个档次的!若是元非晚嫁给太子,那叫门当户对;若元非晚嫁给她儿子…… 不能说萧昱配不上元非晚,但夫人背后的家族掌握实权,萧昱也不知道忍不忍得了!就算萧昱忍得了,他将来的良娣之类要怎么忍?还不是元非晚一个人独霸后院的节奏? 说到底,楚贤妃就是觉得,元非晚这种儿媳人选太完美了,容易把她衬托得灰溜溜的。另外,萧昱的心性还不够成熟。若是配元非晚这样的夫人,他早晚不是惧内就是妻管严…… 不管是哪个名声,传出去都太难听了! “回姐姐,妹妹的确听说了。”楚贤妃回答,绞尽脑汁地从脑海里搜索合适的措辞,“元家娘子从什么地方都挑不出问题,实在令人心折。既然这次采选是陛下为诸位王爷特意设置的,最好的自然更适合太子殿下!” 她不否认,她想要一个家里有背景的媳妇儿;可差不多的就行了,太过拔尖的实在消受不起啊!若是她儿子娶了这个夫人,定然是风光一时爽、将来毁断肠! 要是在平常,“最好的该给太子”这种话一定能让皇后很高兴。但这次楚贤妃正正戳中了皇后的软肋——把元非晚指给太子,她如何不想?问题在于,皇帝已经直接否决了啊!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罢。”皇后顿时没了兴致。“强扭的瓜不甜,倒是本宫多事了。” 楚贤妃听得浑身冷汗,急忙一叠声地告罪。然而,在皇后生气和自己儿子后半生倒霉相比,她果断选择了前者。这时候点头,就是输一辈子,她必须顶住压力! 见惯常百试百灵的杀手锏也失了效,皇后简直要绝望了。 元非晚一不能嫁给太子,二不能嫁给萧昱,她准备的两条路都没用。其他已婚的王爷再排除一下,剩下的不就只有萧欥一个了吗?鱼初也已经被皇帝认为有待斟酌,那若是她想阻止元非晚嫁给萧欥这种情况的发生,是不是只能让元家表态不愿意? 考虑到若是元家真这么做,就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再考虑到元光耀和元非晚都不蠢,又如何会故意触怒皇帝? 皇后心塞之极,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虽然捷报还没有正式公布,但这又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消息。更何况,皇帝已经就此颁下了任务。经手的人一多,一传十十传百,分分钟传得人尽皆知。 当顾东隅知道的时候,他相当激动,立马就想去告诉元光耀。然而作为相关人士,就算元光耀再八卦绝缘,也有殷勤的人自动自发去恭喜他了。 虽然元光耀也很高兴,但见缝插针和他套近乎的人突然多起来,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享受。等他把那些人打发走,脸上原本愉悦的表情已经有一半变成了苦笑。“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这次还不是我自己出名,就成这样了!” 顾东隅颇有些好笑。“你也不是解决了吗?”他笑吟吟地说,“我同样恭喜你,元大。” “你我之间,还那么客气?”元光耀不满道。 “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顾东隅摸了摸鼻子。“若我猜得不错,今天只是个开始。” 元光耀知道对方在说他受人欢迎或者是受人注意的程度,不由大伤脑筋。“这是要我天天在家里呆着、好闭门谢客吗?” 顾东隅同情地拍了拍元光耀的肩膀。“不可能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躲起来,也一定有人愿意掘地三尺找到你!” 元光耀更加头疼。“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他转移话题道,“这次立功的是哪些人?” “除了你的大舅子,还有燕善才、高昌以及王茂城。”顾东隅很快地回答道。“若要再说清楚一点,燕善才自然是泰王那边的,高昌和王茂城似乎还没定。” 元光耀点了点头,一脸若有所思。 “怎么了?”顾东隅问,“我怎么觉得你有别的事情?” “确实有别的事情。”元光耀爽快承认道,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短信。“你看看这个。” 顾东隅略有好奇。等他看完之后,却立刻悟了。“魏侍中的动作真快……姜还是老的辣呀!” 原来,那封短信是魏群玉写给元光耀、请他尽早去京兆府少尹王茂臻那里一坐。让人传信是因为魏群玉现在显然忙得走不开,而且还要避人耳目;至于他想要元光耀见王茂臻做什么,随便想想就知道。 “看来,不光是咱们,魏侍中同样觉得,这是个向李家宣战的好时机。”顾东隅又道。“对你来说,也是个好时机!” 元光耀不否认。别说这事儿他该做;就算不该,光冲着是魏群玉拜托的,就完全够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呆着的元非晚是在晚上知道这些事情的。她先是激动兴奋,再然后就联想到了别的:“两个舅舅都要回长安?那外祖的消息确实准确!” “不知道你阿兄会不会也同时回来?”元光耀忍不住猜测。这种脑补方向很合理,毕竟胜利后一同班师回朝想想就很有可能。 “极有可能!”元非晚赞同,对这种未来充满希望—— 两个舅舅凯旋归来已经差不多能保证她不被指给哪个王爷做妾;若是她哥照她外祖说的一样争气,更是锦上添花!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她们家就朝着她预想中的目标又前进了一大步! 另外,在知道元光耀准备为当王家的说客准备一些台词时,元非晚笑着表示:“阿耶,你还记得上次来的王真吗?这事儿便先让我去试试吧!” “你?”元光耀略有惊讶。虽然他觉得女儿顶多只能和夫人之类的女眷说上话、并无法影响到真正能做决定的人,但还是很快同意了。“行,但这回可别偷偷摸摸跑到哪里去了!” 女儿如此聪明,又是主动请缨,可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只要保证安全第一,其他就随她去吧! 第二天的朝会,主议题还是白兰羌大胜。吐蕃大王子被生擒的消息要保密,暂时被压了下去。就算功臣还未凯旋,大家也都能料想到,在白兰羌之战里,吴王不是第一大赢家也是第二大,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鉴于吴王不在,他女婿元光耀就毫无疑问地收获了一堆羡慕嫉妒恨的眼光,足以用麻袋计。 可若是那些人能看到此时叠府都督府中的情况,怕是会眼红而死—— “你来说说,松府那边报上了八百里加急,咱们这头会等到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如此问。他一身紫色官袍,腰坠金鱼袋,山羊胡稀疏整齐,颇有种文质彬彬的感觉。 “若是圣人有旨意,自然会先发到您这边。”立在他面前的年轻人朗声应道。“其他不说,葛尔东赞肯定要带回长安!” 听到吐蕃大王子的名字,长者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全是你的功劳啊!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不急不缓地念道,又忽而一转:“你想回长安吗?” 年轻人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回答毫不犹豫。“做梦都想!” 长者微微颔首。“没错,也的确该轮到咱们出场了!”   ☆、98第 98 章 又过了两天。元非晚收到了王真的邀约,请她到府上一聚。她要的便是这个,自然从善如流地去了。 对这种爽快,王真十分欣赏。“看来大家都把你想错了……什么素性高傲不好接近,我听着还以为是真的呢!结果认识了你以后……啧啧,”她一边说一边摇头,“真是太扯淡了!” 元非晚抿嘴一笑。 对她好的人她自然对他们也好,比如说王真。但某些人一开始就把她摆在假想敌的位置上拼命攻击,她又何必把自己降到和那类人一样低的水平上呢?等以后,她分分钟踩死他们!而且这以后,看起来已经不远了! 这就好比被狗咬了一口的处理方式。其他人会不会咬回去,她不关心也不在意;可若是到她身上……不好意思,不管是谁家的狗,都只有直接打死一途! “心里头想着什么,看别人就是什么。”元非晚如此回答。因为对自己的将来十分有信心,所以她语气十分轻松。 这话说得有些犀利,王真没忍住多看了元非晚一眼。“你倒是看得开!” 元非晚又是一笑。若是王真知道她的解决方式,怕是只会说她够狠! 两人又聊了些平常话儿,都是些起居日常之类。而说到最近大家都在做什么…… “我听说,宫里传了些消息出来。”王真压低声音道,神秘兮兮的:“说这次采选的结果已经差不多出来了!” 元非晚不特别意外。 因为她早就预料到有人想在她外祖平反之前来个先下手为强,好实现他们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嗯,没错,这里的“有人”,特指鱼家和皇后。 她也同样相信,虽然这时候皇帝的诏令还没有颁布,但她绝不会被指给谁做妾。而这一步先解决,下一步就能定位到萧欥身上了! 不过这话,元非晚只在心里想想。现在面对王真,她配合着做出一副好奇模样:“是吗?这么说来,你一定是知道一些了?” “确实听说了一点儿风声!”王真略有兴奋,但她还是凑近元非晚耳边,把自己听到的那些压低声音告诉对方。最后她还补了一句:“听说而已,你可别当真。” 李安棋要嫁给纪王?李安书落选?鱼初的德王妃位置被动摇? 这样的三条消息互相比较,谁都能看出最后那个最劲爆,毕竟前两个都很容易找到理由。 “怎么会?”元非晚有些明知故问,“有皇后娘娘撑腰,素心的位子怎么还定不下来?” “谁说不是呢?”王真立刻接道,语气里颇有些幸灾乐祸。随即,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太厚道,又找补道:“诶,芷溪,你可别误会。我对德王妃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只不过看不惯有些人的模样!表面上温良恭俭,心里却把其他人都踩到泥里去了!” 不得不说,这种比喻和李安书关于鱼初是朵白莲花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家都有眼睛,事情到底如何,心中自有衡量。 “深点的东西,我刚到长安不久,不好说什么。”元非晚含笑道。“但我知道,长安城里和你一个想法的人估计不少。” 王真仔细瞧了瞧元非晚,确定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的介意,这才放开胆子。“我想也是!只不过介于皇后娘娘的面子,没人敢说出来罢了!而且,如果要再说的话,我觉得,鱼家这次的如意算盘可能要落空了!”她一边说一边瞅着元非晚,隐含意思显而易见。 元非晚只当没注意到那种眼神。“你好像还没说完?” “我……”王真“我”了好几下,脸上原本故作神秘的表情绷不住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呢?” “没有的事情。”元非晚回以微笑。 王真怀疑地盯着她,紧接着就放弃了。“算了,你那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事情,你也一定能想到!”她顿了顿,“我就是想说,有你在,德王妃有鱼初什么事情?” 元非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虽然这话是真的,但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直白地告诉她。“这么确定的话,你没给别人讲吧?若是传出去、我又落选,那今日的鱼初就是明日的我了!” “怎么可能?”王真表示一百个不相信。“你和她不一样的!你看,你拜月歌赋得了头名,当之无愧;长得又漂亮,艳压群芳;这会儿再加上白兰羌大捷……哎呀!”她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像是后悔自己说太多了。 “还有什么?”元非晚不怎么惊奇。他们这边都知道要和王少尹打好关系,王少尹自己难道不会分析朝中风向吗?而王真不算小了,知道家里人的倾向也很正常。 “还有……”王真颇有些懊悔。但说实话,对着一张美绝人寰的脸,她控制不住自己、说漏嘴也很正常嘛!反正不是什么要紧事,大不了等下给她祖父训一通!“反正你肯定是我们之中最适合德王妃位置的!” 元非晚也不穷追猛打。“这可不一定。”她不怎么真心地反驳,“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什么都不好说。” “我可不信。”王真立刻表明立场,“你看,除了你、鱼初之外,剩下的一个人选只能是顾芳唯了吧?顾家和李家走得近,而鱼家……想想五年前的事情!” 这理由说得十分简略,但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大部分观点都重合,再解释就不必要了。 “所以?”元非晚冷静道。 王真确实有些吃惊了。“所以?”她不可思议地重复,“你这反应也太平淡了吧?”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还想要什么反应啊?元非晚默默心想。“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我配合你一下?” 王真总算发现,她之前说的话都是浪费——和聪明人说话根本不需要绕弯子!“去去去!”她故作嫌弃,“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白费我还想跟你献宝!” 元非晚扑哧一声乐了。“那可不一定,”她促狭道,“比如说你要嫁给谁,我就猜不出来!” 虽说心思不怎么在上头,但王真好歹是个货真价实的待嫁少女,一听就彻头彻尾地闹了个大红脸。“阿晚,我好心好意和你说,可你居然消遣我!”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话。 “其他的王爷暂且不提,听说这次有人被指给泰王殿下呢!”王真又道。“就是不知道是谁……” 指给泰王就只能做妾;而妾这种重要性相对低的人选,大家不太关心,也就不太清楚。 “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在乐游苑拼了命地想见人家一面呢!”元非晚不得不点出这点。“莫不是你想那个人是你?” “没有的事情!”王真再次涨红了脸,不过神色却很正经。“泰王殿下就像爱莲赋里说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如果一定要谈嫁娶的话,燕王殿下都要比他好!” 元非晚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能做正室,当然要比侧室好。萧旸脸是好看,但脸又不能当饭吃。嫁谁娶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可能的话,先为自己谋划天经地义。 就算王真是个外貌协会的,她显然也还有理智。不过问题在于…… “该明白的道理,大家心里都清楚。”元非晚拐着弯表达了自己的同意,随即话锋一转:“只不过,最后还是得看圣人的意思。” 王真轻轻咬了咬唇,显然对自己的未来不太确定。“不管怎样,我觉得你不用担心。”她肯定道,“照这样的趋势,他们挑不出比你更好的德王妃了!” 元非晚没有立刻接话。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一段谈话里,王真已经数次表示对她的支持。当朋友之间的话听自然可以,但想深一点呢?这是不是同样代表了京兆府少尹王茂臻对她嫁与德王的支持?若真是如此,那王茂臻显然把宝压在德王和吴王联手这边了! “我明白了。”她如此回答,一语双关,心想她爹大概不需要准备说辞、只需要再找王茂臻确认一遍——因为王茂臻很可能已经在诸位王爷中做出了选择,甚至在魏群玉为首的清流之前! 等从王少尹府上出来,元非晚就想直接回家。可她眼珠子只那么一转,就在拐弯街角处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顿了一顿—— 说真的,德王殿下,您不觉得,以您的身份,杵在脂米分摊子前很不合衬么? 不过这正便宜了元非晚。只要她愿意过去,借口都是现成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她低声对随行的谷蓝说,“我过去看看,很快就回来。” 谷蓝一眼看到脂米分首饰摊子,还想说她也陪着主子过去。 因为在吴王府之行后,她和水碧都被元光耀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归纳起来就一个主旨:他知道她们拦不住他女儿,但好歹一直跟着她能做到吧?万一出什么事呢? 结果,这话还没出口,谷蓝就先注意到了那个脂米分摊子前唯一的客人。 怎么看都是德王殿下啊…… 她不由抬头望天,催眠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开玩笑,就以德王殿下对她们大娘的着紧程度,能出事才奇怪!不过考虑到他们郎君的心脏强度,回去就不禀报了吧…… 至于元非晚,她缓步走过去,便随便挑拣起来。见摊主毫无反应的模样,她便猜出了一点什么:“别告诉我,你把他的东西全买了?” 萧欥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样才好等你。”要不是路边摊货色普通,他肯定让人一起打包送元府去! 摊主既然已经收了足够的钱,这会儿听见二人低声说起了话,也只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不存在。虽然这小娘子遮着脸看不清,但年轻公子为见她一面不惜一掷千金……年轻真好,有钱更好! 元非晚没想到年轻,她只想到了有钱。“这种阵势是不是家传的啊?” “什么?”萧欥没明白。 元非晚便告诉他萧旸上次买了家布店的事情,最后总结道:“你也这样,他也这样,真不是家传?” 萧欥本拿着一根银簪装样子,闻言差点把它给折了。他就知道,萧旸觊觎他老婆!“没有的事!”他硬邦邦地说。然而这事儿怎么说都和元非晚没关系,他便又缓和了语气道:“不管老五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别理他。” 这反应可谓相当酸溜溜。“可我已经理他过了……你在屋顶上的那次!”元非晚故意这么说,然后就成功目睹了萧欥震惊、愤怒到恍然的变脸过程。 萧欥没想到自己那么轻易就被她涮了一把,哭笑不得。“说话别那么大喘气……”他无奈道。其实他原本还想问问萧旸和她到底有什么渊源;但不管是上次还是这次,她的表现都无可指摘。既然如此,他也该相信她,是不是? 元非晚偷偷抿嘴笑起来。也不是她想偷偷,但这里毕竟是大街上,低调总是没错的。笑够了,她才道:“你今天出来做什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萧欥脸不变色心不跳。“路过。” ……哈?路过? 元非晚完全不相信。 就算找借口,也要找个面上说得过去的呀!一个常年在皇城里呆着的亲王,说自己偶然路过一条小街的街口……天方夜谭都不是这样编的! 又或者说,他随口找了个不切实际的理由,就是想让她知道,他是特意等在这外面的? 元非晚莫名地觉得有些脸红。“那我也是路过好了。”她作势欲走。 “诶!”萧欥这下急了,伸手拉住她。这玩笑不好笑啊!他好不容易找了个正经借口溜出宫的! 元非晚只是装个样子。此时看到萧欥着急,她就把抬起的脚放下了。萧欥抓着她的手并不大用力,她也顺势抽出来——大庭广众,陌生男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所以你还不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这次到王府,事先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萧欥守株待兔正常,但应该在元府外头,而不是王府外。还有时机,萧欥的把握也很精准。再联想到在永安观时屋檐上发出的敲击声…… 元非晚觉得,她很有理由相信,萧欥往她身边安了人! “……就和你想的一样。”萧欥一边惋惜着还没感到实处的软玉温香,一边老实承认了。“我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 元非晚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主要保证安全,次要给你通风报信?” 萧欥尴尬地把头偏到一边,不敢直视她。“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话语末尾,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这直球的会心一击啊! 元非晚本还想说他两句,结果萧欥“只是想见你一面”一出口,她准备好的话就派不上用场了。在她预备生气的时候立刻直接表白,犯规好吗! 然而如果就这么放过他,实在太便宜他了。就算是为她好,好歹也要告知一下啊! “那我之前去了哪里,你也知道了?”元非晚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萧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开。“如果你是说吴王府的话……是的。其实今天我想和你说的事情,也和吴王府有关系。” 元非晚不得不承认,萧欥成功地把她刚产生的一丝不高兴转变成了好奇。“是什么?”用西北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真是太狡猾了! “就是白兰羌。”萧欥道,心中不由庆幸,好在元非晚更关心他的新话题。“其实传回来的消息,不止这个。” 没听说……那就是被保密了?元非晚眉毛一挑,觉得她先得打听一下风向。“好事坏事?” “对很多人来说是坏事。”萧欥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坏的表情。 元非晚眯眼打量他。这货在故意卖关子……“后面是不是跟着,但对你来说是大大的好事?” 萧欥点点头,又摇头。“我可不能说对我是坏事。但说到好事吧……”他语气上扬,眼角也带上了笑意。 元非晚莫名觉得,他这种模样可恶极了。“你说不说?不说我还是先走吧。”她直接下了最后通牒。 萧欥当然不会让这种威胁变成现实。“你过来点,我告诉你。” 元非晚对此表示怀疑,但好奇心占了上风。而等到她听到他低声说的话时,帷帽下的眼睛顿时瞪大了。“……真的?”竟然还抓到了吐蕃的大王子?“这还不是好事吗?”她回过神就质疑,“对你明明是很大的好事!”她才不信,夺得头筹的人和萧欥没关系! “你说的没错。”萧欥点头承认,“但相比于我,对你才是最大的好事。” 元非晚想也不想地反驳。“和我有什么关……”她否定的话说到一半,忽而发现了什么:“你的意思难道是……”因为太震惊,她顿了足有三秒钟。“……不会吧?” 萧欥含笑望着她。“我觉得你猜中了。” “我……你……”元非晚货真价实地愣住了。 如果萧欥认为她会在这件事里获得最大的好处,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大哥生擒了吐蕃大王子!这不仅比她设想的所有情况都好,而且好出太多…… 天上掉了金馅饼,竟然是真的吗?她都不敢相信! “事情确实如此。”萧欥加强肯定。“我必须得说,这一天是你们应得的,而且还来晚了太多!” 被太多事实冲击着,元非晚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 外祖之前说她大哥争气,如今一看,岂止是争气可以形容?她大哥得了头功,她爹乃至她娘还有他们姊弟,哪儿有不沾光的道理?而即将要迎娶她的男人,更是完全理解她、乃至他们家…… 她还需要担心什么呢?现在的情况,根本就是等着登上人生巅峰的节奏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萧欥最后这么说。他大概察觉了她的一二想法,因为他视线和语气都极度温柔:“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你要做的就是,安心准备嫁给我。”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够,时间也差不多了。元非晚折回去坐自家的马车,还没忍住回头望了萧欥一眼。而萧欥是如此心满意足,以至于有人在暗中观察他们他也不在意。他去岭南的时候确实偷偷摸摸,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爱看就让他们看去!他倒想知道,那些人的垂死挣扎,还能坚持多久? 这暗中观察的人中,就有萧旸派去的探子。在知道元非晚和萧欥“偶遇”在街头后,他差点没被气死——一次是偶遇,两次还是偶遇?偶遇个毛线,当他们眼睛都是瞎的吗? 萧旸自然不甘心。他又进宫去见燕淑妃,得到的是燕淑妃更加严厉的回复:“你可知道,元家芷溪原先是指给太子的!” 所谓原先,就是现在不是。“元家现今不同往常,而太子妃已经有了人,大哥自然没有希望!”萧旸觉得这根本不需要推理。 “你也有正妃了!”燕淑妃恨铁不成钢地道。“而且,皇后这次给你指了个良媛,听说陛下也已经同意了!” “……什么?”萧旸瞪大了眼睛。“是谁?” “听说是尚书右丞的次……” 燕淑妃这话还没说完,萧旸就粗鲁地打断了她:“我才不要!” “这事儿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吗?”燕淑妃的火气又被他挑起来,“有本事你去和陛下说啊?” 萧旸还真没这个胆子,母子俩最终不欢而散。 而这事情传到甘露殿时,皇帝的反应却相当耐人寻味。“你说,你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就看到了老七的表情?” 从汇报的暗卫眼中看来,皇帝陛下的神色简直令人捉摸不定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以为皇帝要怪罪自己,立马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德王殿下实在机警,靠近一定会被发现的!” 皇帝却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暗卫如蒙大赦,赶紧告退。而皇帝自己在御案后思考起来,全程面无表情。等了好一阵子,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永福,”他出声唤自己的内侍监,“给朕换套衣服,朕要出宫。”   ☆、99第 99 章 皇帝想要微服私访做什么暂且不提,至少皇后那里,她还没彻底死心。除去正式诏命还没下达的因素外,她现在更是考虑到了另一点—— 吴王府雄起,必定会带着元家雄起。这从一方面拔高了元非晚的地位、让她在婚嫁过程中占据更多的主动权,而另一方面,也极可能带来新的负面效果。 比如说楚贤妃的坚决拒绝。她显然就是考虑到,儿媳拥有过于强大的背景,对她乃至萧昱都没好处。照着这种方向再深入思考,就算元非晚现在的地位和萧欥差不多算登对了,可两边兵权加在一起的威胁,皇帝真的不担心吗?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儿子对小儿子的忌惮生疑,皇后比皇帝早知道一段时间。 说句心里的、大不敬的想法,她觉得,兄弟俩之间的隔阂全赖公公高祖。萧旦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萧欥刚刚出生;就这样,让高祖发自内心喜欢的孙子依旧只有萧欥…… 这让萧旦怎么想?他有了个小弟,然后这小弟立刻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宠爱?等到再大一些,这种不平和怨恨就加深加重,逐渐演变成了更厉害、更致命的嫉妒和忌恨。 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太子本来就该是皇帝一众儿子中最引人注目的那个。儿时的落差感在他心中种下了怨恨的种子,随着年月流逝逐渐增长,萧欥无可指摘的优秀表现大概更加剧了这种趋势。以至于到最后,等皇帝和皇后一一惊觉时,事情已经悔之晚矣。 高祖溘然长逝,这心结已经打成了死的。既如此,严格来说,太子心胸狭窄,实在不能堪当一国之君这样的大任。 一想到太子之位可能易主这种可能,皇后就心惊肉跳。 相比于给阴贵妃所出的秦王和江王机会,她更愿意保持现状。毕竟,知道内情的人不多,天下绝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太子还是合格的,不是吗?至于萧欥吧……手足相残的可能暂且不提,就以之前的事情来说,若是萧欥登基,她还能指望她升格成太后以后有好日子过? 所以,与其说皇后发现皇帝可能会觉得萧欥与吴王强强联合将威胁他的统治,不如说她替太子担心他的储君之位、进而影响到她将来的地位。从这点上来说,卢阳明觉得她更关心太子是因为太子能提供给她一个更有影响力的太后之位是完全没错的。 自己脑补,当然可以把事情都计划设想得很好。可实际上,皇后已经没法控制萧欥的思想乃至行动。就算她想要看到鱼初嫁给萧欥,事实上皇帝的待考基本等同于否决;就算她不想看到元非晚嫁给萧欥,实际上却很有可能—— 别的不说,就以元非晚的才貌,有谁能挑剔?再退一万步,元家不像李家一样,帮着太子对付萧欥;又不像鱼家一样,有她这个令人心寒的母亲…… 萧欥有什么理由拒绝?他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夫人?更别提元家现在有崛起的势头,更是锦上添花! 皇后思来想去,一不觉得元家会自己拖自己后腿,二不觉得可以直接劝说皇帝改变主意,只能把脑筋重新动回萧欥身上。晓之以理什么就不要想了;好歹血浓于水,打几张苦情牌也许有用? 对自己被找去立政殿这种事,萧欥不能说他百分百料中了,但也不能说吃惊。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已经心死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再触动他的心湖了。如果一定要说感觉的话,他只觉得,皇后这次大概是想彻底断绝他心中最后一丝关于他们母子关系以后有可能会挽回一部分的妄想。 萧欥诚心诚意地认为,这真是太好了。他以前会被坑,原因就在过于天真、过于心软;而如若天真被磨灭、心软被谋杀,他的内心要求便会更加突出,他的个人意志就会更加坚不可摧—— 想要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必须心狠手辣! “儿臣见过母后。”虽然心里想着些令人闻之色变的话,但萧欥面上依旧没有多余表情。一张冷淡的面具可以在无形中省掉许多麻烦;就算对着皇后,他也不想放下。 而见了那张面具的皇后自然不会高兴。考虑到皇帝同样只有这种待遇,就算她心中不虞,也只能怪自己。“太清奴,来啦?坐。” 听到自己儿时的小名,萧欥并没多大反应。他只点点头表示回应,然后便照着皇后指的软垫跪坐下来。 见他无动于衷,皇后有点卡台词。但这种障碍,她早就预料到了。“你回长安好几个月了,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萧欥摇头。这次倒不是应付,而是真的没有——只论物质条件的话,长安绝对是全盛朝生活最优渥的地方! 皇后对此表示欣慰。接下来,她又细心地问了萧欥生活起居上的各种细节,萧欥也一一答了。 前头铺垫好了,这才能稳妥地进入正题。很容易地,皇后就带起了今天正事的话头:“……虽然推迟了两年,但你一回来,为你选妃这事情就立刻提上日程了。”她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萧欥脸上的表情。“现在,距离陛下下旨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想必你对人选应该也有些了解吧?若是有偏爱的,你可要告诉母后啊!” 听了这些话,萧欥心中瞬时接连三声冷笑。 他一回来、为他选妃这件事就立刻提上日程?呵呵,难道不是顶着这样的借口把他早点召回长安吗? 因为已经过了两月、想必他对人选应该有些了解?呵呵,除了萧月宁给他开的小灶外,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哪怕一幅画像,怎么有所了解? 若是有偏爱的一定要告诉她?呵呵,没有比这个更天方夜谭的了—— 若是真心想知道,这事儿一开始就该问他。拖到自己心仪的人选被皇帝否决以后才想到来问他这个,不客气地说一句,连马后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不要脸程度了! 一堆话里没一句是实话,萧欥也乐得用套话堵回去。“一切全凭父皇和母后做主。” 不知道是不是皇后的错觉,她总觉得萧欥说这句话时满心满眼都是嘲讽。但定睛一看,萧欥却又还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关系,你说!”她挣扎着不想放弃,“要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咱们更尊贵的人家了!只要你想,母后一定尽量满足你的心愿!” 是吗? 萧欥抬眼瞅了瞅皇后,随即又垂下去,恢复了一开始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其实不管他看不看对方,他都不会说——开玩笑,皇后会点头赞同他娶元非晚才奇怪!而他实质上看了,就不是为了做决定,而是想知道皇后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难道皇后指望他说,他最喜欢鱼初吗?这样一来,皇帝就能顺理成章地在鱼初和顾芳唯之间给他赐婚前者,这样皇后就不必担着李家的矛头、转而是他承担了? 呵呵,与其奢望这种不可能的事,不如趁早洗洗睡更实际些! “的确没有。”萧欥一口咬定。若他和元非晚在街上被人看见,那些人也只能得出“偶遇”这样的结论。隔山震虎和公之于天下是不一样的;只要皇帝一日没有下诏赐婚给他和元非晚,那他就一日不可能被套话,谁来都没用! 一听这种语气就知道下面没戏,皇后显得失望极了。“你……”她开了个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卡住了。 萧欥也不着急。估摸着皇后要思考很久,他便不出声地背起了孙子兵法,借以打发时间。而等他背到第三遍“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时,空旷寂静得令人心中发虚的大殿里终于又响起了人声。 “本宫知道,你其实是怨本宫的。”皇后低声道,调子凄凉萧条,眉眼低垂哀伤,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这也不怨你。之前的事情是本宫考虑不周,让你吃苦了。” 萧欥没有答话,只平静地注视回去。 如果他能在去西边的第一年听见,他说不定会感激涕零;第二年听见,他不会感动,但也不至于怨恨;至于第三年、第四年……等到现在,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如果道歉有用,要刑部何用?更简单地说,如果什么事都能一句话勾销,那早就天下太平了,还要他平什么内乱、御什么外敌? 更不用提,还是“考虑不周”“让你吃苦”这种轻飘飘的句子了。若一个人用性命相博危险,换回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谁都会觉得不值得。 这到底有什么可图的?除非他们脑袋里进了水,否则不可能甘心! 萧欥自认这蠢事儿他之前干过,但他绝会不重蹈覆辙。“不,没有。” 期间他沉默的一阵子被皇后认定是思考唯心之语所需要的时间。“太清奴,”她又唤了一句,眼里似有泪光闪动,“你这是不愿意原谅为娘吗?” 得,为娘都出来了……萧欥没觉得贴心或者感动,只有一阵恶寒。“真没有,”他正色道,“如果您一定要说的话,儿臣还得感谢您。” 皇后更不相信了。这得是多圣母,才会在这种情况下感谢他们?“你……” 她还想说什么,然而被萧欥打断了。“您想想,若不是父皇和您给了儿臣一个如此好的历练机会,哪儿有现在的儿臣呢?若不去看看长安以外的大盛,儿臣如何能知道天地之高远?” 皇后顿时哑口无言。 是了,没错……若是萧欥安稳地在长安长大,别的不说,他绝不会有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而这种可怕的影响,现时甚至越过了他的亲王身份,成为众人眼里对他最重要的印象标签—— 看,那个就是德王殿下!听说他在西边和北面呼风唤雨,就连圣人也没他会打仗!咱们的安定生活,就全靠他了! “可那还是……”皇后欲言又止。 一件失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却被人用百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来感谢,肯定有哪里不对吧?可萧欥坚决不承认,她又有什么法子?不过是原本设想的苦情牌,现在被不软不硬地反弹回来、变得毫无用武之地罢了。 萧欥冷眼看她,没说什么。这事儿当然有转圜余地;但以皇后的性格,她是绝不可能幡然悔悟的。既然这样,结果就注定了—— 皇后会在他面前铩羽而归,再一次!他的成功是放在他身上才会实现的个例,某些人就不用想着沾光利用了! 看着小儿子坚默沉毅的脸庞,皇后终于意识到,这事情不摊开说不行了。“既然你这么觉得,我也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说道,身体微微前倾,“你是不是对上清奴有些意见?” 这一听就知道是太子的小名。大盛皇室信奉道教,不管是萧旦还是萧欥,小名都是从道教三清化用而来的。 “阿兄对儿臣很好,儿臣为什么要有意见?”萧欥不动声色地回答。 皇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只不过,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萧欥没说什么。但如果换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在这里,就会发现他唇部到下巴的线条都微微绷紧了。最坏的结果他已经承受过;真相如何,还要紧吗? 皇后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方向。“事情已经过去,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但是……”她顿了顿,“不管上清奴再如何,他毕竟是你亲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有事互相体恤照拂一些,又有什么坏处呢?” 是啊,互相照拂没什么坏处,因为坏处都让他担了! 萧欥几乎要冷笑出声,面上神情依旧毫无波动。 现在和他说兄友弟恭?萧旦是太子,所以他就该担着?照这种逻辑,根本不是他们互相照拂,而是他活该给人做垫脚石吧? 这种沉默的反应,皇后没有看出多少端倪。“其实你不用担心。因为同样,你也是上清奴的亲弟。就算他心里对你真有一些看法,那也是过去的事情,现在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想偏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也该给我们一个改变这种情况的机会,不是吗?” 皇后这话说得如此信誓旦旦,以至于萧欥一时间竟然几乎分不清皇后是诓骗他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太子对他的嫉妒已经过去了?现在太子视他如手足、还想要补偿?真的不是新版天方夜谭吗?要知道,教会他皇室里的血缘都是狗屁的第一个人,就是太子! 所以,皇后声称自己后悔也就罢了,反正她随便说说,他随便听听;而带上太子的话,用脚都知道那些话全是扯淡,他信才有鬼! “虽然你还未行冠礼,但出去了这么些年,想必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皇后又继续柔声道。“既然你们俩都大了,也该明白事理。若你们不联合起来,如何能对付虎视眈眈的其他人呢?”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摒弃前嫌携手合作什么的。但萧欥没说话也没动作。 他觉得太子很明白事理,就是凡是挡在自己登基之前的障碍都要铲除;而他也很明白事理,就是别人欠他的不要指望对方主动还给他、而是要自己上心去连本带利要回来。至于所谓虎视眈眈的燕王和江王嘛……如果他连太子都处理得了,还能处理不了庶出的两个兄弟?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他不需要帮手;现今的他,已经有了一人横扫其他所有人的实力,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将就?若他们一定要和他做对,那就……直接弄死得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萧欥意识到,皇后成功地唤醒了他心中潜藏的冷酷无情。 它通常只在他面对敌人的时候才会跳出来,保证他从惨烈的战场上存活;而现在看来,它自顾自地冒出来了,就说明虽然这场战争没有刀剑也没有硝烟,但依旧是步步惊心、次次致命! 基于对天下平民百姓的爱护怜悯,他才不愿直接起兵造反;可某些天真到极致的人,还以为他真的对他们心存幻想?天真都不足以形容他们,适合的词语只剩愚蠢了吧?还给他展望一种虚无缥缈、全无实现可能的未来,以为他会再次上当吗? 萧欥觉得,他没必要再浪费自己的时间在立政殿了。皇后想劝说他,结果只能列举出这样无力的理由,简直对不起他的耐心。“儿臣知道了。”他草草道,随即站起身来,“若是母后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儿臣想要先告退。父皇交代了些事情下来,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其实皇后还想说点什么,因为她觉得萧欥根本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但萧欥直接搬出了皇帝交代的正事来挡她,毫无回旋余地。“既然如此,那你去吧。”她试图和颜悦色,但明显不太成功—— 因为她的无力和憋闷无以复加,而萧欥却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套句不怎么合适、但大家一定都听过的形容,“昨天的你对我爱理不理,今天的我让你高攀不起”!事实不是如此,但颇可以借着领会精神。 至于萧欥自己,他走出立政殿没多远,就迎面碰上了正走过来的太子。“阿兄。”他主动打了个招呼,觉得皇后原本可能准备了一个母子三人促膝长谈的节目。可是他不配合,那他们俩大概就只能唱唱二人转了。 萧旦显然有些吃惊,虽然只是一瞬间。“这么巧啊,老七。”他很快恢复了平时的表情,笑道,“刚从母后那里出来?我正好要去呢!” 萧欥点头,又把刚才对付皇后的理由拿出来说了一遍。 “那看来这次是没机会和你聊天了,下次吧。”萧旦也没法反驳皇帝的意思。“那些也要你做,真是辛苦了。” “没有的事。”萧欥本可以再谦虚几句,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只简单地摇头。“阿兄慢走。” 萧旦带着侍从先越了过去,而萧欥等他走远以后才动脚。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没有一个人回头。 回到武德殿,萧欥先把正经的文书工作处理了。等闲下来,他的注意力才转回皇后和太子身上。如果说他刚才彻底认识到人可以无耻到什么地步的话,现在他的心情也已经平复了。 别的暂且不说,光皇后说萧旦嫉妒他这点,确实没有错。但难道只有萧旦一个人不平衡吗? 他也曾经嫉妒过,为什么萧旦是太子、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长安,而他却必须去荒凉苦寒之地做什么监军。这种不平和愤懑最猛烈的时候,他每每从长榻、军床、柴草堆、甚至崎岖而坚硬的石面上惊醒,独自一人面对雨夜、黑天、泥泞、寒风,身上粘腻肮脏,伤口丝丝作疼,偶有巡夜士兵的脚步声隐约伴随—— 为什么是他?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他还能再回长安去吗? 但那段时间早已逝去,他也知道了应对这种不平衡的最佳方式—— 只有自己变得足够强、比任何人都强,才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而不是让别人决定他的人生和命运! “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是嫉妒。”萧欥低声道,语气平静,目光悠远,和话语内容完全不符。 从这点上说,萧欥觉得他和太子在某方面有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他已经找到了新的、适合他的发展之路,顺利地从这种负面情绪中摆脱出来;而太子并没有。再加上太子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势、纵容李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坐大,更是个危险的影响因素。若太子依旧如此下去,那接下来的结果只会有一个—— 玩火自焚,萧旦必将自己走向毁灭!   ☆、100第 100 章 十月末的长安,天已经非常冷了。别说初雪已过,每天早上起来时,都能见到屋檐下倒挂着不少细长冰柱。呵气成冰的温度,真心冻得人上牙直打下牙,一出门就浑身哆嗦。 正因为如此,就算元非晚觉得冰柱打下来时漫天飞舞的闪亮冰屑效果相当不错、很想自己试试,也不得不迫于元光耀和两个婢子的反对,老老实实地坐在屋里—— 手里捂着个鎏金手炉,边上点着个银炭暖炉,这样才能让三人觉得满意。 元非晚自然不在这种小事上和她爹较劲儿。但对两个婢子,她颇有些痛心疾首:“你们俩竟然更听我阿耶的话?不是说你们不该听他的,但我才是你们正经主子吧?” 水碧对此的反应是淡定地给她沏了一杯热茶。“左右都是下人该做的活儿,您就安心地在屋里看罢!” 一向相对胆大的谷蓝也支持水碧的看法。“就是,这么冷的天,大娘,您可要捂严实了!伤风很难受的!”事实上,她才是裹得最严实的那个,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而岭南那边终年都不会下哪怕一粒冰霰子。 元非晚无语地盯着谷蓝身上厚墩墩圆滚滚的夹袄——若不是颜色不对,她还真以为自家婢子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头熊瞎子。“我可没那么娇贵。你们别忘了,我从小都是这么过来的;嘉宁才是我不适应的天气!” 然而两个婢子都没把这话当一回事。毕竟不管从元非晚的样貌还是从元光耀的嘱咐来说,她们最好还是把事情弄成万无一失的版本。 “今天是圣人的千秋节,大娘。”水碧找到了新的理由,“国子监许不视事,一会儿主人一定会过来看您。” 这言下之意,就是她现在出去容易被她爹当场抓包……说句实话,的确挺有可能的。 元非晚皱了皱眉,只得放弃了到园子里玩雪这种颇有诱惑力的想法。“好吧,我没想起来这个。明天又是旬日,那永郎这次肯定会高兴!”一连放两天假,对上学的小孩子来说再幸福不过了! 水碧赞同地点点头。“刚才阿和来过,说是二郎觉得太冷,不愿起来。您看这……” 阿和就是元非永身边那个书童。这孩子年岁比水碧和谷蓝都小,然而嘴甜乖巧又听话,和府中所有下人的关系都不错。另外,现在的元家只有原来的大房,元非永自然不会再被称为三郎。 “既然放假,那就让他睡个懒觉吧。”元非晚很容易就同意了。“你去告诉阿和,顺带再给阿耶说一句。” 水碧应声退下。不过她刚出院子没多久,元光耀就顶着一身毛领雪披走了进来,身后惯常跟着元信。 谷蓝急忙去泡茶,而元非晚则帮她爹把披风解下来,再递给元信挂好。“阿耶,外头下雪,冷得很,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雪光映得窗户那么亮,我怎么睡得着?”元光耀笑道,“倒是非永好睡得很,听说早上睁眼过,躺下去又立刻睡死了!” “永郎平日里花精力读书,自然是累的。”元非晚帮小弟说话,“养好精神才能继续努力啊!” “你这心可是偏得很啦!”元光耀佯装生气,“非永每天清晨都要去书塾固然辛苦,你阿耶我不是起得更早吗?”以现在的气温,就算穿得厚实还带了手炉,早朝时跪在太极殿外也简直是折磨!要不是皇帝基本上没拖堂的爱好,一票大臣都得冻病了! 元非晚不由失笑。“您这是和自己儿子吃醋吗,阿耶?”言下之意,根本用不着啊! 元光耀不怎么真心地哼了一声。“我这是以防万一!非是还没回来,你眼里就只有非永;等非是回来了,这家里哪里还有我的位置?”不是他说,就算是萧菡回来,肯定也更关心儿女如何! 元非晚夸张地抽了抽鼻翼,还左右张望。“这味儿怎么这么酸?我得去赶紧告诉邱叔,厨房的陈醋可能全打翻了!” “就你鼻子灵!”元光耀绷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好吧,阿耶就随便说说。不过,非是什么时候回来,阿耶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松府离长安一两千里地,就算阿兄接旨以后立即动身上路,到咱们这里至少也要一个月吧?”元非晚给她爹分析,“可距离陛下下旨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天!” 言下之意,他们至少还得等十天。长安和叠府之间的八百里加急通常用不了两天就能送到,但行军速度显然不可能这么拼命。 元光耀当然知道这点,可他就是忍不住。为人父母的,怎么可能不惦记自己远在前线的孩子呢?“不管是不是他擒住了什么吐蕃大王子;只要他能平安归来,我做什么都值得了!” 必须得说,关于“元非是活捉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这条消息,元光耀是从别的途径隐约听到的,并不肯定。虽然这点元非晚很确定,但她总不能告诉她爹,因为是萧欥说的、所以肯定是真的…… 那她爹说不定会心肌梗塞的! 就像她和萧欥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嫁娶方面的共识,同样不能让她爹知道。虽然她确信自己没做任何越界的事情,但若是能用正常途径让她爹平稳地接受,她又为什么要考验她爹的神经承受能力?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您别着急,阿耶。咱们可能什么都差,但绝对不差这几天,对吗?”她柔声劝道。“那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不成?” 对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元光耀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太快了,也太好了,以至于他每天总有几个时辰在怀疑,有什么突变在前头等着他。可现在一听元非晚的话,他立马就把那些怀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阿晚,对你阿兄就用这种形容?”煮熟的鸭子是什么破比喻啦! 元非晚俏皮地眨了眨眼。“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最坏的时候咱们都能挺过去,还怕好事多来几件吗?” 元光耀一听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现在约莫还没彻底摆脱心理阴影。“没错,你说得太对了!这么好的事情,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咱们更得享受着!” 再讨论了下给元非是准备的一应什物,这个话题就过去了。此时窗外云破日出,元非晚便向她爹要求,她想出门去不远的集市上给元非永买点东西。“这天气,带他出去,怕他到处乱跑给滑了。” “那就去罢。”元光耀很快就同意了。“不过你自己也小心些。” 元非晚点头应了,谷蓝便给她翻了件雪披出来。在他们说话时,水碧也回来了,一行三人一起出去。 元光耀也回了自己的书房。他不知道元非晚有些关键事情没和他说,但他也确实有点事情瞒着女儿—— 无独有偶,还是和萧欥有关。 从元非晚悄悄溜进吴王府之后,久未见面的两边便搭上了关系。虽然为了避人耳目,这联系不怎么频繁,但比以前的情况来,好不要太多。 关于元非是活捉葛尔东赞的消息,元光耀便是从那里听说的。这事情十分劲爆,他花了好一阵时间才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而不是别人为了安慰他编造出来的。 然而问题在于,这还没到最劲爆的地步。近些日子,对他具有冲击性的事件一波接一波,但若要说到“最”这个程度,毫无疑问是—— 皇帝不期而至,到吴王府上微服私访! 刚知道这回事的时候,元光耀整个人都懵了。而在想到这意味着皇帝对软禁他夫人丈人一事的态度上已经软化、直至默许不日解除,他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到这种程度,元光耀的期待基本可以算超标完成了。然而皇帝还没完。在确定吴王并未为之前的事情怨恨他后,皇帝紧接着提出了一项婚姻意向—— 没错,就是萧欥和元非晚的。虽然结婚这种事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帝和元光耀都点头就行;然而在这个个例里,吴王是个无法忽略的关键,因为他显然对他的外孙女婿人选拥有一票否决权。 当然了,皇帝把自己想指婚的想法说得很委婉。总而言之,大致能归结成三点—— 一,朕家里的老七想娶你家外孙女过门,你这个做外公的同意不? 二,若是你愿意,那就顺带帮朕问下你女婿的意见,再帮着劝说一下就最好了! 三,都搞定以后汇报给朕,朕直接给他们指婚! 在知道白兰羌大捷的时候,吴王就知道自己马上要摆脱天天对着四面高墙的悲剧生活了。但说到嫁外孙女,他也知道,只是人选还没确定下来——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皇帝会亲自到他府上来提亲啊! 虽然吴王心里有一块地方嫌弃女婿不够强硬、不够男子气魄,但真要他越俎代庖,他也确实不会做。因为别的暂且不说,女儿萧菡那边就肯定过不去! 就在两人想着怎么和元光耀当面商量一下的时候,却有人主动替他们完成了这件事中最困难的部分——把元光耀带进吴王府。 这人自然只能是萧欥。皇帝的动向他略有耳闻,但他并不知道皇帝到底和吴王说了什么。而且照正常猜想,皇帝和吴王谈的应该是持续多年的僵局的解决方式,毕竟现在机会已经来了。 不管如何,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萧欥决定抓紧时间向他未来的亲家示好。若能成功打入亲家内部,那就更好了! 进展很是顺利,因为吴王就喜欢萧欥这样的外孙女婿—— 聪明强壮会打仗,干脆利落不拖拉。更何况,萧欥还亲口保证了他不会再娶侧妃。相比之下,话少表情少之类一看就不会寻花问柳的特质……那真的能算缺点吗? 几乎是在见到萧欥的半个时辰后,吴王就认定这个人选了:“能护得阿晚周全,这不就足够了?女儿就该被宠着爱着,做任何她想做的事;至于其他有的没的,那自然是为父为夫该挡下解决的事情!若做不到这些,那还是个男人吗?” 这直球思维成功打败了相对来说更加瞻前顾后的元光耀。他膝盖射满了吴王用目光发出的冷箭,并且觉得自己确实该受着;相比之下,他同样认为,作风强硬、言出必行的萧欥看起来的确更靠得住—— 要知道,他还是头一回听到王爷身份的人亲口保证只娶一位夫人呢! 这么少见的事情就出在自家女儿身上,给他带来的震惊简直比大儿子立了头功还要大! 元光耀总有一种感觉,最近的好事都落到他头上了。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就和元非晚说的一样,他们还受不住几件好事?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的情况可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至于萧菡,虽然她很不同意自家老爹关于“女人只需要会享福”的观点,但若是有人要往自家女儿身上套这个,她还是相当乐见其成的。 另外,萧欥和太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她都略有耳闻,皇帝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那她就可以大胆地猜测,如果皇帝真的看中太子作为他唯一的接班人,他就一定不会给萧欥提这门亲事,因为这无疑是给太子树立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 皇帝在走一步险棋,这毫无疑问。既然如此,剩下的部分不就是看他们的各自发挥了吗?他们输给了李家一次,难道会输第二次? 所以,在元非晚以为她只是和萧欥私底下达成一致意见、还怕惊着她爹的时候,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长辈们提前预定给了他。这回可真的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差的只有一纸诏书而已! 除去满心的期盼,元府的今日就同过去的许多个假日一样,没有什么波澜。然而,此时的太极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太监宫女们端着一应给皇帝贺寿什物,在甘露殿内外穿梭如织,很是忙碌。 因为今年诞辰只是皇帝诸多小生日中的一个,所以没有弄什么大赦天下的动静,也就放一天假、再在甘露殿里宴饮一番完事。作为后宫之主,皇后责无旁贷,其他三妃协办。 介于这种小规模的庆典缺乏表现机会,阴贵妃对此兴趣缺缺。相比之下,她现在对撩拨燕淑妃乃至皇后更有兴趣。别的不说,谁让她们的儿子都不是省心货呢? 这不,在一切差不多料理停当时,阴贵妃便找到机会提起来:“看我这记性,差点要忘了。姐姐给我家老二和老四议定的亲事真是非常好,妹妹在此谢过姐姐。” 这话听着是感谢,但皇后和燕淑妃都面皮一僵。至于楚贤妃,她只顾着喝茶,似乎那是她从未尝过的无上美味。 因为,皇后给燕王和江王指的侧室都平凡无奇;只有一点好,就是没闹起大动静。相比于之前德王妃呼声极高、后面却又落选的鱼初而言,至少面子好好地保住了。 见到自己的话对其他三人产生了一瞬静默的必杀效果,阴贵妃十分满意。“听说相关诏令已经拟好了,就等好日子宣布。对所有皇子都如此尽心,姐姐真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啊!” 里头含沙射影、语带反讽,谁又听不出来?至少楚贤妃觉得,她喝下去的热茶迅速全部转变成了背后的冷汗。要掐能不能等她不在场的时候掐?她可不想被拖累! “贵妃妹妹客气了。”皇后干巴巴地回答,皮笑肉不笑。 燕淑妃小心看了看皇后的表情,才开口道:“姐姐给老五指的良媛,真是妹妹的意外之喜。妹妹打算,这个冬天把该准备的准备了,明年一开春就为老五迎娶两位夫人。”她得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趁早死了萧旸想娶元非晚的那条心! 同样是谢恩,燕淑妃说的就比阴贵妃中听多了。皇后脸色缓了缓:“如此甚好。陛下已经多次过问这件事,若是知道,一定非常高兴。” 趁着气氛还好,楚贤妃也赶忙开口。“妹妹也要谢谢姐姐,姐姐辛苦了。” 因为一看到楚贤妃就想到对方拒绝了她让萧昱娶元非晚的提议,所以皇后只略一点头,态度不冷不热。 在元非晚之后,她实在不高兴,顺手就把原本要指给萧旸的王真转给了萧昱。而从现在楚贤妃的态度看来,对方竟然真的更喜欢王真那样的儿媳妇?虽说王真家世尚可,但绝对比不过元府和吴王府!放着超一流的不要,非得要个二流末等……真是烂泥糊不上墙啊! 阴贵妃冷眼看着这三人面一副其乐融融的姊妹情深模样,心里的诸多想法翻来覆去。“姐姐做得自然是好,只是妹妹还有一事不明。” 虽然皇后很不愿意接话茬——因为她觉得后面肯定没好事——但她没法装作听不到,只能勉强和颜悦色:“妹妹有什么问题?” “就是那位元家宝树。”阴贵妃笑吟吟道,“我可是听说,京中贵女没一个及得上她的。”她眼珠转了一转,笑得更甜:“如此德才兼备的小娘子,是不是该指给太子殿下?”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说皇后,燕淑妃和楚贤妃的微笑表情都要保持不住了。明知道皇帝否了皇后的这个意向,还拿出来说,这居心不要太明显! 见对方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目的,皇后倒是慢慢冷静下来。“白兰羌大捷,大家都知道了。对其中的功臣,陛下心中想必自有打算。”说着,她便温和地朝燕淑妃笑了一笑。“说起来,淑妃妹妹才是让人眼红得紧呢!一家英勇,战功赫赫,晚上睡觉都踏实得多!” 这说的就是燕师望和燕善才了。“哪里哪里,不过是承了陛下的恩德。”燕淑妃急忙推辞,但她眼角眉梢都不由自主地透出喜色。“姐姐如此说,可真是折煞妹妹了。” 见楚贤妃露出些没控制好的羡慕眼神,阴贵妃不着痕迹地瞪了燕淑妃一眼。 哼,要不是她只知道萧旸在婚事上和对方起了争执、还不知道原因所在,她有那么容易放过对方? 皇后也是聪明,不给正面回答,打太极的功夫一等一! 然而阴贵妃的不爽只持续了三秒不到。因为她接着想到,皇后大概没有几天舒心日子可过了。要是真和某种隐秘传言里说的一样,元非晚要嫁与萧欥,那皇后的两个儿子肯定会先打起来!而内讧什么的,不正是为她的两个儿子铺平道路吗?他们先按兵不动,到那时候……嘿嘿! 不管是家中长辈已经被说服、还是后宫里渐渐浓厚起来的硝烟气味,元非晚都暂时不知道。千秋节的集市很是热闹,商品玲琅满目,还有卖唱杂耍的,令人目不暇接。水碧和谷蓝怕挤着了她,一左一右地扶着;而两个元府的家丁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缀着,保持主子一直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元家刚到长安的时候还籍籍无名,元非晚走在路上完全没人认识。可今时不同往往日,不过短短几个月,元家声名鹊起,元家下人们也在周边地区混了个脸熟。此时见到两个家丁两个婢子的组合,任谁想都知道,那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必然是元非晚无误。 结果直接导致,不管元非晚走到哪里,都有百分之三百的回头率,还伴随着好奇的窃窃私语。 水碧和谷蓝一开始自然是不适应的。然而元非晚不可能天天窝在房里,所以一次两次三次……习惯之后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反倒觉得这是一种荣耀——瞧她们大娘的影响力!光靠一张被遮住的脸就可以秒杀众生! 而自从知道萧欥在她身边安了人后,元非晚就不觉得自己出门有什么问题了。明里四个暗里两个,还能更稳妥吗?所以她也不管别人看,只自顾自地挑着东西。 等两个家丁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时间也差不多到中午了。元非晚正准备回去,忽而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车马喧哗声。这在长安很常见,因为王公贵族很多。她便往路边上靠了靠,预备先等人过去。 不过片刻,便有大队车马行过。跨坐在骏马上的人各个身披重甲不说,队末一辆盖着红绸的大车更是惹眼。 百姓们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 “这是在白兰羌打了胜仗的军队!” “不可能吧?太快了一点!” “后面那辆车里是什么?” 盯着那个接近一丈高的车厢,元非晚觉得她能猜出里面是什么。但相比于此,她更关心别的,视线飞快地在众多铁盔下的脸上逡巡。但人实在太多,她又对兄长的面容毫无印象…… “……阿晚?” 这个陌生声音响起的时候,元非晚正懊悔她该事先打听好她大哥的一切,现在就不至于在一大群人中抓瞎。可是现在…… 元非晚睁大眼睛,看见一个英气的年轻人骑着马向她走来。等他飞身下地后,她才发现这人几乎比她高一整个头,她要抬头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读到里头打量、震惊和喜悦交织的汹涌情绪。“……阿兄?” 此时的甘露殿,皇后和三妃正带着一众公主王爷,等待皇帝的到来。这本是十拿九稳的事,然而他们等到的却是大军凯旋回朝、皇帝召集众位大臣再次上朝的消息。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萧旦和萧欥身上。而兄弟俩只交换了一个旁人看不出感情的对视,就一前一后地赶去太极殿。 三天后,一纸册书被送到元府。 “维乾章三年,岁次庚巳,十一月戊辰朔二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内则之礼,用穆人伦,中馈之义,以正家道。咨尔国子监司业元光耀长女,门承轩冕,族著清华,蕙德柔明,兰仪婉茂。早习组紃之艺,克闻图史之规。懿范聿修,四德斯备,虔恭萍藻之训,式彰珩璜之容。作俪英藩,允资令淑。今遣开府仪同三司行尚书仆射兼崇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李庭、副使中大夫行中书舍人权知礼部侍郎黄源洁持节册尔为德王妃。尔其祗膺典礼,永绥宠命,可不慎欤?” 元非晚自然领命谢恩。 宣读册书的李庭只觉得自己从牙到心都在疼。明明眼前是一个低眉顺眼的豆蔻少女,为什么他却已经从她身上看出了今后劲敌的影子?   ☆、101第 101 章 又是一年春来早。 庭中白紫玉兰争相焕发,生机蓬勃、装点灵动。几株凌霄顺着墙垣攀援而上,郁郁葱葱的绿叶铺满花园三面,一串串火红的花骨朵隐现其中。 正值清晨,有个少女手执一只细颈玉瓶,逐一收集叶尖和花骨朵上的水珠。她顶着一张素颜,却眉目如画,见之夺目。这满园盎然的春色,竟然不及她容色之万一。 元非晚在花园里转了一圈,只收集到一点点露水。她也不着急,只把玉瓶细心收好。 “大娘,您怎么又那么早就起来了?”水碧一推门就看到元非晚立在园子里,顿时就急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佳期临近,该好好休息、养养精神!”要做新娘子的人了,怎么能让人看出面黄无神之类的模样呢? 元非晚不以为意。“若是你担心的事情真有可能实现就好了。”她从来就没担心过这个!更别提还有一群人监督她的饮食起居,想变丑都没可能! “哎哟,我的好大娘!”水碧简直要无力了。谁会嫌自己太漂亮啊?她们大娘真是……有时候心也太大了吧! “是是,婢子们都知道,德王殿下非您不娶,所以您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谷蓝从水碧身后探出头来,“反正册书已经在咱们大娘手里了,还怕德王殿下毁约不成?” 这话听着是赞同元非晚,实际上却是巧妙的反讽。 “伶牙俐齿。”元非晚笑骂了一句。“把这伶俐劲儿分到别的地方去,我看会比较好。” “真的吗?”谷蓝故作惊讶,“是什么地方?婢子立刻就学!” “好啊,胆子越来越大,都学会抢白了?”元非晚哼了一声,晃了晃手中的玉瓶。“还不快把东西收好?” “是是!”谷蓝伶俐道,快走几步出来接过玉瓶。“今天王家娘子要过来,依旧拿之前存起的露水招待她么?” “这还用问?”水碧也走过来,闻言插了一句:“不招待王家娘子,还能招待某些人吗?” 谷蓝小幅度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事儿可不能让外人知道。”元非晚强调了一句,“以后,就算在咱们自己院子里,也得小心点。” 两个婢子跟着她的时间久了,一下子就听出了所谓的“以后”是什么意思。她们大娘不日就要出嫁,地点则在德王府;而这么大一个目标,免不了有七七八八、目的可疑的人士盯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然要先从源头把嘴管住。 “婢子知道了。”两人齐声应道。 元非晚略一点头。“你们做事,我自是放心的。不过咱们现在正处于最后的关键关头,必须万无一失。” 这所谓的“最后的关键关头”,便是指亲迎。 古礼嫁娶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都是必经程序。而在册书下来后的两年时间里,前头五项任务已经一一完成了。剩下最后一项任务,就是缔结长安城中实力最强的盟约的标志性事件。如今这婚期眼看着不剩一月,水碧和谷蓝才恨不得想把元非晚一天到晚按在房里休息。 但说实话,元非晚最近已经不怎么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 随着年岁增长,她长得愈来愈美,同时也愈来愈不爱出门。因为现在似乎有一票追星族天天等在元府门口,她一出现就传递消息呼朋引伴,分分钟把路给堵了。平时无所谓,但在亲迎前还是低调比较好—— 吴王官复原职后主动交出了鱼符,皇帝一高兴,就加封了他一个郑国公。而鱼符交出去并不影响吴王府的地位,因为萧芳和萧芸战功累累,一个升职做了凉府都督,另一个则是河州刺史。这两个官职一个是正三品一个是从三品;虽说地方偏远,但手中握有西北重镇的实权,实在不可小觑。 而从元府自己的角度说,他们的实力同样令人侧目。 元光耀两年内跳了三级,现在正在司农卿任上。这官职听着不起眼,但农业乃国家之本,绝对是个重要的位置。 至于元非是,他倒是没和萧芳萧芸一样,领了功劳就重新回西北,而是留在了长安。 因为照现行轮戍制度,长安外防三年一换,这三年正好是他所在的叠府军轮戍长安。叠府军原本归高昌调配,高昌又调回长安做京兆府尹;他被选在轮戍长安的三千精锐里,不多时就领了个金吾卫右司阶的官儿做。如果不出大的意外,他很可能从此被皇帝留在长安。 原班人马全部拉到长安这事儿,以前从未发生。众人都在猜测,一定是吐蕃那个麻烦人质还没解决,皇帝才要叠府军留在都城—— 听说吐蕃民风彪悍,只服真正打赢他们的人;若换人,他们就不认账了。为防这点发生,很有必要把一切都准备到最好,对吧?要是后面出什么疏漏,之前不就白搭了吗? 虽然金吾卫右司阶也就是个正六品,但介于元非是还不到行冠礼的年纪,实在可算英雄出少年。元光耀已经被公认为是个麻雀变凤凰的典型,而他看起来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想想,有两个实权舅舅,老爹和大哥又靠谱,自己有宝树之名、大盛第一美人之称、还正准备嫁给亲王…… 注意到的人会少吗?根本是人人都盯着的节奏! 为了不出错,一个有效的办法就是降低出错机会。正因此,元非晚削减了出门频率;就算一定要出去,那也必然是去别人府上造访,公众场合绝不露脸。她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家人要什么,更知道萧欥要什么;而不管是为了哪个理由,暂时低调都一点不委屈! 这时候,就必须得提提长安城中其他人的情况。 前两年皇帝册封德王妃时,一并把结果同时公布了。按亲王长幼顺序,被指给秦王萧旭的顾芳唯、被指给泰王萧旸的孙华越、被指给纪王萧昊的李安书,这三个全在定下来的第二年成婚。剩下元非晚年纪太小,婚期定在两年后的春天。而受到这种关系的影响,已经到了年纪的王真婚期排在她之后两个月。 且不说李安书和孙华越如何,至少顾芳唯那里状态很不如意。顾家和李家站一派,而李家和太子站一派。再考虑到秦王萧旭和太子根本是从娘胎里就看对方不顺眼,顾芳唯在朝廷的尴尬地位可想而知。 元非晚不知道顾东岭对此作何感想。 反正照她看来,相比于顾东岭,这事儿无疑更体现了李庭的个人意志。李庭大概想要往秦王、也就是阴贵妃那里安一颗钉子,却找了顾芳唯去;不说目标太大,但也绝对不小……这到底是想做成事呢,还是想整顾家呢? 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更不用提他们一开始就没看上眼。这不,元非晚和顾芳唯早前见面时还勉强能算和气,而最近一次气氛甚是僵硬,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 不过元非晚不在意。反正她们各嫁各的,一年见不了几次。若说是家宴,顾芳唯也是妾,上不上得了正式的台面还是两说。她在意的当然是顾芳唯身后的人,不管是秦王,还是有遥控顾家趋势的李庭。 这两年来,明刀暗箭,元非晚也见了不少。不过皇帝册书已下,想搅合的人都得先看看皇帝的面子;更何况萧欥一贯谨慎小心,而他们元家不会重蹈覆辙。 说是说小心点,大问题应当不会有。就和萧欥说的一样,她只要安心嫁给他,其他事情都有他来做! 春天的日头升得比冬日快一些。元非晚在花园里收集露水时还是清晨,不一会儿天色便大亮了。她在两个婢子的服侍下梳洗完毕,再用过早饭,便有外头的婢子来通报,说少夫人来了。 元非晚都准备嫁了,元非是显然已经成家。正朝这边来的这位少夫人,便是他的正妻,名叫蔺采薇。她去年嫁入元家,作为公公婆婆的元光耀和萧菡都很满意——虽说家世很普通,但人长得清秀,性子爽朗,待人接物落落大方;最重要的是,孝顺公婆,夫妻和谐。元光耀和萧菡都觉得没必要通过联姻来壮大元家,儿媳这样的条件已经很够了。 “大嫂有说今天是什么事情吗?”元非晚问了一句,有些熟悉的预感。 “少夫人听说您今天请了王家娘子过来,特意下厨炖了两碗冰糖银耳红枣羹。” 听到这回答,谷蓝扑哧一声乐了。而水碧微瞪了她一眼,似乎要制止她,可最后也抑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见两个婢子都是一副“我们的同盟军遍布元府内外”的得意模样,元非晚顿时就感到了压力。 得,自从她大嫂进门后,盯着她起居饮食的人又多了一个!这不,天天换着花样往她这里送东西。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最终都指向一个答案——滋补身体、美容养颜! “……阿晚,起来了罢?”外头忽而飘进一句人声。从声音大小判断,来人已经走到了元非晚的院子里。 人未到声先至,说的就是蔺采薇。这不,她还没进门就叫起了小姑子,一副迫不及待来献宝的样子。 “自然是起来了。”元非晚急忙起身相迎。“大嫂,你今天来得真早。”按照通常情况推断,她大嫂下午八成还要再来一次! 这话里的暗指之意,蔺采薇其实很明白,但她只装作自己不懂:“上次阿真来,就说这个甜汤好喝。这不,知道她这次要来,我昨日就让人细细准备了材料,小火慢炖到今早,正好!” 元非晚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推辞她大嫂的好意。“那我就先替阿真谢过大嫂了。” 不过,她心里想的却是:哼,王真这个吃货,都告诉她不能在大嫂面前表露出任何对食物的喜好了还这样……是要连带把她也喂成个胖子嘛?当然她不歧视胖子,可是她就那么点胃口,再填鸭也吃不下啊! 蔺采薇似乎看出了元非晚的内心活动。“这冰糖银耳红枣汤,你们两个一人一份,知道不?你们都是要出阁的姑娘家,该好好补补!” 元非晚本想让王真一人喝两份——对方肯定很乐意——但听这种阵势,她怕是得再找理由推辞。“大嫂,”她放低声音,装起可怜,“那你下午就别再送吃的了,行不?我实在吃不下这许多呀!” 蔺采薇虎起脸。“那怎么行?瞧你这瘦的……知道的知道你自己本来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做嫂子的苛待小姑子呢!” “哪有这种说法?”元非晚哭笑不得。她母亲萧菡还在,要苛待也轮不到蔺采薇苛待她啊! “反正你喝了就是了!”蔺采薇坚持。 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元非晚只得点头。但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她准备找个时间给她娘提提,她大嫂也该好好补身体,这样才能让她早点抱侄子啊! “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啊?”蔺采薇爽朗归爽朗,但细节一个也不放过。 元非晚自然不可能承认。“没有,”她坚决否认道,“我只是想,我阿兄有没有一份?” 蔺采薇一听,毫不犹豫地挥了挥手。动作之嫌弃,简直就像赶苍蝇。“你还管他?他每天吃的是你的五倍有余,壮得和头牛一样,有什么可担心的?” 元非晚差点笑出来。虽然她哥不是个倾国倾城的美男子,但好歹五官端正面目英挺,身材更是好到无可挑剔,带出去逛街还挺长脸的。怎么到她嫂子嘴里,就落魄得和路边讨饭的没区别了? “可我就是担心啊。”她故意道。 “什么?”蔺采薇被钓起了一点好奇心。“你看出什么了吗?”不是她说,她这小姑子真是美貌绝伦聪明绝顶,若是真发现什么也是很有可能的! “我就是担心——”元非晚故意拖长语气,“嫂子啊,你说,既然我阿兄壮得和头牛一样,我怎么现在还没听到侄子的动静呢?” 蔺采薇愣了一下,没猜到元非晚竟然给她说这个。等她回过神,立时就脸红了:“说什么呢?你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元非晚急忙撇清自己,可语气和目光都不是那么回事。“我只是希望抱侄子,嫂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好啊,你会倒打一耙了?”蔺采薇的脸红得更厉害,作势要打元非晚。“我现在是真信了,你嘴皮子太利索,连阿兄和嫂子的玩笑都敢开!” 元非晚赶快讨饶,不过还是没躲过一阵咯吱,痒得直笑。两人笑闹了一会儿,蔺采薇估摸着王真要到了,便暂时放过元非晚,但依旧嘱咐她要把银耳汤喝了。“我先走,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交流嫁前心得了!” 这话再次让元非晚哭笑不得。而蔺采薇的时间控制得很好:她刚走没多久,就有人把王真引了进来。 “阿晚阿晚!”王真在外头端着淑女小碎步端庄而行,一进到元非晚屋里就原形毕现,一边大呼小叫一边直奔长几。“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呀?” 元非晚对王真的到来很高兴,然而她对对方这种眼里全是吃的反应没什么好气。“喏,冰糖银耳红枣羹,嫂子说是刚炖起锅的。” 王真双眼放光。甜羹是热的,她也等不及,急忙吹凉就啜了一口。“好喝!”她瞬时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还是你嫂子好啊,阿晚!要不,你就别嫁了吧?” 这种直肠子的逻辑很简单。无非是元非晚不嫁,那以后她来找元非晚的时候就还能吃到蔺采薇做的好吃的。 “这嫁不嫁的,可不是我说了算。”元非晚故意逗她。“不如我替你和德王殿下说说?” 王真本眼巴巴地吹着甜汤,闻言差点呛到自己。“别!等等!”她手忙脚乱地放下勺子,“别告诉德王殿下……你告诉了他,还有我的活路吗?”开玩笑,萧欥那是什么人?要是惹他不爽了,小命都有可能不保! “要不,就让德王殿下代为告知燕王殿下?”元非晚继续逗她。 这下王真的视线终于从甜汤上转了开来。“那还不是要我命吗?”她苦着脸道,“家里本来就只让我吃三餐、别的时间一律不准吃东西,为的就是让我在宫里不让人看出嘴馋啊!” 燕王萧昱今年十八,还不到出宫建府的时候。王真要嫁给他,就必须在宫里先呆两年,正好让婆婆教导下儿媳持家之道。 元非晚深刻同意王家人的观点。“宫里确实需要如此。”人多口杂什么的都不足以形容皇宫了;更贴切的说法,是步步惊心! “左右有楚贤妃娘娘在顶上,应该不会有大事吧……”王真打着哈哈道,不特别确定。“而且我下定决心,等到宫里就戒了!” “等燕王殿下出宫建府以后再养回来?”元非晚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她的想法。 “啊哈哈……”王真继续干笑。“我就知道瞒不过你啊!” 元非晚彻底没脾气了。爱吃总比别的什么问题好,就有两点要注意。“该怎样做,想必你也不需要我教你。反正,你喜欢吃可以,但在吃之前,得弄清它的来路和它里头的东西。” 虽说她暂时看不出谁会对王真不利,但先预防着总没错。毕竟王真的饮食用度不比皇帝,每顿都有专门试毒的。想在一个胃口好且不挑食的人的食物里下脏东西并得手,真是太简单了! “好啦,我记得了!”王真满口保证。“现在可以让我开动了吧?” “瞧你一副垂涎三尺的样儿……”元非晚无奈地笑了笑。“两份都归你,但你出去以后可别再给我大嫂说了,知道么?” 美食当前,王真没有任何不答应的道理。而等她风卷残云地解决掉两份甜汤后,两人才开始说些别的。 “……顾芳唯?你就别管她了。”王真一边说一边抹嘴,“她再翻也翻不出个浪儿来。” “我可没担心她。”元非晚校正王真的说法,“相比于她,我担心李安书还多些。” 王真点点头。“没错,李安书至少还是李相的孙女呢。可她嫁给了礼部黄侍郎的外孙,有啥的?相比之下,我倒是听说,李家二房那个,在纪王府里混得可是风生水起呢!” 李安棋? 元非晚想了想,很容易就回忆起了那双貌似安于现状实则野心勃勃的眼睛。“不特别意外。”她肯定道。 把手中用过的帕子交给婢子收走,王真顺势往后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消食。“要我说,你还好了。毕竟不管是谁,现在都不敢和你直接撕破脸。”语气之中,似有惆怅。 元非晚一听就明白了。 不知道谁把孙华越和王真原本都是指给萧旸的事情传了出来,结果王真改而指给萧昱,愣是更好了。孙华越不甘心,又不敢和皇后叫板,只朝着王真发泄。虽然王真一张圆脸看起来软软的,但还真不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两人即刻就掰了。 虽然元非晚觉得做这种事大概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贵妃,但事已至此,再想也没用。而且王家和孙家做出了不同选择;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孙华越和王真迟早也是要分道扬镳的。 这事儿还不仅于此。因为,与“孙华越和王真原本都是指给泰王做良媛”的事实相比,有关她的部分更麻烦—— 风传萧旸谁都不想娶,只想娶她!这不是一下子给她拉了魏王和孙家两个敌人吗?孙家已经是他们的对手,暂且不提;魏王好歹是个王,知道这个不得堵心死?自家外孙女等了三年就等到一个心不在家里、却在别人老婆身上的丈夫,换谁也得生气啊! 元非晚敢对天发誓,她绝对从未给萧旸多余的、不应该的妄想。但问题在于,某些旁人并不那么觉得,还热衷于给这件事添油加醋。以至于现在的泰王妃、也就是魏王的外孙女花凌容,对她有种异乎寻常的“兴趣”…… 真是好事多磨,这种无妄之灾就掉她头上了!   ☆、102第 102 章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接下来的第三天,元非晚应王真的邀约,去王府上看看她刚做好的嫁衣。可两人刚凑到一起没说几句话,就有消息来,说泰王妃正在外头。 元非晚和王真面面相觑。 自从花凌容知道萧旸心中另有所属这件事后,她就对元非晚十分热情。也许是为了把这种热情合理化,她对王真也很热情,时不时地送点东西、走动走动之类的。但话说回来,以花凌容的身份,不管她出发目的是什么、只要她主动,元非晚和王真都不能拒绝。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元非晚叹了口气道,“还是赶紧让她进来罢。” 王真也无可奈何。她又不傻,知道花凌容接近她们必然另有所图—— 大家都是女人,将心比心一下,谁不能理解花凌容心里的气愤呢?但是理解归理解,问题不出在她们身上,老缠着她们有什么用? “真不是我碎嘴,”王真略有些不耐烦,“这事儿和你一点干系都没有,泰王妃却总想从你身上挖出点什么的样子,是做什么呢?说句难听的,不管泰王殿下看上你的才还是你的貌,她想学,这辈子拍马也没希望!” 虽然这话是事实,但传到花凌容耳朵里可就完了。元非晚对王真轻微摇头:“人就要来了,你还是整理下表情罢。” 见元非晚反应平淡,王真犹自不平。以前还好,但两人越熟,她就越看某些人不顺眼,极其极其地不待见。就比如花凌容,她还有更难听的实话没说呢—— 管不住自己家男人,关别人什么事?你把自家丈夫当个宝,还以为人人都想跟你抢?别人自己又不是没有,还能看上你家那个? 然而元非晚说得对,她并不能直白地把这些情绪表露在脸上。而且,花凌容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泰王妃,她们俩预定是预定好了,却还没过门,理应出去迎接对方。 “算了,等她走了,咱们再说。”王真努力调动面部肌肉,露出个笑模样儿。“来吧!” 不过片刻,三人便重新坐在了花厅里。第三人来得突然,作为嫁衣的花钗翟衣又有一层中单、三层大袖衣、一层裙,再加上发簪、金翠花钿之类,一时半会儿来不及全收起来,便还搁在老地方。 “瞧这样子,”坐在上首的花凌容一见衣物就抿嘴笑起来,“你这是什么都准备好了,阿真?” 被点名的王真回以一笑,挑不出任何毛病。虽然王家人对她少吃东西的教育不太成功,然而待人接物却还是不错的。“做是做好了,可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没,心里虚虚的。这不,我就请阿晚来帮我看看。” 花凌容点头。元非晚有个县主娘亲,对皇帝家的排场应该比较了解,就用不着请别人指点。王真的理由很说得过去。“这倒是,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可我不知道,王妃您今天会来。看来是我运气太好,请一个来两个,还一个比一个来头大!”王真又笑道。“看来我得找个日子去还愿了!” 这话说得逗趣,其他两人脸上的笑容都大了些。 “既然你都那么说了,那看来我不帮你注意下是不行的了?”花凌容装作无奈地摇头,“你可真是会抓紧一切机会啊!” 王真眨了眨眼。“那是,”她笑嘻嘻道,“谁能像我一样,有幸能得到两位贵人的相助呢?” 不得不说王真确实会说话。就连对此事没什么兴趣的花凌容,也觉得不好推辞。“就你猴儿精!”她笑骂了一句。 花钗青质连裳,青衣革带韈履。三人嫁的都是亲王,按丈夫品级来分的嫁衣自然相同;全是青色罗材质,纹案也是定好的,只在细节之处有略微不同。花钗和宝钿也是规定好的数目,没什么好说的。 两句话总结:第一,只要裁缝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肯定不会出错;第二,王真因为这个理由叫元非晚过来,只是增加她们的见面机会而已。 元非晚知道看嫁衣只是个由头,花凌容也知道。三人品鉴了一番,说的都是好话;再过不久,话题就转移了。 “眼看这时间就要到了,阿晚,你最近感觉如何?紧张吗?”花凌容问,语气略有好奇。 其实这种态度挑不出任何毛病,然而话是从泰王妃嘴里问出来的,意味就有些不同。 “还好。”元非晚不肯定也不否定。“最近见到的每个人都要问我这个,我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花凌容顿时就笑了。“那你可不是一般的人。若是其他人被如此追问,怕是越来越紧张吧?” 元非晚回以微微一笑。“这我不太清楚,大概是因人而异?” 虽然两人面上都带着笑,语气也很温和,更是用亲昵的名字称呼对方,但那种气场不合的感觉依旧很明显,至少在王真眼里是如此—— 说的都是些什么没意义的太极话啊?听得她没蛋也疼了! “王妃,您今天过来,问了我,也问了阿晚,”王真用一副完全好奇宝宝的语气提问,“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和阿晚问您了啊?” 被这么直白地问,花凌容脸上也未曾变色。“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老样子呗!” “老样子又是什么样子?”王真锲而不舍。“您不说,我们怎么能知道呢?而且……”她原本朝向花凌容的脸忽然低下去,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这转变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看来有些突兀,然而花凌容立刻明白了王真的言下之意。“你想问孙妹妹,是吗?” 据说王真和孙华越原本关系不错;但因为某些众人心知肚明、却不能摆到台面上说的问题,她们已经掰了。反正,作为泰王妃,她从未听孙华越提到过王真;相比之下,王真却是有些心软? 不得不说,心软这部分绝对是花凌容的脑补。或者准确一点说,是王真用来保护自己真实意图不被花凌容发现的手段。此时听见花凌容这么说,她一声不吭,只把头埋得更低,似乎很伤心。 这种反应无异于默认。花凌容张嘴,似乎想叹气,最后又忍了回去。“你别担心,孙妹妹她好得很。” 元非晚在边上看着,只觉得大家的演技都炉火纯青。这种飙戏的大好机会,怎么能没有她呢? “外面怎么传的,我也听说过一些。”她道,顺便把花凌容想叹却没叹的那口气出了,省得王真低着头不知道,“对错不论,失去一个朋友,阿真伤心了很久。她平时都是笑嘻嘻的,可那段时间……”她没说下去,只小幅度摇头。 “是……”花凌容猜到了些,用手指在脸上比划出两道眼泪的样子。 元非晚点头表示肯定。 要不是王真正低着头装哀戚,现在一定能跳起来捏元非晚——你才哭鼻子,你全家都哭鼻子!掰了个所谓的“朋友”,她高兴还来不及,哭什么哭啊? 花凌容前两年和元非晚、王真都不熟,自然不知道内里真假。最重要的是,元非晚和王真都只和对方走动比较频繁,她根本找不到别人去核实。 “真是苦了你了。”花凌容向王真道,“只要不是你的错,就别惦记着了。” 这话里话外,竟然真的更相信她们这边。王真大为惊奇,虽然脸上看不出。“王妃,阿越在王府里是不是……”让你也头疼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头疼? 花凌容并不回答,但表情很快地变了一下。 元非晚注意到,不由满意于她和王真的配合。从一进门开始,花凌容身上就笼罩着一股貌似亲热实质疏离的感觉,笑容都像被朦胧的云雾遮掩过一样。只有刚才那一瞬间,她们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花凌容—— 一双对现在很不满意的眼睛,一张对侧室极度不爽的脸庞,一个不甘受到无视乃至冷落的泰王妃! 然而,就算她看出了这些、并且能够确定事实如此,也不能在现在说出口。 “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泰王府里的事情,可是我们这些外人说得的?”元非晚出声责备王真。虽然她声音相当严肃,但绝对不是认真的。 王真当然明白这种意思,立即道歉:“是我一时口快……实在对不起,王妃。” 花凌容摆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孙华越那个趋炎附势的性子,想想也知道看不起她这个魏王的外孙女。怕是元非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孙华越都要老实得多呢…… 所以,这问题又绕回去了——为什么又是元非晚? 萧旸想娶元非晚,是因为她够漂亮够有才,他觉得只有这样的夫人才配得起他;孙华越会服元非晚,是因为她家世够显赫后台够强硬,她觉得只有这样的王妃才够格压在她上面…… 呵呵! 就算花凌容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报以冷笑。因为她确实比不过元非晚,就这么简单!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花凌容觉得她就处于那个该死得扔的尴尬境地里。然而她并不甘心,她觉得那些本都是她该得的,只不过半路被个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截胡了! 按理来说,作为原主,她很有理由让截胡的程咬金把东西还给她,她完全占理。但问题在于,程咬金截胡了东西,他又不要了;然后这两厢情况对调,追赶的和被追的换了过来…… 以萧旸对花凌容的冷淡程度,打死花凌容她也不信,若元非晚什么都不做,萧旸就会一直惦记着元非晚一个人。 且不论这种想法普遍与否,花凌容会这样想,足以证明她还没听过一句话,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然而这些,花凌容并不会说出口。其一,这显得她太小气;其二,还容易打草惊蛇。她一直对萧旸不在自家的心思耿耿于怀,此时元非晚将要出嫁,真是她千等万盼的好事。 所以,跳过之前的话题,她就把事情引到了她今天到王府的正经事上:“听说德王殿下前些日子已经正式搬出了武德殿,迁到新建的德王府去了?” 这倒是个事实。萧欥过了年就二十一,完全是为了挑好日子搬家才延迟了一阵的。而俗话说好事成双;既然他大婚也在今年,皇帝就乐得把事情都凑在一起,显出太平盛世的气息。 “这个问阿晚,她必然很清楚!”王真即刻抢白道,还不住地对元非晚眨眼睛使眼色。 元非晚表示她很无辜。“我真不知道……我连大门都没见过呢!”她还没嫁给萧欥,怎么会知道德王府如何?更别提她最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算探访别家也绝不在路上多做停留! 花凌容笑了。“那说起来我还比你好点,至少我见过大门。”她一边说一边望着元非晚,征询道:“左右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好啊!”王真一听就有了兴趣。“先去看看,我早就好奇了!” 王真好奇却未见过的原因,大部分理由是因为元非晚没有兴趣。照元非晚看来,她住进德王府是早晚的事情,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没有关系。但现在情势是二比一;作为无可无不可的人,她就点头应了。 确定了这个,三人很快就坐车出门了。王府里还有马车,然而王真一定要叫它跟在后面,自己则钻进元非晚的马车里说话。 “她今天怎么又来了?”车帘一拉上,王真就忍不住发牢骚,“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以为咱们和她关系很好呢?” “那也没什么。”元非晚没什么大反应。 王真觉得,她可能正应了皇帝不急太监急那句古话,而她就是那个苦逼的太监。“什么叫没什么,明明很有什么!若是现在大家都以为咱们和她好得蜜里调油,那以后怎么办?”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因为她们和花凌容一看就不是一路人,迟早得掰。既然如此,一开始何必走得太近? “那是她要做的事,就让她做。”元非晚语气平静。 这理由当然不能满足王真。“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只不过她借着我们不好拒绝,这才能成功!”她愤愤道,“要我说,一开始就该让她知难而退,省得现在不前不后的尴尬!” “你该不会又要说,让我躲着她吧?”元非晚好笑道。 王真顿了顿,噎住了。原因别无其他——有事没事躲着花凌容,确实是她一开始支给元非晚避免麻烦的主意。 “我知道你为我好。”元非晚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是我躲着她,倒像是我和泰王殿下真有什么、所以我心里有鬼。而既然没有这回事,我躲着她做什么?” 王真一瞬间哑口无言。她认为,元非晚有这种大气的想法,很好;然而这种大家气魄放在小人身上就是浪费。然而,元非晚不愿把自己降到低一层的水平上,她也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提议,也就只能这么地了。 “你以前说你不在意这个、不在意那个,我还以为有七分都是水份;现在看来,你竟是真的都不把她放在眼里!”王真最后只能这么说,完全无可奈何,“可你对我还是很好的……所以我真不知道,你这是眼界太高、君子之风、大肚能容,还是别的什么!” “别的不说,大肚能容是绝对没有的。”元非晚立刻澄清。 至于眼界高什么的,她还真不否认。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不算低微;为了不让众人觉察出端倪,她愿意让自己配合着演戏。但是,她骨子里还是那个芷溪公主,某些特质永远不会改变—— 极品亲戚,她不在乎;冷嘲热讽,她不入耳;就算是泰王妃这样的外命妇,她实际上也不怎么看在眼里。她只在乎最好的,或者最高的! 可她此时的不在意,却并不代表她将来的遗忘。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和之前在岭南时一样,她会把事情都弄清楚,然后记着,一有合适的机会,就让对手永世不得翻身! 但这也并不是说,所有人她都不放在眼里。只要对她好,不管任何人,她都会同样报答以好意,甚至十倍、百倍……然而嫉妒蒙蔽了大多数人的眼睛,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也就少。这样也正合适——要知道,做到同时对很多人好,也是很累的! “我对你好,你还不满意吗?”元非晚接着道,故意把头撇到一边。“如此说来,我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了!” “别别,可别!”王真立刻讨饶,“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就指着抱你的金大腿了吗?你要是哪天不给我抱了,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会把这种话当玩笑开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另一种就是已经彼此熟悉到说什么都不会误解的朋友。而王真与元非晚之间,显然就属于后者。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每次给你备好吃的吗?”元非晚略没好气,但保证却一点不犹豫。“只要你能从宫里出来,吃食我都包了,如何?” 王真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我就知道,阿晚你对我最好了!”她说着,又得寸进尺:“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让我再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啊!” “知道了!”一听到吃的就再也顾虑不了别的东西,元非晚简直没法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候,马车晃了一晃,停了下来。 “地方到了?”元非晚出声问,同时把车帘撩起一条缝,透过它往外看去。 “回大娘,到了。”原本坐在外头的水碧回答。她现在已经下了地,请示元非晚的意见:“您要下去吗?” 元非晚瞧见那朱红的大门、闪闪发亮的鎏金铜钉,再看到门口左右两座一人多高的白石瑞兽以及重重门梁下繁复细致的浮雕,觉得这只有气派能形容—— 除去皇城,长安里再也没有更气派的建筑了!考虑到王府的规制是皇帝亲审通过的,实在不得不让人猜想,德王是不是将要取代太子成为大盛未来的皇帝! 这种情景,看在元非晚眼里,她自然觉得高兴。但看她绝对不会顺眼的花凌容,见此又会作何感想呢? “去和泰王妃说,我现在不便下去。”元非晚低声吩咐婢子,“若是她想进去拜访,我就不能奉陪了。” 水碧应声去了。而元非晚继续小心地朝外头打量,直到她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胡乐。“这地方……”她狐疑地转过身,挑起了声音来源方向的窗帘。 听见这种声音的不止她一个,还有王真。“好像是有人在奏乐……可这调子哪里怪怪的……不,声音也怪怪的……等等,咱们大盛真的有这种乐器或者音乐吗?” 答案是当然没有。元非晚早前做芷溪公主的时候,曾坐在太极殿前听过类似的曲子,而当时演奏它们的是吐蕃来的乐姬。配的舞女还是那种全身轻纱、还袒露肚皮的妙龄女子,直把一群大臣看得迷迷瞪瞪,所以她印象十分深刻。 但问题在于,不是说吐蕃正内乱着、没人管那个大王子葛尔东赞吗?长安街头却新出现了吐蕃人,这真的正常? “吐蕃来的。”元非晚诧异于自己还能如此冷静地回答王真的疑问。   ☆、103第 103 章 想知道这种事情况到底如何,最该问的人自然是萧欥。虽说明面上他就是个闲职王爷,但他手中实际掌握的军力和暗岗都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照理来说,元非晚还没嫁给他,正常见面机会等于没有。然而她身边那两个暗卫就没停过,所以她很容易就把消息传递了出去——只要萧欥看见了,自然会来找她。 在这间隔时间里,元非晚也没闲着。她发现这种事情,顶多也就能提醒萧欥做好准备,对她自己好处不那么明显;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把这功劳送给她大哥呢? 元非是中午回来,就知道自家妹妹有事找他。而等他听完后,震惊得立刻从原本坐着的长榻上站了起来:“阿晚,你是说真的?不是寻常的吐蕃人?” “嗯。”元非晚点头肯定。为了加强这话的可信度,她顺手扯上萧欥做大旗:“德王殿下已经知道了。” 大概是家传,元非是和外祖吴王以及老爹元光耀一样,对自家妹妹各种宠爱,更对自家妹妹的话深信不疑。就算这会儿元非晚没提萧欥,他也不认为那是假话。他只是太过震惊:“吐蕃那边已经派人潜入长安?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可能吐蕃内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终于腾出手处理咱们这头。”元非晚缓缓道,“边境那边没有消息吗?” 元非是锁紧了眉头。“有肯定是有,然而那些现在可不归我管。”他现在的职务是金吾卫右司阶,哪里能得到西北军情? 元非晚想了想,换了个方向。“可如果吐蕃人把手伸到长安来,那就和你有关了,阿兄。” “……没错!”元非是恍然大悟。“这该上报!” 自从他调任金吾卫后,虽然对现今工作很满意,但心底里一直有个遗憾,就是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的事情以后都不归他处理了。相比于抓人的功劳,当然还是彻底搞定吐蕃的功劳更大! 这遗憾实际上没问题,因为吐蕃基本上只在边境线上活动。可如今他们偷偷派人潜入长安,欲行不轨之事……作为长安防军,实在责无旁贷! 而如果说上报,别人暂且不说,京兆尹高昌可是他的老上司,且十分欣赏他。只要他们查证此事属实,还不怕皇帝不给他们事情做?麻烦可能是麻烦,但对老对手吐蕃,他们绝对有的是干劲! “我现在就去京兆府一趟。”元非是迅速做出了决定。“阿晚,你等下去告诉阿耶阿娘和采薇,就说我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他行动迅速,话音未落人就出了门。 自从元府一家聚齐后,不管是元光耀还是元非是,只要没有大事,每天中午都回家吃饭。元非是回来了又离开,并且门房也说没人来找,这事儿自然只能归在元非晚身上。而等元非晚把事情简略地一说—— “我就说,吐蕃人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元光耀震惊过后颇有些了然。“就算吐蕃其他王子在内乱中胜出,他们也不可能忘记一个在我们这里的大王子!”葛尔东赞一日不死,他的弟弟们就一日坐不稳赞普之位! “这是来打听消息,还是前哨?”萧菡也觉得此事十分可疑,抱着一种相当谨慎的态度。“他们是想要把葛尔东赞赎回去,还是想要……”杀了他? “我想,这取决于吐蕃将来到长安来的人是谁、或者说是谁指派的。”元非晚接道。这是种稳妥的委婉说法,因为她觉得,基本上不管来的是谁,赎回葛尔东赞都是不划算的;若是真赎回去,下场八成也是死路一条! 因为出身问题,蔺采薇对这种事情不太了解,此时只能听着另外三人分析局势。这会儿,她依旧没明白吐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明白了另一点—— 不管吐蕃想做什么,元非晚把这件事告诉元非是,就是让他去立功啊!有这样的小姑子,真是太给力了! “要不是国库不能支撑连年征战,前两年咱们就该把吐蕃打了。”元光耀道,颇为惋惜。 自从他做了司农卿后,就对粮草的来源去处十分清楚。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显然是战争胜利的基本保证。大盛建立的时间还不够久,边界不够平静,要用东西的地方很多,所以前两年大胜白兰羌后并没有乘胜追击吐蕃。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他继续道,语调有些激动,“若是吐蕃此时想闹点什么幺蛾子,那我可只能说,他们来得正好!” 元非晚知道这“正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吐蕃早不来晚不来,现在来正是撞到枪口上—— 自从盛朝平了白兰羌之后,军威大增,其他边境线上的部落和小国都消停了很多。东边已经平定,北面劲敌突厥也收敛了。这样一来,他们的国防消耗就大幅减少,如今已经有了足够的积累。若是吐蕃闹事…… 嘿嘿,等着他们的就是大盛的泱泱铁骑! “不管如何,如果吐蕃要来,就让他们放马过来!”元非晚给她爹做了个总结,“要知道,他们还欠着咱们一个头功呢……这次咱们可得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元家几人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不怕吐蕃来、就怕他们不来!至于萧欥那头,他反应速度也很快——中午收到的竹筒消息,下午他就找了个空儿去见元非晚。 现在他可不用和之前在永安观里一样,为了避人耳目,还飞身爬到屋檐上去。从元光耀到萧菡都认可了这个准女婿,又在元府的范围里,他当然能顺利见到未婚妻。 “怎么样?事情如何了?”一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元非晚就知道萧欥肯定已经让人去挨个排查了长安街道上的所有吐蕃人。 萧欥接过她递过去的茶水,猛地喝了一大口。“不出你所料。长安城里最近多了很多吐蕃人,他们原本以为是吐蕃乱过头了。而如果那些人里有好些吐蕃宫里出来的,这种想法就显得太天真!” 吐蕃皇宫里的乐姬舞女之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跑到长安街头呢?还搞什么卖艺……这是欺负他们长安人分不清吐蕃乐曲吧? 元非晚点点头。“就是不知道,是谁派那些人出来的。” “没错。”萧欥也想到了同样的方面。“而且,他们既然掩藏自己的行迹,我怀疑,长安城里肯定有暗中指使他们的人!” “你的意思难道是,吐蕃来的人不仅仅是外面晃荡的那些?”元非晚反应极快,“还有地位更高的人到了长安?若是如此,他们的居心就太叵测了!”普通外族人就算了;若是吐蕃中有头脸的人到长安,必须先向皇帝递交国书的! “葛尔东赞在我们手里,且我们和他们关系不算友好;如今他们偷偷摸摸地进城来,绝对没好事。”萧欥微微皱眉,“我原本不知道他们打算从哪里下手,如今一看,却是野心勃勃!” 的确,若吐蕃只想灭葛尔东赞的口,他们只需要派出几个杀手;而若是他们派出了包括乐姬舞女的一大群人,目标感觉就定在大盛上了…… “我倒确实有些听闻,吐蕃二王子布德贡赞是个不甘于现状的人。”元非晚若有所思。“如果你要说他的野心并不满足于吐蕃,我认为这是很可能的。” 萧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然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胃口太大的话,小心噎死自己!” 元非晚觉得,这事儿目前只能处理到这种程度了。若要他们采取下一步行之有效的举动,就必须等新的、更深入的调查结果出来。而在这点上,她完全相信萧欥—— 一个在西北边境打了五年仗的人,对吐蕃这样的老对手绝对敏感在意、且一定要胜利! “那这事儿就这样罢,若有其他问题,咱们以后再说。”元非晚道,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太子殿下那头,最近如何?” 从他们俩一开始就单刀直入地讨论吐蕃就能看出来,萧欥和元非晚早已开诚布公,达成了他们共同的奋斗目标。所以现在萧欥很冷静地回答了这个普通问题:“老样子。不过我猜测,他可能等不下去了。” 元非晚非常理解。 自从她和萧欥确定要结婚后,太子的行事就显出了些许焦躁,李庭同样;显然大家都不是傻瓜,知道联姻后带来的实力对比将产生不小的变化。不得不说,对太子、李庭乃至太子党,都绝对不是好消息。要在情势恶化的情况下保持冷静,这确实很考验人的耐心。 在元非晚看来,太子从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比如说,因为高祖对萧欥的偏爱,他便暗中作梗,最终促成萧欥去西北监军的结果。但凡太子有一点点耐心,就不会选在那个时间下手—— 实在太早,以至于他的寡情被放大了十倍百倍;自那之后,萧欥对他再无幻想! 当然,在这件事上,皇帝和皇后的决定性作用被凸显,从而掩盖了太子底下的作为。现在也同样如此——若不是皇帝还好端端地在他天下第一人的宝座上坐着,太子能忍到现在? 而萧欥说太子等不下去的意思,就是太子想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想得快要忍不住了! 元非晚对太子如此反应早有所料,并不吃惊于萧欥的结论。但相比于此,她更关心另一点:“外有吐蕃内有太子,他们的事情不会赶一块吧?”这对他们的计划可不是好事! “你说得是。”萧欥表示同意,“我会让青甲军再盯着些。左右吐蕃过来的人再多,也不可能把军队开来。另外,我让人在临近吐蕃的边界部署好兵力,防止他们偷袭,或者配合咱们打过去。这样一来,如果真的撕破脸,我们也有绝对胜算!” 元非晚想了一想,觉得这考虑得十分周全。反正打仗方面,萧欥才是内行;她听听就可以了,至多给一点建议。“那太好了!如此说来,咱们只需要专心对付太子那边了,对吗?” 萧欥点头。“我很想知道,他们还能忍多久。” 元非晚眼珠一转,便笑嘻嘻道:“不很久了。我刚才不是担心,太子和吐蕃两件事情撞到一起该怎么办吗?” “怎么?”萧欥微微挑眉。他就喜欢看自家夫人提出一些在旁人看来咕噜噜冒着坏水主意时的无辜表情,怎么看都看不厌,喜欢得不得了。“你又想到什么了?” “我能想到什么?不过是浑水好摸鱼而已。”元非晚还不知道萧欥这时心思已经歪了,只兴致勃勃地给他分析:“照你说的,太子那里只差临门一脚,那咱们大可以让吐蕃帮个小忙,不是吗?” “帮忙推他一把?”萧欥毫不费力地理解了元非晚的意思。他先是一愣,再然后笑了起来:“想的是不错,可若是他们都不合作呢?” “我原本也没认为他们会乖乖自己跳进坑里。”元非晚眨了眨眼,满含深意地一笑:“咱们先帮他们在坑上架起树枝、撒点土、再铺点草,让坑看起来是平路,又不是什么难事!” 萧欥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别家的夫人听到他想要夺取皇位,大概早就吓死了;哪里像他这位夫人,不仅不害怕,而且还乐衷于给他分析情况兼提出建议?更重要的是,不管是她提出的分析还是建议,都在点子上、并且还对他的胃口! 如此心意相通的老婆,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他还能去哪里找? “你笑什么啊?”元非晚还有点疑惑。“说起来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有些时候总是想笑又忍着的样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还能想什么?”萧欥好容易笑够了,这才侧过身,抓住坐在他身侧人的芊芊素手。“当然是在想我积了几辈子福,这辈子才能娶到你!” 元非晚脸一红,就想把手抽回来。“我和你说正事呢!”怎么就想到嫁娶方面去了?而且话说回来,她还没嫁给他吧? 然而这种程度的责怪在萧欥眼里就是情趣的娇嗔。他当然不会放开她的手;相反地,还握紧了一些。“对了,我还没问你,你今天去了咱们家,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咱们家? 元非晚脸更红了。“说了我还没嫁给你!”这男人到底要不要脸啊!这么快就把“咱们家”挂口头上了? “马上的事情。”萧欥不以为意。“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 这肉麻得…… 元非晚默默扭过头,借以掩饰自己红透的脸蛋。她觉得,也许她什么都能和萧欥比比,然而厚脸皮程度这项绝对不行,她甘拜下风。“今天是偶然……泰王妃说要去看看,阿真也同意,我就顺便去了。”她认识他这几年,他越来越会调戏她了……这话题必须得正回来! 什么叫“顺便”啊? 萧欥对元非晚这种完美避开重点的回答十分不满意。“那你‘顺便’看的感想如何?”他特意咬重了“顺便”这个词。 元非晚微瞪他一眼。就会和她计较这个!她可没那么厚脸皮!“也就一般般吧。”她继续嘴硬。 萧欥这下真要被气笑了。这时候还和他对着干?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进行到最后一步了吗?“这可是你自找的,”他说,语带威胁,同时伸手掰正她的脸蛋,照着柔嫩芳唇,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不委婉地说,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元非晚一开始有些害臊,但也不扭捏——郎情妾意,水到渠成,婚书册立……搞得贞洁烈女一样碰都不让碰,实在也没多大意思。反正底线一定要坚守,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如此一来,可以想见两人如胶似漆亲密时的瞎眼程度。水碧和谷蓝不小心撞到一次,都表示她们这样的人形电灯泡功率不够烧坏了,实在没有围观的福气! 今天也是一样。两人有一阵子没见,吻在一起时更是热情。只不过,元非晚记着底线,萧欥也觉得他该尊重她;所以虽然很难分开,两人依旧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搂着怀里的软玉温香,萧欥觉得他很难忍下去。或者更准确地说,随着婚期的迫近,他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反正他可不敢告诉元非晚,他最近做的梦全都是一个内容,就是他把她翻来覆去地在床上那啥啥……咳,至于早晨起来后沾染可疑液体的中衣和床单,就更不能说了! 而虽然元非晚没有那种烦恼,但她也明白这点——她就靠在萧欥怀里,对他的心跳速度了如指掌。而若不是明白自己不能玩火自焚,她其实还注意到了某个不可忽略的小帐篷…… 这男人真是太不要脸了!她只能在心里重复这一句。 不过元非晚也知道,一个二十左右的青年,那方面需求旺盛才是正常的。再考虑到他之前说的“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她就不由自主地脸红。 其实她从来不那么容易害羞,但是这话太暧昧了好吧!让她扑通着小心脏想七想八,绝对还是他的错! 两人默不作声地想着准夫妇结婚前那些隐秘而甜蜜的小心事,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最终分开他们的是外头的敲门声,同时伴随着谷蓝的声音:“大娘,德王殿下,夫人让我来请你们出去用晚膳。” “知道了。”元非晚扬声应道。 在发现里头没有声音的时候,谷蓝还很担心自己打搅了两个主子的好事;然而现在听元非晚的音调十分正常,她不由放下了心,回去回报萧菡。大娘自有分寸,不会留下什么痕迹让主人和夫人血压飙高的! 元非晚也是这么想。谷蓝一走,她就从那个温暖厚实的怀抱里站起来,找镜子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别的暂且不说,嘴唇绝对得补一层妆,免得给人看出端倪。 “都是你的错……”她一边翻着妆盒一边不怎么真心地抱怨,“不都给你说过了吗?若是一会儿还要见人,你就得收敛点!” 萧欥也站起来走过去,闻言十分之委屈。他还收敛得不够吗?简直要忍成忍者神龟了有没有! 可在这件事上与元非晚起争执毫无好处,他默默地把这些话吞回去,并在心中的小本本上给老婆记了一笔,准备以后找补回来。至于找补的方式嘛……嘿嘿,不足为外人道也! 元非晚从铜镜倒影里看到他一副嘴唇微抿的可怜模样,心想这绝对是大尾巴狼装哈士奇呢。可不得不说,她竟然还吃这套,因为她有些心软了—— “喏,现在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元非晚把一支细长的玩意儿塞到身后萧欥的手里,再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帮我把眉描了,我就原谅你!”她想了想,觉得萧欥的化妆技术估计不值得期待,立刻又补了一句:“难看的不算!” 萧欥还是第一次碰眉笔这种玩意儿。他的手拿过宽剑,拿过长弓,从未抖过;而他此时拿着一根轻得几乎可以忽略重量的眉笔,他却觉得它沉得让他几乎拿不动,并且指尖微微颤抖—— 一个女人主动要一个男人给她画眉,那意味着什么? 萧欥定了定神,捏紧了眉笔。他以为他们婚后他才有这种机会,但现在它提前到来了:这种关键时刻要是掉链子,他都能把自己掐死!“若是你觉得我画得难看,我可以练,练一辈子都没问题。” 元非晚被深深触动了。然而她面上只做嫌弃状:“一辈子都画不好一条眉毛,那我到底要你何用?” 然而萧欥准确捕捉到了其中的深层含义,就是元非晚并没有否认一辈子这种说法。“反正你会等我画好的,对吧?” 这脸皮……元非晚默默地无言了。他就是吃定了她,才敢这样吧?   ☆、104第 104 章 元府里一对没马上结婚的小夫妻可谓蜜里调油,而长安城另一头的泰王府里,情况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作为正妃,虽然被耽搁了三年,花凌容仍然是第一个名正言顺入主泰王府的女人。而作为妾侍,孙华越比她晚约莫半年。 这都是燕淑妃的主意。她觉得,是她儿子延误了人家姑娘的青春年华,理当把事情做漂亮些。比如,就算皇后给萧旸指了孙华越,她也蓄意拉大了两人进门的时间差距。 对花凌容来说,燕淑妃此举无疑是对她的偏爱,或者说补偿。 而若要事情照着燕淑妃的想法发展,好事多磨,两人终于结婚,那接下来就该努力造人;有了老婆又有了孩子,儿子也该定性了吧? 半年时间绝对不短,泰王府后宅又只有一个女人—— 指望花凌容肚子有动静,很正常的吧? 然而,就算燕淑妃想得再好,也架不住萧旸不合作。说句难听的话,他不愿意娶的女人,燕淑妃能让他娶了;他不愿意上的女人,难道燕淑妃还能绑着他上了? 别说实施概率有多么小;哪怕有一个碎嘴的传出去,风言风语一阵,名声就臭不可闻了! 至于花凌容,她还真不敢到处去说这件事。其一,她还要脸;其二,若是她真去告状了,萧旸以后绝对不会给她好脸色看。燕淑妃能帮她一时,还能帮她一世吗? 所以,就算婆婆的态度摆在那里,也不能让花凌容婚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丈夫对她视若无物,这已经够糟;等到孙华越这个良媛进门,更是雪上加霜—— 萧旸心里有人,正妃甩都不甩,还能指望他在乎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良媛?自然更不可能! 可孙华越却不是个吃素的。萧旸不喜欢她,她嫁过去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并且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日子一久,她就发现,萧旸不仅从不在她房里过夜,也从不在花凌容那里过夜! 拿出来的门面借口是养身体,但这种清心寡欲的程度,简直都……不像个男人了吧? 孙华越大犯嘀咕,就着意调查起来。要是萧旸和花凌容是正常夫妻关系也就罢了,偏生他们实在生分,瞒得过外人也瞒不过府里人—— 所以,萧旸没碰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孙华越认为是合理猜想。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华越知道她这辈子注定在泰王府里了,也没费心去给花凌容宣传;毕竟让萧旸丢脸的话,她也没好日子过。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看轻花凌容。面上礼数周到,然而那种骨子里透出的讥讽嘲笑却掩盖不住—— 你这个正妃,比我这个良媛又好到哪里去?不是更可悲吗? 花凌容自然能感觉到这点。然而,她却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去发作孙华越,毕竟孙华越面上挑不出错。她还得庆幸,至少孙华越不知道萧旸心里的那个女人是谁,不然情况会更糟! 如果想搞定闹心的良媛,最好的办法显然是萧旸和花凌容真正圆房。最心急的时候,花凌容甚至想过给萧旸下药。然而,因为从小病弱,萧旸的伙食一向由专人掌管,每天吃什么都是定好的;若是给他乱吃东西出了错,别说萧旸,连燕淑妃都不会待见她! 花凌容思来想去,实在没胆子做这种事。而既然不能求助于长辈也不能对丈夫硬来,她只能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试图从元非晚那里找到突破口—— 萧旸喜欢元非晚什么,她学还不行吗? 不得不说,能做出这种不太明智、还很可能遗患无穷的决定,足以看出花凌容确实喜欢萧旸。毕竟,萧旸确实玉树临风、潇洒倜傥,要不也不会有长安女性八至八十岁通杀这样的外号了,招女人喜欢再正常不过。 但不管如何,花凌容下定决心要夺回丈夫的心后,便立即行动了—— 那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脸她没有,但面妆总能学来吧?那全长安妇孺皆知的才名她也没有,但说话方式总能血来吧? 元非晚只知道花凌容接近她的目的不纯,她却不知道,每当花凌容见过她的第二天,便会悉心打扮,从妆容到衣物都尽力向她靠齐。而她说的话、做的事,花凌容更是悉心记录起来,没事的时候便坐在屋里对镜揣摩,尽力让自己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像她。 这种刻意的模仿可以瞒过其他人,却无法躲过萧旸的眼睛。另外,花凌容这么做就是为了讨好他,在他面前时自然会尽力表现仿效成果。 说实话,萧旸并不觉得花凌容的模仿有多么像元非晚,但他并不反对。因为他平时能见到元非晚的机会很少,充其量就是街上的偶遇;而自从元非晚为了出嫁顺利而决定低调后,他便连她的一面都见不着了 可花凌容不同。她是女人,可以自由出后院,比他有优势多了。只要知道花凌容去见了元非晚,他就能从她第二天的表现中看出,元非晚昨日穿了什么、说了什么、近日如何、心情又怎样…… 总而言之一句话,萧旸从不太像元非晚的花凌容身上看到了一些带有元非晚痕迹的东西,便极力追逐那些细节。而为了得到这些消息,不说别的,他必定会在接下来的好几日里对花凌容和颜悦色一些。 虚假的温情,畸形的关系,花凌容知道。她也知道自己这么做简直像犯贱,然而为了萧旸的笑容或者仅仅一句普通的称赞,她便愿意去做,像是飞蛾扑火。因为她坚信,元非晚早晚要嫁给萧欥;而萧旸得不到对方,迟早会注意到她一直以来的付出! 和燕淑妃一样,花凌容的想法是美好的,然而现实却是残酷的。她嫁给萧旸两年,依旧不见对方有什么被软化或者感动的迹象。而反观另一边,元非晚却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全心全意都扑在自己的事情上,萧旸对她来说大概只是个泰王的抽象符号。 要不是因为这样,花凌容说不定早维持不住自己的和善表象、挽起袖子就和元非晚开撕了。而现今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劝说萧旸?他肯定只会厌恶她! 劝说元非晚?对方正满心等着嫁给德王,哪里还有别的余力? 就算花凌容的心再偏,她也只能怀疑元非晚和萧旸以前的关系,不能说他们俩现在还有藕断丝连的迹象。萧旸对此三缄其口,而元非晚也从不会主动提起。正因为他们看起来根本就是没交集的路人,孙华越之流才不知道萧旸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好在,元非晚终于要出嫁了!等德王府那边亲事一办,萧旸再想娶元非晚也没辙! 花凌容如此安慰自己,深觉她的苦日子已经要到了头。这么想想,她就觉得她不用再刻意模仿元非晚了——萧旸的那种心早晚得断掉,现在不正是时候吗? 但萧旸可不这么想。他听说花凌容出去,第二天便惯常往她房里去了。但他立刻就发现,出来迎接的女人身上根本没有一点点元非晚的感觉—— 元非晚素喜静雅的颜色,这火一般的石榴红裙子是啥啊? 见他原本还可以的脸色一瞬间就变得难看,花凌容心中一沉。但她面上依旧强笑道:“殿下,你今天来得可早,我给你准备了……” 萧旸没什么耐心地一摆手。“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他直接问。模仿的事情他们心知肚明,根本不用说出口。 花凌容脸色一白。她本来想说我立刻去换,然而又想到,元非晚很快就要成亲,也是她把那些要憋死的话说出口的时候了。“殿下,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见人犹犹豫豫的,萧旸愈加不耐烦。如果她昨天没去见元非晚,就不要浪费他感情嘛! 花凌容看向他那双毫无怜爱的眼睛,只觉得心里像是有许多根刺在扎。“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嫁人了。既然如此,殿下也该放下心里的执念了吧?只要您肯回头看一看,就会发现我一直在您身后啊!” 这话说得可谓低声下气,实在是花凌容的极限。而萧旸听了这些,也不是没有触动。但那些触动太过微小,在他心里根本及不上他在人群里发现元非晚时的惊鸿一瞥。 “我的事情,我自己知道。”他硬邦邦地拒绝了这种示好,“就不劳王妃你操心了。” 花凌容的脸白得更厉害。王妃?萧旸叫她从来都是“你”,只有生气的时候才称呼她“王妃”!“殿下,我不是……” 然而萧旸根本没打算听她解释。“就当你厌烦了吧,我不觉得奇怪。这样也好,”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同时节省你我的时间。” “殿下……”花凌容赶紧叫他,还追着跑了两小步。然而萧旸就和没听到一样,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口。 她把事情搞砸了……她不该说那些话的,她就该等萧旸自己明白过来!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就忍不住呢! 花凌容脚下一抖,踉跄两步,差点跌坐到地上,幸好扶住了边上的花架。而虽然满心哀绝,但一等到呼吸平复,她就叫了婢子进来:“把刚才我叫你收起来的衣物和面妆都拿出来!” 委屈吗?的确委屈! 可已经委屈了这么久,她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又过了两日,太极殿,早朝时分。 在得知长安城中有可疑的异族人士后,作为京兆尹的高昌就下令彻查街头巷尾的异邦人,以吐蕃为主。这么忙活完后,他正向皇帝禀告结果:“……经臣统计核实,长安城中的吐蕃人比平时多了两倍有余。” 众臣中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讨论声,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要知道,长安可是万国之都,原本异族人就不少。可若是在最近一段时间内人数飙升,那是一定肯定以及必须有阴谋! 皇帝脸上倒没什么惊讶表情。“查清楚是吐蕃来的了,高爱卿?” 高唱知道,皇帝这问的是吐蕃人的具体来源,便立刻回答道:“回陛下,确实如此。并且,正如金吾卫元右司阶汇报的那样,其中有不少人应当是从吐蕃赞普宫里出来的。” 什么?! 一听这个结论,朝堂上的议论声就更大了。如果有从宫里来的吐蕃人,岂不是意味着吐蕃宫里肯定有正主在长安?可他们没收到国书啊! 皇帝对此的反应是挑了挑眉。“高爱卿常年和吐蕃打交道,这判断理应不会出错。”说着,他环顾底下的众臣,“诸位爱卿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头一个出列的是李庭。“臣以为,此事必当彻查。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仍在长安,怕是吐蕃族人终于想起他来了。而他们不正式向我朝递交国书,却偷偷摸摸潜入长安,定然想要图谋不轨!” 作为一个合格的拥趸,赵岷这时候当然要支持李庭的说法。“臣以为,李相说得极是。吐蕃与我朝多次交战,关系紧张。如今他们不告而来,形迹可疑,说不得是其心可诛!” 虽然李庭和赵岷都是太子党,但在对吐蕃的态度上,清流和太子党基本还是一致的。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时之间,朝上一大群大臣都表了态,众口一词地支持对吐蕃来硬的。不发威给那些异邦人看看,还以为他们大盛是y了? 皇帝眯眼看了看,还没说话的大臣不多了。除去他老师魏群玉以及几个资深清流,司农卿元光耀竟然也没吭声……照理来说,大儿子发现了这个问题,元光耀理当双手双脚赞成、好给儿子添功啊?莫非正是为了避嫌,元光耀才不吱声? “诸位爱卿的意思,朕知道了。”皇帝小幅度抬手,指向魏群玉:“魏侍中,你的意见呢?” 魏群玉依言出列。“臣以为,吐蕃太过嚣张,我朝必得锉其锐气。两年前,咱们俘获了吐蕃大王子,这正是个极好的开始。” 众人纷纷点头,想听他下面的话。 “原本,若是趁着大胜白兰羌的机会一鼓作气地打下吐蕃,那是最好的。不过,因为某些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此事并未能实行。” 魏群玉话说到这里时,大家都拿眼睛瞟高昌。因为这事儿最亏的就两人,一个是擒获葛尔东赞的元非是,另一个是担任攻打白兰羌行军总管的高昌。 元非是暂且不说;想想看,若是大盛真解决了吐蕃,高昌何止做个京兆尹?怕是提到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再封个国公都够!只可惜条件不足、没有时机,亏大发了! 是不是人人都觉得高昌亏大发了,这事儿还没下定论。反正,魏群玉继续说了下去:“然而,这两年来,时机已经愈来愈成熟。若是情况合适,那吐蕃……” 他这句话到此戛然而止,然而众人都领会到了后面的意思。无非是,他们大盛如今兵强马壮,吐蕃敢再来犯就打得他们爹娘都不认识! 然而,魏群玉还没说完。“如今的情况,正像是瞌睡时有人送了个枕头来。臣倒不觉得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可能,但面对越大的好处,咱们就该越小心谨慎。若是能在真正交手之前弄清对方的底细,是最好的。”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皇帝轻声道。他明白了魏群玉的意思——吐蕃要打,但在打之前,最好先弄清对方的实力;比如说,是谁把那些可疑的吐蕃人送到长安来的? 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李庭也不能反驳。但他毕竟是老油条,知道怎么给自己找表现机会。“既然如此,那咱们大可以预先准备,陛下。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皇帝点了点头。就在他想问问军需国库之类的问题时,刘永福忽而从一边匆匆走出,手里拿了一封急报。 “怎么了?”皇帝有些奇怪。 “大家,下头刚递上来的。”刘永福压低声音道,“听说是吐蕃使团求见。” 啥?在他们讨论怎么打吐蕃的时候,吐蕃特使来了?这是成精了吗? 皇帝深觉这其中有猫腻。然后,他接过刘永福递过来的东西,发现那果真是吐蕃人送上来的。 在讨论中插入这么个小插曲,众位大臣都在底下盯着。刘永福的声音他们听不见,然而大胆的人还是能看到皇帝的一些表情—— 简直是面沉如水!不妙,大大的不妙啊! 沉吟片刻后,皇帝终于开了口。“这是吐蕃二王子布德贡赞送来的。”他挥了挥手里的纸张,塞回给刘永福,“至于其中写了什么,朕让永福给你们念念。” 刘永福依言照办。 其实,布德贡赞在里头把事情讲得很清楚:吐蕃原赞普薨逝,他不日将即位。但是他这个新赞普呢,爱好和平,不想和大盛打仗,所以带了一大堆金银财宝牦牛美人啥的来长安,表示自己结盟的诚意。 “……求赐公主,以盟远安。” 最后一句话说完,太极殿上是久久的沉默。因为所有人都懵了—— 说好的数十年宿敌不死不休呢?突然来个和亲结盟,吐蕃的画风变得也太快了吧?他们刚刚还在讨论怎么打吐蕃,吐蕃就给他们来这一手釜下抽薪……实在叫人接受不能啊!单方面擅自改变游戏规则是不对的,大大的不对啊! 等再回过神,众人都不由在心里赞了一声,姜果然是老的辣;魏群玉说要再打探对方的意图,然后吐蕃就给他们出了一个幺蛾子!他们之前一致赞同的踏平吐蕃计划,一下就泡汤了! 萧旦和萧欥自然也在殿上。刚才群臣表态时,两人谁都没说话。毕竟打吐蕃是大盛朝中少数几件没争议的事情之一,谁能想到吐蕃方面突然想休战?这会儿情势陡然急转,倒更有利于他们。 皇帝的视线也扫到了两个儿子身上。他从不怀疑两个儿子对吐蕃的态度,所以刚才并没点名。但现在嘛……“太子,你觉得如何?” “回父皇,儿臣以为,这可能是吐蕃的缓兵之计。”萧旦不慌不忙地回答。“也许他们已经觉察到我朝的战力恢复,所以想以此拖延时间!” 皇帝略微点头。这挺可能的,毕竟大盛和吐蕃交手不是一年两年,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些了解。如今看着风头对己方不妙,吐蕃就高高挂出免战牌,说不定是种烟雾弹。 “德王,那你的意思呢?”他又问了一句。 萧旦斜眼看向萧欥,而萧欥只当自己没发觉。“儿臣只想知道,为何布德贡赞还是二王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点出了原本被众人忽略的地方—— 是啊,如果布德贡赞在原赞普的一干儿子中胜出,为什么他不立刻即位?有谁不想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呢?吐蕃内乱了那么久,若是有人胜出,在宣布成功这件事上一定不会耽搁时间的,对吧? 可事实就是,布德贡赞到现在还是二王子,不是赞普。这只可能有一点原因,就是他还没彻底胜出,他无法顺利即位…… 那个横亘在他和赞普之位中间的障碍是什么? 显而易见,是他大哥葛尔东赞! “大王子葛尔东赞原是赞普最中意的继承人。”魏群玉道,若有所思,“听闻,大王子在吐蕃民众中也颇有声望。若是不出意外,赞普之位应当是他的。” 这个大家都知道,否则他们也不会一致认同押着葛尔东赞做人质、要挟吐蕃就范的做法——一个可有可无的王子绝不可能对吐蕃有影响! 另外,大家还知道,自从葛尔东赞被俘,他即位的概率就变得无限小。更准确一点说,性命都堪忧的时候,还能奢望什么权力? “那吐蕃二王子这次过来,岂不是……”大臣里有人道,颇有些迟疑。因为结论很惊悚—— 布德贡赞此次前来,和亲是假,杀兄是真? “吐蕃使团没那么快到达长安,还有时间。”皇帝出声道。“今日朝议到此为止。”话虽如此说,可他接下来又点了五六个人去两仪殿。 看来皇帝是要先开个小会看情况了……众人心想,纷纷退朝。而被点到名字的人互相看了看,依命而去。 萧欥和萧旦也在其中。萧欥走得快些,而萧旦一反往常地落后几步。布德贡赞和葛尔东赞同样是亲兄弟……照此说来,既然萧欥与他也注定有这么一天,那他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   ☆、105第 105 章 然而,除了少数人外,众臣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吐蕃使团即将到访的事实上。 诚实地说,如果两国能不打仗,那当然是最好的。但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个问题:其一,布德贡赞到底能不能代表吐蕃;其二,布德贡赞说话到底算不算话。 前者还好,毕竟葛尔东赞在他们手里;只要不动声色地干掉这个人质,布德贡赞没有了竞争对手,自然能坐稳赞普的位子。 相比与此,后者就显得有些不可捉摸了。毕竟,布德贡赞此人,他们大盛之前从未有人接触过,也就不能确定他的态度。听说归听说,但总要眼见为实啊! 这么一来,皇帝就陷入了一个两难抉择。而等到两仪殿的朝会过后,他终于得出了个暂时的结论,就是先接待吐蕃使团。 反正,若大盛真要打吐蕃,也不差这两个月时间;那为什么不趁此机会好好打听下对方的底细呢?自动送上门来的好事,不要白不要! 若是吐蕃方面虚情假意,在那之后他们就可以立刻发兵攻打吐蕃;而若是吐蕃方面真心想要求和,那就嫁一个公主过去呗! 当然了,皇帝陛下表示,他的女儿要么太小要么就是已经定了亲,所以他准备认领一个义女公主,嫁到吐蕃去。 不过这些事还为时尚早。目前最要紧的是,准备一应接待吐蕃使团的事务。 鸿胪卿吴炜迎来了他调任长安以来最大也是最艰巨的一项任务,因为接待外宾这事儿归鸿胪寺管。为了把敏感事件办得万无一失,在皇帝吩咐他去准备后,他就头一个想到,该去拜访他的老朋友元光耀。 元光耀一个司农卿,和吐蕃最大的联系也不过是间接的粮草,按理来说没什么大用。但问题在于,他女儿元非晚即将嫁给德王萧欥,而德王对吐蕃再了解不过了!他不指望德王替他做了这些工作,但若是有个懂行的人提点,事情就更容易做不是? 想想看,他只比元光耀晚半年调回长安。他调回来就一直在鸿胪卿的闲职上没动过,而元光耀呢?亲家给力,儿女争气,不过两三年功夫,这官职便与他平起平坐了。不枉他当年与之结交……现在看来,他的眼光再准不过! 对于吴炜的造访,元光耀不太意外。毕竟吴炜之前确实照拂他不少,不然他在峯州过得估计更麻烦。虽然吴炜八成是因为看好他是支潜力股才接近他,但好歹有来有往、不背后插刀、还相互提携;这种人在官场之上已经算得上很朋友了。 所以,对于吴炜委婉的请求帮助,元光耀答应了。“如何接待吐蕃使团、又接待得好不好,可是我大盛的门面。既然如此,作为大盛的一份子,人人都该为大盛出一份力!” 吴炜听到这个就放了心。“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了。”他笑眯眯地道,“凡是只要有你元大的一个点头,其他人便能高枕无忧!” “你这就把我夸太过了吧?”元光耀不由失笑。若他真有那本事,那说明他不是司农卿,而是皇帝! 吴炜心情好,一点也不觉得过。“这可不是过奖,你就收下吧!你看,再过不久,你府上又要办喜事了!实在是要恭喜啊!” 一听到女儿的婚事,元光耀就笑得更开了。“虽说现在有些早,但还是谢谢你啊!到时候记得来喝喜酒!” “那是自然!”吴炜连连点头。普通的婚礼他没啥兴趣,但德王的婚礼简直不能不去!而且必须得说,受到邀请是一种可以拿出去得瑟的荣耀!“贺礼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时间一到送给你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捻着胡须点头。元光耀谢过吴炜的客气,又关心地问:“清黎也要行冠礼了吧?可我好像没听他说娶妻一事?” 吴炜的儿子吴清黎,随着吴炜进了长安。因着门荫,他成功进入国子监读书。若不是元光耀那时已经升擢,他还能和元光耀做师生。 一提到这个,吴炜就不免叹气。“这说起来都是我的错啊!” “怎么了?”元光耀有些担忧。他毕竟教了吴清黎三年,这点师生情谊还是有的,自然关心学生的各个方面。 吴炜露出个苦笑。“清黎小时候,我就一直敦促他读书,以后发奋成才。未曾想,我大概是逼得过了,他现在只对圣贤书有兴趣,对我夫人找的姑娘家都看不上眼!” “这个……”元光耀也不好多说,只得委婉道:“你也不用太着急了,说不定是时机未到呢!若要相守终生,有时只需要一眼而已!” “希望是这样吧……”吴清黎无奈地摇头。“我还是觉得,我把他逼太紧了,以至于他发誓不考取功名就不成家。有这样的志向是好事,但就算他做不到,我好歹是个三品官,难道还不能给他找个活下去的路子吗?” 元光耀再同意不过了。“说的就是。不管是非是还是非永,我都不图他们将来飞黄腾达。能安稳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就已经很好了吗?” “若我早和你这样想,就好了。”吴炜道,有些懊悔,“你看,就算你这么说,可非是已经注定出人头地,非永看着也机灵!而芷溪呢?也嫁了个好人家。估计再过一阵子,你就能把孙子外孙都抱上了!要是这事儿摊我身上,我还有什么可图的?做梦都能笑醒啊!” 元光耀被夸得实在不好意思,赶紧道:“清黎也已经很好了。话先说在前面,可不是我偏爱他:以清黎的才能,金榜题名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那可真是承你吉言了啊,元大!”吴炜瞬时一扫之前的阴霾,喜笑颜开。“若是清黎知道你对他那么有信心,他定然会很高兴的!” 元光耀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事儿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他补充道,“东隅也这么认为。” 顾东隅如今已经是国子祭酒,管整个国子监,相当于吴清黎的大学校长。顺带一提,他在元府里住了几个月,便在附近买了座小房子搬出去,和元光耀做起了邻居,既方便又亲近。 吴炜听着更高兴了。顾东隅那是什么人?才高八斗,同时眼光也同样高。能入顾东隅的眼,那就不是什么客气话,而是真的有本事。 “那简直太好了!”他搓掌笑道,“不过这话我得捂着,等清黎高中后再和他说!要不,清黎那么敬仰东隅,乍一听压力太大就不好了!” “这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元光耀微笑道,“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老骨头,也快可以享清福了!” 吴炜连连点头。“咱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不就是图到老了一家和乐、安安康康么?当然,若是能锦上添花,自然更好!若是这么说来,等到那一天,叫上东隅,咱们必定要聚一聚,平生当浮一大白!” 谈话投机,元光耀甚是愉悦。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他就留吴炜吃晚饭。吴炜礼仪性地推辞了下,还是留下来用膳了。 这样一来,当吴炜离开元府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再等到他回到自己家里,吴清黎早已吃过饭,正在书房里用功。 吴炜进门,绕过长几,站在儿子背后。可吴清黎太过专心,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吴炜看了好一阵子,最终没忍住先出了声:“清黎。” “……阿耶?”吴清黎被惊了一下,差点让手里的毛笔滚出去。“您不是去元府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吴炜说了句善意的谎言。“你知道我去元府了?” 吴清黎点头,脸上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大变化。 但吴炜却知道,这只是表象。“我去和元大谈点事,关于吐蕃使团。”然后,他就把早朝时的事情简略说了一说。儿子大了,该知道的事情他自然要告诉。 吴清黎又点头。国子监里全是些官宦子弟,对朝中消息灵敏度极高,他已经略微听说了一点。“阿耶辛苦了。” 吴炜倒不觉得有什么辛苦。鸿胪卿相比于安南都护,还是后者事情更多更忙。不过鸿胪卿不做事则已,一做事就必须漂漂亮亮的,一丝行差踏错都不能有。“不过是分内的事情,”他道,“阿耶自能处置。” 吴清黎第三次点头。然后他垂下眼睛,重新拿起毛笔。 吴炜知道,他这时就该走了。但瞧着儿子貌似平静的反应,他略有些心疼:“清黎,你该做的都做得很好,不要再想了。若是一定要说什么原因,只是你们有缘无份,怪不得任何人。” 这说的“你们”是谁,就很明显了。心仪过吴清黎的女子很多,但他心仪的女子却只有一个。吴炜知道得晚,但吴清黎一直很清楚。 他在岭南时见过她,心驰神往,心向往之;他满心想着,等他高中以后便要向她提亲,读书的动力都更足了…… 但现实呢? 她回了长安,他好容易也得到去长安的机会;本想着,以她的年纪,半年功夫不至于如何;可他真到长安时,才知道她早在三个月前就领了皇帝赐下的册书—— “册尔为德王妃。” 这简单的六个字,把她推到了别的男人怀里,使他永远失去了娶她做夫人的机会! 吴清黎本觉得自己运道太差。他以为,若是他能早些和父亲说,让吴炜去和元光耀提亲,事情就说不定不会变成这样。 都是他的错!明知道她有才有貌,肯定招人喜欢;就算顶着被父亲责备的危险,他也该冒失一次的! 事实上,在确实和所谓的德王照面之前,吴清黎都坚定地这么认为。他觉得一切都是机缘巧合,而他却没有抓紧机会。但当他发现,他在岭南时见到的那个男人正是德王萧欥时…… 吴清黎的自我世界崩碎了。他意识到,她会嫁给另一个男人,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暗中一步步策划好的—— 自己回长安,再把元光耀升擢到长安,这样作为元光耀女儿的元非晚就能赶上德王妃的采选,直到最后顺利成为德王妃! 据说,德王萧欥十三岁带兵打仗,一路所向披靡,至今未尝败绩;吴清黎之前有那么些怀疑,但他现在再相信不过了—— 因为他,本来拥有先机的他,在情场上被萧欥打得落花流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吴清黎握笔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根本不是他和她有缘无份,而是他确实技不如人!吴炜那么说,也只是为了让他好过;毕竟,事情到了这一步,他根本没法和亲王抢夫人! 那他还能做什么呢?如果不能娶到她,那至少要给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吧?不然,若是她渐渐地连他的名字都遗忘,他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这才是吴清黎立誓不高中就不娶妻的真正原因。 因为他想,若是他能考个状元,他和德王之间的差距大概就没那么大了,好歹能博得她的注意;情况好的话,说不定还有一句夸奖呢,对吧?虽然就算有,他也听不到了…… 对吴炜来说,就算他不清楚儿子内心到底是如何弯弯绕的,但他好歹也能猜出一二。整件事无非是自家儿子看上了元家芷溪,结果没想到德王同样看上了元家芷溪,并且雷厉风行地先下手为强了—— 总结就是一句话,自家儿子暗恋没表白就失恋了,彻底地。 确实惨,吴炜也确实心疼。但他是个明智的人,知道这事儿最好到此为止。想想看,皇帝册书都下了;他是能和德王叫板呢,还是能和元顾两人翻脸呢? 答案显然是都不能。他要是真那么做了,就是脑子进水,二三十年官儿白当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到此为止。毕竟吴清黎的心思还好好地装着,长安城里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么,捂到发霉以至于烂掉就是最好的选择;无论是对他儿子,对他,还是对元家以及德王,都是这样。 吴炜很明白这点,而且他知道吴清黎也同样明白。吴清黎拒绝掉一干提亲意向的人家,他固然难做人;但瞧着儿子化悲愤为动力,他还是很欣慰的。 儿子又不是不娶妻,只是晚一点而已嘛!元光耀和顾东隅也都肯定了,儿子很有希望高中! 那晚一点又怎么样?又不是娶不到老婆!而且,等他们条件变好后,门当户对的人家条件也会更好!另外,给儿子一点缓冲时间,难道不比逼着儿子硬娶个儿媳更好?做父母的虽然着急抱孙子,但也总该为儿女设身处地想想心情和未来,是吧? 所以吴炜对外彻底瞒住了此事,包括对元光耀。他觉得这事儿和元府半毛钱干系没有,元府和自家儿子都没错。如果一定要说什么的话,他大概只能抱怨,老天为什么把元非晚塑造得那么完美,以至于他儿子还没见到人就已经倾心了。若他能有个这样的儿媳,自然是很好的;可惜,她已经是德王妃了…… 唉,真是造化弄人啊! 在自家卧房的吴炜那里一声叹息,在崇文馆挑灯夜读的太子这里也是一声叹息。虽说都是叹气,但意味完全不同。因为吴炜是为自家儿子出师未捷身先死而扼腕,而太子则是在考虑某些见血又见不得光的阴谋诡计。 当然了,要让萧旦自己说,他可不觉得他想做的是阴谋诡计。要知道,他是太子,想当皇帝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太子妃李安琴安顿好儿子,见丈夫久久不回宫,便起身出去寻他。 必须要说,现在的李安琴,可不是以前的李安琴了。以前的李安琴谨小慎微,做什么都三思而后行,有些时候便显得畏首畏尾,不够大气。不管太子做什么,她是都不敢管的。 但自从她生了萧昶以后,事情就不同了。那腰杆直了,声音大了,连走路都比之前爽利了,太子丈夫也敢说上几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有儿撑腰,不怕! 这不,李安琴到了崇文馆,没人敢拦她。她让人不要通报,太监们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去—— 虽说太子素来不喜有人在他读书时打扰,但李安琴是太子妃,他们拦不住,太子也不能怪罪他们吧? 李安琴自然也知道这点。她现在有了比以前大的胆子,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敢骑到太子头上去了,左右也就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以及东宫女主人的使命感。这会儿她进去,见得太子剑眉紧锁,她就聪明地不说话,只默默地磨墨。 萧旦又不是眼瞎,李安琴这么个大活人进来,他还不至于视而不见。只不过她的出现让他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方面,心情就更不好了。 然而,就算他不高兴,也不能表露出来,尤其是在李安琴面前。其一,皇后知道了会不高兴,若是传到皇帝那里就更糟;其二,李庭也会不高兴,然而他现在正是要用到李庭的时候…… 要不是这时间越拖越长、拖不下去,他能让李安琴生出儿子吗? 显然,儿子的出生对萧旦来说并不是喜悦,而是一种逼迫。那代表着李庭的压力变大,而他在这种压力下屈服了。他从未那么清楚地意识到,就算他当上皇帝,李庭也绝对是心腹大患,绝对要除! 有了这个大前提,还在襁褓里的嫡长皇孙萧昶就注定不会有顺利的将来。若是李庭胜出,他将来会是个傀儡皇帝;而若是萧旦干掉李庭,他撑死了也就是个清闲王爷,绝不可能当上皇帝。 说句残酷但现实的话,若是萧旦觉得自己干不掉李庭,他也不会留着萧昶让李庭利用;就算萧昶是他亲儿子,也没用!这天下是萧家的,绝不能在他手里换姓! 可这一切的一切,李安琴都不知道。她满心都沉浸在儿子降生带来的喜悦里,觉得自己位置稳了,觉得父亲和丈夫的关系和谐了,觉得他们一定能携手奔向美好未来了……凡此总总,都是好的,根本和萧旦的血腥想法不沾边。 所以这会儿,见萧旦心情不好,李安琴也没想到这事儿和李家有关。她已经听说了吐蕃使团要来的消息,顺理成章地认为萧旦在忧虑这个。毕竟吐蕃一直和大盛打仗,突然要和亲,实在不怎么可信。 萧旦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也该搭理李安琴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他温声问。 作为一个太子,神色功夫是必须修炼到位的。不说别的方面,萧旦这方面相当合格。所以李安琴只听出了丈夫对自己的关怀,心里不由暖融融的:“我刚把昶儿哄睡了,又见你这里灯亮着,便过来看看。你要喝些东西么?我立刻让人去准备,有现成的燕窝,热的。” 萧旦摇摇头。“不用了,我还不饿。昶儿今日如何?” 有些为人母的特别喜欢谈论自己的儿子,李安琴也是如此。“有些闹腾,但吃得不少。”她笑盈盈道,“太医今日正好来过,说昶儿一切都好。” “那就好。”萧旦点头道,“我诸事繁忙,难得有时间,昶儿就劳烦你照顾了。” “这是我该做的。”李安琴觑着丈夫的神色,觉得现在气氛不错,可以说些正经事。“不过话说回来,昶儿也快一岁了。陛下之前说要赐名,现在可有消息了?” 昶儿是小名。皇帝的几个孙子都还小,还没定下来要什么序列。比如说,现在的亲王都是单字拥日,而公主们都是双字戴月。生下来是一回事,有了大名、记入族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萧旦一听,就知道这事儿和李庭脱不了干系。那头老狐狸,想把我的底牌全拿到手再出手吗?哼,哪有那种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106第 106 章 兔走乌飞,转眼十数日过去了。 虽然众人对吐蕃使团即将带来的反应不一,但此事已成既定,该做的是好好应对。鸿胪寺上下忙得团团转,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半用;其他大臣也都在心里打着各自的小九九,预备在吐蕃来时瞧对方的好戏。 满朝文武中,最该关心和最不关心吐蕃的人,元光耀都占齐全了。最该关心是因为大儿子要立功,最不关心是因为女儿马上就出嫁…… 认真地说,元光耀还是更关心后者多一些。毕竟外邦的事情有的是人操心,而他女儿只有他一个爹,嫁出去以后就不能经常在元府看见了,自然更加珍惜。 这不,亲迎的这天,元光耀一大早起来,就直接朝着女儿的闺房去了。他今天的事情非常多,但现在可能是女儿出嫁前最后一次说体己话儿的时候,自然要抓紧。 萧菡与他一起去。相比于元光耀,她更舍不得女儿——女儿中间有五年时间没养在身边,她亏了啊! 虽然正经的亲迎是在傍晚,作为新娘子的元非晚没必要早起,然而她还是起了。不为她的父母,也要为她的兄弟—— 元非永知道她亲迎后就不住元府后,已经哭了好几回。今年以来,虽然他不再哭,但一有空就跑到元非晚院子里,缠着她说话。 今天对元非永来说,同样也是最后一天。他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天还没亮就顶着两个大黑眼圈来找他姐。 开门的谷蓝被他吓了一跳。“哎哟,小郎君,看你这眼睛!”堪比剑南道的熊猫好么! 元非永没理她,一溜烟就钻进门里去了。元和跟在他后面,熟练地给主子收拾烂摊子:“回谷蓝姐姐,晚上我睡在外间,听得小郎君在里头翻了一宿。” “这可真是……”谷蓝无奈地摇头。“这样可没法见宾客,还是让水碧等会儿给他遮一遮。” 元光耀和萧菡就在这时候来了。 “遮什么?”萧菡耳朵尖,远远地听到个话尾,然后就看见了元和。“阿和,这时候,你怎么在这里?” 元和急忙答道:“小郎君刚起就囔囔着要过来,小奴就跟过来了。” “永郎这是已经进去了?”元光耀悟了。他快步走近,“真是添乱……今天本来事情就多,可不能出问题!” 萧菡也这么想。然而她同样清楚,元非永的恋姊情结足以让元光耀到她再到元非是嫉妒不已。“咱们也进去吧。” 元非晚昨儿睡得早,此时已然起身,正披着外袍坐在长榻上。元非永在外头时她就知道是小弟,脸上不由浮现一丝无奈的笑容来。“永郎。” “阿姊!”元非永的反应可要激动得多,毕竟他也就十岁。他快走几步,就挨着姐姐坐下,抬眼望着她:“阿姊,今日以后,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的什么话?”元非晚哭笑不得。她只是出嫁,又不是出丧!“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再过几日,我就会回门的。再以后呢,我也会回来看你们。若你想见阿姊,德王府的兵卫难道敢拦着你么?” 元非永对抢走他姐的萧欥一点好感也没有。然而,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准姐夫——今日过后就是姐夫了——确实很疼他姐的样子,他姐说什么就是什么。若说他姐让他去找她、而萧欥不让的话,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哼,算那个德王识相,不然才娶不到他姐! 就在元非永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候,元光耀和萧菡也一前一后进了门。他们见姐弟俩坐在一起还没觉得如何,等再看清元非永的脸后—— “胡闹,真是胡闹!今天是你阿姊的大好日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啊?”元光耀十分头疼。打死他都想不到,小儿子会从几年前不给姐姐好脸色的弟弟变成为了姐姐没有好脸色的弟弟……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熊的! 萧菡一见元非永的黑眼圈,也吓了一跳。“永郎,过娘亲这边来,让娘给你涂点米分。今天大家要精精神神的才喜气!” 元非永朝他爹撇嘴,但还是老实跳下了长榻。就和父母说的一样,今天是他姐姐的大好日子,他可不能在百官宾客前给自家阿姊丢脸! 元非晚的妆台正好派上用场,而水碧就给萧菡打下手。在那边忙起来的当儿,元光耀坐了下来,关心地问:“阿晚,你感觉如何?” 元非晚眨了眨眼睛。“一夜无梦。”她老实道。她原本以为会梦见今天的一系列事务乃至少儿不宜的夜晚……咳,事实却是一觉睡到自然醒,再轻松也没有了。 “那就好。”元光耀看着自家女儿不用妆饰就容光焕发的脸,心里还是依依不舍。从这点上来说,他大概也没法对元非永求全责备,因为他自己也差不多。“你……”他张了几次嘴,竟然没能说下去。大概想说的太多、而时间又太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元非晚看出来,她爹因为太过关心以至于噎住了。“没事,阿耶,”她轻声道,不能说语气里没有安慰,“您不用担心女儿,女儿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 萧菡本在专心地对付小儿子的黑眼圈,闻言心里酸酸涨涨,但依旧没忍住白了丈夫一眼。“这种时候,竟然要女儿来安慰你吗?是不是哪里弄反了啊?” 对夫人的话,元光耀从来都不反驳,更别提萧菡说得很对。“哎,这话确实本该我说的……”他有些无奈,又带着心疼,“阿晚,有时候别太懂事了。要动手的事情都让德王殿下去做,再不济还有阿耶呢,嗯?” 噗! 在场另外几个人都没忍住笑了出来。别人女儿出嫁,做父亲的惯常说辞都是在夫家要温婉孝顺之类,到元光耀这里就完全反过来了啊! 萧菡笑过了,又觉得很满意。这也正是她的意思:元光耀不愧是她看中的丈夫!“就是,”她同意道,“阿晚,你聪明是聪明,但要是德王殿下要你做些什么,你顶多就给他出出主意,力气活都留给他,知道不?” 从岭南回长安之前,元光耀就已经知道萧欥的野心。如今,他连最宝贝的女儿都要嫁给萧欥了,哪儿还能不管这件事?自然是绑牢了一条船。萧菡知道后,同样赞同。只不过元非永还在,她不好说得太明显。 然而元非永从不放过踩一脚萧欥的机会。“没错啊,阿姊!”他转过头,不管米分刷因此在脸上留下长长的一道痕迹,大声嚷嚷道:“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一身力气多得没处花了!” ……这难道是说萧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元非晚头一个喷笑出来。萧欥明明满肚子坏水,竟然被小舅子认为空有武力?哈哈哈! 元光耀本瞪着小儿子,想让元非永收回。可元非晚这一笑,他没忍住,也破了功,责备的话就不好说了。“还是多管管你自己的脸吧,永郎!都成花猫了!” 萧菡忍住爆笑的冲动,把小儿子带着还想说点什么的表情的脸掰回来。“别乱动,不然真给你化成花猫!” 见元非永委委屈屈、又不得不就犯的小模样,元非晚更乐了。她家小弟真是食物链底层的存在啊! 就在这时,元非是迈步进来,一眼就看到一家五口全齐了,不由笑起来。“我在外头做事,你们倒全在躲懒啊?” “才不是!”元非永直着脖子囔囔,“我就是和阿姊说说话儿!” 元光耀也笑,知道大儿子只是随口说说。“你进来了?外面都准备好了吗?” “嗯,都好了。”元非是点头,“阿耶,时辰差不多,该去祢庙了。” 虽然元光耀想再坐一会儿,但婚礼前拜祖宗可是不能缺少的工序。“那行,咱们这就走吧。”他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向元非晚道:“反正亲迎是傍晚,你慢慢准备,不着急。”然后他转向萧菡,一点头,便和元非是一起出去了。 见他离开,萧菡忍不住吐槽:“哪儿有什么不着急的?他到底知不知道,今天是出嫁,可不是平时的那种梳妆!”要花很久时间的! 而大概是母子心有灵犀,元非永正好在这时候注意到了妆台上的几大盒珠光宝气的首饰—— 光步摇就有九树,金灿灿的,晃得人眼花。为了能固定住这些步摇,必须得戴假的发髻。除此之外,还有分量十足的花钗、璃珠、翟羽等等。 “……这些不会都要戴到阿姊头上吧?”他震惊地问,觉得光看着就脖子发酸。“真的不会重得……”让脖子断掉吗? 虽然当了多年公主,但元非晚也对这阵仗有点发怵,因为头上的东西确实沉。然而,谁让她自己要嫁个亲王呢?一品命妇就是这规格,只能咬紧牙撑过去了! 至于萧欥这头,也在忙活着。他已经出宫建府,所以现在得一大早进宫去,聆听皇帝的教诲。 这时候,皇帝其实没什么和他这个儿子说的。该说的事情他说了,该做的事情他做了,这会儿他只需要等着儿子去把他儿媳接回府。 所以,一切就按皇室繁琐的礼仪进行着。等到皇帝该给儿子赐酒的时候,天光都已经到了下午。 既然是赐酒,皇帝和儿子之间的距离就很近。一边的赞者把酒壶奉给皇帝的时候,皇帝的视线已经不自觉地在跪坐的萧欥身上打了好几个来回—— 像,真是太像了! 如果知道大盛结婚时新郎穿的礼服可以往上越一级,就很容易猜出皇帝觉得萧欥像谁。萧欥本就是个一品亲王,再往上,穿的礼服就是平素只有皇帝能穿的衮冕了!他那本就神似高祖的脸加上皇帝礼服,显然只能更像高祖! 简直就是一个年轻高祖的复刻版啊……皇帝心中如此感叹。他现在终于彻底理解了萧旦对萧欥的嫉妒起源于哪里,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 如此一想,皇帝斟酒的动作便有些慢。萧欥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吭声。等酒爵满了,他一仰脖,全数喝了,十分爽快。 这套仪式进行完毕,接下来又是一番折腾,比如受爵、奠爵、再拜之类。而等到这一通仪式到尾声的时候,便又是皇帝的戏份了—— “往迎尔相,勖率以敬。”皇帝道,调子抑扬顿挫。翻译下,就是赶紧把儿媳给朕领回来! 萧欥拜了一拜,回道:“不敢忘命。”他再拜一拜,退出了甘露殿。 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都没皇帝什么事儿了。只是,瞧着小儿子笔直挺拔的背影,皇帝心里依旧在想着一干儿子的关系,以至于思绪翻涌、难以平静—— 罢了,他在的时候,该做的他都会做;等他百年之后,不管事情变成如何,都让他们自己解决吧!他不管了,也管不了! 而准备出宫门的萧欥,却是满心轻快。俗话说人生四喜,洞房花烛夜排第三;鉴于他没有什么金榜题名的可能,结婚就是人生里头一件的大喜事了。他等的这些年,再加上确实爱着自家夫人,足够他恨不得脚下生出两只翅膀,乘风飞到元府去迎亲。 不过吧,总有人不愿意他太高兴。这不,萧欥还没出太极门,就被东面东宫来的太子截胡了。 说是截胡,大概也不夸张,因为这确实不是偶遇,太子是专程来看他这个弟弟的—— 甘露殿里嘉礼进行了大半天,该传的消息早传出去了。问有什么话题可传?当然是萧欥穿了衮冕的效果啦! “太像了,乍一看还以为是高祖皇帝复生了呢!” “就是!而且德王殿下今日心情好,眉宇没那么凌厉,便更像了!” 虽说这种话很不该说也很不该传,但事实如此,宫女太监们打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观点一致。给太子在宫中安插的暗线知道,定然会回禀太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算若是真的、萧旦会心塞至死,但不看他是绝对不甘心的! 于是,萧旦便亲自堵人来了。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因为他见到迎面走来的萧欥时,一恍惚真觉得那是高祖,心底里压抑着的不平和愤懑又翻涌起来—— 为什么您眼里只有小七?我才是太子啊! “阿兄?”萧欥倒是没装作看不见,停下来叫了他一句。“你这是要去见父皇吗?” 萧旦好容易把已经吐到喉咙口的血咽回去。他一遍遍地在心底里提醒自己,这不是高祖皇帝、而你不能露出马脚,这才勉强露出个笑:“不,我就出来走走。正好碰到你,真正是运气不错。” 这种客套话是百分之二百的客套,两人心知肚明。 然而萧欥今天心情极好,不介意多客套几句。“正是如此呢。”他道,眼角眉梢都带着春风,“我刚从甘露殿出来,正准备去元府。” 又是一箭射到膝盖,萧旦觉得他真心忍不住想吐血,并且肯定自己出来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 大盛第一美人儿就这么被他弟娶走了,还是从他碗里娶走的,他怎么能不吐血? “那真是极好的。”萧旦挤出个笑,看得出更勉强了,“那我就不耽误你的时辰了。” 萧欥本想和萧旦再磨叽几句,因为萧旦的表情实在很值回票价;然而,有这个美国功夫,他还不如早点把夫人娶回家!“那我就先走了,”他朝萧旦拱了拱手,语调依旧很愉快,“失陪。” 萧旦目送萧欥离开,心中咆哮,只想掀桌。特么地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他得催催李庭;再不动手的话,他们不被萧欥弄死、也得先被萧欥气死! 此时的泰王府里,萧旸的心情比萧旦好不了多少。但萧旦一半是自找的,一半是萧欥蓄意不给他说好话;而萧旸呢,应该说全都是自找的—— 谁让他一直惦念着长安晚秋曲江池畔、而且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呢? 既然元非晚无意,他就该放弃,毕竟那事情时日久远、且元非晚年纪太小;而且他也成了家,甚至在元非晚回长安之前就定好了亲事,再想着些有的没的,对谁都不好。 可萧旸把自己关在屋里,借酒浇愁。 若是他病得再久一点就好了……若是元家不出事就好了……若是他先帮元光耀回长安就好了…… 许许多多的若是在萧旸脑袋里打转,把他的思绪弄成了一团浆糊,气息翻涌。说实话,今天是个敏感的日子,若是不把自己灌醉,他真怕自己失去理智,做出诸如打劫萧欥婚车之类不可挽回的事情…… 那可就真完蛋了! 萧旸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花凌容自然是知道的。她贵为泰王妃,此时竟然也束手无策,最多只能控制下外头的仆从,不给萧旸浓度太高的酒。再回到自己房里,就只能默默垂泪了。 她希望今天是她最后一次为这件事流泪,她也只能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这话放在任何时候都适用。反正,在元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经过母亲、嫂子以及两个婢子的共同努力,元非晚现在已经穿好了繁复的婚服,正僵直地坐在那里——真是僵直地坐,因为从花钗步摇上头后,她就连点头都不敢了。 然而,不得不说,虽然过于繁缛的衣服首饰对新娘子来说是折磨,但别人眼里看起来效果十分完美。应当说,简直不能再完美了—— “漂亮,太漂亮了!”这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美人的水碧。 “就是!大娘你还是嫁给我吧!”这是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谷蓝。 此话一出,萧菡本来想夸女儿的话瞬时就化成了笑声。“这话说得……”她被逗乐了,“阿晚,你这婢子可是个宝啊!” 被这么一提,谷蓝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啥,脸瞬间就红了。嘤嘤嘤,若是她有德王那样的实力,定然也要把这样的美人娶回家的!不过就算她不如德王,能伺候这样的美人也是很幸福的!“不,婢子的意思是,想要一直跟在大娘身边!” 蔺采薇也被逗得直笑。此时听谷蓝澄清,她便接着点头:“其实这话很有道理。若我是个男的,我也想把阿晚娶回家啊!不干别的,天天看就行!” 作为话题中心的元非晚特别无力。夸她漂亮就夸吧,为什么还能转到都想娶她的话题上?还娶回家供着……话题太歪了好吗?就欺负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想省着吗? 最后还是萧菡心疼女儿,头一个叫停了这个话题。“好啦,一切都妥当了,就等人来。阿晚,你挺着点儿!” “照我估计,德王殿下可不舍得让阿晚等太久!”蔺采薇继续笑得很开心,“殿下早两年就恨不得把阿晚娶回府了呢!”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笑声。要不是元非晚现在脸上敷了一层米分,定然能看出她脸红了。 就在这时候,外头有婢子匆匆奔进来,禀告道:“夫人,德王殿下的辂车到了!仪仗也到了!主人让婢子来询问您,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萧菡点头,表示知道了。“一切就绪,赞者到时,就引他们进来罢。” 接下来才是元非晚的真正噩梦。因为,作为新娘子,她得穿着一套使她行动万分不便的礼服,走走停停,这边祭一下,那边拜一下。若是没有婢子扶着,她怕是一低头就能栽到地面上。 这么一整,又是大半个时辰。天色原本只是太阳西斜,而等最后萧欥终于能在闺房外见到自家心心念念的夫人时,天都擦黑了。红烛的光给元非晚那张美绝的脸蒙上了一层暧昧的光晕,他的心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的速度。 元非晚也不着痕迹地看了萧欥一眼。见对方一脸呆住的模样,她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就变做了好笑。 没见过美人吗,呆成这样?不都看过很多次了? 小夫妻现在的心情如何,元光耀表示他不懂,也不想懂。“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他按部就班地念道,其实心里还是相反的那句话—— 女婿敢让他女儿委屈的话,皇帝家也要和他走着瞧! 轮到萧菡时,她上前给女儿整理了一下衣裳,轻声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不过她心里想的也和元光耀完全一致—— 萧欥这个女婿,她应当是选对了,绝不会让自家女儿吃苦! 对父母的例行劝诫,元非晚一一应了,然后就有人引她上车。这车就是萧欥来时乘坐的那辆,回去时就该载着他们两个人。 按照礼节,新娘先上车,新郎官在后头请丈母娘同上,丈母娘自然是推辞的。而在萧欥授绥、萧菡推辞的时候,她环顾四周,见住了几年的院子熟悉又陌生,她爹正站在院门边望着她这头、身后站着她大哥、小弟还在不合规矩地探头探脑,忽而鼻尖一酸,竟然想哭了。 元非晚之前并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直到马上就要离开元府,那种已为人妇的想法才飘飘忽忽地落到实处。这里就是她的家,而她马上要离开了! 萧菡推辞完后,还得给女儿加一件罩衣。这毫无疑问地让她看清了元非晚微红的眼眶,心头同样酸涩。她很想把女儿抱在怀里安慰,然而时候不对,她只能借着披衣的动作抱了抱女儿。 等萧菡下去后,萧欥便上车,坐在元非晚对面。想到他们马上就要回到他俩共同的家,他满心的欢喜都要溢出来。见元非晚低着头,他还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夫人这是想家了呢! 因为新郎还负责先把马车往前赶三个轮子的距离,所以萧欥正好借着这个进出的动作,小声在元非晚耳边说道:“别伤心……你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嗯?我也陪你!” 元非晚抬眼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辂车骨碌碌地响着,在仪仗和卤簿的簇拥下出了元府大门,朝着德王府驶去。虽说时间已经不早,但路边还是不缺围观的百姓—— “咱们德王终于纳妃啦!” “大盛第一美人出嫁啦!” 而元府里,元非永愣愣地盯着变得空荡荡的大门,突然呜哇一声哭了出来。萧菡本想劝劝儿子,可自己也没忍住。元光耀只得把夫人和小儿子都抱在怀里,一边一个安慰—— 其实女儿嫁了,我也想哭啊!可你俩竟然哭得这么凶……就不能留个机会给我吗? 对元非晚和萧欥来说,后面等着他们的就是同牢了。虽说仪式仍旧繁琐,但更漏滴长,春宵苦短。依旧值得期待,不是吗?   ☆、107第 107 章 第一丝天光透过贴着红喜的窗纱时,元非晚就醒了。 痛…… 这是第一个窜进她脑海里的感受。尤其是腿根到腰,别提多酸爽了。照她脑海里的那点记忆来看,她现在最好别看她身上,因为肯定红红紫紫、斑斑点点…… 想想就尴尬死了! 上辈子加这辈子第一次嫁人的元非晚真想把自己埋在枕头里捂死。但显然,她身后抱着她的男人是不会这么想的。 “……醒了?”萧欥问,声音还很含糊。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刚醒,另一部分则肯定是他正勤勤恳恳地给老婆脖颈下面种草莓。 背后宽厚温暖的肉垫存在感如此之强,元非晚刚醒过来就意识到了。她之所以不动也不说话,就是因为不想早上撩拨起兴头、再来一发啥的—— 萧欥有婚假、可以睡懒觉,可她这个做媳妇的还要去皇宫里见公婆好么!要是走路一瘸一拐、或者要人搀扶,她的脸就可以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呀? 所以元非晚小幅度动了动,想往前挪。然而嘴边的肉飞掉,萧欥不满意了,略微收紧长臂,语带调笑:“该做的都做过了,现在才来害羞,是不是晚了点啊?” “你……!”要不是不方便,元非晚真想转回去瞪他一眼。她才不是害羞好吗?“我该起了,等下还要进宫呢。” “什么啊?”萧欥一点没听进去,只翻身压制住她,把背面袭击换成了正面进攻,从她的锁骨慢慢地吻上她的唇:“还早呢……” 这话的尾音吞没在两人交叠的嘴唇里。元非晚本不想合作,然而时间确实还早、她又对那种熟悉的温柔没有多少抵抗力,便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事实证明,男人不能太纵容。因为他们亲了没一会儿,元非晚就敏锐感觉到了身下的变化——有什么火热的东西慢慢挺立起来,硬邦邦地抵着她的腿间,耀武扬威地昭示自己的存在感。 “……等等!”元非晚当机立断地把身上的人推开了。“我现在真该起了。”为了避免萧欥突然兽性大发啥的,她不顾身体酸软,果断翻身起床。 萧欥本想进一步的意图落了空,实在无可奈何。因为考虑到夫人一早要进宫,他昨晚本就留了力,今早当然更不能做什么。但不能和不想是两回事:若不是元非晚反对,他很乐意再滚一次床单,让皇帝皇后空等也无所谓…… 咳,当然了,这种好事只能想想,实行是没希望的。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不是坏事。因为他们昨晚滚到一起时自然脱得光溜溜的,现下元非晚只留给他一个坐在长榻边穿中衣的背影,他看得也很够了—— 玉白的肌肤在大红背景中似乎闪着微光,曼妙的曲线在堆叠的被褥后若隐若现,衬得间或留下的吻痕鲜艳旖旎,两片形状美好的蝴蝶骨蹁跹欲飞…… 萧欥默默捂住了鼻子。清晨的男人本就经不起引诱,而这种夹扎着簌簌衣声的暧昧场景肯定会让他全身的血液流动加快—— 眸色深沉、心跳加速、下身发热、想要化身为狼……诸如此类的反应,不都太正常了吗? 虽然后面的人一句不吭,但元非晚察觉到了那种几乎黏在她身上的灼热视线。她系好中衣,站起身来,这才回头去看他。不看不知道,一看…… “……你在干什么啊?”元非晚脸上刚消褪的红色又冒了出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萧欥正斜侧躺着,拄着脑袋看她。这本没有什么,但谁能然告诉她,他身下把薄被都撑起个不可忽略的小帐篷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她穿衣服的动作在他眼里都变成了脱衣服? 萧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介意地道:“这不是正常的吗?男人早上起来都这样。” 元非晚真想说它刚才还没那么明显的!这一会儿变得更精神,肯定是因为他脑袋里都在想些少儿不宜的事情的缘故! 然而元非晚脸皮薄,张了张嘴就放弃了。“赶紧把它处理了,”她道,颇有些恶狠狠的,因为想起了那种凶器一开始在她身体里肆虐的痛苦,“光天化日之下……成何体统!” “也没有啊,”萧欥干脆平躺下来,于是那个帐篷就显得更明显了,“房间里不就你和我吗?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有什么问题?” 元非晚脸更红了。这话里的暧昧暗示不要太明显!“我不管,”她坚持道,“赶紧处理了……”她才不要被提醒某些羞羞的事情呢! 萧欥这下能肯定,凡事都有对策的元非晚对这种事确实没什么辙,逗弄之心就更盛。“这种事,你不帮我,我怎么能处理?”他叹了口气,似乎很忧伤。 我!就!知!道! 元非晚在心里咬牙切齿。这家伙就在这里等着她呢!天天脑袋里都在想啥!“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她顶回去,“以前我也不在你身边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萧欥回答得更溜,“有夫人和没有夫人能是一样的吗?而且,”他转过脸,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元非晚薄薄的中衣上打转,似乎光用眼神就能剥下它。“若我不和你解决这件事,我将来的儿子女儿要怎么办呢?你肯定明白的,对……” 后面的“吧”字还没出来,元非晚终于忍不住把一句在她心里打转过很多遍的话说出了口。“……你不要脸!” 萧欥笑吟吟地盯着她,满心愉悦。不得不说,虽然他之前没有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况且,他还在军队里呆了那么些年,全是男人的地方黄色废料从来不少。他夫人这点轻微程度就受不了,还真是……可爱极了! 元非晚被他那种穿透力极强、且意味不明的目光盯得背后发毛。平时像是大型犬,特么一到这种时候感觉就是狼啊!“你看什么?”她略有警惕地问。 “我看着你,我就想,到底要和你来几次,你才会给我生个儿子呢?”萧欥相当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哦,女儿也可以啊,她一定会和你一样美!”说着,他还煞有介事地掰起了手指,似乎真的在计算些什么。 卧槽,好不要脸!太不要脸了!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生儿子女儿的就算了,还想着多少次才能……城墙都没他脸皮厚啊! 元非晚彻底败下阵来,不想说话了。 幸而外头的敲门声挽救了她的尴尬害臊。 “夫人,您起来了吗?”这是水碧的声音。“该梳洗一下进宫了。” 元非晚最后剜了萧欥一眼,满意地看到萧欥在床上怏怏地转身窝好,不再展示他那个傲人的小帐篷。“起来了,”她略微提高声音,“你们进来罢。” 其后的事情都很顺利。照规矩,元非晚洗了个澡,然后梳妆打扮,著花钗,服褕衣。一切准备就绪,她便乘上厌翟车,朝皇宫进发。 在她上车之前,萧欥也把自己打理好了,恢复成外人面前一贯面无表情的高冷形象,一点也看不出清晨时的无赖模样。“先去见父皇,再去见母后。”他顿了顿,又道:“行礼即可,话不多说,早去早回。” 可现在元非晚一见到他,心里就开始刷屏不要脸。看着人模狗样,上床就化身禽兽……之前被你骗了!这些话里是不是只有一个重点,就是“早去早回”?回来正好可以那啥啥? 元非晚忍不住拼命吐槽,好一阵才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萧欥见她反应半天,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别的。“你有话的话,咱们回来说。” 回来说?回来床上说?元非晚再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滚吧,大尾巴狼,本宫现在已经看穿你的本质了! 不管元非晚如何吐槽,朝见这事儿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因为掐好了时间,她到达甘露殿外时,皇帝正好从太极殿下朝回来没多久。 内侍监刘永福知道德王妃今日要来朝见,早就等在外头了。见元非晚过来,他上前一步行礼道:“王妃娘娘。” 元非晚赶紧叫他起来。按她现在的品级,受内侍监的礼理所应当;但刘永福可不是一般的太监,千万不能怠慢。“劳烦刘公公久等。” “您来得正好,不早不晚,老奴称不上久等。”刘永福也很客气。“大家已经在等您了,您随老奴进来吧。” 元非晚点头应是,迈步跟上。她是以儿媳的身份第一次见皇帝,别的侍女自然不能带进殿里去。周围都是陌生的宫人,建筑更是气势巍峨;所幸她在甘露殿从小玩到大,闭着眼睛都会走,根本不怯场。 正如刘永福所说,皇帝已经在殿内了。妃朝见第一次颇有些规矩,他此时正坐在御座之上,神色平静。 不过元非晚没抬头去看。“儿臣元氏非晚,见过陛下。”她盈盈一拜。 “起来罢。”皇帝道。“走近些,德王妃,让朕好好瞧瞧。”元非晚的什么风闻都听过了,就差真人还没见过。 元非晚依言向前。好在今日穿戴的衣物虽繁琐却不沉重,倒也没什么别的问题。皇帝说要看她,她便微微抬起头,目光立刻就撞进了对方宛若深湖的眼睛里。 如果说元非晚之前只能依靠皇帝诸多不漏痕迹的手段来推断皇帝其实并不是传言中的那样平庸,现在她就能依靠自己一双眼睛看到的真实情况对大盛朝的第二个皇帝做出自己的判断。 ……谁给她说皇帝是个平淡无奇的中庸之辈的?她回去一定削他们一顿,传的什么谣啊?眼神就那么深,人还简单得了? 与她内心的波涛汹涌、面上的平静无波相似,就算之前见过画像,皇帝心中也不由微微吸气。 果然,真人比画像更美!他此生从未见过比面前之人更美的女人,无怪所有人都称她为大盛第一美人了! 然而皇帝毕竟是皇帝。那一瞬间的冲击过后,他平静下来,很快就注意到了别的。二八年华,说起来并不比豆蔻大多少。但从现在的情况来说,他却看不出他的这个儿媳有什么紧张或者慌乱—— 无论是勉强掩饰的痕迹,还是紧张过度的呆滞,都一丝也没有! 只有亲眼所见,皇帝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萧欥一定要娶元非晚做夫人——很简单,除去家世后,满长安没有比她更美、更好的对象了!而相对于前一点,后一点的大方、知进退则更加重要! “朕之前听闻,长安城中有一宝树,人人欲使其生于庭阶。”皇帝徐徐道,“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因为便是朕,也想庆幸,这宝树终究是生在了朕的庭阶之间。” 萧欥是他亲儿子,而元非晚现在是他的儿媳,已经算皇室中人,皇帝这么说完全无可厚非。 “陛下如此盛赞,儿臣实在愧不敢当。”元非晚立马回答。 皇帝抬起一只手,小幅度摆了摆。“该你得的,便是你的,可不是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到这里,嘴角勾了起来,“能娶到你,老七真是有福气。” 这话听着味道就不特别对了。皇帝亲儿子娶妻,竟然还是儿子有福气?她的出身难道能比皇室更尊贵吗? 元非晚有些惊疑,但她依旧掩饰得很好。难道皇帝是在暗示,萧欥娶到她便可以把她两个舅舅、乃至她大哥拉拢过去? 因为萧欥之前已经和她说过,皇帝很可能知道他对皇位有意。所以元非晚觉得,她的猜测不见得不可能。毕竟皇帝太过深不可测,那谁知道皇帝会不会为他还没死、儿子们就已经在暗中为王座打成一团而降罪于他们呢? “能得陛下册立、殿下爱护,儿臣才是真正的有福气。”最后元非晚如此应答。只要皇帝没戳破,她就当听不懂! 皇帝果然笑了起来。“这正是朕该问的。老七平日里性子冷淡,脾气臭硬。如今你过了门,他没有这么对你罢?” 元非晚不得不承认,皇帝对萧欥的评价真是一针见血。虽然她觉得萧欥在她面前已经只剩厚脸皮这个形容,但萧欥对大多数人,可不是性子冷淡、脾气臭硬吗? “回父皇,没有的事情。”她又拜了拜,“殿下他对我很好。” “听你这么说,朕就放心了。”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一边的刘永福。“可以开始了。” 司宾立即奉上一只玄表纁里的圆形竹笲,里头装满了枣子和栗子。这寓意不言而喻,元非晚一见就想起了早晨萧欥的那些浑话,好容易控制住了表情。她接过竹笲,拜、进、奠…… 好一通礼仪,又得了敕旨,元非晚终于能从甘露殿出来了。 不得不说,事情很是顺利。除去难以捉摸的皇帝之外,其他都按部就班。真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不是刻意说了那句“有福气”啊…… 但想到接下来要做的,元非晚便把这些思绪甩出了脑袋。因为下一步,便是皇后所在的立政殿。皇帝确实没把她怎么着,皇后可就难说了! 皇后也正是这种心思。她一早起来,就让六尚准备好,等着元非晚到她这里来。在元非晚去甘露殿的时候,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再等到暖绣来报德王妃已经到达立政殿外时,她却并不想立刻起身。 “时辰太早,再等等罢。”皇后懒懒道,镶嵌着细碎珠宝纹样的指甲都不愿意动一下。 鱼初败选德王妃、最后只能嫁给其他官员,暖绣是知道的。而皇后对此耿耿于怀的程度甚至超越了李安琴嫁给太子,暖绣也是知道的。 太子妃和德王妃,鱼家一个都没拿到。这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影响,毕竟鱼家出的官儿依旧在做;但朝中形势,不进则退。他们拿不到的东西被别人拿到了,变相意味着鱼家被落下、渐渐就会和朝中大族拉开距离…… 这也就意味着,要扶持鱼家,皇后必须面对着愈来愈强大的对手。心情好?才奇怪! 这么想想,皇后想晾着元非晚一阵子,也实在正常。 暖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出去便找了个其他理由,说六尚还没就位、请元非晚再等会儿进去。 元非晚不以为意。今天皇后要是正正常常、客客气气地让她进立政殿,那真是天要下红雨了。“嗯,那我便等着。” 这种平静无波的反应,皇后自然不想看到。她有心把这时间拖得再久一点,却又想到今日不同寻常;若是她这里动作太慢,传到皇帝耳朵里,又是一个麻烦。暂且不说元非晚,阴贵妃肯定第一个跳出去揭她的短…… 皇后颇为怏怏。虽然她是皇后,但有很多时候都过得很不爽啊,比如现在! 不过半盏茶,元非晚依旧耐心十足,皇后终究坐不住了。“行了,都出去吧。” 元非晚终于能进立政殿了。这地方和太极殿、两仪殿、甘露殿一样,属于她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的地界。这会儿进来,她一点也不焦躁,只有熟悉的感觉。 见皇后的流程基本上和见皇帝一样,最大的区别大概是这回竹笲装的是腶脩,而不是枣子和栗子。另外的区别就是,皇帝先拉着她说了会儿话,内容先不论;语气不说体贴爱护,也绝对慈爱温和;而皇后吧……就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意思。 同样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真人,同样都发现元非晚本人比画像更美;皇帝的反应是高调表扬了元非晚两句,而皇后呢? “这大盛第一美人,倒是名不虚传。”她先这么说,复又低声道,“但美则美矣……” 这声音确实不大,奈何满殿的人没一个吭声。在几乎落针可闻的环境里,元非晚能听清楚再正常不过。 夸就夸吧,这种不阴不阳的调子是什么意思?后面还来个转折……有本事就把话全说完啊? 元非晚顿时有点看不大起皇后。 本来吧,她和鱼初就是竞争关系;她胜了,鱼初败了,她也敢保证她从头到尾都没暗中踩鱼初两脚。可皇后这种反应……是输不起呢,还是输不起呢? 这种样子,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吧?根本就是皇后自己把萧欥推远了!说句难听的,若不是鱼初姓鱼,她还不见得能稳操胜券! 但腹诽归腹诽,元非晚并没显出自己的意见。“母后谬赞。”她回道,只当自己没听见那后半句话。 边上一堆侍女尚官本来紧张得要命,就怕皇后真的和德王妃掐起来。 毕竟德王妃实在年轻,受不得气再正常不过了。想当年的太子妃李安琴,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么? 但话说回来,皇后对李安琴,至少面上挑不出问题。不热络,也绝不会当众下李安琴的面子。可到元非晚这头……啧啧,不待见都写在脸上了啊! 边上一堆侍女尚官本来紧张得要命,就怕皇后真的和德王妃掐起来。 毕竟德王妃实在年轻,受不得气再正常不过了。想当年的太子妃李安琴,不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么? 但话说回来,皇后对李安琴,至少面上挑不出问题。不热络,也绝不会当众下李安琴的面子。可到元非晚这头……啧啧,不待见都写在脸上了啊!   ☆、108第 108 章 被这么一搅合,皇后顿时心情全无。她本来想给元非晚一个下马威,只可惜元非晚装傻装得很聪明。若是什么手段都能用就罢了,问题在于很多手段不能用;她刚才那种要依靠元非晚自己想多的办法怕是没多大作用,还可能落人话柄。 “其他没什么,开始吧。”皇后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她心情更加不虞,但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了。 一众宫女尚官回神,赶紧照办。不管皇后怎么想,她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这倒也给元非晚省了力。她当然不会蠢到第一次见面就当面顶撞皇后,所以早就做好了装聋作哑的准备。这是皇后吩咐下来,她自然动了,想的是早回去早好的主意—— 萧欥说得没错,话要少说,早点回去!反正,只要皇后愿意找她麻烦,还差这一次机会吗? 不得不说,皇后的想法就和元非晚一样。以前,元家和她毫无关系,她什么也做不了;如今,元非晚是她儿媳,她调教媳妇不是再正常不过? 所以,在元非晚离开立政殿后,皇后心里只有一种想法:落到本宫手里的人,本宫还没法子了不成?不过就是早些和晚些的区别而已! 而元非晚这头,她正走在游廊上,步子和平常没有区别。水碧和谷蓝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非常想问她情况如何,又不敢—— 看主子的样子,应当是万事大吉吧? 但明显,这事儿没那么容易完。因为元非晚一行刚走出立政殿没多久,就迎面撞上了另一群正过来的人。为首的女人一身珠光宝气,发髻高耸,眉宇间更是带着股抹不去的盛气。 光看神态就知道来人是谁,更别提元非晚对宫内所有人的服饰品级都一清二楚。“见过贵妃娘娘。”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几步时,她先开了口。 “哟,这不是德王妃嘛?”阴贵妃笑吟吟地接上,但一双眼睛直在元非晚身上打转儿。“这样都能碰上,可真是巧呀!” “贵妃娘娘说的极是。”元非晚回答,声音里也带上些笑:“贵妃娘娘可是也要去立政殿?” “还真是冰雪伶俐呀,德王妃。”阴贵妃捂着嘴娇笑起来。不过以她的年纪,这么做完全不显可爱,倒是令人有些毛骨悚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皇后娘娘一定很喜欢!” 闹了半天,原来在这里等她? 元非晚本来就不信阴贵妃在她出宫之前撞上是偶然,这会儿一听,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阴贵妃向来和皇后不对付,哪里能看皇后好?这不,预料到她和皇后没什么好交际,就迫不及待地来挑拨关系了吧? ……她看起来像有那么蠢吗?蠢到别人想把自己当枪还不自知? “母后确实不错。”元非晚微笑着回答,“之前我还担心;今日见见,才知道我之前都是白担心了。”夸是夸,没错;但夸得很含糊,并没有说皇后具体哪里不错。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阴贵妃脸上的笑容的确僵住了。 等等,事情和她想象得不一样啊?以皇后心塞了两三年的程度,若是不给元非晚小鞋穿,她就不姓阴! 但是,若皇后真对元非晚甩脸子,元非晚还能这么镇定地说一切都好?简直一点破绽都没有……太子妃李安琴都没这种不动声色的功夫呢! 阴贵妃很不甘心。“哦?”她故意问,“你之前都担心的啥呀?莫不是怕皇后?” 这引诱话题的目的明显得都和直接说“皇后就是那种会对我挑三拣四的人”差不多了。如此浅显的坑,元非晚自然不跳。“那当然不是。我只是担心,若是我一紧张出了错,岂不是给父皇母后丢脸?” 第一次进宫见皇帝皇后,是个人都要紧张。阴贵妃挑不出毛病,更加悻悻然。“如此说来……” 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元非晚利落地接过话题:“现在看看,幸亏是我杞人忧天了。”她一边说,一边露出一副略不好意思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阴贵妃总觉得一口血卡在喉咙里,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德王妃如此懂事,陛下和娘娘自然爱护。”她稍一停顿,又说:“看我,一不小心就拉着你说话,都忘记你是要出宫的。德王殿下想必已经在府里等急了吧?” 元非晚心道那个厚脸皮就该晾着,但脸上却笑道:“这个我便不清楚了。不过贵妃娘娘既要往立政殿去,却是我不该拉着娘娘说话了。”她让身后的一众奴仆让出路来,“娘娘先过去吧。” 阴贵妃又哪里想真的去见皇后?她先走过去,转了弯便停住了。 “娘娘,现在要去哪里?”灵焰见她不动,只得出声问道。 “还能去哪里?”阴贵妃恨声道,“小看她了,本以为是像……”李安琴那样的软包子的!结果这美人包子看着软,内里却货真价实是个芝麻馅儿的! 灵焰听出了这言外之意。但她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立政殿更近;为防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她只小声请示道:“……那咱们这就回去?” “回去!”阴贵妃不爽地肯定。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地盘上,所以刚才的话没说完。但这并不影响她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并为此露出喜色—— 瞧元非晚的模样,怕是不容易挑拨起来和皇后掐。这对她来说是个刺儿头,对皇后不也一样吗?就和萧旦和萧欥互相视对方为对手一样,皇后和她儿媳不也正能内部消耗力量吗? “这才是个好办法!”阴贵妃道,脸色阴转晴。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灵焰也没听明白。不过,她从主子的语气中揣摩到了重点,就是幸灾乐祸—— 虽然德王出宫建府了,但后宫里的火药味儿更重了啊! 对元非晚来说,公婆见过,结婚剩下的其他事儿——比如宴请宾客之类——都不关她的事情了。她得了空儿,除了努力打发总是想把她往床上拐的新婚丈夫外,剩下的时间都在合计皇后和阴贵妃的恩怨情仇—— 鱼家和阴家两边实力差不多,阴贵妃当年只差一点就能成为阴皇后; 无论大小事,阴贵妃处处找皇后麻烦,然而皇后顾及自己母仪天下的地位,一直都不能做太大的动作。 比如说,连宫女名字,阴贵妃都要和皇后对着干——皇后身边的宫女名字都和布料有关系,她就新取了一系列和火有关的名字—— 这难道还不能看出阴贵妃不放过任何方面的找茬态度吗? 反正吧,宫中其他两个妃子的关系暂且不说,皇后和阴贵妃绝对是互相厌恶到仇视的,绝对没希望转圜。而皇帝的态度嘛…… 元非晚眯了眯眼。皇帝似乎哪边都不帮、哪边都不偏袒,这是真的吗? 不管如何,这婚结了,并且总体还算顺利,至少元非晚和萧欥都挺满意。这话题霸占了长安百姓街头巷尾议论热搜的头名,好几天后才被非正常情况压下去—— 这非正常情况,就是吐蕃使团进了长安。 “哎哟,这什么牛啊?身上毛怎么这么长?真的是牛吗?感觉会很脏啊……” “是啊,他们的衣服也好奇怪!” “我一直以为胡服好看得多,怎么轮到吐蕃人身上就不管用了?” “哎,别说,真是北面胡人的装束好点!” “还有他们的脸,一个赛一个红!这种肤色,咱们圣人哪里能看得上?” 基于大盛和吐蕃之间不怎么良好的邻居关系,几乎所有长安人都戴了一副有色眼镜看进城的吐蕃人,敌意不言而喻。从他们说的时候故意忽略好的部分——比如说货真价实的金银宝箱——就知道了。 吐蕃使团众人大多不懂长安话,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从路边民众的表情语气上揣摩出他们不受欢迎。至于高层的几个,听倒是听懂了。 “这开头不太好。”布德贡赞皱着眉道,“不过还在意料之中。”照他之前的预估,臭鸡蛋烂菜叶都是最低层次的。“幸亏国师你出了主意。” 布德贡赞也就二十来岁,被他称作国师的人看起来竟然比他还年轻,光看脸绝对不能服众的那种年轻。此时听到布德贡赞的话,他也只是笑了一笑:“这只是开头。王子,你不必担心。” 布德贡赞显得稍微平静了点。“凡事有国师,我自然放心。不过,”他又确定性地问了一句:“大盛的皇帝真的愿意嫁一个公主给我吗?” “肯定会的。”年轻的国师向他保证,“不管是不是真的大盛皇帝女儿,你都一定会娶到一个大盛的公主。而且,这反正不是咱们此行的主要目标,不是吗?” 一听到这话,布德贡赞脸上的最后一丝忧虑都一扫而光了。“你说得对,国师。”他道,压低声音,其中带上了一点危险的意味。“等我当上赞普,公主什么的都没有用!” 若是有个大盛官员听到这些话,定然知道吐蕃一行人的真正目的确实是被软禁的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 时间再往前拉拉,德王府里。 吐蕃使团今日到达长安,这事儿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毕竟这是正式的外事访问,时间之类两方自然得约定好。作为必须上朝的亲王之一——没错儿,为了平息众议,皇帝前两年就叫上一众成年儿子参与朝议,倒是显得萧欥不那么突出了——萧欥更加清楚明白。 “好的不来坏的来。”在给萧欥整理朝服时,元非晚如此道。因为就算她想着要借刀杀人,也不能掩饰吐蕃来使的不怀好意。 “也没有什么。”萧欥张着两只手,任夫人在他身上动作。因为身高原因,他还略弯着腰让元非晚摆正他的官服领口。“今时不同往日,我们难道还怕他们?” “咱们自然不怕。”元非晚给他弄齐整,继续道:“不过是有人嫌葛尔东赞活得太久了而已。我现在都怀疑,葛尔东赞是故意给咱们抓住的了!” 萧欥低沉地笑了一声。“这不太好说。但以我的意思,早晚踏平的地方就不要在意太多了。” 这话可谓狂妄,不过元非晚只白了他一眼。“是是是,知道你很行!但不管如何,他们这八成是上门砸场子,咱们难道要忍吗?” “当然不忍!”萧欥斩钉截铁地道,“说句实话,我正等着看他们出招呢!” “那今日朝议,你可得走点心,别让吐蕃人提出什么阴点子。”元非晚道。别以为她不知道,萧欥面上没表情,但朝堂上他认为不重要的事情,通常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 萧欥略微皱眉。夫人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他的小动作总是被戳穿啊!但是没办法,谁让他就喜欢她这样呢? “来亲一口?”话虽然是个疑问句,但萧欥立马采取了行动。 元非晚连反对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按头吻了个天昏地暗。等两人再分开时,她不得不抱怨:“刚给你整理好的,又皱了!” “哪里皱了?”萧欥心满意足地拍拍自己胸前的团状花纹布料,“是你要求太高了……行啦,时间不早了,我去上朝!”在元非晚真的生气之前,他脚底抹油地溜了。 元非晚又好气又好笑。但她知道,凡是萧欥答应她的事情,就从没有做不到的。得,那她就安心等消息吧! 这消息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期间萧欥派人带了口信回来,说中午不回来吃饭。元非晚一听,就知道吐蕃人在使幺蛾子。要不,只是觐见一趟、献点东西,何至于要萧欥留在两仪殿议事? 事实证明,元非晚所料不差。萧欥回来时,脸色不算差,也绝对不算好。 “怎么了?”元非晚先陪他吃完饭,才这么问:“吐蕃人提出了什么无聊的要求?” 萧欥大为惊诧。“你怎么又知道?”想想,他觉得自己表述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他们提出要比试……我觉得很是无聊,不过其他人好像不这么想。” 元非晚没解释她觉得无聊的原因。 为了彰显睦邻友好的关系,当然要办点儿活动。也就是所谓的友谊竞赛,比点不伤大雅的方面,比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但当然,要求吐蕃那种蛮荒之地出来的人比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实在不可能,所以比的方向更可能偏向体力—— “他们要比什么?摔跤?牵钩?蹴鞠?”元非晚一个一个地猜了下去。从萧欥的脸色中,她就能看出来,她八成全猜中了。 “你说的他们全说了,”萧欥回答,刚才那点惊异不一会儿就全都蜕变成了“不愧是我夫人”的自豪,“但当然,不可能他们说什么咱们就听什么。” “最后定了哪一项?”元非晚比较关心这个。 “蹴鞠。”萧欥也没浪费时间卖关子。“咱们这边提出来的是围棋。至于跳舞,好像两边都没异议。” 三项才好分胜负,十分正常。元非晚思索着,又问:“人选定好了吗?” “没有。”萧欥把手一摊。“这才是我觉得无聊的原因——光是项目,一群人就吵了一天;再选人出来,怕是至少得三天?” 元非晚扑哧一笑。萧欥耐心有限,且从来都是以行动说话,自然觉得浪费时间。“要我说,蹴鞠就不用挑人了。你直接上不就得了?” 对于自己的实力,萧欥从来不掩饰。又或者说,在自己绝对信任的人面前,他非常放心。“这个不用说也是我。我只有一个希望,某些人不要来拖后腿。” 元非晚这下真忍不住脸上的笑容。萧欥很明显地在暗指萧旦——太子殿下的心思都放在朝斗上了,打球水平那叫一个一般般,连秦王江王都比他好! “至于下棋和舞蹈,那就不关我事了。”萧欥知道元非晚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继续道:“但我大盛泱泱人才,难道还比不过吐蕃?” 元非晚本想点头,忽而又想起了吐蕃那种女子露出肚皮、浑身轻纱、浑身若隐若现的舞蹈。这舞女的看着没什么,男的看起了反应,就准备丢脸吧!“这可说不大好。” 萧欥这回真的大为惊诧。而等他从元非晚嘴里套出她的怀疑时,他一时间没想到别的,只想到一个关键方面:“夫人啊,你不会以为我也是那样的男人吧?” “那可难说。”元非晚故意表示怀疑。“古话都说了,食色性也。既然都是本性的东西,正常男人都会有的罢?” 萧欥觉得这反问有点耳熟。不一会儿,他就想起来,这不正是他们新婚夜后第二天起来时他自己说的吗?元非晚那时被他噎得没话说,感情是还记着呢? 不过,论下限程度,元非晚还是和萧欥差得远了。因为萧欥愣怔过后,立时端出了一副极感兴趣的姿态:“既然夫人都这样说了,想必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怪我,还傻乎乎地和你谈这些……” “……啊!”冷不防被拦腰抱起,元非晚不由惊呼出声,急忙搂住萧欥的脖子。“你突然这样,想干什么啊?” “你还问我想干什么?”萧欥低下头,对着怀里的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食色性也,咱们不如身体力行地实践一下?” 这笑容在元非晚眼里已经超出了大尾巴狼的程度,到达了一个新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不要脸境界—— 果然,她男人最近满脑袋里装的都是些特别不堪入目的东西吧! “……可我还没沐浴!”因为想到最近几日萧欥如狼似虎的程度,元非晚立马打起了退堂鼓。 不是她不合作,是她真心扛不住啊……到底是每个男人都这样,还是她这个男人憋太久?她身上的痕迹从来就没有消掉的可能啊! 萧欥听了这话,脚下一转,把原本目的地卧房变成了浴室——没错儿,就是浴室。他表示,他之前大费周章地一定要把郊外的温泉水引进来,不就是为了这时候吗? 元非晚只是被他抱住,又没有瞎。这会儿一看方向,她顿时觉得大事不妙。“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洗!” “不,还是为夫帮你一把吧?”萧欥才不会放过到嘴的鸭子。要是他这时放下元非晚,那简直是脑子有洞!“夫人啊,你也要给为夫一个表现的机会!” 元非晚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表现的机会?她身上斑斑点点的吻痕难道是她自己弄出来的吗?“真的不用,”她依旧没放弃,干脆讨饶了:“天天都……我有点累。” 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萧欥依旧没放弃。他一边大步往前走——一票侍从婢子都识趣地躲避——一边还不忘嘴炮:“每天动的都是为夫,夫人你躺在那里就好了。为夫不累,你有什么累的呢?” 卧槽啊这个没下限的男人! 元非晚脸色血红,只得把脸埋在对方怀里。她当然可以挣扎,但问题在于,她打不过他啊,十个她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 “……哎哟!”萧欥突然痛呼了一声,脚下一顿。原因别无其他,正是元非晚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因为位置问题,正好咬在胸口。 但一顿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等萧欥搞清楚发生什么事后,他抱着人,走得更快了。“原来夫人你早就等不及了?早点说啊!” 元非晚目瞪口呆。这种颠倒黑白的实力……“我什么时候说过了?” “”   ☆、109第 109 章 围棋、蹴鞠和舞蹈,人选就和萧欥预料的一样,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吐蕃方面不知道如何,反正大盛这边口诛笔伐,太极殿上闹得和菜市场差不多—— 选谁合适?谁去一定会赢?采取的策略是开门见山还是田忌赛马?比赛顺序又该怎样? 诸如此类,吵得不可开交。皇帝这三天啥也没干成,光听大臣们吵嘴了。 好在最后定下来的人选勉强能让大家都满意。围棋出战的是大慈恩寺的惠安大师,他在黑白子方面素有国手之称。而蹴鞠就和元非晚料想的一样毫无异议,因为以萧欥为首的蹴鞠队伍这两年间已经荡平了长安其他蹴鞠队,想找出个反对的都难。剩下舞蹈,自然而然地交给皇后去办了。 左右说来,没元非晚什么事,她只需要等着看好戏。而对萧欥而言,因着蹴鞠的理由,皇帝特地把他叫去嘱咐了一遍。 皇帝做事中规中矩,也就意味着他不特别重视谁、也不特别贬低谁。而萧欥心里头装着自己的东西,对绝大多数人都冷淡,皇帝也在这种冷淡的范畴里。所以可想而知,父子俩到底有多久没能单独说话—— 根本是没有! 直到进了甘露殿,萧欥才从左右无人的情况下察觉到这次情况不同寻常。一般,他都是和太子一起进甘露殿的;或者人再多些,就有萧旭和萧晨。然而这次理由很正常,他并没想多。 反正赢回来就是了嘛,他知道的! 皇帝好像也这么想。因为他先是温声让刘永福给萧欥赐座,再然后问了萧欥几句关于球场上的问题,无非是知不知道对方底细、有没有信心之类。 萧欥也一一做了回答。在皇帝点头表示满意之后,他满心以为他立马就可以回府,结果皇帝的下一句话就把他定在了原地:“小七,不过一刻功夫,你就归心似箭了?” 皇帝平时在朝上的称呼都很正经,比如德王。就算只有父子几人的私底下,他也顶多唤一句七郎。小七这样的称呼虽然比不上太清奴,但对皇帝来说,已经很亲昵了。 可不知怎么的,萧欥预感到后面没什么好事。“不,父皇,没有您说的那回事。”他矢口否认,坐直身体。 然而儿子心里满心满眼装着自家夫人的模样,皇帝又如何看不出?“上次德王妃来,朕问过了,说你对她很好。” 萧欥没吭声。 元非晚是他看中的、追了好几年才追到手的夫人,他怎么可能亏待她?和某些人一比,她实在值得他对她好!多好都不过分! 但萧欥也很难一口咬定,皇帝也在“某些人”里。 是,他当年顶替太子去西北的事情,最终是皇帝首肯的。然而,若是没有皇后一力坚持,皇帝更属意的对象是次子秦王萧旭。 另外,从其他种种痕迹看来,皇帝已经很努力地试图把一碗水端平。不管嫡庶,他给出的东西都让人无可指摘,对各个儿子的态度也毫不偏颇。 如果仅仅从对他的态度而言,皇帝论功行赏时给他的奖励——随意进出宫廷的令牌、率先参加朝议的特权、以及定了他最喜爱的女人——他反正挺满意的,尤其是最后一项。虽说那有他加急战报促进的原因在,但皇帝自己跑到吴王府去提亲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不是说他吃打个棒子给个甜枣这种做法,然而皇帝确实比某些人强,而且强太多。生在帝王家,不能对父母亲情有太大要求,皇帝如此已经够格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萧欥一时半会儿没说话。但必须得说,他确实领情。 皇帝似乎也没指望自己冷淡的儿子马上表态。“听到她那么说的时候,朕还有最后一点担心。不过,今日看到你的模样,朕就可以放下心了。” 萧欥略微蹙眉。皇帝的意思难道是他很高兴看到儿子和儿媳关系和睦?突然说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干什么? 不怪萧欥不明白,因为皇帝的话确实没说完。“你从陇右回来之前,每年手书不过两封,朕就在担心。后来你自己请回长安,朕还以为可以放心了,但是事情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这话说得委婉,然而听在萧欥耳朵里就和振聋发聩没区别。除了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从来没和他谈这个,更别提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 再不吭声就太不合适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父皇,您确实可以放心。” 皇帝一直盯着儿子的脸,闻言短促地笑了一声,特别像苦笑。“你是说真的吗,小七?” 萧欥同样望回去,坚定地点头。他早已过了撒谎会脸红的年纪,此时看来竟然万分真诚。 可若是皇帝看不出,他也白做皇帝这么些年了。“还是不愿意和朕说实话,是吗?” 萧欥想继续摇头,然而他忽而发现皇帝的笑容被鬓边一丝斑白及眼角的纹路衬出了衰老之态,这脖颈就跟石雕的一样,僵硬而动弹不得。 若是他刚回到长安的那阵子,不管是皇帝还是皇后,和他打苦情牌,他都不会认账的。时至今日,他能保证他对皇后依旧能保持这种决绝的态度,可到了皇帝这里…… 虽然他认定自己已经足够心狠手辣,但那还是被逼出来的,是吗?不然这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忍?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感觉太过微妙,萧欥干醋不吭声,眼睛也不眨一下。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性子。”皇帝看着儿子,自顾自地说下去,似乎沉浸到了某个遥远的时光梦境里。“整天窜上跳下的,皮得很。爬树掉下来、新衣服一定三天破、没事就糊弟弟一脸泥……什么坏事没干过?” 萧欥好生尴尬,虽然面上没显出来。他小时候这么熊吗?不好意思,他能不能说他不记得了啊? 可皇帝没打算停止怀念过去。“刚练剑的时候,朕不让你练太长时间,你就在殿里偷偷练,打碎了花瓶还说是猫干的……什么猫能把一人高的花瓶连带着边上一架子的玉雕给打了啊?若不是先皇疼你,装不知道,你屁股早被打开花了!” 这个事件太大,萧欥想装忘记了都不行。因为他是在甘露殿里干这件事的——换言之,打碎的都是高祖的宝贝。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没他那种逆天的好运气——只是被骂了一通,没受皮肉之苦! “不过这大概也不是全是坏事。”皇帝道,语气里有些不易觉察的欣慰。“在那之前,你是谁说的话都不听;在那之后,先皇动个小手指,你就老实了。” 萧欥眼观鼻鼻观心,继续尴尬。 那不是他心虚吗?一架子玉雕诶,价值连城!里头的一个碎渣子都够普通老百姓过一辈子的那种,然后他一个失手就把它们全砸成分文不值的渣滓了!小时候他只知道很多钱,等到他确实混到民间以后,就更后悔了好么! 皇帝看着儿子强撑着不塌的表情,微微一笑。“所以朕知道,你当年会自告奋勇地去甘州,八成是因为先皇的期望。” 萧欥无法反驳。 因为就连皇后私底下劝他时,这条理由就是最动摇他的——继承高祖的遗志、统一太平这大盛的天下!相比与此,皇后其他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他根本没听进去多少。 但当然,这种情绪只是开始而已。等打了第一场仗、确实知道战场的残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皇后和太子的意思不是叫他去建功立业,而是去送死!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年,还热血上头、满心都塞着沙场裹尸是英雄的不实际幻想,不正是最好的挡箭牌、马前卒吗? 皇帝似乎猜出了儿子在想什么。“朕听说,”他声音变低,有些沉,也有些后悔,“你第一次受的伤,是最重的?” 萧欥垂下眼睛,没有回答。 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依靠自己还算不错的箭术,没有百发百中也有十发九中。正得意的时候,不防有敌军绕到后面,照着他后心放了一记冷箭。那感觉,可是真正的透心凉。若不是箭头上没毒,他现在早就死成灰了。 可这种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他被混在一堆死尸里,略清醒后,自己在腥臭和血水里爬出半里地,才被发现监军消失、急得快发疯的甘州刺史捡回去。那时他正发着烧,意识不清楚,但他绝对肯定自己说过,不要把这事报上去—— “你不说我就不会死,若你说了我真的会死!” 这大概把全军的人都吓住了。反正等他再次清醒后,整个军营,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不复之前的轻视和看低。 那一箭杀死了过去的他,却又给他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崇高威望。真要说起来,他确实得感谢那冷箭,对吧? “高昌。”萧欥平静地吐出了这个人名。高昌正是那时候的甘州刺史;只有他,才能让这件事上达天听! “确实是他。”皇帝没有否认。“朕知道你让他们都闭嘴,但这是朕一定要他说的。朕告诉他,要么说,要么死。” 都拿皇帝身份去压人了?萧欥重新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父皇,这可不像您一贯的作风。” 这话里的敌意呼之欲出,皇帝略微苦笑。“如果朕说,朕只是想知道你的近况,你信吗?” 萧欥抿紧了嘴唇。他的心寒被挑起来后,做的决定都偏向狠厉;所以这时候,他感情全都叫嚣着不信。但理智却告诉他,若是皇帝想对他做什么,现在的情况就不会是这样了—— “高昌什么时候说的?他说的,不止这些吧?”他冷静道,都快变成冷笑了。反正他对此早有预料,实在算不得意外! “小七。”皇帝轻声唤道,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绕到萧欥前头蹲下。“若是你愿意告诉朕,朕何至于出此下策?” 那就是全知道了。萧欥闭了闭眼睛,掩去其中的复杂心绪。“敢问父皇,您想要怎么处置儿臣呢?” 皇帝干脆也盘腿坐下,就在萧欥对面。“如果你一定要说处置的话,现在算吗?” 萧欥抿唇不言。 他早已过了天真的年纪,而他要做的事情也绝不能和儿时一架玉雕的价值相比;如果说皇帝富可敌国、根本看不起那点东西的话,那若要夺取国家,怎么可能不触动一个皇帝的逆鳞? 所以,他不信。 不管时间早晚,不管方式如何,皇帝一定会采取措施来保证自己的措施不被动摇! 皇帝脸上的苦笑更明显。然而殿中唯一的另一人并不直视他,所以没人看见。 其实对于那一架子玉雕,他还有话没说。萧欥打碎了那些玩意儿、又撒谎是猫做的以逃避惩罚,这对小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高祖偏爱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算了。萧欥心虚,这也理所当然。 然而,后面的事情却不是普通小孩子能做到的—— 因为萧欥这一心虚,就一直持续了下来,高祖薨逝都没改变这点。好些年的时间里,他都循规蹈矩,再也没出哪怕一点问题。宫中一大混世魔王摇身一变,成为了宫中最聪明绝顶、勤奋上进的小王爷。 这转变人人都看在眼里,有的忌惮,有的欣慰。忌惮的先不说,至少高祖就颇为欣赏。“小七确实像我!不仅长得像,性子也像!知错能改,性子坚忍,若是好好磨练,定然能成为一代明君!” 真该庆幸,这话高祖只和自家儿子、也就是皇帝说了,而皇帝并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一个人。要不,萧欥八成连十三岁都活不到,直接死于宫斗! 而这话,皇帝也不想对萧欥本人说。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闹得众所皆知——别的不说,太子这块儿就不好处理!到底是嫡长子重要,还是治国的才能更重要? 这问题看着很简单,但事实上执行起来很难。皇帝就是皇帝,他必须考虑他任何一个抉择对天下的影响;若是一个目标好的、但却可能引起内乱的决定,他肯定会犹豫再三,试图避免这种惨烈情况—— 毕竟,一旦打起来,他们内部胜负暂且不说,外部还有其他国家虎视眈眈啊!怎么着都不能搞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吧? “小七,若你还是不愿意说,那便罢了。”相持半晌后,皇帝先开了口,略有些疲惫。“你想回去,便回去罢。” 萧欥重新抬头看皇帝,喉头滚动了两下,但没发出声音。然后他站起来,背过身,缓步向殿门走去。 就在他准备跨过最后高高的门槛时,皇帝的声音又在他背后响起来:“小七。” 萧欥站住了,但没回头。 “像小时候那样,叫朕……不是,叫我一声‘阿耶’?”皇帝也站起来,深深凝视着儿子的背影。 萧欥脊背骨僵住了。他杵在门口半晌,都一动不动。 皇帝也没动。甘露殿里一片沉寂,只能听见金质计时兽的滴水声。 最终萧欥还是转过了头。“阿耶。”他轻声道。 两人的目光隔着三丈长的双龙戏珠地毯上交汇。皇帝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而不是惯常那种浮于表面的神情;而萧欥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心里多年以来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掉了。 这种心情的变化很容易体现在脸上,至少在元非晚眼里看来是。 “你今天怎么啦?”萧欥刚回德王府没多久,说不过两句话,她就敏锐察觉丈夫身上的气息不同。“感觉很高兴?” “哦,你看出来啦?”萧欥心情好,便抱着老婆窝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整理她的鬓发。 “还没用晚膳呢,就往床上躺,算什么事儿?”元非晚挣扎了一番,无果,只得由着他去了。然后她略惊奇地发现,萧欥今天竟然没有通常那种把她带到床上就做某种事的意思。“你今天到底怎么啦?”她重复问了一句,“都不是普通的心情好!” “确实不普通。”萧欥搂着她,又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嗅着她身上清淡的香气。 既然没那种意思,元非晚就没反对他的靠近。另外,她现在对能让萧欥明显愉悦的事情更关注。 “让我想想……你今日进宫,应该定下来蹴鞠的人选了吧?一定是你,对吧?”没等萧欥回答,她又略皱眉否定:“不对,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情,你不会额外高兴的。”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推了推肩膀上的脑袋。“快别卖关子了!” “原本以为丢掉的东西又找到了。”萧欥低声回答她。也许不是丢掉,而是一直在那里,只是他被浮杂遮住的眼睛之前一点都没看见! 元非晚对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表示怀疑。“是吗?”她继续推搡肩膀上的脑袋,“你不说实话也可以,快点给我起来!” 然而萧欥当然死皮赖脸地窝着。为了防止元非晚得逞,他还手脚并用,把她整个儿抱在怀里。“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啊你?平时对其他人不是挺有耐心的吗?” 元非晚从鼻子里出了口气。“你也知道是其他人了!别人我不管,你必须给我老实!人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到你这里就只剩有难同当了不成?高兴的事情就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一份变成两份儿,有什么不好?” 萧欥并不打算瞒着她,但他就想逗她说话。“照你这种说法,那有难同当时不就变成了双倍的麻烦?” “错,”元非晚理直气壮地否决他,“若是有难同当,那麻烦就是一人一半。而若是再加上两人的配合,那一人就连一半都没有了!” 萧欥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来。“伶牙俐齿!还有脸说我油嘴滑舌呢!” 元非晚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怎么,你不服?” “当然不敢!”察觉到怀中人有用力推他的趋势,萧欥赶忙道。“服,服得不能再服了!” “这还差不多。”元非晚用女王的态度表示满意。“既然服了,老实话在哪里?” 萧欥抱紧她,附耳过去。元非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到最后却又变成了弯着的月牙。“真没看出来,你这么走运!” 这绝对是她发自内心的大实话—— 因为皇帝的意思,就是他一直把萧欥当亲儿子看,一直都惦记在心里。虽然平时因为各种不可抗力以及别的势力牵制,这并不能完美地表现出来;但对一个帝皇来说,如今的皇帝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别的暂且不说,至少元非晚做芷溪公主时,她皇帝爹可没这么疼爱儿子。她皇帝娘倒是疼爱她,但对她兄弟可就差了一大截。等到她皇帝弟和皇帝哥的侄子掐起来时,那皇室亲情真是一点也没有了—— 准确一点说,皇位的各位竞争者之间,有亲情什么的简直和放狗屁一样,笑笑就可以了。以此作为评判标准,现在的皇帝毫无疑问可以称作亲爹。 元非晚高兴了没一阵子,却又想到另一方面。“夫君,”她略有犹豫,“这事情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萧欥以为说她在特指某件事,便道:“不可能,父皇没必要欺骗我,那没意义。” “我不是父皇在麻痹你的意思。”元非晚把人推开,神色郑重。“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找你说这个?现在?”   ☆、110第 110 章 若是皇帝的意图那么好揣摩,他也不能成之为一个总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上位者了。小夫妻俩一起揣摩了好几日,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最大的可能莫过于皇帝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这才选了现在和萧欥摊牌;但问题在于,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事实到底是什么呢? 不得不说,在吐蕃使团还没走的当下,专注于揣摩这件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两人一致同意,等外人走了,再向皇帝及他的心腹大臣求证一二。 实际上,此时几乎所有人都更关心吐蕃方面的动向。就比如说设在太极广场上的围棋对弈,不仅五品以上大臣们带着他们的诰命夫人悉数到场,各位亲王和公主也都带着王妃和驸马出席了。人数之多,包围吐蕃毫无问题。 以萧欥的地位,座次自然排得很靠前。客观地说,他的位置仅在皇帝皇后及太子太子妃之下。作为正妃,元非晚自然也有相同的殊荣。 “你看着就好,”萧欥这么说的时候略担心元非晚不适应这种有许多外宾的宏大场面,但看她不易察觉的打量表情就知道自己多虑了,便改口道:“我们一定会赢的。” 元非晚毫不犹豫地点头。“那是当然!” 皇帝皇后还没上场,大家都在说小话,也方便她四处观察—— 最尊贵的位置自然是中间高处的御座。从阶梯上往下延展到太极门,铺着一条长而宽的牡丹纹织锦红毯。红毯两边,其他人的座位依次排开。 大盛这头,最靠红毯的一列都是皇帝的儿子和儿媳。太子,德王,秦王,江王,泰王,纪王,燕王,一字排开。后面则是大臣的座席,打头一个是李庭,然后是魏群玉,赵岷;后头的座次则照官职高低依次排列,看上去浩浩荡荡一大片。 元非晚必须庆幸,萧旸排在萧旭和萧晨之后,和他们隔了足有四个人的位置。有这么远的距离做保证,他们在正常情况下根本没希望照面—— 元非晚真心实意地觉得这真是太好了。不管这场上全是自己人还是有外邦人,丢脸什么的都不该;丢脸丢到吐蕃的话,那就更糟!如今能防患于未然,皇帝真是英明神武! 相比之下,对面的吐蕃就有些不够看的样子。 他们带头的自然是二王子布德贡赞。而布德贡赞既然要和亲,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带夫人,即便他确实有。 而第二张案几后、也就是元非晚隔着地毯的正对面方向上,人却有些奇怪。明明是春天的明媚天气,不冷也不热;那人却用一种带着万字纹的布料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起来,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个眼睛。 元非晚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对面两眼。她觉得吧,若是对方用的是黑布,那走到街上被人当打劫的概率非常高。 萧欥显然也觉得这种打扮极其古怪,不过他比元非晚知道得多一些。“那就是吐蕃的国师。”他小声对她说,嘴唇几乎不动。“听闻已经侍奉了三代吐蕃赞普。” 那不是个老头子就是个老太婆了?元非晚狐疑地想。可为什么老头子老太婆要捂得那么严实啊?未婚少女出街都没对方这种大阵仗!毛病真古怪! “我听说,吐蕃方面派出的围棋人选就是他。”萧欥继续低声道,“也许是个劲敌。” 听得这个,元非晚不由再多看了对方两眼。侍奉过三代赞普?真的假的?那眼睛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啊!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皇帝携同皇后一同到了,众人纷纷起身迎接。等行礼过后,大家坐下,皇帝便开始说些客套话,无非是友邦交流感情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 元非晚觉得,布德贡赞根本没在认真听。而所谓的吐蕃国师呢,视线似乎也不朝着御座的方向。 “我真觉得他们很怪。”元非晚极其低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的视线和嘴唇都没动,旁人发现不了,只有离她最近的萧欥听见了。“肯定是,”他用同样的耳语回过去,“但那个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先得赢!” “惠安大师会和这样一个一看就很可疑的人下棋吗?”元非晚表示合理怀疑,“谁知道那下面是谁?” 萧欥略微皱眉。“父皇应该不会忘记这个。” 果不其然,皇帝说到最后,便让人宣惠安大师上场。而对吐蕃将要上场的人,他也点出来了:“二王子,你们那边出战的人到了没有?” “这是当然。”布德贡赞肯定回答。然后国师自己出列行礼,回道:“微臣阿诗那社尔,见过大盛皇帝。”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拗口的名字和字正腔圆的长安话暂且不论,这明显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啊!说好的侍奉了三代赞普呢?这个国师听起来不过二十岁吧! 皇帝显然也吃了一惊,不过他很快带了过去。“你就是吐蕃国师?” “回陛下,是。”阿诗那社尔回道。没等皇帝进一步要求,他便抬起手来,扯下了身上的遮蔽。 很繁复的包裹在他那一扯下脱落得极其轻易,就像是有了自主生命力一样散落开来。等到它们完全落在地毯上时,大多数人的眼睛和下巴也一起落地了—— 阿诗那社尔长得一点儿也不丑;相反地,简直可以说美丽了。 吐蕃地处高原,风寒冷厉,人群皮肤大多糙黑粗红,他的皮肤却细腻得如同上等白玉。有这点做底子,再加上柔顺的五官,简直就像、就像…… 大盛这头,从皇帝到底下的人,都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几种不太好的类比对象。不过场合正式,没人真的说出来—— 这种年纪当上国师也就算了,还侍奉三代吐蕃赞普?难道从襁褓里就开始做了吗?简直瞎扯淡! 还有这模样……吐蕃赞普挑国师难道是从脸看的?已经能把大多数女人比下去,漂亮得都快不像个男人了吧? 君主身边的美少年总容易被人脑补到龙阳之癖的方向,更何况这么巨大的落差。一时间,太极广场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好在皇帝回神挺快。“国师真是深藏不露。” 这话似褒似贬,态度模糊,元非晚真心想给皇帝点三十二个赞——阿诗那社尔蒙着脸大概就是为了摘下遮蔽时的轰动效果,然并卵,皇帝的定力相当足够! 听到皇帝的声音,下头的大臣们也一个接一个回了神。他们现在已经收起了之前的那些轻视,满脑子只有两句话—— 卧槽吐蕃果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得小心起来了! 阿诗那社尔展露出一个标准而含蓄的笑不露齿。“陛下真是过赞了。阿诗那社尔棋艺不精,还要请陛下让惠安大师手下留情。” 皇帝嘴角含笑。他没肯定也没否定,只道:“既是友邦,当然点到即止。”说着,他点点头,会意的刘永福便下去引惠安大师上场。 惠安大师也没想到自己的对手是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当即就低声阿弥陀佛了一声。“国师,请执黑。” 这便是让出先手,态度可谓客气。 就在众人认为长了一副柔弱脸孔的吐蕃国师一定会推辞一二时,阿诗那社尔却粲然一笑:“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大师。”他说着便拿起一枚黑子,压在棋盘上。“大师,请。” ……卧槽? 以貌取人的众人再次傻眼。行动和模样好像是完全相反的啊?难道该说怪不得他能当上国师? 不过更让他们傻眼的在后头。 照常识来说,论起围棋,自然是大盛棋手更技高一筹。而若一定要从周边国家挑竞争对手的话,那也该是东瀛或者高句丽人,和吐蕃一点关系都没有。 但阿诗那社尔显然不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吐蕃人。他棋风凌厉,和脸上的表情、吐出话语的语气、甚至连眨眼的动作都对不上,整个儿反差极大。尤其是,他低头落子时眼里一瞬间闪过的光,危险得像刚淬过毒的刀子。 而惠安大师的棋风和他完全相反。他是个得道高僧,风格和缓,颇有佛教慈悲为怀的意思。这回碰上意料之外的对手,他竟是没多久就被杀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大盛众人先是怀疑,再是惊诧,现在统统变做了担忧—— 不会吧?他们难道要在自己最擅长的项目上输给吐蕃?脸往哪里搁啊? 中间依旧在对弈,边上早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没想到,这国师还真有两下子。”李安琴低声道。她本想把这话忍回去,但实在太难,就放弃了。 唯一能听见的萧旦没接话,只阴森森地盯着阿诗那社尔。 这时轮到惠安大师落子,阿诗那社尔正无所事事。察觉到那种目光,他抬眼对上,就回以一个温和到有些胆怯的笑容。 萧旦感觉自己的一个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不由有些内伤,立时移开目光。特么地吐蕃哪里找来的妖孽?演戏太行了吧? 见萧旦转头,阿诗那社尔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接着扫下去,却发现本该同样注意他的萧欥正侧着头,不知道在和身侧的女人说着什么,目光便不自觉地森冷了一下。 阿诗那社尔早前就注意到了元非晚。准确地说,除了皇帝,他就属看元非晚看得最多—— 原因很明显,因为她长得太美了! 阿诗那社尔对自己的容貌和才智都很有信心。这种信心让他在吐蕃立稳了脚跟,让他自如地进入长安城,直到身处为大盛朝最至高无上的太极宫中。他刻意延迟自己的露面时间,为的就是一鸣惊人、给众人留下深刻印象。 不得不说,他确实成功了,大盛众人的惊诧都不是假的。然而,同时也不得不说,他只成功了他计划的一半—— 有人比他更美不说,甚至还先他一步抓取了他的目标! 那怎么能行呢?大盛德王是他们吐蕃的头号劲敌,他不拿下他,吐蕃如何能称霸? 而如果说阿诗那社尔之前把这种敌意掩饰得很好的话,现在就不那么好了。至少对于自己受到的、不那么友好的注目,元非晚还没迟钝到毫无所觉的地步,正说的话便停了停。 萧欥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吭声,便催促道:“还有呢?” 他们之前谈论他们是不是进了吐蕃早已准备好的觳中,刚达成肯定的一致意见。元非晚刚要说她对吐蕃接下来可能做什么的预测,就接收到阿诗那社尔的目光。 不用抬眼,元非晚就知道那种敌意来源是谁。听见萧欥问,她便笑了笑。“与其说他们的目标是胜,还不如具体点,说他们的目标是你。” 萧欥十分赞同地点头。不是他自吹自擂,实在是他对吐蕃太强硬、并且屡战屡胜。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把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吐蕃人想对他不利,完全不是新鲜事。 “所以你现在连累我也成为目标了。”元非晚为这个做了个总结。 萧欥眉毛瞬时皱得死紧。“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吐蕃不会想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来对付他吧?比如说色诱之类的? “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元非晚笑道,分出注意力去观察棋盘上的局势。 萧欥顿时毛了。他不管吐蕃是什么意思,反正他绝对不想听到自家夫人嘴里说出诛心之语!“呵呵,有本事就让他们和我在战场上见真章!其他恕不奉陪!”他坚决地表示了自己的不买账。 “可我想,正是因为不想和你硬碰硬,他们才来这招。”元非晚继续道,“不然他们来长安做什么?其一,干掉葛尔东赞;其二,干掉你!” 这猜测实在靠谱,然而被立成靶子的萧欥竟然笑了。“那就让他们试试——不管是葛尔东赞还是我,他们都不会得逞!” “可我看吐蕃国师好像醉翁之意不在酒。”元非晚继续笑,同时拿起面前的酒爵微抿,借以掩饰他们正在谈论的过程,同时把话题转回去。“想必他是很愿意和你……咳咳!” 这突然冒出的声响让众人都为之侧目,包括御座上的皇帝以及额头正冒汗的惠安大师。 “儿臣不小心呛到了,”放下酒爵的元非晚赶紧道,很是不好意思的样子,“请父皇恕罪。” 皇帝深深盯了她两眼,摆了摆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于是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上。惠安大师那一步棋已经卡了很久,但他这次看了棋盘一会儿,就把车往左推了两格。 这一步看起来完全是废棋。阿诗那社尔觉得对方已经被自己逼入了绝境、故而随便移动充数,嘴角溢出了笑容,照着自己之前的想法继续推进攻势。 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是萧欥。“你刚才怎么了?”他悄声问,“好好地怎么会呛到?”开玩笑,他夫人这性子,怎么可能突然在中间露怯?百分之八百装的! 元非晚用同样的声调回答他。“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她刚才蓄意往左推了酒爵,只要惠安大师不傻,自然知道如何做! 这种小动作太微妙,萧欥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等他照着这种改变再推演一下,脸上顿时露出了不明显的喜色:“干得好!” 元非晚抿唇一笑。 阿诗那社尔棋路剑走偏锋,惠安大师一时不察,便给对方得了先手。一步错步步错,棋盘上便显出全盘溃败之象。 然而实际上,阿诗那社尔的棋艺还真没精湛到能把惠安大师逼得只能溃败的地步。只不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惠安大师从未面临如此困境,事情又很重要,紧张到脑袋一时卡住也是正常的。 元非晚便瞅紧了这个机会,刻意打了个岔。如果不被发现,自然好;若是被发现……啊哈哈,她只是偶然被呛到而已,和棋局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半柱香,阿诗那社尔便觉出不对来。刚才他还是胜券在握,如今棋盘上却转而陷入了胶着的情况。他擅长的是速战速决,拖下去只会对那个大和尚有利…… 等等,这种局势的转变,是不是就在德王妃那声咳嗽后面发生的? 阿诗那社尔满腹狐疑。他坐在靠吐蕃一侧,一抬眼便能看到元非晚的位置。那尊酒爵如今已经在它该在的位置,他只觉得不对,却又找不出来。 围棋最忌分神。他这一晃神,便没注意到惠安大师已经给自己制造了扭转乾坤的决定性一步。 和元非晚纸上谈兵的围棋技巧不同,萧欥既擅长领兵打仗,对围棋肯定是本质上的精通。如今见到惠安大师有反败为胜的趋势,他脸上不由露出了个笑容:“快了。” “确实。”元非晚点头,和他一起打哑谜,各自心知肚明。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萧欥又道。 “什么?”元非晚正期待着惠安大师把对方那个国师杀得丢盔弃甲、找不到北,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你是说我刚才说,他很愿意和你……” 萧欥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他愿意,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呢!” “哦,你怎么说?”元非晚听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开始有点想笑了。 “无论哪个方面都不如你的人,我为什么要将就自己?”萧欥理直气壮道。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好吗?别出来碍他的眼! 元非晚表示,她没有性别歧视,然而她很有正室的自觉。尤其是小三心怀不轨的时候,她对此的反应只有一个字—— 滚! 阿诗那社尔自然不知道,他的计划还未正式实施就已经被当事人直接毙掉了。元非晚还好说,像萧欥那样暴力的,直接就想踏平吐蕃…… 哦,不对,萧欥本来就想踏平吐蕃。若是阿诗那社尔真给他抓到什么把柄,那起兵理由就有了。师出有名,后勤充足,兵强马壮,何愁不胜? 真是想睡觉就递个枕头过来啊,这种好事到哪里去找? 又一炷香的功夫,棋盘上的厮杀终于分出了胜负。惠安大师出手略软,堪堪和阿诗那社尔掰成了平手。“承让了,国师。” 阿诗那社尔也拱手客气道:“大师承让。”不得不说,他语气之前风轻云淡,但现在颇有些咬牙切齿—— 任谁本来会赢、结果却被逼平,都会气死的! 这么想想,他眼中便闪过一丝阴鸷。 皇帝把底下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如此也不错,”他开口打圆场,“平局,两边都礼让客气了。” 这就是场面话。因为只要会围棋,都能看出礼让客气的从头到尾只有惠安大师,而阿诗那社尔步步紧逼。如今结果是平局,不得不说惠安大师心胸宽广,不愧国手。 所以说,陛下,您一定是在变相反讽吐蕃太不客气吧?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包括阿诗那社尔自己。他觉得自己脸都要青了,但好歹控制住了这种变化。 “怎么回事?”一得空,布德贡赞就着急地低声问。他对围棋一窍不通,但阿诗那社尔之前和他保证过,吐蕃肯定会赢啊! “出了点意外,有人做手脚。”阿诗那社尔咬着牙道。 “谁?”布德贡赞一听就要红眼了。有人添堵?那怎么能行? “现在不合适,回去和你说。”   ☆、111第 111 章 按照三局两胜这种赛制来说,第一局战平很微妙。因为那就意味着,如果哪边要获得最终的胜利,就必须连胜两局,一个差错都不能有。若是一胜一败,就会陷入到底是打平呢还是再加一场比赛的纠纷中。 萧欥表示,他没有那个耐心。 大盛接待吐蕃使团的规格已经够可以,难道还要他曲意逢迎对方不成?要知道,怕开战的不是他,而是吐蕃!既然如此,吐蕃在围棋上对他们大盛如此不客气,简直是不识好歹,合该吃点教训! 不管是从自己之前对战吐蕃的经验还是从吐蕃今次所表现的态度来说,萧欥都认为吐蕃在蹴鞠中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干净利落的球风。另外,也不能指望对方不在其他地方动手脚—— 不然,长安城里之前多出来的那些吐蕃人,难道是摆设吗? 在确定出战人选后,萧欥就吩咐下去,各个队员身边的人都不能少,尤其不能落单。蹴鞠是个团队运动,少掉任何一个人都是麻烦。 这种安排看起来谨小慎微,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有用。在蹴鞠比赛开始的前一天,卢阳明从宫中换防出来,差点被卷入一起街头闹事里。 说是差点,就是没出事。不仅没出事,卢阳明还连同几个千牛卫朋友痛殴了那群流民一顿,然后干脆利落地把人送进了长安县的牢狱。这都是因为提前做了准备的缘故。 也正因为如此,卢阳明改变了立刻回家的心,转而奔到德王府来报信,相当之气愤:“为什么是我?” “这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萧欥有些莫名。“要是他们不动手,那才是奇怪!” 卢阳明依旧气愤难平。“我的确知道这个——但是!为什么四个人里,他们就挑中了我!” 萧欥和公孙问之交换了个眼色,这才明白卢阳明的怒点到底是什么—— 不是吐蕃人竟然下手,而是吐蕃人竟然朝他下手;卢阳明肯定觉得,吐蕃认为四人之中他最差劲,一定最容易成功! ……这妥妥儿是鄙视人啊! “他们大概以为,千牛卫驻守皇宫,平日太平,疏于防练,容易得手。但事实证明,他们错了。”公孙问之难得多说了几句话,“只能说他们不了解千牛卫,也不了解你。” “你这是在安慰我?”卢阳明道,仍旧闷闷的。 因为他必须承认,千牛卫确实不及边防精锐,更别提和萧欥的青甲军相比。吐蕃人多次败于青甲军,自然不敢向货真价实出身青甲军的公孙问之动手。 有更软的柿子捏,为何非得撞南墙,对吧? 可就算知道这样的事实,卢阳明还是很不高兴。没谁能力被贬低还会高兴的—— “不管!七郎,你什么时候打吐蕃?我要做先锋!”他最后道,颇有些咬牙切齿。 “迟早的事。”萧欥很满意卢阳明的斗志,然而就算他也不得不说,卢阳明要是想借那个机会来报仇,最早也要等好几个月。“但复仇的机会可不止这个。”他点了点面前的黄花梨长几,“在蹴鞠里杀吐蕃个落花流水,难道不好么?” “当然好!”卢阳明飞快点头。敢对爷爷下手,看他不干死那一帮敢看低他的小兔崽子! 第二天。 蹴鞠比赛的场地设在宫中飞仙楼侧,从楼上能清楚地看到赛场中的情形。一大早,王公大臣们就都到齐了,只等皇帝皇后来。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卢阳明在宫门外被找麻烦的事儿,大家很快就都知道了,群情激愤—— “吐蕃真不要脸!” “还没打呢,就来阴的!” “挑在昨儿傍晚,绝对是故意的吧?” “没错,打的一定是让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替代人选的主意!” 说是窃窃私语吧,声音又不小;说是不爽的指责吧,偏生大家说的时候都挡着嘴巴或者半张脸,丝毫不朝吐蕃方面飘去一星半点儿眼神。 布德贡赞只觉得屁股下面的坐垫似乎一瞬间长满了细针,让他坐立不安。“国师,”他悄声问身侧的阿诗那社尔,“现在怎么办?” 阿诗那社尔倒是一副完全自如的模样。昨天傍晚失败的事情,他当然已经知道了,并且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那就让他们说去。”他说,露出个不太明显的冷笑。 布德贡赞听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心里总算安定了点。因为他还知道,为了胜利,吐蕃上场的队员准备了些别的、必须保密的玩意儿! 现在说这些当然不合适。布德贡赞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得意笑的举动,把声音控制得更低一些。“今天,大盛皇帝好像也没把人叫出来的意思……如果一直如此,咱们要如何下手?” 布德贡赞话里的“人”,便是在长安当了两年多人质的吐蕃大王子葛尔东赞。大盛锦衣玉食地把他养得很好,但决不允许他脱离一大堆守卫的视线。吐蕃方面已经派人打探过,结果是强攻必不可取,只能智取,或者说投机取巧。 阿诗那社尔自然知道布德贡赞的心病。 其实,布德贡赞没那么容易沉不住气,奈何现在的情况不同寻常——他们在长安呆了七八天,可到现在连葛尔东赞的面都没见过! 而不仅是布德贡赞,阿诗那社尔自己也在着急。 照他原来的计划,围棋与蹴鞠他们都该赢。这样一来,得到最后的胜利,他就好和大盛皇帝谈条件,让大盛归还他们的大王子葛尔东赞。又或者,大盛不需要放了葛尔东赞,只需要给他们一点儿与葛尔东赞接触的时间…… 阿诗那社尔最完美的计划开头就是后一种。 他设想着,他们在大盛的地盘上见到葛尔东赞,伺机下毒;然后他们回到吐蕃,只等葛尔东赞毒发身亡时立刻发兵声讨大盛,理由都是现成的! 算盘打得噼啪响,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 先是他在围棋比赛里被元非晚不着痕迹地坑了一把,再然后是派去伏击卢阳明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夫妻俩怎么回事?结婚以后就翻倍地难对付了吗? 阿诗那社尔十分不甘心,这种不甘心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布德贡赞。准确一点说,他嫉妒的情绪在这种不甘心里占了绝大多数—— 他之前得到的情报里,可没说大盛德王新娶的夫人这么难缠啊!还有那种绝世的美貌,简直让所有人自惭形秽! 阿诗那社尔自己酸溜溜的,就顺带以己度人,把其他人都想得和自己一样灰暗。同样,以他的自信,他又哪里会觉得,自己的准备工作其实不够充分呢? “没关系,咱们还有机会。”阿诗那社尔最后这么回答布德贡赞的问题,“于情于理,大盛皇帝都不可能不让我们见大王子一面。再者说了,大王子总不可能永远留在长安。就算是大盛皇帝,也不会养着废人的。了不起,咱们就暂时答应他们的条件,其他的以后再说。” 的确是这个道理……布德贡赞彻底安静了。 没错,大盛方面押着葛尔东赞,不就是为了和他们吐蕃讨价还价?若是他们在友谊赛里赢了,就能为这种讨价还价增加筹码;反之,也只是困难一点,而不是完全没希望—— 难道大盛会养着葛尔东赞一辈子吗? 肯定不能! 所以,他一定不能急:他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才把自己国内摆平,眼见就剩葛尔东赞这一个挡路石了!前面那么长时间都扛过来了,后面的如何不能?要耐心,耐心…… 这边吐蕃两个带头的都在心里思考自己的事情,那边大盛看着吐蕃没反应,议论声便慢慢小下去。但他们不是放弃了自己刚才的观点,而是更加坚定—— 做得这样明显,还好像什么都没做一样,吐蕃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前一晚上知道卢阳明的遭遇后,元非晚就预料到了这种发展。所以,她现在并不在意楼上吐蕃使团的反应,而是更关心楼下已经开始就位的两支队伍—— 长方形的球场比周围平地略微凹陷,边缘插了一圈彩旗;场地平整,球门也是簇新的。两边队员都正站在外围,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 只要看大盛的出场阵容,就知道元非晚为何一点也不关心周围的议论。因为四人之中,不仅有她丈夫,还有她大哥! 立在马边的元非是距离飞仙楼最近,很容易就察觉了自家妹子从楼上投下来的关心注视。眼看距离比赛开始还有时间,他便转过头,仰脸露出了个信心十足的微笑。 元非晚的心放下来一点,便也笑了笑。昨晚萧欥已经给她分析过今日蹴鞠可能的情形,结论是不胜根本不可能。她自然相信这点;然而据说吐蕃蹴鞠风格不干不净,所以她更希望他们这边四个人能有个全须全尾的胜利。 在这种全心的期待下,萧旸的搭话就显得不怎么令人欢迎了。 “好久不见,芷……德王妃。” 此话一出,元非晚脸上残余的笑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简直了,一看萧欥不在就凑上来是怎么回事?听他开头的话,莫不成还想叫她芷溪? 元非晚只觉得身上发寒。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然不能表现出这种嫌弃。“泰王。”她点头致意。他们现今是姻亲带来的平辈关系,行礼不用,意思到了就好。“怎么不见泰王妃?” 萧旸抓住了这个难得的近距离交流机会,正在暗自窃喜。然而元非晚一句“泰王妃”,瞬时就把他的各种美好想象打得七零八落。“她……” 他正想找个什么理由推搪过去,花凌容竟自己走过来了。“我在这儿呢,阿晚。”她笑道,唇边弧度非常标准,正符合现在的情形。“还是你记着我。哪里像五郎,”她含嗔带怨地盯了萧旸一眼,“一见到别人就把我给忘了。” 那神情,那动作,活脱脱一个恩爱小两口的典范。要不是元非晚问心无愧,这阵仗真是像极了正室当场抓包出轨的丈夫和小三…… 这都什么鬼?! 元非晚不禁为自己的这种联想恶寒了一把,然后果断甩开—— 果然不能和这两人混在一起,太特么恶心自己了!他们自己难道不觉得吗? “原来是我不小心,”元非晚也笑起来,“咱们坐得这么近,还不是一出声就听见?” “说的就是呢。”花凌容继续笑吟吟,“说起来,你嫁进德王府后,我还是第一次和你说话呢……”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元非晚,继而露出了带着些暧昧的笑容:“是我的错觉么?我总觉得,你比之前更漂亮了啊!” 对这种称赞,元非晚自然要客气一下。“姐姐又取笑我。” “哪里的话?”花凌容正色道,“我这可说的都是大实话——说真的,老七对你很好罢?瞧你这春风得意的小模样儿,说不是都没人信呢!”她复又笑起来,抬眼看向萧旸:“五郎,你说我说的对不?” 两个女人说起话后就找不到任何插嘴机会的萧旸实在憋得慌。他看出花凌容是故意来打岔的,然而他还必须顺着那种打岔说下去,因为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表达出自己对七弟媳的爱意。 “大概是吧,”他勉强道,不怎么想正面承认,“我很久没见德王妃了,说不好。” 花凌容捂嘴笑起来。“瞧,阿晚,我早和你说了,该到我们泰王府上来拜访一二呀!不然,你长得再漂亮,也是要被人忘记的!” 要是能忘记就最好了……元非晚心想,对自己莫名卷入对方夫妻之间的暗潮汹涌感到万分无奈。求求你俩了好吧,我真的对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兴趣啊! 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元非晚没法对付萧旸了。“之前不是不方便吗?”她粲然一笑,“七郎也一直说,想找个机会拜访他五哥呢!不如这样,等这一阵子忙过,七郎和我必定去五哥和姐姐府上拜访,如何?” “那可真是好极了!”花凌容立刻应道,笑意挡都挡不住,“五郎和我一定扫榻相迎!” 可萧旸十分不感冒。 元非晚来,他自然是欢迎的;但带上萧欥?得了吧,他又不是闲的没事干,准备跟萧欥大眼瞪小眼、然后让自己心塞得不行……那不是自找虐吗? 问题在于,形势所逼,他不愿意也得愿意。“……嗯。” 这种干巴巴的回答实在很影响谈话气氛,然而皇帝和皇后终于登上了楼。大家都不用浪费脑细胞找话撑场面,无疑等于变相被解救,元非晚不出声地大松了口气。 时辰已到,蹴鞠比赛马上开始。 蹴鞠是从西域传入大盛的活动。按正常情况推理,吐蕃确实占有优势。然而,就和风靡盛朝的胡服一样,蹴鞠同样风靡盛朝。另外,大盛出战的四个人,除去卢阳明,都和胡人打过至少五年的交道—— 胡人打球讲究快,他们更快; 胡人在球场上横冲直撞,他们跑起马来更像失控的火车; 胡人球风很脏,说不定就一球棍抽到对手小腿或者马蹄上。然而不幸的是,大盛这边的人各个更不吃素—— 在对方球棍冷不防飞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先下手为强了。若对手靠近,什么话都不说,直接一球棍抽下去:抽到人算人,抽到马算马,反正抽不到自己人身上就可以了…… 什么,为什么打你们?你们靠太近了,我们正当防卫啊! 什么,你们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什么,卢阳明他用力过了?哦,那是因为他还没从昨天被吐蕃人围攻的阴影里走出来呢! 论起流氓逻辑,还真没人能比得过一群和各国流氓都打过交道的萧欥。他平时不爱说话,且总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在解释自己意图的时候,这幅神情再配着义正言辞的发言,无辜得很,简直就像吐蕃欺负他们、而不是他们已经用预先防备把吐蕃打得嗷嗷叫了。 “老夫之前从不知道,德王殿下的话还不少。”魏群玉道。事实上,他不得不拼命忍住,才没当场笑出声音来。 侯玄表和他一样强忍着笑意。照萧欥这种强盗逻辑,怪不得在战场上百战百胜了!特么地把人一顿痛打,道理还全在他那边啊!不赢才有鬼! 就连最会说场面话的皇帝,这时候都觉得,儿子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虽然他内心觉得,把敌国揍得青青紫紫、还一脸我什么也没做的模样,真是太……流氓了!当然,也太好了! 可是,面子上要怎么糊弄啊?“这真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吗?和现实差距太大,说出来耻度有点太高啊! 皇帝如此想着,便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前者功力显然不够,脸色这时候已经青了;而相对更会隐藏自己的阿诗那社尔,唇边的笑容就像是石雕一样僵硬—— 要是吐蕃这么容易气死,就不好玩了!得嘞,等他们彻底赢了,朕再费神想个结束语吧! 场地不算太大,所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萧旸为首的大盛队伍就势如破竹地拿下了第一场胜利,速度快得简直让人看不清。然后是第二场、第三场…… “不愧是我大盛最好的蹴鞠队伍!” “就是!继续上啊!” “注意睦邻友好,别赢得太夸张了啊!” 前面两种看法还没什么,充其量就是为自己这边加油;最后那一句,说不得是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冷嘲热讽了—— 都输得一塌糊涂了还睦邻友好?睦邻友好个鬼啊! 虽然面上还能过得去,但若是可以,阿诗那社尔头顶早就气得冒烟。 萧欥太狠了……比他想象得还狠,以至于他们的人根本没有发挥空间!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同样是耍流氓,萧欥的实力高出他们太多:这才是他们输掉的根本原因! 吐蕃看着各种憋气,但大盛这边的人看得各种解气。别的不说,萧欥这种打法真是和上次惠安大师截然相反—— 惠安大师打平了,也赢了面子,但有些憋屈;萧欥没把面子放在眼里,却让他们从身到心都舒爽了! 这样才对嘛!大盛固然是礼仪之邦;但对给脸不要脸的人,干什么还给他们留着脸?啪啪啪打爽了才是正经解气! “咳……”比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结束后,皇帝还在犯愁自己要说什么。“你们打得很好。”他对下头大盛队伍中的四人肯定地点头。 再转向鼻青脸肿的吐蕃四人组…… 皇帝陛下表示,他真是动用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自制力,才没在这种重大场合上露出不合时宜的表情,比如忍俊不禁啥的。 “你们的表现也很好,不过马上击球难免磕碰,”他最终只能这么道,“朕已经给你们叫了最好的太医。” 扑哧! 皇帝这一记补刀可谓神准,后面终于有大臣克制不住,笑出了声。 阿诗那社尔就在这种隐约的笑声背景中咬牙道:“敢问德王殿下,您这是什么打法?” 哦,想兴师问罪吗? “倒也不是多特殊的。”萧欥回答,脸不变色心不跳。“因为知道要和吐蕃最强的蹴鞠队伍比赛,我们之前特地为此制定了新的策略。” 这话翻译一下,便是:我知道你们不怀好意;为了避免我们受伤,就只能先干掉你们了! 阿诗那社尔十分想吐血。然而黑吃黑比不过人家,他只得打落牙齿活血吞。正面对战赢不了,他难道不会从别的地方给自己找场子回来吗? “陛下,时辰还早,微臣还有一言。”阿诗那社尔好容易平复完心情,转而向皇帝进言。 皇帝只在他面上扫了一眼,就知道吐蕃的事情还没完。“何事?说罢。” “德王殿下蹴鞠技艺如此精湛,我等心服口服。”阿诗那社尔道,语气里有些遮掩不住的咬牙切齿。“但如此一盘,实在不够。不若咱们换个法子,再比一次?”   ☆、112第 112 章 这是输不起呢?输不起呢?还是输不起呢? 大盛众人心中一时间只有这种感想。场上局势一面倒,这时候老实认输,还能显得有风范呢!结果,不甘心就算了,竟然提出再比? 说句难听的,这是左脸被打了还不够,继续把右脸伸过来求蹂躏? 皇帝的心情和大臣们差不多。然而他演技一流,此时依旧笑得很温和:“德王,你觉得如何?” 照理来说,最不乐意的理应是萧欥。他们好不容易打赢了,结果对方说要再来一次,疑似反悔,谁能高兴? 但他的反应是略微抬手,用小幅度的动作止住了卢阳明差点儿脱口而出的反对。“回父皇,国师如此殷勤相邀,儿臣等人如何能扫了国师的兴致?” 简而言之,再打就再打,谁怕谁? 听了这话,原本嗡嗡一片的大臣们很快安静下来。 照他们的想法,干什么要再来一趟?给吐蕃翻盘的机会吗?他们已经赢了,就这么简单!不管吐蕃说什么,都一律否了才对! 不过话说回来,吐蕃既然不服,肯定要打到他们服更好。萧欥这么说,怕是有十成把握赢;那他们为什么不拿出大国的气度来,等个把时辰后把吐蕃嘲进泥土里、永远不得翻身呢? “很好。”皇帝对萧欥完全自信的回答很满意。不管吐蕃提出来什么打法,他们都绝对会胜——要的就是这种绝对压倒性的实力、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国师,你可以继续说了。” 阿诗那社尔极快地瞥了萧欥及他背后的三人一眼。“皇帝为臣等准备太医的恩德,臣等感激涕零。不过,臣等只带了这么一支球队。既然他们已经无法下场,就只有微臣亲自上了。” ……啥? 众人各个瞪大眼睛。瞧阿诗那社尔那小胳膊小腿的模样,难道还想在球场上和他们大盛最好的队伍打吗?怎么可能一打四,逗他们玩吧? 只有萧欥微微蹙眉。 以阿诗那社尔目前表现出来的脾性,他一点也没觉得对方想和他们一打四,因为这样对方输定了。 另外,对他们来说,对手长得如此柔弱,他们也不可能全上。甚至,光用眼睛看,就知道他们四个一个都上不了,因为体型差距太大了。 这么一推理,阿诗那社尔的意图就昭然若揭—— 他想要一打一,并且要换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势均力敌的对手! 皇帝瞅了自己儿子一眼,也想到了同样的方向。“还有呢?” “还有就是,”阿诗那社尔微微转动眼珠,唇线朝上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弧度,“微臣心里已经有对手了。” 众臣现在觉得,吐蕃的脸已经不是很大可以形容。输了要加赛本就是得寸进尺,如今还想自己指定对手?天底下有那么好的事情? 然而阿诗那社尔很快找补了一句。“这只是微臣的私心愿望。左右这并不在之前商定的赛程里,胜负都是无所谓的。”说着,他朝着皇帝一拜:“微臣斗胆一说,但求陛下成全。” 这下,就连皇帝也略微皱眉。 他原以为阿诗那社尔是为了吐蕃而要求加一场比赛,怎么现在看来,更像是阿诗那社尔盯上了他们大盛中的谁,不管如何都想和他她一战? 那问题就是,那个他她到底是谁? 皇帝的视线在阿诗那社尔身上流连了一番,这才转到萧欥身上。再顺着萧欥微侧的脸庞,他就看到了正跪坐在长几后目不斜视的德王妃—— 这是对外宾的典礼,大家都盛装出席。在这种比对下,元非晚今日依旧很美。当然了,她底子好,又有头脑,内外兼修,难得有能与之比肩的…… 皇帝忽而一凛。 见萧欥看元非晚时,他还只觉得是小夫妻新婚燕尔时的甜蜜;可现在再想想,萧欥分明是猜出了阿诗那社尔想要的对手是谁—— 是了,像阿诗那社尔那样的长相和性格,把目标定成比自己还美的美人儿身上不是再正常不过? 从外表上看起来,阿诗那社尔像女人一样纤细,元非晚本就是女人,倒也能算一条水平线。然而,话说回来,元非晚的打球技巧到底如何? 这时候能给出这个答案的人很显然只有萧欥。皇帝直盯着他,直到对方转过脸来、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个头。 “若是实在不行,”阿诗那社尔见沉默太久,又出声道:“就是微臣僭越了。” “那你说说,你看中的对手是谁?”皇帝问,心知肚明。 阿诗那社尔似乎早料到皇帝会同意,立刻就回答:“微臣与德王妃一见如故,故而想恳请德王妃赐教。” 呵呵,还真是! 他这一点名,萧欥反倒笑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那便宜你们,就让我夫人送你最后一程! 大盛诸人先是吃惊,再是愕然,最后简直要惊呆了—— 首先,皇帝为什么要答应?难道只是为了大盛的面子,咬着牙也要应下来吗? 然后,吐蕃国师竟然直接点名德王妃?那哪里是一见如故,根本是一见成仇吧? 最后,听到自己夫人的名字,德王竟然笑了?他们就没见过他笑,这时候却这样……是恼羞成怒呢,还是恼羞成怒呢?毕竟德王对德王妃的喜爱,在他们成婚之前就已经众所皆知了! 局外人谁又能想到,萧欥那是货真价实、幸灾乐祸的冷笑呢? “德王妃,你听见了?”皇帝问。 他见元非晚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就知道她自己心里早就有了谱。还真是机灵啊……这么说来,围棋时的酒樽,怕也不是意外了? “回父皇,儿臣听得很清楚。”元非晚出列回答,不急不缓:“儿臣不才,愿应国师之邀。” 四下哗然。等等啊,不管是德王、皇帝还是德王妃,你们是不是都太好说话了一点?吐蕃要什么就同意什么,事情怎么能这样干? “微臣斗胆有奏。” 大臣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令人诧异的是,出声的既不是李庭也不是魏群玉,而是大多时候只会附和的中书令赵岷。 “赵爱卿,你有什么意见?”皇帝准他说话。 赵岷恭声回答:“国师想与德王妃一战,德王妃欣然应了,自是极好。然而,既然是国师提出要再比一场,这比什么,是否该由德王妃定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众人一起点头。大国气度归大国气度,但该他们的福利必须争取啊!为何要让吐蕃占便宜! “臣附议。” “臣附议。” 不一会儿,立刻就有不少大臣出列表示赞同。对吐蕃不比其他事,表态只会给皇帝留下忠君爱国的印象,自然要挣日常加分。 一看这种情形,布德贡赞都没法不说话了:“为了公平起见,自然是该德王妃定的。” “二王子说的极是。”阿诗那社尔接过话头,然而目光只灼灼地盯着元非晚的侧脸。 皇帝点头,面上看不出特殊反应。“那德王妃可有主意了?” 元非晚只当自己一点也没注意到阿诗那社尔的注目。她不知道阿诗那社尔哪儿来的自信觉得对上她一定会赢,但这并不影响她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回父皇,儿臣觉得单人攻防比较合适。” 虽然这并不是最常见的玩法,然而击鞠本来就是军中流行的运动,和兵法的关系千丝万缕。随便理解一下,就知道单人攻防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元非晚击球的时候阿诗那社尔守球门,阿诗那社尔击球时元非晚守嘛!在同样的时间或者球数里,谁击球成功或者防守成功的次数加起来更多,谁就赢! 光看元非晚的神情,皇帝就觉得自己很有理由确定,她一定对自己的想法有十足信心,而且是与实力配套的信心。“国师,你觉得如何?” “此法甚好。”阿诗那社尔点头道。拼力气他拼不过萧欥,拼容貌他拼不过元非晚;但拼技巧的话,他难道还会输?俗话说人无完人,他就不信元非晚十项全能! 元非晚也的确不是十项全能。但问题在于,阿诗那社尔用一般大家闺秀的印象推断她,就会出很大的差错—— 若是比刺绣女红之类,元非晚估计还真不怎么拿得出手;唱歌跳舞,元非晚的水平也一般般(她一个公主,从来都是别人跳舞给她看,自己亲自上场的机会只有皇帝皇后的寿宴);可阿诗那社尔偏要和她比击鞠…… 真不好意思啊,一般大家闺秀的击鞠确实是花架子,然而她真的不是! 刚开始,元非晚守球门,阿诗那社尔击球。 阿诗那社尔在吐蕃时曾专门学习过,为的就是在大盛一展身手。此时上场,见对面元非晚只把头上步摇拔了下来、衣服都没换,觉得自己必胜无疑—— 要知道,他的击球角度之巧妙、轨迹之刁钻,在吐蕃军中都无人能出其右呢!要胜过他,除非本身力气比他大很多、暴力突破;但看元非晚的模样,就知道她手无缚鸡之力啊! 阿诗那社尔如此自得,可以想见他信心满满的第一球被元非晚准准拦住后脸上的表情—— 卧槽!不可能!一定是意外! 而元非晚呢?她原本还有一点点顾虑(她觉得阿诗那社尔有自己绝招的概率有两成),现在已经全数消失了—— 枉她还以为他有多厉害、特地拿出了比对萧欥还认真的态度,结果就给她看这个?开玩笑呢吧?比萧欥差太多了! 必须得说,元非晚的这种比较其实很不公平,因为萧欥是众人公认的击鞠高手,整个大盛挑不出比他更好的那种。阿诗那社尔那种弱鸡一样的身板,光从硬件条件上就被萧欥甩了n条街,更别提与身板相配套的力道之类的了。 阿诗那社尔在吐蕃军中练过,自以为稳操胜券;但他却没想到,光从脸判断一个人是不对的—— 乍一看元非晚,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她的脸上,然后就忽略了她的其他地方;不熟悉的人对她最可能的印象是花瓶——比如说阿诗那社尔——但若他们把这种印象当真,后果就会极其惨痛—— “好稳!都没见德王妃的马动一下!” “就是啊,她的球棍是长了眼睛吧?” “会自己跟着球动,我觉得应该是长了自己的腿,就是咱们看不见而已!” 之前四对四击鞠的时候,大盛众人还能勉强控制一下自己讨论的音量;但到现在,震惊、激动和狂喜席卷了他们,就连皇帝都没阻止。因为元非晚的表现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干得漂亮! 元非晚本就更擅长防守。阿诗那社尔击的球,她几乎全接到了。照这种节奏,除非她接下来的击球十个不中一个,才可能输。 但这真的可能吗? 要防守成功就要懂得球路。这么推理,防守优秀的人就肯定会打球。不敢说能达到一百分的程度,至少六十的及格分肯定有吧? 阿诗那社尔脸色灰败。他现在终于意识到,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其实还是浮于表面。看来他这个对手,不愧有能征善战的外祖和舅舅们,也不愧有同样势如破竹的丈夫!说私底下没练过,谁信? 在这种大好形势下,元非晚自然愈战愈勇。相比阿诗那社尔萎靡的气势,她却越来越顺手,球就和长了眼睛一样往球门里钻。 如此一来,结果也很明显。元非晚不仅胜了阿诗那社尔,还是大比分胜出,所有围观的人都心服口服—— 人才,牛! “不愧是老夫教出来的啊,阿晚!”吴王非常高兴。“有乃母之风!” 萧菡听见了,不由失笑。虽然她很高兴,但她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一夸把所有人都夸进去了! 再次被遗忘的元光耀摸摸鼻子,只恨吐蕃人水平太差。若是他们聪明点儿,和女儿比诗词歌赋什么的,胜利后不就都是他的功劳了吗? 至于元非是,他还和公孙问之、卢阳明一起,给妹妹叫好叫得嗓子都要哑了,自然兴奋不提。 知道元非晚击鞠水平不错的几个人尚且如此高兴,就更不用提给那些不知道的人带来的震动了—— 看脸脸行,看诗诗行,现在看球球也行了……特么地这是开挂呀!元家祖坟冒了十八代青烟吧? 布德贡赞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照例来说,他该克制,他该耐心;但谁能来告诉他,输成这种狗样子,他的脸要往哪里搁?搞什么鬼,明明在吐蕃时,国师的主意都很有用啊! 其他吐蕃使团的成员也是如此。他们不需要听懂长安话,他们只需要会看懂球;球很容易看懂,并且也没有黑箱操作或者可疑的小动作,他们只得一个接一个悻悻然地低头,努力装作听不见对面大盛席位上飘过来的讥嘲…… 输了就活该受着! 在重新登上飞仙楼后,阿诗那社尔一反之前的自如神态。他谁都不敢看,更别提目光灼灼地盯着元非晚了。 之前,他认为,他肯定会赢。就算输,也输不了多少,自然也就没多考虑后果。但是现在…… 这脸都丢到大盛朝了,到底会不会影响葛尔东赞那头的事情?长远一点说,他回吐蕃以后要怎么办?目前带到大盛的人,能灭口的要全部灭口吗? 然而元非晚可没有什么好心,比如说留给阿诗那社尔考虑收拾残局的时间。“国师,承让了。”她噙笑道,从语气到神态都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阿诗那社尔见得对方如此大方,就知道自己被反衬得更加难看——面子输了,里子也输了!他得竭力控制住自己,才能不对元非晚恶言相向:“王妃真是太过客气了。” 这话有多么干巴巴,长耳朵的都听得出来。吐蕃众人暂且不说,至少大盛这头都是一片低笑。 要说皇帝?皇帝自然龙颜大悦。“今日之战,五位都辛苦了。各赐强明绢断百段,以慰功劳!” 众臣一听,皇帝这么大手笔,果然是太开心了吧! 萧欥和元非晚等谢恩不提。但出去心塞到极点的吐蕃众人,大盛这边也有不高兴的—— 很明显,太子萧欥,以及太子党为首的李庭。 大盛大比分赢了吐蕃,照理说,凡是大盛臣民,都该高兴得飞起来了。然而,鉴于这种彻底的胜利只和德王有关,更动摇拥立太子为帝的群众基础…… 就在当天的晚些时候,萧旦和李庭终于寻了个隐蔽地点见面,保证不被人察觉。 “这事儿太糟糕了。”李庭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照这种态势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大臣倒向德王那头。” “说得好像这两年没人倒过去一样。”萧旦咬牙道。 自从萧欥从凉府回来,朝中局势就极其微妙了。有赫赫军功在身,萧欥就拥有在谈判上获胜的有利筹码。有兵力就有权力,而一呼百应的号召力显然比兵力还好用。只要愿意冒风险,就知道跟着萧欥混,绝对混不差。 再加上萧欥不苟言笑、办事认真的个性,就连朝中清流都对他赞赏有加。虽说清流手中没多少实权,然而架不住清流是以皇帝马首是瞻的。若清流公开对萧欥表示赞赏,那是不是意味着皇帝也是这个态度? 以前到底如何,萧旦不能确定。但从今天的情况,他看出了,皇帝绝对喜爱自己的七儿子—— 上场的全赐了强明绢断百段!考虑到上场的人全是萧欥那边的,这种偏爱还不够明显?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李庭肯定,脸上神色严肃。“殿下,您应当早作决断,不要再犹豫了!” 萧旦烦躁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趟。李庭也不说话,只盯着自己女婿。 最后,还是萧旦自己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事情都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全部就位。”李庭立刻道。“只要选好时间,长安外的守军不足为惧!” 便是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此时也能从“长安外的守军不足为惧”这句话中听出端倪—— 若是皇帝有意愿改立太子,作为要被废的前太子,最后的杀手锏自然是兵变! “要足够快才行。”萧旦仍然有些疑虑。“我们可以借吐蕃人的东风,你觉得如何?” 李庭一听就笑了,是那种沉沉、且不怀好意的笑。“英雄所见略同。”他赞同道,“没有吐蕃使团,咱们想找破绽就要难得多!” 萧旦看了他一眼,没对对方的表情发表评论。“事成之后,把所有事情都栽到吐蕃身上。”他说,语气相较之前坚定得多,显然渐渐拿定了主意。“不管是长安外的守军,还是西北的那些队伍,都让他们去打吐蕃!” “绝妙的借刀杀人之计。”李庭低声道,同时还在小幅度地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先看机会,然后随时保持联系!” 这边太子和李庭达成了不可见人的协议,那边甘露殿里,皇帝还不知道。不过,就和太子找了李庭去议事一样,他今天也找了魏群玉进两仪殿议事。太子的事情很重要,皇帝的事情更重要。 “夫子,有些东西想请你帮朕保管。”   ☆、113第 113 章 魏群玉在两仪殿里待到华灯初上才离开。他本来就和皇帝亲近,去年又被赐了太傅的正一品名号,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应该。 然而魏群玉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未如此沉重。他几乎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到如今…… 唉! 魏群玉走出两仪殿、又在游廊上拐了个弯,才把心中一口浑浊的郁气吐出来。皇帝刚才和他说了许多,他也知道这事儿必须他做不可;但再联系到现实,他不得不叹气啊! 思及此,魏群玉把怀里的东西裹得更紧了些。不管皇帝交给他什么事,他都一定会办好的! 不过,出乎魏群玉的意料,府中有人正等着他。若是郑珣毓或侯玄表,也就罢了;问题在于,是赵岷啊! 魏群玉不得不把心神收回来点。 赵岷一向是李庭的应声虫,和他的关系绝对不能说好。在这种敏感时刻找上来,赵岷葫芦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话再说回来,今日飞仙楼上,赵岷竟然主动帮德王妃讨她该有的权利?是李庭指使的,还是赵岷自己想的? 这种沉默的怀疑,赵岷自然能察觉到。“魏太傅,”他拱手道,“赵某自知造访冒昧,不过魏太傅可否腾出一些空来?赵某说几句话就走。” 听着就不像是什么普通的话。因为若是真的很普通,那为什么能劳动赵岷亲自上门? 魏群玉貌似不经意地扫过对方脸庞,心里飞快地打过几个转儿,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那咱们到书房说罢。” 再来说皇帝这头。 甘露殿中,一人来高的金枝烛台比比皆是,映得四周满目金碧辉煌。在这种富贵堂皇得几乎能闪瞎人眼的背景下,皇帝和皇后正安静地用膳。也许是受了这种沉默气氛的影响,布菜收拾的太监宫女一个比一个动作轻,就怕搅扰了主子思绪。 他们这种举动很有道理。因为明显地,至少皇后就吃得很是心不在焉,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 今天的击鞠她也看了;不得不说,忧心忡忡。大盛取得了一面倒的胜利,这事儿当然没什么好忧心的;但她听到了皇帝的赏赐,还看到了太子的反应—— 一个亲王比储君更能吸引眼球、且都是正面的关注,不得不说,怎么闻都是危险征兆啊! 不得不说,这两三年,皇后的此种预感愈来愈强。 按理来说,她贵为皇后,应当对皇帝这样的枕边人了解甚深;然而她却惊恐地发现,她印象里的皇帝似乎从来不是真实的皇帝—— 赐萧欥上朝的权力也就罢了,结果又带了另外三个成年亲王上朝;给萧欥找王妃也就罢了,偏生看中了背景复杂敏感的元家芷溪;接待吐蕃使团也就罢了,还要给萧欥为首的五人如此丰厚的赏赐…… 一想到那五人之间不可不说的紧密联系,皇后就不由十分心塞。 公孙问之是萧欥的亲信,她忍了;元非是本就是元家送到西北去历练的,跟着萧欥也说得过去,她也忍了。 但!是! 卢阳明是怎么一回事?一个长安公子哥儿的出身,一直在宫里做皇帝近卫;现在告诉她,这样的人竟然也是和萧欥站一起的? 这是逗她玩儿呢?!卢阳明还不足为虑,但他老子卢英昌绝对不可小觑!若是拉拢了卢英昌,这长安城里一半的守卫就都到手了! 这种可怕的倾向,她都能想到,为何皇帝想不到?又或者,她敢问,皇帝自己知道了,为何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这种事愈演愈烈、反倒变相地用赏赐来表示自己的默认? 要说皇帝想换太子,皇后心底里还真有点信,虽然她并不支持。然而,她心底里还存着一种期望,就是皇帝只是想想,并没真的打算付诸实施—— 萧旦这个太子已经做了十几年;若是没出什么大事,平白无故地换储君也是很遭人诟病、乃至引起朝野动荡的!皇帝向来注意自己一言一行带来的影响,肯定不会贸然决定! 这么分析了一遍,皇后总算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皇帝的身体从三四年前就有不大好的倾向,如今也是时好时坏。说句难听的,正常情况下她的待机时间绝对比皇帝长,所以,她只要继续耐心就可以了…… “皇后。” 正想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猛地听得这么一声,皇后差点吓到。好歹她混后宫也不是一年两年,便自如地将略一颤抖转变成搁下筷子。“怎么了,陛下?您吃好了?” 皇帝点点头。食不言寝不语,他在此方面有良好习惯。“皇后似乎吃得不多?” 皇后自然没法把她的担忧放在明面上来讲。“今日观战时不自觉多吃了些水果。” “原来如此。”皇帝略一点头,没深入追究。“今日击鞠大获全胜,咱们这边便差最后一项了。” 皇后立即明白了皇帝的言下之意。 他这是在关心对吐蕃的第三场能不能赢呢!不过话说回来,皇帝关心这个再正常不过,不关心才是有鬼! “回陛下,所有舞者都已经准备好了。”她很快道,“近日她们都在加紧排练。臣妾看过,相当努力。” 听了这个,皇帝便点了头。他没问什么曲子,因为曲子是他钦点的—— “霓裳破阵曲,”他幽幽道,“说句实话,朕已经多年未见到比汝南县主更好的舞者了。” 皇后一听,心里便莫名地咯噔一跳。 这事情说起来已经很久远。大致就是,吴王之女汝南县主,不擅女红,刀枪棍棒倒是舞得非常溜。这放到普通人家只会招人非议,但吴王那种极度溺爱女儿的风格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而等萧菡真的露出那一手剑舞的本事后,背地里的议论都快消失到没有了—— 因为她舞起剑来实在太帅了! 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只有见过的人才知道,这种形容绝不是夸张,所以众人都不免有些可惜。也就是摊上皇帝诞辰的庆祝,他们才有机会观赏到汝南县主亲自上场的霓裳破阵曲。第二年,萧菡就嫁给了元光耀,一跳已成绝响。 皇帝同样也对此念念不忘,从他这次只在围棋、击鞠、舞蹈三项里只指定了舞蹈一项的曲目,就能看出来。 按理说这没啥了不得的。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偏好;况且,这个偏好还是很多人共有的,不算特殊。 但皇后最近十分敏感,马上就想歪了—— 难道皇帝一直喜欢汝南县主?只是迫于他当时早已成家立业、而吴王绝不会允许自己女儿嫁与别人做妾,他才一直按捺下来? 皇后不仅想歪了,还越想越觉得可能。 按捺下来很符合皇帝的性格,因为皇帝不可能想和那时手握重权的吴王撕破脸。 再接着,皇帝给萧欥娶了元非晚也很好理解——因为他自己没能娶到萧菡,就想从儿子身上找补回来,萧欥也正好符合要求! ……不会真是这样吧? 皇后快把自己的冷汗给想出来了。因为她一点证据都没有,这猜想绝对属于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并没对皇后的沉默发表什么意见。“但如你所说,朕也很期待这次的比试。” 皇后赶紧把自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掉,急忙点头应是。“臣妾绝不负陛下所托。” 一日辛劳,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们都没有滚床单的意愿。于是,吃过饭后,皇后便回立政殿去了,而皇帝则去换衣沐浴,准备休息。 浸在温度正好的热水里,皇帝颇有些昏昏欲睡。 作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臣子们到底在想什么,他大致能揣摩出一二;而这种本事在面对自己的皇后妃子时,也同样管用—— 燕淑妃性子温婉,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贤妃想往上爬,但方法相对保守;阴贵妃想当皇后,并鼓励她的两个儿子竞争储位;皇后自然不干,她希望太子顺利登基,然后萧欥再辅佐太子…… 全部的这些,皇帝都知道。虽然他不说,但并不代表他没想过——事实上,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相比于儿子们后面的母方势力,皇帝更倾向于认为,在相近的条件下,国之储君最好要保证自身的独立性—— 所谓独立性,就是不要和外戚走得太近。借用外戚的势力不是不可以,但一旦没用好,极可能江山易主。若想先靠着外戚的势力做大、以后再剪除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难度就更高了。 这也就是说,皇帝觉得太子的设想欠考虑。当然,这仅仅是太子身上最大的问题之一。反正,在他发现他对嫡长子的教导不够时,再想掰回来,早已经晚了。 相比之下,虽然萧欥身边聚集的大臣也越来越多,他却从未显出什么得意自满或暗中谋划之类的模样。话少是话少,冷淡是冷淡,然而这并不是完全的…… 皇帝一想到这里忍不住想微笑。 对萧欥的婚事,皇后指关心鱼初能不能嫁过去;而他却更担心,不管娶谁,以萧欥那样的脾性,夫妻生活怎么能和谐呢? 当然,这不属于皇帝需要管的范畴。但他必须要知道,过去的事情在萧欥心中留下了多少阴影,又是不是真的把萧欥的心肠打磨得和铁石一样坚硬;若真是如此,等萧欥成了这天下的主人,定然会迈上成为商纣的道路—— 幸好现实不是这样。 法不容情,然而法也为情;治国无情,但心中必得有情。 最大的风险,他前几年已经冒了;若是此次尘埃落定,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接下来的两日,除去长安街头再次疯传起德王德王妃那叫一个志趣相投的登对恩爱,倒也平静。等大盛官员和吐蕃使团再次在太极广场上面对面坐下时,两边都已经很了解自己的处境—— 吐蕃很是尴尬。一平一败,那就算他们再得一胜,要分胜负也得加赛。 而大盛则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一平一胜,那就算再来个平局,最终的胜利依旧能稳稳到手。 总而言之一句话,吐蕃的压力很大,并且胜出的概率很小。 在知道自己这边的曲子是霓裳破阵曲时,大盛诸人就都这么想了。只要有当年汝南县主一半——不,四分之一——的功力,他们就能稳赢吐蕃! 然而,相比于胜败,大概还是终于现身的葛尔东赞比较吸引人眼球。因为他身份特殊,不太好排位置,只能坐在不近不远的大盛官员之中。必须要提的是,他坚定拒绝了坐到吐蕃那边的提议,反倒更愿意待在大盛这边接受冷嘲热讽。 “乐不思蜀?”元非晚刚听萧欥这么说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随即她回过神来,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这倒是个聪明人!” “知道吐蕃有人想要对他不利,他是傻了才会想坐吐蕃那里!”萧欥说得十分不客气。“就是不知道,葛尔东赞避开他们走,那布德贡赞能拿出什么办法来了。” 听了这个,元非晚觉得她必须提醒一下。“不管他们想做什么,咱们都要做好准备,不能让人乘虚而入。” 萧欥一脸若有所思。“你说乘虚而入……”他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地往前面瞟了瞟,“莫非有特指?” “谁想动,就特指谁。”元非晚不承认也不否认。“因为今天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是说,相对好的机会中的最后一个。以后想要有今天这样的时机,怕是再难制造!” 萧欥十分同意。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肯定会踏平吐蕃,不论早晚!而若是吐蕃不再是吐蕃,那还有什么好的、伺机对葛尔东赞或者他下手的可能呢?另外,对萧旦来说,相比于葛尔东赞,应该更想对他不利,毕竟葛尔东赞可不会和太子抢皇位…… 现时最危险的人是萧欥,元非晚也能想到这点。隔着宽大的袍袖,她轻轻抓住了萧欥骨节分明的大手。 这种无言的支持加上布料透过来的温热感觉,萧欥紧绷的情绪瞬时不翼而飞。他反手握住那支软玉温香,感觉心被某些温柔得能腻出水来的东西填满了—— 别说为了自己,就算为了她,他也绝不会让今天出什么岔子的! 阿诗那社尔依旧跪坐在他们对面。隔着一条极宽的红毯,他什么也没听见;但元非晚垂目下去、肩膀微动,再加上萧欥同样的反应,很容易就能猜出那俩人在做什么—— 秀恩爱,死得快!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但阿诗那社尔的大致心情确实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什么腻歪劲儿啊,牙都要酸倒了好么!他这还是才看到第三次就这样,那其他的大盛人到底怎么忍受的? 不管阿诗那社尔如何腹诽,场上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葛尔东赞自然被皇帝叫来和布德贡赞一起说几句话,但两边貌合神离、话不投机半句多,皇帝也没法打圆场,只得赶紧宣布进入比赛环节。 先上场的是大盛这边的人。 不得不说,这支不超过二十人的队伍里,个个都是舞中行家,体态柔美曼妙。等手中带上剑时,感觉立时摇身一变,成了浑脱与肃杀相交织的、难以言喻的美感——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不得不说,皇帝曲子选得不错,再加上舞者确实很用力地模仿了当年萧菡传下来的风格,内行人能看出差距,但比下吐蕃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元非晚一直这么认为。等大盛舞者退下、吐蕃舞者登场时,她一听配乐就知道这不用看——又是那种软绵绵的调子,实在不对她胃口! 然而之前没见过吐蕃舞蹈的诸人都有些怔愣。别的暂且不说,衣服样式……有点太大胆了吧?就关键部位有布挡着,其他都是纱啊!就算披了三层,也还是透明的啊! 考虑到他们现在随时都有可能处在危险之中,元非晚还是忍住了左右观察的冲动。万一对方采取突袭的方式,他们不是只有更少的时间来解决更多的困难? “你看出什么来没?”她压低声音问。萧欥眼神很好,换句话来说就是特别毒辣;这时候问他这个,保准没错。 “看到了一个,但不能确定。”萧欥借着背景音乐声回答。“可能要等她动手才行……” 元非晚自然不想把自己或者萧欥中的任何一个当成靶子用。然而,此时情况非比寻常,他们得捉贼捉赃,这样才好根本上解决问题! 吐蕃中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作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竟然早已经在等他们出手了! 等到音乐过半,场上胡旋舞正如火如荼。而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光溜溜的手臂、若隐若现的腰肢、修长浑圆的大腿上时,意外忽然就发生了—— 一个舞者忽而脚下一拐,似乎拧了脚;她正站在红毯靠大盛官员这头,倒下去的时候腰身一软,往外倾斜;手中剑尖一歪,便拐了方向,直直刺向元非晚眉宇之间点着的那朵牡丹纹—— 卧槽!竟然先冲她来!因为觉得她更容易得手吗? 元非晚大惊,心中暗骂,但反应一点都不慢。她身子一矮,顺手抄起了桌上古色古香的三脚酒爵。这是个好玩意儿,因为三只金属制的硬脚一下子格住了那把剑。对方下倾的力道很重,她不能硬推回去,但下一刻马上就有人替她做了—— 在她抄起酒爵的时候,萧欥一把掀了面前的长几!杯盘碗盏瞬间飞得漫天都是,更不用提水果糕点等物了! 没等接下来的可能袭击发生,萧欥立时拉着元非晚往后退。周围本就有不少千牛卫,此时也回过神来,抓紧时间冲进来,把乱成一团的吐蕃舞女团团围在中间。 “你还好吧?”眼看情势一瞬间被控制,萧欥才低头去问元非晚。 元非晚甩了甩被震麻虎口的手。“没事,”她简洁道,视线极快地扫过全场,“恐怕有事的是他们。” 这话说得没错。因为在场诸人已经纷纷回过味来,几乎都站起了身,眼睛只盯着中间。皇帝呢?他正拨开一堆保卫他的千牛卫,立于御座之前。 “二王子,国师,敢问你们对此事有何解释?”这么说的时候,他满面寒霜,从表情到语气都极冷。 布德贡赞脸上的震惊并不比其他人少。“微臣也不知道,”他略有慌张地说,眼神不自觉地闪烁,“这只是个意外!” 皇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么巧合的意外,他会相信才有鬼!“刚刚是哪个试图对德王妃不利?找出来!” 在皇帝发话以前,千牛卫已经把那个似乎崴了脚的舞女按在了地上。此时听见皇帝要,有两个千牛卫便上前,一人一边肩膀把人提起来,迫使她跪下来。“回陛下,就是这个!” 皇帝只扫了一眼就开始冷笑。“国师,这难道是你的好法子?” 阿诗那社尔目睹这一幕发生,知道自己这回跳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是安排了人,但他根本还没发动手信号呢!难道是下属太过紧张、直接提前了? “回陛下,这……”他正卡词,忽而注意到那个舞女的侧脸——不对啊!“这不是我们带来的人!” 布德贡赞愣了一愣,也定睛看了看。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开始大声喊冤:“圣上明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人!”特么地,他们被借刀杀人了吧? 这确实是掏心掏肺的大实话。然而狼来了喊多了,就不要怨没人相信——大盛诸人现在一致认定,吐蕃又开始推卸责任了!敢在这种时间、这种地点试图谋杀德王妃…… 呵呵,他们是想死呢想死呢还是想死呢?   ☆、114第 114 章 一个好端端的宴会以刺杀未遂做结束,绝大多数人都没想到。虽然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矢口否认这事和他们有关、那个意图谋杀元非晚的吐蕃舞女他们也不认识,但根本没有一个人信—— 你们说不是就不是,当我们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瞎的啊?吐蕃人和大盛人长相差异很大,难道他们这个还能弄错?既然她是吐蕃人,那肯定是你们指使她干的! 两人浑身长满嘴都没法解释这件事,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必须得说,他们本来就计划在宴会上弄出点什么幺蛾子,只不过有人替他们擅自决定了对象、又提前行动了而已,算不上特别冤。 就算皇帝平时脾气再好,这会儿也被惹毛了。别说元非晚是他儿媳;就算吐蕃的目标是在场任何一个大盛人,都是对整个大盛赤裸裸的挑衅!他要是不再采取什么行动,简直就是愧对头顶上的冕冠! 于是,整个吐蕃使团立即就被大盛军队软禁在行馆,等待进一步的发落。而那个舞女,则直接被关押起来。 对这种结果,葛尔东赞似乎有些不落忍。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吐蕃的大王子。然而,想到这一票人、包括他弟弟都是来要他死的,他就收了求情的心—— 开玩笑,他自己还是大盛的阶下囚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还管他们?退一万步说,若是将来他能回到吐蕃,布德贡赞的死不是正好吗? 所以,对于皇帝的处理方式,葛尔东赞一声也没吭。他从头到尾跪坐在殿上,布德贡赞被押走的时候,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这样的反应在大盛大臣中引起了两种完全相反的讨论。一种是,葛尔东赞已经是折了翅膀的老鹰,再也飞不起来了;另一种是,此人忍辱负重到了一定境界,必须得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看看布德贡赞!”那些人振振有词道,“如果留下葛尔东赞,他将来就会变得和他弟弟一样!” 皇帝对这种歪题十万八千里的回答十分不耐烦。葛尔东赞一向被看管得很严实,和这事儿一点关系都没有;若是一定要处理他,也得先把布德贡赞处理了。 可布德贡赞哪里是好处理的?葛尔东赞本来就是当做他们的手下败将抓回来的,就算真弄死了也没太大关系;可布德贡赞名义上代表了整个吐蕃!若是一个不好,就能直接开战! 当然了,皇帝并不畏惧开战。只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不要给天下人留下非议的机会。换言之,他希望大盛打下吐蕃,不管从实力还是风评上都占据绝对优势! 这就需要把这件事好好地定个性,责任一定要明确到位。定得好了,他们大军名正言顺地挥师西去,还怕周边其他国家不服? “此事事关重大,便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调查审理。”皇帝最后做出了决定。“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刑部尚书鱼德威和大理寺卿阴秋立即出列领命。“臣必定不负陛下所托,为德王妃讨回公道!” 萧欥跪坐在一边,没有表态。甚至,他表情都没动一下。 闹出这种大事,女眷们早就回去了。而他的情绪呢,也很快历经了极度震惊、出离愤怒、最后冷静这样三个阶段。 一开始他确实震惊。因为在他的任何一种预料里,不管是谁、用什么方式,都该对他下手。 结果,对方却瞄准了他夫人!要不是他夫人反应机敏的话,不说三长两短,划破皮要怎么办? 没错儿,就算元非晚身上出一道血口,萧欥也觉得不可忍受、并且全是他的失职。哪个家伙使的毒计,还冲女人去?是不是男人了?有本事杀了他啊! 是声东击西还是连环之计,萧欥不知道,也觉得自己没必要知道。因为他只要结果就够了—— 谁特么地敢动他夫人?谁?!不管是谁,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死字到底怎么写! 所以此时,萧欥眉目微垂,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皇帝让刑部和大理寺去查,那就让他们查!反正,不管是谁接手这件事,不管他们查出什么,他都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捉贼捉赃,杀人成双……他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不得不说,萧欥这种冷酷到几近残暴的想法,能瞒过别人,却瞒不过元非晚。她只需要看看他身上萦绕的低气压,就知道自家夫君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你别生气。”她轻声劝慰道,把一身冷气的萧欥拉到榻上坐下,“这不是没事吗?事态发展都在我们预料之中,你别为这件插曲介意。” 萧欥知道,自家夫人是从不吃亏的个性,自然不是为吐蕃或者别的什么幕后黑手说话,而只是不愿他情绪波动太大。“可这怎么可能?”他极不高兴,英挺的眉头蹙成一团,“在我面前就敢那样做,简直罪不可赦!” 元非晚点头。她从来不是什么会忍让的性子,尤其在完全不必忍让的时候。“不管是谁做的,他们都得死。” 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危险的话……萧欥的怒火暂时消退了一点。“你真的没事?”他又问,同时抓起元非晚的两只手,仔细端详:“别有什么瞒着我吧?” 元非晚颇有些哭笑不得,任他看去。“你看我像是打肿脸充胖子的那种人吗?” “那当然不是。”萧欥亲自验证过自家夫人的柔荑和以前毫无区别,这才把心稳稳地放在肚子里。“你必定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那种!” “那不就行了?”元非晚肯定,也不把手抽出来,只反手握住了萧欥的手。“现在可以告诉我,父皇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了吧?” 萧欥早就知道元非晚会问这个,此时便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刑部和大理寺?”元非晚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不管是鱼德威还是阴秋,感觉都有点微妙啊……” 这可不是元非晚对他们两人抱有偏见。 因为,鱼德威是皇后那头的人;就算鱼初没能嫁给萧欥,鱼家依旧是个偏皇后的太子党。阴秋则是阴贵妃那边的,显然站秦王和江王一派。 这俩人去查案,有那么容易得出一致意见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因为元非晚现在最怀疑的指使者是太子。考虑到这两边背后的势力,绝壁要掐起来啊! “吐蕃那边说不是他们做的,你信吗?”元非晚问道。 萧欥沉思了一小会儿。“虽然他们有很多前科,”他慢慢道,“但我觉得,他们这次说的可能是真的。”看那种要犹豫不犹豫的反应,怕是原本想做、却被别人抢先了吧? 元非晚立刻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你觉得,这事是谁做的?” 这问题指向一个非常敏感且关键的答案,萧欥脸色瞬时一肃,深深看进元非晚眼睛里。从那了然的神色里,他意识到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 有动手动机的人,就那么两个。既然不是吐蕃方面,那就是太子! “你也这么想的话,那就八九不离十了……真是天助我也!”元非晚最后这么道,脸上竟显出了喜色。“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啊,夫君!” 萧欥一时间没能理解她的脑回路。被刺杀了还叫大大的好事?他夫人莫不是被刺激过度了吧? 然而,他再转念一想,却突然有些明白了:“难道你是说……”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元非晚点头肯定。 这事儿是太子做的,然后鱼德威和阴秋奉命去查这件事。鱼德威会如何暂且不说,至少阴秋一知道太子有动手的可能,就肯定会想方设法地让那个舞女指证太子。就算他没法坐实太子的罪名,皇帝又不蠢,心里肯定会留一根刺—— 会对自己亲弟媳动手的大哥!且不说能不能当个合格的大哥,至少绝对不是个合格的太子! “不管父皇信不信,太子都必定会动手;而且,就在最近几日。”元非晚笃定道。“他没法再等下去了!”若是再等下去,他的太子之位只会愈来愈动摇,还不如现在冒险一试! 相比于元非晚能得出这种推理,萧欥更吃惊于她谈论此事时的不慌不忙。说真的,就算是男人,也不见得对这种朝野倾覆的大事能这么娓娓道来吧……他可真是捡到宝! “照你的意思,咱们现在该怎么做?”虽然已经做了准备,但萧欥依旧想听听夫人的意见。 元非晚又哪里不知道,萧欥早就让他手里的军队待命了?所以此时听见萧欥这么说,她不客气地奉送了他一枚不怎么认真的白眼。“现在才来问我,不是太晚了吗?” 萧欥被这种自信逗乐了。“还和我卖关子?” 元非晚却没睬他,直接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你打算让谁在城外接应?” 长安十六卫分守城内外,但当她说“城外”的时候,是特指轮戍长安的那三千西北军。一个是歌舞升平的出身,一个是刀口舔血的出身,想也知道战斗力天差地别!不夸张地说,虽然西北军只有三千,数目远不及十六卫,但真打起来,西北军分分钟干掉十六卫! “你大哥。”萧欥很快回答。他早就做好了计划,当然不迟疑。 元非晚也不意外。元非是本就是三千精锐的一份子,和西北军有联系很正常。“我就知道。”她沉吟道,“但现在的情况,他还能轻易出城而不被人发现吗?” 闻言,萧欥再次蹙起了眉。 太子既想动手,那就肯定会防着他。要知道,西北军的战力太高,太子不可能不忌惮;而只要太子想胜利,那就只有一条路——封死长安城,不让西北军进来,直到尘埃落定! 元非是的目标不算大也不算小,肯定会被盯梢。不说会被杀,但延误时机再容易不过。而若他们这边多派几个人,动静就太大了;凸显自己的可疑,就会给对方落下话柄…… “你的意思是?”萧欥问,但他已经隐约猜出了元非晚的想法。 “我去!”元非晚毫不犹豫地道。“就看你愿不愿意交出你的玉鱼了。”她眨了眨眼,俏皮地笑了。   ☆、115第 115 章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城门一开,早已在外头等待多时的农户们便一拥而进,推车的推车、挑担的挑担,预备着去早市上抢占一席之地。 长安城的新鲜蔬果全是周边地区供应的,这种情况再正常不过。而长安城中大户,除去能从市场上购买时蔬外,也可以让自己信任的佃户每日送菜过来。这不仅可以免去挑拣的麻烦,还很方便。 以德王府的实力,有这样的佃户很正常。这不,城门刚开没多久,两筐新鲜水灵的蔬菜就被送到了德王府后门。 挑担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农妇。虽然年纪不大,但艰辛的生活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肤色黄黑、皱纹遍布,背因为长期挑负重物而微微佝偻着,走在街上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不过她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种出来的菜,总是要卖掉的;而德王府开出的价格绝对令人眼红,实在是份好差事。她琢磨着,再辛苦一阵子,就能给儿子盖婚房,嫁妆什么的也有着落了。 “今天也这么早啊,贺娘子!”给她开门的奴仆这么说,侧身让她进门,同时还在不可抑制地打呵欠。 “是啊,怎么敢叫邱叔等呢?”贺娘子憨厚一笑,便朝着后厨而去。 后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有两只眼睛在侧面的暗巷中闪着不易令人注意的光,直到后门再次打开、农妇挑着已经空了的两只竹筐出来,才黯淡下去。 德王府的这一天,依旧和平常没有区别。 贺娘子抓着扁担两边的草绳,目不斜视,按着自己习惯的路线走向西市。儿子想吃鱼,她又正好领了钱,那就买条回去红烧。所以,等她再从西市离开时,竹筐里便多了一条荷叶包着的新鲜鲫鱼,鱼尾还在不甘心地扑腾着。 长安的十数个城门中,延平门离西市最近,也离贺娘子的家最近。她每天都出入,城门的守卫都已经认识她了:“今天改善伙食啊,贺娘子?” “是啊。”贺娘子回答道,声音沙哑,像是生病。“靖儿读书辛苦,想给他补补。” “你可真是亲娘诶!”守卫视线还落在竹筐里,砸吧嘴道,“当年我娘要是这么辛苦地供我读书,说不定我现在就不用守城门了!” “得了吧,就以你那脑袋瓜,还指望高中?”另一个守卫毫不客气地取笑他。 第一个守卫涨红了脸跳起来:“怎么?我想想还不行了?” 他们闹将起来,贺娘子插不上话,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自顾自地离开了。从头到尾,没人多看她一眼,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包括隐藏在暗处的太子亲信——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以绝世美貌蜚声全长安乃至全大盛的德王妃元非晚,会扮成一个邋里邋遢的穷苦农妇啊! 而此时的德王府里,真正的贺娘子坐在客房榻上,只觉得浑身局促。 王妃娘娘要她帮一个忙,事成之后必给重酬,她答应了;当然,就算没有重酬,她也会答应,因为德王府实在是个好主顾,她不想失去。 只不过,她在德王府住几天便能拿到一大笔钱,这忙未免太好帮了吧?还住这么好的地方,让她很心虚啊!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等天边日光愈来愈辉煌的时候,萧欥也出了门,打马去上朝。 元非晚乔装打扮溜出去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在去皇城的路上,马背微微起伏,他的心也随着颠簸起来—— 夫人现在到哪里了?应该已经出了城吧?西北军驻地很明显,应当不会迷路吧?只要顺利和西北军接上头,那就完全安全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萧欥到达了皇宫的永安门。皇城守卫一看是他,即刻让出道来。“德王殿下。” 萧欥翻身下马,闻言一点头。“我这是早了还是晚了?”换做平时,他根本不需要问这句话;但今天肯定不同寻常,他先给自己做个思想准备比较好。 “回殿下,不早也不晚。”守卫恭敬地回答。 萧欥顿了顿。其实他还想知道鱼德威和阴秋来了没,然而不能,问出来一定打草惊蛇。所以他没再说什么,同平时一样进去了。 今天的朝会,也确实如同萧欥猜想的一样,不可能平静。因为鱼德威和阴秋连夜审讯,舞女很快就不堪折磨,供出了事实—— 她原本属于布德贡赞派往长安街头的那拨宫女,是底层的。然后,最近有人连着好几天给她送信,威逼利诱,让她在宴会上对元非晚动手。她不会长安话,信是用吐蕃文字写成的,极其像布德贡赞的字迹。 之所以说是极其像,是因为阴秋认为,布德贡赞没有必要给手下的舞女写信,口头说更不会留下痕迹,那就必然是有人嫁祸给吐蕃;而鱼德威则认为,那字就是布德贡赞的,否认这个就是在给吐蕃洗地…… 毫无疑问,掐起来了。两人的观点都十分典型,代表着他们的站派以及身后的势力。为了个秦王和江王争取上位的机会,阴秋想把祸水引到太子身上;鱼德威自然不想看到太子被牵连,故而一口咬定全是吐蕃的错,怀疑这个的人都是想要挑拨离间! 一时间,朝堂上热闹得就像菜市场,吵得不可开交。等他们终于想起御座上的皇帝这回事时,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救命啊,皇帝大大您就冷笑着看我们吵架吗?这是要发飙了吧,一定是吧?好可怕! 于是,回过神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闭上了嘴,脸色变来变去,精彩缤纷。能维持平常模样的,无非是没有搅合在里头的少部分大臣,还有萧欥,以及太子和其他三个亲王。大臣暂且不不说,皇帝的几个儿子都没发表意见,显然是因为事情太敏感,不好自己撸袖子亲自下场掐。 偌大的太极殿上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好像被放大了许多倍。 “说啊,”皇帝好不容易才开口,语气轻飘飘的,“怎么不继续说了?” 这调子明显不对,大臣们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说起来,今天要讨论的是如何对付吐蕃。”皇帝又道,几乎冷笑出声了:“可让吐蕃人来看看你们……你们觉得,他们会相信大盛能赢?” 更没人敢说话了。要是他们内乱,别提打吐蕃,只会被吐蕃打好吧!皇帝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大盛团结统一,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相残杀,他们怎么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一点? “还没动手,就闹成这样。”皇帝冷冰冰道,“这样要如何才能胜过吐蕃,你们告诉朕?” 被这么接连质问,殿上气氛十分肃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动。 “若是想出有用的建议,那就说。”皇帝敲了敲御座扶手,很不耐烦的样子,“若是没有,今日便到此为此,下朝吧。” 等等,要是这么下朝,他们以后肯定都会被皇帝穿小鞋的! 只要带脑袋的就知道,这事儿绝不能如此结尾。 “微臣有事要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显然只能是魏群玉。实际上,因为知道皇帝敬重他,从一开始就有人不停地瞅他,希望他来挽救这个局面。 皇帝看了看自己老师,脸色果然和缓了一点。“太傅有什么看法?” “微臣觉得,此事现在要下定论,尚且为时太早。”魏群玉道,“只凭那舞女一面之词及不能确定谁写的信件,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难以服众。”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在“不能确定谁写的信件”上咬重音,但众臣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可不就是嘛!当年吴王的事情,不也是这么一封来路成谜、不能确定谁写的信件?虽然后来吴王平反,然而他们还是没找到信的真正始作俑者。没有线索,没有证据,好像就要那么不了了之了…… 和现在的事情联想一下,可以得出个惊悚的推论—— 当年陷害吴王的人,和现今栽赃给吐蕃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这想得有些远,至少皇帝看起来暂时不关心。“那你的意思是?” “微臣想,吐蕃使团又不会插上翅膀飞了,咱们有的是时间调查。”魏群玉又道,“查清楚后再做决断,也完全来得及!” 李庭跪坐一边,闻言不由多看了魏群玉一眼。 话说得很不错,然而不可行。魏群玉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做就会给他们留下非常充分的反应时间?呵呵,他们行动秘密,魏群玉是肯定不知道的! 皇帝似乎在思考。然后他抬起眼睑,却是朝着自己的儿子们。“你们的意思如何?” “儿臣附议。”太子第一个回答,似乎完全没听到那些含沙射影的话。 秦王和江王交换了一个神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管早晚、我们都能让太子滚下台”这句话,便也同意了。把皇帝惹急了可不是什么好事,而现在皇帝很明显逼近发怒边缘!该忍的时候就要忍,不然,偷鸡不成蚀把米,就不好玩了! 萧欥没什么反对的理由,然而萧旸却有点激动。他想说不管是谁都该碎尸万段,然而这种情形下太不适合这么说了,只得憋了回去。“儿臣也附议。” 皇帝的视线来回逡巡,在某个方向停留得特别长久。“那就再查!”他还想说点什么,却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如果他所料不错,今日夜里便能见分晓!   ☆、116第 116 章 虽然最后魏群玉救了场,但此次朝议依旧可以说是不欢而散。退出太极殿大门的时候,人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因为皇子之间的斗争白热化了! 太子和几个亲王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能说是和睦。更准确地说,面上一团和气,内里勾心斗角。 暂且不说皇后的两个儿子和阴贵妃的两个儿子掐得厉害,太子和德王就不是什么模范兄弟。今日之事,瞧着是秦王江王在背后操纵大臣对太子含沙射影,他们又可曾看到德王为太子辩解? 当然了,若是情况倒过来,太子也不见得会给德王辩解。排除越解释越黑的可能,只剩下一个原因—— 以前他们面和心不和,但现在面和这个表象都不屑于做出来了! 这里头有很多陈年旧事,不能单纯认为都是一方的错。大多数大臣也并不关心过程,他们只关心结果—— 太子和几个亲王之中,到底谁能登上大宝?谁能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美! 早已经站派的官员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们只希望自己支持的亲王胜出。而皇帝党就更省力,他们只需要支持皇帝的意见就可以了。 但话说回来,皇帝现在到底属意哪个儿子呢?若是能提前知道就好了! 就在众臣心里转着诸如此类的心思时,有个略尖的声音从后面匆匆追上来:“侯尚书,等等!” 大臣之中,没人不熟悉内侍监刘永福的嗓音。此时一听他叫侯玄表,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来看过去,而侯玄表自己也站住了。 刘永福正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跑过来。“大家请您过甘露殿议事,侯尚书。” 侯玄表略有愣怔。他先转头看向身侧的魏群玉,见对方轻微点头,才点头道:“多谢刘公公告知,我这就去。” 陛下叫侯尚书过去做什么?难道是商议怎么往吐蕃派遣先锋吗? 众人不禁心想,脚下又重新移动起来。皇帝一贯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既然是叫去寝宫,那应当没什么大事。 元光耀和顾东隅缀在大臣们后头,不紧不慢地向外走。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饶是顾东隅聪明绝顶,此时都猜不出皇帝的意图。如果真是吐蕃的事情,光叫侯玄表一个人怎么够用?而私事嘛……也想不出能有什么私事啊! 元光耀只能猜测:“大概是过问下大军的情况吧?比如确定下兵力分布或者训练情况?” “也只能这么想了。”顾东隅点头。他觉得皇帝今天一定是真正生气了,而侯玄表一贯精明地话少,想必不会在这档口让皇帝更生气。“反正,叫侯尚书过去,总比叫其他人好。” 元光耀深有同感。他们实际上已经和清流联合,但为免让外人看他们像抱团,他们平时依旧两个人进出。作为信息共享的同盟,皇帝亲近侯玄表就比鱼德威或者阴秋好得多。 “他们今日的意见,竟然如此大相径庭。”元光耀思忖地道,“应该说,他们平日里就不合;而吐蕃一来,就让这种不合更加明显。” “确实如此。”顾东隅点头道。“这总让我有种感觉,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蠢蠢欲动、风雨欲来……” 听了这话,元光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表情?”顾东隅略有诧异。但他马上明白过来:“等等,你是不是知道了些别的?” “外头不太好说,咱们先回去。”元光耀如此回答。 这明摆着是默认。顾东隅想了一想,马上就意识到他之前遗漏了哪个环节——元非是!他老友这个儿子可是在军中的,知道一些兵力动向再正常不过! 此时,前头的李庭和赵岷也正在谈话。内容很简单,是极短的一问一答,就和平时没有区别。等到皇宫外后,李庭很快坐了马车离开,而赵岷在上车前抬头望了望那高耸坚实的宫墙—— 明日再看,可能便完全不同了! 大臣们各走各的,亲王们本也同样。只不过,见到太子拉着萧欥说话,萧旭和萧晨考虑了一下,便故意放慢脚步。至于萧旸,他本没多大兴趣;然而现下情况非同寻常,五个人中只有他一个先走,对他可能不太有利,便留了下来。 “……弟妹情况如何?可有受惊?”当三边的距离拉近时,太子正如此询问萧欥,“昨儿时间太晚,没来得及问。” 太子要回东宫,自然和其他四个已经出宫建府的亲王不同路。不过进东宫通颖门要先从太极门出去,这段路确是重合的。 萧欥心里估摸着萧旦在剩下的路上还能和他扯多少无关紧要的东西,面上却并没显出什么不耐烦的样子。“太医已经来看过,说阿晚只要静养几日即可,多谢阿兄关心。” “那就好。”太子点头,一脸宽慰,“幸而没出大事……既如此,这几日就不要让弟妹出门,你也多多陪她。” 萧欥略一点头。他家夫人他自己知道心疼,但萧旦没事儿和他说这个……呵呵,是不希望他的注意力放到别的地方上吧? “太子殿下,你这就不知道了吧?”萧晨抓紧时机插话,笑嘻嘻地:“我可是听说,老七疼媳妇得紧,简直就差把七弟妹挂在裤腰带上、好随时照看呢!” “就是,”萧旭也打岔,然而语气里怀着些深层的不怀好意,“我原以为老七已经成了百炼钢,但在美人面前,还是能变回绕指柔的!” 萧欥却并不追究其中的含沙射影,只淡淡一笑。“阿晚可不比我皮糙肉厚。我既应了要好好待她,自然得小心看顾。” 卧槽!这个可怕的男人,竟然当着兄弟的面炫耀自己的老婆!闪光弹不要钱吗?肯定是刺激人来的吧! 从太子到江王,难得有一次迅速达成了共同意见——萧欥娶了个才貌都雄霸长安的夫人,这会儿找到机会得瑟,就连现在大敌当前也不顾了!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真是没错啊! “七弟新婚燕尔,和弟妹如此恩爱,真是羡煞旁人。”萧晨说,略有些酸溜溜。但这种酸溜溜并不是针对萧欥;不管谁娶到天下第一美人,他都要酸溜溜一下的。 太子和秦王的想法差不多。不过他们俩都是对帝位有欲望的人,所以更关心元非晚身后的两个舅舅。只不过,不管是美人还是兵权,现在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他们只得望兵兴叹—— 远水救不了近火,先把长安十六卫搞定吧! 大概只有萧旸一个人真的在喝醋:老七太过分了!明知道他对元非晚念念不忘,竟然还当众戳他伤疤!还什么“应了要好好待她”……滚蛋吧,他也会好好待她的,只要他有机会! 太子本就只想和萧欥提一下元非晚的事情,好让对方分神。如今目的达到,便不想多说。“那……” 他这话音刚开一个头,萧旭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抢在前头道:“但话说回来,刚才有些大臣说话实在太过分了!七弟妹受惊,本就是吐蕃计划之中的事情;他们却在那里唧唧歪歪、意有所指,真不知道脑袋里是不是灌了浆糊!” 被萧旭说成脑袋里可能灌了浆糊的人,就包括大理寺卿、他的表叔阴秋。仿佛自拆台的话让萧晨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可不就是吗?上下嘴皮子一磕,算什么?谁都会啊!有本事就该把真正有用的证据找出来!” 这一唱一和的,仿佛是在为萧旦抱不平。毕竟,萧欥是脑袋抽了才会对新婚妻子下手,没人这么想。这样一来,刺杀元非晚能有好处的人就剩那么两边,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可萧旭和萧晨这么说,自然不是想为太子洗刷掉莫须有的罪名;他们的真正意思是,阴秋必然会找到更无可指摘的证据来扳倒太子! 换做平时,太子听了这些话,说不得心里要不高兴一把。然而今天——确切地说,在下了那个最终决定之后——他觉得这种程度的威胁根本就不算什么。 除了心腹,没人知道他要做的事;既然如此,让萧旭和萧晨再得意一会儿又怎么样?反正他们就和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跶不了几天了! “二弟和四弟说得极是。”萧旦轻笑,“俗话说,捉贼捉赃。现在吐蕃已经被我们抓了个现形。只要咱们再努把力,做到证据确凿;那就算吐蕃再狡辩,又有何用?” ……这话是打也要把吐蕃打招供的意思吗? 被用同样的方式顶回来,萧旭和萧晨一时间都有点懵。不对啊,太子什么时候这么按捺得住自己脾气了?正常情况,不该是夹枪带棍地和他们吵起来吗? 对这种暗潮汹涌,萧欥表示不感兴趣。因为不管怎么说,若是萧旦想做什么,最后的底牌都是十六卫中的某几卫。而如果要以武力定胜负的话,他还干不过萧旦?他只不过是等着萧旦先发难、自己才好扮演黄雀在后的角色啊! 至于哪边都不搀和的萧旸,他大致明白情况。然而,他更关心别的事情——譬若元非晚——故而对此事提不起兴趣。他一个闲王,做得不是很舒服吗?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上位,与他又有何干? 此时,一行五人已经出了太极门。通颖门就在左手边,太子寒暄两句,便进去了。其余四人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东宫里头,这才继续往外走。 “时候不早,为防阿晚等急,我想先回去了。”萧欥头一个提出了告别。太子拉着他虚以委蛇什么的也就算了,挨个儿来一遍他可要不耐烦的! “去吧去吧!”萧旭笑着挥手。“新婚夫妻,黏糊点儿,实在正常!” 萧晨也不反对,只有萧旸一个脸色略难看。但萧欥不在乎,点点头便脚下生风地走了。萧旸见他离开,更加无心周旋,随口找个理由,跟在他后面离开。 “这可真是!”确定两人都远得听不见后,萧晨才啧啧道。“何止是绕指柔,简直要成妻管严了吧?” “老七自己愿意,又有你什么事?”萧旭不太关心。“而且,这样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吗?” “说的就是。”萧晨笑起来,表情里带上了一点色迷迷的邪气:“况且,七弟妹美成那样子,老七猴急些也是正常的。毕竟凉府不比长安,都没什么好货色给老七开荤啊!” 萧旭觑过去,哼笑了一声。“你这几日是不是就光想这些了?还能有点出息没?” 萧晨立刻叫冤。“不是啊,才不是我先想的!” “得了,还要和我装?我又不会告诉弟妹。”萧旭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回道。 “真不是我啊哥!”萧晨觉得自己真心委屈。“还不是老五?只要七弟妹在,我看他的眼珠子都不能从人家身上剥下来!” “……嗯?”没注意到的萧旭略为惊奇。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老五也是有趣得很。”一个夫人折腾了三四年才娶进门,然后现在还盯着弟弟的老婆! 萧晨一看,就知道萧旭接受了他的说法。“谁说不是呢?”他八卦道,颇有些眉飞色舞。“但可别说,光看老五的模样,还是和七弟妹很登对的!” “你就随便想想吧,”萧旭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看老七那模样,你觉得老五有希望?” “一丁点也没有……”萧晨顿时蔫了。 萧旭见弟弟低沉的样子,不由心道自己把话说太绝了。“现在有的是事情忙。这个到底有没有用,以后再说。” “……嗯!”萧晨总算提起了一点精神。“那表舅那边,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这问的,自然只有吐蕃刺杀一事。为此,萧旭沉吟了一会儿。“去吧。不过不要大张旗鼓,我瞧父皇今日确实不很高兴。” 萧晨立刻点头应了。“那还用说?我知道分寸!” 萧旭十分满意。这才是亲弟啊!哪里像太子和德王……他不由呵呵一笑。演,接着演?什么兄弟情深,他看他们还能演几天! 在一干亲王出宫之后不多时,侯玄表也离开了皇城。马车碌碌,驶向侯府。 再来说元非晚这头。她一大早就出了长安城,轻轻松松,再顺利不过。不过,为了保证安全,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了田道,好不被大路上的人注意到。她之前没光靠自己的双脚走过那么泥泞的路,但好在准备了地图,不至于弄错方向。 饶是如此,等她到达西北军营时,日头已经快要升到顶上了。军营伙房显然正在做午饭,炊烟袅袅地升上天空。 营门站着四个士兵。因为驻守长安实在太无聊,他们此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再这么待下去,我骨头都痒了!根本没事做啊!” “也不能进城,有什么意思?” “就是!还不如在西北杀敌呢!我都能想到,我们回去以后,别人比咱多立多少功了!” “那可不一定。我上次听说,咱们肯定有更大的立功机会……” 但这个唯一的反对声立刻被其他三人否定了。“绝对是瞎扯淡!长安风平浪静,咱们再待下去,刀尖都会长蘑菇!更别提机会什么的了!” 第四个卫兵不被小伙伴们信任,很是委屈。他听到的就是这样嘛!可就在他准备辩驳的时候,却见到有人走近。“都严肃点!看外头那个是谁?” 其他三人立即收声,一起眯起眼睛看了看,不怎么确定:“……好像是……附近的佃户?” 元非晚一路挑着两只空竹筐过来,倒也不累。然而两脚溅满了泥,倒比出城之前更狼狈了。她好容易摆脱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地,爬上军营面前大路的硬路肩,这才松了口气。 这下四个卫兵都能看见她了,不由面面相觑。这不是惯常给他们送菜的那个佃户啊? “军营重地,闲人莫入。”在元非晚继续靠近时,一个卫兵终于出声提醒。“这地儿不是你该来的,还是早点回去吧。” 元非晚抬眼打量了他们一圈。看起来萧欥没骗她,这军纪还算严明的样子。“如果这里是西北军营,那我就没来错。” 啥?四个士兵面面相觑。这个农妇她说什么?难道她的意思就是,她找的就是军营? 这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士兵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弄错了。“别开玩笑了,赶紧回去是正经。瞧你的样子,怕是不知道擅闯军营是什么罪名吧?” 元非晚笑了笑,她还真知道。“既然是西北军营,敢问杨将军可在?” 四个士兵更加懵了。他们将军的确姓杨,但为什么这个农妇知道?不不,不对,就算她知道,也没有找杨将军的道理啊! “你再不回去,我们只能照军纪处置你了。”士兵甲使出了他认为最有效的杀手锏。普通老百姓,哪个不怕军纪处罚啊? 这回元非晚看出,她是不可能光用嘴皮子说动门口的四个士兵了。萧欥给了她玉鱼,然而她怀疑门口的士兵并不认识;而且,机密信物只能给带头的那个看。当然,她也绝不会考虑自己翻木栅栏那样的可能—— 她是来传令的,又不是来做贼的! 想着这些,元非晚同时原路倒回。士兵们见她愿意离开,也都暗自松了口气。然而,过不了多久,又有一个人从路肩那里爬上来。 “不是和你说过了……”还是一模一样的衣物,士兵甲真是要不耐烦了。然而他再定睛一看,剩下的瞬时就变成了一句情不自禁的粗话。“……卧槽!”好漂亮!太漂亮了! 其他三人原先还不理解这种迅疾变化的态度。但等他们都看清来人的脸后,表情和内心整齐划一,全是—— 卧槽!这么个美人儿怎么会在这里?还穿那种破烂衣服?肯定哪里不对吧? “我再说一遍,我有事要见杨将军。”元非晚满意地看到自己洗了把脸后产生了轰动效果。“你们帮我通报下,行吗?若我真是骗子,一会儿你们把我打出来也不晚!” 面对大盛第一美人,四个士兵的眼睛都要看直了。士兵甲好半晌才回过神,急忙冲进去通报。 总领三千西北军精锐的将军杨首义正在自己房中等人。萧欥之前和他知会过,会派人通知他什么时候行动。可这天都要中午了,人怎么还不来?他还要安排部署呢! 所以,在听到下属结结巴巴地汇报说有个美人正等着见他时,杨首义也懵了。德王殿下身边几个心腹,好像没女的吧? 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 美到极致,那不正符合传说中德王妃的描述吗? “快叫人……请人进来!”他刷地一下站起来,“不,还是我亲自出去迎她吧!” 等杨首义急匆匆地奔到军营门口时,一个绝世美人早就引起了轰动。若不是诸人还算遵守军纪、不擅离职守,这会儿元非晚早被人围观百八十遍了。 只一眼,杨首义就知道自己绝对没判断错。美人经常有,这种美到令人屏息的美人可没几个!而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的,更是只有一个! “……王妃娘娘!”把人对上号的杨首义真的要跪了。把夫人派出来做这种事,殿下你还好吗? “不必多礼。”元非晚回道,听见边上一片此即彼伏的抽气声。但她没在意,只仔细观察了杨首义的表情,很快便揣摩出一二。“你不必担心。之所以来的是我,是因为我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杨首义这才注意到元非晚身上极其不合衬的衣物,又想到对方只一个照面就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不由在心里擦了把汗。娘娘,您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咱们进去说话吧?臣这就叫人给您整一身干净衣服来!” 元非晚点头,迈步进去。“别的不用管,先把该做的做了。” 杨首义跟在她身后,闻言又是一滴冷汗。王妃这说话的调子,简直和德王一模一样!他该说,不愧是夫妻吗? 城外元非晚终于和杨首义接上了头,城内原本要出去的元非是正领着一小队金吾卫巡街。金吾卫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这就是他分内的事情。 虽然听起来不特别重要,但只要用心,金吾卫也能做很多。就比如说巡逻街道……到处走到处看,也不会被人觉得奇怪,不正好搞清楚太子暗线的分布情况吗? 元非是此时就在做这种事。光看他的脸,只觉得他漫不经心的。实际上,他已经在心里一一记好了关键位置。等他找机会再标在地图上,就能送给下一环的公孙问之安排了—— 太子已经预备动手,他们怎么能不未雨绸缪呢? 先下手为强也是有区别的。比如,对他们来说,这种准备绝不能放在表面上,不然分分钟被人栽一个意图反叛的罪名。不过,鉴于太子正准备冒这个险(实际上也确实如此),那他们便送他一程好了! 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掩饰自己的意图,同时尽量挖掘太子的意图。只要太子一动,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117第 117 章 长安城中一片风雨欲来的味道,吐蕃诸人也闻到了。只可惜他们发现的时间太晚,以至于只能呆在牢狱中束手无策。 比如说布德贡赞。他不知道手下都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被隔离开来、单独管着。这时候,就算他想咨询下阿诗那社尔,也没有可能—— 四周有三面结实的墙壁,剩下一面是坚铁栏杆,一把熟铜大锁明晃晃地挂在门上……简直插翅也飞不出! 布德贡赞现在死的心都有了。 没错,他是想做点什么,以挑起大盛内乱、或为己方谋取利益;但问题在于,他还没做啊!别人栽赃给他、然后他反抗,有这样的事?而且,他们确实惹到了那个魔星,怎么想都不可能轻易搞定啊! 坐牢什么已经太好,命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最怕的是,大盛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打吐蕃! 想到这里,布德贡赞更加心烦,不由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回声沉闷,他心口更闷—— 那句中原话怎么说的来着?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管是哪个,他们都太倒霉了啊! 所以说,怎么才能把身上的可怕罪名洗掉?这样才能力挽狂澜! 就在此时,近处走廊传来了渐渐变大的脚步声。布德贡赞本以为是送饭的,一点也不想理;但等发现来人在他牢门外站定、却没有任何离开的意图时,他没忍住回过头—— “……你怎么进来的?”看见葛尔东赞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布德贡赞大吃一惊。“你也被关进来了吗?” 这话一问出口,布德贡赞就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葛尔东赞的穿着打扮就和之前一样,他身侧甚至连个狱卒都没有…… 此类阵势是做什么,布德贡赞想想就明白,脸色顿时黑了下去。“谁让你进来的?或者说,不管是谁让你来,他们想要你让我做什么?” “你这反应不还挺快吗?”葛尔东赞没有受到影响,神色依旧平静。“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昨天那蠢事也是你做的。” “说了不是我!”布德贡赞被戳到痛脚,立刻跳起来。“她不是我安排的!我是被人陷害的!” “是吗?可所有人眼里都只看见,一个吐蕃舞女试图谋杀大盛的德王妃。”葛尔东赞叙述了一个事实。 布德贡赞本就为此劳心,听了这话后简直是怒发冲冠。“所有人?包括你?那你到底来干什么?”他大声指责,整个狭小阴暗的空间里都回荡着隆隆的咆哮,震得人耳膜发痛。 然而葛尔东赞不为所动。“反正,我进来,不是为了看你生气的。”他如此回答。牢中光线昏暗,墙上一盏昏黄油灯的光芒正好斜打在他脸上,晦暗不明。 布德贡赞盯着那张似乎没有变、又似乎哪里变了的脸,慢慢地冷静下来。再开口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常态。“我知道了,”他哑声道,“是陷害我的那个人让你进来的。” 这其实耗费不了多少推理能力。毕竟,葛尔东赞一个人质,想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刑部大牢根本不可能。而他是被冤枉的,定然有人希望他把这罪名顶到死!再考虑到葛尔东赞进来以后说的话,结果就昭然若揭了—— “大盛的刑部尚书。”布德贡赞又道,“这事儿和他脱不开干系。”然后,以他知道的大盛皇室之间的关系,他得出了最后的推论:“他让你进来说服我?那安插舞女的人八成就是大盛的太子了吧?” 葛尔东赞眸光闪了一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布德贡赞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这会儿已经能确定了。“竟然是他?”他顿了顿,继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竟然是他!” 如果是别人栽赃嫁祸,也就罢了;但给他摊上大盛太子……在别国的地盘上,他要怎么才能斗过别国的太子?不用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 而且,就算他知道是大盛太子在背后操纵了一切,他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大盛太子做的! 这种事情,阿诗那社尔再怎么算都算不出!他们之前把目标定成葛尔东赞也没用,因为刺杀德王妃的黑锅,他们现在背定了! ……这真是天要绝他啊!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葛尔东赞总算开了口。“出了这种事,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离开长安的。” 布德贡赞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他重复道,眼里闪过一道嘲讽的利光,“老实说,也包括你吧?” 葛尔东赞注视了弟弟一小会儿,还是点头承认了。 “你这次倒是爽快。”布德贡赞冷笑了一声。“可我为什么要为我没做过的事情负责?” “你痛快一点领罪,大盛皇帝便不会牵连其他人。”葛尔东赞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样一来,可能还能保住吐蕃上下。” 布德贡赞一顿,上前一步,抓紧铁栏,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保住吐蕃上下?你是在做梦吗?要我是大盛皇帝,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着这理由就可以直接找上门去要债;至于要多少,自己说了算!” “所以,我说了是可能。”葛尔东赞道。 布德贡赞冷笑得更厉害了。“你是被大盛关久了,所以脑袋也不好使了?哪有那种可能?我来以后的教训,你没看到吗?轻易放虎归山,你当大盛上下的人都是傻的?” 葛尔东赞抿紧唇,脸色发白。他当然知道,但他还存着那么一丝幻想,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回到吐蕃,成为赞普…… “要我说,你还是回去做梦比较快。”布德贡赞继续冷哼。“你让我认罪,我们谁都好不了!” 一阵吓人的沉默。 “你以为我想?!” 葛尔东赞突然吼出声来。布德贡赞大吃一惊,抓着铁栏的手一松,就趔趄了下。 “谁让你自作聪明跑长安来的?要不然也不会出这种事!”葛尔东赞气极了,原本深红的脸迅速涨成了紫红。“这下可好,有来无回了吧?你我加上阿诗那社尔都在这里,那大盛想打吐蕃,是不是手到擒来?你告诉我啊!” 布德贡赞几乎从来没见过葛尔东赞发火,愣了好一阵子。“这你还要问?”他最后回答,声音略低:“若你不死,我如何名正言顺地当上赞普?” 葛尔东赞本想继续骂回去,然而他发现自己卡住了。因为他也一样——若不是急功好利,他不会冒险跑去白兰羌,也就不会被大盛歪打正着地俘获;而他要那些功劳,无非是想给自己的赞普之路上添砖加瓦…… 说到底,他和布德贡赞是一模一样的! 葛尔东赞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们都完了。”若布德贡赞死了,大盛灭了吐蕃,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不过再苟延残喘一阵子罢了! 布德贡赞终于也理解了对方的意思。若他不是想快点继承赞普之位,就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到大盛来,也就不会两败俱伤;现在,却让大盛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兄弟俩终于明白,他们其实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却在互相拖后腿。然而,这明白来得太晚了。 这么一闹,好容易安排葛尔东赞进去的鱼德威就没有得到他预想的结果。至少他觉得,葛尔东赞告诉他已经劝好布德贡赞认罪的样子怪怪的。 “是吗?”他追问道,实在不特别相信,“在陛下面前,二王子也会这么说?”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葛尔东赞反问,却有些不易察觉的惨淡模样,还有些隐在更深处的东西。 鱼德威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难道是他的错觉,这法子的效果好似适得其反了?他本计划着让布德贡赞尽早在皇帝面前认罪,但现在看来,还是再观察几天比较好? 是夜,丑时末。一轮弯月挂在东边树梢,冷光黯淡,边缘带着模糊的血色。 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长安城里没有一点烛光,也没有一点声息。忽而,一列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极深的小巷中奔出,直冲朱雀大街,动作整齐划一,动静轻得连只猫都没惊醒。 这只是长安一角。若是站在皇宫承天门门楼上,目力再敏锐些,定然能看到许多同样的队伍在暗中行动,而且目标都直指太极宫!   ☆、118第 118 章 整个皇宫从西到东,大致分为三块,掖庭宫、太极宫和东宫。它们相互之间只隔着一堵墙,有门连通。 北面宫墙就是长安城北墙的一部分,外面是龙首原上的西内苑。龙首原是距离皇宫最近的高地,登顶可俯瞰整座皇城。 南面墙外,则是三省外省、九寺五监和十六卫的办公场所。若不那么严格地要求,此处也能算皇城的范围,不过宫禁就没有太极宫那样森严了。 至于东面和西面的宫墙外围,则是其余官衙宅府的所在,是普通人可以踏及的场所。 后半夜,天还黑着,没到上早朝的时候。除去巡逻卫兵,皇城里理应什么动静都没有。然而,先是靠近东宫的延熹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东宫南面嘉福门、北面玄德门以及掖庭宫西门也缓缓打开了。 皇帝居住的甘露殿位于太极宫正中偏北之处,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可以到达。最近、最直接的路程无疑是从太极宫北面的玄武门或安礼门进入;然而这两个门地位如此重要,皇帝自然派了自己最信任的人负责。南面承天门作为太极宫正门,看守也是极其严密的。 所以很明显,太子只能从东西两边下手——他自己住东宫,开门再容易不过;西面掖庭宫是宫女居住之所,搞定西门守卫也不难。只要忠于他的军队能在南北向忠于皇帝的军队反应过来之前包围甘露殿、乃至成功逼宫,谁都无力回天—— 只要做好封口工作,皇城外的人就只会知道,皇帝今夜驾崩、太子随之继位! 东宫这边,因为已经做好了准备,急速进入的军队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而西面掖庭宫则不然,需要强制手段保持安静,以免打草惊蛇—— “走走,快走!” “让他们吩咐下去,不许吵闹,出声的一律杀无赦!” 就算睡得再死,也不可能忽略外头连绵不断的金属摩擦以及甲士火光所带来的肃杀冷气。被惊醒的太监宫女们惊恐地看到窗纸上投映出刀剑长矛的黑影,抖抖索索地抱成一团。发生了什么,好可怕! 东宫这头,太子自然醒着。他端坐在寝殿正中,有兵士不停地往他这头报告进度。 “通颖门已过!” “恭礼门已过!” “左延明门已过!” 听着这些回报,萧旦的拳头越来越紧,手心沁出汗水。太极宫的地形,他熟悉得很。过了左延明门,就是到了太极殿,基本上已经阻绝承天门方向的救援可能;再过朱明、两仪、甘露三门,就能到达太极殿了! 等李安琴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太子神经绷紧的脸,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了儿子之后,她就很少管别的事情,所以刚刚知道。逼宫可是大事,她心慌不已,只得迅速地过来,想亲口问下太子的把握。 可现在看现在的情况,她好像不该来? 太子也这么想。“你怎么来了?”他眉头皱紧,显然极不耐烦。 “我来看看殿下。”李安琴只得这么说,“一切都还好吧?” 萧旦现在真没心情对李安琴好声好色。“现在说什么都还太早,反正这里没你的事……赶紧回去,看好昶儿!” 李安琴讷讷,深知自己杵在此处只会添乱,赶忙应了。当她出门的时候,又有一个传令兵飞也似的冲进殿中—— “西线军已过嘉猷门,现在千步廊上了!” 太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霍的一声站起来。若是跑步前进,千步廊经归真观及安仁殿之间的道路再到甘露殿,也不过须臾之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若太极宫守军还没发现,就太说不过去了。承天门附近已经厮杀成一团,刀兵碰撞和嘶吼声隐隐地传开来—— 相比于其他后妃的宫殿,皇后的立政殿更靠近承天门。远近的动静加起来,让皇后夜半惊醒。 “暖绣,去看看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这么吩咐道,又凝神侧耳分辨传来的声音。但越听,她的脸色就越白——哪个胆大包天的攻进宫里来了?不会是……太子吧? 暖绣匆匆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全无血色。“娘娘,大事不好了!” 皇后已经在馥绮的服侍下披上了外袍。此时一听,她紧张得站了起来:“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奴婢也不知道!”暖绣用一种快哭的表情回答,“奴婢只出了咱们这边的大门;再到献春门,就被关在里头了!日华门也一样!” “……被关在里头?”皇后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献春门和日华门都是两仪殿东侧与万春殿相连的门,而立政殿则在万春殿更东。被关在里头也就意味着,两仪殿已经为人所控制!“谁在外面?” “奴婢什么都没看见,但关门的是右监门卫!” 皇后眼前一黑,身子随即晃了一晃。若不是馥绮眼明手快地扶住,她肯定软到地上去了。右监门卫?她怎么记得他们的大将军和太子交好呢?不会吧……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娘娘,您没事吧?”她这一晃,把边上所有宫女都吓到了,一叠声地问。 皇后缓了缓神,心中飞速地把各个可能分析了一遍。“给本宫换衣服!”她厉声道,“本宫要从侧门去甘露殿!” 事实证明,皇后料得不错。献春门和日华门已经无法进出,立政殿北面的侧门倒还是好的——原因很简单,东宫西墙和太极宫东墙是共用的,但相连的门只有南面一道。也就是说,太子的军队从南边绕过立政殿进来,暂时还没到达北部。 皇后要的就是这点时间差。若是侧门也出不去,那这事可就毫无挽回余地了! 所以,她用她最快的速度出了侧门,拐弯朝甘露殿而去。很快,她已经能看见灯火通明的甘露殿,远处玄武门方向的刀兵声更加清晰,同时还看见了好几条从她前方和侧方逼近甘露殿的蜿蜒火龙—— 那分明是军士们手里的火把! “真是糊涂,糊涂呀!”皇后痛心疾首地道,同时担心得快疯了,脚下不由小跑起来。这阵势明摆着是太子逼宫……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后的脚程自然比不上大军。所以,等她到时,甘露殿已经被太子的人包围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都让开!”皇后越身上去,“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 从她身上的服饰就能看出她是皇后,但没人睬她。更有甚者,在皇后试图登上甘露殿台阶的时候,直接用闪着寒光的长矛尖指在她胸前。 “反了,这真是反了啊!”皇后本就压抑着的怒火瞬时一冒三丈高。从小到大,她就没受到过这种待遇!“太子在哪里?叫他过来!” 大概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包围圈里一阵松动,露出一个满脸虬须的人。“原来是皇后娘娘。” 皇后一眼就认出他是谁,心中不由愈发沉下去——左骁卫大将军李勇!李庭鼓动了太子……她早该知道的! “皇后娘娘驾到,李某本应恭敬接待。不过此时乃关键时刻,李某斗胆请皇后娘娘移步。”李勇笑了笑。但他面带得色,横肉抖动,实在吓人。“万一看见一些不该看的,李某也难做。” 皇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真是反了天了,敢这么和她说话! 可瞧现在的情形,甘露殿已经被包围,李勇这么肆无忌惮也是有充分原因的…… 一想到皇帝被困在里头,皇后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她是想过皇帝会比她早死,然而她真没想过是通过这种方法…… 不对啊,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她的太后难道能长翅膀跑掉?唯一的问题大概是,经此一役,李家肯定会成为朝中第一大族,只手遮天的那种!那鱼家要怎么办? 皇后迟疑思索的功夫里,李勇已经让人撞开了甘露殿大门。 “砰——哐!” 巨大的撞击声震得皇后心头狂跳。虽然她很想进去看看,但根本没这个条件,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左骁卫一队一队地冲了进去! 甘露殿里,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切好端端的,连皇帝随身的宝剑都挂在老地方。只有一个问题—— 到处都是空荡荡的! 别说皇帝了,甘露殿里连个太监影儿也不见。珠光宝气的黄金御座在琳琅次第的烛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辉,但对破门而入、却发现目标根本不在的诸人来说,不是战利品,而更接近于漠视般的嘲笑。 本以为头功在手、已经激动得不自觉舔唇的李勇实打实地懵在原地。 卧槽,人呢!难道……他中了空城计? 与此同时,承天门城楼。楼下两边依旧在酣战,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应当在甘露殿里睡着的皇帝此时正立在楼上的阴影里,冷冷地注视着皇城内外—— 承天门附近,一片火光掩映着喊打喊杀;而玄武门下也同样。甘露殿周围更甚——从那明亮的重重火圈来看,叛军已经彻底包围了寝殿。 现今应该发现里头不对了吧? “左骁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右监门卫……”皇帝一个一个地点了出来。 虽然皇帝面无表情,语气里也不带感情,但刘永福听得心惊胆战。因为他知道,每一个词中包括的人,将来都会深陷血海牢狱! “大家……”他想安慰皇帝,但实在不知道,这时候自己该说什么。 “枉朕一片苦心,从不点破,希望他回头是岸;结果,却换回来这种报答……好、好、好!” 皇帝一连说了三声好,身体却忽然摇晃了下,就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大家,大家!”刘永福一个箭步奔上去把人扶住,冷汗冒出,惊慌失措。“快来人,叫太医,叫太医啊!”他一叠声高喊,声嘶力竭。再看到皇帝双眼紧闭、面色青黑、嘴角还有鲜血汩汩溢出时,他的恐惧之情已经达到了平生的顶峰—— 糟糕,皇帝这是要不好了啊!   ☆、119第 119 章 若是皇帝病发得晚一些,他肯定就能注意到,再远一些的龙首原上,此时也显出了一片星星点点的光—— 显然有新的军队进入了西内苑! 西内苑位于宫城正北,又叫北苑。南北宽一里,东西与宫城平齐。苑内有十余处殿宇,还有冰井台、樱桃园。因为其中植物茂盛,所以苑内常年翠绿,四时花开。 就算元非晚第一次进到这园子,她也不会在意周围景色;更何况,现在要做的事情比十个百个景点加起来都重要—— 没错儿,她正带着全部西北军,从北面登上龙首原,然后轻易突破了西内苑的宫墙(这墙实在不怎么高也不怎么厚),成功抢占整个长安的制高点! 元非晚勒停了马,朝皇宫内看去。她现在的视野比承天门城楼还要开阔,四处动向一览无余,在冲进去前实在该仔细观察。 “太子的人直接从玄德门进了东宫,一点也没想从这里走。”跟在她身边的杨首义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头一拨进入西内苑的军队。“看来玄武门和安礼门的防守必然很严密,不然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元非晚点头。“所以他们绕了个大圈,从东宫绕到前面,与从嘉福门进入的军队汇合。一部分去拦住承天门的守军,另一部分从前朝转向甘露殿。另外,从掖庭宫西门潜入的军队,一部分引走玄武门守军的注意,另一部分也奔向甘露殿!” 这大致是个两面包抄、再分四面作战的策略,杨首义明白。“那现在玄武门的防卫是不是相对空虚?咱们要打进去吗?” 元非晚没正面回答这句话。“甘露殿已经被围住了。” “什么?!”一听这句话,杨首义的脸色就刷地变了。他常年驻守西北,对皇宫地形不太熟,这会儿听到元非晚这么说,才把宫城中央那个重重火圈中的建筑物和皇帝寝殿对上号。“不会吧?咱们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可能,时间不是掐得好好的吗? 元非晚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已经被她温热的金属硬物。指尖触碰之处,一片起伏的雕刻纹路圆润滑腻,显然用得有些年头了。“不,我真不这么认为。” “那咱们现在……”杨首义几乎要忍不住了。不管如何,都要赶时间啊!就算现在没晚,也绝对不能再拖了! 元非晚对此的回复是一声干脆利落的“驾!”。她一夹马腹,带头从龙首原上冲了下去。杨首义一愣,随即扬鞭跟上,马蹄迅疾如风。 三千号人浩浩荡荡地从西内苑直奔下来,玄武门城楼上的守卫不得不发慌。怎么搞的,里面的叛军还没解决,外头又来了一拨! 左监门将军沈复立在城楼上统管调配,结果现在里看外看,只感觉自己焦头烂额。里头左右领军卫已经够呛,还来援军?简直是天要亡他啊!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必须硬着头皮上。皇帝看重他,才让他守玄武门;如果不奋战到最后一刻,他怎么对得起皇帝的信任和嘱托? “城下来者何人?”来军前锋眼看逼近玄武门,沈复扬声问道。 看装扮,好像不是长安十六卫中的任何一卫啊?所以说,接应的金吾卫还没到,叛军却先到了吗? 元非晚听了这话,便朝侧面示意。 杨首义表示他非常明白。“长安城外轮戍驻军,奉命勤王!”他声音洪亮,一开口能传出半里地去。 得到这种意料之外的答案,饶是沈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此时也有点发懵。西北军?“你们的驻地不在这个方向吧?” 今夜有人忽而发难,实属意外。有太子带头,长安城中的十六卫里出了叛徒很正常。但西北军素来不买太子的帐,应当不会同流合污。 但是,事发突然,西北军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快?莫不是叛军假扮的? 杨首义有些张口结舌。他打仗技术一流,奈何嘴皮子功夫实在不利索。要怎么和沈复解释,德王萧欥预料到了太子今夜会动手,他们才能赶上? 所以,杨首义现在只能找出一个方法:“咱们还是直接打吧,王妃娘娘!虽然宫墙高了点也厚了点,但他们分身乏术,定然无法两头兼顾!” 元非晚抬手,小幅度摇了摇。“别,那可能会适得其反。” 她之所以会认为叛军围了甘露殿也无所谓,是因为她觉得,皇帝既能叫人做下各种准备,那皇帝自然就不会留在甘露殿里等人上门;同样地,皇帝做的各种准备里,一定也包括给承天门和玄武门这两面增派援军。 “沈将军。”她骑马向前走了两步,抬头望向城楼上方。“你是不是在等人?” 沈复乍一听女子的声音,眼睛都要瞪脱框了。 大盛目前好像没有一个女将军吧?这女人哪里来的?更不得了的是,这女人猜出了他在城楼上的一半意图!一开始他的确看见下方军队最前面有两骑,然而打死他也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是统领的人竟然是女的…… 太见鬼了! “你是谁?”沈复狐疑地问。 元非晚又驾马朝前走了几步,无视杨首义“太近了!您已经进到监门卫射程,不该以身犯险!”的低声警告,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城楼上火把投下的辉光里。“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已授我勤王之令。开门罢,沈将军。” 若皇帝确实让人来勤王,那他理应开门。但问题是…… “你说得轻巧,证据呢?”因为城墙太高、天色还暗,沈复根本看不清来人的脸,不由愈发怀疑。 元非晚从怀中摸出那块捂了一路、已经从冰冷变得温热的硬物,略一抬手。后头立刻有个士兵骑马向前,用手中的熊熊火把照亮了它—— 监门卫的另一半鱼符! 沈复震惊得嘴都合不上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确定了足够让他开门的信物,还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底下女人的脸—— “德王妃?竟然是德王妃!”皇帝这是还叫了德王来对付逼宫的太子吗?若真是这样,那德王在哪里?难道在南面承天门? 别说沈复吃惊于鱼符怎么会在元非晚手里,杨首义也同样震惊。他只知道元非晚带了萧欥的玉鱼,却不知道鱼符这回事…… “王妃娘娘,鱼符在您手里,为何不早说?”杨首义十分蛋疼。早知道有这种开门利器,他就不会想硬打了!那根本是浪费感情嘛! “我也是刚拿到的。”元非晚如此回答。“如今,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杨首义抬头一看,便见到沈复已然匆匆从城楼上消失,想必是下来迎接他们。“来得及,简直太来得及了!”他瞬时就忘了问元非晚的“刚”是什么时候这个问题,搓手笑起来,一脸掩饰不住的跃跃欲试。“太久没开荤了,浑身都憋着呢!”他回头,大声征询西北军其他人的意见,“你们说是不是?” “没错,勤王!”士兵们众口一词,齐声高喝。 这声浪是如此洪大,以至于在给左监门卫诸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的同时,也惊动了还在甘露殿里的叛军。 辨认出来源的李勇下一瞬间就立刻骂了一句粗话。“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下好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有得硬仗打!”他扭头瞪了御座一眼,大声吼道:“全体注意!北面增援领军卫!”不管是不是中计,他们都不能坐以待毙! 而皇后呢?她正心急如焚地等在甘露殿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结果—— 活的皇帝,还是死的皇帝? 感觉都不想看到……太子为什么这么猴急?为什么不能再等等? 然而,李勇没给她留下想出个所以然的足够时间。实际上,他带人冲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忘记了皇后这回事—— 一个待在深宫中的弱质女流,和三千西北军精锐一比,算个毛?根本什么都不是!那他想得起来才奇怪! 皇后见那些紧密的包围圈一瞬间散得干干净净,还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等回过神后,她拎着自己宽大的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殿前石阶,直到正殿之中,慌张四顾—— 结果当然和李勇是一样的,她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宫室。没有人,也没有血。 皇后这才发现,她刚才思考的那些都是白搭。因为皇帝很明显预料到了太子会做什么,并且为此做好了准备。所以,她该担心的不是太子为什么如此猴急,而是皇帝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太子! 皇后眼前又是一黑,往后趔趄了两步。萧旦谋逆,皇帝就算脾气再好,也不可能让他继续当太子、乃至继承大统!说难听的,不砍了萧旦的头就算皇帝仁慈了! 完蛋了…… 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皇后缓了大半天,才终于注意到外头愈发激烈的厮杀声。“怎么回事?谁来勤王了?”她问身侧的宫女。 跟着皇后一路过来后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鲜血和死人,不论是馥绮还是暖绣,现在都脸色惨白,身子抖得筛糠一样。 “好像……是……西北……”暖绣怕得话都说不通顺了。 然而这已经够了。皇后一个激灵,快步走向甘露殿北门。而等她真的看见外头的情形后,一阵无法控制的恶心立时涌上喉头—— 尸体,全是尸体!从服色判断,西北军对上左骁卫和左右领军卫简直是单方面虐菜!虽然两者是一打三,然而这种数量上的优势对三卫来说好像根本不存在! 看着这种情形,皇后无法不联想到,这回太子是彻底胜不过德王了。她心沉得不能再沉,好容易忍住呕吐的冲动,再往远处看去…… 等等,在玄武门上掌控大局的人似乎有两个?怎么多了一个? 距离实在太远,皇后不知道多出来的那个谁。她只知道,不管是谁,一高一低,上下立判。一时间,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的想法只剩下唯一一句话—— 完了,全完了! 玄武门上,元非晚的心情却与皇后完全相反。底下浮尸遍地、血气冲天,她只略扫了一眼,就向南极目远眺—— 萧欥只带了他惯使的弓箭去承天门,不知现在怎样了?   ☆、120第 120 章 此时的承天门上,已然乱了套。 本来,皇帝准备得好好的——随身带左右千牛卫精锐,剩余的千牛卫诸人便与左右武卫一起对付承天门的叛军,包括右监门卫及左右威卫的大部分。 从兵力对比及守株待兔的方面来说,安排已经很稳妥。太子用的是两边化四面的包抄之势,而他的策略是请君入瓮再加瓮中捉鳖,显然高明得多。没有意外的话,胜利是妥妥儿的。 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见太子果真铁了心要杀自己,皇帝急怒攻心,气晕过去。这把个刘永福吓得要命,而且现在的情况实在很难叫太医—— 外头正杀人呢!要是给叛军知道皇帝气得吐血、然后失去意识,他们这边还能赢吗? 刘永福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他不懂兵力也不懂打仗,只知道皇帝派了左右金吾卫增援玄武门、左右卫增援承天门。考虑到他们胜利后才能顺利找到太医,他是不是该祈祷左右卫快点到? “陛下情况如何?”伴随着这声音,卢阳明大步地踏上城楼,一脸焦虑。 当年他就是千牛备身,如今已经升职成左千牛将军。他的职责就是保护皇帝;要是皇帝在今天的叛乱里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最该负责的就是他! 皇帝刚晕过去,刘永福就已经赶紧让人去叫管事将军上来一个。如今看到卢阳明,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卢将军,战局何时才能结束?必须赶紧找太医给大家看看啊!” 承天门上没有床榻之类的东西,皇帝现在也没法搬下城楼,只能被安置在铺着薄毯的砖石地面上。卢阳明蹲下去,近距离查看了一下皇帝的情况,暗呼大事不妙—— 这种急症,要是拖延太久,命都会拖没的!他奉命平叛,他也确信自己能成功,但他实在没法保证在很短的时间里结束战斗啊! 看卢阳明的脸色,刘永福就知道情况不太乐观。“如今到底要怎么办,卢将军?” 卢阳明心里也在发慌。他向来有很多主意,然而没有一种如何解决目前这种情况的——弄不好死人也就算了,弄不好死皇帝可是要命!这么大的责任,他怎么负担得起? “派人去永安门,让他们从通明门请太医过来!那里人少,应当比较容易!父皇也转移过去,别耽误功夫!” 这个声音的插入如此突兀,卢阳明和刘永福都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卢阳明立刻惊喜地出声道:“殿下!” 来人正是萧欥。他刚登上门楼,见到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一瞬惊呆后就立刻做出了正确抉择。 刘永福还是目瞪口呆的模样,显然对德王突然从城墙边冒头这件事接受不良——开什么玩笑?承天门是说爬上来就爬上来的地方吗?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城墙拐角卡着的六角倒钩;倒钩后连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在萧欥手里—— 射箭挂上来的吗?怪不得!看来德王箭术一流的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萧欥一点也没注意内侍监的表情。他手上一用力,翻过城墙,快步走到皇帝身边,试了试对方的鼻息,眉头立刻皱得死紧:“赶紧去,不能拖了!” “对对,赶紧!”刘永福这才回神,一叠声地招呼边上的其余千牛卫。 萧欥看着他们迅速地把昏迷的皇帝裹好抬起,又补了一句:“小心点,猫着腰走,别让下面看见你们在上头。” “明白,殿下!”八个千牛卫齐声应道,然后就从承天门城楼上沿着宫墙赶向永安门。而派去找太医的千牛卫,早已经一溜烟窜没影儿了。 “你,你,还有你们,跟上去保护父皇!”萧欥又点着人头吩咐了下去。 被指名的千牛卫一时间还没从这么急转直下的紧张情势里缓和过来,等低下身走出十余丈后才回神—— 德王殿下怎么来得这么巧?他们怎么又都乖乖听话了? 前一个问题,说不定是陛下安排的;后一个问题,则一定是德王殿下气场太强、太说一不二,他们便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把皇帝安排好,卢阳明才喘了口气。“怎么会出这种事?吓得我什么都不敢做了!” 萧欥盯着永安门的方向,也有些忧心。这事确实意外,没人料得到,也无怪卢阳明难下定论。然而,他对医术一窍不通,能做的也只能是赶紧找太医了。至于现在…… “情况如何?”他冷声问。 “没有问题!”卢阳明飞快地回答,“南面能抗住!而且,我估计玄武门那边咱们的人已经拖住了左骁卫和左右领军卫——因为太子的人先包围了甘露殿,但他们刚才又离开了!” 萧欥走到原先皇帝看底下战况的位置,仔细研究了一番。“没错。照这种势头,我们的人很快就能一路杀过来!” 他对自己调教出来的队伍有信心;若他们不能轻松对付长安十六卫,也就不能让吐蕃和突厥之类的彪悍外敌都闻风丧胆了! “要我是太子,就不会这么着急。”卢阳明道,“这可不是马后炮——如今的太子还远远不能比过陛下!”一个病怏怏的皇帝就能把太子捏在手心里玩,不是太子太嫩是什么? “因为他不能再等了。”萧欥沉声道。 “但那样至少能过富贵荣华的下半辈子!”卢阳明实在不理解太子的脑回路。在他看来,不能当皇帝,也不要把自己弄成阶下囚吧? 萧欥没对此做评价。以太子狭窄的心性,被废以后做什么都不会安分。所以,不成功便成仁这句话不仅适合太子,也更适合他—— 他可不想登基以后还得忍受一个时刻准备着把他从御座上拉下来的大哥! 卢阳明见萧欥不回答,还以为是自己离题太远。就在他想说他们距离胜利可能只剩一二刻时,承天门外传来了由远而近、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殿下,快看,援兵来了!”卢阳明惊喜道,立刻冲到城墙边缘去看。“左右卫到了!” 萧欥的反应是条件反射往北看:西内苑里也是一片星点的火把亮光,显然左右金吾卫也到了。想到昨天一大早就改头换面出了长安城的夫人,他那颗心终于能往胸膛深处放一放—— 如今大局已定,她一定也没事! 心里一松,萧欥终于把注意力转回到他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上:“太子现在在哪里?” “我这边没见到,”卢阳明思索着回答,“他会在玄武门那头吗,殿下?” 以萧欥对萧旦的了解,他觉得这种事概率不大。“派支小队去东宫,”他果断吩咐道,“我觉得他八成在嘉德殿!” 嘉德殿是东宫正殿,太子议事办公通常都在那里。既然太子选择今日动手,那他一定坐镇嘉德殿统领指挥! 其实卢阳明也这么认为。但是多考虑一点不是坏处,毕竟他们要保证毫无错漏。“我这就叫人去!” 而在此时,坐镇嘉德殿的太子已经得到了三条很糟糕的消息—— 其一,李勇带人冲进了甘露殿,然而殿里空空如也,皇帝不知所踪; 其二,西北军从背面登上了龙首原,然后冲下了西内苑,经玄武门进入了太极宫; 其三,有三卫在承天门附近陷入胶着战斗,还占劣势,对方显然有备而来! 之前的捷报来得有多快,现在的败报来得就更快。萧旦被这么巨大的落差轰得几近崩溃,只差一下撞到柱子上自寻死路—— 他被人发现了,他被人摸透了……皇帝根本就是设好了罗网等在那里,而他竟然一头傻傻地撞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殿下,走罢!”一边的亲信苦苦哀求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走?”萧旦惨淡一笑,“还能走到哪里去?玄德门外都是如狼似虎的西北军,你觉得我们冲得出去?” “还有嘉德门啊,殿下!相比西北军,左右卫肯定更容易突破!而且天快亮了,咱们冲出去后可以直接从通化门离开长安!” 已经穷途末路的萧旦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提议。毕竟,只要有一线能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不愿意死!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时间紧迫,萧旦在一群亲卫的保护下匆匆出了东宫,几乎什么都没带。甚至,等踏出宫门之后,他才慢半拍地想到,后宫里还有一票什么都不知道的妻妾…… 罢了,她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跟着他才是好的吧! 嘉德门和承天门在一条水平线上。外头有闹起来的动静,实在很明显。 “太子果然从嘉德门走!”卢阳明一直在观察东宫的动静,看见门外起了骚动时就大声叫道。果不其然,太子不想和西北军死磕!“殿下,追吗?” 这话没人回答。卢阳明疑惑地回头,就发现萧欥已经不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了。 ……人呢? 卢阳明立刻重新扒着城墙往西面看。果不其然,萧欥已经重新从城墙上溜了下去,正翻身上马。毫无疑问,萧欥没有纵虎归山的爱好。“殿下,要小心!”他大叫。 萧欥只点了点头,就策马冲了出去。十余骑弓兵紧随在他身后,一同驰奔向东—— 目标,通化门!   ☆、121第 121 章 寅时已过,卯时将至。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原本暗沉的天幕开始变化,显出了极深黛蓝到稍浅靛青的美丽渐变。带些血色的下弦月黯淡得几乎看不见了,东面一颗启明星却明亮之极、璀璨生辉。 见下面胜负几成定局,元非晚便抬头望了望天。“今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她的声音很轻,脸上也没什么特别表情,然而沈复却莫名地觉得,实际上德王妃非常高兴。 否则,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德王妃还能关心天气如何? 但话再说回来,战局之惨烈,如他这样的监门将军都有些不忍直视。可德王妃却像视若无睹,冷静得简直过了头? 沈复觉得,他现在能理解一点,就是鱼符为什么会在元非晚手里。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有这种泰山崩于前也不改于色的阵势,做传勤王令的人都再合适不过! “王妃娘娘!”忽而有个士兵冲上城楼汇报,“叛军已全部歼灭!杨将军想请示您,生擒的几个人怎么办?” 沈复瞧着对方毕恭毕敬的模样,又听这话语内容,不由在心里默默擦了一把汗:虽然说西北军除了自家头儿的话其他谁的命令都不听,但第一次上场便有如此表现,也无怪杨首义以元非晚马首是瞻了! “生擒的几个,自然得好好留着。”元非晚道,语气再平静不过,“不然这谋逆的大罪,光让他们死也太便宜了!” 这意思就是留活口给皇帝泄愤,比如连坐流放之类。士兵心领神会,接着道:“杨将军还想问您,接下来做什么?” 元非晚的目光越过较矮的延嘉殿,落到更南端的甘露殿上。“甘露、两仪、朱明、太极……”她一个个地点出来,“一路打过去,拦者杀无赦!” 她的要求实在很容易理解。因为若把这些位于太极宫中轴线的门打通,西北军便能与承天门驻军汇合,南北包抄,剿灭叛军! 那士兵非常愿意听到这句话。因为他控制不住地喜形于色:“得令!”话音刚落,他就又急匆匆地跑下去了。 元非晚露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微笑,重新转向一脸写满“德王妃确实有点凶残”表情的沈复:“沈将军,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罢?” 沈复条件反射地点头,反应过来又拼命摇头。“勤王之令,自当如此!”他怎么能说是元非晚命令西北军继续往南打呢?照现在的情况,不管如何都要说是上头有令或者形势所逼嘛! 实在不笨,元非晚心想,皇帝看中的人还算好用。“如此,沈将军可愿随我一同下去看看?” 太极宫自甘露殿以北,本是后妃居住的地方。除去皇家道观和寺庙,其余都是亭台楼阁园林水榭,另有一条串联起东西南北四海的河流蜿蜒而过。可谓精致惬意,极其适合休憩畅玩。 可经过半夜鏖战,现在情形完全不同—— 尸横遍野,甲兵乱抛。全须全尾的还算好,断手断脚更是恶心。至于其他眼珠暴突、面孔扭曲的死法,更是一步一个不同。鲜红的血液在河流中一丝丝荡开,又被流动的水流带走…… 元非晚骑着马,目不斜视地从这片修罗场上踏过。她坐姿笔直,神色如常。若是不看马蹄溅上的可疑液体,这模样就和出门踏春没区别。 跟在她身后保护她的西北军士兵深深地服气了。以他们对女人的标准,元非晚条条超过;若元非晚再拿刀枪棍棒的任何一样有办法,他们觉得,她去别的战场上定然也会混得很好—— 他们德王殿下真是英明神武,给他们娶了个同样英明神武的德王妃! 这种与有荣焉的感受,沈复也莫名地感觉到了。他初时觉得挺奇怪,然而再想到他们是一方的,顿时就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正常—— 谁不希望自己的队友给力呢?自然是越给力越好了! 所以,在眼睁睁地看着大队西北军从甘露殿两侧穿过去、直奔承天门方向后,映入皇后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押后的队伍闲庭信步而来,似乎一切尽在掌控。这其实并没有问题,但谁能来告诉她,为什么她看到德王妃骑马走在最前头、还穿着对她来说明显偏肥的西北军衣物?看脸上的神色,也不像是被迫啊? 难道西北军是她带进来的?皇后震惊得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了。“……本宫眼花了吗?” 馥绮和暖绣有和皇后同样的疑惑。而且,必须得说,她们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露出仿佛被迎面重击一棒的表情了。“若是娘娘您眼花,那我们好像也眼花了。” 这怎么可能?萧欥为什么会让自己夫人做这种事?此时元非晚不该在德王府安稳地呆着吗? 在她们犹自不敢相信的时候,元非晚已经翻身下马,上前一步行礼:“儿臣奉命勤王,救驾来迟,让母后受惊了。” 皇后嗫嚅着嘴唇,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半天,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为什么太子会反,为什么皇帝会防,为什么来救场的是德王? 没错,虽然她还没看到萧欥,但在元非晚都出现的情况下,萧欥更不可能没动静!在这种情况中,无疑只有德王会得到最大的好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皇后十分心累,以至都无力了。 最大的问题则是,为什么她事到临头了才知道这一切?她以为仅仅是德王对她有隔阂,结果却是所有人吗? 在这场宫城浩劫里,她看着似乎一切都好,毫毛都没掉一根;但实际上,已然输得一塌糊涂! 到这时候,靛青的天色也已经消失不见,统统变作碧蓝乃至雪青。通化门是长安城的东门之一,这种改变更是显而易见。晨曦微露,街道两边的店铺楼肆在越来越稀薄的雾气中显出外体轮廓。虽然还没到开门的点,但早起的伙计已经在后厨忙碌,传到街上便是隐约的人声动静。 忽而,数百骑甲士的铁蹄踏破静寂,朝城门方向狂奔—— “后面有人追上来了!” “快,快!就差一点!” “开门!开门啊!” 判出的右监门卫本就是太子那头的人,此时他们如此喊叫也是正常。然而,本应该闻声而开的城门却依旧紧闭着,连露出一条门缝的动静都没有。 “怎么回事……”带头的甲士焦急的质问刚到一半,剩下的就全数转成了惊呼:“前方有敌!退后,都退后!” 一群人始料不及,纷纷勒停马缰。马儿受惊,扬蹄嘶鸣,有几个功力差一点的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然而现在没人关心他们。因为剩余的甲士四下环顾,然后慌张地发现—— 城门两侧的街道,不管是大街还是小巷,都凭空冒出了黑压压的士兵。差不多半人高的黑色铁盾足足垒了三层,盾间矛尖明晃晃的。而街边但凡高一点的楼肆上,则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箭尖,在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的清晨中散发着森冷的锐气! ——他们被彻底包围了! “右骁卫……”被环绕在中间的萧旦一下子就认出了埋伏的是谁。他颊边肌肉绷紧,牙齿轻微格格作响——怪不得刚才一直没听到卢英昌的消息!他还以为混在一起了,可原来对方在这里等着他呢! 仿佛要验证他的猜想一样,靠通化门的包围圈朝两边移开,露出了卢英昌高大的身形。“太子殿下。”他沉声道,“您已经无路可退,束手就擒吧。” 萧旦顿时冷笑出声。“区区一个右卫大将军,有什么资格对寡人这么说!识相的还不赶紧让开!” 卢英昌没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倒是他身后乃至周围的骁卫士兵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都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太子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也知道,你是孤家寡人了。”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伴随着还有这些话:“寡不敌众,你总该知道吧?” 两边的人都齐刷刷看向声音方向—— 是萧欥到了。他身着玄色皮甲,背后露出黑黝黝的长弓尖端以及雪白的铁箭羽簇,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冰冷利剑。 萧旦几乎是瞪着萧欥在距他十丈远的位置停下。“我就知道是你!”他恨声道。 萧欥环视一圈周围,难得露出了一丝无奈。“难道你真以为,没有鱼符,我能调动长安其余十卫?” 按照惯例,鱼符一分为二,将军手里一半,皇帝手里一半。只有合二为一的时候,才能调动军队。 萧旦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能策动六卫大部分是因为李庭的经营,换句话来说就是没另一半鱼符、自己叛变。而从过去一个时辰的情况看,若说皇帝没有准备,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就算没有长安十六卫,那西北军如何说?”萧旦咬牙。“难道他们不是听命于你?” 萧欥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今日之事,他们听的人还真不是我。” 打死萧旦都不可能知道,萧欥愿意把西北军的掌控权毫无保留地交给另一个人,就算那个人是他夫人。所以现在,萧旦只觉得萧欥在欺骗他—— 呵呵,看他输定了,所以糊弄也这么随便了是吗? 萧欥冷静地看着对方变红的眼睛。“若你现在投降,父皇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哈哈!”萧旦从未如此失态地狂笑,“这真是寡人出生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谋逆可是大罪,哪个皇帝处理起来都不会手软!就算他是太子,也没有用;皇帝难道差他一个儿子吗?而且话再说回来,追上来的人是萧欥,包围他的人是和萧欥交好的卢英昌,他等同于完全落到萧欥手里。难道萧欥更愿意看他活下去?天下红雨这事都不可能发生! “既然右骁卫在这里,那李府那头……”萧旦似乎想问李庭情况如何,但不等萧欥回答,他就自己得出了正确答案:“你那个下属,姓公孙的,是不是?” 萧欥没回答,因为这事儿明摆着——擒贼先擒王,他怎么可能忘记李庭? “罢了,罢了!”萧旦仰天长笑,可谓悲凉:“成王败寇,寡人没什么好说的!” 萧欥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包围圈中神经绷紧到极点的人。“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对父皇认错吗?” 如果来的人不是萧欥,萧旦可能真会犹豫一下;但他看着萧欥,就完全不想认输:“寡人有何错?” 萧欥打量了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最后一眼,什么都没说。然后他调转马头,同时抬起了手——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十几骑弓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强弓手,配备的武器不说能射穿所有铁甲,但射穿十六卫配备的轻甲是全无问题的。而楼上的弓兵弓箭质量虽然有所不如,但数量上占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一瞬之间,万箭齐发! 东面天空泛出了丝丝鱼肚白,轻淡的云彩逐渐染上同样浅淡的妃红—— 天亮了,今日必定是个好天气。   ☆、122第 122 章 一大早,不知情的大臣们依旧来上早朝。结果,无论东西南北,皇城门一扇都不开。除此之外,长安城东北通化门附近地区直接戒严了,谁都不许进出。 虽然负责控制局面的右骁卫和金吾卫士兵一句多的都不愿说,但这种破天荒的大阵仗,再加上陆陆续续抬出来的尸体,就算是个傻的,也能猜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还是出大事了……” “今天有没有人看见李相?” “相府大门紧闭,不太正常吧?” 这种敏感的话题,谁都不敢多做议论、或者说得太明白。人聚集得多了,也不是个事。皇城中终于出来一个太监,告知众人皇帝有恙、今日放假。 众臣更加惶惶。看样子像是太子谋反失败,但皇帝为什么会有恙?不会还是受伤了吧? 原本站在太子那派、又丝毫不知道夜里动作的官员此时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听一点说,他们现在是群龙无首;难听一点,他们不会因此事被牵连吧?不管是谋反还是大逆,罪名下来可是死得妥妥的啊! 然而,现在的皇城简直是铁板一块。别说进太极殿,众位中央官员连他们平日的办公场所都只能望墙兴叹—— 出了这档子惊天动地的事,皇帝一定会派人彻查官衙府邸,把同党一网打尽! 这么一想,谁都觉得还是放假好,可以让他们先回去自己清查一番。这时候和李家搭上一文钱关系都可能死,绝对要划清界限! 显而易见,这时候《盛律》中的一段话就成了众臣回家必读的东西—— “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岁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岁及笃疾、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 简单概括一下,就是若有人犯了谋反、大逆这样的重罪,不考虑知情、参与、首从犯之类的因素,只从血缘关系定罪—— 近亲要斩首,远亲要流放,财物要没收! 一般情况,谋反是十恶之首,定义是谋危社稷;谋大逆在十恶中仅次于谋反,定义是谋毁宗庙、山陵和宫阙。 太子和李庭命人冲进皇宫、想要弑君,两条都占齐全了。李庭不用说,绝无好下场;只不过太子是皇帝亲儿子,这律条要如何改,还是得看皇帝的意思。 “太子现在是生是死?” “不知道……但与其关心那个,还不如先关心自己吧?” “说的也是!万一被牵连就不好了!” 虽然大部分官员都胆战心惊、就差抱着皇帝大腿赌咒发誓说自己和太子李庭一点也不熟,但也有些人坚持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 最典型的代表莫过于魏群玉。在其余人都急着回去整理自家东西的时候,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见皇帝。 别人这么说肯定会被毫不犹豫地否决,但魏群玉显然不同。若以他的资格都不能进的话,那众人估计就得怀疑目前控制局势的萧欥是不是想来个一窝端了。 但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德王控制了局势?他们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部分吗? 作为皇帝最信任的大臣,魏群玉没有这种苦恼。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太子和李庭要反,也知道皇帝为此做了准备;甚至,被策反的六卫中的部分计划,还是他禀告给皇帝的—— 什么?问魏群玉怎么会知道?那自然是因为赵岷主动向他投诚了啊! “……原来如此。” 在魏群玉见过仍然昏迷着的皇帝、又询问过太医相关事项后,萧欥才从他嘴里得到这条消息。 他就说,皇帝可以有准备,但准备得未免太万全了!如果太子方面的消息早已走漏,出现这种完全被压制的局面再正常不过! 然而,他同时还想到一句不太好的形容,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看赵岷那唯唯诺诺的模样,谁能知道他在最后关头把太子和李庭卖得底儿掉啊? 正因为如此,现在魏群玉才只忧心一点,就是皇帝的急病。“老臣听太医说,若不是殿下您当机立断,陛下可就……”他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后面是什么。“陛下让侯尚书将监门卫的鱼符交予您,可是选对了人。” “可惜当时情况混乱,还是晚了一些。”萧欥自己却不满意。若是再及时些就医,皇帝现在八成已经醒了。 “殿下不必自责,您已经做到最好了。”魏群玉道,有些不合时宜的感慨。交给萧欥,萧欥会救皇帝;若是交给萧旦,现下皇帝都死僵硬了吧!“王妃娘娘也是,当机立断,毫不延误战机,当真可称女中巾帼。” 萧欥负责处理皇帝这头,元非晚就负责安抚皇后那头,还有那些受了惊的嫔妃宫女。这事儿本轮不到她做,奈何皇后受了太大刺激、需要卧床静养,而以阴贵妃为首的三妃也称自己身体不适;那她只能接着干了。 “若是阿晚亲耳听见,她定然会很高兴。”萧欥道,顺带帮自家夫人谢过魏群玉的高度赞扬。“如今,以太傅的意思,接下来该如何?” 经验丰富如魏群玉,此时也不免为难。他是朝中老臣了,但还真的没处理过太子谋逆这种事。“太子现下情况如何?” “正押在嘉德殿。”萧欥回答的声音十分平静,一点也看不出他不久之前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命令众弓兵对准太子放箭。“若太傅想去看,自然可以。不过太子现在情绪不大稳定,可能怠慢太傅。” 魏群玉如何不知太子的脾性?说什么“情绪不太稳定”“可能怠慢”,那都是客气话;事实上,太子肯定在破口大骂,而且是见一个喷一个、无差别攻击的那种骂法吧? 想到这里,他不由连连叹气。“唉!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萧欥已经不想谈论太子了。败军之将,无所言惧。“那此事……”他停顿了下,“不如还是叫上正等着的三位阿兄一起商量下?” 这指的就是萧旭、萧晨和萧旸。作为皇帝的亲儿子,他们自然有权见见父亲。不过皇帝需要安静的环境,他们只挨个儿进去看了一遍,就又默默出来了。 太医说的话,在场的人都已经知道——皇帝愤怒过度,气血阻塞,以致吐血昏厥;具体情况如何,要等人醒过来后才好下定论。 所以,这会儿萧旭一开口,就直奔主题:“魏太傅,咱们这是继续等吗?” 萧欥掀了掀眼皮。在他听来,这简直是废话;要不是他怕擅自杀了萧旦会真的气死皇帝,他为什么要留萧旦一命? 说实话,魏群玉也有点犹豫。 皇帝心存仁善,不愿看到太子逼宫,也不愿先向太子动手。然而,事情还是照着皇帝不愿意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如今皇帝全无意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好说;若皇帝一直不醒,那他们难道要一直等吗? 若真有那时候,倒也好办:只要把皇帝交给他的东西公之于众就行。但现在情况不上不下,到底是拿出来呢,还是不拿出来呢? 魏群玉觉得他陷入了选择困难症,好在他最后还是做出了他认为最客观的决断,就是先等几日再说。 但在他思索结束之前,萧晨已经痛心疾首地道:“是萧……太子负了父皇一片苦心!便是当时有一支箭射偏,也是他罪有应得!” 从律法上来说,这话挑不出一丝错;反正谋逆当斩,怎么着都是个死,不过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但从兄弟角度出发,说大哥活该去死就有些幸灾乐祸、乃至于迫不及待了—— 还什么定论都没有呢,他就要先帮萧旦把太子名号摘了吗?过之唯恐不及啊! 魏群玉深深地看了萧晨一眼。这本来就是一团乱摊子;只不过情况改变,深处的矛盾爆发得更明显了而已! 基本不搀和皇位斗争的萧旸也听出了其中的味道。谋逆之罪铁板钉钉,太子肯定要倒;但从萧晨一句话带上了太子和德王来看,接下来开掐的估计就是萧旭和萧欥了! 父亲还在病床上躺着,嫡长子也没死,庶子已经计划着造反了……果真是皇室无情!   ☆、123第 123 章 想知道凌晨战况到底如何的人,绝不止皇城外探头探脑的大臣及平民们。当萧欥在和魏群玉以及其他三位亲王商谈时,元非晚也没闲着—— 皇后受了惊,很正常,毕竟她看到了很多平时生活中绝看不到的惨烈情况。 三妃受了惊,也很正常。毕竟带兵冲进宫的人不是她们的人,一个搞不好,被顺带干掉也是很可能的;光想一想,自己都能把自己吓死。 但是皇后和三妃同时受了惊、以至于挑不出个主事的,就很不正常了。说到底,她们其实是想把明显知情的元非晚多留在宫里一会儿,好彻底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好好地为儿子谋划…… 至少阴贵妃就是这么想的。 李勇带着左骁卫控制甘露殿的时候,她见大事不妙,直接让人封了凝阴阁的门,只当自己不存在—— 开玩笑,李家都是太子党,和她过不去才是正常!若是出门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她脑袋进水了才会想看热闹啊! 凝阴阁没一个能出去的,阴贵妃也就不知道皇帝唱了一出完美的空城计。但接下来的鏊战,只要不是聋子,就知道外头在对砍—— 天哪,这时候更该躲着好吗?越安静越好,越不起眼越好! 至于燕淑妃,她和萧旸一样不搅合在皇位争夺里,自然选择明哲保身。楚贤妃呢,光是死死按住自家好奇心爆表的儿子、不让他出去“建功立业”就已经够呛,哪里还会想到别的? 总而言之就是,综合各种考量,除去皇后,其他嫔妃都窝在自己房里装鹌鹑,还是把全身都在灌木草丛里藏得好好的那种鹌鹑。这做法安全是安全了;但相应地,她们也就什么都不知道,凡事只能靠猜。 更有甚者,一出门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红,立时就起了很大反应—— 或晕或吐,或白眼或心悸……只有想不到的麻烦,没有不出现的麻烦! 以这种情况做比较,皇后显然已经能分在有胆色的范畴里。然而她从宫变中慢半拍地察觉到自己大势已去、影响力远不如从前,根本提不起一丝劲头来善后—— 累死累活半辈子就得到这样的结局……她特么不想干了!她要罢工! 皇后怒而掀桌,虽然是在心里。 唯一弄得清情况的领导自己撂了挑子,剩下三个不知背景如何的小领导自然也不敢僭越。于是乎,阴贵妃、燕淑妃、楚贤妃三人有志一同地装起了柔弱,顺理成章地把事情交给看起来十分能干的天降系。 反正,就算元非晚做得不好,该为此负责的也是皇后;既然如此,她们怕什么? 正常情况下,要一个王妃搞定皇宫后宫的各项内务,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人多了不说,关系也更复杂。而且,现时不比平常,情况过于莫测。皇帝没消息,太子没消息,到底怎么做才对呢? 不能不说,阴贵妃此举还有看好戏的成分在。毕竟,元非晚带着西北军冲进了玄武门、而后得到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大胜,这风头实在够足。若不杀杀锐气,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她们难道就会轻易被小辈踩在脚底吗? 然而,不管想看元非晚热闹的人有多少,他们都注定要失望了。因为元非晚出生于一个出了四个皇帝的家庭,宫廷内外的业务都再熟悉不过! 所以,日头还未过午的时候,后宫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不舒服的嫔妃们都经过太医诊治,此时好好儿地躺在自己床上;尸体正在清运,刀兵碎甲之类的也同样,临时战场边缘拉起了暂时阻隔视线用的帐幔;人员宫殿树木之类的损失,她也派人一一记录,登记造册,以便日后清点…… 这临危不乱的态度,这大刀阔斧的魄力……阴贵妃再一次感到了震惊。早知道元非晚是这样能干的儿媳妇,她拼了老命也要弄到自己这边来啊! 瞧着元非晚有条不紊地把问题都处理了,三妃也坐不下去了。等到下午,她们不约而同地找了个理由,去拜见皇后——元非晚帮忙料理后宫诸事,最终还是要得到皇后首肯的,大多数时间自然都待在立政殿里。 皇后还在卧床静养。不过好歹躺了一上午,脸色没有凌晨那么难看了。 “姐姐,您身子可还好?”燕淑妃问,声音柔柔弱弱的,“可把妹妹们担心得不得了。” 皇后听了,笑了笑,但眉宇之间还是一抹难以消除的疲惫。“没什么。不过是年纪大了,不顶用了。” 此话一出,燕淑妃和楚贤妃自然都换着法子安慰她,说根本没这回事、皇后还春秋正盛这样的话。 至于太子的部分,两人有志一同地忽略了过去——虽然太子必倒,但皇后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看着风头还很盛……就算风闻皇后和德王关系不好,但现在什么定论都没出,皇后自然还是要好好哄着,对吧? 这让阴贵妃很是不爽。换做是平时,她大概早就阴阳怪气地讽刺过去了。然而,她今日还想着和元非晚套近乎;因为不确定元非晚对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所以她觉得嘴上可能得暂时加个把门的。 等燕淑妃和楚贤妃说完,她就娇笑地接道:“两位妹妹说的极是。况且,姐姐有这么个临危不乱的儿媳帮忙,多休息休息,也是应该的。” 阴贵妃敢发誓,这绝对是她近几年说过的、最真心的话之一。然而她平时嘲讽开得太多,以至于没人觉得她确实是赞美—— 燕淑妃和楚贤妃认为,这就是挑事,是在讽刺皇后连王妃都不如;而皇后耳朵里,听着也是这个味道,还加了一点阴贵妃暗搓搓地希望她休息到死的想法。 元非晚本在一边安静地陪坐,此时听见自己的名字,便笑道:“贵妃娘娘真是过奖了。我这样手生,如若做得还过得去,那一定是母后指点得当。”说着,她还小幅度低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其余四人都在心里响亮地“卧槽”了一声。 都能带着西北军进宫了,这时候还装“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没人信好吧!而且皇后一副想撂挑子的模样,哪里还能提点元非晚?更何况,皇后一向不喜欢这个儿媳妇?德王妃这时候还能有一副无可挑剔的乖巧模样——不管是不是演的——才是会做人! 即便是皇后,也不得不承认,元非晚这样做才是无可指摘。毕竟太子一倒,德王就在风口浪尖上;若她此时显出了什么自满骄傲的意思,说不得就会连带德王被有心人打成第二个太子。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摆出谦虚的模样,和平常一样最好! 燕淑妃和楚贤妃脑中想法一瞬间转过许多。看来她们对德王妃实力的估计实在不足,还得再往上拔两个档次—— 上得战场,下得后宫,已经不是聪明能够形容的了;能养出这样的女儿,怕是元府乃至吴王府都是深藏不露的款啊! “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阴贵妃一边对自己错过这样的好媳妇而感到痛心疾首,一边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居功是谦虚,没错;但过分推辞就是辜负陛下的恩德了。” 此话一出,房里顿时一片静寂,人人都注视着元非晚——关于她怎么拿到鱼符,大家都很有兴趣! 元非晚手里的鱼符经过好几手传递,她是知道的。然而,她不觉得她有义务满足其他人的好奇心。“父皇的安排,自然是父皇英明神武;照着办事的,又怎么敢居功呢?” 要知道,这紧要档口,少说话绝对是明智选择,因为谁也不知道哪一句话会被人借题发挥。 什么,真想知道?也行啊,自己问皇帝去呗! “听听,这话和德王殿下说得简直一模一样!”虽然不十分满意这种含糊的回答,但楚贤妃更怕阴贵妃一直抓着这话题发挥下去——没见皇后一听皇帝,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对了吗?“真不愧是夫妻!” 而燕淑妃看着后宫第一大冤家对头,敏锐地嗅出了期间的折中点——既不能让阴贵妃追着元非晚问内情如何,也不能让皇后感到不舒服。“就是。不过话说回来,陛下那里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元非晚对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皇后(对方也正瞅着她)。“刚才刘公公让人来传话,说父皇现在情况还算稳定,不过还没醒。”她这是往好了说,因为皇帝的身体毛病是中风;一个弄不好,非常危险。 皇帝身体如何,长居后宫的嫔妃自然要比外人清楚,更不用说皇后和三妃。此时听了这话,四人心里不由不停打鼓:储君要废了,下一个上位的会是谁? 这正是皇后目前最不想考虑的事情,没有之一。相比于某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她更关注某些事接下来要怎么办、又会对将来产生什么影响。想到自己一落千丈的地位,她只觉得更加忧伤,恨不得能倒带重来。 大家都长了眼睛,知道皇后精神头不好。燕淑妃和楚贤妃转圜了几句,便起身告辞。阴贵妃也同样,不过她蓄意多占用了出门相送的元非晚的时间,询问德王在做什么—— “这个,儿臣也很想知道。只不过一宿忙到现在,还没能腾出功夫来问。”元非晚微笑以对。 阴贵妃看得出,这就是不愿意说。她不敢对元非晚来硬的,只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太精明,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去了。 至于结伴离开的燕淑妃和楚贤妃,心里也在打着小九九—— 萧旦当不成太子,他的儿子同样不可能不受到牵连。因为,这个儿子是李庭的孙女所出;按律,父系亲属和母系亲属都是谋逆者,萧昶不被充官奴就不错,更不可能被立为皇太孙! 换句话说,就是皇位必定落到萧旦的弟弟们头上,而没萧昶什么事。 左右太子李庭和她们没关系,倒了就倒了罢;然而,在萧旭与萧欥之间,皇帝到底更中意谁呢?这对她们和她们儿子的未来影响很大啊! 不管外头如何风言风语,一句都传不到甘露殿里。事实上,这里如今聚集了宫中所有能排得上号的太医,全心诊治皇帝一个。若皇帝醒不过来,太医的下场可想而知。 所幸,老天爷还算给他们面子。当天深夜,萧欥正在皇帝榻边的地面上盘膝坐着,看下面交上来的汇报。忽而眼角余光一闪,注意到皇帝右手指尖动了一动—— “太医,太医!”他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 外面随时待命的三个太医立刻小跑进来。考虑到他在这时候杵着只能添乱,萧欥转到外头去等,心急如焚。 不过片刻,就有个太医出来:“殿下,陛下醒了。” 萧欥立刻大喜。然而他很快就注意到,如此大的好消息,太医面上却是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神色:“……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陛下、陛下……”太医卡了半天,最后仿佛破罐子破摔一样道:“陛下左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可能……” ……什么?!皇帝醒了,却偏瘫了?! 萧欥只觉得眼前一黑。 他们料中了开头,料中了过程,却没能料到结局……这竟是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124第 124 章 至于皇帝自己,接受现实的速度却比太医想象得快,而且是快得多。因为除去一开始对自己不能独立翻身这事的质疑外,接下来皇帝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可是,说真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发怒? 一众太医都心惊肉跳。皇帝是一国之君,口吃跛脚之类的毛病都不能有,如今竟然来个偏瘫?难道不是一怒之下把他们都砍头更正常吗? 当然,让自己脑袋好好地待在脖子上,正是诸位太医梦寐以求的目标。皇帝不朝他们泄愤自然好;他们绝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 所以,太医们对此什么话都不敢多说,只赶紧一通诊治,把该做的都做了。 等太医离开,刘永福才蹑手蹑脚地靠近皇帝榻边,恭声问道:“大家,天很晚了,不如继续休息?”刚知道皇帝左手左脚不能动时,他只觉得天塌了;但无论如何,不能当着皇帝的面露出别的语气或者表情。 皇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他在回忆他晕倒之前的事情,只觉得自己好像隐约听到了“父皇”、“赶紧”以及“太医”之类的字眼。“朕晕倒了?” 刘永福其实很不愿回顾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奈何他知道不可能在这方面搪塞皇帝,便恭恭敬敬地把来龙去向都复述了一遍。 看来听到萧欥的声音不是他的错觉……他这儿子难道自己爬了承天门?堂堂德王这样做,也真是不把自己当个亲王…… 皇帝如此心想,但没问出口。“太傅来过了?” “是,”刘永福赶紧回答,“不过德王殿下觉得太傅年事已高,不宜过度劳累,就让太傅先回去休息了。” “老七还在?”皇帝又问,但几乎是肯定的。 “是,德王殿下已经守着大家半宿了。”刘永福回答,心想皇帝大概还会想知道其他亲王的动向:“几位殿下商议后,决定轮流看护大家,德王殿下是第一个。” 可这正好触碰到皇帝内心最深的伤疤。他又闭了闭眼,再问出口的话就有些艰难了:“老大现在……如何?” “听闻太子殿下情绪不太稳定。”刘永福一边说一边小心觑着皇帝的脸色,生怕再触动皇帝的神经,“大家,您现在身体不适,最好过几天再下地。” 连内侍监都怕他被太子气死?皇帝有点想苦笑。如此一看,萧欥把太子的死忠拥趸都干掉、只留太子一个的举动,应该出于同样的理由—— 毕竟这两个都是亲眼看到他被萧旦气到吐血的! “叫老七进来罢。”皇帝摆了摆自己还能动的右手。“朕有话和他说。” 萧欥进门之前,已经整理过自己的表情。不管怎样,皇帝醒过来是好事,哭丧着脸实在太晦气。“父皇。” 他刚想行礼,半倚在榻边的皇帝就指着身侧道:“别多礼了,过来。” 萧欥依言照办。“父皇。”看着另一侧软塌塌的手臂,他很想安慰皇帝,然而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最后只挤出了一句:“太医一定会有办法的。” 虽然不合时宜,但皇帝差点被这种不善言辞的模样逗笑了。“你在战场上也这样吗,老七?” 萧欥没法回答。他能说战场上从来不需要说话吗?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皇帝倒也不是真心想看儿子的笑话。“这件事情,你干得不错。” 萧欥不由抬眼望着自己父亲。所谓“这件事情”是哪件?是单纯的平叛,还是最后留了萧旦一命? 然而皇帝似乎不想解释这个问题,至少不想正面解释。“左骁卫有没有活口留下来?” 萧欥点头。“左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威卫、右监门卫里,几个将军都被羁押了。”换句话解读,就是除了头目外,其他叛军都被杀得一干二净。 听了这样的结果,皇帝没什么反应。这种人杀了比不杀好;毕竟他们已经在事实上谋反,留着以后定罪的话,受到连坐牵连的人会更多。“李相那边呢?” “李府全府上下都在控制中,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萧欥向皇帝保证。李庭这样的朝中毒瘤,想也知道必须先抓在掌心里;然后顺着这个带头的,把底下的根系全扒出来! “皇后那边又如何?”皇帝继续问。 “一个时辰前的消息,母后喝了太医开的宁神汤,已经睡下了。”萧欥回答。“阿晚在立政殿陪着母后,阿姊也进宫来了,想必没事。” 听了这些,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元非晚做了什么,他已经听刘永福说过,心道这真是个有魄力的女子,堪当母仪天下的大任。 “这样朕就放心了。”皇帝肯定,接下来的话锋却猛然一转:“依你之见,要如何处置太子?” 这问题来得突然,但萧欥只愣怔了一小会儿,就回过了神。毕竟,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关心,而他只是没料到皇帝要询问他的意见而已。“儿臣听凭父皇的意思。” “现在只有你和朕两人,”皇帝道,不怎么满意,“你大可把心里话说出来。” 萧欥微微抿紧嘴唇。这话说得简单—— 照皇帝的性格,这么问时,心里一定已经有主意了。若是他说的比皇帝的标准严格,他就可能给皇帝留下一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印象;若是处罚太轻巧,皇帝也只会认为他没有说实话、而只是蒙骗自己…… 真是个令人左右为难的问题啊! 虽然之前已经想过,但萧欥这时候还是要把自己的思绪再理一理。沉默了一阵子,他才开口:“谋反及大逆,按律当斩。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皇帝注视着他,似乎一点不意外的样子。 “儿臣觉得这话很对。除恶务尽,首恶更当如此。”萧欥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若不是想到父皇,这时候父皇可能就看不到……”一个活蹦乱跳、还有力气骂人的太子了! 这话里话外都没提兄弟关系,显然萧欥连面子功夫都不想做了。然而,皇帝似乎还是不太意外。“所以,考虑到父皇后,你觉得太子要如何处理?” 萧欥不特别明白,皇帝为什么非要听他在这方面上的意见。但他之前已经说了实话,现在没必要吃回去:“贬为庶人,充军幽州。” 这八个字让皇帝注视着他好一阵子。就在萧欥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的时候,皇帝才徐徐开口:“若不是足够心狠手辣,想你也不能在西北活上五年。但若是只剩心狠手辣,这人也就……”他摇了摇头,明显不太看好。 萧欥洗耳恭听。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和他追忆往昔,一定有别的用意。 “虽说除恶务尽,但太子毕竟是你兄长;手上沾了至亲的血,对谁来说都没好处。”皇帝又道。 这回萧欥隐约听出了点味道。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太子论罪该杀,但不管是他还是皇帝,都得考虑天下人的嘴?因为不管杀儿子还是杀兄弟,名声都挺难听的? 然而皇帝依旧一副不想把话说明白的模样。他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干脆笑了笑:“你也忙了两夜一天了,回去休息罢。明日早上起来,让太傅带上东西,到宫里来一趟。”他想了想,又道:“若你愿意,也可以一起来。” 嗯?萧欥一头雾水。进宫就进宫吧,为什么还要带东西?听口气还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玩意儿…… 所以,皇帝到底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太傅那里?   ☆、125第 125 章 虽然听皇帝的意思,并不要求萧欥天一亮就进宫,但为防夜长梦多,萧欥回去以后没躺一个时辰,就又起身出门,先去魏群玉府上。 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人暂且不说,魏群玉这样德高望重、忧国忧民的清流是肯定睡不好的。所以,一听萧欥在外头等着,他也不顾天还没亮,直接就起身了。因他夜里和衣而睡、以防紧急情况,速度显得非常快。 萧欥几乎是刚坐下就见到了人,旋即站起。“太傅。” “殿下。”魏群玉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单刀直入,“可是陛下有消息了?” 萧欥点点头。“父皇醒了。”他见魏群玉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惊喜过度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忍,因为下面的话对他们俩都是沉重的打击。“然而父皇左手左脚没了知觉,太医只能保证尽力。” 魏群玉登时愣住,脸上表情极其复杂,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脚下一软,重重地坐到身侧长榻上。“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 萧欥也这么觉得,所以他无话可说。 好一阵子,厅里都是沉默。魏群玉沉浸在自己思维中,表现出来的模样就是无疑是地盯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目光有些涣散。等他最终思考完,才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吗?” 萧欥没有正面回答。“父皇说,再放假三天。” 这就是基本没人知道了。魏群玉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是不是叫我进宫?”见萧欥点头,他继续:“是否还让我带什么东西?” 萧欥只能继续点头。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说了皇帝可能要偏瘫,魏群玉就知道该带什么? 实话说,他心里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但不敢确定。如果皇帝想告诉他,自然会告诉他,并不急于一时,所以他也没打算问。 “太傅是否方便?”萧欥问,“若是时间来得及,咱们这就走吧。” 这是真不想知道,还是已经猜出来了呢?魏群玉深深看了萧欥一眼,没有否定。 一马一车赶到承天门的时候,天色刚刚擦亮。守门的士兵现在全是左监门卫底下的,见来的是萧欥和魏群玉,又上下检查了一番,这才放人进去。 甘露殿里,皇帝也没睡踏实。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一醒过来就没法再睡,只半梦半醒地想着事情。所以,刘永福刚刚进门,他就睁开了眼睛。“人来了?” 刘永福这才知道皇帝根本没睡着,十分忧心。“是,德王殿下和魏太傅正在外头候着。”若皇帝一直醒着,那现在显然就要立即见人了。他想着这些,手下轻轻地扶着皇帝坐起靠好。 皇帝半边身子不听话,这动作显然就比平时困难。他心里想着,该再加个太监随身伺候,面上却没显出一丝一毫愤怒或者怨怼。“叫人进来罢。” 很快,魏群玉就快步走了进来。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看到皇帝平静的脸色时,之前的心里建设瞬间就崩溃了。“陛下!”他几个大步迈过最后的距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是微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 这阵势,接下来肯定是猛磕头。皇帝就算想扶也不行,只得朝后面跟进来的萧欥使眼色。萧欥会意,用最快的速度拦住了魏群玉,语带劝止:“太傅。” 魏群玉一把老骨头,拼力气自然拼不过年轻力壮的萧欥。“确实是微臣无能啊!”他抬起头,竟然已经老泪纵横,“陛下将太子殿下交由微臣教导,结果……是微臣有负圣恩!”他身体还在往前倾,奈何萧欥根本不动弹。 皇帝就知道会是这样。因为,他曾让魏群玉做过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但最后毫无成效,他只得放弃自己让太子改好的想法。 “这事儿和你没关系,起来说话。”皇帝只能这么说。 “陛下……” 魏群玉还想说什么,但皇帝少见地抢在他前面说了:“若你再不起来,朕大概也只能写个罪己诏,向天下人承认养不教父之过了。” 这威胁听着轻飘飘,然而却比什么“你不起来就削了你的官”更有效,至少对魏群玉来说是如此。 “……陛下!”魏群玉不可置信地道。皇帝一心希望太子改好,也为此做出了诸多努力;要是这样还能怪罪皇帝的话……连他这样的诤臣都看不下去啊!他更宁愿皇帝把他贬做平民! “起来。”皇帝这回只回答了简短利落的两个字。 魏群玉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萧欥,最后干脆地抹掉脸上的泪痕,站了起来。 萧欥可算松了一大口气,放开手。此时窗外隐约传来鸡鸣,他就想到了另一件事:“父皇,天亮了,您要用点什么吗?另外,太傅从府里出来时赶得很,也没有用早膳。不若儿臣这就叫人去准备?” 魏群玉想说不用,但皇帝赞许地点头。“那你去吧。” 见人离开,魏群玉这才意识到这个貌似小的举动里蕴含着什么深意。“德王殿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故意走开了?” “朕想大概是这样。”皇帝不是很介意。随后,他的目光落到魏群玉提进来的红木箱子上:“东西带来了?拿出来罢。” 魏群玉照做。箱子里垫着明黄的绸缎,而绸缎之上,赫然是一份卷好的圣旨。 皇帝前几天才把这东西给出去,现在又拿回来,只觉得万分感慨。“朕之前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它了。” 听了这话,魏群玉表情绷紧。皇帝那么说是对的,因为哪个皇帝能再看到自己的遗诏呢?但对他来说,他真心不想看到皇帝死在他前头。“陛下,这可不是儿戏!” 皇帝刚想反驳,就觑见臣子脸上的表情,不由笑了出来。“行啦,现在就别说些朕不爱听的话了。朕估摸着自己还能再多活些日子,但御座这高位,却是做不得了。既然如此,这传位诏书就得改改,弄成禅位诏书罢。” “陛下……”魏群玉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来了:“已经做好了决定?” 这决定,说的就是继承人选择了。萧旦已经出局,剩下的亲王里,自然是萧欥呼声最高、皇帝也最喜欢。 虽然魏群玉并没看过之前的遗诏,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正确的推断。他还知道,如果皇帝要禅位,前头还得再下两份诏书:一份是废太子,一份是册太子。 这么想想,皇帝今天要他来的目的就很明显,放假三天的用意也很明显—— 三份诏书,一份比一份重要,怎么不需要三天时间呢? “以陛下的意思,”魏群玉又问,“要如何处置太子?” “贬为庶人,充军幽州。”皇帝道,又补充:“这是老七说的。” 这和魏群玉自己想的差不多。然而,他更关心另一点:“德王殿下会如此说,是因为陛下的教导吧?若不是陛下,昨日凌晨,太子殿下就已经……” 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以萧欥刚回长安的性子,只要有机会,那绝对是亲自给萧旦致命一箭,没得跑! 皇帝没点头也没摇头。“高祖当年的意思,想必你还记得。论才能,老七在朕的诸多儿子们中确是最优秀的。当年朕同意他去西北,想的只是磨炼一把;谁曾想……” 他摇了摇头,相当失望。要不是太子在背后动了手脚,萧欥能九死一生吗? 魏群玉安静地听着,他知道皇帝还没说完。 “百战百胜,倒也不错。”皇帝继续道,“只不过性子同时也变冷酷了。把担子交给他,朕只怕,若他独断专行起来,根本没人拉得住!” 魏群玉必须承认,皇帝的忧虑非常有道理。萧欥性子坚定,这是个好品质;但万一演变成一条道走到死,那就不好玩了。“但现在……” 他正想说皇帝成功地唤回了儿子心中潜藏的亲情,然而外头正好传来刘永福的声音:“大家,早膳送到了。” “端进来罢。”皇帝吩咐。 几个托着餐盘的宫女和太监鱼贯而入,给皇帝布席摆好,再鱼贯而出,只留下两个伺候。 “老七哪里去了?”没见到人,皇帝不由往门口方向看了两眼。“他不是也还没吃?” “回大家,德王殿下听说皇后娘娘也起了,便先行去立政殿探望。”刘永福回答。 皇帝和魏群玉对视一眼,再想到他们刚才的谈话内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候去立政殿?与其说是惦记皇后,不如说更惦记自己如花似玉的新婚夫人罢?   ☆、126第 126 章 和许多人的预料完全不同,元非晚极其适应宫内的生活。比如说她一晚上睡得十分香甜,又比如说她从不在宫内的规矩上出错。 对此,立政殿诸位宫女的印象是如此变化的:一开始,偶然吧?半天后,怎么可能?一天过去了—— 得,德王妃上辈子一定是住立政殿的吧! 不得不说,这猜想不完全对,但也差不离了。反正,从小在太极宫长大的元非晚表示,她最适应的就是宫中生活! 这不,等到该起床的点,不用被指派过来照顾她的玉纤明纱出声,她就已经醒了。梳洗完毕以后出房门,正好撞上同时出来的萧月宁。 在元非晚嫁进德王府之后,昨日两人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见面。萧月宁本就中意她这个弟媳,此时经历更多的事,更是喜欢得紧。“阿晚,你起得很早嘛!” “哪里,还是阿姊你起得更早。”元非晚笑着回答。 相比于早不早的问题,萧月宁更中意那声“阿姊”。“知道你嘴甜,就会哄我!美人儿这么一叫,我心都要酥了!” “既然阿姊喜欢,不若我多叫阿姊几声?”元非晚干脆顺杆儿爬。 萧月宁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弟妹是这样的妙人儿,作为大姑子,都借你的福,要多活几年呢!” 一边的侍女跟在两人后头走,就把这些逗趣儿的话悉数听了,不由越来越觉得,皇后不喜欢德王妃这样的儿媳妇真是鸡蛋里挑骨头、没个知足了!元非晚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有出身有亲族,又嘴甜会说话,做起事情也利索…… 简直甩鱼初n条街好嘛!就这样,皇后还冷冷淡淡的,这婆婆也是不能好了! 因为时间还早,两人走得并不快。而且,这时候交流感情没问题,但重点还是逼宫事件的后续处理。 “说是让咱们宽心,可父皇哪儿怎么还是没消息呢?”萧月宁一想到这个就有些苦恼。因为出了太子试图弑君这样的事情,通向甘露殿的宫门也层层戒严;没有皇帝的许可,谁都不能过去。可皇帝的身体…… 元非晚只得安慰她:“现在的情况,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想了想,又补充道:“父皇是一国之君,天命所归,自有祥云护体、逢凶化吉。” 论吉祥话儿,萧月宁昨天就听了不少。然而,她发现,同样的句子,从元非晚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可信得多。 “别人说的话,为什么就及不上你呢?”她笑起来,略为宽慰,“大概是你昨日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可不是所有人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带着一票彪悍至极的西北军进入太极宫的!就算手里有鱼符也一样! “阿姊这么说,我可真是惶恐得很了。”元非晚故作担忧,“看来以后我在阿姊面前说什么都要小心;万一阿姊记了我又忘记,我岂不是会让阿姊失望之极?” “得了吧,小机灵鬼!”萧月宁嗔怪她,“就你还能说出什么做不到的话?”以她弟妹的聪明劲儿,做不到、或者可能有严重后果的话根本一句都不会说啊! 这时候就要聪明地保持沉默了,元非晚微笑以对。 “太子那边也没消息……”萧月宁又道。她在提到皇帝的时候是全然的担忧,而在提到太子时,表情到口气都极其复杂。“我真不知道他会……” 确切来说,对太子的这种倾向,众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只要不蠢。但确实也没人想到,为了皇位,太子能做得这么绝—— 毕竟皇帝确实不偏心啊!如果皇帝一早就放弃了太子,那还何必花那么多功夫,只想把太子教好? “肯定是有人暗地里撺掇他。”萧月宁如此下定论。“如若让太子自己想,他绝不会这么做的!” 这话里带有极强的感情色彩,元非晚不好接口。因为照她的想法,太子秉性就是那样,出事只是早晚的问题。 元非晚这一小段沉默,萧月宁发现了。她又想了想,发现自己的潜藏倾向,只得苦笑:“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犯下的错就是犯下了,不可能当做没发生。” “父皇宽厚仁德,必然会找出万全之策。”元非晚总算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萧旦论罪当斩,但看皇帝的样子,就知道不会砍了太子的头啊! 萧月宁重重叹了口气。“只能这么希望了。”她顿了顿,又道:“老七也真是的!就算咱们帮不上太大的忙,他好歹也传个消息过来啊!光让人空担心!”说到这里,她忽而意识到自己某句话有错:“不不,我确实没帮上什么忙,但你不是帮了大忙嘛!” “殿下可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元非晚道。因为她真心相信萧欥,觉得对方不会故意瞒着她什么。所以,要么就是情况还在僵持、没有新消息;要么就是萧欥忙得腾不出时间。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皇后的寝殿之外。这时间正正好,因为有个外头的宫女正向内殿的宫女传话,说德王求见皇后。 “你这还真是胳膊肘往内拐啊……”萧月宁正如此吐槽,结果听到这个,乐了出来,顿时就把刚才的抱怨抛到了九霄云外。“哎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她不由推搡元非晚,“快去,把你夫君领进来!这里有我就够了!” 萧欥本就是为了元非晚才跑到立政殿来的;可想而知,他在看见自家夫人亲自来迎他时有多么惊喜。“阿晚!”他几乎是立刻就走到了元非晚身边,完全迫不及待,“你还好吧?” “你这不是正看着么?以你的目力,还看不出来?”元非晚嗔他。这四周都是皇后的人啊,秀恩爱也不要如此明目张胆吧? 然而萧欥觉得,相比于他,元非晚的回答更能闪瞎一票人的钛合金狗眼。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乐意,而且千金难买他乐意! “那就好。”他欣慰道,松了一大口气,也终于能把提在胸口两天两夜的心放下了。 “倒是你那里,”元非晚问,顺势压低了声音,“都还好吧?” 萧欥知道,元非晚这是问他皇帝和太子的情况。所以,他也同样压低声音,把事情挑几件主要的说了。末了,他问:“我觉得,父皇叫魏太傅来,可能是为了……”他没说下去,只注视着元非晚。 而元非晚的反应是深深回望过去。“我想我们的判断应该是一样的。” 如果是别的时候,可能很难猜,毕竟皇帝一直把自己的意图隐藏得很好。但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会做的事情却显得有些昭昭然—— 首先,皇帝预先知道太子要反,所以为此做了万全准备。所谓万全,就是指在最坏的情况下,也不会出现群龙无首这种情况。 然后,皇帝突发中风偏瘫。这种需要长期卧床的疾病显然不适合继续当皇帝。 最后,皇帝一向是个谨小慎微、万事准备停当才会实施的性子。这种近乎有完美强迫症的人,真下定决心后,做事绝不拖泥带水! 万全准备、消除后顾之忧、偏瘫以至于无法继续当皇帝……每一点的每一点,都只指向一个唯一的结果—— 皇帝将会很快废太子、册太子、再禅位! 元非晚想说秦王基本没希望,不过现在的环境不适合说得太直白。“所以,你和太傅一起进宫,这会儿偷跑出来了?”若是相关诏书草拟过程中萧欥也在,就算他纯围观、并没出主意,将来被人知道也是麻烦! 萧欥只能点头承认。虽然他不怕麻烦,但也实在没必要在明知道可能有麻烦的情况下给自己添麻烦。 元非晚又重新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不由长长出了口气—— 虽然她一直坚定地认为萧欥肯定能继承大统,但她从来没想到,这事儿实践起来竟然这么快!真要说起来,他们是不是得感谢太子和李庭太过沉不住气?因为,若是太子哪怕愿意改好一点点,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说句不怎么恰当的形容,真有点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她和萧欥并不是扮演渔翁的角色,而可能是路边无意经过的一只虾。 “这可真是……”元非晚颇有些感慨。 以正常情况估计,她以为要等好些年。这也没关系,毕竟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该有耐心的时候就不能着急。结果,大馅饼掉下来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她竟然有种不真实感。 萧欥听出了这种带着一丝怀疑的言外之意。“反正这事儿不用咱们担心。”他道,又顿了顿,“现在,我只想看着你。” 这话说得……元非晚觉得自己脸热了。“这才两天没见!”她抗议,然而声音微弱。 萧欥一听,就知道自己的直球再次成功了。“我还有话跟你说,”他严肃道,“你凑过来点。” 元非晚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正事?还是继续调戏她?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照做,毕竟错过什么大事件可不好。 萧欥附耳过去,很快说了句什么,末了还在那白玉般的耳垂上偷了个吻。 “你……”元非晚这回真脸红了,彻头彻尾的。不光是因为萧欥的动作,更因为他说的话—— “有我君临天下的一天,就有你母仪天下的一天!”   ☆、127第 127 章 东方天色大亮,长安城的居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活动起来。因为再放三天假的消息已经被通知了下去,现在聚集在皇城外的大臣们就比昨天少了。毕竟,就算大家都很关心这件事,可干等在门外也没什么用。实际上,大多数到场的官员,只是为了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很多话都只能对自己最信任的人说,所以大臣们都是三五成群地散开议论。 “李相这回看着是不好了……”有人低声道,“我听说,李府已经换了防,现在全是西北军了!” 西北军到底听谁的话,大家都知道。 “宫里形势平定,换西北军过去也无可厚非。”有人接道。若不是有西北军,叛军哪里会在一个时辰内迅速败北,还是被完全击溃的那种败北?等此事前面部分处理完,兵部一定要招很多新人来填补编制啊! 不过考虑到兵部尚书是侯玄表,没人怀疑他的工作效率。 “现在想想,陛下之前叫侯尚书过去,八成是已经知道了。”第三个大臣也低声道,一脸细思恐极的模样,“不管是调动西北军、还是让沈复开玄武门,都一定需要陛下手里的鱼符!照这么猜测,定然是侯尚书把鱼符交给了德王殿下!” 众人一齐点头。德王确实是奉命勤王,那肯定就有传命的人;除去侯玄表,就再也没别人了! “侯尚书在不在?”有人开始左右打量,想从正主身上验证他们的猜测,但最后只能失望了。“他这时还闭门不出?很该是他说话的时候啊!” “侯尚书最不喜欢的就是人多这样的热闹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个大臣无奈接口,“而且你们注意到没有,没来的可不仅仅侯尚书一个!” 这话意有所指,大家都开始左张右望。然后他们即刻就发现,太府卿顾东隅不在,司农卿元光耀不在,礼部侍郎黄源洁不在,吏部尚书郑珣瑜不在,刑部尚书鱼德威不在,工部尚书阴秀不在,大理寺卿阴秋不在,中书令赵岷不在……就连门下省侍中兼太傅魏群玉也不在! 这么一看,六部尚书只来了礼部周雅靖户部张元镇,三个宰相统统不见人影……竟是关键人物全都无影无踪的节奏啊! “其他人就算了,为何太傅此时不露面?”众人纷纷表示惊恐。这岂止是不正常,简直就是天要下红雨了好不好? “太傅莫不是已经进宫去了?”有人忍不住猜测。 “我一早就过来了,谁也没看见啊!”又有人反驳。 “莫不是他们私底下已经通过了气?” 这个猜想一出,大家都有些恐慌。这时候正是抱大腿的时机,不然谁也不能保证能保住自己! 就在一团乱糟糟的时候,忽而有个新消息从天而降—— “通化门那边戒严撤了!” 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都想知道通化门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虽然知道此时大街上八成已经打扫完毕,但还是有不少人转过去看。 通化门边最大的路口正是昨日凌晨右骁卫埋伏太子及其残部的地点。此时,箭矢尸体都已经处理干净,石板街面上干干净净,还湿漉漉的,显然用水清扫过了。不过即便如此,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丝丝隐约的血腥味。它和宁愿绕远路、也不愿从上面走的人们相结合,明白无误地昭示了战况的惨烈。 “尸体都运到城东乱葬岗去了?” “听说死的都是叛军,右骁卫的人一根汗毛都没少!” “那是自然,不是德王殿下统筹谋划的吗?” 一提到萧欥,众人就默默地无言了。虽然他们都没亲眼见过萧欥在西北沙场上的表现,但对方的手段光从此之一战中就能看出来—— 通关了sss级精英副本再回来刷a级普通战场,可不就是虐菜嘛! 就算之前再摇摆不定,此时也些倾向了。太子要倒,德王立了大功;相比之下,剩下秦王一个对皇位有意,然而他顶多只能算无功无过…… 就在众臣好不容易在这件事里发掘出秦王江王的存在感时,这两个亲王也已经快到宫城外面了。 “……消息准确吧,老四?”萧旭最后一次确定。 “肯定准,二哥!”萧晨拍胸脯保证。“老七半夜里回府,天亮前又去了魏太傅府上,两人再一起进了宫……这事儿板上钉钉是真的!我的人亲眼所见!” 萧欥性子严谨,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半路溜号。若是急事,肯定直接派人通知魏群玉进宫,而不是他自己出宫来、隔了一个时辰再去叫人。 结论就是,皇帝必然已经清醒! “那就好。” 萧旭点了点头。昨天出事后,他已经和大臣谋士商量过了。只不过预计失误——早知道皇帝这么快醒,他就该抢占第一个晚上! “这下可好,风头全被老七一个抢走了!”他颇有些愤愤。 虽然萧晨也觉得这事儿他们落了下风,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没关系,咱们来的速度也很快!毕竟,昨晚守夜的不是咱们,对吧?老七这次完全就是借了西北军正好轮戍长安的东风,咱们以后还有机会!” 萧旭终于放下心。“说的也是。若不是父皇春秋鼎盛,太子才等不下去。现下没了他这个最大的绊脚石,咱们日后要加快进度也轻松得多。” 无论是萧旭还是萧晨,他们都不知道皇帝虽然醒过来、但半边身子瘫了的事情。若是他们知道,怕是要后悔得捶胸顿足了—— 虽然计划不如变化快是常事,但这变化特么也太快了吧?! 由于现在皇城依旧还在戒严中,就算是亲王,也得在外头等里头皇帝传唤。而皇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愣了一愣:“老二和老四?”怎么来得这么快?除非他们昨晚盯着萧欥一整晚? 魏群玉也这么想。“陛下,”他看了看长几上已经准备好的笔墨纸砚,“臣要回避吗?” 皇帝想了想。“东西先收下去,”他吩咐刘永福,再转向魏群玉,“你就待在这里,等会儿帮朕瞧瞧。” 这一来一回通报的时间有点长,萧旭和萧晨都要等不及了。好在最终能进去见皇帝,他们也就按捺下这点不满——想别的都没用,表现孝心的机会来了,赶紧上啊! 皇帝想让魏群玉瞧什么暂且不提,至少立政殿这头的人暂时想不到外头会有什么变化了。因为除了元非晚与萧欥之外的人,无一例外地觉得自己变成了敬职敬业的超级大灯泡—— 萧欥说话简短,元非晚就帮着解释;萧欥表情不够,元非晚就帮着打圆场;萧欥和皇后基本没话说,元非晚就拉着萧月宁唱双簧带动气氛…… 这也就算了!毕竟大家已经知道,元非晚可是个能把方方面面都打点妥当的人。 但反观萧欥,不管元非晚说什么,他都点头;不管元非晚做什么,他都注视着她,眼神温柔得简直能滴出水来;在提到过去两天的事情时,他不提太子也不提皇帝,只说自己一直在担心夫人…… 卧了个大槽!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玩耍了? 众人纷纷怒而掀桌,在心里。 要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啊,德王殿下?请问你一个传闻中铁血冷酷的王爷,如何get到这么多的宠妻技能?从开始到现在,你侬我侬的镜头就没停过,简直闪瞎人眼! 这还是在刚刚宫变的时间点上啊,能不能拜托你俩收敛点?不就两天没见吗,至于这样?还有,说好的关爱单身狗呢?上来就放十万伏特光弹还不带停歇的,虐狗也不是这么个虐法啊! 众人心中吐槽刷了满屏,萧欥自然有所察觉,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夫人高兴就行了,他管其他人怎么想? 什么?问他怎么知道老婆高兴? 因为他和元非晚心思都是一样的——拿下皇帝皇后,走上人生巅峰!这事儿已经有八成确定,元非晚还能在乎其他人嫌弃他们的爱吗? 被迫围观的皇后表示她很心累,毕竟她不能直接嫌弃主动来看望她的萧欥。她本来想,能知道皇帝和太子的消息,见见萧欥也应该;然而未曾想,真知道以后,她更加心塞了—— 太子被押在嘉德殿,皇帝醒了但是可能偏瘫……这么说来,她很快就要升格当太后了,而且是那种什么事情都管不了的太后?看元非晚这两日的表现,就知道现在叫她当皇后也没问题,完全用不着她这个婆婆教导,众人有口皆碑…… 老天爷一定在耍她,是吧? 相比之下,萧月宁的反应就真心得多。“……什么?”她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立刻跳起来,“我要去见父皇!” 元非晚赶紧出声制止:“等等,阿姊!还不知道太医怎么说呢!若父皇需要静养,咱们贸贸然地过去,岂不是搅扰父皇休息?” 她一边说一边询问地看向萧欥,但萧欥还真不能做决定。“我瞧父皇精神头还好。若是阿姊想探望,先派人过去问问也可。” 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后也不得不表态了。“本宫也想知道陛下的情况。不过这么多人,还是先让人去甘露殿请示为好。” 萧月宁无法反驳,只得怏怏地坐回原位。然而她大概运气不错,因为派出去的宫女刚出门就又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刘永福。 “皇后娘娘、太华公主殿下、德王殿下、德王妃娘娘,大家请你们都过甘露殿去。”刘永福恭声道。 “这是……”皇后有些迷惑。搞成这样,感觉怎么像交代遗言的样子?但听萧欥刚才的话,再看刘永福现在的表情,皇帝应该还好好的啊? 萧欥眼珠转了一转,正好和元非晚视线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底深处看出了了然——“有谁进宫了?二哥和四哥,还是皇姑?” 萧旭和萧晨很明显,但刘永福显然不知道萧欥能猜到南宫长公主那里去。“秦王殿下和江王殿下刚刚进宫。而南宫长公主递了帖子求见,大家已经准了。还有纪王殿下,也已经派人去请了。”他回答,不得不说,有些惊异——果然还是大家看人准! 皇后这下终于悟了。皇帝这是要摆家宴,以表示自己好得很!只要这事情传出去,外头一票急得跳脚的人知道皇帝没事,也就会消停了…… 还真是可怕啊!就算极其愤怒,也能在第一时间内冷静下来处理残局!太子和皇帝一比,果然还是太嫩了! 皇后闭了闭眼。她终于发现,她将不得不面对她最不期待的命运,还必须笑着面对。“走吧。” 相比之下,萧旭和萧晨也不怎么高兴。 确切地说,他们本来挺高兴。一大堆人在宫城外等,结果只有他们俩能进去,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他们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吗? 然而打击还在后面,而且接二连三—— 什么?皇帝突发中风以至偏瘫?搞什么鬼? 什么?皇帝让魏群玉与他们一起谈话?难道不给亲儿子留下一点专属空间吗? 什么?皇帝办个家宴,还要魏群玉陪同?到底陪同个什么劲儿啊? 这三点加起来,萧旭和萧晨怎么能高兴?有魏群玉在,他们准备的很多献殷勤的话都说不出来啊——魏群玉可是有名的不分场合脸色的毒舌!若是触动他某根神经、被痛批一顿,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萧旭深深地忧伤了。他当然知道魏群玉是皇帝最看重的大臣,他也尝试过和魏群玉拉关系,奈何后者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拉拢不成还得倒贴脸皮…… 所以说,皇帝到底看重魏群玉什么?而且话再说回来,萧欥是怎么让魏群玉不爱说他的?难道就因为话少、抓不住什么把柄吗? 虽然魏群玉也觉得自己在皇室家宴中显得太过多余,但其一皇帝让他留下来,其二他也确实想摸摸底,也就顺水推舟地默认了。这会儿再看萧旭和萧晨的脸色,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心里早就转过了好几个来回。 立政殿离甘露殿距离不远,几人很快就都到了。宫外的远些,但来得也算快。南宫长公主一知道皇帝偏瘫,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拦也拦不住。受此影响,萧月宁忍了许久的情绪迸涌而出,干脆伏在皇帝腿边呜呜大哭。女人们情绪爆发,男人们不好劝,皇后和元非晚只得一人一个地去搞定她们,可费了一番功夫。 说了些话,又来这么一通折腾,就差不多到中午了。宴席上,皇帝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所有人都时不时地望向上头,心里想着各自的心思。 在一众人等中,大概只有萧旸一个人与众不同。虽说在这种时候,所有人都不太关心自己吃的什么,但他特别地食不知味—— 虽说吃的是家宴,大家还是一人一张桌子,但是谁能来告诉他,为什么这样他还能看到某两个人在不停地秀恩爱啊?没说什么话,也没对什么眼神,但那种不可言喻的“我们很幸福”的背景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 要是立政殿的宫女们知道他这么想,一定会表示她们的鄙视—— 纪王殿下,您真是太单纯了!刚才在我们这里,德王和德王妃秀恩爱更没下限呢!相比之下,在甘露殿更收敛的程度都受不了,您以后还要怎么活下去啊? 反正到最后,这一顿饭萧旸基本什么都没吃,因为光心塞就塞饱了。饭后,萧旭和萧晨提出要去看望母妃,他也赶紧跟上—— 没办法,再看下去他就要忍不住了! 燕淑妃住临湖殿,比起阴贵妃的凝阴阁,更靠近甘露殿。这是因为当年萧旸身体不好,皇帝为方便太医赶到,特意安排的。由于方向相同,萧旭、萧晨和萧旸同路。 “见父皇这样,我心里真是难受。”萧旭沉沉开口。 “没错,”萧晨附和道,义愤填膺的模样,“太子这次真是作了孽,竟然把父皇气成那样!” “真不知道父皇想怎么处置太子。”萧旭又道。 “父皇已经招了魏太傅进宫,应该就是为了这个吧?”萧晨若有所思,“魏太傅本就掌管玉玺,而李相、赵相又牵连叛变,三省只存其二;若父皇亲自拟定诏书内容,那……” 他们两个就足够写完和这件事有关的所有圣旨!更重要的是,这时候无论怎么看,最大赢家都会是萧欥啊! 但不管他们说什么,萧旸从始至终保持沉默,脸色难看得很。等到临湖殿外,他朝萧旭萧晨拱了拱手,就转身进去了。 见对方这模样,萧旭若有所思。等他们两人继续向凝阴阁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突然道:“老五脸色不是一般的差。” 萧晨一时还没转过弯来。不过,某些事是他告诉萧旭的,所以这会儿回想起来特别快。“哥,你难道是说,他脸色差可能还有别的缘故?”比如说看见心爱的女人而不得? “德王妃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个不好,”萧旭哼道,“老五的眼力竟然也好使了一次。”萧旸平日里醉心风花雪月,在他眼中就是不务正业,自然看不大起。 这话就是变相同意了。萧晨嘴巴一歪,就笑了起来:“哪里好使了?看上有夫之妇算好使?而且老七还是个难对付的?” “所以,不能光让咱们头疼这个。”萧旭如此回答。 萧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不由拍了下手。不能让他们头疼,就是要让萧旸头疼萧欥、萧欥也头疼萧旸? “这竟然是个双关义!”他瞪大眼睛,又组织了一下语言,“就是说,好处不可能全让老七占走?”为达成这个目标,就要努力给萧欥添堵!而以萧欥对元非晚的上心程度,从元非晚方面入手绝对是个好主意! “就是这个意思。”萧旭肯定。“趁这个机会,正好告诉母妃。” 萧晨一想,可不是吗?就算他们想从中捣乱,也必须要有女眷配合。这事儿交给阴贵妃,她再擅长不过!这么条计谋流畅而下,思考时间还不用一盏茶…… “哥,你真不愧是我哥啊!”萧晨钦佩道。 两兄弟对视一眼,不出声地阴笑起来。 再来说临湖殿这里。燕淑妃原本和其他嫔妃一样,对宫中形势担心得要命、又不知该怎么做,简直要坐立不安了。这会儿见得儿子进来,她立时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只一叠声地问:“见过陛下了吗?” 萧旸点头,他脸色仍然很差。 但燕淑妃理所当然地把这理解成了皇帝情况不妙。“怎么了?陛下到底情况如何?” 知道她完全被蒙在鼓里,萧旸不得不把事情从太子把皇帝气得吐血晕过去再到皇帝醒过来却偏瘫都说了一遍。 “……什么?”燕淑妃只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幸而她正坐在长榻上,不至于发生软倒在地这种事。皇帝有所准备她是猜出来了,但突发中风以致偏瘫?不对啊,说好的剧本难道不是皇帝完美地解决这次宫变吗? “那以后要怎么办……”她喃喃道。君临天下的人,怎么能偏瘫? 萧旸没吭声。因为在他看来,这没什么好怎么办的。左右是萧旭和萧欥掐,和他半文关系都没有。而且,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萧欥稳赢。 萧欥连太子的命都留了,还能对其他兄弟下毒手不成?那还担心什么? 燕淑妃陷入了自己的思索,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殿中沉静无比。然后她就发现,她其实是被吓懵了,因为细想起来确实不怎么影响她和她儿子。 不对啊,萧旸又不蠢,肯定比她先想到这个,那还能一脸别人都欠他钱的样子? 燕淑妃想到某种可能,心里不由咯噔一跳。“你刚从甘露殿过来?” 萧旸点头。 “陛下留你用了午膳……”燕淑妃又问,觉得自己的感觉越来越糟,“其他还有谁?” “除了魏太傅,都是家里人。”萧旸干巴巴地回答,因为他真心很不想正视元非晚已经是他七弟妹、将来还有可能成为皇后的事实。 燕淑妃一听就知道,问题还是出在元非晚身上。她在勤王中出了不少力,从昨天到今天一直留在宫中帮忙善后,皇帝必定会叫上她一起用膳;这样一来,萧旸就肯定见到人了……看他现在的表情,肯定是被人家秀了一脸恩爱、心里酸得要死吧? 燕淑妃现在哭的心都没了,只想去死一死。别家的儿子生出来是建功立业的,自家儿子生出来真是讨债的啊! 再来说甘露殿这头。三个亲王都告辞离开,萧欥这种本来想避嫌的亲王就更不会留。而皇后见皇帝如此,也实在没脸继续装病躲懒。如此一来,萧欥便能携同夫人元非晚,一同回府去。 皇帝很愿意看到小夫妻恩爱,不过这高兴只能持续短暂的一阵子而已,因为太子的事情还得处理—— “肇有皇王,司牧黎庶,咸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爱,继世存乎公道。故立季历而树姬发,隆周享七百之期;黜临江而罪戾园,炎汉定两京之业。是知储副之寄,社稷系以安危;废立之规,鼎命由其轻重。详观历代,安可非其人哉! “皇太子旦,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庶宏日新之德,以永无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义蔑闻,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 “前后愆过,日月滋甚。朕永鉴前载,无忘正嫡,恕其瑕衅,倍加训诱。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 “自以久婴沈痼,心忧废黜,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诸弟。恩宠虽厚,猜惧愈深,引奸回以为腹心,聚台隶而同游宴…… “往者已从显戮,谓能因兹改悔,翻乃更有悲伤。行哭承华,制服博望。立遗形於高殿,日有祭祀;营窀穸於禁苑,将议加崇。赠官以表愚情,勒碑以纪凶迹,既伤败於典礼,亦惊骇於视听。桀跖不足比其恶行,竹帛不能载其罪名。岂可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入监出抚,当四海之寄。 “旦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锺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皇帝说,魏群玉写。直到最后,魏群玉的手都有些抖。因为他听出来,皇帝语气带上了掩饰不住的鼻音,显然极度伤心。 可事已至此,就算贵为天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魏群玉抿紧唇。在正文给皇帝过目无误后,他才提笔在明黄缎面上落下标题—— 废皇太子旦为庶人诏。   ☆、128第 128 章 果不其然,在知道皇帝摆了个简单的家宴后,宫城外等着的人就没有那么多了—— 其一,皇帝有心情办家宴就说明皇帝清醒得很,得的不是什么大病,至少精神肯定足够。 其二,从参与人员来看,皇帝待人的亲疏远近终于也明显起来。比如说排行第六的萧昊在皇帝心里的地位就不如其他兄弟,而相王萧承庆也不如南宫长公主萧清彤。 其三,魏群玉已经进了宫。那也就意味着,皇帝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此事,太子李庭等人覆灭的那天不远了。 俗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前什么都没做的也就算了;如果真做了什么,大概只能祈祷皇帝高抬贵手从轻发落,反正跑是肯定跑不掉的—— 大票的叛军都死光了,谁还想去试验西北军的剑利不利、刀快不快?不跑可能会活下来,但畏罪潜逃绝对是死路一条啊! 总共四天假期,说不得人人自危的大臣有多少。等到第五天,承天门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皇帝上朝了。 众臣进太极殿的头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前后左右都打量一遍,看看有没有相熟的官员没在的。因为若是不在,那人就很可能和李氏一族一样,已经等着被收监了! 然而,这很快被证明是无用功。因为被公认为太子党第二号人物的中书令赵岷竟然在场! 所有人都很震惊。赵岷不是和李庭是一伙儿的吗?怎么李家倒了,赵家没事? 在这当口,虽然众人都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然而没人敢于上前求证,就怕落到有心人眼里也被打成李氏一边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相互讨论、窃窃私语。 “说真的,赵相这是胆子太大还是什么?” “明明和胆子没关系啊?这只能说明陛下没打算动赵相?” “可那怎么可能?” “莫不是赵相背地里做了什么手脚?” 更有甚者,已经去小声向可能知情的元光耀求证。魏群玉及几个亲王没人敢打扰,郑珣毓侯玄表之类又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岂不是只剩他们的司农卿最好说话了么? “这元某也不知道。”元光耀如此表示。“不若你去问问赵相自己?还有谁会比赵相更清楚的?” 询问的大臣顿时憋了一口血在喉咙里。开玩笑,去问赵岷?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真这么干不合时宜,元光耀也知道。但现在多说多错,他宁愿把人噎死,也不想让自己卷入风暴中心—— 柿子挑软的捏?呵呵,都给他滚蛋吧! 他的态度如此明显,可还是有人不甘心。“可我们都听说,事发危急之时,德王妃带着西北军从玄武门进宫,力挽狂澜,立定胜负!之后,德王妃还在宫里待了一天有余!” 言下之意,就是元光耀这样的女儿控,怎么可能不知道女儿做了什么?既然知道,那就肯定还有别的内幕消息!要知道,德王妃大概是距离德王最近的人,而德王一定什么都知道! 刚才元光耀还只想冷笑,但现在他连冷笑也不想奉陪了。“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说的事情,元某也是前两天才知道的!” 这就是彻头彻尾不合作的意思了。问的人灰溜溜地退了回去,还是不知道元光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硬不吃。而且,不说就不说嘛,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顾东隅冷眼看着周围空开,这才低声问:“怎么,元大,还生气呢?” 元光耀瞥了老友一眼,没说话,显然确实在生气。并且,他这气只有一小部分是被人烦的,绝大部分是因为一儿一女—— 元非是在金吾卫里做事,早一天就知道夜里有大动作。只不过怕家里人担心,他愣是一个字没说。而元非晚呢,更是计划得好好的,还提前溜出长安城、跑去西北军营,其后更是带着西北军全歼长安十六卫中的三卫、再驰援承天门…… 这听起来是很好,毕竟都胜了,给元家涨了不知道多少脸。 但!是! 这俩孩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刀剑无眼啊?冒生命风险去做事也就罢了,还没人告诉他,全给他先斩后奏!翅膀硬了,不把老爹看在眼里了是吧? 元光耀为此气了好几天,话不说,饭也吃不下。如今有人自己送上门,当然撞枪口。 然而,作为十几年的老朋友,顾东隅有时候比元光耀更清楚地认识他自己。“你和我说句实话,元大,”他认真问,“你到底是气两个孩子没告诉你呢,还是更气你自己帮不上忙?” 元光耀刚想让顾东隅别给他儿子女儿求情,结果一听就愣住了。是啊,到底是哪种?儿女省心是好事,他莫不是怨他们太省心更多些? “果然你最明白我的软肋。”元光耀无法反驳,最后只得苦笑起来。 顾东隅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是,”他顿了顿,接着道:“别说非是已经过了弱冠的年纪,他们也都成家了。你顾得了他们一时,却不能顾一世。让他们自己努力,也好。况且,他们做得不是很好吗?” 元光耀简直要没脾气了。“后面的这些,怎么和我从菡儿那里听到的调子那么像?莫非你们已经串通过了?” “你觉得呢?”顾东隅眉毛一挑,故意卖关子。 元光耀回想了一下。当长子长女坦白的时候,他立刻就甩脸子了。非是自然想解释,但儿子毕竟没那么细心;剩下的只有…… “……又是阿晚?”元光耀又好气又好笑。“这迂回之策用得不错啊?” 顾东隅见他已经不生气,这才微笑了。“可不是?你真让我羡慕得紧啊,元大!” 他们两人说话,周边大臣们原本都竖着耳朵偷听。结果,什么关键的都没听到,倒是被人家的父女情深秀了一脸—— 他们关心皇帝太子、关心自身未来;元顾两人却在专注讨论家庭和谐,一点儿不担心别的……摔!果然不能愉快玩耍了对吧? 大臣们窸窣了一阵,殿堂上头才有了动静。这次朝会与之前都不同,因为有太监在御座之前设了一排珠帘,后头还挂了一层薄纱,后头人物的身形便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看皇帝到了,众臣赶紧噤声,然后行礼。 “人都到齐了?”皇帝总算开了口。 之前不知道情况的大臣们一听,得,皇帝这声音中气十足啊!那为什么要拉帘子? “回大家,都到了。”刘永福躬身道。 皇帝似乎小幅度摆了摆手。反正刘永福随后走到外头,念了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卷轴。大致意思无非是,总结前几天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大臣们讨论怎么解决;除了这个头等要务,其他事情都往后推。 不得不说,众臣对此早有所料。就算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但闹到谋反大逆这种份上,就算皇帝再温和也不可能容忍。只不过此事牵连甚广,皇帝到底觉得,处理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其他事情恢复正轨呢? “谋反为十恶之首,大逆乃十恶第二。微臣以为,凡犯此二条的,按律当斩,绝不能手软!” “微臣附议。此等重罪,若是放过其一,就会出个其二。既如此,不如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李氏勾结朋党,素有恶行,贪赃枉法,欺上瞒下。其伯叔兄弟家中巨额资财田产,理应充盈国库。除去当斩之人,其余男子皆应流放三千里,并处苦役。凡妇幼,皆应充作官奴,遇赦不赦,以赎其罪!” 所谓的遇赦不赦,就是皇帝大赦天下时他们也不在范围里,注定世代为奴。 一时间,群情激愤,口诛笔伐,立时把李庭打成了无恶不作、罪无可赦之徒(当然他本来也是,只不过之前李氏坐大,没人敢说而已),真真是热闹之极。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其他人暂且不说,至少顾东隅挺喜欢财产充公的主意。因为国库就是他管,而大盛要花钱的地方可有很多!有钱来钱,多多益善! 而一定要说最不喜欢的话,绝对是赵岷没跑。虽然他在最后关头倒戈,还起了不可忽略的重要作用,但估计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会儿听着众臣的建议,他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没个停歇。 这一面倒的情况完全在皇帝意料之中。他听着一个比一个狠的主意,又看了看保持沉默的几个人,终于发了话:“此事事关重大,牵涉众多,不可大意。朕责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一同会审。” 刑部尚书鱼德威、御史大夫虔立本、大理寺卿阴秋同时出列领命。而其他大臣看着这三人,深深觉得李氏死定了—— 三司会审,鱼德威是皇后那边的,虔立本则是盖了章的清流,阴秋更是和阴贵妃站一派…… 这全是和李庭关系不好、甚至有仇的啊!太子另说,李氏绝对再无翻身可能!他们前些年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肯定没想到有这一天吧?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129第 129 章 皇帝下了死命令,被点名的三个部门自然日赶夜赶,收集各类证据,争取早日结案。 御史台这边没什么好说的。清流之所以为清流,就是他们从不和朝中某些人同流合污,也不怕得罪人。换句话说,他们完全忠于皇帝。那皇帝说什么,他们就办什么,秉公处理。 而大理寺方面,同样没有手软的可能。阴氏和李氏因着站了不同皇子的原因,本来就是死对头,明里暗里较劲许多年。这回李氏要倒,阴氏没落井下石就不错,难道还会想着帮李氏吗? 就剩刑部一家难做人。本来吧,出了吐蕃舞女刺杀德王妃这事的时候,鱼德威还想着,让布德贡赞把罪名都认了,这样就不会影响到太子;结果来这么一下子,太子肯定保不住,他之前做的事情就成无用功了! 鱼家和李家确实不对付,但那是在太子将成为皇帝这个大前提下的内部争权,大方向还是一致的;现在太子倒了,他们鱼家要何去何从?李家覆灭,等待他们的是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命运? 鱼德威实在觉得棘手,不得不找准机会,进宫去见皇后。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往常一定会出个什么主意的皇后已经放弃了,语带无力。“现下,谁都帮不了他们。” 鱼德威自然知道。现在,谁和李氏搭上关系,都是不要命。“李氏如何,臣自然不关心。然而,若李氏被拔除,接下来……”又会是谁呢? 皇后目光一凛。她最不愿意想的就是这个,但凡是她不愿意面对的都躲不过去。“左右,咱们鱼家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严肃道,“先保住自家,再考虑别的,知道吗?” 鱼德威立刻点头。谋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能沾上。“既然如此,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虽然动李家也会间接影响鱼家的元气,但现在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皇后见他点头,又提醒了一句:“事情做得干净点,别给人抓到尾巴。” “娘娘,您说的是……”鱼德威不太确定,皇后是不是知道吐蕃舞女的事情。 “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人弄到咱们身上来。”皇后重点强调了“不管是什么”。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刻,一丝差错都不能有! “臣明白了。”鱼德威领命,可他内心在哭泣——早知道就不让葛尔东赞去见布德贡赞了!吐蕃这件事的后续还没搞定,太子又给他来一出大戏。就算他想收拾烂摊子,也赶不上趟啊! 李家得势不是一年两年了。就算李庭早前相当谨慎小心,也命亲近之人不要太过显眼,但安稳日子过多了,总是令人麻痹大意。另外,蛋糕就那么点大,李家分去的多了,别人拿到的自然就少。 这么一来,得罪许多人也是正常的。他们平时不敢吭声,这会儿有了皇帝撑腰,那还不把李家往死里踩? 所以,收集证据的工作极其顺利。不得不说,这肯定还有萧欥的功劳——若不是他眼也不眨地命令除太子外的叛党都无需特意留命,说不定还有负隅顽抗、死不承认的。这会儿他们两厢一对比,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招就招了吧? 过了七八天,案子就初步审理完毕。所谓初步,就是把带头的几个先定罪收押,以向天下人表示皇帝平叛的决心。 这七八天来,每天上朝,众臣都能听到此案的最新进展。人证物证是如此层出不穷,牵连到的人也越来越多,实在叫人在拍手称快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心惊胆战。朝中动荡,实在危险啊! 在这种情况下,众臣自然欢迎初步定案。毕竟,天大的罪名也就这么大了,不可能再多;让主犯把锅都背了,其他人不就会安全一点?反正主犯左右都是死,也不差这点嘛! 但显然,李庭并不那么容易甘心。 “……相关事证,已基本查清。不过,李相想要面见陛下。” 虔立本这话音一落,顿时满场嘘声。李庭这脸皮也太厚了!都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他还有脸求翻案?他不会以为这次皇帝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吧? 皇帝略微诧异,但没底下大臣反应那么大。“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相说,虽证据确凿,但总该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若他不明不白地死了,就是大盛的冤屈。”虔立本一板一眼地回答,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然而朝堂上的嘘声更大了。他们果然是小看李庭了!他还有冤屈?若他真有那种东西,整个大盛都没坏人了! 这种反应,自然是心中无愧的大臣们。至于那些本来拥附李庭、一见风头不妙就倒戈的墙头草,根本连嘘一声都不敢—— 他们哪里还敢和李庭对质? 这种忧虑,萧欥有所察觉。他掀了掀眼皮,朝离他最近的原太子党人脸上一溜——得,赵岷吓得脸都白了! 皇帝沉吟了半晌。他不介意听听李庭的最后几句话,但他不得不想到,李庭知道自己的事情毫无圜转之地,会不会疯狗一样地咬其他人下水。这事情本已经很大,绝不能越闹越大;若他们内部动荡传出去,边上的突厥之类又要蠢蠢欲动了。 “这事情,以后再说。”想到最后,皇帝做了个折中决定。为了大局,有些事情他可以不处理,但必须知道。李庭做权臣这么多年,手里把柄肯定少不了。 原本就有些心虚的大臣听了皇帝没有完全否定的回答,冷汗流得更凶了。感觉前途很是不妙啊,怎么办? 皇帝只当自己没看见。“还有什么别的吗?”他询问做事的三个大臣。 “微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虔立本这么表示。“其余事务,臣还需要更多时间查明。” “微臣也是。”鱼德威附和。 而阴秋挨个儿扫了他俩一眼,视线在鱼德威身上停得相对久些。“启禀陛下,臣还有本要奏。” 这话事出意外,虔立本和鱼德威不由同时看向阴秋。还有本奏?那就是阴秋自己调查出来的东西,想要借此邀功? 皇帝眉头略微蹙起。他让三司会审,可不是让阴秋特意表现自己的能力。不过凡事要确定再下定论,所以他没直接责备,只道:“说。” 阴秋从袖子里摸出奏折,交给特意下来拿取的刘永福。于是众人都看见,那奏折厚厚一本,显然不是什么小事。 但说真的,皇帝不仅要求三司会审,还说过谋逆之事处理完毕前先暂时把别的事情放下。阴秋到底是查到了什么,才让他有这种自信,冒着会被皇帝狠狠削一顿的风险呈报上去? 一时之间,所有大臣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萧欥原本也想不出,但在注意到萧旭萧晨脸上努力掩饰、依旧无法不露出的得意之色时,他突然明白了—— 不就是吐蕃那件事吗?那舞女想要刺杀元非晚,然而技巧拙劣,一看就是临时抱佛脚。那些极像布德贡赞的信件同样充满了疑点,实在令人不得不留几分小心。另外,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极度的震惊以及接下来急赤白脸的矢口否认,看起来也不像是演戏…… 察觉到萧欥的目光,萧旭侧脸,视线转移,小幅度点头,一副“你放心、二哥我定然为你夫人讨回公道”的模样。 萧欥表情不变,同时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看起来没错了……吐蕃确实心怀异端,但在这件事上也确实是被栽赃嫁祸的。至于栽赃嫁祸的是谁…… 呵呵,绝对是他那个人面兽心的大哥!他该说,萧旦真是自寻死路吗? 奏折很长,皇帝先是大致扫了一遍。结果,他发现,他看到的东西确实需要仔细看—— 什么?!对亲弟弟下手一次还不够,居然把手伸到亲弟妹身上了?还真是有一就有二、死不悔改啊! “啪!” 众臣一直在揣摩皇帝的反应,结果听到的确实奏折被用力掼到地上的声音,不由心中一紧。完了,皇帝发怒了……这是朝着阴秋,还是朝着阴秋汇报的事情? “传吐蕃两位王子以及国师上来!”皇帝大声吩咐。虽然他已经努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但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他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宣吐蕃大王子、吐蕃二王子、吐蕃国师进殿!”太监们一声接一声地传了出去。 之前还一头雾水的大臣们顿时从皇帝宣的人中猜测出了事情的走向。 原来阴秋汇报的是吐蕃舞女刺杀德王妃一事……这本是阴秋和鱼德威一起查,但现在阴秋自己上了个折子,还表示和逼宫事件有关。 莫非,这背后指使之人正是太子?因为如果这是真的,就的确和逼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的确该避开鱼德威独自上奏了—— 说不定鱼家事先也知道太子想弑君呢! 反观鱼德威,他脸色已然惨白。怕什么来什么,这下恐怕要栽个大跟头!   ☆、130第 130 章 鱼德威的脸色变化,众臣都看在眼里。所以等葛尔东赞、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上殿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三边上打转——势在必得的阴秋,强自镇定的鱼德威,还有面无表情的吐蕃三人。 “臣等见过大盛皇帝。”三人齐齐拜倒在地。 皇帝现在只想知道某些关键事实。平时他一定会先说些场面话,然而他今天也不想说了。“朕今日叫你们来,可知道所为何事?” “臣知道。”布德贡赞开口回答,眉目低垂,看不清表情。“为了国宴上的意外,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已经分别询问过我们。” 皇帝眉峰一蹙。“谁先?” “刑部尚书。” 这倒和奏折上说的一样……皇帝想着,不带感情地扫了鱼德威一眼。他让两个大臣审这个案子,鱼德威倒好,借着刑部大牢的便利,先做手脚! 鱼德威被这一眼看得冷汗直流。“陛下,臣……” “先让二王子说完。”皇帝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鱼德威的话。“二王子,你继续说。” 布德贡赞侧眼扫了鱼德威一眼,转回来的过程中又对上了葛尔东赞的目光。然后,他就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把他蹲大牢前后的事情都陈述了一遍—— 先是鱼德威放了葛尔东赞进来探望他,但他拒绝了他大哥劝他认罪的要求;又过了几天,阴秋来提审他,他就把之前的事情全说了。 皇帝越听眉头越紧。不过有纱帘遮挡,没有一个大臣能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大王子,你为何要劝二王子认罪?莫非你认为事情是他做的?” “回陛下,臣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葛尔东赞如此回答。 “那你还?”皇帝追问。 “臣那么说,只是因为想回到吐蕃继任赞普之位。”葛尔东赞坦承了自己的野心。“而鱼尚书告诉臣,若是臣弟认罪,就不会牵连到吐蕃其他人,包括臣自己。” 这话话音未落,殿上就一片哗然—— 鱼德威这是诱供啊!明知道葛尔东赞做梦都想成为吐蕃赞普,他才借着这个机会、想让葛尔东赞说服布德贡赞! 反观鱼德威,他嘴唇嗫嚅,脸色苍白;明明只是春夏相交的时节,天气离热还远着,他额上却汗水一滴一滴地淌了下来。 皇帝的心沉到了底,但他仍然继续问道:“那大王子知道,鱼尚书为何让你这么说?” 葛尔东赞又看了一眼鱼德威,似乎想要说什么劲爆的,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臣不知。” 一直在听着的萧旭萧晨以及阴秋终于放下了心。因为这正是他们教吐蕃两个王子说的话—— 说事实,但不能加上自己的猜测!就比如说,鱼德威显然是在为太子遮掩,但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因为若是如此,皇帝很可能疑心有人在背后操纵、对太子落井下石;扯到自己身上,就不好了。所以,他们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地引导皇帝自己走向那个结论! 不得不说,这确实摸清了皇帝的一部分秉性。因为若是吐蕃王子宣称他们知道,这才是不合理的现象,毕竟吐蕃人不可能对大盛背后势力太过了解。 但如此一来,皇帝就更生气了—— 看来太子是早有预谋!他先买通一个吐蕃舞女刺杀元非晚,成功自然好,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因为他要的只是混乱;在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件事吸引走后,他就能更好地实现自己逼宫的计划! 不仅是皇帝,众臣中也有不少人想到了这点,不由面面相觑。谋逆本就是大罪,太子还想用谋杀弟妹这种罪名往上添砖加瓦?还是说,最大的罪注定要犯,其他罪他就不在乎了? 这可真是彻头彻尾地……没救了! “鱼尚书,”皇帝终于转向从刚才开始就被顶到风口浪尖上的人,“两位吐蕃王子说的话,是否事实?” “臣……臣……”鱼德威有些结巴。他很想说不是,他们都是瞎扯的,然而他看到阴秋瞥向他的眼睛,意识到对方正等着他反驳;如果他反驳了,对方就会拿出更无可辩驳的证据来打他的脸…… 对了,他身边的人肯定有被买通的!葛尔东赞暂且不说,布德贡赞本就在刑部大牢里;而阴秋什么时候和布德贡赞串好话他都不知道,底下肯定出了漏洞!还有,虽然皇帝的问话毫无偏颇,但皇帝看了奏折就立刻宣吐蕃三人的态度,说明他已经信了一大半! 现在想那个内鬼是谁已经没有用处,鱼德威只得硬着头皮承认了:“两位王子所说,的确是真的。” 四周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看来大理寺卿做的准备很万全嘛,刑部尚书连挣扎都不挣扎了! “哦?”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你说说,你为何要这么做?” 在几十道目光灼灼的注视中,鱼德威只觉得他身上一层皮都要被剥下来了。“臣……臣……”他又卡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勉强能用的理由:“臣以为这事儿就是吐蕃做的,所以想快点结案!” 这种回答不怎么出乎阴秋的意料之外。 毕竟,相比于承认自己之前就知道、事后还利诱别人顶罪,单纯的玩忽职守后果更小。而且刚才,鱼德威果断承认了自己的失误,没有继续否认下去,显然发现否认的话就会跳进了他特地为鱼家准备的大坑…… 啧,若是连这点应变能力都没有,鱼德威也就不用做这个刑部尚书了! 然而,只要鱼德威承认自己玩忽职守、工作态度不端正,他就这么算了吗? ——那必须不能! “哦?你这么说?”皇帝问,话尾语气还轻飘飘地扬上去一个台阶。“阴爱卿,把你的意思说给诸位听一听。” “是,陛下。”阴秋立刻回道。他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所以他马上就要求道:“陛下,请宣臣找到的两个人证,还有涉事的吐蕃舞女。” 鱼德威听得这个,身子又是一个不明显的哆嗦。他就知道!阴秋敢上那个折子,肯定已经找到了面上看得过去的证据! “准了。” 于是再过一阵子,众臣就见到了阴秋口里的两个人证。一个看起来年纪很轻,长着一副见之即忘的普通面孔;另一个花白胡须一大把,背驼得几乎看不见脸了。 “陛下请看。这个年轻的,就是把信交给吐蕃舞女的人。”阴秋先介绍了这个。 皇帝没吭声,只注目着殿下的情形。 阴秋一看,就知道皇帝这是让自己审给他看的意思。“当着陛下的面,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懂吗?” 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他们一辈子混迹市井,撑死了就围观一回县衙升堂。如今到了货真价实的金銮殿上,两人吓得筛糠一样抖,回答的声音也抖:“是、是,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阴秋很是满意。“我先问你,这个女子,你见没见过?”他指着一边同样在发抖的吐蕃舞女。 那年轻人扫了一眼,立时就道:“识得、识得!她在教坊边上的街头卖艺好几个月了,小人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的!” 众人哗然。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吐蕃舞女确实不是和吐蕃使团一同进的长安,时间对不上啊! “你是不是曾经给她递过几封情书?”阴秋又问。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小人见她身姿窈窕,心生爱慕,确实写过几封。” “你懂吐蕃话吗?” “不管是听还是看,都一点也不懂,”那人老实承认,“不过小人托了一个先生帮小人写。”他不敢抬头,只敢朝着老丈的方向努嘴:“就是他!” “那也就是说,不管这位老丈写了什么,你都不知道,对不对?”阴秋步步为营。 “……确实如此。”年轻人惭愧地承认,耳朵都红了。 “那你可否亲手将这信交给你心仪的外邦女子?” “……也没有,”年轻人这回连脖子都红了,“我、我不好意思当面见她,都是悄悄塞到她门缝里的!” 众臣不由交换目光。这情书送得错漏百出,若真被人掉包,可是一点不稀奇! “那接下来就该问问这位老丈了。”阴秋嘴边已经噙了一抹不易觉察的胜利微笑,“他之前是个秀才,但没考中,早已经潦倒,平时就在街口摆个小摊子帮人写家书,挣些糊口的钱。”他停了停,转向老丈:“是不是这样,陈老丈?” 老头拼命点头。但他背太驼,稍一点头,就像要磕到地上去一样。 然而众臣心里已经生出了一个天大的怀疑——一个普通秀才,帮人写家书也就算了;他是能有什么渠道,才会懂吐蕃文字? 这也正是阴秋要说的。“陈老丈,我现在问你,你从哪里学得的吐蕃话?” 老头这回拼命摇头。“小人不懂,一点也不懂!” 年轻人听得这话,顿时傻了眼。“你不是都给我写了好几封吗?怎么不会?” “那都不是我写的!”老头矢口否认,“是有人找到我,给了我几封信,让我照着描!” 如同一滴冷水落入滚油,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因为这话的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那些所谓的布德贡赞的信件,都是这个老头照着描的!只要能搞到一些布德贡赞的手迹,描出一封字迹相似的信算什么?而且,若是这老头模仿别人笔迹的功夫是真的,那前些年吴王被指心生反意的那封信,很可能也是他写的! 此时阴秋脸上的笑容已经很明显了。“若是现在把你描过的信和其他信件混在一起给你看,你还能认出来哪些是你写的吗?” 老头迟疑了一阵子,点点头。 于是,接下来就是自证环节。除去让老头准确挑出他模仿的那几封信之外,阴秋还请皇帝现场写一首诗,再让老头照着描。 这事情花了小半个时辰,然而众臣从头围观到尾,只觉得非常值回票价—— 世上竟然真有这样的人?只需一小段时间,就能惟妙惟肖地仿造出别人的字迹?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不瞒诸位,其实小人年轻时干过模仿名家书法的活儿。若非真迹在手,少有人能发现。因有人疑心是名家鬼魂所作,小人还得了个‘鬼笔’的诨称。” 老头自知瞒不过去,干脆竹筒倒豆子一样招了。 “上了年纪后,小人觉得这事损阴德,就不再干了。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总有人惦记着。前些年有人把小人从老家找到长安,说若不照他们说的做,小人一家老小就都没命了。小人只得、只得……” 后面是什么,不用说,大家就都知道了。 “前些年找你的人,和最近找你的人,是不是同一批?”阴秋问。 这个问题已经接近最后的真相,众臣都竖起了耳朵——若答案是肯定的,那意味着陷害吴王和谋杀德王妃的幕后黑手是同一人! 老头果然点了头。“是!除了他们,没人知道小人就是当年的鬼笔了!” 而阴秋,也终于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可知道,是谁找你回来的?” 此话一出,四座寂静。终于到了最后一步,所有人都等着听隐藏了许多年的真相—— “是……太子!” 虽然早有所料,但听到这句回答时,皇帝还是觉得眼前一黑。连吴王的事情都和太子有关系……他还能指望他这儿子做点啥? 边上刘永福眼明手快,急忙扶了皇帝一把,让皇帝不至于软在御座上。这点动静虽不明显,但大臣们见着那隐隐绰绰的影子晃动,就知道皇帝有了反应,而且八成是不好的。 真到定罪的关键时刻,阴秋又突然有耐心了。“你怎么知道是太子?”他问,一副不相信的口气,“难道你还能亲眼见到太子殿下?” “小人确实没见过太子殿下。”老丈回答,“但让小人模仿字迹的人,曾随侍太子殿下左右!” 众臣心中开始打鼓。太子偶尔出宫,周围侍从确实会被人看去脸。但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太子亲信被灭得差不多了吧?要是死无对证,阴秋怎么下得来台? 然而阴秋却不慌不忙。“哦?你可还记得此人什么模样?” “那人每次来找小人时,都蒙着面。然而小人注意到,他走路姿势总向一边倾斜,像是腿脚出过毛病。正因为如此,他右脚比左脚大一圈!” 众人一听这话只觉得扯。敢情认的不是脸,而是脚?不过再想想,以老头的驼背程度,大概也就只能注意下半身了吧?可话再说回来,太子身边都是精良的侍卫,怎么可能有跛脚的?就算是轻微的也没有吧? “此人太子殿下身边八成没有。”阴秋也如此承认。“但臣曾去过李相府上,李府倒是有这么个近似的,说是管家的副手。”他终于看向萧欥,“就不知道德王殿下是否扣住此人了。” 萧欥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得不说,知道吴王乃至元顾两人都是受李庭的陷害,这一点也不让他惊讶。至于其中的弯弯绕,阴秋都阐述明白,就等李府的最后一个证人了。 然而他不着急。越到后头,他就越不能着急。尤其,萧旭萧晨的态度已经明摆着要一次性把萧旦踩到泥土里,他就更该有耐心。“父皇,您看这……” 皇帝现在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因为他预料到,这事儿九成九是太子和李庭一起做的,没跑。各种前科,再加上现犯……他这个嫡长子,生下来就是作孽啊! “宣吧。”他最后无力地一挥手。 不管真假,都罢了;反正太子要废掉再充军幽州,送远点眼不见心不烦。对这样的儿子,他这个做皇父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结果就如同阴秋预料中的一样发展。是李庭的人在太子和老丈之间相互联系,伪造了吴王里通外国的证据,另外把原来的情书掉包成了威胁信。 也直到这时候,老头才知道自己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是情书就罢了,怎么能是威逼舞女对德王妃动手的内容呢?还有早前那封信,竟然是构陷吴王的? “小人真是冤枉啊!”老头哭天抢地。不管是突厥信件还是吐蕃信件,随便哪一封都能叫他人头落地! 年轻人的反应和他如出一辙。“圣人在上,小人真不知道那些信写的都是什么,小人确确实实是被冤枉的呀!” 皇帝本就脑仁疼,此时一听,只得先让侍卫把这几个人证先架下去,稍后再处置。 殿上一安静,众臣的心思也终于能活络地转起来—— 不管是太子还是李庭,这身上的黑锅已经一个一个地摞起来,想摘也摘不掉了。无论如何从重处理,都说得过去。 但话再说回来,这些东西,鱼德威到底知不知道? 说真的,一件事可能不知道,两件事可能不知道;但阴谋持续了这么多年,若鱼家什么都不知道,真的能算太子党一员吗?是,鱼家更准确的标签是皇后党,但皇后不也一直看顾太子、希望太子继承大宝吗?若太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皇后党肯定也是帮着遮掩的! 到这个时候,鱼德威面上的颜色已经如同走马灯一样变了一轮。因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一次意外,他可以说是自己办事疏忽、祈求皇帝原谅;但许多次疏忽,那就完全说不过去了。往难听了说,他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什么都没认真管,那到底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 果不其然,皇帝终于开口问了这个敏感问题。“鱼爱卿,你刚刚说你以为这事情就是吐蕃做的。然而,阴爱卿却找出了这么多人证物证。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臣……”鱼德威只愣了一下,就拼命磕头。“臣玩忽职守,有负陛下圣恩!” 响亮的砰砰撞击声回荡在整个太极殿上,然而皇帝不为所动。他向来和狠心沾不上边,但现在也真的没什么多余的心软留给鱼德威—— 一个两个,都在欺骗他的感情!他特么管他们去死! “以你这样的态度,刑部这些年查的案,恐怕都要朕再派人核对一遍了!”皇帝冷哼。“朕现在就问你两句话:吴王、吐蕃这两件事,你到底知不知道?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鱼德威本想承认一半,但想到皇后交代他的“不管是什么”,就把话头咽了下去。他自己受罚就算了;若承认,那整个鱼家都会受到牵连!“臣向来忠于陛下,绝无二心!此种心怀不轨之事,臣真是一无所知啊!陛下明鉴!” 皇帝简直要冷笑出声了。 还这儿和他装?想把家族摘出去,也不同时想想,若不是要帮太子打掩护,为何鱼德威要特地找葛尔东赞去劝说布德贡赞?明显心里有鬼!而且这么多年,一点都不知道?就算是瞎子聋子,也得察觉一点吧?连他这个被太子李庭重点防备的皇帝,都隐约发现了,更何况是同党? 阴秋所有的准备就是为了这一刻,所以他抓紧机会大声道:“鱼尚书,你就承认了罢!陛下平日最不喜推卸责任之人!若是你现在向圣人承认自己的错误,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鱼德威很想说,没有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承认,但发现皇帝竟然一声不吭地表示默许,他顿时就懵了。“你、你……血口喷人!”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程度,也不必往下听了。阴秋摆事实讲道理,鱼德威却只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血口喷人来否定。就算知道阴氏和鱼氏本来就不对付,但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很难让人帮着鱼氏讲话啊! 萧欥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但他心里想的却是——很好!若他回去告诉自家夫人,今天不仅仅把太子李庭的罪给完全坐实了,还顺带帮她外祖彻底洗刷了冤屈,夫人定然非常高兴! 别的不说,阴氏这回真是帮了大忙,也无怪萧旭给他那种眼色。不过,他肯定不会感谢对方,因为等这事儿尘埃落定,下一步阴氏就是他们的最大敌人了!   ☆、131第 131 章 今天这么一议,不仅太子李氏谋逆事件基本定罪,鱼德威也落了个办事不力、严重失察的帽子。不过没人同情他—— 先是吴王,后是吐蕃。若吐蕃这件事还能说留给鱼德威的反应时间不够的话,吴王的问题他也早该发现、进而汇报皇帝。既然他之前选择了和太子站在一起、纵容李庭排除异己,也就是变相的渎职。 既然这样,皇帝知道以后要摘了他那顶乌纱帽,不是自然的吗? “我就说,鱼家迟早要倒!” “就是!虽然他们后面有皇后娘娘,但光靠皇后娘娘一个不上朝的女人,怎么够用呢?” “也是活该……吴王当年风头正劲,李相忌惮才下手;鱼尚书怕是自己也忌惮,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这么说起来,当年的德贞双璧也是风头很大,结果忽而出了错、被贬岭南……” “八成也是李相干的!咱们私底下说说,我就不忌讳了——当年不和李相站一起的,哪个没吃过暗亏?只不过李氏做的时候想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们不可能永远只手遮天!这不,元顾两人又调回长安了!” “说的也是……想想看,李相对吴王、司农卿、德王妃都动过手;而鱼家向来偏向太子,而太子对德王可没什么好意。可如今朝中情形,有哪个敢得罪元府、吴王府、乃至德王府?” “秦王那边本就和他们是仇人,要不今日大理寺卿也不至于这么卖力!加起来一看,他们现在已经把朝中所有人都得罪了个干净!” “——这是彻底完蛋了!” 只要有带一点点脑子,就能很轻易地得出上面这句最后结论。大臣们都决定,今天以后一定看准风向,抱好金大腿—— 开玩笑!皇帝废现太子、立新太子已成定局,聪明点的就知道,要抢在皇帝的册书发下来之前先示好!若是晚了,那就会被认为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根本没价值了! 此种心态,萧欥不关心也不在意。因为审案的缘故,他回到府中时比平时晚了很长一段时间,午膳的点都过了。 但元非晚着人去承天门打听了消息,知道里头还未下朝,便知道是关键时刻,干脆自己也没吃、就等夫君回来一起。 “你也是,”萧欥先是感动,但感动没几秒钟就变成了心疼,“我没回来,你就先吃!万一我回来太晚,你饿过了怎么办?” “你觉得,边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是如何才能饿过头?”元非晚故意抱怨了两句。“早膳用完还没一个时辰,什么水果点心就不要钱一样端上来了!” 萧欥忍俊不禁。“那还不是你吃得太少?不然我怎么需要人盯着你吃下去?” 这话元非晚可不认。“你怎么不说是你吃得太多呢?”她毫不客气地白了萧欥一眼,“我觉得你简直是用养猪的势头在养我……万一养胖了怎么办?” “胖了又怎样?”萧欥一点也不在乎,还凑过去在她脸上香了一口。“长点肉,手感好!而且,若是夫人你胖了以后不那么漂亮就更好了!毕竟觊觎你的人那么多,为夫压力很大的!” “去去去,和你说正经的,你就回我这个?”元非晚推了他一把,再一次被这个男人的小心眼折服了。“我看上去像三心二意的人吗?” “是是,都是我的错!”萧欥一本正经地承认道,“不说这个了,咱们吃饭吧!叫下人们等那么久也不好!” “到这种时候就知道吃!”元非晚嗔了他一句,转头吩咐侍女开饭。 一边伺候两个主子吃饭的侍女们急忙动起来,端菜的端菜,择筷的择筷。不过,不管她们做什么,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 等多久都没关系,但两位主子,您们能不能稍微照顾一下咱们这些做下人的身体呢?每天眼睛都被闪瞎,每天牙齿都被甜倒……真是甜蜜的痛苦啊! 用完饭,夫妻俩携手进了房,稍事休憩。刚吃饱就睡对身体不好,所以两人换了中衣,并没立刻当下,而是窝在长榻边上消食。 这种私密时刻,左右当然都屏退了,正是夫妻俩谈点不值为外人道也的那些事。 听了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元非晚的第一反应是:“鱼家和阴家的仇确实结得大发!换做是别的时候,要查得这么水落石出也不容易!大理寺卿这回可是拼了吃奶的劲儿啊!” 萧欥表示同意。“确实。而且大理寺卿之前藏得很好,以至于鱼尚书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做出那种事,之前支持他的鱼家本来就不好做人。”元非晚理解地分析,“若他们和李家关系更近,还没到今日就已经收监了。现时虽然看着还好好的,实际上境况尴尬,手下的人生了离心,也是正常。” 萧欥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我说,太子这事情办得太不利落。鬼笔这样的招数,用一次就该杀了灭口。就算留着鬼笔以后用,那另一个也该杀!”他从来没有什么穷寇莫追的想法,他认定的胜利方式只有一条,就是全歼敌人! “只怕是孤注一掷,觉得不成功便成仁罢?”元非晚试着揣摩了一下太子的想法。“若是胜了,留这么个小尾巴没什么所谓;若是败了……”她看了看萧欥,“谋逆之罪还差栽赃嫁祸一条吗?” 这一眼提醒了萧欥,他顿时变得气哼哼的。“不管太子做什么,敢对你出手……真是该死!”他似乎还想说点粗话,但考虑到夫人在身边,还是咽回去了。 元非晚知道萧欥这是气话。原因很简单,皇帝不同意,萧欥就不会去做。“太子做的事情,死几次都足够。”她轻声道,“但有些时候,让一个人好好地活着,会比让他死了更难过。” 萧欥一时间没有说话。因为他顺着这句话发散开去,发现里头的“一个人”换成“太子”毫无问题—— 太子从小就嫉恨他,为此不惜骗他去西北,再伺而杀之,这样摊到自己身上的嫌疑就最小;只可惜西北不是太子的地盘,这计划没能成功。 过了几年,他在西北混得风生水起,众人都觉得是个奇迹。太子一看,又心塞了,就预谋着把他弄回长安,好不让他在凉府建府、慢慢发展成事实上的势力割据。 然而仍旧没成功。实际上他已经在军中站稳了脚跟(毕竟和一个远在长安的太子相比,他才是那个和军士们一起冲锋陷阵的人),不是他知道消息、主动回长安能抹去的;更有甚者,已经意识到长安有人嫉贤妒能、想要把展翅雄鹰折断翅膀关进笼子里,于是更加同仇敌忾。 到那个时候,他也终于开始展开了反击的第一步—— 离开西北,经山南、河南、淮南直至岭南,然后从剑南回到陇右,是一种从地方开始向上游说的策略。他本没指望这派上太大用场,只想着先摸清底。 然而事实证明,这真是再明智没有的举动,便是后话了。 等他佯装从西北回到长安,便暗中活动,将元顾两人调回皇城。再之后,按着预定的方案,他们借着赫赫战绩,顺利在长安城中安插进自己人;这些人再向外交际,不着痕迹地扩大势力,让太子愈来愈有危机感,直至踏出毁灭自己的最后一步…… 换句话来说,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所以太子必反! 一个资质平平、为了巩固自己地位只能使出见不得台面手段的人,怎么可能在争夺皇位的明争暗斗中胜出呢?别说他这种已经准备着和太子正面硬抗的;就连被蒙在鼓里多年的皇帝,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足够米分碎太子阴谋的决策! “其实,最后还是太子自己毁了自己。”萧欥摇头道。以前,他对太子的针对十分愤怒;然而现在,他只觉得对方可悲。“若他不是一贯沉不住气,就算我再能干,父皇也不一定会废了他。” 元非晚略一挑眉。“难道你竟然同情太子了?” 萧欥坚定摇头。“同情他?一个想杀我不知道多少次的人?我可没那种多余的好心。我只不过觉得,换我在他的位置上,一定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事实是,就算你不在他的位置上,最终还是会达到他原本预定的那个位置。”元非晚道。虽然她这话说得很是委婉,但意思再清楚不过—— 不管萧欥是不是太子,将来都会是皇帝! “所以,还是你说得对。”萧欥给自己的话做了个总结,“让他活着,可比让他死了难受得多。每天夜里做梦都梦到自己登基,一睁眼,却身处破落地界里……”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我想,这种巨大的落差,要不了几年,他就能把自己逼疯!” “对想要我外祖、我阿耶、我自己和我家人命的人,我只能说……”元非晚接着道,“看见他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只可惜李相定然是个斩首之罪,不然我可要好好关照他几年生活呢!” 关照?折磨的同义词吧? 这话说得直白,萧欥扑哧一乐。“你可真是一肚子坏水啊!怎么我之前从来没察觉?” “那是因为没用在你身上。”元非晚回以白眼。“而且,你有脸说我?也不知道哪个小心眼的男人,动不动就拈酸吃醋?” “都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你还翻出来说?”萧欥强烈抗议,手脚也不规矩起来。他们俩本来就挨在一起说话,衣服换过了,还坐在榻上,想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 元非晚翻身一躲。可惜长榻就那么点大,萧欥手长脚长,她还是一把被抱住了腰。“别动,我刚才吃饱了,还没消化呢!” “你是吃饱了,可我还没吃饱啊!”萧欥把扭动的人拖回来,话里意有所指。 元非晚简直没法和他争论,这人刚才风卷残云般吃饭的气势都不像个亲王。“你这是……”感觉腿边抵到了一个什么坚硬火热的玩意儿,她脸刷的就红了:“你、你这是白日宣淫啊你!” 然而萧欥可是被她鉴定成脸皮赛城墙的男人,当然不会为这种话改变主意。“错了,我这是饱暖思淫欲,所有男人都一样。”他一本正经地道,唇已经落到了她颈侧,手也探进了她宽松的衣物里。 那手已经熟门熟路地找到敏感点,元非晚一个激灵,半边身子就软了。她还想说点什么,但张嘴就是半声不成调的呻吟。萧欥动作一顿,立刻就把人翻了过来,略显急切地覆了上去。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事,元非晚痛定思痛,得出三条金科玉律—— 其一,在床上和男人比力气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尤其当她男人还是个孔武有力、且垂涎她这块肥肉许久的男人时! 其二,最好连反抗也不要有,不然某个精虫上脑的家伙只会认为那是情趣、或者是她觉得他做得不够带劲的表现,接下来就变本加厉地弄她! 其三,她以后再也不在榻上和萧欥谈事情了,也再也不要关着门两人谈事情了!因为不管谈什么,最后都只有一个让她腰酸腿软的结局! 至于德王府的下人们,他们在发现他们的两个主子睡午觉直接睡到了天色擦黑、王妃的晚膳还是端进房里吃后,全部四十五度角明媚忧伤状望天—— 今天的王爷和王妃,还是一如既往地恩爱到他们牙疼啊! 谋逆之事尘埃落定,就差将涉事之人一个个抓出来定罪。皇帝亲自全程跟进太子和李庭两个头头的处理问题,其余的事情就放手交给虔立本和阴秋去办,他只在最后过目。而鱼德威这个刑部尚书严重失职,皇帝就让刑部侍郎暂时顶了他的位置,协同其他两个大臣处理。 知道鱼德威被撤职、留待进一步处理,皇后自然是想求情的。但她也知道,在这种时候去找皇帝说项,无疑是把她自己也拉到浑水里。所以,她只能忍着,想等风头过了再做这件事。 虽说此事牵连甚广,但考虑到社稷稳定、叛军又基本死绝、以及工作量过大的问题,皇帝也就没真照着律法的规定,一家家地追究流放连带责任。主犯绝不姑息,小喽罗之类就算了;有城外东边乱葬岗堆不下的尸山做警告,谅他们今后翻不出风浪来。 至于李庭最后到底有没有见到皇帝一面……皇帝没表现出来,大臣们也就不知道,直接成了大盛一大未解之谜。因为怕被皇帝秋后算账,该警醒之人都紧着皮做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所以,当在又一次朝议中,众臣听到废太子的诏书,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旦宜废为庶人。朕受命上帝,为人父母,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钟心。一旦至此,深增惭叹。” 刘永福宣诏的声音四平八稳,不过听的人心里大都不怎么平静。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萧旦做了太子这么多年,如今却是这么个下场,实在不得不让人唏嘘不已。 下头跪着的萧旦领命谢恩。他已经不是太子,连个九品芝麻官也不是。在一水儿紫色大科绫罗和朱色小科绫罗之间,庶人灰扑扑的服色显眼到刺眼。大概正是感觉到这种巨大的差异,他一直低着头。 萧旦做太子的时候,不说嚣张跋扈,也是意气飞扬的;众臣又何时见过他这么寒酸萎靡的模样?心中自然又是一阵嗟叹。 皇帝也没见过自己嫡长子如此落魄的模样。按理说,诏书宣读完毕,马上就有人来带走萧旦;但他无法不想到,以他现在的身体,再以萧旦犯下的罪行,等萧旦踏出太极殿,他们父子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永福,”皇帝忽而出声,“把帘子撩起来。” 刘永福一听这话就知道皇帝想做什么,不由心道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然而,他还是犹豫:“大家,您的身体……” 皇帝略疲倦地一挥手。“没关系。反正今日之后就没关系了。” 他这后面一句说得很轻,刘永福听见了,但底下大臣没听清。跟了皇帝多年的内侍监实在心酸,差点哭出来,还好控制住了自己,先去把纱帘挂好,再撩起珠帘。 而满心都是“皇帝的身体到底有什么关系”的大臣们,在能看清御座之上的人后,统统傻了眼—— 御座上是皇帝本人没错,但边上放着的、带轮的木制品是啥?还有一根倚在边上的木杖……等等,那是拐杖吧?皇帝为什么要用那种东西?莫非……不会吧?! 众臣心里一时间只觉得有千万头草泥马奔过。这事儿皇帝都能藏得严实,真是……叫他们说什么好! 就算心如死灰如萧旦,也不免察觉到周围此即彼伏的倒抽冷气声。他略茫然地抬头,映入眼前的是上头不知道何时多出来的帘幕,还有正借着太监的帮助、试图自己站起来的皇帝…… “父皇?”萧旦下意识叫了一句,几乎是惊恐了。皇帝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这个? 不光是萧旦,众臣全都想知道原委。不过,他们也并不是真的需要皇帝亲口告诉他们——皇帝之前可是好好儿的,从太子谋逆以后才开始上朝挂帘子;那皇帝什么时候偏瘫、又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不是明摆着的吗? 萧旦脸色本就灰败,现在更是如同金纸一般。他输了,他心灰意冷,想着皇帝留他一命不过是碍于面子、或者是彰显自己的仁德;但今日一看……皇帝不杀他,也没动他一根汗毛,绝对是对他的极大爱护了! 皇帝半边身体不听使唤,就算有拐杖,也基本走不了路。刘永福帮着皇帝走到御阶之前,心酸得简直想不顾上下礼仪、劈头盖脸地把太子骂一顿。 然而皇帝却很冷静。他站着,垂目注视嫡长子明显消瘦颓丧的神情,直到看进对方眼里。“幽州地处西北,天寒地冻,环境艰苦,不比长安……”他顿了顿,“你自己珍重。” 萧旦的脑子从刚才看见皇帝时就变成了一团浆糊,完全转不动。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被两个侍卫夹带着往外走、已经要越过太极殿高高门槛的时候了—— “父皇,父皇!”他猛地回头,几乎发狂地叫道:“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听信谗言,是儿臣辜负了父皇一片苦心!” 皇帝正缓步走回御座,闻言身子一顿,但没有回头。侍卫见他没有叫停的意思,便将不停挣扎叫喊的萧旦带走了。 这一幕出乎所有大臣的意料,殿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看萧旦最后那绝望的眼神,怕是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又有什么用呢?皇帝已经完全死心了,觉得今后两厢不见便是最好的结局,甚至连头都不回…… 晚了,都太晚了! 不管是大臣还是亲王,都噤若寒蝉。就连一贯和萧旦不对付的萧旭萧晨,也只敢递一个“幸好太晚”的眼神。若是萧旦早明白皇帝对他的爱护,那哪里还有他们当皇帝的机会? 皇帝自己倒是没什么反应。至少在他重新坐下后,刘永福没在他脸上发现什么多余的情绪。对萧旦说的那句话大概就是皇帝想说的最后一句;此后如何,便由萧旦自生自灭去了。 ——送走了好!不然指不定哪天又把大家气着呢! 极度护主的刘永福心中如此想。也正因为如此,他错过皇帝向他递过来的第一个眼神,直到第二个时才反应过来—— 他还有诏书要念呢! 众臣还没回过味来,就见刘永福重新走到阶梯前面,摊开手中明黄卷轴—— 不会吧,还有?这是要立刻册立新的太子吗?   ☆、132第 132 章 这次是一封册文。 “维乾章六年,岁次癸亥,五月庚戌朔二十日己巳,皇帝若曰:天有丕命,集宝位于朕躬,所以奉若天道,建兹元嗣,其明听朕言。咨尔德王欥,幼而聪允,长而宽博,有夙成之量焉……” 刘永福的册文刚念了一个开头,朝堂上就要炸了—— 卧槽!他们听到了什么?果然是册太子啊!果然是册德王为新太子啊! 后面一大段都是说萧欥如何文武双全、仁孝兼备,还有册太子的必要性以及人选的唯一性,但众臣都没心思听。他们现在满心满眼就只有一个想法—— 德王以前是事实上有权有谋,现在连名义也定下来了?这太子之位会坐得很稳啊! 而且,皇帝现在身体还不太好。若是短时间能治好,也就罢了;若是不能的话…… 那说明了什么?说明德王很快就会上位,成为那个唯一能在太极殿坐北朝南、君临天下的人! 一时之间,朝上所有大臣的目光都汇聚在萧欥身上,就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萧欥跪坐在那里,俯身垂首听命,根本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这样也就算了,偏生他身体也纹丝不动,和平时完全没有什么两样…… 哎哟,这父子俩肯定早就沟通好了,就等着给他们这些外人头上扔个惊雷吧? 这仅仅是吐槽。因为众臣都心知肚明,萧欥相比萧旭有更大的优势。萧旦至少还有嫡长子这个身份在手,可萧旭有什么呢?不过是庶长子。另外,论起才能,萧欥也比萧旭强,皇帝选萧欥接班再正常不过。 其实这事儿就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有些太快了。工作效率出乎意料之外的高,不符合皇帝一直以来的作风啊! 众人想了又想,然后终于意识到一点——照往常,一道诏书出来,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但在这次动荡里,就剩门下省侍中魏群玉一个还好好的,所以大概只有魏群玉之前知道这事儿吧…… 几十道目光前前后后地扫到自己身上,魏群玉就跟没察觉一样,连个挑眉也不屑给。 众臣吃了个软绵绵的闭门羹,不由暗叹自己低估了皇帝的行动力。看来,只要是皇帝想做的,都会以最快速度做成! 刘永福才不管底下大臣心里有多么波涛汹涌,依旧正儿八经地宣读册文—— “……是用命尔为皇太子。古人有言曰:‘尔身克正,罔敢不正。’尔罔不忠,惟尔之忠。昭昭临下,不可不畏。慎简乃僚,允迪瑞士。恭俭惟德,远于憸人。则万邦以贞,答扬我圣之鸿烈,敬之哉!” “儿臣接旨谢恩。”萧欥拜了一拜,刘永福便从御阶上下来,把卷好的册文交到他手里。 眼见着过去的德王已经成为了现时的太子,众臣反应不一。有高兴的,自然也有心塞的。像元光耀这样已经预定成为国丈的人,不管他再如何克制自己,众人都认定他心中定然是狂喜;而像是萧旭萧晨乃至阴秋这样的,无论他们脸上是不是挂着勉强的微笑,众人都觉得他们心里已经发起了洪灾一样的酸水—— 白费这次事情做得那样漂亮,结果最大的好处还是落到了萧欥头上,真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啊! 但话再说回来,萧欥才是真正领兵平叛的人,得了最大的好处也没什么好说的。也正是因为如此,阴秋才要在扳倒太子一事上多多出力;因为若他不努力,那功劳就完全是萧欥的,他们连口汤也分不到! 此种结果,显然已经是秦王江王与外戚阴氏商量后得出的最佳方案。所以就算心里酸,也得往死里忍住了…… 有机灵的在心中如此分析了一遍,不由觉得,虽然萧旦这个原太子已倒,但萧欥这个新太子和两个庶出哥哥,之间肯定还有得掐呢! 这么一大堆思绪滚过去,等他们再听到皇帝的话时,就感觉自己有些接不上趟了。因为皇帝正说到:“……相当不便,朕也是有些力不从心。既如此,朕……”他给了刘永福一个示意,内侍监接收到,便再次走到御阶之上,摊开了第三份明黄卷轴。 众臣这下全懵了—— 等等等等?怎么还有?皇帝这是啥意思?因为身体缘故,所以已经决定不再当皇帝了吗?不会真的这么干脆吧? 事实还真是如此。 “乾道统天,文明于是驭历;大宝曰位,宸极所以居尊。在昔勋华,不昌厥绪,揖逊之礼,旁求历试。三代以降,天下为家,继体承基,裔嗣相袭。故能孝飨宗庙,卜世长远,贻庆后昆,克隆鼎祚。朕膺期受命,握图阐极,大拯横流,载宁区夏。然而昧旦丕显,日昃坐朝,驭朽兢怀,履冰在念,忧勤庶政,九载于兹。今英华已竭,耄期倦勤,久怀物表,高蹈风云。释累遗尘,有同脱屣,深求闲逸,用保休和。 “皇太子欥,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自云雷缔构,霸业伊始,义旗之举,首创成规,京邑克平,莫非其力。乃皇极已建,天步犹艰,内发谋猷,外清氛祲。英图冠世,妙算穷神,伐暴除凶,无思不服……” 刘永福的声音抑扬顿挫,但众臣现在心里只有大写的卧槽两字刷屏。事实上,刚听懂开头社稷重要性时,他们就已经忍不住满心的吐槽了—— 搞什么?竟然来真的?陛下啊,您不觉得一天扔一个惊雷就好了么?还一连三个?好歹给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一点反应时间啊?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经历这么多剧烈的变化、还要保证冷静接受现实…… 恕微臣实在做不到啊,陛下! 而且,说好的新太子和其他兄弟掐架的戏份呢?陛下您这就直接给快进到皇帝和其他兄弟的剧情了?刺杀事件和逼宫事件的后续处理,您这就准备一股脑扔给儿子解决了是吧?就算您向往着清闲的太上皇生活,也不能半路撂挑子、让您的皇帝生涯画上一个如此偷工减料的句号吧? 这回懵了的人可不止那些本来就不知情的大臣们。就算萧旭萧晨以及阴秋等人做再多的心理准备,他们也料不到皇帝给他们来这手。废太子册太子禅位竟然在同一天内完成…… 这特么地是让萧欥当上皇帝的一条龙服务吗?啊?有这样干的?这种好事怎么不砸到他们头上? 如此一来,几乎没有人能保持住脸上或镇静或淡然的假象。人人都惊得呆住了,连窃窃私语、交换眼神都记不得;甚至有人动手掐了自己大腿,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元光耀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他刚成为预备役国丈,现在就成现役国丈了?就差皇后的一纸册书?等等,他感觉头好像被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结结实实地砸晕了,怎么办? 顾东隅的第一反应和他差不多。不过要当国丈的人毕竟不是他,所以回神比较快,唇边也挂上了一丝惊喜的弧度——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而阴秀和阴秋,两人脸上的笑容根本维持不住——按照正常情况,他们知道萧欥迟早要当上太子乃至皇帝;可刚成为太子就变成了皇帝……逗他们玩呢?这和直接让位有什么区别? 外戚尚且如此反应,萧旭和萧晨更是忍不住。萧晨半张大嘴巴,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刘永福一开一合的嘴巴;而萧旭则是无可抑制的震惊和嫉恨,在意识到自己脸上可能是什么表情后,就慢半拍地深深低下了头。 而郑珣毓侯玄表诸人,也是震惊的。只不过,他们的震惊不针对萧欥,而针对皇帝本身—— 皇帝的性子向来有头有尾、按部就班,为何这次决定出人意表?是自己身体健康不允许的缘故多些呢,还是被太子试图逼宫弑君这件事伤透了心的原因? 但不管是什么,这两点他们都插不上嘴,尤其是困难合二为一时。就算是清流,也觉得让这种状态下的皇帝继续日理万机有些过分。 其实按常理,皇帝可以先慢慢放权,让儿子适应一下;但现在诏书都出来了……只能说皇帝已经打定主意,就算要教导儿子也要在背后教导了…… 唉,也是逼不得已! 在想清楚此中关节后,几乎所有清流的目光都定在两人身上。无独有偶,这正是满殿堂上最冷静的两人—— 一个是负责起草禅位文书的魏群玉,另一个是被点名接任下一届皇帝的萧欥! 魏群玉神色平静,就连胡子都不颤动一下,显然早就知道了;而萧欥跪倒在地,依旧是完全看不见脸、且身子纹丝不动的姿态…… 看来他们这个新任皇帝早有所料!不然这么大的事情,他如何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平日里看着默不作声,结果事到临头,倒是个心里最最门儿清的角色嘛! 这么说来,皇帝的选择也是有道理的……一众清流好歹勉强按捺住了那种改朝换代的固有忧虑,决定最好看看再说。 刘永福的声音还在继续。 “……功格穹苍,德孚宇宙,雄才宏略,振古莫俦,造我大盛,系其是赖……晷纬呈象,休徵允集,华夏载伫,讴颂知归。 “今传皇帝位于欥,所司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四方岳牧及长吏,下至士民,宜悉祗奉,以称朕意……” 听到这里,众臣心中一颗飘飘忽忽的心总算落了地。传位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他们再怎么想都没用。为今之计,只能赶紧接受现实了吧?也不知道,新皇和太上皇的行事风格是不是有很大差异? “……夫政惟通变,礼贵从宜;利在因民,义存適要。条章法度,不便于时者,随事改易,勿有疑滞。昔汉祖拨乱,身定大功,群臣推奉,光宅帝位,而事父资敬,五日一朝,备礼尊崇,号称太上。朕方游心恬淡,安神元默,无为拱揖,宪章往古,称谓之仪,一准汉代。庶宗社之固,申锡无疆;天禄之期,永安勿替。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刘永福的诏书终于宣读完毕,一殿寂静,只有萧欥领命的冷静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等他把该说的话说完,大多数其他人才勉强回神—— 就这样?完了?他们如此简单地换了一个新顶头上司,最大的那种? 皇帝的位置居高临下,很容易把所有人的反应都收归眼底。不得不说,基本和他预料的一样。“诸位爱卿,都清楚了罢?” 这时候,哪里有人说不清楚?自然是一同磕头,表示再明白不过。 “你们都是我大盛之栋梁,一定要尽职尽责地辅佐新帝。”皇帝又道。他这么说的时候,视线扫过萧欥脸上,两人正好一个交错。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从儿子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可疑的水光,但决定不深究。 都说皇帝是九五至尊,众人企羡,万万人之上,坐拥佳丽三千,要什么有什么……好处一天一夜都说不完,但他却是真的累了。 “至于大典之事,便交由礼部与鸿胪寺主理。若有其他需要,各监各部配合调度。”皇帝又补充。 众臣又都应了,心中不由想:简直没有比他们七殿下上位更快的皇帝了!偏生还没人跳出来反对! 自然也不会有人反对。太子党倒了,以魏群玉为首的清流没有异议,萧欥自己手底下收拢了一大批将军文臣,剩下阴氏一族—— 说真的,皇帝禅位的动作如此果断,杀了众人(尤其是阴氏)一个措手不及,感觉萧旭翻盘的概率不大啊! 又或者说,正因为皇帝考虑到了阴氏可能做的事,才来一招快刀斩乱麻,试图让阴氏知难而退?毕竟,以萧欥的铁血风格,若阴氏真栽到他手里,只会成为第二个太子党;那时萧旭萧晨没有皇帝的照应,哪里还有萧旦那样保全自身的好运? 凡不是站秦王那头的官员,在分析出利害后,立马选择了和新帝站同一条阵线。至于秦王江王和阴氏内部要如何处理,那就要看他们自己是否识相了! 再接下来,虔立本和阴秋出列问了他们手里正在办的事情的后续处理事宜,皇帝只道递折子上来即可。 这到底是递上来给谁看呢?众臣心里又是一阵嘀咕。 左右再找也找不出事儿来了,皇帝直接宣布散朝,主动给臣子们留下了随意讨论的时间—— 反正他马上是做太上皇的人了,合该好好将养身体;麻烦的问题就让他儿子操心去吧!反正他看他儿媳也是个极其能干的,俩年轻人正好凑一块做大事!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这次下朝后跑得最快的不是别人,正是元光耀。早前女儿被册为德王妃时,作为亲爹,他已经惨遭围追堵截。这回要冷不丁地变成皇后……若不跑快点,怕是一群人能把他扯成八瓣儿! 顾东隅深谙自己老友不喜热闹的个性,也脚底抹油地溜了。他又不傻;若是那些人找不到元光耀,定然指望着从他这里曲线救国。那他不得被烦死? 两人一起紧赶慢赶,直奔永春门。期间背后传来无数声“元卿”“元大”“顾卿”“失之”,他们愣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自己没听见。等到宫城外时,两家的车夫见自家主人一副风尘仆仆、额头微汗的样子,还以为后面有恶狗在追,急忙一驾,驶了出去。 见暂时摆脱了危机,元顾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陛下这实在太快了!”元光耀一缓过来就说,“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真没见过这样的!” 顾东隅也如此觉得。“陛下可能怕夜长梦多。”他分析道,“因为太子已经被废为庶人,还充军幽州;以陛下的性子,应该不愿意再见到自己剩下的孩子出事了。” 元光耀大大地叹了口气。“其实我也这样想。瞧陛下的模样,怕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把自己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任谁有太子这样的亲儿子,怕是都会心寒到心死吧?” 这就有些牵涉皇室隐私了。然而这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所以顾东隅接了话:“皇家之事,本就和寻常人家不同——到底先是国,还是先是家?而且,就算是我,也不能说家里的事情我都能料理干净了。” “你倒是少有这么谦虚的时候。”元光耀说了个冷笑话。但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心的:“这么快,环节上会不会出错?” “你有什么可怕的?”顾东隅微笑起来,“咱们和礼部周尚书的关系尚可,他定然不会故意添堵;而鸿胪寺卿更是你我好友,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元光耀被这种夸张的说法逗乐了。“说的什么话?新帝登基之事,和我有什么干系?” 这话的本意是“登基的人又不是我”,然而顾东隅明明知道,却故意曲解:“都要当国丈的人了……”他拖长声音,“你这是嫌我没有第一个恭喜你么?” “你已经是第一个了!”元光耀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事,而且是天大的好事。”顾东隅笑吟吟地道,“若你回去告诉嫂子,她定然也乐得不行!” 元光耀点头。自家要出个皇后,那绝对是光耀门楣之事。别问他为什么这么确定——就以萧欥比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宠妻劲头,他女儿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后!“阿晚向来聪明,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看殿下今日的反应,我想这是肯定的。”顾东隅完全赞同。“我觉得,你还是回去准备着吧!”他想了想,又促狭地补了一句:“尤其是门槛,最好准备一根铜铸的!” “为……”元光耀一句“为什么要用铜铸的门槛”刚问出一个字,就明白了顾东隅的言下之意——这是防止元府的门槛被上门套关系的人踩烂啊!“你啊你!”他这么无奈地叹了一句,就无话可说了。 那边元顾两人已经乘车远去,这边萧欥却被结结实实地缠住了—— 没法,他的位置更靠近皇帝,也就是在太极殿更里头的地方;元顾两人能第一时间溜号,他却是完全没可能的。不要说大臣;他那一票兄弟,首先就不会轻易放过他! “恭喜啊,老七!”萧旭之前脸色可谓是最难看的,但反应过来,也是第一个和萧欥道贺的。“你助父皇平叛,确实立了大功!这是你应得的!” “二哥客气了。”萧欥淡淡回答。萧旭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都知道;然而,还没到登基那一刻,他就该维持表面风度,至少保证不给人落下骄傲自大的话柄。“我只不过比较走运而已。” “瞧老七这话说的,这运气一般人可走不了。”接话的是萧晨。相比于萧旭,他不动声色的功夫显然要差一截;因为现在,谁都能从他这话里听出一股扑面而来的酸味。 萧欥也只当自己没闻到。“四哥说的是。”皇帝嘛,当然不可能是人人都能当的! 萧晨没想到萧欥接得这么自然,一口血噎在喉咙口。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挖苦人家、人家却正面回应,岂不是正衬托得他像小人?真是自取其辱! “恭喜了,老七。”这回的声音来自纪王萧昊。他本就是个墙头草的德行,如今见着萧欥不日就能成为皇帝,那脸笑得……简直谄媚到令人无法直视。 萧欥照旧谢过。萧旭和萧晨见得如此,心中更是一个大疙瘩——就你牛,就你厉害,就你清高!偏生还真给你当上皇帝了……真是卧了个大槽啊! 他们此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自然想不到萧欥这反应是摆给诸多大臣看的。若是一捧就轻飘飘地飞起来,以后他那个皇帝做得哪里会有威信? 不过,最酸的可能还不是萧旭和萧晨。因为萧旸说恭喜的时候,那面色已经达到了口不对心的极致—— 脸上简直就差写着“我真心不喜欢你当皇帝”,嘴里却勉强吐出“恭喜”这样的话…… 萧旭和萧晨这回没有交换眼神,因为他们光想就知道萧旸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照萧欥疼老婆的劲头,德王妃注定会成为皇后!而皇后常居深宫,和一个已经出宫建府的亲王能有什么交集?   ☆、133第 133 章 禅位诏书里说的“布告天下,咸使知闻”绝不是假话。大盛的其他道邑暂且不说,满长安城的人们第二天就全知道了。而如果说大臣们都被打得措手不及的话,路人群众就更加震惊茫然—— “怎么会这样?逼宫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是啊,太子……哦不,他现在是庶人了,刚刚从西面开远门出去!还有一大队护卫负责护送!” “唉,圣人就是太过宽宏大量了!” “可不就是这样吗?若不是圣人,他还能带着妻妾子女一同去幽州?想想李相吧!” “那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啊!啧啧!” “就是!真要说起来,李家运气最好的一定是已经嫁出去的女眷吧?入了夫家宗庙,总算逃过一劫!” “要老夫说,这可不一定。礼部黄侍郎也倒了,李府大房两个女儿确是全军覆没;但二房那个女儿嫁与纪王殿下做妾,哪里能好过?” “也对哦……就凭她姓李,生儿子出来也没大用了!” 众人脑洞宽广,不一会儿就发散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偏得不能再偏。还是有人终于恍然醒悟,道:“李府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谈的?这时候难道不该注意元府吗?元府长女刚刚入主德王府没多久,眼见着就要迁入太极宫了!” “这是不是旺夫啊?大婚还没两个月呢!” “谁说不是呢?我在西市上听人说,德王妃在原太子逼宫前就出了城,然后当天夜里,西北军就预先守在了龙首原下,好从玄武门驰援十卫!” “你这意思莫非是……” 想到德王妃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还能带兵打仗,茶楼里八卦的众人后脑勺上都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一滴巨大的冷汗。以前他们只知道元府长女貌美绝世、才情横溢,但没想到她同时还如此凶残……果然只有他们德王能够消受! “说起来,德王殿下好像很是爱护自家娇妻?” “这可不是听说!我有远方亲戚在德王府里帮工,听他说,德王府里每天必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看殿下和娘娘秀恩爱!” “哎哟,我听着都牙疼了!”茶楼老板娘忍不住艳羡地插了一句。 “那等德王殿下登基,德王妃不就一定能成为皇后娘娘?后宫里只有她啊!” “你说的这不是废话吗?动动脑子,哪里还有比王妃娘娘更好的皇后?” 听到这里,众人恍然大悟。有这样一位很可能足以出将入相的夫人,萧欥还能封谁做皇后? “元府这可真是要发达了啊!长女眼看着要母仪天下,长子又争气,听闻幼子的功课也做得不错……有子如此,父复何求?” “不对,你还忘记了吴王府!外有大将,内有近臣……元府简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 对马上就要飞黄腾达的元氏,一群人颇是羡慕嫉妒恨了一把。不过元光耀素来低调,严于律己,倒也没人趁机来黑。况且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某些碍事的亲戚,自然再红都无所谓—— 那都是他和他的家人应得的! 至于对萧欥将要登基为皇这件事本身,众人都不觉得惊奇。而且他们还认为,他们确实需要这么一个强而有力的皇帝—— 从大盛建国以来,德王可谓是最让他们扬眉吐气的人了!不管是外敌还是内乱,只要他出马,就一定手到擒来!而他们的安稳现世,不正是依靠这种人的保护得来的吗?虽然皇帝因病禅位很可惜,但下任皇帝是这样的人,他们完全可以期待啊! 宫外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宫内更不用提。 皇后的反应就不用说了,阴沉沉的。她有两个儿子,没错,然而她全身心都扑在了长子身上,甚至不惜以幼子的性命做抵押来保住皇后与太子之位。 只不过,现在的事实证明她押错宝,而且还错得离谱。 明明也是亲儿子,却整成了如今的离心之象,怨谁?高祖,皇帝,还是她自己? 虽然皇后满心觉得这不干她的事、她只是在每次拐角时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选择,但显然她的大局眼光不如何,可谓输得一败涂地。 可便是现在,皇后依旧不愿意从她自己身上找原因。她绝对也想不到,立政殿上下的宫人们,十有八九都觉得,她走到今日的境况,大部分原因是她自作自受,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娘娘,为今之计,咱们该怎么办?”一向相对沉默寡言的馥绮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皇后自己也不知道。本朝还没有皇太后的先例,她即将成为第一个,而且是自己稀里糊涂就降级的那种…… 什么?说皇太后不一定是降级?想想皇帝做这么重大的决定却把她蒙在鼓里、再想想未来皇帝根本连看也不想多看她一眼,就知道这皇太后只可能是降级。 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鱼德威的事情还没解决,她要如何挽救自己兵败如山倒的颓势? “再等等吧。”皇后最后只能这么说。“先看看情况……若是可能,还是得先让德威官复原职。”不是她不想多做点什么,但一个待在后宫的女流之辈,若外头没有配合接应的,那就完全没有用啊! 皇后束手无策,故而有些脑袋活络的宫人已经想到,既然皇后升级成皇太后,这属于皇后的立政殿眼看着要住不成了;他们是不是也该开动脑筋,给自己找个好点的主子做下家? 而凝阴阁那头,气氛比起立政殿,也好不了多少。 “陛下这招釜底抽薪使得确实漂亮!”阴贵妃一词一句地评价,确实咬牙切齿。“这就让我们没有时间了!”而等萧欥在皇位上坐稳,想扳倒他就会更难! 此时房中别无他人,除去阴贵妃的两个贴身宫女。从昨日知道自己很快就将成为皇太妃开始,阴贵妃的各种抱怨就没停过。 “怎么能这么赶呢?”阴贵妃又烦躁地道,“不说我朝,就连前朝前前朝,都没这种做法!说什么仿效大汉……啐,不知道忽悠谁呢!” 自己抱怨也就算了,连带非议皇帝,传出去可是掉脑袋的罪名。所以霜灯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您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 阴贵妃一拍长几,上头薄而精细的天青瓷杯就跟着跳了跳,其中茶水也晃出来几滴。“之前计划得好好的,结果却来这么一出,你叫我怎么能不气?” 霜灯吓得一缩脖子。但若她就这么退缩,她也不能混到阴贵妃身边的位置了。“娘娘,您也要想想,您难道会是那个最受影响的吗?”她意有所指地道,同时往外头瞥了瞥。 其实这话对宫女说一点用都没有,完全是迁怒,阴贵妃自己也知道。可霜灯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心情意外地平复了:“你说东南边上的那个?”她皱了皱嘴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她比我还惨,这可真是实话!” 凝阴阁东南侧有很多殿宇,然而霜灯此时暗指的只可能是立政殿,也就是皇后。 “谁说不是呢?”霜灯小心道,一边说还一边觑着主子的脸色。“您看,不说别的,您两个儿子可都孝敬您得很。再比比那头,”她一努嘴,“一个已经发配到西北幽州,一个根本不给她好脸色看……您这不就胜出她千万倍了,娘娘?” 胜过皇后、再远远地把她丢在后头,阴贵妃最愿意听的就是这种话了。“不错,”她脸上终于露出了些笑模样,“确实如此!我这个皇太妃好歹没什么尴尬的,她那个太后却是更难混!谁让她之前偏心成那样呢?现在真是活该啊!” 说到这里,阴贵妃忍不住哈哈大笑。等她终于笑够,也终于想到了两个儿子要她做的事。 “既然陛下已经禅位,这大典怕是不日就要进行了吧?在那之前,后宫是不是要清理一番?” 这话说得没错。虽然德王目前只有一个王妃,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尚且要换,更何况皇帝用过的女人?肯定是想离开的就给钱遣送、愿意留下来的就转住掖庭宫。 至于她们这些太后太妃的,估计只能搬去住西内苑的殿宇了。因为之前已经有消息说,西内苑地势更高,相对干燥,更适合皇帝养病;而皇帝一搬,皇后妃子肯定也搬! “还没人来通知,不过想必快了。”这回是灵焰接了话头回答。“咱们可要先收拾一番?” “大件先收拾收拾吧。”阴贵妃点头道。然而,她最关注的却不是这点:“西内苑风景不错,且有陛下长住。等这太极宫换了主人,他们定然也是要经常来拜见的!” 两个宫女不由面面相觑。作为儿子儿媳,就算成为了皇帝和皇后,关注太上皇的健康也是必然的;这实在没错。但他们看他们的,和她们又有什么干系? “虽说两人恩爱,但就算再恩爱,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这天子之位,哪里有哪么好当?又哪里有太多闲暇时候?”阴贵妃道,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看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这话让别人听,必定是一头雾水。机会?什么机会? 而对灵焰和霜灯来说,她们知道秦王江王和阴贵妃提了什么主意,此时就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哎哟我去,贵妃娘娘想的不会是借着西内苑亲王进出更容易、而皇后也有可能去看望太上皇的机会,来制造一些莫须有的黑幕吧? 霜灯的心理暂且不说,灵焰现在确实满心想死了。 诱饵太香,泰王好似确实有入觳的可能,暂且不提。但是,皇后实力也就一般,您斗了二三十年都没能胜过。现在,您还想着算计能带着大军冲进太极宫、且看着满地死尸都不动声色的未来皇后? ——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才是真的啊,娘娘! 而被阴贵妃惦记着的萧旸,此时府里也不太平静。更确切地说,萧旸自己很是平静——因为他昨天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至于其他人,要收拾他的烂摊子,确实平静不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泰王妃花凌容。萧旸借酒浇愁已经不是第一次,她虽清楚原因,但也不能因此不管——若她不上,难道要让孙华越在萧旸前头表现吗? 所以,花凌容责无旁贷地接过了照料萧旸的任务。萧旸看着是翩翩君子,喝醉了酒也很安静,不吵不闹,还算省心。只有一点不好: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他平日里想着什么,喝醉了以后就会一声一声地念叨…… “芷溪……芷溪……” 头一回听清时,花凌容手一抖,差点把装着解酒汤的碗扣到长榻上去—— 元非晚,又是元非晚!这女人到底给她夫君吃了什么迷魂药,以至于他连做梦都在叫她的名字? 一次愤怒,两次出离愤怒,三次、四次,连生气都没力气了……次数越来越多,花凌容也就越来越麻木。就比如说现在,她一边给萧旸擦掉额上的虚汗,一边当真和他说起了话,虽然萧旸根本听不见。 “芷溪……你知……知道不……”萧旸脸色酡红,眼睛闭着,话都说不清,可还是没个停歇。 “不管她知不知道,她都很快要成为皇后了。”花凌容冷冷道,“若是你真的聪明,就该早点忘记她。” 萧旸已经醉死,可接下来的话还真像在回答她。“要是能……我也不……到现在……” 花凌容前后连起来猜测了下,觉得他的意思可能是想忘忘不了,不由更加心塞。 她知道她不如元非晚漂亮,不如元非晚聪明,家世能力之类也不行……可嫁给他的是她啊!他就不能把眼睛从别人家夫人身上剥下来么?她难道对他还不够好么?过日子最重要的难道不就是这个? ……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尽量珍惜眼前人,就有那么困难? 然而萧旸显然不能明白她的想法。“芷……”他还想说什么,忽而痛苦地蹙起眉,条件反射地往榻边一翻—— “哇!” 这么一声出来,萧旸胃中翻江倒海的东西顿时吐了花凌容一身,简直臭不可闻。 “……来人,来人!”花凌容见着自己身上的秽物,脸都黑了。她就知道是对牛弹琴!好心被当驴肝肺!她曾以为自己有耐心陪萧旸耗,耗到他看到她的那一天,如今看来,忍让是全无用处的…… 特么地,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再不行,她也就只能使出杀手锏了! 而要说到除了元家之外最高兴的人,大概只能是王家了。王真和元非晚交好,这眼看着就要被证明是全长安贵女中做出的最英明神武的决定—— 和未来的皇后娘娘是好友!考虑到元非晚还是个极受夫君宠爱的,这英明神武的程度至少得翻个一番! 如此一来,王家自然对王真耳提面命,一定好好保持和元非晚的良好关系。王真点头应了,可转头见了元非晚,就毫不客气地大吐苦水:“……我都不敢和他们说,等以后再说也来得及!压力真大!” “你当然该和他们说。”元非晚不以为意。正因为王真对她没有芥蒂,才会把这种事情也告诉她。“毕竟,话说得太满,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王真一听就不干了。“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还能有什么把柄?都到了这地步了,还和我装谦虚,小心我动手咯吱你啊!” “你敢,就来呗!”元非晚对她挑眉一笑,里头充满了蓄意的挑拨。 她本就生得美,此时眼角眉梢含着笑意,又做出如此动作……王真一点都没觉得被挑衅,相反地,她觉得自己被勾引了。无关欲望,完全是一种人们对美色天然的趋之若鹜。“啊啊啊,我不服!你就看准我对美人没辙,才故意惹我的吧?” 元非晚眉目舒展,嫣然一笑。“你说呢?” “啊啊啊!”王真差点被闪瞎了。“老实说吧,德王殿下是不是一直可劲儿缠着你?我怎么觉得,你笑起来越来越勾人了呢?” 只要结合王真暧昧的语气,就知道她到底在暗指哪个部分。就算元非晚脸皮再厚——事实上她这方面的脸皮简直没有,要不然也不能次次被某头大尾巴狼得手了——也扛不住,只得略微板起脸道:“说什么呢?没个正经的!” 王真盯着她,似乎想反驳,但最后却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啊呀,实在没饭看你了!为什么现在连你生气都……” 这后面显而易见没什么好话,至少肯定会让元非晚面红耳赤。所以,她干脆放弃了这种直接反驳,而是转了另一个方面:“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今,你眼里见到的全是这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她故意拖长音,“你是不是恨不得赶紧嫁给燕王?想得都快等不及了?” “……我哪有!”王真立刻忘记了自己之前说的话题,强烈反对。 元非晚粲然一笑,一脸“我知道你其实是不好意思承认、但事实就和我说的一样”的表情。“倒也不用急,”她火上浇油地促狭,“撑死不过再三个月!耐心,耐心啊!” ……我才不急,我全家都不急! 差点要恼羞成怒的王真一时间真想在元非晚腰上挠一把以示报复,可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 虽然现时萧欥不在府里,但那个可怕的家伙安插了不知道多少暗卫在夫人身边;若她真动了元非晚——哪怕只是碰到对方的脸颊——萧欥那个小心眼的男人说不定就会把她列入德王府拒绝往来的黑名单上! 此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必须不能做! 所以,王真最终依旧只能努力瞪着元非晚,把自己的目光当做必死光波发射。只可惜元非晚对这种实际上毫无杀伤力的招数免疫,不由笑得更欢畅了。 但不管王真有多么无可奈何,她都毫无疑问地是元非晚的头号闺中密友,唯一的那种。王家人知道让王真好好保持和元非晚的关系,王真未来的婆婆楚贤妃自然也很清楚这点—— 她母族不强,没错;王家差不多算门当户对,也没错;但她这个儿媳妇选得那个好啊!人是胖了些,可一看就会生养;还是个温和有福气的,这才能傍上未来皇后的金大腿! 楚贤妃私底下想了想,皇帝的一后三妃中,能从萧欥登基这件事中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无疑是她—— 虽然未来皇帝是她亲儿子,然而皇后却和亲儿子交恶。这话没人说出口,但所有人心里都门儿清。加上自家因为玩忽职守被撤职的刑部尚书,皇后未来的日子肯定不怎么地。 阴贵妃两个儿子,和未来皇帝是明面上的兄弟、暗地里的对头,更没啥好说的。 最后再来说燕淑妃。她母族倒还强大,并没卷进这次的逼宫风波里去;但听闻泰王府中不得安宁,近几年也和她这个母妃愈发生份,日子早就不好过了…… 所以,什么出身家世都没大用,有用的是挑儿媳的眼光啊! 这一步棋走得比后宫所有人都精妙,楚贤妃实在没法不沾沾自喜。而心细一些的嫔妾也能想到这个,不由上赶着巴结奉承她。一时之间,承香院竟成了后宫中欢声笑语最多的地方。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的气氛中,礼部和鸿胪寺紧锣密鼓的准备已经接近尾声—— 大吉之日到了!   ☆、134第 134 章 这即位大典,自然是非常隆重的。 大盛到萧欥也就第三位皇帝。第一位的高祖白手起家,大典是后头补的;第二位的萧承嗣是在高祖薨逝于军帐后的第二日即位,大典还是后头补的—— 可想而知,皇帝主动禅位这种事,之前没有任何能效仿的案例。礼部和鸿胪寺完全只能翻找古礼,再自行调整,争取一切都合乎礼仪。 西内苑的殿宇本就空着,加之紧连着太极宫,搬迁起来倒不算太麻烦。而在太极宫清空后,萧欥和元非晚便能顺势搬入,赶在大典之前完成。 按照大盛惯例,皇帝居住在甘露殿,而皇后则住在立政殿。 虽然众人都觉得这立政殿注定了只有元非晚能住,但她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现在越有耐心,将来可能的流言蜚语也就越少。所以,照她的意思,她可以随便搬到哪一座寝殿去。等册后的文书下来,搬入立政殿也来得及。 “那怎么行?”萧欥第一个表示反对。“别人不说;若是让国丈知道这事儿,他一定觉得我在欺负你!” “怎么可能?”元非晚不以为意。“名不正言不顺,想必阿耶能理解。” 萧欥一想也是,元光耀一向不是个特别强硬的人,他借口找错对象了。“还有吴王呢!”他搬出元非晚外祖来,“他肯定会觉得我说话不算话的!我……朕现在可是天子,一言九鼎,怎么能被臣下抓到食言而肥这种把柄呢?” 得,不光她外祖,连朕都搬出来了? “好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这个呢?”元非晚只得试图好好和夫君讲道理。“你这是不怕闲言碎语了?”这种可以避免的麻烦,不是能避免则避免吗? 萧欥不打算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想啊,如果你现在随便搬一座殿宇,过不了多久又要再搬一次,不是浪费时间浪费人力吗?还不如趁着这机会一次到位!那些空着的殿宇,正好锁起来,派人定时打扫即可!” 这话倒是真的……元非晚被“浪费时间浪费人力”这点打动了。虽说她不畏惧当皇后,甚至可以说皇后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真坐到那位置上,人人眼睛都盯着,当然要努力做到万无一失。不管怎么说,开头给人留个好印象,有益无害。 “那就照你说的做。”元非晚最后还是让步了。但同时,她还有些怀疑:“说着的,你说的‘过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不然非压着她搬立政殿做什么? 萧欥从自家夫人的表情上猜出了她在想什么。“立政殿算什么?我还嫌甘露殿与立政殿的距离不够近呢!” 又一次被顾左右而言他,元非晚现在真的怀疑了。“我觉得……”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萧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怎么可能?”萧欥瞪大眼睛,表示他极其冤枉。“你觉得我能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阿晚?” 这就是打死也不说了?元非晚微微瞪了他一眼,实在没法买账:“我觉得,你能做的不好的事情多了去了!” 萧欥瞬时又正经起来。“如果你刚才在特指某些事情的话,我只能说,那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只有我们多多努力,大盛才会有将来的太子,不是吗?” 话题一旦转到这个方向,接下来很可能就是些危险的发展。元非晚从出生开始就没怕过什么东西,然而她现在是真怕了丈夫的旺盛精力,禁欲太久的男人简直是出笼的野狼—— “去去!”她坚决拒绝,“要是大臣们看到他们的新帝用一副纵欲过度的脸登基的话,他们肯定会群体参你一本!” 平时萧欥可以胡来,然而现在他还真不得不顾虑一下——不是说他怀疑自己的身体,而是他确实要保证登基大典一切顺遂;因为作为马上就要名副其实的皇帝,要他做的事情还真不少。而有正事的时候他肯定正经,不会当做儿戏一样,搞七搞八。 可她竟然暗指他肾亏? 哼,等他忙完她就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肾亏! 在这次对话之后,元非晚很快便搬入了她此生此长的皇宫。不得不说,她三年多以来总在想这件事,今日终于成为了现实。 水碧和谷蓝之前跟随元非晚进过皇宫,但真叫她们入住立政殿,却是她们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真的好大、好漂亮啊,大娘!”谷蓝一激动,之前的称呼又跑了回来。 至于水碧,她比谷蓝镇定一点,但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心情。“很快就要改口了,谷蓝!” 元非晚笑眯眯地看两个已经跟随她很久的婢子。虽然她们出身乡野,但经她这几年的调教,该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也只有在她面前,她们才会偶尔忘记那些规矩。身侧随侍之人,谋的是人心,她显然已经成功了。 “这进了宫,地方变大,管的事情更多,你俩也要升职了。”她徐徐吩咐,“除去带进来的人,之后肯定还会有新人进来。手底下的规矩,你们要好好教导,知道么?” 水碧和谷蓝齐齐应了一声是。“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娘娘!” 把东西差不多安置好后,虽然殿宇没有变,但整个感觉都不同了——太后在这里时,处处都透着金碧辉煌的气味;而现今换了主子,到处可见的书籍凭空增添了几分书香世家的涵养。 反正萧欥再次跨入立政殿时,只觉得他之前最憎恶的地方之一已经变成了他最喜欢的地点,没有之一。“这宫殿如何,果然是看人!”他朗声道,笑意微微,“我之前可从没想过,我会很愿意往立政殿跑!” 元非晚正在里间指挥人布置,然而一听萧欥的声音就在外头,她立刻就出来了。“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咱俩之间,搞那种繁文缛节做什么?”萧欥不以为意。“还是说,你在做点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事情?” 元非晚比力气比不过他,比嘴皮子难道还不成?“这话说的是你自己吧?”她利落地拆台道。 萧欥一听就知道她还惦记着为什么一定要她搬立政殿这回事,不由在心里摸了摸鼻子。夫人聪明固然好,但若是太聪明,他就要连个惊喜也捂不住了! 不行,别的可以商量,这个一定要瞒住! “别说那些了,来看看正事。”想到这里,萧欥果断地转移了话题,“礼部派人把衣服送来了,你看看?” “给你穿的衮服,那还能出错不成?”虽然元非晚那么说,但她还是挨个儿地掀开萧欥背后太监手上托盘的盖布—— 玄衣纁裳十二章。八章在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米分米、黼、黻。 白纱中单,黼领,青褾、撚、裾。 革带,玉钩,大带。青带朱里,纰其外,上以朱,下以绿,纽约用组。 朱韨三章,龙、山、火。 鹿卢玉具剑,火珠镖首,白玉双珮,玄组,大双绶,六采,玄、黄、赤、白、缥、绿,纯玄质,长二丈四尺,五百首,广一尺。 朱袜,赤舄金饰。 此外,还有一箱缋纚、玉簪及栉,再后面的箱子里则是衮冕,垂白珠十二旒。白珠颗颗浑圆饱满、质地上乘,另辅以同色缨绶…… 再次看到这些熟悉的冠冕服色,元非晚实在有些激动。比起入住立政殿,这更代表至高无上的皇权—— 虽然她从不说出口,但她的目的就是这个;时至今日,她终究还是成功了! “怎么?有什么想法?”萧欥见她看得出神,不由问了一句。他知道自家夫人和他一样,内心里都以最高的位置为最终的目标,所以…… “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元非晚的回答正和萧欥心中所想一模一样。“我替你穿上,怎么样?” 夫人要亲自服务他穿衣服,萧欥哪里有不乐意的?当然立刻就点了头。 衮服服饰繁多,一件件穿戴整齐还是个麻烦事儿。元非晚倒是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给萧欥捯饬好。萧欥本来怕人累着,垂目见到元非晚脸上极度认真的神情,原本想说的话竟然一句也说不出了—— 这就是他夫人!不仅明白他所思所想,给他出谋划策,替他统帅军队,现在更是一心一意地为他穿戴上代表着他们最终胜利的象征……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欥只觉得他什么都够了。元非晚给他戴上衮冕、摆正、再系带的时候,他近距离地盯着那张已经熟悉到骨子里的美丽脸庞,再也忍不住,就想把人搂到怀里—— 但元非晚没配合他。不仅没配合,她还退后一步,正儿八经地行了个大礼。“臣妾见过陛下。” 萧欥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起来。“你给我整了小半个时辰,为的就是最后这句话吗?”他们之间,有夫妻之仪就够了,整什么别的都没用! “那怎么行?”元非晚眨了眨眼,“我可不想被其他人抢在前头。” 萧欥这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竟然是要争那个向他正式贺喜的头名!“你真以为,在我心里,有其他人能比过你?”他又好气又好笑。 元非晚又眨了眨眼。她想说太上皇,然而这时候说出来实在太煞风景,她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都是一家人,比什么前后?硬要夫君在夫人和父亲之间选一个,那是蠢女人才会做的事! 而她一定要行礼,也正是表明自己的此种态度。他们当然是夫妻,但皇帝皇后可不是一般的夫妻;一个君临天下,一个母仪天下,都有不得不做的事。她一开始就向萧欥表明她会配合他,不正是一个皇后该做的吗? “你不要想那样多。”萧欥见她略微沉思的模样,又是抱怨,又是怜爱。“我知道你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但在我面前,你可以任性,知道么?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希望你任性一点,这样才好让我纵容你,知道吗?”他顿了顿,又忍不住抱怨:“你不要告诉我,我马上就是皇帝了,结果连自己女人都宠不了,嗯?” “我懂你的意思,而且懂得不能再懂,”元非晚轻声回答,脸颊浮现出浅淡的红晕,“我只怕你把我养娇惯了,以后又后悔……” “那怎么可能?”萧欥立刻强烈反对。“你莫不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我的吧?” “才不是,”元非晚眼珠一转,故意不看他,“那肯定是因为你不知道我有多大的脾气。” “这你不用担心,我从认识你开始就知道你有多大的脾气了!”看出自家夫人正在和自己耍小心机,萧欥忍不住笑起来。“不然,你以为我会在明知道你不愿自己夫君纳妾的情况下还下定决心要娶你?” 元非晚觉得她真的从来没和萧欥说过这个,口头上。“不对啊,那是我外祖的意思吧?”她爹虽然这么想,但性格使然,绝不会摆在明面上说啊! “早在那之前!”萧欥果断否定。“在峯州的时候,我就决定娶你了!而在我下定这个决心之前,我已经知道你府上选女婿的头一条标准就是一心一意……” “我阿耶真说了?”元非晚觉得自己的小心脏受到了一点惊吓。不可能吧? 萧欥略尴尬地看了看左右。没有人,显然太监宫女们早就识相地退开了。“我听到了国丈和顾爱卿的话,”他把人揽到怀里,终于肯老实承认,“而国丈那么喜欢你这个长女;他若是那个意思,你定然也是那个意思!” “原来如此……”元非晚恍然大悟。她就说嘛,萧欥怎么能一下子就说服她爹和她外祖,顺遂得像做梦,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底线、并为此做了充分准备!“那父皇的意思……”想到太上皇曾经主动上门议亲,她觉得她似乎抓到了什么:“莫不是也早知道了?” “你以为呢?”萧欥反问她。“若不是这样,我能那么顺利地娶到你?我之前就想,娶你做我唯一的夫人;之后又想,娶你做我唯一的皇后……”他低下头,细碎地吻着她光洁的额头,“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对吧?” 元非晚想说我都已经嫁给你了、还能如何,但这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为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踮起脚跟,试图去吻萧欥的薄唇—— 夫人主动投怀送抱,萧欥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自然是把人抱紧、然后顺理成章地吻个七晕八素了。衮冕的白珠在他们颊侧擦过,带着珍珠沁润的触感,更显得温情脉脉。 “明日再帮我穿一次吧,阿晚。”最后分开的时候,萧欥的声音已经比平时低了一整个八度,带着低沉而沙哑的磁性,听得人心里扑通乱跳。 元非晚依偎在他怀里,同样喘气不匀。“好,七郎。”她软软应道。 “再让父皇给我加冕。”萧欥又说。只要有这两样,他觉得他的登基大典就臻极完美! 元非晚又点了点头,乖巧地像只猫咪。 萧欥很少见到夫人如此百依百顺的模样,心头蹭地一下,火就燃遍了肌肤,叫嚣着想要她。“阿晚……”他轻唤夫人的名字,觉得他们这样真是作孽——他身上还穿着衮服呢!这可是绝对不能弄脏或者弄皱的! 那种蕴含深厚情欲的声音,元非晚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脚底下不由也有些发软。“赶紧脱下来,”她低声道,有些害臊,“等你脱完还想的话,就……” 不用她说第二遍,萧欥就果断动手除下身上碍事的东西。虽说不能纵欲,但恰到好处地滚一次床单,第二天只会更加容光焕发的! 皇宫可不比德王府。萧欥一进立政殿就逗留不去的消息,不多时便传了开来。懂的人自然微笑以对,不懂的人也在新主子入住的第一天就被科普了—— 立政殿里的那位娘娘,可货真价实地是新皇的解语花、心头宝!把她当皇帝一样好好伺候着,就对了! 最懂的大概是尚衣们。因为她们老早就得了令,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制两种最尊贵的新衣—— 一种是皇帝的衮冕,一种是皇后的翟衣! 新皇眼看着就要登基,要新衣无可厚非;但翟衣也要得那样赶,后面代表的意义就多了去了…… 如今的后宫,有谁能穿上那一身母仪天下的贵重衣裳?不就只有一个吗? 再一日,临轩行事的时候到来了。 新皇登基,按例先选日子,接着告圆丘、告宗庙,再下来才是百官都参与的登基大典。其中礼节之繁复,简直无法一一说清。总而言之,重头戏就是,太上皇给新帝戴上衮冕,表示自己天命转授。 在众臣鸦雀无声的注视中,太上皇的手依旧很稳。当衮冕的十二串白珠略微遮挡住儿子的脸时,他欣慰地叹了口气。“这天下,以后就交给你了。魏太傅现在是三朝老臣;若你以后有不懂的,大可以向他请教。” “儿臣一定谨遵父皇的教诲。”萧欥点头保证。 太上皇连连摆手。从这一刻开始,他就真正清闲了,可以当这天下的甩手掌柜。至于他退休的日子会不会幸福,显然就建立在萧欥治国是否有方的基础上。 “别的就没了。”他向刘永福一招手,前内侍监就非常机灵地过来,和另一个太监一起把自家主子安稳地送出了太极殿。 萧欥保持着背对着大臣们的姿势立起身,再转头—— “臣等参见圣人!禀仰睿谟,绍膺宸极!咸在初盛,永惟正统!山川利见,社稷永怀!” 这呼声是如此震耳,以至于在太极殿乃至太极宫上方隐隐回响,盘旋不去。 萧欥折身,终于落座御座。再一招手,便有侍者从边上出来,宣布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 这新皇登基,总是要大赦天下的! “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知皇灵眷命,不敢违而去之;知历数有归,不获已而当之。在昔帝王,靡不繇斯而有天下者也……所司择日,昭告於上帝。 “朕以薄德,谬当重任,既展承天之礼,宜覃率土之泽,可大赦天下,改元曰乾德,大辟罪已下,常赦所不免者,咸赦除之。其逆贼李庭等近亲合累者,不在免限…… “其直言极谏,才堪牧宰,文词博达,武艺绝伦,孝悌力田,沈沦草泽,委所在长官闻荐,诣阙自陈者亦听…… “天下耆寿各赐物五段,侍老版授太守、县令有差,各赐物五段。诸道百姓,委本道采访使差郡县官存问。四方将士各赐马一匹,六品已下赐物十段。天下寺观,各度七人…… “……自古圣帝明王,忠臣烈士,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并令所在致祭。孝子顺孙,义夫节妇,旌表门闾。内外文武官,九品已上各赐两阶,赐勋两转,三品已上赐爵一级……” 侍者念完了这一个打头的重要诏书,接下来还有两卷。底下众臣看着上面不念完不罢休的阵式,觉得新皇显然是要效仿太上皇,要用三连诏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了! 事实还真是如此。一定要说的话,三份诏书总结起来就三条—— 第一条,大赦天下;第二条,为太上皇的身体考虑,预备在地势较高的龙首原上修建新的殿宇;第三条,就是要立后!   ☆、135第 135 章 临轩行事毕竟不是正式的上朝,除了大赦天下,其他两件事都是通知——让大臣们回去考虑利害,具体事项择日再议。 虽然如此,但在大典结束、众臣离开太极殿的时候,依旧没缓过神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陛下这三把火看着是很旺啊!” “就是!大典之时就备好了这些,可见陛下一定不是个拖拉的性子!” “当断立断嘛……见了之前平定逼宫的魄力,就该知道会是这样!” 这种说法还真不是马后炮,因为萧欥对父亲健康的关注和对夫人的极度宠爱,众人都有所听闻。中风的太上皇不宜长居湿气汇聚的低处,所以新宫修在龙首原顶非常正常;而皇帝就只有元非晚一位夫人,想顺势早点把皇后定下来也无可厚非—— 不然这后宫的大小事务,还能交给谁去做?就算继续往后宫里填充新人,也要皇后来主事啊!总不能叫太后做吧? 不管是觉得萧欥进入角色太快、还是觉得萧欥太过心急,都没人觉得,让太后给皇帝纳妃是个好主意。之前皇帝还是德王的时候,两人为了德王妃的人选就差点掐起来,原本不小罅隙愈发大了;如果现在还提这点,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上赶着给皇帝找不痛快吗? 众臣衡量了一下鱼家,再衡量了一下元家,觉得实在没有必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得罪现在长安城里正当红的炸子鸡—— 鱼家已经奄奄一息,而元家和吴王府却是眼看着前途大好的。另外,虽然国丈和吴王性格迥异,但至少有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正气凛然。鱼德威是没有李庭那么阴险而有野心,但比起这两位,那还是远远不如! 还有,虽然皇帝话不多,却是个极有主见、说一不二的主儿。他想立后理所应当;若他们反对、又找不出台面理由的话,岂不是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吗? 想想,如果反对册立皇后这个提案,就是要和元府作对、和吴王府作对、乃至于和皇帝本人作对…… 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脑袋又不是进水了!有那反对的功夫,还不如好好和国丈打交道,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点上去呢! 元光耀溜得了一次,溜不了第二次。就在众臣都准备对他进行围追堵截的时候,却又傻眼了—— 哎哟我去,他们国丈今天和魏太傅一起走了啊! 魏群玉那是何人?骂起人来连皇帝都得听的那种。若是在他面前弄幺蛾子,那也距离被御史参一本没多远了! 有些小心思的官员只得悻悻然地走掉了。他们想要的是套关系,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老夫今日才发现,老夫竟是个绝好的挡箭牌。”魏群玉见着几个人摇头远去,不由捋着花白胡须笑了起来。 “太傅,您这自比,可是吓煞我等。”元光耀也笑道,因为他知道魏群玉并不是真心抱怨。 “话说回来,老夫还没恭喜你呢。”魏群玉继续道,“这眼看着你就要成国丈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没错。”一边的郑珣毓点头表示同意,脸色难得柔和。“元家果然家风严谨,教女有方,这才能胜任皇后之位。说起来,大部分都是你的功劳啊,元大!” 听了这话,顾东隅不由抚掌大笑。“这么说来,是不是我这个世叔也是大大地沾光了?” “你若是腆着脸说有,想必元大也不会介意。”郑珣毓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 元光耀本对萧欥如此雷厉风行的举动有些细小的担忧,但看到众人这种反应,他终于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承蒙陛下厚爱,让元府门楣生辉。等到那一日,元某必定备下薄席,诸位可一定要赏光!” “元大难得设宴,自然要吃!”魏群玉哈哈一笑。“说不定老夫吃了酒,还能顺道学点东西,回去教导曾孙女呢!” 就连元光耀这种要见到册书才能安心的谨慎性格都许诺了要请客,可想而知这事儿有多么板上钉钉。就连想要捣乱的秦王江王,也觉得他们这边不好办—— “老七这学的是父皇?”萧晨一想到这个就极度不爽,“一个两个,都来一连发三份诏书这套?老七是不是还好点,至少没一下子定死?” “我觉得不一定。”萧旭不怎么赞同。“虽然后头两个目前还没定,但你想想,谁会去反对?” 萧晨还真没想过。被哥哥这么一问,他才意识到,萧欥的官方说法是“朕有这个意愿、你们回去就此事写个折子上来研究研究”;但事实上,可不就是和萧旭说的一样——没人会反对——吗? 百善孝为先,为了太上皇的健康,朕要修新的宫殿; 攘外必先安内,为了前朝后宫安宁,朕要立朕喜欢的女人为后…… 哪个不是冠冕堂皇、无法反驳的理由啊!像他们或者鱼家那种心中犹有不平的,也只能不平而已—— 若拿不出有力的论据,只能憋死! “不管男女,怎么都那么难搞?”萧晨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这点。 萧欥从来很难对付,他知道;而在他身后的女人,他总觉得是沾了萧欥的光。但直到现在,他无法在他曾经轻视的女人身上找到任何突破口(妇德不行、品性不善之类),这才发现,她即将当上皇后,不仅仅是他以为的、只有她一个人选的缘故…… 这反应来得迟缓,萧旭不由皱眉看弟弟。“母妃给我们说的时候,你倒是全然没放在心里?” 阴贵妃在知道元非晚带兵进玄武门这件事后,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自己错过的好媳妇。因为被萧晨认为是马后炮、没大用,所以他确实没听到耳朵里。 此时见兄长不高兴,他只得陪了个笑:“那不是因为,不管母妃说什么,都不能改变我们和他们是敌对的这种结果吗?” 萧旭的脸色和缓了一点。“你说得也对。这事儿恐怕拖不下去,就顺他们的意好了。咱们现在没做好准备,就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虽然确实没法做什么,但萧晨依旧觉得憋屈。他紧抿着嘴,跟着萧旭走出好几步,忽而又想到一点:“吐蕃那些人还没走?” “确实没。虽然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老大做的,但他们至少也有个失察的罪名。只是因为老七要登基,所有人都忙得顾不上他们,这事儿便往后拖了。”萧旭回答,“但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萧晨嘿嘿一笑,对萧旭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真的?”萧旭被自己听到的东西震惊了。 “真的不能再真!”萧晨拍胸脯保证,“老大那种技俩他们都乖乖上当了,咱们俩上还有什么不能成的?” 萧旭好容易消化完他刚知道的事实。“左右夹击,也是个办法。”他沉吟道,“先得把人留下来……你去交代下。” “好咧!” 三封诏书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过往朝堂这口大湖里扔石头的萧欥却不怎么在意。临轩行事后就该去拜见太后,太上皇之前交代他去西内苑也是这个原因。 虽然萧欥觉得该带元非晚一起去,但他同时还觉得,等他正式册后以后再携同夫人过去更好。因为他知道太后一直不喜欢他夫人,而他完全不想让他夫人受气或者堵心—— 什么?以他夫人的凶残程度,受气或者堵心的只可能是太后? 那他也不干啊!有让夫人置气的时间,还不如让夫人在立政殿里眯一阵子呢! 而等他夫人真成了皇后……哼哼,光是那一身皇后衣裳就能让太后堵心死;唇枪舌剑都不用过阵,直接高下立判! 什么?说他偏心?那可真不好意思,人的心都是偏的,更何况以前那个孝顺母亲的萧欥早就死了呢? 萧欥心里不把太后当一回事,态度就轻慢。因为他一贯没什么表情,所以外人基本看不出来——在他们眼里,就是新皇照规矩来见太后了,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太后也看不懂儿子脸上的表情,但她至少不蠢,知道自己处境尴尬。既然事实已经如此,无法被改变,她也就不拘着自己多问话了:“本宫听说,皇帝刚刚宣召,要在龙首原上兴建殿宇?” “是。”萧欥觉得这没什么好不承认的。“初步定名叫大兴宫,具体规模等工部勘验过后再说。” 太后顿了顿。这宫殿说白了就是为太上皇建的;若是她将来搬过去,也只是捎带。虽然为时已晚,但她仍然觉得难受。 “本宫还听说,皇帝打算立后了?”她定了定神,又问。 “是。”萧欥这回承认得比上一回还快。“登基后即刻立后,四方人心皆会平定。且阿晚贤良慧德,堪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太后只觉得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所谓天下女子,是不是也包括她?反正在她儿子心里,她估计已经被分到最差劲的女人且没有之一的那个类别里去了吧? 虽然萧欥有问必答,也听不出什么故意找麻烦的心思,但太后完全没有底气,自然觉得字字诛心。“这新宫之事,太上皇已经知道了?” “嗯。”萧欥第三次肯定回答,“父皇刚开始觉得有些大动干戈,不太赞成。但父皇同时也答应,若是臣民们同意此举,那就建。” 太后现在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被插成了筛子。呵呵,又是他们全知道、就她一个被蒙在鼓里!她这个太后,果然是形同虚设吧? 可就算太后心再塞,也没有用处。因为现在御座上的人是萧欥;他想要和太上皇商议宫殿的事情、而不是和太后商议,也说得过去。只不过权势旁落,太后自己不甘心而已。 然而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已经决定破拐子破摔,但考虑到自己以后还得靠着皇帝过活,太后并不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别的不说,若惹毛萧欥,那鱼德威还想被起复了不成? 所以太后最后只能道:“本宫明白了。若皇帝有空,就去太上皇那里看看罢。” 萧欥巴不得走。此时听到送客令,他毫不犹豫地说了最后两句客套话,就大步离开了,快得简直像阵风。 这回太后注视着空荡荡的殿门,连砸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都是孽啊! 他们说话时,太后的四个随侍宫女也在边上。见得皇帝登基后和自家主子的第一面就如此尴尬冷场,四人都缄默了—— 感觉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啊,怎么办? 答案当然是没怎么办。更何况,现在的情况是,当年太后逼着皇帝走上了死路,自己选择了生路;未曾想风水轮流转,生路前头变成了荆棘,而死路的悬崖下面却是坦途。 这时候再来怨别人对你不好、不帮着你? 呵呵,早干嘛去了?尤其当别人在悬崖上挣扎的时候? 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选择的路,跪着都要走完! 而立政殿里的气氛却和太后的含章殿完全相反。前朝皇帝宣布了要立后,后脚这消息就长了翅膀一样飞进后宫—— “太好了……”水碧一时间还没回过味来,表情愣怔怔的。 “娘娘!您以后就是皇后娘娘了!”谷蓝乐得要跳起来。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满殿太监宫女跪了一地。这绝不能说是他们过于谄媚,而是真心实意的道贺。毕竟,像他们主子一样注定会成为皇后的,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都起来罢。”元非晚也很高兴。 说实话,她隐约察觉了这种趋势;但萧欥不打算说,她也就配合一下,当自己不知道。不过,萧欥的动作还真是很快—— 还没等正式上朝呢,就让下面的大臣准备商议了!比她想的还快! “怪不得不让我搬别的殿里,”她低声道,唇边带着笑意,“原来早准备在这里等着我呢!” 底下诸人听得这话,不由小幅度地交换目光。果然原来德王府老人们的教导是对的:陛下对娘娘的宠爱,确实已经登峰造极! 既然没有反对的理由,第二天的朝议上,所有大臣众口一词,都觉得兴建新宫和册立皇后是皇帝英明神武的决定。 萧欥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中书省即刻去拟定册书,不要耽误。阴尚书,大兴宫的事情,就交予你了。” 暂时兼任中书令的顾东隅和工部尚书阴秀出列领命,阴秀还不由自主地多看了顾东隅一眼—— 没法啊,修宫殿要钱,而钱不正是从太府卿顾东隅那里划拨出来的吗?虽说顾东隅的情况不能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来形容,但和元家沾上关系的,都升迁得特别快啊! 阴秀又哪里知道,萧欥敢重用顾东隅,是因为他确实了解顾东隅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不管是萧欥还是顾东隅,他们都不会特意宣扬当年在岭南的那些交汇,外人看着自然容易想歪。 察觉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略带怀疑掂量的目光,顾东隅就知道,阴秀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是沾了元府的光。换做是以前,他大概会激动地解释那是自己的实力;但到现在…… 谁管他们怎么想?外人就是外人!等到最后关头,他们就会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了!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的胜利比一路全胜来得更有趣,不是吗? 如此一来,皇帝要立后的消息就和长了飞毛腿一样,旦夕之间就跑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因为萧欥之前对元非晚的宠爱太过明显,大多数民众都敢拍着自己胸脯说自己是预言帝—— “这皇后,除了德王妃,还有谁能当?我早就知道了!” 不过,这种在民间毫无争议的事情,到了王府后院,就变成了麻烦,而且是极大的麻烦。 前两年,李安书、李安棋、顾芳唯、孙华越先后嫁了出去。她们本就相熟,嫁人不过是从贵女圈子变成了贵妇圈子,彼此自然还继续走动。 这几人中只有李安书是正室,她还为此得意了许久。可现在,李庭倒了,黄源洁跟着倒了;嫁入黄家的李安书自然好不了,直接被卖做官奴,连着她的幼子一起。 虽说这件事已经过了七八天,但顾芳唯提起来的时候,还觉得心有戚戚焉。“……这可真是太吓人了。” 李安琴和李安书姐妹俩一向是长安贵女圈里顶级的人物,尤其当李安琴嫁给原太子后。谁能想到,李安琴的结局不是成为皇后乃至皇太后,而是被发配幽州呢?谁又能想到,李安书本来注定了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这会儿却变成了生生世世的做牛做马? “确实如此。”孙华越也唏嘘不已。同为李党,孙家本就是小喽罗;受罚是受罚了,但毕竟没牵扯到逼宫这种要命的事情里,还算保得全家老小安全。“这树大招风,我可算是领教了!” 顾芳唯用力点头。“谁说不是呢?”真要说起来,他们顾家受到的牵连比孙家还大些!人命是还没出,但顾东岭的右散骑常侍之位没了,整个顾家在朝中的地位立时一落千丈—— 本来就很一般,再这么个掉法,以后她怎么在秦王府后宅混啊? 顾芳唯眉宇之间一朵挥之不去的愁云,孙华越很容易看出来。她往常没多少好心,但孙家和顾家都遭了难,她不免产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感:“没事,芳唯。你想,以你家的立场,你在秦王府的立场本就是尴尬;现下没了那些碍事的,受的苦怕是要少些呢!” 顾芳唯一想也是。她家一个太子党的立场,总让她在秦王府里受刁难。如今太子没了,大概就没人整天盯着她找麻烦了。“你说得对,”她苦笑道,“一定要比的话,被人无视总比被人针对舒服些。” 这是苦中作乐的想法,被萧旸无视的孙华越很能理解,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没办法,为今之计,还是先保住自己,再来谈别的。你想想,那李安棋嫁给纪王殿下,是不是比你更糟?” 按理说李安棋和李安琴李安书是同辈的,连带着顾芳唯和孙华越一起熟悉很正常;但介于李安书对李安棋的敌意深厚,和李安书混得好的基本都无视李安棋,就比如说顾芳唯和孙华越。现今两人见面,也没李安棋什么事儿。 这也正是顾芳唯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李安棋的原因。“我都忘了她了……”她被提醒才恍然大悟,“听闻纪王殿下深受王昭容的影响,没什么主意?” “你这话说得是真客气。”孙华越撇着唇道,“不过是墙头草两边倒罢了。听说李安棋之前在纪王府里混得风生水起,我估计着,还是靠着李家的背景、纪王纵容她的概率更大。此时李家倒了,你觉得纪王会对她如何?” “自然是能撇清干系就撇清干系了。”顾芳唯下意识地接道。 “可不就是那样吗?”孙华越略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有她垫底,你是不是没那么难受了?至少秦王殿下没那么善变,对吧?” 虽说孙华越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安慰方式不怎么入流,但顾芳唯确实觉得轻松了不少。“阿越,多谢你。” “这就不用和我客气了。”孙华越一挥手道,想起别的,又酸溜溜的:“当时中秋宴上临近三人,竟然是我眼光最差!” 顾芳唯听了,不由也抿紧了唇。当时元非晚、王真、孙华越在流水席上坐在一块儿,她还去找过;谁曾想,现在元非晚马上就要成为一国之母了呢?王真与她交好,愣也是混了个燕王妃!哪个的未来不比她们好啊? “要她还是德王妃,咱们还能想想打关系;可这立政殿里的皇后……”孙华越一边说一边摇头,对自己极不满意,“也就只能等着王妃去碰上了……啧啧!” 这后面调子拐得生硬,顾芳唯注意到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她一头雾水,“我怎么一点也不懂?”为什么孙华越一副“泰王妃碰上皇后就有好戏唱”的表情? 孙华越看了看四周,这才靠近顾芳唯,压低声音道:“这事儿我也刚发现,你可别告诉别人!” 秘密对人总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在噱头足够的情况下。顾芳唯也不例外。只不过,当听完时,她不受控制地瞪圆眼睛张大嘴巴,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孙华越很满意自己丢炸弹的成果。“左右不干咱们的事情,看看热闹就好!”她最后如此总结。“册后之后,皇后娘娘会见外命妇,想想就很期待啊……” 见顾芳唯还是呆着,她不由再强调了一句:“不要说出去啊!若是传到别人耳里,咱们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136第 136 章 此种等着看好戏的阴暗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不管是孙华越还是顾芳唯,她们都对正在紧锣密鼓准备中的册后没有任何影响力,自然也就没人在意。 一般情况下,领导关注的事情会办得特别快,尤其在这件事还是公众同样关注的大事时。礼部尚书周雅靖和鸿胪寺卿吴炜为登基和册后这两件接连的大事忙得焦头烂额,但好在诸人配合、一切顺利—— “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式清四海,以正二仪。皇帝妃元氏,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艺兼图史,训备公宫。顷属艰危,克扬功烈,聿兴昌运,实赖赞成。正位六宫,宜膺盛典。可册为皇后。” 负责宣诏的是宗正卿,也就是相王萧承庆。他之前和萧旦混得好,不过却没谋反的胆子,太上皇便看在他们多年兄弟情谊的面子上,暂且不追究他的责任—— 太上皇就这么一个庶出的弟弟;要是把萧承庆干掉了,皇室连个宗正卿的人选都挑不出来,岂不是太尴尬? 萧承庆自己也知道,他能在逼宫事件中全身而退,赖的都是太上皇的心软。如今皇帝萧欥从小就和他不亲,再加上他曾经和太子混的疙瘩…… 若是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啊? “臣妾谢陛下隆恩。”元非晚朗声应道,不疾不徐。 萧承庆把手中的册书交给尚宫,再见着尚宫转交给元非晚,这才继续道:“臣在此恭喜皇后娘娘入主中宫。” 元非晚已经站了起来。听得这话,她便笑道:“宗正卿客气了。咱们早就是一家人,不需见外。” 这话元非晚说得,萧承庆听得,但却想不得。看现在的情形,皇帝和皇后自然是一家人,皇帝和太上皇也是一家人,皇帝甚至和南宫大长公主以及太华长公主是一家人……然而和他肯定不是! 所以,萧承庆只能笑笑,说两句不痛不痒的附和话。元非晚深知他心中忐忑,又说了几句,就放人走了。 册书和宝绶都到了手,再加上立政殿以及花钗翟衣这样符合皇后身份的居所和衣物,元非晚如今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皇后了。在萧承庆离开后,满殿上下的太监宫女又给她行了大礼,恭贺之声响彻云霄。 册后的程序要比纳后简单许多。但前头的同牢、表谢可以省略,后头的见家长却是不能略过的。只不过,一般情况下,皇后只需要朝见太后;现在太上皇还在,便得两个一起朝见。 太上皇对此事早有所料。而且,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才是那个最早确定这一幕会发生的人—— 他选的儿媳,他选的储君,那他还不知道这个嫁给储君的媳妇儿将来会成为皇后?那不是搞笑吗? 所以在元非晚一一见礼后,太上皇比太后笑得和蔼可亲多了。元非晚奉的茶他很快就喝了,接着问道:“芷溪,你如今已经是中宫之主,又得到欥儿的敬重,之后一定要好好扶持帮助他,知道么?” 这就是套话,元非晚当然承应下来。“芷溪谨遵父皇教诲。” 太上皇满意地点了点头。其实从逼宫一事的处理中,他就能看出元非晚这个皇后能做的绝对比他的皇后多,所以他实在没挑的。 他说完就轮到太后,然而太后被儿媳身上簇新堂皇的袆衣扎得眼睛疼,心中各种气不顺。然而,只有她和元非晚两人还好说;这满目都是尚宫尚仪,还有太上皇,她再如何不爽都必须好好按捺住:“皇帝已过弱冠,膝下尚无子女。如今后宫之中只有你一人,你可要争取早日开枝散叶、传承宗嗣。” 虽然知道太后还是不喜欢甚至讨厌自己,但这明面上的话说得确实无可挑剔。“儿臣谨遵母后教诲。”元非晚恭恭敬敬地回,脸上也看不出一丝差错。 这一问一答的句式前后基本相同,但从太上皇及太后的称呼以及元非晚的自称里,敏锐一点的都能听出差别—— 太上皇那里就是芷溪,太后就是儿臣……所以说,太后还在和皇后置气啊?皇后也没得罪太后,何必这样呢? 不光是众人,就连太上皇也觉得有些不妥了。等元非晚告辞离开,刘永福要上前,他却抬手阻止了。刘永福先是一愣,然后会意,直接让殿上其他人都退下。 “在朕看来,芷溪是个万里无一的好孩子。”太上皇慢慢道。他并没盯着太后,但话显然只能对她说。“若你觉得她有什么不足的地方,还是明示比较好。” 太后就知道太上皇要和她说这个,不由一口气堵在心口。可当她张嘴欲言的时候,却发现她回答不了太上皇的这个问题—— 是啊,元非晚有什么不好?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懂礼节知进退,外头臣民一片极好的风评,内里皇帝疼她疼到骨子里…… 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人人的眼睛都盯着;若是元非晚真有不好的地方,也轮不到她来发现啊! “陛下,您多虑了。”太后只得赔笑,“皇后这样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我能有什么不满意?” 太上皇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指出她依旧生分的称呼用词。“若是朕多心,那真是太好了。”他顿了顿,又道:“一家和睦,是朕最愿意看到的事。” “确实如此。”太后勉强笑道,“咱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将来要靠年轻人去打拼。” “这样想就对了。”太上皇表示赞同。“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等着抱大胖孙子罢!” 其他也没什么事,太上皇的身体还需要多多休息。所以不过一会儿,太后也离开了太上皇的永安殿。但一出去,她的手就握成了拳头,镶嵌珠宝的长指甲深深掐进手心—— “一家和睦”? 这话说得隐晦,但两人做夫妻这么多年,太后当然听得出,这是太上皇在给她留面子、所以点到即止。 要知道,当前皇家里,关系最恶劣的就是她和皇帝。太上皇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但他偏生在皇后朝见后提出来,那意思就很明显了—— 让她和皇后打好关系,这样就能借着帝后的情谊,修复母子之间的裂痕! 想是想得很好……但到底他有没有想到,她身后还有一整个鱼家要照拂?又或者说,照太上皇的意思,就让她甩手不再管鱼家,自己享自己的清福就罢了? 再回想起“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后几乎能肯定自己关于太上皇暗话的理解是对的。 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最后,难道太上皇一让她放下、她就能放下?别的不说,阴贵妃——哦,不,现在是阴太妃了——就等着看她笑话呢! 人争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太后一直坚定地相信这句话。虽然萧欥面上绝对没亏待她(和她当年做的一比简直快够得上以德报怨了),但她的脸呢!脸呢!难道就任由阴家踩吗?怎么能忍? 这边永安殿里,太上皇很快就泡进了药浴桶里。中风之状,太医说是淤血不通,所以他早中晚都要泡小半个时辰。光这一项就能去掉许多时间,所以他觉得他及时禅位是个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然而,想要和他一样痛痛快快地把手中权柄交出去,却不是每个久居上位的人都能做到的。 “就算接下来一直都住永安殿,也是安享晚年。”在氤氲的雾气中,太上皇喃喃道,“最怕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太上皇泡药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围观,所以此时只有刘永福一个在替主子按摩筋骨。听了这话,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不由得冒犯地想道—— 就是!以太后之前做的事情,再看她现在的待遇,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像大家这样劳心劳力的,做太上皇都没意见;一群不干实事、只会指手画脚的,倒是不满意? 从来就会伸手要什么的……特么你行你上啊!别说和当今陛下一样沙场浴血,就算处理日常正事都不行吧?被人养着还添乱,哪来这种惯出来的毛病! 当元非晚受册的时候,前朝的萧欥也没闲着。元非晚成了皇后,她的亲族自然也少不了恩赐—— 吴王加授了一个太尉,元光耀则是国丈加封太师。元非永小小年纪就成了国舅,而元非是再加一个上骑都尉的勋位。上骑都尉正五品,对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来说已经够圣恩浩荡了。 大盛最大的官儿就是正一品的三公三师,包括太尉、太师、太傅等。现在,除了死后追赠的,还活着的三人有三分之二都是皇后的亲属! “元府和吴王府加起来……简直了!全长安没有比他们更贵重的府邸了吧?” “什么话?吴王府暂且不说,现在的元府可要称一声太师府了!” “就是,就是!” 虽然萧欥赐得很是大手笔,众臣心里也不免打小九九;但等他们打完,却还是发现没什么好反对的—— 皇后的亲族就元光耀那一房,然后一个年岁不大的哥哥以及一个还能算孩童的弟弟。再说吴王府,吴王早就称老、不理事,挂着太尉也不过是虚衔——他本就是个食邑万户的王,哪里还能在意虚职?另外,皇后的两个舅舅远在西北,虽手中有兵权,但三年五载才回一次长安…… 这么算算,好像皇帝赐得也不多啊?毕竟皇后就那么几个外戚、还没有拉帮结派的爱好,还能多到哪里去?而且话再说回来,这么少的亲属,若皇帝不给他们抬抬名分,出门的时候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皇后的外祖阿耶阿兄亲弟? 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自然尘埃落定。众臣都表示受命,然后琢磨着回去写一封贺册后表上来,在他们正式朝见皇后的时候递上去—— 皇后一族从不惹是生非,和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写封贺表又怎么了?况且皇帝一看就上心皇后,上贺表不是一箭双雕吗?说点好话又不会掉一块肉! 反正下朝之后,元光耀自去张罗请客不提。这消息几乎和元非晚一起到达立政殿,她不由愈发高兴—— 她曾在心里发誓,要让她爹位极人臣;如今做到了正一品的太师,已经能算实现她的诺言了吧? 萧欥做了这些,自然很想像夫人献宝。不过他毕竟刚刚登基,一应事务多得很,到了晚上才能去寻元非晚—— “若你忙着,唤我过甘露殿去便可。”元非晚闹不清萧欥非要自己跑来她殿里的用意。 “那怎么行?”萧欥一口就拒绝了,“若你在边上,我可要走神的。若一走神,又要再花大半个时辰。” “……又没个正经!”元非晚现在已经完全放弃让萧欥不再做这种没脸没皮的调戏的努力。“事情都做完了?” “哪儿有这么快?只要日子不停,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萧欥道,拉着自家夫人坐到红木长榻上去。 元非晚一见他的动作,心里就有了些猜想,不由嫌弃大臣们的努力还不够——瞧他们皇帝,这不是还挺有精力的? 然而萧欥近日的表现实在非常好;就算是元非晚,也没法子挑剔他。 满怀软玉温香,萧欥十分满足。尤其是元非晚刚沐浴过,头发和肌肤上都散发着微微湿润的水意清香,让他更舒服了。“别问我了……你那边呢?今日去见父皇母后,没出什么岔子吧?” “当然没有。”元非晚动了动,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就是那些话,你光想也会想到的。” 问,公公婆婆见儿媳,一定会说什么? ——答案简直明摆着嘛! 萧欥一想到那个答案,就忍不住要笑。“你被催早日生个太子出来……我猜得对还是不对?” 元非晚一听他憋笑的声音就忍不住手痒。此时天时地利人和,她就毫不客气地在萧欥精壮的腰上掐了一把。 “哎……哎!”萧欥略吃疼,龇牙咧嘴起来,“你怎么能动手呢?君子动口不动手啊,知道吗?” “我又不是君子,”元非晚伶牙俐齿地反驳,“我只是女子!君子这活儿,”她仰起脸,用一种相当不信任的眼神扫了萧欥一眼,“你做给我看看?” 这不就是暗示他也做不到吗?萧欥自然明白。但问题在于,他也不想否认。“当君子有什么好的?”他不客气地道,同时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了点,“在你面前,做小人又有何妨?” “……哎呀!” 忽然,元非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她已经仰面平躺在长榻软褥上,面前则是萧欥因为压下来而放大的俊脸—— “既然父皇母后都催了,咱们就再努力一把吧,夫人!” “像个皇帝能说出口的话吗?”听得这种不要脸的发言,元非晚只想给她男人一个白眼。不过她今天心情好,决定不和他计较,便半支起身,抢在萧欥之前先亲了他一口。 这事儿出乎萧欥意料之外,他不由微微眯眼。“我说的话像不像皇帝不知道,但你做的一定像个皇后!”说到这里,他直接倾身,覆了上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不用说了。宫女们早在见到萧欥来的时候,就识相地关门退出去了。良辰美景,月圆花好;如此好时节,实在不可辜负,不是吗? 第二日便是皇后该受众臣庆贺的时间。萧欥一直等着这个时候,当然不会让他和元非晚分开来受众臣庆贺。 “一次搞定不是很好么?省时省力,他们该上表称赞我节俭才是。”萧欥一边让人给他换衮服,一边这么说。他倒是想夫人日日给他换衣服,可又怕人累着,所以此时的声音便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隔着一座屏风,元非晚也在换袆衣。她自是听出了萧欥的语气,但她没想到萧欥发散那么远,还以为那是他嫌弃众臣没有夸他。“得了吧,这种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大庭广众之下,你也说得出来?” “有什么大庭广众的?”萧欥反问,然后扫视了边上的太监们一圈。众太监果真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奴确实没听到陛下和娘娘在打情骂俏”的模样。 听得四周寂静,元非晚就知道萧欥在捣鬼。因为她这边的宫女,一个个忍笑忍得要憋死的样子。“行行行,全都你说了算!”她瞬时一脸黑线。 萧欥听着这话十分敷衍,顿时不干了。“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换好衮服,没等太监奉上衮冕,就转过了披风。“要是传出去,还说我欺负你呢!” 女人的衣服通常都比男人繁复,这道理放在皇帝皇后身上也一样。萧欥已经弄完了,元非晚还在折腾衣物。 “什么有的没的……”她一抬头便见人过来,想着自己还得化妆,便道:“你弄好便早点用膳吧?” “别,我这里等你就好。”萧欥表示他完全不在意。要知道,他今日就准备着给夫人壮声势,那就要从头到尾做到最好! “好吧,只要你不嫌无聊。”元非晚无奈放弃。虽说她今日不用像出嫁一样那么麻烦,但把一张脸弄好,少说也要小半个时辰。 萧欥左右看了看,还真拣了一张胡凳坐下来看。他这一杵,宫女们可就笑不出来了,各个谨小慎微,生怕出错。 这样一来便慢了不少。萧欥左等右等,最终还是耐心告罄。“行了行了,你们都下去,”他霍地站起来,“还是朕来吧!” 几个宫女顿时面面相觑。听闻他们陛下是打仗的出身,搞定刀枪棍棒不成问题,但能搞定腮红唇彩吗? 元非晚察觉到她们的犹疑,主动开口:“都下去吧。” 宫女们这才应声而退。 萧欥感觉到自己的能力被质疑,实在不爽。“瞧瞧你教的,我都叫不动你这些宫女!” “这可和我教的没关系。”元非晚才不承认,“谁也没见过你动眉笔啊?” 萧欥一想也是。“她们哪里能看到?”他借坡下驴,还十分不客气,“也只有你能见了!” “行了行了,别自吹自擂了。”元非晚简直要给这男人的自信跪下了。“若你再不快点,等下就该让一众臣等干等我们两个了!”她顿了顿,又道:“你应该不会让我被他们看笑话吧?” “……说到底,原来连你也不信啊?”萧欥自尊心深受打击,一下就挽起了袖子。“这就让你看看为夫的本事!” 自萧欥第一次给元非晚画眉后,他还陆陆续续地画过几回。但真说画一小半,也是没有的。所以元非晚在这种日子还同意让他扫尾,实在已经很够意思。 再来说萧欥。他根本不觉得自己会画坏,因为元非晚本身就长得极好看。只要不是他手太抖、或者蓄意,就绝不会让人看元非晚的笑话。而且话再说回来,皇后的脸加上皇帝的妆,谁敢说不好看?不要命了吗? 所以,萧欥按部就班地给夫人点了唇、扫了腮、描了眉。“剩额头的花钿,”他扫了八宝妆盒一眼,又仔细看了一眼元非晚,“你要哪种?贴的还是描的?” 元非晚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也就不急着往镜子里看。“你会画牡丹么?” 若要说工笔牡丹,萧欥还真不会。但就额上的一点牡丹,他自觉还是没问题的。“只在纸上画过,”他道,“但我想应该差不多。” 元非晚便没再说话,看他用细笔蘸了调好的朱砂,一点一点地落在自己眉心。朱砂沁凉,她却只感觉温暖。 “……好了!”萧欥画好,又自己端详了好几眼,这才把人往铜镜面前推。“你觉得如何?” 元非晚一眼看过去,没看自己,倒先注意到萧欥略微抿起的嘴角。原来嘴上说的十拿九稳,实际上还是心虚啊? 她忍不住想笑,但厚道地忍住了,再去看自己的脸。“嗯……”她蓄意拖长音,见萧欥更紧张,才道:“确实不错。” 萧欥松了口气,然后注意到元非晚唇边的弧度,这才慢半拍地意识到她根本在逗他玩。“这时候说话就不要这么大喘气了!”他不满道。 元非晚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时候不早了,咱们快点罢!” 等到天放亮时,众臣已经陆陆续续地进入太极宫,各自就位,只等着皇帝携同皇后出现。而他们也没等多久—— 萧欥和元非晚准时出现了。不但准时,还是手牵着手走出来的…… 啊喂!不要以为我们大都是些老头子、你们又在走上御座之前放开了手,就当我们全没看见啊! 众臣现在的心理活动整齐划一,就是—— 哎哟,我们的眼睛都要被两个主子闪瞎了!救命啊! 虽然是很俗气的话,但他们陛下和娘娘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啊! 少数几个不买账的,比如说萧旭萧晨,再比如说萧旸,就不在此列了。萧旭和萧晨的反应都是抽了抽额角,但他们不得不承认皇后国色天香,当得起母仪天下的位置;而萧旸的心塞程度以立方的速度增长着,只得拼命低头装看不见。 “伏惟殿下徽猷昭备,至德应期,凡厥黔黎,不胜庆跃……皇后坤仪配天,德昭厚载,克崇万叶,明嗣徽音。凡厥兆庶,载怀凫藻,臣等不胜庆忭,谨上千万岁寿!” 皇后受群臣贺完,接下来便要主持外命妇朝会。因着前朝顺利,元非晚回后宫时心情很是愉悦。而和男人们的反应相近,女人们也尽挑着好话说—— “伏惟殿下,坤象配天,德昭厚载,率土含识,不胜抃舞。谨上千万岁寿!” 其余贺词诸多,就此略过不提。 在这种一派祥和生平的景象里,若有人不那么上心,就会显得特别明显。至少,以元非晚在主位上一览无余的视野,她能很清楚地发现,泰王妃花凌容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要是别人,元非晚可能还得费一番功夫去调查原因;但若是花凌容,那就一定是某个原因,再也没其他的了。 所以,等外命妇朝会散了,元非晚便留了个心思,让人注意花凌容有没有立即出宫。等一刻过后,她就得到消息,说花凌容去了西内苑。 泰王生母燕淑妃如今已经是燕太妃,花凌容去见婆婆也很正常。然而元非晚觉得,这事儿定然没那么简单。 她又耐心地等了一刻,完全不着急换衣服。果不其然,等来的是一道太后口谕,说让她去含章殿一趟。 ……得,果然没好事! 元非晚起身,整了整自己衣裳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走吧,去含章殿。”她倒要看看,花凌容告状归告状,但敢不敢和太后说实话!   ☆、137第 137 章 含章殿里,十分安静。 一丝风也没有,鎏金银鹤博山炉里清淡的白烟笔直地升向半空。有宫女在给香炉下盘注水,使得殿中原本就飘渺的味道更加润气蒸香。 主位上的太后正垂着眉眼,徐徐吹着手中清茶。等银针在澄透的茶水中竖直地沉下去,她才浅浅地抿了一口。近午的天气有些闷,她背后的两个宫女正各执一把细绢团扇,缓慢而无声地打着。 太后最近心烦得很,所以喜欢这种气氛。而对花凌容来说,含章殿的寂静简直像一头伺机待发的野兽,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把她吞噬—— 天知道她只是想让太后帮着让萧旸回心转意,可不是让太后找皇后来帮着让萧旸回心转意!这事儿一旦转到皇后身上,那还能好? 察觉到背上冒出的隐秘冷汗正沿着肌肤往下滑、再沁出一片冰凉,花凌容不由打了个不易令人察觉的颤抖。 萧旸对她的冷落,她一直没找到诉苦的对象,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可问题在于,这事儿又不是她的错!她苦等三年过门,结果却等到这么一个夫君—— 她绝对是受害者!毫无疑问地!那她为什么不能找人来给她主持公道? 但想到还蒙在鼓里的燕太妃和泰王,花凌容又不由心虚起来。早知道太后会把这种事推给皇后,她就该什么也不说! 这种忐忑不安的表现,太后光用眼角余光就全收进了心里。她也不戳破,只慢悠悠地道:“阿容,怎地不喝茶?莫非是觉得本宫殿里的茶水不对你胃口?” “绝没有的事情,母后。”花凌容赶紧赔笑,“儿臣只是觉得有些闷热,想等茶水凉一凉。” 太后觑了花凌容一眼,马上就注意到对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 魏王这外孙女也太沉不住气了……她不由心想,一看就和吴王的外孙女差出八条街去!也不怪吴王的外孙女能当皇后了! 但话说回来,她叫皇后过来,花凌容为什么那么紧张? 太后心里泛着嘀咕,面上却不动声色。“立政殿和西内苑可有些距离。”她慢吞吞道,带着点矜贵的拖腔拖调,“没一刻两刻的,皇后怕是到不了。” 花凌容的汗出得更厉害了。可她一点也不急好吗!因为她就是怕,可能要和皇后对质!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在太后继续说下去之前,明纱就进来通报,说皇后娘娘已经到了外头。 “这来得还是挺快的。”太后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细瓷茶碗。“请皇后进来罢。” 所以,当元非晚踏进殿中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主位上的太后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边上已经站起来的花凌容倒显得有些慌张。 这……姜还是老的辣? “儿臣见过母后。”元非晚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恭恭敬敬地先给太后见礼。 太后略微眯眼,仔细打量儿媳脸上的表情,但什么也没看出来。另外,她再一次发现她不能盯着儿媳看——儿媳身上那套只有皇后才能穿的袆衣制式,一个月之前还是她的专属呢! 在元非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之前,太后自己转开了目光。“不必多礼。”她随口道,“来人,给皇后赐座。” 皇后的身份比王妃贵重,这位置自然在太后和花凌容之间。但元非晚落座以后,却没感觉谁在看她—— 叫她来的是她们,不看她的也是她们,这到底想做什么?若是联合起来找她茬,也痛快点啊!这眼看着要用午膳了! 若是让太后和花凌容知道元非晚此时心里还惦记着午饭,脸色一定一个比一个难看。但好在元非晚面上并没露出一星半点儿,所以花凌容不知道,只按规矩给她见礼;太后也不知道,还能继续说下去:“皇后,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情。” “哦,是什么?”元非晚身体略往前倾,显出一副认真的模样,“母后请尽管吩咐。” 太后轻咳了一声。“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扫了一眼花凌容,“就让泰王妃和你说说吧。” 元非晚早就预料到问题出在花凌容身上,所以此时端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再容易不过。“可是碰见了什么难题,阿容?” 因为萧旸比萧欥大三岁,所以往日元非晚都管花凌容叫姐姐。但如今她已经是皇后,再叫王妃姐姐,就说不过去了。 花凌容自然能察觉出这点区别。不过,她现在一点也没法为称呼高下反过来感到心塞,因为她的全副心思都凝聚在如何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并且不得罪元非晚—— 开玩笑,盛宠皇后,她得罪得起?别到时候事情没办成,反把自己搭进去! 然而,夫妻之间的矛盾也很难说出口,尤其在对着“第三者”本人的时候。想想看,她本来是为了解决“第三者”才来找太后,结果太后让“第三者”来帮她处理家务事…… 何其可笑!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花凌容一想就要噎住了。可在太后平静却宛若实质目光的压迫下,她不得不开了口。“娘娘,是这样的。五爷有好些日子没踏足后院了。我想尽了各种办法,但都没有用……” “这样?”元非晚一脸诧异,百分百刚刚听说的模样。“本宫之前听说的可不是如此啊!” 这话确实是事实。因为花凌容之前和她打交道的时候,总表现出一副自己和丈夫琴瑟和鸣的样子,外人看着就是幸福的小两口。 这话也确实不是事实。因为虽然没有说破,但花凌容知道元非晚八成明白萧旸的不死心,而元非晚也知道花凌容不认为她蠢到什么都无法察觉。 所以这话听在花凌容耳朵里,她只能乖乖地对元非晚炉火纯青的演技献上自己的膝盖。换做是她,绝对不可能这么毫无破绽! 花凌容现在不知道该作何感想。更准切地说,她无法解释她之间故意装出来的假象,只得深深低下了头。 元非晚就知道花凌容答不出来。对方低头,她自然默认尴尬的家事无法开口。“若是为了这个,你来找母后,确实……”她停顿了一下,又问:“燕太妃知道么?” “母妃她……”花凌容卡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来。 还是太后接过了话头。“这事儿吧,本宫刚才问过了。燕太妃素来疼爱老五,凡事都纵着。就说叫阿容等的那三年……”她看了看花凌容,没说下去。“阿容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本宫的,是吧?” 花凌容赶紧点头。因为她是故意跳过燕太妃的——以燕太妃那种宁可少一事不可多一事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帮她解决!另外,燕太妃也解决不了:若燕太妃能叫萧旸乖乖听话,她何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听闻燕太妃还不知道,元非晚不由眉头一抽。 正儿八经的婆婆不去通知,偏来找她?就算燕太妃偏心儿子,也不能当燕太妃不存在吧?直接跳到她这个皇后兼任弟媳的人身上……太后是嫌她太清闲了,所以没事儿给她找事儿做? 元非晚真心不想接这口锅。然而太后开了口,她就必须找个稳妥的理由回绝。“燕太妃毕竟是阿容的母妃。若这事儿不通知燕太妃,也太说不过去了。” 就算是太后,也没法否认这句话。“本宫也这么想。阿容,你等下就去告知燕太妃吧。” 花凌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她几乎可以预料到燕太妃大发雷霆,但她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元非晚见花凌容点头,就知道她甩锅的努力成功了一半。 燕太妃其人如何,她还是听说过的,绝对是一个家丑不可外扬的人。如今花凌容把事情捅到太后和她这里,根本遮掩不住,怕是头一个就要向花凌容兴师问罪。这两厢一闹,她不就省了许多功夫? “另外,本宫还有一事想问。”元非晚继续道,眉毛微挑,一副疑惑又欲言又止的表情。“阿容,泰王府上……” 花凌容对元非晚这种模样适应不良,但还是必须说:“娘娘若有任何疑问,直接说出便可,阿容有问必答。” “你刚才说的,泰王殿下很久没有……”元非晚顿了顿,直接掐掉了后面三人都心知肚明的句子,“那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说,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什么?” 花凌容当然知道。不是萧旸生病,也不是妻妾作死,完全就是因为萧旸觊觎元非晚而不得! 可就算她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别说元非晚现在是皇后,她浑身长满了嘴都不敢往对方身上泼浑水;就算元非晚仍旧是德王妃,她也不敢—— 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谁就是谁,事情有这么容易?元非晚和萧旸见面的机会少到几乎等于没有,私底下也没交情;说他们勾搭在一起,证据呢? “阿容……”花凌容咬了半天嘴唇,最后依旧只能不甘愿地说,“若阿容知道就好了……” 这一看就是欲语还休的反应,太后清楚得很。“说实话,阿容。若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本宫和皇后,这才能更好地帮你呀,是不是?” 但问题在于萧旸看中的人就是皇后啊! 花凌容心中的呐喊已经要冲破天际。可就算再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当着元非晚的面说是元非晚的错—— 她要真这么干了,死的绝对是她!就算是两败俱伤,也把单纯让自己倒霉好吧? 所以花凌容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还是查查清楚再说吧。” 这表现倒是没什么让人挑错的地方……元非晚没看花凌容,只在心里想,若花凌容准备的程度不过如此,她很容易就能从这件事中摘出来。反正,只要她和萧旸保持距离,某些人再想往她身上泼黑水都没用! 虽然太后依旧觉得皇后和泰王妃之间气氛微妙,但打死她也想不到萧旸会看中元非晚,也就没法再说什么。“皇后啊,你瞧,本宫这年纪大了,精神也不济了。”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仿佛疲倦了似的,“这种事情真是有心无力……” 这后面拖长的音,若是机灵的人,一定立刻就主动接过话,同时也把活儿接过去。而元非晚呢,她完全不想做——本来就和她一文钱关系都没有——自然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事。 “母后向来劳心劳力,确实该好好休息。”元非晚这么说。就在太后以为她会同意的时候,她却突然转了个调子:“但按辈分,本宫还得叫阿容一声姐姐。这就不好办了……”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小辈管长辈这种说法。萧旸是萧欥弟弟也就罢了;弟媳管哥哥的家务事,算个什么说法? 还有一点元非晚没说,就是她刚当上皇后。太后管儿子儿媳的事情正常,让嫡子媳妇管庶子媳妇乃至庶子,就说不大过去了。难道这时候,最该责令去解决的人不是庶母、也就是燕太妃吗? 说句难听的,除非太后和燕太妃都死了,这事儿才能轮到她管! 太后一听,就知道元非晚不想干。 从逼宫事件中,她还以为元非晚很爱管事。可现在一看,这还是看对象的? ……那怎么行呢?天下的好事都让皇后占走了,麻烦都归她? 正当太后酝酿着如何用自己婆婆的威风压着儿媳做事时,又有宫女进到殿中。“禀太后娘娘,内侍监华公公求见。” 内侍监华公公?那不就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吗? 太后满腔准备好的热血瞬时被这一大盆冷水浇得透心凉。萧欥让自己身边的人到含章殿来,绝对不是找她啊! “让他再等等。”太后如此回答,有些不易觉察的咬牙切齿。搞什么鬼,早不来晚不来,就在关键当口来! 通报的宫女却显得有些犹豫。“华公公他……带了陛下的口谕。” 太后要和皇后置气是一回事,她该说的却不能不说啊!不然,皇帝不爽了,还不是拿她开刀?真到时候,太后肯定不保她啊! 但反过来,若她说了、又被太后迁怒,顶多也就把她重新发配到掖庭宫去做杂活。她今日可是为了皇帝皇后而被求全责备,就算被踢出含章殿也不会被人欺负的!若是运气好,调到甘露殿或者立政殿去做宫女,可不比含章殿好得多? 这种小心思,又如何能瞒过在宫中住了二三十年的太后?气得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才搬到含章殿多久,底下的人就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了! “宣!” 内侍监华长安进得殿来,眉不皱眼不眨,似乎对殿上的僵硬、甚至还带着火药味的气氛毫无所察。“老奴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王妃娘娘。” 太后的火气还没消下去,但对着华长安发火有百害而无一益。“免礼。陛下叫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华长安眼观鼻鼻观心,恭恭敬敬地道:“已到午时,甘露殿里摆了膳席,大家便命老奴来寻皇后娘娘。” 太后一听,差点要吐血。 萧欥有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看这借口的敷衍程度就够了!他甚至都不想浪费心思编造一个更冠冕堂皇的理由! 至于花凌容,她更震惊。 的确,她听说过皇帝和太后不合,但那只是听说;今日这么一看……不仅这不和是真的,元非晚的盛宠也是真的!不然换个人,叫皇帝等她吃饭试试?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殊荣啊! 那种被强行压下去的羡慕嫉妒恨又在她心里冒出头来,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很显然,唯一为此感到高兴的人只有元非晚一个。 相比于太后,她倒是不觉得萧欥敷衍,毕竟萧欥的技能点从来没点到嘴皮子上过,自然是有什么理由就搬什么理由。甚至,她还能认为,萧欥这理由已经很含蓄、很给太后面子了,因为他派人来请她的时候心里肯定在想—— 没事儿找我夫人过去干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没好事!既然没好事,当然得赶紧把夫人弄回身边来! 然而现在,萧欥并没有直接让内侍监传话说他觉得太后居心叵测……这难道不是已经找到很好的借口了吗? 太后一时间怒气上头,脸都要红了。但回过神,她也意识到,萧欥已经没把最坏的话说出口。现在来的是内侍监,她自然可以不放元非晚离开;但问题在于,内侍监没能达到目的,等皇帝亲自过来,这场面就会变成真正的难看—— 因为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皇帝到底会站在谁那一边! “本宫一时不察,竟然都正午了。”太后顺了顺气才道,“是该用饭了。不若这样,皇后今日就留在含章殿,陪本宫聊聊天,如何?” 元非晚一点意外反应都没有。如果太后那么容易就放弃,那也不是太后了。“陛下怎么说?”她转头问华长安。“若是陛下不介意,要不要请陛下过来?毕竟,陛下也很久没陪母后说话了。” 太后一听,又噎住了。她怎么没想到,元非晚还能来这招?如果萧欥过来,她还要不要吃饭了?绝对堵心堵到死,光气都气饱了啊! 内侍监依旧低垂着头,保持着一进殿时茫然又无辜的姿态。“大家刚才说了,若皇后娘娘愿意陪太后娘娘用膳,大家也会过来,以尽孝心。” ……孝心个p! 太后再也忍不住,心里出口成脏。这小夫妻俩一唱一和的,她打不过,认输还不行? “得啦,陛下和皇后新婚不久,还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本宫一把老骨头,就不当这恶人了。”她一挥手,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但依旧有些悻悻然。“既如此,皇后,你就去甘露殿陪陛下吧。有阿容陪本宫,也就够了。” 元非晚心中暗笑,但不好表现出来。 太后想留她,可更不想看见萧欥,那哪里留得成?倒也不是说太后怕儿子;可问题在于,就以太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根本不敢在萧欥面前说啊! 就比如说泰王这件事,她还花点心思婉拒;要是萧欥知道,百分百责成燕太妃自己处理!到时候太后的脸可是真不知道往哪里搁呢! 于是,元非晚再客气了几句,便从含章殿出来了。全须全尾不说,也没摊上任何一件破事。 “吴公公,陛下叫你来,真就是为了午膳?”等走出西内苑,元非晚才问带路的华长安。 “回娘娘,原来是这样的。”华长安恭恭敬敬地回答,语气不复刚才在含章殿里一板一眼的格式化风格,“不过知道您去了含章殿,就变成您刚才听到的那些了。大家急得很,就怕晚了一刻半刻的,老奴也只能赶紧过来寻您了。” 元非晚忍俊不禁。她几乎能想象萧欥马上让内侍监动起来的情形。“真是辛苦你了,华公公。” 华长安急忙表示不敢当。“大家的事就是老奴的事,做好是分内的。” 元非晚点了点头,心道夫君给力、属下也靠谱,真是再好不过。然后,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你刚才说,原本陛下是让本宫去用午膳的?”她怎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大概正是要验证这种感觉,华长安忍不住乐起来,脸上的皱纹简直笑成了一朵菊花。“大家关心娘娘的身体,所以特地嘱咐下去,让御膳房给您炖了一盅银丝燕窝,还有一盏阿胶红枣汤。” 光听菜名就牙疼……元非晚额上瞬时落下两条黑线。 她、就、知、道!这男人不把她养成猪,就誓不罢休了,对吧?   ☆、138第 138 章 等元非晚走后,花凌容自己陪着太后用膳。她们俩一个担心得心不在焉,一个愤怒得七窍冒烟,倒是谁都没吃多少。 杯盘碗盏撤完,太后这才从和她根本不对付的皇帝儿子的心塞中回过神。“阿容,你什么时候去和你母妃说这件事?” 虽然花凌容想的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只可惜被太后这么一闹,就算她不说,消息也很快会传到燕太妃耳朵里。与其让别人添油加醋,不如她自己硬着头皮撑下来。 “阿容马上就去,母后。” 太后想听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应该说,今天最让她遂心的话就是这一句了。“嗯,”她矜贵地点点头,“你好好儿和你母妃说,相信你母妃会替你好好考虑怎么处理的。若是你母妃处理不了,还有母后为你做主,嗯?” 花凌容赶紧称是。太后要介入再好不过,她只求别再让元非晚管了!今天元非晚推辞了是好事,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着呢! 而此时的甘露殿里,萧欥和元非晚也用完了午膳,宫女正端着净手的清水盆下去。 “……她也是闲得发慌,”萧欥如此评判,颇不客气,“到底要怎么想,才能想到你身上?”老五的家务事叫老七媳妇管,找麻烦也不是这么找的吧? 元非晚小幅度摇头,表示她完全猜不出太后的脑回路。“大概是有事就来事吧,不管大小……”她不确定地道,然后又问:“依你之见,泰王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欥一想到还有人在觊觎自己的夫人就愤怒。最早的时候他都忍不了,更何况现在?元非晚都成了他的皇后了萧旸还不死心,难道萧旸真的觉得自己有能力给皇帝戴绿帽子?别说元非晚不会,他也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看到他立时阴沉下来的脸色,元非晚就知道,这事儿是萧欥的一个雷区,而且越来越敏感。若萧旸再这么下去,难保哪天萧欥动手干掉他。 当然,元非晚对萧欥想解决掉某人没有任何想法,也不同情某人。但如果那个某人是个亲王,那影响就不可忽略。太上皇方面暂且不说,燕太妃乃至燕都护那里就不太好说……萧欥毕竟刚刚登基,不好太过狠辣,不然极其容易动摇人心。 “安西那里,情况如何?”她想着这些,就问了一句听起来似乎和他们正讨论的主题毫无干系的话。 然而萧欥早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考虑过,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元非晚的意思。“你说燕师望?”他轻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甘愿,“没什么好说的。” 所谓没什么好说的,也就是一切正常、挑不出错。 元非晚一听就知道,燕师望纯属被萧欥迁怒。毕竟,如果没有燕师望这个舅舅,要解决掉萧旸阻碍就没那么大了。“确实不太好处理,”她实事求是地说,“毕竟咱们谁也不能压着泰王殿下进内院啊!” “所以到底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萧欥继续不爽。“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去!要真不行,我让宗正卿去给他们调解!哪儿有不管大小内外,就直接找上咱们的道理?”烦是不烦啊! 元非晚见他正在气头上,便留了力,不去提醒这事儿太后只叫了她。“泰王妃已经答应去通知燕太妃。”她道,“到时候看看燕太妃的反应,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反正这种烂摊子,我是绝不会主动揽上身的。撑死了就是联合宗正卿调解,和你说的一样。” 听见夫人完全同意自己的观点,萧欥这才愉快了一些。“就是,那些人头脑也不清醒一些?”他一脸嫌弃。“如果这次闹完还不消停,我就把老五那食邑万户弄到岭南道去!看他还有空想七想八?” 果然,要是真惹毛萧欥,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 元非晚在心里给她男人心狠手辣的程度点了一个大大的赞,然后才道:“若真有那时候,父皇那里估计得费点功夫。” 萧欥说把萧旸左迁岭南也是一时气话;若萧旸真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他才不会浪费人力物力左迁,而是找个更利落的办法一了百了! 所以听到元非晚的话,他在心里想了想,又哼了一句:“所以说,要做到什么程度,老五才会放弃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一定要我做到最后那步吗?”他不是不敢,只是嫌麻烦! “男人的想法,我怎么会知道?”元非晚表示她完全无辜。“所以我一开始不就问你,泰王殿下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萧欥和萧旸不太熟,但萧欥也确实听说过,萧旸长了一副完全不似皇室众人的优柔面孔,也长了一副十分神似皇室中人的寡断心肝。对喜欢的东西,萧旸能捧在心尖上,任何时候都挂着念着;而若等到看不上眼时,那也是弃如敝履、多一眼都不会给的。 换句话来说,元非晚这样的夫人,放眼全长安都是完美女神,萧旸自然各种惦记;若是哪天美人迟暮,他很可能就转移目光、寻觅更年轻、更貌美的女人去了。他喜欢最好的东西;如果那最好已经变成了次好的,他还能喜欢? 所以解决这件事看起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拖,拖到元非晚的风头过去。但萧欥怎么看自家夫人怎么风华绝代,估摸着容貌上再红个十几二十年毫无问题。这是挺好的,但—— 难道他要为此忍受萧旸暗搓搓的觊觎十几二十年?开什么国际玩笑? “得叫他确实死心才好。”萧欥低声道。他自然想不出什么让夫人变丑一些的馊主意,那就只能从别的地方下手。“对了,你说,若你大了肚子,在旁人眼里是不是就没现在如此美貌了?” 元非晚还以为萧欥能提出什么好主意,闻言简直要无力吐槽。“你根本不是在认真地想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吧?”她质疑道,“怎么又绕回去了啊?” 还特意强调“在旁人眼里”?也就是不管她是不是大肚子,在他眼里都一样美? 对萧欥这种寡言系男人来说,这话是得想多久,才能这么毫无破绽啊! 萧欥真心觉得这是个办法,但他也不能说他没有私心。“好吧,”他无奈道,“那让我再想想。左右燕太妃不会给泰王妃好脸色看,咱们就还有时间。” 就和萧欥预料的一样,燕太妃没给泰王妃好脸色看。 花凌容在外命妇朝会后直接去了太后那里,燕太妃本不知道。她本就是个安静的性子,平日里也不怎么让人到处打听。自从搬入西内苑九曲殿,她就觉着,她和太上皇一样,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当燕太妃知道花凌容在太后的含章殿里时,惊得差点儿没把手里剪子摔了。“……太后叫皇后去含章殿,然而阿容之前就在含章殿里了?” 回来报告的宫女点头应是,心里有些颤巍巍的——太妃啊,可看好您手里的利器;多剪一把枝叶也就算了,砸到婢子身上可是要破相的呀!“回娘娘,确实是。” 燕淑妃定了定神,这才记起来放下剪子。“阿容去含章殿?本宫这个做母妃的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你们有谁忘记通传吗?” 一溜儿问下去,众宫女太监都表示绝无此事,泰王妃就是没通知。而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从皇后的立政殿过来,九曲殿还比含章殿近呢! 燕太妃觉得花凌容和太后混在一起已经很不合适;若太后正是因为花凌容的缘故才叫皇后过来的话,那就更不合适了。“派人去问问,阿容到底有什么事?” 不过,还没等燕太妃派出去的人打听好消息,元非晚就离开了含章殿,花凌容则与太后一起用膳。 这味道闻着就更不对了。皇后怎么说都是太后亲儿子的媳妇,再如何不亲,也不可能亲过和庶子媳妇的关系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燕太妃在午饭期间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一个幺蛾子——她那个不省心的好儿子,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伤王妃心的事情? 所以,当花凌容终于到九曲殿的时候,已经想到一些东西的燕太妃面沉如水。 花凌容给她见了礼,没法不注意到她的脸色,心中不由暗道不妙。但自从太后把事情牵扯到皇后开始,她就已经破罐子破摔,觉得事情不可能更糟了。于是乎,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泰王府后院的私事倒了个一干二净。 打死燕太妃她也想不到,萧旸竟然能犟脾气到这种地步—— 一众美娇娘在后院中养着,他竟然熟视无睹,一个也不碰?那她之前到底是为什么帮着拖延婚期?难道不正是为了避免什么身体虚弱、不能行房的尴尬事务发生吗? “……这种事情,为什么你现在才告诉本宫?”燕太妃几乎想要吐血。“这都多久了!”怪不得她一个孙子孙女都没见到不说,也从没听说儿子哪个妻妾的肚子里有动静……敢情她儿子私底下和她较上劲了! 花凌容深深低下了头。“是阿容没用。阿容总想着,若是阿容对五爷再好一些、更好一些,说不定五爷就会被阿容感动,那谁也不会知道这回事。但现在、现在……”她越说越委屈,声音也哽咽了:“流言蜚语越来越多,阿容实在等不下去了!” 燕太妃只觉得头疼。“……什么流言蜚语?” “还不就是那些……母鸡竟然不下蛋,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些难堪的词句,花凌容刚说出来就真哭了。 听着嘤嘤的哭声,燕太妃用力闭了闭眼睛。这特么是要死啊!“那你也该先告诉本宫!”她带着怒气指出这点,“为什么直接去找太后?你这是觉得本宫处理不了,是吗?” “不是,母妃……”花凌容想争辩,但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任何一条能说出口的借口。 燕太妃简直要被气晕了。这种事不经过她同意,花凌容就直接报给了太后,甚至还牵扯到了皇后……“你现在莫不是还要告诉本宫,太后已经全知道了,才找皇后过去?”那她真是要被这个儿媳给害死! 花凌容拨浪鼓一般地摇头。“没有!无凭无据的事情,阿容怎么会贸贸然指认皇后娘娘呢?” 好在还没蠢到家!燕太妃此时心中只有这么一种想法。“什么叫‘贸贸然指认’?”她厉声道,“难道你以为有指认皇后娘娘的机会?且不说这事儿和皇后娘娘一点干系也没有;光凭陛下的宠爱,就没人可以动皇后娘娘一根汗毛!如果有,本宫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主意——你肯定会后悔的!” 假如说花凌容之前对此还有一丝妄想,而在真的见识过皇帝宠爱皇后的程度后,她也就生生省下了自己的那份心;因为燕太妃说的一点也没错,和皇后作对,死的只会是她! “阿容自然不敢多加幻想。”花凌容赶紧保证,“而且照皇后娘娘的意思,她也不想管这事情……” 燕太妃本想问皇后知不知道自己儿子对她暗生情愫的事情,但转念一想,皇后那是有名的聪明,当然已经知道、并且不想惹祸上身,这才果断拒绝。 “皇后娘娘才是个明白事理的,”她叹了一口气,“只能希望陛下知道了以后,不会怪罪你和本宫!” 花凌容无法接话,因为她也不想把自己赔进去。“但是……”她犹豫道,不敢说下去。 燕太妃很烦花凌容这种表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若萧旸一直那么下去,她就永远别指望抱孙子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别的都可以,这是万万不行的! “行了,这事情本宫知道了。”燕太妃无力地挥了挥手,“本宫会找个日子和旸儿谈谈的。” 花凌容真心不想质疑燕太妃的话。可问题在于,若是说说有用,她早就打动萧旸了好不好? 见她脸上更加为难,燕太妃就更无力了。“今日你先回去罢。凡此总总,等本宫再想想办法。”她停顿了一下,又道:“若是太后再问起此事,你可知道怎么回答?” 听出这平静语气后的威胁,花凌容背后一悚。看起来,若不是她刚才卖了一把苦肉计,现在怕是早被揭掉一层皮了!“阿容知道。” “打死了都不能说出去,知道么?”燕太妃还是不太放心。“若这事儿传出去一星半点儿,从本宫到旸儿再到你,绝对没一个有好下场!” 花凌容连连点头。她只想让萧旸回心转意,肯定没有再想把性命赔上的道理! 婆媳两人就此事达成一致,花凌容便出宫去了。燕太妃平日作息规律,但被这事儿一搅合,小憩的心情都没有了,只半倚在榻边想事情,愁得不行。 这事儿捅到太后那里,太后还叫了皇后过来……这么大的动静,西内苑里长眼睛的都看见了,更不用提原本就非常关注宫中动静的阴太妃。 “泰王妃?”她一边听着太监的汇报,一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都没完全睁开,“燕太妃一向都少事,她能有什么事?” “老奴也不知。”那老太监神神秘秘地道,“听含章殿里的人说,泰王妃先来,和太后说了些什么。两人说的时候还屏退左右,显然是些隐秘的。” 除了一件事,阴太妃想不出任何别的理由,关于花凌容见太后。“她终于是忍不了了,”她冷笑一声,“不过已经比本宫想象的长久了不少。” 萧旭萧晨得了萧旸对元非晚有意的事情后就告知了他们母妃,所以阴太妃早就在等着了。今日之事,只能说正中她下怀。 不过,主子知道,并不代表下人也知道,所以老太监没听懂阴贵妃的意思。“娘娘,您这是……” 阴太妃自然没有给萧旸保密的心情,只不过这事儿保密对她还有用,所以她不会很快把底牌甩出来。“没事儿,你继续说。” “后来皇后娘娘到了含章殿,三人议事,也没让别的谁靠近。”老太监继续道,故意压低了声音:“再后来,内侍监华公公就来了,请走了皇后娘娘。” 阴太妃这回报以很大的一声冷哼。 别的不说,皇帝肯定是特意来叫皇后回去的!不然哪儿有那么巧?当她还是阴贵妃、最受宠的时候,她也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心里头自然酸溜溜。 不过这酸气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毕竟她现在都是太妃了,总纠结过去的事情也没有多大意义。“她们说了什么,你可打听到了?” “若是含章殿里的其他宫女,怕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老太监故意卖了个关子,“但老奴那里的眼线机灵,抢着去殿里通报了一声。” “还不快说?”阴太妃啐了一声,“本宫难道短过你的好处?” “是是,是老奴的错。”老太监闻言喜上眉梢,急忙就抖了出来:“那宫女进去时,皇后娘娘正好说到最后一句,‘那就不太好办了’。” 阴太妃蹙起眉。“就这一句?” “当然不止。”老太监赶紧补充,“听那宫女说,当时情景,王妃娘娘很是紧张,皇后娘娘似乎有些为难,而太后娘娘脸色不太好。” 阴太妃一听就笑了。太后脸色不好?看来是在皇后那里碰了个软钉子!“聪明人都知道不要惹事上身……”尤其是不能掺和一些影响名节的事情;别的女人还罢了,皇后怎么能不爱惜羽毛呢? 老太监不懂这些事,但他懂到手的金子就够了。而阴太妃翻来覆去地把这事儿想了几遍,也是一下午没睡。 “这几个人,真真是有趣极了。”阴太妃给这件事下了个最后的定论,唇边噙着抹不去的笑意。“看来也是本宫出手的时候了呢……” 阴贵妃的计划需要内外联合,所以她很快瞅了个时机,让人把暗信送出去。这事儿她早就做惯了的,西内苑又不比太极宫戒备森严,所以萧旭很快就拿到了母妃的手书。他打开只瞅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然后即刻吩咐侍从去请萧晨。 秦王府和江王府本就离得不远,更何况在正事通常已经做完的下午,萧晨有得是空闲。这不,兄长一叫,他就麻溜儿地去了秦王府书房。 阴太妃的手书很短,萧晨短短两眼就看完了,瞬时脸上放光。“瞧,我就说是真的吧?” 萧旭把那截小纸卷接回去,凑到燃着的香束边上,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焦黑下去、然后变成灰烬。“是没错,”他慢慢道,脸上显出一片沉思之色,“但要如何做,还是得好好谋划谋划。” 萧晨一听也是。他在兄长边上盘腿坐下,两手虚虚地按在长几上。“老五那里肯定简单!看他那模样,就差把痴心一片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什么痴心?”萧旭冷笑一声,“不过是蠢而已。”哪个女人不好?看上当今皇后、还不想放弃,不是蠢是什么? “没错……”萧晨无法不表示赞同。“但这不是正好吗?”他笑起来,颇有些邪气,“不然咱们要做的岂不是更难?” 萧旭点头表示肯定。“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饵对了,老五就一定会上钩。他也确实不影响咱们,可谁让他正好有用?”他说着撇了撇唇,“就是不知道,另一边要怎么办。” 萧晨一听也皱起了眉。因为相比于哄骗萧旸,元非晚这头就显得难搞多了,简直是几何级数一般的增长—— 如何把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骗去和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见面?还在她可能已经知道有人要利用这个蠢男人做文章时? 两兄弟两两对视了半晌,竟然没有人能提出第一个办法。那些想法都在他们脑海里滚过,还没说出口就被毙掉了,因为怎么想元非晚都不会入觳! “这理由确实难找。”萧晨最后没忍住叹了口气,“不如这样,老五咱们搞定,另一边就交给母妃吧?好歹她们同在宫里啊?” 萧旭正想点头,忽而注意到外头一丝动静。“谁在哪里?”他厉声道,同时站了起来。   ☆、139第 139 章 表面上看,元非晚不接泰王府的烂摊子,太后就只能让花凌容自己先去和燕太妃谈谈。背地里,唯恐天下不乱的阴太妃已经通知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准备借题发挥,闹些幺蛾子出来——当然了,越大越好。 不过这并不是众人最关心的事情。在第二天的太极殿上,被提上议程的是吐蕃—— 因为太子逼宫的大盛方面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剩下被当做俘虏的吐蕃使团还关着。就算后来被证明是栽赃嫁祸,他们也就换到一个条件比大牢好点的地方软禁而已,相当于变相坐牢。 “来者是客,不管情况如何,总不能一直关着。”大理寺卿阴秋如此进言。“如今时机成熟,也该处理一下了。” 御座上的萧欥扫了阴秋一眼,面无表情。 虽然他对阴秋主动提起这件事持怀疑的保留态度——他总觉得阴秋不是真的全心全意只想解决案子,而很可能别有所图——但在这件事上,阴秋说得没错。 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照礼节,大盛无论如何都该放吐蕃使团离开。如今吐蕃使团内里出了差错,他们暂时扣押可以,然而一直拖着、不给个说法也是问题。 可话再说回来,就以吐蕃的德行,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既然如此,大盛也没必要太客气。 综合以上两点,这问题就在一个度上。到底要怎么做,才最适合如今微妙的时局?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萧欥果断地把烫手山芋抛了出去。 太极殿上先是一片寂静。众臣都低着头,不动声色地交换眼神,企图从别人脸上看出意图。他们不说话,萧欥也不着急,只悠闲地等着。 最终,还是御史大夫虔立本先开了口。“回陛下,虽说吐蕃使团宣称自己完全不知情,但在太上皇、太后、陛下、皇后及诸位大臣之前敬献的歌舞,他们竟然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可见之前毫不用心。若不是陛下及皇后娘娘反应机敏,现在是什么情况,可不好说。” 调子是从严处理?阴秋听着,脸上没什么波动。 这调子一定,紧接着又一个御史出列道:“虔大夫所言极是。陛下和皇后娘娘成功化解那次危机,那也是赖着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洪福,与吐蕃毫无干系。也就是说,吐蕃使团犯下的错误,本是个致命之错。故,微臣建议,不能姑息!” “微臣附议!” “微臣也附议!” 一大票大臣纷纷表示同意,里头还多是文臣。萧欥眯着眼看着,深觉这群人对他太放心了——竟然一溜儿都是主战派?他们确实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吗?还是说,因为这事情牵扯到皇后,大臣们就觉得他一定会不择手段地给皇后找回场子来? “国丈,对于此事,你可有什么见解?”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元光耀应声出列。他还是司农卿兼太师,但萧欥称呼的是国丈,那就明摆着想听来自一个国丈的意见,而不是别的什么身份。“此事有关皇后娘娘,臣本该避嫌。不过陛下问起,臣也只能说,臣听凭陛下处理此事。” 他这话说完,离他最近的魏群玉就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听着是万金油式的回答,但无论是看脸还是听声音,元光耀似乎都很平静……这可不符合元府和吴王府的传统。如此看来,关于此事,元光耀早考虑过了吧? 当事人亲爹的反应比其他人还冷静,众臣不由又安静下来,心想皇帝难道不打算借此事踏平吐蕃?应该不至于才对啊…… 萧欥不怎么意外。元光耀向来是谨慎小心的性子;就算他心里恨不得把吐蕃的一群人都绳之以法,但若要他为了一个人的安危而认定借此发动战争是合理的,那就太视黎民百姓于无物了。 “如此,朕知道了。”萧欥颔首,重新开口问:“还有没有别的意见?”这时候,他多扫了那些还没吭声的大臣一眼。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图。搞什么鬼,新皇帝的心思也这么捉摸不定?还能一起愉快玩耍吗? 结果,在真的有人回答之前,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还久。 “回陛下,臣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出声的人是顾东隅。 太极殿上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人人都竖起了耳朵。 要知道顾东隅现在是鸿胪卿暂任中书令,差不多也能算三个宰相之一。在李氏倒台后,尚书仆射一职还在空缺中,三宰相仅存其二。门下省侍中兼任太傅的魏群玉最近好像也被传染了惜字如金的毛病,搞得他们这样的底下人实在摸不清上面的意向。 光从上面这点来说,顾东隅的态度已经很重要。 另外,作为国丈,元光耀不好表态,确实是事实。然而,和他是好友的顾东隅就没这个顾虑啊!如果是顾东隅的话,他一定知道元光耀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如果先知道皇后那边的态度,他们再说话不是更安全么?至少能保证不得罪皇后一派啊!不得罪皇后就是不得罪皇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说。”萧欥倒没想那么多,简洁道。 顾东隅拜了一拜,才继续道:“臣以为,此事可大可小。若是想要彰显我大盛之气度,不与小国一般计较,那意思意思地给个教训,也就够了;若想要壮大我大盛之国威,那自然是同诸位同僚们所说,杀一儆百,好让周边其余小国闻风败退。” 众臣一听——哟,顾东隅果然是有名的会说话!不说自己的态度,倒是把两种可能都搬上去说了一通,还不得罪任何一边!这功力,他们得学着点啊! 然而萧欥没有太大反应。因为他知道,顾东隅不会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就算顾东隅没有之前那样锋芒毕露,但那锋芒只是藏起来了而已,并没有消失。 “进献的歌舞表演混进了刺客,的确是极大的失职。”顾东隅不急不缓地陈述,“若不是吐蕃使团,这件事牵扯就小,可以轻松处置。但现在已经牵涉到了吐蕃使团,那臣觉得,就必须考虑两国因此交恶而带来的最坏结果。” 众臣听得一愣一愣的。全是大道理,没错;找不出可以反驳的,也没错;但再这么说下去,顾东隅该不会想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对吐蕃使团高抬贵手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萧欥微微眯眼。 “回陛下的话,”顾东隅恭敬回答,“臣以为,若能让苍生百姓免于战火荼毒,自然是要努力做到的。” ……不会真要轻轻放过吐蕃吧? 众臣一时间都愣住了。可见到萧欥听着还微微点头,他们就更惊讶了—— 怎么可能?有西北战场的经历在,萧欥绝对痛恨吐蕃;再加上吐蕃刺客的目标还是他最心爱的皇后…… 这两点加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萧欥该立马下令踏平吐蕃呢?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想歪了。因为萧欥沉吟了一小会儿,说的是:“朕明白你的意思。若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最好的。” ……啥?! 众臣现在彻头彻尾地惊呆了。 这么含蓄的表达方式,谁听得懂啊?所以说,在他们都想错的情况下,皇帝是如何明白顾东隅的正确意思的?果然是因为不管是顾东隅还是皇帝,他们都不够了解么? 一直在边上听着的魏群玉也终于舍得开口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顾卿的主意确实妙。”他停顿了一下,“就不知道,对此顾卿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呢?”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在心里狂点头。他们没想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因为他们潜意识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实现;如今顾东隅提了出来,那他就是有办法了? “魏太傅说得对。”萧欥表示同意,“若顾爱卿有什么好的意见,尽酢貊来吧。” “好与不好,还要陛下及众位做见证。”顾东隅倒也没把话说太满。“以臣的拙见,该让吐蕃的二位王子和国师再当庭呈辩一次。” 一群大臣都不懂顾东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顾东隅的意思是,只要让这三人多上几次朝,吐蕃就会主动俯首称臣了吗? 可不管怎么说,就算没有顾东隅的建议,葛尔东赞、布德贡赞以及阿诗那社尔都是必须要提的人。所以隔了不多久,人就到齐了。 在从吐蕃出发时,布德贡赞从未想过这种发展—— 原本好好的计划被冲得七零八落,他还在大盛做了阶下囚,有生以来头一回;如今虽然待遇好了一些,但也是软禁,根本不能出门。若想全须全尾地回到吐蕃去,怕是得刮两块肉下来—— 什么?问为什么要掉肉? 那还不是因为萧欥?就以这男人对阵吐蕃时眼也不眨的铁血作风,他绝对有理由相信,这个新皇帝会比旧皇帝难打交道,而且是难得多! 至于葛尔东赞,他也这么想。相比于布德贡赞,他甚至更有经验—— 被从白兰羌生擒的人可是他!被千里迢迢装在囚车里运到长安的人也是他!被软禁在长安好几年做人质的人,还是他! 一朝风云动,旦夕朱颜改,他根本措手不及!新帝的作风很明显比太上皇强硬,那他这种本来作用就是大盛要挟吐蕃砝码的人……别说回吐蕃,保全性命都是好的!毕竟,如果新帝做出御驾亲征、打掉吐蕃这事,看着也不是不可能! 如此一来,当萧欥问他们对行刺皇后这件事有什么话可说时,两人只得承认自己有部分责任,没对手下人进行严格的排查。 “那你们这是认罪了?”萧欥轻声问,手指小幅度敲了一下御座的纯金雕龙扶手。 两兄弟对视一眼,胆战心惊地点了头。要不是无法全部否认、且推卸责任更可能激怒萧欥,他们才没有这么老实! 萧欥似乎没察觉这种小九九。“既然如此,你们自己说,此事要如何收尾?” “这……”布德贡赞顿时张口结舌。他本以为萧欥一定会提出一个不平等条约、他都已经准备着讨价还价了,结果对方却问他这个? 这就比刚才元光耀的情况复杂了。因为不管是葛尔东赞还是布德贡赞,都没法说出“任由皇帝处置”这样的话。若他们如此说了、萧欥也果真照他的想法做了,那还有他们活路吗? 真到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却是看着弱柳扶风的阿诗那社尔。“皇帝愿意让臣等提出解决方式,此种慷慨和诚意实在令人敬佩。臣等失察,也一定会给一个令陛下以及诸位都满意的答复。”他顿了顿,“不过在那之前,臣等需要商议一番,以匹配陛下开诚布公的态度。” 还要商议? 众臣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谁知道这三人又要动什么小心思?不过话再说回来,他们大盛满朝文武,才智加起来难道还比不过三个蛮夷之人? 这么想着,众臣的目光就若有似无地投注在萧欥身上,想知道皇帝态度如何。 但事实上,萧欥当然没有耐心听取吐蕃意见的好脾气。他这么说不过是做做样子;因为不管如何,最后都是他说了算!阿诗那社尔想要和人商议也没问题,因为就算他们几个是孙猴子,也早已翻入了他的五指山—— 插翅也难飞! “国师倒也诚恳。”萧欥这么说,但从表情到语气都没显出他对吐蕃有一丝好感。“既然如此,就给你们三天时间。等三天之后,朕希望能听到令双方都满意的处理结果。两位王子,可有什么异议?” 往后拖时间有什么不好的?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立刻就同意了。 “诸位爱卿的意见如何?”萧欥又问殿堂上的其他大臣。 没人反对。因为这决定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三天也就是个很短的时间;他们绝对等得起,而吐蕃再怎么打算也就那样了。只不过,很多大臣还是偷偷地斜眼看吐蕃三人—— 多活三天和少活三天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趁早同意任打任骂算了! 然而却有几个人很喜欢三天这个期限。比如说阴秋,比如说萧晨,比如说萧旭。他们现在基本明白,若他们想要从中渔利,就该在这三天里做好万全准备! 此次散朝之后,大臣们都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准备和自己人商量一下吐蕃的问题。元光耀和顾东隅也一样;两人按例多说了点话,约好下午再见面,便各自上班去了。 一般情况下,衙门里每日要做的正事半天就能做完。下午若是没轮到值班的人,就可以回自己府上。顾东隅紧赶慢赶,终于抢在午膳之前搞定了所有事物,回家随便吃了点就休息去了。反正他一人吃饱就行,也不用太多讲究。 等午后起来,顾东隅就听到了门房传的话,说有人在外头等他。 这很常见。哪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府上每天没几个人拜见?没到门庭若市的程度,就该说那位大臣低调得很了。 所以顾东隅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一边让人服侍他穿衣服,一边懒散地问:“这次又是谁?” 反正肯定不是和他约好的元光耀……若是元光耀来,那人早就领到里头来了,根本不用告诉他!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最烦没事儿跑上门来送礼打关系的吗?门房处理此类事件应该也有经验了,为何还要通知他? 侍从悄眼觑着主子的脸色,觉得自己背后发凉。“是顾……顾……”因为顾东隅和顾家早拆伙了,而顾东岭新近被撤职,所以称呼变得很尴尬;不能按辈分,也不能按官职。 顾东隅这回真皱起了眉头。“是他?”怎么又来了?难道他之前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小奴也不知道。”侍从赶紧撇清自己,“不过门房来报,说顾……宣称,您若是不见他,一定会后悔的。” 顾东隅的第一反应就是冷笑。顾东岭这是长进了,敢威胁他了?就以顾东岭的地位,还能知道什么足够让他后悔的事情?他现在一没父母二没夫人三没子女,谁也休想抓到他的弱点! 萧欥似乎没察觉这种小九九。“既然如此,你们自己说,此事要如何收尾?” “这……”布德贡赞顿时张口结舌。他本以为萧欥一定会提出一个不平等条约、他都已经准备着讨价还价了,结果对方却问他这个? 这就比刚才元光耀的情况复杂了。因为不管是葛尔东赞还是布德贡赞,都没法说出“任由皇帝处置”这样的话。若他们如此说了、萧欥也果真照他的想法做了,那还有他们活路吗? 真到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的却是看着弱柳扶风的阿诗那社尔。“皇帝愿意让臣等提出解决方式,此种慷慨和诚意实在令人敬佩。臣等失察,也一定会给一个令陛下以及诸位都满意的答复。”他顿了顿,“不过在那之前,臣等需要商议一番,以匹配陛下开诚布公的态度。” 还要商议? 众臣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谁知道这三人又要动什么小心思?不过话再说回来,他们大盛满朝文武,才智加起来难道还比不过三个蛮夷之人? 这么想着,众臣的目光就若有似无地投注在萧欥身上,想知道皇帝态度如何。 但事实上,萧欥当然没有耐心听取吐蕃意见的好脾气。他这么说不过是做做样子;因为不管如何,最后都是他说了算!阿诗那社尔想要和人商议也没问题,因为就算他们几个是孙猴子,也早已翻入了他的五指山—— 插翅也难飞! “国师倒也诚恳。”萧欥这么说,但从表情到语气都没显出他对吐蕃有一丝好感。“既然如此,就给你们三天时间。等三天之后,朕希望能听到令双方都满意的处理结果。两位王子,可有什么异议?” 往后拖时间有什么不好的?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立刻就同意了。 “诸位爱卿的意见如何?”萧欥又问殿堂上的其他大臣。 没人反对。因为这决定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三天也就是个很短的时间;他们绝对等得起,而吐蕃再怎么打算也就那样了。只不过,很多大臣还是偷偷地斜眼看吐蕃三人—— 多活三天和少活三天有什么区别?还不如趁早同意任打任骂算了! 然而却有几个人很喜欢三天这个期限。比如说阴秋,比如说萧晨,比如说萧旭。他们现在基本明白,若他们想要从中渔利,就该在这三天里做好万全准备! 此次散朝之后,大臣们都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准备和自己人商量一下吐蕃的问题。元光耀和顾东隅也一样;两人按例多说了点话,约好下午再见面,便各自上班去了。 一般情况下,衙门里每日要做的正事半天就能做完。下午若是没轮到值班的人,就可以回自己府上。顾东隅紧赶慢赶,终于抢在午膳之前搞定了所有事物,回家随便吃了点就休息去了。反正他一人吃饱就行,也不用太多讲究。 等午后起来,顾东隅就听到了门房传的话,说有人在外头等他。 这很常见。哪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府上每天没几个人拜见?没到门庭若市的程度,就该说那位大臣低调得很了。 所以顾东隅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他一边让人服侍他穿衣服,一边懒散地问:“这次又是谁?” 反正肯定不是和他约好的元光耀……若是元光耀来,那人早就领到里头来了,根本不用告诉他!难道他们不知道,他最烦没事儿跑上门来送礼打关系的吗?门房处理此类事件应该也有经验了,为何还要通知他?   ☆、140第 140 章 从入主太极宫以来,萧欥和元非晚依旧照着从前在德王府时的样子,日日食宿在一起。以前还有萧欥出门办事未回的情况,现在倒是更黏糊了——身为帝后,做什么事情都是别人进宫来见他们,没大事基本不用出门啊! 所以,如此一来,每日午膳和晚膳之后,两人都能说说话。有时候是正事,有时候只是单纯的谈情说爱。每逢后者,不管是在甘露殿还是立政殿,宫女太监们都会识相地退出去,再在心里夸一声帝后简直是天下夫妻的典范。 今日也是一样。两人一起吃了饭,在消食的功夫,萧欥便告诉元非晚今日太极殿上发生的事情。“这事儿是三司会审没错,大理寺卿提出来也无可厚非。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 “确实,”元非晚表示赞同,“光那个姓氏就不对头了……但若他没有说更多的,那咱们也只能等,等他露出破绽。” 萧欥想想也是。他从未设想过,他登基以后就万事大吉了。但既然他已经掌握了更高的权力,对付某些人就会更加游刃有余,实在不急。 “照现在的情形,越等下去对他们越不利。”他慢慢道,“所以,就算不能一举成功,他们也肯定会想着动摇咱们的根基。” “就是这个理儿。”元非晚继续点头。 “那就暂时先放着吧。”萧欥道,在心里记了一笔。“另外,今日你可没听顾先生发表意见时,其他人的反应……那叫一个呆若木鸡啊!”他一开始就称呼顾东隅顾先生,已经习惯了。朝堂之上的称呼要显出皇帝的公正不偏颇,所以那时候就唤顾爱卿。 这语气里带着无法忽视的揶揄,元非晚被逗乐了。“我听着你倒是很高兴?” “那不是肯定的吗?”萧欥也笑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知我者莫若顾先生啊!” “所以世叔提出来要让吐蕃三人上殿,为的就是先打好面子上的基础——吐蕃犯事在前,其后大盛还非常慷慨地给了吐蕃商议对策的时间……”元非晚依旧笑着,但说出来的话可不是那么回事。“可实际上,不管他们商议出什么来,最终都要以我们的意见为准!” 萧欥赞赏地注视她。“没错!” “面子也要,里子也要。”元非晚继续道,同时在心里给她男人及世叔的凶残指数上再加了一颗星—— 这是好处全占、绝不吃亏的节奏啊! 但话说回来,谁让吐蕃自己做事儿不灵光,落那么大一个把柄在他们手上呢? “对吐蕃,也是该收网的时候了。”萧欥给这件事做了个总结。“已经三年过去……实在不能再拖了!” 元非晚知道他的拖是什么意思。因为若是他们前些年补给足够,他们早就乘胜追击地把吐蕃打了下来,而不是让对方苟延残喘到现在。“就差最后收口,”她微微一笑,“三日之后,便可见分晓!” 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等这事儿过去,便让顾先生正式接过中书令的职位吧。”萧欥道,“我觉得也没谁比他更合适了。” “这你说了算。”元非晚没兴趣掺和这个。因为她知道,以顾东隅的能力,做到那样的位置是迟早的事。 “到关键时刻,你倒是甩摊子不干了。”萧欥没忍住笑出来,“难道不是升官才最让人惦记着报恩吗?” 元非晚才不会被这种话冲昏头脑。“能做到的人,不用我说,他也能做到;做不到的,再扶也贴不上墙。既然如此,要我白费口水做什么?” 萧欥嘴边笑容的弧度更大了。他夫人这么说,不仅和拉帮结派划清了界限,同时还表示了对他眼光的绝对信任…… 所以说,他上哪儿找这么懂事的夫人?会帮他排忧解难,同时也不逾越一步! “有些时候,你就是太省心了。”萧欥想了想,最后只能得出这么个结论。让他怎么能不拼命宠爱她? 听得这话,元非晚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你这是还嫌事情不够多?让我想想啊……”她掰着手指算起来,“中书令算你找到了,还有尚书仆射、尚书左右丞、尚书中司侍郎、散骑常侍、刑部尚书、礼部侍郎……都还空着呢!” 萧欥听着就头疼。李党确实已经处理完毕,然而李党根基太深,以至于拔除以后朝中就很明显地无人可用。“别说了,”他觉得十分闹心,“这问题实在够呛!” “瞧吧,”元非晚道,有些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这些你可别让我出主意,能烦掉一大把头发呢!” 虽然萧欥正心烦着,但被夫人取笑他还是听得出来的。“好啊,你竟然看我笑话!”他佯怒道,然后就扑到元非晚身上,上下其手,好一阵咯吱。 在身手敏捷程度方面,元非晚从来比不过萧欥。所以她最后只能被萧欥按在长榻上,躲藏不能,抑制不住的笑声撒了满榻。“行啦,行啦,”她忍不住讨饶,“不行啦,放过我。” 萧欥仍有些意难平。“你说你,什么时候养成了看我好戏的坏习惯?”他伸手掐了掐元非晚微微泛红的脸颊,“快把主意交出来!不然就不放过你!” 元非晚瞧着他故意抬高、做威胁状的手,没骨气地决定投降。反正她也不是认真地不想说……“加一次秋试,”她道,音调里还带着残余笑意的气音,“没人就选几个出来啊!” 萧欥瞬时就笑了。 照大盛的规矩,科举就三年一次,定在春天。若是要赶考,前一年就该从推举、乡试开始准备了。而前代传下来的官员录用制度,推举的比例比科考大得多。科举间隔时间长、加上录取的人少,想高中,难度还真不是一般级别。 李党一派基本都是推举上来的,可想而知被拔除后留下的缺口有多大。这缺口不能通过继续推举来填补,那就只能从科举方面入手。 萧欥早就想到了这点,可谓和元非晚心有灵犀一点通。然而这事儿有一个问题,就是前朝没有先例。“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才好,”他问,“你想的是什么?” “有登基大赦,怎么不能有推恩呢?”元非晚反问他,“不在正科之内,就新取个名字……比如说,恩科?” 萧欥眼前一亮。“好,听着就不错!”他大大地在元非晚脸颊上香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啵声。“我就知道你一定会!” 虽然这尺度和他们之前的各种十八禁镜头根本不能比,但元非晚还是被暧昧的声音弄红了脸。要死,就不能小声点吗? 得了法子,萧欥就继续忙去了。当然,做正事之前,他还不忘告诉元非晚,说凡是欠下的份儿以后都会补上,直把她闹个大红脸才罢休。 既然有放松的空闲,元非晚当然不会放弃,自行回立政殿就寝。萧欥说到做到,她还是好好补觉。不然,难道真留在甘露殿里帮萧欥批折子啊? 而在她沐浴之后,谷蓝终于没忍住问了她一个问题:“娘娘,您最近可觉得身体有所不适?日子好像晚了啊?” “嗯?”元非晚想了想,觉得谷蓝好像说得没错。“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忙过头吧。” 这理由简直无可辩驳。“不用请太医来看看吗?”谷蓝还是有些疑虑。要是让皇帝知道她们没好好照顾皇后,那不是死定?而且话说回来,皇后对她们素来非常好,她们也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元非晚一想到可能流水一般送到她面前的补品,顿时激灵灵打了个抖。“一点儿小问题,别大惊小怪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本宫多休息一下,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 谷蓝听着也觉得有道理。“那过几日再不来,婢子就去请太医了?” “陛下还说使唤不动你们,”元非晚忍不住点了点婢子的额头,笑骂道,“他却不知道,你们这罗嗦程度早就赶上他了!” 谷蓝挨了元非晚一下戳,也没躲开,只小幅度吐了吐舌头。“那婢子服侍娘娘就寝。” 元非晚笑着应了。最近事务确实繁忙,她几乎一沾被褥就陷入了睡眠。在还有一丝意识的时候,她隐约想到,她忘记告诉萧欥顾东岭的事情了;但她转念一想,觉得等暗卫把事情查出来后再告诉萧欥也来得及…… 还没想完,她就真的睡着了。 元非晚飞快地进入了黑甜乡,一个梦都没有做;但可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好命。 就比如说泰王府的这个夜晚。因着某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从泰王萧旸到王妃花凌容再到府中下人,没一个能睡踏实不说,能睡着就不错了。 花凌容把泰王府里的内务捅到了太后那儿,就连元非晚这个皇后都知道了;再加上燕太妃的缘故,萧旸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毫无疑问,他即刻对花凌容大发雷霆。花凌容本是心虚,但被他一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顶了几句回去。 这么一来,可捅了大篓子。萧旸怒气更加高涨,最后还勒令花凌容回屋反省。花凌容一回去,就自顾自地在屋里哭。午饭没吃,晚饭也没吃。萧旸气得狠了,也毫无胃口。 最大的两个主子反目相向,整个王府鸡犬不宁,人人自危。虽然王爷王妃平日里相敬如冰,没什么夫妻感情的样子,但吵成这样可是第一次见……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能闹得清其中原委的大概只有已经得知萧旸心里有其他人、那个其他人还是皇后的孙华越。只要知道这个以及今天花凌容进了宫,再加上一丁点的推理能力,就能得出正确结论—— 花凌容终于忍不住,往上告状去了! 孙华越还不知道,花凌容告的还不是燕太妃,而是太后;甚至,连皇后本人也知道了。她只知道,花凌容先把这事说了出去(不管出自什么理由),以后若是顾芳唯那里走漏了口风,大家也只会想到花凌容身上、而不是她…… 这么一想,孙华越就从一时得意说多了的后悔中安下心来。左右不关她什么事情,那就随便他们吵,她只需要看戏就好! 这个夜晚,同样不平静的地方还有一处,就是吐蕃使团暂住的驿馆。 他们从进长安开始就住在那里,直到因为牵连到刺杀元非晚后改进了刑部大牢。太子倒台后,他们总算摆脱了牢狱的无妄之灾,重新搬回了这里。 至少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都是这样。葛尔东赞不同,因为他已经在长安快三年,有个专门的、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给他住。 当然,在此时,不管是驿馆还是小院子,都没多大差别。因为外头都被大盛军队围着,处于严加看管的状态下,连只鸽子都飞不进。 “……这可真是要人命。”布德贡赞喃喃道。因为他们三人已经从上午商量到了星夜西沉,仍然没能得出一个相对好的处理方式—— 所谓相对好,就是至少能让他们全须全尾地回到吐蕃、同时不付出太大的代价。 脑袋连轴转了接近七个时辰,葛尔东赞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三日之期,如何够用?”他简直都想打退堂鼓了—— 如果注定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还不如痛快点! “咱们不能就这么放弃。”阿诗那社尔还在坚持。“若是放弃了,吐蕃便是大盛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国师,你难道还以为,现在吐蕃不在大盛的觳中吗?”葛尔东赞没忍住问。如果阿诗那社尔这么想……那根本不是乐观,而是天真吧? 这让阿诗那社尔卡住了一瞬间。他从来不蠢,自然知道葛尔东赞说的事实。如今吐蕃内部群龙无首,就他们三个还能管点事;结果他们又全落到了大盛手里…… 照擒贼先擒王的说法,他们吐蕃已经败了! “早知道就不算计什么借题发挥了。”布德贡赞用力地按着太阳穴。“这还不是我们做的,就已经这样;若真照着之前的计划做,那还不知道如何呢!” 阿诗那社尔听了更加沉默,因为他正是那个计划的主要提出者。现在看来,实在是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馊主意。 大概是这种沉默太明显,布德贡赞注意到了。“国师,你可别介意。”他赶紧找补道,“来长安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葛尔东赞在一边听着,没说话。虽然他觉得阿诗那社尔该为此负责,因为他的调查不力以及玩忽职守;但他们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再责怪阿诗那社尔也无济于事。 “为今之计,只能尽力保全了。”布德贡赞又道。“保住一点是一点……”他说着望向阿诗那社尔,“那句中原土话怎么说的来着?留得青山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诗那社尔帮他补全,但姣好的脸上却是一片阴沉。“照大盛皇帝的意思,他怕是觉得,不管给咱们多少天,最后还是他说了算。给出那些时间,只不过是彰显他们所谓的大国气度而已。” 布德贡赞张了半天嘴巴,无法反驳。“……那咱们是要做好最坏准备?”好半天,他才这么说,垂头丧气。 三人一同沉默了。所谓最坏准备,就是割地赔款,还有什么?反正钱是一定要赔的;土地之类,也许还能争取一下……只是也许而已。 “若大盛真要求咱们割地,咱们该怎么办?给他们?”葛尔东赞没忍住问。“然后我们再抢回来?” 不是他多疑,而是,吐蕃地方虽然不小,但地势太高,能种青稞的好地都没几块;若是把那些割让出去,想要东山再起……不是说不可能,但至少得过个几十年! 这点基本知识,布德贡赞和阿诗那社尔还是有的。 “搞不好,大盛方面就是这么想的。”布德贡赞更加无力,“不用说地了;只要他们要求咱们把粮食全赔上,就已经能达到目的!” 没有粮,谁也打不成仗;以前他们还可以靠掠夺周边小国来补充自己的补给,比如说白兰羌;然而现在,那些小国都已经在大盛治下,想抢都没可能—— 那等于直接撕毁表面的和平,向大盛传递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赶紧来打我们吧! 打不打都是一个死,也无怪房间里气氛沉闷。 “那看来,只能拿出最后的办法了。”冷不丁地,阿诗那社尔说了一句。 “……什么办法?” “……还有办法?” 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兄弟俩几乎是同时问出了自己的话。这让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又把目光重新转回阿诗那社尔脸上。“还有什么办法,快说!” “如果要保全咱们吐蕃,只有求大盛网开一面。”阿诗那社尔冷静道。 但两个吐蕃王子都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可这根本不可能啊!”别说葛尔东赞怀疑,布德贡赞都不得不这么说:“送到嘴边的肥肉,哪里有不吃的道理?” 阿诗那社尔却很认真。“如今的大盛,谁说了算?”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这么明摆着的问题还要问?“自然是大盛皇帝。”从宴会的情况看,新帝怕是已经搞定了朝中的大部分大臣。那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没错。”阿诗那社尔点了点头。“所以,只要让他松这个口,咱们吐蕃就安全了。” 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更觉得这是异想天开了。 让谁松口都有可能,让萧欥松口? 萧欥那是什么人啊?十三岁就开始在西北打仗,不乏和吐蕃明暗交手,对吐蕃伺机而动的野心再清楚不过;五年军旅下来,那性子更是有名的冷酷,在大盛西部的剑南道到北部长条形、直到河西走廊的陇右道,都是他们这些外邦人最不愿意碰上的对手—— 因为萧欥从不知道什么叫穷寇莫追;他追求的胜利只有一种,就是全歼敌军! 如今阿诗那社尔竟然说,要让萧欥松口?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又是什么? “国师,我知道你一心为了吐蕃。”布德贡赞忍不住道,“但这种不可能的事情……”说说也浪费口水啊! 可没等布德贡赞说完,阿诗那社尔就打断了他。“没做之前,怎么知道不可能?”他微低下头,又抬起,“反正情况不可能更坏了,为什么不再拼一次?” 葛尔东赞明显地皱起了眉。“那是送死。”他可不奉陪! 布德贡赞没这么直白,但他也说:“国师,你再考虑考虑如何?” “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阿诗那社尔坚定地说。他的视线从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面上扫过,“忘了提,你们只要配合我就好。若我失败,也就我一个人死而已。” “……哈?你到底想干什么?”兄弟俩愈发震惊。 就凭阿诗那社尔的小身板,难道能和常胜将军萧欥单挑么?而若是对萧欥下毒什么的,好像也只能让大盛更加坚定对吐蕃出兵的决心吧? 葛尔东赞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布德贡赞在惊讶过后发现了唯一的可能。“难道……国师……”他有些结巴,显然难以置信。“怎么能……” 这种反应很蹊跷,因为布德贡赞向来没有口吃的毛病。葛尔东赞瞪着两个人看,目光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阿诗那社尔美得好像不是男人的脸上。 “莫非……”他也说不下去了。莫非阿诗那社尔想出的办法是勾引萧欥?然后萧欥一心软(或者碍于面子),就放过吐蕃了? “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阿诗那社尔还是很冷静,仿佛做出献身决定的人不是他。 布德贡赞还是很难接受。因为阿诗那社尔容貌出众,他已经觊觎他很久了。结果,垂涎了好些年的美人,竟然要给敌人占便宜?! 葛尔东赞再看向布德贡赞,终于发现自己之前到底遗漏了什么,关于阿诗那社尔为何在吐蕃王储之争中放弃他这个大王子、而选择他弟弟。相比于一个完全对男人没兴趣的他,对阿诗那社尔来说,明显偏爱他的布德贡赞肯定是个更好的选择—— 扶持一个爱慕自己的人上位,自然可以获得更多好处!   ☆、141第 141 章 因为预先被交代过的缘故,吐蕃的这个决定,阴秀和阴秋第二天下午就知道了。 “果然,江王殿下说得没错!”虽然传来的消息中吐蕃还没达成一致意见,但阴秋已经笃定,对方会照着他们设计好的路线去做。“就以那些外邦人的脑子,如何能和我们玩?” “稍加引导,他们就会做出自以为最明智的选择。”阴秀嗤笑道,“他们定然不懂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 阴秋再同意不过。“相比之下,江王殿下在这方面可是敏锐极了……先是看出了泰王对皇后有意,再是看出了国师对皇帝有意……啧啧!” 没错,虽然布德贡赞对阿诗那社尔有些不可言喻的私心,然而阿诗那社尔却对二王子没什么兴趣。他的确选择了帮助布德贡赞,但若更具有吸引力的人摆在他眼前,他肯定会改变心意,只有早和晚的差别。 如果说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差距不大的话,那萧欥比起布德贡赞,可不就强得多? 阿诗那社尔是生性喜欢挑战自己,还是喜欢成功后的那种征服感?其中缘故到底如何,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能察觉到这么隐秘的事情,给萧晨封个八卦之王的名号大概也不算过分。他不介意阿诗那社尔对萧欥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因为他要的只是这件事里可利用的部分—— 一大块狗皮膏药倒贴上来,若萧欥处理不好,名声可就臭了。而吐蕃嘛,不管怎样都是要灭得,只不过方式上可能有所不同而已。 “考虑到现今陛下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子,我实在不看好国师。”阴秀略有些忧心。“我真心希望,他能拿出点更聪明的法子。”阿诗那社尔和萧欥比体力肯定没什么希望,所以也许需要……下药? 阴秋完全明白堂兄弟的言下之意。“我听说,吐蕃的秘药之类不少,简直花样百出。”他撇了撇嘴,“你就不用担心了。另外,在表面上,你可别搅合这事。” “我当然知道。”阴秀保证。他们两个都姓阴,如若一起关系,定然容易被人猜出他们在后头动手脚。“我这几天都往龙首原去就行了。” 他们商量好以后,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但他们谁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已经一字不漏地进了两个暗卫的耳朵里,旋即就传到了元非晚那头。 “吐蕃国师心思不正是真的,但他是棵墙头草、可能借机反水?这事儿我都不知道,也是难为江王殿下如此细心。” 她听完的第一反应是这个。“要仔细到这种程度,江王殿下怕是一有机会就盯着国师一个人看吧?”说不定萧晨也和布德贡赞一样,对一个异常美貌纤细的男人产生了兴趣呢! 对这种言外之意,两个暗卫都不吭声。反正他们只做他们被吩咐做的事情,其他一律与他们无关。 元非晚又想了想,觉得萧欥知道这事说不定会火冒三丈。“还有顾东岭那边,”她顿了顿,“也确定是秦王府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吧?” “是。”一个暗卫很快回答,“已经打听过了,在去太府卿府上前,顾东岭和秦王府的女儿都去过大慈恩寺。” 元非晚摆了摆手。暗卫们会意,重新隐匿起来。她则继续倚在榻上思考,直到最后露出笑容。 虽说连着做大动作容易让底下人产生不安定的感觉,但有人就是要让她送他们一程,那她就勉强帮个小忙吧! 很快,萧欥给出的三天时间就过去了。 吐蕃方面的两个王子一个国师重新上朝。作为代表,布德贡赞陈述了他们商量后得出的处理方式—— 赔偿大盛方面葡萄美酒千坛、塞上良驹青海骢百匹、羊绒贡毯百件、舞女三十人,另外孝敬皇帝皇后各千两黄金。 就算他如此说,众臣还是觉得,吐蕃做出这种决定相当心不甘情不愿,光看布德贡赞僵硬的脸色就知道了。 因为对吐蕃肯定会拿出一大堆不能吃、且价格昂贵的东西做赔付早有预料,所以萧欥听了以后,只问:“诸位爱卿觉得如何?” 这回魏群玉倒是第一个出声了。“回陛下,臣有话想说。” “准了。”萧欥道,心里已经猜出魏群玉想要对什么开炮了—— 毫无疑问,一定是舞女! 果不其然,魏群玉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点。“三十名舞女是怎么一回事?往坏了说,谁知道那里面还有没有刺客?往好了说,南疆靡靡之音,如何能够留在我大盛的宫中?莫不是你们吐蕃想借着这三十舞女,好败坏我大盛上下的清正风气、转而玩物丧志、沉迷酒色?” 他声音不大,然而内容却很是犀利。大盛这头的大臣们纷纷在心里对他们的魏太傅献上膝盖——看吧,魏太傅出马,就是如此不同凡响!他们都不一定敢这么想,魏太傅就已经这么说了! 而吐蕃那头,一个个冷汗涔涔而下—— 这说话也太特么直接了吧?要不要这么疾言厉色啊? 然而吐蕃并不冤,因为不能说布德贡赞没这么想过。事到如今,他也不敢争辩,只得顺着魏群玉的话头问:“这确实是臣等考虑不周。以太傅之见,此事要如何处理?” 魏群玉凉飕飕地瞥了布德贡赞一眼,才继续道:“以魏某之见,舞女定然是不能要的。不知陛下意向如何?” 眼见着这锅又被甩了回来,萧欥依旧镇定。“太傅所言甚是。朕已然有了皇后,那些庸脂俗米分就不要放进宫来碍朕和皇后的眼了。” 这话其实没说错,但听到后面时,不光是吐蕃那边的人,连大盛的大臣们都要受不了了—— 尼玛,好好地议着事,冷不防就被皇帝皇后秀一脸恩爱!这朝还能不能上了! 吐蕃诸人更是吐血。但就算他们脸皮再厚,也不敢说他们的舞女能比得上元非晚——开玩笑,那种绝世美人,几代怕是都不能出一个啊! 布德贡赞只得默默地把一口血咽下去,脸上还得笑着:“那陛下的意思,此事要如何处理呢?” 萧欥再次环顾众臣,这回点中了顾东隅:“顾爱卿,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一听到皇帝点顾东隅的名字,众臣就知道吐蕃没好下场了。顾东隅那是谁?是一个想着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人啊!他都想不用打仗的方式把吐蕃弄到大盛手里了,哪里还会对吐蕃客气? 顶着诸多同僚“快去狮子大开口”的目光,顾东隅毫无压力。“回陛下,臣想先说个听闻。” ……什么鬼听闻啊? 吐蕃众人顿时又在心里呕了一口血。要提条件就提,还搞什么钝刀子杀驴?就不能痛快点吗? 然而萧欥当然不会体贴外邦。“哦?”他略微扬眉,有些兴趣,“是什么?” “臣也是早年听说的,不知道确切与否。不过此时吐蕃的二位王子和国师都在,想必能为臣解惑。” 布德贡赞还能说什么?就算知道接下来情况不好,他也只能强笑着回答:“听起来倒是臣等的荣幸。却不知是何听闻?” 顾东隅卖关子卖够了,这才揭晓答案:“臣听说的是,每当冬季来临时,原本波涛起伏的青海湖面上就全结了冰。趁此机会,有人把良种母马赶到湖中心的海心山上养着。到第二年春天母马怀孕后,产下的马驹异常健壮,号为‘龙种’。” 此话一出,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顾东隅绕着弯子说什么听闻,其实就是要好马啊! 布德贡赞的心在滴血。 因为马和粮食一样,都属于吐蕃人极其宝贵的物资,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命线。因为没法两个都保全,他只得献出了马,毕竟草原上的草比粮食多,养马比较容易。 结果,大盛直接看中了他们吐蕃最好的马种!若是龙种在大盛繁殖开来,他们的骑兵要如何和大盛军队相对抗? 诸多后果,随便就能预见。可问题在于,他们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吗? “顾卿真是见多识广,常人难及。”布德贡赞这么回答,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违心。“龙种一事,确是真的。不过此法产出的马驹极少,一年也不过数匹,怕是……” “五十匹。”还没等布德贡赞推辞完,顾东隅就打断了他。“这个数,不能再少了。” 此言一出,四座寂静。 大盛这头,定力差一些的官员都已经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哇,顾东隅果然不负他们的期望,一开口就是五十!这是要一股脑儿包圆吐蕃人的所有存货啊! 至于吐蕃那头……面色铁青、怒气冲冲之类的反应,都已经不足以形容布德贡赞。这显然已经完全触碰了他的底线。但在他真的开口反驳之前,有人抢先道:“顾卿的眼光确实不错,但全吐蕃也没有五十匹正值壮年的龙种。” 是阿诗那社尔。他之前一直垂着头跪在后面,似乎没什么存在感;但这话一出来,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萧欥轻咳了一声。 说句心里话,他十分支持顾东隅;但若是把吐蕃逼急了,面子上不太好看。虽然吐蕃已经是大盛的瓮中之鳖,但他作为大盛皇帝,好歹要考虑下大盛对外的形象问题。不是说不能做,但至少把该做的表面功夫做到位啊! “那然后呢?”既然阿诗那社尔不把话说死,萧欥也就随口打了一句圆场。 “然后……”阿诗那社尔接道,语气平静。“吐蕃还有别的传闻,敢问陛下想不想知道?” 萧欥微微挑眉。顾东隅说传闻是为了引出好马,而阿诗那社尔想说的传闻是什么?故意钓他们胃口吗?“顾卿可否听说?” 顾东隅摇头。“若是国师想要赐教,那真是再好不过。” 阿诗那社尔微微抬头,却是环顾四周一圈。“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易宣之于口。” ……事关重大? 众臣面面相觑。吐蕃国师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个传闻,能有多重大啊?难道他要说吐蕃里类似他们大盛传国玉玺之类的玩意儿吗? 而对萧欥来说,他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应该来说,之前的所有内容都是铺垫,就为了引出阿诗那社尔最后的这些—— 只要他一次抓个牢实,今日之后,再无吐蕃! “国师的意思……”萧欥嘴上却显得十分犹豫。 阿诗那社尔拜了一拜,才道:“臣愿告陛下此事,但仅陛下一人而已。” 来了,果然来了! 萧旭和萧晨心中都一阵激动。因为和萧欥一样,他们也在等这件事;但和萧欥不同,他们期待的却是另一种发展。如若萧欥抵抗不住阿诗那社尔接下来抛出的诱惑——这是很可能的——那他们就会成功! 萧欥扫了底下众位大臣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魏爱卿、元爱卿、顾爱卿、虔爱卿、阴爱卿,还有秦王、江王,都留下来,到两仪殿接着议事。吐蕃诸人,两仪殿外候命。其余人等,散朝。” 听着萧欥毫不犹豫的命令(显出他没有立刻相信),布德贡赞有些紧张。但阿诗那社尔对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而葛尔东赞悄眼觑着他们的互动,心里已经下定了另一种截然相反的决心。 在萧欥上朝的当儿,元非晚并不知道,她被萧欥拉着当了一次挡箭牌。因为等她吃完早饭没多久,太后又派人来请她。不过传话的宫女说明了太后、燕太妃、泰王妃都在,就等她一个。 这显然没法推辞,元非晚很快带着人离开了立政殿。等到含章殿的时候,阵势也确如通传的那样。 太后先不说,燕太妃和花凌容一看见她来,立刻就慌忙地站起来,以花凌容为尤甚。“臣妾见过皇后娘娘。”花凌容见礼的声音都有些抖了。 “不必多礼。”元非晚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感觉。等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才朝向太后问道:“母后,今日这是……” 太后小幅度摆了摆手。“还是前几日和皇后你说过的事情。燕太妃已经知晓此事。今日大家都在,好商量商量处理方式。” 商量就商量,关她什么事?元非晚不由腹诽。然而对方摆了鸿门宴,她又不得不赴,也就剩下见机行事了。“那就是说……”她转过头,“太妃对此已经有了想法?” 燕太妃心里早把不知轻重的儿媳妇骂了千万遍。特么地,竟然叫她解决皇后这边的烂摊子……皇后这样面上笑着、内里凶残的人,是能得罪的吗? “微末家事,惊动了太后及皇后,实在是不应该。”她陪着笑道,“是臣妾管教无方,让太后和皇后见笑了。” 太后就知道燕太妃会先道歉。“行啦,都惊动了,也就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皇室子息,也是大事,本宫自然不会嫌弃多事……”说着,她看了看元非晚,“想必皇后也是如此,对吧?” 元非晚很想说,也没见您这个做婆婆的操心一下正经的亲孙子啊?这会儿却管到别家府里了?但嘴上只说:“的确不错。” “你们看,就是这个道理了。”太后终于觉得有些满意。“妹妹,你继续说。” “是。”燕太妃恭敬回答。“妹妹日思夜想,就想抱个孙子,为此还去拜过不少庙、求过不少签。谁想到天算不如人算,原因竟然出在旸儿身上。”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旸儿自小体弱,妹妹便纵着他些,没想到长大后变成这样。” 花凌容跪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实在感同身受。她不也一样?凡事都纵容萧旸,只盼他有一天回心转意……但根本没有用! “不是本宫说,”太后徐徐道,“确实是你太惯着老五了。这满天下的儿女,结婚时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没见像老五这样犟脾气的。更何况,老五还是个亲王,就该担起相应的责任来。若说去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是为难老五;但为皇家繁衍传承,难道他还做不到?” 燕太妃只能深深低下头。“姐姐说得极是。” 太后见燕太妃态度良好,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事到如今,再说过去如何,也没有用。”她略微停顿,目光在燕太妃和花凌容之间打了个转:“老五心里有人,这有的到底是谁啊?” 此话一出,燕太妃和花凌容心里都咯噔一跳。“说起来实在惭愧,臣妾不知。” 太后不特别相信。“泰王妃也说不知……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你们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臣妾真心不知。”燕太妃一口咬死。皇后就在上面坐着呢,她的智商是要多碎,才会当着皇后的面说儿子就喜欢皇后?“若臣妾知道,那定然不顾千辛万苦,也是要为旸儿求娶到的。” 太后一想也是。萧旸再怎么说也是个亲王,却还有想娶而娶不到的人……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那人已经死了,活人自然比不过死人;二,那人已经嫁了出去,就算是燕太妃也无从下手…… 这么说来,难道那个女人嫁的夫君比萧旸地位还高? 太后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紧接着又被她自己抹掉了。怎么可能,以萧旸狭窄的交际面,这人选根本不存在啊!所以说,还是因为燕太妃没胆子去做强抢民女的胆子吧? 这么一想,太后就对萧旸心里的人到底是谁兴趣寥寥了。不管是死了还是嫁了,都没戏唱呀!“如此说来,确实有些棘手……” 其他三人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心想那棘手程度绝对比太后想象的还高呢!燕太妃不欲多言,花凌容又被勒令少说少错,元非晚更不想惹事上身…… 殿上就这么沉默了一阵子。直到最后,还是太后率先打破了沉默。“看来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法子来。不如这样,皇后你带着泰王妃去外头花园散散心?” 这摆明了是有别的话要和燕太妃说,两人都很识趣地领命出门。只不过,此时情况尴尬,不管是元非晚还是花凌容,都没话和对方说,只能相对沉默。 而含章殿里,太后确实想到了一个不能被两个后辈听见的法子。“别的不管,这子嗣必须留下。”她断然道,“阿容是正妃,嫡子是注定的。” 燕太妃也这么想。“可旸儿……” “你就是心太软!”太后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都到现在了,还想着那些有的没的!老五那么做,之前可曾问过你了?你倒好,现在还顾虑他的想法!你扪心自问,难道理亏的是你吗?” “当然不是。”燕太妃赶忙道,“臣妾听凭太后的意思。” 太后这才气顺了点。“要本宫说,把他们二人关作一处就好了。饮食等物备着,不熬个两天两夜,就不放人出来!” 乍一听,燕太妃没懂其中的关节。“关在一起就……”她本想说他们肯定各做各的,但她马上意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姐姐的意思难道是……”在饮食里头加料?两天两夜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什么事儿都办成了啊! “那以后怎么办?”燕太妃还有些犹豫。 “以后?”太后哼了一声,“等老五知道女人的好处,本宫就不信,他还能把持住!” 相对于其他的,燕太妃觉得这结论更靠谱。“那不然就择日……” “还择什么日?”太后没忍住甩燕太妃一个白眼,“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她说着便唤了外面的宫女进来,问:“前头太极殿下朝了没有?” “陛下召了几位心腹大臣和秦王江王议事,吐蕃使团候着,不过其他人都散了。”宫女很快回答,“照娘娘的吩咐,一下朝就请泰王殿下过来,此时一定已经在路上了。” “其他东西呢?备好了没有?”太后又问。 她话音未落,就有宫女奉上一盘精美的吃食。它们看着让人食指大动,不过里头有什么不该有的……啧啧,就难说了。 燕太妃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才知道太后早就备了这手。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也只能希望这种点子能一次成功。不然……   ☆、142第 142 章 另一头,两仪殿里。 萧欥点了五个大臣两个亲王议事,此时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因为七个人里有两种主流意见,关于阿诗那社尔所说的传闻的真实性。 “以臣的看法,这见闻八成只是杜撰。就算有两成的可能是真的,也定然是些末小事。”魏群玉根本不信阿诗那社尔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好货。 “没错,”顾东隅立刻表示同意,“臣以为,吐蕃国师可能只是想找个近身机会,进而对陛下不利!” 这话和事实有出入,但也相差无几了……秦王和江王心里都有些出汗,觉得顾东隅果然不愧是顾东隅,出了名的难对付! 好在他们这头有阴秋救场。“虽说这有些可能,但以吐蕃国师的模样,如何能对陛下不利?” “那也不能让陛下万金之躯以身犯险。”虔立本一板一眼地道,显然支持魏群玉和顾东隅。 话说到这份上,所有人都只能看萧欥,指望他表个态。 萧欥已经听了这些争吵好几个来回,心里默不作声地估计着时间。考虑到前朝到后苑的距离,他一点也不着急。 所以两仪殿上陷入了吓人的沉默。两边谁都不能说服谁,都在心里憋着劲儿。 再拖下去时机可能就要错过,萧旭最终耐不住,主动开了口。“陛下,如此胶着也不是办法。不如现在传吐蕃国师进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吧?” “对啊!”萧晨立刻附和。“就那么一句传言,想让咱们做决定,不是太难了吗?好歹该再说一点别的,才好判断真假!” 这话听着非常有道理。什么还都不知道呢,就两边一通盲掐,也是不能好了。 不知情的几个人在心里汗颜,而萧欥只扬了扬眉。“那就宣吐蕃国师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萧晨总觉得皇帝此时的表情完全是似笑非笑。可再定睛一看,还是往日里毫无波动的一张脸。 ……看来是他太紧张了,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 萧晨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如果这件事能统共分成三步的话,那他们第二步马上就要成功了!等萧旸再到西内苑,内外双管齐下,才叫完美! 此时,被萧晨惦记着的萧旸已经到了西内苑。刚跨进月亮门,他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殿下,怎么了?”前头带路的小太监立刻停了下来。 “没事。”萧旸小幅度挥手。虽然他觉得燕太妃这时候叫他来肯定没好事,但左右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快走吧,别让母后和母妃等急了。” 西内苑地势比较高,太极宫里的金水河不能引上来,能工巧匠们便凿山取水,做成错落有致的依山泉景。远近水声悦耳叮咚,没有太极宫的大气磅礴,然而也有山野雅趣之乐。 可不管是元非晚还是花凌容,都没有欣赏这种美景的闲情。八角莲花亭里,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大眼瞪小眼,别提多煞风景。 最后还是元非晚先开了口。她根本没费心让花凌容坐一坐什么的……人家都把她告到太后前面去了,她何必还要做往日姊妹情深的样子?不过是浪费口水而已。“今日之事,其实本宫早有预料。” 花凌容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盯了元非晚一眼。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这么做逾距了,就又飞快地低下头。 四周的宫女都是自己人,该有的距离也有,元非晚根本不怕被人听见。“你早就知道了,本宫也知道。不过,既然有今日,那你前两年的功夫算是白做了。” 花凌容又是一个颤抖。皇后她知道……她知道她之前故意接近她要做什么?难道连她刻意模仿她、以图博取萧旸喜爱的事情,皇后也知道了吗? 元非晚觑着花凌容那张慌慌张张的巴掌脸,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本来不知道。但借由最近秦王江王的动作,她让暗卫到处打听了一把,收集回来的消息……怎么说呢?倒不能说太意外,但也实在哭笑不得。一对夫妻处成萧旸和花凌容那样——一个不屑一顾、一个苦苦相就——简直可悲到都有些可笑! “你们自己的事情,本宫不妄下评判。”元非晚继续道,语气里没有盛气凌人,也没有悲天悯人,完全就是陈述。“但把无辜的人扯进来,本宫觉得,就不是那么适合了。” ……这无辜被牵连的人,皇后指的是她自己? 花凌容猛地抬头,直直对进元非晚毫无波动的眸子里,顿时就明白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这么看本宫做什么?”元非晚微微一笑。然而花凌容却像是被这种细小的笑弧所烫伤,急急忙忙地低下了头。 “本宫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想必你自己心里清楚。”元非晚又道,“不管怎样,本宫先把话放在这里——不管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本宫心里就只有陛下一人。” 花凌容又想去看元非晚,但她只能大大地打了个哆嗦。 因为她从这句话里想到她上次来时看见的事、听到的话,知道元非晚所言非虚:就以当今皇帝宠着皇后的劲头,不管谁处在皇后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再看萧旸哪怕一眼! 相比她和萧旸,花凌容嫉妒得都想哭了。为什么人和人的差别就那么大?为什么,为什么! 元非晚一句话就和萧旸撇清了关系,心头总算舒爽了点。“这话本宫其实早就想和你说,奈何没找到机会。本宫也曾想,若是一辈子找不到机会,那也不错;但事实却不如本宫的料想。”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与本宫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这话虽然是个疑问句式,但语气却是肯定的。花凌容想到自己之前刻意套的近乎,又结合元非晚刚才说的话,很快就恍然了—— 虽然元非晚一早就知道她刻意接近的目的是什么,但只要没影响到自己、又或者是没触及到底线,元非晚都能装作没察觉。但她把这件事捅到太后那里,那么,前头的交情(如果有的话)就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自作孽不可活? 不知道怎么地,花凌容心里闪过这么一句话。虽然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元非晚是朋友,但此时听了这句话,心就和坠了重物一样,直往下沉—— 元非晚是什么人?面上看着一派春风、和煦温柔,但真狠起来,那可是人人都望而生畏的!而她在刀尖上舞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掉下了深渊! 见花凌容抖得几乎要筛糠的模样,元非晚都快怀疑主动告状的那个人不是花凌容而是她自己了。“看在你最终还是没说的份上,本宫就奉劝你最后一句。”她微微坐直身体,理了理袖口,像是准备离开。“安分地过日子。” 花凌容那叫一个委屈啊……难道是她不想安分地过日子吗?她多努力啊!问题是萧旸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越想越委屈,最后真哭了。眼泪一滴滴地汇聚起来又落下,砸在亭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元非晚观察力一向细致入微,对方这么大的反应实在不能说没看见,不由有些头疼。所以说她最不喜欢和娇滴滴的官家女打交道了,动不动就哭,反衬她才像个恶人。 得,既然这样像,那不如就做个彻底好了! “你在本宫面前如此,又有什么用呢?”元非晚不疾不徐地往花凌容心上补刀,“本宫又不是男人,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 这话说得直白,花凌容哭得更伤心了。“我也知道啊!”她抽噎着说。要是元非晚对萧旸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意思,她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冲上去画花元非晚那张祸害脸;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自己哭!“可我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 这事儿元非晚可帮不了她。若是花凌容不爱萧旸,那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换句话来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管那个闲事做什么? 仿佛要缓解此时的尴尬,有宫女急急地走来。“燕太妃娘娘有事请王妃娘娘移步。” 花凌容哭了有一阵子,但好在她低着头,没让泪水弄花妆容。所以此时,她拿出手巾擦了擦眼角,就和没事人一样回道:“知道了,一会儿就去。” 元非晚瞅了瞅人,觉得除了眼睛有点红之外,花凌容的模样还能过得去,也许能糊弄住燕太妃。“既然燕太妃有事,你就先过去吧。” 就算是花凌容,也不得不再一次承认,元非晚就是比她强,而且强得多。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淡定从容,活脱脱一个母仪天下的典范。“那……臣妾告退。” 元非晚点头,然后继续往榻上一靠,眯眼养神。但等花凌容走到亭外时,却听到上面突然传来一句很轻的话声:“……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能伤害你的人一定是你爱的人?” 花凌容的步子一下子就刹住了。元非晚这是对她说的? 就在她在继续走和继续听之间犹豫不决时,她又听到了第二句:“女人的人生价值,可不是仅仅依靠男人的爱来决定。” 花凌容真顿住了。她似乎什么都没明白,又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踌躇再三,她又朝着亭子方向行了个礼,就转身跟着宫女离开了。 谷蓝站在元非晚边上给她摇扇,什么话都听见了。此时见花凌容背影消失,她才小声道:“娘娘,您为什么要说最后那两句?” 听出这话里隐含的不赞同,元非晚差点要笑出来。“不过是顺口。” 花凌容都敢到太后面前告状了,还不如拿出同样的魄力来,甩了不爱她的萧旸呢!这事儿左右是萧旸的错,皇家能拿她如何?自己外祖还是个王,再嫁也不成问题啊! 谷蓝还是撇嘴。因为要她看,她觉得给自家主子制造麻烦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就让泰王和泰王妃相互祸害去吧! 不过元非晚不这么想。“本宫知道你想什么。但本宫可是皇后……”她略微拖长音,“如果闹大,以后还是要携同宗正卿一起解决。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来个痛快一刀,把这乱麻斩了。不然,没完没了也是挺心烦的。” 至于和离后萧旸的名声如何,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了——这可是此事真正的罪魁祸首!自己找的死,就要让他自己受着! 谷蓝脸色顿时阴云转晴。“那倒也是!娘娘果真神机妙算!” 这类赞美听得太多,元非晚都免疫了。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她的愉快心情:“还不让人去端点时令水果上来?本宫说得都嘴干了。” 换做别人很可能腹诽——您这才说了几句话啊?但放在身为元非晚脑残米分的谷蓝耳朵里,她立刻就检讨了自己的过失:“是婢子的疏忽,婢子这就去拿!” 在花凌容往含章殿去的当儿,两仪殿的气氛也愈发剑拔弩张。原因别无其他,就是阿诗那社尔一口咬定,他要说的事情只能告诉萧欥本人,其他谁都不行。 闹半天还是这结果,魏群玉实在没什么耐心。“既然如此,陛下,”他向萧欥建议,“不若此事就这么算了吧。” 众臣不由面面相觑。算了?他们魏太傅说算了?一定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个意思吧? 果不其然,魏群玉话还没说完。“以如今的形势,咱们大盛稳居上风。若真有什么重要的传闻,咱们迟早会知道的,可不能拿陛下来冒险。” 潜台词——吐蕃你说不说?说是给我们面子;不给?也没关系,迟早踏平你们! 听出这种言外之意的阿诗那社尔脸色却丝毫不变。“魏太傅如此说,臣也没办法。只不过,臣保证,若是陛下提早知道了臣要说的那些,定然对陛下想做的事情有事半功倍的作用。” ……啥?事半功倍? 众臣瞠目结舌。 如果吐蕃国师不是蠢到极点的话,他就应该知道,萧欥想做的就是把吐蕃那块地收到大盛名下!萧欥之所以没说,只不过是因为他代表着整个大盛的面子、不好当着吐蕃的面如此表态。 说真的,阿诗那社尔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吧? 但想想这代表的另一种可能,众臣又都吐槽无能了—— 若是阿诗那社尔知道、却依旧如此表态,那不就是投诚吗?因为觉得吐蕃已经全无未来,所以干脆用手中吐蕃的底牌来换自己未来的荣华富贵? 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怎么感觉还真的有点可行性……天啊,吐蕃有这么一个打算把国祚奉手相送的国师,也是不能好了! 不过萧欥可不管众人想什么。他微微蹙着眉,似乎很烦恼。又是一阵沉默,他才道:“诸位爱卿都是什么看法?一个个说下。” 魏群玉已经坚定不移地站了反对派,而虔立本、顾东隅也一样。至于秦王、江王、阴秋,就算他们再不想显得抱团都没有用,因为若这时候还演,那七个人里就会变成大多数反对,他们的阴谋就要落空了。 瞅着从始至终就没说过几句话、反复声明要避嫌的元光耀,萧旭心里不免打起了小算盘:元光耀不表态,那他们就是三比三;只要再加把劲,萧欥还是很可能同意的…… 他当然不是觉得萧欥会觊觎阿诗那社尔的美色。就和葛尔东赞一样,他觉得萧欥有了元非晚那样完美的解语花,绝不可能轻易再看上谁;但同时,他绝对相信拿下吐蕃对萧欥的吸引力。而只要萧欥点头,那阿诗那社尔就能发挥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等到关键时刻,他们再闹一闹、冲进去…… 还有西内苑。他们的人已经安插好了,就等着在萧旸和花凌容的“关在一起两天两夜”里动点手脚。主意不是他们出的,药也不是他们放的,只是底下太监把该领的人领错地方了而已…… 嘿嘿! 萧旭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差点就把得意露出来了。 萧欥似乎还在犯愁,没有注意到其他任何别的东西。“太师,”他最后这么说,“你的意思呢?” 大部分时候都在沉默的元光耀被点了名,只得出列。“陛下……” “有什么说什么,”萧欥仿佛已经知道接下来还是推辞,直接一摆手道,“不管是什么,朕都不怪罪你。” “……是。”虽然这么回答了,但元光耀还是犹豫的模样。 其他人盯着他,觉得这事儿放到元光耀身上确实不好表态。于情上,他该支持魏群玉一边,声讨吐蕃都是不守信且阴险的小人,绝对不值得信任;于理上,他该倒向萧旭一边,觉得皇帝该把国家利益放在个人安全前面。 而元光耀想了又想,终于再次开了口。“臣以为……”殿上十几只眼睛都盯着他,他颇有些鸭梨山大的感觉:“臣以为,国师之言,尚可一听。” “元大你……”顾东隅一时激动,差点要跳起来。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这里是哪儿,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魏群玉虽没说话,但脸色也不太好看。因为这样一来,就是四比三了。 虽然对这种结果颇有些意外,但一想到他们只差最后一步,萧旭就迫不及待。“那陛下的意思……” 萧欥瞥了他二哥一眼,这回真有些似笑非笑。“行,”他一口应道,“既如此,朕就听听好了。”他目光在殿上诸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乖乖跪着的阿诗那社尔身上,似有轻蔑。 这回,萧晨准确捕捉到了这种情绪。结合现在的情况,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萧欥其实早就心动了,因为太想要吐蕃以及太相信自己能力的缘故。他确实也得承认,阿诗那社尔打不过萧欥;但想摆平一个人,可不是只有打这一途! 至于西内苑这边,元非晚正漫不经心地吃青李。六七月的天气实在有些热了,用冰水稍微浸过的青李可是消暑极品。“想岭南,此时荔枝也该红了吧?” “这个……”谷蓝好生犯愁。没错,季节确实是对的;但是,岭南到长安那叫一个十万八千里,如何才能吃到新鲜荔枝? “行啦,本宫也就是随口一说。”元非晚不在意地道,又吃了半颗青李。她觉得这酸酸甜甜的味道十分好,便又吩咐了一句:“李子不错。等回立政殿,也备着些。” 谷蓝立刻领命,心里还在想:到底怎么给她们家娘娘弄来荔枝呢?能不能偷偷地给陛下说说?不然华公公也行啊! 元非晚瞧着天色,又估摸了一下时间。花凌容都走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人来找她?不会已经把她给忘了吧?那可不好哟,谁敢叫皇后等,还是白等?萧欥是皇帝都不敢呢!若等到她失去耐心,有人就要更倒霉…… 嗯,她都没说出口,所以这绝对不是威胁! 谷蓝小心地看着自家主子。她伺候元非晚好些年,很清楚明白地认出,主子现在心情不如何。看来泰王妃还是惹着主子了……等回去,一定得请太医来!随便开个宁神静气的方子也好啊!总比主子被气着强! 还没等元非晚想完,她就瞥见远处有人匆匆走来,原本惫懒的精神顿时一振。“看来母后总算处理好了。”她轻声道,笑吟吟的。 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谷蓝莫名地感到背后一股凉气升起。她怎么觉得,她们娘娘之前是等得烦躁、而现在好戏要开锣才有精神的呢?应该不至于吧……太后和太妃不是刚刚才商议好吗?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瞬时就知道啊!   ☆、143第 143 章 再来说两仪殿这里。 因为要让阿诗那社尔单独告诉萧欥他所谓的秘密,所以其余人等都出了殿,在外头等消息。这种关键时刻,自然是赞成派和反对派分开站。 “元卿,你怎么会是那个态度?”见两边距离足够远,虔立本才悄声问。他实在是想不通啊……元光耀一向是他们这边的;就算再谨慎小心,也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有完全相反的看法! 魏群玉没说话,但他脸上的神情分明也是疑惑不解。 至于顾东隅,他刚才已经憋得要死。如今听了这话,他再也忍不住,唇边显出笑容。“不用担心。” 虔立本被他的笑弄得更糊涂了。“……有什么好笑的吗?”若是阿诗那社尔真对萧欥不利,那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你们这是……”魏群玉却有些懂了。他看了一眼元光耀——因为后者没有顾东隅完全背对另一边的有利地形,所以脸色还很正常——突然意识到,刚才在两仪殿里,至少有六个人被骗了! “不要表现出来。”元光耀立刻道,声音也很低。他小心地觑了另外一边围在一起的三个人,依旧是原来的模样。“吐蕃国师不能对陛下如何。” 这回虔立本也听出了端倪。不是不会,而是不能……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不可置信地道。因为元光耀已经提醒过,所以他只微微瞪圆了眼睛。 顾东隅对他小幅度点头,动作相当不明显。“怕打草惊蛇,所以连你们也没告诉。” “……到底是怎么回事?”魏群玉问。就算知道了这种结果,他也没法倒推回原因啊! 于是顾东隅把前三天的事情稍微说了一下,从顾东岭堵他的门开始。 “……这意思就是,你觉得顾东岭上门很可疑,所以告诉了元大,让皇后娘娘去查。结果却查到,秦王江王不仅试图对皇后娘娘不利,还暗中煽动吐蕃人,想让他们对陛下下手,好来个双管齐下?” 虔立本把自己听到的东西总结得很好,但却更震惊了。“他们怎么敢?” “一方面的原因是胆子太大,另一方面则是不能等吧?”魏群玉倒是基本理解了。这事儿从顾东隅发起,经过元光耀,再到皇后;那帝后制定了相应的策略,自然会告知原本已经知道的人、让他们协同配合。“不是我说,东隅,你刚才还演得真像!” 被称赞的顾东隅连连摆手。“哪里有?”他瞅了一眼依旧保持惯常严肃的元光耀,“元大才是真的像……一点破绽也没有!” 虔立本点头,没忍住又问:“所以,对吐蕃国师的意图,陛下已经知道、并且做好了准备?那吐蕃国师到底想做什么?” “一些不入流的手段而已。”这回开口的是元光耀,态度相当嫌弃,一副说出来都脏了他的嘴的样子。 魏群玉和虔立本见他这反应,心里大概有了底。阿诗那社尔靠体力赢不了萧欥,那定然只能借助药物! “陛下这是已经拿到了解药?”虔立本又问。虽然这个答案板上钉钉,但他觉得还是确定一下为妙。 笑容更大的顾东隅接过话头。“确实是,而且还不仅如此。”他停顿了下,然后用更低的声音道:“你们觉得,倒戈这种事只有国师一个会做吗?” 魏群玉和虔立本交换了一个隐秘的眼神。阿诗那社尔之所以会倒戈,是因为他觉得吐蕃已经没希望了;事实如此明显,葛尔东赞和布德贡赞也不可能不知道。而如果一定要在这两个王子里挑出一个的话…… “葛尔东赞。”魏群玉肯定地道。“我说他今日怎么什么话都不说……”原来是怕说多了走漏风声! 元光耀和顾东隅一挑头。若是葛尔东赞说漏嘴,他们就要白忙活了;如此,当然要降低说话频率—— 少说少错是绝对真理啊! “那这么说起来……”虔立本有些沉吟。“阿诗那社尔必然编造一个借口,骗过了布德贡赞。至于另一头……”他小心地往秦王那边看了一眼。 “他们八成以为,所有事情都还在他们的预料范围里吧?”顾东隅道,语气不可谓不高兴,“正等着‘合适时机’冲进去什么的……” 魏群玉微微敛眉。“有准备就好。不过,相比于陛下这头,皇后娘娘那边如何?”萧欥好歹是个上过战场的将领,面对危机的反应速度和处理方式肯定都很优秀;可元非晚实打实是一个身娇体贵易推倒的大小姐啊! 其余两人听了这话,不由同时看向元光耀,目露关心。 “不是我自夸,阿晚一向聪敏,比我有过之无不及。”元光耀一边说一边点头,“且她身侧还有暗卫相护,想必一定会逢凶化吉。”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了解他的顾东隅已经发现,元光耀现在正满心满眼想看到女儿,能插上翅膀飞过去就再好不过的那种。“说的也是。另外,我估计,我们这头可能也要差不……” “……啊!” 突然,一声穿破屋瓦的尖叫传来,正正打断了他的话。 四人面面相觑。下一个瞬间,他们就拔步往两仪殿里冲去,秦王等人也同样。而不管是谁,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 胜负已决! 两仪殿内,站着的萧欥正徐徐地收剑入鞘,脸上神情依旧没什么波动。而阿诗那社尔跪倒在地,紧紧捂着袖口,身侧一摊鲜血、一个碎瓶,还有……一只被砍下来的手。 ……捉贼捉赃了? 众臣一见这情形,第一反应都是怔住。很明显,他们之前听到的尖叫是阿诗那社尔被砍手时发出的痛呼。至于他的手为什么会被砍,看地上散落的药粒就知道了。 “这是怎么……” 意识到皇帝没事、他们胜了,魏群玉等人先反应过来。来不及狂喜,四个大臣接连抢身上前,大叫道:“护驾,来人,护驾!” ……明明是皇帝占尽上风,为何还要护驾? 萧旭、萧晨乃至阴秋,都只能这么干巴巴地想。实际上,直到千牛卫齐刷刷地冲进来时,他们都还没回神—— 等等,为什么不是萧欥中了药、然后兽性大发地把阿诗那社尔给强了?如果没有强,至少也撕个衣服什么的吧?如果没有撕衣服,至少也要红个眼什么的吧? 结果,强了没有,撕衣服没有,眼睛充血也没有……实际上,萧欥看起来就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这特么地和说好的不一样啊?不仅不一样,而且也差太远了吧?坑爹呢! 唤醒他们的是这么一句话—— “……微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是卢阳明。千牛卫们已经把阿诗那社尔五花大绑,他就直挺挺地跪在血泊里,硬邦邦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没你什么事。”萧欥一直冷眼看着千牛卫控制局势,此时总算开了口。“不仅不是你的错,朕还要赏你。” 这话题跳得有点快,从萧旭到阴秋都没理解。不是卢阳明的错也就算了,但还要赏卢阳明是什么意思? “今日之事,实乃朕意料之中。”萧欥继续道,冷冷地扫过殿门的三人,“不过是内外勾结、意图置朕于死地而已。” ……什么?! 没等三人反应过来,卢阳明就霍然起身,大声命令:“抓住他们!” 二十几个千牛卫立时飞身而上,把萧旭、萧晨和阴秋反手压制,再迫使他们跪到地上。 要是到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免就太傻。 “……陛下!”阴秋头一个叫道,“臣冤枉啊!臣根本不知道吐蕃人有如此居心!” 阴秋还以为他被扣住是因为他刚才支持萧欥见阿诗那社尔,但萧旭比他想得远——若真是因为这种原因,那头一个该被抓的就是元光耀!问题是,现在元光耀可好好儿的! “陛下!”他咬牙切齿地道,“您莫不是想趁此机会,把这盆黑水往臣等身上扣?” 萧晨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没错!二哥和我是无辜的!我们谁也不知道吐蕃国师意图对陛下不利!” 可萧欥才没空和他们费嘴皮子功夫。事实上,他根本没打算搭理他们。“都押下去,”他吩咐卢阳明,“然后让人把这里打扫一下。” “是,陛下!”卢阳明响亮地应道。 不管是萧旭、萧晨还是阴秋,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萧欥竟然就这么轻松地把他们抓起来了?就因为这个根本无法坐实的理由? “我不服!”萧旭也耐不住了。他大叫大嚷,同时拼命挣扎,试图挣脱束缚:“如果我有罪,我认;但莫须有的理由,我可不认!你这是借刀杀人、排除异己,老七!” 萧晨和阴秋立刻又是一阵乱吼附和。 千牛卫们又不是吃干饭的,自然不会让三人得逞。而萧欥原本冷冷盯着他们,此时听了这些话,却笑了。“这理由,自然不是莫须有。等下次你看到朕的时候,就知道是什么了。” 听着这成竹在胸的话,萧旭一怔。而这一怔愣的功夫,千牛卫们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三人挨个儿提出了两仪殿,包括阿诗那社尔。 片刻之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逆转,可谓高潮。就算已经知道一些内情,剩余几个大臣也都惊呆了。 “陛下……”魏群玉率先跪下,“您没有受惊罢?” “自然没有。”萧欥道。他此时已经收了那种极其冷淡的做派,眼角眉梢都透出一丝快意来。“太傅起来说话。几位爱卿也一样。” 魏群玉依言起身。“若是这样,臣就能放心了。”他道,然后立刻换了个话题:“陛下,您这是已经授意了千牛卫么?” 这种明摆着的事情,根本不需要问。所以萧欥很清楚,魏群玉想问的不是这个。“太傅是不是想知道,朕是否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不然,贸贸然对两个兄弟下手,容易招致非议?” 其实所有大臣都这么想。不过还是老样子,这么直接的问话只有魏群玉敢问。 “陛下一贯防患于未然,想必不需要臣等担心。”魏群玉这么回答,半悬的心已经完全放下了—— 萧欥这点和太上皇几近一模一样:他们谁都不会给人留下诟病的把柄。如今听萧欥能这么不紧不慢地回答他,那事情八成已经板上钉钉了。 从这点上能看出,魏群玉还是相当信任萧欥的。因为若他真的怀疑萧欥没做好准备,刚才他就会阻止萧欥让千牛卫把秦王等三人押下去! “陛下身体无碍?”魏群玉又确定性地问了一句。 萧欥又笑了。但当然,这个笑和对萧旭的笑完全是天差地别。“一举拔除朝中内外毒瘤,朕心情再好不过。” 大臣们一听也是。葛尔东赞投诚,阿诗那社尔反水,剩布德贡赞一个,显然他挣扎不能、只得认命;而借着吐蕃以及其他人证,萧旭、萧晨乃至阴氏都要为此负责…… 这岂不就是拔出萝卜带起泥、一股脑儿全搞定的节奏吗? 而相比与此,元光耀显然更关心别的。“陛下,”他进言道,语速有些快,“这里处理完毕,是不是该……” 没等元光耀说完,萧欥就懂了没说完的下半句话是什么。“走,”他立刻道,脚下迈开大步,“去西内苑看看!”虽说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夫人肯定是要亲自看着没事才能放心的! 把时间线往前拉拉,到元非晚看见有太监往莲花亭来的时候。虽然谷蓝满心都是不太好的预感,但她显然无法阻止自家主子乐滋滋地跟着人走。 乐滋滋可不是谷蓝自己脑补的,因为元非晚确实很高兴。又或者说,更确切的形容其实是激动—— 她演了戏,她挖好了坑;现在看着预定的猎物已经一步步朝那个大坑靠近、眼看就要掉下去,作为猎人的她能不高兴吗? 当然了,在猎物的眼里,他们才是猎人。不过,元非晚要的就是他们这种误读。哪儿还有比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更爽的事情,对不对? 那个面生的小太监七弯八绕,最终把元非晚领到了一个虚掩着的偏殿门前。 “在这里?”元非晚明知故问。“母后刚才不是在含章殿么?” 小太监根本不敢抬头看她。“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觉得含章殿议事太打眼,所以换了地方。” 元非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说的也是。”她瞄着那小太监,故意道:“别的人先不说,引起阴太妃的注意就不好了呢!你说是不是?” 小太监不易察觉地发抖起来。为什么皇后会特意提到阴太妃?难道她已经发现了吗?不,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做贼心虚,才弄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个,小奴实在……实在不知。” 看出他在害怕,元非晚不由笑了。“得了,本宫就多说了两句话,你怕成那样做什么?当成没听见就行了,知道吗?” 然而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请皇后娘娘赶紧进去罢,别叫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久等。” “嗯。”元非晚应道,“既是不方便被人听见,你就走吧。”想了想,她又补充:“谷蓝,去送这位小公公一程。” 谷蓝见着左右一片寂静,好像根本没人经过,心里已经冒出了个极大的问号。虽然小太监说这是太后的意思,但宫里没人的地方真的太怪了,总有危险在附近的预感。“娘娘,您……” “本宫一个人也没事。”元非晚道,特意咬重“一个人”这个词。“你早去早回便可。” 这下,谷蓝听出了元非晚的言外之意—— 她们主子怎么可能一个人?别说她们这些明面上跟随的婢子,暗里就不知道有多少护卫在跟着呢!比起她这样的,暗卫才是真正能对抗危险的战斗力! “是,娘娘。”谷蓝放下心,应声而去。看来她果然料中了—— 她们主子早就知道有人要对自己不利,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是这个有问题的小太监,还是这个有问题的偏殿,等下肯定都会被收拾干净! 等两人离开,四下里恢复了寂静。 元非晚左右看了看,确定这里本是空着的殿宇。虽然现在看起来一个人也没有,但她能百分之二百地确定,只要她一进去,立刻就会有人窜出来,在外头把门锁上! 也真是绞尽心思啊……为了给她找点麻烦,费的力气也不小哈? 元非晚如此想,脸上便显出了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也确实不该让人久等。”她莲步轻移,右手却慢慢抬了起来—— 一、二、三! 等到三根手指竖起来的时候,偏殿外忽而多出来六个人。其中三个是利落的劲装打扮,而另外三个已经昏过去的却是普通的太监服色。 “有三个?”元非晚瞅了一眼,确定这三人和刚才那个小太监是一伙儿的。“四个对本宫一个,也确实看得起本宫了。” 三个清醒得很的暗卫额上顿时都是一滴冷汗。皇后娘娘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好像对被算计还很满意的样子? “里面是什么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元非晚才不会脑子进水地去推门。“是泰王?” 为首的暗卫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回答:“是被下了药的泰王,神智不太清醒。” 元非晚柳眉微微一挑。“强扭的瓜不甜……她们却还是这么干了。” 没错,给萧旸下药的正是太后以及燕太妃。她们抱着一定要留皇室血脉的念头,当然能做出这种事。不过,照她们的安排,此时被带到这偏殿的应当是花凌容。但阴太妃在其中做了手脚,所以被领到这里的人变成了她这个皇后……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而那个被下药的男人本来就对女人有意……想想看,会发生什么?不管这事儿有没有到最终一步,只要被任何人看见,那名声就臭得不能再臭了! 想到给萧欥准备的也是这么一招,元非晚不由觉得,阴太妃太没有想象力,连带着萧旭萧晨也没什么创意的举动。 想让萧欥和她同时给对方戴绿帽子?有一件就足够让人吃惊,两件加起来,难道不是摆明了告诉大家,这是有人在背后设计他们吗? 而且,想用这种简单粗暴、且不入流的方式来扳倒他们,未免也太天真了吧?萧欥和她看着有那么蠢么? 思来想去,元非晚最终只能认为,这是因为秦王一派没有足够多的实力、所以只能想到这种旁门邪道。若秦王像太子一样,手里能掌握长安十六卫中的六卫,大概也就会有更摆得上台面的手段了…… “……娘娘,里面的人,要处理吗?” 这请示唤回了元非晚的注意。她扫了虚掩的门扉一眼,道:“先把门锁上。”要是兴奋状态的萧旸冲出来,也是个问题啊! 立刻有个暗卫去做了这件事。以他的身手,恐怕萧旸真出来也只能吃个当头的闷棍、再被塞回去。 元非晚看着他做好,才继续问:“现在没人去通风报信,那阴太妃就不会过来了。”说着,她扫了地上昏迷的三人一眼,“但有这么多个人证,她绝对跑不了。” 三个暗卫一挑头。要是在有所准备的状态下还不能保证人证活口,他们也就不要干这行了! “那就让人去知会陛下吧,”元非晚吩咐道,“本宫估计着,两仪殿那头估计也差不多了……” 她正如此说着,忽而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正疑惑间,偏殿里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类似家具倒地的声响,显然是萧旸闹出来的。 “……看来这药下了不少。”意识到香味的来源和动静的起因,元非晚只能得出这么条结论。就在她还想说点什么时,腹间微微不适,她便伸手按了按—— 怎么回事,难道她吃坏了东西? “阿晚!”萧欥来得十分之及时。一入眼就是夫人揉着肚子的动作,他不由愣了愣:“阿晚,你身体不舒服?” “嗯?你来得这么快?”元非晚略微惊异。她再一转头,就看见自家老爹正匆匆地跟在后头——萧欥步子大,一般情况走得相当快,元光耀跟不上很正常。“阿耶怎么也来了?” 萧欥现在可没心情解释这个。因为他认为,夫人的任何问题都要摆在最前头。“你不舒服怎么也不和我说?”他略微不满,“还不快去把太医给朕找来?” 后面这句话就是对华长安说的了。内侍监刚小步跑过来,闻言一愣,急忙又小步跑走。 “别这么大惊小怪……”元非晚简直要无力了。今天的正事明明是别的好吗? 然而萧欥完全不打算在这方面和她讲道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他轻声劝道,“正好和国丈说会儿话,嗯?这里有我就够了。” 元非晚在太医和父亲之间衡量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败给了萧欥。“好吧,都听你的。” 此时,不管是元非晚还是萧欥,都没料到,有个巨大的惊喜在前面等着他们。   ☆、144第 144 章 “……什么?你说本宫……有喜了?” 当元非晚这么惊讶地说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立政殿。太医的结论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所以结结实实愣住了。 “回皇后娘娘,确实如此。”太医立在榻边,恭恭敬敬地,“按照脉象,应当已经有两个月。” 边上谷蓝已经听得张大了嘴。再听到两个月时,她心里忙不迭地同意——没错啊,主子的月信推迟确实和日子对得上! 元非晚下意识摸了摸腹部。虽然太后和她说过开枝散叶,正在处理的泰王府事务也是因为太后太妃觉得必须有后才做的最终决定,但她竟然一点都没联想到自己身上。 ……果然是毫无经验啊! “那本宫之所以不舒服……”元非晚又问。 “回禀娘娘,那应该是您吃了冰镇的青李,那殿里点的催情香里又有麝香的缘故。”太医继续道,“不过娘娘您吃的李子不多,味道也没闻到多少,身体没有大碍。臣这就给您开些安胎的食谱,稍稍调养就好了。” 元非晚点点头,总算放心了。幸而她刚才听了萧欥的意见,没有在西内苑多做逗留;要不然,累着了是小事,多闻那种香气就不好了。“那就辛苦你了。” 太医连连推辞:“娘娘,您太客气了,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紧接着,太医就告退,说一会儿就拿食谱过来。而原本在外殿等候的元光耀知道这个,立时乐疯了—— 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他担惊受怕一个上午,果然是有回报的吗? 就算是这种劲爆的大消息,也需要一点时间才能传播开去。反正此时的含章殿里,没人能预料到这个。 “……看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吧?”和燕太妃闲谈一阵的太后终于重新想起了正事。 所谓的差不多,也就是萧旸和花凌容已经滚上了床单。作为母亲兼婆婆,燕太妃其实一直在想着这个,但不好表现出来而已。“不若派人去看看?”她建议道。“在外头听听动静就可以了。” 太后就等着燕太妃这一句话。“那就让人去看一下。”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泰王和泰王妃再吵也没什么用;等孩子再生出来,那就更稳当了! 一得到应答,燕太妃立刻唤过身侧宫女。 因为偏殿距离含章殿有些远,燕太妃满心以为要等好一阵子;结果还没过半刻钟,那宫女就返回来了。不仅返回来,她还一下子就扑通跪倒在地,满脸惊慌:“不好了!太后娘娘,太妃娘娘,出事了!” “……什么?”燕太妃惊得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不会是小俩口打起来了吧? 太后比她镇定点,只皱眉。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就算再不成功,也出不了大问题。“有事就说,别大呼小叫地坏了规矩。” 宫女被她这么一责备,立刻低下了头。“可、可……那殿宇被千牛卫围起来了啊!” “……什么?”这下太后也惊得站起了身。“千牛卫?你没看错吗?”千牛卫可是皇帝近卫;萧欥怎么可能闲到这个地步,去管他哥和他嫂子的事情? “千真万确啊娘娘!”那宫女的声音依旧在发抖,显然被吓得狠了:“他们根本不让婢子过去!还说是陛下的意思!” 此话一出,太后和燕淑妃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 真是皇帝?怎么可能!她们设计的事情怎么看都和皇帝没有一毛钱关系!除非中途出了错、而且是意料之外的大差错…… “如果真是千牛卫,那陛下在哪里?”太后又问。她必须得先确定,这确实是萧欥的意思,才好进行下一步! “听说陛下刚刚进了西内苑,现在往太上皇的永安殿去了!” 太后愣住了。皇帝去见太上皇?更不靠谱了……难道皇帝不仅仅戳穿了这回事,还准备用这事儿在太上皇面前告她们俩一次吗? ……简直就是瞎扯嘛!就算萧欥脑子进水,也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 虽然和小儿子实在不对付,但太后还比较清楚萧欥的秉性。如果有大把柄落到萧欥手里,那肯定要倒霉;但这种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萧欥是绝不会多管的。 既然如此,那就剩下唯一的可能了…… “只有那偏殿有千牛卫?”太后冷静下来,问题也切到点子上了:“他们有没有去其他地方,比如说……白华殿?” 听了太后这话,原本有些六神无主的燕太妃瞬时明白了什么。白华殿是阴太妃的寝宫;若是说有人一定会在她们的计划里参一脚,这满西内苑里也只有阴太妃一个了! 那宫女就出去了一小会儿,哪里能知道这许多?自然得再派人出去打听消息。而这次消息回来后,无论是太后还是燕太妃,都有一种瘫软在地的冲动—— 吐蕃国师对皇帝下药未遂,秦王、江王、大理寺卿被认为和此事有牵连,已经被千牛卫暂时扣押;到萧旸所在的偏殿的人里不知道有没有花凌容,但一定有皇后,所以皇帝就赶去了…… 搞什么鬼?前朝后宫一起出事? 如果说太后刚才只是有隐约的不好预感的话,现在就被坐实了。很显然,阴太妃确实在里头动了手脚。“刚才是谁带老五去偏殿的?还有阿容?”她厉声道,满面寒霜。 这么一找,太后和太妃才在另一座无人的空殿里发现被锁在里头的花凌容。泰王妃衣裳完好,但昏迷不醒,显然不是被敲晕了就是被下了迷药。 太后简直想吐血了。她是有多流年不利,才会在这种事里被阴太妃设计陷害?虽然她和萧欥关系恶劣,但她实打实地没打算借用泰王府的事情发挥到元非晚乃至萧欥身上啊! “阴太妃这是……”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里,燕太妃嘴唇都抖了。“她想借着旸儿不清醒的时候,把他和皇后娘娘关在一起……若是被发现,众人就会认为,这么做的人是臣妾和姐姐……” 这怎么能行呢?别人先不说,皇帝绝对会把她们都灭了! 太后现在非常明白萧欥为什么要去找太上皇了。因为这两件事加起来,明摆着是秦王江王以及他们背后的阴氏联合推动的。若是别人还好,牵连到两个亲王,确实该和太上皇说一声…… “走,咱们也得去一趟永安殿!”太后马上做了这个决定。 虽然她觉得萧欥没派千牛卫来找她就说明他知道这事儿和她没关系,但算计庶子和贵为皇后的儿媳妇这种事,光想也知道不能沾上一星半点啊!更何况,她确实没做! 燕太妃对太后这个意见没有丝毫异议。开玩笑,她还想安度晚年呢,怎么能和皇帝结下梁子? 等太后和燕太妃到达永安殿的时候,萧欥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太上皇说清楚了。 “……竟然做出里通外国、陷害皇后这样的事,实在无法原谅。”沉默许久后,太上皇只给出了这样的回答:“你看着处理吧,老七。” 这话落到太后耳朵里,心中不由咯噔一跳。 她还不知道内情如何,但光听太上皇的意思,他好像不打算管的样子啊!而让皇帝全权处理的话,那秦王江王乃至阴太妃都要保不住! 阴太妃和她多年宿敌,太后觉得自己此时该高兴,而且要狂喜级别的那种高兴。但还没到她出手、对方眼见着就要被解决了,她心里的某块地方又凉飕飕的—— 萧欥这才当上皇帝多久?这么快就解决了她二十多年没解决的敌人! 反观萧欥,他倒是不怎么意外。所谓谋定而后动:他没有证据时,一句坏话他也不会多说,即使在别人背后;但万事俱备时,想让他手下留情就没可能了—— 真不好意思,他等的就是这种时刻! 就比如说现在。萧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一句话没多说,一个表情也没多给。不管是幸灾乐祸还是得意忘形,都没法在他身上看出来。 相比之下,太上皇显然有些忧伤。他希望儿子们都相安无事,奈何事情却总不照着他的期望来。 不过,虽然他爱护自己的每个儿子,但他并不会做到偏袒的程度。事实上,若不是几个儿子太不省心,他现在也不会做太上皇了。既然他已经说了让萧欥自己处理,就不会半路反悔什么的。 所以,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再开口的时候,话头已经换了:“阿晚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惊?” 萧欥本想摇头,但他想到夫人捂着小腹的模样,英挺的剑眉就蹙了起来。“阿晚身体有些不舒服,我已经让她早点回去,好给太医诊治一下。” “嗯?”太上皇听了,也有些担心。“应该没什么大事吧?不管如何,知道之后让人来告诉朕一声。” “说的是。”太后如此附和,但心里是一点也不信的。如果今天的事情都在萧欥的预料中,那元非晚能有什么不舒服?刚刚看着也好好儿的啊……肯定是苦肉计! 只不过,她这一开口,太上皇就想到了她们做的事。“话再说回来,老五那里又是怎么搞的?”要不是泰王府里不安定,阴太妃也不可能找到动手脚的机会啊! 太后和燕太妃一起紧张起来。这是要死啊!以太上皇的秉性,肯定不会赞同她们为解决萧旸和花凌容之间隔阂的方法的!完了,接下来肯定要挨一顿痛批! 然而,大概她们今日运气还不错,可以暂时逃避太上皇的怒火。因为这时候有人进来禀告,说皇后娘娘派了人来通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太上皇立刻准了。 来传话的是个小宫女。她乖巧地给几个主子见了礼,然后道:“皇后娘娘有事请陛下过立政殿。” 萧欥没忍住向前一步。“是不是太医说了什么?”如果是小毛病,元非晚是绝不会派人来找他的……别吓人啊! 瞧这紧张的小模样……太上皇觉得,总算还是有一双儿女让他高兴的。“别急,老七,朕瞧着阿晚不像有事的样子。”萧欥站着,他坐着,所以他很清楚地瞧见,虽然那小宫女低着头,但她面上全是掩不住的喜上眉梢。 萧欥也很想有耐心,但他确实紧张自家夫人,非常地。“皇后可还有说什么别的?”他追问道。 小宫女刚才就想说,然而架不住萧欥插话太快。“回陛下,太医说,皇后娘娘觉得身子不舒服,是因为皇后娘娘有喜了!” ……真的?! 萧欥一愣,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有喜到底意味着什么。“那可真是太好了!”他瞬时喜笑颜开,“朕立刻就过去!” 这话说完,他才想到他还没征求太上皇的意见。不过,等他重新转过头去看的时候,太上皇已经笑吟吟地对他摆手了。“这是好事,你赶紧去吧。” 再也不愿意耽搁多一秒,萧欥立刻就告了退。 而相比于萧欥满心满眼的喜悦,太后和燕太妃此时都是满心的“卧槽”—— 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 今日,因为已经预知秦王、江王及阴氏的诡计,萧欥早就做好了准备,将目前朝中他最大的敌人连根拔除; 除此之外,吐蕃又被坐实了居心叵测,萧欥说立刻发兵攻打都绝对是全部赞成的节奏; 而现在,元非晚又被太医发现怀孕了?如果是个男孩,那不就是毫无疑问的未来太子? 前两点暂且不说,最后一点对燕太妃来说,用羡慕嫉妒恨都不足以表述她的心情。她们两人都不知道,除了感叹“卧槽”以及“萧欥是不是走了狗屎运”之外,还能说些什么。三喜临门,还一个比一个大、一个比一个喜出望外…… 这运道,简直没法说了! 虽然萧欥今日的运气确实不错,但显然,这并不能让太后和燕太妃沾到一星半点儿。因为太上皇好好地品味了下自己将有皇太孙的喜悦后,回过神来就想起了她们:“现在,你们谁来和朕说说,老五府上以及今日偏殿,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永安殿里的事情,已经影响不到立政殿了。别说整个立政殿上下的宫女太监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刚处置完事情的萧欥,一见夫人就把之前那些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阿晚!” 知道萧欥要来,元光耀已经先一步出宫了。反正他已经见到了女儿,还知道了这事,赶着回去报喜呢!家里有萧菡和蔺采薇两个女眷,肯定得准备些东西、再找个时机进宫来看元非晚。既然不急在一时,现在的时间就让给皇帝吧! 因为已经见识过了老爹从忧心忡忡到喜出望外的模样,所以元非晚觉得,不管萧欥如何激动都说得过去。“你来啦,”她道,就想起身,“我还以为……” 萧欥不知道元非晚后头的以为是什么。他只是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夫人的手。“你别动,好好坐着!” 元非晚简直哭笑不得。“你干啥啊?”不会以为她怀孕了就动也不能动了吧? 偏生萧欥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小心为上。”他理直气壮地道,在扶着元非晚坐回去的同时,自己也坐到了榻边。“你瞧,我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元非晚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好笑。“说的什么话?你以为你是喜鹊吗?” 萧欥现在高兴过头,元非晚说什么就是什么。“人都说天子一言九鼎;但原来在你心里,也不比喜鹊厉害点?”他故意和夫人饶舌。 “去去。”元非晚没忍住点了点他的手。“西内苑的事情处理完了么?” “那是当然!”萧欥满口保证。“我和你说过的,有什么没实现吗?” “那吐蕃和秦王……” 元非晚这话才问到一半,萧欥就赶紧打断了她:“该抓起来的都抓起来了,该控制的也控制了;父皇还说全权交由我处理,你就不用担心了!” 元非晚想了想,倒也确实如此。“那太好了,这几天如此紧锣密鼓,也总算没白忙活。” “当然!”萧欥立刻道,一副怕元非晚多说几个字就累到的样子。“后续问题我自会处理,你好好养身体!” 元非晚想说她自然会注意,但她忽然发现,萧欥的目光时不时地从她小腹上经过,不知道是不是想用肉眼看出那个还没成形的宝宝。“我说,你看什么呢?”她好笑道。 被抓了个现形,萧欥也不害臊。“太医有没有说,你有了几个月了?” “两个月。”元非晚据实以告。“正好赶上最忙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想到这回事。” 萧欥点头。他努力忍,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我能摸一下吗?” “……才两个月,你能摸出个什么来?”元非晚觉得萧欥简直在犯蠢。还是说,刚知道自己要当爹的新父亲都这么蠢? 虽然如此吐槽,但元非晚并没做出什么实际意义上的阻止动作。于是萧欥顺理成章地摸了摸自家夫人的小腹—— 呃,一片平坦,确实啥区别也发现不了。 不过萧欥并不失望。反正他知道夫人确实怀了孕,这就够了!迟早他会看着那肚子大起来的!“太医开过安胎的方子了吗?” “当然开过了。”元非晚一想到她即将面对的、流水一般的补品,就不由背后发毛。完了,她这回是再也不能推脱掉那些东西了! 萧欥总算觉得心满意足。“那就对了。”他兴奋地说,“等我再去看看,给你添几样好的。” 听了这保证,元非晚的冷汗就更多了。她就知道会是这样! “这时候也不早了,用午膳吧?”萧欥如此征询自家夫人,决心无视元非晚那略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从这顿就开始补,嗯?你现在吃的一顿可是要养两个人呢!”他一边说,一边拉她起来。 元非晚无从反驳,只得顺着他的力道站起,准备去外殿用膳,心里泪流满面—— 按照说好的剧本,这时候不该是她和萧欥一起商量如何处置秦王一派吗?怎么出了这个意外后,萧欥完全就不顾那些了?她真是鸭梨山大啊! 想到这里,元非晚突然又想到另外的方面,忍不住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你说什么就来什么吗?” 萧欥瞅了她一眼,眼神温柔得能出水。“你想说哪个方面?” 元非晚指了指自己的小腹。“你说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不管男女,我都喜欢!”萧欥毫不犹豫地道,一点也不用思考。 “油嘴滑舌。”元非晚没忍住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答案也在她意料之中,因为看萧欥对前太子和太华长公主的态度区别就能知道。 所以这事儿唯一的问题,就在于她必须努力地往肚子里塞吃的? 但话再说回来,为了自己的孩子,忍那些补品又算什么呢?   ☆、145第 145 章 皇后有喜的消息在上午时只是小范围传播,到了下午,立时变成了人尽皆知。速度之快,甚至盖过了秦王江王等人落马的新闻—— “这么快?算算时间,难道是成亲一个月就怀上了?” 这效率,真是杠杠滴! 也有人关心不久以后的事情。“若是个男孩,那咱们大盛就要有新的太子了!” 这效率,还是杠杠滴! 剩下的少部分人才在关注吐蕃以及秦王等人。“那种腌臜手段也能拿出来,怕是确实活得不耐烦了!” ……好吧,这时候用杠杠滴大概已经不足以形容萧欥的效率。用个相对通俗的形容,差不多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那种心境了! 手中握有实际兵权的太子都倒台了,而且倒得干净利落;所以在衡量太子与秦王的实力差距之后,没人认为秦王一派还能有什么机会。尤其太上皇已经放了权,直接让皇帝处理…… 啧啧,那处理程度肯定要比太子严格啊! 另外,秦王一派还和吐蕃人沾上了关系。以吐蕃大盛交界处的混乱程度,和吐蕃搭上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太上皇亲口说的“里通外国”。 人家太子好歹是窝里反呢,你竟然更敢做,连带着外邦人一起造反?这果真是不想活了呀! 所以,接下来几天的朝堂上,关于吐蕃和秦王等人处置的讨论完全是一边倒,毫无争议—— 阿诗那社尔没什么可说的。他试图对皇帝不利,算犯上之逆,判斩首示众。 作为幕后黑手,萧旭、萧晨、阴秋乃至阴秀都有责任。两个亲王被褫夺爵位官职,贬为庶人,再判个财产充公及流放三千里;两个官员也同样,还连带着阴氏一族都受了灾。 至于阴太妃,她设计了泰王妃以及皇后,后宫自然是呆不下去了。考虑到她在宫里呆了多年,故而直接发配掖庭宫做洗衣宫女。 这对阴太妃来说,可不是什么恩典。她一向骄横跋扈,这会儿让她在掖庭宫打杂,日子会过得比发配西北还悲剧——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她之前仗势欺人,现在就反过来被其他人报复回来了呗! 元非晚知道这些后,没什么太大反应。萧欥对敌人心狠手辣,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且话说回来,她非常欣赏这种作风—— “对敌人的残忍就是对自己的仁慈,”她懒懒地下了个结论,“那本宫还是希望对自己好点。” 不管是水碧还是谷蓝,都觉得这话实在太对了。谁没事儿上赶着去做圣母啊?仔细回头还要被反咬一口!自然是能处理得多干净就处理得多干净了! “娘娘,左右这事儿不用您操心,您就多休息一会儿罢。”水碧进言道。因为没有第一时间给元非晚找太医来,她和谷蓝都被萧欥一通说,现在只能愈发严格地监督元非晚。 元非晚也知道这个,实在哭笑不得。“别管陛下,他紧张过头了。”她安慰了自家婢子过于紧绷的神经,“要有下次,本宫替你们出头,嗯?” “那可别,娘娘!”谷蓝赶忙道,“那确实是婢子们的疏忽,陛下说得没错!”她现在早就不是之前的那个乡野村姑了;主子说的话一定是对的,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娘娘您有所疏漏,婢子们本该提醒的!” “就是,谷蓝说得太对了!”水碧也表示万分赞同。 瞧这一股脑儿往自己身上揽的阵势,元非晚实在没什么话可说。和两个死心眼儿的婢女争执这个话题没多大意义,她果断转移了话题:“既然前朝已经处理完了,那后宫里,有什么确定的消息吗?” 虽说元非晚问的是后宫,但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毫无疑问只能指一件事,就是泰王府。 “听说,泰王殿下清醒以后,和燕太妃大吵了一场,好像彻底闹崩了。”谷蓝小声道。她觉得这事儿无论原因还是结果都实在尴尬,简直忍不住要替燕太妃和太后没脸一把。 元非晚点点头。“想也知道,泰王不敢去和太后较劲儿。” 萧旸是个窝里横的典型,结果燕太妃就只能把锅全背了;就算事实上这主意是太后先提出来的,也没用。 而且太上皇也对此事下了定义,就俩词,“荒唐”以及“糊涂”。考虑到太后和燕太妃都已经在太上皇那里吃了一通排头,再加上萧旸的反应,搞不好燕太妃才是这件事里最大的受害者。 “泰王妃那里怎么说?”想了想,元非晚又问。 “娘娘,您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谷蓝立时有些兴奋,八卦的那种,“听说泰王妃醒了以后没说什么,但回泰王府没几天,就收拾东西搬回了魏王府!” “啊……”元非晚有一点诧异,又有种“早该如此”的感觉。没错,和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纠缠,根本是和自己过不去嘛!要过好日子,换一个丈夫不就得了? “这些可有好戏瞧了。”水碧补充说明,“燕太妃那里头疼得要命,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元非晚乐得作壁上观。“看起来,还是必须劳动母后。” 不是她幸灾乐祸,而是以她现在的情况,就算她想管,萧欥也绝不会让她沾这烂摊子!更何况萧旸那点小心思,萧欥再清楚不过? 两个婢子一起猛点头。她们主子怀孕了呢,最该做的是好好养胎;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就交给闲得发慌的太后处置吧!太后不是爱管事么?这一下正好两全其美! 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很是兵荒马乱了一阵子。虽然阴氏没有李氏势大,但也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势力;如今跟在李氏后头被扳倒,留下的官员缺口就更大了。 等情势差不多安定下来,萧欥把他该处理的都处理了,目光就转到这个问题上——若是再不找点新人来递补,国家机器都要运转不动了啊! 这也正是魏群玉要上的折子内容。“……朝中人才缺乏,理应早日填补,陛下。” 萧欥完全同意。“朕深以为然。诸位爱卿,对此有什么意见?” 太极殿上立刻热闹起来。因为惯性思维,大多数官员想出的主意还是推举,依靠裙带关系的那种。另一个原因则是,若是采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的人、或者和自己关系好的人推上去,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换句话来说,旧的关系网分崩离析,留下的权力真空就像一块大蛋糕,谁都想分一块儿。 然而,别说萧欥不中意,就连魏群玉也不中意。在萧欥再次询问他的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反对:“臣以为,有李氏和阴氏这样的前车之鉴在前,就应当改变方法,不可守旧。” 众臣即刻噤声。就算他们心里不赞同,也不得不噤声。因为,若是他们跳出来反驳,岂不是正说明了他们的心思就和广结朋党的李氏及阴氏有类似之处吗? “那魏太傅的意思是……”有大臣斗胆问了一句。 “赶着时间,补一次秋试。”魏群玉道,根本无视其他人此即彼伏的吸气声,“在全大盛范围里征集青年才俊,为国效力!” 这下子,根本没人能反驳他,心里刚冒出来的小九九只得迅速退散——确实,任人唯贤,这才是公正! “魏太傅所言甚是,臣附议。”第一个表示赞同的是郑珣毓。他赞成是肯定的,因为他早就烦死那些有事没事往他家跟前凑的关系户了;若是用一场公开的考试排好序,那他任命官员来不是简单得多? “臣同样附议。” “臣也附议。” 不一会儿,几乎所有清流都表了态。而元光耀和顾东隅这两个本身就靠科考脱颖而出的大臣,更是再赞同不过:“十年寒窗苦,在国家栋梁的选拔里却一定会输给有家室的纨绔,这确实不利于大盛的未来!” 萧欥全都听了。等这一拨人话都说完,他又再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大臣想要继续后,他才开口道:“众位爱卿所言,甚是为大盛着想,如此再好不过。这加一场秋试之法,确是最好的。周爱卿,你以为呢?” 负责科考的礼部尚书周雅靖急忙出列。皇帝都说好了,他可能说不好吗?更何况,他也确实挑不出毛病?“陛下为天下着想、殚精竭虑,臣一定尽力而为,好为陛下分忧。” 这么识相,萧欥很是满意。“那就这么定了。此次秋试在正科之外,又恰逢皇后有喜,便命名为恩科罢!” 推恩天下,是为恩科! 众臣心里都有些震惊。但最让他们惊讶的不是恩科,而是皇帝一定要用皇后有喜的由头来加这个恩科……这么说起来,难道皇后之前已经和皇帝说过了恩科这个方法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暂时没人能确定。但他们至少能确定一点,就是萧欥的态度摆明了是要让天下士子都感谢皇后—— 这是何等惊人的荣宠啊!   ☆、146第 146 章 秦王、江王以及他们背后的阴氏倒台,在朝野之中自然造成了极大的震动。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他们才不管上头有几个亲王,更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所以很显然,相比于对秦王残党的清查,他们更关心恩科—— “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恩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感慨地道。 “瞧您这话说的……难道您家孙子不正在书院读着吗?”旁人故意取笑他。 老头立时吹胡子瞪眼起来。“老夫只是说这事儿头一回听说,又没说不好!” 一听这话题,边上有个商贩模样的也加入了进来。“可不?那是大大的好啊!本来正科三年一次,每次只有几十个人能上榜,那也太难了!” “谁说不是呢?这次情况特殊,又加恩科……能赶上的可一定得参加,没有比这次更好的机会了!” 茶馆里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大盛朝的公务员待遇非常好,一般小老百姓都趋之若鹜;更别提这次恩科的录取率显然要比往常的正科高不少,确实是能参加就不要错过。以及,若是皇帝以后打算在官员委任上逐渐用科举来代替推举的话,那就更好了! “还不是圣人隆恩?”忽而有人说了这么一句,立时赢得了众人的赞同。“虽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但就算隔壁家孩子中了,这乡里乡亲的,说出去我也脸上有光啊!” “就是!这种好事,以前想都不要想!”又有人道,“不过我还听说,恩科好像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不管是谁,咱们都落了好处啊!”老丈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不管老夫的孙子能不能高中,老夫都要去庙里给陛下和娘娘祈福,让上苍保佑他们寿与天齐!”能让他们过得更好的皇帝,当然是活得越久越好了! 毫无疑问,如果大盛有民意调查这种东西的话,现在萧欥的民意支持率一定创下了历史新高,妥妥地坐稳了皇帝之位。 处江湖之远的平民没什么异议,再来说居庙堂之高官员的反应。 萧欥刚登基就颁布的三个命令,包括大赦天下、修建宫殿以及立后,此时彻底完成的也就立后这一件。 大赦天下要刑部彻查案卷、再一一安排,自然是一个分批次、逐渐完成的过程;而修建宫殿则需要工部、太府寺、尚书省等部门协同运作,想想就不可能一朝一夕完工。太子和秦王等人闹出的事,又让他们人手短缺、分身乏术,无形中降低了办事效率。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萧欥这才颁布了推行恩科的新命令。好在主管此事的礼部和吏部没有受到多少波及,可以全力以赴、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把事情做到最好。只不过,恩科还需要地方郡县配合,又是一通忙碌。 如果说这三件事里还有没受到太大影响的实权部门,大概就是兵部和户部。 然而兵部尚书侯玄表已经领了萧欥的暗令,开始部署对吐蕃的军队阵容,也没什么闲工夫。至于户部……张元镇尚书笑眯眯地表示,他这个尚书的位置坐得还挺舒服,所以打算再坐个几年,把养老本挣足了。 总而言之就是,不管是没闲还是没心情,众官员都暂时想不到要去给皇帝找事。 什么?问他们可能会给皇帝找什么事? 见得多了的皇后娘娘表示,她本来以为,她怀孕了,后宫又没有其他女人,那肯定会有大臣去向萧欥进言,让他纳妃什么的。虽说识时务的人比较多,但有人头脑转不过弯来也是正常的啊! 结果,她都等在那里、准备来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下面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实在是浪费感情。浪费在什么时候都不是件好事,但显然,此事除外! 好在她只在心里想这件事,没说出口。不然,若是给萧欥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激动地告诉她,安心养胎、不要想太多—— 一,他宠爱夫人是没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谁敢撞枪口? 二,他用皇后有喜的名义推行恩科,民意肯定都向着他们,怎么可能有人在这节骨眼上硬谏他纳妃? 三,若真有这么不识相的人,他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再也想不到这回事! 元非晚在心里合计了下—— 宫殿什么的就不用说了,前后耗费十年八年都是正常的; 彻查卷宗、大赦天下这种事,也够忙个一年半载; 而其他缺人的部门得等秋试完毕招人,新人进来还要培训磨合,小半年就过去了。等踏上正轨,最快也要到年底。再过个年,等明年开春…… 不好意思啊,活蹦乱跳的太子公主肯定热腾腾出炉,她说话底气就更足了,哪里还有人敢和她对着干?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元非晚觉得她考虑充分是很必要的。反正如此思考完,她终于得出结论,生活确实能像萧欥说的那样,耗心费力的事情都交给他,自己只负责专心吃了睡睡了吃再加适度运动…… 这种轻松到惬意的生活,她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相比之下,太后最近的生活可不怎么如意。她向来很在意自己手里的权势,这回泰王府的事情倒也确实归她管。只可惜太麻烦,一点不过瘾不说,还糟心得要命—— 首先,萧旸和燕太妃闹崩了。虽说这好像不关她什么事,但她要处理泰王府的破事儿,怎么能没有燕太妃帮忙呢?若燕太妃心情不佳,办事效率肯定就会低下啊! 然后,花凌容不仅没站在她们这头,还直接自己回魏王府去了。回娘家还好说点,回魏王府……这难道是要出别的大事的前奏吗?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你说什么?阿容说她想要和离?” 太后这么重复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的痛。和离确实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但放在亲王和王妃身上就很稀奇了—— 当年是太上皇同意的婚事,现在打算和离,肯定要经过太上皇首肯。可若是这事儿捅到太上皇那里,她们岂不是就要落一个办事不利的名声? 另外,嫁到她们皇家的儿媳妇竟然主动提出和离?别的不说,皇家的脸要往哪里放? 告知太后此事的燕太妃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虽说确实丢脸,”她羞愧地低下头,“但就算是臣妾这个做婆婆的,也不好意思再拖着阿容了。” 太后简直要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能这样呢?这种事传出去,不知道的人也知道了啊!你说说,你以后打算怎么见人?” 燕太妃被说得低下头,但并没有改变主意。她连最后一招都拿出来了,现在已经对儿子儿媳和好再无信心。“虽然前些日子的事情并没有传开来,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她干巴巴道,“臣妾以为,与其被人背后嘲笑,也许长痛不如短痛更好。” 这就是及时止损的意思?太后一时无话可说。 确实,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们用不光彩的手段硬性撮合泰王和泰王妃,本是件隐秘的事情。奈何阴太妃先插了一脚,萧欥紧接着动用千牛卫……动静闹得那么大,要说宫里的人不知道几乎不可能,他们只是不在明面上谈论而已。 她在意的、所谓的面子,早就丢掉了,她如今在坚持的只不过是自欺欺人! 想到这里,太后愈发沉默。好一阵子,她才哑声道:“如今之计,难道……”后面是什么没人知道,因为她半路自己掐断了,换了一句:“魏王那边的态度呢?” 不管太后和燕太妃如何犯愁如何头疼,都与在立政殿里好吃好喝好睡的元非晚毫无干系。七月天气热,她也没怎么出门,专门窝在殿里消暑。因为寒凉之物要忌口,所以中午绝不出门,就清晨和傍晚在花园里散散步。 通常情况下,无论萧欥多忙,也都每天腾出时间来陪她。因为虽然元非晚没什么孕吐之类的悲催反应,但他悄悄问过了太医,把各种注意事项都记了起来。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持孕妇心情愉快,所以他每日只拿一些有的没的来逗夫人开心,别的什么都不多说。 这好是很好,但太闲了,元非晚也有点忍不住无聊。每天就听听八卦过日子,实在发慌。就在她琢磨着中秋快到了、是不是该办个宴席之类的活动时,太华长公主萧清彤进宫来看她了。   ☆、147第 147 章 元非晚自然是高兴的。 因为近期朝中略有动荡,所以燕王萧昱和王真的婚礼没激起多大水花。不要说和太子比,秦王江王的存在感都比燕王高很多。相比之下,安分守己的燕王实在不可能博到众人的眼球。 闺蜜结婚,元非晚自然派人送了大礼。不过,人家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自然不好把人抓来陪她。 也就是说,除萧月宁外,大概就只剩她娘家人会来看她了。毕竟,立政殿这样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进得来。 “就知道你惦记着我,阿姊。”人甫一进门,已经等着的元非晚就笑吟吟地迎上去。 萧月宁一听就笑了。“你这话抢得真是快,莫不是怕我给你行个大礼?” 元非晚当然不会说她确实是故意的,只顾左右而言他:“路上可有人怠慢你?若是有,可一定要和我说!” “托你和老七的福气,我现在都是长公主了,哪里还会有不开眼的人?”萧月宁故意嗔道,小步上前,轻轻扶着元非晚手臂侧面。“倒是你,不好好在里头休息着,特意出来做什么?怕我迷路不成?” 元非晚立刻叫冤。“你瞧,我在这宫里,每天清闲,都要长出蘑菇了。好不容易有个大活人上门来,我怎么能不迎着?” 这话说得逗趣,萧月宁扑哧一笑。“行了,知道你伶牙俐齿!” 两人一边说着小话,一边进了内殿。知道长公主要来,宫女们照旧准备好了招待的一应事物,就等着萧月宁进门。 萧月宁见了,自然又是一阵调侃。“看来老七是愈发宝贝你了呀!你待遇水涨船高,连带着我也沾光了!这男人,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阿姊!”说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那我晚上一定替你给他说说。”元非晚忍笑,一本正经地道。 “那可别!”萧月宁立马没骨气地举了白旗,“要是给老七知道我向你告状、劳动了你,他以后肯定不会让我再踏进你这立政殿一步!” 两人又是一阵玩笑。过了好一阵子,该叙旧的都叙旧了,该恭喜的也恭喜了,该关心的也关心了,就该谈另外的正事了。 “其实,我今儿进宫,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萧月宁正色道。 元非晚自然想过这种可能。萧月宁可不是一般的人;若有什么事让她觉得必须在这档口就告诉她,那定然是有几分道理的。“阿姊,咱们之间,这种客气话就不用说了。” “这可不行。”萧月宁摆摆手。“我的确受人之托,但劳烦你却不是理所当然的。” 元非晚喜欢这样的聪明人。大家都知道自己和对方的底线在哪里,谈起事情来就容易得多;若是一上来就是“因为你牛、所以这事你必须得帮我”的态度,那可就讨厌得很了。“若真有什么事,阿姊,你直接说罢。” 萧月宁仔细观察元非晚,确信对方的确没有任何不适,这才继续往下说:“先说好,不管我说什么,只要你觉得有一丁点不合适,就当我没说过,好吗?” 还在打哑谜……元非晚只得拿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盯着她,不说话。 萧月宁在这种沉默的注视下败退了。“好吧,好吧,”她妥协道,“其实就是泰王府那摊子事情。” 元非晚眉毛微微扬起。不管是太后、燕太妃还是萧旸,都不可能找萧月宁来做说客;但萧月宁确实来了,那就是花凌容那边出的力? 果不其然,萧月宁接着道:“我知道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我也不是给谁求情。只不过,”她叹了口气,“汝阳县主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我总不好把她扫地出门。” 汝阳县主萧汾是花凌容的母亲、也就是魏王萧晋的亲女儿,光听封号都能猜出一些端倪。 一听名字,再结合花凌容想要和离的消息,元非晚立刻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肯定是花凌容回去求了魏王,让他同意她和萧旸和离;魏王点了头,之后汝阳县主才好去找贵为太华长公主的萧月宁说话。其一,萧汾自己是女人,还是县主,至少认识萧月宁、也有机会见面;其二,萧月宁是皇帝亲姐,和太后乃至她这个皇后的关系都不错,作为从中斡旋的人选再合适不过。 “那不知道汝阳县主对此的意思是……?”元非晚问,神色语气都和平常一样。 “绝对不是让你掺和进这件事里!”萧月宁急忙摆手,“汝阳县主托我转告,她很感谢你对花凌容的照顾,想送点东西聊表谢意。” 这倒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元非晚原本微扬的眉又放了下来。“不是我自谦,我觉得我确实没怎么照顾她,汝阳县主过分客气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萧月宁没忍住抢白,“就以花凌容之前做的那些事,你对她难道还不够好么?” 花凌容对她做的事?指的是抱着不良的目的接近她吗? 元非晚想了想,她还是不怎么在意。 因为她一开始就知道花凌容是这样的目的,所以从来没对花凌容报以多余的希望;最后变成现在这样,也在她的预料里。况且,她一贯谨小慎微,身侧总有暗卫,花凌容不可能对她不利。 但当然,她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并不意味着花凌容的那些小心眼从未存在过。 萧月宁打量着元非晚的神色,不由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花凌容居心不良,根本没能被元非晚划分到朋友范畴;现今没造成伤害、又及时改正,所以元非晚实在懒得和花凌容计较。 元非晚停顿了一小会儿,才问:“你答应帮她们传话,就是因为料到了这个?”因为汝阳县主表态求安心其实是件无关痛痒的鸡毛蒜皮之事? “若不是这样的事情,你以为我敢接?”萧月宁没有正面回答,但意思呼之欲出——反正她走不走这趟,影响都不大,她就干脆做个顺水人情算了。 “意思我知道,但礼就不用了。”元非晚轻微耸肩。只要花凌容以后确实不再烦她,那怎样都无所谓—— 她一个皇后,难道还缺什么东西用?置萧欥这个皇帝于何地啊? 元非晚只继续瞅着萧月宁,认真道:“不过我觉得你该给我送份礼。” 萧月宁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原来人情现在算我欠的啦?行行,你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 元非晚本就是开玩笑,此时见萧月宁如此爽快,干脆借坡下驴。“听说你府上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而我近日嘴里淡得不行……” “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呀?”原本也是开玩笑的萧月宁立时就急了。“我马上把人打包给你送到御膳房去!那个谁……”她招手道,但一着急,连自己婢子的名字都给忘了。 元非晚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拉住人。“不急,等下也来得及。”她道,“不然等下给陛下知道了,又要大张旗鼓地去物色新厨子、研究新菜色。”什么小事都能折腾成大事,她头一回知道萧欥兴师动众的功力这么强! 萧月宁这才重新坐好。“你们这恩爱啊……你知道吗?”她道,不掩羡慕之意,“每次我来时就觉得嫉妒得要命,这才自觉躲着你俩走!” “这个……”元非晚难得卡壳。她这也是没办法啊!实在萧欥宠她宠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了! 见元非晚词穷,萧月宁也只能感叹:“真是叫人眼红的两口子!要是我家那位……”这话没说完,她就自己掐断了。 但元非晚听见了。不仅听见了,还听出了萧月宁语气里强行掩饰的失落。“怎么?”她没忍住问,“驸马对你不好吗,阿姊?”话说回来,她确实没听萧月宁提过几次驸马吧?等等,好像是根本没有? “没什么。”萧月宁赶忙道,试图转一个新话题:“今天……” “阿姊。”元非晚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但这次她打断了。“若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太后说,还不能和我说吗?” 萧月宁一惊。元非晚说别人也就罢了,竟然准确点到了太后……“我就知道,只要一说漏嘴,瞒不过你。”她略苦涩地道。 “什么叫‘一说漏嘴’?难道是说,不是近日的事情?”元非晚反问,眉头蹙起。 “哎哎,你可别皱眉。”萧月宁最怕的就是影响自家弟妹的心情。那肚子里的可是未来的太子,绝不能出任何闪失的!就算不是太子是个公主,也绝不能让元非晚烦心!“这事儿吧,我已经想好处理方式了。” “真的?”元非晚不怎么信。因为她依稀想起来,萧欥似乎也没提过萧月宁的驸马,这可不是个多正常的现象。以前她是没机会知道、又管不着,现在可不一样啊! 听元非晚怀疑的语气,萧月宁也只得多解释两句。“当然是真的,”她保证道,“我以前忍着,是因为母后肯定要让我如此处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顿了顿,“所以我准备去寻姑母,让她帮我这个忙。” 南宫大长公主萧清彤,大概是在太上皇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也是最有资格过问萧月宁家事的人之一。只不过,她向来不爱管事,所以大多时候都没人敢打扰她。 不过元非晚坚信,只要萧月宁把这话说了,萧清彤就一定不会坐视不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呢?” “就这阵子忙过吧?”萧月宁回答,“阿珺眼看着要嫁到安东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回事。” 长乐长公主萧月珺早就定好了婚事,就等着日子到而已。 元非晚点头。她很能理解萧月宁的心态——萧月宁自己有一段不成功的婚姻,当然不愿意给马上就出嫁的妹妹留下心理阴影。安东离长安十分遥远;只要萧月宁把后头事情处理得低调一些,萧月珺就不会太担忧。 “就是太为难你了,阿姊。”元非晚没忍住道。这么好的夫人不知道珍惜,那个驸马脑袋里是进了水还是怎样?看着还人模狗样的呀? 大约是这种心情太明显,萧月宁察觉到了。“怎么?你还没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完全站我这边了?” “那还用问?”元非晚毫不犹豫地道,“肯定都是他的错!” 因为有孩子要考虑,萧月宁为这件事烦恼了好些年。这回花凌容先提了出来,她心头便愈发松动,觉得自己想和离也是有希望的。此时见到元非晚斩钉截铁的反应,她只觉得心头一暖—— 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这妥妥儿是亲妹子啊!   ☆、148第 148 章 除了告诉元非晚汝阳县主的请求以及不小心说漏嘴的驸马问题后,萧月宁还带来了一个消息,就是南宫大长公主要在今年中秋再办一次拜月宴。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一次的拜月。三年前,南宫大长公主举办宴会,明着打的是拜月旗号,其实内里是给当时还是德王的萧旸物色正妃人选。而今年,宴会的目的同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月珺即将远嫁安东,萧清彤又很疼爱她,自然要大张旗鼓地为她饯别。论规模,没有从前大;但论档次,可要高得多。 至少元非晚在受邀宾客的行列里,而她也很愿意去。若是再不给她找些事情做,她真是闲得要发疯了。不过就算这样,宴会准备的一应事宜也都被萧清彤和萧月宁那边的人包圆儿了,她只需要到时候准时露脸。 什么?为萧月珺大宴宾客这事本该太后做? 没办法啊,太后这不是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嘛! 萧欥很快就知道元非晚要出宫。他本有些犹豫,生怕夫人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但元非晚实在无聊,而太医也说四五个月的身子已经比较稳了,他才松口。当然了,这松口条件是元非晚必须带着比平时多一倍的护卫出宫,不然他不放心。 元非晚依旧觉得萧欥小题大做。毕竟太子、秦王以及太后方面都已经处理干净了,满长安再也找不出来能和他们唱对台的人。就连原本散布街头的吐蕃舞女杂耍之类的人员,也已经被金吾卫挨个儿控制,基本不可能出意外。 不过元非晚也没拿自己的孩子冒险的心。萧欥觉得要两倍的护卫,那就两倍;这种时候,小心没大错! 这么一来,中秋那天的傍晚,皇后第一次出宫。得了消息的围观群众纷纷表示,仪仗威武,戒备森严,很有皇家气派。然而比较遗憾的是,据说皇后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但以他们之间的距离以及有限的目力,完全看不出肚子什么的。 “四五个月的肚子很容易遮挡,又这么远!”有人心塞塞的。 “没关系,现在还早!等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能看到了!”也有人乐观地安慰自己。 毕竟皇帝即将有子,这事儿还是很引人注意的。所以从皇宫到南宫大长公主府的一路上,无数人目送皇后的车驾过去,满肚子都是好奇和激动。而在皇后车驾直接驶入公主府后,有些人还不愿散去,伸长了脖子,就准备等它再出来—— 反正今日中秋、不宵禁,他们有的是时间看热闹! 至于元非晚,对自己惨遭围观一点也不在意——她早就习惯了。反正今日的主角不是她,也不用她统筹大局,当做出来透透气就行。 事实也差不多如此。 今非昔比,三年前元非晚要早到、在门口下车登记、再进去等人;如今她正点到、畅通无阻地坐车进府、同时只有别人等她的份儿。其中几经变迁,颇有一些感慨。 “皇后果然来得挺早,从不叫人久等。” 元非晚刚从婢子打起的车帘后露头,就听得这么一句话。是萧月宁,她正对元非晚挤眼睛,愣是破坏了那一身盛装打扮的庄重感。 “阿姊……”元非晚借着婢子的手缓缓下车,语气颇有些无奈。萧月宁这是瞅准了机会抢在她前面说话,这样便能先夸她一句! 在元非晚小心移动腿脚的时候,萧月宁已经小步走近。等元非晚双脚落地,她便亲热地挽过了元非晚的手。“夸你还不乐意了?来来,皇姑和阿珺都在里头等你呢!” “嗯,那咱们利落些,别让她们等急了。”元非晚道。 萧月宁一把拉住她,不让她走快。“那可不行。不管从哪个方面说,你都是我们之中最金贵的身子。便是皇姑,也说她该等就要等!” “这我怎么好意思?”元非晚做犯愁状。 “怎么不好意思?”萧月宁佯怒。“我能不能升任姨母,靠的全是你啊!” 两人一人一句地说小话,后面的宫女们都听得忍俊不禁。不仅皇帝皇后是天下夫妻的典范,皇后和大长公主也是天下姑嫂的典范啊! 因为萧月珺近几日就住在南宫大长公主府上,所以她现在就和萧清彤待在一起等。元非晚和萧月宁进了门,四个女人都热热情情的,气氛一下子就有了。 “……最近感觉如何,阿晚?”和其他人一样,萧清彤也很关心元非晚的身体。 “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了。”元非晚如此回答,顺带添油加醋地把萧欥的紧张过度描绘了一遍。 萧清彤听得咯咯直笑。“还真是老七会做的事情!”她一点也不给面子地说,“男人到这时候总是会比较傻,阿晚,你可要多担待点。” “老七听了这话,一定会哭的。”萧月宁也道,明显唯恐天下不乱。 一边的萧月珺还没出嫁,在这种话题里插不上嘴,只抿着嘴笑。 元非晚注意到,便主动把话题引了开去。“不要光说我啊!也说说你们!尤其是阿珺,嗯?” 对于马上就要出嫁的新酿,众人也是很有话说的。萧清彤、萧月宁挨个儿表达了祝福和关心,很是殷切。轮到元非晚,她只说了一句:“若薛都护一家敢对你不好,本宫这个做阿姊的一定让他们后悔!” 因为元非晚是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所以萧月珺并没觉得过分。“阿姊自然是爱护我的。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先谢过阿姊站我这边。” 萧清彤听了,心中一动,多看了萧月宁一眼,但没多说什么。“说的就是。阿珺福气大,想必不会遇上这种烂摊子。反正就算万一遇上,不仅有皇后阿姊给你撑腰,还有我这个皇姑呢,对吧?” 萧月珺只当她俩是担心她婚前恐惧,笑得眼睛弯弯。“那我也得先好生谢过皇姑。” “谢什么的,说说就算啦?”萧清彤笑着逗她,“有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 元非晚一听好处,也在边上帮起腔来。“对啊!” 这可真难住了萧月珺。一个皇后一个大长公主,她能送个啥啊? 而在她苦思冥想的时候,萧月宁悄眼看了看萧清彤,又看了看元非晚,心中彻底安定下来—— 这两人说的撑腰,不仅仅是给萧月珺听的,还是给她听的!既然如此,她想踹了那个凤凰男,肯定没有任何问题!她忍了多年,如今算是忍到头了! 很快,天色擦黑,时辰到了。四人便皆起身,沿着每隔五步就点着六角荠荷绢纱宫灯长廊走向布设宴席的大殿。路上,萧清彤特意请来的王真加入她们,就变成了五人同路。 在王真大婚后,元非晚还是第一次看见她,不由十分惊喜。“阿真,你也来啦?怎么现在才看到你?” 王真原本准备了一堆尊称皇后的敬辞,一下子就派不上用场了。她也了解元非晚,干脆暂时放下地位问题,反正这时候说话只有她们俩能听到。“我这不是给你打听消息去了吗?” “嗯?”元非晚本想促狭地问问王真婚后生活如何,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还有什么消息要打听的?”不就是请了一票女眷吃饭么?她现在是皇后,还怕谁不成? 王真见元非晚没反应,不由瞪大眼睛。“诶,虽说你有了,这身体要保重,但现在有一展雄风的机会,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什么跟什么啊?”元非晚失笑。不过她也算明白了,王真说的“一展雄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清彤这次办的宴会有家宴的性质在,邀请的宾客基本都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女眷。别的人暂且不说,这一票儿亲王的后院,人选应该就挺好看的。 “看你这么高兴,都来了谁啊?”元非晚道,心里一个个做排除法:“充作官奴的李安书就不用提了,肯定不会在;花凌容都要和老五和离了,也肯定不会来;其他几个还不是正妃……” 她不继续算了,只疑惑地瞅着王真。“除非皇姑特意把她们叫来……”否则怎么看都没有那些人的事情啊! “可不就是这样吗?”王真用力点头。“我觉得皇姑就是要让你出口气呢!为的是把之前受的气吐出来!” 元非晚可不觉得她曾经受过气。因为在上一次拜月宴里,她技压全场,一夜成名,什么都赚回来了。但当然了,王真那样想也没错,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真是可以狠狠打当初那些排挤她的人的脸! 想到这里,她微笑起来:“倒确实值得期待。”   ☆、14 9第 149 章 大殿里,衣香鬓影,环佩如云。早到的各位夫人小姐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交谈,时不时发出轻声娇笑。 这宴请规模不大不小,基本全是皇家亲眷。相王以及南宫大长公主的女儿儿媳之类暂且不提,几个存在感不高的公主也暂且不提;从太上皇的子息来说,如今太子、秦王、江王出了事,女眷基本都随同发配走了,余下皇帝、泰王、纪王、燕王—— 皇后预定了要来,纪王妃已经到了,燕王妃也肯定会到…… “……哎哟,泰王妃这是真不来了?”有人好奇地问,当然没忘记压低声音。“难道真要……和离?” 最后一个词一出,众女都不免有些缄默。 有知道一些内情的就说:“都闹成这样了,就算不和离,泰王妃怕也是觉得没脸见人了吧?” 所有人不由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她们和夫君之间同房还需要嫡母亲母下药关一起……马上激灵灵打了个抖。 “何止没脸见人!”又一个妇人说,一脸“幸好不是我摊上这事”的表情,“如果是我,估计就指望着地上裂出条缝钻进去了!” 众人都表示赞同。然而,虽然她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泰王和泰王妃之间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僵硬。 “泰王妃不来,但是泰王殿下府上还是来了个人的。”一个眼尖的人道,“好像是个良媛?” 照理来说,南宫大长公主的邀请可不是一般人能接到的,来的是正妃才正常。如果侧妃也来,那定然是正妃顺便带的。如今,泰王妃不见踪影,泰王府上又不得不出人,这才摊到一个良媛头上…… 孙华越觉得,没人比她更倒霉了。 她不小心把萧旸暗恋元非晚的事情说漏嘴给顾芳唯知道,出口没多久就后悔了。因为怕东窗事发后牵连到自己身上,她惴惴不安了很久。最后,花凌容终究沉不住气,秦王一派果然倒了;这两件事都没影响到她,可谓运气不错。 可事情并没到此为止。 花凌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窍,觉得不能再在萧旸身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年华,默不吭声地就搬回了魏王府。 走就走了吧,然而留下一个比以前更暴躁易怒的萧旸是怎么回事? 另外,原本该花凌容那个王妃收拾的烂摊子怎么会压到她身上?家务事也就罢了,对外交际什么的,她怎么行? 孙华越只觉得鸭梨山大。比如说现在—— 泰王府的事情,大家表面上不说,暗地里议论纷纷,已经出了好几个版本。如今见到她这个泰王府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时不时地往她身上瞟,研究、刺探、八卦……不一而足。 说真的,孙华越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谁也别来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可谓是最明智的选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道理谁都懂;除非她脑子抽了,才会在有皇后出席的宴会上散发关于“皇后娘娘不为人知的暗恋者的二三事”此类消息吧?她特么还想多活几年呢! 所以,想去和孙华越打听“泰王和泰王妃不为人知的二三事”的人,尽皆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因为她的嘴就和紧闭的蚌壳似的,想撬都找不到口子入手。 没有八卦可听,众人自然悻悻然。然而,孙华越自己更加悻悻然——她现在这种情况,不见得比发配千里外的顾芳唯更走运呢! 如果一定要说这宴席上还有个人可能比孙华越的处境更尴尬的话,那定然是李安棋。 作为李庭的孙女,就算没有大房李安琴李安书那样风光的待遇,也从没人敢小看李安棋。所以,她嫁到纪王府里时只是良娣,然而从纪王、纪王妃乃至一众下人,都众星捧月地绕着她转。 当然了,那是在李庭还好端端做着丞相的时候。 现在,过往的一切风光都已经烟消云散。作为太子妃,李安琴不得不跟随被贬的太子去西北苦寒的幽州;而李安棋呢,受娘家和夫家的双重连累,被充作官奴,现下不知道沦落到哪个教坊里侍奉别人;至于李庭……坟头草说不定都长出来了。 几度惊云变,一朝朱颜改。成王败寇这种事,不仅仅体现在顺利登基的新帝身上,也充分地体现在她那样的“李家余孽”的待遇改变里—— 首先是纪王。他原本经常找她用膳过夜,但一出事,他就再也没踏进过她的小院。 然后是纪王妃。王妃本来就从心底里觉得她这个良娣太过自傲跋扈,连王妃也不看在眼里。以前看着强大的李家,王妃只能默默忍下来;如今李家倒了,还不兴王妃小小地报复一把? 最后当然是纪王府上的其他良媛以及下人之类。阿谀奉承话是再也听不到了,特意开的小灶也不见踪影了,什么衣食住行份例都开始无故短缺,婢子怠慢她到就差直接给她白眼看…… 李安棋简直想死,奈何没有这个勇气。所以,明知道出席这次宴会没什么好事,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别说现在没李家给她撑腰;就算有,她也不敢同时得罪皇后和南宫大长公主啊! “……也是,脸皮厚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脸红的。” 忽而,这句话钻进低着头的李安棋的耳朵里。她微微一激灵,小心地看了看前面—— 纪王妃正和几个夫人说话,脸上笑吟吟的。“她们那些人啊,眼里只有自己的好处,从来不管别人死活。给一尺进一丈,还蹬鼻子上脸!”她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李安棋一眼。“目无尊长不说,还想着取而代之呢!” 李安棋正在偷看她,这一来正好对上。纪王妃脸上的笑不由更加浓厚,而李安棋只能更深地低下头,面上一阵青一阵白。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就算真的是,又如何?她现在有什么资本和纪王妃叫板? 众人见她这反应,心里就有了底,不由纷纷附和纪王妃。 “说得就是啊!太不要脸了!” “这嫡出就是嫡出,庶出就是庶出,一辈子都改不了!” “还想着越过顶上的人?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重?” 这些话就和淬了毒的刀子一样,一把一把地扎进李安棋心底,刀刀见血,毫不留情。甚至,她都忍不住想—— 这种破日子过下去,说不定她还不如被贬到幽州去的李安琴呢!为什么?为什么! 就在李安棋心中忿恨的时候,王真带着随身婢女进了大殿。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正妃,婚后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一群人立时围了上去,主动认识一下,再嘘长问短一回,可谓热闹之极。 孙华越和李安棋见得这一幕,顿时不平衡起来—— 孙华越想的是,当年她扒上李安书大腿时,王真还听她的话;如今倒过来,她说话对方都未必有时间听!不对,别说说话,对方要是愿意搭理她,她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而李安棋呢,心里更难受一些。虽然孙华越和王真当年都站李安书那边、和她没有什么亲近的地方,但好歹她们见到她还是要恭恭敬敬的。现在倒好,王真直接越过她,不仅是王妃,还是皇后的闺中密友,身份比她高了好几个档次! 这些不平衡持续的时间是如此久,以至于连最后出面的元非晚都注意到了。她眉毛一弯,唇边立时浮出一个笑容来。“本宫来晚了,叫诸位好等,真是不好意思。” 众女眷本就等着分量最重的皇后和南宫大长公主出场,在通报后,也早就规规矩矩地跪好了。此时一听元非晚的说辞,各个都不敢抬头:“臣妾惶恐……臣妾等也是刚到。” “都起来吧。”元非晚心情极好,语气也轻快很多。“今日中秋,咱们难得一聚,多亏了皇姑的一应安排。” “娘娘愿意亲自驾临,才是大长公主府的福气。”萧清彤笑着接过去。 众女自然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称赞。等差不多,元非晚便吩咐道:“都赐座。” 众女各就各位。而萧清彤招手后,早已准备好的美食酒水等物便一连端了上来。 这种宴会通常都吃不饱,今日也是一样。反正没有人真的把心思放在食物上,而都是小心揣摩着上头主子的心思,然后想好恭维,挑准机会,以博欢心。 这种时候,除了马上要成为新嫁娘的萧月珺外,最值得恭喜的就是元非晚。德王对她一片钟情,宁愿等她长大、也不愿娶别人;她刚嫁给德王不久,就妻凭夫贵地成了皇后;而做了皇后呢,这肚子里就应景地有了,再算时日,竟然是成婚一月就怀上了…… 哪里能有比这种人生更顺遂幸福的?嫉妒得一干女眷眼睛都要红了好么! 而其中最眼红的,无疑是李安棋。 李安棋做梦都想要摆脱自己庶出的出身、在众人眼里占据一个重要而不可忽略的位置,可想而知,她对地位有多在意。 然而,就在她跌入谷底的时候,元非晚却一路顺风顺水地走上了人生巅峰! 想到自己之前曾经认定元氏长女至多也是个侧妃料儿,李安棋就更想撞一撞柱子。特么人比人气死人!她真心不想活了! 至于孙华越,她把头缩了又缩,真心希望其他人都当她不存在。和王真掰了,是她眼瞎;没趁早和元非晚打好关系,是她蠢笨!既然她都知道是她自己的问题了,就让她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良媛吧!她再也不敢和皇后作对了!   ☆、15 0第 150 章 中秋出的宫,对元非晚来说,不能算报仇雪恨,但确实神清气爽。尤其之前一票带头和她分庭抗礼、兼背后造谣的,现下全部倒了霉——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这话随便往李安琴李安书乃至顾芳唯孙华越身上套,都显然没有任何问题。更重要的是,这种“过得不好”可不是一时半刻的不好;后宅各种小动作带来的后果,怎么可能和前朝比?因为,男人们在朝斗中落败,剩下的女人就根本不需要腾出手去对付—— 流放的流放,充奴的充奴;日子能不能过下去都是问题,更别提有本事反咬一口了! 元非晚对此只有两个想法:第一,现今的一切,都没让她为萧欥以及自家做的努力落空;第二,不好意思,得罪她的人下场就是这么惨烈! 作为过去权倾天下的公主以及现在母仪天下的皇后,元非晚是真的对各种后宅阴私没有兴趣,因为那些小动作没法坑到她;然而,试图对她不利的人,她会记在心里、到时候通过光明正大的手段把敌手从云端掀落到泥土里、并且让他们一生一世翻不了身! 从这点上说,元非晚和萧欥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做好自己的事,也不会忘记小人;恩怨分明,有恩必答,有仇必报!而且,报仇一定干脆利落、该狠就狠! 就比如说萧欥在通化门一役中全歼叛军。满大街血流成河,乱葬岗尸堆成山。有这样的例子做前车之鉴,以后谁想搞谋反大逆之类的事情,都会先慎重掂量下自己的脑袋;胆小的就更不用提了。 而到元非晚这里,虽然没人听过她表态,也没人见过她出手,但谁能否认,她的态度对皇帝的决定起了至关重要的影响呢?再想想,她明面上还没动,一干和她对着干的女人已经倒了血霉;若她真的出手,那些人岂不是死得更快、更惨? ——这皇后可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中秋之后,不仅李安棋孙华越,其他女眷也得出了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再加上王真这个正面例子…… 嗯,众人表示,皇后如此通情达理、是非分明,咱们爱戴拥护就行了!简简单单就能过得很好,何必不开眼地和上面主子对着干呢?咱们又不是吃饱了闲得慌! 不管是外朝还是内庭,一切都十分顺遂。九月中旬的时候,长乐长公主萧月珺出嫁,作为皇后和嫂子的元非晚也去送了行。 因为七七八八的事务使得婚期延后,所以元非晚还做了次主,特意给小姑子多准备了不少嫁妆,随便拿出一样都够普通人家过好几辈子的那种。什么金银珠宝丝巾绸缎面妆补品,都和不要钱一样送了出去。 当然,这种大手笔传出去,众人又对皇后的性子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不由更加放心了——瞧,这么好打交道的主子,他们要到哪里去找啊? 萧欥当然知道,但他一点也不介意。别说萧月珺是他亲妹子,光从夫人想这一点出发,他就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金银算什么,珠宝又算什么?夫人喜欢怎样就怎样,保持愉悦的好心情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就是泰王那边的后续处理。就算是燕太妃和太后都出了面,魏王府也没有改变支持花凌容的立场。早就被惊动的太上皇再一过问…… 得,老五本来就耽误了别人姑娘好几年,现在还闹这种事?自然要和离!而且还要大大地补偿花凌容! 这决定一出,太后、燕太妃、萧旸全都灰头土脸。若不是这事儿涉及皇家面子、不能大肆宣扬,他们估计只有把自己埋进地里的份儿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 在泰王府的事情告一段落后,南宫大长公主萧清彤带着一向疼爱的外甥女进了宫,去见永安殿里的太上皇。大概半天的功夫,没人知道里头的人说了啥;反正她们出来以后,太华长公主府上的驸马当天天一黑就搬出了公主府,连带着他的一大堆亲眷一起。 这事儿自然也没闹大,不过该知道的肯定也都知道。 对此事最心塞的显然就是太后。当年萧月宁的亲事可是她一力促成的,如今变成这样……打脸啪啪的!还是亲女儿打的! “……能忍我就过下去了,然而越来越不能忍。”后来,萧月宁是这么告诉元非晚的:“刚开始时他还收敛些,后来越来越过分。 “我一个长公主,难道能短了他用度吗?可是他还是经常偷拿飞钱之类,我还以为他留着做私房。结果,却全贴补了他父母兄弟。 “这本也没什么,我不差那点东西。想他出身不太好,田园庄子什么的,我又多给了他一些。 “可他不仅没有见好就收,还变本加厉了!拿走我妆匣里正在用的金钗、也不告诉我一声,实在、实在……” 元非晚简直没法不觉得这种夫君坑爹。“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非常赞同萧月宁做出的决定。这驸马特么就是惯出来的,很该给他点厉害颜色瞧瞧!“那之前拿走的那些……” “我还想说算了,但皇姑的意思,要做干脆一次性做干净,不要拖泥带水的。不然……”萧月宁顿了顿,“说不定会给人留下‘可能还有转圜之地’的幻想。” “皇姑说得太对了!”元非晚深以为然。南宫大长公主果然什么事情都门儿清,所以就算平时什么事也不管,但太上皇依旧喜爱她这个妹妹! 萧月宁瞅了瞅元非晚,忍不住道:“若你来做我这个位置,想必就不会落到现今这个田地了。” 虽然这是事实,但显然元非晚这时候不会肯定回答——那可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什么,再过一阵子就好了。”她委婉安慰萧月宁,“要知道,你可是皇帝皇后的阿姊,这点可是永远不会变的!” 听到被加重的“皇帝皇后”,萧月宁不自觉轻笑起来。“我自然知道你们都为我好。”她顿了顿,又道:“其实当年皇姑本就不看好这婚事,然而……” 萧月宁没说下去,但后面的话很明显—— 然而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一意孤行;因为这样萧月宁就可以留在长安,所以她觉得自己给大女儿找了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 也不能说出发意图是坏的,然而世事总是不如她所愿。若是再加上萧旦萧欥之间的抉择往事…… 只能说,太后看人的眼光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判断局势的准确性更是歪到十万八千里外。然而她又很爱管事,为保证自己手里的权力而做出不明智的决策,就造成了各种各样的悲剧;不仅把她自己,也把她背后的鱼家兜进去了。 就比如萧月宁这件事。因为知道和太后说毫无作用,萧月宁就直接找了萧清彤去见太上皇。萧欥元非晚一贯是站萧月宁这边的,太上皇再一点头,那个糟心的驸马立刻就滚蛋了,从头到尾都没太后什么事。 “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元非晚继续柔声安慰萧月宁。“日子要往前看,嗯?” 萧月宁脾气相当好,这从她现在依旧担心着太后可以看出来。“我现在已经一身轻松,”她道,又有些忧虑,“就是母后那里,好像不太好……” 元非晚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太后并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宣布自己以后一心修道,不管内宫诸事了。没人瞎搅合,当然只有一个好字。只不过在萧月宁眼里,这无疑是太后被她伤透了心的一个信号。 “母后自己要什么,自己会不知道吗?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这些做小辈的,就顺着她,不就行了?” 萧月宁听着也是。毕竟,照萧欥之前受的苦,太后此时的待遇已经很好了。“那我尽量多去陪陪母后,只要母后还愿意看见我……”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显然觉得不太可能。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又想起了她正在和一个孕妇说话:“这事儿我做就行了。你好好养胎,我等着升级做姑母呢!” 这话题转得太快,元非晚额上不由滑落两条黑线。“……你怎么和陛下一样了呀?来之前没和他通过气吧?” “当然没有!”萧月宁立刻否认。她视线落到元非晚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上,神色全是羡慕和期待。“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等呢,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就你理由多。”元非晚嗔笑道。 萧月宁不满意了。“哪里是我理由多?明明就是事实嘛!”说着,她往元非晚身侧趋了趋头,“五六个月了……也快了?” 元非晚下意识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掌心里微微的胎动。“还早呢。太医说,要过年以后。” 萧月宁不以为意。“都过了一大半时间,就是快了!”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想到嫩生生的婴儿,笑容变得轻快起来:“好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但我觉得,你有了这件事绝对是今年最大的好事了!”   ☆、15 1第 151 章 哪件事是今年最大的好事暂且不说,至少萧月宁那句“好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是毫无疑义的。因为紧随着长乐长公主出嫁,特设的恩科也到了省试末尾阶段。 照通常的科举制度,乡试逢子、卯、午、酉年为正科,省试逢丑、辰、未、戌年为正科,今年春天正该轮到正科殿试。不过鉴于今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殿试时间一拖再拖,便拖到了年末。 新加进去的恩科正好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礼部便加快了速度,争取让恩科省试中的优胜者和正科省试中的优胜者都能赶上年末的殿试。要不,和明年新一个甲子的正科混一块儿,他们的工作量会更大。当然,为了公平以及填补官员缺口,在几次朝议后定下来的殿试录取率比之前调高了不少。 所以,虽然对参加恩科的生徒和乡贡来说,时间较往常赶,但考虑到考上国家公务员的概率前所未有地高,没谁有怨言—— 只要在乡试中胜出,地方政府就全权负责从州府到长安的护送事宜、长安的食宿也有专人打点,还能要求更多的吗?若再不能进到大盛公务员的队伍里,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啊! 不过,这些事情都和元非晚没关系。她出过主意就行了;若真要事事都劳动她,萧欥是坚决不干的。而且,眼看着夫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不,入冬之后,他便下了一道旨意,特许萧菡和蔺采薇长住宫中,好更贴心地照料元非晚和肚子里的孩子。 对此,萧月宁笑称:“人说一孕傻三年,结果到了你这里,好像傻的人不对啊?” 这傻当然不是真傻,而是指过度紧张。敢这么开皇帝玩笑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而敢把这些当笑话讲给皇帝本人听的人,大概只有元非晚一个。 虽然满头黑线,但萧欥依旧觉得,只要夫人高兴,那一切都值回票价。“我这不还是要保证你一切都顺顺当当的?”任何一个闪失、不管多大,他都承担不起后果啊! “我自然知道。”元非晚笑嘻嘻道,挪动已经显得笨重的身体,毫不吝惜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吻。 夫人主动献吻,萧欥本该非常高兴;然而夫人怀孕是好事,他要禁欲好几个月可真是能憋死人……能看不能吃什么的,太心塞了! 元非晚不用看就知道他蹙着眉在想什么,不由笑得更欢了:“虽然这肚子里的还没生下来,可我觉得吧,既然你都保证只娶我一个了,那我也该努力,多给你生几个。不然我岂不是对不起你一片苦心,你说是不是?” 逻辑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萧欥立刻瞪起了眼睛。 特么地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若事实真照着他夫人说的进行,那他以后一年里是不是有九个月都要禁欲?光想想就要憋疯了好吗! “绝对不行!”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元非晚促狭的提议。“儿子什么的,在精不在多。你想啊,要那么多做什么?和我一样累吗?” 一般来说,皇帝子息丰茂是好事,因为未来皇帝的选择面就大了很多;但另一方面又有新的问题,就是几个儿子可能为了帝位抢得头破血流,比如萧欥的登基之路就是如此走过来的。 元非晚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这话里的可反驳之处。“不错啊,”她微微扬眉,“看起来,朝议听多了,这理由也找得滴水不漏了?” 萧欥乐了。“夫人你难得夸奖我一回,我这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她明明是略带嘲讽的语气好么……元非晚微瞪他一眼。果然,这人的脸皮还是和以前一样厚!不,简直越来越厚了!“最近挺闲吗?” “当然不。”萧欥立刻正色。他一向知道夫人的分寸在哪里,也就把油嘴滑舌的尺度掌握得很好。“别的不说,周爱卿刚刚交上来一大叠卷子,据说是各地州府省试中选出来的,正等着殿试。” “咦,还挺快?”元非晚即刻被转移了注意力。“你都看过了?” “当然还没。”萧欥回答。若他有那样的效率,他早就笑死了好么?摞起来一尺来高的东西呢!“不过,若你有心情的话,倒是可以帮我瞧瞧……你在这方面铁定比我强!” 礼部自然不会把那么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儿全塞给皇帝看;他们必然得先斟酌一遍,再呈交皇帝批阅。不过这个毕竟是省试的卷子,没殿试重要,所以皇帝大致看看、心里有个底就行了。 元非晚估摸着,因为这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又不着急,所以萧欥特意弄些来给她打发时间。反正,她一日里也要翻阅诗经春秋之类的书籍打发时间,不如把这功夫花在更有用的地方。“若你只说文笔,我勉强还能同意。不过,看看肯定是没问题的。” 萧欥不以为意地挥手。什么“文笔就勉强同意”啊?他夫人堪称足智多谋,怎么可能仅仅局限于文笔之类的死硬方面?说不定交给她一看,她就能提前分析出谁能在殿试中胜出了呢! 不过,这点他们心知肚明就足够了。 “只可惜一点,就是永郎还小。要是能赶上这次恩科,那可太完美了!”他顺口起了个另外的话题。 元非晚一愣,随即差点笑出声来。“永郎离进国子监都还早着,你怎么就想到那么远了?” “若永郎有国丈一半的实力,那他中举的时候肯定比国丈当年当状元时还要早!”萧欥毫不客气地下了个定论—— 不是他偏心,但有元光耀这个状元做爹,还有顾东隅那个探花做世叔,元非永想学得太差概率实在低!况且还有他夫人在,元非永想泯然于众人?门都没有! 领会到那底下的言下之意,元非晚真笑了。萧欥果然了解她,如同她了解萧欥一样。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他们就知道彼此的目标,还能保证那目标是一致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元非晚安心养胎,闲暇时就翻着一叠卷子看。为防先入为主的印象,那些卷子都是专人重新誊抄过的,没有署名,完全看不出哪个是哪个。于是她很放心地挑挑拣拣,只等殿试后来验证自己看人的准确性。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殿试结束后,萧欥刚把他让礼部草拟的录取名单拿到手,转头就拿给元非晚看。不核对不知道,一核对—— 虽然之前是蒙着眼睛瞎猜,但前三名元非晚都猜中了! “你的眼光果然很准。”萧欥如此摇头,“早知道就该免了殿试,直接让你指了就算,还能省不少功夫!”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说笑,元非晚一点也不打算接腔。“头几个比较明显啊!”她道,权作解释。但在经过榜眼的名字时,她不由顿了顿,依稀回忆起当年在山道上偶遇的、好像很容易脸红的青年。“吴爱卿定然很高兴。” 里头有吴清黎的名字,萧欥早就知道。 虽然他之前把此人当做假想情敌有一阵子,但鉴于对方毫无竞争力、夫人也一点不上心,他自然不可能刻意给人小鞋穿。吴清黎能高中是自己的本事,也算没有愧对顾东隅那些高评价了。 此时听到她想起了吴炜,萧欥觉得这再正常不过。吴炜和元光耀关系算得上不错,元非晚记得没什么好奇怪的;反之,若是刻意避开,才显得心里有鬼。 “确实。别说吴卿,基本所有父母都希望孩子能光耀门楣、扬眉吐气的。” 元非晚相当赞同。“这里头生面孔很多。只要好生调教,就是得力之人。如此一来,你以后便能轻松许多。” 萧欥立即点头。他开这次恩科,不就是为了从出身贫寒的子弟里选出优秀人才、而不仅仅局限于官宦子弟吗?“有李氏和阴氏的前车之鉴,自然是这种结果最好!” 等殿试过后放榜,除夕也要到了。既然时间赶得上,萧欥就颁了新的诏令,举办国宴。不仅帝后和大臣都参加,新晋的状元等中举之人也在列;不能算劳师动众,更该说皇恩浩荡。 按理来说,这种宴会里最打眼的理应是前三甲。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国宴,一定有许多大臣等着认识结交。不过,事实证明,还是大盛皇后比较吸引在场诸人的眼球—— 其一,恩科便是以她有喜的名义冠上的“恩”;其二,那个圆滚滚的大肚子实在是个不可忽略的焦点! 如此一来,在赐宴中惯常有的赋诗一节中,这就成了不可不提的一点。因为第二天便是甲子年元日,除去新年外,还是天干地支轮回之始,更平添无数可以用的赞词。 萧欥对此十分满意,简直就是龙颜大悦,准爸爸的期待爱护心态表露无遗。听他说话的语气都扬起来三分,众臣不由再次肯定皇后的得宠程度—— 得,只要皇后生一个儿子下来,他们明年肯定就有新的太子!贺表现在就可以准备起来了! 此种心态,元非晚没察觉到。因为临产期逼近,她在宴会开始时露露面,没多久就提前退席。 也正因为如此,没有谁不开眼地在接下来的宴会上打岔。赶紧地,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好让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大殿上的皇帝早些回去陪皇后啊! ** 二月初,春自东来,新雨晴空,立政殿内外杨柳微拂,宛如绿丝烟。 然而人流来往,却没有一个有空欣赏美景的。太监宫女们忙碌地进出,步履紧张,额头冒汗;而一身冕服的皇帝更是焦躁地走来走去,没个停歇。除了来往的脚步声,殿里传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心却七上八下的——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不知道第几次问身侧跟着的内侍监。 华长安急匆匆一点头,就小步跑进殿里打听消息。皇帝目送他的背影,又心急如焚地走了两步,想进去又不敢,面上全是众人见所未见的紧张神色。 左等右等,皇帝心尖忽而一跳,再也忍不住,不顾诸人的阻拦,径直闯了进去。 大概是赶早不如赶巧,华长安也正小步往外跑。如果说他之前带来的都是些诸如“一切顺利”“再等等就好”之类的漂亮话,这次他喜上眉梢的表情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恭喜陛下,娘娘产下了太子!” 皇帝立时大喜。他再一分神,才发现自己之前竟然紧张到连婴儿响亮的啼哭声都没注意,便赶紧循声进去。 “您怎么进来了,陛下?”刚把孩子脐带处理干净的太医见他进来,瞬时大惊,“娘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自有其他太医接过婴儿去清理,而皇帝瞅了一眼,干脆地坐了下来,握住皇后已经撕破背面的手。“朕等不了。朕就坐在这儿,你们做你们的。” 最终还是没拦住……太医们只能这么想一想,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继续忙碌起来。 在满鼻子的血腥气里,元非晚其实已经要痛得失去意识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耳边也全是嗡鸣声。忽而手背上传来一股熟悉的温度,她从那种空白的茫然里找回一丝神智,想到那是谁…… 她嘴唇动了动,但奈何咬着厚厚的帕子,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一直在注视她的萧欥发现了,急忙给她拭汗,各种心疼一起涌上心头。“苦了你了,阿晚。就这一次,嗯?以后咱们就不要了!” 这话说得轻,然而元非晚听见了。她唇角弯了弯,想说“到时候你肯定又改主意”,然而到底没说出来,因为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击了她—— “……唔!” 这半声气音夹着紧皱成一团的痛苦神情落在萧欥耳朵里,让他更担心了。可他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用力扣紧夫人泛起青白的手背,一句一句地柔声安慰:“没事,没事,我在这里陪你,哪里都不去……” 若是在平时,怕是有一堆人捂着眼睛高喊被闪瞎了。然而这时当然没人有闲暇想别的,大家都专注于刚露出个脑袋顶的第二个婴儿—— 一胎两个……这是双胞胎呢,还是龙凤胎呢? 皇后深蒙天眷,这第二个应该是个公主!一定是个公主!必须是个公主! 又过去一刻,答案最终揭晓。一票太医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打头的两个各自抱着一个婴儿:“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顺利产下一子一女,这可是龙凤呈祥的大喜之兆啊!” 口中帕子被拿走,元非晚好容易缓过来,听到的便是这样的话。不用她说,萧欥就让人赶紧把孩子抱过来,一左一右地放在她身边。“都好好的,”他一叠声地说,“长得都像你!可漂亮了!” 元非晚想说她刚才一定不漂亮,又想说这么小的孩子都还没长开呢能看出什么模样,但最终说出口的话却不是这两句之中的任何一句:“……像你也是很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沙哑的话,萧欥之前准备的一大堆柔情蜜意突然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夫人和孩子,眼角竟然有些发酸,只能俯下身去,在他最心爱的女人被汗水湿透的额发上落下一个轻吻。 元非晚闭上眼睛承受,这才感到自己倦极了。极度的精疲力竭伴随着令人安心的温柔触碰袭来,她几乎是下一刻就坠入了梦乡,唇边犹带笑意。 母子平安,众太医紧绷的神经也终于能放松了。然而放松以后最先看到的却是这么一种情形—— 帝后这恩爱秀得……就知道他们迟早沦为超大瓦的电灯泡!满分外的附加分也给你们了!   ☆、152第1 152 章 番外一 其实真要说起来,吴清黎见到元非晚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是再算上每次见面时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就更令人心酸了。 第一次自然是嘉宁县外的山道。 彼时,吴清黎已经听说元家宝树很久。绝美的容貌加上无可比拟的才情,实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那样年纪的少年心生向往。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就罢了;但元非晚一如他的想象、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时,他便更加心心念念。 吴清黎那时很坚定地想,他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这话并没有错。而且不得不说,这两次见面的时间间隔得并不远。只可惜峯州州学里,诸多生徒和他一样,都只能坐在书房里头眼巴巴地望着外面—— 美人固然令人心折,可美人的亲爹还是他们夫子呢!要是不开眼地去献殷勤,八成会被夫子打断腿! 吴清黎只能规规矩矩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只用眼睛追随着对方的倩影。然而元非晚并没有多做停留;甚至,她根本就没往书房里多看一眼。 吴清黎单方面地把这算成了见面。他继续乐观地想,机会肯定还有很多。 可真等到他们第三次见面,距离第二次已经过去了三年多。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比如元非晚被指给了德王、继而成为德王妃、紧接着成为皇后…… 事实上,当吴清黎终于能在国宴上偷眼打量中央御座上的皇后时,他差一点没能认出来。哦,当然了,不是因为她挺着的大肚子。 元非晚依旧很美,然而却和以前不同了。相比之前低调清新的服色,皇后在正式场合的服饰可谓雍容华贵,从上到下写满了四个字—— 凤仪天成。 吴清黎先是有些愣神,然后又莫名地觉得,那样的衣裳,也只有元非晚能穿得那么好看了。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相比于着装,吴清黎更注意元非晚的神情、乃至于一举一动。他是榜眼,位置靠前,眼角余光还是能见着不少东西的—— 皇后动作不便,皇帝便把她喜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夹到她面前的银盘里;偶尔说笑,皇帝还趁底下人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把手放在皇后腹部,似乎在感受胎动;皇后要早退,皇帝亲自扶着她往殿后去,好半晌才回来…… 从始至终,据传从来毫无表情的皇帝都十分温柔,而皇后的笑意也从未消退过。那情意不仅仅从一颦一笑中溢出来,更蕴藏在那双内敛而清澈的水眸深处。 他没见过这样的元非晚,他不可避免地觉得眼生;可他同时还不得不承认,帝后感情一如其他人所传,极度恩爱,毫无他人置喙的余地。 以后的事情,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吴清黎进士及第,这出身非常足够他在朝中谋个好职位。只不过,他以家中有老父要照料为由,婉言拒绝了升迁更快的外派差事,只一心一意地留在长安。至于内里原因到底如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对吴清黎来说,好的发展是,第一次见面后,他和元非晚会越来越熟悉,直到足够元非晚对他产生好感。然而,他们简直就像两条双曲线:从各自的轨道往前走,直到某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最近,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这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第二次靠近的机会。距离越拉越远,并且只会更远……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我依旧愿你好,就算你今后与我全然无关。   ☆、153第 153 章 番外二 德贞四年春。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 正科殿试放榜后,按照惯例,状元、榜眼、探花都要骑马游街,好让众人一睹新科三甲的风采。绛红纱袍穿起来,高头骏马骑起来,绝对吸引眼球。更何况,除上了年纪的榜眼外,新科状元和探花都刚过弱冠不久,仪表堂堂,且无家室,一路上不知引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的芳心去。 然而作为新科状元,元光耀却很头疼。原因很简单—— 他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根本就不会骑马! 可想而知,要不是有人给他在前头牵着马匹,他是万万没法端出和煦的笑容、再朝四周群众挥手致意的。而就算这样,大半条朱雀街走下来,他也要觉得腿僵了。 顾东隅在元光耀身侧稍后的地方,见他在努力保持脊背动也不动,不由十分想笑。“元大,”他在众人的喧闹声中道,“路这么平,别在意马儿,看人就行了!” 因为两人距离相对较近,元光耀听见了。他不由回过头,露出个无奈的苦笑。“我努力试试。” 他们俩人,一个是洛府的解元,一个是京兆府的解元,在礼部举行的省试里就已经打了照面。而在殿试之前的准备时间中,因为脾性相投加上相互欣赏,关系很快就从“认识而已”进化到了“不错的朋友”。此时顾东隅主动提醒元光耀,更显出亲厚意味。 有些眼尖耳尖的人注意到了,立刻就开始宣扬状元和探花相处得如何好、探花脾性也没有传闻中那样难相处云云,又是一阵喧哗。 元光耀听了不清不楚的几耳朵,倒真的放松下来。就在他想着街马上就到头、他很快就可以下马的当儿,忽而一阵迅疾的风声传来,然后他感觉额上一疼—— “……小心,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他顾不上自己,赶忙叫道。 那白色的玩意儿是从高处掷下来的。被他这么一提醒,边上的人得了空儿,赶紧让开。 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只漂亮的细瓷茶杯在青色石板路面上摔了个米分碎。 “……这谁干的好事啊?往那么多人头上扔茶杯?” 立时有人义愤填膺地叫起来。众人再循着茶杯的落地弧线那么往上一看——得,竟然是从长安城里最豪华的酒楼包厢里扔出来的! 能在里头消费的人非富即贵,平常老百姓也就自认倒霉地过去了。然而这次不一样—— “上面谁啊?竟然连状元都敢砸?”差点被波及的大汉吼出了声。 “就是,就是!”立马有人附和。 “别以为你有钱就牛逼了!要不了多久,你肯定会后悔的!”更有甚者,直接对着紧闭的窗户叫骂起来。 楼上什么动静都没有。元光耀收回视线,摸了摸额头,估计自己没破相。“大概是不小心吧,”他对牵马的人说,“继续往前走。” “……哈?” 已经有群众摩拳擦掌地准备冲上酒楼去抓住那个罪魁祸首,结果最大受害者就来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回答—— 状元郎啊,您这脾气未免太好了吧? 不过再想想,元光耀不愿意把事情闹大也是正常的。且不说里头的人到底有多富贵;就算是平民,他带着人冲上去抓出来、再让对方给他道歉,又有什么用呢?难道会使他状元的名头更响亮吗?显然不能。既然如此,还不如当意外处置算了。 相比于一大堆失望的人,顾东隅倒是能理解其中的逻辑。然而,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 明明是件很光彩的事情,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茶杯砸中了额头,想想也是够晦气的。不管如何,这事儿都不能就这么算了。别的不说,至少先找到那个扔杯子的人吧? 这事儿没花他多少力气。实际上,还没等他叫人去找,罪魁祸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时候我正和婢子笑闹,没注意闹过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扔的杯子,但不管如何,砸到你是我的错。你要什么补偿?直接说,我赔你!” 当穿着一身铠甲的美丽女子径直冲进琼林宴、对着状元劈头盖脸地说出如上一番话后,参加宴会的新科进士们全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 原来砸了状元郎的人是她? 什么级别的笑闹才会闹到把茶杯也扔出二楼窗户的程度啊? 以及,要有什么胆量、什么地位,才敢、才能直冲琼林宴?在座的人,将来可全是国之栋梁!她得罪得起吗? 想到得罪这档子事,终于有人开始恍然了。 ……等等,这打扮,只有汝南县主吧?那个据说有一大堆王公贵族求娶的吴王独女? 作为被道歉的对象,还没起身的元光耀吃惊得话都卡住了。他愣怔怔地盯着面前居高临下的女子面孔,一时间根本没想到好看不好看,而全是—— 这种态度,真的是道歉吗?他怎么感觉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萧菡半天没等到回答,不由有些失去耐心。“你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吗?” “……不。”元光耀终究回了神。 萧菡漂亮的凤眼瞪大了。“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一旦元光耀恢复正常,他说话就流利了。若他没这个本事,也不可能在殿试中被皇帝钦点为状元。“你的歉意我收到了。但没人有事,就没关系,以后你小心一点就好。” ……哈?你说什么? 不光是萧菡万分震惊,在座能听见元光耀回答的进士们也都震惊了—— 状元郎啊,就算你没见过汝南县主,也好歹听说过吧?这么明显特征的人戳在你面前,你竟然认不出?还敢教育她? 众人背后都流下了一大滴冷汗。没人说话,也没人动,所有眼睛都盯着萧菡,还都觉得她下一秒说不定就把背上闪着金属寒光的长槊拔下来指着元光耀了。 然而萧菡怔愣了半天,却没那么做。“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不过也是第一个。”她盯着元光耀,扔下这么一句,然后扭头蹬蹬走掉了,快得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元光耀也呆着,因为他根本没听懂她的话。琢磨了一阵子,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就扭头去问顾东隅:“刚才那女子是谁?” 此言一出,众人绝倒。敢情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顾东隅先是震惊,然后担心,现在却只想叹气。他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萧菡的家世,最后无奈道:“敢对汝南县主这么说话的人,在座诸位怕都是第一次见啊!” 元光耀彻底明白了这整件事,但却更觉得自己无辜了。作为一个进京赶考的外地人士,他知道什么公主县主?“我也没说什么重话。” 顾东隅差点就要一头栽倒在面前的长几上。 他知道他这个新朋友一根筋,但这未免也太一根筋了吧?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萧菡可能确实不会找他的麻烦;但这样的性格去做官……不是分分钟得罪人的节奏? 但话说回来,若不是元光耀正到几乎迂腐,两人也不可能好起来。 考虑到自己的脾性在另一方面同样得罪人,顾东隅忽而忍不住对他们的前途产生了一丝担忧。 既然高中,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了。元顾两人运气都不错,一个被派到尚书省,一个被派到中书省。虽说从底下做起,但一开始就是七品官,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 大盛朝外官的俸禄比京官高,升迁速度通常也比京官快;然而京官也有好处,就是能时不时地在皇帝面前露脸。就比如说千秋宴,九品以上的京官都能在其中谋到个席位。 德贞四年是个好年份。元顾两人高中当年就走马上任,又正好遇到皇帝而立之年的生日。大宴摆在太极广场上,珍馐佳肴自不必说,还有各种精心准备的庆祝演出。 元光耀本没抱什么期待。反正他没兴趣抱大腿,只专心做好自己该做的。顾东隅担心的事情也没发生,因为他对上司还是很恭敬的—— 天地君亲师,上面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的意思那是必须要达成的……那不就完了么? “就准备着大吃一顿了。”他入席时还这么对顾东隅说。 顾东隅表示万分同意。不过中书省和尚书省的位置不在一块儿,所以他对元光耀点了点头,就去了自己该去的那边。 等千秋宴开始之后,元光耀只在皇帝开口时竖起耳朵听听,其他时候该吃吃,该喝喝。说吃不饱的那种人,通常一直在交际;左右他现在不算什么有影响力的官员,自然有足够的时间往自己胃里塞东西。 前头还没如何,直到压轴节目。人还没上来,四周已经一反往常地热烈议论起来—— “这调子……是霓裳破阵曲!” “原来传闻是真的啊?” “可不是?除了汝南县主,还有谁敢一人跳这破阵曲?” 此时元光耀已经吃饱喝足,闻言不免有些好奇。 虽然元家祖上曾经小小地发达过,但到他时早潦倒了,一点也没享受到好处。再加上平时读书刻苦,马都不会骑,更别提去那些能看歌舞的楼馆了。之前的节目他看了,也承认不错,然而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但听其他人的意思,这破阵曲很有些特殊之处? 事实确实有。就连皇帝都不吝赞赏之词的剑舞,怎么可能不让元光耀大开眼界呢? 直到现在,元光耀才彻底理解几个月前众人都认为他不知道汝南县主简直罪大恶极到底是为什么—— 美得像火一样的女子,性子也和火焰一样热烈;那双凤眼里的光芒是如此明亮,以至于被看到的人心里也点起了一把渴望之火! 那肆意绽放的光芒几乎能灼伤人,元光耀很艰难地错开了眼睛。想到母亲正在给自己物色对象,再对比他今日看到的人…… 元光耀想了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名声他还担不起,只能默默地掐断了刚冒芽的念想。 没用多久就考虑完毕的元光耀,自然是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回家路上被人堵下来。而且,堵住他的还不是别人,正是身上猎猎红裙还未换下的萧菡。 “微臣见过汝南县主。”元光耀老实道,眼神也很老实地盯着地面。 于是他就听见对方问:“这次认得我了?” 元光耀只得点头。 萧菡朝着他走近一步。“圣人的千秋宴,所有人都巴不得多留一阵子,你倒是跑得很快?” 元光耀本想解释他并没有跑这种意图,然而说出口的话不知怎么变成了:“县主也在这里。” 这言下之意有些挑衅,元光耀立刻就后悔了。然而萧菡似乎并不那么想:因为她轻笑了一声,又朝他走近一步。“老实说,我刚才跳得如何?” 元光耀左思右想,觉得他再避嫌也不可能否认对方确实跳得好。“十分惊艳。” 他挑了个比较谨慎的用词,虽然他刚才看的时候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构思了一大篇洋洋洒洒的辞赋。同时,他还在不着痕迹地后退——距离太近,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浅淡的花香了! 然而萧菡就和察觉不到一样,又进了一步。她挑的地方非常好,面前是只有元光耀的小巷,后头是她自己的马车。大街上的嘈杂清晰可闻,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你躲什么?”她的声音似乎带着笑意。“上次我穿了铠甲拿了长槊,你动都没动;今天我什么都没带,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没……”元光耀条件反射地反驳,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这谈话的指向。萧菡一个众星捧月的县主,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个? “你没?”萧菡重复道。 元光耀觉得他此刻情形不大妙。哪里不妙不知道,反正理智一直在提醒他,万万不能逾距,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 “没什么,只是县主您该回去了。” 孤男寡女地待在一条光线阴暗的小巷子里算什么?传出去的话,他会被一大票男人当情敌撕了的! “这你不用担心,我的时间有的是。”萧菡毫不在意。 元光耀几乎要哭了。你不担心我担心啊!“那微臣该回去了。”他硬着头皮接道。 “你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圣人千秋宴,举国放假,不是么?”萧菡轻声道,“莫不是你想回去……见你母亲为你挑的未来夫人?” 这下直球打得元光耀连掩饰都忘了,愕然抬头。为什么连这个她都知道? 萧菡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相当高兴。“你总算知道我和一个脑袋顶一问一答有多么难了。”她顿了顿,也不管元光耀立时泛上来的尴尬,径自道:“不管是谁,她有我好吗?” 等等……元光耀彻底傻眼了。这话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萧菡已经装了半天淑女,实在再也憋不下去。此时开了头,她立刻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反正你也没心仪的女子,不如和我试试?” 如果这时候元光耀还不明白,那简直愧对他状元的脑袋。然而,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回答,而是用力捏了自己一下,木着表情道:“一定是我在做梦。”说着,他就无视萧菡,转身向外走去。 萧菡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反应,一时间愣在原地。 但是……做梦? 她回过味来,喜上眉梢。“直接说你喜欢我,有那么难吗?” 元光耀脚下一顿,然后走得更快了。萧菡站在那里注视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再接着,元光耀的脚步又渐渐慢下来,直到停滞。 预感到接下来才会是她要的回答,萧菡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然后她听见那个文采斐然、生性秉直的状元郎轻声道:“我……只怕我高攀不起你。” 言下之意,除此之外的所有,他都能为她做到? 虽然只有这一句,但萧菡已经能想象到,那张俊秀的脸上此时一定全是薄红。果然,只要她先迈出这一步,他们就一定能成!   ☆、154第1 154 章 番外三 当芷溪长公主还是芷溪公主的时候,所有人就已经知道,只要想在大兴朝办成什么事,肯定要她先点头。(无弹窗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鳳凰小说网】) 这也是注定的事—— 若是一个人从小深受皇帝老爹的喜爱,得以女儿身与皇子们一起师从鸿儒; 若是一个人总角孩童时经常被皇帝娘带在身边,一字一句地教她批奏折; 若是一个人豆蔻年华时易装随同太子大哥出征,亲身体验大漠风沙以及醉卧沙场…… 只要这个人头脑不是那么难用,那她也一定会像元非晚那样,成为大兴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之一。 这个之一,是元非晚要求必须加上去的。因为相比于和她娘一样坐到御座之上的选择,她更愿意过清闲的生活。 就比如说,她有起床气,早上总想多睡一会儿。若要当皇帝,早朝一项就能扼杀这个小爱好,她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的。而下午和晚上,她通常自有安排,也不喜欢有人打扰。 这么一来,就算有许多大臣想要在做事之前先得到她的指点,留给他们的也只有上午的半个时辰,还得看长公主想不想见他们。若是哪天长公主身体不适、心情不虞,不管理由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管外头有多少大臣、又等了多久,全都得灰溜溜打道回府去。 这还只是其中的部分。 再比如,芷溪长公主非最美的衣服不穿,非最好的珍宝不收。别的不说,一幅一百零八色间破裙,穷尽数千名顶尖染工三年之力,价值足以抵过十个郡县年收入的总和;一枝九树丽水镇库紫磨金步摇,普天之下只她一人独有,连皇后都没份儿…… 如此一来,很容易想见,一个公主府,摆设精致得简直和皇宫有得一拼。而这些摆设,告到皇帝那儿也没用—— 因为那些逾越品级的玩意儿都是前后三个皇帝亲自赐给她的! 有权就是任性,今天的芷溪长公主也任性地放了大臣们一个痛快的鸽子。 什么?问理由? 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自个儿脑补个合理的去! “哎哟,这样陛下交给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做完?长公主殿下连图纸都还没看过呢!” “就是,封禅一事,圣人说了一定要征求长公主殿下意见!” 众臣头疼无比,只得各自散去,心里估摸着什么时候再来合适。长公主的懒散是出了名的,今日之事也不是一二次了;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是真任性,还是时刻警惕着不能给皇帝抓着把柄(就算现在没有任何苗头也一样)。 至于公主自己,她才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长公主府里就她一个主子,她爱如何就如何。就比如说她昨儿看话本晚睡了点,今日起得迟,还惦记着没看完的部分,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在众臣和话本中选择了后者。 大臣们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穷尽他们的想象力,也绝不会知道自己竟然败给了市面上一文钱两本、还送书签的廉价小说! “……今儿没来什么人吧?”直到午膳时分,元非晚才想起来这回事。 “回殿下,确实没什么人,不过尚书右丞来了。”贴身婢子流霞立刻回禀。在长公主这里,满朝文武中只有丞相到来才算件值得说的事儿。 然而元非晚听了,也并没什么想法。“那下午定然不消停了。”她懒洋洋地打个呵欠,“长春,该怎么做,你知道吧?” 另一个贴身婢子立刻脆声应道:“知道了,殿下。婢子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所谓的怎么做,就是让她们弄出点动静来,让其他人以为长公主已经出了门;这样一来,长公主就能在府里睡个安稳的下午觉、或者做点别的什么。 至于大臣们的午膳时间,可没她这么悠闲。几个留在衙门里的大臣都让仆从拎了饭菜过来,节省他们回家的功夫——下午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 “……圣人也该和长公主殿下说说,好歹每日半个时辰要保证啊!” “没错!这日日都没心情,咱们就更没心情了!” 都是相熟的人,几人也没那么多拘束,一边吐槽一边吃饭。忽而,一个年轻些的官员好奇地问:“长公主殿下为何还不找个驸马?” 立时有人白了他一眼。“这朝中,难道真能选出个有驸马资格的人?” 又有人接道:“如今,长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可要驸马,只会倒添麻烦!” 这话乍一听不对,但真琢磨起来,还确实是这个道理。 长公主素来聪明伶俐,豆蔻之年便开始插足政事处理,杀伐决断的性子表露无遗,治得一干人等服服帖帖。如今成了长公主,日子过得更是潇洒滋润。 这时候让她再嫁个驸马?她肯定不乐意—— 凭什么让她放弃清闲生活、再跑进来几个需要操心的莫名亲戚啊? 另外,话再说回来,就以长公主微微一笑就有人将倒大霉的魄力……说句难听的,不是她嫁给驸马,是驸马嫁给她!就算是想攀高枝的人,但凡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去自找没趣啊! 被众臣公认运筹帷幄、男子也不能敌的长公主殿下午休起来,继续看她的话本不说,还看得津津有味。 皇帝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眉梢不由抖了好几抖。“阿晚,这就是你说的没心情?朕怎么看你都很有心情呢?” “……皇兄!”元非晚被吓了一跳。不过,既然被当场抓包,也就无所谓藏不藏了。“皇兄,你今日怎么有空出来啊?”她大方地问。 “还不是你?”皇帝一听就没好气。“把正经事先做了,朕绝对不管你做什么!” “封禅一事,有三省做主不就够了吗……”元非晚道,声音末尾越来越低,因为皇帝正严厉地瞪着她。“……好啦,我知道了。” 皇帝这才平衡一点。“这才乖。”他缓和了口气,随即又愤愤不平:“其实这本都是你的事情!为何现在却是朕顶大头?” “哎呀,皇兄,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元非晚眨眨眼睛,“太子一直是皇兄您啊!” “滚滚!”在这问题上闹腾过太多次,皇帝回想起来就是一把火,粗话都出来了。“遗诏上明明是你的名字!要是把朕逼急了……”他故意露出个恶狠狠的阴笑,“你知道后果?” “别,皇兄,阿晚这不是开玩笑嘛?”元非晚立即讨饶。“那个千万不能动,会天下大乱的!” 皇帝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哼。 父皇驾崩,他还年幼,该是太后的人成了皇帝;等病危时,竟然要传位给公主……本来众臣对太后自立为帝就颇有微词,真照遗诏做,肯定江山动荡! 要不是知道这点,他能隐遗诏而不发?也不是说他不想当皇帝,但就是看着每天都在放养的妹子不爽啊!明明之前交到她手里的任何事都能办得特别妥当,怎么这些年愈发懒散? 皇帝痛心疾首地把亲妹子狠狠说了一通,看着天色擦黑,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太极宫去了。元非晚总算落了清净,第一反应是该吃晚饭了,第二反应是被这么一耽搁、今日又看不完话本,最后一个在脑海中过去的事件才是皇帝千叮咛万嘱咐要上心的泰山封禅。 到底关她什么事……虽说能者多劳,但她既然真心不愿当皇帝,就更不愿做什么权臣了;她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不是更好么? 芷溪长公主非常认真地思考起来。 若她找个男人嫁了,是不是就有理由推脱掉皇帝交代的一应事务了?反正她要的只是个借口嘛! 要不,偷偷溜出长安?据说江南道此时正是草长莺飞、柳醉春烟的天气,住个把月应当很舒服吧? 等皇帝知道这件事时,元非晚早就不知道在长安外几百里地。他先是发了一回怒,接着冷静下来,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