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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男主前期形象请自动带入白白软软的大白(●—●)!后期本性暴露,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不喜慎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平步青云 穿越时空 主角:司马妧 ┃ 配角:顾乐飞,高峥,陈庭,高娴君,司马诚 ================== ☆、第1章 靖,昭元十年。 暮春时节,牡丹花期至,楼皇后邀请京中贵妇去城南的皇家御苑赏花游宴、饮茶作诗。接到邀帖的贵妇无不面有荣光。 清晨下过一场残雨,如今碧空如洗,柳絮轻扬,鲜花姹紫嫣红开遍。诸多身着红黄绿紫各色华贵衣裙的贵妇簇拥着皇后楼氏,在露天中吃茶谈笑,赏花斗诗,又是一种花团锦簇的风景。 御苑之中还有几群幼童嬉戏打闹、四处乱跑,虽然吵闹,但是楼皇后却始终含笑望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不曾皱过一下眉头,更不曾喝止。 她的目光在最出众的几个孩子身上停留最久。 楼皇后抚摸着膝上的薄毯,侧头对身边的妇人说:“崔氏,早闻你家二郎三岁能诗,今日看来,以后必是一表人才。” 崔氏笑着接口:“娘娘可别夸他,这小子最是调皮捣蛋,前天还把他阿耶的一本孤本画得乱七八糟。可把我夫君给气坏了,追着他满院打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掩帕偷笑,连楼皇后也忍不住笑意。崔氏乃太子太傅顾延泽之妻,在场贵妇大都见过那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顾延泽,光是想想这个脸上肌肉僵死的太傅大人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女人们就觉得好笑又解气。 崔氏的打趣让气氛活跃起来,楼皇后的笑容也变得愉快许多。虽然她微黄的脸色并不因此变得红润。在互相打趣笑闹的女人堆里,唯有坐在楼皇后身边的女童无动于衷,因此在众多的笑靥如花中格外显眼。 楼皇后也注意到了。她低头摸了摸女童的小丫髻,柔声问:“阿甜,想不想和他们一起玩?” 女童扬起小脸,琉璃色的眼珠注视着自己的母亲,认真道:“如果母后希望,吾会去的。”女童圆嘟嘟的脸肉呼呼的,偏要学大人一样板着脸,连跳下小凳的动作也十分稳重端庄,看得人真想存心捏她的小脸、逗她玩玩。 不过想归想,在场的贵妇没有谁敢真的出手捏她,因为这个小名“阿甜”的女童是楼皇后膝下唯一的孩子,大靖最尊贵的嫡出公主,司马妧。 楼氏三代为大靖驻守西北边关,皇室历来有娶楼氏女为妃为后的不成文规定,一是恩宠,二是牵制。 楼皇后私下被人称为小楼氏。她的姐姐大楼氏在皇帝登基后不到两年就因病去世,只余一子,此子后被封为太子,养在昭元帝续娶的小楼氏膝下。太子年纪已大,过两年就可以自立东宫,而小楼氏自己除了生下一个公主,六七年再未有孕。 据说多看看孩子沾气运,于怀孕有帮助。故而这么多贵妇不约而同地带了家中幼童前来,不过是为了让皇后高兴。 “高夫人,你的一双儿女聪明灵秀,生得极好呢。”楼皇后又赞道。她所指乃是光禄大夫高延的长子高峥和长女高娴君,今年都才六岁,但是脾气好、长得可爱。孩子也知道爱美人,所以这对兄妹身边围着的孩子最多,其中包括了天才儿童顾二郎。 高夫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娘娘高看,两个小娃娃哪里担得起。” 楼皇后淡淡一笑,不再说话,目光移到不远处玩闹的孩子身上。在跑跑跳跳的孩子堆里,她一眼就能认出她的阿甜。她手中拿着一大盘糕点,安然站在边缘地带,并不故意凑近,有贪吃孩子眼馋地围上来,她就爽快地分给他们吃,顺便捏捏他们鼓鼓软软的脸蛋,然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心满意足?是的,她仿佛是在逗孩子玩,可是她自己才不过五岁啊。楼皇后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这就是她总担心的事情,爱女太早熟也太安静。 慧极必伤,不是好事。 楼皇后没有下言,高夫人不好意思地坐下,嘴角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见状,在场不少出身比她高贵、丈夫官职比她夫君高的夫人纷纷撇嘴,既对高夫人的小家子气表示不屑,又对楼皇后的额外看重感到不平衡。 崔氏就算了,人家出身摆在那里,夫君更是鼎鼎有名的学问家,但是门第不显的高家,凭什么? 气氛的热度一瞬间降了下来。 楼皇后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看不出来在场人的心思变化,她看似不经意地又夸了几个孩子,正是脸上写着不满的几个夫人的嫡出。 皇后有意开解,夫人们当然得领情,气氛慢慢活跃开来。 “啊!”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童音猝然响起,如同割破这祥和氛围的一把刀子,好几个猝不及防的贵妇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落水啦!” “高家大郎落水啦!” “阿娘,弟弟……弟弟被推到水里去了!” 本来玩在一起的孩子作鸟兽散,男孩们手足无措,女孩们花容失色地跑到母亲身边寻求庇佑。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高夫人脸色惨白地站起来,身形仿佛摇摇欲坠,下一秒她突然朝那条能坐游船的深湖狂奔而去。 “站住!”楼皇后蓦地站起,厉声呵斥:“把高夫人拦住!她不通泅水,跳下去就是一条人命!” 那能游船的大湖在这庭院的东边,她们的视野被岸边柳树所阻,不过只要往湖边多走几步,马上能看见一个孩子在水里挣扎。 楼皇后的脸色一寒,病弱的身子爆发出皇后的气势:“素蓝,紫衣,马上把侍卫喊来!”因为是女人们的聚会,故而侍卫站得远远的,连宫中内侍也没留下,只有一些同样体弱力薄的宫女在。 千叮万嘱要看护的宫女们注意别让孩子接近水,谁曾想还是出了事? 叫侍卫恐怕时间来不及,楼皇后对在场的宫女扬声道:“善泅水的出来!救下高家大郎的,赏金百两!”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人犹豫,有人心动。 这时候一个男童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把你们的帔帛给我给我!”他冲进来把一个个贵妇搭在手臂间的帔子蛮横地抢过去。 崔氏目光一凝,看见来人,她脸色骤变:“二郎,你做什么!” 这男童正是顾家二郎,他匆忙回答:“没有绳子,殿下跳下去救人了!”然后就一边把帔帛打结一边转身往湖边跑。 两句话之间无联系,但信息量略大。前一句说他想拿披帛做成绳子拉人上岸,后一句则是说有人已经跳下湖中去救高家郎君。 跳下去的是“殿下”? 哪个殿下? 目前整个御苑,除了虚岁还不到六岁的嫡长公主,还有谁能称为殿下? 这下不止是高夫人,连楼皇后脸色也变了:“去看看!” 从有孩子大叫“落水”到楼皇后带着众人前往湖边,事情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却只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面色惨白的高夫人第一个奔到湖边,她既担心自家儿子的命,又唯恐害死皇后女儿。 谁知道却看见一个豆丁点大的小孩一手拉着长长的帔帛,一手将她的孩子托举出水面的场景。 公主殿下救到她的儿子了! 等等! 托举? 一只手? 不仅高夫人呆住,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楼皇后都呆住。 虽然水有浮力可减轻重量,但是一个五岁女童能把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单手高高托起,谁见过? 没人见过。 今天长见识了。 “一、二、三,一、二、三……”女人们愣神只有短短一瞬,喊口号的孩子把她们拉回现实,顾家二郎带着四五个男孩拉住帔帛另一端,喊着拔河的口号想要将公主和高峥两人往岸边拉。 可惜这群小不点没有公主殿下的天生神力,使了吃奶的劲也没啥效果,而且帔帛毕竟不是真绳索,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撕裂。 楼皇后反应最快,她亲自拉起这条救人的“绳”,高夫人紧随其后,陆续反应过来的夫人也要上前帮忙,不过公主殿下没给她们机会,她把人救到了。 是高夫人把自己儿子抱上岸的。只看了一眼,她就浑身打了一个哆嗦——高家大郎双眼紧闭、嘴唇发紫,脸色发青,身上冰凉冰凉的,高夫人颤着手一探鼻息—— 没有! 她的眼泪哗哗哗下来:“大、大郎……” “弟弟,弟弟怎么样了?”高娴君焦急地在旁边问。 “大郎,大郎他……”高夫人脸色惨白,万念俱灰,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不过是来参加一场宴会,怎么、怎么就遭了这无妄之灾呢? “把他放下来。”公主全身湿透,头发丝黏着脸颊,嘴唇发白,披着楼皇后盖腿用的薄毯,她站在众人中央,目光坚定:“放下来,他还有救。” “他只是呛水晕了过去。”她把高峥身体放平,清理口鼻异物,按压胸膛,对嘴大口吹气。这些都是过去的她从老渔民那里学到的招数,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她嘴对嘴吹气的时候,在场的贵妇人再次惊呆了。 这是什么办法?两个小孩子贴着嘴巴? 难道吹口皇族的气,可以救人? 就在这时,高峥吐出一口水,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活了!活了!” 高夫人喜极而泣,当下就拉着年幼的女儿一起跪在地上行大拜之礼:“谢公主救命之恩!谢娘娘救命之恩!” 人救活了,宫女去拿更换的衣裳未归,目前贵妇们能做的事只有追责——谁把高家大郎推下水的?为何推他下水? 这个问题不用问,孩子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事实基本浮出水面。 起因在顾二郎得来的一件稀奇玩意上。那是一个可以转动的银筒,眼睛可以从银筒的小洞看见筒中不断变换的漂亮图案。他眼巴巴地拿着它和高娴君分享,高峥也想要玩,顾二郎不给,两个人争执起来,导致高峥失足落水。 崔氏面如寒霜,拧着儿子的耳朵呵斥:“跪下!给高夫人和高家大郎道歉!” 高夫人却关心另一件事:“大郎,你是自己掉下去的?”言下之意,有没有可能是顾二郎故意推的? 高峥冷得一个劲往公主殿下身边缩,摇头回答:“记不清了。”他满脑子都是没顶的冰冷湖水,忘了之前的争执。 高夫人侧头问身边的女儿:“大郎是自己掉下去的?” 饶是顾二郎年纪小小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愤怒嚷嚷:“谁推他谁是小狗!娴君,你看见了,你说,是不是我推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高娴君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精致的小脸拧成一团,低头蹙眉,咬着樱桃小嘴,嗫嚅道:“我隔着一丈远呢,没注意,没看清……” 顾二郎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倔强道:“我没推!” 崔氏沉声道:“高夫人,我家二郎虽然顽皮,但从来不说谎,这件事如果真的是……” “人没事,何必再计较?”骤然插进来打断崔氏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公主殿下。 她的嘴唇微微抿起,琉璃色的眼珠冷冷扫视面前的女人们,透出几分不耐。虽然她刚从水里上来,正狼狈又可怜地和高家大郎共着一张薄毯晒太阳。不过她的身份和气势还是让崔氏和高夫人双双住了口。 “多亏顾家郎君有急智,借来帔帛,不然我也很难救回高大郎。”她此言是夸赞也是调停。虽然她觉得自己奇异地力大无穷,似乎独自也能救这孩子。 不过眼下她不想听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争吵,因为楼皇后的脸上已有明显倦色。 经过刚刚那么一番折腾,楼皇后是真的累了,如今不过在强力支撑。 “母后,我想你陪我去换衣服。”公主殿下一句话,明是撒娇,实则是借机让楼皇后休息,在场的夫人们眼尖,除了关心则乱的高夫人和崔氏,都看出楼皇后的疲乏。 这么一小会功夫,居然就累了?看来小楼氏的身体……贵妇们在心底计较,各自有了点数。 楼皇后带着唯一心爱的女儿入了内室,不用面对那么多女人,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先是责备一番爱女的莽撞行动,紧接着问她:“阿甜,你觉得高家大郎如何?” “什么如何?” “若是让他做你以后的夫君,你乐不乐意?” “我谁都不要。” 听见女儿毫不犹豫的拒绝,楼皇后用帕子为女儿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面有忧色,轻轻叹息:“我身体不好,若有一日……你又和陛下、和太子不亲昵……无依无靠,唉,我怎么放心得下。”如今早早定下亲家,也省得她百年之后,唯一爱女被拿去和亲,或是草率嫁人。 她看中高家,是因为高家门第不显,但高延为人圆滑能干,颇得帝宠,前途无量。今日本意只是相看,谁知道出了意外,让阿甜救下高延之子高崢的命,还有了肌肤之亲,虽然尚是孩子,但是想要订下婚事,绝对顺理成章。 可惜楼皇后的苦心却不被爱女所理解,公主殿下嘴一抿,头一仰:“那还不如把我送给外祖父!” ☆、第2章 公主的外祖父,楼皇后的父亲,何许人也? 骠骑大将军楼重,字敬之。他镇守嘉峪关三十余年,其间北狄数次侵扰河西走廊,未能从他手上讨到半分便宜,更别说越过嘉峪关一步。 战无不胜的赫赫事迹,令人们形成一种认知,只要楼大将军在一日,从嘉峪关到帝都镐京近三千里地的距离,胡虏永远不可能跨越,帝国的西北防线坚如铁墙。 而当大靖的嫡长公主提出要去和威名赫赫的外祖父作伴时,换来的却是楼皇后的轻斥:“胡闹!堂堂公主,自当在宫中锦衣玉食、娇养长大,怎么总想着去边关?那地方是好玩的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楼皇后蹙眉不解,她的女儿为何放着最富贵优渥的生活不想要,偏偏喜欢不知道随时可能打仗的西北边关? 楼皇后从小住在河西走廊上最富饶的张掖,可她第一次进帝都,也被宏伟华丽的镐京城彻底迷住,深信天下不会再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北狄人凶残蛮横,他们的马像风一样快,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被抓到的孩子会被他们烹吃!”楼皇后轻轻抚摸女儿柔顺的头发,告诫她:“阿甜,不要再想着离开镐京,阿母会为你谋划好一切,无人能伤害你。” 司马妧乖顺地低下头,不再争辩,却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想去边关是有原因的,只是不能说。 因为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于三百年后的一次突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又变回婴儿,本来以为是没喝孟婆汤就投胎转世,留意之下才发现居然成了前朝公主。 她竟然回到过去,回到了史书中记载的大靖。 那个在之后百年被迫向夷狄称臣、纳供、嫁公主,最终还是被灭的屈辱王朝。 她的史书读得不仔细,但对大靖的战史却记得极牢。她记得大靖称臣之前,数次关键的对夷之战,大靖均惨败于河西走廊,输尽精锐。 恢弘的镐京城被人拿马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了一次又一次,也由此造就一大批奴颜婢膝的佞臣。 司马妧迫切地想在这些血淋淋的史实发生之前,做点什么。 哪怕不能力挽乾坤,也绝不坐以待毙。 而且这具身体……司马妧手上使劲一用力,一支象牙筷,折了。 天赋异禀啊。 可是如今她才五岁,而楼皇后显然把她的话当初孩童戏语,完全不做考虑。不仅如此,自那次赏花宴后,高家尚主的事被逐步提上议程。 听闻高延得知自己儿子被公主救活,涕泗横流,激动地对着皇城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 这桩婚事除了司马妧,无人不感到满意。 “阿甜,你在看什么?” 苦恼的司马妧正蹲在一簇牡丹丛前发呆,忽然响起一个清清脆脆的小童音。抬头,面前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忽闪忽闪的黑眼珠天真无邪地望着她。见司马妧朝自己看来,男孩害羞地把背在后头的那只手伸出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支小巧精致的银制万花筒。 “送我?” “嗯!”高家大郎连连点头:“这、这不是顾二郎的,是我央父亲从胡商那里买来的,你喜欢吗?”献了宝的高峥似乎很开心,朝她灿烂一笑。 露出缺掉的一颗门牙。 好可爱。 司马妧顺势捏了一把高峥肉肉的小脸,却并不接过他的礼物。自那次落水被救后,高峥似乎对她有了依恋感,很是喜欢黏着她。楼皇后有意培养二人感情,故而虽然皇帝没有下旨确定婚约,但是高延却常常可以入宫来找她玩。 “嘁,没新意,就知道跟着吾学。”不屑的语气和嘲讽的表情,来自那次事件后立志与高峥结仇一万年的顾二郎,他牵着高娴君的手,轻笑着炫耀:“我送给娴君的东西更好玩,不过……吾不告诉你!” 若说高峥能自由出入宫闱是楼皇后默许,那么顾乐飞则是沾了自己父亲这个太子太傅头衔的光,至于高娴君…… 瞥了一眼女孩精致可爱的五官,司马妧眯了眯眼,忽而记起前几天在去泰华宫的路上,偶遇太子兄长牵着高娴君的手哄她的场景。她上去向太子打招呼,得知高娴君在宫中迷路,独坐在台阶上哭泣,被太子撞见,故而有了后来的场景。 司马妧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并不熟,因为太子已到娶妻的年纪,而她才五岁。 高娴君只比她大两岁,也是个孩子。 可是这孩子却是个极漂亮的美人胚子。 她这个年纪,不能成婚,订亲却是可以的。 司马妧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好心提醒顾二郎:“以后没事,不要带着她在宫里乱晃。” “为什么?”高娴君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轻轻咬了咬唇:“公主殿下不喜欢娴君?” “呃……嗯,你太漂亮了。”司马妧果断地点了点头,抬脚准备走人。 高峥却拖着她的手不放,眼泪汪汪望着她,疑惑又委屈:“为什么阿姐长得好看就不能进宫?” 唯有真的听懂了的顾乐飞脸色突变,紧张道:“难道你知道了些什么?是谁看中了娴君?” 高娴君刷地红了脸,拉着他的衣角轻晃:“二郎,你胡说什么……” 即便并非后来的乱世,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也真的好早熟呢。 “不要多心,仅是提个醒。”司马妧抠开高峥拽着自己的手,独自朝西庭的否极殿去了。高峥呆望着她身板挺直的小小背影,掌中的银筒被他捏出了汗,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而司马妧无意关心一个小男孩的纠结心思,她脑子里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却没有一件事目前能够做成。 可是连她也不知道,有时候事情的突变就在那么一瞬。 在宫中花园与童子聊天的悠闲已经不会再有,整座镐京城留给她的时间都不多了。 昭元十一年八月,楼皇后病重,遂与世长辞。 年幼的司马妧披重孝为母守陵百日,仅食米粥,不沾荤腥。出陵之时,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形。 满朝文武纷纷写诗文称赞这位小公主的孝心,可是公主却在出陵之后立即提笔写了一封家信送往边关。 “吾在孝中日日梦见母后,她望吾能替她于外祖膝下承欢。”小公主泪流满面的解释,再次让文武百官感叹此女孝心可嘉,当为表率。 无论如何称颂,从头至尾,昭元帝都未曾表明态度。直到昭元十二年正月,帝应允骠骑大将军楼重之请求,将皇后小楼氏所生唯一女儿送去边关,养在楼重膝下。 这年,司马妧虚岁刚满七岁。 清冷的早晨,薄雾蒙蒙,帝都仍在沉睡之中,昭元帝和太子兄长没有来送她,那些参加过赏花宴的孩子们——譬如高峥,再譬如顾二郎和高娴君,则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 外祖父派来接她的俱是人高马大的边将,看起来杀气腾腾,不过司马妧不觉害怕。 她裹着厚厚的袄子努力踏上马镫,粗手粗脚的边将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伸出手来,异常笨拙而小心地把她扶上马。 最后,司马妧回头望了一眼北风呼啸中的镐京城。 上元节将至,家家户户过年时挂上的红灯笼还在,五颜六色的彩灯也陆续挂起。其中以皇城的大红宫灯最为夺目,琉璃瓦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更显银装素裹的美丽。 别了,镐京。 司马妧并不觉得感伤,反而异常兴奋,她眉眼含笑,仰头对边将道:“姜骑尉。” “臣在。” “启程罢。” ☆、第3章 严整威严的大将军府,占地虽大,却无多少华丽装饰,倒有三分之一土地用做了习武场。 即便如此,它也依旧是整座城中最宏伟的建筑——无论是它较高的建筑规格,还是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习武场上,喊声震天。 “好!打得好!” “殿下,再加把劲啊!” “哈哈!朔祖要赢了!哎哟,朔祖小心脚下!” 一群士兵正围着场中比武的二人呐喊助威。其中一名男子猿臂蜂腰,蓄着胡须,年近而立,而另一人则身形高挑纤细,动作灵活,就地一滚躲过男子的攻击,顺势从背后往男子膝关节踩下,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 最终被制住要害的男子爽快抱拳:“末将认输。”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阵欢呼,一拨人兴高采烈地拽住愁眉苦脸的同僚大笑:“好嘞,殿下赢了!给钱给钱!” 在一旁公然赌博的人兴奋不已,赢了的人反倒并不高兴:“姜骑尉,你没用全力,下不为例。”顿了顿,又补充道:“吾不怕受伤。” “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男子本想反驳,说了一半的话却又自个吞了回去。输掉的男子正是当年奉命带司马妧离京的骑尉姜朔祖,楼家的家将之一,而比武赢过他的少年郎,正是司马妧。 知晓这位家将最是稳重可靠,可也最是古板,司马妧的面上有几分无奈:“你毋须总记得那点身份,你瞧瞧他们,谁把我当公主看?”因为长期随士兵操练喊口号,她的声音缺乏少女的清脆,而是有些沙哑。 她纤指一点,指向一个乐呵呵数钱的虎背熊腰的莽汉:“你看田大雷,他和我动手,都是拼命的架势。” 被点名的莽汉立即在自己颈上做了一个割脖的动作,嘻嘻地笑:“没办法,老子不拼命,殿下会要我的命啊。”他本是瓜州一个屠夫,比划起抹脖子来,还带着杀猪的气势。 司马妧朗声一笑,手指又往站在外围的一名瘦削男子点去:“还有周奇,上次他打折了我的胳膊,如今我不也照样没事?” 瘦削男子抱臂靠在树干上养神,听得司马妧提到他,睁开眼睛,两道刀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吐出七个字:“是殿下身手太差。” 司马妧无奈地摊摊手,又看向姜骑尉:“你瞧,这样其实也挺好吧?” 一个是小县城里杀猪的屠夫,一个是发配边城的杀人犯,目无尊卑,不知轻重,殿下怎能拿吾和他们比? 姜朔祖到了嘴边的反驳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公主不喜欢这套调调。 她喜欢和士兵接触,喜欢士兵不忌讳她的身份,还喜欢招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地位低下的田大雷,又比如身家不清白的周奇。 她不像一个公主,甚至不像一个将要及笄的女儿家。 场中的少女,身形修长匀称,乌黑的长发高高竖起,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除了束紧的腰带勾勒出异常纤细的腰肢以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多少女性特征,连胸部也不甚明显。 仿佛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翩翩少年郎了。 连士兵称呼她,也是叫“殿下”而非“公主”,他们心照不宣地故意掉模糊性别。 姜朔祖还记得带她出京的时候,那个裹在华贵狐裘中瘦弱娇小的女娃,百日守陵对成人都不易,更何况是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儿,看得他一个糙汉子都心疼。 因此他错解了她那双异常明亮坚定、和娇弱的身体不相符的眼睛,以为皇后死去令这位小公主的宫中生涯变得十分艰难危险,不得不独立坚强,百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谋求外祖父的庇佑。 故而他还主动教授起司马妧一些功夫,希望这位小公主能早日适应这远远比不上皇宫的边关生活,还希望她能身体健康。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这位大靖的嫡长公主,并非身娇体弱,居然力大无穷。 而且她根本不是走投无路才来寻求楼将军保护,而是她生来不喜皇城,就爱边关。 这、这将来可如何是好? ——这一点,倒还轮不到姜朔祖一个家将操心,司马妧的外祖母楼老夫人,已经为此操心了很多年。本来老夫人一腔热血,一心想把公主教养成为全天下最知书达理、才华横溢、典雅端庄的公主典范,谁知、谁知……唉……天不遂人愿。 为此,老夫人没少急白头发。 “司、马、妧!” 中气十足的一声河东狮吼,胆敢直呼公主名姓的,整个将军府唯有两人——只听得楼老夫人的拐杖往地砖上狠狠一跺,人未至,气势先到。 司马妧闻声,撒腿就跑。 刚刚还和公主相谈甚欢的一群士兵们迅速铺开几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在比武场上操练打拳——无形中也堵住了老夫人追击的去路。 谢天谢地。 琴棋书画,女工刺绣,除了书法和围棋尚可,其余她真是无一擅长。 外祖母努力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放弃? 司马妧狼狈逃窜,跑过回廊一角,见前方有来人,急急停步,长揖行礼:“妧儿见过外祖、大伯。”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银发白须,精神矍铄,满面红光,正是骠骑大将军楼重。他一开口,声如洪钟:“跑得这么急,又躲你外祖母?” 楼老将军很清楚夫人的心思。他知道宝贝外孙女在军事上的天赋远超琴棋书画,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娃儿,又是堂堂公主,楼重不认为她有机会带兵打仗,要知道边境已许久未经战事,她多学点女儿家的事情方是正经。 故而楼重对妻子年年月月日日上演的“夺命追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相比之下,司马妧的大伯楼定远由于自家儿子重文轻武,只好把毕生所学先教给这个侄女,侄女聪慧,一点就通,楼定远喜爱不已,常常带她出去巡视边关。 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无论是楼重还是楼定远,都抱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团结一致、异口同声地批评司马妧:“堂堂公主,在府邸之中四处乱跑,毫无形象礼仪可言,成何体统!”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司马妧顿时呆住,外祖和大伯今天、今天都怎么了? 她没有疑惑太久,楼重很快给出了答案。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加急信件递给司马妧:“老夫今日收到消息,太子即将代陛下前来嘉峪关巡视,也会顺便将你接回镐京行及笄礼。” “回京?”司马妧接过信迅速扫视,眉头一皱:“我不回去!” “妧妧,太子此次必有天子授意,这可由不得你。”楼重叹了口气,他也很舍不得可爱的外孙女,但是他更担心在边城无拘无束长大的司马妧无法适应回京后的生活,还担心她行过及笄礼之后会立即被天子随便许给一个男人。 听闻昭元帝最近几年,越来越不理朝事,反而沉迷于…… 楼重在心底摇了摇头,抱着不议帝事的原则,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只后悔没有早点教外孙女一些女儿家的技艺,还有宫廷、宅门生活技巧。 不过即使他想教,在西北这儿,一时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啊。 当楼重忧心忡忡地考虑司马妧的未来时,镐京城中彩带飘飘,朱雀门前,一队仪仗光鲜华丽、随从均着明光铠的威仪队伍整装待发,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司马博。 为他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灞河桥上,五皇弟司马诚双手奉上一条质地上好的马鞭,寓意希望远行者早日平安抵达:“此去三千里地,望皇兄万事顺遂,早日回京。” “听闻河西草原天气多变,殿下当心身体。”娇柔清脆如黄鹂鸟的女音,来自司马博的侧室,昔年的镐京第一美人高娴君。她黛眉微蹙,忧心不已,如弱柳扶风,惹人怜爱,一颦一笑都别是一番风情。 即便嫁了人,她也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太子看得痴迷,弯身揽住她腰肢,一提一拉,将她抱上马背,毫不避讳在这种场合亲她脸颊:“娴君如此担心,不若随我同行?” 高娴君揽住太子的脖子,害羞地将头埋入他胸中:“殿下说真的?可不许逗妾玩儿!” 太子大笑:“不可不可!便是你想去,吾也舍不得你去那边境受苦。” 高娴君气恼地将头一偏:“太子又欺负人!” 送别的众人均是面带微笑望着太子与侧妃的浓情蜜意,其中又以司马诚的笑容最为真诚。没有人问为何太子妃没有来,也没有人对当下过于私密的夫妻对话提出异议。 而在镐京城中,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漠不关心。 “太子会把阿甜接回来,那、那……”高府的槐树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望着满树槐花出神,喃喃自语:“多年不见,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了。”少年似是想起往事,脸色微红,玉面桃腮,貌若潘安,看得路过的婢女们个个全红了脸。 而雕梁画栋的勾栏院中,还是白天,却已有人抱着细腰丰臀的花魁紫月在吃酒做乐。 “你是说,陛下近年身体不适,由太子代陛下出巡边关一事,是高延私下向太子提出的?” 说这话的还是一个少年,长发披散,斜眉入鬓,俊美的五官本来凌厉深刻,无奈主人意态慵懒,没精打采。 少年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一手拥着花魁紫月:“不管你是从哪位大人的枕边听来的小道消息,何必告诉我?它与我何干?” 紫月微愕:“我以为……和高家有关的事情,二郎会格外的……” 少年扔了酒杯,抱起她来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她高娴君已经嫁人,我难道还要对她念念不忘、死心塌地?与其关心天边月,不如惜取眼前人!” “呀,二郎、二郎你……”不知少年的手摸到了何处,紫月的脸骤然一红,娇羞无限。 少年色眯眯地笑起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正越来越冷。 陛下病着,太子一走,整个皇城的权力必定出现部分真空。 当然,高娴君也会暂时“空”着。 紫月有意试探他的反应,原因何在?她是太子的人,是高延的人,又或者是……司马诚的人? 少年心中隐隐预感到,太子此次前去,凶险非常,恐难善了。 而一旦……镐京的天,势必马上会变的。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咸吃萝卜淡操心,即便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顾二郎操心。 千回百转的心思在少年脑中过了短短一刹那,随即被他抛之脑后,又继续笑嘻嘻地喂女人喝酒去了。 横竖那些大人们斗得死去活来,闲人们还得吃饭睡觉好好过,是不是? ☆、第4章 太子行辕设在张掖。 张掖,古称甘州,后以“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而易名,是丝绸之路必经要地。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祁连山的雪水汇集而成的黑水河养育出这片富饶之地,麦子、油菜、胡麻、苹果梨、红枣……物产丰富,是靖朝一大粮仓。 从西域远道而来的胡商在张掖兜售香料、银器、毛皮等等充满异国风情的商品,天竺来的佛教在此处传道,使得张掖城里城外佛寺众多,香火鼎盛。 论繁华,这里固然比不过镐京,但是太子却被张掖的异国情调给迷住,连街上随便走过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姬都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魅惑风情。 而出了张掖再往前,土地渐渐没有那样肥沃,过嘉峪关后,风沙和干旱逐渐蚕食水土,化为戈壁。 无怪乎太子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 此地距离嘉峪关还有五百里,而去阳关和玉门关的路程则更长。 而太子代君巡视一事,声势浩大,传扬甚广。现在河西走廊的大小城池村庄中,上至七十岁的老妪,下到总角孩童,无人不知大靖太子将至边境巡视、慰问边军将士。 堂堂未来储君,仅仅走到张掖就不愿往前,颜面何在? 太子自知理亏,却又舍不得挪窝,便取了一个折中办法——他走一趟离嘉峪关最近的瓜州城,带去昭元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外祖楼重和大伯楼定远的赏赐,且在城中设宴犒赏军队,特准军民同乐三天,酒水管够。 是夜,瓜州城中灯火通明,歌声乐声四处飘荡,空气中混杂着烤肉和葡萄酒的香气。店铺不歇业,街道不宵禁,男人们和女人们,士兵们和平民们,不分身份,不分彼此,唯有宴饮、狂欢甚至淫乐。 瓜州最宽阔的东西大街上,在喧闹的人群中,独独有三个安静的人,默默牵着三匹马走过长街,格外显眼。 为首者是个少年的模样,偏女气的瓜子脸,琉璃色的眼珠,眼窝较深,嘴唇微抿,显出凌厉又冰冷的气质。 这么多人都在欢乐,她却不开心。 默默跟在后头的田大雷在腹诽,他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这个时辰,太子正在大宴宾客,公主居然敢独自跑出来,而他却放着好好的饮酒作乐不要,非要陪着殿下跑一趟嘉峪关。 嘉峪关那几个土堆堆,有啥好瞅的? 但他还是跟来了。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殿下的心思,她想在走之前,多看看她待了近十年的这片土地。 名义上作为公主私人卫兵的田大雷,知道自己的出身远远不够当公主的护卫,所以恐怕公主一走,他就得继续回瓜州菜市当他的屠夫。 不过,他田大雷一个杀猪的,居然有机会跟在公主身边长见识、学功夫和识字,田大雷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他可以继续回去杀猪吗,可是周奇呢?田大雷瞥了一眼自己右侧沉默寡言的男人,夜色使得他留下刀疤的脸更显阴沉,公主一走,周奇得继续回玉门关修筑防御工事一直到死吧。 “城下何人?” 饮酒狂欢的瓜州城内,除了司马妧和她的两名随从外,可能唯有守城的几个士兵还是清醒的。 “是吾,”司马妧露出斗篷下的脸孔,晃了晃手中腰牌,“开门。” 腰牌是多此一举,她的脸在这里比腰牌管用,一旦看清来人是公主殿下,士兵不再多问她为何这么晚出城,二话不说打开城门。 晚风沙沙拂过胡杨林,深蓝的夜空繁星璀璨。南侧是祁连山脉,北侧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等高山,高山之间自然形成的狭长平原,便是河西走廊。 而位于狭长通道口子上的嘉峪关,最高达八百丈的城墙,一层层用黄土厚厚夯实,城墙绵延穿越沙漠与戈壁,向北向南连接长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嘉峪关本身,就是此句的最好例证。 如此雄关,怎么可能会有被攻陷的一天? 是吾杞人忧天? 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即便发生,吾又能做些什么? 司马妧登上城楼,思绪万千。夜晚的风很冷,吹得她的脸疼。她眼前是与天相接的茫茫大戈壁,耳边是士兵们没什么调子的吼歌,城下是一堆堆篝火和美酒烤肉。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祥和、快乐。 “殿下,此处风大,不如下去喝杯酒暖和暖和吧。”陪着她一同上城楼的都尉见过司马妧很多次,见她今夜愁眉不展,便好心开口劝道。 明日,明日她真的只能离开这里了吗? 好不甘心啊。 司马妧握紧拳头,怀着无限的愤懑和遗憾转身,不甘地往城楼下走去。 可就在这时—— “殿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奇突然出声,细长双眸骤然睁大,精光四射。他转头,死死盯住远方模糊的地平线,道:“殿下可听到了?” “什么?”都尉和田大雷迷惑不解,异口同声地问。 “马蹄声!” 周奇道:“无数的马蹄声!” 司马妧猛地转身。 听见了! 夜色之中,有无数纷繁嘈杂的马蹄声哒哒响起,越来越近。终于,在那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一队看不清颜色的身影,他们举着某种武器,悄无声息地、训练有素如同狼群,朝嘉峪关疾驰而来。 “有敌情!” “预警!预警!” 反应过来的都尉首先跑去楼上敲钟。 若是往日,钟声一响,即便是夜晚,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会即刻穿起甲胄拿上武器,随时准备迎敌。 可是今天,烽火台上的狼烟已起,嘉峪关的上万士兵仍然拖拖拉拉、东倒西歪,甚至有人干脆在城墙下呼呼大睡起来。 怎么会这样! 司马妧的脸色骤变。 她揪住都尉的衣领把他提起地面:“曹都尉,他们到底喝了多少的酒!” “守、守边的将士都是、都是海量啊!”面对这种情况,都尉几乎傻眼了,而且喝了几杯的他也开始觉得脑袋晕晕的:“酒,酒一定有问题!” 酒? 可惜说这个已经晚了!头晕晕的都尉被司马妧一把扔在地上,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整个大地都在轰鸣。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一个字,打! 司马妧咬咬牙,扒下都尉的盔甲披上,一脚跨上战马,以风一样的速度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将还清醒着的士兵迅速收拢。 与此同时,她将紫檀木雕的腰牌扔给沉默相随的瘦削男子,冷声嘱咐:“周奇,立刻带着我的信物回去告诉外祖和大伯这里的情况,还有……北狄来犯!” 夜色浓重,看不清敌人的衣着。祁连山和西北草原都有游牧部落,但是以她和北狄不多的几次会面,她直觉今夜的敌人就是他们,而且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得令。” 望着接过腰牌的周奇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相信很快他会和瓜州城的援兵一起回来。司马妧微微松了口气,继续策马在宽阔的城墙上奔跑着重整残余士兵:“弓箭手准备迎敌!” 她略微沙哑的少女嗓音在嘉峪关寂寥的夜空回荡,如此特别的声音在战场上从未有过,连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无法掩盖。 “都尉酒醉无法打仗!今夜吾——司马妧以大靖嫡长公主的身份暂代最高长官,带领尔等迎击北狄!服气的,给我死命杀敌,不服气的,也给我死命杀敌,听到了没有!” “是!”没喝太多、尚有战力的士兵们嘹亮回答。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杀尽蛮夷!守住关门!” 杀气腾腾的声音响彻西北苍茫的夜空,令人一阵热血沸腾。第一波的弓弩手已准备就绪,只等司马妧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田大雷呆呆地跟在她身后,她拿兵器,他也拿,她骑马,他也骑。不过他的脑子却木木的,一贯有点小聪明的他却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他傻乎乎地问:“殿、殿下想干什么?” 肃杀的晚风吹起司马妧的头发,她背对着他,冷声问:“大雷,你还记得如何杀猪吗?” “当然记得啊,那是俺老本行。”他自豪地回答,却还是傻傻的,搞不懂殿下此刻问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我要你把这些攻来的胡虏都当成你的猪,难不难?” 杀猪有什么难的?田大雷浆糊一样的脑子忽然清楚了。 他一下子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司马妧想要他做什么,他用那杀猪练出的好嗓门大声回答:“不难!” 当司马妧误打误撞碰上这次北狄突袭嘉峪关的战事时,面对关防士兵半数以上倒地不起的状况,她毅然决定留下来带领剩余士兵迎敌。 虽然,她隐隐有预感,此次北狄不会轻易退却。 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一个夜晚便是史书中大书特书、具有转折意义的“申酉惊变”。 风中传来鲜血的铁锈味道。 战事,才刚起。 而彼时,太子司马博正在瓜州城中欣赏胡姬舞、醉卧美人膝。 张掖城中,有人正奋笔疾书,欲将一封密信寄往镐京之后立即打包金银细软,随时准备逃离此地。 在帝都镐京的皇城,大靖第一美人高娴君刚刚沐浴完毕,长发松松挽起,身着一套红衣华服,面含轻愁,在红灯笼的指引下,身段婀娜地步入昭元帝的寝殿。 在第一美人的娘家高府,嫡长子高峥正面对父亲要求他遴选的美人册发愁,他犹豫不决,一会翻一翻各具特色的帝都贵女画像,一会却又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妧”字。 此外,在不忌宵禁的夜市之内,千金赌坊人声鼎沸,最近转移爱好的太子太傅家公子顾二郎,突然不爱美人爱黄白,正拢过一堆刚赢来的白花花银子,由于昼夜颠倒而略显浮肿的脸上笑逐颜开。 历史将在这里拐过一个弯。 只是当历史发生之时,身处其中的人谁也没有察觉。 ☆、第5章 北狄人善骑射,机动性强,突击凶猛,却不擅攻城。 嘉峪关年年修缮,城墙几丈厚,四个城门外皆是半圆形的瓮城,即便敌人攻入瓮城,会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坚固的城门,就算连这道城门也攻陷,还有一道内城门。 内外三重圈,真正的易守难攻,故而初出茅庐的司马妧带着残余不到千人的军队,竟能生扛三个时辰。 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三个时辰了,为何瓜州的援军迟迟不到?周奇莫非已经遭遇不测? 原始的冷兵器战斗是如此残酷,司马妧的脸上和身上血、汗、泥混杂,瓮城已陷,靖兵的人数在一点点减少,死亡的气息逐渐蔓延开来。 而北狄历经如此漫长的攻城战后,士气居然不减反升,甚至人群里还响起一阵欢呼。 他们在欢呼什么? “殿下快看!”一个百夫长大声地叫道,他的声音里不止有惊讶,还有莫名的恐惧。 在嘉峪关的南门,从瓜州的方向,有另一队人马滚滚而来,他们衣着色杂,不是大靖的黑色兵服,挥舞马刀,叫嚷胡语。 晨光熹微,蒙蒙亮的天空下,能看清领兵的是个极高壮的中年人,粗眉阔唇,相貌英伟,脸上有尚未抹去的血迹,虽然编织成一条条小辫的胡子有些可笑,但是司马妧却没有心思笑。 “是昆邪王呼延博!”有老兵认出了这为首的中年人。 仿佛有感应一般,呼延博的目光堪堪对上注视着他的司马妧,如鹰隼般凌厉,如豺狼般狠毒,是历经多少内外杀戮才能淬炼出来的眼神,立于高墙之上的司马妧居然因此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如此大队的人马,呼延博是如何带着他们混入关的?必定不是一日之功,而是十日、白日……积少成多,隐藏甚深,只待今夜,里应外合,拿下嘉峪。 昆邪王居然从瓜州方向而来,是否证明瓜州已经沦陷? 时机把握如此之准,还有能令人全身无力的酒水,都不像北狄人独自能谋划出来的计策,谁是内奸? 在她愣神的短短一刹,呼延博镶着红宝石的马刀寒光一闪,正指向她。 呼延博仰天大笑:“那就是大靖最尊贵的公主,儿郎们拿下嘉峪关,把她抢回去做女奴!” “喝!喝!做女奴,女奴!” 无数的马刀在发白的天空下泛着寒光,北狄人饿狼一样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司马妧身上,他们在楼重和楼定远手下吃过不少败仗,如果能在大靖的公主身上报复回来,那滋味……啧啧一定很爽。 司马妧微微抿唇,冷冷道:“那就要看昆邪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极具侮辱性的言辞没有让她恼火,却令城墙上的靖兵们异常愤怒,田大雷挥舞着大刀又砍下一个爬墙胡虏的人头,带头叫喊:“誓死保护殿下!” “誓死保护殿下!” 气焰嚣张的呼延博哈哈大笑:“给我上!杀!杀!杀!” 呼延博刚刚奇袭过瓜州,如今正处于热血沸腾的状态。他已经按照约定,趁众人酒软无力之际杀死大靖太子,不过在瓜州抢夺而来的一点点财富无法满足他。 夺下嘉峪关,自张掖往北的地盘——三分之一的河西走廊就是他呼延博的了! 大靖人真蠢啊,男人那么的弱,还要玩自相残杀的伎俩,只会让他们北狄人得利,哈哈哈! 凝视着雄壮的嘉峪关城头那一抹高挑纤细的身影,呼延博兴奋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他杀死大靖太子前,太子跪在他脚边哭叫着磕头求饶的场景,心中又是不屑又是激动。 大靖的太子是什么熊样他见识到了,却不知道大靖的公主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呼延博在脑中极尽幻想之时,司马妧冷静地拉开长弓,搭上利箭,小臂蓄力,朝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箭射去,三角形的箭簇刺穿一个人的脖子,他无声无息地滚落下马。 杀一个,是一个。 嘉峪关城头的血战从天黑到天亮,烽火台上的滚滚狼烟已从嘉峪关一直传到硖口关、黑山关、会宁关、金城关、马关……很快,远在千里之外的镐京也会看到升起的狼烟。 此刻瓜州城中,一片狼藉,街道是北狄人践踏过的痕迹,许多人还在酒的药效下无法起身。 突然杀出来的呼延博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楼重年事已高,又喝了过多的酒,此刻仍在床上瘫软无力,只能望着太子身首异处的尸身老泪纵痕。 楼定远正在调集剩下的可用兵力,左胳膊只简单包扎却仍能透出血迹,那是他为了让自己强行清醒而刺的。若不是带着司马妧信物的周奇及时赶到,楼定远此刻已死于呼延博刀下。 大本营的军队全着了这酒的道,如果不是太子已死,楼定远几乎要怀疑是太子差人下药又故意透露风声给北狄人,好放他们入关。 从更远的硖口关调集大批军队还需要时间,不过楼定远已不打算再等,他命副将留守以待后援,自己先行领兵赶往嘉峪关。 司马妧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即便他死,也必须把她救出来。 望着湛蓝天空中不断升起的不详黑烟,骑在马上的楼定远高高举起了陌刀:“全军出发!” 镐京城中,因为赌钱一夜未睡的顾家二郎揣着兜里的银票,从千金赌坊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无意识地一抬头,望见天空中飘上来的几缕黑烟,因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红的双眼微微眯起:“那是……狼烟?” 西北方向的狼烟。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了啊。 顾乐飞软软地靠在墙上,望着天边充满不详意味的黑烟,顺着墙根坐了下来,突然呵呵呵笑出声来。早起摆摊的镐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对他侧目,皆不知这个一身华服却形容狼狈的年轻人在笑些什么。 太子必已出事。 不过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虏之手杀想杀之人,半点不留痕迹——好聪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见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边的肥肉,难道还指望他们吐出来? 顾乐飞越想越觉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终渔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顾乐飞回头望一眼北边巍峨宏伟的皇宫,随即眼神漠然地转身离去,面上嘻嘻笑着消失在了巷口深处。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宝塔中,也有人对着天空中的几缕黑烟露出了笑容。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报信的信鸽从西北的方向飞来。 “元良,事情可会有变数?” 发话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潜心“修身养性”的五皇子司马诚,他口中所称的“元良”,则是高娴君的父亲——升任光禄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变数,埋伏下的刺客也会趁乱执行任务。”高延双手拢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长相实在非常符合时下对男子的审美,身长六尺,脸长而有轮廓,鬓角和胡须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这个吾知道,”司马诚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抢掠一番,如果他觊觎的土地过大,那……” 高延摸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嘉峪关恐怕是保不住的。不过我们的人早就混进他的队伍,如果他得到张掖后,还想再往硖口关迈进,我们就不得不对他毁约了。” 听到这里,司马诚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硖口关以北的地方让给他也没什么。河西走廊那么大,分三分之一出来,换回的好处,可是无穷无尽啊。” 高延揖礼道:“殿下英明。” “唉,我何来英明一说,全仗元良辅佐,”司马诚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呕心沥血之劳苦,还有娴君,虽委屈她暂待父皇身边,他日吾必以后位相待。吾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惊失色,慌忙跪下:“殿下岂可发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愿辅佐我朝最贤明的君主创千秋功业,其余别无所求!娴君她也是心甘情愿为殿下的啊!” 司马诚闻言,感动得涕泗横流,亦在对面跪了下来。这一老一少,一个皇子一个臣下,一个拍马屁一个许诺言,各自做戏,好不真实。 一番做戏下来,司马诚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里还有一个不定数,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元良的长子姿容甚美,镐京城中女儿家无不为之动心。但吾听说他曾有婚约,对方竟是楼皇后之女?” 楼,是一个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楼氏,司马妧的外家还是楼氏。 这一次和北狄里应外合的好戏,不止是为了杀掉太子,还是为了搓掉楼家气势,灭掉楼家的兵,最好借机夺了他们的兵权。 五皇子的这一问,高延顿了两秒,故作无奈地回答:“唉,哪里有什么婚约,都是年幼时几个小孩子说着玩的,不然陛下怎么连指婚的圣旨都没有下过?” 司马诚笑道:“可是吾听说令郎对公主始终念念不忘,记得她当初的救命之恩呢。” 高延摇头笑道:“公主离开的时候还是个五岁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记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内子相看京中贵女,毕竟峥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不过到底挑中谁,老夫还是允许他自己决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顿住不再说下去,只微微一笑,回头望了望天边久久不散的狼烟,这动作不言而喻—— 司马妧有没有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第6章 司马诚不明白,嘉峪关是不能丢的。 嘉峪关一旦被攻破,北狄强悍的骑兵将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势上无所阻碍。骑兵的高机动性和广阔平原令靖兵很难阻击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敌,很可能抵达之时看见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领河西四州的两州——瓜州和张掖,如此一来,北狄将横亘在从西域通往镐京的丝绸商路中心要地,这条生机勃勃的漫长商路将由此被生生阻断。 更重要的是,张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军马场,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饶的大片养马草场,却即将成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骑兵闻名,经验证明对付骑兵最有效的就是骑兵,而骑兵的关键又在于马的好坏。 ——失去山丹草场,大靖再无可堪匹敌的马场。 马劣,兵就弱。 总而言之,嘉峪关一丢,大靖的骑兵力量很快会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紧逼,最终将把整个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缩在乌龟壳里,疲于防守。 这绝非夸大其词。 因为史书就是如此记载的。 数日前那场嘉峪关血战的血腥气仿佛还未散去。 额上系着白布条的司马妧,提刀踏上被火烧得漆黑的张掖城头,她望着残破不堪的中央长街上还在燃烧的房屋,看见路边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残骸好用来修补,还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里闭门不出,更多的人则把家当打包放上板车,准备往南、往金城的方向迁徙。 这些迁徙的队伍中,不止有汉人,还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来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为代表的西域商人们面对北狄来势汹汹的铁蹄,深感无法归家的痛苦,被抢劫一空的财物又令他们此趟血本无归。 如今除了希望楼重带兵早日驱逐北狄人之外,他们只能跟随靖朝百姓一起,暂时前往金城避难。 数日前,嘉峪关陷落,楼定远战死。 楼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古稀高龄重披战甲,组织军队上阵迎敌。 司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预料到最终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听从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护送,乔装趁乱离开嘉峪关。 额上紧紧缠着的白布条在不断地提醒司马妧,那个细心教自己马术和兵法、领她一寸寸踏过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经不在了。 可是战争才刚刚开始。 司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飘散的狼烟,回身走下城楼。 张掖的刺史府临时成为军队的集议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杀死,张掖城以及下辖府县群龙无首,全由楼重暂时接管。 楼重已经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来精神矍铄,也架不住岁月不饶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阵前丧子之痛和数十日的熬夜老作,这个老人……他还能够扛多久? 几员副将围绕着地形图愁眉不展,白发苍苍的楼重额上同样缠着白条,他抬起头来,看向刚进门的司马妧。十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眼有血丝,声音沙哑:“回来啦,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司马妧抱拳答:“禀大将军,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点攻击城中防御设施,且让刺史府完好无损,可能有日后作为自己行辕的打算。呼延博整顿好兵马、补充完粮草后,必定还会回来。” “我认为他的胃口很大,张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个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楼重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妧的表现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儿身。心下一声叹息,楼重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看看,斥候最新传来的消息。” 斥候回报,呼延博正在张掖以北整顿兵马,似乎打算将麾下两万骑兵分成两路进发,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两万人马看似不多,但战斗力惊人。论单兵作战能力,大靖的骑兵少有能与之匹敌。 战报看得司马妧直皱眉:“难道他想绕过张掖,先行攻陷其他府县,再回头把张掖包个饺子?”也不怕楼重的兵从背后偷袭他?好狂妄的作战方式。 “将军,我有个想法,或许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过来,”司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长的服饰是否尚在?” * 呼延博最近春风得意,北狄男儿的铁蹄所向披靡,连楼重的宝贝儿子,威名赫赫的楼定远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没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齿,也只能在他们的刀下留下一颗颗愤怒的头颅。 河西走廊,这片肥美无比的土地,那样适合放马牧羊,怎么能让懦弱的靖人占据着? 他美滋滋地规划着日后的行军路线——或者说劫掠路线,直到听见探子报来一个消息——大靖太子还活着,而且就在张掖。 怎么可能!!! 呼延博大惊失色,从椅子上高高跳起,毫无形象地抓着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结果还是一样。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认出,靖朝的服色配饰有严格等级规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楼重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让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张掖日夜修筑工事,不断增兵,估计就是为了保护太子。 那么……自己在瓜州杀的那个人是谁? 呼延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曾经听闻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欢搞各种替身,以防备有人暗杀。而他只见过太子画像,无法辨认真伪。 如果太子真的没死……如果楼重偷偷派人护送太子回镐京,那么他和凉州刺史的背后长官的约定岂不是…… 呼延博眉头一皱:“传令下去,备好粮草,明日突袭张掖!” 不就是小小一个张掖城么,他能打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不管这太子有几个替身,他全都杀了! * 靖朝在此经营多年,虽然受战乱波及,但消息还是比呼延博灵通很多,得到北狄决定明天打张掖的消息,司马妧摸了一下身上穿的太子衣服,微微松了口气。 本来只是不抱太大希望地试一下这个法子,居然奏效了。 她回来后,得知呼延博在打下瓜州后直奔太子所在,一剑斩下太子头颅,然后目标才轮到其他人。这一点实在是让她觉得很奇怪。 太子第一次来瓜州,呼延博怎么能认得出那人就是太子? 虽然太子是她血缘很亲的兄长,可惜司马妧和他之间感情淡薄,他的死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触动,只是觉得呼延博可能和靖朝内部的某势力达成约定。不过现在毫无证据,呼延博又抓不着,没法确定到底是谁。 此事不急,反正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这个。 “大将军,我请求带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从北狄背后发动奇袭,和城中军队里应外合!”司马妧一个抱拳,单膝跪地。 公主要带兵出征?! 正商量如何对敌的众将领听到司马妧的声音,头皮全都一阵发麻。 姜朔祖失声道:“公主万万不可!” 楼重亦皱眉:“这里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里轮到你一个女娃娃带兵?下去!” 司马妧一动不动,硬气道:“我要带就带轻骑,他们谁能?”她纤指一点,所到之处,个个老将,居然无人敢答。 大靖一贯擅长以重骑兵和步兵协同作战,步兵先困住敌人,然后重骑兵入内冲杀。但是重骑兵本身无法独立作战,机动力较弱,如果步兵不给力,让北狄人跑了,靖骑兵也只能干瞪眼。 可是轻骑兵不同。 它可以独立作战,也可以与其他兵种配合,大靖目前对这种战术有研究的只有楼定远,而且河西走廊许久未经大战,因此楼定远的研究还有点纸上谈兵的意味。 如今楼定远已是,如果说自他以下,还有谁有可能擅长带领轻骑兵作战,恐怕只有得他亲传的司马妧。 而司马妧,可是公主。公主——这可是个女的啊。 不过,如果不带兵从北狄背后突袭,他们以张掖为据点,胜算有几分?一旦呼延博发现这是骗局, 见楼重犹豫不决,司马妧急了。她一夜未睡,又找来陈先生询问半日,二人讨论之下,依然觉得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一千不行,那五百好不好?待命的驻守军队都不止一千吧,我只要五百人就好!” 楼重差点被她给气笑:“你当是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 “那……外祖……”司马妧眼巴巴盯着他,期待不已,连在军营之中对楼重的“将军”称呼也变成了“外祖”。 楼重叹了口气:“妧妧,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司马妧敛容,正色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这是先秦楚国屈子的诗句,后人常引用来以此明志,司马妧正是此意。 楼重最终答应了。 司马妧得到一千骑兵的应允,而且允许自行挑选。 轻骑的选择标准和重骑不同,太魁梧笨重了不行,要灵活、柔韧且身手好,胆子大敢于冲锋,不受重骑兵的战术观念束缚,最好还对扁都口的地形熟悉——扁都口是祁连山上贯通南北的一条古道,地势险要,由此道可直达张掖。 田大雷和周奇跟在她身后,两人一个瘦削一个高壮,也代表着两种不同攻击的风格。 瓜州如今在北狄占领下,田大雷想要回老家卖猪都不得,干脆安心跟着司马妧混,嘉峪关一战后,他整个人沉稳了很多,有了一股战场历练后才有的煞气。 不少年轻的士兵看见他会心里发憷。 司马妧选人的标准很简单,能在周奇或者田大雷手下扛住一盏茶时间而不败的,可用。 “殿下真的想好了?不回京?如今反悔,还有转机。”轻声在司马妧耳边要她打退堂鼓的人,便是和她商量计策的陈先生。此人一身淡青色的文士袍,五官秀美,白面微须,木簪束冠,干净儒雅,只是他拢在袖袍中的左手微微蜷曲,是天生的肌肉萎缩。 在相貌和文采同样重要的大靖,这样的人注定永远无法出仕。 几年前,司马妧路过一所乡中私塾歇脚时,随意与这位教书先生聊了两句,发现此人通晓天文地理,对战例兵法的看法独辟蹊径,莫名地带着丝丝鬼气,和楼定远稳重大气的风格全然不同。 故而后来,除了楼定远之外,陈庭便是她的第二个老师了。 嘉峪关破后,司马妧建议陈庭随百姓一起去金城避难,他却执意留下。 对此,陈庭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也是个男人。” “殿下清楚,此次奇袭若不成功,呼延博很可能联合他的另一路军队将我们在平原上围杀。”陈庭望着一个个从队伍中走出,脸上还带着茫然、不知道自己将执行何种任务的士兵们,轻声在司马妧的耳边再次提醒。 “先生为何不说它如果成功,我们有机会活捉呼延博呢?”司马妧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他,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兴奋。 陈庭无声地笑了: “预祝殿下,马到功成。” ☆、第7章 嘉峪关破,太子殒命 ——当风尘仆仆的驿差,怀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纵马踏入皇城,遂引起三省六部大小官员一阵鸡飞狗跳之时,顾家二郎正在千金赌坊里消磨光阴。 不过今日可能注定他要倒霉,玩得正兴起之时,邻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你出千!” 众人闻声侧头看去,一个锦衣少年抓住庄家的手高高举起,捋下庄家的袖袍亮出庄家藏起的牌,少年的脸气得通红:“鸡鸣狗盗之辈,小人,骗子!” 庄家是赌坊的人,他不是第一次出千,被人公然抓住却是第一次。 不过不见他面色尴尬,反而理直气壮:“我没出千!这牌一定是你刚刚偷放到我袖中的,小子,你想输了不给钱是不是!” 少年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由得怒目圆睁。身旁有和他一块来的同伴拉着他的袖子,悄声劝他:“齐三,这盘算了吧,不如我们走?” 没看见桌子周围逐渐围过来的那些大汉吗,个个都是赌坊打手,他再不住口,恐怕今天注定被修理一顿。 顾乐飞在一旁抄手看热闹。锦衣少年一定是首次来赌坊,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赌坊如果不出点老千,全靠运气和天意,大概早就关门大吉了。而老赌徒和赌坊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客人们出千不被抓住反能赢过庄家,赌坊技不如人也愿意认输,银钱双手奉上。 顾乐飞就是出千的个中高手。 这少年观察敏锐,洞悉力惊人,倒也难得,只是似乎脑子不太好使,一根筋。 不过,怎么觉得他有点面熟? 当顾乐飞还在沉思在何处见过少年时,少年被蠢蠢欲动的打手逐渐围拢,他的同伴很没义气地提前溜号。少年无奈举目四顾寻找逃生之法,在人群中瞥见一个面孔,忽地眼前一亮,跳上赌桌大声叫道:“小白!你是小白吧?快来帮忙!是我,是我啊!” 少年这一叫,把大半个赌坊、包括打手的目光都吸引到顾乐飞身上,和少年不同,顾家公子可是帝都赌坊圈的老熟客。少年一声“快帮忙”,立即有人阴谋论:“顾公子,这小子莫非是你叫来搅局的?这可不够厚道。” 顾乐飞被少年一声“小白”喊得满头黑线。他幼时皮肤极白,阳光一照十分耀眼,因此崔氏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小名,可他长大后已经多年没有人敢公然叫这名字。 这个不识好歹、没眼力见的少年到底是谁? 可惜没等到他想起来,赌坊的打手们已经抄起家伙动手。少年身手灵活,左躲右闪之间,还不忘大叫:“小白你怎么干看着,帮帮我啊!”说话间又是一个拳头砸下,少年翻身一滚,拳头噼里啪啦砸碎一个凳子,吓得旁边的赌徒往后飞快一跳,不慎撞倒另一波客人,引起连环混乱。 赌坊里一阵鸡飞狗跳。 眼见那少年还在叫自己,顾乐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脑袋一缩,逃窜出门。谁知后头却有两个打手紧跟而来:“顾公子,话还没说明白怎么就走了?那人是不是你领来的?”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顾乐飞哇哇大叫,他一向“老老实实”赌钱,不知道今日为何倒霉沾上这种事。虽然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致于开始发胖,不过少时练就的身手倒还在,两条长腿一迈,跑得比兔子都快。 于是大街上出现这么一副戏剧性场景,顾家公子在前面没命飞奔,后头几个魁梧大汉穷追不舍,引得路边行人纷纷好奇侧目。 “顾乐飞!” 街上一辆马车里忽而有人大喊出他的名字,此刻有如天籁,顾乐飞双手往车轼上一撑,飞身跳上马车,往车夫肩上一拍:“快快驾车,别让后头的人追上!” “你又惹了什么事?”车中人又是好奇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你如此不务正业,难怪父亲当年不愿把姐姐许配给你。” 说话人端坐于车中,风姿清雅,形貌昳丽,修眉入鬓,中庭饱满,因还未到弱冠之年,乌黑的长发以一条丝带扎起,带出几分潇洒出尘之气。 看清楚这人是谁,顾乐飞眉梢一挑,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抱臂调笑:“啧啧,多日不见,高家大郎生得越发勾魂夺魄。” 高峥皱了皱眉:“勿要胡言,此话怎可拿来形容男子?” “好好,换一句,高家大郎乃是多少镐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顾乐飞这一句本是随口调侃,却令高峥想起昨日来家中做客的李家小姐。那是个很文静的女孩,高峥犹记得她不经意间侧头望向自己时,那宛如秋水般的目光。 高峥白皙的脸顿时微微一红,愈发恼羞成怒:“若再胡言,还请你下车!” 顾乐飞把对面人的表情变化收在眼里,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等甩掉那群打手,就算你高峥请我留下,我还不乐意呢。” 两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对过盘,若不是为了避避风头,顾乐飞才不愿意和高峥这小子同坐一辆车。 同样的,高峥看他也未必多顺眼,只是他今天来找他是有事情要说。高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吾找汝有要事。” 顾乐飞眼皮都没抬一下:“有屁快放。” 他正正经经的发言,换来这么一句粗俗不堪的回答,高峥气结,也不再拐弯抹角:“今日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嘉峪关被北狄人攻破,楼将军战死,昆邪王还攻入瓜州杀了太子。” 顾乐飞心中猛地一跳。 唉,不出所料。 “楼将军?哪个楼将军?” “楼定远楼大将军。” “哦……所以楼重还活着?”顾乐飞面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幸好幸好,楼老将军建在的嘛!放心放心,老将军宝刀未老,必定不会让北狄攻陷镐京,天佑我大靖平安无事,高公子安心回家睡觉吧。” 高峥被他一席话气得面色通红:“顾二郎,你可还有半分男儿血性!亏得我特意来告诉你此事,望你能照顾姐姐的下半生,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配!” 原是为这种事情来找他? 顾乐飞感到几分失望,如果高峥提议两人一起去从军抗击胡虏,他倒还有几分兴趣尝试。 高娴君? 还是算了吧。 顾乐飞以为自己的本性大约十分凉薄,他幼时确实非常喜爱高娴君,希望长大后能娶她为妻,但是高娴君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美貌令她有本钱获得更有权势的男人垂青,同时也无限助长她的野心。 当顾乐飞真正看清楚高娴君的时候,他便毫无兴趣且敬而远之了。 甚至他对整个大靖上层集团的态度同样如此,毫无忠诚可言,并且敬而远之。 话说回来,本朝女子没有守节一说,太子一死,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给老皇帝吹枕边风,对高娴君、对高家、还有幕后那位皇子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唯有高峥还在担心姐姐丧夫之后无人可依,心心念念为她找个下家? 顾乐飞想笑,却又觉得可悲。 高家父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是怎么养出高峥这朵奇葩的? “唉,”顾乐飞长叹一口气,“大郎,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喜爱你姐姐,我真正喜爱的是……” 顾乐飞抬头,眼神十分深情地注视着高峥,缓缓道:“我真正喜爱的是——你。” 高峥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睁大、睁大再睁大,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语无伦次:“你、你、你……” 龙阳之好古已有之,这倒是不新鲜,不过顾乐飞……和他? 开、开什么玩笑! “哈哈哈!”当脑子不够用的高峥快要心跳过快而阵亡之时,顾乐飞仰头大笑,朝他潇洒挥了挥手,转身跳下马车:“峥郎,就此别过!” 峥、峥郎?! 震惊不已的高峥呆呆坐在车中,听得远处传来顾乐飞愉悦而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 调戏一下奇葩是件很开心的事情,顾乐飞心情大好,决定今日做个乖乖儿,早点归家。 不过他今日的霉运注定还没结束。刚拐入一个巷中,走了没几步,突然后头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背后气喘吁吁地大喊:“小白,小白,好巧啊!” 巧个鬼啊! 转头一看,又是那个面熟的少年!他身后还有一大群打手追来,顾乐飞的脸都黑了:“阴魂不散!” * 刚刚收到消息的镐京正在为太子被杀身亡的事情焦头烂额,无数人垂足顿胸为何站错了队伍。 而此时,司马妧已经选好她所需要的一千骑兵,同时定下突袭时间。 符扬是军中的一名小兵,从他的姓氏可以看出他祖上有胡人的血统,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很稀薄了。 符扬从军是为了拿到养家糊口的兵饷。他当兵的时间才不过一年,而且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仗,他有幸被选做骑兵,可是由于他长得瘦小,比起骑兵部队中的魁梧大汉来就像一颗小豆芽,所以常常被嘲笑甚至欺负。 楼将军战死后,军中的士气一度很低沉,直到昨日公主殿下来选人,大家突然都兴奋起来,私底下传言公主要挑选随她一起回镐京的私人卫队。 镐京,那可是帝都啊! 而且是公主的卫士!这位公主爱护士兵是出了名的,以后他们能见到多少以前做梦想都不敢想的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有皇帝!这可不是在边关当一个小兵能比的! 虽然选拨条件颇为苛刻,要在做过游侠的周奇或力大无穷的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时间,不过许多人还是趋之若鹜,梦想平步青云,以后跟着公主在镐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留在西北担惊受怕。 符扬却不想去,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他想要保护他们。 可是伍长说这是军令,不去也得去。 符扬知道自己的反应很灵活,却没想到自己能在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而且很神奇的,公主殿下挑中了他,反而淘汰掉了那些同样通过考验、想要去镐京的人。 为什么呢? 符扬不明白。 今天他突然收到新的命令,要他和被挑中的同伴们脱去厚重的盔甲,仅着软甲牵着马整合成新的队伍去规定地点集合。 公主正在那里等他们。 她身着同样的轻薄软甲,腰挎长刀,英姿飒爽,表情冷肃,郑重地向符扬们宣布了突袭决定。 原来不是要回帝都,而是要上战场,杀胡虏。 夜色寂寥。 符扬望了望天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他扛着陌刀,牵着缰绳,悄无声息地紧跟住前面一个骑兵,扁都口的地形他很熟悉,心里不慌。 今晚很重要,他们要趁胡虏尚未攻击张掖前发动突袭。一想到要杀胡虏,符扬有点激动,又有点惴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一个锦囊以确认它还在,里面放着两枚药丸,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解药。 ——所有士兵的腰间短刀全淬了毒。 听说这是公主的先生陈庭的建议,他认为胡虏既然敢在酒水中下药然后趁机攻城,我们须得以牙还牙,也让他们尝尝毒药的滋味。 公主殿下本来不是很赞同,最后还是听从了陈先生的建议。 那位陈先生被大家传得很神,听说陈先生会算天象,他说今夜子时和丑时月亮极好,寅时将有乌云蔽月,天色漆黑一片,必须等待此时到来,方为突击的最佳时机。 不知道走了多远,符扬终于看见胡虏的大帐和篝火,从高地往下俯瞰,能见到有人巡逻,大多数人在沉睡。 公主轻轻抬手,示意他们静静在原地等待,不要出声。 符扬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以示安抚。 月色很亮。 一千骑兵,所有人都无声的、静默地等待公主的下一道命令,如同一千座雕塑,和他们胯下的马儿融为一体。 这时候突然起风,天边飘来大朵大朵的乌云,竟然真的遮蔽了月亮。 符扬似乎看见公主嘴角挂起一抹奇异微笑,她高高举起了她的陌刀,不像少女的沙哑嗓音在寂静中响起:“杀!” “杀!” 无数的回应在这条古道上响起。符扬马鞭一扬,高举着陌刀,和同伴们一起向山下的北狄营盘狂奔而去。 黑暗无光的夜晚,这群杀气腾腾的骑士承载着张掖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希望,他们仿佛从地狱而来的鬼兵,猝不及防地出现,并且所向披靡。 而此时,呼延博正在明日攻陷张掖的美梦中酣睡,浑然不知外面已然血流成河。 ☆、第8章 大靖骑兵的深夜突袭令呼延博的人马措手不及,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就不知不觉地死去。及时清醒过来的人,也因为光线过于黯淡而难以分清敌我,误伤自己人的情况不断发生。 突袭的最初,这就是一场单方面屠杀。 司马妧所率领的骑兵部队,身着大靖的黑色军服,这也是最容易隐藏在黑暗中的颜色,除了为哀悼楼定远而缠在额间的白条,他们不再有任何醒目标志。 每个骑兵的腰间各挂弓箭与短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负于身后。冲杀之时,当右手用陌刀刺穿敌人身体而尚未抽出时,左手可用短刀或长枪迎敌。 司马妧所挑选的每一个骑兵,双臂都拥有强悍臂力。而且他们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为了保卫家国故土,可以拼上性命而在所不惜。 当勇武有力的北狄士兵反应过来,积极用武器抵抗的时候。由于司马妧已命一小队提前杀死、放走他们的马匹,没了战马的北狄士兵不会比一个大靖士兵强上多少。 依旧是屠杀,残酷的、无情的屠杀。 这就是战争。 火光,嘶吼,刀光,哭号,混乱,反击……在这个连月亮也不敢出来的血色长夜,司马妧率队冲杀着,不断地冲杀着。 她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后的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乱世,当她的父伯叔兄接连战死沙场,连女眷也不得不走上战场带兵杀敌之时,那种悲凉绝望的情绪,曾深深刻在她的心头。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杀!”这一声同时响起的时候来自两个方向——司马妧和刚刚走出大帐的呼延博。 望着群龙无首、被大靖人追着砍而找不到马匹对战的北狄士兵,呼延博目眦欲裂,仰天大喝:“司马妧!”声音里是无尽的怨恨和愤怒,可是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远处有隆隆的声音响起,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呼延博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望去,看见茫茫的平原之上,满载着士兵的战车如潮水般涌来,仿佛顷刻间便可以碾压自己。每一列战车部队的首车,都竖着一面金色的旗帜,上面飘扬着一个字——“楼”。 呼延博一向如狼一般凶狠锐利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以轻骑兵先行突袭,战车载着步兵迅速抵达战场后协助杀敌,轻骑兵则反复冲击敌军侧翼以打乱敌军部队阵型,令其群龙无首,分而诛之。 当楼重亲率的大批步兵加入战场后,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定。司马妧将弯曲的手指含入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将散乱的骑兵重新召集成队。她胯下的马儿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抬起,所有的骑兵跟随着一起调转马头,朝东南方向而去。 姜朔祖见状,极为疑惑:“殿下要干什么?” 楼重望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骑兵部队,意味深长道:“那里还有一万睡梦中的北狄人。” 大捷! 大捷! 河西走廊大捷! 还沉浸在失去太子和嘉峪关的悲痛与混乱中的镐京,百姓们才按照皇帝的要求为太子服丧,策马在朱雀长街上绝尘而去、直奔皇城的驿差却一路激动地大叫,迅速将大捷的战报传遍整个镐京。 昭元二十一年十月初八,司马妧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奇袭北狄昆邪王呼延博主力部队,楼重亲率七万步兵协同作战,绞杀呼延博于焉支山下。 而另一支深入河西走廊腹地的北狄主力也在同一晚遭到司马妧突袭,杀敌六千,俘虏三百,令其余北狄残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十月初十,司马妧率军重收嘉峪关。 说来也巧,这一天,正好是司马妧的及笄日。 司马妧? 司马妧是谁? 复姓司马,难道是皇族? 伴随着河西走廊大捷的消息,“司马妧”这个名字在顷刻间传遍镐京,并且搭载着一个“一千人杀北狄两万”的神奇传说,不断地向大靖的四面八方扩散。 太子亲妹,小楼氏唯一的女儿,楼重的外孙女,司马妧。 一个被大靖群臣、可能还包括皇帝自己,遗忘了十年的名字,忽然在这一刻,神奇地绽放出夺目的光辉。一个女流之辈,如何奇迹般地力挽狂澜,仅用一千骑兵打得两万北狄蛮夷丢盔弃甲? 这个被人遗忘了很久的名字,仿佛突然带出某种神秘的魔力,令靖人百姓好奇着、疑惑着、敬仰着也怀疑着。 某皇子府中,得知大捷的府主人失神打翻了茶杯。 “司马妧,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司马妧!”一贯温文尔雅的五皇子,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得可怕。 高延劝道:“殿下息怒,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呼延博已战死,死无对证。如今又能重新夺回嘉峪关,对大靖来说是好事一桩啊。” “这个吾当然清楚,但是你知道司马妧是什么身份?太子的亲妹妹!她的外家……又是楼家!”无怪乎司马诚对一个女人如此忌惮,因为比起他不过是一个妃子所出的身份,司马妧的出身要贵重许多也有价值许多。 本朝女子的地位不低。 而前朝,还出过一位在位长达三十余年的昭阳女皇。 这位女皇,最初也就是一个公主而已。 谁能保证司马妧不会复制昭阳女皇的路?要知道那位女皇登基的手段还有些不光彩,是靠着内廷宦官的帮助,而司马妧的靠山要厉害得多,那是楼家手里的兵权,实打实的兵权啊。 难道费心费力干掉太子,最后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思及此,司马诚的面容更加扭曲。 “殿下莫急,莫慌,”高延抚着他美美的胡须,眯着眼睛道,“既然这位公主如此能征善战,何不让她继续在河西走廊为陛下分忧?” 司马诚眼前一亮。 虽说昭元帝现在不太理政事,但是脑子还很清楚,比起楼家,一个皇族公主手里握着边关的兵权,当然更加令他放心。所以要说服昭元帝下旨几乎没有难度。 在司马诚正式登基之前,这位天纵英才的公主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在西北守关,不要归京了吧。 ☆、第9章 昭元帝有旨: 帝姬司马妧抗击北狄有功,特册封长公主,赐号“倾城”,仪服同藩王。并封“威远大将军”,领兵驻守嘉峪关,食邑万户,封地太原。 对于跟随司马妧一起破敌的骑兵,昭元帝都有所赏赐,包括周奇的犯人身份也得到赦免。不过相比之下,昭元帝给予自己女儿的赏赐显然要慷慨大方许多,不过这道圣旨翻来覆去地看,司马妧总觉得处处奇怪,槽点满满。 首先是“倾城”这个封号,字面上看去,是“可使城倾倒”之意。好吧,她已经带兵收回好多座城池了,勉强能够得上这个意思。 不过通常来说,“倾城”不是用来形容女人漂亮的吗? “我漂亮吗?”拿着圣旨琢磨的司马妧,抬头顺口问身边的副将。 旁边站着的是周奇。 少言寡语的周奇即使现在大小算是个武官了。可是也不见得他多么高兴,依然成天阴着个脸。对于司马妧的问话,他抿了抿唇,默默地侧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田大雷。 “漂亮,殿下最漂亮!”田大雷爽快又响亮地回答。 虽然公主……哦不对,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女儿家的温柔气质,而且打了数场仗之后反而煞气重了许多,严肃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看得腿打哆嗦。 但是在他心目中,长公主殿下就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女人! 是吗?——因为杀敌数多,新晋荣升为长公主侍卫长的小兵符扬在心底疑惑。 殿下的长相当然不差,只是符扬觉得,仅仅用单薄的“漂亮”二字来形容殿下,简直是一种辱没。 是吗? 司马妧也疑惑。 那就算是吧。 跳过这一条,接着往下说。圣旨中第二个奇怪的就是她的封地问题。 明明昭元帝让她继续待驻兵河西走廊,为什么把赐给她的封地设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是不想让她去太原收赋税,还是想她以后没用了就发配去太原养老? 看不懂,真的好奇怪。 刚步入前厅的陈庭把司马妧的神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殿下无须纠结,依陈某看来,当务之急是写一封谢赏的书信,顺便以威远大将军的名义,向陛下再讨几样东西。” 司马妧眨了眨眼:“还要赏赐?父皇不会觉得吾贪心?” 陈庭笑道:“现在殿下声名鹊起,军功赫赫,不趁热打铁多要点赏赐,以后恐怕难有机会。” 陈先生好诈啊。 新封的长公主从善如流:“那吾应该要什么?” “瓜州、张掖、沙洲、武威四州赋税。”陈庭唇角微勾,笑容狡黠。 * “河西四州赋税全数纳入囊中,又有兵权在手,啧啧河西走廊还不是她长公主一家天下?唉,吾也好想这么英武帅气啊!” 镐京饕餮阁中,锦衣华服的少年托着腮仰天长叹,目光无限惆怅哀怨。他的额角上有一块显眼的淤青,嘴角的伤痕也还未愈合,一看便知近日才和人打过架。 此人便是新近被征调回京的睿成侯的第三个儿子,齐熠,也就是在千金赌坊大喊“小白”的那位闯祸少年。 齐熠的感慨万千并未换来对面人的应声相和,那人把浇了浓汁的酥脆锅巴放入口中,一脸满足。 “尝尝这道虾仁锅巴,江南风味,别处没有。” 齐熠不动筷子,反而十分嫌弃:“南方的菜有什么好吃的?而且锅巴诶,大街上到处都卖的锅巴,饕餮阁居然整儿八经地把它做成一道菜?要不要脸啊。” 顾乐飞懒得理他,鄙夷道:“见识短浅。” 其实不是齐熠见识短浅,而是顾乐飞的喜好与旁人迥异。 三百年后的南方因为北方战乱南迁,带去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故而越来越繁荣发达,可是此时的南方还十分落后。南北饮食和风俗的差异颇多,许多北方士人并不太能看得上南方的种种,况且是锅巴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食。 故而顾乐飞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旁的齐熠却完全不能认同他,反而百无聊赖地怂恿:“今日无事,不如带我去千金赌坊找回场子?” 那日他在巷子里再次遇见顾乐飞后,两个人一起倒霉逃窜,幸好不远处就是英国公府,两人狼狈地逃进去避难。突然间,英国公府东南方一声砰的炸裂巨响,英国公家古怪的大公子做学问炸了两间厢房,吓得外头的打手一溜烟全跑了。 不过事后,当太子太傅和睿成侯纷纷得知自己的儿子在镐京干出如此丢脸的事情,一顿家法是免不了的。 太子太傅顾延泽先生还好,自从聪明绝顶的儿子莫名其妙踏上纨绔之路后,已经挨了他无数次打,依然死不悔改,他倒也习惯了。 刚刚被调入京中、还未在镐京上层站稳脚跟的睿成侯却是气得半死,觉得自己这个一向爱惹事的三子在帝都丢了大脸。一顿好打,使得齐熠整整一周都没能下床。 不过等他身体恢复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齐三公子立即就来找难兄难弟顾乐飞,一心想凭着顾乐飞的高超赌技,狠狠刷一下千金赌坊的脸。 很奇怪的,仗着权势欺人这种更加方便快捷的报复方式,齐熠居然提也未提,顾乐飞更是从来没想过。 “不去,我戒赌了。” 顾家二郎将汤勺伸向乳白色的杏仁银肺汤,一心一意品尝美食,没有半点想要挪窝的意思。 齐熠愤愤不平:“你甘心?”他记得顾乐飞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齐三公子幼年便随睿成侯前去西南戍边,离开镐京七八年有余,对于儿时玩伴变得如此胸无大志,齐熠觉得很失望。 顾乐飞呵呵一笑,给他递上一块馅饼,颇有安抚的意味:“镐京最近不太平,没事别乱跑。” 虽然河西走廊现在已经太平,不过太子的“意外”身亡却令风云诡谲的京城暗流汹涌。 顾乐飞的父亲作为太子太傅,是无条件的太子党人,如今太子没了,顾家的地位顿时变得尴尬无比,顾太傅一夜又愁白几十根头发。 树倒猢狲散,以前那些狐朋狗友都纷纷远离顾乐飞,只有神经大条的齐熠还会傻乎乎地来找他玩。 遭逢此种大变的崔氏则为儿女未来的婚事担心不已。 顾乐飞继续从容地过他游手好闲的日子,对于太傅大人的夜不能寐,他只提出一点建议:“从今以后,父亲安心赋闲在家著书立说,莫问政事。” 专心学问,做个纯臣、闲臣。如此一来,对那位忙着偷偷铲除异己的五皇子来说,他的父亲才是无暇顾及、可以放过的小鱼小虾。 似乎是极懦弱极胆怯的举动,不过对于根基很浅的顾家而言,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博弈的政治资本。 而且为了争夺皇位而搞出如此之多的内讧事情,无趣,且愚蠢。 顾乐飞觉得镐京里明争暗斗的一切结果都可以预测得到,实在是无趣又无聊,唯有饕餮阁的新菜,以及河西走廊那位公主的神奇传说,对他而言才有那么一点点可供品味的新意。 没料到最终力挽狂澜的,居然是司马妧。 顾乐飞依稀记得那是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小女孩,一个手就能把高峥举起来。 如今居然真的成了将军,倒也不辜负她的天生神力。 这位新封的长公主若能安然留在河西走廊做个土霸王,倒确实比趟镐京的这滩浑水要好得多。 ☆、第10章 昭元二十七年,昭元帝赞五子司马诚品行端方,礼贤下士,忠孝仁义,宜为储君。 封为太子,以告太庙。 艳极的七幅石榴裙迤逦过皇宫轩廊光洁的地面,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环绕于臂间,如此锦衣华服,非但不会掩盖女子的美丽,反而更衬她高雅华贵,仿若天仙。 宫人见之,无不纷纷行礼,莫敢抬头视之。 高娴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尊敬。 在太子死后,她出家为道姑,在宫中设立道观为太子往生祈福,名义上只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想穿什么样的盛装华服,都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因为她是昭元帝的心头好。 高娴君在内廷的影响力自然不必说,前朝的臣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也要托她在昭元帝面前说情的呢。 至于父夺子妻?太子都已经不在的情况下,谁会那么傻地去触此霉头?只要昭元帝名义上不封她为妃,群臣皆默契地闭上双眼,不听不看不知道。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内侍惶恐地福身行礼,高娴君目不斜视,脖颈挺直,下巴微扬,一路朝昭元帝的寝殿而去。近来昭元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只有她能诱哄得住。 当她转过回廊的一个角,忽然有人从黑暗里伸手,将她拉进某殿中一间昏暗无人的小室。高娴君还未来得及一声惊呼,已被暗中人以唇封缄,整个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而跟随在她身后的宫人们,本想呼救,却在看见突然从小室内走出的两个卫士时,俱都深埋下头,不敢多言一字。 而昏暗的殿间,衣衫翻飞,大汗淋漓,娇喘微微。 一阵*过后,高娴君柔顺地伏在怀中人的胸膛前,忽而嘤嘤掩面哭泣起来。 “怎么了?”新近被封为储君的司马诚意气风发,唇角含笑抚摸她的乌发,问道:“是谁让你不高兴了,吾为你出气!” 高娴君猛地坐起,一把推开司马诚,转身赌气道:“便是你让我不高兴!总是如此偷偷摸摸,吓得我心惊胆战,何时才是个头!” 她身上只披一件薄得透明的素纱,大半个光滑的裸背半遮半掩,显出极柔弱的姿态。可是背部靠右下一朵纹刺的半开牡丹,却是富贵又妖娆,这种视觉上的反差刺激看得司马诚小腹一紧,情不自禁去抚摸她的背脊凹陷和鲜活的牡丹花。 “莫急,莫急,很快了,”司马诚的吻细细密密落在高娴君的背上,他几乎是迷醉而虔诚地奉上自己的吻,将她轻轻扳正,柔声安慰,“待那老家伙殡天,你我双宿双栖,我为龙,你为凤。” 你为龙,我为凤。好一句甜言蜜语。 高娴君的双眼微微一眯。 她被他放倒在地面上疯狂地亲吻抚摸,眼里所见是殿顶房梁的彩画木雕,虽然口中发出声声吟娥,眸子却冷静得很,并无动情。 不过埋头耕耘的司马诚没有察觉,他只听得到她的一声叹息,仿佛哀愁无限:“望殿下记着自己的话,来日莫相负。” 当司马诚与高娴君在皇宫的某殿缠绵时,高峥的第一个孩子刚刚降世。 那个娶司马妧为妻的梦想,在家族的威逼和她的赫赫军功下,逐渐变成一个空虚的幻想。 距离河西走廊的那次大捷已然过去六年有余,被封威远大将军的倾城长公主司马妧未曾回京。 她在收复嘉峪关后没有止步,趁胜追击,趁呼延博身死、北狄王族为继承权内讧之时推波助澜,将统一不过十几年的北狄重新分裂成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率骑兵分而诛之,只有极少数的北狄人活着逃回了漠北。 司马妧将幸存的北狄王族送至镐京,意在软禁且汉化,如此一来,强悍的北狄只能成为昨日历史。 可是,即便是北狄王族押解到京,来的也是楼重而非司马妧,仿佛她知道镐京城中有人对她不怀好意,一步也不肯离开河西走廊。 ——其实,这只是镐京中的某些人的阴谋揣测罢了。 彼时,司马妧正在一边对付祁连山上不安分的小部落,一边重新整顿军队、打造一支新的轻骑兵劲旅,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镐京。 而满心期待的高峥在得知押解北狄王族的只有楼重,并无司马妧之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抵抗父亲的命令。 毕竟那个婚约只是楼皇后生前的口头约定,昭元帝虽然知晓,却未曾下旨赐婚。 这一年,军功赫赫的司马妧如愿拿到河西四州的赋税权,而高峥纳了李家小姐做自己的第一房妾室。 第二年,司马妧将北狄原本占据的草原纳入大靖的版图,设置互市,草原上的小部落们开始了与中原商人的频繁通商。 这一年,高峥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鸿胪寺为官。 第三年,司马妧分出一部分军队实行屯田戍边,拱卫祁连山以西以南地区。 第四年,司马妧命人探访西域,绘制地形图纸,记录各国政治民俗,与西域十六国友好往来,重修丝绸之路上破败的驿站,整顿丝绸之路的秩序,鼓励商人更往西去开拓商路。 这一年,高峥终于娶了正妻。 这是一项费钱费时费力的工程。而且她重新整顿过后的军队里,耗钱的骑兵比重上升,而兵饷不减反增,战死者的家人也能得到较优厚的抚恤金,如果没有陈庭所建议的纳河西四州赋税于自己囊中,司马妧根本无法同时做到这些。 没有人知道,以上的种种政策,除了军队的革新之外,其余几乎都出自陈庭之手。这个身有残疾的教书先生,执意不要司马妧为他请赏请封,甚至不要官位,无声地、默默地隐藏在司马妧的光芒下,做他想做的一切。 昭元二十八年春,高峥的第一个女儿仍在吃奶,他的妻子却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不过整个高家的气氛却并不悲伤,因为一家之长的高延又升官了。而且父子即将一起负责对西域十六国使者的一切礼仪和接待。 ——这又是从河西走廊传来的消息:西域十六国将联合派遣使者前来镐京谒见昭元帝,他们将带来大批的奇珍异物,表达两国交好之意。 这是一次盛大至极的庆典,连身体欠佳的昭元帝也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万国来朝的天下共主一般。 盛典之下,大靖的臣民们都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位长公主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多年努力,西域十六国的进京根本不会实现。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伴随着司马妧在河西走廊待的时间越长,所做的事情越多,她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臣子们鉴于新任太子对司马妧的忌惮,大多不敢公然表示好奇之意,不过坊间关于她的话本故事倒是可以听一听。 那些从西域来的胡商,以及通过河西走廊去西域做生意的中原人,有的曾见过司马妧,甚至有幸见过她带兵追击那些野心十足的游牧部落。他们纷纷赞扬这位长公主的气度非凡,不似平凡女儿家,将她描绘成一个英气勃勃、勇武过人的传奇女将。 可是到了大靖的某些士人耳中,自动将“不似平凡女儿家”理解成“长得像男人”,将“勇武过人的女将”翻译为“杀戮成性的母夜叉”。 并且随着司马妧的始终不露面,这种说法的信任度越来越广,许多士人以为司马妧不敢进京面圣,就是因为长相奇丑,唯恐丢脸。 传言到了最后,连幼时和司马妧有过口头婚约的高峥也不敢确信了——谁知道女大十八变,司马妧会不会越变越丑呢? 反正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高峥已经很明白,他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娶她,那么她的美丑,和他还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西域十六国进京的这年冬天,暨昭元二十八年冬,昭元帝病重,着令太子暂代国事。 昭元二十九年春,昭元帝驾崩,举国大丧。 昭元帝第五子,太子司马诚登基,年号天启。 昭元二十九年,亦为天启元年。 司马诚登基,大赦天下,封其母德妃为皇太后。 封高延为尚书令,领尚书省,是为宰相之一。 高延之女高娴君入京郊清松观潜心修道,不到一年,便被司马诚下令入宫,封为端贵妃。 本来,司马诚要许她以皇后之位,无奈以英国公单云、御史大夫赵源为首的一帮老骨头上书,此女先后侍父子三人,品行有污,当不得母仪天下之位。 据说英国公单云在上朝时以头触柱,血溅当场。无奈之下,天启帝只好收回成命,只封她为贵妃。 而且封号的这个“端”字,单云也是不同意的,可是皇帝陛下暗示他还不识相就准备下狱好了,英国公方才哼哼唧唧退了下去。 当朝堂上这一幕有趣的闹剧传到司马妧耳中时,已经是天启二年了。时隔如此久,一来是三千里的距离过远,二来是她对镐京的事情并不关心,就这些情报打探,还是陈庭安排的人。 “殿下怎么看?”陈庭拿这则闹剧问司马妧,哈哈大笑完毕的司马妧一头雾水:“什么怎么看?高娴君幼时便生得极好,司马诚为她痴迷着魔也无可厚非,不过她竟然能侍奉父子三人而游刃有余,不得不说,手段卓绝。” 陈庭扶额轻叹,女儿家家谈论这种事情却一点不避讳——自她成为河西实际上的土霸王后,连楼老夫人也不再关心她的德容言功,令她越发肆无忌惮了。 “陈某所指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司马妧偏了偏头,百思不得其解:“恕吾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高娴君父亲高延为首的一党扶持司马诚上位,而以英国公单云为首的老臣则对新帝存有疑虑,高娴君做皇后还是做贵妃,无非是二党博弈的一个由头。司马诚新登基不久,帝位不稳,不得不妥协,但是他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想着如何大权独揽。” 司马妧支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那又如何?”听起来好复杂,而且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陈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位长公主心胸宽广、气度过人且体恤百姓、礼贤下士,总之什么都好,就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大靖的新旧换代和镐京的朝堂之争,均唤不起她的丝毫热情。 “若要大权独揽,得把要职都换上自己人。殿下以为,什么是要职呢?” 司马妧倏地清醒过来。 “先生是指,司马诚想要我的兵权?”因为多年前呼延博入侵一事,她对最终得利者司马诚存下怀疑,并不避讳直呼新帝姓名。 司马妧皱眉:“他要,我就一定要给么?”并非她贪恋如今权势,只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却被司马诚派来的不知道哪个孬种给破坏了。 北狄虽亡,但是游牧民族却未亡,谁知会不会又出现胡虏入侵中原? 陈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听闻公主幼时曾与高延之子有过婚约?” 司马妧一呆。 她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浩瀚长河里拉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面容,还有他怯生生亮出来的银制万花筒。 “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殿下可知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 “哦?那又如何,二十多岁的男子,娶妻生子不是十分正常?” “可是殿下依然云英未嫁。” 司马妧又是一呆。 她隐约意识到陈庭想要说什么了。 果然,陈庭叹道:“新帝想要你的兵权,只需一道赐婚旨意即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会将你嫁给谁?” ☆、第11章 司马妧可能被嫁给谁? 这个问题的选择项其实并不多。 到天启二年的时候,距离司马妧离开镐京已经过去十九年。 她二十四岁了。 二十四岁的寡妇有,二十四岁的黄花闺女却是稀罕物,更何况是身份如此尊贵而且功勋卓著的“老姑娘”。 即便司马诚想要将她嫁出去,也不得不考虑她的地位、影响力和功绩,为了显得他心胸宽广仁厚,也避免被人说闲话,绝不能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把她给娶了。 所以,候选者的第一个条件,应当是大龄未婚,最好无通房无子嗣,方能配得上同样大龄未嫁的司马妧。 而第二个条件,则是身份不能太差,最好系出名门,才能配得上先皇唯一册封的长公主。 至于第三个条件,便是司马诚的私心了——这个人选最好隶属于支持自己的那一派,如果不是,那最好没有任何势力,毫无威胁。否则的话,此人与司马妧一联姻,岂非强强联合?令人头大? 如此苛刻的三个条件往前一摆,别说放眼镐京,放眼整个大靖,能全部满足全部要求者,几乎没有。 首先第一条就得排除许多人。 说到这里,司马诚简直要垂足顿胸,后悔自己当年示意高延要向他表忠心,暗示他儿子必须与司马妧划清界限,最后勒令高峥早娶。 不然等到如今一纸赐婚,不仅顺理成章,还能收获一个青梅竹马的佳话,何乐而不为? 可惜木已成舟,高峥已娶妻,即便他的妻子早死,但是以司马妧的地位,绝对不可能下嫁做人继室。 “新皇的选择范围其实非常狭窄。”远在张掖城中的陈庭微笑,将皇城中挠秃了头发的司皇帝陛下的心思,一点点拆卸,毫无遗漏地分析出来。 他竖起三根手指,侃侃而谈: “他的选择有三:第一,英国公单云的嫡长孙单奕清,此人十分怪异,长年沉迷机括丹药等奇门异术。传闻他所在之地危险重重,别说娶妻,根本没有姑娘敢靠近他。” “哦?镐京居然有这种怪才?”司马妧眼前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不过,”陈庭话锋一转,“英国公与尚书令高延不对付,时常在朝堂上反驳新帝的政策,如果有你支持,恐怕英国公更是如虎添翼,新帝不会冒这个险。” 司马妧略感失望:“那第二人呢?” “第二个人选,乃是睿成侯第三子齐熠,此人爱好打抱不平,在镐京城中闹事无数,得罪不少权臣子弟,在镐京的风评和人缘均不算太好。” “没关系,”司马妧一笑,“他再能打,还能打得过我?” “但是,”陈庭又是话锋一转,“齐熠乃是睿成侯的通房侍妾所出,虽然记在嫡母名下,占嫡子之名,但深究的话,身份仍然不够配得上殿下。” 到了这里,司马妧终于听出味道来了:“先生何必吊我胃口?其实第三个人是司马诚唯一的选择,对么?” 陈庭微笑不语。 司马妧眯眼:“先生又想卖关子?我的耐心可有限得很。” “并非卖关子,只是陈某好奇,殿下竟对新帝的赐婚毫无抵触?殿下近二十年的青春和心血全部耗费在河西走廊上,如今新帝说收回便收回,安排给你的丈夫人选也是瑕疵颇多,殿下难道不心生怨愤?” 司马妧摇了摇头。 “吾之所愿,唯有这片土地永享太平,不再遭受胡虏入侵。若是我因为一人之喜恶,触犯新帝逆鳞,引得帝怒,最后以致于兵戎相见,血流成河,那便是大大违背吾之初衷了。” 陈庭一愣。 司马妧说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目光坚定,显然她早已把前因后果想得透彻,心知自己不可能违背这道还未发出的旨意,而且她也根本不打算违背。 陈庭忽然觉得心疼。 他总是被面前这位殿下尊称为“先生”,而他最自信的便是自己几近冷血的冷静,令他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做出最有利的谋划。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竟然有了愤怒的情绪,他是为长公主感到不值。 沙场刀剑无眼,一介女流,戎马十年,为大靖奉献出她全部的青春,可是大靖的皇帝却是怎么回报她的? 陈庭不知道的是,司马妧只要想到自己居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改变了“申酉惊变”那段历史,她就已经感到十分满足。 而且她很想得开,自己只是回京,又不是上断头台,如果边关战事又起,她还能回去接着带兵打仗。 可是,见面前的男子表情怔然,目光中隐有愤愤之意,她发现似乎陈庭并不是这样想,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先生还未告诉我,第三个人是谁?” 陈庭闭了闭眼,厘清纷乱的思绪,平复心情,方才缓缓道:“第三个人,乃前太子太傅顾延泽之子,顾乐飞。” “顾延泽学识渊博,在儒林名声鼎盛,自前太子死后他一心著书立说,学问和名气更大。却不愿再为官,只在国子监和一些学宫、书院的邀请下偶有讲学,场场爆满,可见名声之大、地位之高。” 司马妧点了点头:“名气虽大,归根结底,他只是个无任何实权的文人,没有威胁。那他的儿子呢?也是做学问的人?”顾乐飞,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呢。 “非也。” 陈庭摇头,继续道:“顾延泽长子幼年因天花夭折,膝下只余一子顾乐飞,又不愿娶妾,其妻为他又诞下一女顾晚词后,再未有孕。故而顾乐飞乃是一脉单传,宝贝非常。” “他家人口倒是简单,我喜欢,”司马妧一笑,“先生还未说,这个顾乐飞……到底是做什么的呢?” “他什么也不做,”陈庭面无表情道,“他喜欢吃,是个胖子。” ☆、第12章 十年前的顾家公子尚是翩翩少年郎,那么如今……他到底是有多胖? 这个问题,端贵妃高娴君最有感触、最能回答。 镐京第一美人,曾经的太子侧妃,如今后宫一枝独秀的端贵妃高娴君,入宫之年不过才十四。她记忆中的顾二郎,一直是那个才智卓绝、皎皎如玉的美少年,是她的青梅竹马,永远无条件对她好的那个人。 天启二年正月,中元节。司马诚为了显示帝恩,也为了加深君臣了解,特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允许臣子们携家眷出席。 高娴君作为后宫如今实际上的主人,自然会陪同司马诚出席。不仅如此,后宫有位分的女人十七人,却只有她一人有资格出席。 当高娴君一身华服珠饰站在来自西域的水晶穿衣镜前,望着光彩照人的自己时,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以及她年少时曾经差点想嫁的那个少年。 可惜,顾乐飞和太子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高娴君被太子纳入宫中时是毫不犹豫的,她从来都很懂得取舍,懂得谋划。她知道自己毕生想要的就是对女人而言——天下至高至尊的那个位置。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她受尽暗算也暗算别人,踩着尸体和鲜血一路走到现在,终于——她几乎已与皇后无异。 可是,就在中元节这个热闹光鲜的夜晚,高娴君看着镜中美丽不可方物的自己,忽然感到无限的寂寞和孤独。 高处不胜寒。 从来都是向前看的高娴君,在那一刻突然就想起了青草丛中、桃花树下那个对她放声大笑的少年。 明媚,灿烂,单纯,温暖,快乐。 多么美好。 今夜的大宴,陛下连一些因为前太子而退离官场的挂职闲人也邀请了,为的便是彰显其胸怀,表示既往不咎之意。 似乎……顾太傅家,也收到了请帖呢。 高娴君突然有些期待,再次自己见到顾乐飞的场景。听说他终日无所事事,成了一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纨绔子弟,这实在令她痛心。 如果今夜有机会,她该劝劝这位昔日旧友重走正道,毕竟如今司马诚已登地位,顾家的前太子旧臣身份,是可以宽容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高娴君拢了拢头上金步摇,忽然觉得不够漂亮,又唤来司宝司的宫女拿来首饰盒重新挑选。 如此折腾一番,终于到了宴会。 此次来的臣子众多,且携家眷,可谓盛况空前。鼓乐齐鸣,轻歌曼舞,锦衣华服,夜空倏地亮起火树银花,好不漂亮。 高娴君随司马诚高坐台上,放眼望去,尽收眼底,可是左右看去,皆不见顾乐飞的身影。 莫非顾家竟敢不来? 高娴君觉得奇怪,也微感失望,索性不再寻找,转而与其他贵妇应酬去了。 无意的一个侧头,却有一人突然吸引住她的目光。 那是一个独坐于案桌旁大吃大喝的男人。他的面前摆满瓜果、烤肉、羹汤、面点等诸多食物,亦有好酒两三壶,此人自斟自饮,神情愉快,无心猜灯谜看烟火,反而自得其乐。 他吃东西的速度极快,不过吃相优雅,礼仪得体,倒也让人挑不出错来。 若他身形修长容貌俊秀,说不定还当得上名士风流。 可惜此人长相非但不满足以上任何一点,反而胖得出奇。 他拿起一碗珍珠玉露羹,露出的手因为胖而显得粗短,指上的肉旋格外明显。单他一人坐在那里,便让人感觉那一处的空间逼仄,直担心黄花梨的结实案桌会不会因为他的手臂支撑而崩塌。 随着他的动作,包裹在衣服内的层层脂肪如海洋般轻盈地抖动起来,因为营养过剩而特别白里透红的胖脸彻底撑开了眉眼,使得他的五官显得尤其无辜。 这是谁? 围绕在高娴君身边的女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均掩袖轻笑起来:“多日不见顾家二郎,似乎又‘丰满’了不少呢。” 高娴君悚然一惊。 “你们刚才说……他是谁?” “贵妃娘娘不知道?”女眷们互相交换一个惊讶不已的眼神:“这人便是前太子太傅顾延泽的公子,顾乐飞顾二郎呢。” 顾乐飞?! 怎么可能?! 顾乐飞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怎么会……这么、这么的胖…… 高娴君长年浸淫在大靖的权力最中心,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演技,可是此时此刻,她流露在面上的震惊和不可置信绝非作假。 不远处正和臣子们说话的司马诚,将高娴君的惊讶收尽眼底,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 看吧,娴君,那就是你曾经的青梅竹马,如今帝都可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啊…… 顾乐飞似乎并未发觉来自皇帝和贵妃的同时关注,他依然在埋头享受皇宫御厨的美食,并在心里细细品评,和自己收罗的几个厨子手艺对比一番。顾延泽远在河北道讲学,崔氏一心礼佛,他便厚着脸皮、大大咧咧地带着自家妹妹来蹭吃蹭喝。 不过,连顾晚词也嫌弃哥哥太胖吃得太多,自行去找旧时结识的闺中友人聊天,不肯待在哥哥身边。 无人妨碍的顾乐飞清净自在,正自得其乐,英国公家的长孙单奕清却嗅着食物的香味来了,望着案桌上的佳肴两眼放光。 单奕清一个晚上几乎什么也没吃,一会是未嫁贵女主动与他攀谈,一会是某位夫人有意为自家女儿相看他,他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无奈,谁让他爱好虽然怪异,但是出身好、相貌好呢?难得他出府一趟且身上不带那些奇怪又危险的物件,今晚不抓紧机会,更待何时? 不过,单奕清刚在顾乐飞身边坐下没有一会,睿成候的三子齐熠便来拉人了,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他非得拉着两人去看看。 顾乐飞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被两颊肉团给挤成一线的两只眼睛眯起。他理理被撑得几乎成了球形的衣袍,迈着慢吞吞的步子跟在二人身后。 他胖得已经没了脖子,仿佛是一个大元宵顶着一个小元宵,大元宵上伸出四个短短的小棍左右挥动,称得上憨态可掬。 高娴君不由得掩袖,像围绕在她身边的女眷们一样,勾起唇角轻笑起来—— 也没了与君交谈、劝君奋进的心思。 以上,是被封为端贵妃的高娴君,再次见到少时伙伴的情景。 而当司马妧从陈庭口中听完对顾家公子的长相描述时,她放在膝上的十指忍不住动了动。 胖=圆=又白又大=软乎乎滑溜溜=…… 司马妧的十根指头都禁不住痒了起来。 捏起来的手感,一定非常棒吧。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底畅想起来。 陈庭正在和司马妧详细说明他所打探到的顾乐飞此人的经历,比起前面两个人选,他觉得这个人更加难以捉摸,不过也更加有趣。 可是,对面的长公主殿下似乎根本没有在听,她的唇角勾起奇异的浅笑,目光发直,正在出神。 如果小楼氏还活着,她或许能猜测出来爱女的心思——司马妧小时候最爱的一件事情,便是趁小孩子不注意,趁机伸手捏他们软嫩香滑的脸蛋,百玩不厌。 自小楼氏去世,司马妧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来到外祖父身边,一心想着把握光阴、好好努力,将来为国作战,再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去逗弄幼童。 等到她及笄,战事一起,征战四方,平定之后要处理的事务又是一件接一件。而且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沙场征战、铁骨铮铮的将领士兵,少有女眷孩童,想要重拾旧时爱好也没有机会。 “吾觉得,若是此人为驸马,倒是很不错呢。”司马妧蠢蠢欲动的十指交握,一脸梦幻的表情,惊得儒雅持重的陈庭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原来,长公主殿下对军中无数男子的隐晦示爱视而不见,乃是因为……因为她的偏好与常人、与常人迥异? ☆、第13章 天启二年秋,帝司马诚下旨: 威远大将军、倾城长公主司马妧以女子之身平定西北,护国有功,特封为大长公主,赐号“定国”,食邑一万六千户。 定国大长公主为国征战多年,年逾二十,仍云英未嫁、待字闺中。帝为兄长,深感愧疚。遂令前太子太傅之子顾乐飞尚主大长公主,并封其为关中侯,视六百石。 骠骑大将军楼重年岁甚高,不宜再征战沙场,帝感其为国效力、忠勇可嘉,特赐帝都太白园一座,令大将军携妻儿在此安度晚年。 连续三道圣旨发往张掖,而当使者抵达三千里外的骠骑将军府时,已是天启二年的寒冬。 腊月将至,正是要过年的时候。 此外,随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数道调令: 八品宣节校尉田大雷随大长公主抗击胡虏、守卫边境有功,升为从五品宁远将军,调往河北道,协领府五十一。 从六品飞骑尉姜朔祖升为从四品轻车都尉,调往江南道,协领府七。 从九品归德执戟长周奇升为从五品游击将军,调往剑南道,协领府十一。 七品云骑尉符扬升为正六品昭武校尉,继续镇守嘉峪关。 …… 大靖实行道、州、县三级,共有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和岭南十道。实行府兵制,“军府”是最基本的组织单位。 每道所置军府因实际条件而数量不一,如江南道因为地处南方,经济不够发达且远离镐京,故而仅仅有七个军府而已。 而河北道辖境在黄河之北,东并海,南临于河,西距太行、常山,北通渝关、蓟门,自古繁华昌盛,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军府数量多达五十一个。 不过这些信息都不重要,无论调往的地点贫瘠还是富庶,偏远或是繁华,随着司马妧一起打过仗的这些将领们,团结一致的这群人,突然被这些调令打成一盘散沙,分散到大靖各地。 而河西走廊,将迎来新的、忠于司马诚的最高军事将领。 唯有像符扬这样的,不甚重要的、却也有些军功的这群低层武官才被允许继续留在河西走廊驻守。 毕竟司马诚没有那么蠢,他只是想要打散司马妧的嫡系,并不希望打乱河西走廊的军士体系制度的稳定。 不出陈庭所料,新皇蓄谋已久的意图,随着这些送来的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暗藏杀机的圣旨和调令,表露无遗。 楼重唯一的儿子楼定远早在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仅余的一个外孙楼宁去年已中科举,前往镐京任职。 以姜朔祖为代表的、跟着楼重打胡虏的将领被调往各地。 司马妧嫡系武官也遭遇同样命运。 故而,随着楼重的外孙女,大长公主司马妧的回京嫁人,楼家的势力将全面退出河西走廊。 如此大规模的人事调动,简直就是在向天下宣布,司马诚对西北边关势在必得,他不放心楼家人,连自己的皇妹也不放心,必须亲手接管。 天启三年的正月新年,是自嘉峪关攻破、楼定远战死之后的十年以来,这些边关守将们过得最艰难、最寒心的一个新年。 他们不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寒心。 对这些将领而言,自己无非是调往别道领兵、远离这片土地,带兵打仗的人,本就该服从上令,而且又是升官外调,没什么不满,反而应该叩谢皇恩。 他们寒心的是皇帝对于大长公主的态度。 一个“大长”、一个“定国”的名号,俱是虚衔,哪怕在原有基础上增加六千户食邑,如此就想轻易夺走司马妧现在拥有的一切,还想把她随便下嫁? 皇帝真会做买卖啊。 每年正月的时候,将军府的大宴均是热闹非凡。觥筹交错,喧闹调笑,不分上下,哪怕楼老将军一把年纪,也被属下拉下台跳过胡旋舞。 不过今年,宴会的气氛异常沉闷,哪怕好酒好肉、丝竹伴乐、胡姬跳舞,这些血气方刚、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居然看得不看一眼,只顾埋头盯着案桌上的酒壶,无一不是操着酒壶,仿佛不要命似的地往嘴里灌。 那借酒消愁的姿态,好像家里老婆全给自己戴了绿帽子似的。 落在末座的符扬见状,悄悄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中忐忑。 胸口藏着一封请辞的文书,他再三考虑,已下定决心不要六品的昭武校尉官职,宁愿继续做殿下的小小侍卫长。 收到圣旨后的这些日子,他听同僚议论纷纷,只觉镐京危机四伏,殿下回京后孤立无援,又被迫下嫁,身边不能不带些可信的护卫吧? 符扬本想趁大宴气氛欢乐,趁机向殿下提出请求。谁知往年最热闹的大宴,今年竟然沉闷不堪,室内的气氛比飘着大雪的室外还要僵冷。 “妈的!” 一声“咣当”脆响,田大雷第一个打破沉默。 一句发泄的谩骂,大号的莲花银酒碗被他一把摔到地上,酒浆四溢,惊得跳舞的胡姬们一阵惊慌,纷乱地退下。 “毛没张齐的小子,居然敢和殿下玩兔死狗烹的把戏!打仗那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他娘的以为北狄是那么好打的?西域十六国全是老实乖顺的?没有殿下,他以为会有今日的丝绸商路?啊?” 田大雷的话音落下,厅中回复死寂般的沉默,但是仅仅只持续两秒,又一个武官摔了佩剑,破口大骂:“艹他娘的,皇帝小子问都不问就敢把殿下嫁人?那姓顾的是什么人,你他妈的从头发丝到脚底板,屁配得上殿下!” 周奇端起一杯酒,冷冷道:“陈先生说过,此人不学无术,风流纨绔,身形肥胖。”他抽出腰间匕首,道:“杀之,何如?” “好主意!”有人将割肉的小银刀往烤猪腿上狠狠一插,好像刺中的是未来驸马的肉一般:“他娘的!老子干掉他,看皇帝还有什么借口召殿下入京!” 姜朔祖问:“杀之不难,若陛下再下赐婚旨意,又当如何?”今天简直太奇怪了,连谨礼慎审的姜都尉都觉此主意并非天方夜谭。 看来未来驸马的小命,在这群纵横沙场多年、杀人如麻的武官面前,真的不算什么。 “有本事再赐婚啊!老子杀了一个,还怕杀第二个?”田大雷整个人忽然兴奋起来,酒意上头,他面色赤红,一脚踏在案桌上,举起长刀扬天呼喝:“谁敢动殿下,老子就杀谁!” “说得好!” “杀他娘的!” “杀他娘的!” 忽然间,大厅里刀光一片,兵器出鞘,喊杀阵阵,从沉闷冰冷的严冬到头脑过热的盛夏,只经过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坐在首席的楼重,望着下头群情激奋的将领们,并不出言阻止。 他伸手,亲自递了一杯酒给身侧的外孙女:“妧妧,你若不想嫁,外祖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请陛下收回圣旨。” 十年前,在抗击北狄战役中伤了筋骨根本的楼重已不能再带兵打仗,他盯着这个代替自己守卫西北十年的外孙女,老而浑浊的两只眼睛里射出锐利的两点寒光,幽暗,坚定,慑人,显示出老人内心对于这道赐婚的极度不满。 司马妧摇了摇头,她接过那杯酒,却没有喝。 反而拿起案桌上的夜光琉璃壶,为楼重斟了一杯来自西域的葡萄美酒。 沙哑的、悠扬的歌声在喧闹的厅中轻轻唱了开来。 “金杯银杯斟满酒,双手举过头……” 歌声一起,堂中倏地一静。 “炒面奶茶手抓肉,今天喝个够……” 司马妧走下台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她身上。她手持夜光琉璃壶,亲自为每一个武官的酒杯里倒了满满的、泛着琥珀光泽、醇香醉人的葡萄美酒。 “朋友朋友请你尝尝,这酒纯真,这酒绵厚。 这酒纯真,这酒绵厚! 在这富饶的草原上,共度春秋……” 悠扬愉快的旋律,这是一首河西走廊上流传甚广的一首待客歌谣,在座的每一个人少时、甚至幼年时期便耳熟能详,每一个人都会唱。 有人放下武器,情不自禁地应和起她的歌声。 司马妧的嗓音并不好听,长年带兵作战需要的高音量损坏了她的嗓子,哑而低,仿佛是戈壁滩上的沙石滚过喉咙,带着极为特殊的分明质感。 连末座的符扬的酒杯中也被她亲自倒上琥珀色的酒浆。他偷偷抬眼,瞥见殿下的表情,并无不平,并不怨恨,她的唇边甚至带着浅浅的笑意,口中轻轻唱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符扬记得,殿下很难得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想哭。 不止是他,在场的很多人都想哭。这些断胳膊断腿也眉头不眨一下的汉子们,此时此刻俱都眼圈发红,眼眶含泪,口中嗫嚅着应和大长公主的歌声,端着她亲自斟满的酒杯,握刀的双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怎么也喝不下去。 所有人都清楚,刚才那些喊打喊杀的话语只是臆想,事实比屋外纷飞的大雪更加冷酷,他们最敬佩的殿下无法违抗皇命,她别无选择,必须放下她的刀、她的马、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切,去下嫁给一个镐京中籍籍无名、庸碌不堪、丑陋肥胖的纨绔子弟。 而此去一别,或许永不相见。 ☆、第14章 天启二年末的这道赐婚圣旨,乃是司马诚费尽心思才想出的妙计,而结果也如他所料,赐婚的旨意一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当司马妧麾下众武将因为赐婚而不满,誓要把未来驸马提前干掉之时,远在镐京城中的准驸马则在饕餮阁中整整七天裹足不出。珍馐美味摆满一桌,准驸马一边吃一边哭哭啼啼:“都说大长公主身长八尺、虎背熊腰、凶悍非常,吾若尚了她,小命何在?呜呼,呜呼,陛下一点都不心疼臣的性命啊!” 比起张掖城中那些武官的杀气腾腾,准驸马的哭闹更像是一场闹剧。镐京城中无秘密,顾乐飞的滑稽举动很快传到司马诚耳中。 听完内侍转述顾乐飞的埋怨之词,司马诚并未发怒,反而淡淡一笑:“胡闹,圣旨发出,岂有收回之理?尚主大长公主,是何等福分?” 既然皇帝都不怪罪,听之任之,其他人便尽可以抱着看好戏的心思旁观,甚至干脆打赌顾二郎会在饕餮阁待几天,或是等他出来之后,体重又会增加几斤。 更有不少人对年后即将归京的司马妧产生强烈好奇。 即便贵为大长公主,那也是二十年未嫁人的老姑娘了,而且在边关征战多年,女儿家的温柔娴静恐怕半分都不剩了吧? 以小楼氏的好皮相来看,传言中公主的虎背熊腰恐怕是假,不过她毕竟打灭了凶残狠毒的北狄,所以杀人如麻、强悍凶恶是肯定的! 况且,她几乎掌管河西走廊长达十年,一手遮天,身边又围绕众多文臣武将,俱都是男子,想必一定权势欲极盛、野心勃勃且面首众多! 司马妧不知道,自己还未进京,关于她的传言已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不止是镐京,大半个靖朝的老百姓,皆将此事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司马妧的未来丈夫,顾家二郎顾乐飞,依然在饕餮阁中,品尝远从帝国最南边的沿海而来的厨子手艺,一边眯着眼享受,一边不忘对空干嚎几声:“陛下你好狠的心啊!”音量大大的,好让外头路过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今日,他一声哭号过后,竟真有人闯入门来,焦急非常:“堪舆,堪舆莫要想不开!” “堪舆”乃是顾乐飞的字。 顾二郎纵横帝京多年,自认纨绔子弟第一人,奋进青年不屑与其结交。 且由于顾家背景敏感,难以与京中权贵子弟结交,故而偌大的镐京城,能亲密称呼顾乐飞为“堪舆”者,十个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这一次的来者是英国公家的大公子,单奕清。 显然他刚刚才结束某个匪夷所思的试验,左侧的袖袍烧缺一个洞,一双上好的蜀锦黑云雷纹靴沾满黄黄白白的粉末,头上束冠的发髻所用并非簪子,而是两只粗细不一的狼毫笔,何止随意,简直狼狈。 单奕清长年闭门不出,沉迷于奇门异术之中,故而脸色十分苍白,人也像竹子一样瘦瘦长长,长相只能算不错,过凸的颧骨破坏了五官的美感。不过他却有一双极大极明亮的眼珠子,眼白透亮,瞳仁漆黑如点墨,看人的眼神如孩童一般天真纯澈,会奇异地令人不自觉放下警惕。 他与顾乐飞的交情,要追溯到十年前。当时被千金赌坊打手追杀的齐熠和顾乐飞,误打误撞逃入英国公府,却险些被单奕清那能炸掉一幢房的陶罐波及,临将爆炸之时,幸而顾乐飞反应灵敏,眼疾手快地拉过他在地上连滚几滚,方才躲过这次危险的爆炸,救了单大公子的一条小命。 单奕清不关心顾乐飞的背景如何敏感,只觉得这个朋友居然能耐心和他聊上半天失传已久的墨学,或是说一说道家丹药炼制之术的奇妙,实在是难得知己。 不过单大公子的消息着实很不灵通。 今天已经是顾乐飞呆在饕餮阁的第二十天,整个镐京城都在乐此不疲地坐看笑话,恐怕也只有他是刚刚才知道此事。 他匆匆赶来,却见朋友好好靠坐在雅间特设的胡床上,舒舒服服啃着一条鸡腿,还意犹未尽地舔着五根胖指上的油,半点不像要死要活的样子。 单奕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拂袍在旁边坐下:“堪舆,你、你别暴饮暴食想不开,若不想娶大长公主,我可拜托祖父去向、向陛下进谏,让陛下收、收回成、成命!”这又是单大公子的一大特点,情绪激动的时候说话流畅,不紧张反而有点结巴。 天生的缺陷,注定不了官场,也难怪英国公任他胡来,从不逼迫他考科举。 顾乐飞不答,慢悠悠地舔干净指头上的油,方用帕子擦了擦手,回头对单奕清道:“我好得很,不必担心。”可能是人胖的缘故,他说话磁性非常,中气十足,即便是很轻很慢的语调,也如金石相激,在雅间轻轻回荡。 单奕清瞪大眼睛:“可、可是我听说你要从饕餮阁上跳下去!你宁、宁愿跳楼也不嫁大长公主!哦不,不对,是娶,娶公主……” “早就告诉过你,别听坊间流言蜚语,你且看看顾二公子红光满面的样子,哪里半点像是要寻死觅活的样子?”门外又有一人踏入,身高腿长,神采奕奕,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模样,唯独右眼被人打了一拳,成了一只滑稽的乌眼鸡。 来人正是睿成候的三子齐熠。 陈庭向司马妧分析驸马人选的时候,一定没有料到,司马诚选择范围之内的三个大龄未婚男子,竟是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单奕清闻言,更加一头雾水:“既然你愿意娶公主,何、何必让人误会?听说连陛下都对你、你的举动有所不满。” “不满?”顾乐飞笑了笑,仰身在塌上舒服躺下。挤在袍子里的滚圆肚皮立即露了出来,他浑不在意地就势拍了拍,笑道:“我打赌,陛下非但不会对我不满,反而觉得这门婚事他确是选对了人。” 单奕清眨了眨眼,先是疑惑不解,紧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居然就懂了?”在一片蠢蠢欲动想要为人师的齐熠感到失落和不满,二十天以前,圣旨初下的时候,顾乐飞也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可是他怎么就没能像单奕清一样,一点就透呢? 其实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每个人很可能都在皇帝的候选名单上,只是最终倒霉的不是自己,是最没有势力的顾乐飞罢了。 司马诚要嫁皇妹,真的只是因为司马妧待字闺中,他心有愧疚? 如果真的如此,那他应该选择地位和权势都更高的英国公家才对。 明眼人看得懂,皇帝只是想架空那位大长公主的兵权,自己掌控河西走廊,又苦于没有借口,方才想到拿她的婚事做文章。 而顾家与前太子亲密,虽然太子已死,但是新皇性情多疑,如果顾乐飞此刻表现出欢天喜地,甚至毫无动静、没有表示,都会迎来新皇的质疑——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驸马,正好暗合顾乐飞想要尚主的心思。 新皇即位已经三年。按理来说应该基本坐稳了这个位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司马诚在朝事政事上常常有谨慎的试探,表现出不甚自信的心态,仿佛他的皇位是盗来的一样。 这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迹象,不过司马诚掩藏得很好,看出来的人不多,即便看出来,也无人敢说。 清楚了顾乐飞如此做的缘由,单奕清放下心来。不过他想了想,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揉了揉皱巴巴的衣角:“堪舆,那、那你到底要在饕餮阁待、待几天?” “有事?” “没有,只是……最近银钱紧缺,没有材料了,所以……”单大公子颇为尴尬地红了脸,眼神左躲右闪。齐熠了然,哈哈一笑,从旁替他接话:“所以他要趁着赌坊还在下赌此事的时候,去押上几把,好赚回他本月的材料钱!” “哦?如此说来,你也去下注了?”顾乐飞闭上眼睛,双手顺势放在高高鼓起的肚皮上,一副打算吃饱就睡的样子:“嗯……容我想……” 第二个“想”字尚未说出口,忽而一阵破空之声。 一柄利剑穿透隔壁雅间的碧纱窗,蛮横地从上往下劈碎窗棂,只听噼里啪啦的碎裂巨响,长剑寒光一闪,直朝仰躺在塌上的顾乐飞刺去。 “顾家小贼纳命来!” 闻声,顾乐飞一个麻利翻身,卧榻不高,他就势一滚,滚下地去。那柄剑虽利虽快,也只刺破了顾家二郎右臀的一点皮肉。大概由于这个部位的肉堆积得实在过多,顾乐飞只觉得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除此之外,无甚痛感。 不过来人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索性一脚踢碎隔间那扇厚实的雕花大窗,提剑迎头劈来。 齐熠热血沸腾,终于遇到他梦寐以求的刺杀桥段,岂有不抓住机会的理由!他立即拔出腰间佩剑,虽然没有开锋,但聊胜于无,一招挡下来人的长剑,一声大喝:“好大胆的刺客!吃我一剑!” 可是话音刚落,他只觉两手一松,听得“咣当”一声,自己那柄不离身的佩剑居然被人从中生生削成两段!掉在地上成了两截废铁。 好、好利的剑! 齐熠目瞪口呆。 “你且让开,我只要他的命。”来者是个年轻人,有一双很浅的琥珀色眼珠,本是文弱的面相,却因为杀意而显得凶狠。他长剑一抖,嗡嗡作响,直往地上那只还在打滚的球一指,冷冷道:“懦夫!给我站起……” “来”字未出口,砰的一声响,年轻刺客只觉脑后一凉,鼻中一阵酒香弥漫,眼前天昏地暗,不受控制地软软倒地。 单大公子站在刺客身后,手上还捏着半只碎掉的酒坛子,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今日果然不、不宜出门!” “哈哈,晕了!我还以为这家伙有多大本事!”在此人剑下受挫的齐熠顿时幸灾乐祸起来,他绕着晕过去的刺客转了两圈:“这家伙什么来历?咱们要不要把他送官?或是就地……”他嘿嘿一笑,做出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顾乐飞两眼一翻:“送什么官?至于灭口,更不要想。” 齐熠奇怪地看向他:“为何?莫非你认识此人?” “对啊,”顾乐飞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不肯起来,道了一句,“他是我未来大表舅子。” ☆、第15章 天启三年春,河西走廊上的水草肥美,从西域归来的商队驼铃又频繁地响起,前羽林军最高将领——骑都尉哥舒那其手捧圣旨,从司马妧手中正式接过调兵遣将的半块虎符。 交接过后,司马妧带着她的七十卫兵,携楼重和楼夫人一道,在帝都派来的一千骑兵的保护下,正式踏上归京的旅途。 临走之前,司马妧深深地看了一眼河西走廊的新任最高军事统帅哥舒那其:“吾记得四十年前,焉支山下乃是哥舒部的故土。往事成灰,如今哥舒部已是大靖臣民,望君为大靖百姓守好这片富饶之地,永享太平。” 哥舒那其坦然与她对视,抱拳道:“哥舒那其谨记大长公主所言!臣,定不负所托!”这个年长她十岁有余的新统帅,毫无疑问应当是司马诚最可信的臣子。四十年的部族汉化令他的官话说得十分标准,除了长相的些微差异,几乎与普通的大靖人无异。 司马妧不知道司马诚选择哥舒那其,是不是因为他出自曾经的游牧部落,打的是以胡制胡的想法。 她希望司马诚看人的眼光精准。 总而言之,敢于直视她眼睛的人,不会太差。 “河西走廊,便交托予君了。”司马妧飞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张掖城上飘扬的旌旗,勒马转身,马鞭高扬:“启程!” 黑锦滚银边的长袍勾得她腰身纤细,背脊挺直,奔跑起来的大宛宝马令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 “臣周奇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田大雷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姜朔祖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 扯着嗓子吼出来的道别几乎同时在她的背后响起,坐在马车上的楼重偷偷掀开帘子,望着张掖城下整齐单膝下跪的一排老将,潸然泪下。他急急合上帘子,转过身去,不愿让任何人、包括结发老妻看见他的眼泪。 司马妧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 如同往日出征一样,她挺起胸脯,微扬下巴。她的身后,是清一色的黑衣骑兵卫队,袖口特殊的银色飞鹰,将这七十个沙场历练的老兵与紧随其后的镐京兵区分开来。 浩浩汤汤的队伍途径山丹、金昌、武威、永登、金城、陇西、天水……一路向镐京东行而去,漫长的三千里土地,大半都是司马妧策马踏足过的地方,也是每一代楼家人守护过的地方。毫不意外的,队伍每驻扎停留在一地,当地长官皆是亲自出迎,百姓自发地奉上猪牛羊肉和好酒,甚至唱起歌跳起舞,既是热烈欢迎,又是依依不舍的送别。 奉旨亲自接大长公主和楼将军入京的乃是宰相高延的左右手——尚书右丞郑青阳。十年前曾任凉州刺史,对西北的情况比较熟悉。派他前来,亦是因为他的熟悉和机敏,万一司马妧拒交兵权,他袖中的密令和虎符可紧急调兵,手下异士擅用奇药暂时制住人之行动。 郑青阳虽曾在凉州待过,却也是初次见此盛况,他又是惊讶又是感慨,捻须赞道:“大长公主在河西走廊苦心经营多年,方得今日富庶,百姓看在眼里,将殿下记在心里,来日当立功德碑啊!” 如愿辞官当司马妧的侍卫长的符扬,就在司马妧的身后站着。此时他恰好听到了郑右丞的感叹,颇不以为然。心道帝都的官就是大惊小怪,等多路过一些府县,见多了百姓相迎,这位大人就应该习惯了。 事实如符扬所料,每到一地,无不如此。 郑青阳即便有意奉承这位传奇的长公主,也只能暗叹搜肠刮肚,却发现该说的好话都已说尽。 而且,如果每次见到这种场景都如此奉承,倒显得他见识短浅、溜须拍马了。 不过他也暗暗记下沿路经过的府县,哪些地方格外热情,这些地方的长官又是谁,以便回京向高延禀报。 这样的盛况在出了大震关后,突然一变。 大震关以东以南,已经不是司马妧曾辖制的地带,队伍沿着秦岭北侧所修直道,一路向镐京进发。 队伍经过阡陌纵横的田野村落时,司马妧和她的士兵们都觉得很奇怪。 明明是春忙时节,可是田里却不见人,只有几头明显犁了一半就被扔下不管、甩着尾巴悠闲吃草的耕牛,可见这些农田并非无主。 有眼尖的老兵暗自告诉伙伴,他发现有十几双眼睛透过农屋的破窗往外窥视。结果伙伴告诉他,不止十几双,因为他也发现其他的农屋中有同样窥视的眼睛。 这些人察觉到被他们发现,立即埋头缩腰,似乎很怕被发现。 莫非是敌人派来的斥候? 可是从大震关到镐京这一段距离,乃是要中之要,军府众多,屯兵甚重,什么样的人居然能打到这里? 而且没听说最近有战事啊? 身经百战的老兵们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最有可能正确的一种猜测——这些都是普通的种田良民,躲起来暗中窥视乃是因为对他们又畏惧又好奇。 因为此次回京并非行军打仗,再加上楼重和楼夫人年事已高,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队伍走得比较慢,太阳还未落山之前就必定要找到府城或是县城驻扎休息。 和途径村庄遇到的情况一样,每一个临时驻扎的小城主街俱都是安安静静、不见一人,而许许多多的房屋和街角又都探出无数双窥视的招子。 无一例外。 真是奇了怪了。 尚书右丞郑青阳也是一肚子疑问。他从镐京出来的时候,这些府县可不是这样子,明明有很多人跪在地上可以让他显摆官威的! 当这种疑惑无人可以解答而持续积蓄到顶峰时,终于有一天,司马妧忍不住拦下当地来招待的县官去路,沉声质问:“是你令此地百姓不得出门?” 冰冷沙哑的女音一出,县官的腿肚子没来由地一抖,就势跪在地上:“小臣不敢。” “那为何吾到此地,除了县中官员和仆役,不见任何百姓踪影,倒有人频频在背后窥视?”司马妧追问。 她的声音沙哑,不似寻常女子。为免吓着接待的官员,她不经常说话,反正事情都有郑青阳或者楼重代劳。 此时她连发一串质问,站在她身后横刀立马的七十卫兵亦是十分好奇,心痒难耐,纷纷侧头向县官看去。 结果在县官的眼中,便是这七十大汉凶狠地盯着自己,似乎自己如果不好好回答公主的问题,他们那杀过胡虏的刀就要齐齐砍向他的脑袋。 于是县官的腿肚子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他们都是敬仰大长公主殿下、殿下的威严啊……” 司马妧奇道:“所以他们透过门窗、墙缝来观看吾之‘威严’?郑右丞,吾二十年不出关,不回京,倒不知如今关中的风俗竟变得如此奇特?” 郑右丞捻起胡须,笑得有些尴尬:“这个、这个……嘿嘿嘿,老夫年纪大了,不清楚,不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敢说。 其实他在县官说敬仰“殿下威严”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过来了,八成是关于大长公主杀人如麻、凶悍非常的谣言流传太广,关中平原的这些百姓无人不晓,所以一旦知道这进京的队伍乃是司马妧的,立即家家闭户,如临大敌。 可是闭户就闭户吧,透过缝缝眼眼偷看又算怎么回事呢? 还不是好奇,好奇传闻中那个样貌吓人又草菅人命的女将军、长公主到底长成啥样? 这些郑右丞都猜得到,可是他哪里敢说。 他也怕这位军功赫赫的大长公主一怒之下砍人啊。 不过,郑右丞不知道的是,队伍每经过一地,离开之后,那个地方又会掀起一阵热烈讨论长公主的*。什么“长公主殿下的五官生得真好,英气勃勃”,什么“她的身材修长高挑,根本不是虎背熊腰,好看极了”,又或是什么“长公主治军可严呢,她手下的卫兵拿了东西都给钱的,从来不骚扰我们”…… 诸如此类的,这些原本亲眼所见的事实,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后,渐渐传到那些司马妧没有经过的地方,然后又传越神,譬如:“长公主美貌非常,气度高贵,乃是天上武曲星下凡,注定百战百胜,是老天赐给大靖的女战神!” 诸如此类。 从一串谣言变为另一串谣言,总之是止不住的。 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异气氛下,长途跋涉的这支队伍终于站在了帝都城下,朱雀门前。 此时距离幼年的司马妧离开镐京,已过去二十年。 ☆、第16章 高峥今早天未亮便起床了。 前日从父亲口中得知,大长公主的队伍离镐京只有几十里地,估计今日即可抵京,他足足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唯有一些片段十分清晰,印象深刻,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高峥记得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绝望挣扎,是谁有力的手臂将他托起,朦胧中又是谁软软的唇对着自己的嘴吹气,默默注视他狼狈地吐出脏水。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是二十年了。 那个总是没什么表情,不喜欢说话,却很爱捏自己脸蛋的女孩儿,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高峥面对铜镜,仔仔细细地将发簪束好,自妻子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他不爱宿于妾室处,常常早上起来自行打理衣物,早已习惯。 一切准备妥当后,高峥理顺衣袍上多余的褶皱,天色刚亮,他便准备乘车出门。 今日正逢休沐,对于司马妧和楼重归京的礼节和宴会事宜,鸿胪寺和光禄寺等相关官署早已准备妥当,早早协调好了今日值班的官员,高峥不在其列。 这其实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楼重没什么,毕竟是来颐养天年而已,大长公主归京的礼节和仪式却势必庄重且繁琐,偏偏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这位皇妹态度戒慎,朝中臣子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这位公主纵横边关多年的战名在外,官员们直觉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象,故而此次是能躲则躲。 高峥恰恰相反,他很想负责,可是父亲不许。 所以他只好早早出门,去往朱雀大街——这是司马妧入城的必经之路。 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筑乃是五层的天香楼,高峥昨日已差人订好第三层上视野最好的雅间。 可是待他一到,不由目瞪口呆。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空气里还带着朝露的清新,可是天香楼里竟然已人声鼎沸。 大堂里的普通百姓居多,而越往高层楼上去,满目所见,俱是同僚。 “高主簿,早,早啊,”太仆寺的熟人口称高峥的官职,笑容满面道,“可已订好雅间?我现在听掌柜说,今日天香楼的雅间全部满了,你若无处可去,不妨与我来挤一挤。” “他那间在五楼,地方小得很。高大人,不如来我这里,距离大街近,视野好得很。”一旁又有少府监的官员过来邀请。 “诶,你那位置确实不错,不过我可是带来了今年的新茶。高主簿,不如一边等着一边同我品茗?”连宗正寺的人也过来套近乎。 大家都知道尚书令高延深得皇帝信任,乃是宰相之首,如日中天,春风得意。高峥身为高延嫡长子,不找机会来巴结他,还能巴结谁? 面对一群人的争相邀请,高峥只觉得脑袋晕得很:“你们、你们怎么起、起得如此早?莫非都是特地、特地来看……” “来看那位二十年不在京城的定国大长公主啊,”有人接口,笑容意味深长,“今日恰逢休沐,虽然那位殿下身份敏感,可是谁不好奇呢?” 对啊,谁不好奇呢? 传闻中的人物终于要正式登场亮相,谁不好奇呢? 日上三竿之时,天香楼里的雅间已全部满客,大厅中也是挤满了人。朱雀大街上的每间屋子皆是如此,甚至有人每处可去,干脆爬到树上,也算占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今日的镐京城,似乎连早上叫卖餐点的声音都少了许多,东西二市的店铺十家倒有九家挂着“本日休息”。 仿佛今天全城都只剩下一件事情——看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 皇宫中的司马诚刚刚从高娴君的床上起来,并不知道自己这位皇妹还没有进京,居然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 准驸马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即便大清早他的两位朋友就来叫人,也无法动摇顾二郎继续睡觉的决心。 前段时间不慎遭遇酒瓶袭击后脑勺的楼宁,眩晕的症状刚刚好全,早早赶到皇城门前,迎接他的表妹和爷爷。 高峥在他订下的雅间中沏上一杯茶,桌上摆着几盘点心,但是他无心享用,眼睛一直盯着城南的朱雀门。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春日的阳光已经十分灿烂,天空中有鸟儿叽叽喳喳飞过,忽然。远处传来马儿的长嘶。 紧接着便是许许多多的马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隔空喊了一声“来了”! 高峥倏地站立起来,身子情不自禁地往楼外探去。 确实是来了。 远远的,排成两队的黑衣甲士如同两条长长的巨龙,骑在马上,昂首挺胸,缓缓向前进发。那能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上好明光铠,属于皇城的羽林卫。 羽林卫前是两架坐人的黑漆雕花大马车,以及十辆载货所用的牛车。 而车前是七十名排成两队的士兵,黑色劲装,袖口纹鹰,皆是身板结实、眼神坚韧的汉子,他们胯下的马远比羽林卫的更加体形优美、骨骼匀称,敏锐又温顺。 这些士兵腰挎短刀和弓弩,背后一柄陌刀和长矛交叉,饮过血的兵器在太阳下闪着寒光,利得慑人。 而为首者,是一名女子。 当她策马步入朱雀门时,高峥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和所有楼家人一样,她拥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那是因为楼家祖上曾娶过一个外族女子,她的血统被代代传承了下来。 初初看去,直觉这个女子整个人便如一柄入鞘的剑,那样英气十足,那样精神百倍,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若出鞘,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风云变色。 她的气质太强,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去,竟然忽略了五官。 和传闻中不一样,她没有虎背熊腰,身形高挑修长,黑色的衣袍服帖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赘肉。肤色因为常年日照而呈小麦色,长而细的眉毛几乎入鬓,非但不柔媚,反而令人感觉她不好亲近。 但是她的鼻子小巧秀气,鼻梁高挺,红唇微抿,下巴尖翘,都是明显的女性特征。 她不仅不难看,反而颇具姿色,而且很耐看。 高峥呆呆地注视着策马踏过朱雀大街的这个女子,不自觉和他童年的记忆相对比,竟觉得除了那双眼睛,五官无一处相似。 二十年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 他盯着她的时间太久太久。普通人一眼望去,只觉这位长公主气势非凡,威严慑人,不敢再多看第二眼。连久见天威的镐京官员,也被这股在战事中淬炼过的煞气所唬住,互相对看,彼此都能看见眼中的惊吓。 唯有高峥,仿佛忘记了眨眼一般,盯着司马妧看了许久,久得令她的五感皆感受到了这道视线的注视。 于是她抬头,向天香楼上那道黏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看去。 这本是下意识的一个举动。司马妧根本没有多想,她目之所见,乃是一个儒雅俊美的青年。因着她的回视,漂亮的青年仿佛受到了惊讶,竟然往后连退两步。 不认识。 司马妧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没有找到对这张脸的记忆,便毫无兴趣地转过头去,继续目不斜视往前行。 高峥的心脏却快要跳出来了,他几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不能回神。 那真是很难形容的一双眼睛。清澈,却十分的冷冽、无情,他无法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一毫人类的情感,只觉自己掉入一汪深泉,冰冷得窒息,挣扎不得,却又……却又欲罢不能。 他的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仿佛中了蛊一般,还想再看一看这双眼。这双他平生今见、不像一个女子该有的眼睛。 可是待他回过神来,司马妧骑在马上的身影已经远去,跟在队伍最末的羽林卫也已经进城。 忽然,不知谁处传来一声惊呼。 “丫丫!” 伴随这一声妇人的尖叫划破朱雀大街的寂静,长长的入城队伍突然出现骚动。一个还不到马腿高的女童撞撞跌跌跑了出来,仰脸看着高大威武的壮观马队,嘻嘻笑着,浑然不觉自己已跑到了司马妧的马蹄下。 “丫丫!” 妇人从看热闹的巷口冲出来,却见司马妧轻巧地一勒缰绳,她的马便懒洋洋地一抬蹄子,轻松越过女童头顶,半点没有伤到她。 司马妧下马将胖乎乎的娃娃抱起来,就势捏了一把吓呆的女童那肉乎乎的脸蛋,方才将她交给冲出来的妇人,淡笑道:“抱好她,勿要再乱跑。” 妇人仿佛被她的笑容给惊吓到,张口呆了半晌,直到听见女儿哇哇的哭声,才回过神来,从司马妧手中接过孩子,惶恐至极地跪在地上:“草民多谢、多谢公主……长公主殿下救女之恩。” “不必。”司马妧又笑了一下,利落地翻身上马,心情颇好。刚刚她进入镐京城,发现偌大的帝都居然也和途经的府县没有两样,俱都是偷偷躲在暗地里窥视,街面上没有半个人,仿佛鬼城一般。 不得不说她失望之极。 现在突然跑出一个小女孩来,倒让这趟进城显得不那么无趣,而且她还悄悄捏了小娃娃一把。 天香楼上遥遥望见这一幕的高峥,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吾便知道,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样的好……” 而恰巧坐在出事地点不远处的有客来酒楼的驸马候选人,齐熠和单奕清,也目睹了这一切,两人反应不一。单奕清颇为失望:“都说长、长公主生了三头六臂、虎背熊腰,根本都、都是骗人,不过是寻常的女、女、女子长相!”他是来猎奇的,猎奇不成,十分伤心失落。 齐熠则是艳羡不已地看看跟随在司马妧身后的神气卫队,又看看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的大长公主,长叹一声:“女子英伟至此,要我等男子何用!”他也好想如这位殿下一样带兵打仗,然后带着杀气腾腾的手下士兵,耀武扬威地进京啊! ☆、第17章 司马诚面无表情地坐于大殿,高高的龙椅能通过大开的殿门遥望远处,他已准备好用最温和的笑容和最周到的礼仪来欢迎他这位陌生的皇妹。 做戏,一向是司马诚的专长,也是每个皇帝必须学会的一课。 尽管不喜,但是她肯乖乖交权回京,他就理应投桃报李,给足她面子和威仪。 相比之下,站在宫门前等待的楼宁,心中情绪要复杂得多,他既激动兴奋,又羞惭不安。 楼宁一意孤行,弃武从文。十年前父亲战死嘉峪关,因他不通兵法、武艺稀松,竟不能为爷爷分忧,令楼重花甲之年仍要披挂上阵,最后若非表妹一力抗下破虏重任,今日的河西走廊早已易主。 即便如此,楼重也从未阻挠过他的选择。而他作为楼家五代以来唯一的进士,当司马妧已经将整个河西走廊整治得繁荣昌盛时,自己依然只是镐京翰林院中一个小小的、甚至受到排挤的翰林。 他给楼家丢脸了。 新皇是忌惮楼家的。 这一点以前的楼宁不明白,他被父亲和爷爷保护得太好,后来又有表妹庇护,直到他去年中第后留在镐京做翰林,没来由地受到同僚的隐隐排挤,他暗自苦闷许久而不得法。后来有同年的进士韩一安看不过去,好心点醒,他才明白,这一切来自于新皇的态度。 镐京的官,是最会见风使舵、“为陛下分忧”的。 故而,得知圣旨赐婚后的楼宁比谁都震惊和忧虑,他并非舍不得楼家在河西走廊所掌控的权力,而是担心司马妧本人的将来。 于是,干掉顾乐飞的主意自然而然浮上心头。他几经盘算,觉得此事可行,一旦顾乐飞身亡,皇帝暂时找不到可替代人选,有此时间差,司马妧应该能想出应对办法,不至于毫无准备便被夺走全部兵权。 楼宁闭门考虑多日,深感事关重大,不能假手于人。便自行于饕餮阁中暗中观察七日,方才决定行动。 他曾向西域舞乐队伍中的异人学过些许易容技巧,并非人皮面具一类,而是使用道具,通过毛发、五官、皮肤、举止、气质等细微处的改变,达到混淆视觉、模糊面貌的效果。 楼宁自以为天衣无缝,单家公子和齐三郎确实也未认出,却不知怎么被顾乐飞看出了他的身份。 多日前,他行事之时,不慎中了单大公子的黑招,现在想起来还是垂足顿胸,又懊恼又羞惭。 想他楼氏一族,向来以善战闻名,楼家骑兵连北狄也要忌惮三分。到了他楼宁这里,居然连杀一个肥嘟嘟的、没啥威胁性的胖子都做不到? 愧对祖宗,愧对祖宗。 虽然手上功夫差了点,但是楼宁是一个极为执着的人,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不过顾乐飞却令楼宁打消了要他小命的念头。 过程颇为有趣。 那日楼宁苏醒后,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和桌腿捆在一起,依然还是那个雅间,不过对面只坐着顾公子一人,他怀里还抱着一把剑,正低着头、费力地举着滚圆的手臂擦拭剑身。 楼宁目光一凝:“住手!那是我的剑!” “醒了?若是顾某没认错,这是令尊的身前佩剑吧。传闻此剑乃是由天外陨石为原料打造,果然削铁如泥,摧金断玉,是一柄百年难见的好剑。”顾家二郎夸完这把剑,擦拭的动作挺住。 他抬起头来,五官被过多的脂肪撑开而显得尤其无辜,眉眼间带着如同庙中弥勒佛一样的善意和喜庆,慢吞吞地问:“楼公子打算用令尊的佩剑结果掉顾某的性命,竟不在乎公主会伤心么?” 妧妧伤心? 楼宁只觉这话简直太可笑:“你以为自己是何人,玉树临风还是才高八斗?她怎会为你伤心?” “哦?那可不见得,”顾乐飞慢悠悠地迈着小八字步走来走去,“依楼公子所见,大长公主为人如何?” 楼宁几乎是不假思索从嘴里溜出一串溢美之辞:“坚毅,勇敢,自律,有责任心……” 顾乐飞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赞美:“如此看来,公主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你以为她若不想嫁,会任凭陛下摆布?” “这……”楼宁一窒,居然愣了一愣,好像思维的某个死角忽然被点亮了。他以前一直担心司马妧进京之后怎么办,却忘了他的这位皇表妹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软柿子。 难道…… 楼宁的眉头皱了皱:“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乐飞笑起来,他笑得开心的时候,肥嘟嘟的两颊一边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更加温和无害:“楼公子竟从未考虑过,她是心甘情愿嫁给顾某的么?” 楼宁又是一愣。 愣神之际,他忽觉身上绳索一松,顾乐飞居然用剑替他斩断了捆绑,将楼定远的佩剑交还于他。 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把要害公然亮给楼宁,惆怅万分道:“长公主幼年因救人落水而险些溺于湖中,吾以帔帛救她上岸,那时皇后尚在,算起来距今已快二十一年,时间过得真快哪。” 什么? 他救过妧妧? 楼宁当时就呆住了。 顾乐飞短短几句,足够他脑补完好几出青梅竹马、救人报恩、天各一方、苦苦等候的悲情大戏。 忆起司马妧那恩怨分明的个性,还听说她对军中男儿的示爱无动于衷,似乎……顾乐飞暗示的一切可能是真的。 妧妧真的愿意嫁给这个胖子?! 楼宁半信半疑地走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其实顾乐飞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暗示,然后让楼宁自己猜测出一个结果罢了。 顾二郎的目的也很简单,在司马妧归京前,他不希望经历第二次小命休矣的惊险场景。 至于那什么用帔帛救司马妧的事情,也不算是假话,虽然他一直觉得以这位公主的天生神力,没有他的多此一举,她照样能救下高峥。 啧啧,如今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她就表现当女将军的潜力了啊。楼宁走后,顾二公子一边舀起一勺桌上温着的鸡皮酸笋汤细细平常,一边连连点头感叹。 浑然不知自己被未来表妹夫摆了一道的楼宁,站在宫门前等待归京的队伍时,还在认真思考是否寻个时间找表妹核实一下,看那顾二郎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彼时,顾乐飞起床不久,一顿饱餐之后,他令侍从拿来一把小锄,独自蹲在院子后头的银杏树下,抄着小锄在土里挖呀挖。 “你在做甚?”一个声音突兀出现,从墙头冒出一个人的脑袋来:“不去朱雀大街上看威名赫赫的大长公主,倒猫在自家院落里挖坑?” 来者正是不走寻常路的齐三少爷齐熠。他在府邸主人面前,大喇喇翻过墙头,沿着银杏树的枝干,一溜烟滑了下来,厚着脸皮拍拍衣上尘土,大喊:“小白,你不去瞧瞧,真是可惜!公主殿下真叫一个英姿飒爽,她往那里一站,直叫镐京城里半数男儿羞愧!” 和猎奇不得、失望归家的单奕清不同,齐熠觉得司马妧的长相气度就是他心中所想的女将军模样。 故而她虽已带队进了皇城,可是他依然心潮澎湃,恨不能立即找人说一说他心中的激动之情,这才冒冒失失翻了顾家后院的墙头进来。 顾乐飞不理他。 他像一只土拨鼠似的,专注地低头挖呀挖呀,最后竟从泥土里挖出一个小陶罐来。任凭齐熠大肆夸赞司马妧,妄图激起他心中的后悔之意,他始终不为所动,顶多懒洋洋地抬一下眼皮:“你再惦记也无用,她是我的女人。” “将来,将来她才是。”齐熠慎重纠正,深觉好友正是走了狗屎运,居然能娶到如此传奇的女子,不过想来这等女子性格刚强、不甘屈于人下,恐怕好友日后的生活将十分艰难。 可是顾乐飞却是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齐熠觉得很奇怪:“小白,你真的不好奇未来妻子长的什么模样?” 问话间,顾乐飞已将土中的陶罐取出,抹掉盖上残泥,揭开盖来,居然酒香四溢。里面淡红色的澄清液体,透着一股清甜微酸的奇妙气息,前所未有的好闻。 “有好东西!”齐熠又惊又喜,肚里的酒虫立即被勾了出来:“这是什么酒?我居然不知道你后院里藏着这等好东西!” “建安五年,刘玄德学圃于许田,以为韬晦之计,曹孟德以青梅煮酒相邀玄德共论天下英雄,”顾乐飞先说了一段三国,方才以勺舀了一些递过去,得意道,“此乃青梅酒。” “青梅酒?吾为何从未见过?” “此酒需用青梅、糖及白酒浸泡,越陈越好。有清热解暑、生津和胃之功效。青梅多产自岭南、南诏一带,北方难寻,故而这酒……乃是吾自制所得。” 齐熠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只觉酸甜宜人,酒香浓郁,时下的酒度数极低,几乎可当果汁饮用。顾乐飞所用白酒借助西域来的特殊制酒法,度数比寻常白酒高了不少,再加上这酒封坛储存已经三年,自然醇香无比。 齐熠两眼放光,赞道:“好酒!果真好酒!吾还要还要!” 顾乐飞却一把抢了勺子揣进兜里:“没了。你喝的这一勺,我足足放了三年才得。” “地下不是还有很多坛?”齐熠眼尖,指着泥土里还未开封的那些陶罐,可怜巴巴望着他:“小白,你从来不是吝啬之人!” 顾乐飞哼了一声:“若以它做婚宴酒浆以献长公主,何如?” 齐熠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啊?” 顾乐飞自己尝了一勺,仔细感受酒浆在口舌间滑过的每一寸味道,腮帮子鼓了鼓,自语道:“青梅酒酸甜的口感应当很得女子喜爱。” “啊?”齐熠又是一声疑问。他傻了一般愣了半晌,突然从地上跳起来,惊讶万分地指着那一坛坛还埋在土中的青梅酒,结结巴巴:“这些、这些酒竟然都是为公主准备的?你、你、你早已见过大长公主了是不是?” “只是恰巧想起有这些私藏,可以拿出来用一用。毕竟是大长公主下嫁,总该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方能显得她是特殊的。可惜除了吃喝,我别无所长,也只能在这上面做点文章了。” “至于见没见过她,如果二十年前见过面也能算在内的话,我倒是确实见过她。” 二、二十年前?二十年前顾乐飞几岁,大长公主又是几岁?五岁?六岁?七岁? 齐熠觉得自己真的有些看不懂顾乐飞:“呃,二十年前不算!你没见过她本人,又对她的长相毫无兴趣,为何还费这般心思准备成亲事宜?” 顾乐飞小心翼翼地把开启的酒坛重新封上放回去,圆乎乎的小臂举起小锄铲啊铲,努力地重新把泥土盖住,这一系列劳动搞得他气喘吁吁。故而休息了一会他才回头,细长眼睛里一对漆黑如墨的眼珠奇怪地望着齐熠:“既已赐婚,我为何还要关心她的样貌?” “啊?”齐熠更加迷惑了:“不就是因为赐了婚,所以才更该在意吗?” 顾乐飞摇了摇头: “非也。” “一介女流,能一肩挑起守卫西北边境的重担长达十年,无论美丑,她都令人极为敬佩。” “这样的女人本就值得最好的,与她的长相无关。” ☆、第18章 司马妧归京的结果就是——中央衙署的一干官吏忙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里是有深刻原因的。 首先,依照惯例,公主册封需行册封礼。司马妧虽先后两次接受两位皇帝的册封,但并未举行过册封礼,且她的地位高于其他公主,虽然陛下忌惮她,可是表面工夫一定要做好,故而补办的册封礼需十分隆重。 其次,公主出降(即下嫁)后需另建新府居住,且配备相应仆从侍女。可是司马妧身兼两个虚衔,一是先帝所封威远大将军,二是当今皇上所封定国大长公主,本朝前所未有,无例可循。愁白了鸿胪寺等众多官员的头发,最后只得参考前朝昭阳女皇摄政时期的府邸建制,在此基础上降下两格以做标准。 第三,司马妧在册封礼过后便将出嫁,由于她的地位尊崇,其婚礼规格、嫁妆多少都必须高于其他公主,这就意味着声势浩大、极尽奢华,同时意味着费时费力费钱还费人工。历来的规矩是公主自幼时便开始攒嫁妆,不至于临到出嫁手忙脚乱。 可是司马妧不同,她自幼母亲去世,远离帝都,毫无这个意识,身边唯一的女性亲人楼老夫人,虽然有意识为外孙女攒嫁妆。但是自司马妧及笄之后,掌控偌大的河西走廊,几乎无人可管束她,楼老夫人心道外孙女如今有兵有权有财,恐怕看不上天下任何男子,而且即便出嫁也有的是钱。 楼老夫人万万料不到,司马妧这些年所做几项工程浩大,只够勉强保持财政收支平衡。而且按照惯例,先帝所封的太原郡那一万户食邑只是虚封,实封不过三六千户,加上司马诚所封,实际上她能拿到的赋税只有约五千户。 而且司马妧平素体恤士兵,常常自掏腰包补贴死亡军士的家人,因为军功所得赏赐亦尽数分给她的将领们,从无保留。她身边又围绕着一些无朝廷正式官衔的能人,譬如陈庭,这些人拿不到朝廷俸禄,俱都要靠司马妧发薪。 如此一进又一出,她根本没有多少私房钱。和那些从小居住在帝都的、出身不如她的公主们相比,她居然是最穷的。 司马妧自己头疼地发现,她不仅穷,花钱的地方还特别多,需要办的事情也特别杂。 首先,譬如随她入京的七十卫士,是作为她的私人卫队的,需要由她发薪和安置住宅; 其次她的食邑扩大后,下属邑官也增多,由于太原郡离河西走廊较远,邑官十年未曾给她汇报过具体账目,如今逮着她回京,自然要好好履行未尽的职责; 第三,司马诚赐给她一片京郊庄园长春苑,须得派人监管打理,可是她进京连半个侍女都未带,哪里去找合适的人管理? 第四,她归京之后一切衣食住行需按照大长公主规格,司马妧目前的衣服没有一件符合规格,而且她根本没有首饰,而置办各种行头须得事先量体裁衣,一一问过她,从春到冬四季全要备齐,麻烦至极; 第五,按照惯例,有几样嫁妆需出嫁女亲自准备,其中重中之重便是嫁衣,虽说公主可以做做样子,在快绣好的嫁衣上缝上几针便可,但是司马妧的武艺有多好,针线便有多差…… “这日子真比夜奔百里奇袭胡人还要累!”司马妧坐在永福宫的台阶上,捏着自己食指上被针扎起的两个小血洞,长长叹息了一声。 目前她暂住于皇宫的永福宫中,这里是小楼氏生前所住的地方。 她暂住皇宫,只是因为由以前的两座皇子府改造的定国公主府还未完工。不是因为她和司马诚多么兄妹情深,毕竟她五岁离宫,而虽然司马诚比前太子要小几岁,但是依然比她大很多,又并非一母同胞,无旧可叙,故而见面也只是场面上的客气。 站在司马诚的角度,那就是方便监视了。 不过这样一来,有个好处,她凡是不懂不会不想做的,皆可以求助于端贵妃高娴君——她的五皇兄、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或许未来还是皇后,可以算她的半个皇嫂。 司马妧一身合体的紫色窄长袖对襟胡服,坐姿随意,长腿交叠,显得极潇洒倜傥。其身姿既有女儿家的纤细修长,更有男儿的勃勃英气。她一句苦闷的叹息,嗓音沙哑,磁性非常,不知道引得多少旁听的宫女们心疼。 宫女在宫中消耗青春,时间漫长,不得帝宠,仅可与寺人对食。而突然入住宫中的大长公主,不仅待人可亲,还愿意与她们说沙场战事,讲西域风土人情,其英武风姿,使得宫女们重拾对梦中情人的向往,甚至有人偷偷希望长公主是男儿身就好了。 如今看她为绣嫁衣苦闷,宫女们不由得恨死了那个害得公主要绣嫁衣的罪魁祸首——顾家二郎顾乐飞。不知道有多少人偷偷扎了小人,暗暗诅咒这个好吃懒做的死胖子早点升天,不要拖累长公主。 对宫女们的小心思,司马妧浑然无觉。她只是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个人来,霍地站起,欣然笑道:“真笨,早该去找贵妃帮忙!” 有事找贵妃,是近日司马妧新学会的妙招。 彼时,高娴君正在瑶光殿仔细检阅司马妧的嫁妆单子。小楼氏早死,楼老夫人年纪又大,不能太过操劳,楼宁的妻子宁氏毫无经验且不够资格,于是目前宫中头衔最高的她理所应当承担起了筹备婚礼的重任。 昔日竹马,今日另娶他人,而成亲事宜居然是她一手操办,这不得不说十分讽刺。 不过高娴君并不在意,自中元节宴会那夜见过顾乐飞之后,她不会为他也终于要娶妻而惆怅了,反而有几分可怜司马妧。 高娴君半生宫中沉浮,苦心谋划,方得今日风光。因此十分羡慕司马妧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西北自由活着,如果她不是司马诚的眼中钉的话,高娴君极乐意与她结交,毕竟一个如此经历传奇的女子肯定会是极好的助力。 可是,这样一个不输男儿的女子,竟然不得不屈从皇命,嫁给一个碌碌无为、饱食终日的胖子,高娴君深觉讽刺。 帝心难测。 任凭你司马妧如何功勋卓著、才能非凡,最终还不得乖乖听皇帝的命令? 由此看来,高娴君对司马妧的感情十分复杂。 她佩服司马妧,嫉妒司马妧,却又可怜司马妧,看不起司马妧。 但是不管怎样,手头的婚礼高娴君一定要操办好。 因为她侍奉父子三人,名声不佳,如今急需通过司马妧在大靖臣民中的影响力,打造一个自己贤良淑德的皇嫂形象。 故而司马妧的求助她无一不满足,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妥当,连她的卫兵家人都是她派人接来定居的。 这份厚厚的嫁妆单子改了又改,今天已经是她第五次核对。 这时候,殿外有宫女快步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娘娘,大长公主殿下又要找您了,正往瑶光殿走来。” 高娴君拿着嫁妆单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抖,她极力镇定地淡淡问道:“此次又是所为何事?” “似乎是嫁衣问题,公主不擅女工……” 高娴君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静自己愈发暴躁的心情——不过是在嫁衣上象征性地扎几针,能有多难,便是这等小事也要来找我? 这样下去,司马妧还未出降,她倒是先要累倒了! ☆、第19章 司马妧在宫中待得十分腻烦。 这一日她命人备马,准备出宫瞧瞧,却恰好在皋门前遇上司马诚的仪仗。 “妧皇妹欲往何处去?”司马诚笑道:“皇妹回京多日,却未好好看过镐京,倒是皇兄疏忽了。梅内侍,冯常侍,不如就由你二人陪同大长公主出宫,务必要让皇妹尽兴。” “老奴遵旨。”从司马诚的仪仗中走出两个白面无须、有些皱纹的宦官来,对着司马妧恭敬行礼:“老奴梅江、冯于信,见过大长公主。” 心知今天是摆脱不掉这两个人老成精的宦官了,左右她本来只是想转转而已,即便这二人有监视的嫌疑,司马妧也问心无愧,便客客气气地颌首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妹这就去了。” “慢着。梅江,给公主备车”司马诚微微一笑,叮嘱她,“你即将出降。抛头露面、骑马上街有所不妥,还是马车更好一些。” 这下可好,司马诚虽说只给她派了两个人,但是马车一加,响应的仪仗也随之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想要低调出宫游览是万万不可能的,司马妧干脆打消这个主意,径直吩咐车马去了定国公主府。 这个时候楼宁正在公主府内忙着和将作监的官员扯皮。 他最近忙得几乎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忙监督司马妧的府邸建造,忙爷爷奶奶的安置事宜,忙自家宅第的搬迁。 楼重不愿孤零零地和老妻住在城南太白园,倒喜欢和楼宁一家挤在小小的两进院落。可是楼重虽然没有实权,却挂着一个正一品的骠骑大将军荣勋,住在楼宁一个区区翰林的家中,与礼制实在不符。 将作监的人思来想去,只好又请示皇帝,把弃置的王府改建成楼府,好让楼家人一并搬进去。 今日,楼宁又拿着营造图纸和将作监的官员据理力争,一定要把定国公主府中一片花团锦簇的园子铲平以做校场。 负责公主府改建的是一位老资格的将作少监,当年这里所建皇子府便是他负责,那片颇得自然之乐趣的园子乃是他的得意之作。楼宁非要把它们全部夷平,气得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大骂他“不知好歹、暴殄天物”。 楼宁不甘示弱,梗着脖子道:“假山流水、花花草草,对我皇表妹来说,通通没用,就要校场!校场!” 司马妧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楼宁和将作少监唇枪舌战的一幕。 老少监瞪着眼睛,楼宁便瞪回去,仿佛两头犟牛角力,司马妧看得十分好笑,她记得自己上一次看见楼宁如此固执,还是他抱着一本论语、拒绝随楼定远习武的时候。 时间过得真快呢。 眼见两个人吵得越来越僵,司马妧出来做和事佬:“若少监觉得不合适,另寻它处做校场也可。譬如东边那两间仆从用的厢房。我不喜仆人太多,这两间放着多余,可以拆除和旁边院落打通,再以壁和窗棂隔之,既增大面积,也不失空间趣味。” 司马妧步履轻盈无声,故而直到她开口,争执的二人才发现这府邸的主人已到身边。 “老臣见过大长公主。”将作少监行了个礼,仔细思来,觉得司马妧的建议确实不错。 都道这位公主习枪弄棒、不懂风雅,不过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老臣便依殿下所言。” 解决完这一桩争执,楼宁也有了时间陪司马妧在未完工的公主府中转悠。司马妧转头对跟在身后的两位内侍省的宦官道:“吾就在这府中转转,你二人退下罢。” 冯常侍稍稍犹疑了一下,却已听得他旁边的梅江十分果决地答道:“老奴遵命。”无奈之下,他也只好退了下去。 楼宁和司马妧倒也没有什么大不敬的私房话要说。楼宁只是想听听她对即将入住的地方还有什么要求。 “有校场足矣。”司马妧干脆的一句话,表示出她对自己住的地方随意到极点。楼宁不由失笑,深感这个表妹即使到了达官贵人云集的奢华帝都,也依然我行我素。 “既然如此,待校场建造完成,府邸便可入住,”楼宁又问道,“我听闻顾家的纳征礼可已送到宫中,预备向皇家请期,是否迎亲的吉日快要定下?” 司马妧眨了眨眼,表情浮现出些许茫然:“是么?” 楼宁一愣:“你竟不知?” 司马妧摇头:“不知。我一向不耐这些,有关婚礼的事情都是命人请示端贵妃,由她定夺。左右不过是些繁琐至极的虚礼,只需最后告诉我何日出嫁便是。” 楼宁哭笑不得:“待嫁女子无不对自己的婚礼百般珍视看重,哪有如你这般随意的?这么说来,纳征时顾二郎前来送纳聘财时,你也根本没有趁机见一见他了?” “啊?他亲自来送纳征礼?”司马妧一呆,深觉后悔:“没有。可惜,可惜。”到底这位未来驸马有多圆多软多么……她是真的很好奇啊。 听她连叫两声“可惜”,楼宁嗅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味,想起当初在饕餮阁时顾乐飞和他所说之言,楼宁觉得此刻正是核实的好时机。 “妧妧,表哥问你一件事,”左右无人,楼宁便以家人相称,压低了音量,小声问,“那顾家二郎,你幼时见过?” “见过。”司马妧点头。 赐婚旨意下来后,他对着圣旨上的名字曾回忆半天,终于记起此人幼时最爱跟在高娴君身后跑,而且那时候是挺瘦的一个小男孩,脸上一点肉也没有。 “那你小时候落水,他救过你?” “落水?”司马妧愣了一愣,想起来确实有这样一件事,不是这样小楼氏也不会挂记把她许给高峥,便道:“我去救人,他丢了帔帛下来拉我上岸。” 司马妧老老实实的回答,令楼宁目瞪口呆。 顾胖子居然没有骗他?! 他真的救过妧妧?! “那、那你……”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不好意思,楼宁张口结舌半天,方才红着脸问出口来,“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 那你是真心想嫁他了?楼宁这一句,恰让拐过回廊的高峥听到,他顿时停住了脚步。 高峥捧着婚宴的酒醴膳馐簿册刚从顾家出来。顾乐飞派人三催四请,非要他带着定下的宴册去一趟他家。高峥去了之后,就看见顾乐飞狼毫一挥,他还来不及阻止,顾乐飞便大手大脚地在册子上勾来画去,增添不少他从未听过的膳食名称,又贴心地送了四五个厨子让他带回光禄寺以准备婚宴。 “这些美味,大概连陛下也没吃过,长公主想来会喜欢。”顾乐飞把宴册交还于他的时候,下巴上的三层坠肉饱满欲滴,笑得十分开心。 见这个自己从小就讨厌的家伙,居然对司马妧如此重视,一副兴高采烈准备成婚的样子,高峥心里很不是滋味。 偏偏顾乐飞哪壶不开提哪壶,有意在他面前嘚瑟:“高大公子,有些东西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破头也没用。天意弄人,你说是不是?” 高峥忍住揍他一拳的冲动,转身踏门而出。 本来,修改过后的簿册应当送去皇宫请他姐姐高娴君过目。光禄寺近日重点忙碌的便是大长公主的婚事,即便高延不喜,也无法阻碍他沾手此事。 不过,自从司马妧入京,关于大长公主的事情就是镐京城最热的话题,他走到半路就听见路上有人说,大长公主的马车居然停在了公主府前。于是高峥转念一想,便带着簿册来了公主府,向出嫁女方亲自请示意见,无论如何也不算违反规矩。 谁知道好巧不巧,正好让他听到楼宁的这句问题。 司马妧坦然一笑:“嫁他有什么不好?胖胖的多不容易啊。” 如果陈庭在,大概可以把她言简意赅的话彻底解释一遍:横竖圣旨下来,她不嫁也得嫁,正好能嫁给一个圆乎乎的驸马,多么难得,每天都不用担心自己手指头没处使劲,多么愉快。 可是在楼宁听来,就成了另一个意思:她对嫁给顾家那死胖子无怨无悔,而且一点不嫌弃他肥,反而十分心疼他。 而高峥听在耳朵里,则是这个意思:她不在乎嫁给谁,也忘记曾经和他有过口头婚约,即便顾乐飞长成那副样子,她也能自我安慰,安心出嫁。 高峥忽然觉得自己多日以来对那双眼睛的魂牵梦萦,都变得十分可笑,手中的婚宴簿册变得分外沉重。 “谁在那里?”六品官袍的墨绿衣角被微风吹起,司马妧的观察敏锐,见那人似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便走了过去:“这位大人来我府上,可是有事?” 话音一落,高峥俊秀的脸便出现在她面前,司马妧愣了一愣,觉得似乎有点面熟,不过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高峥双手拢起,埋首下去,深深地行了一个揖礼:“光禄寺主簿高峥,见过大长公主。” 司马妧看见他袖中簿册,问道:“这册可是为婚宴所备?” “正是。” “高主簿特意拿来给我过目?” “是。” “有劳了大人,不过我向来不耐烦这些,大人送入宫中让端贵妃……诶,说起来贵妃的娘家也是姓高的呢。”司马妧后知后觉地意识道,高峥这个名字十分之耳熟。 “冒昧问一句,令尊大人可是尚书令高延?” 莫非她竟然记、记起来我来了? 高峥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保持着揖礼的姿势不敢抬头,道了一个“是”字。 “啊……”司马妧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呀,小时候我还救过你的命,可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 高峥在心底大吼,可是他却万万不敢真的叫出声来,极力维持表面的平静,道了一句:“公主恩,高峥毕生难忘。殿下……殿下尚且记得幼时之事,已令高某深感、深感荣幸,受宠、受宠若惊。” 司马妧笑了笑:“不必如此,无论是谁落水,我都会救的。” 她离开镐京二十年,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十分陌生,今日能遇见一个儿时玩伴叙叙旧,令她颇为高兴。 可是司马妧在此类事情上的反应太过迟钝了些,连旁边的楼宁都看出来高峥的异状,她却浑然不觉,反而将幼年婚约拿出来作为叙旧谈资,对楼宁笑道:“表哥,说来极有意思,高大人幼时被我所救,母后为此还曾与高家约过口头婚约!不想今日高大人居然负责我的婚宴,你说巧不巧?” “原来如此,果然是巧。”楼宁意味深长道。 高峥的手微微一抖。 楼宁冷眼旁观,深觉这桩婚约作罢十分可惜,又鄙夷起高家的趋炎附势。 没想到俊秀冠京城的高家长子高峥,居然就是司马妧救过的人。妧妧身份敏感,高延一定是舍不得自己儿子冒险娶她,故而对婚约一事绝口不提,如果不是司马妧今日见到此人,随兴提起,连他也不知道。 生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楼宁正在心中冷笑,却看见高峥对着司马妧又是深深一揖,语气极为诚恳:“高某有负于殿下。” 这回轮到司马妧呆住了,她愣了半晌,方才连连摆手道:“高主簿不必行此大礼,不过儿时戏言,吾未曾放在心上。” 未曾放在心上吗?高峥心中更苦,又重复道:“无论如何,确是高某有负殿下。” 这人竟然十分较真呢。司马妧奇道:“不过口头之言,并无正式媒聘,不能算君毁诺。我今年已二十有五,君亦到此年纪,娶妻生子乃是寻常,若是惧怕我以公主之尊怪罪于你,那大可不必。” 高峥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他不是怕她怪罪,却又不知如何表达他真正的想法。 “高主簿还是将宴册往宫中送去吧。”司马妧觉得已无旧可叙,有些失望地越过他向前行去。她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她以玉簪高高束起的长发被微风扬起,高峥依稀闻到她发间幽香,但再扭头望去,只有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第20章 天启三年秋的那场婚礼,直到很多年后依然被人津津乐道。 九月初八,宜成婚、订亲、求嗣、纳财、结网、会亲友。 忌上梁、作灶、伐木、安葬等。 这一天,年逾二十五的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自永福宫出嫁。 《礼记昏义》曰:“娶妻之礼,以昏为期”。 “婚礼”原为“昏礼”,属阴,时至傍晚,方可举行,取阳往阴来之意。 黄昏时分,从顾府出发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人数竟多达五百,随其奢俭扶车,往皇城而去。 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一脸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圆圆滚滚的身材,好像马上要把新郎服给撑裂,非但不神气,反而十分可笑。 甚至有人暗地里为顾家公子骑的那匹马担心,好像马儿下一秒就会被新郎官给压垮似的。 相比之下,同他前去迎亲的两位好友,单大公子和齐三郎,俱称得上一表人才,更加衬得新郎官肥胖臃肿。 而因着顾家式微多年,于名门高官鲜有来往,族亲亦多半不在帝都,故而这光鲜亮丽、人数众多的迎亲队伍,多半都是顾延泽老先生的门生弟子,虽说个个少年英气,却出身寒微,前途未知。 至于队伍中剩下的一小半,则是顾二郎多年结交的三教九流,穿着派头十足的华服,却是忐忑不安地走在队伍末端,努力降低存在感。 即便这样,围观人群中仍有眼尖地发现,这谁谁不就是隔壁杂耍的王二吗?还有那谁谁,不就是对面崇贤坊打铁的李六,还有嘉会坊路边摆摊看病的老头许麻子? 顾家这看似气势十足的迎亲队伍,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 有看热闹的人开始窃窃私语,瞧着昂首挺胸、冒似神气的新郎官,忍不住直发笑。 不过笑归笑,到了催妆之时,新郎官拉来的这些人果真全部排上用场,只听见这五百余人高声齐呼:“新妇出来!”那真是声如雷震,惊天动地,好不气派。 男方这边尚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女方的气派却绝非假装。一品诰命楼夫人为其梳妆,端贵妃素手为其盖帕,当今皇上命人铺筵设几,待新郎奠雁之后,亲受新郎稽首之礼,骠骑大将军楼重则亲领长公主登车,又施挽留之礼。然后由新郎而非仆人代驾——亲自驾车前往礼会院。 与寻常人家婚嫁不同,公主举行婚礼的地点皆固定为礼会院,仪式结束后再移往公主府举行婚宴以及观花烛。 围观的镐京百姓,幻想着这位定国大长公主与众不同,说不定会骑马成亲,如此一来又可一睹芳容。可是却大大失望,公主殿下安安分分坐于昏车之中,对于搞破除礼仪的惊世骇俗之举,毫无兴趣。 不过这位大长公主毕竟地位非同一般,十里红妆送嫁,队伍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排到那头,堵住半个镐京城,竟是一眼望不到边。且事先将狭窄不宜通行之地的墙通通拆除,照明所用火把烧焦了沿街的树。 司马诚为了给这位驻守边关多年的皇妹面子,以示他心胸并不狭隘,特命神策军和羽林卫等皇家禁军千人充作仪仗,腰挎长刀,气势非凡,昏车边随行的七十卫兵更是个个敛容端肃,英武伟岸,令人望之生畏。 围观的镐京百姓本想欢呼,可是见了这支队伍,却一度面面相觑,表情疑惑,搞不清楚这支队伍到底是去送新嫁娘,还是上阵打仗。 于是非常奇怪的,如此隆重华丽的成亲大队伍走过街道时,场面居然十分庄重严肃,一度寂静无声。连预备好要戏乐新郎的障车都被这来势汹汹的队伍惊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去行娱乐节目。 好在朱雀大街两旁的楼上有专人负责往下飘洒花瓣,五色缤纷、香气四溢的花瓣散落于队伍之中,呆愣半天的随行乐人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吹响乐器,这才柔和了这支送嫁队伍中过重的锐气,终于有了几分洋洋喜气。 驾驶昏车的新郎官倒是对刚刚诡异的场面一无所觉,胖乎乎的双手努力拽着八根马辔,转头向两边根本不认识的百姓打招呼。 他笑得十分开心,以致于一个拉不稳,两匹马跑偏位置,马车一阵乱晃,队伍随之也混乱起来。眼看圆溜溜的新郎官就要重心不稳滚下车去,这时候从帘中里伸出一只指甲涂着丹蔻的玉手,仿看似十分纤细修长,实则比寻常女子的手要大,而且极为有力,一把便拉稳了辔头,避免马车翻倒。 “是大长公主!”有人欢呼。 人们惊喜之时,这只手已悄然收回帘中。众人只能看见胖乎乎的驸马挠了挠脑袋,一脸憨笑地转头朝昏车中人道谢。 真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目睹这一幕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在心中惋惜腹诽。 而经历过这场婚礼的人,事后回想起来,印象深刻的便是滥竽充数的迎亲队伍、仿佛出征一般的送嫁仪仗、还有马车失控后的“美救英雄”……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达官贵人,均觉得这个傍晚举行的,这场规格颇高的长公主出降,果然是十分、十分之怪异。 虽然,顾家二郎精心备下无数新鲜菜式——时下炒煎等技术并不盛行,菜肴多是炙烤煮,所食肉类也以牛羊为主,少有禽鸟海鲜。可是顾乐飞的厨子们从大靖各地搜集而来,精通各色烹饪,银针炒翅、广肚乳鸽、爆炒田鸡、滑溜贝球……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公主府的婚宴令前来道贺的京中上层圈人十分惊奇,好奇伸筷一尝,无不是瞪大眼睛,连叫美味,席间所供青梅酒更是被人一扫而空,连皇帝听闻后也忍不住命人送了酒菜入宫。 公主府美食好酒的名声在一夜之间遍扬镐京。 可是没尝到好酒好菜的人更多,他们对公主府的婚宴多么多么的特别毫无体验,只记住了自己围观到的婚礼过程,所以与顾乐飞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是—— 多年之后,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定国大长公主出嫁多么威风赫赫、排场奢华,也不是驸马爷多么纨绔肥胖。而是整场昏礼虽然皇帝重视,举办隆重,弥漫其间的那种古怪又可笑的气氛,还有女强男弱的颠倒关系,都让人深觉怪异。 所以,顾乐飞想要追求的“特别”的确有了,却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特别”。 当然,很多年后,大长公主已不仅仅是大长公主,而那位被人认为是“拱了好白菜的猪”的驸马,也早已今非昔比。大靖最有权势的一对夫妇,当初所举办的昏礼竟然这般奇怪又好笑,无怪乎能让人们挂在嘴边许多年,百聊不厌。 ☆、第21章 入夜,定国公主府中婚宴,名门公卿子弟,三省六部京官,镐京有权有钱的人物皆云集于此,觥筹交错,彼此应酬,好不热闹。 丝竹管弦奏乐助兴,夜空升起火树银花,照得整座府邸霎时如同白昼。 胖胖的新任驸马爷,一贯被这些人物瞧不起甚至忽略的驸马爷,拿着酒壶酒杯笑眯眯地到处敬酒。今日大喜,即便在座的宾客对这对夫妻根本不看好,但是皇帝既然要给足大长公主体面,那么他们也绝不会使驸马难堪。更何况这位驸马今天八面玲珑,礼仪和言辞皆挑不出错处来。 满庭热闹,高峥却独立于廊下,端着酒杯,品尝杯中澄红色的青梅酒,望着北边隐约挂起了大红宫灯的婚房,觉得酒入口中,只有酸味,并无他人称赞的清甜。有不认识的女子想过来和他说话,却被走过来的高峦三言两语打发掉。 “大哥,姐姐特意叮嘱我来瞧瞧你,今日早些回去罢。”高峦排行老二,和高峥并非一母同胞,但被他称为姐姐的只有一人,端贵妃高娴君。 高峥摇头:“宴饮正酣,怎好离开?” 高峦走近一步,低低在他耳边道:“大哥,那日你特意改道公主府来见她,莫非以为姐姐不知道?” 什么? 高峥猛地抬头。 迎上高峥震惊中带着愤怒的目光,高峦不由在心中鄙夷,他的这位大哥怎么还是如此天真。 “那日跟着公主出门的两位宦官大人,眼睛尖得很,”高峦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姐姐将此事压了下来,陛下不知道。但是,没有下一回。” 高峥口中发苦:“吾知晓。” 另一头,司马诚的亲妹,皇八女明月公主司马彤带着一干女眷从府西往婚房而去,恰好顾乐飞的妹妹顾晚词也和友人们从府东过去,准备离开的高峥恰好接连碰上这两拨女人,俱都被阻拦半天不得离开。 尤其是顾晚词,眼底的失望一览无余:“可是府中招待不周?高大郎君怎么如此早便要走?” 高峥客气地笑了笑:“明日尚有公务要处理,今日不宜太晚。” 待他走远,顾晚词依然望着他的背影挪不动步子,她身旁的单苗轻轻捏了她胳膊一下,朝她摇了摇头。 顾晚词知道她的意思——即便你不介意做他的填房,顾家和高家也绝无可能联姻。大长公主,那是高家避之不及的一个人。 “吾知道,只是做做梦罢了。”顾晚词垂眸,低声轻叹。她的才情和书法在镐京很出名,都道她深得父亲真传,可是身为女子,读那么多的书有何用?家中这个成天琢磨吃喝、不干正事的哥哥,她同他说教多少次也不顶用,如今好不容易娶妻,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发现娶的是个烫手山芋。因为这位新嫂嫂,她与心中所慕之人更加不可能在一起了。 顾晚词的心中浮现出淡淡的埋怨。 公主府一角发生的这个小插曲,被一直注意高峥动向的顾吃目睹。作为顾乐飞“吃喝玩乐”四随从里最机灵的那一个,顾吃趁驸马爷敬酒间隙,向他耳语告知了这件事。 “哦?碍眼的家伙走了?不错不错,”顾乐飞笑得更开心,“本以为他今晚总会弄出点什么动静来,没曾想这么安分,倒给我省事了。” “那小姐?”顾吃问。 “无事,她还不至于那么没脑子,”顾乐飞又往杯中斟满酒,思虑片刻,又问,“已经这个时辰了,长公主可有用饭?” 当顾晚词一行人走到婚房前时,偌大的婚房已挤满了人,站在门外也能听见明月公主的高声说话:“皇姐,今日我可是全程观礼下来的,拜天地的时候,驸马跪下去居然差点起不来了!哎哟哟那一身肉抖啊抖,笑得我肚子痛!皇姐,虽说驸马长相喜庆,但影响行动也是不好,你日后该督促他保持身材,少吃些才是呢。”这是有意找茬了。司马妧入京前,明月公主一直是镐京最富盛名的公主,如今被司马妧抢了风头,她就偏要趁这女人成亲之时找回场子。 外头的顾晚词听在耳中,心生不悦。顾乐飞再胖也是她哥哥,她可以嫌弃,却轮不到别人嫌弃,皇帝的亲妹妹也不行。 不过此刻她不打算开口,因为她很想听听自己的新嫂嫂会如何回应明月公主的话,是赞同?还是驳斥? “嗯……你是哪位?” 纯粹的疑惑,带着砂砾质感的特殊嗓音,全大靖可能也找不出第二个音质如此特别的女音,这是只属于大长公主的声音。 这问句一出,包括顾晚词在内的一干女眷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明月公主自司马诚登基后风光无限,虽然已嫁人,却仍然常常举办各种游猎行宴,镐京少有不知道这位公主的。 可是司马妧却是真的不知道。 她在西北二十年,和京中各种大小势力毫无牵扯。而居于永福宫中时,司马诚大概是担心女人会透露风声说出驸马的不好,怕她反悔,故而很少让除了高娴君以外的女眷,如妃子公主贵妇等接触她。和她谈事情的,不是官员就是内侍。 “此乃陛下亲妹,明月公主。”旁边有人替司马彤说话,语气里带着隐隐的炫耀。 “哦,”司马妧点头表示明白,“你排行第几?” “吾行八。”司马彤这次自己亲自回答,还扬了扬下巴。她十分讨厌司马妧的态度,觉得胸口堵得慌,好像自己比她矮一截。 “行八啊,”司马妧点了点头,“看你所梳发髻,已经嫁人?” “是,”司马彤挺了挺胸,仿佛这样就能秀出她的优越感,“吾驸马乃睿成侯长子赵择,如今正任朝议郎。”她言下之意,我家驸马一表人才前途无限,你看看你嫁的又是什么货色。 可惜司马妧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居然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已经嫁人了啊,果是时光如梭,我记得我离开镐京的时候,你该是还未降生吧?” 司马彤顿时一噎。干巴巴地回了一个“是”,立即生生觉得自己比她矮了何止一截,恨不能把那个“是”吞回肚子里去。 司马彤的心里燃起怒火。她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拿行第压我!比我大上几岁,出身又好一点,有什么了不起吗? 其实,大长公主殿下真的没有恶意。 镐京中的皇族高官等等真是太多了,每逢一个不认识的人,她都十分希望这些人主动做一下自我介绍,好让她认识。可是某些人,比如司马彤这样的,偏偏觉得她应该认识自己,一点做自我介绍的自觉都没有。 对此,司马妧也是很忧伤的。 在门外听着的顾晚词忍不住微笑,觉得这位嫂嫂果真不愧她的大长公主之名,寥寥数语,生生压了气焰嚣张的明月公主一头,简直令人拍手称快。 于是她也带着身后的一些女眷踏入婚房,轻轻笑着向室内各种头衔的公主县主们行礼,打断明月公主的继续找茬,接下来又是一番女眷间的闲话了。 司马妧颇觉无趣,听见窗外夜空中升起的火树银花噼里啪啦声,她倒是很想去看看,而非坐在这里听几桌女人聊天。 这时候廊外忽然有侍女道:“好像驸马爷带人过来了!” “快!快!盖喜帕!”屋中忽然一阵慌乱,喜娘手忙脚乱地去找帕子,司马妧因为嫌闷而扔了它,却不知道被谁藏了起来,一时居然找不到。 眼见本来就全是人的屋中又乱成一团,司马妧皱了皱眉,沉声道:“慌什么,找不到便罢了。需要避嫌的女眷先出去,喜娘留下,侍女把大门敞开。” 她实在是很善于三言两语解决问题。顾晚词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这位大长公主有种说不出来的气场,莫名其妙就能让人信服,这种令人折服的气质是明月公主拍马也赶不上的。 只是……为什么她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似乎她的嫂嫂将一屋子各种位分头衔的贵妇公主们,通通当成了她的手下? 顾晚词的感觉很是敏锐,因为司马妧直到现在依然没有一点出嫁的自觉,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多加一个人睡觉而已。 故而,她看见胖乎乎的顾乐飞后头跟着一群大男人挤进屋来,没有一丝羞涩感,反而眼前一亮。 那个最胖的一定是驸马了! 众人推推搡搡进来起哄:“闹洞房,闹洞房!”和顾乐飞不熟的某几个人喊得最凶,厚着脸皮、借着酒意,想要看这位上马击胡虏的英武长公主出糗。 进来的时候,顾乐飞被不知道哪个人压着肩膀和半个脑袋,难受得很,好不容易才推开了那人的胳膊,他一抬头,居然恰好撞上司马妧的眼睛。 和幼时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珠。 十分清澈锐利的一双眼,不知道为何,她的眼里隐隐有奇异的亮光在闪烁。 在昏车上虽然她拉了马儿一把,但毕竟蒙着脸,隔着帘子,他看不真切。 此刻一身大红描金喜服的司马妧,负手而立,淡淡朝这边望来。她的妆容艳而不俗,发髻高高竖起,金饰珠玉点缀其中。前庭饱满,鼻梁高挺,两颊斜削的阴影使得轮廓更为立体,一双大红嘴唇非但不媚,反而更衬英气。 显然梳妆的人有意化出雌雄莫辩的美感。 不光是顾乐飞,进门的男人都看得有些发愣。 这个妆容,这份气质,和镐京中以艳为美、以柔为美的流行都太不相符。 不过却很美。 男人们往往说不上为什么女人这样打扮好看,只是凭野兽的直觉,反正好看就是好看。 原本闹腾的室内突然一下子安静了。 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顾乐飞的心中生出些许不悦。 他大喇喇地一转身,笑嘻嘻地对满屋子两眼发直的男人宣布:“那啥、要闹洞房,先扳手腕,赢过我媳妇的,才、才能闹!”他仿佛喝醉了一样,大着舌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回头对司马妧道:“媳妇,没、没问题吧?” 司马妧勾了勾唇:“甚好。”她从旁抽出一双鹿皮手套来,戴上,扫视众人一圈:“不要浪费吾的时间,力气最大的,上。” 她知道闹洞房是怎么回事。手下那么多士兵,成亲的时候有邀请她前去观礼,虽然她是未嫁的女人,不方便闹,不过看得却很多。 闹洞房,除了新郎新娘倒霉,其他人都很开心。 司马妧不想做这个倒霉的人,而且……她饿了。 她想早点结束,然后要吃的。 其实她的力气在西北军中也不算特别大。寻常骑兵可拉三石弓,她拉五石,周奇可拉六石,而田大雷能拉开七石弓。 七石弓是什么概念?历史上那位力能扛鼎的项羽,能拉开九石弓,已是超乎常人,空前绝后。故而七石弓,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大力士了。 司马妧觉得自己还算不上力气大。 不过,面对这些平日游猎走马一把好手的佳公子们,她却是绰绰有余。这些人或许骑术马术还过得去,但是若按挑选士兵的标准来看,能够得上进入西北骑兵队伍的,恐怕少之又少。 当最后一个自诩力气大的贵公子被司马妧一手压制,司马妧已是兴趣乏乏,挥了挥手:“你们撤吧。” 二三十个大男人面面相觑,都从各自的脸上看到了羞愧。男人们也是很要面子的,既然有言在先,又赢不过大长公主,哪里还好意思留下来。 “告辞。” “告辞。” “告辞。” 兴高采烈进来,灰头土脸出去。 送走了这群不怀好意的家伙,司马妧脱下手套,方才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顾乐飞,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全身上下,无一不被她打量了个遍。 他很白,皮肤也很好,不油腻,而且到处都是软乎乎的肉,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所以…… 先捏哪里好呢? 不知道大长公主心中所想的驸马爷,只觉得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没来由的就有种极为不祥的预感。 莫非公主终于要对吾发难了?我就知道,行过军打过仗的人肯定看不起我这一身肥肉。 虽然已决定要好好待她,可是对方未必也是这么想。 顾乐飞心中不由十分忐忑,努力抬起头来,勉强地对司马妧讪讪一笑,想说点什么化解尴尬。突然,门口有个声音弱弱地插进来:“我、我能也和殿下比一盘吗?” ☆、第22章 冒冒然插话的是齐熠,他特别好奇司马妧的力气到底有多大。不过他看出来顾乐飞不喜欢那群人闹洞房,所以刚才没吱声,更没出手。 万一他赢了,那群人是嘚瑟了,但是惹得小白不高兴,有损兄弟情义,多不划算啊! 齐熠真的想太多。 他上场,也不过是比刚才那群人中坚持最久的那个家伙,多坚持了几十秒而已。 怎么可能呢?齐熠不服,他很自信,自己和那群只会斗鸡走狗的家伙不同,他可是经常和人干架的,那功夫、那手劲,都是实打实练出来的! 他怎么可能也输给司马妧呢? “你还不错。”十分难得的,司马妧取下手套后加了一句评语。这并不是指齐熠的力气,而是指他的眼神,那种不甘心、不服输的执拗。 在沙场上,这是比力气更重要的东西,它能支撑住一个人不被打倒。 齐熠不服,捋起袖子伸出胳膊:“再来!” “等、等一下!吾、吾、吾有问题!”旁边结结巴巴地又插入一个声音。顾乐飞回头,眯了眯眼,发现竟是单奕清这家伙。 他也没走,注视着司马妧和常人无异的胳膊和手,单奕清惊奇不已:“依单某所见,殿下至少能拉开四石弓,何止超过寻常男子,连军中大多数士兵也难以企及。这是后天采用某种方式所练,还是先天而得?楼家是否均有此神力?殿下是否比常人要吃得更多,更容易觉得饿?” 单大公子激动的时候,一点也不结巴。 这个人的观察倒很敏锐。司马妧感到颇为惊奇:“不错,吾可拉五石弓,天生如此,食量大约与普通军士无异,比寻常女子要多。”她想了想,又补充:“其实今日我没吃多少东西,此下胳膊已觉得没什么力气。” “奇哉,奇哉,”单奕清不顾眼前人地位尊崇,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围着她绕圈子,“吾就知道,能征战沙场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不知殿下除了力气大,是否还有其他特异之处?”说着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摸司马妧搁在喜桌上的胳膊,那小半截露在喜服外的麦色手臂,看起来也不比其他女人的手臂粗多少,怎么就能力大无穷呢,有趣,有趣! 遇上感兴趣的事情,单大公子是心无旁骛,更加顾不得尊卑有别、男女大防的。 可是他忘了,顾乐飞还没有忘。 “啪!”一只肉爪横空出世,以泰山压顶的气势,生生把单奕清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拍死在案桌上。 “飞卿,你难道没有听到,殿下说她、饿、了?”驸马爷温柔地唤出单奕清的字,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现出浅浅的酒窝,挤得眼睛眯成细细一线,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看似和蔼可亲,实则让人不寒而栗。 某些时候单大公子的脑筋就是拗不过弯来,他愣愣地回答:“可、可以边吃边聊啊。” 呃。 好在旁边的齐三郎还算知趣,今天怎么也是顾乐飞的洞房花烛夜,他们在此耽误人家夫妻太多时间。虽然大长公主似乎并不介意,但是顾乐飞的眼睛已经开始结冰了,难道飞卿还没看出来? “告辞,就此告辞,”齐熠讪讪一笑,死拽住单奕清的胳膊把他往外拖,“祝殿下和堪舆百年好合,我兄弟二人就不打扰、不打扰了……” 随着这两人的离开,这回婚房中是真的走空了,连喜娘也悄悄放下备好的合卺酒和喜秤,知情识趣地离开。 两人之间眼看又要重回先前的尴尬。 “殿下刚刚说饿了,我让人上酒菜。”顾乐飞适时地提起吃饭问题,拍了拍手掌,命侯在外头的亲随将温着的酒菜通通端上桌,空荡荡的喜桌一时间摆满造型各异、颜色缤纷、香气扑鼻的各色菜肴。 现在,是顾家二郎的主场时间。 “殿下先常常这酒,此乃我从岭南取来的青梅酿制而成的青梅酒。酒色暗红澄清,无杂质,口味酸甜,有生津和胃、清热解暑的功效,时下秋燥,暑气未消,喝青梅酒十分合适。”顾乐飞微笑着,挽起宽大的袖袍,亲自为司马妧斟了一杯酒递过去。 司马妧注意到他的手指头有肉肉的漩涡,再往上,手臂也是粗粗圆圆的,而且并没有浓密的汗毛,白白的,十分有光泽。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肉肉一直在抖啊抖,看起来十分松软舒服。 司马妧的眼睛看得有点直。 浑然不觉的顾二郎又递了一双筷子过去,主动为她一一介绍桌上的美味佳肴。 和外头的大锅饭不同,这些都是他命厨子精心收集最好的食材,准备了半个月才烹调而出的得意之作:“时下多以饼粥饭糕为主,副食虽有海鲜和西域来的新奇蔬菜瓜果,但是蒸煮烙烧煎炸烤这几种烹调法,已经难以做出更新的菜式,不过我的厨子从天南地北搜罗而来,他们会氽扒酿贴炒爆溜……等等这些偏远地方的新奇烹调法。” “吃饭也要讲究先后顺序,殿下先尝尝这个冷盘,叫做‘千层百叶’,以香菇、冬笋和的胡萝卜裹上豆皮,味鲜悠长,柔嫩醇厚。然后是主菜三道,都是热菜,先说说这个丝雨菰云……” 一说到吃,顾乐飞心得颇多,滔滔不绝。在他还是少年时,大靖最繁华的帝都中已没什么他不会玩的东西,马球斗鸡早无敌手,青楼赌坊也已厌倦,有段时间他还随百戏的艺人学过幻术,不过看透之后很快便觉无趣。 唯有吃喝一道,人之本性,他钻研至深,并且乐此不疲。 “说完芝麻羊排,公主再看这道‘彩玉煲排骨’……” 司马妧看着顾乐飞的嘴巴一张一合,不过他说的话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可能是紧张,也可能是屋里有些热,顾乐飞的鼻头渗出少许汗珠,白白的皮肤透出粉红色来,好像一个裹了水果馅的汤圆,一鼓一鼓,一张一缩。 司马妧注意到,他每每说到得意处,微笑之时,脸颊右侧会凹下去一小点,也就是一个浅浅的酒窝。 “说完热菜,还有甜点,我给殿下准备的这道唤作雪桃羹,取的是……” 他还在不停地说,但是司马妧的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痒了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酒窝,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伸出她的食指,缓缓的,慢慢的,往汤圆上那个小小的凹陷,一、戳。 顾乐飞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3章 在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的短短时间里,顾乐飞的脑子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数个场景—— 七岁的高峥追在五岁的司马妧身后跑,司马妧回头,对他说了什么,然后捏了捏他圆圆的脸蛋; 七岁的高峥一脸含羞地递给五岁的司马妧什么礼物,司马妧没有接,口里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捏了捏他圆圆的脸蛋; 他和七岁的高峥因为某件事争吵,高娴君在旁边抹眼泪,五岁的司马妧走过来调解,然后又顺手捏了捏高娴君婴儿肥的脸蛋; 还有、还有年纪更小时候的司马妧,每逢行宴游乐,她总是端着一大盘点心站在某个地方,要吃点心的孩子,会被她捏、捏、捏…… 顾乐飞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模糊的童年记忆,刹那之间变得如此清晰,如走马灯般串过一个又一个画面。 每一个画面里的司马妧,都在不失时机地揉搓她身边的每一张圆圆的脸蛋,有时候还包括圆圆的手臂、圆圆的肚子、圆圆的…… 于是他真相了。 二十年后,继先皇后小楼氏之后,终于有第二个人发现了定国大长公主隐藏甚深的怪异喜好。 悲催的是,这个人就是大长公主殿下现在以及未来,永远、永远的……揉搓对象。 “大长公主殿下……”顾乐飞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干涩,不知所措,“殿下、殿下当初……为何毫无怨言地接受赐婚?” 啊!戳到了! 果然是很软很温暖很有弹性,好舒服的手感! 和想象中的一样! 司马妧完全无视他在说话,她的眼里闪着梦幻之光,浑身上下洋溢着幸福的感觉。 她喜欢一切软软的圆圆的东西。 只是无论是三百年后那个战乱的年代,还是小楼氏死后她去西北边关磨砺的十年,或者是后来她手握河西走廊军财大权的时候,她都必须扮演一个坚强勇敢、有领袖气质、视死如归的女将军。 她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享受她的爱好。 故而,当一个人压抑多年的天性终于可以尽情释放的时候,其一下子迸发出来的能量是十分之可怕的。 她几乎是无法控制的,迫不及待地伸出另一只手来,轮番在亲爱的驸马爷脸上揉来搓去,而且顺带还捏上他饱满欲滴的三层下巴,尽情地感受着软乎乎滑溜溜还有弹性的舒爽感觉! “长、长公主?”顾乐飞的表情几乎僵硬到死。 他想过司马妧并非自愿出嫁,可能会对他十分冷淡甚至恶劣,分床而睡,相敬如“冰”,乃至动用拳脚,无论多么糟糕的状况他都考虑过。 唯独现在的场面…… 这、这和他预计的任何一种情况都完全不同! “长、长公主?”顾乐飞硬着头皮又唤了她一声,司马妧的手劲实在不小,他觉得脸上的肉在叫痛。 “啊?”司马妧轻飘飘的一个问号,仿佛从天外飘来,软绵绵的没着地。她现在整个心思都在顾乐飞的肉肉上,对于他说了什么,完全是下意识地回应,其实一概不知。 “殿下、殿下当初为何答应嫁给我?” “因为……”司马妧转正了头去看他,微笑的表情令顾乐飞不寒而栗,她愉悦又自然地回答:“因为你胖啊。” 顾乐飞如遭雷劈。 原来如此。 真是……活该被尚主的是他。 “殿下、殿下不是饿了么?不如、不如先用膳?”顾乐飞说话没有结巴的习惯,但是当一个人揪住你两颊的肉搓圆捏扁的时候,你没法好好说话,不结巴的也变得结巴了。 “哦,待会。”司马妧漫不经心道,五爪收拢,用力,把驸马爷白花花的肉挤成各种形状。 嗷,疼疼疼! 顾乐飞吃痛,匆忙从桌上抓起一双筷子,夹上一片肉给司马妧递过去:“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殿下、殿下……” 司马妧伸头,“啊呜”一口将筷子上的肉吃掉。 好吃! 她眼前一亮,顺势张开手臂搂了一把满身肥肉的顾乐飞,只觉这回不只是手指,连手臂和半边身体都觉得异常绵软舒服有弹性!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吃!继续。” 继、继续? 她是故意的吧? 活了二十六七年,顾乐飞第一次体会到被女人调戏的滋味。 偏偏这个女人不仅是大长公主,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她调戏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 于是新上任的驸马爷唯有敢怒不敢言的,拿着筷子夹菜喂给紧挨着他不放、“十个指头都很忙”的司马妧吃。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此时此刻这场景,真像青楼里的妓女与嫖客的关系——不过顾乐飞是那个给客人喂吃食的妓女,长公主则是那个四处摸来摸去、不怀好意的嫖客。 顾乐飞觉得很怪。 从来没有人面对他一身厚实的肉竟是这种反应。 而且,他和她还没有熟到可以任她搓来捏去的程度。 他很不舒服。 她难道不觉得怪异? 司马妧还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此刻理智已如脱缰野马拉不回来的大长公主,完完全全将面前的驸马爷当成一个人肉团子,温暖的、细腻的、软绵绵的、有弹性的、还会主动给她喂饭吃的人肉团子! 好可爱!好舒服! 司马妧的全身都在叫嚣,这里要捏,那里也要捏,到处她都想捏! “大长公主殿下!” 蓦然一声厉喝,顾乐飞终于忍受不住,拍案而起:“殿下自重!” 司马妧愣了一愣。 人肉团子又说话了。 面对司马妧直直盯着他的眼神,顾乐飞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有必要和她说清楚:“殿下,顾某并不喜欢殿下刚刚对我的……方式。” “啊,为什么?”司马妧失望地问,她以为下嫁给顾乐飞的最大福利就是可以想捏就捏,毕竟他那么多肉肉,只是在人后偷偷让她捏一捏,与他而言根本不损失什么啊。 顾乐飞把她的失望看在眼里,告诫自己不要心软:“殿下的手劲太大,实在是让我觉得……很痛。” 仅是如此?司马妧的眼睛刷的一亮:“那吾轻一点,可以吗?如果痛,你就告诉我,我能控制好力道!” 顾乐飞语塞,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痛只是一方面,身体的亲密接触同样让他觉得不习惯。而且被一个女人这样捏来捏去,纵使她是长公主,也让他觉得十分没面子没地位,好像自己只是她的一个玩具。 不过当司马妧两眼亮晶晶的、抱着十分的期待,仰脸望着他的时候,真正的理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室内有短暂的沉默,气氛一时变得凝滞。 “真的……不可以吗?”司马妧的理智渐渐回笼,看到顾乐飞肉嘟嘟的脸上充满为难的神色,她既失落又不愿死心地追问。 司马妧并不是适合撒娇的那种女人,她的长相太过英气,连声音也是沙沙的,并不柔美。可是当那双总是锐利得近乎冷酷的眼睛里流露出极度的低落和伤心时,那种视觉强烈反差所造成的刺激,令人根本无法拒绝。 她完全是无意识的,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不能捏顾乐飞的现实令她觉得很伤心,因为这是她对于嫁人的最大期待了。 情绪表现在脸上,便是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在凝视顾乐飞时,带着落寞的水光,却又隐忍住,反而更显委屈。 顾乐飞不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看到她流露出这种眼神的男人。 他一下子就心软了。 唉,捏吧捏吧,又不少块肉。 她既没有冷淡疏远你,更没有对你恶语相向、拳打脚踢,只是捏一捏你身上那些多余的肥肉,有什么不行呢? 先前你还同齐熠说,一个如此值得敬佩的传奇女子,你定要力所能及地给她最好的一切。 如今她不过是喜欢揉捏一下你,不要求你去摘天上的月亮,也不要求你减成英俊潇洒的瘦子,只是让她天天都捏捏而已。 如此简单的要求,你难道还不能满足? 莫非你和齐熠讲的那些,都是屁话? “你捏吧,”顾乐飞认命一般坐下来,重新拾起筷子为她夹菜,顿了一下,他视死如归地补充道,“力道轻一点。” 司马妧却没有动。 “你若不喜,吾……吾也可以不……不这样做。”她说得十分艰难,内心激烈交战后方才下定这个决心。 顾乐飞低眸,扫了一眼她攥得死紧的拳头,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抓住她的腕部,把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捏吧捏吧,只要别让外人看见,怎么捏都行。”顾乐飞朝她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我就当是殿下给我按摩了。捏得多了,说不定我还能减肉呢,是不是?” ☆、第24章 本来,顾二郎认为洞房花烛夜将是最尴尬的时刻。 这可不是青楼一夜买春,即便已有夫妻之名,那也是两情相悦方有鱼水之欢。而顾乐飞不认为以自己的身材,哪个女子会对他一见倾心、以身相许。 可是若不洞房,这一间室,一张床,两个人,新婚夜,如何相处? 虽然,婚房的这张床为了照顾驸马的身材,特地采用胡床样式而非寻常拔步床,离地较近,面积十分之大,从顶上垂下纱帐,三面皆可通过。 这是顾乐飞特地和楼宁通气后,让将作监的人特别定制,他考虑到假若新婚之夜公主不愿洞房,分房而睡则会惹人闲话。不如干脆弄张大床,你睡一侧我睡另一侧,楚河汉界,互不相干,也是可行之法。 反正他那么胖,特意要张大大的床,无人会觉得奇怪。 可是这回,他又多想了。 因为在大长公主眼中,她的驸马只是性别模糊的人肉团子,那么新婚之夜最重要的洞房既不尴尬,也没什么好说的。 司马妧对于两人各睡一边的建议表示同意。她平躺、盖被、闭眼,这是行军打仗之人惯有的睡姿,安安分分。 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她睡着睡着,整个人便朝顾乐飞滚过去。长腿一抬,堪堪压住他圆溜溜的肚子,胳膊一伸,搂住他肉乎乎的肩,脸往他的三层下巴上蹭了蹭,舒舒服服地继续睡。 于是顾乐飞半夜被闷醒了。 他莫名其妙觉得呼吸困难,一睁眼,方才惊觉自己已被大长公主殿下当成人肉抱枕。 她先前不是睡得好好的吗?行军打仗的人,不是应该睡姿安稳而且十分警醒吗?现在的姿势是怎么回事? 顾乐飞不由得怀疑,司马妧是想用这种方式把自己闷死,完美解决他这么一个碍眼又没用的驸马。 一旦阴谋论,便觉处处都是阴谋——她喜欢捏人,这点倒是小时候就有迹象,但是两人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对他施展魔爪,热情过分,显得有些过火。而现在,一个在西北边境待了十年的女将,历经铁血与杀戮,竟还保留着这种女儿家家的睡姿,实在是十分可疑,可疑至极。 顾乐飞盯着纱帐顶,思虑半晌,轻轻唤了一声:“长公主?” 没人回答。 顾乐飞沉思,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他冤枉司马妧了,她是真的睡得极沉。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身边躺着一个抱枕的时候,她的警醒程度将大大降低,而且会条件反射地扑过去,抱住不放。 所以当顾乐飞试图把她的手臂推开一点,好让自己透透气的时候,司马妧下意识将他箍得更紧,生怕舒服的抱枕跑掉。 这觉简直……没法睡了…… 顾乐飞无奈睁开眼睛,呆呆地盯着纱帐顶,他试图挪动一下身体以获得比较通畅的呼吸,可是一旦胸口的重量减去,压在他肚子上的那条腿会变本加厉地缠上来。 这种滋味……实在是很难形容。 他没忘记自己旁边睡着的是个女人,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司马妧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长公主?”他又唤了一声,试图侧过头去打量身边的女人,到底是真睡还是装睡。 转头的一瞬间,余光瞥见了司马妧搁在他身上的右臂,宽大的睡袍袖口卷起,小麦色的手臂隐隐现出肌肉的轮廓,十分有力。 可是顾乐飞注意到的不是这一点。 而是她手臂上浅浅的伤疤,好像是长矛所造成的伤口。西北已经久无战事,故而这伤口的时间应当很久了,却还未消失,当初一定刺得极深。 婚房照例要燃喜烛,故而光线并不昏暗。顾乐飞费力抬起脖子,瞄到一眼她压在自己肚子上的腿。 修长,比例完美,无一丝赘肉的大长腿,应当十分诱人,但是顾乐飞首先看到的却是她的腿上伤痕。 伤疤不少。 伤痕的位置各异,形状不一,有深有浅,大概形成的时间不同。 顾乐飞又伸出手来,悄悄摩挲了一下司马妧的右手五指与掌心。 茧。 到处都是茧。她使用的陌刀、短匕、弓箭以及策马,都会在她的手上留下不同位置的老茧。 反观自己,那真是一身滑腻腻、白花花的肥肉,别说伤口,连茧都没有。 养尊处优,养尊处优啊。 顾乐飞盯着天花板发呆,在心底轻轻叹口气,打消了一定要叫醒她的念头。 唉,算了,给这个女人当一回抱枕,不亏。 就算她是故意如此,好折磨得他睡不着觉,他也认了。 翌日清晨,司马妧神清气爽地起床,去校场做例行锻炼,终于得以解脱的驸马爷立即拥被高卧,呼呼大睡。 待司马妧满身大汗,用下人备好的热水冲淋干净,换好衣服再次进房,却发现顾乐飞好梦正酣且鼾声如雷,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打鼾不好,”司马妧嘀咕了一句,回头对外头候着的顾吃顾喝道,“叫顾乐飞起床罢。” 可怜见的驸马爷,天知道他连夜晚加上清晨一起,总共才睡了几个时辰,被喊醒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困倦不堪。 见状,司马妧又皱了皱眉。 打鼾之人,通常身体存在某种疾病,她甚至听过有人的鼾声突然中断,然后在睡梦中窒息失去的例子。而顾乐飞不仅打鼾,且清晨起床困顿、萎靡不振,仿佛睡眠不能让他休息更好,反而更累。 这又更加证明了他的身体不好。 虽然胖乎乎的很可爱,但是身体康健也同样重要,司马妧希望驸马团子能长长久久地供自己捏下去。于是她想了想,道:“你日后随我同去校场晨练。” “什么?”顾乐飞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你身体大有裨益。”司马妧耐心解释。可是在顾乐飞听来,这是司马妧祭出了为难他的又一法宝。 先是睡眠不足,随后又要早起被她折腾,难道这位长公主殿下打算用*折磨的方式,悄然地、隐秘地彻底扼杀掉他年轻的生命? 其实,顾乐飞的眼睛应当是很毒的。 想当年,前太子出巡河西走廊,他能从种种反常迹象中看出前太子即将出事的端倪。可以说镐京城中的秘密,只有他不感兴趣的,若他想知道,便绝对瞒不过。即便仅是推测,也能*不离十。 可是司马妧从昨日到现在的种种举动,却真是让他一头雾水,看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新婚次日有两项重要活动,一是新妇拜舅姑(即公公婆婆),二是公主携驸马同去拜庙祭祖。因为公主的特殊地位,拜庙需得放在拜舅姑之前。 顾乐飞净面之时仍不忘观察他的新婚妻子。便看见司马妧已将长发竖起,简单盘成一个圆髻以金簪插上,从柜中拿出一套暗红色的长窄袖胡服来,看似又要做她日常习惯的偏男子打扮…… 今日须得盛装,怎能做此打扮?他顾家倒是没什么,可是二人还需同去太庙祭祖,到时候众臣发现公主和驸马皆是男子打扮,让人作何想法? 顾乐飞忍了又忍,好歹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一来他以为自己无权置喙她的选择,二来他想,司马妧或许是故意为之。 就算司马妧在边关多年不谙礼仪,可是在皇宫待了那么久,司礼监的人一定教授过她。故而,她不可能不知道今日的重要。 所以,莫非她是故意如此,好以显示她的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更以此彰显她大长公主的超脱地位?又或者,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向司马诚抗议这段婚姻? 他不知道,司礼监确实教过礼仪,却对于她的着装喜好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配备两名宫女沉鱼、落雁给她,方便她于重要场合不知道穿什么的时候,随时为她挑选最合适的衣服。今天,她们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 顾乐飞将司马妧想得太复杂了。 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一个曾经手握西北重权十年的女子,无法不让人想复杂。 此时此刻,宫中的皇帝陛下也正对着一份折子,暗地猜测着这折子上的事情是否为司马妧指使,目的为何。 这是京兆尹递上来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昨日有好几批来自外地的马车,文牒上书,这些车从河西走廊以及剑南道、河北道、江南道等地而来,据说载的都是给定国大长公主的新婚贺礼。 巧合至极,居然都是同一天,恰好在司马妧婚礼当天赶到。 毋庸置疑的,这些贺礼均是楼氏旧部以及司马妧的嫡系部将们的心意。这些人奉命驻守在大靖各地,但是心里还牵系着司马妧,虽然人不能至,心意却送到了。 只是到的时机太过凑巧,而且这些人知道司马妧有两样爱好,一是宝马二是兵器。故而贺礼中有几样做工十分精致的弓箭、刀剑,使得原本就草木皆兵的京兆尹忍不住怀疑,这些贺礼中是否有阴谋?便命人压了一晚,连夜写奏折呈了上来。 司马诚对着这份折子皱眉。大清早被喊进宫的高延,垂着脑袋、抄着手在台阶下站着,待皇帝陛下发话。 “西北最近可太平?”司马诚问。 “回陛下,上月哥舒那其的折子上写了,一切都好,虽有些许不平之声,但只是少数。如今太平,兵饷又照发,除了赋税重归中央,其余均按照司马妧所在时的旧制来,原本的各部将领又被纷纷外调,陛下放心,生不出大乱。” 高延态度恭敬,拱手回了一大段话。中心思想无非是让司马诚放心。在他看来,如今渐渐适应皇帝位置的司马诚,在一般事情的处理上越来越有帝王气象,唯独对于司马妧的态度,小心谨慎得过分。 现在的西北边军,部将皆被外调,余下士兵们一盘散沙,无人组织,怎会动乱? 虽说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大不如前,可是司马妧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荡平北狄,将对河西走廊有威胁的游牧部落或打或谈,清理了一个干干净净。 既然已无外敌,要强大无匹的西北军还有何用? 高延在心中嘲讽,司马诚这是一叶障目。 不过,是否因为司马妧的存在,总让他想起当年通敌杀掉前太子的事情,故而如此惶恐不安? 定了定神,高延拱手,缓缓对司马诚道:“陛下是否想过一劳永逸的法子?” ☆、第25章 一劳永逸? “何谓一劳永逸?”司马诚脱口问道。 高延不答,他抬起头来,那双一向看人十分和气的眸子里射出冷酷的光,纵然只是短短一瞬,足够司马诚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在他登基之前,他们已用这种方式完美合作过许多次,解决了很多不肯配合、甚至妄图查出前太子死亡真相的人。 但是自从司马诚登基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他心里十分清楚,一个仅靠暗杀和威胁御下的皇帝,永远也坐不稳他的皇位。 “此事不可。”司马诚沉声驳回他的建议。 有何不可?你已经是皇帝,难道还怕杀一个女人?高延心觉轻蔑,表面上却恭敬地深深低首道:“是。” 司马诚和高延合作多年,岂能感觉不到自己这位丞相的不满?但是他有他的理由:西北军权已经收回,可是司马妧对西北一干将领的影响仍在,只要他不动她,那些将领就会乖乖听话。 况且,如今她已成亲,怀孕生子后自然母爱大发,悉心照顾孩子,哪里有时间带兵?那时司马妧便与寻常女子无异了。 又或许,她与顾乐飞貌合神离,成天为家宅不宁吵闹,那也是极不错的。 女人都很容易被婚姻绊住脚步,公主也不会例外。 比起冒着事情败露、西北动荡的危险,大费周章杀掉司马妧,不如让她逐渐成为一个普通的出嫁公主,慢慢失去影响力,除了表面尊荣,再无其他依仗。 司马诚自觉站在天下的角度看问题,考虑更多更深远,相比之下高延的手段太小家子气了,寒门出身的人,难怪如此。 他在心底对高延产生了轻蔑。 按下这件事不提,司马诚转而问道:“此外,元司农和刘太府卿合力草拟的赋税改制如何了?” 高延低首:“回陛下,尚在进行中。” 司马诚皱眉:“还未完成?” 听他语气不善,高延心中一惊,诚惶诚恐道:“赋税改制,牵涉利益重大,需要谨慎行事。” 司马诚冷哼一声:“卿家所说,朕会不知?再宽限二十日,期限一到,朕仍未看见奏章的话……” 高延大声道:“陛下放心,一定如期完成!”话虽如此,他心中却在叫苦,历朝历代皆有赋税繁重、名目众多的苦恼,越到末期越是如此。大靖立朝百余年,如今也逐渐有了这个苗头。司马诚做皇帝,自然想有一番作为,如今兵权收在手里,自觉皇位稳固,便开始朝最难啃的赋税动刀。 殊不知这刀子,剜的是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和世家公卿的肉? 高延在心里埋怨司马诚拿自己做前锋,就是要自己成为众人公敌,司马诚也在心底抱怨高延越来越不指挥。 君臣心意相左,理念相悖。表面和气地等来了司马妧和顾乐飞的拜庙祭祖。 因为司马妧的特殊地位,到场的文武官员很多,待大长公主和她的驸马出现,所有人都深深地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 同样是一袭喜庆的红衣,大长公主身着偏男式的修身胡服,更加衬得她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而她的驸马呢,整个人像是一个裹起来的大红团子,两条小短腿一迈一迈,手臂四处乱挥,气喘吁吁地跟在公主身后。 太庙前的台阶实在是太长了,顾乐飞面色通红,大汗淋漓,累得几乎虚脱,众人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生怕圆滚滚肉鼓鼓的驸马爷脚下失足,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去。 这时候,大长公主回过身来,主动拉起驸马爷的手,放慢脚步牵着他走,甚至还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拭汗,可是驸马的汗越擦越多。 看起来,真是十分恩爱和谐的画面呢…… 如果驸马爷不是那么胖的话。 难道定国大长公主真的喜欢陛下赐给她的这位驸马?文武百官在心底嘀咕。 司马诚也在暗自奇怪,不应该啊,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顾乐飞都不像有本事有魅力能获得女人青眼的 高延同样纳闷,他听说自己长子和司马妧似乎藕断丝连,好像要继续过去“青梅竹马”的情谊,可是如今看来,司马妧其实更喜欢顾家这个胖子? 站在司马诚身边的端贵妃高娴君也觉得荒谬,她只是想想顾二郎的满身肥肉,都觉得十分恶心。哪个女子会喜欢现在的顾乐飞? 可是它却偏偏在众人眼前发生了。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 这是司马妧伪装给皇帝看的,以示她对圣旨并无不满,好让皇帝打消戒心。 可是皇帝打消戒心后,她又想要干什么呢?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想到以上可能,不禁在心底琢磨,这位大长公主到底想干什么?没想到她的忍功一流,城府如此之深,看不透,看不透啊。 连被司马妧牵着手的驸马也这么想。 众人琢磨着司马妧的深刻用意,反倒是顾乐飞担心的衣着问题,居然无人关注。 在场唯一因为这一幕大受打击、心神俱碎的,也只有负责礼仪的光禄寺主簿高峥了。 我有哪一点不如顾胖子?为何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却一心一意注视顾家那个肥得像猪的家伙? 素来好涵养的高峥,几乎在心里用他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词汇,将眼前的驸马贬得一无是处。 浑然不觉的司马妧,很开心地蹂躏着顾乐飞全是肉的小胖手,还不忘小声嘱咐他:“我的手劲如果太大捏痛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哦。” 顾乐飞内牛满面。 好丢人。 说好的在公众场合不许捏他呢? 她真的不是故意为之? 她一定是故意做给司马诚看的吧! 内牛满面的驸马不知道,司马妧微笑着在他耳边悄声说话的一幕,落在众人面前,那就是耳鬓厮磨、情意绵绵。面对英气逼人的大长公主和一个肥得流油的死胖子秀恩爱,接受无能的百官纷纷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便是连司马诚自己,也觉得心中内疚,无论司马妧是不是做戏,她都够拼,能让他为这个纯为帝位稳固而指的婚感到尴尬惭愧。别说英国公的长子,就是睿成侯的三子,站在司马妧旁边,也比顾乐飞好太多啊! 唯有高峥目眦欲裂,死死瞪着顾乐飞,恨不得生喝他血啖他肉,然后取而代之。 话分两头。 崔氏今天特别高兴,一大早就起来吩咐下人打扫院落和屋内,把昨天就摆好的贵重家具再打理一次,花花草草全部洒上水,别说顾晚词,连顾延泽也被她早早叫起来,天还没亮就催着人赶紧穿衣打扮。 今天大长公主要来顾家拜他们夫妻俩的。 尚主兹事体大,许久不联系的顾家老大和老二也带家人上京参加婚礼,今日要见证大长公主拜舅姑,他们不停地整理衣裳着装,紧张劲比起崔氏一点不少。 崔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自从前太子被呼延博杀害,朝中风向骤然一转,顾延泽挂着前太子太傅之名,被一步步排挤出权力中心,顾家也由此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 变故只在短短数日发生。 巨大的落差令出身名门的崔氏难以接受,丈夫一心闭门著书,不再过问官场事,她也被迫彻底离开京城贵妇圈,只好寄心于佛教,一心礼佛度日。 待司马诚被封太子,她更是惶恐顾家会遭罪,她和老头子年纪大了没什么,只是苦了她的一双儿女。崔氏惶惶不可终日,迅速消瘦下来。 等到局势稳定,顾家成了新太子眼中看不见的透明人,彻底消失在京城的上层圈子中,成为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这时候崔氏终于安心了,平淡虽然寂寞,但是好歹平安。只是她最爱的一双儿女太不让人省心,儿子过去成日斗鸡走狗不务正业,后来沉迷吃食,如同吹气球一样臃肿起来,连来顾家说媒的都没有一个。 而女儿才学过人,却眼高于顶,非高家长子高峥不嫁,把好不容易上门的几个媒人统统赶了出去。 故而,顾乐飞年过二十六,顾晚词也快要二十,却依然没一个成亲。 四处讲学的顾延泽很少留在家中,对自己的这一儿一女放任不管,除了学问,他什么都不想关心。 只有崔氏一个人愁啊,愁得连礼佛都心不在焉,愁得多了好几根白发。 如今好了。 陛下赐婚,虽然大长公主是烫手山芋无人敢碰,但她好歹是个女的,年轻的、女的! 只要是女的,就能生养!就能给顾家延续香火! 因此,司马妧进门的时候,崔氏两只眼睛都在冒光,盯着她上下细看,看她屁股够不够大,骨盆够不够宽,是不是好生养的样子。 司马妧今天这套修身的胡服简直就是特意方便她打量的。 依照规矩,先行国礼再行家礼,崔氏和顾延泽拜过司马妧后,才轮到司马妧奉媳妇茶。崔氏笑容满面,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过她的奉茶,将手上一对式样古朴的高古玉镯退下来,热情地为司马妧套上:“公主别嫌弃,这对镯子内平外圆又没有花纹,不起眼得很,却是真正的高古玉,时间要追溯到尧舜以前!,带上去暖融融的,而且是越戴颜色越亮。乃是咱顾家的传家宝,历代主母手手相传,保佑多子多福的好东西。” 崔氏说了一大通介绍这对高古玉镯的话,其实重点无非在最后一句,多子多福。 顾乐飞听出来了,想到昨日新婚夜自己是如何度过,再面对母亲期望渴盼的眼神,他不由汗颜。 难道要他趁着司马妧抱着自己熟睡的时候,趁机对她意图不轨? 太趁人之危了,太禽兽了,他绝对不干。 司马妧面对这对难得的镯子,迟疑道:“我平日舞刀弄剑,怕弄坏它们。” 她语气真诚,并非有意推拒,一直坐在那儿的顾延泽开口道:“无事,既然内子已将这对镯子送给殿下,那便任凭殿下处置了。” “如此,我便收下了,”司马妧郑重地双手举过头,接下玉镯,“谢谢婆婆。” 看她如此谦逊知礼,不颐指气使,不摆公主架子。冷眼旁观的顾延泽眼神沉了沉,他闹不准司马妧是真心做顾家媳妇,还是做给上头的皇帝看? 站在一旁的顾晚词以女儿家特有的细腻,仔细观察这对夫妻的表情,她从哥哥脸上看到一丝……尴尬? 为什么尴尬?莫非他们真的只是做戏,其实哥哥过得并不好? 顾晚词在心中疑惑。 只有满心欢喜的崔氏看不出端倪,一心沉浸在含饴弄孙的美梦之中。 这时候,旁边有个声音突兀插入,音量不大,语气却十分尖酸:“也只有大长公主才能忍受堂兄的这等身材呢。” ☆、第26章 声音不大,大家却都能听到,堂中气氛一时尴尬,众人纷纷侧头望向声音来源,目光责备。 说话的人是个少女,容貌不赖,衣着和首饰太过艳丽招摇,不过做工都还不错。 见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她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搅了搅手中帕子,咬唇道:“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声音细如蚊蝇,显得十分心虚。 司马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她那砂砾质感的嗓音一旦压低,威慑力十足。她身量又高,缓缓走到少女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压迫感排山倒海地朝少女压过去,少女双腿一软,吓得倒在地上哭起来:“民女、民女知错!民女不敢了,求公主饶命!” 司马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刻意收敛在西北待久了所养成的气势,面对少女,她连十分之一的威压都没有拿出来,竟然能将她吓哭? 京城的女人,都这么没用? 司马妧不知道,这少女名叫顾湄,并非镐京人士,乃是老大顾延淮的小女儿,此次借着顾乐飞尚主的婚事,特地跟着爹爹来京城见世面。 顾家老大耕地,老二经商,老三读书,兄弟和睦,携手共进,方得今日富裕。虽然顾延泽遭皇帝忌惮做不了官,不过学问好名声大,说出去也极有面子。 老大老二不知道司马妧和司马诚之间的微妙敌对关系,只知道自己的侄子尚了顶顶厉害的定国大长公主,顾家全部人都与荣有焉。 如今顾延淮最娇宠的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话,惹得大长公主震怒,众人心底埋怨顾湄没脑子,纷纷呵斥她:“还不快给大长公主和驸马爷道歉!” “我道歉,我道歉!”顾湄哭着跪在地上就要磕头,却被司马妧拦住,她单手制止顾湄要俯首的动作,躬下身来,食指和拇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脸,静静凝视着她,语调是司马妧惯有的低哑:“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气氛再次凝固。 一点不觉得自己儿子难看的崔氏在心底冷笑,不说话不出头,干看着顾湄出丑。 可是,抄着手站在一旁看好戏的顾乐飞却坐不住了。成亲时间那么短,他对司马妧的了解仅止于她的事迹以及小时候的那点印象,他记得她不是如此斤斤计较的人,可是人皆有逆鳞,说不定顾湄恰好触及了司马妧的逆鳞呢? 也对,自己这么胖,虽然她喜欢捏,可是女子皮薄,皆好面子,她一定忌讳别人通过讽刺他的身材间接讽刺她。 顾湄在地方上被人捧惯了,到了镐京依然不改那任性的脾气,他对这位堂妹没啥好感,更何况她讥讽的是自己,让她吃个教训有何不可。 不过司马妧的气势着实有些惊人,顾乐飞从看戏到开始担心是否太过。 顾湄毕竟是大伯最宠的女儿。大伯从一个庄稼汉到地主,这么些年无论贫富一直对父亲很好,本身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司马妧捏住顾湄下巴的时候,他急得不知所措,双手发抖,苦于自己笨嘴拙舌,只好拿求救的目光望着顾乐飞,讷讷道:“小、小白啊……” 有没有搞错,居然叫他的小名。顾乐飞叹了口气,站出来调解道:“殿下,小女孩乱说话,还请让她给殿下赔罪。” 司马妧不说话,只转头瞥他一眼,随即又继续回头盯着顾湄不放,冷冷道:“不过是让你重复一遍刚才的话,竟有这么难?” 不听?顾乐飞轻轻皱了眉,内心颇为纠结。 难道一定要上前以身体引诱,让她捏捏自己,哄得她心情舒畅,她才肯放过顾湄? “不、不难……嗝……不难……”顾湄被司马妧盯得不敢哭,反倒丢人地打起了嗝:“我、我重复,嗝,重复……” “也、也……嗝,只有大长公主才、才……嗝……才能忍受堂兄的这等身材……嗝……” 顾湄断断续续重复了一遍,其间打了好几个嗝,司马妧却十分耐心地听完,然后收回捏住她下巴的手,直起身来。 顾湄当即软软趴在地上,身体居然动弹不得。她伏在地上,听见大长公主的声音在头顶沉沉响起:“我倒不觉得,顾乐飞的身材有多么难以忍受。” 什么?顾湄茫然抬头,便见大长公主回头,与她那胖得不行的堂兄两两对视。公主过于冷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那双冰霜一样的琉璃色眸子里闪现出愉悦的光辉。 “他胖得很可爱。” 顾湄当即呆住。 不仅是她,除了喜滋滋的崔氏之外,包括顾延泽在内的所有人都呆愣当场。 莫非,莫非大长公主和驸马真的是两情相悦? 怎么、怎么可能呢? 真相只有顾乐飞自己清楚。他懂,司马妧那句“胖得很可爱”的内中深意,就是他、很、好、捏。 多么悲催的真相。 可是,他又必须承认,当司马妧回头朝自己微笑的那一刻,他感到十分舒服,十分开心。 她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虽然她不嫌弃自己的原因比较奇怪,但是…… 但是什么呢? 顾乐飞也说不上来。 反正,很开心就对了。 顾乐飞表达开心的方式很简单,便是要把令他开心的人最喜欢的东西送给她。 可是他并不知道司马妧喜欢什么。 “殿下平日喜欢做什么?”晚上皇宫有宴,拜完舅姑后,顾乐飞便趁着还有时间,带司马妧参观一下顾府,以及他以前住的地方。 司马妧做事一向专注,他带她参观,她便十分认真地四处观看,故而顾乐飞突然提出问题,她没来得及思考,只下意识回答:“捏你。” 此话一出,她就觉得貌似不妥,侧头一看,人肉团子的表情果然凝固住,一脸无奈地望着她:“殿下,顾某所指,是除了我之外的爱好。” 他无奈的时候眉毛耷拉,显得十分无辜可爱,好像束手就擒等人来捏一样,司马妧手指发痒,左右看四下无人,便毫不顾忌地捏了上去。一边捏来捏去,一边答道:“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何爱好。若非要说,美酒、宝马、兵器,这些物什我较为偏爱。” 感觉自己的脸像面团一样在她手下搓圆捏扁,无奈至极的顾乐飞伸手一指槐花树下,道:“如此,殿下不妨尝尝我亲自酿的青梅酒,还埋了几坛在树下未取出。昨日匆忙,没来得及让殿下品尝。” “是么?青梅酒?”司马妧眼睛一亮:“我很喜欢。”她是喝过这种酒的,河西走廊上的商路那样繁华,货物繁多,千奇百怪,她所见识过的比镐京人多得多。 听闻她喜欢,顾乐飞心中微微一松:“还请殿下放开我,顾某这就去为殿下挖出来。” “哦,那……好吧。”司马妧依依不舍地放开人肉团子,得到喘息之机的顾乐飞迈开短腿,一路飞跑。快速拿了小锄和酒盏来,挖出记忆中方位的酒坛子,倒入酒盏,递给司马妧。 司马妧先闻了一下:“酒香甘醇清冽,是好酒。小白,你这酒的青梅所浸泡的酒浆度数不低,是从身毒来的制酒法?” 顾乐飞点了点头,本想赞一句殿下果然识货,可是突然觉得她的话似乎哪里不对。 “殿下叫我……小白?”顾乐飞愣愣地问,他感觉面前人的手又在自己身上捏来揉去了,司马妧理所应当道:“对啊,我听见大伯如此叫你,可是你的小名?倒是十分贴切呢。”又白又嫩皮肤好,松松软软手感棒。 “确是……顾某的小名,不过……”顾乐飞面有难色,他真的不喜欢“小白”,很像猫猫狗狗这等宠物名,当司马妧叫出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浓了。 一想到日后她一边唤自己小白,一边对自己上下其手摸来捏去的场景,顾乐飞不由得背脊一寒,忽觉前途黑暗,日月无光。 而在院墙的一扇花窗前,假装自己路过的顾晚词瞥见了院内的长公主和哥哥,先前奉茶的时候她便直觉哥哥和公主间气氛微妙古怪,怀疑哥哥有难言之隐的她想借此机会看出真相。 从她的角度能司马妧的侧面和顾乐飞的背影。两人正在品酒,没有异常,而且总是没什么表情的长公主居然勾着唇角,好像在笑,她的手一直在自己哥哥身上动来动去。顾晚词一时害羞,不敢细看,匆匆走掉,可是心里一直印着这一幕,疑惑万分—— 莫非,莫非大长公主青天白日的,竟然就敢调戏哥哥? ☆、第27章 当夜晚宴在皇家御苑芙蓉园举行。因这只是一场为大长公主和驸马办的夜宴,并无严肃的政治目的,女眷也可出席,故而十分热闹。 其间,一直有人向司马妧敬酒。 英国公单云、御史大夫赵源、门下省侍郎钱方友等老臣是最先行动的,以此表示对大长公主的支持。而后睿成侯齐昭之、惠荣侯世子赵择等等立场模糊的人也紧随其后,然后才是宰相之首高延和他的一干“同僚”向司马妧敬酒。 高坐台上的司马诚注视着下头的一切,摇晃着手中西域进贡的夜光杯,眯了眯眼,淡淡道:“你父亲身后跟着的人,可不少啊。” 高娴君的笑容一僵。 她当然知道司马诚说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怀疑她父亲有结党营私之嫌。 她微微低眸,向他展现自己最美丽也最柔顺的一个角度,微笑道:“趋炎附势,谁不会呢,若非陛下看重父亲,那些人如今跟着的,不知道又是谁呢。”她语调温婉柔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坦坦荡荡,根本不为司马诚的质疑而惊惧。而她言下之意,高延今日富贵全由司马诚赐予,无论高延是否有结党嫌疑,他都逃脱不了司马诚的控制。 司马诚当然听得十分舒坦。 他侧头瞧了一眼身边的女人,轻笑一声,将她搂入怀中,亲自将夜光杯中美酒喂给她喝,同她耳语:“爱妃聪慧知礼,深得朕心。” 烈酒入喉,高娴君白皙的面庞上泛起丝丝红晕,她斜眼娇嗔地瞪一眼司马诚,目光流转间,别有一番妖魅风情。比起后宫中那些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少女,她虽然美貌依旧,却已逐渐不再年轻,可是要抓住司马诚的心,不仅仅是美貌就足够的。 司马诚看得心头一热,仿佛又回到她与父皇周旋,而自己偷偷摸摸和她暗通款曲的日子。 不过他好歹没忘了另一件要嘱咐她的事情。 “爱妃难道不觉得,我这亲爱的皇妹太没有女人味了么?”一手搂着高娴君,司马诚的目光留在笔直站着接受众人敬酒的司马妧身上,仿佛感叹又仿佛是暗示:“如今天下太平,已不需要她继续做女将军,既然她已成亲,还是学习一下如何做个本分持家的女主人为好。只是不知道,谁能教她这些?” 高娴君的睫毛轻轻一颤:“臣妾愿为陛下分忧。” “爱妃果然深得朕心。”司马诚热气哄哄的鼻息喷洒在她脖子上,高娴君却短暂地分了神。她望着站在水榭上的司马妧,无法理解她每一次敬完酒后,为何会侧头对着顾乐飞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甚至还注意到,有好几次都是顾乐飞主动上前为她挡酒,只是他身体肥胖,数次无意识地将敬酒的官员挤到水边,令那些人差点失足落水。 看起来……真是夫妻恩爱的模样。 高娴君的心里莫名涌出些许烦躁。曾经她心里有多么期待这位大长公主和驸马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如今看见他们恩爱就有多么恼怒。 顾乐飞的这副样貌,扔在大街上白送都没人要,她竟也下得去口? 高娴君本来应该觉得讽刺,觉得可笑,应当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看这一胖一瘦,一猥琐一英武的夫妻档表演,可是她却静不下心来,反而烦躁不安。 这或许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感觉到,这夫妻二人对望的眼神是那般纯粹,而这种纯粹,自从她嫁给前太子司马博后,就永远失去了获得的权利。 高娴君想得着实太多 。 司马妧望着自家驸马的眼神当然纯粹,她酒量好,顾乐飞的也不差,只是顾家二郎因着酒意微醺,皮肤变得粉红粉红,看起来更可爱,让她更想捏一捏。 顾乐飞岂会不知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抗拒,反而要对她微笑,表示欢迎她做任何事——因为背后有道利剑一样的目光始终黏着他,从不解、到沉思、到警惕、再到杀意,令他如同芒刺在背,不得不对司马妧表现出十二分的顺从和喜爱。 这道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来自骠骑大将军楼重。 楼重很了解自己这个外孙女,决不会为不喜欢的事情折腰,虽然她碍于形势接了圣旨,但如果不喜欢驸马,她绝对会表现在脸上。 那么问题来了,顾家这个小子,名声不好,长得难看,满身肥肉,有哪点值得她喜欢?楼重忽然想起西域有某种可致人迷幻的药,苗疆女儿也有情人蛊可拴住爱人的心,莫非是这个死胖子用此类药物蛊惑了他外孙女? “楼老将军,顾某敬你一杯。”正当顾乐飞被楼重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时,难得也被邀请入宫的顾延泽及时为自家儿子解了围。 对于文化人,大老粗的楼将军还是相当尊重的:“顾先生,楼某也敬你一杯。”顾延泽笑笑,将杯中酒豪爽一饮而尽,他已经十多年未踏足这里,不由触景生情:“景还是这些景,人却老了。”他多年奔波全国各地讲学,风尘仆仆,餐风饮露,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多半,皱纹爬满脸部,看起来颇为沧桑。 楼重侧头,打量自己外孙女的这位公爹,只觉得此人意志消沉,好似生无可恋。这种场合,他不便多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朗声笑道:“老夫已到古稀之年尚且不肯服老,顾先生还年轻得很啊!” 感觉背后危机解除的驸马爷轻轻舒了口气,凝神下来,听见自家的公主殿下正在默念:“胡子特别长的是英国公单云,右眉角有颗大大的黑痣是御史大夫赵源,肚子特别圆挺的是少府寺监卢尤亮……” 她念念有词,顾乐飞哑然失笑:“殿下此法,倒是容易记人。” 此时正好是无人敬酒的空档,司马妧方得机会和他说两句抱怨:“我的记性一向不错,只是今日来的大臣实在太多,我只能用此法强行记忆。至于那些小姐夫人,衣着打扮都差不多,又画着相似的妆容,我是真的头痛,怎么也记不住。” 大臣太多? 顾乐飞微微皱了眉:“殿下进京已有数月,竟并未见过那些大臣?” “多数皆未,”司马妧轻声道,“成亲之前,陛下命我居于皇宫后院,见外臣有所不便。” “如此。”顾乐飞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已明白个中缘由。司马诚当然不希望她和外臣接触过多,更不希望她听见关于驸马肥胖的任何风声,未免夜长梦多,巴不得她赶快出嫁了事。 就算卸了兵权,她也仍是司马诚的眼中钉、肉中刺。 只是不知道,下一步,他打算如何对付她? 顾乐飞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坐于高台之上的皇帝与贵妃,随即对着来敬酒的人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过多的肉挤压着他的眼,使得他眼中那抹带着讽刺的沉思之光无人察觉。 送走了这一波人后,司马妧左顾右盼,好似在找什么人,但是又找不到。她奇怪道:“我儿时离宫,年岁虽小,也还记得四五位皇叔和皇弟,此次回京,这些人怎么一个也不见露面。” 顾乐飞勾了勾食指,站立在旁的侍从顾吃顾喝立即摆了摆袖中的手,示意无人听见。顾乐飞颌首,状似十分亲密地拉住她的手,领她走到无人的树下一角,贴着她站立,似乎不胜酒力要靠她扶的样子,虽然丢脸,但是很符合他没用的形象,而且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搅他们。 虽然在他主动拉司马妧手的过程中,被她趁机捏了肉掌十多次。 “殿下记得的是哪几位?”他继续轻声与她交谈。 谁知司马妧偷戳了两下他又圆又弹的肚子。 这个女人…… 顾乐飞满头黑线。 “嗯……七皇弟和九皇弟,他们来母后宫中的次数较多,还有八皇叔和十二皇叔,最爱送我礼物。”谈及这些人,司马妧的面上中禁不住浮现出怀念。她自己也没想到,已经褪色的幼年记忆还能被自己翻出来,皇家虽然少亲情,但并非没有。 “这些人,殿下以后莫要提了,”顾乐飞语气淡淡,“除了太原守陵的十二王爷,其余的都已薨。” 薨? 这实在是一个太简单、信息量太少的词,可是这些人竟然都死了,背后未言说的意味是何等深长。 顾乐飞说完,迅速抬眼瞧了瞧司马妧面上表情,她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是那样明显,丝毫不懂伪装一下。意识到这一点的顾乐飞忽然有些明了过来,即便司马妧能将河西走廊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也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管理一方土地和权力斗争,是有根本差别的。 “殿下,莫让旁人发现你的心思。”顾乐飞悄声提醒,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摸了摸,好掩盖她的惊讶神情。仿佛是十分熟稔的亲密动作,不过在场见到这一幕的人只觉得驸马黏在公主脸上的大肥手十分滑稽有趣,谁也不知道他是第一次对司马妧动手动脚,摸上去的那一刻他心里是多么紧张。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的神色,却发现她对自己过于亲密的举动无动于衷,眉间浮现一抹深思,显然在思考那句话的背后含义。 顾乐飞感到莫名的失落。 “今日夜宴,殿下最好也莫要皱眉。”顾乐飞又提醒道。进而,他的心里感到好奇,在这座风云诡谲、人人都带着面具的镐京城中,这位不通政斗的大长公主会怎样生存下去? ☆、第28章 昨夜顾乐飞还在担心别人,今日他就只有担心自己的份了。 司马妧的话,从来不是说着玩玩。她要驸马爷每日清晨随她锻炼,顾乐飞即便豁出面子赖床不起,她命人扛也要把他扛到校练场。 而最丢脸的不是被人扛着走,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扛着走。 你以为公主府的校场只有大长公主殿下一人? 错了,大错特错。 别忘了她从西北边关带来的七十卫兵,这些人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嫡系,每一个人打胡虏都是以一当十的老手。如今他们主要负责公主府的安全,因为公主府人口稀少,故而除去巡逻站岗的卫兵,每日清晨跟着司马妧一起练武的,约莫五十。 于是,我们圆嘟嘟胖墩墩的驸马爷就在这五十个精壮汉子的注视下,被人拽住双手双脚,十分无情地扔进校场。 面对五十人不怀好意的目光,顾乐飞感觉到了来自整个世界的深深恶意。 这些人自愿远离故土、放弃升迁的机会跟随司马妧入京,对她一人的忠心远超于对大靖的忠心,故而对于这个无才无貌还帮着皇帝剥夺司马妧兵权的家伙,没有一丝好感。 望着这个站在校场中央格格不入的胖子,不少人暗自偷笑,心道殿下一定是受不了他,要给这家伙一个下马威瞧瞧。 最善观人表情的顾乐飞岂会不知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回头望向一身劲装、发髻高束的司马妧,疑惑地问:“殿下不是最爱我的满身肥肉么?” 这家伙在说什么?在场的老兵们个个瞪大眼睛,面面相觑,殿下就喜欢胖子?不可能,怎能可能! 这话恰恰就是驸马故意说给这帮老兵听的。 可是他忘了,胖到自己这种程度,已经是“胖到深处自然萌”的高级别。即便他不会卖萌撒娇,不过撑开的眉眼自然展现出的纯然无辜,可怜兮兮耷拉下来的眉眼,被肉挤压而嘟起来的嘴,都让司马妧看得心头一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同时耐心道:“待你晚上不再打鼾,身体康健了些,便可以停止晨练。” 她一伸手顾乐飞就知道她想干什么。眼看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捏自己,顾乐飞眼皮一跳,十分警觉地后退两步,先前被人扛过来已经够丢脸的了,若再被她公然捏上两下,颜面何存? “顾某知道了。”驸马爷飞快地回答完毕,迈开两条小短腿,飞速跑到队伍末端站好,也不再抱怨晨练,只想离司马妧越远越好。 见状,队伍里有人悄然侧头,喊了旁边的人一句:“老大。”喊完他也不说话,只是朝对方嘿嘿一笑。 被称为老大的,正是司马妧所任命的卫兵队长符扬,他从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兵到后来的轻骑兵佼佼者,再到司马妧的卫队长,对大长公主的拥护几乎到了不加分辨的狂热程度。战友嘿嘿一笑的个中深意,不止是他,听见的人都明白。 趁着晨练,给咱们尊敬的驸马爷一点苦头尝尝呗? 简直是正中符扬的下怀,不过他还记得要小声嘱咐:“别让殿下发现。”刚才看来,殿下似乎还挺疼驸马的,真是想不通…… 早晨的锻炼是普通的负重跑、拳术和刀法,晚上还会有对打和马球等类似游戏的项目,只是基本的保持体力、耐力、速度和反应的训练,比起西北边军的训练强度小很多,可是对顾乐飞来说,只是跑步就累得他气喘吁吁。 更别提有意无意拿肩膀撞他的家伙,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横过来的一只脚,根本看不清是谁,好几次险些让他绊倒。 几次略施小计都未得趁,队伍中有人惊讶:“哟,还是个灵活的胖子!” 顾乐飞懒得看是谁在调侃,冷笑道:“偷偷摸摸算……什么本事,有种、有种在你们殿下面前公然对付我。”话说得很硬气,其实他的脸已经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大半衣物被汗浸湿。 这些人看在眼里,知道这胖子是死鸭子嘴硬,有人冲动地捋起袖子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他。却被符扬制止,他望着跑在队首的女子背影,看见她似乎回头朝这边望来,便轻声道:“别让殿下发现。” “停。”随着司马妧发出口令,整个队伍齐刷刷停了下来,顾乐飞管不得形象,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符扬看见殿下朝顾乐飞快步走来,不由得有些妒忌,横了地上的胖子一眼,冷冷道:“驸马,咱们来日方长。”只要他天天跟着大家晨练,还怕没有给他吃瘪的机会? 话分两头。 公主府晨练进行中,顾府那边也忙碌不已,崔氏清晨起来检查昨日煲上的乌鸡汤是否好了,又命顾晚词起床后快些打扮,亲自把汤给公主送去补身子。 “大长公主是个和善人,你莫要再想那高家郎君,高宰相如日中天,人家长子即便娶继室也不会是你。还是多和你嫂嫂搞好关系,让她留意还有哪家郎君不错,请她让陛下为你指婚,即便出嫁的时候年纪大点,陛下赐婚也是足够体面的了。”崔氏唠唠叨叨一大堆,听得顾晚词有些烦,她的母亲多年不问世事,一心礼佛,没了以前的干净利落风范,也不知道司马妧在朝中的地位何等敏感,只一心沉浸在含饴弄孙的美梦中。 不过她也不想破坏母亲近日难得高涨的情绪,便接过汤盒上车,默默应一声:“知道了。” 公主府的卫兵是认得她的,进府之后的守卫稀少,她没受任何阻拦便进了内院。公主府人少,安静,顾晚词一面走,一面想着一会该说些什么,这时候,突然一声震天响的“喝”!吓得她身后的两个丫鬟齐齐尖叫,她提着汤盒的手一抖,险些把乌鸡汤给撒了。 什么声音?怎么回事? 顾晚词来不及反应,脚已跨入通往校场的门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数十个男子赤着的精瘦上身,上面的汗滴和一鼓一鼓的肌肉在运动中看得分外鲜明。 至于队伍最末的那一个白花花的人,已被她完全忽略。于是只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骤然在公主府上空响起。 “啊!!!” 顾晚词丢了汤盒,提着裙子捂脸转身就往外跑。 这声惊叫吓得五十卫兵每个人的心脏抖了一抖,大伙面面相觑,最后是符扬忐忑不安地站出来:“殿下,咱们、咱们是不是吓到顾小姐了?” 司马妧没说话,她看向顾乐飞,于是大家也跟着她一起看向顾乐飞,被一群人目光灼灼盯着的驸马爷摸了摸鼻子,无辜道:“大清早的,她来公主府干什么?” 这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令公主府外马车中人也抖了抖,差点把装着邀帖的盒子给扔了。 “大长公主习惯清早练声?”来人递了腰牌给门口卫兵看,一脸疑惑。此人面白无须,声音较平常男子细,正是曾经遵照司马诚旨意,陪着司马妧出宫的梅江梅常侍。 门口的卫兵也觉得十分疑惑:“这、这不是殿下的声音啊。”虽然通常女子扯开嗓门尖叫的声音都差不多,但是司马妧嗓音沙哑独特,即便尖叫也绝不会是这种声音。 虽然,从来没人听过司马妧尖叫。 梅江奉端贵妃高娴君的命令,来给大长公主递赏菊会的邀帖,他心知这可以算是特地为司马妧举办的宴会,务必要使她融入京中贵妇圈,成为一个喜欢衣裳妆容、珠宝珍玩乃至琴棋书画的一般贵妇。 不过梅江对于高娴君能否成功持保留意见。他和深受司马诚信任的冯常侍不同,他曾经伺候过先皇昭元帝,有一个秘密他一直深埋心底,那边是昭元帝同意司马妧离京,并不仅仅是因为司马妧自己的请求,还因为她降生之时曾有高僧下的一句谶语。 谶语的大意是,此女若养于深宫,必克亲近之人,若长在边塞,则扭转国运,救民于水火。 司马妧生来就是要做女将军的。不然以昭元帝之多疑,怎会轻易将西北边关托付于她? 这种人,会被端贵妃改造?梅江一面在心底摇头,一面步入公主府中,迎头便撞见花容失色的顾晚词。 “顾大小姐,方才是你在尖叫?”梅江见她的脸色白了又红,十分古怪,不由更为好奇:“出了何事?” “无事,无事,是我妹妹大惊小怪了,”一人从院中走出,朝梅江拱手笑道,“梅常侍安好?” “托驸马的福,老奴一切都好。”梅江很习惯这种客套话了,所以完全是下意识的回答,待他回答完毕才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啊? 大清早的,顾乐飞一脸汗涔涔,赤着胳膊打着膀子,露出他这一身白花花、里三层外三层的五花肉,是想要干啥? 减肥吗? ☆、第29章 镐京城中没有秘密,很快的,大长公主清晨带着卫兵在校场锻炼,被小姑子撞见这些男人个个光着膀子的消息传遍了帝都上层。得知这一消息的司马彤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司马妧这是忍不住了?自家驸马胖得像头猪,别说圆房,看着他那身肥肉都恶心吧!瞧瞧,她终于对自个儿的侍卫下手了?”承袭前朝,大靖女子的地位不低,寡居的公主把身边人养做情人的也不稀奇,故而司马彤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她的这位姐姐。 她的侍女在旁边轻声提醒:“可是,驸马也在校场上跟着一块晨练……”话未说完便被司马彤横了一眼,怪她多话。 侍女不敢吱声了。 司马彤冷哼一声:“就顾乐飞那个猪样子,还想减成玉面郎君不成?痴心妄想。” 知道这位公主脾气不好,侍女不敢接话,只小心问道:“公主,那……贵妃娘娘递来的赏菊宴帖,您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当然要去!”司马彤慵懒卧榻,揽了揽髻上的凤蝶鎏金簪,眯眼笑道:“这可是专为我那皇姐准备的,也让我一块去教教她,正经的皇家公主该是什么样的,别成天有事没事和一帮身份低微的男人混在一块。” 那边司马彤大言不惭地说要教司马妧规矩礼仪,这边司马妧望着高娴君送来的帖子发呆。 梅江把帖子送到后还没走,见她表情不对,便试探着问:“大长公主可是有何难处?” “没有,”司马妧摇了摇头,如实道,“只是我是第一次参加全是女眷的聚会,不知道她们都喜欢干什么?” 梅江笑起来。他不笑还好,一笑就是一脸包子样的褶子,显出他年纪很大:“无非就是曲水流觞,品酒论诗,投壶行宴,聊聊女人家的事情。贵妃娘娘此举,便是想让公主早些融入京中贵妇圈子,日后多多走动,也办些宴会之类,方才不觉日子无聊啊。” 听到最后,站在一旁的顾乐飞仔细看了一眼梅江,他感觉到这个老内侍话中有话,似乎在向他们提醒什么。 司马妧颌首:“多谢梅常侍告知。” 梅江拱拱手准备告辞,不过走前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来,笑眯眯地回头道:“若觉京中无趣,先皇封给殿下的食邑不是在太原府附近么,去那儿走走看看,这日子也就慢慢消磨掉了,习惯了便不觉无聊。” 哦?太原府? 顾乐飞不动声色问道:“敢问梅常侍此言,是谁的意思?” “老奴随口一说,殿下听听便罢。”梅江深深埋首行了个礼,告辞离去。 司马妧沉默片刻,忽然道:“太原府有什么?” “那只有殿下去看看才知道了。”顾乐飞望着梅江的背影,陷入思虑。他记得这老宫人以前是跟着昭元帝的,当年嘉峪关大捷,北狄王被司马妧斩于刀下,昭元帝赐她食邑万户,地点却在太原,这一点的确古怪。 不过这件事只能先记在心里,以后再说。因为以现下情况,司马妧肯定出不了镐京。且不说皇帝对她的戒心尚在,最近他听闻司马诚最近打算实习税法改制,要将许多杂税合并为一,触及各层利益,当下正值敏感时期,他不可能放司马妧这么一个大杀器离开。 这一点司马妧也很清楚,故而她没有再问。 “这个什么赏菊宴,殿下要去吗?”顾乐飞捏着高娴君送来的帖子,左看右看,一副很嫌弃的样子:“一群长舌妇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还想把你变得同她们一样,真是……”亏司马诚想得出来,什么馊主意。 “要去。婚礼事宜都是端贵妃一手操办,她帮我不少。” 闻言,驸马爷一脸古怪地望向自家公主殿下,他很想说高娴君那是为了靠你博个好名声,我以后上位当皇后坐铺垫,你们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不过看他家公主坚定的目光,还有感谢的神情,他便把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全部吞了回去。 算了,她看见表面的结果就好,背后那些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不要说出来让她糟心。 * 顾晚词今日着实过得很狼狈。她的一声尖叫惊吓到了大半个公主府的侍卫,还被宫里来的梅常侍撞见,虽然后来哥哥向她解释了这是晨练,大长公主还屈尊郑重向她道歉,可是她回家的时候依然觉得十分丢脸。 更丢脸的是,她夜晚梦中竟然梦到了那小麦色的、滚着汗珠的、有胸肌有腹肌的男人上身……真是难以启齿的丢脸。 难道、难道真是年纪渐大,思、思、chun了么? 五日后端贵妃在宫中办的赏菊宴,邀请了诸多的京中贵妇和待嫁小姐,明月公主等几个公主会来,最重要的是定国大长公主受邀出席。 以顾晚词的身份本来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等聚会,可是谁让她嫂子是大长公主,而崔氏又巴望着她在那些贵妇人面前多露面,好有机会嫁出去。 故而纵使顾晚词不乐意,也不得不坐上了公主府的马车。 司马妧今天的打扮很好看。一身紫色绣金花蝶的女式胡服,发髻高束,只插一钗一簪,眉梢飞扬,额心一点朱红,既英气勃勃,又不失女人味道,十分适合她。 早早抵达公主府的顾晚词知道,本来司马妧那两位负责衣装的侍女打算按照京城流行的大花裙、堆云髻给她打扮,是她哥哥制止并且亲自操刀,一手为司马妧安排了这身装扮,额心的朱红还是他亲自点上去的。 顾晚词还记得自己这位皇嫂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十分惊奇的样子:“你的手艺和我外祖母一样好呢。”司马妧的外祖母,那就是楼夫人了,她出嫁时的打扮便是这位老夫人亲自来的,楼夫人的确十分了解如何突出自己外孙女的优点。 这……算是称赞? 她哥哥嘿嘿一笑:“好说,好说。” “你从哪里学来的?”她的皇嫂十分好奇地问,真的是纯然的好奇,并无其他意思。不过顾晚词却发现自己哥哥脸上闪过的一丝尴尬,他摸摸鼻子,含糊道:“在镐京城待了那么久,看过的女人那么多,看也看会了。” 她皇嫂不疑有他,顾晚词却在心里哼了一声,没戳破。十多年前的顾家二郎还是玉面潘安模样,风流倜傥,吟得一手好词,乃是秦楼楚馆常客。她当时还小,也听奶娘说过,好些花魁对他暗许芳心。故而,这些女儿家的脂粉玩意他最清楚,没想到如今手艺还没落下。 似是瞥见自己妹妹不屑又鄙夷的眼神,顾乐飞又心虚又紧张,悄悄背过公主殿下,对着妹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顾晚词冷笑,以口型无声对他说:“现在知道后悔了?” 早干嘛去了? 顾乐飞还不放心,送二人上马车的时候还拽住顾晚词,特意在她耳边叮嘱:“别和殿下说我以前的事情!” 顾晚词嗤了一声:“不说就不说。不过你那些事迹,我不说,她就不知道了?” 顾乐飞怔了一怔。她……当然应该知道,赐婚前即使她不查,她的下属会不查? 她只是……不在乎吧? 这个认知令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刚刚为她点朱砂时的满心喜悦和得意也随之消散无踪。 顾乐飞不清楚她究竟在乎些什么。 拿今日的宴会来说,她知道端贵妃的意图,却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可见她根本不在意,也不认为高娴君能成功。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心智坚定,谁能改变? 顾乐飞深深望着马车,仿佛在透过车厢望见马车众人。 此时,他妹妹也已钻入马车,司马妧朝他挥手,见他愣神,便伸手捏了捏他,淡笑道她要走了,神色自若,没有半点首次赴宴的慌张。 唯有顾乐飞驻足在府门前,神思不属。 镐京的布局以朱雀大街为界,分东西两侧,而皇宫位居北端正中央,皇宫外是中央衙署区,三省六部的官员办公皆在此处。公主府的马车走过朱雀长街,恰与从衙署出来的一辆马车迎面碰上,而因为建制原因,公主府的马车宽度较大,如果它不让路,司马妧的车不好通过。 按照尊卑规则,这辆车是该为司马妧的马车让路的。 只是当车夫沉声报出“此乃定国大长公主府邸车马”的时候,对面的人非但不让开,倒掀了帘子,露出车主那一张光洁如玉、俊美无匹的脸来。 顾晚词透过车帘望见那人,呼吸一窒。 是高峥。 “车内可是大长公主?莫非要去宫中赴宴?哦,忘了,微臣该下车给殿下行礼才是。”高峥淡淡问,没有一贯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的神色十分疏离,眼神冷漠,好像和司马妧有仇一样。 连爱慕高峥的顾晚词也看不懂了,因为他此举实在过分。要行礼就快行礼,却又坐在马车上不动,堵在路中央不让人通过,是想要怎样? 一时间,她忽然想到那个高峥和自己皇嫂曾有口头婚约的传言。 莫非……他是故意的? 顾晚词偷偷侧头打量司马妧,却没从她的面部看出任何端倪,司马妧十分自然地说:“不必多礼,烦请高主簿的车让让路。” “李阳,走了。”她这句话是对车夫说的,驾车者也是她的卫兵之一。 高峥望着公主府绝尘而去的马车,用力攥紧拳头,心中说不出的懊恼失落。 他刚刚,怎么就和她赌上气了呢? 只是想今日幸运,能见她一面,怎么自己说出口的话,非但不得体,还尽是埋怨的口气?就算嫉妒她宠爱顾乐飞那小子,也、也不该表现出来的啊。 高峥后悔不迭。 ☆、第30章 司马妧来的时候,已有不少贵妇小姐都到了,正值金秋,此时还未流行吃蟹,故而赏菊、吃新鲜瓜果、谈天戏乐,是镐京女眷秋日聚会常做的事。近来由于青梅酒在帝都受欢迎,今日来的每个女子桌前皆摆了一小壶澄红酸甜的青梅酒,乃是南诏进贡,虽然度数不比公主府的那么高,口感却更适合女子。 明月公主司马彤倚在高娴君身边,一副与她关系极好的样子,任身边侍女轻轻摇着扇子,离此五十步外的另一座凉亭中有一女在弹琴。见司马妧带着顾家那个大龄待嫁的老姑娘一块来了,司马彤掩着帕子轻笑:“皇姐真是姗姗来迟呢,不成,得罚一罚才是。” 她敢仗着司马诚的宠爱不向司马妧行礼,一来便要罚她,在场的其他女眷可没有这个胆子,纷纷下座屈膝,恭敬地唤一声“大长公主安”。 司马妧琥珀色的眼珠轻扫了一圈在场女眷,随即回头看向司马彤:“你想罚什么?” “皇姐久居边关,酒量定然很好,所以这酒是万万不能罚的,”司马彤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朝着另一处凉亭中的琴台位置一指,“便罚皇姐弹上一曲罢!”她笑容满面,心里得意极了。她早差人上楼府悄悄打听过,楼老夫人从小就为司马妧的琴棋书画发愁,她这个皇姐,除了会打仗,别的什么也不会。 高娴君微微皱了下眉。 司马彤此举,无异挑衅,万一司马妧拂袖而去,她的这场宴便白办了。但是碍于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她又不好拂了司马彤的面子,只好微笑不语。 “我不善抚琴,剑舞倒是可以一试,”司马妧长臂一伸,从路边折下一根树枝来,又侧头对身边的顾晚词道,“你替我弹一曲《秦王破阵乐》罢。” 顾晚词欣然颌首,朝凉亭走了过去。走近才发现,那亭中弹琴的人是司马彤的小姑子,赵择的妹妹赵衣伊。见来的是顾晚词,赵衣伊霸着琴台不放:“大家要听大长公主的琴声,你过来做甚?” 司马彤也立即道:“对呀皇姐,我们都想听你弹琴呢,你便奏一曲,好不好嘛?”她拉下脸来扮作撒娇的小妹妹状,只是她今日盛装打扮、满头珠钗,要扮纯真少女还真是不太合适。 那根极寻常的树枝在司马妧手中挥舞两下,发出簌簌的破空声,她恰是迎风站立,一根树枝随意拿着,也有击剑的英姿。面对司马彤不怀好意的撒娇卖痴,她不为所动,淡淡扫了这位明月公主一眼:“我说,我的琴弹得不好,便给大家舞上一剑。你——没有听见?” 没来由的,司马彤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那是人在几万年进化中所形成的对危险最基本的反射,对强者最本能的感知,连司马彤的理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的潜意识已为她做出“噤声”的选择。 旁边坐着的女眷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觉得大长公主极有气势,又见明月公主的脸白了一下,大家面面相觑,都不说话。 顾晚词居高临下瞥了一眼讨厌的赵衣伊,即便狐假虎威她也觉得畅快:“听见了么?还不让开!” 顾晚词的琴和她的画,在镐京都是有名的。 指尖抚琴,素手挑弦,轻轻一拨,杀伐铮铮。 而随乐声舞动的大长公主,看愣了所有人,甚至有人举起杯中青梅酒,却忘了喝下去,手一松,咣当落地。 她的剑舞,侧重的是剑而非舞,少柔美,而多铁血。那一根不起眼的树枝,在她手中似是真正的上古神兵,征伐四方,平定宇内,开万世太平。 相比之下,顾晚词的琴技,竟然都不够看。 一曲秦王破阵乐终了,四周一片寂静。 “便就如此吧。”司马妧淡淡笑了一下,随手将树枝扔出,恰好插在泥土里,说不定来年春天,这树枝还会生根发芽。 好帅气。 先前还不肯让座的赵衣伊呆呆站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无限崇拜面前的女子,想起自己刚刚还听皇嫂的暗示难为她,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高娴君最先回过神来,她亲自起身来请司马妧:“殿下辛苦,快坐下喝点酒浆,吃些瓜果。”她的本意是化解司马彤和司马妧之间微妙的敌对氛围,可是待她回过头去瞧,才尴尬地发现,原本是准备给司马妧的位置,却被司马彤大喇喇占住了。 在场的女眷都是机灵人。 “殿下坐这里,这里临水,凉爽有风!”太常寺右丞刘彦的小女儿第一个积极发言。反正这只是女眷聚集的赏菊宴,并不十分讲究尊卑座次。她完全被大长公主的举手投足和周身气质给迷住了,她才不想管明月公主打的什么坏主意呢。 “不,不,还是我这里好,正对着开得最好的一簇菊花!”绥平侯的次女也忙不迭地自荐。 “皇表姐快来坐我这儿吧,我都没和皇表姐说过几句话呢!”这委委屈屈又期待万分的声音来自琪安县主。 “那群小姑娘家家吵得很,大长公主不如坐这儿,我们这些常年不出京城的深闺妇人,都极想听殿下说说西域和边关的事儿啊。”英国公世子的正室说道,随之门下省右丞之妻钱夫人、秘书郎李离的夫人……等等几个也纷纷附和。 “你、你们……”司马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皇姐这是受到欢迎的表现,她气得脸通红:“你们住嘴!皇姐当然要坐我这里!”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司马妧坐了她的位置,她坐哪里去? 司马妧觉得她们的反应都很有趣,却谁的话也没答应,只回头对一侧的宫女吩咐:“青鸾,再要两张座椅,我和晚词坐一块。” 殿下记得我的名字!宫女的耳朵腾的一下红了,紧张又兴奋地回答:“是!”声音嘹亮。 说来也巧,这宫女恰好是司马妧未出嫁前,在永德宫中服侍过她的人,在场这样的宫女有好几个,却没有青鸾这样的好运,被司马妧点名。这些宫女看在眼里,不由得都有些嫉妒青鸾。 高娴君自然也注意到这几个宫女的异样,再扫一圈这些蠢蠢欲动的女眷们,她忽然感到头疼。皇帝陛下的任务……不好完成。 大长公主殿下出去参宴,蹲在家中的驸马获得了短暂的解放。这几天的晨练累得他半死,司马妧又不许他吃太油腻的东西,给他增加青菜水果的分量,半夜醒来发现自己饿得肚子咕咕叫,却不能动弹,因为她正把自己当做人形抱枕揉来揉去。 而今天…… 嘿嘿嘿。 感觉无人管束的驸马爷快乐得要飞起来了! 送走司马妧后,他先美美地睡了一个回笼觉,然后让顾吃顾喝驾车,送他去了饕餮阁——其实家中也有好厨子,但是他们得了司马妧的命令,他想吃的那些东西,都在司马妧禁止之列。 顾乐飞在饕餮阁点了一大桌菜,决定美美地消磨掉一个下午,晚上回去,她肯定不知道。望着面前肉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的十六七盘珍馐,顾乐飞搓了搓手掌,奸笑两声,握筷,开动! 好景不长,他没吃多久,便听得饕餮阁下一阵吵嚷,听声音都是血气方刚的男人,甚至偶尔蹦出来的几个声音很是耳熟。 推开窗门一看,顾乐飞的眼皮不由一跳。 楼下两拨人,加起来二十来号,吵嚷成一团,大有挽起袖子打架的趋势,完全堵住朱雀大街的路。 第一拨,是他那狐朋狗友齐熠带着几个跟班,以及他的大表舅子楼宁,以及两个寒门考上来的翰林韩一安、黄密。 第二拨,是南衙十六卫的人,仔细一看,都是十六卫中那些才能平平的世家子弟们。 镐京城中南北皆天子禁军,北门四军负责皇宫防务,还算有真本事。而南衙十六卫里混杂着许多世家公卿子弟,本是想让他们当兵历练学学好,也能镀层金以后方便近天子身边,却不想这身份反倒成了他们耀武扬威的理由。 顾乐飞皱眉的地方,就是这南衙十六卫。 楼宁和齐熠,怎么和这群人对上了? 他的位置听不清下面在说什么,只能看见楼宁手中拿着半张被撕烂的图纸,一副十分气愤地样子,和南衙十六卫的人据理力争,而十六卫的人只是哈哈大笑,甚至他们之中有一个和楼宁同样穿着翰林服饰的人说了两句,气得他身后的两个寒门翰林也面色通红、怒目圆睁。 顾乐飞眯了眯眼,仔细看过去。 那个大概是在讥诮楼宁的人,似乎是明月公主的小叔子,惠荣侯的次子,赵凌。 惠荣侯,也不过是早年站对队伍,又娶了一个嚣张跋扈却省得帝宠的公主,故而才有今日风光。 不比前朝世家都是几百年的荣耀,历经战乱后建立起来的大靖,前朝世家早已没落,譬如他母亲的母族清河崔氏。 这些新崛起的公卿世家不过百余年历史,根基不稳,人心浮躁,却又自诩天之骄子,高人一等,从来都看不起那些寒门学子。寒门子弟因着这些人有关系有背景,常常堵塞住他们的晋升之路、取而代之,也早已心怀不满。 今日大街上的这个冲突,想必与此有关吧。顾乐飞凝眉沉思片刻,再抬眼望去,发现齐熠最为冲动,已经抡起拳头朝赵凌的脸打过去,一拳见血,楼宁捂着拳头紧跟其上,顷刻间场面立即混乱起来。 “不好!”顾乐飞大惊失色,事情不能闹大,不然楼家麻烦! “公子打算怎么办?”顾吃问。摆在一起,通常这种事情顾乐飞是不管的,他人微言轻又身份敏感,对这种事情是能避则避。齐熠打架斗殴乃是常态,也知道分寸,就算打了别人家的儿子,因着睿成侯的面子,也没有世家会找他麻烦。 可是如果牵涉到楼家……楼家现在可是什么凭仗都没有,就算司马诚不管,明里暗里借机报复、甚至落井下石的人不会少。 顾乐飞凝神一想,为今之计,只有先让身手较好的顾玩顾乐立即把混乱中的楼宁带出来,趁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他出面借机调停。若不成,先跑再说,如此一来道理也站在他们这边。 就这么办! 敲定主意,顾乐飞刚想张口吩咐,突然听见顾吃咦了一声:“公子你看,那是大长公主的马车吗?” 顾乐飞向外看去,便见刻着定国大长公主府徽记的马车,恰好因为这些人堵住道路,因而恰好停在了这群闹事的家伙面前。 赏菊宴这么快便结束了? ☆、第31章 在马车停下来之前,司马妧正闭目养神。而顾晚词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这位皇嫂,想起刚刚赏菊宴上的情景,觉得十分好笑,目光中对司马妧充满崇拜之情。 当司马妧就座之后,端贵妃高娴君先是客气地将点心吃食亲自呈了过去。这时候有些身份高的侯夫人提起了关于西域的话题,司马妧便讲了讲西域十二国之人的奇装异服、迥异外貌和奇特风俗,时下镐京也有不少西域胡商,可是她们只是见过,接触很少,听司马妧说那些有趣的习俗,不由得颇感兴趣。 眼看话题就要被带偏,高娴君此时忽然对司马妧道,要送她五匹图案繁复、配色典雅的蜀锦和两副宫中司宝监精心打造的头面,将话题成功引到了司马妧的穿着打扮上:“公主今日衣着真称得上英姿飒爽,不过胡服毕竟登不得大雅之堂,殿下以后还是多穿些女子惯常的服饰,如果制衣人手不够,本宫可派司衣监的人去帮忙。” “礼制规定女子不可着胡服?”司马妧疑惑道:“我那日穿它祭庙,光禄寺的人也没有说什么。” 高娴君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她当天也在场,自然知道大家都因为她和驸马的相处惊呆,完全无人站出来指正她这样不行。 看高娴君吃瘪,顾晚词觉得很畅快,她虽然喜欢高峥,但最不喜欢的女人就是他姐姐高娴君。认为自己哥哥当年自暴自弃的纨绔行径都是拜她所赐,明明和哥哥青梅竹马,却又勾搭上太子、先皇还有当今的皇帝,不要脸到极点。 顾乐飞冤枉死了,他很早就看清高娴君的野心,吃喝嫖赌都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不过司马妧对她没有任何偏见,见她尴尬,便解围道:“我着胡服只为行动方便,并非特别偏爱,做几套裙、衫、帔,偶尔穿穿也可。” 司马彤掩着帕子在旁边轻笑拆台:“嫂嫂还是莫要劝皇姐着女儿装了,她惯于男儿打扮,一时穿回女装,恐怕如邯郸学步……”后面的话她顿住不说,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她这是还没学乖。 顾晚词不服气地替司马妧争辩:“寻常者是人靠衣装,出色如我皇嫂这般,无论穿什么都会好看!”她的话音刚落,旁边已有不少小姐贵妇轻轻点了点头。她们的眼睛利得很,谁是贵人,谁气质不凡,一眼便能看出。 什么叫鹤立鸡群,大长公主与她们坐在一起,那就叫做鹤立鸡群——这些在宅院深闺待久了的贵女们和那些宫女差不多,偷看坊间热卖的各种话本小说,心里装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侠女梦,见到英武的大长公主,便禁不住崇拜,甚至将她代入那些话本里快意恩仇。 无怪乎司马妧一曲剑舞毕,她们都懒得看明月公主的坏脸色,纷纷邀请大长公主坐到自己这儿来。 司马妧喜着干净利落的胡服,不爱京中时兴的那些宽大的五幅、七幅甚至十幅的艳丽红裙。可是顾晚词有自信反驳,是因为她的皇嫂气质很强,即便穿流行的短衫长裙,高高系上裙腰,一定能显她纤腰长腿,身材完美,而且也不会是柔软飘逸的模样,反倒能穿出气势逼人的女皇风范。 眼见衣服的话题又跑偏了,高娴君有点抓狂。她心里一直有前段时间帮司马妧筹备婚礼的阴影,无论大事小事全丢给她,便连绣嫁衣这种事情司马妧也来找她帮忙,她烦死了,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如今以为送走她终于解脱了,司马诚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竟想让她把一个在边军待了十年、打过仗杀过胡虏的女人改造成大家闺秀、标准公主。 她硬着头皮一试,然后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何必呢?她已经嫁人,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高娴君不知道司马诚对司马妧的忌惮中,有当年窜通北狄谋杀太子的恐惧之情,她和她的父亲高延一样,在内心对司马诚产生了抵触的情绪。 而这时候的话题又从衣服扯回大长公主的西北二三事,还打算再努力一把的高娴君开口道:“大长公主今日的妆容太寡淡了,锦绣阁的胭脂最出名,不知道公主试过没有?” 司马彤立即插口:“涂粉、画眉、涂额黄、贴花钿、点唇、面靥……这些都是大学问呢,皇姐掌握了,必定比如今的模样还要漂亮一百倍。”她笑得纯良,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司马妧看了她一眼,道:“你画的就是如今镐京流行的妆容?” 旁边有贵女不失时机地称赞司马彤:“明月公主的妆容,一向都是我们效仿的典范呢。”司马妧得意地微微扬起下巴,不说话。 “哦……”司马妧慢慢点了点头:“这妆容是不是流行了很多年?便不觉看得无聊么?” 众人皆是一愣,难不成司马妧还预备指导她们如何化妆? “拿妆奁来。”司马妧淡淡道,竟是一副准备动真格的架势。 “你们可见过雅隆部人?他们的女子喜把唇涂黑,叫做‘乌唇注唇唇似泥’。”司马妧用小刷沾了画眉的膏,轻捏住司马彤的下巴,将她朱红色的嘴唇涂成黑的。司马彤的脸色一变,挣扎着想要反抗,无奈她的这位皇姐不是吃素的,力气大得吓人,手法巧妙,她觉得不动还好,一动下颌骨就疼得厉害。 “他们还喜欢去眉后,在眼的上下部涂上红紫色颜料,叫做‘血晕妆’。”一听剃掉眉毛,司马彤的脸都白了,而司马妧的手中已执上寒光闪闪的小刀,刷刷两下把司马彤的眉毛剃了个干净。 “还请大长公主住手!”高娴君急忙喝道,而她话音刚落,司马彤的一只眼睛上部已被画上类似眼影的紫色,初看觉得十分怪异,不过仔细看……好像……好像还挺好看的。 “西域十二国还曾流行过一种妆容,叫‘朱唇翠眉’。”司马妧画完了“血晕妆”,又拿司马彤身边的赵衣伊开刀,她想反抗,却被司马彤瞪了一眼,意思很清楚——连我都被这女人画成这样了,你竟然还想逃脱? 她的眼部被涂紫之后轮廓随之加深,瞪人的时候分外吓人,赵衣伊不自觉地一抖,结果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的眉毛已经被画成了深绿色。 顾晚词目瞪口呆。 司马妧慢悠悠道:“这些是我所见过的流行妆容,比起镐京城中的,是否新意十足,颇有趣味?” 有人悄悄掩帕而笑,有人则被大长公主给唬住,认真打量,不住点头。 确实,镐京好久没换过新妆容了,着实无趣,无趣啊。 这场赏菊宴因为这个插曲而完全走了调,司马妧搅合一番之后感觉兴致乏乏,便早早告辞,高娴君也不想再留她,只怕她再逗留一会,自己的眉毛也会被她剃掉。 想起平日趾高气扬的司马彤,如今没了两条眉毛,涂着乌唇画着紫色眼窝的怪物模样,顾晚词禁不住直发笑。 她在马车上的时候,越想越觉得好笑,忍不住开口问司马妧:“嫂嫂,你说的那什么血晕妆、朱唇翠眉,是真有其事吗?”还是编来吓唬司马彤和高娴君的? 司马妧睁开眼,正色道:“是真的。还有更离奇的妆容,我今天没展示出来而已。”她平日不喜这些,不过见得很多。因为张掖城中胡汉夹杂,人口成分复杂,在路上走的时候能看见很多五颜六色的怪异妆容,她也是觉得有趣,才无意记住了。 没想到今天还能借此堵住那些女人的口。 如果宴会邀约都如今天这般无趣,谈衣服谈妆容谈八卦,那她以后是绝对不要再去了。 司马妧正这样想着,马车一颠,停了下来,外面声音很吵,马夫李阳道:“殿下,前面有人堵住道路,车不能通行。” “出了何事?” “两伙人打架,属下似乎看见了齐家三公子和……和楼少爷?” 李阳口中的楼少爷,只会是一个人—— 楼宁。 司马妧不假思索对顾晚词道:“你待在车里,我下去看看。李阳,保护好她,莫被波及。” 于是饕餮阁上的顾乐飞,便看见公主府的马车停下来,然后毫不意外的,他家大长公主殿下掀了帘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此时两伙人已打得乱作一团,通常这种情况谁进去劝架必定挨打,观战的人还要小心被波及。司马妧运气不好,刚下车走了两步,便有两个人昏头昏脑地朝这边打过来。 司马妧侧头一避,抬手握住其中一人手腕,只听咔嚓一声,小臂脱臼。 紧接着是另一个人的。 两声惨叫顿时响起。 “叫大声一点,让他们全都听见,不然……”她一手握住一人的手腕,轻轻又捏了捏。 “啊啊啊!!!!!” “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两人惨白着脸,完全是下意识地惨叫。 一个叫得比一个大声,如果忽略他们面色扭曲、身体颤抖的痛苦,会觉得两人正在比谁的嗓门大。 “继续,他们没听见。”司马妧道。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救命啊啊啊!!!” 顾乐飞人在三楼,听见两人的惨叫都忍不住浑身一抖。 他忽然觉得,大长公主,对自己……真的还是蛮温柔的。 惨如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朱雀大街上空,终于让两伙斗殴的人停了下来,打得鼻青脸肿的楼宁回头,脸色一变:“妧妧?” “大长公主殿下?”闻声,正和赵凌打得不可开交的齐熠也看过来,不过他是满脸惊喜。 司马妧简单粗暴地把那两个人扔在地上,扫了一眼众人,问道:“斗殴,所为何事?” ☆、第32章 在场的人,有的未必有幸见过大长公主,但一个女子徒手轻松制服两个南衙十六卫的大男人,捏得他们嗷嗷惨叫,这份身手,镐京城内不是谁都能有的。 当这些人听见楼宁失声惊呼“妧妧”时,以赵凌为首的几个世家子的脸色变了,他们心中已经浮现出一个人名…… 再听齐熠一声“大长公主殿下”,彻底没了悬念。 “参见大长公主。” 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两群人,老老实实按着尊卑上下的身份行了礼。不过行完礼后,这群人就想走人,赵凌和今天带着十六卫来助阵的小队长郑易是好友,两人互相对看一眼,齐齐向司马妧道:“赵(郑)某不该阻碍大长公主通行,现下我们就撤,立即将道路让出来,请殿下恕罪。” “慢着。”司马妧开口。 “聚众斗殴,事情没说清楚,想走人?哪方有错,哪方道歉,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伴随着她沙哑的嗓音沉沉压下来,赵凌和郑易只觉得身上冷飕飕的。想到今天的事不能善了,不由得头上冒汗,因为事实是他们有错在先,可是要向楼宁等人道歉,又觉得拉不下脸。毕竟朱雀大街上那么多平头百姓睁大眼睛等着看热闹,而他是明月公主的小叔子,堂堂惠荣侯的儿子,名门之后,岂能在这种场合下给人道歉? 这个楼宁,是不是特意通风报信,让大长公主来给他撑场子好羞辱自己呢?赵凌愤愤地猜测。 比起赵凌的纠结,郑易就爽快多了,他大喇喇向司马妧一拱手:“实在对不住殿下,我公务在身,还有巡逻任务,不能在此久留,向殿下告罪一声,就此告辞。”说完就召集他队里的兄弟、包括那两个骨头脱臼的倒霉家伙,麻溜地走了。 司马妧本来应该阻止,因为她看得出公务是借口,而穿着官服仗势欺人,是她最讨厌的一种。 可是旁边有一只手轻轻扯住她的袖子,她侧头,旁边这人向她摇了摇头,面上带着一贯人畜无害的笑。 是顾乐飞。 司马妧的眉头轻轻皱起。 “稍后我会向殿下解释。”呼哧呼哧从饕餮阁跑下来的驸马爷脸上还有汗珠,喘着气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赵凌眼睛很尖,见大长公主有意思松动的打算,他的脚开始往外挪,讪笑道:“我忽然记起来翰林院也有一大堆公务在等我,我也向殿下告罪一声,就此告辞。” “赵翰林,”本来和司马妧正说话的顾乐飞突然回头,两眼直直盯着他,慢悠悠道,“方才顾某就在楼上,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情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他笑而不语,直到笑得赵凌愈发心虚,才缓缓道:“是大长公主仁慈,不愿伤了你和楼翰林的同僚之情,不然……” 楼宁张了张嘴,似还有些愤然,不愿就这么简单放过赵凌,可是顾乐飞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要再生事。齐熠见状,悄悄同楼宁耳语:“又是息事宁人,小白最不愿意惹麻烦,当了他的大表舅子,你只能忍受他这一点了。” “果是懦夫。”楼宁轻声嘀咕一句,却也没再和顾乐飞对着干,就此放走了赵凌。 “殿下,楼少,我们进去说话,”顾乐飞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帘子掀开的一条缝,“李阳,烦你先送晚词回顾府。” “为何?为何我不能听?”顾晚词有些不高兴,刚才她看皇嫂一下子制服两个大男人,那模样帅呆了,就是叫声挺吓人。她正热血沸腾,结果自己哥哥就出来搅局,懦弱地放走了那帮讨厌鬼不说,还要把自己赶回家。 顾乐飞对她一笑,圆嘟嘟的脸显得十分亲切无害:“乖,你该回家了,别让娘担心。” 接下来的话恐怕会牵涉政事,顾晚词不适合旁听。 “楼少,你怎么会惹上南衙十六卫的人?”在饕餮阁中他固定拥有的那个雅间坐定,确定了隔壁无人,顾乐飞方才开口。 因为他刚刚息事宁人的态度,楼宁还有点气他,出口便冲了些:“便是对上又如何?” 顾乐飞眯了眯眼:“楼少没听过一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南衙十六卫负责镐京治安,随随便便找个借口为难楼府,莫非很难?今日带队来支持赵凌的,是尚书右丞郑青阳家的五公子郑易,他身后站着的那帮兄弟,父亲有爵位的我便能数出五个来,还有官阶在五品以上的,应当是……” “够了!”楼宁还未发难,坐在他旁边的韩一安拍案而起,面露愤然之色:“京城地大,无论谁我们都惹不起,以后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做人,驸马爷就是想说这个吧!” 黄密颇为尴尬,他试图给朋友解围:“大长公主殿下,驸马爷,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韩一安梗着脖子道。 顾乐飞也不气,笑眯眯地抬手亲自给韩一安斟了杯酒:“莫气莫急,大长公主在这儿呢,不如先说说今天为何吵得打起来了?也好让殿下一块听听缘由?” 韩一安瞪了他一眼,没接酒,却坐下了。他看不起顾乐飞,只是要给司马妧面子,对于这个从西北边关回来的大长公主,他还是很敬佩的。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司马诚有意明年改制税法,这是一件大事。为了在施行之前有更良好的上下沟通,他想把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改成一日一小朝,三日一大朝,而这每日的小朝由哪些部门轮番上阵汇报,是需要重新打算的,司马诚将此事交给了翰林院,让他们出一份草拟案来。 翰林院将此事交给了四个人,赵凌、楼宁、韩一安和黄密。 这四人不和,便把工作分成两拨人在做,赵凌单独,楼宁三个人一拨。今日本来楼宁和其他二人在茶馆探讨此事,楼宁办事认真,他专门画了一张布局图方便解说,结果不知道赵凌从何处得来的风声,带着南衙十六卫的人冒然闯入,还讥笑楼宁“画图太陋”。 这点戳中了楼宁的痛处。 他学问好,却不善画图,这张朝会布局图,那画得确是相当、相当难看…… 紧接着赵凌得寸进尺,又讥笑韩一安和黄密“与陋人为伍,也是陋人,还是穷得响叮当的陋人”。本来两人就是寒门出身,平日就对赵凌不满,这下被公然嘲讽,也是恼羞成怒,立即反唇相讥。 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儿,一口气咽不下,你一言我一语,互相拆台,话说到最后已是很难听的地步,终于有人忍不住动了手,然后开打。 “是赵凌先动的手。”楼宁最后补充,他悄悄看了一眼司马妧的表情,见他这个表妹仿佛在沉思什么,面上并无太多神情变化,不由得心中惴惴。 毕竟这种事,说出来还是很丢脸的。 “那你呢?”顾乐飞转眼看向齐熠。 “我?我路过,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齐熠。”齐熠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贴到司马妧身边坐,拱手道:“大长公主,先前你一手制服两个汉子的招数,能不能教教我啊?” “殿下别理他。”顾乐飞忍不住道。看见齐熠不怀好意地往司马妧身边凑,他心里就不舒服。 司马妧也的确没有注意到齐熠的话,她抬头看向楼宁,问:“表哥,你和赵凌一直不合?” 楼宁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翰林院的其他人呢?我的意思是,除了他们二位。”司马妧看了一眼韩一安和黄密,又继续盯着楼宁,她的目光像两颗钉子一样钉在人心上,由不得你说假话。 “也……也并不是太好……不过,还算过得去……” “什么过得去,他们一直排挤你,因为你是楼家人!”韩一安也不顾他的颜面,气呼呼地说道。可能是刚才被侮辱的气还没消,颇有点愤青气质,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京中权贵。 “竟然如此!?”齐熠气愤地一拍桌子:“殿下,不如我们去给翰林院的那帮人好看,让他们知道楼家不是好欺负的!” “那如果陛下不喜欢楼宁,你也要去把陛下揍一顿?”顾乐飞笑呵呵地问了一句。 齐熠一噎,望着顾乐飞胖嘟嘟的笑脸,竟是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顾乐飞笑眯眯、慢吞吞地问道,“若不在京城,又会如何?” “不在京城?”楼宁悚然一惊,他盯住顾乐飞的脸:“你是说……外放?” “便是外放,又能去何处?还不都是他们的地盘!”久不说话的黄密叹息一声。这个“他们”,十分耐人寻味。 “江南道,何如?” 江南道?楼宁的心中又是一惊,紧接着蠢蠢欲动起来。 顾乐飞的话,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 他很早就考虑过外放,因为镐京的大环境注定他没有大作为。可是因为内子怀孕,如今则是楼重和楼夫人年纪大了,难以离京,他的这个想法便搁置下来。 今天的冲突,无疑又令他燃起了外放的想法。 只是顾乐飞所提,竟不是陇右道、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等较为富庶的道中任何一个,而是江南道。 南方,现在许多人印象中还是蛮荒之地,京中高官的势力多数并未延展到江南、岭南这些地方。 但能够接触到官方一手资料的楼宁关注到,这十余年来,因为丝绸之路的兴起,南方的丝绸大量运往北方,又与西域通商,南方经济逐步抬头。虽然现在还很贫弱,有朝一日,说不定真的会富甲天下。 算是剑走偏锋的一招。但若外放去这种地方,那也称得上开疆拓土了…… 楼宁不由得十分心动。没想到顾胖子竟能提出这种建议,楼宁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顾乐飞的话只是建议,真正实施起来还得看他们自己如何打点关系,好被外放到合适地方。韩一安和黄密又坐了一会便先行告辞,二人离去之后,顾乐飞忽然道:“楼少,十日之内按兵不动,若走漏风声,必是他们其中有人告密。” 楼宁皱眉:“你觉得我的好友会……” “防人之心不可无,”顾乐飞淡淡道,“不过走漏也无妨,陛下应当巴不得你外放,省得楼家人碍……”那个“眼”字还没说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右脸忽然被戳了一下,估计戳的是酒窝的位置。戳完后那人还不肯放手,抓住他的肉捏了又捏。 大长公主在干嘛?! 楼宁和齐熠的眼神齐齐转向司马妧,然后又转回顾乐飞身上,面色十分奇异,且目光惊悚。 大长公主殿下,说好的不在外人面前捏我呢? 顾乐飞无奈地侧头看向司马妧,结果这一看,倒令他不敢动,乖乖任她捏来搓去了。 “小白,你很聪明。”司马妧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盯着人看的时候,像两把利剑直指人心,虽然他不至于腿抖,却觉得好似剥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脚有点软,压力好大。 “那你也给我出个主意,”浑然不觉自己给他造成压力的司马妧认真问道,“以我的身份,是否可训导南衙十六卫?” 什么?! ☆、第33章 司马妧的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自归京以来,她常常迷惘,不知道卸下西北兵权后,自己今后还能做点什么。只是她习惯独自承担,绝不会将内心的茫然无措表露出来。 一场赏菊宴,令她更加确定自己与镐京城中贵女贵妇的格格不入,她对衣裳、首饰、妆容以及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甚至各家的流短蜚长,都并无兴趣。 早早告辞离去,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她看似十分平静,实则心中更加茫然。她四周是一片迷雾,看不见方向,更没有目标。 或许之前二十年拼命努力学的一身本事,此生都将再无用武之地么? 这样想的时候,年轻的大长公主竟感到了英雄迟暮的悲凉。 纪律松散、纨绔扎堆、仗势欺人的南衙十六卫,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头扎进了司马妧的眼里。 她岂有放过的道理? 于是,在赏菊宴的第二天,帝都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起因于明月公主府。司马彤昨日被司马妧画了一脸“血晕妆”,在司马妧走后她也匆匆离去,唤侍女拿镜子来,结果望着镜中自己夸张的妆容,她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这一晕是在宫中,高娴君急忙为她请来太医,后又惊动了皇帝司马诚。处理政务的繁忙之余,他抽空过来一趟,愣愣盯着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一脸红红紫紫的吓人模样,正不知做何反应,便听她在耳边哭诉司马妧如何对她“用强”。 最近因为税法改革和高延起了嫌隙的司马诚心情不好,司马彤的大嗓门令他有些烦躁,先瞪了一眼办事不利的高娴君,随后又深觉这个妹妹被他宠坏了。 虽然如此,他也还是耐着性子安慰:“莫要伤心,为兄觉得其实这妆容颇为惊艳,并不难看。” 司马诚昧着良心的一句夸赞,让司马彤的眼泪立即制住,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真的?” “真的。”司马诚继续昧着良心点了点头。 司马彤果然不哭了。 司马诚松了口气,却忘了这里除了司马彤和高娴君,还站着几个与明月公主关系不错的女子,她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转头出去就传了八卦。 结果,“皇帝最爱血晕妆”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一天时间,半个镐京的上层贵女圈便都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在得知此消息的女子中,又有一半的人选择在梳洗化妆时,尝试了一下传说中“血晕妆”。 一看隔壁家的谁谁谁画了血晕妆,还在摇摆不定的一半贵女们立即紧赶潮流,也给自己画上血晕妆。 这还只是第二天的情况而已。 再过上七八日,待这一半的女人都顶着血晕妆出门会友,另一半的贵女便也将知道这个消息。这些上层的小姐夫人们画着这种妆容招摇过市,对流行最敏感的青楼女子们看在眼里,一打听,知道了缘由,也纷纷效仿。到了最后,眼见满大街都是血晕妆,良民女子自然也会紧跟风尚、不落人后。 所谓时尚,就是这样流行起来的。 司马诚绝对料不到,他违心的一句称赞,竟换来一个月后风靡镐京的“血晕妆热”。弄得男人皆不敢半夜归家,生怕自家夫人女儿妆容未卸,被他看见,以为撞鬼。 而第二件事,则和司马诚本人直接相关了。 早上小朝会的时候,司马诚盯着案几右上角摆着的一份奏折发呆。 那是他最头疼的皇族中人,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的上疏。 上疏中她痛斥镐京南衙十六卫的不逊行径,陈述规整、训诫禁军的种种必要性和重要性,请求亲自重整南衙十六卫。 “对于大长公主的这份奏折,诸位怎么看?”司马诚轻瞥了一眼站在下头的尚书右丞郑青阳:“郑右丞,听闻你的小儿子昨日当值期间,聚众斗殴,还拦了大长公主车驾?” “回陛下,我那小儿子不成器,昨日老臣已经狠狠执行过家法,打得他一个月下不来床。”郑青阳庆幸自己动作快,他得知这事后连夜打了郑易板子,就为了万一皇帝问起来,他有个交代。其实他打得不重,估计宝贝儿子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高延瞥了一眼诚惶诚恐状的郑青阳,心底冷笑一声,暗道一句老狐狸。近来自己屡次因为税法的改制问题和皇帝起冲突,郑青阳非但不帮他,还在一边充当老好人,甚至时常站在司马诚那边说话,使得司马诚对他的信任有所增加。 税法改制不是他领头,触及到的利益团体要怪也只会怪皇帝和执行的尚书令,他自然可以趁机讨好皇帝,抱紧皇上大腿。 真是翅膀硬了,想离了他,自己吃独食? 高延冷笑。 “高卿家,你怎么看此事?”眼见高延在一旁埋头不语,司马诚又点了他的名。 “臣以为,可。” 高延慢悠悠地投了赞成票,余光瞥见郑青阳的脸色微变,他心中不由得意,都知道郑青阳最宝贝的小儿子郑易在南衙十六卫里横行霸道、好不威风。现在就让他瞧瞧,大长公主一旦去了,郑易还能不能活着从十六卫里头出来? “哦?为何?”司马诚不动声色地追问。 “身为天子禁军,南衙十六卫中鱼龙混杂,军纪不严,京中百姓早有怨言。且对北门四军的士气影响不好,长此以往,京中恐怕防务空虚,”高延顿了顿,又补充道:“大长公主只要训导权,并未要求管辖十六卫。” 司马诚的眼睛一亮。 不得不说,虽然高延这段时间老和他做对,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高延靠谱。 他说到了点子上,司马妧要求的这件事情,吃力不讨好。她可能因此得罪那帮权贵子弟,却并无统领半个京城禁军的权力。 大靖是府兵制,天子禁军除了负责京城防务,还有统辖天下府兵的权力,故而每卫皆设有将军一职。北门四军,以及南衙十六卫的十二卫皆有领军府四十个到六十个的权力,不过他们不能直接调府兵,调兵还是要通过皇帝的命令。 大靖太平已久,对于南衙十六卫里混日子的、镀层金来的那些世家子弟,司马诚早有耳闻。只是手下他最得力的武官哥舒那其被派去西北,现下无人可用,情况又并非十分紧急,故而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他清楚,那些混日子的世家子弟背后所代表的是一股股势力,不是谁都能压住的。 如今司马妧主动请缨,她的身份地位和资历都绝对足够碾压这群人。且只是要训导他们,并非统领南衙十六卫,故而司马诚所最关注的——司马妧通过十六卫的兵权逼宫之类的,不可能发生。 昨日赏菊宴的情况他有所耳闻,后来责怪了高娴君两句,说她办事不牢,气得高娴君给他使小性子,不让他进寝殿。其实他心里清楚,司马妧不是容易改造过来的人。 但是轻易把她到南衙十六卫去,他又觉得心里毛毛的,不安心,还不甘心。 “若是朕驳了这折子呢?”司马诚问。 郑青阳立即道:“驳了便驳了,大长公主殿下自然会明白陛下苦心。” 苦心?是戒心才对吧。高延冷笑,姓郑的想拍马屁,可惜功夫还不到家。 “其实同意大长公主的要求,陛下并不损失什么。而且微臣猜测,公主只是闲得有些无聊了罢?” 高延老狐狸一样的精明目光和司马诚的对上,司马诚立即了解其意。 何止不损失,如果能通过这些世家子弟,把世家的仇恨都拉到司马妧身上,让他们少插手税法改制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况且,驳了这折子,谁知道司马妧提出的下一个请求是什么?总不能次次都驳回吧? 想通了的司马诚微笑颌首:“爱卿说得不错。” 眼见这一君一臣达成了默契,旁边的郑青阳低了低头,有些不甘。 此时公主府中,司马妧刚刚结束今日的晨练,她蹲在那儿,注视在地面上躺平了的人肉团子,问他:“小白,你觉得皇帝会同意我的要求吗?” 这份折子还是顾乐飞为她起草的,她只是照抄了一遍。 “会啊。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想干,司马诚巴不得你去干。”顾乐飞有气无力地回答。昨日他给司马妧分析了半天利弊,无奈她就是坚持要做,他只好依了她的意思,可是晚上思虑此事半天,导致睡眠不足。现下又经过公主殿下一个早晨的磋磨,他满身大汗,浑身瘫软,躺在地上形同残废。 “吃力不讨好?我倒不觉得,”司马妧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我是教他们重新做人啊。” 没来由的,驸马爷突然觉得地上好凉,身上好冷。 ☆、第34章 楼重清早起来,习惯打一套拳,活络活络筋骨然后再吃早饭。 京城的水土比起边关确实好太多,每天的日子过得清闲自在,除了和昔年私交不错的几个好友喝茶下棋,便是待在家中逗孙子孙女。 虽然舒服,却也寂寞。 作为一个军人,他没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安安稳稳活着颐养天年,变成一个没用的糟老头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前几天他出去见老友的时候听到风声,说自家孙子打算请求外放,他根本不知道此事,回家一问楼宁,才知道是真的。 楼宁当时的脸色很阴:“这件事我还没有上疏给陛下。” 他将那天的情况对楼重和盘托出,并且将顾乐飞嘱咐的那句“十日内按兵不动”告知楼重。 “如此一来,是你的那两位朋友中有人透露了风声,”楼重望着庭院里正在嬉戏的一对孙子孙女,叹了口气,“那小子说得不错,江南道是个好去处,男儿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必不能局限在镐京这一城一地。只是这两个娃娃,陛下恐怕不会放走。” 楼宁这几天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外放的事情,越想越激动。他在京城翰林院干得并不开心,过得也憋屈,人家都是挤破脑袋想做京官,他却削尖了脑袋要出去。 “江南水土与关中迥异,若陛下准你外放,让宁氏跟着你一块去,也好照顾。”楼重补充道。 宁氏是楼宁的夫人,贤良淑德,出自张掖的望族大姓,只是到了京城,她的出身就不够看了。 “她随我去了,祖父祖母无人照料……” 楼重摆摆手:“我和你祖母身体都还硬朗,身边的几个人也足够可靠,无须担心,如若真有急事,不是还有你表妹?”说起司马妧,楼重忍不住又要叹气:“不过我怎么觉着,你表妹到了镐京之后,行为越来越不奇怪了?” 楼宁默然。 楼重今天早上起来晨练,又想起自己昨天和楼宁抱怨的话了。 别的不说,就先说她那驸马吧。楼重原来只听说这驸马有点胖,不过看在他父亲是大儒的份上。觉得他虽然名声不好,却也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想来家教并不太差。 见了真人才知道,什么“有点胖”,明明是辣么胖! 那、那哪里是个人,分明就是个球嘛! 看样子,妧妧还喜欢得很。听孙子说,在饭桌上她还主动去摸顾乐飞的脸(其实是捏),感情似乎很好的样子。 真是奇了怪了,西北边军里头、河西走廊那些望族大姓里头,不少年轻英俊又优秀的小伙子喜欢她,她都不要,偏偏喜欢这么一个胖子?! 还有,近日风靡镐京的那个什么“血晕妆”,听说最初就来自大长公主。妧妧这是什么审美?楼重现在每天出门都害怕看到一个背影窈窕的女子,回过头来就是一张吓人的鬼脸。 再有第三件事,便是陛下昨日下的一道圣旨了:即日起,准威远大将军、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领南衙十六卫教导之职。 这又是什么鬼?这个妧妧,她如今好歹卸了兵权成亲嫁人了,不在家中相夫教子,又跑去找皇帝要一个没有实权的教头职责,是想要干什么? “老太爷,大长公主的车驾已、已到了!”楼重一边打拳一边神游天外之时,楼府的管家急急跑来,匆忙打断他的思绪,楼重不由吃惊,妧妧这么早便来了? 昨晚公主府的帖子便到了楼府,说今天司马妧回过来一趟,却也没说时辰这么早。 “外祖,又在练拳呢?”司马妧昨天拿到圣旨,今日有活干,特别开心。笑容灿烂,精神头足足的,进来的时候走路都带风:“听说外祖今天要去访老友,带外孙女一块去可好?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现在就去?” 楼重被她迎头的一串话弄得愣愣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出去见友?说老实话,你不是来看我老头子的,是有事要找韦尚德,对不对?” 司马妧笑而不答,只道:“外祖对我最好了。” 今天楼老将军要去找韦尚德玩的消息,是顾乐飞告诉她的。司马妧奇怪于他出门一趟便能打听出各种消息的神奇技能,顾乐飞得意洋洋,告诉她此乃秘密,不能说。 韦尚德,楼重年轻时的旧友,私交不错。时年六十二,任左羽林大将军。 北门四军以羽林军为尊,左右羽林大将军又以左为尊,故而韦尚德实为除了皇帝司马诚之外,北门四军的最高统帅。 司马妧找他,所为何事? 韦尚德还在家中紫藤萝架下悠哉喝茶的时候,看见老朋友的身后跟着进来的女子面孔,差点没把茶水给喷出来。 司马妧倒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韦老将军,我想同你借几个人可否?” * 由于前任左屯卫大将军乞骸骨回乡去了,右屯卫大将军王腾暂任南衙十六卫的最高统领。由于定国大长公主今日要来,王腾命令十六卫的将领带着手下人提前一个时辰集合,自己也早早来了。 对于虽无名头,实际上却即将担任十六卫总教头的大长公主,王腾内心是很纠结的。想当年太祖立国之时,南衙十六卫虽然还只是十二卫,却是顶顶威风的禁军,个个骁勇善战、勇武过人。 现在……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 面对京中大小官员忙不迭将自己家不成器的儿子往十六卫塞的情况,王腾也很无奈,这些人非但不学好,还把十六卫里老实淳朴的勇武之士也给带坏了。可是陛下不管,他也不够资历和背景驳斥这些权贵的要求。 未免得罪他们,他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以求年纪再大点,他也好和前任左屯卫一样,告老还乡去。 如今定国大长公主亲自出马,督促这群纨绔子弟,整肃南衙不正之风,王腾自然是千分期待、万分支持。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为大长公主感到担忧。王腾自然知道这位公主的敏感地位,若她因为教训这群权贵子弟太过而得罪京中大小势力,日后岂非举步维艰,连西北十年打下的英名也毁于一旦? 望着校场上懒懒散散的士兵,王腾暗叹一声,待会若有机会,应该借机提醒一下大长公主。虽然自己与她并无交情,却很钦佩她的功绩,不愿见她难处。 王腾正如此想着,校场的大门前已有一队飞骑扬尘疾驰而来。马的跑势未停,为首者一袭黑衣,衣摆和袖口处绣着银色的凤凰图案,只见她身影一闪,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动作,十分英姿飒爽。 南衙十六卫里有人轻佻地打了声呼哨,王腾知道,那是惠荣侯家的三子赵岩,难惹的刺头。 他警告地瞪了一眼赵岩,随后立即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走上前去向司马妧行礼:“王腾参见大长……” “王将军免礼,同我介绍一下十六卫的将士们罢!”王腾的行礼未完成,已被她虚扶起来,等于司马妧只受了他半礼,是很给王腾面子的。虽然她打断他的行礼略显得急迫,不过当王腾抬头的瞬间,看见这个女子眼中灿烂无垠的星光时,他的心头不由为之一震。 那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希望,与蓬勃的朝气。 “那么……”王腾咳了一声,示意校场里的窃窃私语安静下来:“众将领快快上前向大长公主行礼。” “是!”领兵的将领倒是声音嘹亮。 “左千牛卫将军林荃参见大长公主!” “右千牛卫将军穆兰钧参见大长公主!” “左金吾卫将军……” 这十六人向司马妧一一报上名号后,他们手下的校尉、都尉等等还要接着自我介绍,却被司马妧制止了。 “南衙十六卫众将士听令!” “列队!” “喊号!” “绕校场,跑步一百圈,现在开始!” 全场寂静。 唯有司马妧沙哑而嘹亮的声音回荡在校场上空。 上来就是一百圈?王腾愣在那里。 这校场可容两万人同时训练,一百圈?普通士兵还好,那些世家子弟们,恐怕十圈都跑不了吧? 不仅王腾愣住,十六卫的将领们也愣住了,因为大长公主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我也随队一起跑。” 大长公主都跑了,他们还敢不跑? 这些某某卫的将军们,年纪都比司马妧大一二十岁,不知道已经多少年没有绕场跑过一百圈,望着偌大的校场,他们腿肚子有点抖。 “我不服!”队伍里有人喊出来,又是刚刚那个吹口哨的家伙,惠荣侯的三子赵岩:“凭什么要我们跑一百圈,没有意义!” 他一说话,同样也心有不甘的人立即跟风:“对,我也反对!” 司马妧看着赵岩,觉得有些眼熟,似乎那日在朱雀大街上打架的人群里也有此人,不过她今日不会追究这事。 她朝赵岩微微笑了一下,柔和了她面部的刚毅与冷肃,朗声道:“这样吧,反对的人站出来,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比一场。弓箭、骑术、拳法……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赢他们,不仅今天的可以不跑,以后我的训练,也可以不来。” 司马妧向侧面踏了一步,将站在她身后的二十人完全露了出来。 这二十人穿着普通的粗布麻衣,精神头倒是不错,腰杆笔直,可是身材瘦小,看起来并不是很难对付的角色。 随着司马妧的话音落下,校场的一万目光齐齐转向这二十人时,他们之中甚至有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这不是她从西北带来的边兵,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看起来……不咋地。”赵岩同其他人私语道,他见过公主府的七十卫队,知道他们有的身材高大、有的修长坚韧,一看就是杀过人的老兵。 不像今天的这二十人。 赵岩蠢蠢欲动起来,他的狐朋狗友郑易被打了板子,现在还没下床,说起来都是这个大长公主的错。现在还让这个娘们做自己的教头,想想都不爽。 他要削她的面子。 仗着自己家里请过武师,他自觉身手不错,第一个站了出来:“我!” 司马妧看了他一眼:“有话在前面,若是输了,以后对我的训练不得有任何怨言。” “可以,”赵岩挑着眉毛笑了笑,挑衅道:“说出来的话不能收回,大长公主殿下可别后悔,在场这么多兄弟都看着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挑吧。” 司马妧扫了一眼场中士兵,故意当众露出一个轻蔑的表情:“除了他便没人了?想挑战的,现在就站出来,别磨磨唧唧,像个娘们。” 被一个女子说像娘们,比被自己同性鄙视的屈辱更大,当即又有几百来号人愤愤地站了出来。王腾一扫,这些人基本都是十六卫中有名的刺头,也是有名的老鼠屎。 今天,估计这群人会被大长公主狠狠打一个下马威。 这二十个人,虽然不是她的边兵,可是来头绝对不小。 王腾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二十人身后的那个蒙面男子,虽然他戴着面巾,十分低调地站在阴影中不被人注意,可是他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韦尚德的宝贝大孙子,羽林军上骑都尉韦恺。 韦恺,那是北门四军的人啊。 大长公主特意把北门的人请来削他们南衙的面子? 这样一想,王腾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他再次纠结起来,既希望自己的兵给力点,别在北门的人面前丢脸,又希望大长公主成功挫掉他们的锐气,好让他们老实听话。 到底应该期待谁赢呢? 王腾好纠结。 ☆、第35章 赵岩四仰八叉躺倒在地,怔怔注视着碧蓝天空中的太阳,口中是铁锈味道的咸腥,深秋的阳光并不炽热,但他却觉得刺眼,刺眼得眼中不断分泌泪水。 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输掉呢? 赵岩紧紧闭起眼睛,阻止泪水流出,脑海中不断闪过刚刚自己被打倒在地的一幕。他亮出一个漂亮的起手式,左勾拳出击,却不知怎的被对手踩了一脚膝盖,顿时身子一歪。对方紧跟着一个锁喉,他就这样被制服了。 三招两式,短短几秒,他还来不及施展自己学到的那些招式漂亮的拳脚功夫。 “下盘不稳,学什么都是白搭。”对手显然对这个手下败将没有多少怜悯之情,冷冷地评论完这一句后,便扬声道:“下一个是谁?” 这个其貌不扬、身材瘦小的对手竟然如此轻视自己,屈辱和愤怒混杂,一齐冲上赵岩的脑门,他鱼跃而起,怒道:“再来!” “再来?再来还是一样。”一个冰冷而沙哑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随后赵岩感觉自己的膝盖又被什么攻击了一下,双腿一软,再次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他愤怒地回头,面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赫然是大长公主。 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冷漠的光,对于战场上的弱者她从来不给予同情,只淡淡道:“懂了么,你的那些所谓功夫,都只是花架子而已。” 赵岩死死瞪着司马妧,丝毫不顾尊卑之别,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跑去。 “站住,你去哪?” “跑、圈。”赵岩咬牙,一字一顿地说。 “我还未下令之前,你便在此站着,看看你的袍泽们战况如何。”司马妧说完这一句,转身离去,赵岩望着她的背影,紧紧咬着下颌,拳头死死攥起,青筋暴起。 但他果然始终没有动,旁边有同为世家的子弟过来拍他的肩,被他一拳挥开,眼中全是暴戾情绪:“别碰我!”他自认拳脚功夫一流,武艺超凡,在南衙十六卫中从未逢过对手,实际上竟这样不堪一击?那些人,以前都在哄着本少爷玩吗? 赵岩心中的愤懑无人可说,而同他一样败下阵来的世家子弟们,心中亦是充满了诸多不甘和愤怒。 “她一定是特意从哪里找来武林高手,故意削咱们面子,让我们难堪!”又一个输掉的人捂住半张淤青的脸,尴尬羞愧万分,对同样败下阵来的人大声说道。 在场很多人都这样觉得。 可是被司马妧请来的二十位“武林高手”却是冷冷勾了一下嘴角,不以为然。 在校场外的小树林里,有人拿着一支航海用的水晶望远镜,正对着校场中的情况聚精会神观看。他的小厮心惊胆战地提醒他:“少爷,我们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没事,大长公主是我的熟人!哈哈,看那个人好弱,这么弱就别和人比刀法了,小心没命!要是本少爷上,分分钟把他们都打趴下!”这个慷慨激昂挥舞拳头的人,正是睿成侯三子,顾乐飞的好友,齐熠齐三少是也。 听闻司马妧今日要来训南衙十六卫的这些兵,他以为她的目的是为楼宁报仇,特地早早蹲守在此,只为了看一出赵岩等人出糗的好戏。 结果事情并不如他所料,司马妧没有公报私仇,没有刻意针对和楼宁打架的那些人。 她是要折腾整个南衙十六卫,足足一万三千人。 看南衙十六卫的人吃瘪,尤其许多还是熟面孔,不是这家大臣的宝贝儿子,就是那家侯爷的心肝孙子,看他们一个个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趴下,真的好过瘾啊! 不过司马妧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些人? 齐熠好奇。 日上中天,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挑战方才结束。先前站出来的几百人除了少部分主动退出的,其他都或多或少挂了彩,狼狈不堪,表情尴尬。 王腾默默地扭过头去,拿袖子擦汗,也借此掩盖自己的颜面无光。谁知道转头的瞬间正好看见韦尚德的孙子朝他看来,虽然蒙着面巾,但是眼神中的笑意十分明显,那是不怀好意的嘲笑。 王腾觉得更丢脸了。 “本将军、本将军觉得有点晕,这都深秋了,太阳怎么还这么毒啊,我要去、去歇息会。”王腾望了一眼天上并不炽热的阳光,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脸晕乎乎的模样由人扶着退场。 “大人……”左千牛卫将军林荃想要说点什么,被王腾一眼制止。 王腾扫了一眼在场跃跃欲试的各个将领们,压低嗓音警告:“你们就看着,不要想下去帮忙!这脸丢得还不够么?”说完他就拿袖子一边擦着脸上没有的汗,一边退场了。 司马妧没有注意到台上发生的这个小插曲,见校场上的对战已经基本结束,她扬声道:“比试结束,南衙十六卫中,赢了的人站出来。” 她的话音落下后,校场上寂静片刻。几百个挑战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尴尬。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我不服!”赵岩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殿下找来的都是功夫高手,以一敌百,还不是轻轻松松,这不公平!” “功夫高手?”司马妧十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对几十场对战下来,面色也有些疲惫的二十人说道:“还请各位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罢。” “在下左羽林军校尉吴勇。” “在下右神策军副尉刘小七。” “在下左神武军中侯曾云。” “在下左神威军中侯……” 二十个人,声音嘹亮,一一抱拳将自己的名号和军职报上来,都是镐京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即使说出名字也没人认得。 可是他们的军职一报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是些什么人。 “艹,是北门四军的家伙!” 寂静的校场中,有人握着拳头低骂一句,他声音不大,可是周围静默的士兵们全都听见了。 即便司马妧把她的七十西北边兵带来,败于这些边兵手下,也比败在北门的手下要好。 实在是太丢脸了。 这下可好,以后交接岗位的时候,遇见北门的人,头都抬不起来! “当年太祖以义兵起太原,至天下初定,太祖立朝,兵悉罢遣归,独有两万太祖亲随,皆乱世中最骁勇善战之士,愿留镐京,守卫龙地。太祖遂设南衙十二卫,以渭北白渠旁民弃腴田分之,号为元从禁军。” 司马妧所说,正是南衙十六卫的前身历史。太祖的时候是十二卫最辉煌的时候,如今骁勇的北门四军,也是从这十二卫中分离出来组建的。 可是现在,他们却被从自己这里分离出的北门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顿了顿,司马妧又道:“后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谓之父子军。” 她扫了一眼校场上黑压压站着的万名府兵,淡淡笑了笑,不掩饰嘲讽之意:“父子军?你们还能为先辈背起南衙十六卫这个名号?” 全军静默。 气氛是可以感染人的。这个时候,即使还有许多如赵岩这般的世家子弟并不服气司马妧,即便自己输了,也觉得错都在司马妧和北门四军的人身上,可是周围的人皆是一脸沉重和羞愧的表情,连台子上站的十六卫将军们也低着头不说话。 形势比人强,这情况,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来,暂时服软。 “一百圈,还有谁不服?” 司马妧特殊的沙哑嗓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场上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一个“不”字。 “在下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死一般寂静沉重的沙场上,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台上,来自司马妧身后,来自一个戴着面巾、始终没有存在感的人。 当他揭下面巾的时候,在场很多世家子弟都立即认出了他,那二十人则齐齐抱拳行礼:“韦骑尉!” “韦、恺。”赵岩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底下咬牙切齿,就像顾乐飞和高峥从小看不对眼一样,他们也和这家伙从小有仇。 因为韦恺总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不仅如此,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还一直十分看不起他们。 “南衙十六卫的人竟如此不堪一击,韦某深觉失望。不知今后要负责教导他们的大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担任如此重大的任务,手上……到底有几分本事?”韦恺抱着剑站在那儿,慢条斯理地说出挑衅的话语:“不如,殿下屈尊和臣比上一场?” 这个人。 司马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韦恺的话,纯粹是为了挑衅而夸大其词,这几百人中多是目空一切的纨绔,并不能代表南衙十六卫的整体实力。他却偷换概念,将这场比试上升到南北禁军的实力对峙问题,似乎司马妧不打败他,就没有资格教导南衙十六卫。 其实,她今日借来的二十人乃是北门精锐中的精锐,在北门军中也是能以一当十的精兵。不过借人的时候被韦恺知晓,执意要跟着一块来,韦尚德和她私下里说,自己这个孙子有点傲气,还不太看得起女人,让她多多包涵。 傲气?看不起女人?之前没看出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可以。”司马妧的回答刚一出口,场下居然响起一阵骚动,是有人在欢呼。 “削他!殿下,削死他!”赵岩在队伍里大喊,此时他也顾不得和司马妧的个人恩怨问题,毕竟韦恺才是他的头号敌人。 韦恺扬了扬唇,不受场下那些他所认为的杂碎的干扰:“多谢大长公主。” 司马妧摆摆手,径直问:“你想同我比什么?” “骑射。” 韦恺的手往校场左侧的几排草靶一指:“韦某要和公主您,比、骑、射。” 骑射?谁人不知道大长公主这个称号来自西北十年的守关之功,是谁收复嘉峪关,是谁灭了北狄,荡平草原? 场下的十六卫又开始骚动,而刚刚退场的王腾眼见形势不对,悄悄溜了回来。 韦恺这是自信过头了吧,虽然北门四军以骑射见长,但是他竟然要和消灭了北狄的司马妧比骑射? 比起十六卫的怀疑和轻蔑,北门四军的二十人倒是气定神闲,显然对韦恺很有自信。韦恺的神射,在北门四军是大大的有名,即便对上司马妧,这些人也不认为他会输。 司马妧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她看了看校场左侧一排又一排纹丝不动的靶子,疑惑道:“你是要我们都骑在马上,搭弓射箭去射那些草靶,然后看谁的箭命中更多更准吗?” 韦恺愣了一下,自信的面部表情出现几秒空白。 “自然如此。公主边关十年,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骑射规则也不知道?”韦恺的眼中浮现出些许轻蔑,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他宁愿相信她只是虚有其表,那些战功其实都是楼重打下的,只是为了这个外孙女以后能以军功傍身、日子好过,故而才把这些战绩都归于她的名下。反正西北偏远,皇帝也不会去核实。 如今司马妧居然提出这个白痴一样的疑问,仿佛印证了他的怀疑。 司马妧并不在意他的轻蔑目光,如实回答道:“哦,若是如此,我或许并非你的对手。” 什么?! 这回轮到王腾和手下将领以及万名府兵们表情空白了。 堂堂威远大将军、定国大长公主,竟然说自己的骑射比不过韦恺这个小子? 相比之下,韦恺倒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他冷冷道:“殿下是在说笑么?” “我不说笑,这种固定的草靶,我还是在年幼的时候才练过,”司马妧指着那些呆呆的、固定不动的死靶子,认真解释道,“我们日常练骑射,都用移动的活靶。” 绑在马上的,在草地、山林等各种地形四处移动奔跑的活靶,西北边兵彪悍的战斗力和所向无敌的骑兵部队,都是在这种活靶的基础上练出来的。 真正打起仗来,哪家敌军会傻乎乎站在那里当固定靶子让你打?都是恨不得悄悄绕到你身后死角然后一棍子抡死你的狠角色。 韦恺本来觉得司马妧是在讽刺甚至看不起他,听她说完缘由,又觉得是自己目光短浅没见识,不由得有些难堪。 他望了眼校场上傻呆呆立着的那些草靶,咬了咬牙,大声道:“那就比活靶!” ☆、第36章 韦恺是每年要随皇帝行猎的人,灵巧聪慧的动物们为了逃命拼尽全力,远比人造的活动靶子更加难射,他依然每年收获颇丰。 故而他应下射活靶的规则之前,也是经过一番考量,并非全然冲动。 不过在司马妧的规则中,活靶不是射中就行,而是要在相同的时间内比谁射得多、射得准。放到战场上,那便是同时间内比谁杀的人多了。 由于时间有限,无法找到人形的活靶,只好将校场中的草靶绑在马背上,然后快鞭一甩,让马儿绕着校场自由奔跑起来。 其中还有一件事说来丢脸,南衙向来以步兵见长,故而马匹稀少。这些绑了草靶的马儿,有一半是临时凑的——来自各位世家子弟以及将军大人比如王腾的车驾所用马匹,这年头的马尤其是好马十分金贵,西北的大批骑兵可以说都是金子打造出来的,也只有不惜钱的司马妧才肯做。 王腾站在台上望着自己那两匹慌张乱跑的马儿,心惊胆战地暗自祈祷,大长公主和韦骑尉一定要箭法好,不要伤到他的马啊! “王将军,这道开始的锣响,您来敲吧。”身边人递给他一支敲锣的锤子,眼神期待。校场边上,大长公主和韦骑尉已经坐在马上准备就绪。为了以示公平,司马妧没有骑她那匹大宛来的千里宝马无痕,而是借用了北门的人的马匹。 “诶,三少爷,你说大长公主和韦骑尉,谁会赢啊?”还是校场边的小树林,齐熠的小厮伸长脖子使劲望着校场中的情况,表情像看戏一样兴奋。 “废话,当然是大长公主!”齐熠伸手敲了自己小厮一个爆栗,眼睛继续不离望远镜:“你看姓韦的,他一只手操纵马匹,另一只手搭着弓,严阵以待,准备锣声一响就开弓射箭。而大长公主呢,双手拉着马缰,弓箭都背在身后,注视着校场中的靶子,气定神闲。不说结果,就看双方气势,一定是大长公主赢啊!” “……哦,还是少爷聪明。”小厮看得没他清楚,闷闷地回了一句。可是心里其实很纳闷,韦骑尉都搭上弓了,锣声一响就能射,不需要再从背后取武器,故而速度应该比大长公主要快,怎么少爷认为他会输呢? 这问题齐熠也不能回答他,他也不知道,只是凭感觉,认为赢了一定是司马妧。 “铛!” 这时候锣声终于响了,两人同时一夹马肚,控制马缰朝校场中的群马奔去。韦恺双臂蓄力,欲要搭弓射箭,可是身下马儿却骚动不安,显然是被场中自己同类胡乱奔跑的情景给弄懵了。 马匹四处乱晃,令他控制不好准头,瞄了半天也不得法,只好放下弓来先安抚自己的马。 同样都是北门的军马,司马妧的座下马匹也是一样的慌张,但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先控制好座下马儿,故而在几十匹绑着草靶晕头转向的马群中,她的马面对此种混乱状况,最先镇定下来。 马一镇定,司马妧方才抽出背后长弓,搭箭,瞄准,射出了她的第一箭。 一箭正中红心。 “好!”齐熠拍着草地大叫道。 小厮吓了一跳:“三少爷你小声点,别让人发现了!” “他们没空注意我!”远处的齐熠都被这场面弄得热血沸腾,身处校场边上的士兵们则更是激动万分。 司马妧射箭的速度极快。第一箭中靶后,她根本不留时间控制马匹,仅靠双腿夹紧马肚,从背后箭袋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甚至不怎么瞄准,便飞快地射出了她的第二箭。 第二箭的力道更猛,直接穿透前一个草靶的红心,射入刚好移动到这草靶后头的另一个靶子。 “好!”赵岩激动得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殿下威武!” 此刻韦恺冷着脸搭弓,也射出了他的第一箭。 也不错,正中靶心。 “骑尉英武!”北门的人虽然少,音量却不小,奋力为自己的老大加油。 赵岩瞥了一眼北门这群眼中钉,再次扯着嗓子大喊:“殿下威武,干掉姓韦的小子!” 这是和北门的较上劲了,其实不光是他,南衙的许多人都在跟着一块助威呐喊。南衙一万三千人,除了一部分是权贵子弟,一部分是和这些权贵沾亲带故、拉关系进来的人,还有一部分是实打实凭本事进来的。这类人中有能量的想方设法挤进北门,没能量的只好老实待在南衙,或者违心地和那些权贵子弟打成一片,或者默默做好本职工作、本分度日。 但是不管选择哪条路,他们都觉得憋屈。 凭什么有本事的人要被埋没,没本事的权贵之子却能耀武扬威? 望着北门英姿飒爽的飞骑,他们内心不是不羡慕的。 年初的时候,护送定国大长公主进京的禁军队伍,绝大部分都是北门的飞骑。那日全城瞩目,何等威风,南衙的人现在想想,还觉得心里酸酸的。 如今又在比武上输给北门的人,若是大长公主不能帮他们扳回一城,以后别说见北门的人,连在镐京露个脸都觉丢人。 司马妧这一场比试,不仅关乎输赢,还关乎到南衙十六卫的士气。 好快。 怎么这么快。 她都不瞄准的吗? 韦恺射箭之际,余光屡屡瞥见司马妧的箭一支又一支射出,裹挟着风声直击靶心,当他的箭袋中还有一半的箭之时,司马妧的箭袋已经空了。 场上还有三四匹马的靶子没被射中,她也不觉可惜,轻松调转马头,朝校场外围去了。要不是知道她没箭了,还以为她是刻意留下三四匹给韦恺,好让他的面子上过得去。 比试结束,全场六十个活靶,根据各自箭上的不同标记,司马妧射中三十三,韦恺二十七。 统计结果一报出,南衙十六卫的人立即欢呼起来,其中又以赵岩的呼哨声最响亮。 比起韦恺一靶一箭的精准和一丝不苟,司马妧的靶面更有趣一些。三十三个靶中,有五个靶被司马妧的箭直接穿了个透心凉,另外十一个靶上留下两支她的箭,不知道是穿透草靶的箭射上去的,还是她多射了。 “是韦某输了。”韦恺下马向司马妧认输,他的脸色阴得很,看起来很不高兴,不过好歹敢作敢当,没有说什么赖皮话。 “承让。” 韦恺又道:“但是韦某有一个问题。”他注视司马妧空空如也的箭袋:“殿下骑射虽快且准,但过犹不及,箭袋一空,便等于没了武器,在沙场之上,该如何存活?” 司马妧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奇怪,但还是回答了:“骑兵的箭,不仅来自于大靖,还来自于敌方。射杀的对手越多,你的箭就越多。”顿了顿,她拍了拍空无一物的腰间,又道:“更何况箭,不是士兵唯一的武器。” 没了弓箭,还有刀,有矛。 快狠准,是西北边兵练骑射的唯一要求。其中又以快为练习的主要内容,为了战场上能抢到足够的时间,先发制人。 而北门飞骑,练箭则把“准”放在第一位,中靶一定要漂亮好看。 司马妧和韦恺的比试,折射出的正是两种不同的训练观念:一个重实用,一个重技术。不能说哪个更好,只是若放在战场上,司马妧的方法更有效。 “你的箭法很出色。若比固定靶,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司马妧笑了笑,将弓箭和马缰交还,转身步入了南衙十六卫的人群之中,立即受到一大群人的拥簇,被他们给团团围住,淹没在人群中了。 韦恺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被其他人遮盖住。他听到她亲口承认射定靶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自己在镐京这么多年,空有一个神射手的名头,却其实是井底之蛙,看不见外头的世界有多么宽广。 透过司马妧凌厉而强悍的箭术,他依稀窥见了纵横西北边关无敌手的骑兵部队是何等彪悍,那些在血与泪中积累出来的经验和方法,远不是自己这么一个在镐京安乐窝中的花架子可比的。 他也终于相信,司马妧的确是凭自己的实力立下的赫赫战功。 望着欢呼雀跃的南衙人,他忽然有些羡慕,羡慕他们能得到定国大长公主的亲自教导。 而在校场外的小树林中,齐熠放下了望远镜,眼神直直注视着前方,喃喃道:“我要加入南衙十六卫,我一定要加入南衙十六卫!” * 比起司马妧精彩纷呈的一天,顾乐飞的一天过得颇为无趣。 早上起来的时候,司马妧已经出门了,没人督促他晨练,他就干脆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中饭过后他出门晃悠了一圈。司马妧奇怪于他的消息来源神通广大,其实没有什么稀奇,他在每个坊市都有认识的人,虽然都是些打铁的、卖糕的、算命的这些不入流的人物,可是他们走街串巷,见过的人很多。顾乐飞和他们闲聊一会,知道哪家高官老爷的马车今天去了哪家茶馆,哪家公卿夫人今天又接了谁家的邀帖,以他对镐京上层圈子的了解,基本便能将这些人的动向以及意图推测个*不离十。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顾乐飞好比一只端坐网中的蜘蛛,这些遍布镐京各处的人则是他的网丝,他随便拉拉一根丝,就能知道这根丝上的信息,然后把这条丝上的信息和其他丝上的信息结合。到了他手里,这些看似寻常甚至无关紧要的信息合在一起,便能推测出一个合理的结果来。 这就是他的消息来源。 其实嫁……不,娶司马妧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随着体重的增长和皇帝对顾家的放松警惕,他已经不再这样做了。既费时费力又费脑子,是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懒。 可是自从住进公主府,他觉得上头正在虎视眈眈的危机感又卷土重来,不得已才重操旧业。 无奈体力真的不如以前好,体重更是硬伤,现下他顶着大长公主驸马的名头东游西逛,也是十分打眼的。顾乐飞开始考虑,要不要把“美味佳肴”从外地召回来,比起为他寻美味食材和妙手大厨,现下似乎注意皇帝动向更重要。 待他闲逛一圈归来,已是日落西山,司马妧刚刚沐浴完毕,一身宽大长袍,披着一头湿乎乎的长发站在庭院中,望着院中已经凋谢的一簇菊花出神。 顾乐飞踏进来的时候,司马妧便发现了,转头朝他笑道:“小白,你回来啦。” 她回眸一笑,长发披肩,院中烛光柔和,混和着黄昏的夕阳光线,倒真有几分像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顾乐飞愣了愣,随即注意到她的笑容十分愉悦,便立即猜到她今天的下马威一定十分成功。她着实很懂如何训练一个军队,正所谓居安思危,即便有再高明的训练方法,没有危机感和紧迫意识,也是无法训练出一个好士兵的。 而对南衙来说,北门就是他们的“危机感”。 司马妧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今天很顺利?”顾乐飞问她。 司马妧点了点头:“很顺利,还和韦尚德的孙子比了一场,他的骑射都很不错呢!” 韦恺?那小子好像还没成亲吧?似乎也只比大长公主小三岁?他爷爷还是楼重的故交?顾乐飞脑子里飞快搜索出有关韦恺的各种私人信息,不动声色地问:“哦?怎么比的,是你赢了?” “自然是我赢了,他的经验太少了些,但若好好打磨,日后也是一员良将,”司马妧走近顾乐飞两步,然后往前一扑,瞬间扑倒软乎乎肉松松的人肉大团子上,舒服地长叹一声,“不过若是一辈子待在镐京,也就是那样了。” 又来了。 顾乐飞十分无奈。 司马妧不在家的时候吧,他还有点儿想她,觉得少个人寂寞。可她一回来,他又觉得痛苦,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人肉抱枕、人肉垫子、人肉团子时光又开始了。 不过今天,比起这个,他倒是更在意司马妧对韦恺的评价。 “殿下有心培养他?”他继续不动声色地问,脑子里已经盘算好了明日出门重点应该打听的消息。 ☆、第37章 晚上,韦尚德见孙子回来的时候闷闷不乐,便偷偷找今天一块去的人问了缘由。得知是比试输给了大长公主,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觉得自己这一贯傲气的孙子总算遇上对手了。 唉,要不是大长公主身份敏感,韦尚德还真的想过求皇帝赐婚尚主,找个她这样的厉害媳妇治治他这宝贝孙子。 白天他和楼重聊天的时候,还笑言“女大三抱金砖”,若不是皇帝已经赐婚,大长公主和他家韦恺也是很配的。 结果楼重嗤笑一声,毫不客气:“我外孙女未必看得上你家孙子。” 于是韦尚德郁闷了:“我家韦恺一表人才,文武双全,人又孝顺,除了性子傲点,哪里不好了?” 楼重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韦恺不出色,而是我外孙女的品位比较奇怪。” 品位奇怪? 韦尚德想了半天,至今没弄明白,大长公主的什么品位奇怪,哪里奇怪了? 也是这个晚上。深夜,顾乐飞莫名其妙地醒来,瞪着顶上的纱帐愣了许久,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怎么会突然醒了? 好奇怪。 怎么感觉身上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哦,大长公主的手和脚去哪了,怎么不在自己身上? 顾乐飞意识到自己醒来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司马妧没抱住他的时候。先是长舒了口气,觉得总算解脱了,紧接着突然发现这不对啊,司马妧不把他当抱枕,自己不是应该睡得更舒服更沉吗?怎么还自己醒来了? 说出去似乎有点丢脸呢。 顾乐飞侧头看了一眼床的另一侧,发现是空的,没人。 而室内还亮着一盏油灯。 司马妧披衣坐在灯下,执笔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而严肃,几缕发丝垂下,她也无暇顾及。没来由的,顾乐飞竟觉得她的姿态有几分动人。 “殿下在写什么?” 他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司马妧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半晌回神,才道:“我吵醒你了么?” 顾乐飞没好意思说出原因,只道:“不,我自己醒了而已。” “哦,那便好,”司马妧笑了笑,“我在写南衙十六卫的训练计划,今日十六卫的将领向我汇报了各自卫队的不同情况,我须得根据不同的情况制定不同的计划。本来只是躺在床上想了一会,谁知越想越兴奋,索性睡不着,干脆起来把它们记下。”她摊开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问他:“你要不要看看?” 顾乐飞没动,他深深望了一眼干劲十足的司马妧,觉得必须提醒她一个残酷的事实:“殿下,你知道皇帝准你训导他们,目的不是要十六卫强大起来,而是要你成为京中权贵的众矢之的。” 即使这样,你还要为司马诚效力吗?你还要为南衙十六卫呕心沥血吗? 训练得不好,你有错,若是训练好了,你就可以卸任了。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啊,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换了顾乐飞自己,绝不会干没有获利的事情。 司马妧却自有一套逻辑:“若是知道天子禁军都如此散漫,天下各个军府的士兵又会如何呢?跟着学?或是不服气?” “四海太平,不过一时。东部的藩镇,西北的游牧,西南的雅隆部和南诏……大靖面临的威胁,从来不少。” 这些潜在的威胁,短期内是不会爆发的,很可能司马诚在任期间都相安无事,但只要是隐疾,就会有发病的那天。她三百年后的战乱记忆始终提醒着她,居安思危。 因为穿越前的经历,司马妧的危机意识比任何人都要强。 她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司马诚或许不明白,但是我明白。” 司马妧对大靖十道的府兵情况了解不多,却很明白一个道理,作为天下表率的天子禁军,一定要很强,要比所有府兵都强悍才行。 注视着这个女子在灯下异常执着坚定的面容,顾乐飞的心猛地狠狠跳动几下,这一刻在她面前,他竟觉得十分惭愧。 她之所为,不为皇帝一人,而为天下太平,不能说心胸不辽阔,只是偏偏生为女子、作为臣下,不容于上,着实可叹。 “殿下决定要做的事情,似乎无人可以改变吧?”顾乐飞平静地望着她:“那便照你想做的去做吧。” 他无法阻止,也万万不能看着她身处危险而袖手旁观。 那只有…… 唉,自从嫁……哦不,娶了司马妧,顾乐飞觉得安逸舒适的生活,似乎是要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好命苦。 * 第二日清晨,司马妧又早早出门去了南衙的校场,顾乐飞在床上躺了半天,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洗漱,早早出门。 这个时间点,开的只有一些早餐铺,他随意找了一个相熟的摊子点了豆花和馕饼,给钱的时候给了双份。 店主惊喜:“哟,驸马爷今天有好事?” “不是今天,是昨天,”顾乐飞眯着眼睛笑呵呵道,“昨天韦大将军的长孙韦恺韦骑尉挑战我家大长公主,结果输得很惨啊。” 周围吃早点的也都是常客,知道这位驸马爷关内侯的性情其实不错,故而大着胆子好奇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呢?” 顾乐飞继续一副乐呵呵的模样,将昨天的骑射比试形象生动、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 不到一天时间,韦恺就从手下人那里听到了夸大其词的故事版本,把他形容得十分没用,司马妧则是惊为天人。 韦恺的脸色阴得厉害:“早晚一天,韦某必将再向她挑战!” 顾乐飞才不管他日后挑不挑战。 通常男人不喜欢比自己强的女人,韦恺这种傲到骨子里的尤其是,而现在全镐京都知道他不如司马妧…… 嘿嘿嘿。 希望韦骑尉每次看到他家公主,都能记起“失败”两个字。 韦恺和司马妧比试输掉的事情也很快传到了司马诚耳朵里,彼时他正在陪高娴君喝药。高娴君宫寒一直无子,如今年纪已经不小,很是着急,请了很多大夫调理,期待有效。 虽然司马诚答应她若三十无子,便过继一个给她,但是过继的毕竟不如亲生的好。 而且如果有了儿子,她就更有筹码晋升皇后之位。 “我的皇妹还真是个性耿直,如此一来,不是连北门四军的人也被她得罪光了?”司马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边摇头,一边勾着唇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高娴君低头不语。 说实话,她觉得司马诚不厚道。南衙十六卫整顿好了,受益的还不是他?司马妧帮他真是吃力不讨好。 司马妧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主动要求干这种活。 不过也好,省得自己再费心思想办法改造她,那简直比登天还难。看看现在风靡镐京的血晕妆就知道,想要改造司马妧,那后果简直是灾难性的。 “对了爱妃,既然你要养身子,便少涂脂抹粉吧,”司马诚贴心地提醒她,“尤其是血晕妆,千万不要尝试。” 他已经好几次在找女人侍寝的夜晚,被自己的妃子美人吓了个心惊胆战、灵魂出窍。 高娴君简直是宫中最后的阵地大高地了,一定要守住。 * 韦恺和司马妧的比试不仅传到了司马诚耳朵里,因为没有刻意隐瞒,几乎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随之而来的就是射箭比试的规则改变,有条件的公卿世家子弟都开始练习活靶射击,感觉固定靶真是弱爆了,他们一边鄙视别人用的固定靶,一边称赞射活靶的自己有西北骑兵的风范。 司马妧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时候,又引领了一波新的时尚。 被自己老爹打屁股的郑易,听说十六卫最近的风气有所改变,大家都被大长公主操练得很惨。他有点蠢蠢欲动,逆反的心理又冒出来,想要去挑战一下大长公主的权威。 不过他老子郑青阳不让,因为他跟皇帝说自己儿子要卧床一个月的,这才一个星期就好了,不是欺君大罪么? 就是装,郑易也得给他在床上装一个月。 郑易百无聊赖窝家中逗小妾的时候,他的好友赵岩正在逐渐走上一条和他不一样的道路。 鸡鸣时分起床,校场集合晨跑,集体早餐,随后分批次操练,从站桩开始,然后是拳脚、棍法、刀法……司马妧带来了三十人指导他们,这些人都是她的亲卫,是曾经跟着她夜袭北狄王呼延博、杀敌数万的西北轻骑。 训练之余,听他们讲那些惊心动魄的战场故事,真是热血沸腾。 他们所经历的,是一个赵岩以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世界。 可是赵岩依然不喜欢司马妧。 因为他觉得,司马妧是一个很无情的女人,这不是因为她安排的训练苦。说实话,她的训练讲究循序渐进,不会超越身体极限,只要有恒心,都能承受下来。 他觉得司马妧无情,是因为她从来不讲任何情面,哪怕你是国公家的宝贝嫡长孙,犯了错也一样要受罚。 日常的十六卫巡逻等工作,要求必须一板一眼按照守则来,不然被她知道,一定会在训练中惩罚犯规的人。 比方说,有几个公卿家的子弟因为在警夜之时,偷跑去平康坊狎妓。第二天便被司马妧命人剥光上衣绑在木架上,在校场上示众一天,快入冬的天气,冷得这几个人直打颤。 可是求饶也没用。 司马妧决定的事情,右屯卫大将军王腾来求情也没用。就算她名义上无权惩罚十六卫的人在执行任务时的过失,可是只要她掌管一天的教导之职,就有资格在训练中为难他们。 这几个人是被抬回去的,当天晚上就病了,风寒,谈不上多么严重。因为对方是大长公主,其中有一家人就忍气吞声了,因为毕竟错在自己家孩子。 可是有两家的夫人不肯罢休,非说大长公主是公报私仇,竟然跑到南衙府们前闹事,要司马妧给个说法。看热闹的人一问缘由,居然是因为在职期间狎妓,而被大长公主绑在柱子上示众,才不管他们因此得了风寒,都嘲笑不已,偷偷把这件事情传开。 权贵家的子弟吃瘪,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这种事情一传十、十传百,这两个闹事人家的儿子,深觉丢脸不已,赌气辞了在十六卫的位置,甩手不干。儿子的职位没了,这两家的夫人更气,还想继续闹下去,结果因为情绪失控,居然错认公主府的徽记,冲撞了司马彤的车驾,被以娇蛮出名的明月公主不管三七二十一、命人一顿好打,这下终于老实了。 这件事的结果说起来,还挺好笑的。 这天,赵岩回家匆匆扒了饭就往外跑,惦记着晚上还要警夜,结果被今天恰好也在惠荣侯府的司马彤给逮住:“赵岩,你给我站住!是不是又要往南衙府跑?司马妧那女人是不是给你灌了迷药了!” 司马彤插着腰,怒气冲冲道:“她惹了麻烦,竟然是我来擦屁股,前两天那两个妇人居然在我的车前大哭大闹,气死我了!” “你老实说,是不是想反水,打算跟着司马妧那女人混,啊?” 敢公然称司马妧为“那女人”的,也就是胆大包天的司马彤了。 赵岩回头望着自己的这个皇嫂,她倒是没有画那个流行的血晕妆,可是因为被司马妧剃掉的眉毛没有长好,整张脸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以前他挺喜欢这个皇嫂,认为她率真敢做,虽然骄纵但不失真性情。 可是如今看来,怎么就觉得那么专横讨厌呢? ☆、第38章 “大长公主是嫂子的皇姐,即便是在家里,嫂子也该注意言辞,莫失了公主形象。” 赵岩不软不硬地把司马彤的话顶回去,转身提起佩刀出了门。 司马彤什么时候被自己小叔子这么顶撞过,气急败坏地跳脚:“赵岩,你给本公主站住!” 赵岩自然没理她。 “再不站住,本公主治你的罪!”司马彤怒气冲冲地叫道。 这时候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莫气,三弟就是这么一个臭脾气,和他置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可不值得。” 敢在司马彤的气头上劝她的,除了司马诚,也就只有她的夫君赵择了。 司马彤回头,嗔怒地瞪他一眼:“你就知道做和事佬?没看到赵岩简直被司马妧迷了心窍吗?” “说得也是,”赵择轻轻在她唇边啄了一下,笑道:“那一会在饭桌上,你和父亲提提,让三弟换个地方任职。” “又是我出头,他非得怪我不可。”司马彤佯装嗔怒,实则气已经消了大半,赵择生得一副好样貌,待她又十分温柔体贴,故而他要求的事她几乎不会拒绝。 赵择笑了笑,拥着她转而说起别的话题来。 赵岩上进是他所不愿看到的。驸马能算做半个外戚,娶了司马彤,因为地位敏感,他的官职注定不会太高。虽有惠荣侯世子这个头衔,可是若下头出了一个比他成就更高的弟弟,让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不过我绝不会这么便宜司马妧。”说着说着,司马彤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显然心中意不平。赵择也没有反对,给司马妧找麻烦,多合皇帝的心意。 半月后的皇家冬日游猎,司马彤也在随行队伍中。当她看见负责保护皇帝安全的羽林军中有韦恺之时,便状似无意地提起那个镐京人人都知道的比试,并且笑道:“皇姐自己虽然厉害,却不知道能把南衙十六卫的子弟们训成什么样子呢?若是毫无成效,岂非辜负她这一身好本事?” 紧接着她又建议:“不若定下日期,南北禁军来一场正式的比武,由皇兄亲自主持,也向天下壮一壮天子禁军的武威,如何?” 司马诚瞥了她一眼:“就属你的鬼主意最多。” 司马彤撒娇卖好地吐吐舌头。 “也好,长久以来皆是南北禁军分开试阅,相互间的比试确是很久没举行了,”司马诚颌首道:“时间定在三月之后,正是春天,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点名点的自然是南北禁军的头头。 韦尚德坦然道:“臣没意见。”北门的战斗力杠杠的,自家孙子巴不得一雪前耻,天天在家里猛练呢,他若不答应,孙子能一路瞪死他。 王腾却是偷偷抹了一把汗:“三个月……这时间,是不是太短了点?”他不是对大长公主没信心,可是十六卫的子弟基本素质普遍较差,万一到时候丢脸,那可是大长公主加他、再连着手下一干将领,全部丢脸啊! 明月公主闲着没事做,吃喝玩乐养面首都行,何必干涉十六卫的事,成心和他过不去吗?王腾虽然软柿子、老好人,也是有脾气的,经此一事,他不由得埋怨上了司马彤,间接着对赵家送进十六卫的子弟也看不顺眼。 于是自冬日游猎之后,赵岩觉得派给自己的任务莫名其妙多了起来。不过他没有怨言,顶着父亲的压力和训斥他也要留在十六卫,中途退出就是没种。而且近日他觉得日子过得十分充实,而且整个人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而且他对三月后的大比武表示十分期待,卯足了劲想要赢,连做梦都在梦中习武。 他还不知道这次皇帝陛下心血来潮的大校阅,起因来自他皇嫂的一句建议,再往前追根究源,其实来自他对司马彤的顶撞。 除了突然多起来的任务,赵岩还有两件烦心事。第一是他的好友郑易,伤好后重新回到十六卫,成日上蹿下跳,常常怂恿赵岩跟着他一块找司马妧的麻烦。 赵岩认为郑易这么做挺没劲的。 可是他反对,郑易就不带他玩儿了,反正他身边还有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伙伴随时待命。 被孤立的赵岩起先不太开心,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另外一群小伙伴,和他同样对三个月后的大比武热衷不已的,大有人在。 哪个男儿不热血。 司马妧十分成功地调动了他们体内的好斗因子,而大比武又恰好地使这种高亢的情绪保持和延续下去。 她应该感谢司马彤才是。 故而如今,形势大变,郑易之流反而是十六卫中的少数派。 另外第二件烦心事,便是新进十六卫的睿成侯三子齐熠,赵岩没忘记自己和他打过架,齐熠也没忘记,于是两人常常彼此看不起,时不时就要比上一场。 偏偏齐熠打架经验丰富,身手比他好,赵岩赢少输多,他很不开心。 此外,他总是被迫在巡逻的时候和齐熠搭伴,于是赵岩更不开心了。 偏偏齐熠人还很贱:“赵三,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哥们开心一下啊?” “打不赢我也别郁闷,我的身手可是大长公主亲自指点过的,能和我打一场,那是你的荣幸!”齐熠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 赵岩冷笑一声:“我不信,被她指点过的身手怎么就你那样?” 两人即将开启斗嘴模式,忽然间“砰”的一声,隔壁坊中传来一声爆炸般的巨响,紧接着看见白日冲起浓浓黑烟,齐熠一看那坊的位置,脸色突变:“糟了!”他拔腿就朝冒烟的源头赶去,赵岩见状,也不多言,立即跟着跑了过去。 他们今日巡逻的地方主要是东边的亲仁、大宁等坊,靠近皇城内的中央衙署区,乃是达官贵人、公卿世家聚集之地,这爆炸无论伤到谁,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齐熠赶到冒黑烟的地方,里头的仆人有的慌张往外跑,有的端着水跑来跑去,齐熠看见头顶上四个明晃晃的大字——“英国公府”,不由得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宿命感。 “你要不要一块进去,”齐熠对赶到的赵岩无奈道,“八成是单大公子的璇玑楼又爆炸了,指不定还会有第二波、第三波,危险得很。” 赵岩当然要进去,齐熠去了,他不去,不是显得他很孬种。 不过他没想到会在璇玑楼前意外看见这两个人。 “小白,小白你有没有事?”一个听起来十分担忧的女子声音,嗓音沙哑,十分特别,赵岩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果然看到了今日休沐中的魔鬼教头、大长公主司马妧。 璇玑楼中火焰冲天,而她此时正借着璇玑楼前的湖水,沾湿自己的袖袍为身边的人擦拭脸上黑烟,那人摆了摆手,只是连连咳嗽,似是被烟雾呛得厉害,司马妧赶紧为他拍背顺气。 她的举动看起来真是十分体贴周到、无微不至。 自己心目中一向无情又冷血的大长公主竟然对别的男人这样…… 赵岩觉得自己眼瞎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头,指着司马妧身边的那个男人:“那个、那个圆得跟球似的家伙,是顾乐飞那小子没错吧?”这个死胖子,长得又不帅,文不行武不就,怎么大长公主居然对他那么好呢? 赵岩感到嫉妒又不甘。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嫉妒,为何不甘。 但是他相信自己在十六卫的新小伙伴们看见这一幕,也会和他有一样的情绪。 总之他今天的心情更不好了。 ☆、第39章 “怎么回事?”齐熠刚一发问,便见单大公子手舞足蹈地朝自己跑来:“我成功啦,我成功啦哈哈哈!” 看来是真高兴,一点都不结巴了。 “什么成功了?”心情不好的赵岩在一旁凉凉道:“单大郎好厉害,做出什么东西能把房子炸了啊?” 单奕清兴奋道:“就是……” “就是他炼什么玩意的时候……咳咳……突然炉子炸了,好在人都没事!”顾乐飞突然抢过话头,虽然还咳着,却起身朝赵岩的方向走来,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赵三,今天当值呢?看见这里有谁了么?” 赵岩十分嫌弃地侧过身子避开顾乐飞的肥猪蹄,他当然知道顾乐飞说的是谁,大长公主在此,他自然应当先行礼。 虽然他觉得这个女人无情得可恨,可是也承认她很有本事,不管怎样,给她行个礼,赵岩还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他本来要躲过顾乐飞然后给司马妧行礼的,顾乐飞却又贴了过来,赵岩再退,然后脚下绊倒一块石头,他身形一晃,双手下意识胡乱抓住身边某样东西。 “扑通”一下。 齐齐落水。 司马妧站了起来,明亮的眸子朝顾乐飞的方向望去。 “无事,湖边上的水极浅。”顾乐飞双手撑起半倒下身体,在水中箕踞而坐,笑呵呵道。比起他落水也高高兴兴的模样,赵岩则是黑着一张脸爬起来,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没注意到,在自己起身的一瞬间,他心目中的死胖子伸出右手食指,悄然在唇间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司马妧看见了,单奕清看见了,齐熠也看见了,可是三人之中,唯独他不知道这个手势代表什么意思。 他抿了抿唇,没有吱声。 很显然,赵岩是这里唯一的外人。 单奕清此次捣鼓出来的玩意,一定是不能随便让人知道的。 由于英国公府时不时出现这种事故,此次也依然没有伤到人,故而不了了之,赵岩怀着郁闷的心情换了身衣服离开。 齐熠却在当值时间结束后,寻了条小路,悄悄独自溜回了英国公府。 璇玑楼是英国公长女单钰嫁人前所住,自她远嫁后就空了出来,这么些年以来都被单奕清挪作研究之用,毁坏数次,单国公府中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单奕清住的另有院落,齐熠溜进来之后不需要人引路,熟门熟路自己摸到了单奕清的致知院。 三人都在书房。 书房的桌上放着一个用纸壳做成的小球,外头还连着一根绳子。 “这是什么?”齐熠好奇地问,心知八成这小球就是璇玑楼此次爆炸的元凶了。 单奕清依然处于兴奋状态:“我正在想呢,是叫它火毬好听,还是叫火蒺藜霸气?” 眼看齐熠要去碰那小球,顾乐飞冷不丁吼了一嗓子:“里头是火药,小心爆炸!” 火药?! 齐熠吓得手一哆嗦,连忙收了回来,惊魂未定地望着屋内三人,一脸茫然无措。 望着这个日日在校场刻苦训练的好学生的呆滞神情,司马妧好心解释:“放心,它没有点燃引线便不会爆炸。” 意识到自己被耍的齐熠对顾乐飞怒目而视,碍于司马妧在场他又不敢对顾乐飞怎样,只有盯着桌上那玩意咋舌:“乖乖,这玩意点燃就能炸毁一座璇玑楼?” “不,那需要十余颗。”单奕清估计道。 璇玑楼的爆炸,便是因为试验中不慎点燃了十来颗火蒺藜的引线,幸而司马妧眼疾手快将两人拎了出来,不然如今境况如何犹未可知。 顾乐飞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还真让单大公子捣鼓出了一件利器。他昨日晚上接到单奕清的帖子,邀他今日上门讨论一件东西,恰逢司马妧休沐,想着好友的璇玑楼中有不少有趣的机关玩意,想在她面前讨个好,便诱惑着她一起来了。 没曾想遇上了爆炸。 真是好险。 火蒺藜呈球状,内含火药、铁蒺藜和六首铁刃,点燃引线后以臂力抛出,火药爆炸后可点燃周边事物,用以火攻和惊扰敌军都不错,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啧啧,这么好的东西,确实不能让赵岩那小子知道,不然不是便宜了惠荣侯?”齐熠想起顾乐飞支走赵岩的举动,摸着下巴连连点头。 “不,是便宜了上头那位,”顾乐飞的手朝上一指,低眸敛眉,淡淡道了一句,“他如何防着我们殿下,我便如何防着他。” 齐熠嘿嘿直笑:“我们殿下?堪舆,这称呼还是不够亲密啊,你平日在家都怎么叫大长公主的?” ……就叫“殿下”。 顾乐飞冒然被他点中痛处,很不舒服,不想告诉他事实,便挑眉一笑:“齐三公子莫不是校场跑圈还不够多?” ……娘的,拿大长公主压他,顾小白你好意思么? 齐熠愤愤然。 他没注意到对面的驸马爷说这话时,一直忍不住拿眼偷瞥身边司马妧的反应,可惜的是她并未听他们无聊的对话,手里拿着那个纸做的小球专心致志地琢磨。 “它的结构精巧,可惜外壳是纸做的,火药防潮防水性能本来就差,纸壳一旦受潮,连带内里受损,很可能整个火蒺藜就报废了。就这一点上还需要改进,”她纯粹站在战争实用的角度考虑这件东西的可推广性,“步骑皆可用此物,攻守城、突袭、打围等等时候都可用此惊吓敌人、打击士气,甚至焚烧一座城池也不在话下,但火药不能就地制作,所需补给太大,十分考验后勤。” 单奕清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间,他猛地伸手,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他的宝贝:“殿下,我、我没想拿它用于战场,就是、就是凭兴趣做出来的一个、一个玩意而已。”他急得鼻尖直冒汗。一想到这东西将造成无数座璇玑楼的爆炸,整个人从兴奋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后,开始止不住后怕。 单家大公子,其实是个十分心软的人。 看他死死将火蒺藜护在怀里,宁死不肯给人的紧张模样,司马妧怔了怔,恍惚看见了幼时的楼宁。楼宁也是从小就很心软的一个人,连看杀鸡都怕,更不肯跟着楼定远学武。 她还为此嘲笑过他,堂堂男子汉,胆子那样小。 其实是她忘了,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经历过残酷的乱世,故而这一世从小便能习惯战场、杀戮和满手血腥。 那时候的楼宁还是个孩子,就像单奕清现在看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天真,却又带着懵懂与惶恐。 司马妧不由朝他笑了笑:“不想让它用于战场,就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最亲密的人也不可以。” 单奕清紧紧皱了眉,似乎在思考什么,最后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们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绝对不可以说出去!” 他较真的样子又让司马妧想到了死活要学文的小楼宁,忍不住抬手想摸摸他的脑袋,承诺一句:“我保证。” 可是手刚刚伸到半中央,顾乐飞的两只大胖蹄子猛地攥住她的手,声音变调,连面容都扭曲起来:“殿下你干什么?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除了我的。 司马妧眨了眨眼,有些茫然:“我觉得他挺可爱的,有点像楼宁小时候……” 我可爱?纯良害羞的单大公子腾地红了耳朵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大长公主调戏了。 “可爱什么可爱,从头到脚他就是根木头,哪里和可爱沾边?”重点是哪里有我可爱。 发现自家公主殿下似乎没有什么男女大防意识,又想想她过去成日和一大帮男人混在一块,没有这种观念也实属正常。 但是他还是觉得十分憋屈。 尤其是她明天还要接着去操练南衙十六卫那帮小混蛋。 越想越不高兴的顾乐飞攥住她的手往外走,边走边叫道:“回了回了!打道回府!东西也看了,这里没什么好待的,二位再见!” 大长公主表示不知道驸马怎么回事,突然闹着要回家。 那就回家好了。 注视着很不搭调的这对夫妻的背影,齐熠摸了摸下巴,又嘿嘿笑起来:“堪舆翻脸……真是百年难得一见哦?” 大概是表兄妹间也有心灵感应,司马妧刚刚触“人”生情,想起小时候的楼宁,回家的时候便在公主府前看见了楼府停着的马车。 “我猜是那件事,殿下觉得呢?”顾乐飞十分高深莫测地轻轻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句,可是下一秒却不得不努力扭着大屁股自己下马车。他回身企图十分君子地接她下车,谁知她不解其意,只顺手捏了他胖乎乎的胳膊一把,然后自己轻松地跳了下来。 顾乐飞有点郁卒。但不论如何,他还是笑容满面地跟着司马妧一道迎了楼宁入府。 初冬的黄昏,公主府的庭院中有凋谢的树朝天伸着光秃秃的枝干,斜阳将它的影子投射在地,系着披风的楼宁随他们夫妻二人走过庭院时,脚步忽然在枯枝交错的阴影中停下,缓缓道:“妧妧,我已递了请求外放的折子。” ☆、第40章 这么快。 司马妧愣了愣:“年前就走?” “打算到时候同江南道进京述职的官员一道离京,路途有伴,也可提前熟悉情况。” “哦,”司马妧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到了地方好好干,外祖那边我会照应着,你尽可放心。” 楼宁苦笑一声:“又要你担起责来,似乎我总是一意孤行的那个。” 司马妧淡笑:“男儿当志在四方。京中擢升无望,自当外放历练。只是若三五年还不出成绩,你便勿要回京见我们了。” 这话带着调侃的意味,她对楼宁到底有多少本事并不清楚,升官发财也不是所有人的追求,她只希望激励他好好努力,在地方干出一番政绩来,也不负楼氏之名。 比起她的盲目乐观,顾乐飞的态度更冷淡一些:“京中水深,地方的也不浅,锋芒太锐,小心磋磨。” “这我自然知道,因此才要同江南道的一起离京,也是提前打好关系,”楼宁好歹在京中翰林院混了两年,这一点倒有信心,他看似谦逊实则自信满满问道,“不知驸马还有何指教?” 顾乐飞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句话。” “第一,该送的要送,却须分人送。” “第二,该收的要收,但可不全收。” “第三,钱财要散,方得人心。” 没料到他真有话说,楼宁愣住。 还未等他体会出这三句话的深意,顾乐飞又道:“官场中人,无非是互相给面子,但给多少、怎么给,个中分寸得自己拿捏。顾某并非泼你冷水,只是若想在地方做出一番成就,造福一方百姓,免不得要经历官场中的各种道道。你身份本就敏感,记住莫让人抓住把斌,也莫得罪上司和小人,只要做到这两点,做事必会顺风顺水。” 楼宁直愣愣瞪着顾乐飞,半晌没反应过来,看他神情淡定、侃侃而谈的模样,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不太认识这个死胖子了。 “那日的两人,谁同你一起外放?”顾乐飞又问。 楼宁呆呆回答:“韩一安,他决意去剑南道。” “哦?此人倒是有点意思。剑南道,殿下,你的旧部周奇便在剑南道任游击将军吧?”一个弃了做京官的机会请求外调,一个继续做他的翰林等待擢升,当日是谁透露消息,已经十分明显了。 “初来乍到必定艰难,若你觉得此友可交,卖一个殿下的关系给他,让他与周奇结交一番,未尝不可。” “哦,对了,江南道的现任监察御史朱则,为人正直,喜爱书画。他曾听过家父讲学,算是他半个门生。你初去江南道必要拜访他,带两本我父亲最近注释的手稿去,他想必会很喜欢。” 顾乐飞有条有理,听得楼宁一愣一愣的。 先前他还觉得自信满满,踌躇满志地要在江南道干出一番大事,振兴江南商业,让江南富庶天下。 现在听顾乐飞一番细致到人的指导,头头是道。楼宁没想到他空挂一个关内侯的名头,未曾踏足官场,居然对各地官员情况这般清楚。 顾乐飞之所言,都是他未曾考虑或未曾知晓的事情。 楼宁挫败地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懂,空有一腔热血,却不知脚踏实地。 这时,在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司马妧忽然道:“小白,你吓到他了。” 啊?! 顾乐飞正细心思虑如何为大表舅子的外放铺条好路,一抬头,发现楼宁几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表情复杂,仿佛不认识自己了一样。 “啊呀呀,好像差不多就这些了,”顾乐飞换上一副素日的笑脸,笑嘻嘻地上前拍拍楼宁的肩膀,“大表舅子,官场凶险,好好努力啊。” “你、你等会,”楼宁肩膀一斜躲过他的胖蹄子,继续直愣愣盯着他,“姓顾的,你没混过官场,怎么知道这么多?好小子,你是不是一直故意……”扮猪吃老虎呢? 他一时思维脑洞大开,联想到司马妧和顾胖子对外的恩爱形象,不由得揣测是不是这两人合演给皇帝的一出戏。他知道自己表妹个性耿直不善权谋,所以这戏本一定是顾乐飞写的。 不过目的是什么呢? 反正这里头肯定有阴谋,有阴谋。 楼宁信誓旦旦地认为自己真相了。 晚上,楼宁在公主府用了便饭后才走,一直到走之前他都用探究的眼神盯着顾乐飞,时不时在顾乐飞和司马妧两人之间扫来扫去,一副“我可能发现了大秘密”的严肃表情。 顾乐飞被他盯得很无奈。 给旁人出主意果然是件十分惹麻烦的事情,因为没有哪个人相信顾胖子的脑子居然很好使。 虽然他真的脑子很好使,对此顾乐飞毫不谦虚。 只是,比起楼宁的刮目相看,司马妧的没有反应反而令他觉得不安,她对他的种种表现一直以来十分淡定,好像他本该如此。 但自己的对外形象不是这样的啊。 明明是纨绔胖子好吃懒做……诸如此类完全让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受不到威胁的标签。 哪里出了问题? 临到睡前,纠结非常的顾乐飞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殿下,听了我今日对楼宁嘱咐的话,呃,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小白很聪明啊,”司马妧舒服地扑了上来,抱住,使劲捏、捏、捏,“你小时候就很聪明,我还记得呢。” 说完她还异常满足地长叹一声。 冬日里抱着软乎乎的肉垫子最舒服了。 自从她发现自己早上起来都是抱着顾乐飞的,由此追问得知晚上她会忍不住贴近人肉抱枕。鉴于身体本能无法抵抗,她干脆肆无忌惮,常常想扑就扑。 顾乐飞时常郁卒地认为,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 “殿下不觉我隐藏了什么吗?”他追问道。 “嗯……我信你不会害我,至于你为何隐藏自己、不愿暴露才干,必有你的理由,”司马妧手下继续蹂躏他,不过回答的话倒是很认真,“我对于相信的人,从来不多问、不多疑,一贯如此。”以前对她的部将是这样,如今对顾乐飞也是这样。 她的心胸坦荡,确实比得过大半男子。而与她恰恰相反,顾乐飞自己少有“信任”二字可言,他的好友只有两个,防着的人却多如牛毛。 可是他十分喜欢也十分珍惜“信任”这种感觉。 尤其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相信”。 所以,虽然又被她捏得痛痛的,但是此次他心甘情愿。 翌日清晨,十六卫的校场,又到大长公主训人时间。近来按部就班进行强化训练,十六卫子弟的精神面貌和身体状况都好了许多。 只是今天,司马妧一进场,就发现齐刷刷的目光朝她扫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出了何事?”司马妧朗声问。 所有人心有灵犀一般,齐刷刷地摇头:“无事。” 司马妧皱眉,又侧头问今日负责讲武的符扬:“出了何事?” 符扬也是一头雾水:“属下不知。”只是听其他人说,从昨天开始,十六卫的这些人老凑在一齐交头接耳讨论什么事情,时不时有人垂足顿胸,大叫一声“怎么会这样”,可是……具体是什么事情,他还真的不知道。 其实赵岩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就是他把昨日在英国公府所见的驸马和公主“恩爱”一幕当八卦传出去,由此引得今天校场上出现这种奇怪气氛。 虽然,在场很多世家子弟听自家爹娘或者爷爷奶奶说过,那日祭庙的时候、还有皇宫设宴的时候大长公主和顾家胖子十分恩爱的模样。可是那时候他们对司马妧没有感性的认知和直观印象,听了也就当笑话一般过了。 现在可不一样。 英明神武的大长公主居然给顾家那个死胖子擦黑烟、拍背顺气,那么体贴! 怎么可能! 在场很多人都抓心挠肝,满腔愤懑无从纾解。 看到大家都和自己一样的反应,赵岩表示自己终于开心了。可是大长公主不问他本人,他才不会如实交代呢。 可是,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个消息还不是最令人郁闷的。 巳时一刻,晨训结束的时间,校场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好像是卫兵阻拦了某人进入。 “我给我家殿下送小食犒劳,你什么身份,管得着吗?”一个男人得意洋洋、扬武耀威的口气,听上去就不像好人。 可是十六卫们却发现,台上的大长公主突然站了起来,神情微讶:“他怎么来了?” 谁来了? 十六卫面面相觑,十分好奇,而此时他们教头之一的符扬匆忙赶去和卫兵说了什么。随后一行提着食盒的人出现了,其中为首的、最显眼的,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子。 只见他一溜小跑,动作灵活、十分麻利地爬上台子,笑着和大长公主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大长公主主动抓住了他的肥蹄子。 艹! 今日在场的十六卫子弟,每个人同时在心中骂出同一个字。 ☆、第41章 顾乐飞当然不止是来送点吃的如此简单。 他是来考察敌情,外加拉、仇、恨的。 司马妧担任十六卫总教头也有一段时间了,十六卫子弟们对大长公主的敬慕之情也该培养出来了,他也该来看看“敬慕”之情有没有变质的了。 顺便让这群人对“大长公主的驸马”一词有直观认识和深刻印象。 顾乐飞向来是一个很懂得“未雨绸缪”的人。 其实赵岩众人所见,司马妧抓住他手的那一幕,完全是他故意做给这些人看的。旁人要司马妧做这件事很难,可是顾乐飞只要说一句“殿下我亲自提的食盒,颇有些中了,瞧瞧我的手都勒瘦了”,司马妧的脑子会自动提取“瘦”这个关键词,然后很迅速地抓过来捏捏,认真鉴定“还是那么胖,没瘦”。 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又残酷。 他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大长公主和他的“恩爱”,只是因为他冠绝镐京、独一无二的胖而已。 当感受到今日训练的部分十六卫子弟,约莫四千人投射来的愤怒目光时,顾乐飞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暗爽地瞄了一圈,然后笑眯眯对司马妧道:“明日我还可再过来么?” “不过是十六卫的校场而已,你要来看什么?”司马妧奇怪地问。 顾乐飞笑容更甚:“来看看殿下。”顺便拉一下今天没在场的剩余人次的仇恨。 司马妧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奇怪,说话也有点奇怪。可是他这要求并不过分,若她拒绝,也没有合理理由,便也只好点头答应:“倒是可以,但不能再如今天一样擅闯校场、破坏纪律,不能影响到十六卫的训练。” 顾乐飞微笑颌首:“必定不会。”而且想必他在场的时候,十六卫的子弟们训练会更加努力——化悲愤为力量么。 此时晨训已经结束,众人解散,虽然顾乐飞送来吃食,但司马妧自然不会在这种地方用膳,而是和顾乐飞一道离开。 望着大长公主英姿飒爽的背影和驸马爷高大圆润的身材,赵岩幽幽地道了一句:“好白菜没猪拱了。”周围听到的人有的立即点头附和,有的则愤怒地回头瞪视他:“你竟敢将大长公主比喻为白菜!”赵岩注视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几位,无言以对,只觉得稀奇,原来十六卫里还有比他中毒更深的。 如顾乐飞所愿,今天的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十六卫,听到的人多半是赵岩等人的反应,但也不乏如郑易一般语出嘲讽的。 “这位公主殿下审美怪异,如今风靡京城的血晕妆不就出自她手?八成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所以才看上顾家二郎那个死胖子。”郑易懒洋洋地说着风凉话,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全聚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得意起来。 他在被自己老爹郑青阳执行家法前,在十六卫中可是能呼风唤雨的小霸王。结果一个月的养伤假结束,他一回十六卫,惊恐地发现居然变天了,以前唯他马首是瞻的那些人都跑得差不多,连好伙伴赵岩也和他翻脸。 让他如何能不挫败、不郁闷。 如今靠着讽刺司马妧,又博得了众人瞩目,他自然要得意一番,而且要更加卖力地讥讽她:“你们说说,就顾二郎那个吓人的重量,晚上的时候,是他在上头,还是大长公主在上头呢?若是他压着大长公主,那……”他越说越下流,其他在场听见的人不由得脸色难看起来。郑易要的就是恶心别人的这个效果,他翘起二郎腿,抬眼望着旁边几个跟着他混的兄弟,兄弟立即会意地抖起肩膀,一群人嘿嘿嘿淫笑起来。 “砰!” 只听一声重响,郑易座下椅子被人一剑斩断腿,乒乓几声乱响,他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十分狼狈,引起一片笑声。那些听到他说下流话诋毁大长公主的人心有怒气,其中不少人都有家族背景,只是碍于郑家最近圣眷正浓而不敢轻易动他,可是适时的嘲笑,他们谁都乐意做。 “谁!谁他娘的敢玩小爷!他娘的不想活了!”郑易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只听背后冷冷的一个声音传来:“我。” 是赵岩。 他面结寒霜,手上提着剑,杀气腾腾,一眼不错地盯着郑易。 郑易被他盯得犯怵:“赵岩,我不过开个玩笑,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禁军之中,皆是男人,说几个荤段子逗乐实属正常,但这说笑范围有所限制,为了维护军队层层的等级尊严,下官不可调侃上官。虽然司马妧并非十六卫的长官,可是即便不提她的皇族身份,那她也有一个威远大将军的一品头衔,且是他们实际上的总教头。故而郑易此举乃是以下犯上,将黄色笑话讲到大长公主的头上,是不合礼法的。 如果人人都像他这般不敬尊上,以司马妧天然弱势的女子身份,根本无法在军中立下威信。 赵岩没有想得那么多,他只是纯粹凭着一腔怒气削了郑易的椅子腿,有意让他难堪。 可是闻讯赶来的齐熠想得更远一些。 “郑小公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今日你敢拿大长公主和驸马开玩笑,明日是不是就敢拿陛下和端贵妃逗乐子?”齐熠脸上带笑,眼睛里却没有笑容:“你自己要犯欺君之罪,别他娘的连累我们这些无辜听众。在场的各位,你们谁乐意听郑小公子说这些无聊玩意?” 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哼笑,除了郑易的六七个小伙伴们,在场其他人的目光中都带上了讥讽,似是都在嘲笑郑易的没脑子、没教养。 “大伙散了吧,省得倒霉。”有人半嘲讽半轻蔑地丢下一句,转身离去,很快厅中原本聚集的人都跟着离开,即便本来是为了换班在此稍作停歇,他们宁愿换个地方歇息,也不想和郑易待在一块。就连忠心耿耿跟着他的几个小跟班也面面相觑,目光中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他们只是觉得背靠郑易这棵大树好乘凉,没想成为十六卫的众矢之的。 察觉到自己瞬间被众人孤立的郑易,脸上出现慌乱的神色:“你们、你们……”他语无伦次,眼里恰好落入一个人离开的背影,他立即抓住时机大喊道:“赵岩,你小子陷害我!明日我便让我爹弹劾你赵家!” 赵岩看他不得人心,也懒得再和他计较,本来打算跟随众人一起离开。结果郑易突然来了这样一句,他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位昔日好友:“你放狠话之前,问过郑右丞了么?” 赵家的确没有郑家“副相”的势力大,可是赵家背后站着的是明月公主。只要她一日不失圣心,他们家就没人敢动。 郑易说话,都不经过脑子的么? 齐熠听见,偷笑一声。也不做声,抬脚麻利溜了,省得把郑易那小子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他老爹睿成侯的根基可没有惠荣侯的大,惹不起郑家。赵岩余光瞥见溜得贼快的齐熠,撇了撇嘴,难得厚道地没有吱声。他心知若非今天齐熠及时赶来说了那几句话,以他当时的怒火很可能便和郑易打了起来,后果不好说。 在赵岩身上吃了瘪,郑易不甘地想在齐熠身上找回来,却发现人早就走了,而且满屋子除了他的几个跟班之外,全空了。 郑易心中蓦地涌出一种众叛亲离的巨大失落和挫败。 “五少……”他的跟班中有人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找回场子?” 郑易微微低头,沉默片刻。 “不必,赵岩等竖子,我还不放看在眼里。” 他抬起头来,冷冷一笑:“根子,还是在那个女人身上。”如果不是她冒然要在十六卫插上一脚,他怎么会混到如今的境地? 司马妧,一切都是司马妧的错! 当郑易在这边咬牙切齿痛恨司马妧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前脚溜走的齐熠,后脚踏入了顾府大门。 顾乐飞今日回府,是因为顾延泽的两个学生要来拜访。二人都是进京述职的官员,皆从河南道来。恰好四处游学的老师难得也在京中,也不在乎顾家身份敏感,抱着拜访老师的心意来了。 顾乐飞少时常听这些长辈和父亲一同论道,只是年纪渐长,以纨绔形象示人的他许久不曾参加此类活动,如今重新捡起,不知是出于何等心思。 或许,也是一种未雨绸缪。 几人品茶论道,不谈政事,只谈风月,聊得十分愉快。可是苦了齐熠,他在偏厅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顾乐飞,最后他不耐烦了,干脆抓过顾府的一个侍女:“让你们小姐来一下。” 侍女警惕:“你找我们小姐做什么?” “大长公主托我转交她一样东西,”齐熠说谎不打草稿,指了指自己十六卫的一身官服,“难道我会骗你?” 还真是骗人。 时下男女大防不严,齐熠是顾乐飞的好友,而且这又是在自己家中,见见男客倒是可以。顾晚词听了侍女的话,半信半疑地前来,便见等得不耐烦的齐熠几步跃至她面前,急急道了一句:“耳朵凑过来。” 顾晚词面色古怪,像看疯子一样看他:“小女与齐三公子,似乎不是很熟呢。” 除了大长公主之外的女人,果然都很麻烦。齐熠懒得多言,干脆自己凑了过去,小声而且快速道:“转告小白,今日郑易诋毁你哥哥嫂嫂,和赵岩等人起了冲突,这小子心思诡谲,恐有后招,让他替殿下日后多留心此人。”若非小白早在他入十六卫之时便嘱咐他,盯着十六卫中心怀不轨之人,他才不耐烦在这里候这么久。 他的口中热气吹拂在耳上,所说之言信息量又很大,顾晚词不由愣了愣神,待她反应过来,发现齐熠已经跑了。 她吩咐侍女收了厅中残茶,嘀咕了一句:“睿成侯家的人,都像他这么没规矩么?” ☆、第42章 顾延泽在抚琴。 每当心绪难平的时候,他总会通过琴声聊以自慰。 顾乐飞站在父亲身后,默然待他一曲终了。 今日来访的二人已经离去,名义上只谈风月,暗下里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些现下的官场情况。将于年后施行的新税法令官府不敢再收苛捐杂税,确实触及许多小集团的利益,但总体而言对百姓该是好事。可是河南道的官员们发愁的点在于税法减了百姓的税,但是每道应当上缴朝廷的税却一点不少。 剩下的那些税钱,该从何处来? 河南道还有一个特殊情况,便是许多管辖地区处于黄河下游,泥沙淤积,每年夏秋都担心下雨导致河水暴涨、黄河决堤。 这三五年运气好,没出事。故而河南道进京述职的代表纵使年年上疏修河道,朝廷这几年的态度却是越来越不重视,好像非要等到出事了才知道着急。 “明年税法改制一出,还不定要搞出什么乱子来呢。”谈起这些烦心事,二人忍不住摇头叹气。他们并非完全反对锐意改制,只是今上多疑又惯于一意孤行,听闻连圆滑老练的高相都因此事在他面前受到数次冷遇,别人就更不敢提意见了。 两人走后,顾延泽枯坐房中许久,磨墨提笔,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空停留许久,滴下数滴墨汁,弄花了白纸,他却迟迟不下笔。 仿佛是下不了笔。 静默许久的顾乐飞此刻忽然道了一句:“上有法令,下有对策,局势未必会如他们担心的那样艰难。” 顾延泽丢了狼毫,起身长叹:“但上头的人做砸了事,代价最终却是百姓偿还!” 顾乐飞又沉默了。 顾延泽心知即便自己写了这封上疏,当今皇上也根本不会看。他的仕途早在前太子被北狄杀死的那一年就彻底断掉。 纵使心中有千般抱负,却最终只能埋头书堆,穷圣人言。 心绪难平的顾延泽端坐抚琴,一曲又一曲,皆是悲凉沉郁的调子。顾乐飞静默地立在他身后,望着父亲黑发中夹杂的根根银丝,一言不发。 世云“忠君爱国”,可是忠君与爱国常常是冲突的,莫说君主不贤,只要君臣有隙,爱国与忠君就难两全。 他的父亲终身苦闷于此,心怀忧患。 顾乐飞清楚,他和父亲不同。 他既不忠君,也不爱国。 他只忠于他自己。 “父亲若真的放不下,年后税法施行,亲自去各地看看何妨?”又是一曲终罢,顾乐飞淡淡开口:“不求对得起谁,父亲只要对得住心便可。” 顾延泽抚弦的手顿住。 他起身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儿子,忽而道:“今日他们二人来访,你许久不对此类小聚感兴趣,为何复又拾起?” 顾乐飞微微一笑,从容道:“如今儿子并非孑然一身,总得多考虑一些。” 讶然的神色从顾延泽的面上一闪而逝,他从来都明白自己这个儿子主意大得很,心中想什么连他也不知道。对于顾乐飞的这个回答,他又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大长公主果是奇女子,竟能让你改变不少。” 顾乐飞微笑不语。 “不知何时,能让大长公主为我顾家传宗接代?” 没想到自己父亲的思维跳跃还挺快的。 顾乐飞的笑容瞬间出现僵硬征兆。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顾家三兄弟,就我如今还没抱上孙子。你母亲着急,每日给公主府送去补品的事我都知道,但我也不强求,关键是要大长公主乐意,”在延续子嗣这种事情上,顾延泽终于找到了父亲对儿子耳提面命的感觉,他拍拍顾乐飞的肩膀,扫了两眼儿子“魁梧”的身材,轻叹一声,语重心长道,“实在不行……就忍忍,少吃点吧?” 连亲生父亲都觉得自己儿子这副身材,是不可能获得英明神武的大长公主芳心的,对外的“恩爱”形象,肯定有猫腻。 虽然他知道儿子很有才华,但是如今的女子亦重颜色,他当年家贫,是靠着一副好样貌才娶到出自名门的崔氏。大长公主纵横沙场数年,见过的男人车载斗量,什么种类都有,比闺阁女子不好糊弄多了,儿子这么胖墩墩的,怎么有竞争力呢? 什么? 心灵美? 心灵美也不能帮忙生孩子啊。 顾延泽一时陷入一个做父亲的人应有的各种鸡毛蒜皮的忧虑之中。 顾乐飞斜了斜肩膀,躲开父亲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僵笑道:“我与殿下的事情,不劳父亲挂心。儿子告辞。” 眼见一贯不动如山的儿子难得变了脸色,几乎是有些急迫地想要离开,顾延泽弯了弯唇角,终于找到一些为人父的快感。倒也没说什么阻拦的话,径自放他走了。 本来很正经的一场对话,莫名其妙歪了楼,顾乐飞郁闷地匆匆往府外去,半途上却被顾晚词给拦住。 “哥哥,刚才齐三公子来过,见你许久不出来,他便让我转告你几句话,自己先行离开。”顾晚词一面说着,一面看顾乐飞脸上神情,总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不知道父亲和他说了什么? “何事?” “是关于皇嫂的。”顾晚词说着踮起脚尖,小声在顾乐飞耳边转述了齐熠的话。眼见哥哥眯了眯眼,神色不明,顾晚词有些担忧地问:“我也听闻过郑小公子的霸道名声,如今他爹颇得帝宠,风头正健,皇嫂会不会有麻烦?”虽然最初她有些女儿家的小怨气,可是自从皇嫂一场赏菊宴秒杀明月公主,搞出风靡镐京的诡异血晕妆之后,她就彻底崇拜上了皇嫂。 “不足为惧。”顾乐飞回了四个字,然后便不再就此事说什么。反倒回头上下打量几眼顾晚词,眼神诡异,看得顾晚词心里发毛:“哥,你怎么了?” 顾乐飞收回目光,淡淡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莫要成天想着那不切实际的高大郎,早些选个良人出嫁,省得变成没人要的老姑娘。” 顾晚词脸色一白,气道:“顾小白!你说什么!谁是老姑娘!” 一生起气来,她就喜欢直呼自己哥哥那丢脸的小名。 顾乐飞回她一个温和无辜的笑容:“你。”说完,抬脚走了。 * 连续几日都来送点心的胖驸马,给每日轮换在校场训练的十六卫子弟留下深刻印象。有人开始琢磨,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死胖子在场的时候挑衅一下,邀他下来比试一番,好让他在大长公主面前丢个脸? 毕竟大家都觉得这个满身肥肉的家伙站在尊敬的大长公主身边,真是十分碍眼,碍眼至极呢。 所以,虽然包括符扬在内的各个西北边兵教头们已经告诉过这些人,驸马是个“灵活的胖子”,想让他下面子,不是很容易的事。 偏偏十六卫最近的挑战欲很旺盛,哪里有困难就要往哪上。既然教头都说这胖子不好对付,他们就更想对付了。 可是天不遂人意,正当这群人摩拳擦掌想法子的时候,隔日的校场上,却没了胖驸马的身影。 不仅隔日没有,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了。 一定是被我们杀气腾腾的眼神吓跑了,深感失落的十六卫子弟们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察觉到的司马妧也觉得很奇怪,虽然他去送点心这件事就很奇怪,可是毫无理由地停止,同样也很奇怪。 “小白,你今天怎么没有来校场?”归府后的大长公主殿下主动问道。 “最近临近年末,府中事多,况且我也不好总是打搅你练兵。”顾乐飞笑眯眯地一边说着,一边将火盆里的烤红薯扒拉出来,一时香味四溢,这种难以形容的香味比肉香味还要诱人。他亲自戴手套剥下皮,把香喷喷热乎乎的红心红薯放在碟子上,又递给她一支小银勺:“尝尝,当心烫。” 司马妧也被这种香气诱惑,吃了一口,两眼都亮了:“好甜呢!” “喜欢就好。”顾乐飞笑呵呵道,望着她大快朵颐的模样,他心觉十分满足,并不想告诉她,自己之所以不去校场,是听完了那场冲突的全过程后下的决定。 郑易的话,的确说得非常难听,可是难保在场的人口中不言、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 无论她怎么觉得他胖胖的很好,旁人并不这样看,她如今正是在南衙十六卫立威的关键时刻,他不愿坏了她几个月的努力。 那些人即使自己没用,背景却很可观,如若都齐心向着她,那可是非常强大的一股力量。 莫要让自己破坏了她在十六卫子弟中的形象。 而郑易那边,他已经把顾玩派了出去,再加上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做眼线,时时盯着他的举动。不怕他出阴谋诡计,就怕他不发难,不然怎么有机会将他清除出南衙十六卫? 至于他自己…… 冬日的斜阳照进屋内,身边的女子一脸愉悦地品尝一个小小的红薯,表情是纯然的快乐。阳光打在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泛着金光,无限美好。 顾乐飞低头望向地上拉长的两个影子,在斜阳的照射下他的影子被拉长,看起来瘦了很多,只是依然比她的身体体积大太多。 但是他不能瘦下来。 一来,她太引人注目,而顾家也始终是司马诚心中特殊的警惕所在,任何骤然的变化,都会影响到目前的平静生活。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顾乐飞始终认为,如今这副胖墩墩的模样,是他在她跟前做任何事都畅通无阻的唯一凭仗。 如果真的没了满身肥膘,在她眼里,他也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了。 ☆、第43章 “这是何物?” 顾乐飞两指捏起桌上摆着的一个小纸包、纸包只有半根手指的长宽,厚度较薄,看不出里头包了什么东西。 “公子,郑易近来除了请武师教他阵法外,确实没有其他异动,”顾玩苦着一张脸,“您让我再探郑家人的其他异常,我找了找去,也只有王太医这件事很奇怪了。” “王太医?” “郑易乃郑青阳原配留下的最后一个儿子,自小养在父亲膝下,故而十分受宠,和继室李氏的关系极差。可是昨日李氏动了胎气,请来宫中太医,郑易居然主动嘘寒问暖,在李氏屋中待了半个时辰有余。” 顾玩说完之后,面色更苦:“公子,这回小的真是以身犯险了,你知道要易容成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多不难么?内宅阴私颇多,皆是捕风捉影,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出这条异常来。” 虽然有技能在身,但是做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业务工作不熟练,提心吊胆生怕被发现。 顾乐飞失笑:“别叫苦,公子我给你涨工钱还不成?日后恐怕还有做这种事的时候,如今多熟悉熟悉,也是为你好。” “啊?以后还有?”顾玩的脸更苦。这种监视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顾乐飞手下,吃喝玩乐四兄弟本是名副其实,只要负责陪着自家公子“吃喝玩乐”便好,顾玩没想过自己会有动用缩骨易容的一天。 说起来他们四兄弟的身世着实奇特。四人并非是由人牙子卖入府中,而是河东道与河南道闹蝗灾的那年,顾延泽陪同前太子代帝巡视,在赈灾途中偶然发现的。当时他们四人不过几岁,身处尸体遍布的乱葬岗却睡得十分安详,旁边三具大人的尸体已经凉透,肚子肿得老高,而且可以看出尸体曾经在活着的时候生生剜去大腿肉。 顾延泽不知道这四个孩子是不是吃了人肉才活下来。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吉利的。 顾延泽当时正逢长子早夭,顾乐飞还没有出生。看着四个小男孩安静的睡脸,他想起自己夭折的儿子,动了恻隐之心,便将四人带回去养着。 然后便发现了四人身上均带着一本书册,里头的文字十分古怪,偏偏这四个孩子都能认出。册上画着一个圆形徽记,顾延泽依稀记得这徽记仿佛和前朝的将门夏家有些干系,但是更多的信息却是找不到了。 后来顾乐飞出生,懂事之后得知这仿佛武林秘笈一般的书册,大大激发出他的好奇心,督促着他们四人快照书册所言去练习,看看有无效果。 因为无人指导,吃喝玩乐练得磕磕绊绊,颇为辛苦。而且练成之后,自家公子就将他们改名为“吃喝玩乐”,然后就成天吃喝玩乐。 根本没机会试一试这些技能好不好用。 “那这个小纸包,你是从哪弄来的?里头是什么?”言归正传,顾乐飞捏着它继续追问。 “猫食。”顾玩道。瞧见公子的眼睛不善地眯了起来,他立即补充道:“王太医走后,我看见郑易往郑府养的一只猫的食盆里撒了什么东西。我觉得有古怪,便趁人不注意蘸取了一点,包在纸包里送回来。” 顾乐飞瞥他一眼,忽然温柔一笑,笑得顾玩遍体生寒:“哦?既然你发现猫食古怪,为何不在那里等着,看看那只猫吃了食物会有何反应?” “啊?”顾玩一呆:“小的、小的害怕被发现,急着出来,就、就……” 算了,不能指望一个初次出任务的人胆大心细本领强,顾玩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监视郑易的事,顾乐飞其实并没有太认真,他不认为以郑易的脑子能想出什么绝世好计陷害司马妧,只是他比较喜欢事情都在掌控中的感觉。 没有让顾吃顾喝,而是让经验较少的顾玩去监视,也是给他练手的机会。 谁也说不准,以后会不会还有类似的事情要做。 注视着手中的小纸包,顾乐飞没有打开它,只挥了挥手,对顾玩道:“请许老头来一趟。” 若他猜得不错,猫食里恐有某种药物,郑易要在猫身上一试,然后才敢用在人身上。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药物?又要下在谁身上? 顾乐飞思虑了一会,抬头发现顾玩居然还在旁边,他眉梢一挑,顾玩立即道:“公子,许老头不肯来怎么办?”嘉会坊的许麻子神出鬼没,脾气最是古怪。他知道公子同许麻子关系好,公子和大长公主成亲那日,许麻子也是迎亲队伍中“滥竽充数”的一员。 但是脾气古怪的人就在于他乐不乐意答应你的要求,全看心情。 “回趟顾府,”顾乐飞轻描淡写,“在我院子下挖坛青梅酒给他送过去。” 就知道公子有办法!顾玩高兴地喊了一声得令,立时出门去了。 今天太阳不错。 殿下晚上才归府。 自己一个人,中午吃什么好? 顾乐飞将那个纸包往桌上一扔,双眼一闭,懒洋洋地窝进躺椅中晒太阳。 他并不知道彼时的校场上,被激怒的郑易不管不顾,决定提前发动他的计划。 激怒他的对象便是司马妧本人。 她的消息并不算十分灵通,前些日子郑易诋毁她的事情,直到事情似乎已经平息下来,她才从自己的卫兵口中听说。 因为当时已经找回场子,教训了郑易,故而卫兵们没想再上报给她,以免徒增困扰。司马妧得知此事,也是因为符扬等人在和她报告训练情况之时,提到郑易等几个刺头,抱怨之际顺口捎带说了此事。 谁知道此事恰恰触犯了司马妧的底线。 她可以允许士兵公开挑战她、甚至谩骂以发泄不满,却绝不允许手下的兵在背后诋毁上司,更何况是如此的污言秽语。 人后说闲话,小人所为。 孙子云,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无论道义还是军纪军法的设置,皆是为了士兵能听长官指挥,上了战场才会将士齐心,战无不胜。 而郑易的心中没有“将为大”的观念,没有服从意识,上了战场必定是不听指挥的老鼠屎。 司马妧最讨厌的这种人。 “郑易,站出来。” 一日的训练本该到此结束,但是司马妧今天并未说出解散的命令,反而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她沙沙哑哑的嗓音在校场上响起时,郑易愣了一秒,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昂首挺胸站出队伍:“郑易在此!” 他喜欢这种全场瞩目的时刻,即便他不知道司马妧叫住自己的原因,但是只要能有机会挑衅这个娘们,他决不会放过。 郑易不爽她很久了。 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当司马妧负手立于校场的台上,冷淡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时,他没来由感到一丝不安。 她的目光里没有愤怒、厌恶等等一系列负面情绪,只是冷淡,没有暴露太多情绪的冷淡,好似根本不在意底下的这个人。 仿佛已经放弃了他。 “郑校尉,你曾诋毁本将与驸马,可有此事?” 果然是为此。 郑易没有注意到她用词的微妙变化,她说的是“本将”。威远大将军,虽是虚衔,但她的确可以自称“本将”。 他只是想,居然过了那么些日子这女人才发难,倒也不屑说假话,大咧咧道:“确有此事!可是并非诋毁,只是认为顾二郎配不上殿下!不说别的,就说房中事,驸马爷胖成那样,吃不吃力啊?” 此言一出,在台下站成一列的二十来个西北边兵,脸色刷就变了。 没想到此人这般没脸没皮,竟敢公然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种污言秽语。只听“刷”的一声,郑易直觉一片寒光忽然闪了一下自己的眼,再睁开,便见符扬等人齐刷刷将腰间佩刀拔出半身来。 校场上响起一阵骚动。 有些人愤怒不已,有些人面无表情,有些人窃窃私语。他们毕竟只跟了司马妧短短数月,即便折服于她的本领和气度,却不是死忠于她的嫡系。其中不少人又是能自己就指使人的权贵子弟,想要他们彻底服气是很难的。 面对郑易公开的挑衅,他们更多地选择观望,看大长公主如何做出反应。若她不能以压倒性优势压制住郑易,不少人很可能不会继续听从她的话。 场面已经演变成司马妧在威信上的一次危机。 齐熠捏了捏拳头,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站出来做什么,只能看司马妧的本事。 面对有些失控的场面,司马妧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收刀。” 她的口令一下,即便符扬等人并不乐意,也只得重新将佩刀收入鞘中。 “那日和郑校尉一道以本将为谈笑者,也站出来。” 校场中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动作。 郑易拍拍胸脯,大喇喇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有顾某一个人!想惩罚就朝我一人来,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有什么错,大家说是不是啊?”他说完就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尴尬的是,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笑。 郑易的大笑也因此变成干笑。 司马妧目光一扫,语气里这时才有了几分怒意:“连这种事也不敢承担?算什么男人?滚出来!” 她的气势全开,校场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忽然消失,静默之中,依然没有人走出来。 “没有?”司马妧沙哑的嗓音里仿佛带着冷笑,那是极度的轻蔑和嘲讽。 “禀大长公主,属下只是在旁边听着,一句中伤殿下的话也未曾说过,”队伍中有人突然举起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也发誓!” 有好几个人同时举起手来急急辩解。 郑易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你们……”他有义气一力承担责任,这些平日围在他身边拍马屁的家伙竟然连承认都不敢? “本就如此啊……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谁中伤殿下,谁没说话,一清二楚……”有人面对郑易铁青的脸色小声辩解道。 “若有说谎者,一百军棍。”司马妧淡淡道。 依然没有人站出来。 看来是真的了。 “如此,”司马妧点了点头,转而对郑易道:“郑校尉,你可以走了。” “什么?”郑易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失声道:“就这么简单?你让我走?” 司马妧颌首:“自然。” “以后本将的训练,郑校尉无须再来。” 她说什么? 郑易怔住。 司马妧淡淡道:“本将不带无法之兵,你不必再来。” 她说他是“无法”。十六卫的子弟都是读过书也习军法的,明白虽然大长公主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但却是给郑易盖棺定论,道他不尊上级、不敬长官、不服从命令,带不上战场,当不得猛将。 总之就是此人无用,趁早改行。 “郑易被大长公主放弃了。” ——有人轻轻在下面说到,很细微的声音,却还是钻入了郑易的耳朵里。 他紧紧攥住拳头,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屈辱。 自南衙十六卫的训练被司马妧接管以来,不少人开始以“第二支西北边兵”来夸耀自己如今多么厉害。虽然比武输给了北门,可是大长公主为他们找回了场子,很多人扬言要在明年的比武中让北门四军屁滚尿流。 虽然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本事不如人家,但是司马妧从未说过一句丧气的话,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从未放弃过对他们的训练。 长久的坚持,和不断的自我催眠,到了现在,很多人开始真的相信,只要跟着大长公主好好练,或许真的能打败北门四军,真的能成为和传说中的西北边兵一样彪悍的猛将。 飞黄腾达,人中吕布,谁不想啊? 可是今天,可是郑易…… 他竟然被弃了。 这一刻,便是十六卫中最弱小的人也有资格对他报以嘲笑的目光。 大长公主连条件最差的士兵都悉心教导,谁想到她也会有不愿训导的家伙? 郑易,他是有多糟糕、多没用啊? ——郑易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这般窃窃私语。 司马妧,司马妧她不按理出牌! “你凭什么不让我来!”他吼道。 她若恼羞成怒惩罚他,那正中他的下怀,正好秀一把自己的威武不屈。可是,可是她竟然直接拒绝训导,这是羞辱!赤果果的羞辱! “我无权罢去郑校尉的职位,你仍是十六卫的人,想来这校场自然可以来,无人会拦。但我不会再教你,因为没用。” 司马妧似乎并没感觉到这是羞辱或是报复,对郑易铁青铁青的脸色不感兴趣,也没有同情心。她的目光依然很冷淡,说完这段话后便下达“解散”的口令,随即转身离开了高台之上。 “你站住!” 郑易猛地一声大吼。 “我要向你挑战!” “输者滚出这里,永远不可再来!” ☆、第44章 “不是任何人向我挑战,我都会接受。”司马妧目光淡淡地看了郑易一眼,随即越过他往外走去。 这是对他更大的侮辱,郑易猛地转身,朝她大吼:“难道殿下怕了吗!” 司马妧连走路的节奏都没有改变,更别说回答他,她完全无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呵……”陆陆续续离开校场的十六卫们走过他的周围,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如果让司马妧走出校场,恐怕此生这件事都将是他的污点,他会永远在镐京的权贵子弟圈子里抬不起头来!郑易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所携的一个小小硬物,确认它在,然后气沉丹田,怒吼一声:“不许走!” 司马妧感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身体比头脑的反应更快,她往左一偏,然后才回头看是谁偷袭她。 郑易一招扑空,很快又缠了上去:“今日郑某便以八卦阵,向大长公主讨教一番!” 八卦阵? 他不是只有一个人? 司马妧微愕,便见郑易铁青着脸色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出来!”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七个人面有难色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抱拳道:“殿下得罪。”然后纷纷摆开阵势,将司马妧一人围在中央。 “哦?看来早有准备?”司马妧扫了一眼他们各人所站的位置:“这是不许我走的架势?” 郑易冷笑一声:“不错!”他高声道:“谁也不许插手,否则就是与我郑家为敌!”说着他挥起拳头朝司马妧冲了过去。 这话说得着实嚣张,在场想要替大长公主出头的人俱是一愣,掂量着郑易这句话的真假,毕竟郑右丞不支持他儿子,郑易的威胁就是放屁。就是众人迟疑的短短十几秒中,郑易和他的跟班们多日以来一齐练出的八卦阵发挥出了效果,他们彼此配合,将司马妧缠斗在中央,令她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这是公然欺负殿下!”齐熠怒了。以多打一,对手还是女子,这是简直比地痞流氓还要无赖的做法,即便赢了也没什么好值得骄傲。 郑易脑子进水了吗? 他欲要上前帮忙,却被符扬按住肩膀:“既然这群人不识好歹,便让殿下亲自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回头见符扬一脸镇定,不光是他,司马妧的卫兵都十分镇定,齐熠愣住:“但是她如今处于下风啊!” 符扬冷笑:“谁说的?” 只是试探一下此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而已。 符扬面上冷笑还未收起,只听阵中一声“咔嚓”脆响,有人惨叫一声,被司马妧一脚踢了出去,倒地呻吟。 阵破。 “还来?”司马妧冷冷道:“我已是手下留情。” “变、变阵!”郑易咬牙:“七煞阵!” “啊?”其余六人愣了一下,这个阵他们还没练好呢,而且阵眼是郑易,他就不怕自己也被大长公主踢出去? “愣着做什么!”郑易大吼。 看到这里,还有谁不明白郑易这是外强中干,完全不是大长公主的对手。有人在一旁凉凉道:“八卦阵,七煞阵,名字倒是取得很霸气,只是这人阵着实不咋地。想必是武侠话本看多了,把自己当成江湖高手了吧?” 众人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的破阵速度更快,像对待上一个人一样,司马妧捏住郑易的拳头,手腕用力,一个巧劲,咔嚓一声手臂脱臼。 “还要再打?”望着郑易惨白的脸色,她冷冷道。 就在此时,郑易的唇边忽然划过一个诡异的微笑,司马妧一惊,感觉有古怪,欲要松开他往后退去,可是郑易另一只手忽然朝她挥过来。他的速度很快,司马妧只看见什么亮亮的东西在他袖中一闪,直觉那是兵器,警铃大作,立时飞起一脚。她的目的本是打落郑易手中兵器,可是郑易却忽然收了动作,直直用胸口去接司马妧的飞脚。 “不好,那小子故意的!”符扬脸色突变。 这电光火石间的突变,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见郑易被大长公主一脚踹飞,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是脏器损伤,可比刚才那个小子的重多了。 若非看他手中可能是兵器,司马妧这一脚根本不会踢得这么重。 “他故意让殿下踢他!”符扬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并非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有的人还在愣神:“他干嘛自讨苦吃?”没有道理啊,苦心练了半天,不是为了赢大长公主,而是为了败给她? 眼见郑易根本爬不起来,司马妧的眉头在这个时候方才皱了起来:“符扬,请大夫去。” 十六卫们大多数没见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哪里有人敢把他们踢出内伤,破个皮都有人心疼半天。看着郑易倒在地上不起来,还吐了血,不由得都慌张起来,有人问:“殿下,他伤得重不重啊?” 几个跟班纷纷惊慌失措地跑了过去:“郑小公子,你没事吧?”几个人将郑易围住,齐熠走过去也想看看他是不是伤得很重,却好像看见郑易迅速灌了什么东西吃下去,但是那个瞬间很短,又被人挡住。他怀疑自己眼花,或许不是在吃什么东西,只是一个抹掉唇边血的动作而已。 校场这边乱起来的时候,顾乐飞还在公主府里请许麻子看猫食。 许老头来历不详,胡子花白,据说以前出过天花,所以脸上坑坑洼洼,人称许麻子。他孤家寡人一个,平日就在嘉会坊前摆个小摊卖狗皮膏药。卖的膏药效果不错,常有人特意来买,维持生计没有问题。但是少有人知道他的医术精湛,不比太医院的那些院判差多少。 许麻子年纪虽然大了点,嗅觉倒还是十分灵敏,他仔细嗅了嗅猫食的味道,皱着眉头从随身携带的小竹盒里抓出一只活老鼠来。 老鼠?!顾玩吓了一跳,却看公子和许麻子都镇定得很,他就没好意思惊叫。 那猫食是郑府人自己用剩的食物混合做的,老鼠也能吃,只见这小东西嗅了嗅,然后把纸包上的一点点食物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很快,它吱吱叫了两声,倒了。 “有毒?!”顾玩终于叫了出来、 许老头却将老鼠重新放回篮子里去,道:“热的,没死。先在您府上放着,什么时候活过来了,麻烦顾少给我送回去。小东西与我作伴好些日子了,我舍不得呢。” 与老鼠作伴,顾玩一阵鸡皮疙瘩,暗道这老头子果然很古怪。 “先生看出这是何物了?”顾乐飞少有如此尊称别人的时候。 “一种让人手足发冷、口唇发绀、心跳加快、意识模糊的药,短时间内的症状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人快要不行了,其实药劲缓过去,一点事也没有,”许老头抽了一口旱烟,“我年轻的时候倒是接触过这种药,也不知是谁调弄出来的,除了拿来戏弄人,根本没用。不过听说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有拿它做陷害的,顾少这是……得罪女人了?” 顾乐飞没理他的最后一句,追问道:“此药可有解?” 许老头摇了摇头:“要什么解药?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这药看剂量不同,持续时间长短也不同。但不可长期服用,不然对身体有损伤。” “原来如此。”顾乐飞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只对许老头拱了拱手:“多谢许先生,顾玩,替我送一送许先生。” 许老头离去后,顾乐飞看了一眼桌上放着老鼠的小竹篮和空纸包,眉头微微拧起来。 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只是这招数不像郑易能想出来的。 除非郑青阳也插手了此事。 可是那只老狐狸,比高延谨小慎微得多,不会为了给儿子出口气就得罪大长公主,除非……有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呢? 顾乐飞的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忽而道:“顾玩,去南衙的校场看看,问公主何时回来。” “是。” 侯在门外的顾玩得令离开,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公子,校场那边出事了。” 顾乐飞眼皮一跳:“何事?” “听说是郑家五公子郑易带人挑衅大长公主,结果被殿下踢伤脏器,吐血之后昏迷不醒,人已经被送回郑府。郑右丞的继室李氏拉着殿下不放,非要她给一个说法,还要叫人把郑右丞喊回来,向圣上讨公道。” 顾玩忧虑地问:“公子,怎么办?” “备车,去郑府。”若他猜得没错,郑青阳很快就会进宫面圣,要求司马诚主持公道。他要在那之前见到司马妧,让她顶住压力,一直到郑易醒来。 这件事现在比的就是谁快。 郑府此刻已乱作一团,这种乱是真实不作伪的,因为除了很少的几个人之外,没人知道躺在床上随时要死的那个五少爷,过两天就会生龙活虎。 这招数着实阴损不入流,只是敢用在自己儿子身上,还结结实实真的挨了司马妧一脚,不得不说郑氏父子还是有些魄力的。 敢对自己狠的人是真狠。 郑府平日没有那么好进,但顾乐飞仗着大长公主在内的名义,再加上郑府混乱,进去没有多难。他赶到的时候李氏正抓着司马妧哭诉,好几个太医院的医官都在郑易床前诊断,诊断的结果当然是纷纷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让赶紧准备后事。 “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早上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现在就快没了呢?”李氏出身陇西世家,大概也没有像泼妇一样闹过,故而台词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无奈在场的都是大男人,不好拉住她,司马妧也对这种女人没有办法,只能沉声安抚:“本公主会给郑府一个交待。” 其实她此时心里正在犯嘀咕,其实下脚还是注意分寸的,虽然有内伤,可是绝不至于严重得要死。 联系郑易在中脚之前的古怪举动,她越发觉得事情蹊跷。 可是他如今是真的躺在床上起不来,太医都说没救了,难道还有假? “我的儿啊!”李氏不听,还在哭,血晕妆被她哭花了一脸,显得有些可怕。她今天本来要出门赴宴,郑易临时决定提前发难,事出突然,让她毫无准备,只能就这么狼狈上阵。 顾乐飞看了两眼院子里的情况,马上道:“符扬,把她拉开。大长公主千金之躯,岂容一个妇人在她面前哭闹!” 符扬等二十来个卫兵都是打打杀杀过来的,没见过陷害是什么样子,跟着司马妧来之后,殿下不发话,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办,如今顾乐飞一到,他们总算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李氏被两个卫兵强行拉开,顾乐飞趁机上前两步,在司马妧耳边快速道:“是陷害,郑易无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宦官尖利的声音:“陛下有旨,宣定国大长公主进宫面圣。” 来了! 好快! 顾乐飞心中一惊,抬头便撞进司马妧疑惑不解的目光,知晓她还不明白来龙去脉,可是没有时间了,他只能佯装抱她一下,实则快速在她耳边道:“殿下信我,我在此看着绝不会有事。无论陛下说什么,殿下都要坚持自己无罪,是郑易主动挑衅犯上之错!” 司马妧勾起唇角:“好,我信你。” ☆、第45章 “朕把南衙十六卫交到你手上,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信任的?” 天子的暴怒响彻殿中,伴随着茶盏扔在司马妧跪着的地砖前,噼啪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四溅,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臂和脸颊上。 司马妧静静地跪在地上,身形笔直,不卑不亢:“臣妹不知错在何处。” 跪在一旁的郑青阳埋首伏地,痛哭流涕:“还请陛下为老臣做主啊,臣、臣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小儿子,他娘去世得早,是我亲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现在、现在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几个太医都说要我准备、准备……”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郑青阳的演技倒是真的很不错,连司马诚都骗过了。他不知道郑青阳的儿子是吃了某种暂时使人虚弱的药,还以为司马妧真的把郑家的小儿子踢至重伤。 司马诚对郑易当然毫无感情可言,不过郑家发生的这件事情倒是十分合他心意。近来十六卫风气改观的事情他大有耳闻,正担心这群权贵子弟全成了她的马仔,郑家就出了这么一件事,想要借机发难,不能更适合了。 思及此,司马诚不由得多看了郑青阳两眼,语气缓和:“郑右丞放心,朕会给你一个交待,若真出了人命,即便是朕的皇妹,朕也绝不宽恕。” 司马妧不咸不淡开口:“郑易挑衅在先,臣妹不得不出手防御,且臣妹向来注意轻重,绝不会将人重伤至此。郑五郎若非天生体弱,就是另有隐疾,还请陛下多派几个太医去看看清楚。” 见她软硬不吃,死不承认自己有错,司马诚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暗示朕冤枉你了?” 殿中气氛立时压抑起来,天大地大,皇帝最大,谁都能犯错,皇帝是不会犯错的。 可是司马妧偏偏梗着脖子道了一个字:“是。” 话音刚落,又一盏茶杯摔碎在她面前,热茶和碎瓷片溅开,司马妧的眼睛眨都没眨:“请陛下明察。” 郑青阳趁机在旁边哭诉:“臣以为,大长公主德行有失,不该再训导南衙十六卫,理应闭门思过!” 这是提议要把司马妧禁足了。 司马诚又多看了自己这个右丞相几眼,话说到这里,从阴谋中历练出来的他自然也看出几分古怪来。 虽然不知道郑易重伤是怎么回事,但是郑青阳简直是将发难的理由递到他跟前,这做法简直太合他心意了。 高延,不要以为朕离了你就不行。司马诚在心中冷笑一声,近来高延因为税法改制的事情屡次上书,与他意见每每不合,他早就不耐烦与这老匹夫周旋了。如今司马诚急需新的臣子上位为他做代言人,不然最近也不会那么宠信郑青阳。 如今看来,郑青阳确实能够扶得起来。 在心中简短思虑一番,司马诚斟酌着开口道:“传朕旨意,定国大长公主因……” “陛下!”司马妧竟生生打断他的下令,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把莫须有的罪名降于臣,臣不服!” “若郑易果真丧命,臣愿意担责!在这之前,任何罪责臣都不认!” 这是要和司马诚撕破脸的节奏。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过来帮腔:“陛下,臣也认为仓促判罪,太过草率,不若等一切明了再说。”司马妧目光一转,见说话的竟然是韦尚德的宝贝大孙子。 巧得很,韦恺今天正当值,本来这件事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不知怎的,见她跪在地上也半分不肯落了气势的模样,他莫名其妙就相信了这事不是她做的,头脑一热便冲出来为她说话了。 这种事情本来就要图一个“快”字,趁对方措手不及之际抢占先机,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今司马妧不知为何,一口咬定这事和她无关,司马诚即便是说一不二的皇帝,下旨也要讲道理的。 “那便……等等看吧。”司马诚阴着一张脸扫了两眼郑青阳,郑青阳不由得背脊一寒,他、他这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为这点小事就真的死掉吧?那也太不值当。 “司马妧冲撞圣威,在郑易苏醒之前,你便在这殿中跪着吧,哪儿也不要去了。”司马诚冷冷丢下这一句,越过她径直往殿外去了。 “臣妹遵旨。”平静的声音在司马诚的背后响起,他脚下一步也未停留,只有韦恺忍不住多看了那个跪得笔直的背影两眼,随即也跟着皇帝走了。 此时的郑府远比殿中的情形更乱。一群十六卫的家伙,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郑五公子的好友,横刀立马守在郑易的院子里,说这样能把黑白无常吓走,保证郑易平安活下来。 这群人,不是某某国公的孙子就是某某侯爷的儿子,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出身显赫的公卿子弟,端的都是锦衣华服的范儿,却比地痞流氓还要无赖。赶也不能赶,拉也不敢拉,只好任他们在这里待着。 听闻宫中情况有变,李氏只能硬着头皮,按照老爷的吩咐再去找王太医要点那种药。力保郑易的昏迷天数能多一些,不然他突然醒来,身体无碍,岂非前功尽弃,说不定还要遭陛下责怪。 可是棘手的事情在后面。药她拿到手后却送不进去,因为无论吃喝都要经过两个太医的两道检测,那严格的架势比皇帝吃药也差不了多少。 这几个太医早就想走了,他们忙得很,像郑家这种一般来一个就足够,结果四五个太医被他们抓着轮班守在这里,不是胡闹吗? 偏偏这群人全是有背景的大少爷,一个二个都是大爷,惹不得。 太医快要愁死了。 此时此刻,顾乐飞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院子中央,一头盯着门前动静,一头望着屋内动向。注意到离开的李氏面色有异,似乎十分焦躁,他不由得眯了眯眼,手指微勾。 顾吃凑了过来。 “盯着李氏,莫让她发现。” 顾吃眨了眨眼:“公子,要不继续让顾玩练手,反正他熟悉情况。” 顾乐飞抬眼瞧了他一下:“也好。” 又是我!顾玩苦着一张脸出门,估计是找地方乔装去了,如今郑府乱着,他的任务倒是不难完成。 “你想做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说话人是赵岩,院子里现在待着不肯走的这帮公子哥就是他领来的。校场出事的时候他不在,得知之后立即赶来郑府打听情况,却被顾乐飞抓了壮丁,说他如果想帮大长公主,就拉一群朋友过来,腰杆越硬气的越好。 本来齐熠也想留下来帮忙,结果顾乐飞嫌弃他挂名嫡出的身份不够分量,三言两语把他打发掉了。齐熠不知道不止是他,还未离京的楼宁听到风声也想过来,却被顾乐飞制止,以防此时影响到他的外放,更特地叮嘱楼宁勿要让楼老将军插手此事,否则一次小小的问责极可能因此变成君臣对峙。 他一面压制住冲突的可能,一面将帝都数家权贵子弟拉进来,以搅浑这滩水,打乱这背后的势力博弈。 赵岩并不知道顾乐飞想干嘛,也对这个胖子毫无好感,但是为了大长公主,他不得不听顾乐飞一回。 “郑易也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此次真的出事,我绝不会再站在殿下那边。”对着顾乐飞,赵岩说话永远冷冷的。 顾乐飞笑了笑:“最宝贝的儿子命都快没了,老子却在宫里告御状,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儿子随时就挂掉,你不觉得很奇怪?” 赵岩一怔。 顾乐飞又道:“还有那位郑夫人,虽然忧心忡忡,可是好像并不是为郑五公子的命担心哦?” 这个圆滚滚的死胖子端坐在椅子上,一脸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可是说出来的话句句见血,听他一说,赵岩才觉得这其中确有古怪。 他仔细打量着顾家这个有名的纨绔,双眼微眯:“你……” 顾乐飞表情不变,笑容满面地任他打量。 死胖子心思很细,主意也很大么,不过只是这样,还配不上那位殿下。赵岩冷哼一声,握了握手中佩剑,头一扭,朝屋子里去了。 赵岩一走,顾乐飞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他坐在这里已经超过四个时辰。可是司马妧依然没有回来,天色早已黯淡下来,不知道宫里的情况如何? “公子放心,顾喝已经去宫门前守着,有消息的话会及时禀报的。”顾吃在他耳边低低道。 顾乐飞轻叹一声:“知道了。”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当事情突然爆发的时候,他竟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落得如此被动的境地。 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顾乐飞坐在那儿,望着天井外暮色沉沉,深感自己的力量渺小,一面期待司马妧那边有消息传来,一面等待姓郑的混蛋早点醒来。 却不想,这一等就是三天。 由于事出仓促,郑易把整整一瓶药全灌了下去,结果足足昏迷三日。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自己父亲,也不是李氏,更不是自己的小妾们,而是顾乐飞那张放大的胖脸,笑眯眯瞅着他,当时他就知道,坏了。 “你总算醒了,恰好来认一认,你这继母何等歹毒。”郑易还未反应过来是谁在你说话,便见站在一旁的赵岩以剑鞘将李氏往前一顶,从她手里夺过一个小瓶子。 李氏脸色苍白。 郑易心里有鬼,看一眼就知道那瓶子里应该是什么东西。故而问都不问,下意识环顾屋子,想要寻找父亲的身影,却发现郑青阳根本不在这儿。 到底怎么回事? ☆、第46章 随着郑易醒来,这场陷害迎刃而解。 那一脚所受的内伤和即将毙命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他一醒,司马妧便无论如何也不该获罪。 而且据赵岩证实,他发现李氏行迹鬼祟,并在她手中发现了可以使人暂时昏迷、造成弥留假象的药物。 于是,这桩原本针对司马妧的阴谋,不得不生硬地改换说辞,变成母子不合的内宅斗争,大长公主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也有人奇怪,李氏即使想对郑易不利,为何使用这种症状明显却害处不大的药?可是很快下来的圣旨一锤定音,勒令李氏闭门思过三月、重修妇德。 这场失败的阴谋,李氏成了最终的替罪羊。 但是那轻描淡写的闭门思过,实在也不是什么重罚。 由此可见,郑青阳在御前将一切来龙去脉全数道出,磕破脑袋请求皇帝谅解的举动,着实平息了司马诚的怒火。 虽然这场陷害未成功,但是其心可嘉,即便只是为了和高延做对,司马诚也必须保下郑青阳。 故而圣旨下得那样快。 明眼人一看便知,皇帝陛下是希望尽快平息此事,不要再妄生枝节。 至于被冤枉的大长公主,圣旨里只字未提。 * 顾乐飞熬了三日整整未曾合眼。眼里全是血丝,望着人的眼神都有些阴鸷得可怕,简直不像平日那个笑眯眯的胖子。 当他终于肯带着那群权贵子弟离开郑府的时候,郑家人都松了口气。 走出郑府大门的时候,顾乐飞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际,一片片轻薄的雪花打着璇儿从天而降,驸马爷喃喃道了一句:“今年第一场雪。” 脚步声由远及近,路上有人急匆匆朝这边快跑而来,是顾喝。他脸上的表情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凝重:“公子,大长公主回府了。” 此话一出,顾乐飞身边站着的卫兵和十六卫子弟们都舒了口气,个个神情轻松起来。 顾乐飞回身朝众人行礼道:“顾某代大长公主,多谢各位仗义相助。” 大伙七嘴八舌哈哈道:“不必言谢,能为殿下洗刷冤屈,是我等应做之事。”眼见这件事已经圆满解决,这群人纷纷哈欠连天。虽然轮流换班,但最少也在郑府干熬了四个时辰的公子哥儿们也都觉困倦,虽然回家之后少不了被父母一顿盘问甚至责骂,不过还是宁愿硬着头皮先回去睡一觉。 不少人纷纷告辞上了自家的马车,可是有些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譬如赵岩。 他是除了顾乐飞之外熬的时间最长的人,顾喝说话的时候他就站在顾乐飞身后,自然看见了顾喝报告完之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赵三公子怎还不走?”顾乐飞拢着袖子,神情淡淡地问他。 “你家下人是否还有话没说完?”赵岩冷冷道:“大长公主果真平安?” 顾喝犹豫着看向自家公子。 顾乐飞淡淡道:“赵三公子也是关心我家公主的安危。顾喝,还有什么话,你都一并说了。” “殿下……殿下是被抬着回来的。” * 下雪前的天气有多冷? 司马妧在皇宫冷冰冰硬邦邦的地砖上整整跪了三天。 滴米未进,只有梅常侍看不下去,冒着触犯圣怒的危险给她喂了几次水。 寒气入体,引发旧疾,最终司马诚令她起身的时候,她根本站不起来。 看着一贯英姿飒爽的定国大长公主竟然连站立也做不到,在场不少仰慕她的宫女都纷纷侧了脸,不忍再看。 司马诚当然察觉到了周围人对她的同情,或许还有对自己隐隐的不满。 即便再不喜欢她,他也清楚这件事情上自己做得有些过,显得十分刻薄寡恩,与他力求建立的形象不符。故而司马诚命人以御辇送司马妧回府,并大手笔地额外赏赐了许多东西,虽然没有宣圣旨,但也希望以此表示安抚之意。 安抚之意? 狗屁的安抚。 未免过多的马车堵住道路,公主府的车并不在此,为了赶时间的顾乐飞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公主府的,赵岩跟在他身后,对这个胖子居然跑得这么快感到不可思议。好在官宦人家的宅第都建在一块,公主府和郑府也就隔了几条街而已,顾乐飞气喘吁吁扶着公主府的门槛时,几欲虚脱,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等爆发力。 此时的雪已越下越大了。 他拂去肩上的雪花,并不在乎浸湿衣裳的点点水渍,急急往内院而去。里头人来人往,有侍女正往里端热水,也有仆人正将御赐财物的箱子往库中搬运,宫中的人还未离去,而得了消息的崔氏已急急带着女儿来瞧情况。 一向平静的公主府内院,此刻竟是忙作一团,人声不绝。 而混乱的中心,司马妧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腿上盖着被子,认真听崔氏唠叨着些什么。除了屋中散发出的淡淡药味,几乎看不出来她的身体出了事。 “殿下。”顾乐飞喘着粗气从屋外冲进来,拉了拉过紧的衣领,急匆匆问道:“伤了哪儿?” “啊,小白回来啦,”司马妧抬眼,习惯性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却发现手上滑滑的,原来是他脸上的汗,不由惊讶,“出了何事,如此着急?” “你是被抬回来的?”见她如此悠然,还能捏自己的脸,顾乐飞的心放下三分:“哪里不舒服?” “旧疾罢了。”司马妧指了指自己的腿,轻轻道。 “啊!”站在门口的人中,符扬发出一声惊讶又愤怒的叫喊:“不是说不会再发作了么!” 顾乐飞的面色顿时一凝。 他对赵岩等人道:“你们先出去,这里不方便。” “让我看看。”他柔声说道,一边不容拒绝地掀开被子,被中的药味更浓,司马妧的双腿皆被涂上药膏,除了膝盖淤青之外,看不道其他伤痕。 顾乐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头,轻轻在她的小腿上按了一下。 司马妧禁不住“嘶”了一声。 顾乐飞如同触电一般收回手,顿时不敢再按。 看她身上那么多旧伤便知道,她该是一个很耐痛的人,如今连她都忍不住叫出来,想必是很痛。 顾乐飞收回来的手克制不住地抖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慌张,只是很有摔东西或者、或者杀那个人的冲动。 “伤在筋骨,原先养得不错,只是受不得寒,这次便是在地上跪得太久了,故而引发旧疾,”这次送司马妧回来的又是梅常侍,他见顾乐飞脸色阴沉的模样,便安慰道,“好在太医已经给看过,上了药,每日换药,拿药水泡脚,殿下的身体又好,过段时日便会恢复的。” 崔氏也安慰道:“是啊小白,我还特地追着太医要了几个药膳方子,回头让你那几个手艺好的厨子做了给公主吃,一定能养回来。” 符扬捏了捏拳头,愤愤不平道:“养回来有屁用,痛都痛过了。陈先生说过,殿下的旧疾发作起来酸麻胀痛,怕凉抽筋,给一点外部刺激就如敲骨……” “符扬。” 司马妧打断了他的抱怨,她的声音不大,也没有太多的气势,可能是她此刻已经没有力气的缘故。 赵岩听了,眉头紧紧皱起来:“殿下怎会有此旧疾?” “约莫十年前的事情了,为了伏击北狄精锐,殿下带着我们在冻得掉冰渣子的马鬃山足足等了……” “符扬。”司马妧再次平静地打断他。 符扬低下头,攥紧拳头不平道:“不是痛在你们身上,你们当然觉得……” “符扬”司马妧第三次打断他,“闭嘴,出去。” “是,殿下。”符扬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跟着他身后的二三十个从郑府回来的人也耷拉着脑袋。本来很高兴把郑府搅合了一番,可是此时此刻看见躺在床上动不了的司马妧,他们谁都高兴不起来,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虽然符扬的话屡次被司马妧打断,但是顾乐飞已听得很明白。那时候的司马妧多大?十五?十六?非常奇怪的是,他此刻心里居然突然变得十分平静,并没有她的亲兵们的愤怒和难过,他甚至可以礼貌地朝梅常侍拱拱手:“之前有劳梅常侍了。”然后十分客气地将宫里的人一一送走。 “公主需要休息,母亲和妹妹也先回去吧。”他又将崔氏和顾晚词打发走。 赵岩和几个小伙伴们见状,知道大长公主病着,自己也不适合继续打搅,便拱拱手道:“那么我们也……” “稍等,”顾乐飞却道,“明日还要请你们帮忙做一件事。” “我需要你们……¥%&……”他说话的音量不大,不过赵岩和同伴们都能听清楚,众人脸上起先露出十分古怪的神色,随后都快意地笑起来,赵岩更是恨恨道:“他不让殿下好过,我们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这件事包在我等身上!”随后便也告辞离去。 “顾喝,去告诉楼家今日太晚且下雪,大长公主需要休息,不须过来。”估计着楼家虽然消息不算灵通,但不多时也会被惊动,未免他们惊扰到司马妧休息,顾乐飞便提前吩咐道。 “是。” 顾喝领命去了,待众人都走了,顾乐飞的一张脸彻底冷下来,他面色阴鸷地吩咐道:“顾吃,去请许老头。” 宫里的太医,他一个都信不过。 当他再次走进屋内的时候,司马妧已经侧躺在床上睡了过去。或许是药中有安眠的成分,或许是足足三天不合眼令她疲惫异常。总之挤满一屋子的人都离开后,她便感觉已经无法再继续强撑。她睡的时候身体微微蜷曲,不知道是因为腿部疼痛还是因为安全感的缺乏。 这一回,大长公主是真的累了。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额头和发丝,那只手上有厚厚的肉垫,是很熟悉的触感。 “小白?”她迷糊地叫了一声。 那只手顿了一下:“殿下醒了?天色还暗着,多睡一会吧。”顾乐飞的声音本来就极低沉好听,此刻他刻意放缓压低,更像催眠曲一般。 司马妧的眼睛复又合上。 顾乐飞以为她又睡了。 可是她闭着眼睛,突然问了一句:“陛下是不是真的很恨我?” “我自认……并未做错过什么……”她未曾睁开眼,仿佛梦呓一般呢喃道。 顾乐飞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如同安抚猫儿一样安抚她入眠。 注视着女子安静的睡颜,她紧紧闭着的眼中或许有泪,或许没有,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任何人看见她眼里的脆弱无助。 他从来不知道,打得西北大大小小数十游牧部落或灭或降的司马妧,竟会身有旧疾。 她太强悍也太固执,宁愿将所有的苦痛埋在心中,独自隐忍,以致于所有人都忘了,她不过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如果不是旧疾复发,顾乐飞可能永远也不会看到她如此虚弱的一面,永远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她是不可打败也不可战胜的神话。 这个女子有孩童一般安静单纯的睡颜,亦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实在不该让她独自面对世间险恶。 自己是无能的。 司马妧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皱,顾乐飞小心地为她抚平眉间褶皱,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自己是无能的。 他太天真了,以为自己能够看清背后的阴谋是何等聪敏,却尴尬地发现,到头来依然只能让大长公主自己去对抗那些险恶。 面对司马诚那道冷酷的指令,他根本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司马妧在那冰冷的大殿中独自枯跪三日。 我多么希望跪在那里三天的人是我。 凝视着司马妧的脸,顾乐飞轻抚着她的发丝,想要俯下身来亲吻她光洁的额头。但目光不知怎的一偏,突然他看见自己放在她发间的肥厚手掌,看上去是那样笨拙可笑而丑陋。 那只手因为顾乐飞自己的注视,居然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仿佛它自己也知道,如果他胆敢亲上去,那简直是对她的亵渎。 怎么配呢?一点也不相配啊。 可是,亵渎也好,无能也罢,顾乐飞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坚定地想要保护住一个人。 哪怕用命。 ☆、第47章 晨光熹微,一夜的大雪染白了整座镐京城,雪粒吸附掉杂音,朦胧天光中的帝都寂静得可怕。 公主府中的灯亮了一夜。 许老头看完大长公主的腿疾后又仔细替她把了脉,问了一些日常表征,虽然收起盖在手上的丝帕,拱手道:“顾少,我们出去说吧,莫扰了殿下歇息。” “很严重么?”司马妧的嗓音嘶哑,是刚刚醒来的缘故。 许老头弯腰拱手笑道:“殿下的旧疾之前养得不错,此次复发不算十分严重,只是老夫需要嘱咐驸马爷一些注意事项,以免日后再犯。” “那便去书房说吧,”顾乐飞颌首,回头又对司马妧柔声道,“我去去就回。” 司马妧眨了眨眼,没有回应,总觉得小白柔声细语和自己说话的模样,有些奇怪,令人生起皮疙瘩。 书房无人,顾乐飞进去之后便沉了面色,刚刚面对司马妧的那副温柔面孔消散无踪,他皱着眉头对许老头道:“实话实说,是否十分严重?” “老夫从来不说谎话,大长公主的腿疾当年是因为医治不及时才留下后遗症,但是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注意着不受寒,殿下的身体又十分康健。旧疾复发之初确是疼痛难忍,不过按照太医院的方子去做,再加上老夫特殊的按摩手法,每日泡药按摩,很快便能行动自如。日后只要不是刻意磋磨那双腿,基本无碍。” 顾乐飞神色不变:“如何按摩,教给我,不需你亲自动手。” 许老头促狭地看了顾乐飞一眼,没说什么,只道了一个“好”。 “还有何事?” 许老头的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犹豫片刻,上前两步,小声对顾乐飞道:“殿下的葵水不甚规律。” 哈? 顾乐飞阴沉沉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换之以茫然的神色,圆乎乎的脸蛋上写满了迷惑不解。 许老头刚刚说什么? “你说……葵水?”顾乐飞不甚确定地问。 “是啊,”许老头很认真地点头,“殿下月事稀少,恐对怀孕有影响,需要细加调理。”眼见顾乐飞一脸惊愕,仿佛第一次知道的样子,许老头奇怪地问:“驸马每日与殿下同床共枕,难道不知道吗?” 这个……他还真的不知道。 他……又不碰她,怎么可能清楚。 司马妧也从未提过,估计自己也不是很在意,毕竟葵水很影响她的日常训练,不来反而是好事。 想起崔氏时不时送来的那些催孕补品,顾乐飞的面色更加古怪,心道原以为母亲这些补品是打了水漂,没曾想竟是误打误撞帮了大长公主调理身子? “这个……严重吗?”顾乐飞的脸上难得露出尴尬。 许老头自然发现了他的尴尬之色,心想可能这驸马爷和大长公主之间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私密之事,他一个糟老头子当然不便过问,于是便如实回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开个方子,待殿下腿疾痊愈后再服用便可。先前说了,大长公主身体康健,恢复极快,只要悉心调理,于日后生育无碍。老夫之所以拉着顾少出来说,无非是怕殿下听了,心里多想,毕竟女子对这种事情皆十分在意。” 她……未必会在意。 顾乐飞心情十分复杂地想。 “没想到你还精通千金科。”顾乐飞看了许老头一眼,有点刮目相看的味道,幸好他请了这老头来,果然比宫里的太医好用。 “好说,好说。顾少于老夫有活命之恩,老夫看诊自然要更加仔细,”许老头捻着胡须得意地笑,“老夫开的这方子,于女子大有裨益,最好再辅以几种药膳。日后大长公主肌肤白皙嫩滑、容光焕发,请顾少把功劳都归在老夫名下。” 呵呵,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 顾乐飞懒得和他多做纠缠,他急着去陪司马妧,于是也不再说废话:“开方子吧,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一并写下来。” “驸马这就急着走?”许老头叫住他,目光锐利地在他熬得眼睛红红的脸上扫一圈:“几日未眠了?不需老夫给你瞧瞧?” “我皮糙肉厚扛得住,你悉心医治大长公主便可,”顾乐飞轻描淡写,“不过你得记着,在这间书房里谈的所有话,都要保密。” “老夫明白。” 顾乐飞颌首,随即快步走出书房,谁知刚刚出门,迎头便撞见顾晚词。她披着滚狐毛的斗篷,似乎刚到不久,正一脸惊讶、瞪圆了眼睛望着顾乐飞:“哥哥,皇嫂她……” “你来这么早做甚?” “母亲让我送补品来,昨夜熬了一晚的汤,还热乎着。皇嫂在歇息,我不好打搅,便来找你了。” 顾乐飞冷冷道:“里头的话,你都听到了?” “只听到几句……”顾晚词担忧地问:“确定不会影响日后生子?” “你不嘴碎,好好伺候殿下,那便不会,”顾乐飞瞥了一眼顾晚词,忽而冷笑,“如果你不听话,出了岔子全怪在你头上,日后让你不能出嫁,随便入赘一个男人传承顾家香火。” ……哥哥……这是在威胁自己? 总觉得今天早上的哥哥有点怪怪的,还有点可怕。 “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顾晚词难得老老实实一回,“我把汤送到厨房去温着,皇嫂想喝的时候你吩咐侍女一声便可。” “送完就回去,没事别乱跑。”顾乐飞如此命令后,便匆匆往卧房去了,即便司马妧此刻正在歇息,他也觉得自己必须待在她身边才能安心。 仿佛只有这样,他就能把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险恶尽数挡去。 今日的镐京不会因为一场覆盖全城的白雪而平静祥和下来。 南衙府前,清早便围满了人,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披着名贵的各色兽皮披风的公子哥儿们。这么冷的天气,几十号人就站在南衙府前不走,要求右吾卫大将军王腾把郑易逐出南衙十六卫的队伍。 其中以惠荣侯家的三公子赵岩和睿成侯家的三公子齐熠叫得最大声:“吾等耻于同此等败类为伍!” “耻于为伍!”众人附和,均是一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样子。 得了消息的王腾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急匆匆赶到,想要用缓兵之计先把这群大少爷劝回去。 “大将军,郑易前些日子以卑犯尊,带着一群人对付大长公主,这事你莫非不知道?”齐熠懒洋洋地笑着,语气却很坚决:“此等不守军纪、目无上级之人,岂配留在天子禁军之中?怕是若给他机会,连陛下的旨意也敢违反吧?” 旁边的赵岩不吱声,有点郁闷齐熠抢了他的台词。昨日顾乐飞嘱咐的便是此事,他们只字不提郑易意图陷害大长公主的事情,因为这事是皇帝想要掩盖的,他们就单纯抓住郑易以下犯上这件事,那七八个人突然围攻大长公主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板上钉钉的以下犯上。 其实区区一个南衙十六卫,郑家未必多在乎,但是这么多人集体要求把郑易免职,是很伤郑家面子的。 名义上是请求免职,实际上是打郑家的脸。别说郑易这次名声扫地,就连他爹也会落得一个教子不严的奚落。 顾乐飞很懂得如何让人难堪。 如今夹在中间的王腾很是头疼,他一面不想得罪郑右丞,一面又不愿得罪这群公子哥儿以及背后的大长公主,左右为难,极力想要把他们先劝走。 可是非但没有劝走,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聚集在南衙府前的人越来越多。 本来只是几十号人,很快到一百、两百、三百……上千…… 赵岩以为顾乐飞想要的只是给郑家难堪,他想不到顾乐飞希望达成的是另一个目的—— 向整座帝都,向所有人,展现大长公主的实力。 何止是一呼百应。 司马妧不再是初入镐京城时那个仅有七十亲兵、孤立无援的女子,以权贵子弟为主的南衙十六卫虽然名义上是天子禁军,却已都在心中偏向司马妧,并纷纷以行动支持她。 日后无论谁想要动一动大长公主,首先得掂量一下自己有几斤几两。 即便是司马诚也不例外。 至于郑易,顾乐飞从来不觉得把他赶出十六卫算是惩罚。 以他目前力量,尚不能耐司马诚分毫,不过动一动郑易却是没有问题。 约莫一个月之后,正值正月新春,郑府举行的某场宴饮中,喝醉了的郑五公子脚下一滑,一不留神摔入后院的一口水井中。这院子偏僻,不知道他是怎么过去的,反正当时四下无人,宴饮正酣,到了散宴才发现郑易不在,顿时乱作一团,找了很久也找不到。 寒风凛冽,郑五公子足足在这口井里待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被扫地的仆人发现。 在不少仆人的印象中,这口井早就枯了,可是奇怪的事情就在这里,居然井里还有浅浅的一层水,没过膝盖,淹不死人,却能让人冷得直打哆嗦。 郑易被救上来的时候,两条腿乌青发紫,太医说若不好好保养,日后恐怕会影响行走。 联想到一月前大长公主腿疾复发的事情,郑青阳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儿子是被大长公主蓄意报复。可是郑易却说当时脑子晕晕乎乎,莫名其妙就自己掉下去了,没有人推他。 既然连儿子都这么说,郑青阳只能自认倒霉。 当这个消息传到顾乐飞耳朵里时,他正在研究适合自家公主的药膳。闻言,他非但不觉开心,反而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竟然只是冻伤了腿,没有瘫掉吗?” 负责此次任务、对郑府熟门熟路的顾玩静立一旁,沉默不敢接话。 “也罢。顾玩,这笔账你先帮我记着,有些人留着比死去有用,日后有机会再挑断他的手筋脚筋,”驸马爷翻过一页食谱,笑眯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这不止对郑易适用,对于司马诚也同样适用。 ☆、第48章 “按摩的穴位一定要找准,力度可以根据情况变化,初期肯定是有点痛……” 因为司马妧的身体原因,顾晚词指挥侍女将膳食在卧房的外厅摆上,听见里面许老头正在十分认真地讲解按摩穴道的手法、先后顺序等颇多注意事项,不由得好奇地朝里张望了一下。 这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 可笑的不是许老头,而是她亲爱的哥哥。 许老头挺不容易的,不仅手上戴着布套,还要隔着一层裤子给皇嫂的腿部做穴位按摩,一边找穴一边讲解。皇嫂一声不吭地坐在床前,也不说到底痛不痛,只是双臂环着陪在她旁边的顾乐飞。她不是抱着他的脖子,而是环住他身上肥肉堆积最多的肚子,每次许老头的力道重了,或是她觉得痛了,便下意识使劲箍住旁边人的身体,只见肉肉抖动几下,她亲爱的哥哥那圆滚滚的肚子生生被掐出一个环形来。 她一直不知道原来哥哥的肚子还有这等妙用。 顾晚词捂着嘴偷笑。 “交付你的事情办完了?”顾乐飞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回过头来,冷冷道:“没办完就莫要在这里发愣,办完了便早日回去。” 自觉窥见“嫂嫂和哥哥相处的日常”后,顾晚词突然觉得哥哥在她面前仅存的一点威严已彻底扫地,也不怕他,坦坦荡荡答道:“午膳已备好。库房已清点过且写了单子,账本也过目了一遍,待哥哥有空去检查一下便是。还有些需要置办的年货我一会写下来让符扬他们去帮忙。” 不多时便要过年,顾晚词自崔氏礼佛之后一直负责顾府的管家权,熟练得很,如今司马妧身体有恙,顾乐飞陪着她走不开,于是公主府的年前准备工作,便悉数落到她的头上。 好在公主府人口简单,皇帝陛下又大方赏赐了一笔钱财,过个好年是没有问题的。 司马妧朝她看过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并不因疼痛和旧疾而感到沮丧烦闷:“劳烦晚词。” “不麻烦的,皇嫂,”顾晚词瞥一眼顾乐飞,掩袖轻笑,“皇嫂尽管好好利用哥哥的大肥肉吧。”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 “啊,”司马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在干什么,立即关心地问,“小白,我捏得你痛吗?” 怎么可能不痛。 不过,现在的情况是打死顾乐飞,他也决计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一个痛字都不肯叫,他宁愿她捏得自己痛一点,也希望能够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要因为许老头的穴位按摩而疼痛难忍。 所以他回给司马妧一个纯洁又真挚的笑容:“无事,完全不痛。殿下继续。” 这对夫妻…… 好生古怪。 鉴于目前顾二公子看自己的眼神警惕且阴冷,许老头决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这边顾晚词刚刚出了后院,打算往前院去瞧瞧还差些什么东西,她自己的丫鬟突然匆匆跑了过来:“小姐,那个人、那个人在公主府外!” 顾晚词的心咯噔一跳。 她自己的丫鬟,她当然清楚,丫鬟口里所指的“那个人”,只可能是“那个人”。 高相的长子,高家大公子,高峥。 公主府前停着一辆漆光闪亮的两架马车,青年从车上下来,因天上还在往下飘着些许雪花,立在一旁的小厮为他撑起油纸伞。 “请转告大长公主,太仆寺主簿高峥前来拜谒,听闻大长公主旧疾复发,特来送药。”柔和低沉的男音,带着一种不疾不徐的优美感。青年白色的长袍外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乌发如子夜,皮肤白皙,长眉入鬓,站在雪地之上,黑白两色的对比更加鲜明,他站在那儿,便真如同一幅水墨画一般。 公主府的门房也是两个西北大兵,他们互相对望一眼,两人只知道郑右丞和自家殿下不对付,却不清楚高相和大长公主有何渊源,眼前这小子有股子仙人般的气质,不像是坏人,而且又是来送药的,两个大兵犹豫一会,接过高峥亲自递上的谒贴,道:“大人请在此稍等。”说着便进去禀报了。 结果还未走入内院,便在前院碰到顾晚词。 “这是高峥高大人的谒贴?”顾晚词望着帖子上清丽优美的字迹,心里一动,她认得高峥的字,这帖子是他亲自写的:“把帖子给我吧,我去见见他。” 此时高峥正立在门前,望着“定国大长公主府”这几个字的匾出神。司马妧在南衙十六卫的一举一动,他都从街头巷尾听说了,她一定不知道现在的她在镐京百姓中多么出名。 知晓她昨天晚上是被抬出皇宫的,他一夜未睡,今早便进宫向姐姐求了万象国进贡来的奇药,宫中也仅有两瓶,舒筋活络,对因寒气造成的腿疾十分有效。高娴君受宠,两瓶全在她那儿,高峥本来担心她不肯给,谁知道她一听是给大长公主送药,竟然爽快得很。 “大长公主这旧疾算来也是为国征战导致的,你便替本宫将两瓶药都送去,聊表心意。”高娴君把仅有的两瓶全部赐给他,手笔之大方令他惊讶。 不过高峥不是顾乐飞,他向来不会想得太复杂,高娴君这么说,他便真的信了。从皇宫出来之后马不停蹄地往公主府赶,只希望能早点见到她。 高峥的心情忐忑中带着雀跃的。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离宫之后,父亲也进宫见了姐姐。 “我的这个傻弟弟啊……”高娴君叹气,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和高峥性别对调,若她生为男儿,何止是今天的贵妃之尊,必是高延仕途的一大助力。 “父亲,我想着大长公主不比从前,让弟弟和她多些接触也好,便依了他的要求,如今估计他已到公主府了。” 高延立在一旁,谨守外臣和宫中内眷的距离,颌首道:“你做得对,我们高家,从来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筐里。” 高娴君担忧道:“但是若他要摔碎全部的鸡蛋,那也是轻而易举啊。”父女俩打的哑谜,换了高峥在一旁,一定是听不懂的。如今高延因为反对税法改制中的一些条文而和司马诚闹僵,司马诚隐隐有要扶植郑青阳和他对抗的架势,这次郑青阳搞砸了陷害一事,司马诚也未发怒,好好给他擦了屁股,这令政治敏感的高家父女起了警觉之心。 好在郑青阳家没女儿,不然高娴君如今后宫之主的架势能不能端得稳,恐怕还是个问题。 面对女儿的担忧,高延只淡淡道:“事情还未到这一步,虽说未雨绸缪,也不可太过明显。其余你不需担心,只要早日诞下子嗣。” 高娴君摸了摸自己依然没有动静的肚子,垂眸不语,她早年喝了太多的避子汤,如今能不能怀上,她根本没有信心。 “父亲,我们向大长公主示好,真的有必要么?”万一惹得皇帝动怒怎么办?年纪越大,她越感觉到后宫女人如浮萍无根,没有一子傍身,根本难以安心。 高延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奇异:“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而是能否抢在人家前面的问题。” 该担忧的不是他,而是司马诚。 南衙十六卫几千号人聚在南衙府前,请求将郑易逐出南衙十六卫的事情已经在一个上午传遍镐京,惊动天子。 高延之所以这个时辰便进宫,便是因为司马诚刚刚把他叫去臭骂一顿,怪他给自己出了一个馊主意,本想让司马妧在训导南衙十六卫之后成为众矢之的,谁知道一万三千人几乎全成为她的忠实拥趸。 这些人虽然年轻,能力可能也一般,可是出身几乎都很好,人脉遍布朝堂,是很有潜力的一群人。 而因为这次的郑易事件,全镐京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都弄清楚了一件事——南衙十六卫站在大长公主一边。 这恰恰是司马诚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怪我咯? 高延在心中冷笑,当时可是司马诚自己想要折腾司马妧,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司马妧竟然如此有能力,他们谁也没料到。但是把罪过全怪在他头上,未免小肚鸡肠,绝非天子该为。 “如今的大长公主,可是不好惹呢……”高延神色莫名地呢喃道,嘴角不易察觉地划过一抹阴冷的笑,径自缓缓往宫门外去了。 满怀欣喜与不安站在公主府门前的高峥,并不知道他被允许前来的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原因。 “高公子?”他等了一会,没有等来刚才那个士兵,却听见一个惊讶的女音。 顾延泽和崔氏年轻时的相貌都是极好的,顾晚词延续了父母的优良传统,白肤细眉瓜子脸,五官精致。此时惊讶地瞅着高峥,红唇微张,看起来颇为惹人怜爱。 高峥努力想了一下,方从记忆里搜刮出来此女,简单行了个礼道:“顾小姐。” “你特地来给我皇嫂送药?”顾晚词神情奇异地望着他,她并未错过高峥刚才望着公主府门匾时嘴角愉悦的笑,记起之前曾听闻的高峥与皇嫂的幼时婚约一事,她的神情不由更为复杂。 “是的,我听说她的腿疾犯了,这药乃是万象国进贡的贡品,镐京也仅此两瓶,希望她能用得上。” 高峥嘴角柔和带笑,看得顾晚词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深情的男子最迷人,皇嫂虽然嫁人,他却依然惦记着皇嫂,这份深情厚意不由得令她刮目相看。 此时跑去里头请示大长公主的门房也来了:“高大人,我们殿下请你进去。” 高峥脸上的笑立即显而易见了。他没注意到门房的面色颇为纠结,因为其实这位士兵接到两个命令,一个是来自驸马爷的——“药留下,人,有多远滚多远”,一个则是大长公主的——“这么冷的天跑一趟也不容易,让他进来吧”。门房士兵纠结片刻,最终决定天大地大、殿下最大,一切都听殿下的,驸马的话,可以无视掉。 于是高峥才能顺利进来。 “我陪大人一道去吧。”顾晚词不会放过这么一个与心上人密切接触的机会。她有些紧张激动,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高峥:“高大人很期待见到皇嫂么?” “自然,我们儿时还是玩伴,二十余年不见,自她回京之后,我很少能见到她,即便见到,她也待我与旁人无异……”高峥说起往事颇为落寞。 顾晚词抿了抿唇,进一步探问:“高大人幼时便心慕大长公主么?” 或许是今天十分高兴的缘故,高峥没有顾及太多,颌首承认道:“自我落水被她所救,我心里便一直有她。” “可是……”顾晚词很羡慕能被高峥这样喜欢的皇嫂,可是她又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大人……大人为何之后没有等她,反而娶妻?” 高峥娶妻那年,镐京城中多少闺阁女子哭湿枕巾、泪洒裙衫。 此言一出,高峥的脸色猛地一变,愉快的神情从他的脸上迅速消失,转而以低落和悲哀:“父亲的话,我不得不听。其实慧儿她也是很好很好的,只是红颜薄命,离开我太早。” 慧儿是高峥已去世的妻子闺名。 顾晚词注视着他不似做伪的低落神情,忽而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皇嫂喜欢的人不是你,大约是一桩幸事。” 不然离京二十年,回来后发现心上人已娶妻生子,虽然口中说始终挂念着她,成亲是抵抗不了父亲的命令,其实心中同样挂念着自己去世的妻子。 令人情何以堪? 幻想破灭常常只是短短一瞬的事情。 就在一刹那间,顾晚词忽然觉得,高峥并非良人。 顾晚词说完这句话后,竟不管高峥还在,赌气一般抢先朝内院快步走去。高峥愣了愣神,根本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高大公子,稀客稀客,不知特地前来,有何贵干?”十分令人讨厌的熟悉男声从廊下传来。只见那个从来和高峥看不对眼的顾胖子,抄着手大喇喇站在门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冷。 可是高峥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越过顾乐飞肥硕的身躯,他看见那个身上围着薄毯、静静坐在窗前的女子,忽然向他扭头往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而那显得有些淡漠的沉静,令高峥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第49章 “阿甜。” 高峥仿佛被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叫出她的乳名,令顾乐飞和顾晚词兄妹俩双双变了脸色。 顾乐飞变脸色的原因自不用说,他如今都只称司马妧“殿下”,高峥竟敢当着他的面唤她“阿甜”,他连当场砍了高峥的心都有。 顾晚词则是惊讶于高峥的不顾场合,皇嫂现在和他可没什么亲密关系,他如此唤她也不怕引人误会吗?不顾忌皇嫂的名声么? 相比之下,司马妧倒是最淡定的,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此名乃是幼时母后为我所起,自她离开后已多年不曾有人提起,我也不愿听到,高大人如此称呼我,与礼不合。” “是高某逾距了,”高峥的脸微微红了,拱手讷讷道,“是我的错,提起了殿下的伤心事……” 见他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顾乐飞的牙都要酸倒了。既然司马妧不提,他也没有请高峥进去坐一坐的打算,只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你是来送药的?什么药,可否一观?” 高峥抿了抿唇:“天气寒冷,高某能否进去说话?”他也不傻,恐怕顾乐飞拿了药之后就会立即赶人,他此次除了来送药,最重要的是看看司马妧的伤病情况如何。 顾乐飞眯着眼睛望着他笑,若是平时倒有点弥勒佛的味道。可是如今他四天未合眼,眼有血丝,下有青影,对人笑的时候竟带出几分阴冷之感,让人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此药……是你从端贵妃处求来?”顾乐飞忽然问。 “不错,这药乃是万象国……” 顾乐飞打断他的滔滔不绝,径直问道:“端贵妃如此大方,竟把两瓶全都给了你?” “当然,”高峥不由自主地看向司马妧的方向,连声音也放柔了,“姐姐说大长公主的旧疾乃是为国征战所致,便是把全部的药都给你,也是应当的。” 哦? 顾乐飞的脸色浮现出几许兴味的笑。 和面前的小天真不同,高家父女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物,此次竟把如此珍贵稀少的药送做人情礼,与大长公主结好的意愿不言自明。 南衙十六卫这么一闹,看来极有效果呢。 顾乐飞微微一笑:“这药可以留……” “不必,”司马妧忽然道,“我很感谢高主簿赠药之情,不过我的旧疾并不严重,无须如此珍贵的药。” 高峥的脸色顿时一变,失落之情溢于言表,情不自禁地冲上去:“可是、可是我想看看你好不好……” 司马妧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高家赠药背后的理由是什么,关于各种势力、关于朝堂斗争的事情对她而言总是太复杂,可是就高峥表现出来的这份情意,她就不愿接受。 司马妧不希望欠无谓的人情。 “殿下……我……”高峥看她并不愉快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惴惴,急切地想要解释他没有求回报的意图,只要她好便好了,可是一紧张起来,竟然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 而从顾晚词的角度看去,两人隔着一扇窗说话,所形成的画面竟然十分之美。复发的旧疾令女子多了两分憔悴的柔弱,但她目光沉静,依然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而如谪仙般男子立在窗外,脸色微红,焦急又担忧地注视着她,无计可施的模样,仿佛是因为十分的深情,故而在她面前才如孩童一般手足无措。 “哥哥……”顾晚词轻轻拉了拉顾乐飞的衣角,却没说什么,只是表情有点发愁——高家大郎如此貌美又如此深情,哥哥你能是他的对手吗? 顾乐飞面无表情,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司马妧的态度很坚决:“高大人的心意我领了,请回罢。” “妧妧刚才接受了大夫的按摩,此刻累得很,”顾乐飞忽然一笑,不经意间缓和了已经僵住的气氛,“高大公子若是以自己的名义送药,妧妧当然不会接受,原因你自己心里清楚。其实你居然有脸来见她,我一直觉得很诧异呢。” 上一句还是缓和气氛,下一句居然使得气氛更紧张。 高峥瞪着顾乐飞,白净的一张脸几乎要憋成猪肝色。 “不过,”顾乐飞话锋一转,“若是以高府的名义……看在高相的面子上,妧妧自然不能不接受。” 承高延的情,和承高峥的情,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质。 顾乐飞懂得凡事留一线的道理,依照如今高家和司马诚的关系,将来或许有合谋的机会,也未可知。 更重要的是,凡是对司马妧好的东西,哪怕来自高峥,他都不会拒绝。 顾晚词和高峥都不觉得他的话有什么问题,高峥觉得只要这药对她好,以高府的名义相送也没什么。 只有司马妧,转过头来,目光奇异地盯着顾乐飞看。 他刚刚一口一个“妧妧”,听得她浑身出起皮疙瘩,真是好不习惯。 除了楼家人之外,从来没有人会叫她“妧妧”。 高峥临到走前也没能进屋去看司马妧,反倒是目睹了她靠在顾乐飞身上,他扶着她一步步往卧床去的亲密举动,司马妧勾起唇角和顾乐飞说了什么,很开心的样子捏了他两下。 高峥不知道顾乐飞是故意逗引大长公主捏自己的,他只有心塞塞地离开。 顾乐飞吩咐顾玩去追还没走远的许老头,把高峥送来的药拿去给许老头鉴定一下,然后他对司马妧笑道:“殿下对待高峥的态度真是不近人情。”语气听不出丝毫谴责,反而十分高兴。 司马妧眨了眨眼,不回答,反而问他:“你之前唤我妧妧,莫不是故意为了说给高峥听?” “哦?怎见得?”顾乐飞微笑,圆乎乎的脸显得无辜极了:“殿下不喜欢我如此叫你?” “有些奇怪,却说不上哪里奇怪。” 顾乐飞双眼微眯,不动声色:“若是高峥这样喊你,你也觉得奇怪吗?” “自然奇怪,这是逾距。他看上去……”司马妧想起高峥注视她的目光,眉头又皱了皱,“若是男女之情,那最麻烦不过。” 枉然自己与她朝夕相处数月,竟然还是沦落到跟高峥一个层次。 顾乐飞心中不悦至极,脸上倒掩饰得很好,笑容纯然,表情从容:“可我是殿下的驸马,如何不能唤你一声妧妧?难道只许殿下叫我小白?” 司马妧愣了一愣:“似乎……确实……”她好像只把小白当抱枕了,忘记他还有个驸马的头衔,真是很抱歉。 趁着她犯迷糊,顾乐飞又追问:“前些日子你拉着我晨练,望我身体康健,可曾想过我如高峥一般瘦的样子?” 小白瘦下来?身上没有肉? 司马妧完全怔住。 “我……从未想过……” 她茫然地回答,一脸“小白瘦下来简直是灭顶之灾”的慌乱表情,顾乐飞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反应。 见她如此,顾乐飞的眸光不易察觉地沉了沉。 果然,在她心里,他只是“小白”而已。 有很多肉肉的小白,既不是驸马,更不是男人,只是一个她很喜欢的玩物一般的存在吧。 即便知道如此,他也心甘情愿,并不怪她。 只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他所索求的,更多了些。 他很想要她。 凝视着面前女子在病中依然十分英气坚毅的面容,顾乐飞内心郁郁,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刚刚高峥和司马妧说话的一幕。他极厌恶多余的高峥,却不得不承认那一刻的画面着实赏心悦目,和他站在司马妧身边的那种强烈的违和感相比,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她。 但是…… 如此一来,她便能喜欢自己? 未必。 顾乐飞在冒风险赌一把和继续做她心头好的小白之间,犹豫不决,越想越觉烦躁。凡事仔细谋划便能有结果,唯独男女之情,女儿心思,是他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的。 眼见顾乐飞的脸色阴晴不定,司马妧伸出手来,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轻轻拍了一拍,目光担忧:“小白,你不太高兴么?是不是几天没有歇息很累?”她从未在顾乐飞身上见过此等阴沉情绪,便以为是因为连续四日不眠不休的缘故。 好吧,她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就是手上老茧太多,自己以后得好好娇养她。 不管怎样,高峥可享受不到这份待遇。 顾乐飞弯了弯唇角,神色柔和下来,正想趁机摸一摸她的手,再说两句好听的,却听到外头传来咋咋呼呼的喊声:“妧妧,我的妧妧啊,你在哪儿呢?让外祖看看,怎么又犯了腿疾,这、这圣上苛责皇妹,老夫要上折子!” “老头子你别在这里瞎嚷嚷,万一妧妧在歇息,被你吵醒了怎么办?” 司马妧双眼一亮:“外祖,外祖母!” 呵呵。顾乐飞嘴角一抽,知道吃豆腐的想法得泡汤了。 中气十足的呼喊越传越近,看来是拦都拦不住,而且估计公主府里的士兵也不敢拦他们的老上级——骠骑大将军楼重楼老先生。 楼宁昨夜得了公主府传来的消息,知道表妹现在需要休息,为了避免外祖担忧,他便自作主张将消息拦了下来。可是今天早上南衙十六卫的闹腾,搞得全镐京都知道这件事情了,他想拦也拦不住,而且估摸着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司马妧的精神应该恢复不少,便带着夫人孩子一道,陪着外祖和外祖母一起来了。 全体出动的楼家人恰好和韦恺在路上碰到,得知他代表韦尚德的意思来关心大长公主伤情,楼重大手一挥,把韦恺也一道捎带上。 这只是一个开头而已,楼家和韦恺刚刚到了没多久,府门前的士兵又来递帖子,顾乐飞那总是足不出户的好友单奕清也代表英国公府——前来上门慰问。单奕清进来的时候还有点委屈,他消息一贯不灵通,今天如果不是爷爷提起,他还不知道大长公主旧疾复发的事情,结果就因为自己消息不灵通,被爷爷骂了一顿。 不多时,在南衙府门前示威成功的齐熠又带着一帮南衙十六卫的兄弟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笑哈哈地上门拜谒。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每人都递上帖子,帖子上的称谓不是代表着这个府就是代表那个府,总之都是托家里人的意愿上门的。 一群人中唯独赵岩是以个人名义来的,明月公主和司马妧不对付,惠荣侯要看自己儿媳妇的脸色行事,自然不可能派赵岩来,不过对于他的举动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 而很快的,右吾卫大将军王腾也带着手下们前来看望。 一时间,大长公主府居然门庭若市,华盖云集,往来如织。 ☆、第50章 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可是大长公主又不是庙里的菩萨,无论谁想见都能见到。连身为驸马好友的单大公子也只能待上一盏茶时间,不过单奕清对此是大大松了口气,他的本意便是来瞧瞧人可还好么,既然没事,他便宁愿回去捣鼓自己的奇怪玩意。 除了楼家、韦家还有此次事情中出了大力的十六卫子弟之外,其他人都被笑眯眯的驸马爷一一打发走了。 即使是这样,公主府前的马车亦络绎不绝直到暮色西沉。 公主府的人口简单,侍女仆从也少,指望西北来的边兵们招待客人是指望不上的,顾晚词也只有临危受命,在后院指挥下人以做好后勤。 当门前鞍马终于稀少下来,人声渐寂的时候,顾晚词总算舒了口气。公主府中的下人多半是端贵妃高娴君在为司马妧准备婚礼时派来的,按理来说应当十分得力,不过就她今日所感受到的,这些人似乎对今日来了哪些人更感兴趣,而非做好手上的活。 顾晚词想着一会要和哥哥说一下这件事,如果可以,尽量把公主府的下人都换掉。 她皇嫂不管后宅之事,一向都是哥哥兼职主母职位。可是哥哥毕竟是男子,纵使思虑周全,也难比女子心思细腻,对后宅许多小事也难以事事顾及。 后宅之中都是私密之事,为免得将来出什么岔子,还是早日换上自己人为妙。 顾晚词在心中思考,吩咐仆人打扫前院,自己往后院而去。还未走到地方,便听得齐家三公子高亢的音量,正眉飞色舞地向顾乐飞讲述今日南衙府前闹事的精彩过程。 顾晚词瞥了瞥嘴,对这位齐三郎邀功的姿态颇不以为然。她本来想找哥哥说事情,如今却改了主意,脚步一转,扭身去看她皇嫂去了。 齐熠远远看见顾家小姐似乎要朝这个方向来,可是中途不知道为何改主意,突然转身走了。 他觉得奇怪,就多嘴问顾乐飞:“那是你妹妹吧?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可能是觉得这里有只麻雀聒噪得很,不想过来招惹吧。”对于这位主动邀功的好友,顾乐飞没给他什么面子,嘴上一点不客气。 齐熠挠了挠头,倒也不生气:“那个……我是不是该走了?” 顾乐飞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莫非你还想留下来蹭一顿公主府的晚膳?” 齐熠讪讪一笑,明白顾乐飞这是不耐烦想要赶人,倒也知趣,老老实实告辞。看着连轴转四日几乎没有合过眼的好友,眼下已有明显的青影,他知道自己确实应当走了。 等他回府,还得向自己父亲复命,他在睿成侯心里一贯是扶不上墙的的烂泥,要不是嫡母把他当亲子一样看待,处处护着他,齐三公子早被睿成侯的家法打得皮开肉绽、没法见人。此次去南衙府闹事的事情,是他瞒着父亲做的,不过父亲竟然没责怪他,还嘱咐他以睿成侯府的名义去看望大长公主。 好像一天之内,他就从父亲心中的烂泥变成了文武双全的好儿子。 齐熠起先想不明白,不过看到公主府前的车水马龙后,他大概明白了过来,如今人人看见大长公主不好惹,或多或少都想来巴结一番。 说到底,还是大长公主自己有实力。 “小白,郑易那边……”齐熠走前想起正窝在郑府没脸出门的郑易郑五公子,见左右无人,他便压低音量凑近顾乐飞,挥了挥拳头:“要不要我找人……”再狠狠教训他一顿。 “不必,”顾乐飞淡淡道,“此事我自有主张。”驸马爷的“主张”,就是一个月之后郑五公子的失足落井,不过齐熠现在还不知道。他只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顾乐飞,嘀咕道:“怎么觉得你有点不一样……” 顾乐飞笑容不变:“哦?何处不一样?” 若说以前的笑是和善亲切,如今的笑更像是笑里藏刀。要把二十多年不得志所积累的郁气缓慢地尽数释放,不再得过且过混日子,也无意掩饰内心怨愤,要的就是睚眦必报、快意恩仇。 齐熠看人或许不是很准,但是对于这个相处多年的好友,他自认还是有些了解的。能让顾乐飞有此改变,一定是大长公主的事情给了他莫大的刺激。 他没有揭穿,只是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堪舆,若有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无须客气。” 顾乐飞低笑一声:“多谢。” * 晚膳用过,对于许老头教的按摩手法,顾乐飞跃跃欲试。一方面是他确实想要实践一下学习成果,另一方面则是对于能够亲手摸到公主殿下那修长双腿的雀跃之情。 顾乐飞怀着小激动的心情抚上司马妧的小腿,她的腿部匀称且全是肌肉,有力得很。顾乐飞只觉手感不错,只是几道浅浅的伤痕有些破坏美感,便笑道:“高家送来的那药似乎还有祛疤作用,改日为你抹上,看看效果如何。” 司马妧乖乖地点头,犹豫片刻,又迟疑着问他:“那么多疤……果然很不好看吧?” 顾乐飞摇头笑道:“殿下的一切自然都是最好的。” 这几乎已能算得上情话,可惜大长公主迟钝非常,只以为他是在好心安慰自己。 轻松的前奏过去,接下来的按摩则是痛苦非常。司马妧是很能忍痛的。顾乐飞的手法生涩,力道轻重不一,她便死死抱紧棉被一言不发,空气中充满浓烈的药味。全部穴位按完一道下来,司马妧疼得满头大汗,顾乐飞亦是满头大汗。 “小白,辛苦你了。有件事我想同你说一声,”司马妧缓了缓神,感觉好了许多,方才开口道,“我今日想了一下,觉得比武之后该向陛下辞去十六卫的训导之职。” 顾乐飞一愣,没有说话,而是将双手放进煮过药汁的热水中,试了试温度,小心将司马妧的双腿浸入水中,然后慢慢地回答她:“你若喜欢做这件事,一直做下去也无妨。”虽然她提出的这个办法确实是目前最合适的,南衙十六卫的人心向着她,最好的结果已经出现。凡事过犹不及,她再霸占着十六卫不放,恐怕司马诚又要坐不住了。 司马妧的决定和她的直觉一样,永远都是对的。 可是她当时对这份训导之事投入何等的热情与精力,顾乐飞全部看在眼里的。 他不希望她不开心。 “我之所图,并非这些人能支持我,不过是希望十六卫应当有天子禁军的样子,不让地方军府看轻了去。中央的威权若被轻视,难保不出兵祸。” “如今十六卫个个精神昂扬,我想要的禁军模样已经出来,日后只要他们坚持训练,和北门四军齐肩并非难事。” “辞去此职,免了陛下的忌讳,又是好事一桩,我为何不做?” 司马妧的语气很果决,其实当她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不过是通知顾乐飞一声而已。 顾乐飞细细拿帕子擦了手,侧头往她的方向看去,见她表情坚决,只是目光中的落寞掩饰不了,辞去训导之职,她也不知道自己日后还能做些什么。 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顾乐飞在心中默念道,却觉得这话拿出来安慰她太过苍白,他想了想,忽而道:“妧妧可看过胡旋舞?” 这种由西域康居传来的舞蹈因为轻盈的动作中有急速旋转,因而显得极为好看,在整个大靖都十分盛行。 司马妧长居河西走廊多年,自然看过无数次,她点了点头。 顾乐飞嘻嘻一笑,从柜中抽出一条女子的帔帛来。只见他往自己的臂间一搭,脚尖一点,做出一个胡旋舞的起式动作:“铛铛!小生便来给大长公主跳上一段胡、旋、舞!” 司马妧噗嗤笑了。 胡旋舞多数节奏明快,风格刚劲,旋转和踢踏的动作极多,身材纤细的女子身着胡裙帔帛,舞起来美丽动人,宛如仙子。 可是身材圆润的驸马爷舞起来么…… 见过大白萝卜扭腰摆臀么?见过不停旋转的糯米团子么? 说好听点,便是憨态可掬。 说实在点,就是滑稽可笑。 驸马此举,真是拼了老命。饶是平素不爱笑的司马妧,也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小白,够了,停下罢,”屋里烧着炭火原本就热,见他刚刚擦完汗不久,现在又是一头汗珠,司马妧笑着朝他招招手,声音是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柔和,“过来歇息一下。” 谢天谢地,拼了这条小命,他终于把宝贝公主逗乐了。 亲娘啊累死小爷了。 顾乐飞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榻上。鉴于自己如今体力太糟,他开始郑重地考虑减肉的问题,却不料刚想了一个开头,旁边的女子便“扑”的一下抱了过来,十分愉悦地拿脸在他厚实松软的肩膀上蹭了又蹭。 “小白,你真好。”她夸奖他。 ☆、第51章 司马妧的腿好一些后,楼宁正式接到外调的命令,随江南道的官员一块离京。由于司马妧此次和皇帝的冲突,暴露出她的不妙处境,故而楼宁没有听从楼重的建议带走妻子宁氏,以便妻子能够照料年纪大了的楼重和楼夫人,尽量减轻司马妧的负担。 楼宁走前的践行宴,来的都是熟悉的亲朋好友,还有即将去剑南道赴任的韩一安。席间,顾乐飞送给楼宁一件离别之礼,乃是一支已经干枯的稻穗,虽然枯掉,但依然可见其果实硕硕。 北方多食麦粟等为主粮,楼宁注视着这支他不认识的植物,想了半天,才犹豫着猜测:“莫非是水稻?”而且当时南方所种水稻的品质不好,产量极低,虽然煮出来的米十分香甜晶莹,时人唤作“水晶饭”,但也只有很少的达官贵人和皇族吃过。 “这是占城稻,若种植得法,产量或许比如今的南方水稻高出几倍,囿嘉到了江南,不妨以此为契机,试上一试。”顾乐飞叫着楼宁的字,一年前两人的关系还是拔剑相向的紧张地步,如今竟能以各自的字亲密相称,真是神奇。 韩一安也即将外调,他忍不住也好奇地拿过来瞧了瞧,问:“这稻可否也在蜀中试种?” “蜀中温暖湿润,不妨一试。” “此稻来自占城?竟如此遥远?”楼宁十分惊异:“堪舆从何处得来?”占城,即占婆补罗,位于中南半岛。上古时被称为象林邑,简称林邑,后象林功曹之子自立为王,从此独立,称占城。如今是隶属大靖的一个藩属国。 占城与镐京,相隔何止万里,顾乐飞人在镐京,却拿着占城的稻穗,这自然不能不令楼宁惊异。 顾乐飞淡淡笑道:“巧合罢了。我与一个喜爱远行的友人所通书信中,恰好他附上这支稻穗。” 喜爱远行的友人?楼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顾乐飞在镐京上层几乎没有朋友,可是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却很多,或许他正好认识这么一个喜欢乱跑的怪人,也说不定。楼宁与顾乐飞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此人给他的感觉是深不可测,故而顾乐飞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追问。 但是他毕竟快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人除了妻儿与爷爷奶奶,便是司马妧。所以他犹豫片刻,终是开口:“堪舆,妧妧她……是个很纯粹的人,望你莫要辜负。”莫要欺骗,莫要背叛,哪怕只有一次,都会伤害到她。而辜负信任的人,她也永远不会再给机会弥补。 “我明白。”顾乐飞道。 他并没有对楼宁说实话,占城稻穗不是来自他的朋友,而是来自顾二郎美食搜索小分队的成员“美味”“佳肴”,此二人往南寻找别具一格的吃食,而“玉盘”“珍馐”则一路往北而去。 四人曾经是顾乐飞的小厮,正经卖身给顾府的仆人,不过比起吃喝玩乐的特别身世与不凡本领,这四人只具备基本的跑腿技能和吃货直觉。故而当顾乐飞将兴趣爱好彻底转移到食物上之后,他们被很干脆地派了出去,每年都要花大价钱抢几个好厨子送回来。 能发现占城稻,可见美味佳肴已往南走得足够远。 在最近的一封书信里,顾乐飞已正式将被迫流浪多年的二人召回。吃喝玩乐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他身边需要有可靠的人伺候,至于玉盘珍馐,他很早便已修书给二人,令两人去太原府打探那里是否有异常。 梅常侍暗示司马妧的那些古怪的话,他始终记在心里。 此次大长公主差点被郑家陷害的事情,给顾乐飞敲了一记警钟。他谋划着在原本的基础上,构建一张消息更灵通、更可靠也更机密的情报网,吃喝玩乐通通被他派出去做这件事情,然后问题来了。 没有白干活不拿钱的手下,要这些人足够专业,驸马爷就必须拿钱养着他们。 这笔花销可不小。 顾延泽靠着先帝赏赐、没有被司马诚拿走的几千亩地,吃喝不愁。顾家老大是地主,老二经商,不需要顾延泽帮忙,所以顾家虽然政治上没落,但钱还是不少的,完全能够支持顾二公子颇为奢侈的美食生活。 可是如果手下几百号人等着发钱养家,那可比顾乐飞一人吃吃吃要费钱多了。 于是顾乐飞打起了饕餮阁的主意。 吃喝玩乐四人中,顾乐与自家公子的名同字不同音。不过通常主人家根本不会给下人起同字的名,也只有顾乐飞不避讳这种事情,方才如此。 可是顾乐依然很少露面,因为他负责经营饕餮阁。 一个饭馆,名气再大也只是个饭馆,对于吃得最最精致的皇帝司马诚,他根本不在意这幕后老板有没有顾家人。 饕餮阁的菜肴样式新颖独特,乃是由于厨子不一般,而这些厨子,便是常年在外跑腿的南北四人组为顾乐飞搜集的。 顾乐飞下定决心,要将很多年没挪窝的饕餮阁多开上几家,能赚钱,又能打听消息。 可是……本金从哪里来? “殿下,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最终驸马爷神情赧然地坐到了大长公主的面前,难为情地开口:“能不能借我些银钱?” 自从回京,不需要再自掏腰包犒赏弟兄以及支持政务施行,大婚收了很多礼,前些日子司马诚又送了不少赏赐,年前封地的赋税也收了上来,定国大长公主如今荷包鼓鼓,富得流油,超级有钱。 所以对于顾乐飞羞答答的借钱请求,正在津津有味读兵书的司马妧想都没想,直接大手一挥:“府中的账不是你一直在管么?无须问我,你自行定夺。” 这种想要多少自己拿的豪气……这种仿佛被公主殿下包养的感觉……顾乐飞不由失笑。 其实司马妧根本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行军打仗的粮草后勤她会精打细算、时时关注,可是平常过日子,有吃有喝便好,何必算得那样清楚? 她信得过顾乐飞,便信得过他能管好府中的人不私吞,也信得过他不会拿钱乱花。 她轻松写意的一句“你自行定夺”,将顾乐飞吃得死死的。 偏偏他还心甘情愿,乐意为她鞍前马后、做牛做马。 * 继第一场大雪过后,镐京又陆续下了几场小雪。许老头教的按摩手法很有效,休养一段时日,司马妧的腿很快便不疼了,行走如常,只是要达到她之前的水平,还需要再养一阵。 不过她已迫不及待想要去南衙十六卫的校场,看看这些在她手下待了几个月的十六卫们,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有没有偷懒。 雪花落在每一个士兵的肩头,没有人去分心拂掉它们,每一个人都在专心努力。她缺席的时候,符扬依然尽职尽责带来边兵们指导十六卫的训练。如此寒冷的天气下,竟有人赤着膀子,满背的汗珠,呼哈着白气,聚精会神地对着桩子打拳。 司马妧很喜欢他们现在的样子,那种蓬勃的朝气,令她感觉这些男儿真正成长起来了。而从自己手中带出一支不错的队伍,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成熟,那种成就感无以言喻。 “快看,是殿下!” “真是殿下!殿下来了!” “属下参见大长公主!”激动兴奋的喊声响成一片,望着场中齐刷刷跪倒一片的身影,司马妧的心中亦涌出无限感慨。 “开春后与北门四军的比武,便全看各位的了!”她沙哑的嗓音在校场上空响起,立时激起十六卫们必胜的各种口号和决心。 司马妧觉得很满意。 她没有说自己比武之后卸下十六卫训导一职的事情,虽然昨日她已经入宫亲自当面递折子,并和司马诚说了此事,司马诚欣然应允,不过她觉得没有必要现在就告诉他们。 天启四年的新年说来就来。 去年风调雨顺,故而这个新年百姓们过得也格外舒心,只是高高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却未必同样舒心。 正月里大长公主府前往来如织的拜年车马,令他觉得不悦。不过现在司马妧的问题也只能暂时放在一边,因为年后即将施行的税法改制,要将混乱繁杂的税种全部并归中央,分为户税与地税,收费亦全部改为正税一同并入两税之中,夏秋集中征讨两次,以改变“科敛之名凡数百”以及百姓“旬输月送无休息”的现状。 “两税制”的施行应当是好事一桩。司马诚已过而立,精力旺盛,他很希望大靖在自己手中能够开创出一片新的盛世,享万人赞誉,如此方对得起早年那些忍辱负重和权谋诡计下的刀光剑影。 他的确是个有抱负的君主,只是个性上过于偏执,听不进臣子的劝谏,“两税制”的实施细节有诸多问题,但是司马诚一意孤行,故而这次税法改制注定要蒙上一层又一层阴翳。 不过目前看来,一切都好。自从他扶持郑青阳和高延呛声,又升了一批以翰林黄密为首的寒门年轻官员的官之后,少壮派官员的力量渐渐在朝中崛起,他们知道皇帝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故而十分卖命,可谓指哪打哪。 随着这批人的起势,以英国公和御史大夫赵源为首的一批老臣也不再劝谏。而高延早就避其锋芒,皇帝说什么便是什么,一时间也安然稳坐尚书令的位置,他根基深厚,门生众多,郑青阳即便想取而代之,也拿他没有办法。 有“小正月”之称的上元节可谓是除夕之外最热闹的节日。鉴于前段日子和朝臣们闹得比较僵,司马诚特地在这个日子中于宫中摆宴,不仅大宴群臣,还与民同乐,开放宵禁,御赐宫灯酒水。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镐京的上元灯节热闹非凡,在这个四处挂着漂亮灯笼的夜晚,一个青衫文士怀揣着一张盖着节度使大印的通关文牒,笑容满面地打点守城的监门卫,因着他的文牒特殊,这才得以在入夜后进城。 文士小心翼翼地收起文牒,仔细看他的动作,会发现他的左手总是古怪地蜷曲着,似乎天生残疾。他瞧了瞧满大街的璀璨灯光,还有河中流过的盏盏莲花灯,露出一个和气的笑,望了一眼镐京的东面方向,然后迅速融入上元节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 ☆、第52章 出了正月,天气渐渐回暖。司马妧清早去了校场,随后便接了某位公主的帖子去赴宴,如今她在镐京的地位不可小觑,名目繁多的各种邀帖也随之而来。不过筛选帖子的驸马爷挑得很,官员里正一品以下的一概不接,明月公主的绝对不接,宫中的只接端贵妃,其余公主的一看规模,二看大长公主的心情。 这种应酬日后避免不了,司马妧也需要认识一些人,但顾乐飞希望都是在她乐意的前提下。 从宴会归来,刚入公主府,便有侍女一路小跑过来,轻声细语禀告司马妧,已经准备好热水沐浴。 自从公主府的仆人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又一批后,留下的这些人工作起来都异常积极。换作以前,司马妧不发话,侍女是不会提前准备的。 说起来十分奢侈,每日她沐浴所用热水都是用马车从京郊温泉一桶桶运来,用的是可以保持温度很久不变的特制容器。之所以如此麻烦,只因为驸马爷坚持认为温泉水对她的健康和肌肤状态最好。 而且沐浴之时,必有侍女在一旁备好茵樨香煮成的汤为她沐发,据说这样可以使发丝更加柔顺有光泽。热水沐浴容易口干舌燥,另有侍女端着温好的蒺蔾茶,随时可以取用。蒺蔾茶是用研磨好的刺蒺蔾粉合沸水冲泡,加盖焖5分钟后才能喝,顾乐飞说每日饮用此茶可以使肌肤焕发光泽,以后会老得很慢。 侍女为她洗发之时,会有另外的侍女不断测试水温,以放掉一些并添加新的热水。洗完头发之后,侍女还会将研磨成末的桃花和冬仁各取一半,和蜂蜜一起涂在她的脸上,待沐浴完之后洗去。 这还没有结束,擦干身体后,侍女会奉上一种由甘松、山奈、香薷、白芨、白芷、防风、蒿本……等许多草药分不同比例、熬制而成的膏状物体涂于她的身体各部位,至于脸上部则是使用珍珠粉和羊奶制作而成的面脂细细涂匀。 这全套的保养做下来,足足得要一个时辰,司马妧每次都在侍女不停的捣弄中昏昏欲睡。若不是顾乐飞坚持如此,并劝慰道她只需要任人摆弄,不需要自己动手,司马妧打死也不愿浪费这么多的时间在这种事情上。 当她在侍女们轻手轻脚又无比漫长的动作中浅眠的时候,又常常会被腿部的轻微疼痛弄醒。并非是旧疾未愈,而是顾乐飞坚持每天都要按照许老头的手法替她按摩,即便她的腿已经好了,他也要坚持做下去。 司马妧觉得自从腿疾复发后,顾乐飞简直将自己当做珍奇宝贝。照顾无微不至,好像务必要使她的日常生活奢侈又舒适,精细得无以复加,最好比所有公主的日子过得都精致上乘。 顾乐飞的按摩力道掌握得越来越好,司马妧又开始昏昏欲睡,她勉强撑开眼皮看着他,迷迷糊糊道:“小白,你歇一会罢。” “不累啊。”顾乐飞的语气中带着笑意,十分欣然为她服务的样子,不过司马妧分明从他的面上看到几丝倦色。 他最近一直在忙,目前他着手所建的消息网,是把原有的那些为他提供信息的人彻底组织化,这些人本事有限,想要如皇帝耳目一样通天彻地自然不可能,而且真做到那个程度,一旦被发现,估计司马诚马上就会找上门来罗织罪名。 顾乐飞本来也只是希望他们提供可供分析的表层信息,他若觉得重要再细细打探。此外镐京的上层圈子有哪些消息源,他打算偷偷弄清楚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善加利用。 而且有了大长公主的银子,饕餮阁的摊子一时间在除了镐京以外的数个大城同时铺开,顾乐一人分身乏术,人手的安排调配必须经过他的亲自筛选。 其实此时此刻的顾乐飞,并没有一个十分明确的目的,确定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他只是十分急切地想要掌握住一些力量,更好地把握局势,希冀能够就此保护司马妧,不要再出现郑易的陷害都到了她面前,他却浑然不知的情况。 他这般劳碌奔波,每日早出晚归,算来居然已持续一月。 “今天就到这里好了,小白,你很需要休息。”司马妧拉拉他的胳膊,看起来并没有用力,不过顾乐飞却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秒就被公主殿下拽到床上,强行要他歇息。 司马妧习惯性地顺手抱了抱他,然后竟皱起了眉头:“你瘦了。” 顾乐飞的心头又惊又喜,一半是心花怒放,另一半则是提心吊胆。 他小心翼翼地探问:“大概是最近太忙的缘故,莫非……影响手感?” 自然影响,故而她随便一摸就摸了出来。司马妧沉吟片刻,没有说实话,反而道:“原本你时常打鼾,于身体不利,瘦一些也好。只是如果因为操劳缘故才减下肉来,亦不是好事,需要注意歇息。” 顾乐飞和自家公主殿下肩并肩躺在软乎乎的大床上,感觉十分温馨,不由得心情有点小激动。随后又听见司马妧不反对他减肉,彻底心花怒放:“殿下,允我瘦一些的话可是你说的,将来莫要不认账。” 司马妧奇怪:“我为什么要不认账?” 顾乐飞笑而不语。 这个“瘦一些”的“一些”到底是瘦多少,标准可是由他自己制定,既然她许他减肉,若真到了抱起来完全没有肉感的地步,那时候他就有理由让她不能怪他,更不许把他赶下床。 * 残冬已过,春回大地,因为司马诚坚决而铁腕的手段,两税制的施行在大靖全境都还比较顺利,而云南都督府的太守张鹤为则在这时候向司马诚接连呈送了两份折子。 第一份是简略汇报了南诏永顺王皮独罗去世前后的情况,包括南诏王室的权力斗争以及附近部族的各种动向。 第二份则是禀报南诏新王罗逻阁的继任,由于新王上任的威信不够,弹压不住所有势力。故而罗逻阁向大靖皇帝进献贡品,送来王女,以求大靖的西南边兵给予他相应的武力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远从南诏而来的这位王女罗眉,乃是罗逻阁的亲妹妹,据说出生的时候有神鸟在空中长鸣,南诏都城大和城中的鲜花一日之内全部盛开。 王女罗眉天生丽质,虽然云南地区日照充足以致于普遍肤黑,可是罗眉天生肤白而且晒不黑,肌肤晶莹如玉,身段窈窕,五官秀丽,能歌善舞。据说想要求娶她的部族族长和当地大族的少爷,数不胜数,几乎可以排满一条长街。 张鹤为的这两封奏折呈送的时间相隔不过半月,其实是件有些奇怪的事情。云南和镐京万里之遥,从他的描述中看,老王身死和新王上任之间的夺权斗争一度胶着,如果他得知老王死后立即禀报,两份奏折的抵达时间应该隔得更长才对。 司马诚有理由怀疑张鹤为在这场斗争中插足,并且拿到很多好处为新王说话,等到事情都尘埃落定了才禀告他。 司马诚一向很讨厌阳奉阴违的家伙,云南和镐京相隔的确很远,但他沉思片刻之后,决定一方面接受罗逻阁的进献,却不动一兵一卒,只在文书上表现大靖对南诏新王的支持。 另一方面则派从寒门上来的、目前用得很顺手的年轻御史前往云南,暗查张鹤为。 日后司马诚会感谢他在这一刻的谨慎,将来确实派上用场。 不过对于他的后宫而言,司马诚的决定对后宫女子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端贵妃高娴君。 “听说那个南诏王女,会唱会跳,眼睛能勾男人的魂魄……”高娴君坐在珠帘之后,声音阴冷,涂着丹蔻的指甲用力掐进掌心。 坐在外面的是她被召进宫的父亲高延。 “为今之计,还是要你的肚子争气,赶快诞下皇子,让陛下许你皇后之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高延最近的精气神也不是很好,他轻叹一声,“张鹤为和郑青阳乃是同年的进士,两人曾同在凉州为官。” 言下之意,郑家虽然没有女儿,却和张鹤为勾搭在一块,进献美人以挑战高娴君在后宫的地位,甚至希冀以此扳倒高娴君。 郑家此举来自于郑青阳的危机感。高延最近老实干活,这只老狐狸一向和司马诚最有默契,一帮跟着司马诚起势的臣子也都心向高延,懂得适时为他说好话。如今高相不和皇帝对着干了,眼看着又要重获帝宠,郑青阳害怕自己又要靠边站,便想出一个美人计来。 听说南诏新王的妹妹罗眉貌若天仙,他便暗示张鹤为把罗眉弄进宫,作为王女,她入宫地位肯定不低,而作为异族孤女,她又很好操控。 张鹤为急着搭上郑青阳这条线,希冀平步青云、仕途更进一步,根本没有意识到,罗逻阁根本不愿意将他最爱的妹妹远嫁,完全是被逼迫的。 顾乐飞得知折子的事情,是在南诏王女美如仙女的传闻跑遍镐京大街小巷的时候,那时候司马诚已经发出圣旨,此事不算秘密了。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联系到了云南太守和郑家的关系,紧接着便想到了高娴君膝下无子,目前在贵妃位上如坐针毡的情况。 “许老头,若有女子多年服食避子汤,可否还能有孕?”为了给自家公主殿下调配新的美容圣品,顾乐飞不定期会到嘉会坊的许麻子这里来一趟。 面对他的问题,许老头想了想:“要看个人体质,长期服用必定宫寒,如果年轻,倒或许有希望,具体情况需要把脉才能确认。怎么,驸马认识哪个女人长期用避子汤?通常这玩意只有高门贵族或者宫里才经常用吧?” 顾乐飞笑了笑:“随口一问。” 许老头世代杏林,为避祸才到隐姓埋名、孤身独居的地步,他既然说有办法,那必定是有办法的。 只是这个人情,他凭什么要白白卖给高家? 等等看吧,等高家沉不住气,那时候才有意思。 顾乐飞摸摸似乎不那么圆润了的下巴,笑容不变。 随着南诏王女的故事在镐京传开来,南北禁军大比武的时间也到了。 南衙十六卫一万三千人,北门禁军也有一万多人,加起来近三万人的规模,想要在皇帝的主持下完成这么多人的比武,是不可能的事情。 故而这次大规模的比试被分为两部分,一是筛选过后的两军精锐在司马诚面前进行各项比试,二是剩下来的士兵们由两军将领组织比试,只需给司马诚呈递一个结果。 这样安排的后果便是,几乎所有人都卯足了劲想要进入“精锐”之中。不是十六卫的人没见过世面,想要看看皇帝长什么样,而是大家都很想在皇帝面前光明正大地削北门四军的面子,让他们瞧瞧,南衙十六卫不是吃素的。 如此便导致了司马妧的压力增大,平素训练还好,一旦她宣布解散,这群人势必想出各种法子拦住她,极力毛遂自荐。 “殿下,我的膀子这么粗,力气可大!” “我我,我眼神好使,殿下你记得我的射箭成绩吧,每次都是前三甲!” “看我啊殿下,看我看我,我的刀法一等一的好!” 只要司马妧不在府中,镐京城里,桥上、大街上、饕餮阁中、各种宴会之中,他们只要逮着机会,一定抓住她不放,厚着脸皮往自己身上加各种溢美之词。 面对一双双亮晶晶、充满无限期待的目光,司马妧真的很为难。她很奇怪,十六卫的这群人为何只想着自己削北门面子的威风模样,都没有人想想如果在皇帝面前被北门扫了颜面,岂非更加丢人? 对此,她家驸马酸溜溜地评价道:“他们就是想在你跟前多露脸而已。” ☆、第53章 规模浩大的南北禁军比武定在四月初一,离寒食节不过三天之差,寒食节在大靖是非常重要的节日,要进行上坟、郊游、斗鸡子、荡秋千、打毯、牵钩等一系列活动。此次禁军比武设在寒食节前,搞得镐京百姓无心劳作,纷纷提前过节。 往年禁军检阅基本都在皇家猎场或者京郊校场,南北禁军分开进行,比武项目不多,火药味也没有这么浓。虽然今年的禁军精锐也在皇家猎场,可是还剩下那么多士兵要在京郊搞大比武,那志在必得的气势,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啧啧,对镐京百姓来说真可谓一场精彩至极的热闹。 上万人的比试由于需要持续多日,于是在很多天的时间里,镐京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今天哪场比武最精彩,谁家二郎最出彩。 此外大长公主的名字也一同列入人们的讨论之中。比起上位者,镐京百姓对南衙十六卫中的纨绔到底多讨嫌,有十分深刻的亲眼见识乃至亲身体验,如今看十六卫平日值岗不摸鱼不捣蛋了,和北门四军比起武来本领居然也不差,虽然也有耍滑头的,但总体来看,个个杀气十足的样子,还真像正儿八经的天子禁军。 ——而十六卫的这些改变都是从定国大长公主接手他们的训导一职开始。 大长公主有一。不愧是带出最彪悍西北边兵的女将军,这些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以前嚣张得很,现在还不是被大长公主整治得服服帖帖——很多百姓如此议论着也赞许着司马妧。 检阅比武的活动很多,除了军中传统的射箭、打马球和角力(类似相扑)之外,牵钩(拔河)、围猎、赛马等等项目也被列入其中。这些设置是两军的头头贴心为皇帝考虑的,两军精锐加起来好几千人,没有七八天时间是比不完的,为了皇帝陛下看得不无聊,各种项目除了竞技性之外同样具有观赏性和娱乐性,以保证气氛热烈又好看。 至于南北禁军最终谁胜谁负,其实并不重要,即便为了二军日后能和睦相处,皇帝陛下也不能厚此薄彼,两军都能拿到奖励是肯定的。而且南衙十六卫虽然总体上确是比北门四军稍差,但此次表现可圈可点,气势上不输人,部分项目上还能赢过北门,作为南衙禁军头头的王腾已经感到十分欣喜了。 司马诚办这场比试的目的,便是希望无论南衙的表现好与坏,都能找借口削去司马妧的训导一职。如果十六卫表现良好,那自然是嘉奖司马妧一番,以她的训导任务达成为由削去她的职务,如果表现不好,那更有借口换人了。 可是早在比武之前,司马妧就十分识相地递了折子,请求在检阅比武之后辞去该职。这一举动正中司马诚的下怀,省得他头疼应该如何既不落南衙的面子,又能罢掉司马妧。 有了这个前提,司马诚看起禁军比试来,更为投入畅快,完全不用顾及太多。 司马妧要乖乖做她的清闲公主去了,高延最近也老实听话了,新提拔上来的以黄密为主的寒门年轻人做事也很卖力,两税制的实行目前看来十分顺利,还有南诏那边又是称臣又是送美人的。 总之,朝堂上下一片悦耳之声,司马诚觉得最近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相信天启四年一定是个好年头。 他并未料到,这场盛大的检阅之后,司马妧突然于殿前辞去训导一职的举动,竟然会在十六卫中引起轩然大波。 一听大长公主不再负责十六卫的训导,赵岩第一个不干。他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饭桌上,撂下筷子就往门外冲,不管明月公主在背后如何气急败坏让他“站住”,他就是不听。 反正最近因为他站在大长公主这边的缘故,他和明月公主的关系已经闹得很僵,家里人也不阻止。他哥哥赵择身为驸马,一向顺着司马彤来,不可能为他说话,而他父亲惠荣侯抱着两头都不得罪、两头都讨好的观点,不阻止,便是默认准许他站到司马妧那头去,这样一来无论哪位公主得势,赵家都不吃亏。 赵岩如上次一样,纠集了一批小伙伴去南衙府前请命。可是这次不像上回那么容易,即便后来闻风而来的小伙伴越积越多,但是此次乃是圣上发话,王腾不可能松口,也没有权力让司马妧回来。 群体聚集在一块,盲目极端的情绪极其容易感染人,事态到了逐渐开始不可控制。即便司马妧本人站出来让他们回去,说他们已经是出色的天子禁军,不再需要她的训导,居然也没用。 不听,不听。 我们就是要大长公主,就是要大长公主。 这些十六卫的昔日纨绔再次展现他们熊孩子本色,固执任性,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在宫中的司马诚快被他们气死了。 “都是你父亲出的好主意!现在善后都难!”高延不在,他只能怪高娴君,顺手又乱扔茶杯。 高娴君拢了拢发髻,斜了一眼他,不说话。 最近因为还在路上没入宫的南诏王女,她正在单方面和司马诚冷战,后宫女人不是一味贤良淑德就好。趁着对手还没出现,没有在皇帝心中占据什么地位,她先吃顿飞醋,表示一下嫉妒,这才能让皇帝感受到你对他的重视,顺便也要捞点实质性的好处。 见高娴君不理他,司马诚有些讪讪。这个女人跟了他这么多年,当年立太子也少不了她在老皇帝身边吹的枕边风,如今因为南诏王女的事情她不理自己,自己还对她发脾气,怎么说都有点理亏。 “娴君,朕不是故意的,”司马诚收敛情绪的功夫亦很好,马上起身贴过去,“刚刚那热茶烫着你没有?” “别碰我,讨厌!”高娴君似嗔似怒地瞪他一眼,多少年修炼出来的功夫,瞪得司马诚心猿意马,搂着她就要亲热。 本来高娴君想推拒的,可是想到父亲的嘱咐,自己至今膝下无子的尴尬,她便半推半就地从了。暗暗祈祷自己在南诏王女进宫之前,一定要有孕才行。 一场鱼水之欢并不能解决实质性问题,司马诚手段强硬地命令北门四军出动,将闹事的十六卫子弟抓起来通通杖责一百军棍。 这一招若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那儿使,或许好使,可是十六卫这帮人如今练出了身手,谁也不乐意束手就擒吃军棍,顿时和北门四军的人在大街上打了起来。 眼看事情就要闹大,打算安安分分干工作的高相被王腾和韦尚德两个禁军头头三催四请,老大不乐意地进了一趟宫,对皇帝陛下晓之以理、循循善诱,终于得了司马诚的松口。 日后准许大长公主每月初一对南衙十六卫进行一次讲武,若逢休沐,则当月讲武取消。 这已经是司马诚所能做的最底线的让步。 得到这个结果之后,赵岩等人其实还不甚满意。不过这群人也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若再不依不饶下去,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后果可不是他们能担当的。 于是这次闹事便顺利解决了,司马妧坐在家中都有人为她争取权利,一点亏没有吃,十六卫们除了和北门四军起冲突受了点轻伤,基本也没事。最倒霉的只有右吾卫大将军王腾,司马诚迁怒他治军无方,连自己的士兵都弹压不住,提前让他告老还乡,换了左千牛卫将军林荃暂代右吾卫大将军一职。 林荃此人是武举出身,资历很够,性格耿直,不是一路追随司马诚登基的嫡系。可是随着哥舒那其赴任河西节度使,司马诚身边一时确实找不到资历够、能打仗又忠心的武将,只能暂时使用林荃。 司马诚如今的局面其实有些尴尬,文官集团他能调用的人很多,可是武将里头扒拉扒拉半天,会发现不是司马妧的旧部,就是和她共事过,要么则是和楼家有旧,像哥舒那其这种和司马妧完全没有关系的,几乎找不到。 好在当今天下太平,边境打得最大的一场仗还是十年前的“申酉惊变”,得力武将的缺失并不是目前一等一重要的事情。司马诚决意将此事暂时按下不提,并派人通知哥舒那其,密切为他留意得力又忠心的武官。 而从南北禁军大检阅,到后来十六卫于南衙府门前闹事,焦头烂额的只有司马诚,顾乐飞抄手坐在公主府里等消息,像看戏一样看完了整场热闹。 “还是我家殿下魅力大。”顾乐飞心情颇好地做出这个评价。每月一次的讲武,相当于隐隐保持着对十六卫的一定影响,将来若出了事情,此等影响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没想到十六卫的那些小子还挺有用,”顾乐飞对刚从南衙府归来的大长公主如此道,顺便笑眯眯地问她,“殿下日后赋闲在家,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小白挑的那些厨子手艺都很好。”司马妧手里拿着一张拜谒所用的名刺,正低头认真看着,对于顾乐飞的问题随口敷衍一句。 驸马爷顿时有点不高兴:“谁的名刺?刚刚送来的?” “嗯,回府的时候恰好符扬交给了我,”司马妧扬了扬那种简单到只有一个人名的名刺,眼中居然有笑意,“我没有想到,居然是陈先生的。” 陈先生? 那是谁? ☆、第54章 阳光透过京郊半山的茂盛树林,照进崇圣寺内的一间佛舍中。 窗棂边,青袍文士端坐蒲团之上,以木勺挑起一勺茶饼碾碎的茶末,置于茶盏之中,以刚煎好的山泉水调和茶末,使其成粘稠的膏状。随即以点茶的方式将沸水注入茶膏,水从壶嘴中成柱状喷薄而出,均匀而不间断,以成调适和谐的茶汤。 本来在此同时,应该以形似小扫把形状的茶筅旋转和拂动打击茶汤,可是由于文士的左手天生残疾,只得在注入沸水之后,再“运筅”打击茶汤,使其泛起汤花。他力道准确,手法亦有特别之处,故而这不按照正常程序的茶汤浓淡适宜,色香味全。 小小的佛舍内顿时茶香四溢,清新怡人。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轻轻敲了敲佛舍的门:“居士,有客来访。” 文士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请进。”几乎与此同时,他将以第一道水洗净的两只青瓷茶盏在案上摆开,往里注入刚刚完成的茶汤。 时间本来卡得正好,可是当文士回头的时候,却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幸而我还准备了第三只茶盏。” 替他们细心关上佛舍大门的小沙弥并不知道,来访二人一个是当今定国大长公主,一个是她的驸马。 毕竟那位来崇圣寺已有近三月的陈姓居士,连起身行礼的动作都没有呢。 不过司马妧并不介意这些礼节,见到男子侧头望来的熟悉容颜,她欣喜非常,快步两步走上前去:“陈先生何时来的帝都?” 陈庭笑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殿下请上座。” 他起身离开蒲团,拂袍屈膝,双腿下跪,对着司马妧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稚一未能给殿下大婚送上贺礼,来镐京三月却不迟迟不告知殿下,又令殿下亲自前往佛寺见我,都乃大大不敬,还请殿下恕罪。”稚一是陈庭的字,因为司马妧一向很尊敬他,都称呼他为“先生”,连带西北边军的人都如此尊称他,反倒很少有人提起他的字了。 二人一年多时间不见,陈庭一见面便行此大礼,严肃认真地细数自己的种种“罪行”,司马妧不由失笑:“我以为先生千里迢迢赶来镐京乃是想要投奔,原来仅是为了给我磕头来的?” 陈庭依然很认真地回答她:“去年本该随殿下入京,长伴左右为殿下出谋划策,也不至于令殿下旧疾复发,如今多给殿下磕几个头也是应该的。” “那磕几个头为好?先生还是快快请起吧。” 司马妧一发话,陈庭没有推辞,就势站起身来。立在一旁不发言的顾乐飞冷眼旁观,经刚才一事,主臣二人一年多未见所产生的些微隔阂就在陈庭的一跪一叩中消失无踪,此人必是有意为之,倒是有几分心机。 当顾乐飞对自家公主殿下的昔日谋士评品之时,陈庭亦转过头来,一眼不错地打量起顾乐飞来:“这位便是殿下的驸马,关内侯顾乐飞顾侯爷了?” 这关内侯的爵位纯粹是为了地位上能配得上司马妧一点才封的,很多驸马在尚主之前都要封个类似的爵位。不过司马妧名气太大,大家通常提起顾乐飞都是“大长公主的驸马”,而非关内侯xxx,不止他如此,很多驸马尚主后,都变成了“xx公主的驸马”,仿佛一个附属,一个标签,没了自己的地位。 顾乐飞大概是大靖的所有驸马中唯一不介意被贴标签的人,当陈庭对他以爵位相称的时候,他不由得眯了眯眼,随即和气地笑道:“早闻陈先生大名,久仰久仰。” 纯粹睁着眼睛说瞎话,在昨日司马妧拿来名刺之前,他压根不知道符扬等人口中偶尔提起的“岑先生”(平翘不分)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庭亦拱手回礼:“早闻顾侯爷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哦?我以前的名声可不怎么好,这个爵位也是沾了妧妧的光。顾某表字堪舆,陈先生既得妧妧敬重,唤我一声堪舆,也是顾某荣幸。” 妧妧? 陈庭心中玩味了一番这个称呼,随即笑道:“早在我为大长公主分析谁会是驸马人选之时,殿下便已看中了你,怎么能说名声不好?” 顾乐飞的嘴角微微一抽。他仔细瞧了陈庭两眼,确定在司马妧麾下这位天生残疾的谋士脸上,看到了一抹促狭的神色。 呵呵。 不用说,他什么都明白了。 这家伙一定知道他家公主殿下对人肉团子的独特偏好,不过就楼家人和司马妧手下亲兵对他的不善反应来看,他们对此根本不知情。故而知道这件事的人一定相当少,可能除了他之外,只有陈庭一个。 眼前这位大叔看来在妧妧那儿地位挺高啊。 可怜陈庭还不到三十五,不过面上微须,便被顾乐飞腹诽为中年大叔。 面对陈庭的话中有话,顾乐飞笑容满面,做出他一贯的纯然真挚来:“殿下能喜欢我,三生有幸,幸之又幸。” 这是真话。 同样肠子九转十八弯的陈庭能听得出来。 虽然眼前这个胖子明显的皮笑肉不笑,利用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样伪装出一幅亲切无害的形象,可是就刚刚两人打的那几句机锋,还有他三个月以来打听到的各种镐京风云来看,此人心机颇深,不可小觑。 可是他说能被大长公主偏爱是自己的荣幸时,他的目光没有说谎时人所有的下意识躲闪,反而看向司马妧的方向,眼神柔和。更难得的是,大长公主竟回了他一个笑容。 此人或许真的对大长公主死心塌地。 不然会见自己的要事,殿下怎会带着他一道?陈庭不相信自家殿下的政治才能,却一直很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比如她发掘出了自己,就能证明她看人很准,是不是? 实话说,顾乐飞跟在大长公主身后进来的时候,那庞大的体积差点把他吓了一跳。没料到大长公主对男人的品位居然真的是“圆、滚、滚”,早知真相如此,当年他就给追求司马妧的各位边将提个醒,让他们早点死心了。 陈庭不知道圆滚滚的驸马爷现在已经瘦不少了。 两人互相试探的过程看似很长,其实时间没有过去多少。在旁观者司马妧眼中,自家最博学的军师大人和她的驸马两人一见面就很和气,看起来似乎以后能够关系很好的样子,她表示欣慰。 茶汤上升起袅袅白气,陈庭对顾乐飞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茶已沏好,请上座。” 司马妧对茶道没有研究,可是她守着丝绸之路的关隘多年,西域的茶交易又很多,故而她喝过形形色色的茶。此次一品,便觉微讶:“茶汤碧清微黄,滋味鲜爽,陈先生,我竟说不出来这是什么茶?” “雅州的蒙顶茶。”陈庭还未说话,于吃喝一道大有研究的顾乐飞已经喝了出来。 “驸马爷见多识广。不错,此乃川西雅州蒙顶山的茶叶,当地人叫它做蒙顶茶,”陈庭微微一笑,“自殿下走后,我便去了剑南、河北、江南等地游历一番,此茶便是我入蜀后偶得。” 顾乐飞的眉梢一挑。 司马妧亦听出来陈庭话中有话,她眼前一亮,身体向前,急切道:“莫非先生去看望了故友?” 陈庭颌首微笑:“不错。故友们的情况,我正要和殿下说一说。公主府毕竟身处东市,比不上崇圣寺清净无人,故而劳烦殿下跑一趟半山腰,如今还是万事小心为妙。” 故友。 司马妧的故友还能是谁? 剑南道的游击将军周奇,河北道的宁远将军田大雷,江南道的轻车都尉姜朔祖,都是大长公主的故友。 “殿下走后,我并未随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前去赴职,在张掖顶着功曹的头衔,什么也没干,如此窝了两月方才辞职。并非我不想干,而是哥舒将军将殿下留在西北边关的部将架空,又提拔了新人上来。” 陈庭一面娓娓道来,一面又给司马妧和顾乐飞倒了一道茶。端坐蒲团上,他的上半身活动时,那只始终拢在袖中蜷曲的左手变得十分明显,顾乐飞只瞥了一眼,就十分清楚在文才和样貌同样重要的科举之中,陈庭的才华再卓著,这只残疾的左手也必定会阻碍他走上仕途。 遇见司马妧之前,此人估计就是怀才不遇的典型。 “西北久无战事,圣上有意削减军费开支,哥舒那其除了减少步兵人数之外,还将楼家原有的重骑兵和你一手打造的轻骑部队中的部分士兵去了军籍,让他们领钱归田去了。” 司马妧的眼神黯了黯。虽然一直知道在太平年间裁军是在所难免,可是自己十年打造出来的西北轻骑就这样被人修修剪剪,最后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她自然很伤心。 陈庭见状,顿了顿又道:“哥舒那其此人不愧是皇帝身边出来的人,于夺权很有心得,如今有一部分部将归顺他,新的将领也听他的话,除了被架空的少部分人,如今的西北边军还算团结。而且我观此人确实于骑兵战术颇有心得,他一面通过和部下讨论,研究你十年前对战北狄的那些战术,一面用他自己发明的一些方式训练士兵。现在没有战事检测他的指挥水平,不过总体而言,他是倾向于你的轻骑兵突袭的。” “裁兵换帅之后,西北边兵的战斗力自然不能和殿下在的时候相比,不过皇帝选的这个人不算糟,是个能干实事的武官。如今没了北狄,哥舒那其的实力要镇住西域十六国是没有问题的。” 听到这里,司马妧的脸上点了点头,露出理解的表情。只要他的能力足够,她觉得把自己的人换下来,变成他自己的人也没有什么,这样更有利于边军的团结稳定,如果是她,她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 “之后我先去了河北道,田大雷那个莽汉在河北道的军府混得很开,殿下知道他能拉七石弓的神力,又是给你打北狄时当先锋的,那股子煞气很能镇住人。他讲义气会说话,人缘很好,军中很多人非常崇拜他,长官也很赏识他的才干。他好酒好肉招待了我七天,我走前听他说,似乎很快又要升官了。” “他还问我,什么时候去看殿下,我没告诉他实话,因为我不想帮他带书信,太丢人。”陈庭严肃认真地通报完以上情况后,突然一本正经来这么一句,司马妧不由失笑:“大雷的字……还是鬼画符一样不能见人?” “倒是比以前好一些,他有勤加练习。不过我若肯帮他带,估计他要写上二三十封厚厚的书信给殿下,那最后背到累死的岂非是我?” 司马妧极力忍笑:“陈先生的决定是正确的。” “之后我走水路去了江南道,姜朔祖的性子殿下清楚,沉稳憨厚,不是会得罪人的个性,和上下关系都处得不错。只是从西北到江南,他难以适应,一度水土不服卧床不起,好在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好了。” “得知我最后回来镐京找殿下,姜朔祖叮嘱我莫要和殿下说他水土不服之事,只报一切都好。他还嫌我在江南待得太久,催我快点启程好来镐京帮助殿下。” 顿了顿,陈庭又道:“那时尚不知楼公子要去江南赴任,不然姜朔祖必定又是一番唠叨。” 透过陈庭的描述,司马妧能想象到最爱忧心忡忡的姜朔祖那副千叮万嘱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想笑,可是又很是感动。 这些旧部,也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她刚刚如此想,旁边的顾乐飞便悄悄握住她的手,笑眯眯地侧头道:“日后必有机会能再见见他们。” 他和她心有默契。 陈庭全当什么也没看见,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继续道:“我最后去了剑南看周奇,他……” “周奇如何?”这个沉默寡言的昔日游侠,比较不合群,对于看不顺眼的人容易起冲突,去各地赴任的旧部之中,司马妧不放心的就是他。 “他……他问我能不能给他出个主意,干掉他的长官,让他来当。” ☆、第55章 此言一出,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大长公主殿下,也不由得愣了一愣:“那……然后呢?” 陈庭习惯性将双手均拢于袖中,微笑道:“他既然都请教到了我的头上,如何能不帮忙?” 他将事情娓娓道来。周奇被司马妧看中以前是在边关修长城的犯人,犯的乃是杀人大罪,只因那富家公子欺男霸女,确实死有余辜,故而死刑上报至大理寺被驳回,只判了流放罪。 他随司马妧征战立下功勋后,司马妧特地请旨免了他的罪籍,这才能够升官。 此次他调往剑南道,负责镇守川西门户。好巧不巧,顶头上司的夫人竟然和他所杀的富家公子是表亲,上司夫人不停给丈夫吹枕边风,令周奇在军中备受冷落,频频被派往最偏僻的地方做事,很多佩服周奇武勋的下层武官都替他感到不值。 不过以周奇的性格,这点挫折倒不至于令他想要杀人。 干掉长官自己上的动机来自于此人的昏聩无能。 川西地理位置紧要,上接西藏的雅隆部族,下接朝廷在云南所设的羁縻府州,再过去一点就是南诏国了,不过因为久无战事,上司也懒得日日训兵,倒是和地方长官沆瀣一气,吃嫖受贿,一个不落。 周奇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其实,川西府兵虽然不比司马妧的西北边兵骁勇彪悍,可是战斗力也是很不错的,蜀兵的战斗力在大靖排得上好,只是府兵制实行日久,如无战事,往往兵士的副业是训练,正业反倒变成了屯田。所以现在不少边境地方开始废除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司马妧打造的西北轻骑就是用大把银子养的牙兵,战斗力极强。 而司马诚此次所实现的两税制中,有一条便是允许部分地方不愿服徭役的百姓交钱免除,然后官府再用这笔钱去募集兵士和役卒,间接承认了在某些地方可以实行募兵制。之所以不在全国放开,则是担心将养私兵导致割据。 不过周奇可不会想那么多,他看不顺眼的人,一定要搞掉。 “先生……真帮他弄死了长官?”司马妧好奇地问。纯粹只有好奇,竟然不觉得周奇的做法是大逆不道。 顾乐飞也是一脸的兴趣盎然。 “自然……不会,”陈庭悠悠道:“此事风险太大,若被人抓住,周奇不被判斩监候反而奇怪了。” “那……” “我帮他提了一门亲。” 陈庭终于露出十分欣悦的笑容来:“剑南道经略使范阳的嫡次女对他倾慕非常,难得周奇也不讨厌人家,我便做个顺水人情,以他义兄的名义上门提亲。” 大靖十道以监察御史为最高长官,司监督执法之职,后又负责掌管财政等庶务。而经略使或者节度使则为地方军事长官。监察御史乌行云,经略使范阳,此一文一武,都是管着剑南道的最高级。 周奇做了经略使大人的乘龙快婿,自己又很有本事,顶头上司的屁股很快就要坐不稳了。职位换人,不过迟早的事。 靠妻族力量而非自己,说出来似乎很丢人,但对于根基很浅的周奇,这已是他达成愿望的最优方式。位置越高,嫁娶的目的性和利益考量就越强,现实如此。 即便是司马妧,她和顾乐飞结成利益共同体的根基,也就是一纸婚约而已。 顾乐飞看得很透,故而陈庭的话一说出口,他立即笑道:“想必周将军目前在剑南是春风得意了?” 司马妧没有想那么多,她抓住的是另一个重点:“以周奇的性子,他说不讨厌的女子,那大约就是喜欢的了。老大不小的人,光棍那么久,这下终于成亲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他不好意思,便托我入京见殿下的时候告知一声。殿下杯中的蒙顶茶汤,乃是周奇亲自爬上七百丈高的蒙顶山顶为殿下采摘而来,此外他还让我带给殿下一件神兵。” 陈庭将一直置于身旁的一个细长条的紫檀木盒拿起,双手奉给司马妧。司马妧还未打开盒盖,便觉寒气逼人,木盒中放着一柄长约一尺的短剑,鱼皮剑鞘包裹,取出来的一刹那竟然晃眼。剑身镌刻着形状优美的花纹,剑面光可见人,剑锋则在阳光下发出闪闪蓝光,剑柄上刻着两个小字:“藏锋”。 “好剑。”司马妧的眼中盛满笑意,剑光如雪,她的肌肤亦白如雪,两相映衬,那种锐利英气和女子之美相结合。饶是镇定如陈庭也不由一时晃神,心中奇怪镐京的水土难道那么好,竟把大长公主殿下小麦色的皮肤养成了羊脂白玉般的色泽。 司马妧并未察觉他目光有异,笑问道:“此剑从何而来?” 陈庭回神,连忙解释道:“此剑是周奇成亲时当地官员所赠礼物,他道殿下肯定喜欢,且镐京城中风云诡谲,殿下随身带着此短剑防身,那是再好不过。于是无论如何也要我背着它上路。” “我回去便修书一封谢他此礼。”司马妧欣喜道。拿到好兵器,她禁不住想试上一试,可是左看右看,佛舍中空空荡荡,竟没什么好拿来试剑的东西。 见她一脸的迫不及待,陈庭失笑:“殿下要试剑,回去尽可试个痛快,却不能毁坏这屋中任何一物,不然崇圣寺的僧侣怕是要立即把我扫地出门。” “先生一直住在崇圣寺?入京后为何不马上来找我,我可派人给先生寻个清净的好住处。” “此地晚上清净,白天则香客如云,每逢休沐,陪着女眷上山祈福的达官贵人亦不少。我长期在此地住着,偶尔去城中茶馆待待,既能打听消息,又能把京中上层的面孔认识个大半,有何不好?” 陈庭微笑:“不过我入京三月以来,听得最多的还是殿下的事迹。我上是元节夜入的城,本有城禁,由于通关文牒是殿下走前为我所办,盖的是河西节度使大印,署的是殿下的名,南衙十六卫中的监门卫中人,非但不难为我,还对我十分和气慷慨放行,这都是沾了殿下的光。” 司马妧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告诉他们很多回了,凡事按照规定来便可,不许徇私,这些家伙……” “我握有文牒,不算私自放行。他们对你尊敬得很,连同也好奇我的身份。” “那先生如何回答?” “殿下旧友,如此而已。” “那么,先生打算在崇圣寺住到何时?莫非要一直住下去?” “我这不是已经住得厌烦,想来投奔殿下了么?”陈庭微笑:“殿下倒也不用悉心安置我,只需上一封折子给皇帝,推荐属下做个小小的京官如何?” 司马妧立即笑起来:“你终于想通了?小白,你不知道,好多年前我就觉得陈先生待在我身边太屈才,想要亲自写折子推荐他去朝中任职,可是他死活不愿意,只愿接受我府中一些文职头衔。如今可算让我等到先生自己想明白的这天!”陈庭天生残疾,参加科举也不会有好成绩,但是若是朝中大员向皇帝举荐他,则可以不经过科举而入朝为官。 “可是……”司马妧突然想起来什么,笑容淡了下去:“可是我若给你写推荐,陛下肯定不会重用你,不若我托其他公卿为你写?之前你在我身边任职的经历也最好抹去,或者少提。” “不必。我的目的,就是要以大长公主旧部的身份入朝为官,”陈庭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注视着司马妧的眼睛,“殿下如今在京中地位大涨,可是朝中无人,即便有人想要接触殿下也唯有递帖上门一路,目标太大,并不谨慎。” 顿了顿,他又看向顾乐飞:“驸马爷耳聪目明,消息灵通,可是在朝中也并无相熟官员,办起事情来,总有缩手缩脚的地方。” “陈庭没想过要做大官或是做出一番大成就来,能成为殿下在朝中埋下的一颗钉子,陈庭便已很满足。” 司马妧皱起眉头:“钉子?我并不需要钉子,先生几时也妄自菲薄了?以先生之才,怎能甘为一介小官?” 自家公主殿下不高兴了,可是顾乐飞没说话,他仔细观察着陈庭的表情变化,认为陈庭说不想干出一番成绩来的话是骗人的,可是后头那句确实真的。 而且更像是说给他听的。 顾乐飞如今在镐京城里埋下了很多颗钉子,只是在朝堂之上,并没有他的人,故而他才会考虑在必要的时候与高家合作。 如果陈庭足够忠心,又能打入官场内部,那于司马妧必定有很多好处。 只是……此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一心想要为司马妧发展势力,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安全吗? 恐怕不会如此简单。 顾乐飞眯了眯眼。 陈庭并不在意顾乐飞投来的探究视线,他只是笑着和司马妧耍赖皮:“若是殿下不答应亲自为我写这封折子,我就窝在崇圣寺一直住到老死。” “……先生是认真的?” “可赌咒发誓。” 司马妧瞪他半天,陈庭便任她瞪,面色不改。最后司马妧先败下阵来,她叹了口气:“那好吧……小白,烦你替我拟封陛下会看得比较舒服的奏折,好给陈先生派个不太差的官职。” 陈庭今天第二次听到“小白”这个称呼从司马妧口中说出。 佛舍一共三人,他当然不会以为大长公主在喊自己。 没听说顾家二郎有这种外号,所以……这是爱称? 连奏折也让面前这个胖子帮忙写,看来此人在大长公主心中的地位果然不低。 于是,陈庭向顾乐飞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意味深长道:“驸马与我们殿下的关系,看来十分之好啊。” 我们殿下? 顾乐飞亦微笑道:“我、家、公主,自然与我关系亲密非常。” ☆、第56章 司马诚最不喜欢在自己的案几上看到两个人的奏折。 一个是英国公单云,仗着自己三朝元老的身份,常常在折子中对他毫不留情一阵斥责。 不过骂便骂吧,如今朝局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单云也就只能骂骂而已。 而第二个人的折子,带给他的很可能是实质性的困扰。 那就是他的皇妹,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 而今天很不幸运的,他看见了司马妧的折子。 上一次她的折子是自请辞去十六卫训导的职务,结果换来南衙十六卫的集体抗议。 那么这一次呢…… 司马诚怀着很不情愿的心情翻开了她的奏折。 很神奇的,文章措辞抛弃以往的谦恭谨慎,行文华丽流传,辞藻优美,用典颇多。司马诚一度怀疑背后有人替她操刀,据他了解,司马妧最爱乃是兵书,写文章的水平很一般,这折子根本不是司马妧能写出来的。 不过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她这一次上疏请求的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只是想要帮她以前的一个旧部谋个官职。 此人姓陈,以前不过是一个乡间教书先生,因为左手小臂天生萎缩而只考取了秀才,再往上一级的科举便从未中第过。不过司马妧在文中将此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是她十分得力的军师,恳请陛下赐他一职为国效力。 司马诚的唇角泛起一抹讥笑。 即便此人真的如她所说这么厉害,跟了她许久的旧部,他能够放心使用?司马妧一贯聪明,连他的南衙十六卫都对她服服帖帖,怎么轮到自己熟人的头上,反而糊涂了? 这个官职给不给? 给,当然要给。 他如今和司马妧没有撕破脸,大长公主的面子他当然要给。 可是给什么官职呢? 司马妧不是说此人懂得天文地理?那便去司天台做灵台郎,掌天象观测好了。 司马诚飞快在折子上写下朱批,为自己这个决定暗自得意。灵台郎只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在五品多如牛毛的镐京,七品官连个屁都算不上。而灵台郎一职,为皇家掌日月星气,听起来十分高大上,可是却少有晋升之途。司马妧的这个旧部既然科举屡试不中,必定怀才不遇,或许抱着能借大长公主的推荐一步登天的幻想,结果却只得了灵台郎这么一个小官,不知道会不会因此怨恨司马妧?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太好了。 满心以为自己不知不觉施展一出离间计的司马诚,一边自鸣得意,一边继续伏案批阅接下来的奏折。下一封是鸿胪寺卿对南诏王女入京后诸项礼仪安排的禀报,司马诚想了想,在几处奢华之处做了删改,并批道“规格如仪,一切从简”,这种小事,他不介意顾及一下高娴君的不悦之情。 司马诚并不知道折子上那些对于陈庭的大肆夸赞,都是顾乐飞有意为之,故意引导司马诚赐个小官给陈庭。此人的情况本就十分特殊,位置显要反而不好做事,而在陈庭上任后,他会让司马妧那封奏折的内容以各种方式悄悄流传开来,让镐京官员对这个被大长公主夸得前无古人的能人、却只被皇帝任命微末官职的人产生好奇。 陈庭想要做他家公主的一颗钉子,当然就得以这种方式迅速出名,让谁都知道他是司马妧的人,日后的官场交际才可有的放矢。 同时,这样一封折子,也能彻底杜绝陈庭想要改换门庭、另投他人的可能。 顾乐飞从不相信口头上的表忠心,他要看的是陈庭在此事面前的应对和接下来的行动。 不过司马诚会给陈庭什么职位,这是他无法操控的。 当得知居然是灵台郎的时候,顾乐飞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这个职位……司马诚给的着实巧妙,历朝历代都不可或缺,可是又真的没什么用。似乎除了挑选各种吉日之外,唯一能影响朝堂的时候,就是在每逢大灾大祸的时候嚷嚷两句“星星说灾祸之源是谁谁谁”。顾乐飞认为这就是一个纯靠耍嘴皮子的神棍角色。 现在他的消息网很灵通,任命状还在衙署里搁着没有送出去,顾乐飞便已知道此事。恰好司马妧今日被高娴君请去芙蓉园赴宴,虽然觉得高娴君没按好心,可是目前信息显示她此次真是纯请司马妧参宴而已。 大长公主人不在府中,顾乐飞思虑片刻,决定独自去一趟崇圣寺,会一会陈庭。 上一次的见面,他总觉得陈庭有话藏在肚中,并未说尽。 出乎意料,陈庭得知自己即将被任命为灵台郎一职后,居然十分满意,就他那张永远微笑的面瘫来说,现下的表情已称得上欣喜若狂。 顾乐飞不解,试探着问道:“陈先生似乎很满意灵台郎一职?” “呵呵,”陈庭笑了两声,“太平时期此职自然无用,若是恰逢动乱,是蛊惑人心还是安定人心,便全看司天台的灵台郎几张嘴皮子。驸马爷说说,这职位是好还是不好?” 动乱? 蛊惑人心? 他想说什么? 顾乐飞的眼皮莫名其妙跳了两下,他沉下脸来道:“先生有话为何不一次说完?” 陈庭微笑道:“驸马对我提防得很,我又何必要对你掏心掏肺?” “哦?你看出来了?先生是聪明人,我也不想骗你,”顾乐飞淡淡道,“不止是你,所有接近大长公主的人,我都要提防。陈庭,我可对你直言,殿下让我起草的奏折上,我将你和殿下的旧部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且将你的能力夸得天花乱坠。日后你上任,想必能引起镐京官场的好一番稀奇瞩目。” “不仅是看稀奇吧,所有人都会认为我是殿下的人,即便想换主上也不行,对不对?”陈庭微笑接口。 “陈先生的确是聪明人。看得清大长公主现在处境十分微妙,随时可能招致司马诚的暗箭,我绝不能容许她身边出现任何叛徒,哪怕是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不可以。” 他毫不在乎地直呼当今皇帝的名讳,同时双眼紧盯着陈庭的表情变化,要知道即便是私下里直呼司马诚其名,被人告密,也是可以判罪甚至抄斩的。 可是,陈庭根本没有因为听到司马诚的全名而变脸色,恰恰相反,他的脸上竟缓缓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原来顾公子与陈某,算得上同道中人啊。” 陈庭莫名其妙的一句感慨,倒让顾乐飞有些不明白。他想要喝口茶为自己匀出点思考时间,却发现案桌上只有一个空茶壶,司马妧不在,陈庭连水都懒得给他喝。 顾乐飞只得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说?” “你既将我的能力大大夸赞一番,却只换来司马诚赐予一个灵台郎的小职位,原因只不过是因为我是殿下旧部。依你之见,以司马诚此人的心胸,难道能坐得稳天子之位?” 陈庭亦是一口一个“司马诚”,和顾乐飞一样大胆直呼皇帝名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能算是“投名状”了。 顾乐飞却没有接腔。 他隐隐预感到面前这个青袍文士不仅仅是对司马诚不敬,他还想要通过直呼司马诚的名字,彻底颠覆掉那个人的无上权威。 想到这一层,顾乐飞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陈庭察觉到了眼前这个人的面色变化,紧张中带着忐忑,犹豫中带着期待和兴奋。他很显然预见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是在等他亲口点破而已。 若不点破,他便可顶着这一张胖乎乎的脸,纯然无害地装傻充愣。 此人狡黠圆滑,若为敌人,当十分棘手。 好在他是大长公主的人。 更好的是,他姓顾——是只要司马诚在位一日,就永远不可能被重用的顾家人。 若不是因为顾乐飞的家世背景,还有司马妧目前的局势的确不容乐观,陈庭并不想那么快和他说破一切。 毕竟,虽然他将顾乐飞一年以来为司马妧所做一切看在眼中,知道他费尽心思让殿下过起公主该有的优渥生活,温泉洗浴,珍珠敷脸,如此等等。但是他依然不相信这种感情能在困境甚至死亡面前持续下去。唯有利益——唯有把那人拉下马之后所获得的巨大利益,才是真正能让人为之卖命的。 如今看来,仅仅是抛出对于司马诚的批驳,他就已经动心了。很好,很好。 陈庭定了定神,斟酌了一会措辞,方才道:“顾乐飞,你观大长公主之能,可是仅局限于训练一个南衙十六卫而已?国家运行,每年均有难以预测的麻烦甚至祸事,殿下心忧万民,难保不会主动请缨为国效力,可是司马诚——却不会以为她是在为君分忧。” “古人都云功高震主,可是当今陛下,恐怕连这个‘功高’的机会都不想给大长公主,更遑论……” “噼啪!” 巨大的响声,摆在案桌上的紫砂茶壶被顾乐飞失手摔落在地,碎成一片。 这完全是失神之后未能预计到的突发状况,顾乐飞被这一声巨响拉回神智,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的双手居然在不可遏止地颤抖! 是惶恐、害怕?还是激动、兴奋? 他当然猜到了陈庭后面要说的话!司马诚作为君者并不合格,因为根本容不下比他强的臣下的能力,虽然如今局势尚可,但两人爆发冲突只是早晚的事情。 没看见一路帮助司马诚扶上帝位的高延,在为两税制纳谏的日子里受到司马诚的何等冷遇?他完全听不进高延那些中肯的建议! 高延尚且如此,司马妧呢,她可是皇族……正儿八经的嫡长公主。饶是前朝昭阳女皇,做公主时的身份,也不及她如今尊贵呢。 顾乐飞脑中一时思绪纷乱。他冷眼旁观镐京朝堂斗争多年,心灰意懒,不是因为司马妧,他根本不会重拾斗志建立情报网,可是、可是仅仅这样就足够了么? “顾公子,你以为凭你一己之能,可以从皇帝的手中永远保护住殿下的安全?天子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人。” 陈庭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针见血,准确指出他目前所做一切的致命漏洞。 是的,没有错。如果司马诚不管不顾,撕破脸来非要致司马妧于死地,他其实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这正是顾乐飞一直以来都不愿去、也不敢去深思的一件事。 明明是暮春时节,天气凉爽,可是他却感觉有汗珠从他额头上缓缓淌下。顾乐飞心中掀起剧烈翻腾的滔天巨浪,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努力控制着左右手交握在一起,渐渐的,它们终于不抖了。 至始至终,陈庭都一言不发,耐心等待顾乐飞稳定住他的双手。 不过他的这双手真的挺肥,虽然这个胖子极聪颖。可是想起自家殿下居然喜欢这么个胖子,理由还不是因为他聪明,只是因为他胖,陈庭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陈先生……果然胸怀大志。是顾某,小看你了。”顾乐飞慢慢抬起头来,始终紧盯着陈庭的眼睛,目光中是他极少展现出来的压迫感,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 陈庭面上的微笑容亦消失不见,同样报之以郑重的神情:“我之所谋,无非为殿下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顾乐飞反复喃喃念着这个词——这个他也很喜欢用的词。他脸上忽而浮起浅浅的讥笑:“还望陈先生永远记得这句话,你之所图,只为司马妧,而非自己。” “也盼驸马爷同样能不忘初心,”陈庭从容道,“若能成就殿下,陈庭死而无憾。” ☆、第57章 顾乐飞回府后,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枯坐半日,并非是陈庭的话给他的震撼过大,而是如果目标改变,他如今的布置要有些改变,而且未来要筹谋的事情更多。 他需要想想,仔细想想。 从日中坐到日落,顾乐飞在纸上勾勾画画、涂涂抹抹,沉思之时他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坐了这么久,直到美味过来敲他的门:“公子,大长公主回来了。” “知道了。”顾乐飞道,又在书房里静静坐了一会,因为通常司马妧回府之后,侍女会伺候她沐浴以及涂抹各种他吩咐配置的美容圣品,这需要一点时间。 而且最近司马妧又多了一样事,那便是喝药,许老头的方子熬出来的药。 顾乐飞来的时候,司马妧正对着药碗发呆,见顾乐飞进门,她侧头问他:“小白,我的腿不是已经好了么,为何又要让我喝药?” 顾乐飞面色一僵,本能地想要说些假话糊弄过去。可是司马妧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摆明了不想听到任何欺骗。 唉,好吧。顾乐飞垂着脑袋,对下人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 “这是治月事不调的补药,喝了于你身体大有裨益,”顾乐飞如实回答,“许老头上次来看诊,看出你的月事紊乱,故而开下此方,叮嘱我要待你腿疾痊愈后才可喝此药疗养身子。”实话他只说了一半,关于目前她有孕困难的症状半点不提。 可是今天真是见了鬼了——自家公主殿下闻言颌首,随即开口问道:“会影响生孩子吗?” “咳咳!” 顾乐飞生生被口水呛到。 “小白,你怎么了?”司马妧很关切地替他拍拍背,拍的时候手顿了一下,觉得肉感没有以前厚实。不过她没有说出口,顾乐飞也没有察觉。 “我……没事……”顾乐飞十分艰难地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像司马妧会提出来的,事实上她居然记得自己有生孩子这项功能,已令他觉得十分惊异。 莫非……莫非她提起这茬,是看自己表现上佳,终于想要和他圆房了?!可是,可是自己现在还没准备好呢,这满身肥肉怎好脱了给她看? 顾乐飞的思维情不自禁地发散开来,内心一时处于小激动和小紧张的纠结之中, “小白,你可好些了?怎不回答我的问题?” 司马妧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顾乐飞轻咳一声,老实回答道:“许老头说你的身体很好,只要喝这药调养一段时间,以后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样啊,许老头医术很好么?”司马妧的双眼亮闪闪:“能让许老头给端贵妃瞧瞧么?她今日总是觉得我府上有名医,不停暗示我让名医给她看看诊,很烦人啊。”下次高娴君再办宴饮,她一点也不想再去了。 “高娴君?她怎会认为你请了名医?”顾乐飞眉头一皱,难道公主府里有内奸?如此一来,大长公主难以有孕的消息会不会已经走漏了风声?这影响是好是坏,该如何处理? “她说,听闻我现在只洗京郊的温泉,又配了许多美容方子,果然效果显著。不知道是何方名医如此驻颜有术,她近日身体不适,也很想请名医看看。” 原来如此。难怪没事要办宴会请他家公主,八成是南诏王女快要入京,她心中急迫,想要更加美貌一些好留住司马诚的心。 说起来,自家公主殿下最近的变化确实不小,公主府又是运温泉又是买各种药材,动静不小,高家人稍微留意一下,估计就会猜出公主府请来驻颜圣手的结论。 可惜了,她该直接问问司马妧,名医能不能让她早日有孕,比起容颜,这才是对她目前最要紧的。 不过高娴君是不可能问的,她不会将弱点暴露人前。 看看自家公主如今的模样,顾乐飞的心里升起浓浓的得意感。她自己没有感觉,他却看得很清楚,不用去校场之后,她的皮肤白了不止几个档次,且是白里透红,细腻非常,连一点痘印都无。水润的红唇是天然的好气色,根本不需要胭脂,乌发如瀑,顺直发亮。 如果不是定国大长公主英武的名声在外,估计现在对着她这副容颜垂涎万分的公卿子弟多入牛毛。 都是我的功劳,顾乐飞得意地想。 不过看来以后要多加留心,防止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想钻他的空子,博一博司马妧的青睐。 “都是我的法子,许老头除了给你开药方,其余没有半点派上用场。妧妧和她实话实说便是,我大可以将那些驻颜配方尽数写下来奉送给端贵妃。”顾乐飞又没说实话,所谓内服外敷,双管齐下效果才好。许老头开的都是滋阴药材,当然对女子容颜很有好处。 想到高娴君得知这些她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驻颜配方,竟然都是出自他手,不知道她会是何种表情。顾乐飞恶趣味地想。 至于令她早日怀有龙种的办法,许老头大概是有的,可是他绝不会轻易给高家,除非高家能拿出足够的筹码。 原先顾乐飞并没有想到应该向高家索要什么样的筹码。可是和陈庭一席话毕,他的思路开阔许多,目的亦十分明确。他突然想到,如果高娴君有了皇子,甚至借此成为皇后,那高家支持的还会是司马诚这个皇帝吗? 高延现在,过得可是很憋屈呢。 这样一想,顾乐飞的嘴角不由自主勾出一抹玩味的笑,司马妧见他如此,伸出手指头来戳了他的脸蛋两下:“小白,你有心事?今天你似乎一直在想事情?” 顾乐飞避而不答,笑眯眯地拉过她戳自己脸的手:“我仔细看了看,妧妧的皮肤比起以前好了许多,又细又滑。只是因你每日练武,掌中老茧怕是去不掉。” “原来她们说的是真的?!”司马妧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前总是不在意这些,仔细对比一下,好像的确细滑很多。”她没有告诉顾乐飞,今天她去赴宴,到处都有女眷盯着她瞧,窃窃私语。她本来就很少接宴会帖子,今天若非是高娴君邀请,她根本不想去。见许多人盯着她瞧,司马妧本以为是自己穿错了什么,问身边侍女,结果侍女告诉她并无错处。 后来她们不停在席间赞扬她的肌肤胜雪、乌发如瀑,她还以为不过是寻常奉承,没有当真。 原来这些人总算讲了一回真话吗? 现在想起来,今天负责芙蓉园中安全的是韦恺,和此人许久不见,今日路上碰到他的时候,他竟然是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 “女子的容貌……原来是这么的……要紧?我一直认为,美丽的容颜,只是徒增烦恼和负担,尤其是当自己的命运无法由自身掌控的时候。”司马妧怔怔道。今日那些女眷落在她身上羡慕嫉妒又探究的目光让她印象深刻,公主府中人不会那样看她,她的亲卫不会,小白更不会。而且她一直记得身处乱世的那些日子,寻常女子若是貌美,常常是落得奸淫掳掠的命运,若是颜色稍好的贵族女子,那便是各方混战时最佳的联姻工具。 如她家一般,女子不得已入军为将之时,也是尽量将自己做男人打扮,以防被人轻视。 至于这一世的司马妧,经边关二十年历练,本身自带气场,即便她貌若无盐,也没人敢轻视她的存在。故而容貌美丽与否,与她而已实在是可有可无,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所以她自己也根本不在意。 “世人皆重颜色,无论男女,陈庭不也因为左手残疾无法出仕?殿下一直有旁人无法效仿的惊艳,我所做的,不过只是让殿下更出彩一点而已,”顾乐飞趁着司马妧发呆,十分猥琐地将他的咸猪手摸上她变得又细又滑的小脸蛋,面上的笑容十分纯洁,“殿下若肌肤粗糙、疏于保养,我会心疼的。” 他心想,按照司马妧的一贯反应,他都这么情真意切了,她肯定会扑过来抱紧他,暖乎乎地称赞“小白你真好”。 结果此次并没有。 因为他刚才好死不死提起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啊,我都忘了问,陈先生的任命状是否已下来?我听佳肴说你今日去了一趟崇圣寺,圣上赐他何职,几时赴任?我派符扬去给陈先生找住宅,如今还未找到合适的呢。”比起美不美这种问题,司马妧更关心正事,关心她的旧部。 呵呵。 说好的抱一抱呢。 即便今天,顾乐飞和陈庭就某个惊天大阴谋一拍即合,但是他不得不说,自己果然还是很讨厌陈庭。 ☆、第58章 如顾乐飞所料,当高娴君得知自己处心积虑从司马妧处得来的养颜秘方,竟然是顾乐飞的手笔,不由得面色十分微妙。 她看了司马妧半天,忽而冒出一句:“顾二郎早年流连青楼的功夫原来没白花呢。”言下之意,顾乐飞之所以知道这么多女子养颜的办法,都是少年时在女儿堆里泡出来的。 高娴君说这句话,纯粹是想给司马妧添堵,甚至都不管这话中意思有对自己的暗讽——说不定这些方子都是青楼女子弄出来的,堂堂贵妃竟然也用,成何体统? 可惜她遇到的是司马妧,闻言,司马妧并未变脸色,反而惊讶地瞪大了眼:“我以为说小……说顾乐飞吃喝嫖赌皆精的传言只是传言而已。” 高娴君轻笑一声:“不,那是确有其事。十年前的顾二郎,那也是唇红齿白的翩翩美少年呢,不知多少花魁名妓倾心于他。” 其实实际情况她根本不清楚,只是道听途说,想当然的以为既然男人混迹青楼,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于是便这么一说,好给司马妧错误的暗示。 高娴君就是看不惯如今顾乐飞对司马妧呵护备至的做派。一年前,顾乐飞还没有尚主之前,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吃吃,胖得跟个球一样,是人人嘲笑的对象。而现在呢,虽然他还是很胖,可是在郑易受伤的事情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他帮司马妧破局,故而才让大长公主免于责罚。后来司马妧因此犯了旧疾,他又鞍前马后悉心照料,还捣鼓出这么多的养颜方子来,司马妧那被太阳晒得小麦色又粗糙的脸,现在滑得跟鸡蛋白似的! 现在谁也不会说大长公主和驸马的恩爱是装出来的。 高娴君嫉妒。 她不是嫉妒司马妧得到了顾乐飞,顾乐飞那胖得和球一样的模样她不稀罕。 她所嫉妒的,是司马妧得到的那份关心、呵护,或者说宠爱,那是只对一人,一心一意的。 当她踏入皇宫的那一刻,她就清楚自己已经与这种宠爱无缘。可是当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得到这样的爱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妒忌,凭什么她能如此幸运,而我还要在韶华渐逝的时候担心有人分去我的宠爱、我的权力和地位? 所以她丝毫不在乎上一秒接过司马妧的方子,下一秒就离间他们夫妻二人的和睦。 只可惜她完全误解了大长公主和她的驸马之间的关系,虽然一方有心往夫妻关系上发展,可是另一方还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所以当听到顾乐飞曾经很好看,还有很多女人喜欢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努力想象小白瘦下来的样子。 然后发现……完全无法想象。 “好难啊。”司马妧叹了口气,说出这句让高娴君觉得莫名其妙的话,随即告辞。 所以,到底她是生气还是不生气?高娴君十分好奇,但是又不好意思叫住她问个清楚。 “小白,端贵妃说你以前有很多女子喜欢,是青楼的常客,长得很好看,我仔细想了想,竟然没有办法想象呢。” 大长公主府内,这府邸的主人捏着她家驸马浑身上下的肉肉,企图捏出一个瘦子的形状来。可是鉴于目前驸马的减肥成绩不够出色,肥肉过剩,她怎么也捏不出来。 倒是高娴君应该后悔,因为她的多嘴,本来正在考虑之中的顾乐飞,心下立即决定将许老头的医术继续掩藏下去。直到高家处境艰难,他再雪中送炭。 “殿下莫听端贵妃胡说,那时候太子刚出事,顾家身份敏感,我若不做出一副颓废模样,恐怕有人不会放过顾家。”顾乐飞十分努力地在她捏自己的时候做出一副笑脸,只期望以自己一如既往的无辜模样麻痹她,让她相信他那都是逼不得已。 高娴君得了便宜,还要把他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出来告诉司马妧,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讨厌! “我知道,你之前过得并不容易。”司马妧叹气,她恰恰就吃顾乐飞这一套。见他努力笑给她看的样子,可爱又可怜,心里顿时软乎乎的,张开双臂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以后我会保护小白的。” ……并不觉得高兴是为什么。 她怎么不吃醋呢? 果然没有把我看做她的男人。 被大长公主搂在怀里的驸马爷心情低落。 * 不管高娴君乐不乐意,南诏王女进宫势不可挡,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五月,阴雨连绵,而那个被传得美若天仙的南诏王女罗眉,终于入京了。 赵岩恰好在负责这一日的镐京防务人员之列,有幸近距离目睹了王女罗眉的真容。 她的确很美。身形窈窕,穿着极具异族特色、花花绿绿的南诏服饰,身上戴着五颜六色的首饰。露出小半截又修长又结实的小腿线条,脚上还系着两个小小的金铃,只要她一动,就会叮铃铃地响。 不过帝都从来不缺美人,在南诏被吹得天花乱坠的王女,在见多了漂亮女子的赵岩看来,她的美丽也不过是一般。 可是她有一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睛,那是赵岩很少在女子身上见到的。当她看着你的时候,眼梢天然上挑,目光专注,仿佛在探究你,又仿佛对你不屑一顾。 你会觉得这个女人如此桀骜不驯,反而产生想要驯服她的冲动。 赵岩家里有个娇蛮的嫂嫂明月公主,可是罗眉和司马彤不一样。司马彤的傲慢蛮横令人心生惧意、避之不及,而罗眉的骄傲却是在引诱男人征服她。 这一日的盛况自不必说。虽然司马诚让一切从简,不过倾城而出看热闹的百姓,以及许多人自发从楼上散出鲜花的举动,都令南诏王女的入京分外热闹。 司马诚封她为“丽妃”。 后来,没能近距离看到罗眉的小伙伴向赵岩问起情况,赵岩如此这般讲了他的感受,迎来大伙一阵嘲笑:“听说南诏有些地方还保留着以女为尊的习俗,女人干活,男人则是烟酒茶悠闲度日。既然你这么喜欢有侵略性的女人,不若去那儿半夜爬梯子偷进女子闺房,然后当人家的上门女婿?” 这些小伙伴也只是听的传闻,南诏内部的民族不少,还有各种支系,风俗也奇奇怪怪。他们没能分得太清,只抓住了最有意思的一个,记住。 赵岩黑着脸,让调侃自己的人滚远点。 结果旁边又有人接口:“想做上门女婿何必去南诏,镐京公主县主之流这么多,随便找一个做驸马便是。” 赵岩撇嘴反驳:“宗室女最难伺候,公主尤其,看明月公主便知。当然,有一位例外……”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不说了,周围的小伙伴都会意地呵呵笑起来。 “大长公主已经有驸马了,就算没有,也未必轮得到你啊。”有小伙伴拿手肘撞他,嘿嘿嘿地笑,扫了一圈,似乎同意他观点的人不少。赵岩冷着一张脸纠正他们的歪风邪气:“我对大长公主只有佩服和敬仰,并无男女之情!” 大家连连点头,一副“我们都懂、我们也是这样”的神情。 赵岩觉得一口血梗在胸中出不来,憋得他十分难受。 鉴于南衙十六卫中有齐熠这个小耳目,这段玩笑般的对话很快传到顾乐飞的耳朵里。彼时驸马爷正在自家府中校场努力地跑圈,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然后便听到串门的齐熠玩笑般说了这件事。 顾乐飞双眼一眯,冷笑一声:“痴人说梦。” 和这些男人轻松玩笑的对话不同,端贵妃高娴君可是实实在在生活在了忧虑之中。 罗眉进宫的当晚,司马诚便宿在她的寝宫。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咬伤司马诚,拒不同房。 “除非你能赢过我。”这个王女微扬起下巴,拿起她带来的长弓,高傲地向司马诚发出挑战。 “哦?”司马诚很显然被她挑起兴趣,居然并不介意她咬了自己一口:“仅仅是比射箭而已?” “以此证明你比我强,我罗眉不嫁弱脚鸡,”她勾了勾唇,眼波流转间别有一番妩媚,声音亦是如黄鹂般动听,“陛下若想征服一个女人,便要让她从心到身彻底臣服,莫非不是?” 那时候高娴君就知道,事情棘手。 因为罗眉是和她完全不同的类型,高娴君可以使小性子,却永远不会过度,她懂得司马诚的底线在哪里。而她扮演的角色,始终是司马诚的贤内助、解语花,因为她要的就是皇后之位。 而罗眉…… 她显然只想要吸引司马诚的注意,只想要他的宠爱。而且她选择了最有野性的一种方式。 司马诚还年轻,他还很有血性,这样桀骜如野兽的女子,当然能够激起他的征服欲。 赵岩的感觉还真是一点不错。 罗眉受宠的消息过了些日子便传出宫外,顾乐飞想着高娴君现在的脸色想必很难看,用多少养颜秘方都没用。恰好这时候,顾吃从外头递了一条陈庭约见的口信,顾乐飞摸了摸下巴,想了一会,吩咐美味佳肴备车,去了一趟宁和坊。 宁和坊在东市附近,隔达官贵人扎堆的三四个坊的距离不远,如今陈庭暂住在此。自崇圣寺那次密谈之后,两人还有过几次司马妧在场的公开会面,可是都没有就那个话题深入谈下去。 两人似乎达成了默契,在大势所趋之前,他们不打算让司马妧本人知道。 因为他们都料定她不会同意。 “你有意与高家结盟?”听顾乐飞说完后,陈庭拢着袖子思虑片刻:“为时尚早,端贵妃的问题不过是后宫的问题,如果高相出了事,那才是大事,我们需要再等等。” 顾乐飞颌首:“我也是这么想,而且……南诏派来的这个王女,我总觉得她有些古怪。” “那是皇帝陛下和高相需要担心的事情。”陈庭毫无忧国忧民之心。他望了一眼停在外头的公主府马车,眉头微皱,“你这样过来一趟,会不会太显眼,若让殿下知道,她问起你,你如何说?” “这也正是我觉得麻烦的地方,不若以后要会面的时候递消息罢,我最爱去的地方是饕餮阁,京中人人都知道,”顾乐飞顿了顿,补充道,“饕餮阁是我的人开的,尽可放心。” “驸马的产业看来不少,不过瞒着殿下的事情多了,小心她察觉,毕竟驸马与殿下朝夕相处,行踪不好隐瞒。若是她以为你在欺骗她,后果可是很严重啊。”陈庭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不怀好意地提醒顾乐飞。 顾乐飞轻描淡写:“不劳陈先生操心。不知先生找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虽然我如今在司天台任职,不过却借着机会认识了几个太史局的人,他们允我去翻看史料,记录史料中所提到的星象,”顿了顿,陈庭朝对面的人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我有幸翻到一部未修纂过的前朝史册,竟然从中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 “哦?” “先帝册封殿下为长公主时,将她的食邑定在太原府,你知道是为什么?” ☆、第59章 顾乐飞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哦?” 他记得梅常侍曾有意暗示先皇将司马妧的封地放在太原,是有特殊原因的,只是碍于能力有限,鞭长莫及,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亲自去看看。“玉盘珍馐”二人去了多次太原府以及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可是陈庭怎么会特地去查此事? 那时候他根本没有入京,不可能知道梅常侍在公主府说过的话,除非他在公主府里安插了眼线,比如司马妧的七十亲兵…… “驸马多虑了,”陈庭好像知道顾乐飞将事情想复杂了,他淡笑解释,“我去翻前朝秘史,只是想从昭阳女皇的得位经历中找到可借鉴之处,毕竟我们要做的事情,在大靖还是头一遭。” “可有发现?” “确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陈庭微微一笑,以指尖沾茶,在桌面写下六个字——“合葬墓近太原”。 顾乐飞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抬头一眼不错地盯着陈庭看:“是那二位的?” “正是。” 顾乐飞不说话了,他低头沉思这个信息背后可能的意义。 众所周知,昭阳女皇还是公主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任驸马。由于驸马私通后宫、行为不检,被皇帝——也就是昭阳公主的哥哥强令和离,贬为庶民。 驸马被贬的时候,昭阳公主实际上已经摄政。有野史称,去宣此道圣旨的是在公主身边红极一时的大太监夏鼎丞。由于嫉妒驸马和昭阳公主曾经的夫妻关系,夏鼎丞在宣旨之后亲自将驸马废了,令他也成为阉人。 自此之后,凡有意邀宠于昭阳公主的男子或是阉人,均被这位夏司监以各种手段或铲除或折磨。昭阳公主登极之后曾有过几位宠信的面首如张氏兄弟,可是最后也被夏鼎丞斩于剑下。 夏鼎丞此举令朝野上下一片抨击嘲讽之声,认为他以一介残疾之身企图独霸女皇宠爱,实为不自量力。 可是奇了怪了,自张氏兄弟被夏鼎丞杀掉之火,昭阳女皇不再蓄养任何面首,一心一意宠爱这位夏司监,朝中事情亦放心让他去做,令此人几乎能够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也因为女皇和此人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女皇没有再娶皇夫,更没有留下任何后代,最后是她养在膝下的安南王独子继承了皇位。 正史没有详细记载昭阳女皇的身后事。不过顾乐飞读过的一些野史均信誓旦旦地称,女皇驾崩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便是让时权倾朝野的夏司监夏国公为她陪葬,好为新皇扫清权力道路上的障碍。 不过陈庭读到的前朝旧史却不是这样说的,史书上记载,昭阳女皇的陵墓从修建之初就是以夫妻合葬墓的规格在建,显然很早就决定要给某个特殊的人留一个位置——这个人显然不可能是早就失宠的驸马。 女皇驾崩之后,夏鼎丞以安排身后事的态度妥善解决完一切事务并交接好手中权力,自愿随女皇棺椁一同进入陵墓,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生同衾死同穴,”顾乐飞长叹一声,“谁道皇家无真情?” 比起野史里所说的被迫殉葬,他更相信陈庭说的这个版本。世间的确有那么一种爱情,是真正的生死相许、不离不弃,无关乎财富、权力、地位甚至身体条件,哪怕那个女人是皇帝,而那个男人是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监。 顾乐飞不知道他对司马妧的感情,能否达到这种地步。或许不到真正面临死亡考验之时,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陈庭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昭阳女皇在位期间政通人和,唯有与一个太监的情感遭人诟病。她死后有不少人企图寻找到此墓,好将与她合葬的夏鼎丞挖出分尸,认为他不配死后也陪在女皇身边。” “他们二人死前或许早已想到这一点,故而设计的时候因山为陵、以山为冢,不设任何地面建筑。天长日久,陵墓入口以及其他建造痕迹被植被遮盖后,后人很难能够找到。” “连史书中的记载也十分模糊,我之所以猜到是太原府附近,乃是按图索骥。我先在司天台找到对应年份的太原府的气候、水文、地理等等记载,然后和史书中只言片语的叙述做比较,发现十有*吻合,故而如此猜测。” 顾乐飞眯了眯眼:“我记得先生刚刚说,去查史书只是为了看看昭阳女皇生平事迹?”怎么还专门在司天台查了太原府的情况? “唉,不小心说漏嘴了,”陈庭叹了口气,仿佛很惋惜,其实一点被揭穿的尴尬之色都没有,他道,“我是个很爱锱铢必较的人。太原乃大靖太祖发迹之地,当年先皇将殿下的封地选址在此,我既然要助殿下成就大事,自然要去看一看此事个中璇玑。不瞒你说,离开西北的一年中,我去了太原,在附近听到一些大山深处里有地府阴兵出没的奇诡传说,巧的是,传说流传的这些地方距离我朝太祖举兵起义之地,不远呢。” 顾乐飞听出点意思来了,他不由自主压低音量:“莫非……司马家曾是夏氏家将的传闻,竟是真的?” 夏氏,是前朝最杰出的将门,出过好几位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有不少名将曾经是夏家的家将,默默无闻,靠夏家人慧眼识珠,最后脱颖而出,终成一代名将。 这样一个武勋卓著的家族,免不了被诬陷谋反。 而夏鼎丞,就是夏家谋反案的受害者。 后来他为家族平反后,又重新将家将们召集回来,重建夏家势力。而司马家,据说也是被召集归来的家族之一。 事情到了这里就能连起来了——既然夏鼎丞害怕被人盗墓掘尸,除了因山为陵靠植被保护之外,他会不会命令最可靠的家将们带人看守陵墓,直到这座大山最终和别的山没有两样,不会有人再发现它的特别为止,或者是守陵一直到王朝灭亡为止? 大靖太祖举兵起义之时还是无名小卒,可是身边竟已经有许多得力将领跟随,这些是不是都是夏氏家将的后代?他们是不是已经在那座合葬墓旁守了数百年,以致于留下了地府阴兵的传说? 可是…… 顾乐飞皱起眉头:“先皇或许把那座墓囊括在了妧妧的封地之内,可是那又如何?既然好几百年都没人发现这座墓,凭什么我们能够发现?”难道先皇想要司马妧拿了墓里的真金白银珠宝玉器,凑一大笔军费起兵谋反□□? 那不是有意导致皇室内讧、王朝内乱吗? 虽然他一直认为先皇昭元帝人品太差,脑子也不好使。可是作为帝王,他相信昭元帝这点基本判断还是有的。 他不可能干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驸马为何不丢开那座墓,想想这座墓周围,或许留下了些什么东西呢?”陈庭袖中拢着双手,一边整理思路,一边慢慢说道:“或许先皇早就发现前太子的死亡有异,故而在此处留下后手,也未可知。” 顾乐飞的眉心一跳。 怎么又牵扯到前太子司马博了? 他紧紧盯着陈庭的脸,缓缓道:“看来陈先生这一年不止是访友而已。” 还查到了不少东西啊。 ☆、第60章 十多年前的“申酉惊变”发生之时,陈庭就在张掖,可以算是当事者。他和顾乐飞一样,从不符合逻辑的种种蛛丝马迹中,发现了前太子死亡背后可能有的阴谋。 不过由于司马妧本人和司马博的关系并不亲密,那时候又忙于抵御入侵,对司马博死亡真相的调查便搁置下来。而且随着北狄灭亡、呼延博身死,这件案子的凶手没了,留下的痕迹和线索也几乎消失殆尽,很难追查。 而且随着司马妧如火如荼地经营着河西走廊,她的声望也如日中天,再追查这件陈年旧案非但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引来镐京那边某些人的警惕,自然被无限期搁置。 直到现在旧事重提,乃是因为陈庭认为,按照司马博死亡后的最大受益人为司马诚这一点来看,此案说不定确实为当今皇上谋划。 窜通外敌,杀害兄长,谋夺帝位——这里头的每一条,都能让他的皇位坐不稳。 而司马诚一旦失去继承皇位的合法性,大长公主想要更进一步,岂非容易许多? 面对陈庭给出的美好愿景,顾乐飞的反应十分冷淡:“陈先生想得很好,可是追查真相,谈何容易。”司马诚做皇子的时候十分谨慎小心,便是他当年就在帝都之内,也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全凭猜测。 陈庭摇着头笑了笑:“我们不是要追查真相,只是得找到一些司马诚和此案有关的证据,然后在关键时刻……”推波助澜,甚至夸大其辞,火上浇油。无论此事是不是司马诚谋划,都把这盆脏水扣到他头上,为大长公主扫平道路,让反对者无话可说。 他们不是要为司马博平反,而是为了把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人拉下马,才翻出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来增加己方筹码罢了。 政治,从来没有是非黑白,只有胜与败、赢与输。 想明白这一层的顾乐飞,终于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他起身朝陈庭长长作了一揖:“看来论朝堂之事,堪舆尚且火候不够,还需陈先生多加指导。” “驸马爷过谦,你不是想不到,只是还不够狠。”陈庭口里虽然如此说,但实际上却受了顾乐飞的这一礼,然后转而道:“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如何从长计议?” “当今尚书右丞郑青阳郑大人,申酉惊变之时乃是凉州刺史。惊变之时有携家潜逃的劣迹,可是此事过后却平步青云,着实令人艳羡啊。” 陈庭没头没脑的这一句感慨,顾乐飞却听明白了——凉州在河西走廊硖口关以南,是当年北狄未能入侵到的地方,但它距离事发的张掖并不遥远。 他不知道郑青阳曾经逃跑过,这种密事在任何卷宗中都不可能查到,官府一定会遮掩甚至销毁有关记载,可是凉州当地人知道此事的却无法一一灭口,仔细去查,还是能查出蛛丝马迹的。陈庭在河西走廊待了那么多年,有门路有人脉,这点事情还难不住他。 可是尚书右丞郑大人,和他家公主殿下,那可是因郑易一事结下梁子的死对头,绝对不可能帮忙的死对头啊。 顾乐飞淡淡一笑:“确需从长计议。” 陈庭亦报以淡笑,两人对视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意味深长。话谈到这个份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顾乐飞不宜在此停留太久,简短聊了两句便起身告辞,谁知道刚刚出门,美味便凑了上来,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小姐找你。” 顾乐飞的仆从只会称呼一个人为“小姐”,那就是顾晚词。听见这消息,顾乐飞的眸中划过一抹讶异,她来做什么?她怎么找到这里的? 彼时顾晚词正在陈府的待客厅内,说是待客厅。但是由于陈府只是两进的小院子,待客厅也只是一间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不过墙壁上挂着几幅主人亲绘的山水画,倒为这小小屋子增添几番别致雅趣。 顾晚词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些山水画,只觉画者心性淡泊又胸有大志,颇为矛盾。便好奇地朝画尾署名瞧去,见“陈稚一”三字,便猜这大概是屋主了。 “晚词,你怎么知道此地?”她正充满新奇地到处观看之时,背后传来她哥哥熟悉的声音。 顾晚词回头,便见自家哥哥跨过门槛朝自己走来,他胖胖的身躯后还跟着一人,一袭青衫,白面微须,身材瘦削,左手藏于袖中,似乎奇怪地蜷缩着。 此人便是陈府的主人? 顾晚词并不知道陈庭和司马妧的关系,只是好奇能让自家哥哥亲自上门见面又能画出此等山水的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因着她探究的目光太过露骨,陈庭有所感,微微低头朝她颌首一笑:“在下陈庭,地方简陋,怠慢了顾小姐,还望海涵。” 陈庭的五官不算出色,甚至颇为平淡无奇。只是他极喜欢面上带笑,而且他的笑也确有迷惑人的能力,显得十分温文无害,让人如沐春风。 顾晚词的脸禁不住微微红了。 顾乐飞看在眼里,面色不由冷了下来,他回身对陈庭道:“陈先生,舍妹找我或有急事,我这便带她告辞,其余的事,容后再谈。” 以陈庭观察力之敏锐,自然察觉到了这位顾家小姐仿佛对自己颇有好感,也晓得顾乐飞并不愿意妹妹和他有任何接触。 大约在顾乐飞眼中,他是出色的合谋者,却绝不是女子能嫁的良人。 无妨,本来陈庭就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完成什么终身大事。他这一生,能为大长公主办成那一件事情,便心满意足。 所以他也没有挽留,爽快得很:“驸马请便,陈某这就不奉陪了。”说完就真的转身回去,不打算亲自送顾乐飞出门。顾晚词往前走了两步,好奇地望着陈庭的背影,注意到他即使是走路也展不开左手,便拉了拉顾乐飞的衣襟,小声地问:“这位陈先生……是否身有不便?” “与你无关,走了。”没想到自家哥哥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冷淡,他似乎不愿多谈有关陈庭的事情,顾晚词随他上马车的时候一连问了他好几个关于陈庭问题,顾乐飞都一言不发。 这下顾晚词的好奇心更重了。 顾乐飞却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哦,是父亲的信,有两封用火漆密封的写明交给你。我去了一趟公主府,可是你却不在,府中士兵也不知道你去了何地,倒是高家一辆马车路过公主府前,大约正好听见我和士兵的对话,高大人便掀帘告知了我你的位置,竟然没错。我觉得好奇怪,你莫不是得罪了高家人,故而被他们掌握住了行踪?” 顾乐飞不语,反问她:“高大人?哪个高大人?”高家在朝为官的“大人”可不少。 “放心啦,不是高峥,我已不在乎他了,”顾晚词笑道,“是高三郎高峰。” 顾乐飞从她手中接过顾延泽自外地来的信,点头问道:“他除了指路,还说了什么?” “旁的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顾乐飞的眉头轻轻皱起来。 高峰和高峥不一样,前者在朝中是高相得力的左右手,高峥相比之下只是混饭吃的而已。既然是高峰指路,那便意味着高延肯定也掌握了他的行踪,而且是有意透露给顾晚词,然后通过顾晚词警告自己——别乱来。 一个没有实权的驸马,和一个小小的司天台的灵台郎,不管二人在打什么主意,对高延来说都只是两只力量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蝼蚁,他想捏死他们轻而易举——这就是高延透过高峰又透过顾晚词,想要传达给顾乐飞的信息。 只是…… 顾乐飞的唇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高相啊高相,既然只是两只蝼蚁,如何值得你大费周章警惕预防,又千方百计地警告? 你是担心我们背后站着的大长公主殿下吧? 毕竟今年对于你来说,可是很不好过的一年呢。 顾乐飞掀开车帘,他的视线投向皇城的方向。顾晚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不知道哥哥在看些什么,只听见顾乐飞突然说了一句:“陈庭不是你该招惹的人。” 顾晚词微愕,正想反驳自己没有那个意思,顾乐飞已回头来,深深望着她道:“我会为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近来镐京不太平,一个女孩子,以后尽量少独自出门。” 镐京……不太平?哪里不太平了?顾晚词觉得十分奇怪,她最近听闻的唯一大事,就是南诏王女罗眉迷住了天子的心。 罗眉在入宫那夜大胆和司马诚比箭,还灌醉了皇帝陛下,*一夜,居然令他第二天连早朝都没上。这一个月下来,罗眉椒房独宠,风头正健,眼看着端贵妃的宠妃地位摇摇欲坠,连带高相在朝堂上也受了郑青阳不少挤兑。 这些都是顾晚词参加各种闺阁小姐的聚会听来的,她们喜欢谈论罗眉的美貌和胆大,而顾晚词却是对高娴君的失势幸灾乐祸不已,暗道谁让她当年抛弃哥哥选择前太子,如今自食苦果,活该活该。 可是这些心思,在真正面对顾乐飞的时候,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顾晚词凭着直觉,认为顾乐飞对高娴君现下如何水深火热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另一些东西,一些弄不好会玩火*的东西。 而她也越来越看不懂她唯一的哥哥了。 “哥哥……”顾晚词不知道自己在忧心什么,她下意识地唤了顾乐飞一声,便见他侧头过来注视着她,圆乎乎的脸上是她熟悉的和善亲切的笑:“嗯?什么事?” 顾晚词攥了攥帕子,讷讷道:“不管做什么,哥哥……都要小心……” ☆、第61章 顾乐飞是在书房拆开的父亲的信。顾延泽似乎是在很潮湿的地方写的,第一封信还好,第二封信上有几处被水滴打湿后墨迹晕染,然后又干掉的痕迹。他读信的时候更确认了自己的这一判断,因为顾延泽在信中提及,五月初的河北道许多地方大雨连绵,道路泥泞得十分难走,连他的行程也受到阻碍。 再有一个多月便是夏粮丰收时节,“两税制”要求夏秋两季各交一半赋税,于是顾延泽决意干脆留在河北道,等待观察此次新税制施行后的第一次交粮情况。 “大雨连绵?”顾乐飞低声重复这两个字,皱了皱眉。五月的雨势过旺并非好事,如果持续时间太长,非但农作物的长势和成熟受阻,还有可能导致水涝,甚至黄河决堤。 顾乐飞仔细思虑片刻,提笔写下自己的担忧,提醒父亲万事小心。 当他以火漆封好信件时,方觉书房内的光线过暗,抬头便见窗外乌云密布,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镐京的天气虽然比不上南方潮湿,但相对还是较为湿润,这个时节下几场小雨并不稀奇。但是或许是因为刚刚才读过父亲那封或许是被雨水打湿的信,顾乐飞总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许大夫,我还要喝多久的药?” 顾乐飞听见不远处的厢房传来司马妧的声音。 许老头回答道:“那要看大长公主的恢复状况。依目前来看,呵呵,最多半年,殿下便可断药怀子了。” “怀子?”司马妧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疑惑。 顾乐飞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蹦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书房大门吼道:“啊啊!许麻子你何时过来,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没料到顾乐飞会从东头的书房里突然跳出来,许老头愣了愣:“老夫……只是来给大长公主看诊换药方……”不过寻常复诊,这也需要提前通知顾公子? “那个,咳咳,我最近有点不舒服,你先别走,也给我瞧瞧。”顾乐飞装出一副很认真严肃的表情,朝许老头微微点了一下头。 许老头精明得很,立即猜出顾乐飞是有话要和他说,,而且不想让旁边的大长公主知道。他笑眯眯弯了一下腰:“成,我这边给殿下开完方子,回头就给驸马也瞧瞧。” 司马妧却当了真,很关心地问他:“小白,你何处不舒服?是不是最近晨练太过,伤了身体?” “顾少晨练?”许老头瞪大眼睛,稀奇不已。他认识顾乐飞七八年,这位公子从来都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实在不像会主动折磨自己,早早起来搞锻炼的人。 顾乐飞知道许老头在想什么,他不理会这人,只朝司马妧露出一个憨憨的笑:“不碍事,只是肠胃有些不适而已,吃两付药便好了。” “如此,”司马妧颌首,转头对许老头嘱咐道,“许大夫,既然要帮小白看诊,一并也看看他晚上打鼾的毛病能不能治,我知道长期如此对身体有损,却不知如何治疗。” 我家妧妧真是关心我呢!顾乐飞心情飞扬地想,不过许老头却很不客气地说:“依老夫看,只要驸马天天坚持晨练,注意饮食,这打鼾的坏毛病自会不药而愈。” 言下之意,都是太胖惹的祸。 为了贯彻自己的诊断,许老头还真的大笔一挥,给顾乐飞开了一张方子,据称此方能不伤身体助人减肉。 “顾少日后与大长公主子孙满堂,莫要忘了小老儿我的功劳。”许老头得意洋洋,毫不谦虚。 顾乐飞却脸色阴沉地瞅了一眼许老头:“许麻子,我之前是如何叮嘱你的?若是让公主知道她目前所喝汤药乃是有助妇人怀孕之物,你干脆别在镐京城待着了,收拾收拾回乡下守你家人的坟好了。” 生孩子是好事啊,为啥要藏着掖着不让大长公主知道,这对夫妻也是古怪。许老头委屈巴巴地回话:“知道了。” 顾乐飞在这边小心翼翼瞒着司马妧,不让她知道这药的全部功效时,皇宫里的端贵妃正在遍寻名医寻找能怀子的药方。 罗眉太嚣张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敢在皇宫里如此嚣张的女人。即便司马诚下了朝之后来她的宫中,罗眉也能以亲自下厨烹调南诏美味的名头,把司马诚从她的宫里生生拉过去。 其实罗眉的争宠手法并不新鲜,宫里的女人也常有洗手做羹汤企图获得帝心的例子,只是司马诚通常不吃这套。唯独罗眉,隔三差五下厨烹饪,说是什么南诏特色,高娴君觉得蛮荒之地,哪有什么美味佳肴,偏偏司马诚就是喜欢她的手艺。 如果不是宫人要事先试菜,高娴君几乎要怀疑罗眉在饭食中下药蛊惑了司马诚,毕竟南诏这种偏远地方的异族,听说许多都身怀巫术能惑人心智。 不过罗眉即使再霸道,也不可能一月三十天全部霸占着皇帝。起码初一十五,司马诚雷打不动一定会宿在高娴君处。在皇宫中沉浮这么多年,高娴君是宫里最沉得住气的女人,她一面尽力留住帝宠并寻找生子药方,一面派人盯着罗眉的一举一动,不怕她嚣张,就怕她没破绽。 因为她清楚最近想要动罗眉不太可能,所以才更要等。 在罗眉入京前,大靖已派川军压上云南边线,虽然没有打仗也未进入洱海地区,却以实际行动肯定了现任南诏王罗逻阁的合法性,帮助罗逻阁稳固了他的位置,而罗逻阁也投桃报李,又送了一大批玉器、茶叶和当地特产的名贵药草上贡进京。 不光司马诚,很多帝王都喜欢充当这种仲裁者的角色,很有面子,很能显得自己超然而强大。而罗逻阁的识时务则更加让他舒心,认为经此一事,南诏与大靖能结几十年的友好交往,估计在罗逻阁在位期间都能保持这种友好关系。 西南安定的未来远景,当然让司马诚更觉舒心,连带着也看重罗眉、容忍罗眉。这是给南诏王的另一个信号——我宠爱你的妹妹,乃是因为大靖和南诏关系融洽,并且大靖有意让这种融洽延续下去。 有了这样的政治背景,高娴君当然不敢擅自动罗眉,她在等待时机,可是这个时机何时到来,她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这时候她的父亲却安慰她:“放心,不会太久,那位新任的南诏王和云南太守之间……必有冲突。”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地方政权,一个是镐京派来的封疆大吏,天然不可调和的矛盾,偏偏现任云南太守还不是个会圆滑处事的人,爆发矛盾,不过迟早的事情。 高延从权力争斗的角度去看,洞察到了南诏和大靖之间目前关系的不稳定性。可是他不会在司马诚高兴的时候去泼他的冷水,因为他清楚这样不能够讨人喜欢。只有当政事出现危机,他们的皇帝陛下如无头苍蝇一样急得团团转时,司马诚才会想到自己,那时候他才能发挥自己作为一朝丞相的定海神针般的作用。 巧的是,司马妧从边军布防的角度,也看到了南诏对大靖潜在的威胁。 “他们统一六诏,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有官员和军队体系,虽然名义上承认对大靖的从属地位,但是他们实则自成一国,可是竟然能容忍自己的地盘有中原来的官兵,大靖的体系和南诏的体系在此相互冲突,还要和睦相处,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司马妧其实本来对南诏的事情并不关心。因为在她的记忆里,真正掀起乱世大潮的北方夷狄,是那些能征善战的游牧部落,而非西南一隅的小小南诏。 只是最近罗眉的风头太盛,大街小巷里传的全是她如何貌美如何勾人的各种段子,司马妧想不听都不行。闲来无事,便顺手研究了一下南诏国的情况。 这一研究,便发现了问题。 “虽然南诏和四川之间隔着一片大靖管辖的羁縻府州,可是那里兵力少、补给线长,而且百姓多为异族少汉人,要管理很困难,要失守却很容易。而一旦失守,被南诏攻下四川,上可袭击关内道甚至王畿地区,下可顺江而下占领两湖甚至江南。” 司马妧说这话的时候当然不可能是在朝堂,她只是在自家府邸内的小书房对着简略的地形图指点江山而已,听者也只有顾乐飞一人。 顾乐飞实在很喜欢看她如此认真投入的神情,越看越好看。他看得入神,亦不忘接两句好让她继续说下去:“如果是妧妧,你当如何?” “如果是我,便任凭新任南诏王和其他各部族斗来斗去,最好兵力消耗殆尽。然后由我大靖将领全权接管南诏兵防,只给南诏王一个虚位的头衔以安定民心便可。” 司马妧惋惜不已:“多好的掌控西南地区的机会啊,就这样被陛下错过了。” 顾乐飞笑了笑:“其实司马诚这样做也没错。” “哦?为何?” “你只考虑到待南诏上层内耗完毕,可由大靖将领趁机接管军务,却没考虑到派谁去做这件事的问题。纵观大靖现在的高级武将,除了守着西北的哥舒那其,我们皇帝陛下还敢用谁?” 凡是和楼家沾边的、和司马妧沾边的,他都不敢用。按照这个标准,放眼望去,哪里还有能上过沙场、镇得住场面的好将可用? 既然没有可堪大用的武官,那便只好和现任南诏王打好关系,求着人家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要来骚扰大靖了。 闻言,司马妧怔了一怔,轻轻叹了口气:“如此看来,确实也不算错。希望是我想得太多,南诏并无野心才好。” 谁也没有料到,南诏的威胁尚未暴露出来,黄河的夏季汛期已至。而这一次华北平原普遍而大量的降雨带来了麻烦,几年未加固的堤坝挡不住这一次来势汹汹的黄河之水,天上雨下着,地上的人眼睁睁看着河水面越悬越高,附近的百姓想撤都撤不及。 七月,黄河决溢,内河泛滥,舟行陆地,人畜漂流。61 ☆、第62章   黄河决堤之前并非没有预兆。河南河北两道连绵数日不减的雨势早就通过八百里加急告知帝都,虽然司天台位于关内道,即便夜观星象也难以看出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可是根据这两道历年的水文和天象记载,这样长时间的大雨更可能导致洪涝。   于是六月的时候司马诚便急令司天台挑选吉日,鸿胪寺准备祭典,由他亲上天坛向上苍祈晴。   祈晴仪式似乎有那么一点效果,大雨果然停了数日未下。可是一入七月,雨势再次气势汹汹袭来,这一次黄河下游的堤坝再也挡不住,数处决堤。   那时候的黄河泥沙虽没有那么多,可是由于府兵制中的屯田制度,大肆开垦不加节制,黄河上游的植被已遭破坏,有水土流失的情况。中游因为地势原因,黄河携带的泥沙皆被冲击力巨大的水流冲走,故而河床抬升情况并不严重。   可是到了下游平原地带,水流速减缓,泥沙淤积,一年年下来抬高河床,使得这段地方的黄河极容易泛滥成灾。   这片肥沃的平原是大靖最主要的产粮区之一。还差几天,夏粮就要丰收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无疑雪上加霜。   坊间传闻,说老天爷不给皇帝的新税制面子,这是在以洪水惩罚皇帝的一意孤行呢。   高延身为尚书令、宰相之首,自然不会相信此等传言,更不相信这是上天降罪。其实大靖最近这些年的天气情况都有些异常,前几年是部分地区小旱,不过影响范围不大,今年又轮到洪涝。大靖所辖土地如此之多,范围如此之广,每年来点自然灾害根本不稀奇。   端看上位者如何应对。   而高延的做法,则是公开上书、承认自己在任期间有所失职,以致老天降罪于民,请求皇帝罢相以平息上天愤怒、安定民心。   此文一出,百官哗然。   “高相这一招以退为进,着实高明,”不管外界对高延的褒贬如何,顾乐飞对这只老狐狸的审时度势很是赞许,“第一,他替司马诚担了骂名,将民间认为的天子之罪转换成宰相之罪,司马诚心知肚明,自己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第二,新税制才起便出了这等大事,如何应对是个大麻烦,高延干脆退位避灾,将这烫手山芋让与他人去捧。我敢打赌,此事过后,高延必将重新被启用,不然下一次天灾降临,还有谁能贴心地替皇帝分忧?”   陈庭望着佛舍外淅淅沥沥的小雨,淡淡笑了一下。比起河北河南两道的大雨磅礴,镐京这点连绵小雨着实算不上什么,只是想必望着这雨,皇宫内的天子心情一定很差吧。   “此事难办,莫让殿下强出头。”陈庭道。   顾乐飞颌首:“她不擅河工,也未曾接触过决堤后赈灾之事,此时司马诚因为那个降罪天子的谣言正心里敏感着,她的确不宜主动请命触霉头。不过……如果有人想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妧妧呢?”   虽然两人已见面密谋好几次,可是每次听面前的胖子称呼殿下为“妧妧”,陈庭都禁不住老心脏一抖。   真是不习惯这家伙的驸马地位啊,就他这副肉嘟嘟的模样,大长公主怎么能压得下去呢?   话说回来,顾乐飞的推测是有可能的。   这次洪涝危害大,赈灾、治河、难民迁徙等等事务,牵涉范围广,涉及人员多,调用钱粮甚重,极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镇住场子。本来宰相高延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这老狐狸自请罢相躲起来避灾了,估计接任他的是郑青阳。   郑青阳的办事能力比起高延,差了一大截。而且他也不傻,自然会将此事推诿。而且这种麻烦事,自然是和谁不和推荐谁了。   “如果躲不了,殿下也不是怕事的人,”陈庭倒是看得开,“此事若办得漂亮,亦于殿下日后有益。”   顾乐飞笑了笑:“先别着急下结论,我估计这件事情落不到妧妧的头上。”   郑青阳虽然滑头,却也知道司马诚最不乐意启用的人就是司马妧,而他看不顺眼的人又不止大长公主一个。若他猜得不错,此次全权负责救灾一事的,当是脾气耿直、老当益壮的英国公单云。   当这二人在崇圣寺推测未来之事时,高府里早已炸开了锅,高延主动请求罢相一事突然至极,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家里人。   所以不但是司马诚和文武百官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家中妻儿也都懵了。高夫人呆呆坐在丈夫身边,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那咱家以后……不是宰相之家了?峥儿在朝中也没人照应了?”当了几年宰相夫人,再让她回去,她还真不适应。   高峥倒是很实诚,没觉得父亲这样做不对:“父亲必有父亲的道理,孩儿在太仆寺也无甚麻烦,可以照顾自己。”   高延慢悠悠喝了口茶,瞥了一眼和他同父异母的高峦高峰,这兄弟俩都站在一旁不说话,估计对父亲这决定心怀不满。高峥胸无大志,他们俩却还指望着高延照应,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现在上头压着一个郑青阳,哪里还来的步步高升?   高延看在眼里,心下叹息一声,他这两个庶子虽有能力,可是利欲熏心,恐难走远。老妻高夫人自不必说,小门小户出来的,一贯的眼皮子浅是没救了。倒是大儿子,虽然性子太软,人过于单纯,可是听话孝顺却是头一份。将来自己如果想告老还乡,给他养老送终的只可能是这个大儿子。   想到这里,高延看向高峥的目光不由得又和蔼几分:“这两天有空你进宫见一见你姐姐,告诉她我此举乃是顺应帝心,罢相不过一时,让她莫要担心。”   是了,比起还能聚在一起商量对策的高家众人,独自一人待在宫中的高娴君最为心急如焚。她在宫中消息相对不畅,一听父亲被罢黜尚书令,顿时觉得孤立无援、前途无光。   最强有力的后盾倒了,她还怎么拿下皇后一位?   她枯坐宫中,听着屋檐下不停滴落的雨滴声,心中从烦闷到渐渐冷静。思虑再三,她咬了咬牙,吩咐身边大宫女:“叮嘱我宫中人近日做事小心些,布在罗眉那里的眼线暂时也不要回来报告了,将六司的人和后宫有品级的妃嫔都召集来。”   大宫女颌首应了,然后多问一句:“娘娘准备做什么?”   高娴君微微一笑,眸子满是自信光彩:“当然是削减宫中一切用度,日日祈佛抄经,为两道受灾百姓祈福。”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她越不能自乱阵脚,反而要摆出一副母仪天下的姿态来,从容做事。   谁也别想斗倒她。   以天蓝色为彩画背景的宫殿装饰和皇宫其他建筑不太一样,房屋偏矮,连建筑风格也有所不同,这里是司马诚特地为丽妃罗眉建造的南诏殿。   殿外有宫女接了来自端贵妃宫中的命令,沿着回廊快步向罗眉的寝宫走去,她轻轻敲了敲门,小声道:“娘娘,端贵妃让全体宫妃去她宫中,说有要事要宣布呢。”   罗眉懒懒地仰躺在床上,绸缎的睡袍从她丝滑般柔嫩的肌肤上滑落,露出遍布吻痕的修长双腿。昨夜司马诚阴沉着脸闯进来找她发泄,动作粗鲁得很,估计是遇到了烦心的事情,不过罗眉懒得问。   听见宫女的禀报,罗眉懒洋洋翻了个身,偏头望了一眼打开的窗子,见窗外有细细的雨丝飘进来,不由得烦闷地又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软被之中,闷声道:“告诉端贵妃,本宫身体不舒服,不去。”   宫女迟疑了一下:“可是……端贵妃的宫中人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不去。”罗眉的语气很坚决。她一点也不喜欢这座牢笼样的皇宫,更不喜欢那个笑面虎似的端贵妃,还有宠爱她的汉人皇帝,她也压根不喜欢。   不过是几壶烈酒下肚,就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连她是不是处/子都搞不清楚,可笑。   汉人皇帝真好骗。   她想念南诏,想念哥哥。   罗眉拔下头上一支镶玉镂空金簪,一头青丝如瀑泻下。她解开金簪上一只花瓣形状的卡扣,镂空的外壳“啪嗒”一下打开,露出严丝合缝的内胆中所盛的乌黑胶状物质。   罗眉注视了这古怪的东西片刻,复又将簪子外壳合上,赌气一般将这簪子往窗边一扔,任凭飘入细细的雨丝落在它身上。   她讨厌下雨。   南诏的7月艳阳高照,干燥、清爽、有风,不冷不热。不像镐京,一连下了多日的雨也不见停息,听说最近还有些地方因此遭洪水了,弄得皇帝和官员都焦头烂额的。   虽然听说了这些事情,可是罗眉并不关心,这里不是她的故土,这些人都与她无关。   她只关心哥哥什么时候兑现承诺,在稳固王位之后就来接她回家。 ☆、第63章   这些日子司马诚所面临的压力常人无法想象,这是他即位以来所遭遇的最大一次天灾。又发生在新税制实行的第一次交赋税之前,数万亩即将丰收的农田顷刻被会,损失无法估计。   虽然高延自请罢相替他挡住了民怨,可是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很多。   短短数日,司马诚的嘴角起了一圈泡,数日不眠不休,连下几道军令,责令两道府兵出动救灾。并且紧急征调洛口仓和含嘉仓的大量粮食运往两道灾地,下旨要求其他各道积极收留流民,尤其是虢州、滑州等几乎完全被洪水淹没地区的难民,务必及时安定下来,不能让他们涌入关内道进而流入镐京。   同时任命英国公单云为河北河南两道黜陟使,总领此次治灾的全部事宜。   黜陟使是一个临时官职,通常在非常时期才使用。顾名思义,“黜”是贬斥、废除之意,“陟”则指晋升。黜陟使的权力极大,代皇帝巡视各地,他可以不上报直接处置一些违法官员,把他们罢官、入狱甚至可以直接处决。   以司马诚一向的小气巴拉,他竟然将这等重要权力交付单云,可见此次他对单云的期望多么大。   虽然朝野上下,总有一些胡乱蹦跶的小跳蚤,不识时务地吆喝着要让大长公主代帝巡视、慰问难民,以让天下明白天子的爱民之心,司马诚全当他们在放屁。   难得这一次司马妧乖顺,没有主动请命来惹他烦心,他才不会傻不拉几地把这等收民心的好机会留给司马妧。   而英国公单云此人,虽然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可他清楚此人十分耿直忠诚,而且资历老地位高,关键时刻,又可靠又镇得住场。   不派他去,还能派谁?   这道旨意一下,英国公府顿时热闹起来。单云见过皇帝后马上开始打点行装、确定同行官员,同时奉命调走一队几百人的禁军队伍随行,另外还要接见打着各种注意来拜访的“有心人”——包括新上任的尚书令郑青阳郑大人。   “不见!不见!无论是谁,老夫一概不见!”单云烦都烦死了,气得吹胡子瞪眼,不管不顾下达了逐客令。   可是再怎么逐客,宰相之首不能不见。于是郑青阳成了唯一见到单云的大臣。他的来意也很简单,就是来暗示一下单云,通常赈济钱粮总有官员要贪污,他想好心提醒单云多留意一下如下这些人,他们在当地的口碑不太好,很有可能贪污。   当然,他给出的这份名单,自然都是前任丞相高延一手提拔或是他的门生,属于“高系”。   既然高延都退了下去,那么就安心养老,干脆以后也别惦记着尚书令的位置。   单云是越老越精,扫一眼名单就知道郑相打的什么主意,对这种在人命关天之际还不忘排除异己的家伙,他是深恶痛绝。   他将名单一抖,碰到桌边烛火,雪白的名单立即燃了起来,烧成灰烬。   郑青阳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单老国公做事不留痕迹,郑某佩服,佩服。”   单云懒得和他解释,冷着脸点了点头:“如果郑相没事,老夫这里还忙着,就不送客了。”   郑青阳的面色微微一僵,暗在心中腹诽一句,这老匹夫给脸不要脸。不过面上还是笑眯眯的,从容告辞。   巧的是,在英国公府门前,他看到一辆徽记特别扎眼的马车——定国大长公主府的马车。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郑青阳最宝贝的小儿子郑易丢了官又冻废了腿,至今还在家里躺着,成了彻彻底底的闲汉一枚,每天不是和小妾耳鬓厮磨就是怨天怨地。郑青阳起初还心疼儿子,后来越看越烦,连带对郑易的宠爱也少了许多。   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司马妧的错。虽然郑易说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井然后冻了一夜,可是郑青阳坚持认为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一定和司马妧有关系。   如今他新任尚书令,身为宰相之首,腰杆也硬了,气也足了。负手站在英国公府门前,气定神闲地微笑:“大长公主居然也来凑这份热闹?恐怕要吃闭门羹哦。”   就算暂时不能拿这女人怎么样,下下她的面子也好。   司马妧刚下马车便得了郑青阳两句不善的搭话,觉得十分莫名其妙,倒也不气,朝他微微点头,叫了一声:“郑大人。”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她转身朝马车内伸出手,道:“小白,下来吧,小心路滑。”早上刚下过一场小雨,青石板路面还湿着,很滑溜。虽然小白那么多肉肉,估计就算失足摔下来也摔不疼,可是他最近瘦了一点儿,所以还是当心些好。   眼睁睁看着司马妧十分体贴地伸手,把车里滚出来的那个圆球接下车,死胖子还对她笑得很开心。分不清两百五十斤和两百三十斤有啥区别的郑青阳只感觉到十分受挫,因为堂堂宰相之首的挑衅竟然完全被赤果果的忽视了。   “英国公忙着呢,除我之外他不再见客,”郑青阳硬邦邦道,“大长公主要是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可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   而这个时候,被自家公主殿下照顾了一把的驸马爷正又高兴又辛酸地想,妧妧关心自己是好事,可是她完全没有半点为人妻子应由丈夫保护的自觉,反而保护他,是因为他太弱了么?   好忧桑好挫败。   他才刚开始纠结就被郑青阳打断。顾乐飞偏头,越过司马妧的肩膀看到了气势十足站在那儿的郑青阳,不由得笑开来:“哟,今天是什么日子,我顾某何其有幸,居然遇上了郑相!”   郑青阳哼了一声,淡淡瞥他一眼,好像不屑于和他说话,脚下一转,径直朝自己的马车走去。   “您等等,我还没给郑相行礼呢。”顾乐飞屁颠屁颠跑过去,还真的郑重其事地拱手弯腰给郑青阳行了一礼,郑青阳脸色稍霁,刚想讽刺一句驸马爷不必如此谄媚,谁知道顾乐飞突然一拍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一般道:“这……我给郑相行了礼,郑相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哦?何事?”   顾乐飞淡淡笑了笑,朝司马妧的方向偏了偏头,道:“定国大长公主在此,郑相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于礼不合吧?”   郑青阳一噎。   尚书令是文官正一品,公主是外命妇正一品,二者属于两个不同的体系。不过单论品级而言,两者确实是平级。   可是司马妧的“大长”二字,代表的可是超一品的尊荣。   纵是宰相之首,那也得恭恭敬敬给她行礼问安。   本来还想下她脸子顺便蒙混过关的郑青阳,被顾乐飞这么逮住,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喉头,上不来下不去,气都快气死了。   自他升任尚书令后,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他还需要给谁行礼?   “郑相这是……不愿意?”顾乐飞笑眯眯瞅着他,看起来亲切又无害,可是郑青阳好想上前扇这死胖子一记耳光。   “驸马不得无礼。郑大人新任尚书令,官威见长,气势也足,不给本公主行礼,我等自该谅解郑相的为难之处。”站在不远处的司马妧忽然开口道。   啊呀呀,我家公主殿下何时学会了暗讽这个技能?虽然略为生涩,可是由她口里说出来的话,那效果比他说十句都顶用!   顾乐飞心下惊讶,面上则立即送了一个大大的微笑给司马妧。露出一边一个浅浅的小酒窝,显得他整个人分外纯洁可爱。   郑青阳的脸色就没那么好了。因为单云的逐客令,现在府门前车马稀少,除了他的随从外还没人看见这一幕。他可不愿这事情传出去,让司马诚以为他当了尚书令就尾巴翘上天。无奈之下,郑青阳只得不情不愿行了礼:“老臣不敢,老臣参见大长公主。”   说完之后他就不愿在这里多待,可是胸中憋闷,终究没忍住在走前丢下一句:“老夫说过,英国公未必愿意见你。”口气里全是幸灾乐祸。   顾乐飞十分诧异地望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以此人的脑子是如何混到宰相之首的高位的?   “不劳郑相费心,我和殿下并非来见英国公,只是访友而已。”顾乐飞淡淡回答。   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备而来。英国公不好见,他的长孙单奕清难道也不好见?只要进了英国公府,他想见单云,还不是托单奕清说句话的事?   以前还觉得郑青阳很有些小聪明,现在觉得他位置越高反而越傻,比起高延差了不是一两个段位。   司马妧将顾乐飞对郑青阳的鄙视看在眼里,他刚刚还对郑相笑眯眯,转过身来就直翻白眼,变脸比翻书还快,她觉得很有意思。小白很聪明,他对某个人翻白眼,一定是在心里嘲笑这人蠢。   她不知道顾乐飞正在心里一边嘲笑,一边想着等郑青阳把自己玩死的时候他该如何落井下石。   司马妧也不喜欢郑家人,所以刚刚小白替她出头的时候她才会开口相帮,让郑青阳老老实实向自己行了一礼,不过看起来小白似乎很意外自己会开口,而且他当时朝她笑的意思是……赞许?   赞许什么呢?司马妧一头雾水。   郑青阳走后,顾乐飞报上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很顺利便进了英国公府,小厮将他们一路引向单奕清的致知院。   顾乐飞觉得奇怪,被火蒺藜炸毁的璇玑楼早已重修完毕,如今天色还亮着,单亦清居然不在璇玑楼捣鼓他的各种奇怪玩意,安安分分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一入致知院,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此时的致知院乱作一团,单奕清皱着眉头站在院中,指挥仆人搬这搬那,看样子竟然是要打点行装出远门。   “飞卿要去何处?”顾乐飞开口问道。 ☆、第64章   “祖父允、允我随行。”多日不见,单奕清的身形还是那样消瘦,口吃的毛病也不见好转,他笑容腼腆地挠了挠后脑勺:“堪舆,你向来最、最聪明,可有何建议能、能给我、我的?”   顾乐飞讶然:“你要随英国公一道去治水赈灾?”   “是。我、我每日待在家里,沉迷自己、自己的爱好,都不知道两道百姓正受、受苦,”单奕清把一直放在袖中的几卷水文河道图给顾乐飞看,“这些图纸简陋,不知道是多少、多少年前绘制的,你知道我爱看杂、杂书,早年研究过水利农事,只是没有用武之地,很快被、被我搁置。”   “我想,自己懂些河工,也通机关器械,还、还能帮助绘制新图……我还是挺、挺有用的吧?”单奕清不甚自信地询问顾乐飞。他无意识地又抓了抓头发,令自己本来就乱糟糟没有束起的头发变得更乱了。   顾乐飞默了片刻,随即问:“是英国公要求你同行,还是你主动要求的?”   “是祖父、祖父找我的,还为我在工、工部挂了一个职。”   看来英国公是不想自己这个长孙在府中虚度年华,抓住长孙心地善良的特点,以这种办法引诱他出仕。   顾乐飞不知道英国公对单奕清的能力是否清楚。反正在他看来,古怪的足不出户的单奕清,这些年琢磨出来的成果非凡,虽然不擅官场事,却是技术的一把好手。他既然愿意为治水出力,那单国公此行必定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思及此,顾乐飞笑了笑,他也很高兴看到好友能将一身本事施展出来,造福于民。故而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踏实做事,听英国公的话,就这两点。以飞卿之能,此行必定一鸣惊人。”   单奕清常年待在家里以致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被顾乐飞的两句夸赞弄得红通通的:“堪舆……堪舆莫夸我了,我哪有这种能耐。”   “莫妄自菲薄,不试一试,谁能知道最后能成什么样?”司马妧微微笑了一下,这句话她最有资格说出来,毕竟她当年夜袭北狄呼延博的时候,谁也没能想到她能以一介女子之身平定西北边境。   和顾乐飞一样,司马妧也极高兴看到单奕清出来做事,而且她也约莫知道一点此人的能耐,这种关乎技术的水利之事正好对他的胃口,可谓人尽其才。   不过……司马妧瞥了一眼单大公子那风一吹就能倒的竹竿小身板,摇了摇头:“听说黄河决口之时,那些负责堵口的河工和府兵们都几日不眠不休,甚至亲自跳到河里以身躯堵河,你这样的,估计一天都挺不住。”   单奕清呆住。   他想说自己琢磨火蒺藜的时候也是好几天不眠不休呢,他熬得住。   可是转念一想,那是在家中,有人好吃好喝供着,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能和涝灾现场比吗?   单奕清顿时有些灰心丧气,却又不愿临时打退堂鼓,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司马妧:“那、那大长公主有何能快些强身健体的法子?我、我天天多吃肉和蛋成不成?”   司马妧被他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逗笑了,颌首道:“我教你便是。”临时抱佛脚,总比不抱好。   不过见面一会,短短时间居然对着姓单的榆木疙瘩笑了两次,顾乐飞数得清清楚楚,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他很想留在这里盯着单奕清,虽然知道他对自家公主没意思,可是他就是不放心。   不过偏偏他不能,因为他今天是带着目的来英国公府的,司马妧不在,他正好单独去面见单云,谈一些事情。   他好命苦好桑心。   顾乐飞叹了口气,无奈道:“飞卿,此事别着急,先向你祖父引见一下我,我想见英国公一面。”顿了顿,他又解释道:“我父亲在河北道,洪涝一起,尚不知他如今安危。”   既然有这种事关父亲安危的重要理由,单奕清自然无论如何也要让单云见一下顾乐飞。不过他不知道,好友在进祖父的院子之前,居然悄声向身边随行的美味佳肴嘱咐道:“好好看着单奕清,别让他对殿下乱来。”   美味、佳肴无语,觉得自家公子操心太过,唯有默默点头。   顾乐飞没有骗单奕清,他见单云,第一件事确实是要他留心顾延泽的安危,虽然在黄河决堤的消息传来的第一时间,他便派顾吃连夜出京赶去河北,不过至今没有消息。单云倒也不需要大肆寻找,只需要每到一地知会地方官留意,人平安当然最好,如果受了伤或得了病,也能及时救治。   单云十年前和顾延泽同朝为官,两人的交情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差,单云很佩服顾延泽的学问。随着前太子身死,顾延泽辞官,顾家没落,突变不过短短办月,却让一位学识渊博的文士失意至今,单云也是唏嘘不已。   既然顾延泽唯一的儿子亲自上门请求此事,他当然要认真应允下来。   不过……   单云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镐京城中有名的大胖子,觉得传言和本人很有出入,起码以他所见,此人进退有度,颇有城府。   “驸马撇下大长公主,特地来见老夫,只是为了此事?”单云不疾不徐地问。心下其实正在骂自己孙子不懂礼数,大长公主是什么人,他可以不见姓郑的老滑头,能不见大长公主吗?居然不告诉他大长公主亲自来了,还要求大长公主教他什么强身健体的拳术?   一会聊完了,他得亲自去给大长公主陪个不是才行。   单奕清太不靠谱,脑子缺好多根弦。单云在内心狠狠骂自己孙儿。   顾乐飞不知道对面老头子的思维已经跑偏到了天边,他亲自为单云斟了一杯茶,笑道:“父亲安危,自是最大的事。不过……确实还有一件事情想说。”   单云动了动他白花花的眉毛,微笑喝了一口茶,道:“哦?”   “晚辈知道英国公既不喜欢郑系也不喜欢高系,更讨厌结党营私之辈。陛下此次任命您老为黜陟使,掌官员生杀大权,想必正合英国公的心意。”   此言一出,单云的脸色顿时一变,当即将茶盏重重拍在桌上,冷哼一声:“原来你与郑相一样心思!”   哦,看来郑青阳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让单云趁机搞倒高延的人了?   顾乐飞心思一转,随即微笑:“英国公勿要动怒,晚辈并非谁的说客。赈灾钱粮巨大,自然有所贪污,杀鸡儆猴,确能起到警示作用,不过如果趁着此次机会把那些尸位素餐的人撤下,岂非更是大大有利于百姓?”   单云说得不对,顾乐飞比郑青阳要狠多了。   郑相只是想搞掉几个贪污犯,顾乐飞则是想把那些拿钱不干事或者没能力的官员全部撸下来,至于这些属于哪派哪系,他完全不关心。反正都是不属于司马妧的人,没用处,撤下甚至干掉都无所谓。   他就是想鼓动英国公把两道的官场水搅浑,重新洗牌。以单云眼里不揉沙子的品性,选上来的人很可能是哪头都不靠的愣子。这样最好,既能恶心郑青阳,又能恶心高延。   见单云沉默不语,顾乐飞进一步道:“晚辈不关心谁是哪一派,只关心谁能为百姓干实事。英国公一直致力于清吏治、正风气,此次正是最好时机。”   单云抬头,老而弥精的目光在顾乐飞脸上扫来扫去,无奈面前这胖子脸上的肉太多,他分析不出他的表情和心思。   “说得轻巧,”单云冷哼一声,“撤了他们,人心惶惶,谁来干活。”   顾乐飞笑了:“英国公此言差矣。既然是尸位素餐之人,没有干过实事,这种关键时刻,又怎能指望他们靠谱?”他的话其实还有另一层隐藏意思,这些人不干活,肯定得让底下人干活,这样才能安定一方土地。撤了这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家伙,让干活的能人升官,不是更好?   单云摸着胡须思虑片刻,想明白了顾乐飞话外的另一层意思,微微点了一下头。   “可。”   得到单云这一个肯定的字眼,顾乐飞今日的目的便也达成了,他惦记着还在单奕清那儿的自家公主殿下,便起身向单云告辞。   “且慢,老夫好奇一件事,”单云叫住他,精光四射的眼神又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驸马建议此事,对驸马可有任何好处?”   “有些事未必要对自己有好处,”顾乐飞从容微笑,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要利国利民,便问心无愧。”   把他的话当真了的英国公赞许地连连点头。 ☆、第65章   两人聊完之后,单云果然出去给司马妧赔不是,还想留她在家中用膳。不过鉴于单云出发在即,要忙的事情太多,而且因为皇帝陛下太敏感,司马妧不宜此时和他走得太近,故而寒暄两句便很快告辞。   离开英国公府后,在马车上,司马妧觉得小白老盯着自己瞧。她侧头看他一眼,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果然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小白,你看我做甚?”司马妧一边疑惑地问,一边习惯性伸出手来在他脸上捏来揉去。   顾乐飞无奈:“妧妧,仄样……唔没法嗦话。”被她揉得口齿都不清楚了。   司马妧点点头,然后双手向下转移阵地,转而捏起他肉乎乎的胳膊来,一边享受绵软的肉感一边感叹:“小白,你最近果然瘦了呢。”   诚如郑相看不出两百五十斤和两百三十斤的差别,一个胖子减掉一二十斤肉依然改变不了他是胖子的事实,可是别人看不出,司马妧还能不知道?她最有发言权,只要双手一捏,顾乐飞哪儿瘦了,她一清二楚。   顾乐飞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没啥好说的,唯有无奈一笑:“也有殿下的功劳。”她天天这么捏他,总归有点效果吧。   司马妧弯唇一笑:“不要太瘦了才好。”只要睡觉不打鼾,他就不需要再减了。   大长公主并不知道自己的驸马爷有一个野心勃勃的减肉计划,不回到十年前的身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故而对于司马妧的嘱咐,顾乐飞没有回应,转移话题道:“我先前盯着你瞧,是觉得有件事令我不解。”   “何事?”   “为何你不奇怪,我单独面见英国公,都和他谈了什么?”   “不是你父亲的事情么?”   顾乐飞一窒,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今天来英国公府他就找的这个借口。可是如果只是谈父亲的事情,他没有必要支开司马妧,单独面见单云,她就不感到奇怪吗?   司马妧似乎看出他的纠结,便道:“我说过,我相信小白,若你想和我说,我听着,不便说的事情,我也不计较。”   这种话无论听多少遍,顾乐飞都觉得舒坦。他很在乎司马妧,自己又很难相信人,因此特别看重她对自己的信任。而且他还美滋滋地在心里想,幸亏妧妧遇上的是他,万一换了某个心思歪邪的家伙,说不定就把她卖了。   “并没有什么不可说,我只是劝诫英国公此次治灾,应当严惩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吏,讲效率,正风气。”   司马妧眨了眨眼:“洗牌么?确是可以,但与你有何好处?”   她一语中的。顾乐飞顿时想起自己和陈庭密谈的时候,陈庭说过好几次“莫小看殿下”,他以为陈庭说的是司马妧的领兵能力,却没想到其实还包括她的政治直觉。   论权谋斗争,她不擅长。但是她一直拥有很好的直觉,知人善任,不是这样,也不会有如今富庶强大的河西走廊。   顾乐飞没有打算在她面前说谎,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这外放官员几年一换,捞够油水孝敬上级,以便换个好地方继续捞油水,或者升入镐京做个三品以上的高官。不管怎样,一句话,朝中有人好办事。无论是高延还是郑青阳,手底下都有这么一帮知情识趣的小弟。”   在顾乐飞的描述中,前尚书令和现任尚书令全成了黑道老大,养着一群分布在天下四处的欺男霸女的爪牙。最上头那位管着黑帮老大的头头,也就是皇帝陛下,花钱替他的宰相们养小弟而不自知。   司马妧忍不住扑哧一笑:“人抱团,乃常情。”就如历代党争,禁不掉。   顾乐飞嘿嘿阴笑:“这我不管,只盼英国公手段厉害点,把两道官场搅上几搅,恶心恶心镐京那几个高官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端看单云怎么做、做到何种地步,他再和陈庭商量接下来如何走。   对婴孩而言,衰老和死亡是抽象的符号;对富足者而言,饥馑和拮据是书本上的字眼;对没有亲身经历过洪灾的人,所能想到的洪灾造成的损害,无非就是农田受损、房屋倒塌、居无定所这些纸面上的词语,并没有感性的认识。   顾乐飞半生衣食无忧,即便顾家被皇帝惦记了许久,也从未真正面临过死亡的威胁,他所了解的关于洪水泛滥的知识,同样只是来自于书上。   所以即使知道河南河北两道黄河决堤、赤地千里,他也仍能够冷静地谋划如何在这次灾害中尽可能获得一些好处。   这不是顾乐飞无情冷血,而是没有经历过的他无法对那些灾民的处境感同身受。   当然,以他有限的同情心,就算亲眼目睹也很可能继续保持冷静,并不会抛洒大爱向人间。   而司马妧呢?   这一辈子她没有经历过涝灾,可是上一世却是见过的。她知道那种惨状,洪水退去之后满地全是泡涨发白的尸体,夏日天气炎热,这些尸体将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如果没有及时的防治,很快会发生瘟疫。   房屋被冲塌,钱财粮食都没有了,数万人会流离失所,老弱病残会被欺负、被丢下,尤其是在乱世,因为官府的政令难以执行,在这些无序的流民队伍中一定会出现残暴者,他们尽情掠夺弱者,谋取财富,妇女被奸/淫,孩童被卖掉。而那些身无一物又饥肠辘辘的人,只能割树皮甚至吃人肉。   很多人不是死于黄河泛滥,而是死于灾后的饥饿、疾病和欺辱、掠夺。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无能为力,也不愿说出来让小白跟着一起担忧------在她心里顾乐飞一直还是很善良的。   因为司马诚不会让她出镐京,不会让她碰触有关事务。她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英国公身上。而小白给英国公的建议,她想也的确是一条敲山震虎的好办法,好在如今并非乱世,只要官府肯管,事情就不会太糟糕。   希望一切都会好吧。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司马妧这次只能如此祈祷着。   和司马妧所料一样,单云的队伍还没有走到河北道,在河东道内就看见了不少流民,越往东走,所见场面越发触目惊心。目之所及,乃是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尸骸遍野、满目疮痍,这些形容天灾之下惨状的成语用在现下情况中,毫不夸张,贴切无比。   白发苍苍的英国公叹了口气。他没有去河北道的经略使府邸,虽然那里受灾不重而且是本道最繁华的城市,可是他的队伍依然走到重灾区就停了下来。选择在黄河决堤的最前线指挥调度,同时随行的以赈灾迁民和疏浚河道为主要任务的京官们也迅速铺开行动。   伴随着英国公单云的坐镇,两道那慌张又乱成一团的数百府州县官府很快稳定下来,有条不紊地按照上头下达的命令实施救灾。   成效十分显著,单云到的第十天,黄河决堤的几道口子就被全部堵住。单奕清和当地河工一起谋划出一个很好的土办法继续加固堤岸,就地取材,利用各种薪柴竹石为骨架,然后加上黄土进行填塞混合做成河堤,目的是提高河堤的稳固性,称之为埽岸。除了加固堤坝之外在部分地形适宜的地区疏浚河道,阻止黄河在这些地方淤积泥沙。   而在镐京城中,嘴上起泡还得坚持批阅奏折的司马诚,很明显地发现奏折的禀报从“黄河泛滥、哀鸿遍野”到“堤口堵住、水患已除”,虽然知道这些外地官员报喜的时候喜欢夸大其辞,不过情况明显是好转了,他也能好好睡上一觉。   司马诚不知道,当他准备休息休息的时候,单云正在面临更大的困难。毕竟镐京和两道相隔距离远,消息不及时,他不知道对单云而言治水的问题只是第一步,堵住了黄河决堤口不代表万事大吉,后头的赈灾和安置流民才是顶顶繁琐又困难的工作。   赈灾钱粮一发,中饱私囊的官吏马上就会出现,毕竟单云只有一个人,他带的人也有限,禁军全加起来也才几百来号,两道的地方那么大,不可能每个府州县都派人监督。   于是他思虑片刻后,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杀鸡儆猴,先查几个犯罪的典型官员,杀了示众再说。   也活该赋闲在家的高延倒霉。英国公砍下的第一刀,杀的乃是滑州刺史洪营南,贪墨救灾粮千石、银两数万,而此人恰好是他的门生。 ☆、第66章   “总算等到那老家伙的自己人栽跟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不能轻易放过。”   郑府之内,新任尚书令郑青阳在自己的书房里兴奋搓掌,激动地走来走去。   其实,一个外地官员的贪墨案,尚不足以动摇到高延的根基。可是郑青阳太急于保住自己宰相之首的位置,他担心涝灾之后皇上就会立即把自己换下来,让高延重新上位。   故而他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以给高延抹黑的机会。   虽然只是一个贪墨案,可是发生时间很是敏感,里头大有文章可做。   比如,高延名义上为皇帝分忧,自请退位避灾,可是暗地里却指示他的门生贪墨救灾钱粮,这不是背地里给皇帝陛下添堵吗?   郑青阳真是每天都在想如何离间司马诚和高延的关系。   “来人。”在书房踱步半个时辰后,郑青阳终于出声唤人。   “老爷,有何吩咐?”   “给宫里的丽妃娘娘送一封信。”如此说着,郑青阳的眼中划过一丝阴霾。   罗眉不是最近正受宠?她和新任南诏王之间的关系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不过他不会蠢得用此事威胁她,而是以她想知道的消息,换取一点小帮忙而已。   要黑高延,他不会自己出头,百官中自会有人替他写折子黑那老家伙。而郑青阳不满足于此,他还要罗眉给司马诚吹一吹枕头风,暗示一下高延如何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三人成虎,他不信以当今皇上多疑的性子,听得多了,还不对高延起疑心。   郑青阳嘿嘿阴笑起来。   而对端坐家中依然能遥控朝堂的前尚书令高延来说,郑青阳的小动作一出来,他立即得到了风声,却不急着还击。   反正滑州刺史洪营南已经是弃子,拖累不了他。只等郑青阳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他再找人准备另一套说辞给司马诚听,郑青阳的动作越多,在司马诚面前暴露得越明显,他就越能编织出一套好的阴谋论——在天子面前上蹿下跳陷害已卸任的老臣,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此等心胸怎能堪当大任?   郑青阳不是他的对手。   高延胸有成竹地想。   可是他漏算了一件事。   那就是外放的楼宁。   楼宁本人当然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可是架不住\\\”有心人\\\”挑拨离间。   因为信息传递的滞后,贪墨案后半月司马诚才收到折子,江南道从今年初推广种植的占城稻大面积丰收,产量惊人。此稻一年两熟,除了主动调粮支援河南河北道以外,江南道还向临近的淮南道推广此稻,并且和淮南道一起收容了大量流离失所的难民,安置土地,教他们如何种稻子,以期还能赶上今年的秋收。   江南道的监察御史算是顾延泽半个门生,楼宁一上任就投其所好送了他顾先生的手稿两本,又得知他和顾家的姻亲关系,自然十分照应他。而楼宁也确实争气,踏实肯干,一来就自请负责最吃力不讨好的农事,而且还真的弄出了名堂。   借着这次赈灾的机会,一向被许多北方士族视作“待开发”的不发达地区的江南,可算扬眉吐气一回。朱则喜欢楼宁这个年轻人,反正他自己是外放的官员,和镐京的众多势力没有牵扯,便不管他楼家人的敏感身份,在奏折中对楼宁的功劳大肆褒奖、大书特书。   搞得阅读这份奏折的司马诚很是纠结。   赏?还是不赏?   “陛下在发愁什么?”一只素手抚平司马诚皱起的眉头,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妩媚上挑的清澈眼眸。   “如果是难办的事,那先搁着好了,尝尝我给陛下烤的饵块如何?”罗眉笑意盈盈,不由分说地夺走了司马诚手中的折子扔到一边。   司马诚竟然不生气,真的依她不去看这份折子,反而对她手中盘子里盛的那个并不好看的卷状物垂涎欲滴。   后宫不干政是条不成文的规定,即使是高娴君也不能随便进御书房,这里每天都堆积着可是罗眉因为只会说不会写汉文,认识的汉字很少,反而可以无视这条规定,随意进出。   待司马诚吃得欢了,罗眉便状似无意地问他:“陛下刚刚在烦心何事,现在想通了么?”   “一个立功的江南道官员,却是楼家人,爱妃觉得该不该赏?”   “楼家人?江南道?”罗眉眨了眨眼,重复了一遍这些对她而言十分陌生的字眼,疑惑地歪了歪头:“罗眉不懂这些,只知道上位者该赏罚分明,江南道……听起来是个很远的地方,就算陛下忌讳他,赏一赏又有何妨呢?如果贪污的官不罚,立功的官不赏,岂非天下人都会对陛下议论纷纷?”   贪污的官……   司马诚的眼睛一眯。   是了,楼宁在此次赈灾中如此卖力,自然收获不少民心,不过他远在江南道,威胁不大。继续这样踏实干活的话,他不吝啬给楼宁升一下官,只要别回镐京别带兵就行。   可是司马妧的表哥这次立了功,他高相的门生却在给朕添乱子!贪贪贪,平时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这种关键时刻,他的人还给朕掉链子,如此不可靠,干脆都让单云换了得了!   司马诚立即决定稍后写封密信送往高府,让赋闲在家的高延好好约束一番他的门生,不然全被英国公那边揪出来,他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不得不说罗眉聪慧,她很了解司马诚的底线何在,她甚至没有提到一个人名,没有诋毁任何人,就轻松达成了郑青阳死活达不到的目的。   收到这份密信后,又好不容易打听出来龙去脉的高延,一张老脸都快气青了。   轻易听信妇人之言,当今天子还能更有出息一点吗!   如果高娴君生了皇子,谁还稀罕陪他玩儿!   一想到这里高延就很糟心,那些名医啊千金科圣手啊,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而英国公那边,自从斩了一个洪营南之后,他用“黜陟使”的权力用出了舒爽感。司马诚给楼宁的赏赐旨意一发,没两天就从河南道来了一道折子,又有两个刺史一个太守被证据确凿地揪出来,一个杀了示众,两个押解回京等待大理寺受审。   风水轮流转,这一次涉事的官员和郑青阳多多少少有些关系。于是高延还没发话,百官中向他靠拢的人来劲了,攒着力气要黑一把郑相。   这折子把司马诚看得有点头晕,又很无可奈何,谁让单云是他自己选的?想着英国公这一次表现不错,也就暂时不怪他下手太狠,在他折子最后所推荐的顶替这三人的人选上画了红勾,盖上玉玺,准奏。   于是单云更来劲了。   然后呢?   然后他悲催地病了。   单云今年已经快八十,一个快八十的老人在两道之间来回奔波,忍受夏日高温,不眠不休指挥治水、赈灾、安置难民等诸多工作,他的病倒,几乎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不过即使病了,他还依然坚持在病床前下达命令、统领各项工作,但是十分明显的,各项事宜的效率明显慢了下来。   其实单云没告诉皇帝陛下的是,他的好多事务是托顾延泽帮忙处理的。自从在河北找到这位前太傅之后,本想将他送回镐京,谁知道这小子非要身先士卒、救国救民,而且单云病了之后,顾延泽这个什么官职头没挂的闲人还真的派上用场。因为他在河北道已经待了好几个月,论政务处理,熟悉程度比单云更高。   这件事单云和顾延泽是偷偷搞的,不敢告诉司马诚。   司马诚得知单云病了的时候已经又过了半个月,他将这道折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确定单云要他再派一个人过去接班,不是推诿,不是托辞,而是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这下司马诚发愁了。   派谁上?   高延?   *   夜晚,定国大长公主府内。   “嗯……啊……轻点,妧妧,嗯……”   “唉,舒服,嗯啊……啊啊痛痛!”   这一会销/魂呻/吟一会壮烈惨叫的声音,来自大长公主和驸马的卧房,来自驸马爷的口中。   不要想歪,只是例常的按摩放松而已。   “小白,你的锻炼太狠了点。各人的身体承受力不同,你每天坚持这样大的强度会很辛苦。”司马妧一边帮脱得只剩里衣的肉团子捏来揉去、放松肌肉,一边劝告他降低锻炼量。   顾乐飞刚刚痛得欲/仙欲/死,眼泪直飙,此刻便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奋力抬头瞅她:“可是有人说,若不坚持锻炼,瘦下来的皮肤会皱巴巴很难看……”   司马妧看他如此萌萌的,心又软了,拿他没办法,唯有叹口气,把他翻了个面继续按摩。长期练武之人都懂得如何在高强度的锻炼后放松,故而每天顾乐飞都厚颜无耻地求她帮自己按摩。随着她有力的双手四处游走,驸马爷可以一边内心猥琐yy着,一边身体痛并快乐着。   每夜按摩是他坚持节食锻炼加喝苦得要死的中药的动力之源,这种事他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不过在大长公主看来,其实每天帮小白捏捏就像揉面团子一样舒服,她表示蛮开心的。   和小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不知道某人猥琐心思的大长公主如此纯粹地想着。   “我说了,你只稍微瘦一点儿,根本无需担心这个问题。”司马妧劝道。   顾乐飞不吭声,他才不是要瘦“一点儿”,而是“很多很多”。   “嗯……啊啊嗯嗯轻点……痛痛好痛!”   又是一天痛苦又舒服的折磨结束后,顾乐飞的全身都出了一层薄汗。筋骨舒坦,肌肉放松,他仰躺在床上,像肉饼一样摊开,成一个粗壮的“大”字形,舒服地叹了口气,不想起来。   “小白,记得沐浴。”   “我知道,但我想躺会,”顾乐飞笑眯眯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肚子,“殿下,躺躺?”   他知道司马妧根本经受不住这种诱惑。   不趁着自己身上肉多的时候搞点福利,等某日瘦身成功,结果真不好说。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他减肉的决心,顾乐飞死也不愿意一辈子只是被她当成人肉团子。   果然,司马妧两眼放光地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还伸出双手在他肚子上按了按,欣喜又满足道:“好有弹性!”   顾乐飞微笑,并不想揭破其实他也很享受这个姿势,因为可以yy假如她的脑袋再往下移几寸的场景。   然后,毫无邪念的大长公主开心地像拍西瓜一样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数下。   啪啪啪。   ……   见她像找到玩具一般开心,顾乐飞唯有呵呵,有意转移话题道:“英国公的丰功伟绩,你可有所而闻?”   “你和他说的建议,他都听从了。可惜他年纪的确大了,病来如山倒。”   “我看他是治人治得爽了,压根刹不住车,然后一激动,晕了,病了。恐怕皇帝陛下此刻正发愁谁能接替他。楼大公子最近的风头也很劲,朱则赏识他,日后想必步步青云,不过如果陛下派高延去接替单云,楼宁的日子恐怕会难过一点。”   “那又如何。他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便是最好的收获,”司马妧枕在自家驸马软乎乎的肚皮上,望着纱帐顶端,忽而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很想去受灾的两道帮忙啊。”   顾乐飞沉默。   “小白,你说我如果将自己封地的今年赋税献出八成给灾民们,陛下会不会觉得我别有用心?”   “妧妧如果希望如此,这个……倒是无妨……等一下!你说什么?封地?”顾乐飞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砰地一下从床上坐起,害得睡他肚皮上的司马妧也不得不跟着起来。   “小白,你怎么啦?”   “封地啊!妧妧,你忘了,梅常侍暗示过你,封地有秘密!”最近一心沉迷减肉,他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陈庭那小子也从不提醒他!   “但我没法出镐京。”   “这个……其实也有办法……”眼下单云病了,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如果真是高延接任的话,倒是可以求他让有心用封地赋税救济灾民的大长公主随行一段。她又不插手赈灾,人家带头无偿捐赠钱粮的同时,巡视一下从没去过的封地,甚至救济一下流落到河东道、太原府的难民们,做一下表率,难道不可以?   想得美好,可是司马诚估计还是会觉得她别有用心,或者觉得她又想借机出风头。   除非高延肯帮忙……   至于高延凭什么答应他,他手下确实有一个筹码,只是顾乐飞不确定封地的秘密,是不是值得自己用这个筹码换。   顾乐飞的大脑开始急速运转,司马妧盯着他一会舒展一会皱起的眉头,分外不解:“小白,封地的秘密难道很大?”   “这个……不清楚,”顾乐飞也很为难,“既然是秘密,自然要揭晓后才知道它的价值。”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顾乐飞自己也没想到,最后自家公主殿下确实终于出了镐京,却是以另一个事件为契机,以另一种身份。 ☆、第67章   七月,云南持续的高温少雨终于导致大旱,土地开裂,部分河水断流,湖泊干涸见底,旱情严重的地区庄稼绝收。   由于路途遥远和云南都督府的有意瞒报,镐京得知这个情况的时间相当滞后。加上当时镐京上层几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黄河泛滥的治灾问题上,即便有几封关于云南可能有旱灾的奏折,也因为无关紧要而被忽略,淹没在众多奏折之中。   直到川西节度使、昆州刺史、益州刺史以及数个羁縻府州的刺史连番上奏八百里加急,禀告南诏王罗逻阁先降服周边的两个小政权寻传蛮和骠国,后取夷州三十二,有意将势力从洱海地区往北往东延伸,占领大靖所统治的数个羁縻府州,然后继续扩张。   不仅如此,西边高原地区的雅隆部人也望风而动,在剑南道的西南边界蠢蠢欲动,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云南当时并不属于大靖十道,换言之并非完全由大靖皇帝统治。虽设都督府,但只是为了战略防御考虑,都督府只控制了一部分地区,也就是那些羁縻府州。其他部分则被南诏国和其他零碎的小政权如寻传蛮等所占。   此时大靖为了赈灾救民,正将众多钱粮和兵力往河南河北两道调集,南诏趁人之危,一路拿下数个羁縻府州,威胁云南都督府,而且有意向临近的剑南道、岭南道入侵。   自定国大长公主司马妧扫荡北狄、平定西北后,便一直窝在祁连山脉西南方向的广袤地区活动,不敢擅自跨界的雅隆部人也瞅准这次机会,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富足的天府之国。   照两方这种默契的程度来看,南诏和雅隆部很可能之前已经达成某种约定,要联手趁大靖焦头烂额之际咬下几块肥肉来。   可是表面上南诏王却当做完全不知道雅隆部的事情,而且主动上书镐京,向司马诚痛哭流涕地陈词,他这么做实在是情非得已,因为到处大旱,庄稼绝收,百姓民不聊生。可是这时候云南都督府太守还要向他施压,让南诏献粮交钱支援河北河南两道的赈灾,还押解了南诏子民作为人质。   照南诏王罗逻阁的说法,他实在是被逼无奈,为活命不得不反。恳请大靖皇帝陛下一定要明白他的苦衷,怀着一颗共同的爱民之心,不要降罪于他。   新任南诏王这纸情真意切的上书,简直刷新了无耻的底线。   人至贱则无敌啊。   你说,既然惹祸的是云南太守,那我把他革职查办、给南诏一个交待成不成?   可以啊。罗逻阁一定会继续情真意切地说,感谢陛下圣明,不过既然我们庄稼绝收没粮吃,大靖富庶天下,应该也不在乎匀一点地方给我们活命吧?   吃进狗嘴里的肉,还指望狗吐出来?   一直以仲裁者和南诏王的主上自居的司马诚,收到延迟多日的军报后,气都快气死了。   “罗逻阁好大的胆子!”   充满南诏风情的丽妃宫中传来皇帝陛下盛怒的吼叫,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乒乒乓乓的器物摔碎声。   所有宫女和寺人都跪伏在地,胆战心惊地祈祷皇帝的怒气过去。   “好狡诈的手段,先以你迷惑我,让我以为南诏有意和大靖继续交好,然后趁机占领我的土地、掠夺我的财富!”   众人惊骇地看着眼前丽妃罗眉的那双精致绣鞋被提离地面,没有人敢抬头,但每一个人都知道罗眉被司马诚掐住了脖子,生生从地上拉起,口里不自觉地发出咔咔的吓人声音。   “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罗逻阁的阴谋!说!”司马诚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罗眉身边随她一同来的南诏侍女看不下去了,她忍不住抬头道:“陛下,您掐住娘娘的脖子,让娘娘如何说话?”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司马诚冷冰冰看了她一眼,将罗眉像扔垃圾一般往边上一甩:“来人!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宫女拖出去杀了!”   “不要……咳咳……不要杀阿雁……咳咳……恳请……陛下……”罗眉按着自己疼痛的嗓子,咳嗽不止,急急向司马诚爬过来,拉住他的衣角恳求。   “滚!”司马诚厌恶得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抬脚就对着她的心窝狠狠踹过去:“来人,传我旨意,从今日起将丽妃罗眉打入冷宫,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去看她!”   被司马诚那一脚踹得身体蜷缩在一起,疼得难受的罗眉,即便听见这道无情的旨意,竟然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恳求。她将脑袋埋在胸口,像虾米一样蜷缩在角落,没有人看见她听见“冷宫”二字,后,唇角勾起的笑意和释然的表情。   这样正好,老娘早就不想陪你玩了。   罗眉被打入冷宫的消息很快传入端贵妃的耳中,她勾了勾唇,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她的心腹宫女见状,不解道:“娘娘,丽妃出事,您不高兴么?”   “高兴,怎么不高兴,”高娴君懒洋洋倚在塌上喝了一口参茶,淡淡道,“只是高兴之余,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帝王的宠爱就像纸一样薄,外力一戳就破,若不是她的父亲足够得力,谁知道有一天她会不会像罗眉一般只能在冷宫孤老一生?   思及此,高娴君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轻轻叹了口气。她是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也好啊。   “紫苏,知会父亲一声,他昨日说的那个人,尽快安排他进宫。”   高娴君低低的吩咐令她的心腹宫女有些惊讶:“娘娘,您改变主意了?昨天不是还觉得大长公主的人不可靠么……”   “没有办法,快要渴死的人,即便是饮鸠也要止渴,”高娴君的目中冷光流转,“只是本宫以前一直小看了司马妧,倒不知她竟留了这一手一直等着我。”   高娴君真是冤枉了司马妧,这件事情她一点也不知情。   虽然此事的起因的确和她有关。   前日燃灯佛诞辰,赋闲在家的高延陪夫人上崇圣寺拜佛,摆出一副不问世事的隐退模样。虽然他知道单云一病,司马诚很可能派自己上前线赈灾,可是郑青阳如跳梁小丑一般在朝堂上蹿下跳,没少给他招麻烦。这种急需他坐镇镐京的时候让他出京,真是极其不乐意。   可是皇命不可违,他不能公然反对,只好消极示意。今天陪夫人上寺庙礼佛,明天去找大师论道,后天在佛舍小住抄经,俨然一副准备当居士的派头。   燃灯佛诞辰那天也不例外,如今多事之秋,高夫人爱上了求神拜佛祐家人平安,要做样子的高延也一同随行。   却在崇圣寺佛堂外遇到一个小沙弥,小沙弥递了一张纸笺给他,然后道一声阿弥陀佛,走了。   高延不是没脑子的愣头青,拿到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就乖乖信了去赴约,虽然那张条子上大大方方署了名,说认识一个千金科名医可以介绍给高家。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高延将纸条往井水里一扔,全当不知道。   若是阴谋,他不去赴约便不会有问题,如果此人确实有事求他,自然还会找来。   和很多聪明人一样,高延喜欢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果不其然,高夫人的礼佛还未结束,高延便又见到了那个递纸条的小沙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拿纸条来,而是指了指佛堂的一个偏门:“陈居士在里头等你。”   不错,那个大大方方在纸上署名的人,便是陈庭。   而陈庭,是定国大长公主的人,这是全镐京的上层都知道的事实。   他来见自己,不可能只是代表他本热。   司马妧找他,能有何事?   高延交待了高夫人两句,便带着人去见了陈庭。   “高相真是让陈某一阵好等,”陈庭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很无奈,“此地人多嘴杂,不若去后山佛舍喝杯茶小酌,论论佛道如何?”   高延微笑:“哦?陈大人也懂佛?”   “略知一二。”   “那便交流交流。”   两个明白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去了崇圣寺后头的佛舍。其间高延一直在观察陈庭,虽然他有派人打听过此人,但是政务上与司天台并无交集,灵台郎又不需要上朝,故而这是高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青袍文士。   面带微笑,风度翩翩,如果忽略他那奇怪蜷曲着的左手,此人给人的感觉确实如沐春风、值得结交。   越是这样,高延越是警惕,因为他自己还是陈庭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般气度,骗了不知道多少人。   到了佛舍,陈庭第一句便是:“还请高相屏退左右。”   高延淡淡道:“你我并不熟悉,何事需要密谈?”   “自然是为大人引荐那个千金科名医,此人个性古怪,不喜欢外人在场。”陈庭微笑。   高延思虑片刻,想来小小一间佛舍也出不来什么幺蛾子,而罗眉在宫中气焰嚣张,自家女儿地位岌岌可危,肚子里怎么都没动静,真的快要病急乱投医了。   于是他下了决定,命侍卫在门口守着,有事他喊一声,随时都能推门而入。   陈庭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帮他半推开门:“高大人请。”   清清静静一间佛舍,悬挂两幅佛经,桌上燃着一炉香,摆着一张案几,两张蒲团,简单至极。   高延扫了四周一眼,面色便冷下来:“陈大人拿老夫开玩笑?”   “自然不是,”陈庭拢着袖袍笑道,“只是在为高相引荐此人之前,我们需要谈好一笔交易。”   陈庭要和高延谈的这笔交易,正是让司马妧出京之事。顾乐飞对这个交易的合算程度犹豫不决,是陈庭一锤定音,认为值得一赌。 ☆、第68章   “大长公主为何非要出京不可?”   高延听完交易内容,第一时间抓住了关键,也是这个交易背后最大的秘密。   不过陈庭早有准备,他淡淡一笑:“敢问端贵妃在皇宫之中是否十分自在快乐?”   高延眯了眯眼,没说话。他是何等聪明,立即意识到陈庭的潜台词,高娴君身为贵妃,也不过是在皇宫这个大牢笼里的一只金丝雀。而司马妧,如今不过是被困在镐京这个更大的牢笼中的另一只金丝雀,哦,不对,是苍鹰。   “小女怎能和武勋卓著的定国大长公主相提并论?”高延不动声色打太极。   陈庭笑道:“高相无须顾虑,没了兵权的大长公主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而已。陈某若说我家殿下确实是心挂难民安危,想为此次治灾出些绵薄之力,大人必定不信,虽然事实如此。”   高延哼了一声。   “好吧,其实还有一个理由,在河东守陵的十二王爷,在殿下幼时对她极好,多年不见,极为挂念。”这个借口是顾乐飞和他说封地问题时随口提及,不然陈庭还真不知道司马妧在皇室中还有关系好的亲戚活着。   说不定有机会可以派上用场,不放过一切可能好处的抠门谋士如此想着。   不过这一次高延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还是不说话。   陈庭厚脸皮,微笑不改:“就算大人都不信吧,可是说句实话,高相真觉得将大长公主困在镐京是个好主意?如今的南衙十六卫,上下可都为殿下马首是瞻呢。”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司马妧如今在镐京的影响颇大,想动她都不敢动。若去了封地,反而减少了对大靖上层的影响,倒是好事。   不过司马妧如此迫切想要出京,仅仅是因为不愿再待在皇帝的监控之下,或是去看望长辈那么简单?   高延不信。   陈庭倒显得并不急迫,他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并非一定要做,只是我家殿下派我来谈,便是信任高相的能力和人品,如果高相不答应,倒也无妨。”   说着竟然起身准备结束这次谈话。   “陈大人是否忘了一件事?”高延开口叫住他:“那个大夫呢?”话一出口他就懊恼了,这不是将主动权往陈庭那儿送吗?   不过陈庭倒并没有借机要挟的意思,他笑道:“大夫如今正在大长公主府里住着,高相若果真有意,还是小心一点好,亲自去公主府看一趟,再决定要不要让他看诊。”   他忽向高延做了一揖:“即便这次交易谈不成,我们殿下也是打算做这个顺水人情给高相的。毕竟如今谁的位置坐不长久,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殿下与那人的梁子,高相也是清楚的,我们殿下不计较,可是有人却替她看不下去。若有机会,还请能将那人交给我们处置。”   高延眯了眯眼,打量着这个笑面虎一般的文士,心中冷笑,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看似是想要出京,其实真正目的在教训郑青阳?   高延心道:算他们有眼光,知道郑青阳的尚书令位置坐不久。难怪自见面以来姓陈的就一口一个“高相”,定是大长公主指示他要向老夫靠拢。也算司马妧聪明会看时机,若是老夫还为尚书令,定然不屑此等巴结,不过如今……还能看好他的,当然都是有眼光之人。   不错,待老夫重新执掌朝堂,绝不会放过这等跳梁小丑,以他重振老夫之威。   高延的确聪明,可是却对自己的能力太过自信了一点,陈庭可不是在替大长公主“巴结”他。   他只猜中了一半。   以为自己看穿一切的高延微笑起身,以一句话结束此次了谈话:“只要大长公主引荐的大夫有那个实力,一切好说。”   陈庭回以微笑:“请高相放心。”   其实在高延一脸和煦笑容走出佛舍的那一刻,陈庭此次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高延答应帮助司马妧出京自然更好,不答应,其实也无妨。起码目前看来,那个太原府的秘密并不是非要不可。   然而,“陈庭与高延在崇圣寺佛舍密谈”这件事情,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当高延让他安全从佛舍离开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一根无形的绳子将高延和他家殿下绑在了一块。   高相,现在你可不能拍胸脯承诺自己是完全忠心于司马诚。   只要这件事捅出来,多疑的皇帝陛下是决计不会相信你的赤胆忠心的哦。   当然,郑青阳他也是真的很想要,毕竟他有可能知道关于前太子死亡的秘密嘛。   陈庭是带着阴谋得逞的笑容离开崇圣寺的。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是陈庭,也没料到两日后竟然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入帝都,南诏犯边的军报使得整个朝廷炸成一锅粥。气得半死的司马诚踹完罗眉后,便紧急宣旨各位大臣进宫,在御书房召开了一个临时小朝会。   首先一个问题——这一仗,打不打?   毋庸置疑,当然打!   就算北方正受水灾,可是一个小小的南诏,胆敢联合雅隆部犯我大靖,浑水摸鱼,趁乱得利,此等歪邪心思若不打击,日后邻居们有样学样,那还得了?   好,既然群臣争论半天的结果是打。   那么又一个问题来了——派谁去?   这下像一群蜜蜂嗡嗡响了一个上午的朝会之上,顿时没了声响。   二十来号大靖百官中排名最靠前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   司马诚端坐金龙宝座,冷着一张脸释放低气压:“众卿可有人选?”   没人吱声。   哼,一群不识相的蠢驴,要是高延在多好!司马诚一边郁闷地怀念前尚书令,一边冷冷地点名:“万大人,你说说?”   这一声“万大人”叫得被点名的臣子腿直发软。被点名的“万大人”乃是大行台左仆射,大行台以兵部居首,主要处理军务,这种打仗的事情派谁去,当然首先要找他问。   然而,可怜的万大人在脑子里苦苦搜索一圈,发现还不错的将领不是年纪太轻不能独挡一面,就是太老已经拿不动刀,或者和楼家或者大长公主有牵涉。比方说剑南道的那个经略使范阳吧,是个武举人出身,以前也打过几场小仗,兵法韬略都还不错,而且他的位置隔云南近,派他去打南诏最好不过。   但是人家二女儿最近新嫁的那个游击将军周奇,那是大长公主亲自带出来的兵啊……   范阳啊范阳,都怪你不争气,这么好的立功机会错过了吧。天底下那么多青年才俊,干嘛非要让你女儿嫁大长公主手下的男人呢,这不是存心让皇帝陛下糟心吗?   当然,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司马诚是不知道的。万大人也只能在心里自己念叨念叨,断断不敢说出来惹皇帝不快。   所以他斟酌半天,说出来一个肯定稳妥的人选:“微臣以为……英国公单云可当此……”   “砰!”   “放你niang的屁!”司马诚竟忍不住在群臣面前爆了粗口,万大人的话没说完,便迎头砸来一个茶杯,砸得他脑门开花,头晕目眩。   万大人诚惶诚恐跪伏下来:“请陛下恕罪!”   “单云在河北病倒了,你tm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司马诚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太阳穴边好像有根青筋突突地跳,让他暴躁地止不住想发火。   “臣以为……左羽林大将军韦尚德是不错的人选。”新尚书令郑青阳小心翼翼地建议。   “老家伙太老了!”司马诚毫不客气地驳斥,连一眼也懒得施舍给郑青阳,他发现这个新尚书令虽能琢磨自己的小心思,政事上却蠢得可以,越用越难用。司马诚不仅想要打赢,还想要借着这一次征南诏培养出新的得力武将,忠于他的得力武将——这样一来,南衙十六卫中的武官似乎也都不能选了。   大伙面面相觑,摸不准司马诚的心思,只好心惊胆战地小声提出各自建议。   “右屯卫大将军林荃如何?”   “羽林军右将王冲如何?”   “……”   群臣七嘴八舌提出各种名单,一个个全被司马诚阴着一张脸否决,最后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忍不住说漏了嘴:“定国大长公主……不是最好的人选吗?”   大靖太平日久,征南诏这仗又必须胜利,近年来最能打的武将就是这位大长公主殿下了,派她去是最稳妥的啊。   这人估计只是嘀咕给自己听的,想着御书房里那么吵,肯定没人听得到。谁知道大家都竖着耳朵等哪个傻帽提出这个人名来,因为大家心里都在呐喊“大长公主最合适啊”,就是没人敢说。   于是这个当了出头鸟的傻帽一开口,御书房里顷刻寂静,让这人后半段的嘀咕被皇帝陛下听得清清楚楚。   万籁俱寂。   那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群臣们茫然而无辜地站在下面,好像那句话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人说的,是凭空冒出来的而已。而那个说了真话的人因为位置比较偏僻,他更加小心地将自己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希望皇帝不要发现是自己说的。   司马诚没有责罚这个人。   他只是忽然感觉很累。   虽然底下每个人都低着脑袋不吱声,但是他看懂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分明就是在说——“最好的带兵人选已经告诉你了,就是定国大长公主。我们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将领,剩下的请皇帝自己看着办吧。”   如果因为司马诚心中莫须有的危机和猜测,要让这个大靖最好的将军永远雪藏,那么此次还有谁最适合带兵,他们真的没法给出建议——因为就算杀了他们全家,他们也找不出比司马妧更合适的人选。   而且站在群臣的立场来看,司马妧身为皇族,却是女子,带兵打完仗之后反过来威胁帝位的可能性超级无敌小。前朝四百年也就出了一个昭阳,多难啊。   故,完全不明白座上天子到底在怕什么。   抱歉陛下,说了一个上午大家都饿坏了,咱们要回家吃饭,不想陪您玩儿了。   非常奇怪的,当司马诚看透底下这群人的心思之后,他竟然很想吃罗眉做的饵块,非常、非常想吃。 ☆、第69章   小朝会商讨无果之后,司马诚当天没有再召臣子入宫觐见。   他直接在第二天下旨,命韦尚德之孙,羽林军上骑都尉韦恺为征南大将军,领兵十万讨伐南诏,平定云南之乱。   此旨一出,如小石头掷入大海,连小水花都没有溅起——朝堂之上并无任何反对之声。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两个原因:第一,韦恺武艺过人,在北门四军中颇有威望,又是韦尚德的长孙,从小熟读兵法,虽然从未领兵打仗,可是目前看来,他或许是除了大长公主以外唯一又有资质又让皇帝放心的年轻将领;第二,群臣属意的大长公主殿下,被皇帝一纸诏书,派往河北河南两道治水去了。   对啊,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这个消息的文武百官都体会到了何为累觉不爱。   司马诚命高延为正使,接替病倒的单云前去指挥赈灾工作,同时命司马妧为副使,带领精兵五百押运钱粮协助赈灾。   皇帝陛下好像在透过这道旨意告诉他的臣子们,朕不是埋没人才的昏君。朕当然会用司马妧,只是想怎么用,都得朕说了算。这一次,朕就是让她往北去,不让她去南边打仗,你们能拿我怎样?   不要以为大靖只有一个能打的将军,朕还有韦恺!   对于皇帝陛下这个颇为任性的决定,众臣无话可说,因为知道劝了也是百劝,连平时和英国公一起、最爱嚷嚷的御史大夫赵源都没吱声,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端看韦恺,能不能担此大任吧。   *   司马诚的这两道旨意是在下午发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贵妃昨日递话给父亲,然后和大长公主府里那个据说精通千金科的大夫搭上了线。   这天上午,当他独自在御书房里烦闷考虑征南人选之时,在公主府里好吃好喝待了好一阵子的许麻子进宫见到了端贵妃。当然,是隔着帘子见的。   顾乐飞早就和许麻子知会过此事,说句实话,他并不乐意和皇宫牵扯关系,他家世代杏林,祖上出过的好几位太医都不得善终,因为治病不力被皇帝下令斩首。   太医是天底下最倒霉的职业,大夫不是神仙,不能保证什么病都能治好,而且又不是故意害人家,竟然因为治不好人就把大夫杀了——皇帝是天底下最无理取闹的人。   从小受到这种教育的结果就是,虽然现在许麻子全家只剩他一个,可是他依然固执坚持不和皇家扯上关系。   即便顾乐飞费尽唇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了足足三个时辰,从黄昏说到深夜,许麻子说不去就不去。   那么,最后他是怎么改变主意的呢?   因为美味和佳肴二人聊天时说漏嘴的一句话——顾乐飞要他去看病的端贵妃,是顾乐飞的初、恋。   “驸马爷,你背着大长公主……啧啧,这样不好啊……”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的许麻子为老不尊,拿食指点着顾乐飞的方向,朝他嘿嘿邪笑。   顾乐飞的脸都黑了。   他想解释老子对高娴君没有半毛钱意思,根本从未喜欢过那个女人,以前少不更事,看她长得漂亮便傻跟着,如、此、而、已!   可是,还未解释出口,许麻子居然慷慨答应进宫看病。   因为他很好奇顾乐飞的初、恋长得什么样。   虽然得知缘由的顾乐飞很想把他当即掐死就是了。   许麻子那一张坑坑洼洼的脸,进宫之后没人乐意直视。他也有自知之明,老实看病,不说二话,只在心里评论这隔着一层纱帘观看的端贵妃娘娘,的确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呢,说话声音也好听,和大长公主是两种类型的女人,各有风情,各有风情。   除了思考这种不正经的事情之外,他看诊还是很靠谱的,高娴君因为长期服食避孕之物导致的宫寒十分严重,但是因为人还年轻,之前也看过各种大夫吃了很多补品,所以好好调养,还是有怀孕的希望的。   听到这个诊断的高娴君,两眼都在放光。   而这时候她的大宫女紫苏端了一个盘子走进来:“娘娘,东西送来了,已请人试过,是否现在给陛下送去?”   许麻子离得近,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见是几个包着菜和肉还有酱的长条状物,表皮烤得脆脆的,是从没见过的吃食,挺难看的。   而且他鼻子灵,总觉得这吃食的香味之中,有一缕十分奇怪、令他觉得不详的气味。   本着大夫的职业精神,他好心提醒高娴君:“贵妃娘娘,您如今要好好养身子,吃进嘴的东西都要谨慎,会导致宫寒的万万不能碰。”   “放心吧,本宫对这种玩意儿才没兴趣,”高娴君懒洋洋抚摸着丹寇色的指甲,因着心情不错,她多说了两句解释,“若不是陛下喜欢,本宫才不乐意派人去冷宫……”自知这话不该说,后头的话她便顿住不讲,转而道:“许大夫若是看完了,还请开方子去吧。”   许麻子自然恭敬应了,除了开药方之外,他还写了食补方子和针灸之法,宫中也有女医,只要仔细说了针灸事宜,女医便能照办,不需要他亲力亲为。   有钱有势就是好啊,许麻子一边偷偷感叹,一边在心里想着那古怪的吃食和端贵妃没说完的话。   听说那个南诏王女最近被皇帝打入冷宫,难道这吃食是她做的?端贵妃和南诏王女都是皇帝的女人,两人应该是竞争关系,端贵妃居然会让冷宫中的女人做食物给皇帝吃,不会惹皇帝生气?或者让皇帝重新想起这女人的好?   宁愿冒风险也要把这吃食弄来,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真的很喜欢吃这玩意。   可是……为什么呢?莫非这吃食有何特别之处?   奇怪,太奇怪了。   想起自己刚刚闻到的那一抹古怪的气味,并非是香味,却让人闻了还想再闻,细思恐极的许老头将此事暗暗记在心中,决意回去告诉顾乐飞。   毕竟是人家初恋,他身为驸马的朋友,应当替驸马好好关心一下嘛。   阿弥陀佛,希望驸马不要因为这件事被大长公主罚跪搓衣板,阿弥陀佛。   许麻子入宫看诊的这天上午,顾乐飞并没有待在公主府中等他消息,如果这样就显得太刻意了,一定会被这老不修的家伙误认为他是关心高娴君的近况。   那样的话他会又想掐死许麻子。   为了避免惨剧发生,顾乐飞陪着司马妧去了楼府。   自楼宁外放之后,司马妧有空便会回楼府看看外祖和外祖母,看看表嫂宁氏和可爱的小表侄子、表侄女。   这天上午也是一样,司马妧和赋闲在家的楼重谈论时下最重大的南诏王犯边一事。她知道司马诚不可能派自己去,于是和楼重谈论的也只是打南诏的战略方法,一老一小两个将军凭此聊以自、慰。   和朝堂上的主流意见不同,司马妧认为目前最大的威胁不是南诏,而是虎视眈眈的雅隆部人,他们活动的地区比南诏大很多,上可跨过祁连山脉入侵河西走廊,下可兵犯川西占领剑南,南诏更像一个先头卒子,探一探大靖实力。如果发现大靖的兵软可欺,雅隆部一定会毫不犹豫大肆举兵犯边。   故而此次打南诏不该只盯着西南一角,而应当与西北的哥舒那其联合行动,一方盯着雅隆部向他们持续施压,另一方或者对南诏速战速决,或者拿准南诏王初上位还不稳的各种内部矛盾、分而化之。   是的,要么速战速决,要么按兵不动实施离间计。正所谓上兵伐谋,南诏距离帝都太远,地形不熟悉,补给跟不上,北边又正在遭遇水灾,司马妧不赞成带太多兵去,战线拉长、步兵太多,对己方不力。   楼重一边听一边点头,深感自己这个外孙女的确是最优秀的将领,那种只知道冲锋陷阵、砍人如切菜的猛将只是莽夫而已,真正出色的将领具备良好的大局观和前瞻意识,懂得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可惜,可惜啊……”楼重一面摸着胡须一面叹气,亲自端着点心过来的楼老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的耳朵:“死老头子,妧妧今天来看你,你老是在这里唉声叹气干什么?妧妧现在皮肤细了白了,整个人都变美了,也有女儿家模样了,你难道不高兴?”   楼老夫人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皇帝爱派谁去打南诏就派谁去。他们楼家现在人丁单薄,妧妧虽然姓司马,那也始终是她最宝贝的外孙女,她可不想外孙女上战场给司马诚那小子卖命。   楼重知道妻子的意思,便也转而哈哈笑道:“是我老糊涂。来来,妧妧,让外祖瞧瞧,最近都吃了什么好的,这皮肤光滑水嫩得,不像被西北大戈壁的狂风吹过的啊!”   话题转移太快,还沉浸在南诏问题中的司马妧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回答:“我不知道,都是小白做的。”   小白?   哦,就是正在和他那两个曾孙子孙女玩儿的胖子,妧妧的驸马嘛。   楼重眯眼,看来这小子还不赖,把妧妧照顾得挺好,妧妧也挺喜欢他的样子。   妧妧叫他“小白”?嗯,是挺白的,不过体积这么大,怎么着也是个“大白”吧?   比起楼重不着调的发散思维,楼老夫人想的问题更实际一些。外孙女那句“都是小白做的”让身经百战的老妇女楼夫人浮想联翩,大家都明白,女子要变得美美哒,有古人说,采阳补阴最好不过。   所以……   所以楼老夫人说出口的感叹比楼重更无厘头:“一眨眼妧妧也是大人了呢,已经成家一年,是该生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啰!”   大胖小子?   司马妧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满脸感慨之色的外祖母,然后偏头朝顾乐飞看去。   顾乐飞正在楼家的庭院中和她的表侄子侄女小安小圆玩儿,楼宁走的时候他们才三岁,如今长大了一点儿,没有抽条,反而变得更加肉嘟嘟。   于是在司马妧眼中,院中就是一个大肉团子和两个小肉团子在滚来滚去。   小安小圆似乎很喜欢这个和他们一样胖嘟嘟的大哥哥……不,是表姑的驸马,他们应该叫表舅。   顾乐飞第一次来的时候,两个小鬼是抱着捉弄的目的和他玩,一会扯他裤子一会揪他耳朵,后来发现自己的小动作都能被他提前察觉,于是不敢乱来了,乖乖和顾乐飞一起玩游戏。   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让顾乐飞躺在院中紫藤萝架下的石桌上,然后自己扑通一下压过去,软绵绵,有弹性!   不过最近表舅的肚子好像变小了,没那么好压了,两个小鬼一边想着,一边挣扎着爬上去亲顾乐飞一脸口水。   司马妧所见正是这一幕,早晨的阳光还不是太炽热,透过紫藤萝架在三个肉团子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顾乐飞笑着将两个小团子拎起来,一手一个。他一边拎着他们晃悠,一边说着什么逗弄他们的话,两个小家伙从气鼓鼓到哈哈大笑,似乎只用了几秒钟。   他们很喜欢小白。   小白……看起来也很喜欢他们。   司马妧望着这一幕出神。她想,小白应该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不过……和小白生孩子?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   而小白也从未向她提过这种要求。   司马妧并非什么也不知道的无知少女,长期待在军中听那些粗汉大兵们说过的荤段子不计其数,她知道洞房是什么意思。   而那些兵们除了说荤段子,还对她普及过一个观念,那便是男人若待在喜欢的女人身边,一定会忍不住对她亲亲摸摸然后……大家都懂的。   小白从来没有过这种行为,一般都是她主动去摸小白、捏小白、揉小白,他很乖地受着,从不抱怨。   故而司马妧想,小白对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他应当只是把自己当做好友一样的亲密,如此而已。   这样想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并不觉得开心。可是她没有来得及思考这是为什么,便见察觉到她目光的顾乐飞回过头来,下意识对她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心花怒放地想,妧妧在盯着我看呢必须好好表现我的善良和孩子爱!   他这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随之露出,显得十分软糯好欺。   司马妧让他的笑容笑得整个人的心情都明媚无比。   嗯,小白软软萌萌胖嘟嘟的,怎么适合做那种大汗淋漓又吃力不讨好的活动?   他乖乖躺着让她捏捏就好啦,其余的她会保护他的。   幸好驸马并不知道自家公主的心理活动,不然恐怕他很难再笑得这样开心…… ☆、第70章   这一日中午,司马妧和顾乐飞留在楼府用膳,本来预备待到黄昏,却因为突然登门的太监宣布上谕而不得不提前回府。   这一次来宣旨的不是梅常侍,这位公公运气比较不好,先去了公主府,谁知道大长公主居然不在,只好又改道来了楼府。   “陛下……让我协助高大人赈灾?”接到上谕的司马妧愣愣的,有些不敢相信。   运气不好的公公掂了掂大长公主的驸马塞过来的红包,轻轻哼了一声:“回殿下,的确如此。”   司马妧又问:“那征南诏的人选是否也已定下?”   “韦尚德之孙,羽林军上骑都尉韦恺,现任征南大将军,领兵十万讨伐南诏王。梅常侍已经去韦府宣旨了。”看在银子的面子上,运气不好的公公回答得比较详细。   送走这位运气不好的公公,司马妧还在愣神,她猜不透司马诚这么做的意图。   对于这个结果,顾乐飞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据他所知,原本预想能帮忙的高延没有在这次事情上有任何的推波助澜,完全是司马诚自己决定的结果。   顾乐飞对此同样表示不能理解。   就算司马诚不愿意把他家公主派去打南诏王,也没有必要主动将她派出镐京啊。   这一点缘由,恐怕只有昨日参加小朝会的大臣们心知肚明——皇帝陛下越来越任性了。   不过事实已定,不明白司马诚的动机也无妨,反正最终的目的已经达到。只是既然是和高延这只老狐狸同行,司马妧想要留在河南道的太原府查探秘密是不可能的,唯有他替她代劳,姑且一试吧。   “妧妧,带我同去。”顾乐飞理所当然提出要求。   楼老夫人眉开眼笑:“瞧瞧这小夫妻俩,真是恩爱,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楼重哼了一声,没说话,理智上他很看不起这么黏着老婆的男人,没出息。可是情感上又觉得驸马离不开自个外孙女是好事。   顾乐飞被楼老夫人一句调侃弄得有些窘,不过他脸皮厚着,面上显不出来,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妧妧,既然外祖母都如此说了,你便让我随行如何?”   总觉得小白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凭直觉她认为顾乐飞此举有古怪,不过却也不打算在外祖父母面前谈及,有什么事情回府再谈。   赈灾和征南诏的事情同样急迫,哪一件都刻不容缓,今日接到上谕,明日司马妧就要点兵护运钱粮,随高延一同离京。因着准备时间短,便也不能在楼府停留,提前告辞。   离开之前,司马妧对楼重道:“外祖,您老和韦大将军私交不错,这两日若有空,不妨去见一见他?”   楼重望着自己的外孙女,眯着眼睛笑:“不放心韦恺?说实话,我也不放心,自然要去叮嘱一番,你先前同我所说的那些对南诏的战术,如今可算有用武之地了。”   司马妧犹豫了一下:“未必。韦恺此人,颇为自负。”她与韦恺也算有些交情,却不去亲自相告,而是让楼重去和韦尚德说,再由韦尚德转告给自己孙子,便是怕若出自她口,韦恺不愿听从。   楼重当然也想到这一层,他摸着胡须笑呵呵道:“无妨,外祖自然要跑这一趟,不过人家听不听,那是人家的事情。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韦恺这小子是否配得上他的自负,一战便知。”   *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不等司马妧问,顾乐飞十分乖巧地主动开口:“此去赈灾,途经河东道的时候,我会装病。”   他是靠过来说的,音量很小,加上马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外面根本听不见。   河南道?   司马妧微微一怔,随即很快想通:“你要替我去探查封地一事?”   顾乐飞笑着点头:“这么好的机会,以后怕是难有。不过在这之前,我得派人给梅常侍递个话,他若果真有心相帮,今夜便该上门将他所知道的事情详细说个清楚。”   “小白,圣谕下来的时候,你就想清楚了要这么做?”   顾乐飞笑眯眯地现出两个小酒窝:“知道先皇有个秘密留给你,不去搞搞明白,心里痒痒的难受。”   司马妧注视他片刻,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肩膀,脑袋在他软乎乎的肩颈处蹭了蹭,低声道:“小白,我知道你很固执,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不过离了我身边,我没法保护你,这一次我会留下符扬等五十人保护你。他们都是最好最可靠的边兵,跟着我踩着血河尸山拼出来的,危急关头,你可以信任他们。”   她温热的呼吸和肌肤的触感清晰可感。   她身上并没有一般女子的柔软馨香,而是一种冷冽如冬泉般的气息。顾乐飞僵着身体木木地点了点头,任凭她抱着,心猿意马,却不敢乱动,更没有任何勇气趁机对她做出什么。   这种被自己的心上人关心爱护的感觉吧,不是不好,可是又让他觉得很心酸,难道在司马妧眼里,自己真是一个什么用都没有、连自保都做不到的人肉团子而已吗?   好难过。   “符扬他们跟着我,你身边无人,若有危险该当如何?”   “你忘了陛下允我带五百将士?南衙十六卫里总有些人愿意随我去的,况且……”司马妧抿唇一笑:“我可以自保。”   好吧,定国大长公主的名号不是盖的,无怪乎在她眼里自己永远是只弱爆了的人肉团子。   顾乐飞心情低落地点了点头,然后认真嘱咐道:“若有任何变故,抓住高延做人质,不要手软!”   司马诚让高延和司马妧一起去赈灾,估计是打着二人互相监督的心思,既不让司马妧大出风头,又不让高延趁机保护自己的人、打击其他官员。   而在顾乐飞眼里,凡事还是小心为妙。虽然没有任何迹象,可是万一在中途,司马诚对他家妧妧起了杀心,手无缚鸡之力的高老头子也是很好的肉盾和护身符——这一点司马诚一定没有想到。   *   司马诚下的这两道旨意,让大半个帝国的官僚机构都随之运转起来。   新一批的钱粮和五百骑兵要跟着高延和大长公主奔赴受灾之地,而从十道数百军府中挑选出来的十万府兵即将带着他们的武器和稀少的几天口粮,跟随新上任的征南大将军奔赴西南。在十万大军开拔之前,粮草的调集和运送已经紧锣密鼓地筹集起来,鸿胪寺更是忙碌不已地为南诏一战准备誓师的礼仪,因为皇帝要亲自为征南大将军送行。   因着皇帝垂青,一时间韦府门庭若市,风光无限。年轻的韦恺对这份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的重任,既感到舍我其谁的自豪自傲,内心又有几分难言的忐忑和不安。   他清楚有一个人比自己更合适,因为她早在十五岁就带骑兵千人突袭北狄王呼延博,收复嘉峪关,为大靖立下赫赫战功。   但是司马诚绝对不会让她去打这一仗,因此才会轮到自己。   很奇怪的,每次想起那个人,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她在马上射箭的英姿,而是在寒冷的冬夜中,那被皇帝勒令长跪不许起身的笔直背影,瘦削、挺拔、坚韧而孤独,刺得他的眼睛有些疼。   韦恺几乎是抱着敬仰的心情去记住这个背影,同时更加迫切地希望超越她。   大靖难道没有男人了么,竟让一介女流抗下指挥千军万马重责?韦恺迫切地希望证明自己是比定国大长公主更为出色的武将,故而讨伐南诏一战,是他最重要的□□。   他雄心勃勃,渴望一鸣惊人。   比起英姿勃发的新任征南大将军的风头无两,高府和公主府这两个宅邸中为着后日踏上往北赈灾之路的准备,虽然忙碌异常,却显得默默无闻。   高延已经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高娴君已经给太医看过许老头写的方子,太医无不啧啧称赞此乃妙方。看来陈庭说的那个大夫的确靠谱,虽然他没有在司马妧出京这件事情上出力,不过却一点也不感到脸红。   日后要与司马妧处事数月,不刻意为难她便是,高延如此想到。   而这个夜晚的公主府虽然和高府同样安静,却屡次有人叩响门环。   第一次,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游街郎,他送来一个糖丸袋,里头十几颗糖丸中有一颗蜜蜡丸,里头封着一张字条,上头只写了五个字:“找十二王爷。”   梅常侍没有出宫,而是以这种方式告诉了司马妧,他所知道的线索。   而第二个敲门的人,是赵岩。   他的嘴角青了一块,看起来十分狼狈,卫兵一开门便听劈头盖脸道:“我要见大长公主!”   见到司马妧,他对着她直直跪下,砰砰砰磕上三个响头,然后梗着脖子,说的第一句就是:“求殿下允我随行!”   司马妧无语地瞪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熊孩子,不说话。   靠着胸中憋闷的一口气,不用人问,赵岩把来龙去脉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个清楚。   原来赵岩本来想跟着韦恺去打南诏王,可是父亲死活不让,还打了他,明月公主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说风凉话,赵岩气得半死,干脆跑出家门,径直来了大长公主府投奔司马妧。   去不了南诏,他就坚持要随司马妧去河北河南两道赈灾,而且死活不愿意归家,耍赖皮抱着公主府的一根柱子不松手,谁也拉不下来。司马妧无奈,派人去惠荣侯府知会了赵岩父亲一声,惠荣侯一听这小子如此犟,火冒三丈,撂下话来:任凭大长公主如何处置,老夫不管。   这话听来是气话,其实也就是默认允许赵岩跟着大长公主走,毕竟比起去南诏打仗,去赈灾的危险小,而且也有功劳可领,划算得多。   一听到这话,赵岩更加理直气壮不肯归家,宁愿住公主府的马厩也不愿住惠荣侯府的少爷房。顾乐飞很讨厌这种中二少年的莽撞行径,若不是看在他给司马妧做过贡献的份上,只怕会将他强行扫地出门。   而第三个人叩响门环的人,却是在第二天清晨来的。   “小白。”天下会这么叫顾乐飞的人,除了母亲崔氏和司马妧,只有一个人。   睿成侯三子,齐熠。   “我……要随征南大将军去打南诏了。”齐熠如此说。 ☆、第71章   齐熠是怀着沉重的心情深呼吸说出来的,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后却发现对方半天没反应,于是抬起他同样沉重的脑袋看了一眼顾乐飞。   然后吓一跳:“小白,你怎么满头大汗,出什么事了?”   “我最近在减肉,你又不是不知道,”顾乐飞哼了一声,一屁股坐靠在榻上呼哧呼哧喘气,拼命拿扇子给自己扇风,“你倒好,一大清早就上门扰民,我今日的锻炼还没做完呢。”   说着他换了一个靠着更舒服的姿势:“仔细说清楚,怎么决定跟着韦恺去打南诏了?是你主动要求还是韦恺推荐?封你什么官职,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兵吧?你父亲母亲允许了么?刀剑无眼,战场凶险,此去很可能回不来,你到底想清楚没有?此时还有反悔余地,若等大军开拔你再反悔,那就是逃兵了,要受刑的。”   顾乐飞开口便是一串现实至极的问题,完全没有半点“男儿就该驰骋沙场杀敌”的豪迈之情,那双乌黑的眼珠和以往一样透着冷静甚至是冷酷的光。   齐熠本来就心情沉重,被他这一串问题打击得连头都抬不起,叹气道:“堪舆,你是知道我的,弱冠那年,父亲给我取字‘守成’,我不喜欢,给自己取了一个号‘问边’。宁愿听别人叫我的号,也不稀罕那个字。”   “驰骋沙场,是我从小的梦想。以前不懂事,以为讲义气、打抱不平就是好的,为此没少跟人动手,后来进了十六卫,跟着大长公主晨练夜练、日练月练,方知为兵为将不是容易的事,平时流汗,战时流血。此去南诏,说不定就真落了一个马革裹……”   “齐熠!”顾乐飞打断他要说完的那个不详词语,蹙眉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   “我不想一生便如此碌碌无为,在十六卫中混日子啊,”齐熠挠了挠头,苦笑道,“我文不成武不就,虽挂着嫡子名头却是庶子出身,家中有大哥继承爵位,我本就不重要。只要乖乖不闹事,衣食无忧是肯定的,但我不想如此庸庸碌碌过完一辈子……人都是要死的,我想在死之前,起码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   “堪舆,说句实话,有时候真羡慕你。你从来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现在这么拼命恢复原来的模样,是想要配得上殿下吧?的确,凭你少年时的容姿,比起高峥来也不差分毫。嘿嘿,你还记得咱们重逢的那个赌坊吗?那天……”齐熠好像打开话头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顾乐飞在一旁听着,没有打断他的意图。   他想他能够明白齐熠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三个在镐京的高门子弟圈中不受待见的人,他、齐熠、单奕清,三个人个性不同,别人看上去却都是烂泥扶不上墙。而他们心里其实都有着一股子气,一股子执拗的信仰,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如今,因为司马妧的缘故,他选择了最艰难凶险的一条路。   而单奕清远在河北治水,充分发挥他在这方面的卓越才干。   唯有齐熠,他在南衙十六卫中每日训练、职岗,按部就班,平平淡淡,找不到未来。   讨伐南诏一战,便是他为自己寻找到的未来。   顾乐飞沉默着听他唠叨,没有再劝阻好友放弃。他清楚,齐熠之所以说这么多,是因为心里很怕,前途未卜,所以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知道他很快要随大长公主奔赴灾地,害怕连说话的人都找不到,故而才一大清早就赶来。   少年终归是要长大的。那个冲动义气又很鬼灵精的齐三郎,眼看着也要长大了。   顾乐飞轻轻叹了口气:“战场刀剑无眼,到时候机灵点,别傻乎乎往前冲,保命最重要。”   齐熠望着他嘿嘿笑:“我是想立功的,哪能不拼命?”   “没说不让你小子立功,不过功劳也得有命才能受着。”   “你老劝我保命,当心被大长公主听见,说我懦夫啊。”   顾乐飞扬了扬眉,带着调侃的语气道:“妧妧如果不懂得保命,估计也混不到‘定国’这个封号。不若一会你去见见她,让她给你传授几招?”   齐熠连连摆手:“别……那、那多丢脸啊。”   顾乐飞笑了笑:“不过说笑而已,但你既然要去打南诏,走前见见她,总归是有好处。”他没上过战场,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司马妧却能给予齐熠最实用的建议,让他更快适应战争。   “那、那倒是……”齐熠挠了挠脑袋,忽然变得局促起来:“堪、堪舆啊……其实,其实还有件事我想、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几时变得和飞卿一样说话结巴了?”   “因为、因为有点不好意思……”齐熠嘿嘿傻笑两声,扭捏道:“那个……你妹妹还没许人家,对吧?”   顾乐飞眉梢一挑,胖胖的脸上居然显出几分凌人的气势:“你小子,想娶晚词?”   “呃,呃,也不是现在啦!不是,我不是说不想娶她,是想等我军功在身,打仗归来再、再……小白,成、成不成啊?”齐熠低着头,偷瞄两眼顾乐飞的表情,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居然有几分毛脚女婿见丈人的滑稽感。   顾乐飞镇定地继续问:“你何时打上晚词的主意的?她自己知道么?”   “也、也没有啦……我没跟她说过,就是觉得……觉得女人很麻烦,如果这辈子一定要娶一个女人,那除了大长公主……小白你别瞪我,我开个玩笑而已。如果一定要娶妻,我就觉得顾晚词不错,”齐熠一紧张就又开始不自觉话痨,“而且我也没想现在娶她,等我拿下军功凯旋娶她,高头大马迎娶,多威风啊是不是?如果,如果我真的一不小心嗝屁了,那就当今日的话没说过,她另外嫁人便是,别让她知道今日的事。你看看啊,其实我条件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不过我一个通房也没有啊。你家晚词呢,年纪也大了,脾气也不怎么好,眼光还高。想找个比她年纪还大又身家清白有才德的男人不容易,看来看去,不也就我最……”   “你才年纪大了!”   “你才脾气不好!”   愤怒的女声从天而降,只听“哗啦”一声,齐熠被浇了一个湿漉漉,他愣了一秒,然后猛地跳起来直扇衣服:“烫烫,好烫好烫!”   齐熠背后那个早上来公主府帮忙打点行李、而且亲自端煎好的茶汤给哥哥送去的贤惠妹妹,叉着腰,怒目圆睁,气得双颊绯红。只见她将手中空空的碗扔给身后的侍女,朝烫得跳脚的齐三公子连啐两口:“呸!呸!活该!”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跑了。   齐熠瞠目结舌,呆呆望向顾乐飞:“她、她怎么在这啊……看见她在我背后,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太不仗……”   顾乐飞笑着打断他:“与其在我这里说些有的没的,还不快去追她?明日我和殿下离开公主府后,你想再见她可就难了。”   齐熠一呆:“呃,说、说来也是……那个,那个顾小姐啊,等、等我一下!”他湿着半身衣服,慌慌张张夺门而出,朝顾晚词的方向去了。   顾乐飞眯着眼睛朝齐熠去的方向望了望,忽而有些羡慕,虽然不知道齐熠此去能否示爱成功,不过起码晚词已知道他的心意,这便是件大大的好事。   唉,不像他,连对大长公主说声喜欢都不敢,只怕自己如今模样配不上她。即便她那么喜欢胖嘟嘟的他,却也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同床共枕?   深感前路漫漫的驸马爷突然间好想自家公主殿下,很想看看她现正在做什么,于是起身理了理衣服,又羡慕又心酸地往公主府的东边去了。 ☆、第72 章   顾乐飞本来是要去找司马妧的,不过走到半路就被匆匆跑来的佳肴截住。   “公子,高峥又来了!”   美味佳肴和顾吃顾喝交接贴身侍从工作时,两人的前辈传承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高峥来了”等于“狼来了”。   自家公子很讨厌这个情敌的。   故而一从门房那儿听到这个消息,佳肴就急匆匆过来禀报。不出所料,自家公子眯了眯眼,心情果然十分不悦:“他来做什么?大长公主去见他了么?”   “并未,”佳肴喘了口气,“高大人没有打算进来,只是送了一个漆盒。”   “那漆盒呢?”   “门卫给、给殿下送进去了。”   顾乐飞冷冷地瞥他一眼:“这么多年在外头跑,胃口大了,脑子却越来越小。”   看样子是不高兴了。佳肴很委屈,他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大门,能这么即时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够机灵了。   顾乐飞一面往司马妧那儿走,一面问他:“高峥送完东西就走了么?”   “这个……似乎还在府外。”   顾乐飞又是重重一哼。   有些人就是不知好歹,死皮赖脸讨人嫌。   高峥的确是在公主府外等着,他安静地盘膝坐在马车内,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纯粹不愿离开而已。   父亲并不知道他来了这里。自父亲辞官之后,他对自己的态度温和了很多,父子俩的关系也有所增进,司马妧要和高延一起去两道赈灾也是父亲告诉他的。   高峥隐约觉得,父亲现在并不反感他和司马妧有所交集,虽然不鼓励,却也不阻止。   他不知道父亲这种改变从何而来,只能猜测和前几日父亲心腹秘密前往公主府的事情有关,似乎司马妧和高延之间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默契或者交易。   高峥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他只想这样不远不近地注视着她便好。   高峥清楚自己是个没有多少野心、没有多少能力也不通官场规则的人,他能在太仆寺干很久而不挪窝,并且自己也安定于这种状况。而司马妧却是那么耀眼地努力前进着,她不受皇帝喜爱,却总是要风风火火干出一些事情来,比如训导南衙十六卫,比如此次赈灾,他甚至觉得征南诏的人选本来也应该是她才对。   不管那个口头婚约是否早已作废,高峥都觉得一个如此无能的自己本来就是配不上她的。   他只要这样不远不近地注视着她便好。   那个漆盒里没有什么值得顾乐飞警惕的东西,只是一封简短的嘱咐她路上小心的信,以及几个他从太医那里问来的避瘟药方。此外还有一些高家所藏的珍贵药物,什么续命保气之类的药丸之类,还有治外伤的药膏,高延担任尚书令多年,这些礼品也收了许多,反正放在家里也无用,他便不管有用无用、乱七八糟收集了许多送来。   不然,总觉得不安心。   毕竟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高峥不是一个爱远行的人,他从来没有去过河北河南两道,不知道那有多远,黄河决堤后的灾地又是什么样子,不过想来一定很乱。她一个女子只带数百兵士过去,总归是该小心的。   那么,东西送完了,他却没有命马夫驾车离开,反而在她的府门外迟迟不走,是想等待什么呢?   也许,只是想等她一个感谢的口信,或者运气好,能看她一眼。   其实高峥对司马妧的了解不多,毕竟两人长大后的见面只是寥寥几次,还都有外人在场。不过这并不妨碍司马妧成为他的红玫瑰、白月光,也许高峥对她的许多印象都只是自己美好的想象,可是对生活平静无波的他而言,这些美好的想象是十分重要的。   当顾乐飞看到漆盒中满怀关心之情的瓶瓶罐罐与信件之时,心里立即化成一片浓浓的醋海,醋海翻波,酸得冒泡,酸泡泡咕咚咕咚从肚子一路往上冒,冒进喉头,冒出嘴巴,使得顾乐飞连说话也是酸溜溜的:“高峥倒是想得比我还仔细周到。”他也要让许老头给他开几个方子,尤其是治瘟的。   司马妧拿着这封信,不知如何是好,见小白出声,便以求助的目光望着他,询问道:“这……怎么办呢?”   自上次公开回绝高峥的好意,她便以为此人对自己已经死心,却没有想到他会在自己出行之前再次送东西来。   司马妧从未有过“执着的爱慕者”这种体验,只是直觉慌张不知所措,既觉得应该退回,又觉得抹了高峥的一番好意,着实残忍。   左右为难的大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个好人……”   这下顾乐飞连目光都是酸的了:“那么,这些东西,你到底收不收?”   他的口气不善,司马妧听了出来,抬头看他:“小白,你生气了?哦,对,我都忘了,你不喜欢高峥。我只是觉得他一片好心,拒绝了未免太过冷酷,毕竟……算了,既然你生气,那把这些东西连同漆盒一起退回去罢。”   “都是好东西,干嘛退回去,”顾乐飞别扭地一屁股坐到她旁边,对那些瓶瓶罐罐翻翻拣拣,越看他说话的醋味越浓,“高大公子还在府门前眼巴巴等着呢,你不去见一见他?毕竟人家一片好心,拒绝了未免太过冷酷。”他把司马妧的话原封不动重复一遍。   司马妧注视着他不悦的神情,眨了眨眼,莫名地觉得这样的小白特别可爱,让她心情颇好,便干脆扑了上去抱住他:“小白,你真的不高兴啦?我把它们都退回去便是,好东西也不稀罕。”   “我并非不高兴,只是觉得……”顾乐飞顿了顿,轻叹口气,转过头去对着她:“只是觉得不应该有别的男人对你……比我对你更好。”   他转过头的时候,因为司马妧离得过近,他的嘴堪堪擦过她的脸颊,在她的肌肤上留下自己说过话的热气。   顾乐飞明显地感觉司马妧的身体短暂地僵了一下。   其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不过转念一想,她长期对自己这样搂搂抱抱,这种不小心擦到碰到的事情早该发生。   直到现在才出现了一次,明显是他命不好。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顾乐飞心一横,再次把嘴巴往她脸颊上贴过去,口里哼哼唧唧还在冒酸气:“有我对你好便足够了,就算我现在做得不够,以后还能再接再厉,他高峥算个什么东西……”   嘴巴贴上去的时候,他的鼻尖也碰到了她的脸颊,因为大半年以来持之不懈的保养,司马妧脸上的肌肤已经抹除风霜留下的痕迹,变得非常娇嫩细腻。顾乐飞心生欢喜,便禁不住拿鼻尖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鼻中喷出的热气也热乎乎洒在她脸上。   司马妧整个人完全彻底呆在原地。   这对她而言,大概就如一直抱在怀里揉揉捏捏、不会反抗的人形抱枕,突然活了还反把她抱在怀里亲亲摸摸一样震撼。   反感吗?   司马妧问自己。   不反感。   这是身体给出的答案。   抱了那么久的人,那么熟悉的气息和触感,怎么可能反感?   我果然最喜欢小白了。司马妧愉悦地眯了眯眼,并没有、或者说刻意避开思考“不反感”的所代表的意义。而是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双臂用力把贴着自己的人肉团子使劲一箍,勒得顾乐飞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憋死,她自己则很开心地宣布:“那小白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罢!”   于是,理所当然的,苦等在府外的高公子没有等来司马妧的任何口信,更没能见到她本人,只等来了空空如也的漆盒和他最讨厌的顾胖子。   “我代妧妧谢谢高家的好意,药物和方子我们都已收下,高公子可以放心回去了。”顾乐飞依然将“高峥的好意“解读为“高家的好意”,对此,高峥勾了勾唇,并不多做辩解,只道:“此去路途遥远,你最好随行照顾她。”   顾乐飞本来是将漆盒亲自递给他的,高峥这句话一出,他往前递的手一缩,随即重重将漆盒砸在马车木板上,砸得坐在前头的马车夫都吓了一跳。   “高峥,你没有资格对我颐指气使地说这种话。”因为脸上肉多,顾乐飞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十分无辜可爱,可是这一刻高峥却莫名觉得这张胖胖的圆脸很是有些吓人。   “你在暗地里像虫子一样恶心地窥视她,又不甘自己被她忽视,于是某些时刻故意送上一些药品骚、扰她、为难她,名义上表达关心,实际的动机让人知道了想吐。”   顾乐飞压低音量,如毒蛇吐信般冷冰冰道:“如果你不想在她心中沦为这种跳梁小丑一般的龌/龊形象,最好识相,有多远、滚多远。”   他字字诛心,恰好被本来想现在回家偷偷打包行李的中二少年赵岩听见,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日常笑眯眯的胖驸马竟有张这么毒的嘴。当即缩回脚来,乖乖转身去寻公主府的偏门。   这种霉头,不触为妙。   高峥被他的话噎住,脸青了红、红了白,他紧了紧放在膝上的手,忽而笑道:“你嫉妒了?的确,就算我配不上她,也远远比你好,顾胖子。”   一向温文尔雅的高大人毫不留情地嘲笑顾乐飞的身体,既然是从儿时就看不对眼的人,那么嘲笑当然是打击对方的必备技能。   顾乐飞并不生气,他高深莫测地看了高峥一眼,微微一笑:“我所能为她做的,远比你多得多。而且……”他扬了扬眉,脸不红心不慌地炫耀道:“而且她很喜欢抱我呢。”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暗示意味明显。而这种简直如孩子炫耀玩具一般的幼稚,让高峥的脸迅速青了下来,显然对于“抱”这个字眼,已婚男人都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   当高峥青着一张脸,苦苦在脑子里搜索如何反击的时候,顾乐飞已迈着不像一个胖子的轻快脚步,转身回了公主府,圆嘟嘟的身体左摇右摇,仿佛是某种无声的炫耀。   哈,明天他便随司马妧出京办事去了,让高峥在镐京慢慢郁闷很多天吧! ☆、第73章   翌日,新的赈灾队伍启程,先前退位避灾后又被命代替单云救灾的前尚书令高延,脸上笑容和煦,没有半分仕途波折起伏的沧桑感,笑呵呵地朝司马妧拱了拱手:“老夫一路上的安危,全托付给大长公主了。”   高延不是说客气话,毕竟队伍押运那么多钱粮,万一路上碰上不要命的匪徒,说不定真的可能横尸荒野。   于是高延十分庆幸自己之前已经和司马妧打好了关系,起码是“他以为”二人关系已经不错了。   司马妧礼貌地回礼:“这是自然。”   高延笑呵呵地继续套近乎:“不知昨日犬子送来的那些药物,大长公主可满意?本来临行前送药不太吉利,不过殿下是武将出身,应当没有如此忌讳,老夫便任犬子去了。”   司马妧颌首:“都是极难得的好药,多谢高大人费心。”   这个“高大人”,是在感谢老夫呢,还是感谢高峥,或者是一语双关?不管怎样,听着都舒服,大长公主还是很会说话的。高延眯着眼睛捋了捋长长的花白胡子,瞧了一眼队伍后头那个正指挥仆人搬运行李的胖子,笑道:“驸马也陪殿下同去,果然是鹣鲽情深啊。”   司马妧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胖胖的身影,余光瞥见正满脸不情愿被顾乐飞指使干活的赵岩,心下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装出无奈神情:“驸马身体太重,体质也不好,其实不宜远行,可他非要随行,我也没有办法。”她知道顾乐飞中途会“病倒”,所以事先给高延打记预防针,让他留下“驸马身体不好”的印象。   我们的公主殿下还是很聪明的。   高延当了真,他眯着眼睛左打量右打量,最后确定似的点了点头:“嗯……驸马爷确实清减不少,如若确实身体不适,莫要强撑。”   他说话音量不大,可是离得不远的顾乐飞刚好听得清。那句“清减不少”让他感到心情十分愉悦,毕竟目光如炬的高大人乃是除了他家公主之外,第一个说他瘦了的外人。   昨天他家娘亲崔氏来看他,千叮万嘱路上小心,就是没发现自己儿子减了肉,让他好生伤心。   “有劳高大人关心,”顾乐飞笑眯眯地遥遥作了一揖,“不过即便天上下刀子,顾某也一定要陪着大长公主。”   高延呵呵笑了两声:“果然是鹣鲽情深。”口上这么说,其实他内心在想着顾乐飞这小子是不是担心老夫半路陷害大长公主,打算给司马妧保驾护航来着。   贼精贼精的高延早就发现顾乐飞不是盏省油的灯,去年郑家意图陷害司马妧那事若没有顾乐飞,说不定还真的陷害成功了,还有那个给高娴君看诊的许大夫,听闻顾乐飞对他有活命之恩。   反正不管怎么看,这小子都鬼得很,把花花心思掩藏在这坨肥肉之下不知道多少年,弄不清他到底想做什么。   高延不着痕迹地瞄了两眼上前和顾乐飞说话的司马妧,心道她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枕边人,说不定她和顾乐飞装得如此恩爱,就是因为看重顾乐飞的能力。   能因此忍辱负重、对那坨肥肉下得了口,定国大长公主也确非常人。   整个队伍有条不紊地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空闲无事的高延因此能够七七八八脑补很多。他们此次前往两道赈灾没有英国公那次受重视,现在全城的目光都聚集在征南诏一事的备战之上,司马诚根本不打算亲自来送行,故而他们只是走前对着皇城方向叩头行礼,完成基本的仪式,然后便出发了。   陈庭是在队伍出发之前赶来的,他带着司马妧的卫兵一道来送行。   “殿下一路顺风,”陈庭没有多说什么,弯腰长长一揖,“预祝此次,马到功成。”   他的话中深意旁人不懂,以为只是说赈灾事情顺利,没人知道他指的是封地秘密一事。   司马妧虚扶起他:“陈先生亦要保重。”   陈庭淡淡一笑:“有殿下给的西北好汉们,陈某不会有事。”司马妧走后,公主府最重要的七十卫兵也随着离开,留在府中把守的士兵都是上头拨下来的,不能信任,不过看家护院问题不大。   这七十人中,以符扬为首的五十人将跟着顾乐飞留在河东道,而剩下的二十人则留在陈庭身边,保护他的安全。陈庭没有告诉司马妧的是,顾乐飞让留守京中的顾玩顾乐与他接头,京中情报网暂时由他接管,司马妧拨给自己二十人,简直是大大方便了他做某些事情。   简单的仪式之后,这队驾着马车、牛车,运着钱粮,举着旗帜牌子等等仪仗的队伍就此离开帝都,弯弯曲曲、浩浩荡荡往东而去。   对高延而言,这只是他重回宰相之首职位前的一个过渡而已,他万万不会想到,待他再回镐京城的时候,京中的形势竟风云突变,权力漩涡又起。   *   “哎哟哟,哎哟哟!”   半夜三更,从大长公主下榻别院中发出惨绝人寰、犹如杀猪般的叫声,让住在隔壁、年纪大了睡眠浅的高大人压根睡不着觉。   已经连续三天、天天如此,再这样继续下去高延不等抵达目的地,就要因为睡眠不足困死过去了!   忍无可忍的高延终于不顾风度,亲自去隔壁敲门:“大长公主,驸马爷大半夜地如此惨叫,是否病得极重?需要请随行太医过来一趟吗?”其实他想说太医都来过好几次了,就是看不好,不如把顾乐飞丢在这里养病算了。本来么,拉肚子、水土不服,不是什么大病,全凭个人体质好坏,扛过去就没事了。   无奈这位驸马身娇肉贵,一连上吐下泻三天,吃什么药都没用,就是不见好转,为此他们已经在太原耽搁了三天行程。   思及此,高延不由要提醒司马妧:“公主殿下,我们任务在身,在此耽搁过久,恐惹圣上不快啊。”   别院的卧房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是司马妧亲自开的门,她一脸无奈地望着高延:“那该当如何?总不能将他一人留在此地吧?”   透过司马妧,能看见她身后正在床上痛得嗷嗷打滚的死胖子,高延一副深感痛心的模样,叹气道:“老夫知道大长公主和驸马夫妻情深、不愿分开,但是驸马如今无法前行,你我二人又圣命在身,这也是逼不得已的事情,还望大长公主权衡轻重。”其实他心里在想赶快扔下这个死胖子,好让老夫能睡个好觉。   “可是他……”司马妧一脸为难。   高延语重心长:“殿下要以大局为重啊。”   “那……那好吧,”司马妧皱着眉头,犹犹豫豫道,“我留些人给他,让他在太原府安心养病,待身体好了再与我们汇合。”   大长公主殿下想要做戏,表演水准还是十分之高的,困得要死的高大人闻言,不疑有他,立即笑着点头:“殿下果然识大体。”太好了老夫明天晚上终于不用听这个死胖子的杀猪叫,总算能安安心心睡一觉了,年纪大的人果然经不得折腾。   得到司马妧的答案后,高延假惺惺地慰问了顾乐飞几句,然后满意地告辞离去。   顾乐飞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司马妧:“老匹夫相信了?”天可怜见,他此次为了装病下足血本,从许老头那儿得知有些食物相生相克,吃了能上吐下泻。他便故意烹饪这些东西来吃,如此一来随行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以为他是水土不服。   如果高延再不来,他就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   三天三夜啊,他拉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再拉下去小命都快丢了。   看着瘫软在床虚弱无力的小白,司马妧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明日我们便启程离开,今晚吃些药吧,太医不会再来看了,装装样子便好。”   顾乐飞哼哼唧唧两声,猥琐地往她的腿部蹭过去:“知晓了,你一人跟那老匹夫去灾地,万事小心。我父亲也在那儿,若遇到危难之事,可向他请教。”   司马妧颌首:“十二皇叔与我有旧,你寻到他之后,报上我的名字,他应当不会难为你。我已写好一封书信,你一并带给他。”   顾乐飞在她的大腿上枕得十分舒服,眯了眯眼,懒洋洋道:“这个十二王爷说是说守陵,却是神出鬼没,太原府内的王府空了不知道多久,只希望运气好,能寻到他本人吧。你可有他的画像一类?”   “我的画工不济,即便记得,也……”司马妧想了想,道:“皇叔年轻时喜爱骑射,有一次在山林间遭遇吊睛大虎,恰好那时他一人掉了队,被老虎在右大腿上咬出一个洞来。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不过我想那伤口应当还在,很好辨认。”   顾乐飞没什么力气地评价:“是个命大的。”的确命大,皇室里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死的死、残的残,独他安安分分待在这里过日子。   梅常侍既然指示来找此人,是否证明此人在先皇临终之前得到了先皇的秘密指示,在此一直等着司马妧到来?   可是为何不主动去寻司马妧?莫非这个秘密……其实并不那么紧要?   顾乐飞在心中思虑着,不想身体突然被司马妧紧紧抱住,又是勒得他透不过气的那种大力。   “妧、妧妧……”你想干嘛,谋杀亲夫?   “我有些舍不得小白呢,”司马妧抱住依旧软乎乎但是肉感缺失很多的人肉团子,蹭了又蹭,嘱咐道,“万事当心,若有危险,不要那个秘密也罢。” ☆、第74章   司马无易是一个在大靖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   他年轻时的模样不是不好,司马家的人容貌都不错,通文懂武,才能也不错,只是爱玩,而且没有权力欲和野心,与政务丁点不沾。   或许正因如此,他得到先帝昭元帝的喜爱。不过他却并不因先帝喜爱而得势,因为他喜欢到处乱跑,很少归京,以至于京中上层很多人居然不认识这位王爷。   昭元帝驾崩、新帝司马诚正式登基那年,他正好在太原府。也不遵守礼制为兄守灵,只是写了封信给他的新帝侄子,说他就在太原守陵,永不归京。   太原府附近有山上百座,其中不乏钟灵毓秀、风水极佳之所,适合下葬。司马无易所要守的陵墓,并非昭元帝之陵,而是大靖太/祖之陵。   太/祖将陵墓建于此地,与昭阳女皇和夏司监的合葬陵相距必定不至于太远,这一点仿佛又印证了大靖开国皇帝有可能是前朝大太监的家将之后。   无论怎样,守陵不过是个说辞,司马无易是主动将自己放逐,永不插手皇族权力更迭,成为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所以司马诚放过了他。   而现在顾乐飞要找到这个人,却并非易事。   因为司马无易实在是太能跑了。   太原府附近山多,县城、村庄也不少,司马无易不老实,压根没干过几天守陵的活,只要不出河东道,他什么地方都可能去,绝不仅仅局限于太原府附近。   他可能今天在这个山脚下的村里,明天在那个山上的庙中,后天又进了哪个小县城的青楼玩姑娘。司马无易不傻,出行绝不会报自己本名,再加上他又多年不回京城,几乎很难有人还记得他的样貌。   很可能此人站在你面前,你都不知道他便是十二王爷,当今皇上唯一活着的叔父。   那么顾乐飞是如何找到这位神出鬼没的十二王爷的呢?   当然不可能扒开每一个路人的裤子看人家大腿有没有疤。   起先,他真的飞鸽传书,在队伍出京之前就命还在外面漂的玉盘、珍馐去寻,结果得到的便是以上乱七八糟的行踪,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知道此法不行,顾乐飞想了想,干脆撇下司马妧给他的五十卫兵,偷偷带着顾吃顾喝去了太/祖陵墓所在之地,此地依山傍水,有精兵把守,他带太多人去反而不好。   同样是因山为陵,除却外围一些石像石碑外,根本找不到陵墓入口,在大靖灭亡之前估计都没有可能被盗,难怪司马无易放心大胆游山玩水。   顾乐飞便在皇陵外围结庐焚香,每日遥遥祭拜太/祖,自称替大长公主尽一份子孙孝悌,慰太/祖在天之灵,祈太/祖佑大靖万世太平。   真的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每日如此,一丝不苟,持之以恒,别说那些守陵守得十分苦闷无聊的士兵,连顾乐飞自己都快被自己的虔诚感动了。   这是个笨办法,却是可能联系上司马无易的唯一法子。   他如此认认真真做了足足一个月。   也瘦了一大圈。   山里条件差,什么都没有,蚊子还多。若不是他机智地带来了顾吃顾喝帮助打野味,估计还会更瘦一点。   至于太/祖陵边的生灵不能打之类的,反正他是不知道,毕竟连太/祖具体葬在哪儿都不知道,凭什么不让人打山上的小动物充饥对吧?   不过有一点值得奇怪,顾吃顾喝到了这片地方,翻山越岭犹如神助,似乎对此极为熟悉,可是追究起缘由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只好作罢。   山间的夜晚静悄悄,只有一些小虫子的叫声,顾乐飞躺在茅草屋外的竹席上,吹着山间冷飕飕的秋风,睁眼望着漫天星斗,发呆。   算算看,这已是他到此地的第四十五天,和司马妧分离的第五十二天。   不知道妧妧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顾乐飞呆呆望着天空出神,每次想起司马妧,他都会为如今止步不前的进度感到烦躁不已。当习惯了床侧有另一个人,尤其这个人还喜欢抱着你入睡的时候,再次沦落到独自入眠之时,入睡会变得尤其困难。   人在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一旦不在,便会觉得心里缺了一块,空落落的,直灌冷风。   若满两月,还无司马无易的音讯,该当如何?   顾乐飞也不知道。   出了镐京,他的情报网便并不是那么管用。如果非要做绝的话,倒是可以禀报司马诚,十二王爷不在皇陵看守一事,想必司马诚很乐意动用自己的力量替他寻到司马无易。不过寻到之后,司马无易的日子估计会很难过。   他在此待了一个半月,和守陵的士兵全都搞好了关系,甚至知道他们的头头和司马无易有联系一事,还暗示他可以告诉司马无易自己在此拜祭太/祖一事。   已做得如此明显,还要他怎样?   如果司马无易还是不出现,不若去扒一扒昭阳女皇和那个太监的合葬陵,指不定有信息?这个念头在顾乐飞的心中一闪而过,随即很快被否决,没有线索,没有目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如何能成功?   顾乐飞少有为一件事为难得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由得一边在心底找各种词狠骂司马无易,一边思虑找不到人该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在虫鸣晚风中睡着了。   直到被一声大喝惊醒。   “什么人!”   “公子当心!”   顾吃顾喝的大喝,伴随着刀剑相撞的铿锵声,顾乐飞一个激灵,猛地睁眼,条件反射从席上跳起。   “你是阿甜的驸马?”   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   几丈之外,身手极好的顾吃顾喝和四五人缠斗在一起,看似竟陷入苦战。而这个说话人则从树林的阴影中慢慢走出,高挑修长的黑影在漫天星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神秘莫测。   顾乐飞挑了挑眉,作了一揖:“十二皇叔?”   “呵,好厚的脸皮。”这人嗤笑一声,渐渐走近,终于让顾乐飞看见他的长相。这人已经快五十岁,乌发中夹杂着一缕缕的白,不过面上皮肤倒很年轻,腰板挺直,一条蟒皮腰带勾勒出精瘦的腰身,整个人精气神极好。只是他的左眼角生着一颗小小的泪痣,不明显,却总让人觉得不正经。   司马妧为何不说此人有颗泪痣?这比大腿上的疤好辨认多了。   她说不定也忘了司马无易的长相,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个小豆丁……   这时顾乐飞又听他开口道:“让你的人停手,都是一样的功夫路数,打多久都打不出结果来。”   一样的功夫路数?   顾乐飞的眉梢又是一挑,听出此人话中有话,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趣。   “顾吃顾喝,住手。”顾乐飞转身面向他们,右手看似无意地做出一个十分古怪的手势,然后对二人道:“你们先下去,我与王爷有话要谈。”   “十二皇叔请屋内坐,”顾乐飞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茅屋简陋,请王爷莫要见怪。”   司马无易却不动作,只背着手淡淡道:“阿甜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又叫了司马妧的乳名。   顾乐飞笑了笑,语气柔和:“她挂记着您,又有公务在身,便写了封信,托我带给您。”   “哦?”司马无易勾了勾唇,带出好几条面部皱纹,也牵动眼角那颗泪痣,显出几分慵懒的邪气,简直是为老不尊。   “信呢?”他摊开手。   “在屋中,十二皇叔可进去一观。”   “不必,你拿出来给我。”他抱着双臂,十分懒散地指使顾乐飞,那故作高深的姿态的背后含义十分明显——是你求着我出现,我可没有必要一定要搭理你。   好在顾乐飞是一个能憋屈得住的人,他笑眯眯地点头应了,果然回屋取了书信,恭恭敬敬递上。   司马无易伸手要去取,顾乐飞却突然将手往回一缩,低低道:“十二王爷守着秘密这么多年,莫非打算守到死也不告诉她?”   司马无易面上的笑渐渐淡下去,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这个小子,心知他为了联系到自己已经足足在这里等了一个半月。   而且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容易联系到自己的法子。   此人还算有几分小聪明,而且也有些毅力。   可是这些优点都抵消不了他的缺点——司马无易讨厌臃肿不堪、肥嘟嘟、圆滚滚的胖子,若是女人还能用丰满过度形容,若是男人,简直一无是处。   身材差,代表愚蠢、懒惰、不思进取、毫无自制力……男胖子们在司马无易的眼中简直不该活在人世。   他早在五天前便赶回来了,故意不出现,除了为了观察顾乐飞此人之外,还想看看一个胖子如何因为条件恶劣不得不一点点瘦下来。   那种如同刑罚折磨、强行割肉的痛苦,让司马无易看得很有快/感。   今天晚上的突袭,也是因为他想看一个胖子被吓到的样子。   此时此刻,司马无易如同看牲口一般,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大胖子,嫌恶顾乐飞已经减掉很多的体积,语调柔和而漫不经心地说:“阿甜是阿甜,你是你,司马家的秘密,可以告诉她,却不能告诉你。”   他不相信顾乐飞,他绝不相信这个胖子能获得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公主的芳心。   “如果阿甜要知道这个秘密,让她亲自来见我,”司马无易淡淡瞥了顾乐飞一眼,“至于你,不配。” ☆、第75章   “十二皇叔尊鉴,敬禀者,……”   司马无易独处之时,方拆开那封火漆封好的信件,就着一盏孤灯仔细信的内容不长,但是他毕竟已经不年轻了,即便看起来还像年轻人一样健康,可是眼睛却不太好使了,夜晚读信好些字都看不太清,要反复挑亮油灯、添加灯油,努力使得室内更亮些才行。   写信的人看得出很认真,笔迹干净一丝不苟,司马妧的字迹笔走龙蛇、大气磅礴,倒不像是女儿家该有的字迹。   她很关切地询问司马无易的状况,尤其是身体情况,并说若他不愿守陵,她会努力向陛下请愿,让他去公主府安度晚年。   看到这里,司马无易不由失笑。心道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根直肠子通到底,对于喜欢的人掏心掏肺,浑然不管后果如何。   接下来她才说了梅江给她的暗示。不过就信上来看,她自己对于那个秘密并不好奇,只是因为顾乐飞想知道,她便全力配合,拜托十二皇叔能将自己知道的内容如数告诉顾乐飞。   她说自己信任此人,望司马无易待顾乐飞如同待她自己一般。   司马无易细细读了三遍,放下信纸,轻叹一声,叹息中有一丝无奈。   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天生神力的侄女去了楼重那儿,学到的除了武功兵法之外,再没有半点诡计谋略,她不知道这般全无保留的信任很可能害死自己吗?   她信任顾乐飞,司马无易却不信任那个死胖子。就他看到自己时那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神,一看便不是老实人,和他客套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已经冒出多少个鬼主意。   不看到司马妧本人,司马无易宁愿将那个秘密带进坟墓,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至于那个姓顾的死胖子会用什么法子请来他的宝贝侄女,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了。   司马无易有意为难顾乐飞。   他有时候的眼神也不太差,先前就分明看见自己对他说“你不配”的时候,顾乐飞那微微一变的眼神,目光中显出一抹讥诮来。虽然他用脸上的肥肉将表情掩饰得很好,可是司马无易可以得意地说,毕竟老子吃的盐比死胖子吃过的米还多。   这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很自傲的聪明人。   他偏偏就是要磨一磨此人的锐气,倒是要看看他凭什么赢得阿甜的信任,凭什么做阿甜的驸马。   司马无易仔细将信件又读了一遍,然后靠近灯火,谨慎地如数烧掉,只留小小一堆灰烬。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净手、关窗,躺下歇息。   他的睡眠一向不错,在梦中还能用尽十八般手段各种折磨那个死胖子,好不痛快。   只是,这梦做着做着,他竟然隐隐觉得有点难受,然后梦中场景一转,死胖子居然挣脱了把他吊起来的绳子,然后拿着那根粗壮的麻绳一边甩一边扭着圆滚滚的屁股,狞笑着朝司马无易走来。   他想跑,可是动不了!   死胖子,你胆敢犯上不敬,老子乃是司马妧的皇叔!回头就让我侄女休了你!   司马无易挣扎着在梦中大叫,如此拼命挣扎着,忽觉有亮光射进来,他下意识眨了眨眼。   醒了。   第一眼,看见的是青色的帐顶,想起刚刚那个最后结局反转的梦,司马无易轻轻舒了口气,暗道还好不是真实。   可是他呼气的时候,却觉得怪怪的,身上有点紧绷的感觉。他低头一看——什么时候自己被绳子绑起来了!   谁干的!   “十二皇叔,早安。”   那个刚刚在梦中出现的讨嫌声音,真实地在现实里再次出现!   顾乐飞便坐在司马无易昨晚坐的那张椅子上,慢悠悠啃着一个白花花的大馒头,一面啃,一面笑道:“皇叔莫想着要唤人了,您的卫兵正被我的人带着满山跑,一时半会回不来。”   司马无易默然,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将这死胖子千刀万剐一万次。   然后方才缓缓开口:“我说过,见不到司马妧本人,我不会说的。”   “你不配听那个秘密。”   出乎顾乐飞意料,司马无易的嘴严得很,看起来不正经,不过却很硬气。即便他命顾吃顾喝把他吊在房梁上,放言要将他拿去喂山里的猛兽,司马无易仍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反而吐唾沫吐得欢快。   “如此看来,十二皇叔不是不知道,就是那个秘密真的很重大,值得你用命来守护了。”顾乐飞拍了拍手上的馒头渣,命人将司马无易放下来,笑着朝他作了一揖:“还请皇叔恕罪,晚辈这也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着实无奈。妧妧正在办差,让她离开高延的视线特地跑来见你,实在不可能。可是皇叔又不愿意于我说,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要绑我去见阿甜,”司马无易接口,并不见愤怒,反而勾了勾唇,“好小子,昨日走前你问,得了消息该去何处寻我,其实便在计划着今日将我绑起来,好报昨日我羞辱你之仇?”   “皇叔误会了,晚辈没有那么小气,”顾乐飞淡淡道,“只是不愿再在此地徒耗时间而已,毕竟……她在那里等我回去。”   “哦?”司马无易又用那种审视牲口的眼光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你便打算如此绑着我回去见她,以为阿甜看见你这样对待她唯一的皇叔,会感到开心?”   “皇叔喜欢到处乱跑,此举是出于无奈。”   司马无易瞧了瞧顾乐飞平淡无波的表情,面上的笑容渐淡,他的目光冷下来的时候,那股仿佛天生的邪气里会透出一股逼人的气势,那是养尊处优居高位的皇族的气势:“你以为你真的能够绑住我?”   “那要看十二皇叔愿不愿意见妧妧了。”   顾乐飞扫了一圈空空荡荡的屋子,为了避免司马无易丢脸,他命顾吃顾喝还有四五个士兵在外头守着,屋中只有他们二人。   他扫完一圈后,慢悠悠开口:“皇叔若是指望你那些贴身侍卫来救你,那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他们虽然身手都很好,可是毕竟老了,漫山遍野跑上几圈,就算人没事,体力消耗是很大的。”   是的,昨夜他仔细观察过了,司马无易身边的士兵约莫二十人,和顾吃顾喝对打的只是其中一部分。这些人年纪最大的和他的年纪差不多,年纪最轻的估计也有三十五六岁,即便身手好,但是体力已经在不断走下坡路。   所以昨天晚上他悄悄给顾吃打了一个手势,让熟悉山路的顾吃退下之后立即下山去带符扬他们来。司马妧把最勇猛的卫兵给了他,他正好命这群人先做一出“打草惊蛇”,然后来一招“调虎离山”,把守在司马无易屋外的几个侍从都调开,方便他把司马无易绑起来。   虽然符扬等人照做的时候很不情愿,毕竟他们在山下的镇里百无聊赖枯等一个多月,然后半夜被人叫上山谋划这种费时费力的事,算计的还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叔叔,谁乐意干?   可是没有办法,殿下吩咐他们留下来一定要听顾乐飞的,不然就算违抗军令。   符扬等人真是捏着鼻子勉强答应下来的。   而当他们看见追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侍卫们都是一把年纪的大叔时,一边敬佩大叔们身手好,一边开始鄙视顾乐飞太不尊老爱幼。   顾乐飞其实是故意的。   他就想这样耗着司马无易的人,不动手,不伤人,只是干耗而已。   想来也是,司马无易作为一个守陵的王爷,不受重视,大概也没什么钱,养不起身手好又年轻的侍卫,留在身边的这些估计都是忠心耿耿不愿走的亲随。既然是亲随,那必定是跟了许多年,既然跟了许多年,那年纪还能不大?   顾乐飞想,昨日司马无易之所以选择夜间突袭的见面方式,估计不只是为了打他一个猝不及防,好以势压人,还是因为晚上光线暗,方便撑场面罢了。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年人啊。   明明,昭元帝薨了之后,这位十二王爷便守着某个秘密,活得小心,过得一点也不容易。   看这屋子,结实倒很结实,却几乎没有任何值钱摆设的,虽然是在山林之中不便装潢豪华,但是这屋子的寒酸程度实在与一个王爷的身份不配。   看穿了一切的驸马爷十分自然地向司马无易弯腰,恭敬行了一礼:“请十二皇叔跟晚辈走一趟吧。” ☆、第76章   顾乐飞的信比人先到。   彼时已是深夜,司马妧刚刚从外面回来,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换去一身棉麻质地的普通衣裳,衣服上还有斑斑点点的泥泞。   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她都力求做到最好,这些天以来救济粮食发放、以工代赈、组织迁徙难民、房屋重建、救治伤患、防治瘟疫等种种事情,高延主要是接替单云的工作负责指挥,而她则负责带兵监督,保证效率,尽力避免中饱私囊的情况。   此外,单奕清还和她商量在檀州决个口子分水势的事情,黄河只是暂时堵住,若不加大疏浚河道的力度,来年若又逢连绵不断的大雨,还会闹洪灾。   单奕清在他亲手绘制的河道图上画了许多个红圈圈,什么地方需要宽河缓流,什么地方需要遥堤约水,都一清二楚。   他的河道图比将作监提供的清晰细致许多。   只是这样一来,工程量又将加大,人手增加,费用也要增加,是很大一个工程,司马妧最近便是为单奕清的这个计划不停在高延和地方官府之间奔波游说。   其实她并不擅长处理这种十分具体细致的政务,不过此时无人可以代替她,便也只有努力学着做。   需要处理的事情多如牛毛,每天倒头回来就睡,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顾乐飞。   正因为如此,当赵岩在外头敲门,说顾乐飞有封信给她的时候,她足足愣了三秒钟,方才反应过来。   是小白啊。   好久没有想到他了。   意识到自己都快忘了她还有个驸马留在河东道的事实,大长公主殿下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丝丝愧疚,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从赵岩手中接过顾乐飞亲自写的信,然后屏退侍女,独自专心读信。   待她读完,又坐在那儿呆愣数秒,然后低头把信翻来覆去又读一遍,还以为自己搞错了。   呃。   小白……居然把十二皇叔绑起来?打算就这样把人送到河北道来?   他们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司马妧读完信件后,为自家最最可爱的小白竟有如此粗暴行径而感到深深震惊时,载着顾乐飞和司马无易的马车已经跨过了河东道的地界,继续往东行驶。   当然,信上所说的把司马无易一路绑过来只是夸张。不看僧面看佛门,即便顾乐飞对这位皇叔没有什么好感,也要看司马妧的面子,在上路两天之后,眼见离太原府远了,便松了绑,恭恭敬敬、好吃好喝对待这位大爷。   最重要的事实是,司马无易其实也很想见司马妧,只是觉得人家不请他,自己就巴巴跑去实在太掉价,顾乐飞把他绑起来正暗合心意,便半推半就地去了。   他们越往河北道走,路上所见的场景越发荒凉,房屋冲塌、农田被毁……因为黄河决堤导致的大面积涝灾给两道带来的损失惨重,不过好在并未见到大量无处可去的流民队伍,可见这几个月来的救灾卓有成效。   虽说司马无易是个没多少人认识的皇叔,可是为了以防万一,顾乐飞强行给他贴上厚重的络腮胡子,头上戴上布围的大帽子,保证连他的亲随见了他都认不出。毕竟他们此次前往河北道见司马妧,是绝对不能让高延知晓的。   司马无易对这个造型嫌恶不已,认为“土得掉渣”,还不如让他去扮女人。   对此,顾乐飞似笑非笑:“皇叔,您年纪一大把,扮成女人当心吓着人。”   司马无易回以微笑:“哦?那你岂不是只能扮猪?”   一路上对于顾乐飞“胖”的缺陷,司马无易毫不吝啬给予各种嘲笑,半点没有做长辈该有的威严庄肃。   而当他得知顾乐飞在减肉的时候,他的嘲笑方式就更加五花八门,恨得顾乐飞直咬牙,却没有办法反击。   因为他确实胖,也确实在艰辛地减肉。   桑心。   就这样,这支乔装打扮过后的队伍终于抵达河北道中南部的石门府,此地东与衡水接壤,南与邢台毗连,气候适宜,土壤条件好,向来是优质的小麦产区,为大靖的又一粮仓。   不过今年的情况却不容乐观。   顾乐飞等人于黄昏时分到达石门城外的驿亭,那里已经有人等候多时。顾乐飞给司马妧写信,不只是为了告知他即将带司马无易前来的消息,还为了让她想办法避开高延的耳目,最好避开所有不是自己人的人,秘密找一个地方与他汇合。   高延那老狐狸疑心重,他甚至不能让高延知道自己来了河北道,不然他一定会怀疑为何自己来之前没有透露半点风声,是否其中有阴谋。   既然如此,在驿亭等候之人,必定是司马妧十分信任之人。   “田大哥!”马车还未停下,顾乐飞便听见车外的符扬惊呼一声,然后策马快步迎上前去。   对面传来一个人的哈哈大笑,此人声如洪钟,只听声音也能想象必定块头不小。他啪啪地大力拍着符扬的肩膀:“哟呵,符扬,是你小子!”   “田老哥。”   “田大哥,好久不见。”   “田将军,是我啊。”   诸如此类的寒暄此起彼伏,跟着顾乐飞一道来的五十卫兵纷纷上前与故人叙旧,场面一时热闹非凡。   端坐于马车之内的司马无易挑了挑眉:“阿甜的旧部?”   想也知道,能让符扬等人如此热络的,便也只有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了。而让司马妧信任,又在河北道内,还姓“田”的旧部,想来也只可能是那个人。   顾乐飞颌首解释道:“从五品宁远将军,田大雷,昔日曾是妧妧在西北轻骑军中的先锋。”   确实是田大雷。   其实司马妧来河北道赈灾之后,为了避嫌,并未与田大雷有任何接触。故而前些日子她突然派人找到田大雷,向他发布了一项“接人”的秘密指令,不许旁人知道。这便说明要他接的人十分重要,以至于她连避嫌都顾不上。   田大雷并不知道马车之中还坐着一位十二王爷,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大长公主的驸马——顾乐飞在车上。   那个死胖子啊。   田大雷一边与袍泽们叙着旧话,一边拿余光偷偷瞧着马车,看见马车帘动了动,有人掀开帘子出来,他眼前一亮,立即迎了过去。   “想必这位便是殿下的驸马了?”田大雷笑眯眯行礼道,他看起来五大三粗,却心细如发,即便心里觉得这死胖子配不上大长公主,也绝不会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   “田将军,”顾乐飞拱手,和和气气道,“事情要紧,快些带我们去见她罢。”   唔……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胖嘛,说话也还成,人模人样的,不过要配殿下还是差了十万八千。田大雷一面打量着面前男子,一面在心底暗暗评价。   当他听见顾乐飞的催促时,敏感地抓住了“我们”这个词,这是否说明……马车里还有人?   田大雷不知道是何秘事,不过既然要避着高延那老匹夫,便说明是不太能见得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种参与密谋的兴奋感,还感受到即使离开殿下多时也依然拥有殿下信任的骄傲感。   于是他抱拳肃容道:“是,请跟我来。”   *   司马妧在城南的一处小酒馆等着。   她自己的院落和高延的相隔太近,目标大,而且又不愿连累田大雷,便只有寻一处和几人都无干系的僻静处。   此地乃是田大雷的一个旧友所开,此人十六七年前在楼定远麾下当过兵,也算是有过交情,比较可靠。   小酒馆早早挂上了打烊的牌子,点着一盏孤灯,备好菜,温上酒,没有伙计,连酒馆的主人都避嫌悄悄退出。   符扬等人数量太多,容易引起注意,故而只在城外等着,田大雷引着马车以及顾乐飞和司马无易的几个随从,入了酒馆偏门。   司马妧正在酒馆的后院露天地站着,此时已入夜,天上是繁星点点,听见偏门方向传来的动静,她便转身瞧去。   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顾乐飞。   她眨了眨眼,没有动作。   顾乐飞望着她,也眨了眨眼,然后心情荡漾地笑开来:“妧妧。”   “小白?”司马妧上前两步:“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很辛苦?”   卧槽。   紧随其后的司马无易在心底骂娘。   她、她居然说这死胖子瘦了很多?还一脸心疼的样子?你看你看,她抱了抱死胖子,还一边捏他的肉一边叹气!   这个女人是谁?   脑子一定有病!   当司马无易为眼前这一幕大跌眼镜感到不可思议的时候,顾乐飞正简单地和司马妧说了说情况,然后司马妧朝他的方向看来。   这下离得近了,司马无易看得很清楚,面前的年轻女子斜眉入鬓,鼻梁挺翘,英气十足而不失美感。她有双浅淡的琥珀色眼珠,眸光平静而澄澈。   真像啊……   撞进那双眸子里的时候,司马无易一阵熟悉的恍惚,仿佛又看到少年时那个在槐花树下对自己浅浅微笑的女子。   那一刻,他是真的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她是继皇后小楼氏的姐姐,大长公主司马妧的姨妈,前太子司马博的母亲,早死的昭元帝元后——大楼氏。   司马无易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对大楼氏有不可言说的情愫,但在她之后,他确实未曾遇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也因此一直独身至今。   而他对小楼氏的关照,对幼年的司马妧的宠爱,纯是因为爱屋及乌。因为是她的家人,所以他会努力照顾,直到他连自己也无力保护为止。   “十二皇叔。”   司马无易于恍惚中陷入回忆,随即被面前女子沙哑的嗓音拉回现实,她当着他的面,拂袍直直跪下,毫不犹豫叩下三个响头。   “阿甜无能,令十二皇叔受苦了。”   “阿甜?”司马无易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有些怔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小名,注视着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女子,慢慢将她如今的样貌和幼时的重叠起来。   在阿甜眼里,他一定是个很老的老头子了吧,和年轻的时候没法比。   毕竟时间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啊。   难怪她会觉得自己在外头受苦了,但是其实,除了手头拮据点,他自由自在,活得还不错。倒是她,在司马诚的眼皮子底下,肯定很不好过。当初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照顾她的妹妹和外甥女,却根本没有做到。   不是她无能,是他无能。   司马无易有许多话哽在喉咙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她便笔直地跪在那儿,目光坦荡,任他打量。   这便是收复嘉峪关、扫荡北狄、踏平西北的定国大长公主,大靖如今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司马妧?   好,这股气势,他喜欢。   司马无易伸出手心来,缓缓摩挲她的头顶,如同小时候揉弄她的发心一样,轻轻笑了起来:“是,你是阿甜。我们的阿甜长大了。” ☆、第77章   “十二皇叔,小白着急见我,所以手段粗暴了些,皇叔莫怪。”   看着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公主殿下一边孝顺地给自己夹菜,一边不忘为身边的死胖子说好话,司马无易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呢,还是该气愤呢?   “小白?呵,是挺白的,白白胖胖,”司马无易笑了笑,“阿甜啊,你很满意这个驸马?屏退众人,唯独留下他哦。”   是的,如今不大的酒馆堂中仅他们三人,不说田大雷,连顾吃顾喝还有司马无易的亲随都在外头候着。   司马无易本来只想和司马妧交谈,不过她却坚持留下了顾乐飞。   司马妧正色回答:“小白可信。”   随即她又给顾乐飞的碗里夹了几块红绕肉,望着他越来越明显的脖子线条,眉头忍不住皱起:“小白,要多吃点啊。”再这样瘦下去,他的身上都快没有肉了,好可怜……   小白在外头这两个多月都过的什么日子啊?司马妧充满愧疚之情。   顾乐飞的想法和她截然不同。   他的重点在于“妧妧亲自给我夹菜”。   于是他神情淡然地夹起司马妧给的肉,送入口中,然后目光淡淡地瞥一眼司马无易。   那挑衅的意味……别提多明显了。   司马无易这回还真是无话可说。   因为他看不懂啊看不懂,是不是这天下变化太快,如今男人以胖为美?   “阿甜啊,皇叔不会说话,心中有话便直说了,你莫怪皇叔多嘴,”司马无易放下筷子,一脸诚挚道,“这人嘛,没有一生下来就胖的,都是后天好吃懒做、不加节制才导致的过度肥胖。这种人啊,通常……”   他口里说自己不会讲话,说的却句句都是暗讽顾乐飞。   换了之前在路上,顾乐飞早不轻不重地将他的话顶回去了。可是这一回,他却一言不发,只老老实实闷头扒饭,乖巧无比的样子。   仿佛是司马无易咄咄逼人,他纯粹是可怜的受害者。   “皇叔,小白他很好。”司马妧自见面以来首次打断司马无易的话,她摇了摇头,侧目看了看身边的人,然后对司马无易认真道:“小白很可爱的。”   “咳咳咳……”埋头吃菜的顾乐飞突然被什么呛了一下,连连咳嗽,司马妧立即动作熟稔地伸手帮他拍背顺气。   司马无易望着这一幕,默然无语。   原来司马家最英明神武的女儿是个审美有问题的?   司马无易觉得胖子和阿甜的组合真是扎眼无比,怎么也想不通他最优秀的宝贝侄女儿怎么会喜欢这种货色?   “小白很可爱的。”   司马无易偶然瞥见正咳嗽的顾乐飞似乎刻意躲闪的目光,又想起司马妧说这句话时给他的怪异之感。   可爱?   司马无易咀嚼着这个形容词,眯了眯眼。   虽然他一辈子没娶老婆,但不是一辈子没玩过女人。   可爱啊。   有这样形容男人的吗?   经验丰富、身经百战的十二王爷默默注视着面前二人的互动,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豁然开朗,他想通了。   “是挺可爱的。”司马无易勾起唇角,那颗泪痣因笑容而变得越发妩媚,他笑容满面地屈尊给顾乐飞的碗中夹了一块肉,语调柔和:“确实要多吃点,把肉养回来,瘦了就不可爱的了。”   司马妧立即赞同地点头:“两个月前小白不是这样的!”   呵呵。   那不是更丑。   司马无易内心默默吐槽,表面倒是笑容和煦地连连点头,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正确。他甚至突然联想到小时候的司马妧很喜欢捏同龄小孩子的脸蛋一事。   四五岁的小孩子,那脸上……不都是肉么?   原来……如此啊。   看来,这个“驸马”,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公主驸马”呢。   英明睿智看穿一切的十二王爷光荣成为第一个发现事实真相的人。   他不怀好意地继续给顾乐飞夹菜,笑呵呵道:“多吃点,多吃点,养胖才可爱嘛。”他动作不停,直到顾乐飞的碗中堆成一座小菜山。   顾乐飞面无表情死死盯着他,真想拿碗里的菜糊对面这个老不修一脸。   不过话说回来,此类饭桌上的刀光剑影只是插曲而已。   酒过三巡,言归正传。   该说正事了。   司马无易并不是特地来和司马妧叙旧的,既然见到她本人,他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也到了应当吐露的时候。   “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有直接关系。”   说起正事的司马无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颗重磅炸弹。   “皇兄有所察觉,但是当时他身体欠佳,为免动摇大靖根基,他决意装傻。”   “你原本不是最佳人选。无奈情势变动太快,几经考虑,皇兄决意他的暗卫撤离镐京,如果有必要,活下来的,全部留给你。”   “当然,这个‘必要’,由我和梅江共同判断。”   “你知道这些暗卫的来由吗?”   “司马家一直对自己的出身讳莫如深,这乃是因为我们出身前朝夏氏家将,因为夏鼎丞的缘故,这一出身并不算十分光彩。这些家将为守护昭阳女皇和夏司监的陵墓而存在,任务结束后,这些家族后来有的搬迁、有的隐居、有的绝户、有的失去联系,也有的成为了新的统治者——这就是我们司马家。暗卫源起同为夏氏家将,他们因某事而与司马家缔结了约定,不过司马诚并未得到这股力量,因为暗卫的培养自我皇兄后已彻底断掉。”   “我的亲随便是皇兄的暗卫,而这个胖子的两个侍卫,看功夫路数,也同样出身夏氏家将,估摸是哪个流散衰落的姓氏吧,竟然任凭旁人改了他们的姓,听说……四个人合起来叫吃喝玩乐?呵呵。”   司马无易的话,信息量相当大。   完整梳理一次的话,事情的全貌大致是这样的——   就如同历朝历代皇帝手上都有窃听暗杀小外挂一样,司马家的太/祖也搞了一个,还是和他一起守过前朝皇陵的好兄弟,还把这个光荣传统一代代传了下来。   不过司马博比较倒霉,没等到拿到父皇的这支力量就莫名其妙横尸西北,老谋深算的昭元帝察觉到太子的死有问题。可是当时木已成舟,自己每天醉卧美人膝搞坏了身体,儿子死了正好继续享用美人,于是懒得查儿子的死,打算再另选新的继承人。   司马妧收复嘉峪关的战功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能不赏,但是为下一任皇帝考虑,他将司马妧的封地赐在太原。这样等战事结束,便可以名正言顺让她回封地享福,太原离西北边境和帝都均有很长一段距离,等于将司马妧迁出权力中心。   无奈新皇体会不到他的良苦用心,非要将司马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结果看出一系列事情来。   再后来,反应迟钝的昭元帝终于感觉到司马博的死和司马诚脱不了关系,而司马诚越发明显的得位之心也令他深感不安。   可是当时他已没有更好的太子人选,司马诚是看起来最可能成为明君的下一任。   不甘心的昭元帝便留了后手,一方面将暗卫慢慢移交给在外远游的十二弟,另一方面在河西走廊上给予司马妧最大的权力,让她的势力慢慢壮大。   这样一来,顾忌着西北这支骁勇的力量,不希望自己成为“清君侧”目标的司马诚,不至于蠢得谋害生父。   然后呢?   然后布置完这一切,又过了几年舒服日子的昭元帝顺顺利利缠绵病榻,然后终于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挂掉了。   只是他死得不是那么甘心,也不是那么安心。他担心自己选错了人,便对留在龙床前的梅常侍和暗卫头头嘱咐一番,道若是新君不贤,可投靠司马妧,且口述了这番交代让梅江记下来寄给司马无易。   那时候昭元帝的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他只觉得很久不见过的司马妧是个政治军事都很赞的人才,却将她的女儿身抛之脑后,满心以为新君不贤,让司马妧带兵推翻便是,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子孙当政,不吃亏。   可惜梅江等人并不知道他脑子不清楚,抱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认知,认为昭元帝在病榻前的这番嘱托是最最重要、必须要执行的。   在老常侍梅江心里,新君不贤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先皇刚死,司马诚竟然就敢将父皇的女人收归己有,还封为贵妃,目无纲常!   而在十二王爷司马无易心里,新君不贤的头一个理由,则是他联合北狄人害死司马博一事。   是的,这件秘事昭元帝没有去查,但是手上握有昭元帝交付力量的司马无易却命暗卫去查了,即便那件事做得很干净,但是十年的时间,足够他查出许多蛛丝马迹。   他并不怎么喜欢司马博,但是因为他是大楼氏唯一的儿子,他怎么也要对她有个交代,不然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见她。   故而因为这种种理由,梅江和司马无易不谋而合,两人均决定要向司马妧告知这个秘密。   然后便有了接下来的这些事情。   非要司马妧去自己找,也是不得已,毕竟司马无易进不得皇城,也觉得镐京没有外地来得安全。   至于发现顾吃顾喝可能同样出身夏氏家将,则纯是偶然。前朝那位大太监为帮昭阳夺得皇位,手底下养着一大帮奇人异士,做的事情也见不得光。他命这些人互通有无,互相学习秘技,后来那些家将们习得的各种功夫或是秘术,便全部来自夏鼎丞的这些门客,算是承袭一派。   故而司马无易才能看出来顾吃顾喝的身世。   这一串事情梳理下来,把司马妧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个秘密……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传奇或是重大,反而……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皇位,不是杀了一个人就能拿到,必须要天下承认。   她父皇老糊涂了,以为凭着几十号武功高手便能夺得天下,难道十二皇叔也老糊涂了?   相比之下,顾乐飞的反应镇定得多。   什么叫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眼下便是。   他对陪了昭元帝好多年的老暗卫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司马无易所掌握的证据——关于司马诚通敌害死太子的证据。   有了这东西,他就有本事顺顺利利把司马诚从皇帝宝座上拉下来。   那本来就不是他该坐的位置。   思及此,顾乐飞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司马无易并未察觉对面那个胖子的神情变化,因为他一直将关注的目光放在司马妧身上,见她表情呆愣,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只有叹了口气,起身道:“阿甜我要说的话便是这些了。”   “他们都在外头候着,加上我明面上带着的,一共三十七人。阿甜,我让你都见见。”   司马无易说着,便推开酒馆的后门,对着寂静的夜空清脆地击了三下掌。 ☆、第78章   接下来的场面有点像武侠小说。   一溜的中年大汉,属于司马妧父皇的超·熟·男暗卫团从天而降,齐齐跪拜在司马妧面前,口称“殿下千岁”,年纪虽大,不过气势如虹。   仿佛只要司马妧现在下一道命令,他们就能立即杀到镐京,砍掉司马诚的头,让她登基体会一把当女皇的爽感。   “如何?”司马无易勾唇对她侧头一笑,看起来十分骄傲。   司马妧被他笑得头疼。   “你们先下去吧。”她几乎是叹息着说出这句话,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拿这群人怎么办。   记着明天一早司马无易就得离开的事情,司马妧斟酌着和商量:“这些人,皇叔先挑一部分得用的留下,剩下的若想离开的自便,不愿离开的可以做我的侍卫。”   如此安排,十分周到。   可是……   司马无易挑了挑眉:“阿甜,你不想为你兄长报仇?他可是直接导致司马博死亡的真凶。”   “是么?”司马妧望进他的眼睛,澄澈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锐利:“皇叔话中深意,可是在……教唆我谋逆?”   说了,她终于说出了那个词。   顾乐飞的心猛地一跳。   虽然他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但已察觉到话题的方向变得越来越敏感,事实上暗卫本身并不代表谋逆,真正敏感的是前太子的死。   司马妧当然清楚,也毫不犹豫地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当她终于说出那个禁忌的字眼时,顾乐飞有些紧张,又很是兴奋。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是如此期待有人说出这两个字,尤其是她。   毕竟这个念头,他并不是和陈庭谈过之后才有的。   大逆不道的种子一直埋在心底,只等合适的条件生根发芽。   司马妧就是那个合适的条件、完美的契机。   所以,顾乐飞虽然从来不敢问,却其实很想知道司马妧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毕竟他和陈庭已经先斩后奏,开始为她谋划。   谋逆?   他的这个侄女,说话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直呢。   “如果你想,也未尝不可。”司马无易唇角微勾,眼角笑起浅浅的鱼尾纹,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仿佛谋逆真的像话本里写的那么简单,带几个暗卫刺杀掉皇帝就能登基。   本来嘛,谁做皇帝他都无所谓,横竖都是司马家的孩子,若是司马妧,他看得还顺眼些,有何不可?   他的心理负担比顾乐飞的还要小。   可是司马妧本人却不这么想。   她摇了摇头:“我如果想,早在他卸我兵权的时候便该起事。”   “不,情况不同,”司马无易纠正她,“那时候你没有理由。”   现在却有了。   司马博就是最好的由头,通敌北狄就是最大的罪过。   司马妧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司马无易是在试探自己,还是真的这么想。   可是她的想法却没有那么复杂。   “我与兄长的关系并不亲密,说我冷血也罢,我的确没有什么报仇的欲/望。换掉一个皇帝的代价会是无数人的白骨,而且它是个坏榜样,将来总会有人如法炮制,更何况,我也未必会比当今圣上更加合适,”司马妧神色淡淡,“非要我说,我还能举出很多拒绝的理由,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我不愿,也毫无兴趣。”   司马诚到现在为止,虽然有些决策错误,人也小心眼了点。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并不算一个十足的昏君,相反还很有野心励精图治。   从司马妧的角度看,既然目前还算太平盛世,她何必自己谋逆来制造出一个乱世?想要兴兵造反,她早就做了,可是那根本就和她的初衷相违背。   就目前还算平静的局势来看,她是不会同意的。   可是将来呢?顾乐飞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依然什么也没有说。   他知道,妧妧的性子其实十分固执,她若毫无兴趣的事情,任谁逼着也不会做。   不等到千钧一发的时刻,她便不会下定决心吗?   顾乐飞转头去看她的侧脸,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司马无易收在眼中,这位十二王爷的面上迅速划过一抹探究的神色。   “我并非逼迫你,只是希望这股力量到了你手里之后,你能善加利用,”司马无易语调和神情皆变得十分柔和,“至于用他们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   “多谢皇叔。”听到这句话,司马妧轻轻舒了口气,如释重负。   “妧妧……”顾乐飞凝视着她的侧脸,忽而缓缓开口:“可是他在欺负你,仗着皇帝的权力欺负你。即便如此,你也要忍?”   “小白,事情哪有那么糟。”事实上她觉得这辈子自己过得已经足够顺风顺水,想做的事情都做到了,顾乐飞口中所谓的“欺负”,真的不叫什么事儿,顶多不过冷落罢了。   顾乐飞迅速看了一眼司马无易,然后回头道:“他让你在大冬天跪了三天三夜,导致旧疾复发。这也不叫欺负?”   司马无易听得一惊,失声道:“什么?那小子干过这种混事?”   此人确实不知情?这么多年,他就真的在外头浪荡不羁?没有借机发展势力?顾乐飞敛了敛眉,对于这个才冒出来不久的十二王爷的可靠程度,他心中一直存疑。   “皇叔勿担忧,我早已好了。”   顾乐飞冷哼一声:“难免日后再次复发。”   “小白,你真是……想太多了,”司马妧伸手抱住他揉了揉,“就那一次,之后不是相安无事?”   “情况远远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为何不能忍一忍?”   天啊。   在关于政治的事情上,我们的大长公主殿下居然是个十足的乐观派。   顾乐飞在心底长叹一声,深感无奈。   她果然不懂政治。   你能忍,我却不能忍。   等到他对你起杀心的那一刻,一切就晚了。政治这种东西,一向应该未雨绸缪。   整个过程不会她想象的那般腥风血雨,只要手段巧妙一点、无耻一点,未必不能轻松达成目的。而如今的关键要拿到的,是司马无易手中握有的那些证据。   抱歉,妧妧。   我要做的事情,你一定不想我去做。   不过你根本不必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长长的眼睫毛垂下,如浓密小刷子一样盖住顾乐飞眼底散不去的阴沉。   顾乐飞脸上异常平静的神情令司马无易觉得怪异,仿佛本不应该是如此。   刚刚那句关于阿甜被罚下跪三天的话,死胖子应该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他在试探自己?   他想试探些什么?   司马无易眯了眯眼。   看来明日启程回太原的路上,他和这个死胖子还有话要说。   真是不开心。   这个晚上的石门城,石门城中的这个小酒馆,三个如此特殊的人在共享秘密之后,怀着三种不同的心思和目的入眠,然后等着将迎来平静的、新的一天。   他们并不知道,而就在这个夜晚,千里之外的云南边陲,正在上演一场血腥激烈的突围战。   围攻者,乃南诏国一方。突围者,乃韦恺麾下左前锋,齐熠。   韦恺率十万大军与南诏开战不久后,仗着兵多器利,便收复了数个羁縻府州,一时南诏节节败退,大靖的士气大涨。   但是随之而来的不是节节胜利,而是战事陷入僵局。   南诏王罗逻阁不理会韦恺的主动挑衅,龟缩城中,且利用云南复杂的山势地形与大靖军队绕圈子、搞突袭,偏偏韦恺最擅长的骑兵在这多山的云贵高原没有用武之地,一时间大军竟停在原地,没有办法前进一步。   就当时的局势来看,大靖还占着上风,收复了一半的地盘,可是韦恺想要的是势如破竹的胜利,不是目前这种不温不火的死水状态。   而这恰恰是罗逻阁想要的。   秋日的云南烈日高悬,虽然不热,阳光却异常晃眼,而且外地人很容易觉得口干舌燥,极度想要喝水。   偏偏云南大旱,没水没粮。   韦恺的十万大军每日需要多少补给?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韦恺收复的那些府州的粮食早就被他抢光囤积起来,他根本得不到补给。   于是,在韦恺越发深入这片地区的时候,他的大军补给线也随之拉长,罗逻阁完全可以派小队趁机骚扰、抢劫粮草。等韦恺发怒攻打自己,他便可以引着大靖军队继续深入。   就这样耗着,他占尽地利,耗也能耗死他。   罗逻阁要将这个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将军拖死在这片土地上。   韦恺不傻,他看出了罗逻阁的计谋,故而才选择派精锐部队夜间突袭,力求以此法击溃南诏,最好生擒南诏王,再不济也要振一振大靖军威。   堂堂天朝,被一个西南小国打得昏头转向,成何体统?   而齐熠,便是韦恺派出的两支精锐突袭中的其中一支的领兵将领。   很不幸的,南诏王提前得到当地族人的消息通报,猜到他们的意图。不仅有了防备,还将计就计,打算瓮中捉鳖,借助地形之利,设置陷阱,将齐熠率领的这支精锐一网打尽。   这是齐熠打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他跨坐在马上,不停地挥舞着长刀。眼睛已经被血模糊了视线,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还是敌人的,身边的亲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很多平日和他聊荤段子的老兵在嘶吼:“齐将军,快突围出去报告啊!”   莫让另一支精锐也被南诏包了饺子!   这些人的嘶吼仿佛在他的耳边如雷声一般炸裂,然后迅速被一声又一声的惨叫所掩盖。   战场原来是这样残酷的一件事情。   齐熠感觉到身下的马在不停颠簸,他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成功突围,不过他信任这匹马,因为它是定国大长公主的战马。   司马妧在启程去河北道之前,将这匹名叫“无痕”的大宛宝马亲自交到他的手中。   “好好照顾无痕,关键时刻,它会帮助你。你要回来娶晚词的,千万别死了啊。”大长公主说这句话时脸上浅浅的笑容仿佛就在眼前,齐熠那时候看不懂她的笑容,可是现在却忽然懂了,因为他的很多个同袍在临死前,脸上都曾浮现出那样的笑。   释然,苍凉,看透生死。   她一定看过无数个人在她眼前这样笑过吧?   齐熠轻轻呼了口气,全身瘫软无力地伏在无痕身上,将头埋入它的马鬃之中。   顾晚词?   早知道就不放大话了。   如果等不到他回去,千万记得要找个好男人嫁掉啊。   喊杀声不知何时渐渐远去,面前出现一条郁郁葱葱的道路,风吹开齐熠散乱的发丝,吹干他脸上的血迹。无痕载着他,迎着黎明天空上那颗闪闪发亮的太白星,一路向东,风驰电掣。 ☆、第79章   金秋十月,本是丹桂飘香,瓜果丰收的季节。   然而十月初七,一场突袭不成反被围剿的失败之战,令韦恺麾下精锐损失惨重。罗逻阁亲自领兵围攻的大靖左翼精锐几乎被打残,幸亏逃出来的齐熠奔回大营报告,让韦恺能及时增兵救援右翼,这才保住右翼大半兵力。   但是这场失败的突袭还是令大靖军队元气大伤,不得不由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御。   而南诏国则开始不间断进行主动袭扰和小范围攻击,让大靖本就被打击了的士气越发低落。   战报从云南传到镐京,已是十一月份的事。   那时候司马诚正在品尝罗眉做的南诏特色。   是的,自前段时间从云南传来韦恺军接连大捷的消息,他便自信满满地认为不出数月,韦恺将为自己拿下南诏王的首级,成功将南诏纳入大靖版图。   怀着美好的憧憬,心情很好的司马诚命人将罗眉从冷宫放了出来,没有恢复她丽妃的身份,让她在自己身边做呼来喝去的宫女,既是羞辱,也是因为他喜欢她做的食物。   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日不吃罗眉的手艺便心里发慌、焦躁不已,他一度怀疑罗眉在菜肴里加了什么东西。   可是让太医过来查验,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只说无毒。   南诏大捷,河北河南两道的赈灾工作有条不紊,灾民的安置十分妥善,没有出现大型的瘟疫和流民作乱。   此外,高娴君怀孕了。   三件事,对司马诚来说都是喜事,尤其是高娴君有孕一事,昨日刚刚检出,令司马诚兴奋异常,一夜都没有睡好。   谁知道今天,大靖惨败的战报就放到了他的案桌上。   接下来就是天子震怒,满朝文武百官人仰马翻,惊慌失措。   这一天的天气很好,蓝天白云,轻风阵阵,当全帝都的上层都忙成一锅粥的时候,定国大长公主府内一片平静。   这座公主府的男女主人已经外出近三月,如今只有顾家大小姐偶尔会过来打理一下,根据时节换下庭中花草,让仆人不至于因为主人不在就偷懒。   当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有时会来,比如今日,他和驸马爷身边最得用的侍从之二顾玩顾乐说了一些什么之后,将消息绑在灰鸽腿上,任它飞了出去。   陈先生的存在,是公主府里的仆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他们不知道陈庭每次来都做什么,但是知道这位先生不好惹。   因为有一次一个好奇偷听的男仆被抓住后,第二天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今日,陈庭听完顾玩和顾乐的报告之后,向河东的顾乐飞传完消息,然后简单吩咐两句,便命两人散了去忙,自己则沿着回廊往府后门走去。   他今天走路的时候连唇角都微微勾着,心情十分之好。   陈庭心情好的原因有三。   首先是宫中的端贵妃有孕,这一方面意味着司马诚有了继承人,另一方面却也意味着高家和司马诚之间的关系不再是死板一块,毕竟一个年幼的亲生皇子控制起来容易得多;   第二则是罗眉的手艺之秘,自许老头上次告诉顾乐飞那个奇怪的事情之后,顾乐飞便让他继续留心,宫中的事情不好打探消息,唯有让许老头每隔十日进宫看诊的时候留意蛛丝马迹。   通过连续几月的观察,虽然只接触过罗眉做的食物,并未见到她使用药物,但是司马诚表现出来的一系列明显症状,在许老头的认知范围内,他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一种东西能够达到这种诡异的效果。   芙蓉膏。   这是一种在西南边陲以及骠国等地种植的植物果实,它的汁液提炼出来成黑色膏状,大量食用致人死地,小剂量服用能消肿止痛、让人心情愉悦,却容易上瘾。   被当地人称为芙蓉膏,不过再许老头看来,分明就是夺命膏。产这东西的植物很邪门,她生长过的地方很难再种植其他农作物,种什么死什么。   因为这种东西很难提炼,而且效果害人,所以很多土王都禁止大量种植,只在小幅度范围流传,巫医治病时用得最多。   罗眉给司马诚用芙蓉膏,当然是不安好心,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陈庭对此乐见其成。   至于第三件事,则是韦恺大败的消息了。   可能是因为早年身体缺陷所受到的种种嘲笑和冷遇,陈庭对于这个王朝没有什么忠诚度可言,听见韦恺的精锐损失惨重的消息,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韦恺不得用,司马诚还能用谁?   如今东边水灾之后的境遇刚好一点,西南军队却逢大败,整个国家都在不停地烧钱烧粮,若再换一个不得用的将领,又来一次失败,司马诚就该担心徭役过重导致民变了。   这种时候,还有谁比大长公主更适合力挽狂澜。   好消息,今天全是好消息。   无怪乎陈庭今日面上的笑容真心了许多。   若他知道顾乐飞那边和司马无易谈成了一件事情,估计他都能笑出声来。   带着无比愉悦的心情拐过回廊一角,便见对面迎面走来一队人,均是女子,为首的明眸皓齿,正是顾家小姐。   “陈先生?”看见陈庭,顾晚词微微有些讶异,她知道陈庭偶尔会来公主府帮助处理某些事务,却极少碰见他。   而且今日看来,他的心情还很不错。   顾晚词的心微微一动。   她主动迎上去道:“快到日中了,陈先生不妨留下来一道用膳,公主府的厨子比饕餮阁的还好呢。”   “不必劳烦顾小姐,”陈庭笑着摆手拒绝,“陈某还有事在身,要先行告辞。”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是分明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感。   顾晚词的心下不由得浮出淡淡的失落。   眼看他抬脚要走,顾晚词极想挽留住他,又苦于找不到理由,便胡乱抓了一个由头道:“陈先生留步!不知我哥哥嫂嫂可有给你来信,他们还好么?还有我父亲……”   “都很好,令尊身体康健,如今正在河南道,和休养中的英国公在一起,”陈庭颌首微笑,停下步来,难得耐心问了一句,“顾小姐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在顾晚词听来,他的言下之意是想问的话尽管问,他知无不言。   其实陈庭的意思是,有话快说,没事他该走了,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在陈庭微笑如水的目光下,顾晚词微微热了脸,禁不住低下头来,一向口齿伶俐的她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小姐若没有话要问了,陈某倒想起一件事情来,或许该告知一下小姐。”   出乎她的意料,陈庭居然主动要和她说话,她不由好奇地问:“是何事?”   “韦恺的西南军大败,左翼精锐损失惨重。陈某记得……齐三公子似乎在左路军任先锋校尉。”   顾晚词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齐熠,她已很久没有想起那个人,最后一次见他,是那日在公主府泼他一身热茶,然后被他追上去急急解释的那一次。   他和她一贯喜欢的男子类型很不同,既不温文尔雅,又不才高八斗,他爱打架,咋咋呼呼,还有点傻头傻脑。   顾晚词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所以在他对哥哥说出那番并不中听的求娶之词时,她满脑子都是“这个男人竟然嫌弃我年纪大”,然后脑门一热泼他一脸。   即便她做得那样过分,他也没有生气,赔着笑脸、有些傻乎乎地和她解释,说着姑娘并不爱听的实话。   顾晚词真的没有想过他会在战场上出事。   因为在她看来,这个人虽然胸无点墨,可是武功还是很好的,怎么可能战死沙场呢?   或许是因为自家有一个大靖顶顶厉害的将军嫂嫂,顾晚词从没想过战场是绞肉机一般的残酷存在,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齐熠会获得军功荣归帝都,到时候她一定不会松口嫁给他,让他想都别想。   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死呢?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先生知道他的情况?”顾晚词冲口问道,这时候才发现她面前并没有人。   她的侍女绿柳在身后轻轻提醒:“小姐,陈先生已经走很久了。”   这也就是说,她站在这里发了很久的呆吗?   “绿柳,”顾晚词忍不住将双手放在胸前,紧紧揪住衣襟,唤着身边侍女的名字,“你说……那个齐三应该不会有事吧?”   “齐三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侍女低眉顺眼说着安慰她的话。   但是顾晚词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下午随我去一趟佛光寺吧,”顾晚词喃喃道,“我想求一个平安符。” ☆、第80章   陈庭从公主府出来后,乘坐的是一辆普通的青篷牛车,这年头的马匹还是比较贵的,寻常人家多数还是使用的牛车。   司马妧对手下人一向很大方,陈庭不是没钱买不起,他只是懂得什么时候应该低调。   在主人不在府中的时候出入其宅邸,自然是很该低调的事。   结果他的车还未出平阳巷口,便和迎面而来的另一辆牛车撞了道。   两车的主人均掀了帘子,一看对方,不由彼此会心一笑。   “赵大夫,许久不见。”陈庭拱手笑道,来人正是常和单云一起呛皇帝的御史大夫赵源。赵家三朝纯臣,家风清廉,虽然因为历代皇帝赏赐得多,家底厚实,不过赵源还是习惯使用朴素的牛车出行。   虽然赵源和单云常常协同作战,不过他本人比英国公年轻二十来岁,也很爱干净,一向打理得很有精神,一看就特别能吵架。   不过今天他有点奇怪,一直拿帕子捂着额头,笑容也有些勉强:“稚一这是要往何处去?”   赵源喜爱品茗,陈庭因着周奇给的那点蒙顶茶喝他攀了交情,故而赵源一见面便亲切地唤他的字。   “回司天台,明日该我当值,得先去瞧瞧,”陈庭将目光移到赵源的额头上,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赵大夫,您这是……”   “陛下砸的,”赵源苦笑一声,“你自得清闲,我们可是要愁死了哦!”   “我一个小小的灵台郎,不清闲还能如何?赵大夫这伤……不碍事吧?”   “太医看过了,不碍事,唉……”赵源叹了口气,“谏臣不好当啊。”   陈庭笑道:“谏臣不易做,却是国之重器,若无谏臣,天子便相当于没了眼睛耳朵,这不是您一直以来的信念?如今出了何事,竟能让赵大夫灰心丧气?”   他言语温和,奉承得不明显,听起来很舒服悦耳,并且装傻充愣当做完全不知道韦恺兵败一事。   赵源不疑有他。虽然大家都知道陈庭是大长公主的人,却都晓得他的耳朵那么长,清晨来的军报,刚刚散了朝会,陈庭竟然就知晓了。   故而他老实相告道:“还不是增兵南诏的事情,唉……”   陈庭面上浮现出讶然之色,看起来真实不作伪:“增兵不是好事么?南诏那边速战速决,皆大欢喜啊。”   “速战速决?开什么玩笑,”赵源摇头叹气:“韦将军刚刚才……”猛地记起这事尚是机密,他顿住不说,只对陈庭摆了摆手:“但愿增兵有效吧。”   “赵大夫莫不是因为反对增兵而被陛下砸了额头?”陈庭继续一脸讶异:“陛下要增兵,自然有他的道理,您何必反驳?不增兵,难道还换帅?临阵换帅,乃是大忌啊。”   不增兵,难道换帅?   是啊,陈庭说得有道理,难道这节骨眼上,还要求皇帝换个征南大将军么?那不是和韦家过不去?   可是韦恺初出茅庐,一仗未经就担此重任,本就不合适。明明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为何不能换帅?   “临阵换帅,乃是大忌?”赵源捂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额头,喃喃道:“可是……若是……未必……”   这本该是三句话,但他每句话都只说了一个开头,然后便消了音。   陈庭也不问,只笑眯眯看着他。他最想说的话已经说给了赵源听,时候不早,他还有事,继续堵在平阳巷口便不好了,于是温和劝道::“赵大人还伤着,快快早些回去歇息。陛下说增兵便增兵,您莫再想什么换帅的事情,哪有比韦恺还合适的人呢?”说着他便吩咐车夫给赵源让了道。   或许是他今日太志得意满了些,最后一句显得有些画蛇添足,露了破绽。   赵源混到现在也不是一根筋的主儿,陈庭多此一举的最后一句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陈庭:“稚一,这……莫非是大长公主的意思?”   “大长公主的意思?”陈庭心中一跳,知道自己刚刚说得太多,面前不显,反而适时地茫茫然了一下,然后表现出刚刚反应过来的神情,摇头苦笑道:“殿下远在千里之外,哪会给我什么指示?不过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不说了,不说了。是稚一多事,赵大夫莫怪。”   他的笑容晦涩,显得颇为失落,赵源不由得起了惜才之心。   他是知道面前这个人的才华的,也知道他曾是司马妧的军师,十年前收复嘉峪关、荡平北狄之战的背后,都有他出谋划策的功劳。   这样一个人物,早年因为左手的先天肌肉萎缩而堵住仕途,现在又因为是大长公主的人得不到重用,何其可惜?   赵源和司马妧并没有多少交集,可是陈庭对司马妧的忠心他看在眼里,倒也觉得能令这种人才如此忠诚的公主,人品定是不差的。   换帅吗?   若是这回增兵还不成功,恐怕他拼着老命也要让司马诚同意换帅,不然国库这边迟早会被水灾和兵事这两条线给耗空的。   唉,今年的这个年,恐怕不好过啊。   赵源抬头,看见平阳巷中从墙上伸出来的银杏树正簌簌掉落金黄落叶,内心顿时有了几分悲秋之感。   彼时,司马妧正在石门城的老百姓的围堵下回不了家。   她知道自己的气质不是平易近人的那种,为了避免百姓害怕,她平日出门时都尽量少带侍卫,而且外出巡视时穿粗布麻衫,以便及时了解赈灾情况。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起先还很怕她的老百姓越来越不把她当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本来她的经历就很传奇,在大靖各地都有她的故事传闻,是除了皇帝之外最出名的皇室中人。如今见了真人,虽然看起来凶,其实很好相处,于是老百姓就跟见了偶像似的,个个热情不已,眼看这涝灾快要熬过去,老百姓们心里高兴,就拉着她不让走,结果人群越聚越多,把本就不宽的道路堵住了。   司马妧看见这些人高兴,她也高兴,此时她还根本不知道云南那边吃了败仗。而我们的皇帝陛下一咬牙,不换帅,大手一挥,接着往云南增兵,又是十万。   由于消息的延迟,顾乐飞那头也还没有接到陈庭的信鸽,目前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和司马无易死磨,隔三差五能磨出一点关于司马博死亡的信息。   司马无易不是不想给他,就是看他不顺眼,喜欢每天逗他玩儿。   可是他不想在这里面对死老头消磨时间啊!   他好想妧妧!   顾乐飞心里每天都要把十二王爷骂上一千遍。   驸马爷每天都为如何能从司马无易手里套得更多的证据发愁,根本不知道司马诚又增兵十万的结果是,韦恺硬着头皮也必须出击。   而没有战略、强行出击的结果就是,韦恺又败了。   由于府兵直接由临近的江南道和剑南道调过去,故而皇令下达之后,增兵的速度还算比较快,府兵都是自带几日干粮和兵器的,后续的粮草供应则要慢些。   府兵“平时种田,战时作战”,一般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百姓,守土比攻城厉害。而到了人生地不熟的云南,气候条件还不太适应,个别还有水土不服的。   而匆匆赶到的第二天,这些兵士就接到了要马上开战的军令。   韦恺被罗逻阁在这片地方压制了一个多月才等到增兵,粮草供应不上,伤兵营里哀嚎遍野,每天都有死人被抬出去就地埋掉,缺水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韦恺足足七日未合眼,双眼都急红了,急于依靠一场胜利来洗刷先前突袭失败的耻辱。   他认为,司马诚增兵十万是对他的信任,若他再不拿出一场强有力的捷报来回报这种信任,他根本没脸再当这个征南大将军。   不等了!   必须主动出击!   韦恺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却没料到面对他的主动挑衅,罗逻阁根本不鸟他。继续和他玩“你追我藏”的那套,好以整暇地等待下一个攻击的有利时机。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候,在祁连山西南一带活动的雅隆部人也出动了。   他们看准的是金秋丰收之际大靖的富庶,比起南诏王,他们狩猎的范围更广。从川西到河西走廊,四处出动,看准增兵后的剑南道兵力空虚这一时机,甚至从小幅度侵扰变成大面积占领,一边觊觎川西门户,一边想法设法从祁连山的那条古道偷袭张掖。   祸不单行,说的便是如今的大靖。   当剑南节度使的战报和西北大将哥舒那其的战报同时呈送到司马诚的案桌上时,他正在高娴君的宫中抚摸她还不明显的小腹,承诺等她的孩子出生,无论男女,都必定封她为后。   结果两人的甜蜜时光还没享受够,八百里加急便来了。   从高娴君的角度看不到战报的内容,只见司马诚的手上青筋暴起,双眼圆睁,脸青了又白,好像恨不得把那份战报揉碎。   她不由得谨慎地后退两步,下意识护住小腹,思虑片刻才犹豫着开口:“陛下,若有事便去忙吧,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最近司马诚的情绪不是很稳定,一会大喜一会大悲,万一他发起怒来,像对待罗眉那样对待自己,她可吃不消。   他要发泄,去找那个南诏王女便是,她不在乎,现在谁都比不上她肚子里的宝贝儿子重要。   高娴君坚信自己一定能生个男孩。   司马诚阴沉着脸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出了殿门。   韦恺的败绩没有让他慌张,毕竟云南天高皇帝远,威胁不到镐京。他的心是在接到哥舒那其的战报的那一刻,才真正心里慌了。   虽然目前哥舒那其率军抵御住了雅隆部人,可是万一、万一哪天他也像韦恺那样败了呢?那可是河西走廊啊,还有川西,川西门户一开,雅隆部人能从剑南直接威胁镐京。   司马诚这次真的急了。   一月之前,他还因为赵源说要换帅的事情,气得拿砚台砸了赵源的脑袋。而增兵之后,朝中的不平之音和换帅的呼吁,也被他一一无事,全部强势压了下来。   可是现在……   还能有什么办法?坐以待毙么?   “来人,传旨。”   司马诚还没有走到御书房,便咬着牙说出了这四个字。   恰好今天负责拟旨的是梅江,这位老常侍见惯大场面,并不惧怕司马诚此时杀人般的目光,弯着腰恭恭敬敬道:“老奴在。”   “宣……”司马诚说出这一个字后,犹豫了很久很久,他的下颌肌肉绷紧,根本就是极不请愿地说出下面的旨意来:   “宣司马妧回京。”   顿了顿,他又恶狠狠地补充两个字:   “立、刻!” ☆、第81章   立冬之后的太阳暖融融,晒得人整个都暖洋洋的。   顾乐飞正在指挥手下们把行李装上车,以前穿着他身上正合适的衣服变得宽宽大大,像睡袍一般,滑稽地努力用腰带系住。奈何连腰带都大了,松垮垮掉在腹部,显得十分可笑。   纵使如此也没能影响顾乐飞的好心情,因为他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简直是迫不及待!   陈庭送来的那只信鸽后,他慷慨大方地和司马无易分享了来自镐京的最新消息,司马无易对于高娴君怀孕的事情没啥兴趣,只对后两条咂舌不已。   “芙蓉膏……这玩意能戒掉吗?”司马无易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让人上瘾的□□。   顾乐飞懒得理他,司马诚戒不戒得掉,关他屁事。   最近住在山中,食材和厨子都不咋地,导致肉蛋等高能量食物摄入严重不足。而且顾乐飞还要翻山越岭每日坚持晨练,减肉的效果倒是比在镐京中更为显著,可是也造成了副作用。除非必要——比如和司马无易磨话,其他时间,他根本不想讲话。   司马无易倒也不生气,接着又问:“那个叫韦恺的如果再败,小五的皇位该坐不安稳了吧?那我们阿甜……”   这才是重点。   顾乐飞一改平时对他笑眯眯的模样,面无表情道:“你明白就好。我没功夫和你继续耗,妧妧心思直,我必须在她身边陪着。”   这回,司马无易难得没有和他呛声。   大是大非面前他的脑子很清楚,他之所以迟迟不告诉顾乐飞事情真相,便是因为想要好好考察一番他的为人。   他担心顾乐飞是想要借助司马妧的力量颠覆皇室,然后自己做皇帝。   不过就如今看来,这小子虽然心思深,不过名声不好,也没啥势力,肯定干不过阿甜,他可以放心。   嗯,还有一条重点是他没原来那么胖了,勉强看得过眼。   让胖子在山中吃吃苦还是很有必要的,司马无易大大方方地将功劳全都归在自己头上。   “告诉你的话,倒也没有什么。”司马无易如此说道。   他终于松了口,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司马博死亡的秘密如数相告。当年的事情做得十分隐秘,又过去了很久,北狄也已灭亡,他费尽心力才打听到当年可能的参与者名字,其中就包括高延和郑青阳,还有两件迁移到关内的北狄后裔手中的大靖皇室之物。   证据不多,可是要泼司马诚的脏水,再来一个人证,这些足矣。   司马无易一松口,顾乐飞几乎是立即吩咐收拾行囊,连跑去昭阳女皇陵墓那座山上企图认祖归宗的顾吃顾喝,也被他强行叫了回来。   妧妧!   去见妧妧!   快去见妧妧!   顾乐飞满脑子全是这个念头。   给她瞧瞧自己这两个月的减肉成果,她一定很吃惊,会不会认不出自己呢?   到时候就和她装可怜,说是司马无易折磨的他,她一定不忍心责怪他身上没肉,还会觉得内疚,反过来安慰他。   没错就是这样。   顾乐飞眯着眼睛笑,露出两个因为肉少而变得很浅很浅的酒窝。   虽然脸上的肥肉几乎消失殆尽,可是很胖的时候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他很喜欢这样笑,尤其是心情特别好的时候。   而就在这时,从西边的天空飞来两只鸽子,一黑一白,两只鸽子一前一后停在了马车的车辕上。通常两只鸽子同时来,证明消息十分重要,于是为了保险才会传两份一样的。   看见竟然一次来了两只,顾乐飞的心咯噔一跳。   “顾吃。”他叫一声,顾吃立即应了,前去抓住鸽子拆信。   只是顾吃答应的声音有点没精打采,他和顾喝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便一直努力在昭阳皇陵附近的山上寻找还住着的人家,倒是看到过一些居住的痕迹,可是都很久没有人了。   皇陵具体在哪座山,他们也不知道,只能大海捞针地努力搜索,可是这么久过去也毫无成果,看来他们四人或许真是家族的最后一脉。   顾吃心情低落地拆开信笛,随意瞄了一眼,手顿时一抖,双眼当即睁大:“公、公子……”   “怎么了?”顾乐飞嫌他磨叽,说着就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信笺。   “大长公主被召回京了!”顾吃叫道,他这一声惊叫,周围打包行李的暗卫和司马妧的嫡系卫兵们纷纷顿住动作,朝他们的方向看来。连坐在不远处晒太阳看热闹的司马无易也忍不住伸长脖子,拉长耳朵,好奇地想知道阿甜怎么了。   符扬忍不住问:“出了何事?为何急召殿下回京?”   捏着陈庭亲自写的信,读完消息的顾乐飞冷笑一声:“西北西南战事吃紧,当然是召她回去收拾残局。”   司马诚真是干什么什么不成,没有他们家妧妧救火,这小子能亡国也说不定!   望着自家公子阴沉可怕的脸色,顾吃迟疑道:“公子,那我们现在……”   “回京!”顾乐飞斩钉截铁。   *   “我要你立下军令状,务必扫平南诏,提罗逻阁的首级见我!”   百官朝会,金銮殿上,九五之尊杀气腾腾的命令如泰山一般压下来。群臣噤声,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大殿中央站着的那个女子。   天子的要求,确如大山压顶一般,全压在殿中央的女子肩上。   不少老臣的目光中露出不忍之色。   定国大长公主眼里的血丝、疲惫的神情以及沾有草蟹灰尘的长靴,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接到皇令后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比正常的抵达时间快了近一半。进京之后连公主府都没回,衣服也不换便匆匆赶来参加今日朝会,足见她对此事异常重视。   而她的皇兄、大靖的天子呢?   天子还要对她如何苛责?   竟然一见面就逼迫她立军令状。   自古都是臣子接下军令后自请立状,完不成任务便甘愿受军法处置,这军法通常不是撤职流放便是掉脑袋的重罚,臣子此举既是破釜沉舟激励士气,又是对主上表决心和尽忠的一种方式。   断断没有主上逼着臣子立军令状的。   天子对自己的皇妹,对一个于大靖有功的女儿家,竟然苛刻至此?   文武百官谁也没有发言,沉默的大殿如死一般寂静,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心寒。   赵源站在左列文臣第十一的位置,注视着站在大殿中的那个女子,心有不忍,却又很好奇她会如何回应。   “陛下打算授我何职?”   司马妧特殊的沙哑嗓音在大殿中响起,她很累,故而音量并不大,可是百官们都竖着耳朵听得认真,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不少人的脸上闪过惊讶之色。   司马诚神色淡淡道:“你若愿立军令状,自然是代替韦恺担任征南大将军。”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做法,司马妧若败了,他便干脆将她军法处置,若是胜了,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司马妧这个时候,方才缓缓抬头,看了司马诚一眼。   在大型朝会之时,在金銮殿上,少有臣子敢抬头直视皇帝,这是对圣上的一种不敬。   不过司马妧偏偏看了。   因为她很好奇,司马诚为何会提出这种显而易见藏着杀机的要求。他以为自己真的很傻么,只要他设一个火坑,她便甘愿往里跳?   她是忠诚——可是她的忠诚,从来都不是对司马诚本人的。   幸好小白没有随自己一道来呢,不然他又得操心了。司马妧如此想着,轻轻叹了口气:“臣妹刚从河北赶回,于云南之战没有半点了解,心中没数,并无把握。故,请恕臣妹不能遵旨。”   并无把握?   她居然说自己干不了?   几乎是“哄”的一下,刚刚还一片死寂的殿中顿时炸开了锅。   “大长公主这是想抗旨不尊?”郑青阳头一个不怀好意。   “不去便不去,本来打仗就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去了反而不祥!”有人屁颠颠地附和。   “大长公主啊,你、你是说连你也打不得这仗?”大行台尚书令万谷脑子乱糟糟的,结结巴巴开口,他没有被郑青阳诱导。因为现在万大人满脑子都是:完了完了,司马妧都说不行,皇帝陛下若找他要人,他还能给谁?   韦尚德近日因为孙子吃败仗,脸色一直不好看,此时他也开了口:“大长公主不必顾忌我家那小子,直管接令便是,老夫相信殿下的能力。”就冲楼重和他说的那些征讨南诏的战略,就比韦恺现在的做法好了一百倍,奈何自己孙子傲气,不听。   韦尚德这话一出,很多官员立即附和:“是啊大长公主,你试都没试,怎么说自己不行呢?”   司马诚阴沉着一张脸,望着下头群臣的七嘴八舌,敏感地从他们脸上察觉到了惊慌失措。好像司马妧不打这一仗,天就要塌下来一样!   哼,有什么了不起,朕给她征南大将军一职是看得起她,她不接也罢!大不了让哥舒那其扫平雅隆部后再征南诏,让这群遇事就知道慌乱的百官瞧瞧,大靖不是只有一个司马妧!   司马诚想归这么想,可是他的内心潜意识很清楚,那是做不到的。雅隆部人世代居住高原之上,体质与大靖人差别很大,很难派兵彻底消灭他们,只能以防御为主。当年司马妧统领河西走廊十余万军队都没做到的事情,他不认为裁军之后的哥舒那其能做到。   另外最重要的就是,打仗是相当相当耗钱的。大靖刚刚经历一场水灾,两个产粮大区被黄河水冲得一塌糊涂,哪里有钱支撑得起西北西南两场大战?   司马妧这一次是不答应也得答应,非打不可,而且必须胜利。   天下安危,此刻竟系于她一人。   ——这是司马诚死也不会承认的真相。   正当群臣讨论得沸沸扬扬、司马诚阴着一张脸不说话的时候,赵源轻咳一声,往右前方迈出一步,走出队伍,朝皇帝陛下拱了拱手:“臣以为,大长公主出此言辞,必有隐情,陛下可否听公主说完?”   大殿上的讨论声渐渐弱了下来,大家都拿余光偷瞥司马诚的表情。   司马诚望了一眼自己这个碍眼又不得不倚仗的皇妹,冷冷道:“说。”   赵源此举,本意是帮她一把,让她能将刚才的话圆回来。   司马妧很感激他,因为她的嗓子哑得难受,实在没有力气压制如麻雀一般叽叽喳喳的群臣,唯有无奈地站在那里等他们说完。谁知道这些大臣们比女人聚在一起都能说,七嘴八舌没完没了。   赵源可算是帮她静场了,当然得感谢。   司马妧微微朝他颌首示意,随即朝司马诚行了一礼,道:“臣妹所言,句句肺腑,请陛下令人于我详述一番目前战事情况,其余事情,随后再议。”   不等司马诚找借口骂人,赵源上前一步抢先道:“臣以为可。”   韦尚德也道:“臣以为可。”   万大人紧随其后:“臣以为可。”   “臣以为可。”   “臣以为可。”   ……   百官赞成。   看着这和谐的一幕,司马诚心底莫名涌起一阵阵暴躁,很想杀人。他极力遏制住自己内心这种狂躁之情,冷冷道:“万谷,你说。”   他点的正是主管军政的大行台尚书令万大人之名。   司马妧记得此人,她转头,琥珀色的双眼朝万谷直直望过去,平静中隐含着一股莫名的压迫力量。万谷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额头居然渗出汗来,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如竹简倒豆子一般从韦恺出征直到最新军报的情况,一五一十全部说了个清清楚楚。   文物百官便看见在万谷的叙述下,大长公主的眉头一会皱起,一会舒展,大家的心也随着她的眉头松紧而一起一落。偶尔打断他问几个问题,然后又微微颌首让他继续。她听得十分仔细,问得也很细致,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伴随着她沙哑的嗓音,竟莫名让人有种安心感。   好像只要她在,万谷口中的这些败仗、种种问题,都不是难事。   殿中安安静静,没有人插嘴,只有司马妧和万谷两人的声音,甚至连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被有意无意忽略掉。好像司马诚根本不重要,纯粹是个摆设而已。   日上中天,万谷口干舌燥,终于说完全部情况并回答完司马妧多如牛毛的问题。   这时,冷眼旁观许久的司马诚方才开口:“你问完了?”   司马妧颌首:“是。”   他冷笑一声,阴测测道:“既然如此,还不接下军令状?”   “这军令状,要臣妹接下也可,只是我有三个条件,需陛下答应。”司马妧从从容容地抬头,表情镇定,好似胜券在握的模样,看得文物百官心里全是满满的安全感。   “三个条件?”司马诚冷笑一声:“你要兵还是要赏赐,尽管提!”   司马妧摇头:“臣妹不要兵,也不要赏赐,更不要征南大将军。”   “那你到底要什么!”   “请陛下授臣妹以‘天下兵马大元帅’。” ☆、第82章   半夜,齐熠蓦地惊醒,不是因为噩梦,莫名其妙地突然睁开双眼,然后便再也睡不着。   他披衣坐起,下床穿靴,环视一圈,伤兵营里的伤员有的闷头酣睡,有的捂着伤口在床上哼唧呻、吟。齐熠的左手臂和双腿都缠着绷带,不过伤已好了许多,并不会如他们那样痛苦。   他实在不愿再待在压抑的伤兵营,于是走出去透透气。出了帐门,抬头便能见到穹顶之上的北斗七星,那么清晰,离得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南诏原住民中有个民族的女子服饰称做“肩挑日月、背负七星”,想必便是每夜一抬头便能看见北斗七星的缘故吧。   兵营里有士兵巡逻,见到他,巡逻的士兵抱拳行礼,然后便沉默着走了。醒着的人没说有说话的欲、望,更没人和他一样有闲心看天上的星星。   兵营里的士气普遍低落。   接连败北,总找不到南诏军队,没法主动攻击,看不见胜利的可能,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返家。   士气怎么可能不低落。   齐熠靠在一个小土堆上,睁眼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颊的伤痕,只摸到短短的胡茬,这道伤口愈合后的痂皮已经脱落,但是长长的疤痕恐怕会永远留在脸上,不复曾经的英俊。   这是那场失败的突袭留给他的纪念。   顾晚词一定会嫌他难看,女人都是看脸的,尤其是她还喜欢过高峥那种小白脸。   齐熠望着深蓝的夜空,长叹一声。因为伤势严重,他在伤兵营里休养了很久,错过了增兵之后韦恺发动的另一场战斗,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因为那同样也是一场失败之战。   齐熠想,自己并不怕死。   他怕的是无谓的死,像成百上千被这连续的失败所埋葬的弟兄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在异国他乡。   “不睡?”   一个沙哑疲惫的嗓音在齐熠耳边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韦将军。”齐熠起身向他行礼。虽然两人在镐京算是见面之交,称得上朋友,不过如今到了军中,最要讲等级辈分,他见了韦恺,必须有下属的样子。   韦恺却苦笑一声,阻止了他的行礼:“别,坐下吧,我不配。”   他如今就像一只困兽,被罗逻阁困在这西南边陲之地,不能退却,无法前进,只能被罗逻阁耍得团团转。愤怒、不甘、挣扎、绝望……种种负面情绪,韦恺在这些天都一一体验过。   “既然你还没睡,陪我聊聊吧。”韦恺挥了挥手,示意卫队散开,拂袍坐在小土堆的另一侧,和齐熠一样望着天上的北斗七星。   “好。”齐熠答道,可是却没了下文。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聊什么?”   “聊……我也不知道聊什么。”韦恺干涩地回应。   “噢。”   齐熠短短地应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背后的韦恺同样没有声音,两个大男人便这样干坐着望着夜空,陷入持久的沉默。   迷茫,无尽的迷茫。   当走投无路之时,往往便是柳暗花明之际。   疲惫至极的两人并不知道,皇帝陛下新敕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已在路上。她带来的不是更多的兵,而是更好的战法和无敌的士气。   日夜兼程赶路顾乐飞也并不知道,在他匆匆忙忙往帝都去的时候,司马妧已经带兵出征,两人的行程完美地错过。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的是他根本不能返京。   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好是顾乐飞赶路的第十三天。   那天,又是一黑一白两只信鸽从空中落下,拆开信笛,竟是以朱砂写就的红字,寥寥四字,草草写就,却是触目惊心:   “勿要回京!”   不详的预感扑面而来,顾乐飞被这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弄懵掉,镐京……怎么了?   *   镐京,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   它的发起者,便是大靖当今皇帝,司马诚。   他答应了司马妧的一切要求,却在不告知她的情况下,软禁了楼家和顾家。   顾晚词近日的生活十分平静,每日清晨起床梳妆,向仆人吩咐完一天的工作,然后便陪着母亲崔氏一同入佛堂礼佛。   白墙青瓦外的花草树木、喧嚣俗世,自司马妧出京之后,已彻底与她无缘。   是的,她被软禁了,和母亲崔氏一起被皇帝软禁。而和顾家两母女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楼家的楼重、楼老夫人、楼宁的妻子宁氏和他的两个孩子。   通常,将领领兵在外,将家人放在主上的眼皮子底下作为人质,乃是惯例。   可是,这一次几乎是司马妧前脚刚走,后脚司马诚便迫不及待地发布皇令,勒令他们闭门不得外出,这激烈的反应已经不能算惯例,而是明晃晃的提防。   虽然旨意并没说这是软禁,可实质便是如此,这么多天以来,连一封信都不能寄,一个外人也不能见。   如今顾家和楼家幸存的,便是远在外地的顾延泽和楼宁。至于顾家另外两房,由于隔得太远、而且和司马妧没有太多关系,暂时没有被惦记。   有人说,是大长公主不知好歹,硬要皇帝封她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才惹得天子忌惮,令家人遭殃。   天下兵马大元帅是虚职,通常危急时刻才授予将领,作为一朝的最高军职,掌征伐,总领军政,大权在握。   有人说司马妧这是野心勃勃,伺机要挟。   可是顾晚词却相信,嫂嫂这么做的确有充足的理由。   虽然她不知道军事,但她猜中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不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司马妧无法直接调用西北彪悍的步兵前去云南援救,也无法直接命令哥舒那其做一系列的行动以配合云南之战。   顾晚词记得很清楚,在司马妧离京之前,她有幸见到正匆匆打点行囊的嫂嫂,并将从佛光寺里求得的平安符交给她。   “这是给我的?”顾晚词记得司马妧疲惫的神色中隐含讶异,她连连点头,可是司马妧却冲着她笑了:“我看不是吧……这是给齐熠的?”   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也会如此促狭,顾晚词低着头半天,方才讷讷道:“如果他活着,那便给他好啦……”   “他会活着的,”顾晚词记得那时候嫂嫂的声音沙哑而柔和,“我将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嫂嫂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定果决,令顾晚词牢牢记住了这四个字。   她相信司马妧的能力,相信她冲皇帝要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便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方式彻底结束这场战事。   可是……待她班师回朝之际,皇帝会对他们顾家如何呢?   顾晚词望着佛龛中慈眉善目的观音玉像,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不安。   而在同一时间,楼府之中,有人避开皇帝耳目和卫兵,如鬼魅一般潜入。   当楼重看见在自己房中无声无息出现的那个人时,并不感到惊讶。   “陈先生,这里危险得很。”楼重低声说道,神情倒很平静,他自从被司马诚的圣旨召回京之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毫无征兆,司马诚不用任何借口,竟然直接将他们软禁。   “楼老将军,陈庭无能,为避免打草惊蛇,暂时不能将楼家众人带出,”陈庭的嗓子有些哑,不知道多久没睡,他单膝下跪,道,“在殿下大胜南诏之前,司马诚不会动将军,尚有时日可以转圜。陈庭会努力想办法,尽快救出将军。”   楼重摆了摆手:“我一把老骨头了,这条命没什么好稀罕,你能将宁氏和两个孩子救出便好。”   顿了顿,楼重又道:“我们不过是人质、是诱饵,未必会出事,最危险的反而是妧妧。”   “你一定要想办法通知她,”楼重的语气变得极为恳切,“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司马妧还什么都不知道。   自她出征,帝都的一切消息便对她封锁,她所能接触到的是西南西北一线战报,而非帝都的政治风云和家中安危。   她虽然已经考虑过,却依然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司马诚需要她的能力,暂时不会对她动手。她之所以要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头衔,除了方便调用军队之外,还因为她需要这个至高无上的军衔暂时保护自己和家人,在那日的朝会上,她已察觉到自己这位皇兄越发明显的恶意,当时情况紧急,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司马诚若想对她的家人不轨,她便可能调动军队与之针锋相对,因着这一层威慑,司马诚不会轻举妄动。   可是她彻底高估了司马诚的心胸。   他算准司马妧舍不得顾家和楼家的人,等她一走便立即将人软禁,为的就是怕她掌握兵权倒戈相向。   这就像一场棋局博弈,每一方都握有筹码以要挟对方,最后到底谁能胜出,只能看谁的智谋或运气更高一筹。   司马诚翻脸无情,完全不讲道理,此次他的动作如此之快,竟然连陈庭都失算,险些阴沟里翻船,差点也被天子近卫给抓起来。如今他虽然在顾玩顾乐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却因为城门前张贴的通缉令而根本不能出城。   当然,他也没想出去便是。   司马妧走前曾问过他,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征,不过他回绝了。   因为自从收到顾乐飞关于司马博死亡的秘密信息,他便已计划好要留在京中做什么。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情势是这样危急,却也是前所未有的好。殿下竟然狮子大开口要下了“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一个最高军衔,他不趁此机会为她造势,哪里还会有更好的机会?   桌上放着一只空空的药碗,陈庭注视着铜镜中自己的面部一点点长出奇怪的疮,恶心的疮痘慢慢掩盖掉他本来的相貌,他的内心并无任何后悔。   陈庭已决定他的目标,可是顾乐飞呢,他该何去何从? ☆、第83章   “大元帅,已进入川西了。”赵岩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显得十分兴奋。他此次跟着司马妧回京后便不肯回家,死活要跟着她一道去征南诏,最终得了一个校尉职,目前负责前哨工作,这么一丁点的小任务居然也令他兴奋不已。   而且天下兵马大元帅诶!这么酷炫的职位,大长公主说要来就要来了,他对她简直不能更崇拜!每天赵岩都一口一个“大元帅”,叫得无比欢实。   比起他的兴奋,司马妧的表情十分沉静,她点了点头,策马回头望了望身后跟着的队伍。   云南多山,她用不上自己最擅长的骑兵,故而此次带的全是步兵。这些兵士都是人高马大的强壮大汉此刻,却是个个气喘吁吁,显然蜀西的险恶地形和崇山峻岭让他们很是吃不消,有的还把棉衣脱下来拧了拧,居然拧出了水。   天气不好啊。司马妧在心下叹了口气:“传令下去,全军原地歇息,注意警戒。”   命令一下,几乎所有人脸上都表现出轻松来,显然几十里背负厚重装备的强行军让这些大汉也快要受不了。   对此,司马妧也很无奈,寒冬腊月根本不适合打仗,除非是你死我活的决胜之战,不然一般都是休战期。通常发动战事都在春秋两季,天气适宜,装备不多,适合行军。   好在云南四季气候差别不大,冬季也并不算太冷,算是幸事。   大家陆陆续续坐下来,而队伍中最显眼的一辆小骡车的车夫也拉了缰绳,跳下来歇息。   即便是歇息,骡车周围的卫兵也没有放松警戒,更不会让骡车里的人下来。   此次司马妧带的人并不多,只八千步卒,以及这辆骡车中的那个人。由于军情紧急,必须早日抵达南诏,此次行军强度太大,即便这些人是她要求调来的西北边兵,个个看起来都是能打的。但是其中她的旧部只占三成,剩下七成的战力,她心里没底。   司马诚防着她呢。   也不知道哥舒那其训练步兵的能力强不强,司马妧望着这些在原地说说笑笑的汉子,眼中露出一抹深思。   她低头,掂了掂手中的短剑“藏锋”,忽而喊了一声:“赵岩。”   “在!”赵岩喘口气后精神许多,特别想在大长公主面前表现的他,连回答声都格外响亮。   “接着,”司马妧将藏锋往他手上一扔,纤指在靠坐路边歇息的步卒中点了点,“他们,随便找一个,邀战。”   *   西北的风干燥凉爽,比起镐京,这里的风有些过于凌厉,但是哥舒那其却很喜欢。   他们哥舒部的人,已融入汉人生活之中几十年,可是骨子里的彪悍骁勇绝不会因此丢弃。河西走廊的高山、草原、戈壁……都是哥舒部人向往驰骋之地。   他很感激司马诚慧眼识人,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他,并且他也为此献上了自己数十年的忠诚。   不过此时此刻,这个有着草原血脉的骁勇汉子却面临着最艰难的抉择。   因为他的怀中揣着两份军令,一份来自司马妧,另一份则来自他的主上,司马诚。   司马诚的军令,言简意赅,便是命他全力抵抗雅隆部的侵扰,务必将他们封死在祁连山以西,不得踏入大靖领土半步。至于其他,比如来自司马妧的命令,一概不理。   可是司马妧的军令却……很有吸引力。   因为她列给他的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完美计划。   司马妧的命令中说得很清楚,由于剑南道的大部分府兵都被韦恺带去征南诏,短时间内无法及时回援,如今是勉力支撑,目前还未被敌人看出。   故而,需要趁在雅隆部还不明白大靖兵力分布强弱的时候,让哥舒那其故意造成西北将领指挥混乱、防务空虚的假象,把大靖西边领土一线的雅隆部人全部吸引到河西走廊去。   一旦雅隆部人从古道入了张掖,便关闭嘉峪关和峡口关,将雅隆部人封死在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段,以骑兵冲杀之。   虽然已精兵简员,可是西北骑兵尤其是轻骑兵的实力,司马妧相当有信心,绝不会比高原之上的雅隆部差,只会更强。   而为了引蛇出洞、瓮中捉鳖,哥舒那其便不得不暂时违抗皇帝陛下的命令,让军队在雅隆部手里吃几次败仗、落荒而逃——不让这群狡诈的异族多吃两次甜头,他们哪里会那么轻易上当?   这个计划对哥舒那其太有吸引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手里的兵都是大靖最彪悍的边军,让他们防守住西北一线绝无半点问题,可是……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为将为帅,便该沙场驰骋,斩敌于刀下!   司马妧的计划太有诱惑力,因为能让他痛痛快快杀一场。   是的,痛痛快快杀一场。   哥舒那器已经厌倦了换将裁兵、用各种权术增强对军队的控制和自己影响的日子。   他十分清楚,军队是最讲实力的地方,这些权术都是虚的。对士兵来说,只有带领他们畅快淋漓打一场胜仗,他才能真正树立起自己在西北军的权威。   当年司马妧能以一介女儿身统领十余万边军,靠的不也是她荡平北狄的功勋?   哥舒那其摸了摸怀中揣着的来自司马妧的那封军令,心动不已。他不想百年之后,史书上记载自己是一个只会听皇帝命令行事、毫无才能、玩弄权术的懦夫。   可是,这……算抗旨吗?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多疑,若他不听命令,胆敢按照司马妧的计划行事,无论成不成功,他都会被皇帝陛下列入黑名单。   但是……   缩头缩脑,岂是大丈夫所为!   只要能击退雅隆部,树立威信,陛下又能奈他何?还有谁比他更适合统领西北边军?   哥舒那其的眼中划过一抹凶戾。   *   在城南最偏僻的康平坊,流浪汉、街头艺人、卖身女、小混混等种种最底层人物的聚居地,有一户年久失修的宅院中,住着一个全身长满脓疮的病人。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赵,所以每个人都叫他赵癞头。   这个人因为身上长疮,散发恶臭,听说还会传染,故而很少有人愿意接近他,个个避之不及。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除了乞讨的时候以外,其余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深居简出,不与外人接触。   正因为赵癞头是个如此孤僻、没有朋友的人,所以即便他换了人,和原先的样貌、身形有所不同,也压根无人会在意。   如今,陈庭便住在赵癞头那破烂的小院中,而这屋本来的屋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再回来。   “叩叩。”   黄昏时分,斜阳西下,陈庭正在瘸了一只腿的案桌前奋笔疾书,却有人轻轻敲了敲他的门。   不会是这附近的人,他们绝不会主动来招惹赵癞头。   “陈先生。”   是顾乐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难掩的兴奋。   陈庭微微扬了扬下巴,觉得有些诧异。因为名字和顾乐个人职责的关系,作为吃喝玩乐中从来没有跟顾乐飞一块露过面的亲随,他本人是个极为寡言和沉稳的人——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   故而,今日他着实有些反常。   陈庭顿了笔:“何事?”   “公子来了。”   公子?   哪个公子?   陈庭愣住,狼毫笔尖的墨汁滴落,在柔软洁白的宣纸上浸染出一片墨晕。   能被顾乐称呼“公子”的,还能是谁?可是他怎么敢回来?莫非没有收到自己的警告,明明自己还特意派顾玩在城外驿站守着,就怕他一无所知地回了京。   顾乐飞到底想干什么?   陈庭发怔的时间很短很短,就在这时候,“吱呀”一声,原屋主那斑驳破旧的雕花门被人从外推开,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声响。   陈庭闻声抬头、红得带血的夕阳光在地上斜斜铺开,一个因为逆光而面目模糊的年轻人背对着残阳走了进来。他身形高挑挺拔,衣袍却出奇的宽大,被微风轻轻吹拂起来,随风摆动,竟有种仙人般的飘逸。   城府深沉如陈庭,居然也缓缓地睁大眼睛,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阁下,何人?”他问。 ☆、第84章   “夫君,大长公主何时能到?”   一个柔柔弱弱的女音忐忑不安地响起,这声音来自游击将军周奇去年过门的妻子,剑南经略使范阳的女儿,范氏。小脸柳眉,白肤红唇,是个典型的娇弱美人,此时她的肚子高高隆起,怀胎已有六月。   今日天阴风大,更加显得冷,周奇取下自己的斗篷给她披上,低声道:“你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便好。”   若是他那些西北的袍泽们看见一贯沉默寡言、冷僻孤傲的周奇,竟然对一个女人呵护不已、关怀备至,定然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面对夫君的关心,范氏摇了摇头,倔强道:“我没事,我要和你一起等殿下。”   若没有那位公主,她的夫君如今正在西北修边关修长城,并且可能这样一直干到死,她永远也不会认识他,更不会嫁给他。   范氏很好奇周奇总挂在嘴边的“殿下说”的这个“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殿下,要知道以周奇的寡言程度,“殿下说”真的是出现频率很高的词语了。当然,同为女子,她还有一点点嫉妒,嫉妒另一个女人能在夫君的心中占据那样重要的地位,不过比起嫉妒,更多的还是感激。   周奇对她的固执束手无策。范氏看似柔弱,却是个极为执拗的性子,正如当初她看准了周奇就绝不放手一样,她要陪着他一起等,周奇也唯有依她。   这里是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川西,蜀道崎岖,周奇率兵等在关隘处,一来防范雅隆部可能的突袭,二来迎接即将抵达的军队。   自张掖一别,他已经两年没有见过殿下,此时此刻,他口中不说,心里却十分激动。   日上中天,蜿蜒的栈道上方才出现人影,队伍浩浩汤汤,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分布在狭窄的栈道上。   不过,似乎队伍并不长啊,殿下此次出征竟然只带这么些人?   周奇愣神片刻,为首一队人马已朝他的方向过来,他连忙迎了上去,抱拳屈膝:“殿下。”   “周奇?果然是你,白了好多,差点认不出了。”沙哑的嗓音里隐带调侃的笑意,这特殊而熟悉的音质令周奇的心里一阵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傻乎乎激动道:“殿、殿下!”   “傻跪着做什么,让开路,我的兵们还要过来。两年蜀西的日子过得可舒坦?那是你的夫人?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都是她的功劳吧?”   “是,是。阿婉,过来见过殿下。”   范氏听见夫君在唤自己,而随着周奇的话,那个一身黑衣铁甲的女将军朝她的方向看来,那双眼睛的瞳色比寻常人浅,呈琥珀色的质感。她的眼睛里有掩盖不了的疲惫血丝,但是目光中的满满善意,范氏看得清清楚楚。   “妾身范氏,见过兵马大元帅。”范氏有些羞怯地走过去要见礼,不过她只行了一半,便被司马妧扶住:“怀着孩子,勿要多礼。”   她沙哑低沉的嗓音有种特殊的沙砾质感,听得人莫名舒服和信服。范氏觉得这位大长公主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没有她以为的女将军该有的剽悍骁勇甚至飞扬跋扈,她的气质很平和,将锐利隐藏起来,一点也不女气,好似你只要与她交谈片刻,便会忘了她的女子身份。   “殿下,就带来这么点人?”   正当范氏好奇于大长公主的特别时,周奇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他顶替赵岩的位置,自然而然地走在司马妧的右侧,并对赵岩不善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自有打算,”司马妧低声问他,“我命范阳准备的滇马呢?”   “八千匹……数目有点巨大,目前只凑足一半,剩下的……恐怕得去向走茶道的大马帮借。”   “空手借?拿马匹两倍的价格向马帮抵押,用完再还,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此外,战事不停,马帮便不许往西边贩茶,这一条你可还记得?务必要严苛执行。没了茶,雅隆部才会慌,他们一慌,我们就有漏子可钻。”   “是,”顿了顿,周奇犹豫片刻,又道,“殿下也白了很多。”   司马妧一愣。   没想到说来说去,他又回到她最初的那句话上去了。好在她已习惯这个昔日旧部比较天马行空的跳跃思维,淡淡笑道:“因为我的驸马养得好。”   *   镐京最近的气氛有些诡异的压抑和阴森。   因为传闻皇宫闹鬼。   而且听说,是死去的前太子认为当今天子治理大靖不力,来找天子算账来了。   这个说法比较没根据,比如,为啥来的鬼不是先皇,而是前太子?   还有种说法,说就是现在的皇上和北狄联合干掉前太子,还用龙脉把他的魂压住不得轮回转世。这次西边的战事动了大靖元气,故而前太子被压了十多年的魂化为厉鬼跑出,要找皇帝索命。   这种联系实际、充满恩怨情仇还有厉鬼阴魂出场的说法,生动鲜活,神秘传奇,比前面一种干巴巴的*更得老百姓喜欢。   一时间大街小巷充满了“前太子化为厉鬼复仇”的谣言,京兆尹想压都压不住。   谣言的制造者之一,当然是陈庭,可是他却不是唯一的制造者。   另一个人,便是负责让皇宫花样翻样“闹鬼”的家伙。   前些日子,皇宫一会出现血书,一会前太子东宫有死猫,一会在湖上飘着前太子的蟒袍,搞得人心惶惶。   可是这个人不满足,他还想干票大的。   这天下午,梅江递了腰牌出宫。像这种官职高又历经两朝的老宦官,守宫门的士兵是不会多加为难的。虽然梅江不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也一直屹立不倒,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出宫,最近又是多事之秋,不过士兵还是不敢多问。   梅江坐着马车去了东市,名义上是需要买些民间新鲜玩意逗主子乐。不过,其间,他的马车和另一辆牛车在道上被卡在一起,短暂停留了一会,没人在意这一幕,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那个时候把自己给掉包的。   这里是饕餮阁的后门,在一条极偏僻极冷清的小巷后面,饕餮阁因为查出来和顾乐飞有些关系,已经被司马诚勒令关门大吉。梅江循着信上指示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冷冷清清的小院,和光秃秃指着天空的几棵大树。   其中一棵大树边站着有人。   此人着一身蟹壳青绣银线暗纹的长袍,不带任何配饰,只一条锦带勒出腰身。并不是很打眼的装束,若放在权贵子弟之中看去,这则是相当朴素的打扮了。   从梅江的角度,恰能看见这个人的侧面。   那是如刀刻般凌厉的轮廓,剑眉入鬓,鼻梁挺翘,薄唇微抿,是极冷峻的五官。只是眼部比常人更狭长一些,眼角微微上挑,因而柔化了这股不易亲近的气质,而多出两分侵略性来。   ——而与给人的这种感觉相违和的,便是他的手里捧着一袋什么东西,正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嚼得十分欢快。   梅江推门入院,发出些许声响,这人闻声回头,梅江因而看清楚了他的真实样貌。   那是很英俊也很令人印象深刻的长相,第一印象便是很冷,却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像是屋檐下结的冰棱,冷而尖锐,让人有些心生畏惧。   梅江愣在原地。   这人的样貌有些眼熟,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作为侍奉过两朝皇帝的太监,梅江对人脸过目不忘的技能一向令他引以为傲,若他都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只能说明这人要么和其他人长得相似,要么便是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以至于他已经自动把此人的长相从记忆中剔除。   梅江犹豫着开了口:“阁下……”   这人笑了起来,十分熟稔地唤他:“梅常侍。”   他笑起来的时候,偏狭长的双眼不自觉地眯起,双颊露出两个很浅的酒窝,那种凌人的气质顿时消退许多,居然无端端显出几分亲切可爱来。   梅江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驸马爷。”   梅江拱了拱手,唤道。   顿了顿,他又忍不住感慨道:“驸马爷这幅样貌,十年未见,梅某竟都快忘记了。”   “哪里的话,梅常侍好记性,见过的人,一个都不会忘。”顾乐飞笑眯眯地继续往嘴里送入一颗白白软软的小丸子,在嘴中嘎嘣嚼着,十分享受的样子,好像很好吃。   他若是胖的时候,这样边说话边吃东西会特别讨喜,可是现在……怎么看怎么违和,长成这幅容貌的人,就应该冷艳高贵站在树下静静看天,完全不应该吃东西才对。   觉得十分违和的梅常侍忍不住道:“驸马爷刚减下来,莫要又胖回……唔……呃……”他话未说完,便被顾乐飞强行塞了一颗小丸子吞咽下去,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   “葡萄干和奶酪做出的点心,味道极好,”顾乐飞继续笑道,“不如再来一粒?”   梅江不说话,只默默摇了摇头。咽下去的那个东西的确香香甜甜,但是本能的,他觉得顾乐飞此举有些奇怪。   那丸子该不会有何古怪吧?可是他也在吃不是么?   话说回来,顾乐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最奇怪的一件事。   上一次随大长公主出京的时候,他还是个体积庞大的胖子,这一次回来竟恢复十年前的身形。梅江本来还奇怪天子的人严守城门,只待顾乐飞一出现便把他抓起来,为何他还能平平安安入城,并且差人联系他往前太子宫中放入死猫等物,现在又给他送信,明目张胆要求见面。   就好像皇帝的人都是瞎子,压根发现不了他似的。   今天见了面,梅江才明白,顾乐飞如今的模样,守门的禁军不可能认出来。他即便在朱雀大街上大大方方地走,也很难有人及时联想到大长公主的驸马。   毕竟顾乐飞等于胖子,大长公主的驸马等于胖子——这个形象和思维在众人的心中早已定型足足十年。   谁能想到他居然有毅力减掉满身肥肉?而且距离他出京之时,不过隔了仅半年而已!   这件事,是大长公主的功劳吧?   “驸马爷……令人佩服,”梅江眼神复杂地盯着面前男子看了半天,缓缓道,“叫梅某来,有何贵干?”   顾乐飞敛了笑,那种凌人的气质立即卷土重来。他收起那袋白白的丸子,单刀直入:“我要入宫。” ☆、第85章   “有鬼,有鬼啊!”   皇宫中的某处又响起宫女惊慌失措的叫声。   巡逻的禁军队伍顿住脚步,彼此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无奈的神色。   “去看看吧。”禁军士兵甲说。   “唉,还能不去吗?”禁军士兵乙叹气。   “反正去看也查不出什么。”禁军士兵丙嘀咕。   皇宫闹鬼的事情已经好些天了,每次听见有人大喊“有鬼啊”,他们都匆匆赶去,但是通常看到的只是死猫、朱砂写的字、浮在水上的衣服这种东西,很可能是有人装神弄鬼,只是查不出来。   就好像“狼来了”喊多了会让人麻木,禁军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倒霉的是就算习以为常,也不能熟视无睹,还是得去瞧瞧。   这一次他们料错了。   “我看见,看见那个影子从荒芜的东宫出来,往、往皇极殿去了!它它、它是飘过去的!穿穿穿、穿着太太……前太子子的衣服!”看见的人是个扫洒的小宫女,拿在手上的工具掉了一地,花容失色、双腿发软倒在地上,腿一直在抖。   皇极殿?   这回闹鬼的范围扩大了?   禁军甲乙丙丁等等七八人一队,循着小宫女指的方向过去,还未走到皇极殿,便听见一个男子用沙哑凄凉的嗓子唱曲。唱的依稀仿佛是好几百年前一个兄弟相残的故事曲调,在四周极静的情况下,更显出这曲子于哀伤中充满怨恨,见多识广的禁军们也被这曲调唱得浑身发毛。   然后,他们看见大红的宫墙下,一个穿着太子蟒袍的男子,披头撒发,对月歌唱。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歌声停住停,那男子幽幽地转过身来,披散在两肩的长发被风吹开一些,竟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死人面孔!   “鬼,鬼啊!”不知道哪一个禁军士兵忽然惊叫起来,就在他惊叫的一瞬间,其他人同时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缓缓圈住了自己的脖子!   “啊啊!”   “有鬼!有鬼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守卫皇宫的禁军们下意识亮了刀子,却每一个人想到要用,反而是立时作鸟兽散。那惊恐的样子比起先前那个花容失色的宫女,没好到哪里去。   人们对鬼神一类不可知之事,永远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而利用这种心理的人,见这队禁军已跑远,便撩了撩自己被吹乱的头发,对藏在阴影中的人勾了勾唇,道:“去下一个地方。”今天晚上,他不将整个皇宫闹得鸡犬不宁,必定不会收手。   “是。”阴影里的人简短回答道。刚刚禁军们感觉到的脖子上的手便出自他们,不多,仅三人而已,不是梅江的人,而是司马无易给司马妧的暗卫中的一部分。   这些中年暗卫们,别的地方可能不熟悉,但是皇宫,却是他们最最熟悉的地方。哪儿有密道,哪儿有捷径,他们一清二楚。而且如今皇宫的禁军巡逻范围和换班时间等种种细节,与先帝在的时候差别不大,他们于此简直是胸有成竹。   司马妧将三分之一的暗卫给了他,必定没想到他会拿来装神弄鬼。顾乐飞低低笑了声,在暗卫的指引下往另一处去,而他走前,不忘在皇极殿的宫墙上留下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司马诚害我!”   上上个是前太子东宫,上一个是皇极殿,这一个是贤泰殿,下一个是……   梅江半夜惊醒,听得窗外脚步匆匆,是禁军们晕头转向被传说中的“鬼”耍着玩,而看见的宫女寺人们同样睡不着觉,在外头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崩溃大叫“鬼不要害我”。   梅江叹了口气,披衣起床,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身上发冷,不知道是受了寒,还是顾乐飞给他吃的丸子有问题。   不过他还要靠自己出宫,应该不会那么蠢给他喂毒吧?他一把年纪还做这种事情,看的是大长公主的面子,如果阴沟里翻船,被这小子坑大了,那可是……唉……   梅江无奈地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外头那么大的动静,他若装傻睡觉,不去看看皇帝和端贵妃的情况,那才引人疑窦。   而且这事也的确和他没关系,他只是按顾乐飞的要求把他和四个随从带入宫而已,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知。   不过……这小子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不怕被抓起来?司马诚对皇宫的掌控力还是很强的啊!   梅江一面在心底担忧着,一面理好衣冠匆匆往皇帝寝宫的方向赶去。   而这时,当“鬼”当得不亦乐乎的顾乐飞,也收到暗卫大叔丙的一条消息。   本来他只是命令大叔丙负责放风,不过好像这些暗卫回到皇宫这么熟悉的环境都很兴奋,有种一身本领终于派上用武之地的感觉。大叔丙居然超常发挥,探听到了当今皇帝好似正在自己宫中密谋什么。   “驸马爷,你过来听听。”大叔丙避开守宫的禁军,熟门熟路领着他往一处茂密的灌木中区,兵搬开一块松动的砖,示意顾乐飞猫着腰将耳朵凑过去。   隔得这么远,能听见吗?顾乐飞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然后,他居然真的神奇地听见了,虽然并不十分清晰——   “高延……宣召回京……走漏消息……饶不了……”   “……有人捣鬼……哥舒那其竟然违抗……秋后算账……”   “南诏一败……行动……不许……活着回京……”   司马诚在和某个人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十分生气,可是讲的话并不是特别有逻辑,思维跳跃,这或许是盛怒的一种表现。   哪个皇帝身边没有干脏活的人?他正对着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培养的“暗卫”。   顾乐飞凝神静听,联系和猜想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代表什么意思。可是就在这时候,声音忽然一静。   “糟!”大叔丙短促地发出一个音节,迅速将顾乐飞拎起来,把砖头往原处一塞,带着他飞跑起来。   被司马诚的人发现了?这么快!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顾乐飞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紧接着便朝他们的方向追赶过来,脚步极快。   “关闭宫门,搜!抓住这个人!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抓起来,凌迟处死!”司马诚的声音杀气腾腾,听得顾乐飞有些背脊发凉。   这时候,暗卫大叔丙将他的衣领放下来:“驸马,我去引开后面那人。”   顾乐飞点了点头,觉得被一个大叔拎着衣服跑还是蛮丢脸的,不过亏得他如今够轻,若是以前,两个暗卫大叔丙也带不动他。   “那你们呢……”顾乐飞望了一眼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其他三个暗卫:“现在能出宫么?”   三个经验丰富的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难色。   事情突然,司马诚的命令一下,今夜的皇宫禁军人数起码增加一倍,这些增加的人手的巡逻毫无规律可言,想躲过便很难。   而且,饶是功夫高强的暗卫,也没有飞天遁地的神奇能力,高高的宫墙若借助工具倒是能爬出去。不过今天晚上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那么多的禁军,恐怕……   单靠梅江是办不到的。   谁让他自己作死?   顾乐飞自嘲一笑,拿帕子抹掉脸上的猪血印,他的动作很慢,在这个慢慢抹去血迹的过程中,心中也有了一个主意。   “带我去端贵妃的宫里。”   *   大半夜的,外面在吵什么?   高娴君从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外头的动静弄醒,听得人声鼎沸,宫灯晃动,顿时烦躁起来。她最是注重安胎,每天都要保证充足睡眠,这些人在闹什么闹,想害死龙种吗?   她拿手臂撑着床褥,半坐起来,张口便要唤宫女进来。   可是,突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嘴。   谁!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高娴君的魂都飞了一半,想叫又叫不出来,脑海里顿时迅速飞过那些曾经被她以各种手段或贬或死的女人的脸……   “嘘,是我。”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子声音轻轻响起,如同情人的低语,热气吹拂在她松垮的里衣所露出的脖颈上,高娴君忍不住打了一个抖。   孕期身体分外敏、感,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却让她觉得极耻辱,忍不住挣扎起来。   “还没听出来?”男子低笑一声:“是我啊,娴君。”   这样亲密称呼她的人很少,不过这个人的声音的确有几分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高娴君愣神的时候,这人已放开捂住她嘴的手,慢慢绕到她面前。   屋中没有光线,只能靠外头透进来的昏暗的光,勉强看清这个人的脸。   他披着头发,似乎有些狼狈,却无损他英俊而立体的容貌,比寻常人更狭长一些的眼睛是那样勾魂夺魄,那张薄薄的唇却又显得极无情。虽然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些许不同,五官生得更为立体分明,不过高娴君还是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乐飞!”   这一声亲切的呼唤,叫得顾乐飞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强忍住自己将那只摸过她嘴的手往衣服上蹭的冲动,也并不想告诉她其实还有三个人站在她的床后头,每个人都拿着兵器,只要他一下令,随时可以一尸两命。   “你为何进了宫?外头莫非是在抓你?”高娴君有些激动,她一时间居然完全忘了自己是如何鄙夷那个胖乎乎的曾经竹马,望着这张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英俊面容,她禁不住越发心动起来。   皇宫冷血,天子无情,真正纯粹喜欢过她的,也只有当初的竹马,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   “叩叩”,她的贴身宫女在外头轻轻敲门,唤道:“娘娘!娘娘!”   “等一下!别进来!”高娴君激动的心情被人蓦地打断,头脑稍稍冷静下来,她对着外头威严发问:“大半夜的,出了何事?”   “宫里进了贼,陛下命令禁军搜查,每个宫都要搜呢。”   宫女如此回答的时候,高娴君便将目光看向顾乐飞,从刚刚的激动到如今眼神里充满警惕和探究,她转换自如,毫无压力。   关键时刻,这个女人想到的永远是自己,而绝不会顾念任何旧情。   顾乐飞了解她的自私、利益至上,故而才敢来她的宫中躲避,因为不需要和她谈感情,只用和她谈条件。   “娘娘?”宫女在外面继续喊。   “外头候着!”高娴君吩咐一声,然后又转头看向顾乐飞。他在昏暗光线下好似会发光的俊美相貌令她又是一阵恍惚,高娴君咬了咬舌头,强令自己要镇定,然后冷冷道:“你不怕我把你交出去?”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他如此大张旗鼓要抓贼?”顾乐飞负手,从容地微微笑着:“司马博的事,你是知情的吧?恰好,我探听到司马诚的一些秘密举动,和你父亲、和你都有关系。”   司马博。   这个许久无人提起、最近却在宫中重新热门起来的名字,令高娴君的眼皮一跳,按捺不住追问:“是什么?”   顾乐飞笑而不语,只对着门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先应付宫女、引开禁军。   高娴君不动,眼神探究:“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人?”   “哦?”顾乐飞唇角含笑,目光却淡淡的,对她道,“难道在独居一室的端贵妃寝宫,发现一个年轻男子,也不是什么大事?”   高娴君捏了捏被角:“你,敢威胁我?” ☆、第86章   注视着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又来了,高娴君不知不觉竟然发呆了半宿。   自司马诚登基之后,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事。   屋中的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一夜过去,清晨有朝会,宫门将重开,他自然能想办法混出去。   但是他告诉高娴君的秘密却令她心神不宁。   前太子司马博被害的事情一旦东窗事发,司马诚竟打算拿她的父亲顶替所有罪状,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么?   他未必想得太美了,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高娴君有自己的判断,她知道顾乐飞探听到的这个秘密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这就是司马诚能干出来的狠事。而且当年参与这件事最深的除了司马诚自己,便是她的父亲,若司马诚想保住自己的皇位,不找高延替罪,还能找谁?   即便她已经知道司马博的事情就是顾乐飞捅出来的,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如果她告诉司马诚,司马诚必定会追问她如何得知。   难道让她说实话?是顾乐飞亲口告诉她的?以司马诚的多疑,他会怎么想,难道还不清楚?   更何况,替她诊脉的那个大夫就是公主府的人,司马诚现在不知道,可是想查便能查出,说高家和大长公主没干系,他会信?   顾乐飞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令她心惊胆战:“你要替自己肚中皇子想想,谁才是最能护住你的人。”   最能护住她和孩子的人,难道是司马诚?   怎么可能。   当然是自己的父亲。只有高延,只有高家,才会永远站在她的背后做她最有利的后盾,因为他们拥有一致的利益。   如果她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不,即便是女孩儿也不碍事,只要能生出来,她就有办法……   高娴君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子,眼神深邃阴鸷。   是时候给父亲去信了。   *   这一夜,顾乐飞过得跌宕起伏、颇为狼狈,不过收获也很丰富。   第一,皇宫里有前太子阴魂缠着皇帝的谣言,靠着诸多见证者的力量,已经成功插上小翅膀飞出宫墙、飞向帝都以及大靖的广大区域;   第二,他凭借探听到的只言片语,大致猜到司马诚想做的事情:像谋害司马博一样让妧妧被人下黑手而死,并且将所有事情都推到高延头上,还有哥舒那其可能也遭殃,不过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他也不关心;   第三,成功挑拨了高娴君和司马诚的关系,就算高娴君知道他是有意挑拨,也不得不按照他的想法来,毕竟只要她的孩子一出世,司马诚就成了那个挡道的石头;   第四,梅江吃的那颗小丸子,里头有一点让人暂时身体不适的药,他已经出现了症状。顾乐飞趁机厚颜无耻地警告他,那是许老头配的毒丸,他必须一个月找陈庭拿一次解药,吃上十二个月方能解毒。   面对梅江“我早就知道”的平静眼神,顾乐飞还是颇为愧疚的。不过梅江毕竟不是自己人,他待在宫中,和司马诚见面容易,若他有意想透露秘密,那他们的事情便全完了。   陈庭本来的主张是杀人灭口,梅江把顾乐飞等人送出宫后,立即就把梅江给杀了。不过顾乐飞觉得以后还有能用得到这老宦官的时候,而且梅江既然能主动将暗卫的事情相告,冒险为他们策划闹鬼的事情,便能证明他还是较为可靠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装神弄鬼搞了一颗丸子骗他,其实这种一个月解一次毒的□□,他手里压根没有,许老头也做不出来。   此外,这一次铤而走险入宫,他这边是有牺牲的。   那个去拦住司马诚的人的暗卫大叔——顾乐飞连姓名都能没记住的大叔丙,在御花园的瀛洲湖中和追捕他的那个人同归于尽,把命永远留在了他最熟悉的这片皇城。   暗卫大叔丙是因他而死。   顾乐飞想问大叔丙可有亲眷,他会代为照顾,可是随他一同回来的三个暗卫都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们自小便是孤儿。”   并且一辈子孤独如斯,直到终老,或者意外殒命。   没有亲眷,没有朋友,接触的人只有主子、任务目标和他们彼此。   顾乐飞愣住,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头一回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突然觉得先皇那个老头子虽然神志不清、办事糊涂,但取消暗卫的培养,确实是件好事。   而从皇宫中逃出来,并不意味他能喘口气。顾乐飞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到陈庭所在的康平坊那个小破院子,将一夜发生的事情如数相告,然后道:“我亲自去找妧妧。”   他敢肯定司马诚一定偷偷往司马妧身边放了暗杀者,可是现在根本没有办法联系到她,信鸽到了洞庭一带就会止步,不会再往更南处飞。   要通知司马妧,只能派人前往。   而关乎她的安危,顾乐飞认为没有谁比他自己更让人放心。   对此陈庭并不意外,他一直在心中思虑着如何将事件进一步发酵、如何帮助司马诚和高家彻底对立,听见顾乐飞要亲自去找司马妧,他开口道:“如果情势好,这一次她带兵回京,便可登基。”   登基?   顾乐飞一惊,失声道:“你要她带兵逼宫?可是那些兵不是她的嫡系!”   “不是嫡系又如何?”陈庭冷冷道:“她掌握大义,为前太子复仇,那些兵只要给官给赏,自然会愿意为她卖命。她刚刚平定西部,声望正高,这时候再请十二王爷出山控诉司马诚残害手足亲长之事,天下大义都在她处!”   “河北、江南和剑南三道都是她的旧部,其余几道必会犹豫着看事态发展,只要他们一犹豫,我们便立即让殿下登基。名分一定,他们岂敢叛乱?难道还有哪道的经略使以为自己打得过殿下?”   陈庭越说越激动,苍白的面上竟泛出红光,显然畅想到了未来大长公主登基的盛况和无上荣耀。   顾乐飞却沉默着,冷眼瞧着,等他说完,才缓缓道:“别忘了她身边还有伺机暗杀者,不解决他们,都是徒劳。”   陈庭看了他一眼,一针见血:“你对我的计划不感兴趣。”   顾乐飞默了片刻,方才道:“是。”陈庭的计划太完美、太理想化,反而让他觉得不真实。陈庭完全忘了考虑整个计划最核心的因素——司马妧本人,她是不是乐意这样做。   而且楼家和顾家的人都还在京中,陈庭让司马妧逼宫,有没有考虑过他的家人和她的家人该怎么办?   “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我们各凭本事,看殿下最后会听谁的,”陈庭平静地看他一眼,“既然你选择在这种时候瘦下来,便该小心些了,殿下她……”句子没有说完,他笑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长,仿佛带着无尽的寒意,莫名让顾乐飞觉得不安。   自己这副样子,好看是好看了,男人是男人了,可是精明如陈庭都差点认不出来,妧妧会不会根本不认他?   那……他岂不是连近她的身都困难,还怎么和她说悄悄话?   顾乐飞望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内心一时间充满忐忑。 ☆、第87章   大帐之中。   罗逻阁阴着一张脸,注视着函匣中睁大眼睛、张着嘴巴,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头,一言不发。   他环顾四周一圈,扫了一眼下头每个部落的首领,冷冷道:“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个人头,是云南都督府的太守张鹤为——这个人,当年以罗眉入宫作为交易手段之一,扶他登上南诏王位,后又狮子大开口向他数次索要美女金银,给了他侵略大靖的借口。   罗逻阁占领云南大部分地区后,张鹤为拖家带口匆忙外逃,他也不派兵去追。毕竟,张鹤为是他出兵的好借口,能让他在大靖面前也占理,就这么杀了着实可惜。   可是这个他有意放走的云南太守的首级,如今就被蜡封着、装在函匣中,瞪着眼睛一脸惊恐,可以想见当时杀他是多么突然。   这是大靖皇帝新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派人送来的。   当然,由于南诏王的军队隐秘,驻扎地方不明,这个函匣不是亲自送到他手中,而是由目前驻守下关城的将领转交。   和函匣中的人头一道转交的,还有一支镂空雕花簪,和一封信。   信来自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信中写得很明白,云南太守张鹤为中饱私囊、欺压南诏人、浑然一个地方土霸王,犯了大靖律法,现已诛杀,呈给南诏王看。大靖不希望两国彼此征战,望南诏王出来,双方一道和谈。如果和谈,那么可以考虑以现在两国占领的地区为界,一边为云南都督府,另一边为南诏。   这个条件太具有诱惑力了,如果这样分,南诏的地盘足足扩大一倍还不止。   “大王,要不……我们和谈?” 施浪诏的族长有些心动地试探道。   浪穹诏的族长亦附和:“是啊大王,听说那个大靖皇帝新派来的将军是个女人。娘们嘛,胆子小,肯定不想打仗,要息事宁人,早点回家带孩子。”   越析诏的也连连点头:“打到现在,弟兄们都疲了,金银和地盘都赚够了,再多来一些地方,咱们现有人马,恐怕吃不下啊。”   罗逻阁阴沉着脸,不说话。   南诏并不如大靖是一个以皇帝为唯一君权的国家,它最初有部落六诏,互相纷争,是崛起的蒙舍诏最终统一了广大的洱海地区,收归军权。可是原本的部族制度还有所残留,族长们在自己族内还很有威信,罗逻阁是这群人中最年轻、资历最浅的,若不是主动发起这场战争、并且获得胜利,根本不可能如此之快让众人服气,坐稳“南诏王”这个位置。   那个女人……真的是想和谈吗?   罗逻阁把玩着和信件一道送来的簪子,不说话。   这根簪子他认识,是罗眉走前自己亲手交给她的,让她务必拴牢大靖皇帝的心。如果不行,便用簪子中的东西给他下药,这样他必定离不开罗眉。   这是南诏上层贵族中一些女人曾经用来争宠的手段,后来发现此药对人体有害,才大力禁止。不过这玩意用在大靖皇帝身上,他毫无负担。   既然这根簪子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说明大靖人已经知道了罗眉下药的事情?   可是,明明信上说,如果和谈,连南诏王女也可以一并送还,只字未提皇帝被下药的事。   莫非他们真的不知道?   罗逻阁发现自己看不透这个叫司马妧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不知道送这根簪子纯粹只是巧合而已,司马妧只是想找一样能证明罗眉身份的随身之物,恰好选中这根具有南诏风情的簪子,如此而已。   这位年轻的南诏王把玩着这支含有秘密的特殊簪子,眉头微皱,半死不得其解。司马妧是想和谈,或是想把他引出来一网打尽?又或者……分化其他族长与他的关系?   很遗憾的,在罗逻阁冷静缜密的考虑之中,并没有半点想到罗眉的安危。   少有人知道他和罗眉的秘密关系,名义上他们只是兄妹而已,没人知道罗眉在他夺位的过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罗眉的表哥,乃是自小从罗眉母亲的母族过继而来,知道的那些人除了罗眉之外,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对罗眉已经足够宽厚,在这种关乎全军胜败的事情上,罗眉的分量根本不足计。   “此事容后再议,” 下头几个族长说得差不多了,罗逻阁方才缓缓开口,“和韦恺不同,司马妧在西北的名号极响,连雅隆部也退让三分。我不是怕一个小娘们,而是必须提防她有阴谋。”   几个族长互相看了看,现在罗逻阁掌着兵权,他说不理司马妧,他们便也只有点头:“大王说的是。”   而这一边,一直盯着下关城守将动静的大靖斥候,循着他们的轨迹,勉强搞明白了南诏军队的大致藏身位置。却因为担忧打草惊蛇而不能更进一步,只有折返回来复命。   司马妧对这个结果却已经表示非常满意。   “大军留守原地,五千兵马随我开拔,目标就是这片山地。”她在斥候报告位置的山川图上插了一面小旗。   韦恺在旁边看着,听她只带五千人,不由得皱了皱眉:“五千,会不会太少?我们还不知道罗逻阁的具体位置,万一又像上次那样……”突袭不成反被围攻,怎么办?   司马妧看了他一眼:“韦将军,我命你打前锋,可有信心?”   韦恺一怔。   “打仗么,哪有不冒险拼命的,一次不成,再试一次便是,大丈夫岂能气馁?况且……我们想找到南诏军的详细所在,也是有办法的……”她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等到手下将领纷纷抬头,均十分好奇地看着她,司马妧方才狡黠地笑道:“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南诏王女么?”   *   赵岩在后方大营里焦灼不安地踱步,这里属于韦恺之前收复的羁縻府州,位置比较靠近和剑南道交界之处,和他一起留守的还有两名将军,司马妧已经带领五万余人离开半个多月。而她给他们的命令是保证已收复地区的稳定,并且负责后勤补给。   这里相当安全。   可是、可是没仗打啊!   大长公主带着韦恺和齐熠去打南诏,为什么不带自己呢?   她让自己在这里守着几个将作监来的老匹夫,说他们会根据图纸做出一种叫做火蒺藜的东西,是很危险的武器。让他务必看着,尤其是保证火药库的安全。   好吧,这大概是殿下信任他的一种表现,可是为什么不让那个伤兵齐熠留下来,反而让他留守呢?   他不就是比我多打了几场败仗,多学了一点南诏的土话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赵岩表示不服。   “赵校尉,赵校尉!”两个小兵忽然气喘吁吁地从军营外的塔楼下跑过来:“有、有人!”   赵岩双眼一亮,提刀就要出鞘:“有敌来犯?”   “不不、不是!”说话有点大喘气的小兵连连摇头,很激动地望着赵岩,结结巴巴道:“那个人说、说自己是驸马!”   哦,不是敌人啊。赵岩意兴阑珊地把刀送回鞘,表情顿时变得懒洋洋——   等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   赵岩猛地跨一步上前,揪住小兵的衣领,大声问:“他说自己是谁?”   小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一跳:“驸、驸马啊……”   “谁的驸马?”   “大长……哦不,大元帅、大元帅的驸马……”小兵战战兢兢道:“伍、伍长觉得古怪,没让他进来,在、在军营外候着……”   赵岩严肃地点了点头:“带我去看看。”   他也觉得古怪,顾乐飞这时候来找殿下干什么?殿下又不是那些纨绔子弟,出去打仗还要美人暖床,更何况顾乐飞也压根不算什么美人……   呃。   这家伙是谁?   远远看见“驸马”的赵岩愣了一下。   他在小兵的引领之下,远远地看见军营的最外围,有一队人马被几个士兵拦住,为首的一人正不疾不徐地和他们交涉着。   这人穿着一身很耐脏的黑色麻布衣袍,靴子上有泥点,似乎赶了很远的路。不过神态并不显狼狈,反而相貌极为出众,气质冷峻,身材颀长,在众人之间如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这家伙是谁?”赵岩远远看见此人,不由得皱了眉头。   领路的小兵愣住,回头看他:“是大元帅的驸、驸马啊。”不是说这位赵校尉的嫂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妹妹吗,他难道没有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的驸马?   “驸马?”赵岩冷笑一声,顿住脚步:“假的,杀了。”   “假、假的?”小兵呆住:“竟是冒充的?”   “连公主府我都住过,驸马爷长什么样,我还能不认识?”赵岩杀气腾腾道:“必定是南诏派来打探军情的奸细,抓起来拷问,然后杀了!”   小兵点了点头,他生就一根直肠子,也没有多想。立即蹬蹬蹬几步跑到拦人的伍长面前,学着赵岩的杀气腾腾,指着“假冒”驸马道:“他是假的,是奸细,抓起来!杀了!”   什、什么?   正在解释的顾乐飞听见这晴天霹雳的一句“杀了”,顿时愣住。就在这一瞬间,那刚刚还对他好声好气的伍长左手一挥,右手握着的横刀已向他的脑袋劈来。   顾乐飞急急后退两步,跟着他身后的暗卫大叔甲立即拔剑抵挡。可是这并没有多少效果,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提刀围了过来。这一整个军营的人全在罗逻阁手里吃过亏,个个都恨死了南诏,一听他是南诏的纤细,两只眼睛都在放狼光。   他娘的今天真是倒了血霉。   眼看连司马妧的面都没见到,自己今天就得交代在她的军营门口。顾乐飞急中生智,抓住刚刚说话的那个小兵,喝道:“谁说本驸马是假的?”   这小兵也是真老实,指了指远处,结结巴巴道:“他。”   顾乐飞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然后看到正杀气腾腾和大伙一起提刀往这里来的赵岩。   顾乐飞顿时黑了脸:“赵岩,你他娘的眼瞎了么!”   还真是眼瞎了。   赵校尉正在脑海里酝酿着一出智除奸细的好戏,突听这奸细居然用和顾乐飞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话,不由得暗道一声这奸细好高的段位,连真驸马的声音都能模仿。   可是……为什么奸细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自己一仗不打,居然也出名了?   意识到不对劲的赵岩在原地愣了愣,此时他离“奸细”的距离已经不远,看得清这人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寒霜,冷冰冰的极有压迫力:“赵小三,你想害死我?”   赵小三,是赵岩最讨厌的一个小名。   这个人的声音实在和顾乐飞很像,简直一模一样。   可是顾乐飞明明是个胖子!一个笑眯眯的白白圆圆的胖子!   请原谅赵岩太年轻。   十年前,当顾乐飞是翩翩少年郎的时候,赵岩还在逃私塾和一群娃娃们玩捉迷藏。   “你、你到底是谁?”赵岩有点惊愕,说话也开始不顺溜。见他如此,伍长悄悄暗示大家先别动手,万一认错人,真是大元帅的驸马,那可不得了。伍长一直觉得这人相貌如此出尘,气质高贵,不可能是南诏的奸细嘛!   “你说我是谁?”顾乐飞风尘仆仆赶路多日,最近更是一连不眠不休跑了三天马,结果却遭逢这种待遇,顿时脾气有点爆:“妧妧去赈灾之前,是谁赖在公主府死活不肯回家?是谁扒着柱子哭着喊着要大长公主带你走?”   顾乐飞残忍无情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了赵校尉的糗事,毁灭了赵岩在军中苦心树立的优秀形象。   他他、他怎么知道?!   赵岩双眼圆睁,一时间也顾不上和他计较,瞠目结舌道:“你、你真是顾胖子?”   胖你妹。   ☆、第88章   经过这一番令人哭笑不得的波折后,顾乐飞方才进了军营,可是进去之后他才知道,司马妧根本不在此处。   她早在半月之前便率军开拔。伤兵和战斗力较弱的已经提前返乡,并在数个羁縻府州以及云南和剑南道交界处分布十万兵众以巩固防线和提供支援。   此外她带了五万余人和几千匹滇马,往南诏目前占领的地区深入。麻烦的是,队伍随时在移动,留守的将领们目前掌握的位置,未必是司马妧部现在真正的位置。   听到这里,顾乐飞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几位留守的将领都是善守不善攻的,个性也和他们所擅长的一样,比较稳重保守。见这位驸马爷如此焦急,不由得彼此看了看,然后对赵岩使了个眼色,示意赵岩去问。   “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千里迢迢赶来,非要找到殿下不可?”赵岩自己也很好奇,接收到众人的示意,他立即问出口。   顾乐飞看了他一眼。   那不是十分善意的目光,带着提防和探究,令赵岩禁不住一愣,忍不住怒了:“你为何这样看我?老子刚刚又不是故意的!”即使现在顾乐飞就站在他面前和他说话,他依然觉得很违和好么!   就好像……好像殿下休了顾乐飞,另外娶了一个美男一样,感觉站在眼前的根本就是另一个人啊!   丢脸的是,因为留守大营的日子无聊,赵岩还和留守的几位将领私下八卦过大长公主的驸马。他说顾乐飞是个白白圆圆的大胖子,不过公主却很喜欢,听得几位将领一愣一愣的。   结果这下可好,见了真人,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刚刚他还收到了同僚们控诉的眼神!   赵岩也是很委屈的。   “抱歉,不是怀疑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在见到殿下之前,我什么也不会透露。”说话的时候,顾乐飞缓缓环视了一圈在场的将领,似乎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可惜并无收获。   “诸位,”他朝众人拱了拱手,“顾某知道她如今的位置事关大靖军事机密,但情况有变,事且从权,请诸位如实告知顾某,她的位置在何处?”   众人面上纷纷露出为难的神色。   说到底,面前的人不担任任何军衔,只是兵马大元帅的驸马而已,而且还没有经过大元帅的亲自认证,不知道可不可靠。   帐中一时陷入沉默。   顾乐飞叹了口气,建议道:“若不信任我,诸位尽可派一队兵士跟着监视,若我有异动,随时将我拿下。如此可好?”   但愿他能来得及。   *   罗眉不知道这一切变故是如何发生的。   自她被司马妧的人从皇宫带出来,她就很安静乖顺。做一个最配合的人质,一心一意要让看守者因此失去警惕,才好伺机逃走。   而这个机会她确实等到了,便在司马妧带领部分军队开拔,深入南诏腹地的时候。   透过囚车,望着熟悉的山山水水,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天低云近,随着云的流动在绿色的大山上映出变化的阴影,罗逻阁的面容在罗眉心底浮现,她的内心激动不已。   就在一个夜晚,几个守卫聚在一起喝南诏当地的酒,说说笑笑,似乎有些醉了。她趁机抓起囚车外的石头朝他们头部打去,这是她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很是紧张,不知道自己下手轻重如何。看见这几个人无声无息倒下,她才轻轻舒了口气,从守卫那儿偷到钥匙,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军营。   罗眉归心似箭,根本没有想过以司马妧治军之严,为何没有一个巡逻的士兵发现她,为何自己轻轻松松就逃了出来。   她跑进离军营最近的下关城。作为前任南诏王最宠爱的女儿,下关城的守将当然认得这位王女,见她狼狈不已,独自逃出,守将惊讶不已。听她想见南诏王,守将不敢怠慢,命侍女替她梳洗打扮一番,麻利将她往南诏军营送了过去。   她的到来自然引起南诏上层的一番轰动。不过令罗眉失望的是,罗逻阁似乎并不很关心她这些日子的遭遇,反而不停盘问她逃出来的种种细节,以及大靖军营的人马多少、兵力强壮程度。   见他如此冷情,罗眉气得不想理他,命人将他关在帐外,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结果,就在她逃出来的这天夜晚,众人都在酣睡的时候,变故突起。   大批的大靖士兵从天而降。   他们借助地势将石头和滚木往南诏军营中推,待南诏士兵乱作一团,便如潮水般涌入,用锋利的横刀、障刀与南诏兵展开贴身肉搏。   这令人措手不及,一时间南诏军营中一片惨叫,血流成河。   这场由大靖发起的突袭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东方既白之时,训练远远不如大靖军队有素的南诏兵,纷纷仓皇逃窜。罗逻阁唯有带着自己的亲兵狼狈不堪地往大和城的方向退却。   他还算有良心,没忘记带走罗眉。   只是面对罗眉的时候,他的脸色十分难看:“是你引来了大靖军!”   罗眉感到愤怒又委屈:“我独自一人冒险逃出,怎么说是我引来的!”   罗逻阁沉默不语,他懒得和罗眉争辩。   天下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没道理罗眉一来,大靖军也恰好来袭。必定是司马妧先以和谈为由,让他放松警惕,然后以罗眉为指路明灯,探清他的军队具体所在。   罗眉逃出来,必定是司马妧设计,也肯定有人跟着。   罗眉自小在这片土地长大,翻山越水如履平地,竟然跟着却能让罗眉不发现,跟踪者身手必定不凡。   这一点罗逻阁猜的不错,司马妧此次出征,并非全无警惕。她留了暗卫待在楼家,并在身边也带了四名暗卫大叔,这一次跟着罗眉的人,便是暗卫大叔一号,最善识人寻踪之术。   不得不说,她死去的父皇虽然不顶用,不过他留下的暗卫们,能力真是逆天又好用。   “殿下,乘胜追击吧!”韦恺策马来到司马妧身边,一脸兴奋地揩掉脸上的血。他骑的是滇马,不适合打仗,可是爬山涉水却是十分擅长,此次他们能够突袭,多亏这些马儿的好脚程。   这才是真正的突袭!   太爽了!   都说司马妧最擅长的便是突袭,她的成名之战便源于此,韦恺原先不信,直到亲身体验后才明白,此言非虚!   他从来没有杀得那样痛快,把数月以来积压的怨愤全部释放出去,痛快淋漓!   “不着急,”司马妧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他那样兴奋,只认真嘱咐道,“按照计划,把罗逻阁赶进大和城,别提前弄死了。”   大和城,是南诏的王都,离此地有几天路程。他们要一路追着南诏王,像赶鸭子一样把他赶进大和城,而不是努力将他歼敌于野外,是处于大局上的考虑。   南诏王一死,南诏很可能分崩离析化为六部,群龙无首,反而不好管理。   她的目的是最终能够威胁南诏,尽数交出兵权。从大靖的藩属国变成大靖的一个道,纳入云南都督府的管辖范围,让这些土王只有财富名声而没有兵力。   如此才算达到她的征战目标。   而目前最关键的一步,就是要让罗逻阁顺利进入大和城,因为,只有他进入王都,她的火蒺藜才能派上最佳用场。   这种由单奕清发明的火药武器,可以点火之后抛出投掷,引发爆炸和火势。在天气干燥的云南之地,这简直是要命的武器。   而在王都施用,则可以散布“天降怒火于南诏王”的谣言,利用民心浮动,逼得根基不稳的年轻南诏王出来和谈。   可以说,火蒺藜是司马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如果没有这等神兵利器,她根本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速战速决”。   发明天才单大公子在交出火蒺藜图纸和制作要点的时候,懵懵懂懂,问什么答什么,有什么说什么,根本不知道司马妧要拿它来毁掉一座城。   司马妧觉得还是不告诉他比较好。   这是南诏溃败的第七日,望着大和城内冲天的火光,迅猛火势如猛兽出笼一般狰狞,烤在人脸上直发热。齐熠目瞪口呆:“这就是单奕清那小子搞出来的玩意?我的乖乖……太、太逆天了吧!”   以韦恺为首的将领们都纷纷露出轻松的神色,有种一雪前耻的痛快感。大和城墙之内的哭叫和冲天火光仿佛只是大靖胜利的背景陪衬,没有人觉得这样残忍。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自己,每一个大靖士兵都这样对自己说。   “这样一来,不愁南诏不降!”众将领踌躇满志,好似马上就能踏平南诏、顺利凯旋。   不过司马妧的神色却不见轻松,她淡淡道:“还没完。”   她是那种胜了也不高兴、败了也不气馁、情绪波动不大的将帅,既不沉浸于杀人得胜的快感,也不对敌人的咄咄势头感到害怕。   她很镇定,能在任何时候给手下以信心,可是却绝不会与他们分享胜利的快乐。   这种表现,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她根本不喜欢打仗。   她泼冷水的一句话,令在兴头上的众将领都有些悻悻然。   司马妧环顾一周,面孔严肃,提醒众将领:“我们还需要后方的五万大靖府兵把这座城团团围住,围到城中弹尽粮绝之时,不然以罗逻阁之狡诈坚韧,必定不会轻易屈服。”   “遵命!”韦恺表现积极,抱拳道:“是!我去催催他们,让他们加快行军速度!”   司马妧侧头,对他鼓励地点点头,环视众人一圈,脸上勉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调转马头道:“既然如此,我们现在应当……”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   韦恺和所有人都认真听着她的下一步指示   可是变故突起。   突然间,韦恺看见什么银色的东西晃了一下,从司马妧的胸甲缝隙透出,露出小半截亮亮的刀尖。   那是什么?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好像是一个离他很近、还是他的手下将领的刀?   可是这把刀,为何出现在大长公主的身上,还是……穿胸而过?   司马妧对他鼓励的笑容还在,可是却像时间都变慢了一样,她的声音缓缓消失,鲜血慢慢喷涌而出,而那笑容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大元帅!”   “殿下!”   “大长公主!”   无数的人在韦恺耳边用不同的称呼、疯狂而愤怒地叫着同一个人。   韦恺却感觉眼前的一切突然都被静止了、消音了。而他的脑子仿佛锈掉一样,木讷地下意识接住朝他倒过来的司马妧的身体,鼻尖嗅到浓烈的血腥味。   这味道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大长公主……竟然遇刺?   竟然不是伤于南诏之手,而是被他们自己人暗杀?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他们所有人面前?   韦恺愣愣看着那个下黑手的将领被众人一拥而上,个个目光血红,提刀要杀人。韦恺稍稍清醒一些的脑子意识到不对,迟滞而缓慢地开口道:“留活口,拖回去审问。”   “先救殿下。”    ☆、第89章   赵岩和一个百夫长一同带着百人小队,和顾乐飞等人一同前往司马妧可能在的军营。   事情不算顺利,他们到的时候只看到一些残迹,五万军队已往南往西继续走了。幸而顾乐飞带的暗卫大叔甲懂得如何根据痕迹脚印寻人,费了一番周折才成功找到军营所在。   只是军营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人很少,空空的。而且在外头站着的人都抄着长柄制的陌刀,寒光闪闪,好似时刻警备敌人来袭似的。   “怎么回事?”顾乐飞沉声问。他虽然没打过仗,也察觉到军营里头不同寻常的气氛。   赵岩愣了愣,拿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铜牌朝军营大门走去,想询问一下看门的士兵是否军中出了事情。   结果他还没开口,便被身后匆匆忙忙跑来的几个士兵撞得身体一歪。   那几个人没有道歉的意思,好似压根没看见他,个个举着手里绿色叶子带根茎的植物,往军营里头狂奔,面色焦急地大喊:“医官,医官,看我这个是不是三七!”   三七?   顾乐飞的眼皮猛地一跳。   三七不是常用的止血草药?   是谁受了伤,连军营里的止血药都不够,居然需要临时去找?   顾乐飞忽然觉得心慌。一路上他过来的时候便觉莫名其妙心神不宁,此刻这种感觉越发明显。   赵岩同样也感觉不对劲,他匆匆和门口的士兵交谈几句。士兵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顾乐飞,然后对赵岩点了点头,示意他稍等,自己转身往大营里头跑去。   “他去禀报。”赵岩告诉顾乐飞。   顾乐飞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语:“受伤了需要用三七?军营里不应该备着三七止血粉吗?”   赵岩摇了摇头:“守门的伍长不肯说。”   顾乐飞的心顿时一沉。   什么人受伤需要保密?   他实在不希望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只要不是她,是谁都无所谓。   通报的小兵速度很快,不多时便领了一个黑衣轻甲的武官来,那武官身上有血,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   待这武官走得近了,顾乐飞不由一愣,方才发现来人是齐熠。   齐熠变化很大。   他俊秀的脸上多了一条狰狞的深色疤痕,皮肤晒得黝黑,身板结实许多,走路的姿势似乎都有些微变化,以至于以顾乐飞眼神之锐,一时间居然也没有认出自己的好友。   齐熠见到顾乐飞的表情也十分意外,他怔了半晌,结巴道:“堪、堪舆?你你你……是堪舆吧?”   面对一口就喊出顾乐飞身份的齐熠,赵岩又讶异又不服气:“你怎么一眼就认了出来?”没道理啊,他还故意不给齐熠介绍顾乐飞,就想看齐熠和自己一样惊恐万分的样子呢。   赵岩完全没有想过,齐熠多大,自己多大,齐熠认识顾乐飞比他可早多了。   不过这种时候,顾乐飞并无多少和好友叙旧的心情,他急急问道:“我刚刚看到士兵临时上山找三七了,谁受了伤?”   齐熠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顾乐飞一看就全明白了。   耳朵一嗡。   “是她,对不对。”   来晚了,紧赶慢赶,他还是来晚了。   “医官正在抢救,刀穿透身体,还没□□,”齐熠耷拉着脑袋,懊悔地捶起自己脑袋来,“小白,你怪我吧。是我没用,我当时就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   “别说了!”顾乐飞猛地高声呵斥,说不清是对齐熠愤怒还是对他自己感到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息汹涌翻滚的情绪,低声道:“快带我去看看她。”   *   越走近中军大帐,气氛就越凝滞紧张,时不时有她身边的随军侍女从大帐中端出一盆盆血水来。除此之外,大帐周围和里头都十分安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渗人,让人心里直发慌。   那把刀从司马妧的背后胸甲缝隙插入,一直穿透身体。如果当时她身边的将领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把那个暗杀她的背叛者擒住,那么很可能这把刀还有机会在她的身体里旋转半圈,扩大伤口,绞碎内脏。   那就真的没救了。   如今还算幸运,这刀是近身使的短刀,做工很好,因而刀刃极薄,在她的身体中造成的伤口不大,刺中后血流不多,才能支撑回到军营。只要拔刀精准,止血得当,很可能救回一命。   “殿下昏过去前,还嘱咐我们务必要按照她的命令行事。”齐熠抹了一把眼睛,不知道是跑动所出的汗还是泪,他低着头,没脸见顾乐飞的样子,解释道:“所以军营里现在只有三千余人,韦恺领兵五万余人围城去了。他说,这回就算是把命搭在这儿,也要把南诏给灭掉,不然……不然有负殿下……”   顾乐飞没说话,任齐熠在自己旁边絮絮叨叨介绍情况,自从他知道受伤的是司马妧,那张脸就一直保持面无表情,看不出他是伤心、愤怒、担忧还是自责。   有时候内心翻江倒海,伤痛忧惧如烈火焚心,面上反而不显,好像根本不知道应该表现出什么来才好。   顾乐飞以最快的速度小跑到中军大帐前,却被看门的士兵以陌刀交叉拦住,士兵以警惕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明显不是士兵的家伙,杀气腾腾地问:“什么人!”   “大长公主的丈夫,”顾乐飞平静道,“让我进去。”   守门的四人俱都一愣,其中一人冲口而出:“你胡说!大元帅的驸马,明明是个胖子!”   顾乐飞默然。这人……知道的还不少。   关键时刻还要靠齐熠开口解围:“我可以作证,他是驸马不假,放他进去。”   进入大帐,扑面而来的便是血腥味,并不十分浓烈,可是这没有让顾乐飞紧绷的心松下来。   几乎是在他掀帐而入的一刹那,便看见了那明晃晃的杀人利器,从司马妧的身体中被缓缓抽出。   从那么那么纤细的身体里抽出一把刀子来,顾乐飞真希望那把刀是插在自己身上。   帐中点了许多很多蜡烛和油灯,好让光线更明亮。长一把山羊胡子的医官神情紧绷,他正在拔刀,为避免手抖,他连呼吸都不敢大意。   司马妧的铠甲可脱卸的部分已被小心翼翼卸去,医官把她的背部衣服剪开一条长长的口子,有两人不停往她的伤口上不要钱似的撒三七粉,整个大帐里如死一般寂静,明明是冬天,那拔刀的中年医官额头上却渗出豆大的一粒粒汗珠。   除了跟着司马妧的几个暗卫之外,其余将领都在帐外候着,不敢打扰医官拔刀。便是齐熠,也没有进来。   因为是背后被刺,故而她趴伏在床上,那把薄薄的杀人利器从她纤细的身体里抽出,因为染了血而越发显得妖异。   司马妧一言不发,安静得让顾乐飞觉得害怕。他真怕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医官只顾着拔刀压根没注意到她已经失血死了。   他真怕。   顾乐飞轻轻地一步步向司马妧走近,在离她一丈以外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停住。他看见她闭着眼,脸上很多汗,胸腔有些微的起伏,似乎是痛得昏迷过去了。   顾乐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几乎连呼吸都不敢。   对如此严重的外伤而已,拔刀有多重要,他很清楚,可以说司马妧是死是活,全在拔刀之上,他一点都不敢打搅让医官分神。   他静静盯着躺在那儿的这个人,贪婪而忧惧地注视着她因为痛而拧在一起的五官,依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司马妧身上有很多疤痕,那代表她曾经受过的旧伤无数,可是那些疤痕是如此浅薄,无法让他想象当时她受伤的时候是何等危险。   而现在,就在他面前,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他发誓要好好保护的女子——   命弦一线。   距离上一次看见她,并没有隔几个月,可是现在灯光下的这张脸却是异常苍白而没有血色,仿佛随时可能死掉。   她的背部,本来是伤痕最少的地方之一,现在却被血染红,触目惊心。   顾乐飞永远飞速转动的脑子好像一下子突然空白。   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一会他想,如果妧妧活着,他回头就让陈庭迅速谋划逼宫之事,然后把司马诚凌迟,割上一千刀再让他死。   一会他又想,如果妧妧挺不过去,他曾经为之努力的一切、现在正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过一会他又想,他就不该让她冒险打仗,是他自己无能,说了要保护她,却一次也没有做到。   “咣当!”   一声清脆的金属和地面相撞的声音,蓦地将顾乐飞从恍惚的状态惊醒。   “成了!”拔刀的医官高兴地宣布,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浑身一软,倒在旁边的椅子上。另外两个医官接着他的工作,取下司马妧咬在嘴里的布团,发现布团几乎被她咬碎了。两个人一愣,然后马上又手脚麻利地给她做一系列的止血处理。   这时候顾乐飞方才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个锦袋来:“大夫,我从京中带了一些治外伤的灵药,不知可否用得上?”这些都是高峥当时送来的,司马妧没来得及带走,这回他一并全带来了。   聚精会神拔刀止血的三位医官,压根没发现大帐里何时进来一个人。骤然听见一个陌生的男音,几人俱都一惊,抬起头来看着顾乐飞,神情有些反应不过来的茫然。   “大夫?”顾乐飞将药往前头送了送:“妧……大元帅已经没事了吧?”   “七日伤口不溃烂,才算是挺过去。接下来就看大元帅的意志力和身体素质,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拔刀的医官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容貌出众的年轻人从何处来,不过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容易给人好感,   他如实回答后,接过顾乐飞手里的袋子,挨个打开药瓶嗅了嗅,紧接着表情很惊喜,连有气无力的音量都提高几分:“哟,都是贡品吧,好东西!灵药!”   “真是好药?”做处理的两个医官不太相信,凑过来闻了闻,表情立即变得同样惊喜,为了考虑伤者情况,偏偏还得压低声音抑制欣喜:“这这、这比三七好多了,哪里来的好东西!老天保佑大元帅啊!”   顾乐飞小心翼翼地问:“那她确定不会有事了吧?”   “这个……我们也不能打包票,不过公子送来的药是必定能派上用场,大元帅若能挺过这一关,也有公子的功劳,”医官说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这个能进大帐的年轻人是谁,于是顺口问道,“敢问公子是……”   “在下顾乐飞,乃……”   “小白?”   一个嘶哑而虚弱的声音骤然响起,熟悉又陌生,顾乐飞一呆,大脑再次陷入一片空白。   医官们也是一愣,大帐内又是一静,紧接着几个大夫手忙脚乱给她诊脉,仔细问道:“殿下醒了,现在什么感觉?”   “是小白么?”司马妧勉力睁开疲惫的眼皮,可是却很难做到,眼前模模糊糊只看得清人影,她自动无视了医官的话,轻轻道:“我好像听到小白的声音了。”   听她讲话虚弱得好似随时会挺不下去,顾乐飞只觉心口堵着一块大石头,难受得不行。连喉咙也好像哽住了似的。他急急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无力的右手,用生怕惊着她的柔和嗓音,温言细语道:“是我,妧妧,我来了。你必定不会有事,相信我。”   耳边的声音是很熟悉的,是小白的声音。   可是将她的手包握起来的那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一点肉也没有。   触感不对。   不是小白。   司马妧皱了皱眉,麻沸汤的药效过去,她现在很痛。眼皮依然撑不开,只模模糊糊看见有个男人在自己面前说话。似乎他发出的声音和小白的很像,可是很瘦没肉,一点也不可爱,不知道是什么人。   “你不是小白。”司马妧虚弱而笃定地说道。   她问:“小白呢?”   作者有话要说:乐乐的心碎裂一地,捡不起来补不上,遂卒,本书完   ——并不会2333,明天也会中午12点更!   不是学医的,写受伤什么的不专业,大家见谅89 ☆、第 90章   齐熠和三两个留守的将领,站在大帐外头,伸长脖子眼巴巴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   医官掀开帐子出来,看见的便是一干将士们齐刷刷期盼无比的小眼神。   年纪最大、负责拔刀的那位医官轻咳一声,宣布:“大元帅暂时无事。”   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即掀起一阵欢呼,医官把眼睛一瞪,压低声音警告道:“安静,莫要吵到大元帅歇息。七日伤口不溃烂才算挺过去,这几天都是鬼门关,你们都仔细点!”   军队里头除了上司之外,医官是最最不能惹的人。故而他一发话,众人都乖乖点头,有几个夸张的还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绝对不会发出声音。   齐熠也松了口气:“既然殿下暂时无事,大家便恪尽职守。随时注意周围环境,小心敌人偷袭。”   “是。”众人领命离去,齐熠本来也该走的,可是医官却上前低声对他说了一句:“齐将军且慢。”   齐熠顿住脚步,心里咯噔一跳。心道莫不是这军医骗人,大长公主的拔刀其实不成功,出事了不过他想瞒着?   幸好幸好,医官开口的是另一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敢问齐将军,这‘小白’……乃是何人啊?拔刀之后殿下有过短暂的清醒,口里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   “小白啊,”齐熠神情顿时轻松下来,“小白便是殿下的驸马。”他解释完,又想起顾乐飞不喜欢旁人唤他这个小名,便神情严肃地告诫医官:“这是殿下对驸马的爱称,旁人断断不能效仿。”   “哦,大长公主和驸马果然夫妻情深啊。”医官摸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颌首感慨,随即他又问:“敢问齐将军,那个后来走进大帐的公子,和驸马有何关系啊?可是驸马派来看望公主的?他一直待在里头不肯走。老夫想殿下,虽然是统兵的大元帅,但是毕竟男女有别,这似乎有些……”   齐熠瞪大眼睛,愕然道:“他、他就是驸马本人啊!”   “什么?”三个医官俱是一惊,三人面面相觑一番,方才道:“可是……殿下分明说他不是啊!”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若不是大元帅伤势过重很快昏迷,那个胆敢抓住殿下的手不放的男人,应该会被她勒令赶出军营吧?   当然,那人望着大长公主的眼神十分深情,长得又很好看,看着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风尘仆仆又很疲惫的样子,可是还坚持守在大长公主的床前不愿离开。   这些细节医官们都看在眼里,加上又有两位侍卫和两位侍女在里头守着,所以才不好意思派人拖他出去,可是……可是也不能放着一个陌生男人一直陪着昏迷的殿下吧,万一他心怀不轨,动手动脚呢?   因着这层顾虑,故而医官们才来问齐熠,听说这位齐将军在镐京便和殿下熟识,肯定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私密信息。   结果齐熠的回答,让三人大跌眼镜。   齐熠也是哭笑不得:“他、他真的就是驸马。姓顾,名乐飞,字堪舆,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大长公主驸马。”   医官们表示不信:“大长公主说他不是小白。”难道大长公主还能把自己的丈夫弄错?   齐熠挠了挠头,搜肠刮肚试图解释:“呃,那是、那是因为他瘦了,以前可胖了,殿下昏迷着,神志不清,乱说话。”   他大着胆子诋毁天下兵马大元帅脑子不清楚,还不忘让医官们向她的暗卫们求证:“不信你问问殿下身边的贴身侍卫,他们也能证明。”   “那几位说了,看起来有点像,不确定。”医官道。两位照顾司马妧起居的侍女还是公主府带来的,她们尚且认不出,剩下的暗卫大叔们和顾乐飞仅有一面之缘,就算本身记忆力再好也是徒劳。   话说到这里,医官们看着齐熠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心道这小子不会自己认错了,放了奸细进来吧?或者再发散思维一下,其实那人是看中了大长公主的地位,逮着机会千里迢迢过来争宠,先行贿赂了齐将军?   齐熠语塞,他好像有几分体会到“让小白证明自己就是小白”的无奈和荒谬感了。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忽然灵光一现,往拴在柱子旁的黑毛雪蹄大宛马一指:“那是殿下的无痕,有灵性认人的,不是熟悉的人都不让亲近,你牵它去见见帐里头那人,它肯定能证明他就是驸马。”   呃。   无痕适时打了一个响鼻。   话一说完,别说几位军医们,齐熠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谬。   顾乐飞啊顾乐飞,连大长公主都不认你,居然沦落到只能让一匹马证明“小白是小白”,你的驸马混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悲催至极。   齐熠大概能想象到,当昏迷的大长公主醒来之时,自己的好友欣喜至极地凑过去,结果却被她一口否决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认他是驸马,当时顾乐飞的心里所受到的是怎样一种沉重的打击。   灭顶之灾,如遭雷击,万念俱灰,啧啧,每一个词都可以用来形容现在的顾乐飞。   你说,他被大长公主捧在手心宠着,恩恩爱爱的,干嘛非要想不开减肉呢?   减下来再英俊逼人,大长公主不喜欢,有什么用呢?看看高峥便知道了,人家号称镐京第一美男子,自己巴巴送上门来,殿下还不是鸟都不鸟一下。   堪舆一向那么聪明,这回是哪根筋搭错了?   齐熠摇了摇头,他完全不理解自己好友内心的那个苦啊,因此他表示惋惜。   他喟叹一声,朝医官们拱了拱手:“齐某敢以人头担保此人的身份,诸位无须怀疑。天色已晚,大家辛苦,快快歇息去吧。”   *   司马妧昏睡了一天两夜。   醒来的时候,她听见清晨时分帐外的鸟鸣声声悦耳,生机勃勃。   因为如今气温较低和她的身体素质好,目前她的伤口只是有些微红,并未出现溃烂。   而且她苏醒之时,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不过……她发现,床前似乎有一个黑乎乎的脑袋。   司马妧费力地侧了侧头,发现确实有一个人枕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他的姿势有些别扭,半侧着脸枕着自己的手臂,大概睡得并不舒服。   从司马妧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看不清他的完整长相。   他的侧面立体而英俊,虽有些过于尖锐的冷,却很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一个长得很好看又从未见过的人,司马妧的手指动了动,不自觉地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脑袋,不过因为身体虚弱无力,她并未真的这样做。   为什么我会想摸摸他?   司马妧的心中泛出疑问。   大概是因为看见此人的第一眼,她无端端觉得眼熟吧。可是再仔细看第二眼,她又觉得自己并未见过此人,不知道……是否是韦恺他们请来的当地郎中?   司马妧犹豫着该不该唤醒这位“当地郎中”。恰在这时,她从公主府里带来的侍女端着水盆掀开帐子走进来,见司马妧睁开眼睛望着她,侍女又惊又喜:“殿下醒啦!医官、医官大人,殿下醒来了!”   侍女连忙转身跑出去向医官禀告这个好消息,因为声音大,睡得并不很沉的顾乐飞亦被她的声音吵醒。他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司马妧陌生而礼貌的目光,顿时睡意全消。   有那么短短一瞬间,他看着司马妧,司马妧看着他,两个人古怪地一句话也不说,陷入尴尬又诡异的沉默。   司马妧犹豫着先开口:“这位……”郎中?   这位看起来很眼熟的郎中辛苦了?   可是,她突然觉得这人好像也不是郎中,那、那又是什么呢?   因为不知如何开口,她的话只讲了两个字,便憋了回去。   她根本不知道,就在她说话的那一刻,顾乐飞真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肝肠寸断、生不如死、生无可恋、万念俱灰……   明明前天已经在她短暂的清醒时刻体会过了,但是那个时候他还能安慰自己,妧妧因为伤得太重所以脑子暂时不清楚。   可是,现在她彻底清醒,却依然……   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妧妧,是我。”顾乐飞面无表情地开口,不是他冷漠,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回应完全没有认出自己的大长公主殿下。   伴随着他的那声熟悉而亲密的“妧妧”,司马妧的眼睛骤然睁大、睁大、再睁大。   “你……”望着面前这张瘦得几乎没有肉的脸,司马妧语塞半天,方才讷讷道:“你、你站起来让我仔细瞧瞧。”   顾乐飞心中忧伤地站起来,忐忑地在她面前展示了一下自己颀长完美的身材。在她沉默得没有任何表示的反应面前,他立在那儿越发感觉到局促不安,七上八下的内心并未感到任何减肉成功的自豪和得意感。   伴随着他的动作,司马妧的嘴也不自觉地慢慢张开。她躺在那儿,角度不是特别好,可是也足够她看清楚眼前人几乎没有软乎乎的肉的劲瘦身材。   司马妧瞠目结舌,足足愣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在困难面前从不低头的驸马爷,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他用发自肺腑的真挚之声再一次告诉她:“妧妧,真的是我!”   我真的是顾乐飞啊!   “呃,哦……”司马妧张大嘴巴,愣生生回了他一句:“不、不可能呀!”   “谁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啦?”   ☆、第 91章   “谁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啦?”   面对亲爱的大长公主殿下无比真诚而惊讶的疑问,顾乐飞无言以对。   没有人折磨他好么。   他是自己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瘦成这样的。   真要说,是他自己折磨自己。   自己没事找事。   顾乐飞的沉默令司马妧察觉到自己的问话有所不妥。想来也知道,以顾乐飞的本事,断断没有被人折磨的道理,而且哪有折磨人反而将人折磨得英俊帅气的?   “你……”司马妧张了张嘴,“小白”两个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好像对着这样一个人唤“小白”,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小白”这个称呼,应该只属于那个永远笑眯眯的、白白软软、圆乎乎的可爱胖子。   而不是面前这个五官俊美、气质冷峻的男人。   当司马妧突然意识到“小白”这个称呼并不适合眼前人的时候,那刚开口便戛然而止的词句也因此显得更为突兀,令她感觉到了十分尴尬。   而顾乐飞什么也没说。   在她开口之后,他一直静静凝视着她。顾乐飞瘦下来之后脸颊上的肉不再挤压双眼,那双狭长而微微上挑的眼睛专注看着一个人的时候,漆黑的眸子中仿佛有漫天星光闪烁,醉人的深情。   第一次,司马妧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被一个人如此凝视,她的心仿佛跳得快了些,这令她禁不住偏移了目光,不愿再看他。   始终注视着她的顾乐飞发现,司马妧原本毫无血色的苍白脸颊上,奇异地泛起一丝浅浅的红晕。他伸出手来,如玉般修长白皙的手指捕捉住那丝极浅的红晕,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因为行军日晒而复又粗糙的肌肤,黑眸深邃,专注无比。   可是他依旧一言不发,好似在等待她捱不住先开口。   司马妧的确捱不住。   “你……”她开口说了一个音节,却再次词穷,还是不知道应该叫他什么。因为身上有伤,不便动弹,司马妧唯有努力把头偏了偏,企图躲开那只暧昧的手。   因为她躲避的动作,顾乐飞的眸光沉了沉,他掩住不悦,缓缓开口,语气不辨喜怒:“叫我一声小白,很难么?”   司马妧没有回答他。   小白,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叫不出口。   司马妧垂眸,低低吩咐道:“你去把守营的诸位将领叫来。”   顾乐飞的手蓦地一收紧,他没有听话,却淡淡道:“你才刚醒,不急于一时。”   司马妧默然。面对他公然的违抗,和语气中隐隐的不悦,她想着实是人之常情,若她见熟悉的人忽然对自己举止生疏、反应陌生,也会觉得难过。   可是……她真的很难将他当成小白,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变成如今模样,是否……受够了她无尽的揉捏磋磨,不愿意再忍受?   她静默片刻后,忽而轻轻喊了一声:“吴叔。”   “吴”是暗卫大叔一号的姓。   守在帐外的大叔一号耳朵很灵,声音再小也听得见,他闻声掀帘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烦你将守营的诸位将领叫来。”司马妧将刚才对顾乐飞说的话又对他重复一遍。   “是。”大叔一号办事效率很高,得令后毫不拖延,立即通知人去了。   暗卫大叔一走,司马妧马上感觉到顾乐飞的目光如芒刺在背一般盯着自己看。   黑眸沉沉,仿佛幽怨无限。   司马妧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跳得快了些,这是一种她不熟悉的情绪,冲动、感性、毫无理智可言,她直觉危险。   她很敏感。   她的直觉早已发现,面前这个不是小白的小白,不仅仅是身体变瘦了而已,由于他不再顾忌和压抑,因此刻意朝她释放出来的信号是那样的陌生和危险。   她多么想念从前那个胖胖软软冲自己笑的小白。   “抱歉,”司马妧的目光中闪过失落,她的眸子垂下来,低声道,“我很不习惯。”   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将她的脸小心翼翼捧起来,动作温柔,却是不容拒绝地强迫她看自己的脸,笃定道::“多看看,就习惯了。”低沉柔和的嗓音熟悉又好听,可是面前的人真的像是完完全全换了一个,虽然司马妧很喜欢抱着小白睡觉,可是实际上由于职业是打仗的关系,她并不习惯别人的身体碰触,小白是个大大的例外。   故而,顾乐飞突兀又亲密的动作令司马妧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的手指动了动,有种将这双不安分的手挥开的冲动。   无奈的是,她此时身体虚弱,没有这个力气,而且为了避免牵动伤口导致二次受伤,最好什么动作也不要有。   好在暗卫大叔办事快,这种尴尬的情境并未持续很久,包括齐熠在内的几位守营将领得知殿下醒了叫他们,一个个都以冲刺的速度狂奔而来。   司马妧叫这些人来当然不会是讨论今天吃什么、或者我的驸马变瘦了之类的问题,而是为了了解目前的军情。   事关军机,顾乐飞即使顶着驸马身份,也是外人,为避嫌他当然必须退出帐外。   行军打仗的大都是粗人,留守的三四位将领大大咧咧,看着大元帅精神不错,心里都很高兴。除了齐熠之外,没人注意到大元帅和她的驸马之间诡异的气氛。   堪舆退出去的时候那幽怨的小眼神,殿下看他出去了立即松口气的举动,机智聪慧的齐将军洞若观火,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堪舆啊堪舆,这可是你自找的。   齐熠在心底为好友惋惜不已,一个走神,没想到司马妧的问话已到了他的头上:“齐将军。”   可惜,齐熠还在神游天外想二人的狗血关系。   司马妧叹气,勉力提高一点音量:“齐熠!”   齐熠依然没听见,也不能全怪他,司马妧现在身体虚弱得很,声音和蚊子嗡嗡差不多。   可是这不是他听不见顶头上司讲话的理由。   “齐熠!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大元帅问你话!”旁边一个将领猛地拍一下他的肩膀,齐熠蓦地惊醒,条件反射般大吼:“末将在!”   司马妧轻叹一声,倒也没有责备他走神,只问道:“刺杀我的那个人,是你负责派人看守的?”   “是!”   齐熠响亮回答:“为防止他自尽,已将他的手脚全部铐起,除了喂饭喝水之外连嘴都塞上布团!”   “很好。待医官给我换药之后,你便把此人带进来,我亲自审问,”司马妧的眸光一冷,“我很好奇,他与我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在阵前杀我不可。”   “是!”   司马妧召集众人,不只是为了审问刺杀者的事情。她还仔细问了韦恺带兵围城的情况,南诏的反应以及其他周围小部落的动静,哥舒那其对雅隆部的战事情况,还有后勤的补给状况,一桩一件,她都认真了解,指出有问题的地方,为将领解答疑惑,并针对目前情况发出新的指令。   这一个小会足足开了一个时辰,待候着的医官终于被允许进入大帐时,司马妧已疲惫得再次昏睡过去。   齐熠从中军大帐中走出,第一眼便看见站在离大帐有十来丈距离的木柱边,正拿两根苜蓿草逗拴着的无痕的顾乐飞。他看起来百无聊赖、无所事事,悠闲中莫名透着几丝幽怨。   是的,就是幽怨没错。   齐熠轻咳一声,朝好友的方向走过去。   顾乐飞侧头看了他一眼,顺手将苜蓿往无痕的长嘴中一送,任它高高兴兴嚼了吃,自己拍拍手,也向齐熠迎过去。   “事情谈完了?”他淡淡道,表情看不出喜怒来。不过以齐熠对自己好友多年的了解,他直觉顾乐飞现在不高兴,很不高兴。   “嗯,完了。殿下很累,又睡过去了,”齐熠看了看顾乐飞眼下的青影,忍不住劝道,“堪舆,这几天你也累了,好好歇息去吧,殿下的心思……也不急于这一时。”   顾乐飞似笑非笑望着他:“我急什么了?”   急着让殿下重新承认你驸马的地位,恢复你驸马的权利呗。齐熠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口来,只讷讷道:“你突然减成如此模样,判若两人,总得给殿下一点时间适应,不能操之过急。”   顾乐飞冷笑一声:“说得你十分懂她的心思似的。”   果然是不高兴,生气了。   齐熠讪讪,不愿去触这个霉头,可是他又是自己好友,不能放着他不管,也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劝:“旁观者清,这句话总是不错的。你以前胖乎乎笑眯眯的,殿下自然觉得你可爱无害,如今这模样……好看是好看了,可是看起来着实不好亲近,也难怪殿下会……”   他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顾乐飞,见他没什么抗拒反应,似乎听进去了,便再接再厉道:“堪舆,你,不如笑一个吧?”   顾乐飞淡淡瞥他一眼:“有什么值得笑的。”   “不,不,我是想看你那两个酒窝还在不在,”齐熠解释道,“你以前胖的时候,笑起来两个酒窝,看起来特别人畜无害,估计殿下就喜欢那种感觉吧?你要是酒窝没丢,就多对殿下笑笑,找找那种可爱的感觉,说不定就能逗得殿下心回意转呢?”   齐熠的建议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一言以蔽之,就是要顾乐飞卖萌。   作者有话要说:公主在办公,乐乐只能蹲墙角逗无痕→_→   感谢好吃好吃最好吃的熊掌珍菌煲的地雷!   感谢小谢是我第一男神的地雷!敢问小谢是谁,难道是本座的小天使? ☆、第92章   卖萌这项技能,顾乐飞从来没有习得过。   曾经胖到深处自然萌的驸马爷,无须刻意卖萌,他只要朝大长公主随便一笑,就能让她心软得化成一滩水。   过去的顾乐飞,根本不需要知道知道“萌”为何物,因为他只要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大长公主就觉得他可萌可萌的了。   可是,今非昔比。   现在英俊帅气无赘肉的驸马爷,就算把嘴给笑裂了,也绝对不可能达不到以前的境界。而且糟糕的是,他两颊的两个酒窝,因为肉量所剩无几,浅得只剩下两个浅得几乎很难注意的小坑。   酒窝犹在,笑起来的时候还能柔化他本身长相的锐利逼人之气,透出几分男孩般的可爱。不过若以司马妧的眼光看,这种笑容和曾经软萌可爱的顾乐飞比,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当然,如果顾乐飞努力学习这项技能,最终有可能掌握,并且慢慢让司马妧接受他其实是小白没错,瘦了也是和萌萌的小白有点相似的。   然而,齐熠的建议错就错在,他不知道让大长公主承认他是小白,根本不是顾乐飞的目的。   他之所以抵御饥饿和食物的诱惑,刮风下雨亦要坚持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为的不仅仅是瘦下来变得英俊而已。   顾乐飞想要的,是司马妧将他看做一个男人,而非一个抱枕、一个玩具。   而他最终希望的,是她真正将他当成她的驸马、她的丈夫,而不是名为“小白”的宠物。   如果他再用卖萌的办法让她联想起“可爱的小白”,让她接受自己就是从前的那个人,那他辛辛苦苦瘦下来是为了什么?   目标不同,手段自然南辕北辙。   因着这一点,顾乐飞绝不可能接受齐熠的建议。   “不必,”顾乐飞在心底迅速权衡一番利弊,毫不犹豫拒绝,“我自有办法。”   齐熠眨了眨眼,好奇无比地探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让兄弟也学习学习呗。   顾乐飞瞥他一眼,勾了勾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说完这句,他竟越过齐熠,径直往中军大帐走去。齐熠呆愣地望着顾乐飞举止从容潇洒的背影,张着嘴半天,只愤愤吐出了三个字:“没义气!”   *   司马妧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理由只是她拒绝让顾乐飞喂食。   事情要从她睡醒后开始说起。   聚集将领议事完毕后,她因为精神疲倦,复又小睡片刻,待精神恢复了才让医官进来看诊。伤处依然疼痛,好在没有溃烂的迹象,而且司马妧也并不怕痛,她能忍。毕竟她曾经受过那么多的外伤,虽然,这一次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侍女端来流食和药汁,顾乐飞起身挽了挽袖袍,端起药碗欲要亲自喂她,却被司马妧委婉回绝。   她说:“侍女来便可。”   可是顾乐飞又不听她的了。他脸上的神情甚至有几分不以为然:“去年冬天你旧疾复发,从皇宫里被人抬回来,养在床上的那些日子,不都是我亲自给你喂药、帮你按摩?侍女来做,难道会比我做得更好?”   说着他便端着药来到她的床前。   为方便进食,司马妧的上身枕了许多软物以撑起身体,这样也使得她的视线能更好地对准顾乐飞。   “你不要离我那么近,”她很不习惯他身上散发的那种危险气息,连带看他的目光都带着防备和警惕,“我不习惯。”   ……   你就那么讨厌现在的我?   那一刻,顾乐飞紧了紧端着碗的手,手背青筋暴起,真有一把将碗摔了的冲动,他是硬生生强迫自己忍住的。   他真是气坏了,自她醒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一颗心被她抓在手里扔来扔去,搞得他七上八下、忐忑不已。现在干脆被她丢在地上揉过来踩过去,不仅痛,还很很伤。   天大地大,伤者最大,要顺着她,不要惹她生气。顾乐飞反复地在心底告诫自己。   若不是她受了伤……若不是她受了伤……他必定要把她、把她……顾乐飞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若不是她伤着,他定会采取某种非常手段“强迫”她 “习惯”!   他真是气得快失去思考能力,以致于忘记了若不是司马妧重伤,他哪有机会强行摸她的脸蛋、对她做那些暧昧的动作。   早被她给扔出去了。   因着司马妧拒绝的这句话,顾乐飞的胸口像堵着一块大石头,很郁闷很郁闷。进而导致司马妧在喝药和进食的时候才会无时无刻不感觉到顾乐飞幽怨的眼神,如芒刺在背。   好想把他赶、出、去啊!   司马妧的心里不止一次冒出过这个念头,却每一次都被她生生压回去。   毕竟……她不忍心。   因为他还是那个人,外貌上的变化,也不能改变他还是那个人的事实。她不能在他担忧自己的危险、千里迢迢从镐京赶来后,无情地将他拒之帐外,连面也不见他。   可是……每天面对这种目光,对她而言真的是种很煎熬的考验啊,比拔刀都让她痛苦!   “大元帅,”这时候,外头有士兵禀告,“齐将军已将囚犯带来,问大元帅何时可进行审问?”   此时司马妧正在侍女的帮助下进少量的流食,她正在考虑什么时间比较合适,却听旁边一个声音突兀响起:“是妄图杀你的那个犯人?不若让我来审。”   说话的正是顾乐飞。   闻声司马妧,朝他看去,正撞入他如燃起两点寒火的眸子,那目光像在冰下燃烧着的火焰。   司马妧看得愣煮,脱口问:“为何?”   “为何?”顾乐飞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刺眼,他讥诮道:“他是谁的人,虽然没有审过,但你心中难道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吗?   怎么可能没有答案。   司马妧沉默。   这就是她要亲自审问的原因,如果可以,她不愿将事情闹大。   可是顾乐飞太了解她了,她不说,他也知道她为什么沉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妧妧,你不要太天真。”   他挥手屏退帐中其余人,缓步走到她的床上,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双手,感觉到她的手微微一颤,想要逃离。那是明显的抗拒,顾乐飞装作没有发现,抬起头来注视她的眼,缓缓道:“你以为,我为何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她继续不答话,顾乐飞便接着说:“若不是我得了确切消息,怎会如此笃定你将遭刺?”   “谁要杀你,谁让你会获得最大的利益,这难道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如果你想要让那个人在众将面前公然认罪,恐怕你会失望,此人的嘴恐不会那么容易撬。他选人还是很有眼光的,前太子的事情他完美善后,你的事情,他同样也可以。”   “所以,让我来,让我在众将面前审问他,”顾乐飞认真地对她说,“我不用很多刑具,或许也不需要很长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以,”司马妧不自在地想要将手抽出来却无果,只好就着这个姿势道,“但是、但是……”   “妧妧!”顾乐飞猛然提高音量唤了她一声,打断她犹豫想说的话:“不要天真,他要的就是你的命!”   司马妧低头看向他,那双琥珀色的好看眸子一向坚定,此刻却是难得的茫然无措:“你在逼我下决定?”   “不是我逼你,是他在逼你。他一直都在逼你。”顾乐飞猛地握紧她的双手,俯首凑近,薄唇亲吻她冰凉的指尖:“十二王爷的暗示你不听,任他将你逼到绝境,现在呢?现在你还不清楚?他和你之间,只能容得下一人,就像一山不能容二虎一样!”   他的话语决绝,如同积压许久突然喷发的火山,这些日子以来他所经历的痛苦、担忧、焦虑、不安等种种负面好像都在这一瞬间释放出来。   他将强烈的情感诉诸于语言,也诉诸于和她的身体接触,他的吻虽然只在手上,却有着不输于其他部位的热烈缠绵。面对这样的顾乐飞,司马妧自然无法残忍地将手抽出。   “妧妧,我是真的怕,怕你下一次……”   他清楚如何对她一紧一松。当她被自己逼到墙角无退路之时,他忽而弱了气势,换了语气,叹息一声,满含温柔的悲哀,低沉动听的嗓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刀剑从你身体中□□的样子。如果你执意不愿那样做,以后便无时无刻不带着我在身边,让我做你的盾牌。”   他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异常认真地对她说道。   “你现在懂了么?”他的薄唇抿起,显出无情的弧度来。   \"我……\"我宁可不懂。   “妧妧。”顾乐飞轻轻地唤她。   他将她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用鼻尖轻嗅和碰触她带着草药和血腥味的气息。温热的鼻息洒在上面,柔软温暖的唇瓣在她的肌肤上亲了又亲,留下一个个湿热的吻。   一阵酥麻感传递上来,司马妧的身体轻轻抖了抖,她垂眸看着几乎是半跪在自己床前的这个男人,仿佛完全不认识一样。   她感觉到他炽热真实的情感,却也同样感觉到疑惑——   好像面前的真是另一个人一样。   小白会亲密地挨着她,却绝不会用这种过于暧昧的举动对待她。   可是、可是他们分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他为何会如此的……   司马妧的心中很乱。   更让她心乱的是另一件事,比起面前人的变化,目前另一件事更需要她立即做决定。   这一步一旦踏出,恐怕便不再有回头的机会。   要这样做吗?   不然呢?她还有别的选择?   “我知道了,”司马妧叹了口气,颌首缓缓道,“此人,由你来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ally末的地雷,么么哒!   感情戏一向是我苦手,写得很慢,只能趁午休修改,希望大家还算满意~ ☆、第93章   “把人带来。”   随着顾乐飞一声吩咐,两个孔武有力的士兵将那个刺杀者押解过来。此人手脚皆被重十余斤的铁链绑缚,嘴里塞着布团,头上套着黑布,随着士兵将刺杀者的黑布摘下,露出一张普通却熟悉的面孔,人群里响起一阵哗然。   “是左将军!”人群中有人惊呼。   人群?是的,顾乐飞没有选择在相对私密的中军大帐内审问,他将地点选择在军营中一片相对大的空地。除却齐熠和其余三四个将领在场外,暂时不当值的百余名伍长以上的士兵被准许观看。   这些士兵之所以哗然,便是因为此人他们认识,竟是曾和他们一起从南诏的围攻中突围的左将军。   这些人都是相对低层的小兵,司马妧出事的时候他们要么离得远,要么根本不在场,虽然听说过阵前刺杀大元帅的人是自己人,却因为看守严密,死死封锁消息,这些人不知道到底是谁。有个别脑子灵光的猜了出来,因为害怕上司责备也不敢乱传。   所以当刺杀凶手露出真面目的时候,许多人都十分惊讶。   倒是刺杀者本人,虽然经过好几天的禁闭和关押,骤然见到阳光和那么多人的注视,却依然显得十分淡定。   “左甫,”顾乐飞缓步走到他面前,俯身抽出他嘴中布条,沉声问道,“谁派你来暗杀天下兵马大元帅?”   左甫给了顾乐飞一个不屑的眼神,不说话。他自顾自环视一周,没见到司马妧本人,目光中不由闪过一丝惋惜。   这快速闪过的惋惜被顾乐飞捕捉到,他冷笑一声,伸手狠狠捏住左甫的下颌:“你惋惜?惋惜什么?如果大元帅在场,你还准备再杀她一次?”   左甫一口唾沫吐到顾乐飞脸上,冷冷道:“是。”   人群再次哗然。包括齐熠在内的几个将领都看得气愤起来:“左甫,你和殿下有何深仇大恨,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关你们屁事。”左甫丝毫不给其余几个昔日同僚面子,硬邦邦说完这一局后,便怎么问也不肯开口,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   齐熠冷冰冰道:“左甫,你若不招,我们就用刑了!”   左甫哼笑一声,不答,回他一个轻蔑的眼神,好似在说,有本事你就用,我不怕。   军中那些用刑的花样,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都是他玩剩下的,大不了痛一痛就能挨过去,有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你不怕酷刑,”许久不开口的顾乐飞忽然道,“不过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本来打算亲自审问你的大元帅不出现么?”   左甫神色微微一动。   他依然不开口,由着顾乐飞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面对这个据说是大长公主驸马的年轻公子微笑如水的表情,左甫无端端有种不详的预感,却始终不愿示弱——   如果不能自尽,就宁死也不能交代出主子是谁。这是他进入五皇子府后每一天都在受的训示,已经深入骨髓,身体自动形成条件反射。即便现在天高皇帝远,他只要一想到“泄密”,大脑会自动联想那些曾经泄密的悲惨例子,身体就会忍不住发寒。   “其实大元帅无意为难你,她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顾乐飞轻轻叹息一声,“哪怕你是南诏的奸细,或是北狄的旧部,因着她曾经杀过你的族人而仇恨她,都没有关系,她并不恨你,只是想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真诚而悲伤,再加上他驸马的身份在军营已是众所周知,由他代公主发言也很令人信服。听得在场人不由得连连点头,想起无端端遭受手下背后一击的大元帅,都觉难过不已。   “姓左的,大元帅那么好,你为何要杀她!”场中有人喊出众人的心声。   左甫回那人一口唾沫。   那人一愣,若不是同伴拉着,他估计就冲上来踹左甫了:“姓左的你是不是南诏细作!”   顾乐飞看在眼里,勾了勾唇。   时机刚好。   左甫,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我。   顾乐飞袖袍一挥,转身走开,道:“给他灌药。”   话音刚落,就有四个士兵上前强行压住左甫四肢,第五人上前,撬开他的嘴强行将黑乎乎的药汁给他灌了下去。   灌完药后还没完,四个人把左甫提起来,一路往军营一侧的伙头营那里拖。左甫这些日子关禁闭,每天只给一顿饭,饿得没力气,根本反抗不了。   其他围观的士兵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伙头营,好奇跟着过去看热闹,结果便见左甫被扔进了猪圈。   严格说来,不是他们平常看见的猪圈,篱笆被加高两倍,里头居然公母猪都有,当然气味不怎能好闻就是了。   这位驸马爷……是要干什么?众人面面相觑,他想把左甫和猪关在一起羞辱左甫?   可是左甫嘴硬得很啊,这羞辱不到他的吧?   士兵们正觉得疑惑不解之时,忽听蜷缩在猪圈一角的左甫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那不是痛苦的呻/吟,隐隐带着喘息,在场者都是男人,一听便知道这呻/吟代表什么意思。一看左甫面色诡异地泛出潮红,呼吸急促,那处隆起,双眼死死瞪着顾乐飞,好似要把他千刀万剐。   还有谁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公猪,母猪,随你选择,”顾乐飞往三处地方挨个指过,顿了顿,又补充道,“哦,差点忘了,若是选择自己,恐怕我就得让人用强了啊,左大人。”   此话一出,在场士兵面面相觑,个个目光惊恐,下意识后退两步。望着猪圈里头哼哼唧唧的肥猪们,他们觉得中午吃的猪肉好像在肚子里翻腾,令人想呕。连齐熠和其他几位将领,脑补一下可能即将发生的画面后,胃里也禁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比起酷刑,这种羞辱不只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想想都恶心,更何况……   “顾!乐!飞!”   左甫咬牙切齿,身体的反应却令他的喘息愈发急促,连声音都不稳:“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你竟做得出!有朝一日,必将你千刀万剐!”   “禽兽不如?”顾乐飞淡淡笑了笑:“禽兽不如的是我,还是你的主子?阵前杀将,置大靖国运于不顾,心中只有自己那一点私念,这种人,值得你如此效忠?”   这话很有些暗示意味,左甫瞪大眼睛:“你、你……”莫非他早就知道是谁派自己来的?   “左甫,我真为你感到不值。”顾乐飞招了招手,随他来的两个暗卫翻入恶臭逼人的猪圈,将已在忍耐极限的左甫架起来,往猪群的方向拖过去。   在场将士都忍不住偏过头去,本想不看,可是心里偏偏又觉好奇,忍不住偷瞄。一边偷瞄一边背脊发凉,只觉这位长得好看的驸马爷简直是人面恶魔,手段卑鄙无耻。   顾乐飞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他优哉游哉的声音在左甫背后响起:“左甫,好好想清楚。你说与不说,于我而言没有差别,但是大靖的士兵需要一个真相,阵前拼死杀敌,竟还要担心自己人捅刀子,呵……不要让将士们连谁想害大元帅都不知道。”   顾乐飞的话在士兵们听来便是劝左甫坦白从宽,不过左甫却知道他的话中深意。既然他说与不说对顾乐飞都没有差别,那么就证明顾乐飞确定他的主子是谁,只是想要他亲自在众人面前说出来而已。   他接受的训练,是绝不可以透露主子的身份,但是如果他不说却被对手知道了,这同样也是他的错。   换言之,如今若还能回去,他横竖都是一死。   比起死,面前越来越靠近的、撒发着骚臭的脏兮兮的猪屁股,还有身体克制不住的反应,都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一想起马上要发生的事情,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要把一头猪给……   左甫浑身打一个寒战,冲口而出:   “是当今天子!”   四周一寂。   这几个字说出来,左甫只觉浑身轻松,无所顾忌地吼道:“是皇帝陛下要杀司马妧,若她忠君,就让她对着镐京的方向自裁罢!”   “忠君爱国,爱国在先,忠君在后。”   一个沙哑的女音沉沉响起。   这个嗓音特殊至极,在大靖的军营里只可能是一个人。   众人回头,便见脸色苍白、身披斗篷的大元帅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朝这边走来,纷纷连忙向大元帅施礼。   这是司马妧受伤以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走得很慢,走两步便要喘一喘,几乎大半身体都靠在侍女身上。她尽力挺直身板,让自己的精神头显得好一些,这反而更让许多人看得眼眶一热,心里直发酸——   几天前,大元帅还亲自领着他们杀南诏来着。   “左甫,你为天子,我为大靖,各为其主,我不怪你。”司马妧挥了挥手,示意暗卫们将左甫从猪圈里头带出来,不再让猪圈继续刺激在场将士。   “左甫,你听好了,”司马妧注视着他,认真到,“即便司马诚要杀我,我也必将西部一线的战事平定,保大靖太平、百姓安康。其余的,恕本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沉稳,激得众人心头涌起一阵激荡的热血,一时忘记直呼皇帝名是大不敬,只觉得如此忍辱负重的大元帅太酷炫、太令人佩服!   齐熠也觉兴奋起来,恰在此时,顾乐飞扔给他一个眼神。齐熠立即会意,第一个带头跪下抱拳,大吼道:“末将愿追随殿下,平定西南!万死不辞!”   许多人如梦方醒般也跟着跪下来:“追随殿下,平定西南,万死不辞!”   齐熠身边的三四个将领,有两个毫不犹豫跪下,其余的却是犹豫了一下方才很不情愿地下跪,这些细节顾乐飞都看在眼里。   容后算账。   从众效应是可怕的,看到上百人齐刷刷下跪表忠心的壮观场景,被灌了解药的左甫心里一阵阵发寒。他的直觉很灵验,他隐约感觉这就是一场算计好了的作秀,而作秀的目的……他不敢再往下想。   目前西南战事未平,那……等到平定之后呢?她想带这十多万府兵干什么去?   左甫的身体猛地一抖,他下意识望向司马妧,竟有些不敢直视,只觉得她平静坚定的面容下藏的是杀机无限的黑暗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这张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这么写,灵感源自黑镜第一季第一集 ☆、第94章   “驸马爷,您可以进来了。”   顾乐飞在中军大帐前独自站立许久,吹了不知道多少夜风,受了不知道多少个过路军士既惧怕又好奇的注目礼,终于得了掀帘侍女的一句放行令。   因着审问左甫那事,顾乐飞现在军营中是大大的名人,没人不知道大长公主的驸马是个玉树临风却手段变态的恶魔。   其实那场作秀之后,顾乐飞私底下审问左甫有无同党的时候,没用什么手段,反而很温和地与他聊家常一般谈天,可惜这些士兵们都没看见。   对付左甫这种人,只要攻破了他心理的第一道防线,后面的就不攻自破。横竖都是交代,最大的秘密都交代出去了,干脆不如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或许还能换个坦白从宽,而且把同党拉下水,还能防止他们来暗杀自己灭口。   左甫是聪明人。   不过,当审问工作结束的顾乐飞欲回中军大帐看妧妧的时候,却被暗卫拦在了门口。   “殿下伤口崩裂,医官和侍女在帮她换药,”暗卫大叔低低在他耳边道,“殿下吩咐,若驸马来了,不许放行。”   ……   换药,要脱衣服。   顾乐飞抓关键词很快。   然后他觉得很不高兴。   凭什么一把年纪老掉牙的医官能看她的后背,他身为驸马却不可以?   以前她还允他给自己做全身按摩来着!她还抱着自己睡觉来着!她还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肚子上滚来滚去来着!   凭什么现在不让他进去!   于是,因着被暗卫大叔这么一拦,原本因着左甫配合而心情不错的顾乐飞,整张脸顿时阴下来。   他冷笑一声,黑眸沉沉地盯着暗卫大叔:“我乃驸马,莫非还需要避嫌?”   暗卫大叔摊摊手:“是殿下的意思。”言下之意与我无关,大长公主既然不想让你进去,那肯定是你不讨喜咯,难道还怪我?   顾乐飞气结。   他也知道暗卫大叔做不了主,因为这是司马妧的意思,所以……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冬夜的云南还是很冷的,风也大,不过他就是赌气要站在大帐门口,不肯去别帐取暖,导致过路士兵都好奇地纷纷张望,奇怪为什么驸马不进去陪大元帅,偏偏要站在门口吹冷风。   听说大元帅嫌驸马爷长得丑,刚醒来的时候都不认他——士兵甲乙丙丁窃窃私语。   啊,不会吧,长这么好看还被嫌丑?看来驸马也过得挺不容易,难怪手段那么变态——士兵戊己庚辛交头接耳。   谁说男人不八卦。   顾乐飞脸色阴沉地站在帐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议论过一通。   待到侍女通知驸马爷终于被准许入内的时候,里头的医官已经在收拾药箱嘱咐各种注意事项。换药完毕的大长公主也已经将上衣穿好,帐中暖和,可她包得严严实实,除了脸、脖子、手,一点多余的肉都不给顾乐飞露。   顾乐飞真是好伤心。   “你们退下罢,”再次心碎的驸马爷幽幽吩咐,“殿下这边我来伺候。”   司马妧微愣,抬头对上顾乐飞黑黝黝的眸子,不知怎的有些心虚。不过她正好也有事情要问他,便点头道:“你们先出去。”   她一发话,帐中其余本来不动的人立即行动,纷纷退了出去。   待闲杂人等都走光了,顾乐飞方才幽幽开口:“妧妧,你可知我在外头站了多久?”语气哀怨悠长,如同弃妇。   司马妧更觉心虚,她轻咳一声,问:“左甫那边,已经审完了?”   她还学会转移话题了。   顾乐飞怨念十足地望着她,继续用幽幽的语气说话:“对啊,审完后我便站在帐外候着,吹了半夜的冷风。”   说得司马妧越发心虚。   可是……可是她绝对不希望自己换药的时候顾乐飞在场,会很尴尬啊!   她不说话,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   顾乐飞幽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太着急,便主动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左甫咬出来的人,是你亲自料理还是我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军中的,他连给她过目都不用,自己就先把他们处理掉了。   司马妧接过名单,数目大约十来人的样子,她倒也不觉惊奇,这个数量在十来万人中是很小的比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迅速浏览一遍,沉吟片刻,道:“我来。”   如今不需要顾忌司马诚的皇帝身份,处理他的人就像处理奸细一样便可,治军有方的大长公主抓过的奸细不少,操作流程还是相当熟练的。   这里毕竟是军营,她的权力在此处最大,既然她发话要自己动手,顾乐飞也不拦着,只是提醒到:“留两个活口,和左甫一起,日后有用。”   有什么用?自然是占据大义的最好人证。   “左甫……”想起这个人,就不自觉地想起今日白天那一幕,司马妧觉得自己真是大开眼界:“难怪你让我得了讯号再出现,原来是因为……”有如此重口味的一幕,竟让她也觉得……呃……印象深刻。   “他要杀你,我没把他千刀万剐,已经很放过他了,”顾乐飞表现平静,没有任何不适,“今天这事又没成,很值得稀奇?”   司马妧沉默。   顾乐飞继续这个越发无下限的话题,他淡淡道:“人发起情来,有时也与畜牲无异,镐京城中的腌臜事多了,只是你没见过。”言下之意,他见过比这更重口的。   司马妧竟无言以对。   “当然,纯粹令欲/望主宰身体的,那的确是畜牲。可是,若是……”他话锋一转,忽而压低嗓音,缓步朝司马妧走近,俯身缓缓道,“若是浓情蜜意、水到渠成,那便是阴阳调和,世间极乐,欢喜无限。”最后四个字,他的音咬得很低沉,好似慢慢在舌尖打了个转方才悠悠飞出去。   伴随着顾乐飞最后几个音沉沉落下,他的嘴唇已快碰到司马妧的耳尖。他分明看见那耳尖泛着微红,让人很想忍不住咬一口。   可是就在这时,司马妧忽而回过头来,清澈无波的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瞧,好似要看透他的心思一样。   她道:“你说此话,是想shang我?”   !   !!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乐飞蹲在地上剧烈地咳起来,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比起他委婉又挑/逗意味极浓的小情话,司马妧的大白话真是简单粗暴,赤果果表达出他最想干的一件事。   真是……把顾乐飞刺激到了。   这不能怪司马妧,她在军中待过的时间那样长,没受过多久的传统闺阁女子教育,反倒是军中士兵的简单直白的满口荤话听得最多。虽然也有害羞的汉子有意避着她,可是架不住她待的时间长,耳濡目染下来,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常常接触的将士们都是这么直白。   所以顾乐飞的强烈反应真的令她疑惑了。   望着蹲在地上简直要把肺咳出来的男人,司马妧疑惑万分地偏了偏脑袋。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料错了,顾乐飞并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她便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如过去那样给他顺气,歉意道:“若我说错了话,莫要介意。”   虽然手感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她拍背顺气的动作倒还很熟练,顾乐飞感受着背后熟悉的触感,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悲愤。   他、他从来不知道妧妧居然是这么、这么……呃……简单粗暴的一个人,枉他情意绵绵,极尽挑/逗勾/引之能事,,却在她的一个shang字面前,尽数破功!   明明以前她不这样的!   他好悲愤好挫败。   顾乐飞也不想想,司马妧面对一个软软萌萌的抱枕,除了捏捏捏抱抱抱,她就只想着豁出命来也保护住他才好,脑子里根本没有过如此不纯洁的念头,当然更不会宣之于口。   但是现在不一样。   唉,顾乐飞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好失策。   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如果他现在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她会是什么反应?   顾乐飞的心里忽然涌出一丝诡异的期待。   可惜司马妧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若觉得舒服些了,便坐下了罢,我有话问你。”为他顺背的那只手抽离开来,顾乐飞深感失落,耳边听得司马妧语气认真,便知她是有正事要问。   唉,真不想谈正事。   顾乐飞垂头丧气地坐下。   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司马妧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是不是自己刚刚的话让他不高兴了。于是她沉吟片刻,再次道歉:“我出言直爽,想问就问,你也是知道的。若我刚刚冒犯了你,还请见谅,莫要介怀。”   谁知道此言一出,面前的男人“唉”了一声,看起来居然更加没精打采!   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么?   司马妧疑惑不解。不过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件小事放一放,问自己心中关心的事情。   “陈先生在京中欲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非同小天使的两颗地雷,么么哒!   此外,报告驸马爷!就是楼上那个人说她更希望大长公主挂了,让你黑化颠覆司马王朝→_→ ☆、第95章   司马妧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便是代表她知道陈庭早有反意,甚至也知道他和顾乐飞是一伙的了。   其实这不难推测,陈庭和顾乐飞与她走得近,种种细节和行为分析下来,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司马妧以前只是不去想而已,若她愿意去想,她便能分析出真相来。   她有能力,也有直觉。   那么,陈庭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和高延密谋,如何将郑青阳从尚书令的位置上拉下来。   高延接到自己女儿的信之后,得知前太子的事情又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和顾乐飞有关,不由得浑身冒出一身冷汗。   一个顾乐飞不足为惧,可是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司马妧,皇帝亲口御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当他得知司马妧被封这个头衔之后,他便知道司马妧这回凶多吉少,以司马诚的心胸,不可能让她活着回来。   除非,司马诚死。   再想到司马妧离京后,镐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宫闹鬼传言,高延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联想到这是故意为之。   这传言直接质疑司马诚皇位继承的合法性,他相信背后之人肯定还有相应的证据没有拿出来。   一旦拿出,那估计……就是变天的时候了。   当然,司马诚不会那么傻,坐等别人将他拉下皇位。当年的事情做得缜密小心,司马诚本人只和呼延博见过一次面,除非呼延博本人死而复生亲自指证,不然司马诚完全可以找一只替罪羊,强力压下此事,同时派人除掉司马妧和她的同党。   而那只替罪羊,得让众人信服是真的,他才能继续安稳坐好皇位。   试问,还有谁比高延更合适?   就算不是现在,待高娴君诞下皇子,高家势力更上一层楼,等到那个时候,他也要对高延动手的。   如今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高延一倒,高家人便只能仰他鼻息过活,高娴君的后位得不得全看他心情,其余世家的势力早年被高家奉命打压得差不多,此时很可能明里暗里互相踩两脚、内斗上位。如此,便是内无强敌,外无忧患,他可以安安心心做大靖真正随心所欲的皇帝了。   不愧是大靖官场最精的老狐狸,高延几乎算出了日后可能发生的每一步。   正当他思虑应当如何是好,是另外挑选一只替罪羊奉上,继续向皇帝投诚忠心,还是……   唉,娴君的孩子,还有几个月才降生呢,也不知是男是女。   高延以一介寒门之身混到如今的地位,靠的不是旁人,就是他自己的能力和那颗敢搏敢赌的狠心,方得步步高升。没想到年纪大了,非但没有享福,反而碰到如此棘手的困境,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陈庭再次找到了他。   “继续回去当你的尚书令吧,高相。你如今的身份,好多事都干不了呢。”   陈庭之意,便是无须示弱,向司马诚展示他高延在朝中的深厚根基,威逼司马诚让他重回相位。   “我要郑青阳,他不是当年的凉州刺史么?”陈庭好似算计透了一切:“你想要你的外孙当皇帝,怎么能忘了郑青阳的人证作用?”   这人说出高延心中藏得最深的想法,说得高延心中一跳,还未来得及呵斥,便听陈庭继续道:“不是男孩也无妨,横竖女子当政,也非难事。只要……有人支持。”   最后这句,说得着实意味深长。   高延不动声色:“大长公主如今恐怕自身难保吧,说不定便客死异乡回不来了!”一旦撕开那层客气面纱,打开天窗说亮话,高老头的嘴毒得很。   陈庭呵呵一笑,倒也不说大长公主绝不会死这种话,其实他现在心底也没底,因为顾乐飞那头的消息传递太慢,他如今根本不知道司马妧情况如何。   不过要说动高延,倒也不一定非要大长公主作担保不可。即便司马妧此次真的遭遇不测,他手上握有的牌也足够他把镐京搅得天翻地覆。   “高相说话太有意思了,且不说我家公主武功高强、身边又有先皇给的暗卫,必定无事。就算她受了一点小伤,莫非高相以为大长公主的旧部都是吃素的么?”   “联合北狄谋杀前太子,又暗算兵马大元帅、自己的亲皇妹,就这两条罪名,足够他退位‘让贤’了。至于楼家的积威,和大长公主对旧部的影响力,还有她在大靖百姓以及镐京权贵子弟心中的地位,相信高相很清楚这其中分量。”   陈庭悠悠道:“又不是什么改朝换代的大事,无非天子换人做。高相既然能成功把一个太子拉下马捧上去一个五皇子,就能做第二回。”   高延不语,他心中本来正在思虑,是和陈庭合作好,还是现在派人把他抓起来押回镐京,以陈庭做替罪羊,彻底了解这桩前太子案的好。   他老了,他想安稳,类似的事情再干第二回,他害怕这次失手。   可是……   “先皇给的暗卫?”陈庭仿佛无易中透露出来的这个信息令高延觉得心惊胆战:“何时的事?我怎不知?”   陈庭笑了:“既然是先皇最得力的暗卫,自然不会轻易让人知道。不然你以为,为何大长公主的驸马进入皇宫视若无物,非但装神弄鬼还能平安出来?”   高延淡淡道:“陈大人莫糊弄我,身手高强又了解皇宫地形的侍卫虽然难找,但是想找还是有的,不是随便找什么人来就可以冒充先皇暗卫的。”   陈庭笑容依旧:“不信,高相去找十二王爷问问啊。”   高延心中一跳,怎么连多年销声匿迹的司马无易都牵涉了出来?他猛然觉得这次暗中牵扯的势力似乎很多,可是到底有多少,他又心里没底。面前这个左手蜷曲的残疾文士,笑容满面,胸有成竹,显然还有底牌没有亮出来。   高延很讨厌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时,便听得陈庭悠悠提醒道:“高相,自你决定扶五皇子司马诚登基那一刻起,你早已没有退路。”   是,没有退路,要么继续赌下去,一直赌到他死,要么龟缩不前,直到被人抓住、束手就擒。   高延死也不愿做后者。   *   顾乐飞并不知道陈庭的速度那么快,居然已经和高延勾搭在了一起,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出京之前,和陈庭所密谋的那些事情告诉司马妧。   既然已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再隐瞒也无用。   反正那个聪明又可爱善良的小白,从来就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   他的城府、他的算计、他的多疑,今天就让她看个清清楚楚好了。   顾乐飞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心情,从陈庭进京后的事情说到自己出京,撇去细节不说,只说事情概要,也足足花了两个时辰,一直说到深夜。   司马妧揉了揉眉心,她本来就伤着,血气虚弱,让她强撑着听这么久的事情,她着实感到疲惫。   顾乐飞看见了,有些懊恼自己话太多:“大致便是如此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明天再议吧,今日先歇息。”说着他便过来给她宽衣盖被,只是他以前也从没有做过给她宽衣的事情,军服的样式又与常服有异。骤然要解,一时找不到扣纽在何处,显得十分笨手笨脚。   司马妧觉得尴尬,却难得没有拒绝,垂眸看他拧着眉头满脸不高兴,动作纠结又笨拙。自见面以来,这是她第一次从顾乐飞身上看到小白的影子,并不是说胖萌之类,而是他情绪的直白流露、不遮不掩,有些任性,令她感觉十分怀念,又觉暖心。   她并不知道顾乐飞刚刚和盘托出的时候,是带了几分自暴自弃的意思,她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反而心中充满歉疚,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和陈庭二人已经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她说自己要保护小白,结果最后却是他在努力保护她。   至于陈庭,他则……   有些不对劲。   “你……”本想喊小白,结果还是有些喊不出,司马妧见他笨拙解扣的样子,连忙制止住他的动作:“你别忙了。”   “我乃你之驸马,还不能帮你脱一件外袍么?”顾乐飞的声音再次回归幽怨模式。   司马妧有些窘迫地摇摇头:“不是,我还有话要说。”   顾乐飞表示不听:“明天再说,你的身体更重要。”   “我就说一句,”她叹了口气,眉头微蹙,思虑了片刻,方才道:“你差人去监视陈庭,莫让他察觉。”   顾乐飞一愣:“为何?”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比你更了解这个人,本能给我的感觉并不好。”司马妧的眉心不展,斟酌片刻才道:“他为反而反,他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不在乎最后掌权的那个人是不是我,也不在乎最后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如果想要反,只是因为他纯粹想反而已。”司马妧抬头看着顾乐飞,见他面色越发凝重,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我担心,陈庭比司马诚更可怕。”   ☆、第96章   监视陈庭一事不用司马妧操心,顾乐飞虽然没有她对陈庭了解得那样深,不过他本能地不信任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更何况陈庭此人聪明绝顶、难以看透。   故而在他离开之前,早已嘱咐过吃喝玩乐要时刻留意陈庭的举动。若有可能殃及顾家和楼家的任何苗头,他们可不听陈庭的命令,自行决定,便宜行事。   顾乐飞独自远赴西南寻司马妧,留顾家和楼家人在镐京继续被软禁,怎么可能不留几下后手。   不过,如果可以,还是尽早回京为妙。   然而,司马妧的伤势未愈,还经不起长途折腾,倒是韦恺那边,已经传来了好消息。   他带着五万军队包围南诏国都大和城,不接受和谈,不接受休战,想要他退兵,只有一个条件——南诏王罗逻阁亲自出城投降。   罗逻阁硬气得很,自然不接受这等条件。包括下关城在内的数城守将纷纷出兵救王,可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接到急报,说自己守着的城池被大靖士兵给占了。   这时候这些守将才如梦方醒,记起来大靖不是只有韦恺带着围城的五万人而已。   大靖在大后方还驻守着十万人马,靠滇马的吃苦耐劳和好脚程,随时可以派数千人马快速攻入南诏任何一座城池。   对南诏这种小国来说,几百士兵便足以占领住一座城池。趁诸城池防务空虚,几千人的军队足以把守住南诏数城要害,不费吹灰之力。   到了这个时候,南诏的贵族上层已经开始有劝降之声。可是罗逻阁不甘于就此认输,他隐约知道大靖那边司马妧似乎出了问题,连领兵围城这样重要的战役她都不出现,罗逻阁不相信就凭韦恺一个手下败将,竟能逼得自己出城投降。   不信邪的南诏王秘密派人在夜间潜行出城,寻其他部族尤其是雅隆部求援。可是不等他的人说动这些族长,大和城内再次火光冲天,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将大和城内最繁华的四方街引燃,百姓顿时私下逃散,一片鬼哭狼嚎。   这时候不仅是大和城,整个南诏国内都谣言四起。称南诏王不该擅自与大靖挑起战争,陷南诏于水深火热,这是本主神在降天火惩罚南诏王。   谣言传到罗逻阁耳朵里,他气都快被气死了。   有时候贱民就是这么愚昧!南诏大旱、颗粒无收,还被云南太守逼迫交粮交钱的时候,这些庶民纷纷支持他起兵反抗,那些年轻的南诏男子积极入伍,时常为争战利品打起来。   如今等他被大靖围困,这些人非但不想着如何救他,还怪他挑起战事、害南诏狼烟四起?   他们也不想想,若不是他出兵抢粮,他们早都该饿死了!   “都是一群贱/民!”   南诏皇宫中传来愤怒的谩骂,紧接着是清脆连续的鞭响和呜咽压抑的哭泣。和大靖皇帝类似,司马诚生气喜欢砸东西,罗逻阁则喜欢拿鞭子抽下人。   罗眉站在殿外听着清脆的鞭响,神情麻木漠然。   她觉得罗逻阁当了南诏王之后就变了,不再是以前最爱她的那个哥哥,他现在最爱的是他的地位、他的权力。   可是……   即便如此,她也想尽可能地帮他最后一把。   “哥哥,我们以芙蓉膏换大靖退兵,如何?”   罗眉轻轻道:“大靖皇帝……可是已经上瘾了呢。”   鞭响顿住,罗逻阁猛地转头看她,两眼放光。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主意。   因为芙蓉膏是能戒的。   司马诚服用的量毕竟很少。   日积月累产生的依赖已经发挥作用,一旦断掉,他便神情暴躁、涕泗横流,这些症状在罗眉被司马妧带走之后就已经产生了。   那段时间司马诚过得极为痛苦,因为太医查不出问题来,只能不停地开安神一类的药物给他使用。   因着他发病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如同恶鬼附体,于是京中又“适时”传出谣言,说这是前太子在报复当今天子的杀害之仇,化作恶鬼缠身,让天子夜夜不得安眠。   司马诚清醒的时候听了这话,火冒三丈,可是他被此怪病折磨得身体虚弱,暂时没有精力治理此事,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高娴君本想请许老头入宫为他诊治,却被她父亲的一封信给制止住——   高延只有一句话,不用管他,安心养胎。   父亲这么一说,高娴君也回过味来了。如今司马诚一旦病发就见谁打谁,她万一躲闪不及被他伤到肚子里的宝宝,那可怎么办?   故而等到高延归京,他趁着皇帝身体异样,积极联系各方势力谋划夺回相位,高娴君暗暗帮助父亲,却都没有怎么管过司马诚,只是照例每日遣人过去瞧一瞧,自己很少出现。司马诚看在眼里,心中愤恨,不发病的时候几次去找她质问,却被她挺着大肚子眼泪汪汪、委委屈屈顶了回来,有理有据。   她甚至还反过来控诉他发病的时候吓人,她整日躲在宫中害怕得要死,以泪洗面,又担心他又担心宝宝,委屈得不得了。   结果,被噎住的反而是司马诚自己,他只能悻悻然回去,独自生闷气。   后来,事情又出现变化。   司马诚情况竟然好转,发病时间越来越少,眼看着竟要自己熬过来。直到这时候高娴君又想起来司马诚还得捧着,便挺着大肚子偶尔过来瞧上一瞧。   你看,芙蓉膏是可以戒断的。   南诏王也是被逼急了,目前这是他唯一的把柄,却没有料到这件他提出的交易落到司马妧手里,没有任何分量。   说实话,在罗逻阁主动提起此事之前,她都不知道司马诚悄悄染上了芙蓉膏。   即便她现在知道,那也无所谓,城照围,房照烧。司马诚挺不挺得过来,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跟司马妧无关,更别想她用一场全胜来交换什么芙蓉膏。   倒是此事“顺利”传遍全军上下,让大家都知道原来自己皇帝被南诏王女陷害,身上染了这玩意,众人不由得议论纷纷。   大靖一口回绝南诏王的这个交易请求后,罗逻阁便只有将希望寄托在雅隆部身上。   云南地区除南诏以外的小部族人少,无甚战斗力,可以同甘苦,却不能共患难,此次南诏遭围攻,就有不少小部族已经向大靖倒戈,负责通风报信。   雅隆部的战斗力很强,而且双方有同盟之约,他们一心打大靖的主意,不会那么轻易倒戈。   可惜,雅隆部的主力如今被哥舒那其围在狭长的河西走廊北段,以西北骑兵凶狠快速地反复冲杀之,被打得晕头转向、走投无路,根本无暇顾及南诏危势。   时局如此,罗逻阁投降,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司马妧收到详细的战报时,已是她拔刀七日之后的事情。伤口已在渐渐愈合,她的身体素质好,恢复能力强,如今已经可以吃硬的食物,而且能下床自己走动走动了。   她浏览完战报后,心中已然有数。知道若不出岔子,如天灾或者其他强力外援这种事情,此战西南西北线的全线大捷,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   胜利之后呢?胜利之后她应该带这支军队去干什么?   司马妧按下战报,并不打算现在就召集守营将领宣布消息,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那个男人。和她类似,他也正在看消息,是一直奔波在外的佳肴千里迢迢从镐京从来的信息,说的还是司马诚发病那会儿的事情,虽有价值,却已然相当滞后。   即便如此,顾乐飞依然读得十分仔细。从司马妧的角度看他的侧脸,黄昏的光线恰好打在他的脸部轮廓一侧,泛着带着辉光的完美弧度,虽然暗得看不清他的脸,却感觉很美好。   司马妧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顾乐飞。”   对面的男人下意识抬头看向她,当他反应过来司马妧喊的是什么之后,不由得挑了挑眉,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悦。   “陪我出去走走罢。”她道。   *   往军营西边走不远便是洱海,碧波涛涛,一眼望不到尽头,无怪乎从未见过大海为何物的当地人将此湖唤作“海”。   苍山雪,洱海月,是南诏最美的景致。   黄昏时分的洱海,夕阳映照在湖面上,金光闪闪,寂寥又美丽。   司马妧裹着厚厚的毛皮斗篷走在洱海边的草海上,越靠近水面风越大。她并未走得离洱海很近,也无心赏景,之所以选择这里而非中军大帐,只因这里空旷且无人,不担心有人偷听。   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全身除了嘴巴眼睛鼻子之外,几乎都裹在毛绒绒的斗篷里。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拒绝顾乐飞的搀扶。   顾乐飞抿了抿薄唇,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在离她半步的距离之内,只要她摔倒,他必定能及时搀扶。   他们俩人保持着这个距离一直从军营走到洱海边上,其间不少士兵偷偷拿眼好奇地瞧这二人,只觉大元帅和她的驸马之间好生奇怪。   “你叫我出来,是有要事?”顾乐飞先开了口,天色不早,他想尽快聊完送她回去,在水边吹风太久,对她不好。   “嗯,”司马妧犹豫片刻,方才道,“今日的军报,皆是好消息。”   她说完这一句,顾乐飞立即猜到她叫自己出来说话的意图。   “待南诏投降之后,该当如何?”司马妧问:“我手上这支军队,绝不能轻易还给司马诚。”   “那就……清君侧。”顾乐飞轻快地说道。   在这被风吹得连绵起伏的草海之上,除了司马妧以外,大概只有风听见了他的这句话。   清君侧,本指清除君主身旁的坏人。   打的是忠君的正义旗号,但是历朝历代□□者们都心照不宣的事实是,清完君侧之后,下一个该清理的就是“君主”自己了。   “当今天子受小人蒙蔽,先是勾结北狄谋杀前太子,如今又派人阵前刺杀天下兵马大元帅。杀兄弑妹,天理不容,谋害大靖栋梁,动摇大靖国运,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时候岂不是最应该‘清君侧’?”   他神色淡然地说着要让大靖变天的谋逆之语,并不觉得有任何害怕心虚。在他看来,这个皇帝早就该下台了,司马诚的皇位本来就不属于他。   “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行回京安排诸事,和陈庭接头,将楼家人、我娘和妹妹都接出来,不让司马诚有你的把柄在手,你才能好好地清、君、侧。”   他的语气比黄昏的风还要肃杀冷寂:“在南诏王投降之后,你先将捷报按下不报,整合军队内部,清除掉不愿追随你的将领。我先行启程回京准备,你待开春再拔营不迟。”   “若是……齐熠他不愿呢?”司马妧问。   “那就不要让他回去了,”顾乐飞平静道,“西南这片地方如此之大,一辈子守在这儿保卫大靖,也没什么不好。”   连齐熠——他最好的朋友都可以舍弃,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   “为什么?”司马妧突然问。   顾乐飞一怔:“什么为什么?”   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司马妧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抬头看他。   她明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透着疑惑与探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为什么要如此尽心助我,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她的音量微微提高,眉峰微蹙,语气颇为严厉端肃。   这是她单独叫顾乐飞出来的另一个原因。就如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打仗的将士,为的不只是保家卫国,还有功名利禄。   高风险,必须有高回报。   司马妧认真对他道:“说吧,如若事成,你想要得到什么。若我能做到,必将满足。”   顾乐飞没有表情地静静凝视着她,裹在毛绒里,她的脸显得特别小,在黄昏的柔和光线下泛出细腻温柔的光泽。   他抑制住自己想要伸手抚摸的欲/望,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司马妧微愣。   而顾乐飞便在这时候俯下身来,他本就只离她半步远,如今他微微弯腰,于是两人的脸越贴越近、越贴越近。   他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周围,唇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上,司马妧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她紧张地后退一步,却被他突然揽住腰制止住了后退的动作。   “我以为你明白的。”顾乐飞的眸中仿佛盛满晚霞的霞光,他的声音在司马妧的耳边沉沉响起,连气息也似乎蓦地变得灼热。   “我只想要你。”   话毕,他温软的唇擦着她的脸颊,循着她的嘴唇而去。司马妧的头慌忙往左一偏,最终那一吻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吻在了她的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基友预订的“一定要在夕阳下表白”,已发货= ̄ω ̄=   但我觉得环境什么的并没有什么卵用→→   感谢三宝和松鼠漾样两位妹纸的地雷,挨个么么哒! ☆、第97章   这纯情十足的一吻还未结束,顾乐飞本想再接再厉攻占最终目标,却突感脑袋下方骨头一疼。 一只有力的手掌捏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移开嘴巴扭过头。   司马妧是身体很虚弱,可是这不代表她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你,想要我?”   她重复了一遍顾乐飞的话,沙哑的声音好似刻意压低了几分,令这个本该充满粉红色泡泡的问题变得肃穆万分。   顾乐飞的头被她往左侧拧了两寸,想看她一眼都只能斜着看,这姿势别扭无比,他不得不抗议:“妧妧,你先缩手,藏吾么哈哈说发。”   妧妧,你先送手,让我们好好说话。   司马妧颌首,表示她听懂了。她将他的脑袋扳回来对着自己,却依旧不松手,一双锐利的眸子在他的面部逡巡:“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我?”   ……   这根本不是说情话,连普通对话也算不上,这是在审问犯人。   顾乐飞好心塞,觉得自己的满腔绵绵情意一定是被狗吃掉了。   “很早,”在她一刻不放松的钳制下,他艰难又努力地发出正确的音节,“尚主兹后,起先并不习惯,但素,你很好。”   “慢慢,喜欢,庵后,是爱。”   司马妧心中猛地一跳,钳制住他的手蓦地一松。   慢慢,喜欢,然后,爱你。   因为被心上人毫不手软地捏住下巴,顾乐飞想说情话而无法,解释只能简短,尽量简洁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并且,虽然他努力地发音正确,仍然有一两个词不标准,倒无损他表达意思,反而显出几分笨拙的可爱来。   这时候,顾乐飞感觉钳制自己的手指似乎松了一些。   而司马妧看他的目光也从锐利探究慢慢转为疑惑和茫然。   “所以,每当我捏捏抱抱你的时候,你不仅很享受,或许心里还想着shang我?”   ……   …………   为什么又是那个字。   顾乐飞在心里默默泪流满面。   妧妧,咱们能不能不要那么直白,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很猥/琐、下/流、卑鄙、无耻。   “其实,”顾乐飞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几下,“我、我不介意,你来shang我的。”   回答他的是沉默,令他尴尬的沉默。   伴随着沉默,司马妧钳制住他的那只手慢慢从他的下颌角滑下来收回,她的眸子轻垂,表情亦从茫然转为淡淡的失落:“原来是这样啊……”   “我该知道的,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给我捏肉而不求回报。”   顾乐飞心脏一紧,像被一只手抓住,难受地透不过气。   明明……明明他认为自己做得没错,可是他见不得司马妧难过的样子。她本就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一张脸瘦得只有巴掌大,那双永远坚定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失落,更加显得她脆弱无助。   司马妧从来不应该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女人。   顾乐飞心里一痛,实在是见不得她伤心。   “你别难过……”他好似喉咙里梗住了什么东西,胸中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不加思考竟冲口而出:“你不喜欢,我再吃回来便是!随便你捏,你想怎样都可以!”   司马妧抬眸,仔细瞧着他冲动又认真的神情,试图将他的这幅表情与过去的小白重合起来。   尝试几次后,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现在的顾乐飞更好看。   过去的小白,若是认真了,总是眯起的眼睛睁大,也和如今的顾乐飞一样,黑眸闪亮,特别迷人。   可是小白太胖了,即便他认真起来很有几分魄力,可是她总会将第一印象定在他白白圆圆的身体上。下意识觉得他认真起来也是好可爱的白团子,一看就让她的心忍不住发软。   但是现在的小白呢?   他认真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薄唇会抿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弧度,他会让你的心禁不住扑通扑通狂跳,恍恍惚惚地想这个人在晚霞下的眼睛果然特别闪亮好看。   他会让你觉得,他恨不得将整个天下都捧到你面前,并且绝对说到做到。   哪一个小白更好?   “吃回去?”司马妧淡淡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涩然,她摇了摇头:“回答我,你如此辛苦地减下来,为的是什么?”   司马妧涩涩的笑容是那样刺眼。   她不喜欢自己的这个答案。   所以,即便吃回去,她也不会再喜欢捏他了么?   顾乐飞很想摸摸她的脸,将她难过的表情抚平。可是他不敢,他怕她又生气,这一次或许她不会再钳制住他,而会直接甩袖走人。   第一次,顾乐飞不知如何是好。   他自诩聪明绝顶,料事如神,却在她面前屡次挫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顾乐飞从来不知道,全心全意爱一个人,是一件虽然很幸福,却又很痛苦的事情。   因为他所擅长的一切都对她无效,更不知道下一刻她会不会就这样转身而去,以后都不再看他一眼。   “你想听原因?”   “好。”   “我告诉你。”   顾乐飞紧了紧拳头,梗住的喉咙艰难地发声:“我,不希望只是你的小白而已。”   司马妧一愕:“什么?”   “小白,小白。它听起来,像不像一个宠物的名字?”   司马妧微微茫然,随即眼神渐渐清明,她急急辩解:“我从未将你当过玩物一般的……”   “嘘,”顾乐飞伸出一只食指按在她的唇上,平静注视着她,低沉柔和地缓缓道,“乖,听我说完。”   话头一旦打开,后面的话便也容易说出口来。这本就是在他心里压抑了许久的念头,一朝全数对她倾诉出来,反而轻松。   “你喜爱我的缘由,无非是我像人肉团子、人肉抱枕,你的身体喜欢,因而心上也跟着喜欢。”   “你从未思考过这种喜爱的原因,也无意去思考。你和我朝夕相处,慢慢了解我,或许你想将我当做一个很好的朋友,可是你离我离得太近了,潜意识里你在将我当做一个亲密的宠物,永远贴心、永远可爱的宠物。”   “妧妧,你回答我,你会像爱一个男人一样去爱这个宠物吗?”   顾乐飞平静而无情地将他们二人之前和睦相处背后的真正关系揭开,血淋淋的残忍。   “你不会爱上一个宠物,我也没有自信让你爱上。是的,我自卑,你对我的肉爱不释手的时候,我却在为自己的一身肥肉而自卑难受。”   “我庆幸它让你喜欢我,却又痛恨它让你不会如爱着情人一样爱着我。”   司马妧呆呆地仰头望着他,脑中嗡嗡乱响一阵,然后忽而亲密。好似她一下子明白了,在她高高兴兴抱着顾乐飞入眠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顾乐飞自己的心中其实是如何煎熬难耐。   他是否曾经睁眼到天明,却依然要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对小白很好,其实对他最残忍的……就是她自己吧?   一滴水珠突兀地从她的脸颊滑落。   顾乐飞的心一紧,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那滴水珠那样分明,令他不由得有些慌张。   “不、不要哭啊。”顾乐飞轻轻抹去她的泪滴,平静的表情浮出无措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司马妧哭,还是因为自己,不由得又慌乱,又感觉十分罪恶。可是罪恶之中,又有几分诡异的欣喜。   “我没哭,”司马妧本就沙哑的声音越发哑了,嘴却很硬,“风太大,沙子进眼睛了,我从来不会哭的!”   “好好,你没哭,”顾乐飞投降,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晚上凉,我再说最后两句,我们便回去吧。”   司马妧偏了头去,不让他再盯着自己的脸瞧,低低道:“你说。”   “妧妧,我一直在等着你问我,为什么我在瘦下来之前从不表现出任何对你的情意,那样我会回答你——”   “因为我知道不可能。”   “你不可能会爱上那样的我,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怎么会!”她猛地回头,高声驳斥:“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我、我是真的很喜欢小白!”话音刚落,她便觉自己失言了,因为面前的男人眼中明显射出狡黠的光,好似奸计得逞。   你莫不是……故意诱我说这句话?司马妧一怔,心中无端冒出三分火气,可是不等她生气,便见面前男人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自己,表情楚楚可怜。   让人发不出火。   他的笑容由苦涩转为窃喜般的得逞,两眼注视着她,忽闪忽闪的可怜,面上满含殷切期待,用几乎是卑微的语气问她:“妧妧,既然你那么喜欢过去的小白,那么……可不可以分一点喜欢……给现在的小白?”   前面的话都是真的。   但是也都是苦情戏、苦肉计。   ——顾乐飞正在想说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而已。   司马妧怔愣在原地,呆呆望着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阳渐渐从山上落了下去,四周慢慢黑下来,风也越发冷了,可是司马妧却觉得身体好像越来越热。   她想,原因是因为面前这个男人始终专注而温柔的目光啊。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注视可以让另一个人体会到融化的感觉。   “我……”司马妧动了动唇,脑海里不住回响着他刚刚的话和说话时的表情,心中又软又疼,充满了内疚不安。她觉得自己一直以为自己对顾乐飞很好,却根本没有想到他原来过得这样辛苦。   她很心疼。   因而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司马妧没有喜欢过人,她想,自己并不讨厌顾乐飞。   可是她本能地觉得,这一次不能轻易开口答应。因为顾乐飞要的不是“对小白的那种喜欢”,他的最终目的,是要shang她,或者引诱她shang了自己。   说了这么多,其实他就是想shang她,司马妧简单粗暴地看穿真相。   不过,如果是眼前这个人,似乎……   不,她要想想。   对待这种事情,连大长公主也该慎之又慎的。   司马妧抬起头来,认真地对他说:“我,我要想想。”   想想?!   那便是他有机会了?!   顾乐飞勾了勾唇,笑容愉悦起来:“那便想想吧。不过,别让我等太久。”   “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妧妧。”   司马妧愣了一下,知他指的是减肉之前忍得辛苦。   好像是挺可怜的。   司马妧眨巴几下眼睛,极认真地点了两下头。   此时太阳彻底落下去,抬头便是满天星斗,顾乐飞觉得面前人的唇似乎冻得更白了,便试探着伸出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天那么冷,风又大,他真担心她冻坏。   司马妧的身体一僵。   她本能地警惕顾乐飞的任何肢体接触,可是想起刚刚他说的那些话,又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让他抱抱来偿还,毕竟她之前抱了胖胖的他那么那么多次。   这种偿还的念头无厘头而可笑,可是司马妧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没有拒绝。   不知原因的顾乐飞以为自己的万里长征快要成功,无比幸福无比满足地将她拥在怀里,根本舍不得撒手,甚至得寸进尺地在她耳边要求道:“有言在先,我不要听到否定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写欢脱的,莫名其妙中间伤感起来了,不怪我,都是乐乐太狡猾    ☆、第98章   很可惜的,顾乐飞没能等到他日思夜想的回复,就得拍拍屁股走人。   原因很简单,罗逻阁抗不住,降了。   大和城门大开,韦恺率大军彻底占领住这座南诏国都,他命副将守城,自己亲自押着投降的南诏王以及整个南诏王室前往大本营。   这是件大事,接下来的谈判将牵涉到军事、政治、经济等一系列问题。如今胜券在握,司马妧可以按照她心中蓝图将苍山洱海彻底纳入大靖。   而除此之外,司马妧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得做——那便是押下捷报不表,拖延时间,收拢麾下将领,整治军队,为日后清君侧聚集人手。   留给司马妧的时间不多,顾乐飞得马上回京救人,以及提前为她造势。   “妧妧。”   这是顾乐飞留在军营的最后一夜。   此时,司马妧正披着外袍坐在桌前奋笔疾书。这是要带给她的数位旧部的信件,信中所说之事均是绝密,必须由顾乐飞亲自带到并在阅后马上销毁。   司马妧正凝眉思考如何措辞更能让她的旧部们理解,便听得旁边人用低沉磁性的嗓音唤自己,语气里颇有几分幽怨。   见她不答,顾乐飞又唤了一声:“妧妧。”   司马妧抬眸:“怎么?”   顾乐飞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好似在控诉她因为写信而冷落自己是多么不应该:“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亲亲我呗。”   她一怔:“我为什么要亲你?”   “因为我明天就要归京了啊,好长时间都看不到你,你不该亲亲我?”顾乐飞厚颜无耻地探身过来把脸凑近。   他往前凑近,司马妧的上身立即向后仰,她脑子很清楚:“又不是我赶你走的,为何我要亲你?”   “可、可我是为你的事情在奔波,”他注视着她,眼睛明亮又湿润,看起来水汪汪的,“你难道不该给我一点辛苦的酬劳?”   酬劳?   有……要这种酬劳的么?   司马妧在他湿漉漉的目光中微微一晃神,握着狼毫笔的右手轻轻一抖,不小心将墨迹染到了左手的指甲尖尖。   “啊,弄脏了。”   眼神很毒的顾乐飞忽而狡黠地勾了勾唇角。他小心地包握住司马妧的左手,然后将脑袋凑过去,张嘴,含住她那根染了墨的手指。   一阵酥麻的电流由指尖直蹿心脏。   司马妧的心猛地一颤。   烛光下,顾乐飞两眼微眯,成狭长一线,这是他愉悦时惯有的表情。   他非但含住了她的指尖,还很色、情地用灵活的舌头在她的指上缓缓绕了几圈,留下湿乎乎的唾液痕迹。   仿佛是做记号一般。   “干净了。”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不过短短一瞬。当顾乐飞的唇恋恋不舍离开司马妧的手指头时,她指尖上的丁点墨迹已然消失无踪,在烛光映照下亮晶晶的,沾染着他口中唾液。   “所以……亲亲我?嗯?”顾乐飞的嗓音忽而变得喑哑,尾音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奇异的诱惑。他眯眼瞧着她,薄薄的唇勾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妧妧,你不亲我,我会很难过的。”他表情委屈。   简直让人无法拒绝。   这是大家说的……调、情吗?   司马妧呆呆地收回那只被他含过的手指头,觉得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还萦绕在指尖不散,自己的脸莫名发烫,心跳也变得快起来。   她从来不知道小白原来这么娴熟于同女子调/情,一举一动,无不让人脸红心跳,心醉神摇。以前那几次她还以为是偶然,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呢。   司马妧直率地感叹道:“陈先生说你少年时吃喝嫖赌皆精通,原来不是吹牛呀。”   顾乐飞粉红粉红的笑容蓦地一僵。   吃喝嫖赌皆精通,关键词,在“嫖”。   黑历史。   年少轻狂的黑历史。   那时心灰意懒,想要做给旁人看,却骗不过自己,本也没有几次,怎么……偏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了呢?   苍天可鉴,他绝对是第一次努力讨好……嗯,和勾/引一个女人,更是第一次把一个女子的手指含入口中,不觉这样做恶心,反而不舍得放。   后果却是被这个女子揪出了过去黑历史。   如果这一页不揭过去,以后他每次想要亲近司马妧,估计都会被大长公主殿下感叹一句:“陈先生说你少年时吃喝嫖赌皆精通,原来不是吹牛呀。”   呵呵,陈庭真多嘴。   “我只喜欢妧妧,也只对妧妧这样。”顾乐飞的语气真挚,他想握住司马妧的手故技重施,却被她一把将爪子拍开,顿时很有几分委屈地解释:“旁的女子,我看都不看一眼。”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毫不心虚。   因为本就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司马妧眨了眨眼,她直觉他说得是真的。想想小白进公主府之后的所作所为,除了爱吃之外,他确实从未在意过除她之外的任何女子——当然,除了顾晚词和崔氏。   可是反过来想,她又觉得自己揭这种旧事好像很小家子气,还像是吃醋。   “嗯,”她点了点头,有点心虚地快速道,“我信你。”   顾乐飞的双眼蓦地一亮:“那……”   “时候不早了,我得快些将这几封信写完,你在一旁等等。”司马妧神色迅速恢复淡定,不管她心中淡不淡定,反正表面很淡定。她自如地拨开他扒在自己衣服上的咸猪手,将狼毫笔沾了墨,复又重新伏案书写,并且不忘记叮嘱他:“莫要打搅我。”   顾乐飞哀怨无限地“哦”了一声。   其实,他想问,妧妧是不是害羞了?   但是他心知自己刚刚已经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为了自己不被她恼羞成怒赶出帐子,不得不硬生生忍住了。   唉,好难受。   一想到明天便要归京,现下别说让她接受自己,连她的嘴巴都没有亲到。注视着灯下人认真书写的侧脸,顾乐飞好想抱住她亲亲。   哪怕亲不到,像过去那样被她抱住捏捏揉揉也是好的。   可惜一切皆是幻想。   顾乐飞的舌头在口中转了一圈,然后伸出来舔了舔嘴唇。禁不住回忆起将她的指尖含入口中的感觉,还有她那时候脸上的表情,他忍不住再次舔了舔嘴唇,更加欲/求不满。   *   浓重的夜色之中,陈庭带着顾吃与顾喝,缓步走过长长的巷子口,这里黑暗、寂静,没有灯,也没有人。   陈庭在一间紧闭的小门前站定,伸出他完好的右手,按照两长一短的节奏,敲了三次门。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开门的人平凡得让人记不住脸,他鞠躬道:“我家先生已久候,陈先生请。”   陈庭熟门熟路入了中院一间小屋,屋中燃着一盏孤灯,一名白须老者端坐在塌上安然喝茶。见进门的人一脸脓疮,头上生癞,衣裳破旧,虽然知道是做出来的效果,高延却也禁不住皱了皱眉:“陈先生何时去掉这身装扮?”   “那要看我家殿下何时入京了。”陈庭淡淡一笑,不等主人请便坐下,显然对此地已很熟悉,毕竟他和高延已经在此地接头过多次。   对面人嫌弃的目光于陈庭而言没有任何妨碍,他微笑如常,朝高延拱了拱手:“恭喜高相重回相位,得偿所愿。”   高延捋了捋白须,淡淡道:“客气话不必多说,我知道你不会为此事高兴,你正在高兴的,是另一件事吧。”   “哦?莫非高相今晚已经将人带来了?”   “不然呢?既然是合作,双方都该拿出诚意来,是不是?”高延锐利精明的目光在陈庭脸上扫了扫,仿佛在暗示他什么。结果陈庭没什么反应,却让高延看他那张脸又看得恶心了,老头没忍住,最终还是移开了:“老七,把人带进来。”   伴随着高延的吩咐,一个中年发福、蓬头垢面的男子被强力推了进来。   拨开那乱糟糟的头发一瞧,赫然是鼻青脸肿的郑青阳。   高延能一脚踹开郑青阳重回相位,自是收集了他不少受贿以及犯事的罪证,哪怕是郑青阳的手下人做的,也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司马诚有意保住郑青阳,可是高延此次却绝不让步。于是郑青阳成了君臣博弈的棋子,高延要通过这场胜利证明自己的宰相之首,绝非浪得虚名,他有的是可以为他做事的势力。   司马诚败下阵来之后,郑青阳便彻底落在高延的手上。更可怕的是,没有人知道郑青阳在他手里,都只以为他被软禁在家不能见客而已,而郑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却因为高相的威胁根本不敢往外透露分毫真消息。   陈庭围着狼狈不堪的郑青阳走了两圈,悠悠问道:“当年前太子被杀时,郑大人是凉州刺史,可是不错?”   “是、是……”郑青阳认不出眼前这个满头癞子的家伙是谁,可是他知道现在保命最重要,于是侍卫刚刚把他嘴里塞着的布团去掉,他便急急道:“当年的事情我确有参与,是当今圣上与北狄密谋勾结,与高相没有干点干系!”   倒真是会见风使舵,不过仅凭着这点小聪明一度坐上相位,也是运气太好了点。   陈庭淡淡一笑,挥了挥手:“带走。”顾吃顾喝闻声便上前来,却被高延的侍卫给拦住。   陈庭挑眉:“高相这是何意,莫不是不想把人给我?”   “陈先生也体谅体谅老夫。你把郑大人握在手里,问出全部真相,到时候反过来打老夫一耙,让老夫怎么办?”高延捋了捋白须,和蔼地笑道:“陈大人有什么要问的,便在这里都问了吧。”   “我要的,是实话,”陈庭的笑容渐淡,目光很冷,“高大人在此,让他怎么说实话?”   “我命他说就是了,当年的事情老夫确有参与,没什么不敢说的,”高延笑眯眯道,“在这间屋子里,什么真话都尽管说。出了这间屋子,便请陈大人记住,什么该记住,什么该忘掉。”   陈庭盯着高延看了片刻,方才缓缓道:“高相要扣下他,可以,既然是合作,那就互相体谅一下彼此的难处,这点诚意陈某还是有的。不过郑家那边……我还要一个人。”   郑青阳瞪大眼睛:“你们难道……唔唔!”侍卫又将他的嘴塞上了。   高延瞥他一眼:“郑大人,如果想保住自己的命,就记住,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要说。”   “唔唔唔!”郑青阳的挣扎被人狠狠按住。   高延朝陈庭微笑道:“陈大人请说,若是不为难的人,老夫自可差人带来。”   “其实也不是我要,是驸马走前叮嘱务必留下此人,原因也很简单,”陈庭轻描淡写道,“高大人只要一听这名字,就会知道驸马爷要他的理由。”   “哦?郑家还有让驸马惦记的人?莫非是……”   “郑易。”   作者有话要说:陈庭:呵呵,你自己没用亲不到,怪我咯→→ ☆、第99章   当陈庭收到司马妧遇刺的消息时,顾乐飞已经踏上归京之途。   他并未沿着来时的路线,而是先到剑南,将信件交给事先接到消息在固定地点等候的周奇。周奇的反应和顾乐飞所料一样,那就是——   没什么反应。   “殿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周奇很爽快。   他本就是没什么法纪观念的游侠出身,心中没有君臣父子的条框束缚,有的只是他自己的原则和是非判断标准。   只要是他答应的事情,必定会坚持到底。   但是顾乐飞还有顾虑:“可是范经略使……”   “有我,”周奇果断又干脆:“大不了,抓起来,等殿下事成再说。”   那可是你的岳父大人。顾乐飞默默地想,却也因此更为放心了,要做翻天的大事,本就最需要周奇的这股子狠劲。   见过周奇后,顾乐飞从长江水道顺流而下,一路往剑南道去。因为是顺流,故而水路的速度比陆路快很多,不多时便抵达江南道。他没有将给姜朔祖的信直接交给本人,而是先去见了楼宁。   司马妧也有一封给楼宁的信。   楼宁比起一年前出京之时沉稳了许多,也黑瘦许多,想来在江南道管理农事的日子并不轻松。虽然他认出了楼宁,但是楼宁却不认识顾乐飞,直到顾乐飞把几年前楼宁在饕餮阁意图杀自己的事情抖落出来,他才真正相信面前这个顾盼神飞的公子是那个死胖子。   楼宁瞠目结舌,如遭五雷轰顶,脱口就是一句:“你、你长这样,妧妧认得出来吗?”   呵呵,他还真是了解自己的表妹。   确实没认出。   心塞的往事不提,顾乐飞速战速决地给他讲了一番京中形势,楼宁虽然地处偏远,却也着意打听过这些消息,心中有数。只是司马妧遇刺一事令他万万没想到,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翰林,自然知道司马妧遇刺背后隐藏的是怎样龌龊的心思和阴险的算计。   只是……只是拿到那封司马妧的亲笔信时,他依然万万没想到,她会选择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封信,你看着时机交给姜朔祖。妧妧说他思想正统,为人绵和,未必会接受,不过若是事成,他也绝对不会反对就是了。”   楼宁一愣,犹豫着接过那封信,缓缓点了点头。   他了解司马妧,若是决定了一件事,就必定会执行下去,哪怕此事在很多人看来是大逆不道。   不过,若是那人连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都不放过,她又为何不能睚眦必报?楼宁外放一年,胆子竟是大了很多,觉得这世间之事,很多时候并无对错,只有胜败。如果不想自己成为一缕冤魂,甚至是百年后史书中诬蔑的荧惑 ,那么最好在活着的时候就不要对敌人手软。   此时顾乐飞又道:“江南道地处偏远,估计监察御史朱则收到消息的时候,镐京的天早就已经变了。他这些年政绩不错,又是我父亲的半个门生,若还想往上升一升,你便劝他最好乖乖的,妧妧手里握着的东西,比司马诚可硬得多。”无论是罪证,还是兵权,都是响当当的硬货。   楼宁知道他的意思,但是听见“又是我父亲的半个门生”这句话,眉头不由得轻轻皱了皱。他抬头瞥一眼顾乐飞,心道是不是他有意借妧妧之势培养自己的势力,日后好……   想归想,没有半点苗头的事情,如今他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只将此事搁在心里怀疑,如若事成,日后再谈。   不,不是如若事成,而是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楼宁对着顾乐飞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外祖与外祖母,还有我的内子与两个孩儿的性命,便全托付给驸马了。”   “放心吧,我必将他们如数带出,”顾乐飞望了一眼镐京的方向,低低道,“毕竟,我的母亲和妹妹也在他手里。”   辞别楼宁,顾乐飞又马不停蹄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前往河北道。   他已先派美味佳肴给田大雷递了信,约定还在上次石门城的那个地方见。那次的事情十分秘密,田大雷此人很机灵,肯定知道他约定在这个地方是有秘事相商。   见过田大雷之后,顾乐飞还要去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以及病好之后接着在河北道坐镇治水救灾后续收尾工作的单国公。待见过这几人之后,他便要去找司马无易,为前太子死亡鸣冤这种事情,只有司马无易最适合出马。   顾乐飞的计划很仔细,可是他万万没料到,刚入河北道,还没见到田大雷,竟会碰到半路截杀这种事情。   那是一个清晨,他和带着的唯一暗卫甲,两个人从驿站出发,策马向北边驿道狂奔。却见晨光熹微之间,远远的,驿道上有一群骑马的人慢悠悠地走着,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顾乐飞本来不觉得此事奇怪,可是暗卫大叔甲却忽然策马靠近他,低声道:“驸马,情况有异。”   “前面那群人,都蒙着面。”暗卫甲道。   顾乐飞的心咯噔一跳,他左右环顾,驿道一侧是湖泊,另一侧靠山,均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子。   这地势几乎是绝路,前面是来路不明的杀手,后面没有一个援兵,即便暗卫甲再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当十,毕竟对方也肯定是有备而来。   疾驰之间,顾乐飞匆匆看了暗卫大叔一眼。   大叔会意,低低道:“树林,走!”说着便从马上腾空而起,拎着顾乐飞的衣领帮助他踩着马背,只听一声马嘶,两人高高跃起,奋力往山上扑去。   几乎是与此同时,顾乐飞听见背后一道劲风,裹挟着三棱箭簇的利剑破空而来。   “驸马,跑!”大叔甲高吼一声,猛地停住脚步,一个转身,将手中短匕狠狠掷出,只听不远处一声惨叫,有人跌落马下。   可是这并没有完,顾乐飞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密林深处而去,而他身后除了紧跟着保护他的大叔甲,还有许多踩着树枝枯叶的凌乱脚步声。   他们是谁的人?为何知道他在此处?奉谁的命令来杀他?目的是什么?   顾乐飞的脑中满是疑团,他一路狼狈逃命,却禁不住担心司马妧会再次遇到危险,比他现在还要危险的危险。   到底是谁?   是司马诚的人发现了吗?不可能的,自己那样小心谨慎,行踪隐秘,以司马诚的智商怎么可能呢发现?   再或者……是高延要过河拆桥?   顾乐飞很想知道,但是他没有时间搞清楚。   “嚓”,又是一支羽箭,此次它堪堪擦破顾乐飞的右肩衣裳,再往下一寸就能洞穿他的右肩。   “大叔,”顾乐飞轻轻喘着气,向背后的暗卫伸出手来,“给我一把刀。”   暗卫大叔不问缘由,快速将刀递到他手上。就在这一交一接的瞬间,一个黑影从树上猛地蹦下来直扑顾乐飞,被大叔甲一个眼疾手快扯住脚踝,一拉一甩,仰面摔了个底朝天。   说时迟那时快,顾乐飞一个高高跃起,将寒光闪闪的刀往黑衣人的脖子上狠狠一划。   两侧动脉被剖开,热乎乎的鲜血飚了他一身。   “好刀。”将刀从没了气息的黑衣人脖上抽出来,顾乐飞低低喘息着。他的手很抖,止不住的抖,他就那样颤抖着揭开尸体的面罩,快速在尸体上一阵上下摸索。   暗卫大叔甲看在眼里,低低问:“驸马第一次杀人?”   “亲自动手,是第一次,”顾乐飞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物件,也顾不得看是什么,急急收了起来,“走!”   大叔甲颌首,却稍稍犹豫了一下,他望了一眼离此处还有些距离的追杀者,忽而道:“驸马,若是我没抗住,您逃过此劫,烦您把我和丙埋一块。”   顾乐飞的手一抖。   丙,就是那个在皇宫里引开司马诚的人来保护顾乐飞,最后和那人同归于尽的暗卫大叔。   “好,”他缓缓颌首,咬着牙道,“若我能活下来,必守此诺!”   *   千里之外。   云南。   司马妧突然睁眼从床上坐起,环顾静悄悄的大帐四周,还有尚且暗着的天色,表情浮现出些许茫然来。   鸡鸣才一道,连士兵晨起训练的时间都还没有到。   可是自己为何会突然惊醒?   并且心中无端端觉得慌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是刚刚做噩梦了么?   似乎也并没有。   司马妧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头微蹙,她想起十二年前楼定远率军守卫嘉峪关的那夜,自己的心就是如此不安。   这种古怪的直觉来得毫无根据,却总是那样准。   莫非……这次又是最亲近的人要出事?   是楼重?楼老妇人?楼宁表哥?还是……   顾乐飞?   作者有话要说:云南和河北有时差啊哈哈,正在考虑要不要大叔甲领便当~    ☆、第100章   整个上午,司马妧布置军务的时候都心神不宁。   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被齐熠看了出来,趁着众将散去的间隙,他悄悄问道:“殿下身体不舒服?”小白走前可是对他耳提面命,务必要把大长公主看顾好。   司马妧摇了摇头,她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道:“我担心小……我担心顾乐飞在路上出事。”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仅带一个暗卫走,太莽撞了。   齐熠挠了挠头,面对这种没确凿证据的担忧,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干巴巴道:“殿下放心,小白可机灵了,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   司马妧抬头望了他一眼,听他一口一个小白叫得顺溜,便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叫他小白,不觉得奇怪吗?”   齐熠茫然:“奇怪什么?”   “他……他现在高高瘦瘦,一点也不……”一点也不像白白软软的小白肉团子?司马妧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齐熠却很快会意,他哈哈笑了两声:“殿下有所不知,我认识堪舆的时候,他便是如今模样,只不过没有如今的模样长得那么开。小白这个小名,是他幼时因为皮肤白才被母亲如此唤,和……呃,和胖没有半点干系。”   “是这样?”司马妧微微失神:“原来是我弄错了啊。”她以为的小白,只是她以为的而已,顾乐飞本来就是那副样子,以为他完全换了一个人而因此不习惯的,只有她而已。   以前的小白是什么样子,原来她一点什么也不知道啊。   “殿下!殿下!”一个人匆匆忙忙冲进大帐,赫然是赵岩,他没能随司马妧去前线打仗,每天都很不高兴。因着陪顾乐飞来看她的缘故,得以赖皮留了下来,如今得了一个看守南诏王的任务,每天都很有干劲。   “罗逻阁那厮说要和您、和您谈一笔交易!”赵岩气喘吁吁道。   “什么交易?”   赵岩没说话,他看了一眼还在帐中的齐熠。   司马妧道:“说吧,齐熠不是外人。”   “他、他……”赵岩咬了咬牙,压低音量道:“他说他可举南诏之力助您谋反,只求您放了他!”   司马妧的双眸一眯,寒光四射。   “带他来。”   “是!”   望着赵岩匆匆离开的背影,齐熠若有所思:“殿下……没和他说?”清君侧的事。   司马妧摇头:“他的身份敏感,军职却不高,我正考虑。”嫂嫂是明月公主,等于赵家全家都绑在司马诚的船上,虽然他对她很忠心,可是她不能确定这种忠心和家族利益相撞的时候,赵岩会选择哪一方。   相比之下,齐熠就果断干脆多了。一来睿成侯自进京后就只有地位没有权力,而且齐熠又是养在嫡母名下庶子,身份不高贵。如果事成,睿成侯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果不成,大可与这个逆子撇清关系,将他逐出族谱。   故而齐熠只需要考虑自己愿不愿意。站在他的立场,支持司马妧几乎是肯定的,一来他认为司马妧的实力和声望的确已经直逼司马诚,成功几率很大,二来顾乐飞走前给他放过话的——不听他家大长公主的话,他就一辈子别想娶顾晚词。   你看,他是被威胁的,不得不做。   自韦恺押解罗逻阁回来之后,已经过了一月多,这正是大靖的春节,军营里气氛放松,好酒好肉,大家都很高兴。   大家都以为之所以现在不拔营返回,是因为大元帅想要大家先过个好年,年后再走不急,没人知道大元帅正在趁这时候收归兵权。   一开始,有人发现两个将领突然不见了,却没多想。毕竟战事已定,偷偷跑出去找乐子的人不少,只要不被发现,大元帅也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年后还不拔营,而且有三四个面熟的将领竟再也没有出现过。镐京那边如何赏赐安排,居然无半点消息,并且大元帅在没有皇令的情况下,不仅将南诏的兵权全部拆解分割,取消南诏王室的权力,还将云南都督府的范围扩大到南诏地区,命韦恺暂任云南太守。   强制性的政策一出,好几股部落的小势力有反扑,不过大靖的主力军镇在此地,叛乱很快平息。同时大元帅颁布诸项惠民政策,准南诏地区的人民三年不交赋税,且将被南诏王室强行征用的兵勇和奴隶如数释放,恢复自由身,一时颇得民心。   军中渐渐有流言四起,道大元帅被皇帝的人刺杀后起了异心,这是不愿回京,要带着他们在云南这块地方当土皇帝。   土皇帝?那大元帅吃肉,他们能分杯羹吗?   很多人雀跃起来,比起上层无端端消失的那些将领,底层士兵对忠君的执念更少,他们只知道大元帅带自己轻轻松松打了胜仗,升了军功,拿了很多好东西。   如果这片地方完全属于大元帅,想必自己能拿到更多的好东西吧?毕竟大元帅从来不亏待手下人。   有人又兴奋又紧张地讨论着,也有人毫无兴趣,只想回家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总而言之,此战胜利之后大元帅究竟想怎么做,这件事如今是军营下层士兵都在偷偷讨论的秘密。   而还握着兵权没消失的将领们,竟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讨论,甚至对手下士兵的看法颇为感兴趣。如此一来,更加让下头的人确定,大元帅这是要有大动作了。   这种风声传到被囚禁的罗逻阁耳朵里,他自然起了心思。不过他比这些士兵看得更远,他不相信司马妧的诸项动作只是为了在云南当土皇帝而已。   他想得更大胆,他认为司马妧是想将如今的大靖天子取而代之。   既是如此,他和司马妧之间便应当不是仇敌关系,而是可以谈判交易的盟友。   罗逻阁想得很好。可是,当他被士兵带入中军大帐之时,望见帐中两排各站着五名将领之时,司马妧端坐在上头,一派威严气势,心中不由咯噔一跳。   “跪下!”一个士兵踢了他一脚,厉声呵斥。   生平从未想过自己会跪在一个女人下头,罗逻阁觉得十分屈辱,为了保命却不得不照做。   经过一月的休养,司马妧的气色已好了很多。她一身戎装,坐在元帅的大椅上,笑吟吟地注视着罗逻阁,看得他心里无端端发毛。   她道:“你拿什么和我谈条件,嗯,罗逻阁?”   韦恺挎刀站在司马妧左下第一个的位置,此次南诏降,他立功最大。但是,或许是因为之前被南诏打得太惨,后来的胜利又来得那么容易,他一点不觉高兴,不认为这是自己努力换来的功勋,而将一切都归结到司马妧的运筹帷幄上。   望着底下那个被司马妧逼得哑口无言的前南诏王,韦恺的心情十分平静。对于司马妧的计划,他或许是知道得较多的一个。   韦恺知道她要“清君侧”,也知道无论罗逻阁再怎么努力谈条件,也终究会被司马妧押着回京。   南诏王就是她平定西南之功勋的最好证据,而阵前被刺,则是立功的大元帅蒙受冤屈、申冤无门、不得不清君侧的理由。   韦恺不知道这是司马妧自己想出来的,还是顾乐飞帮她想出来的种种手段。   但是他无意参与。   韦家和楼家有旧交,但是在楼家被忌惮监视的时候,韦家还能执掌北门禁军,便是靠着三代纯臣的家风。   只忠于皇帝,不站队,不结党。   但是,如果这个皇帝不值得效忠,而他的妹妹更值得效忠呢?   爷爷没有教过韦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而韦恺自己的选择是留下来。   “我替你守云南。”司马妧向韦恺说她要做什么之后,韦恺的反应很平静,好像这一刻他早已料到。不过他也是深思了很久很久,方才慎重回答:“南诏我镇着,云南我守好,你若事成,召我归京也罢,将我留在此地不理也罢,我都会好好守着此地。”   司马妧问:“如若我不成呢?”   “如若不成,你还能逃回来的话,我便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知道意图谋逆的大长公主逃到了我这里。”   司马妧盯着他看,好像想看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在她的锐利目光下,韦恺勉力笑了笑,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殿下,你就留我在这里当个土皇帝吧。”   这就是韦恺的选择。   看起来很狡猾,很两头讨好,其实已经是对他而言非常艰难的选择。   因为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日后的清君侧,却也是站在了司马妧一边。   这是韦家三代以来,第一次选择站队。   *   顾乐飞从漆黑如墨的浓烈黑暗中醒来,外面光线明亮,只觉眼皮子很重,身上好几个部位隐隐作痛。   “醒了,师父,他醒了!”   伴随着一个孩童清脆高亢的叫喊,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过来把了把顾乐飞的脉,然后粗暴地扒开他的嘴巴,扯出他的舌头看了看。   这是哪儿?   顾乐飞望着头顶干干净净的青纱帐,脑子里像糊了浆糊,一片茫然。   “大夫,我听说他醒了?”   一个大嗓门由远及近,此人的声音豪爽,中气十足,实在是太具有标志性。顾乐飞被他吼得心神一清,没看见人脸,却已知道此人是谁。   “田……大雷?”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而虚弱,难听得很。   “诶,是我!”田大雷一屁股坐到顾乐飞床边,不忘了问大夫:“他没事了吧?”   老大夫慢悠悠捋了捋胡须:“人醒了就没事,接下来好好休养,小心落下病根。”   “知道了,多谢大夫!小赵,送大夫出去写药方,别忘了打赏!”   顾乐飞听着田大雷和大夫的对话,隐隐记了起来自己在昏迷之前的事情。他们被人一路追杀,在密林里足足躲了七日,喝泥坑中的水,每日只靠几个果子充饥。两人狼狈地翻山越岭,不知道自己到了何处,只能循着大致的方向往石门城去。   他们运气好,终究是越过山林到了石门城,却不想那里也有追杀者等着。   追杀者不傻,知道这条驿道最终通往的只有两处,石门城和永浩城,自然会在两处都派人守着。   顾乐飞张了张嘴,低低问道:“和我一起来的……那个暗卫呢?”   田大雷一愣,大嗓门蓦地低沉下去:“你醒来之前,他就不行了。”   顾乐飞闭了闭眼:“火化吧,他们暗卫,都是不留尸身的火化。”   “他是暗卫?”田大雷一怔,忽然长叹一声:“难怪,难怪他身受四十六道刀伤,七处致命,一路拖着血淋淋的痕迹也要把你送到我府上来。原来是训练有素的暗卫,说实话,我田大雷这辈子见过的真正硬汉子不多,他算一个。”   “要不是他来得及时,你估计也活不了,”顿了顿,田大雷又挠头道,“若不是你怀里的信,我还真不相信你就是殿下的驸马……”骤然看见自己府前来了两个血乎乎的人,而且一个都不认识,可是他们却都要找自己,还是有点吓人的。   顾乐飞没有心思和他说自己是怎么瘦下来的,只低低道:“他火化之后,将骨灰收集起来,我答应过,要把他和另一人葬在一起。”   田大雷点头:“知道了,我会照做。话说你……你怎么会被人追杀,而且只带着一个护卫?殿下怎么没给你多派些人?”   顾乐飞没回答,他往自己身上掏了掏,却发现自己被换了一身衣服,不由得有些着急:“我原先衣服里的东西呢?”   “都在,你浑身上下被砍了二十几道口子,不把衣服脱了,大夫没法给你治伤啊,”眼看顾乐飞就要挣扎着起来,田大雷着急,“别动!伤口万一崩开,又是一番折腾!我可不想殿下到时候找我麻烦!诶,你是不是在找这个小牌子?”   田大雷的手一晃,一个犀牛角的拇指大小的小牌子便出现在顾乐飞面前。   顾乐飞的眼神一利,立即夺了过来。   就这一个动作,让他好一阵喘气,看得田大雷一阵紧张,生怕他的伤口崩了。   “你衣服里的东西我都亲自查了一遍,没敢让别人经手,”田大雷压低了他的大嗓门,“这牌子上刻着‘五皇子令’几个字,当今圣上还没有五皇子,难道是……”   “看了妧妧给你的信,你还有什么不明白?别装傻了。”顾乐飞摩挲这块质地精良的牌子,一寸寸感受着它的花色纹路,眉心微微皱起:“那些追杀者呢?”   “我找了个杀人犯的名头,派人将看得见的都解决掉了,可是暗地里还有多少,我就不清楚了。”田大雷想起自己看到的那封信,虽然隐晦,可是他好歹也被殿下逼着读过一点书,能看得懂。   越是看得懂,他心里越是紧张:“殿下、殿下真要起事了啊?”别看他平时大咧咧的啥也不怕,其实他以前就是个屠夫,能混到现在已经很感恩戴德了。如果殿下事成,妈呀,他岂不是成了一朝元老?   想想好害怕,可是又有点小激动。   顾乐飞侧头,瞥他一眼,淡淡道:“怕了?”   “怕到不是,殿下一句话,我刀山火海都敢去,”田大雷挠了挠头,犹犹豫豫道,“可是,可是若真是他的人在追杀你,那岂不是……没起事就暴露了?”   “不是司马诚。”   顾乐飞笃定道。   “可是这牌子……”   “真正的牌子,不是长这样。”想起在左甫身上搜到的那块和这个几乎别无二致的牌子,顾乐飞不得不感谢自己心细,不然还真让那老匹夫骗过去了。越想他的脸色越冷,眼神也越冰寒:“除了司马诚和他的杀手,还有一个人知道他的牌子是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是你派人去杀顾乐飞!”   镐京某处的僻静小院充满肃杀之气,永远优雅从容的陈庭竟冲动地抓住高延衣襟,将他从塌上生生提了起来。   高延的卫士,和吃喝玩乐所带领的人,齐刷刷亮出刀剑,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寒光四射,杀意逼人。   陈庭将顾乐飞的情报网发展到除了皇宫之外,镐京各处的消息无一不探听准确的地步。他不知道顾乐飞那里出了事情,却查出高延派了一队秘密人马出京之事。   而时间就在顾乐飞给他寄消息,说司马妧被刺但已经无事,并且告知他自己将从河北道返回的消息之后!   很显然,在他与高延分享了这条消息之后,高延后脚就派人去追杀顾乐飞!   这个老匹夫!   果然不能留!   面对难得暴躁的陈庭,已经眼看就要杀起来的双方人马,高延拍了拍陈庭揪着自己衣襟的手,慢悠悠道:“陈大人稍安勿躁,且听老夫解释。”   陈庭冷笑一声:“高相背地里放得一手好暗箭,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老夫承认,此事确是我派人去做的,而且事先没有告诉陈大人,也是老夫的错,可是……”高延注视着陈庭,眯了眯眼,浑浊的双眼射出锐利精光,“陈大人难道不觉得,顾乐飞迟早是大长公主的一颗绊脚石吗?”   陈庭的心猛地一惊,揪住高延衣领的手也一松。   高延继续慢悠悠道:“此人城府甚深,心智狡诈,且对大长公主影响甚大。如若事成,难保他不会借着大长公主的信任,将权力收归于自己手中,到了那个时候……”高延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庭一眼:“你我可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了啊。”   陈庭沉默着盯住高延看了片刻,忽然手一松,冷笑一声:“我现在相信当年的前太子被刺一事确有你的‘功劳’了。”   “对付外敌不成,算计自己人倒是一套一套。”   陈庭讥诮的意味那样明显,弄得高延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陈大人,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不,我们只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故而结成暂时的利益共同而已,”陈庭冷冷道,“你是担心顾乐飞和我共同协助殿下将你未出世的外孙赶下台来吧!上一个是顾乐飞,待到司马诚死,下一个就轮到我和殿下了!”   高延的脸色忽青忽白,明显是被陈庭说中心思。但是他的反应很快,脸色不多久就恢复如常:“陈大人说笑了,我确实是在为大长公主考虑。娴君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都还不一定,我怎么会将宝压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自然还是为大长公主一人马首是瞻。”   陈庭对这番虚假至极的话不屑一顾。   可是此时时机未到,他还不能和高延撕破脸,唯有继续和他虚以委蛇,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脸色:“高大人这一次瞒着我做的事情,我便不说什么了,还望大人老实将追杀者召回,陈某如此要求,这完全是为大人好。若顾乐飞死了……”他紧紧盯着高延,阴寒的字句从牙齿间缓缓说出:“若顾乐飞死了,大长公主必以命抵命,以血偿血!”   他的语气狠戾,饶是老辣如高延,心中也突地一跳。   陈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高相,不要以为大长公主是只软柿子。”   “你是没有见过她真正发怒的时候。”   “当年的北狄王呼延博,生生被她割下头颅,尸身悬在嘉峪关口风干三月。”   “想必高大人,不会希望此事重现。”   ×   顾乐飞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春日的太阳暖融融,大夫说多晒晒太阳能帮助伤口愈合。   自他到田大雷府上后,那些追杀者已经消失无踪,不知道是被田大雷都灭了,还是他们的主人召了他们回去。   不知道陈庭知不知道这件事?   是高延独自所为,还是陈庭有意相帮?毕竟他的行踪,除了告知过司马妧之外,便只有陈庭知晓。   可是……陈庭不像还没过河就拆桥的人,或许这些追杀者的突然消失,和陈庭对高延的施压有关。   不管怎么说,高延是绝对不能留的了。   守在院子里看护的侍女和小厮,不知道这个长得特别俊美的公子是田将军的什么人,太阳光撒在他身上,金光闪闪一般,好看得不得了。只是这位公子似乎心情不好,脸色很阴,仿佛永远在考虑什么事情,令人不敢接近。   就如此刻,春日阳光虽暖,可是他的眼神却冷得令人打颤。   就在此时,侍女和小厮们听见自家主人爽朗高扬的嗓门:“顾……呃,那谁谁,你看看谁来了!”   因为顾乐飞的身份不便于暴露,田大雷总是喊他“那谁谁”。好在他如今模样也没人能认出来,不然就光凭田大雷简单粗暴的“那谁谁”,怎么可能掩盖得了他的身份。   春日的阳光很是晃眼,顾乐飞眯了眯眼,见一个一身白袍掐金丝的熟悉身影踏门而入。那人一入门,田大雷便将院中所有人屏退,只留下他们三人。   “呵呵,小胖别来无恙?”骚气得令人讨厌的语调,一口一个“小胖”提醒顾乐飞曾是个“胖子”的事实,如此讨厌的人,天底下除了司马无易,不会再有第二个。   顾乐飞一见此人就有火气,按捺着性子道了一声:“十二皇叔别来无恙。”   “我无恙,不过你好像有恙,”司马无易自顾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袖袍一甩,笑道,“从云南回来便遭了追杀,还让我最心爱的甲殉职了,感觉如何?”   最心爱的甲……   顾乐飞听得一阵恶寒。   “此次是顾某大意,连累了甲。”打落牙齿和血吞,因着有求于人,顾乐飞不得不忍,忍,忍。   司马无易笑了笑,倒也看出来顾乐飞的头顶已经快要冒烟,见好就收,不再逗他:“你急匆匆遣田将军联系我,竟也不怕暴露行踪?到底有何要事非急着寻我不可?”   顾乐飞看了他一眼:“自然是鸣冤。”   “鸣冤?”司马无易一愣,蓦地有不好的预感。   而对面的顾乐飞却缓缓笑了起来:“此事非皇叔莫属。”   ☆、第102章   天启五年应该是个好年头吧!   很多大靖的老百姓这样想着。   随着河南河北两道的赈灾结束,大批难民得到安置,治水工作也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来自江南道的新型农作物占城稻因为产量高、口感佳,开始在大批土地条件适宜的农田试种推广。   春天来临,大靖帝都镐京的皇城之中亦传来好消息,端贵妃为当今天子诞下一位皇子。虽然这是天子的第三个儿子,可是由于前两个儿子是天子还是皇子之时,由通房所出,身份较低,一直未告太庙,名不正、言不顺。   故而,端贵妃诞下的这名孩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子之子,听说圣上要为这个孩子亲自告太庙、入族谱,让他成为名义上的皇长子。   这意味着大靖的帝位后继有人了。   而西北哥舒那其将军也传来大捷的消息。去年腊月被雅隆部人追击入侵河西走廊的劣势一扫而空,雅隆部人被哥舒那其率领西北边兵前后包抄,整个包了饺子,精锐尽损,狼狈逃回老家,还被哥舒那其俘虏了一个族长之子。   过了半月,西南也传来好消息。定国大长公主将亲自押解南诏王罗逻阁回京,同时将南诏纳入云南版图,并奏报陛下,请求设立大靖第十一道——云南道。   捷报频频,不仅驱除外敌,还开疆拓土,定国大长公主的战神之名再度传开。一时间大靖百姓自发地举行各种庆祝活动,庆祝大靖胜利,也祈求老天保佑今年能丰收、平安过年。   在这种时候,似乎大家都忘记了年前年后萦绕在皇城周围不散的前太子冤魂,关于前太子死亡的议论传言也少了,倒是为当今皇上歌功颂德的多。   百姓们的这种欢乐气氛似乎也感染到了端坐皇城的九五之尊。自高娴君为他诞下麟儿后,司马诚每天都是咧着嘴笑,高兴得不行。   即便他收到司马妧非但没死,反而将南诏彻底打下来的战报,他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生气的情绪。   没关系,开疆拓土的功劳最后会算在皇帝头上。   至于司马妧,一次杀不死,还有下一次。前段时间不是前太子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么,司马妧和司马博二人的母亲可是姐妹,他们二人的血缘关系那样近,就说是她对当今皇上心存不满,怀念前太子,故而借此闹事好了。   只要她乖乖交了兵权回来,司马诚有一百个办法收拾她。   司马诚志得意满地如此想着,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入高娴君的宫中,望着躺在床上的母子,他的心简直高兴地要飞起来。   “来,来,朕的小麟儿,快快笑一个。”司马诚伸出手指头戳了戳小婴儿白嫩嫩的脸蛋,熟睡的娃娃胡乱挥了挥手,没醒,懒得理他。   司马诚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来,本想抱一抱孩子,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皇家有抱孙不抱子的传统,他不愿为此违例,也不想太宠这个孩子,免得他母族仗着孩子的宠爱气焰嚣天。   高家现在的气焰已经很高了。   思及此,司马诚的笑意淡了些,他望向坐在床头静静望着自己的高娴君,柔声道:“旨意已经拟好,我答应你的后位,待麟儿百日宴那天便向天下宣布。”   高娴君微微笑了笑,其实自从有了这个儿子,她对后位反而没有那么执念:“多谢陛下。”   “先别忙着谢,”司马诚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低笑道,“你若知道我还打算在那天再颁一道立太子的旨意,岂不是不知道如何谢我才好了?”   高娴君的眼睛缓缓睁大,满脸惊讶之色。   “陛下、陛下莫逗臣妾玩儿!”她似嗔似喜,半是试探半是心里真的欢喜。   司马诚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低笑道:“自然是真的,君无戏言。”   这巨大的欢喜来得太突然,高娴君喜得快懵了,但是她还来不及谢恩,便听身边的男人转口道:“不过,朕有一个条件。”   高娴君的心头如同被一盆凉水泼下,她就知道,司马诚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那么好。   即便如此,她依然装作十分欣悦的模样,柔柔道:“什么条件?”   “你的父亲,该告老还乡了,”司马诚又轻啄了一下她的手,这一次的语气却不是那么温柔,“你父亲一向是聪明人,趁我还没向他动手之前,他最好知道什么时候见好就收。该给你们母子的,我都会给,可是那必须是我自愿,而不是他逼着我。娴君,你明白吗?”他伸手为她捋了一下散乱的发丝,动作温柔至极。   可是高娴君的心却很寒。   如果没有父亲在朝坐镇,司马诚很快就会一点点剪除掉高家势力。这样一来,即便她是皇后,即便她的儿子是皇太子,也只是空占名头,毫无势力,只能仰仗司马诚过活。   以两个随时可以用圣旨裁撤掉的虚名,换掉她父亲的宰相之位,甚至以此消灭掉高家的势力,司马诚打得一手好算盘!   可是……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她敢不答应吗?   “娴君?”   司马诚温柔的呼唤仍在耳边,却令高娴君觉得一阵阵恶心。她垂眸思索着,竟想不出什么推脱法子,只好动了动嘴,刚要开口答应——   却听得外头宦官一阵急匆匆的脚步。   “陛下,陛下不好了!”   司马诚眉头一皱,没人喜欢一个尖利的公鸭嗓子在自家门口叫不吉利的“大事不好”。   他起身沉声道:“何事喧哗!”   拿着拂尘的宦官气喘吁吁,急急行了个跪拜大礼,磕头道:“回陛下,十二、十二王爷往大理寺递了诉状,正赖在大理寺门口鸣冤不走呢!”   “十二王爷?”司马诚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上前道:“你说谁?”   “便是陛下的十二皇叔,守陵的十二王爷,他、他归京了!”   司马诚回过神来,顿时火冒三丈:“没有朕的命令,他敢回京!”   “不止如此,”那宦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身体哆嗦着道,“王爷他、他向大理寺状告的人是、是……”   “是谁?”   “是陛下您!”   *   “我的大侄子死得好冤啊!”   大理寺门口象征清平公正的神兽獬豸石像前,一名人到中年依然气宇轩昂的男子正趴在石像上……   撒泼打滚。   大理寺一干少卿乃至正卿都尴尬地站在旁边,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这撒泼打滚的中年人正是多年不曾露面的十二王爷司马无易,虽然众官员都不认得他,可是王爷的腰牌玉牒做不得假。望着这个突然冒出来而且递诉状要告皇帝的十二王爷,大理寺的官员们都很发愁。   随着时间流逝,大理寺门口聚集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其他官署翘班来看戏的,也有好奇的平头老百姓。   毕竟,这叔叔告侄子不少见,“王爷告皇帝”可少见!   眼看着大理寺的“人气”越来越旺,大理寺卿觉得一阵脑门仁儿疼,他走过去悄悄劝司马无易:“王爷,要不咱们进去说?”   司马无易瞥他一眼,大声嚷嚷:“进去说?大理寺卿的意思是接了本王的诉状?”   他一声吼,惹得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大理寺卿身上,搞得他一阵尴尬,讪讪道:“这……这下官不能接啊……”   “为何不能接!”司马无易吹胡子瞪眼:“状告当今圣上勾结北狄谋杀前太子,本王可是有确凿证据,人证物证俱在!”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不由得一阵交头接耳,众人议论纷纷。   恰在此时,一声宦官尖利的声音响起:“圣上驾到!”   竟是司马诚亲自来了。   他正好听见司马无易最后那一句“人证物证俱在”,恼羞成怒,御辇还未放下,他便怒气冲冲吩咐禁军:“将司马无易拿下!”   “本王乃是你叔叔!你有何罪名可以抓我?饶你是当今天子,这也是以下犯上,目无尊长!”   司马无易挺胸直背,目光如电,气势逼人,与刚刚那副撒泼打滚的模样判若两人,竟是一副豁出命来的架势。   禁军侍卫居然暂时被他唬住了。   司马诚气得不轻:“你犯的就是欺君之罪,拿下!”   皇帝一发话,禁军自然要听令,可是好像冥冥之中有谁算准了时机似的,禁军还未将司马无易抓起来,便听见一阵马蹄疾驰:“报——!”   镐京城中策马狂奔是决不允许的,除非是紧急军情。   望着匆忙下马的士兵,司马诚无端端觉得不祥,恰在这时,他和自己这久未谋面的叔叔的目光对上了一眼——   司马诚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了然。   了然?   他了然什么?   司马诚心中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以一个帝王的威仪平静道:“呈上来。”   “是!”   士兵双手将火漆密封的军报呈递,由宦官再一层层呈到司马诚面前。   拆开那封军报,只迅速阅了第一行字的几个关键词,司马诚就双手一抖,眼前一阵阵发黑——   司马妧,十五万大军,清君侧! ☆、第103章   这份军报的发出时间是七日前,那时候司马妧的大军已经出了剑南道的地界,朝王畿地区而来。   算算时间,若按正常行军速度,慢则七日,快则三日,司马妧便将军临城下,剑指镐京!   意识到这一点的司马诚眼前又是一黑。   “为何剑南经略使不禀报!为何她一路浩浩荡荡竟没有一点风声!”司马诚出气一般将禀报的士兵一脚踢开。   “陛下、陛下恕罪!”不知道军报是什么内容的士兵,简直是遭了无妄之灾,他战战兢兢伏跪在地,不知所措。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见高高在上的皇帝火冒三丈,虽然不知原因,可是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或是禁军、宦官和宫女们,纷纷跪下,俯首在地。   望着俯首帖耳的上百来人,司马诚的气依然无法消散,他实在想不通,那么浩荡的大军,为何沿路官员和军府均不禀报?   原因实在太简单了,因为定国大长公主是率军“凯旋”啊。除了睁只眼闭只眼的剑南道经略使范阳,其他不明所以的沿路官员们都以为大长公主是西南大捷,率着军队归京领赏呢。   直到她的军队离镐京不过几百里路,却依然有十五万人之众,沿路府县的官员才觉出一点不对劲来。   难道……这么多人全是去领赏的?   好像,有点不对吧。   一个胆子大的州刺史在迎接司马妧大军的时候,大着胆子问出心中疑惑。结果,司马妧派人将他押下,连夜命他……写了一篇檄文。   是的,说来可笑,司马妧手下没有文采特别好的人,竟干脆将无辜的刺史大人抓了壮丁。大长公主殿下简单粗暴地给了刺史大人一篇命题文章,让他就司马诚勾结北狄谋害前太子、以及阵前派人杀元帅之事,讨伐天子身边奸佞,“唤醒”犯下种种过错的天子本人。   要求务必言辞恳切、字字真诚,不仅要在檄文中罗列确凿的证据,还要以一副蒙冤的态度,以皇妹对皇兄的苦苦规劝为主导。   不写好这篇命题作文,不许刺史大人回家。   可怜文质彬彬的州刺史,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就司马妧提供的人证和诸证词,熬夜三天,不眠不休,终于呕血呕出这篇檄文来。   然后呢?   然后司马妧便如约放他回家了。   说来有趣,这位州刺史竟然不肯走了!本来,他句句指责司马妧有不臣之心、意图牝鸡司晨,如何如何不是,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可是,待他依着司马妧提供的证据写下那篇檄文后,他发现自己竟然……   竟然找不出她所谓的那些证据之中的漏洞,便是那些人证,他也是亲自挨个问过,听不出有谁说谎。   既然她这边没错,那么……有错的便是当今天子了。   倒行逆施,谋害兄妹,霸占父妃,有违伦常。   去年的大灾和战乱,说不定就是老天预示的昏君不祥之兆!   州刺史大人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居然横下一条心来决意放手一搏,抱着军营里的一根柱子不肯走。那架势,和当初抱着公主府柱子不撒手的赵岩如出一辙。   所以,司马诚之所以得知司马妧大军逼近的消息,不是因为州刺史被放之后通风报信,而是州刺史大人不要自己的官职,跟着大长公主的军队走,导致他手底下的那些官吏觉得不对劲,四下打听。恰好司马妧将刺史的那篇檄文沿路公开散发,被他们看到,于是才有了这封军报。   望着军报后附的那篇檄文,司马诚又是心虚,又是气愤。在他看来,自己是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只有司马妧!   这个女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想当女皇!   “来人!”司马诚面如寒霜,杀气腾腾:“将楼家和顾家人全数下狱!”   “是!”一队禁军侍卫领命之后立即往镐京东边跑去。只是队伍之中有几个南衙的子弟互相看了几眼,然后其中一人偷偷掉到队伍最后,想着找到机会便先行溜了,好去通风报信一番。   司马诚并不知道南衙十六卫中竟有胆敢抗旨不尊之辈,他想着顾家和楼家人的分量足够和司马妧谈判了,不过为了保险,他当然要再加一道砝码。   “把司马无易给朕抓起来!”   “是!”禁军士兵回道,他们此刻已感觉到皇帝手中的那封军报很可能牵扯到镐京的权力斗争,甚至是大靖的国运问题,以至于天子竟然连自己的皇叔也毫不留情抓起来。   然而……   司马无易呢?   禁军士兵们举目四顾,在跪拜的上百人中搜索一圈,结果是目瞪口呆,人呢?刚刚还在这里撒泼打滚的那个人呢?   “回、回陛下,”禁军小队长结结巴巴,“十二王爷不在此地!”   司马诚还来不及说什么,便看见镐京东边某处忽而青烟冒起、火光冲天,他眯了眯眼,由于那处府邸聚集,一时竟判断不出是谁家府邸着火。   不多时,他听见有人在惊呼:   “是顾府和楼府燃起来了!”   又过了一会,匆匆归来的禁军士兵急急禀报:“回陛下,两家府邸着火,没法进去,找、找不到人!”   司马诚的脸青了白,白了黑,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蓄谋已久的阴谋。   无论是突然出现又消失的司马无易,还是着火后找不到的楼顾两家人,都是早已计划好的!   司、马、妧!   你早就在肖想朕的皇位了吧!   可惜,朕绝不会让你如愿!   司马诚的命令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继续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楼家和顾家的,一个都不许跑!”   他就不信了,司马妧还能在他的帝都中只手遮天、瞒天过海!   这……是要把楼家和顾家一网打尽?莫非、莫非大长公主出事了?在场跪拜的官员们心中惊骇,却万万不敢抬起头来触怒天子。   司马诚气急败坏,想起现在自己手上一个那女人的把柄也没有,顿时有些慌张,急急道:“回宫!”   他要赶快拟旨,给哥舒那其发令,命他率军进京救驾、诛杀逆贼!   皇帝的御辇和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摆驾回宫,伏跪着的上百人中有人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远去的御驾,摸了摸鼻子,悄悄嘟囔着:“镐京的天……是不是又要变啦?”   在这皇城之中,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贩夫走卒,对权力的更迭都比别处更为敏感些。   *   驿兵怀揣八百里加急的军令跨出朱雀门,策马向着西北的方向,一骑绝尘而去。此时的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未跑出镐京的治理范围,就被一支羽箭穿喉而过,死得不明不白。   有人从他的怀中翻出明黄色的军令来,交到驿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中。   “公子。”说话的人声音沉沉,竟是久难露面的顾乐。   一只修长白皙甚至有些苍白的手伸出来,接过那封军令,轻轻咳嗽两声,吩咐道:“八条驿道,都派人守好了?”   “是,”顾乐犹豫了一下,又道,“可是公子,我们人手有限,若要昼夜坚守,恐怕……”   “无妨,能拖一刻便是一刻。哥舒那其即便收到军令,他想入大震关,恐怕也是不易呢,”马车中的男子带着自信的笑意如此说道,只是似乎身子很虚,又不住咳了两声,方才道,“顾乐,你去吧。”   “是,公子。”   随着顾乐率人离去隐藏起来,这辆停在驿道边的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朝西南的方向驶去。   马车不大,却坐了八人,故而有些拥挤。楼重和楼老夫人,楼宁的妻儿三人,以及顾乐飞的母亲崔氏、妹妹顾晚词,全部在这里。   望着哥哥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消瘦脸颊,顾晚词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他们竟然真的从软禁数月的府中逃出。   而她的哥哥,竟然恢复了十二三年前的模样。不,比那时更好看,也……更令人心生敬畏。   顾晚词记得今日清晨,那个在自己卧房门口突然响起的敲门声。   “晚词。”   有人在门口唤她。   哥哥?   竟是哥哥的声音?   不可能,外面看守重重,密不透风,他是如何进来的?   顾晚词愣了半晌,方才试探着前去开门。   晨光熹微,蒙蒙亮的天色中,她看见比十多年前更为英俊逼人的哥哥站在自己面前。他披着一袭黑貂斗篷,脸色有些苍白,却对她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晚词,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   越过哥哥高大的身躯,顾晚词看见庭院里那些看守者都不见了,站着许多黑衣的侍卫,她不认识,不过她认识不属于侍卫的另外一个人——   尚书令高延。   这个白发白须的老头笑眯眯地望着她,好似心狠手辣、翻脸无情的从来不是自己,他对顾晚词和蔼地笑道:“顾小姐,若不快些收拾,可就来不及了。”   为什么是高延?   从晕乎乎跟着哥哥出京到现在,顾晚词一直没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此时他们已经坐上离开镐京的马车,她终于得了机会问:“哥哥,你如今和高相勾……”勾结在一块了么?   她觉得这个词不好,故而欲言又止。   “勾结?”顾乐飞替她说了出来,扬了扬眉,微笑道:“不,只是暂时的合作而已。”若没有高延的人脉和消息,他们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将那些守卫散的散、灌醉的灌醉、打晕的打晕。   至于高延追杀他一事……   见过陈庭之后,顾乐飞便什么都清楚了。只是现下还用得着这个老匹夫,既然他还不愿与自己撕破脸,他便也装傻当做追杀的人是司马诚派来的好了。   装傻充愣谁不会呢?   来日方长,秋后算账便是。   顾乐飞如此想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伤势未愈便匆忙赶来,以致于路上染了风寒,现在还未好。   不明所以的崔氏还以为这是儿子在云南受的伤,着急不已:“乐飞,你的伤到底严不严重,给娘看看,别硬撑着啊。”   “亲家母莫急,”一直闭目养神的楼重缓缓睁开眼睛,“不过是风寒,倒是身上受了不少皮肉伤,脸色如此难看……是失血过多吧?”   崔氏惊呼:“受伤!严重吗?”   顾乐飞无奈,安抚道:“母亲,不碍事,已经好得差不多。”   “若不行,莫强撑,”楼重盯着他缓缓道,“楼某虽老,却还能顶点用处。”   楼老夫人却关心另一件事:“那个……驸马啊,你的伤是在云南受的吗?那、那我们妧妧……”   “老夫人以为,为何妧妧要清君侧?”顾乐飞长臂一舒,将藏在袖中的那道刚刚截下来的军令递过去,眸光沉下,脸色阴郁:“阵前遇刺,九死一生。”   “若不是命大,这次她便永远留在云南回不来了。”   楼重紧了紧拳头,长叹一声。   他早就料到,若非逼不得已,她根本不是这般有野心的人。   “即使如此,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楼重缓缓道。   楼重此言勾起众人对未知前途的迷茫,除了安然闭目养神的顾乐飞,其他人都心事重重。唯有顾晚词忍不住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小声问:“那、那齐熠呢?”   她的话刚一问完,便见自己哥哥扭过头来,以戏谑的眼神望着自己,弄得她禁不住一阵脸红,偏过头去,恨不得把自己多嘴的舌头咬下来。   “他无事,跟着妧妧呢,”顾乐飞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笑意,“我同他说,若不好好听话,日后别想娶我妹妹。”   “呸,谁要嫁给他。”顾晚词呸了一声,心虚地转移话题:“那我们现在、现在要去哪儿?”   顾乐飞倚在车壁上,淡笑一声,神态轻松:“自然是去寻你嫂嫂。” ☆、第104章   白天也全城戒严的镐京城,很像一座鬼城。   近百万人的繁华帝都,没有平时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家家门窗紧闭,连商品琳琅满目、人来人往的东西二市也萧条得找不见几个人。   街上除了穿着甲胄手执兵器的禁军肃杀走过,几乎是荒芜的。   没有人知道为何天子要发布戒严令,许多百姓透过窗户偷偷向外张望,心中充满茫然与不安。   而康平坊中,赵癞头的破落小院里,好似浑然不觉风雨欲来的陈庭,正端坐在桌前,凝神细思,后又奋笔疾书。   高延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陈庭伏案疾书的场景。   “外头已戒严,这种时候还需要陈大人着急写什么?”   “自然要着急,”陈庭笔下不停,连眼皮也没抬,“殿下的檄文,还是要我亲自来写才好。”   “哦?”高延不动声色地往案桌那儿走了两步:“大长公主不是已经有檄文了?”   “那篇啊,文采不错,立意太差。”陈庭唰唰两笔收尾,快速将写满了字的宣纸吹了吹,卷起来交给等候在一旁的顾乐,然后才回头看向高延,微微一笑:“那篇檄文中请求当今天子为前太子的谋杀案以及殿下被刺之事申诉冤屈的内容,大错特错。”   高延继续不动声色:“哦?如何错了?”   阳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投射在陈庭脸上,显得他的脸有些阴森:“司马诚勾结北狄谋杀前太子,得位不正,如何当得天子之名?”   高延的心咯噔一跳。   果然。   他不要司马妧“清君侧”,而要司马妧“清、君”!   “可是……”高延沉声道:“陈大人莫忘了,你答应过老夫,要让司马诚将皇位传给我的外孙!”   “哦?陈某何时答应过?”陈庭站起来,他消瘦的身杆比高延足足高出一个头,两人站得近的时候更显压迫。他淡淡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的合作便到此为止如何?高相若想当皇帝的外公,不若趁着殿下还未兵临城下,早些劝司马诚退位,或许能如意哦。”   语罢,他步履优雅地越过高延向外走去,除了桌上的文房四宝,这片他居住数月的小院,竟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且以后他也不会再来。   “陈大人想走?”高延转身,他的语气骤然阴沉:“只要老夫喊一声反贼在此,立即会有上百禁军冲进来将你捉拿砍头!”   陈庭头也不回,朗声一笑:“高大人以为我被抓了,你便能摘得干净?”   他悠悠道:“为免司马诚将你做替罪羊送给殿下处置,高相还是早日为自己谋划吧。”   陈庭的声音越来越远,他和跟着他身后的顾喝顾玩渐渐走出了赵癞头的院落。纵使全城戒严,他还是有办法去找他的下一个合作者,下一个身份尊贵且目标一致的合作者。   站在空空如也的院落中,高延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故而与陈庭的合作有所保留,且背着他去暗杀顾乐飞。   可惜没成功,算那小子命大。   如今,只看到底是他的势力强,还是司马妧的拳头硬。如果能借着司马妧的兵临城下,逼司马诚退位让“贤”,那便是他最希望的事情。   至于陈庭此人……   狡诈如狐,动了他之后会有什么后果,高延心底也没底。   不过,只要他还在镐京城内,那就是他对上司马妧之时保命的人质。   高延的眼中划过一抹残忍的血色,他挥了挥手,两个黑影无声从隐蔽处出现,高延低声吩咐:“跟上他!”   “是。”   黑影唰唰窜离,高延定了定神,又命令道:“大公子现在何处,通知他秘密回府!”   *   旌旗摇曳,赵岩带队在就地扎营的士兵中巡视,偶尔望一眼东北的方向,眼神怅然。他知道此地离镐京不过十几里地,明日便可抵达镐京城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归京,想必此时赵府之中,明月公主正对他的哥哥和父亲大吵大闹吧?   不远处,一身黑衣金甲的大长公主带着数名将领正穿过营寨,检视士兵们的状态。她时不时停下脚步来,和某个百夫长甚至是小小的伍长说几句,不知道她问了什么,这些人的面色都浮现出困惑的神色,然后憨憨挠了挠脑袋,回答了她。   似乎回答让她啼笑皆非,她忍不住勾了勾唇,没有再说什么。   赵岩发现,不少士兵们看见一向严肃的大长公主勾唇笑,目光都有些发直,可是人人都很心虚,根本不敢让她发现。   大长公主的伤已经大好,可是面色并未恢复到当初的红润,有些许苍白,却不显憔悴。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身形笔直,一眼望去,她那在士兵堆里并不算特别高挑的身材竟是异常坚定,令人信服和畏惧。   这个女人曾经收复过嘉峪关,荡平过北狄,现又带他们灭了南诏,平定大靖西部。如果说她的下一战是大靖的国都镐京,好像“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赵岩听过很多士兵在路上的遐想,灭了狗皇帝之后大长公主会不会登基当女皇,他们这些人会不会有从龙之功,不求封侯,但求给多多的赏赐好衣锦还乡。   赵岩知道,这些人对造反没有一点害怕之心,一来无条件地全盘信任司马妧的指挥能力,二来他们清楚自己只是小鱼小虾,若是失败,逃掉便是。   不过赵岩也知道,还有少部分的人,如他一般,是要坚定决心跟着司马妧一干到底的。即便她败了,也愿意跟着她。   赵岩本来是可以和韦恺一起留在云南的,可是他不愿意。   赵岩想,大长公主一定要成功。若她死了,他便又不知道自己的效忠对象和人生目标在何处了。   赵岩望着司马妧的方向正发着呆,便被一个匆匆跑过的什长撞了肩膀,那什长跑过去向司马妧行了个礼,大声道:“禀告大元帅,楼将军等人已安顿完毕!”   司马妧的眼神微微一动,她回过头来,认真对什长道:“带路,我亲自去看看他们。”   “是!”   *   这座匆忙扎起来的帐篷已经算军营里很大的了,因着要住的是大元帅的家人,士兵们也着意收拾了一下,干干净净的。   而这个时候,顾乐飞正懒洋洋地半卧在床上,向站在一旁的自家妹妹讨要妆粉,就是女子化妆时抹在脸上让皮肤显得白皙细腻的妆粉。   顾晚词被他缠得抓狂,将粉盒愤愤扔过去,不解道:“你要这东西做甚!”   顾乐飞抓过粉盒,颇为熟练地打开,沾了白粉往自己的唇上抹了又抹。抹完了唇,他还嫌不够,又往脸上四处乱抹,本就脸色苍白,如今这样一涂,简直像是鬼一般。   他不觉自己举止怪异,反而喜滋滋地转头问妹妹:“你看我这样虚不虚弱?”   顾晚词惊呆了:“你……你这是要……”   “嘘。”顾乐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招手示意顾晚词凑耳过来,他在她耳边细声细语说着自己的理由。不等他说完,便听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在门口的士兵齐齐道:“大元帅!”   妧妧来了!   顾乐飞立即转身,软软地伏在自己床上,一副虚弱至极的模样。因为动作太着急,牵动了还未完全好的伤口,倒真的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看起来真像病得很重似的。   顾晚词好想捂眼,不忍直视。偏偏除了她以外,在场的其余长辈都笑眯眯地望着,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并乐见其成。   “外祖!”司马妧进来的第一眼便看见盘坐在床上的楼重,她单膝下跪向楼重行礼:“妧妧不孝,让外祖和外祖母受苦了!”   楼老夫人见她脸色并不特别红润,心疼地扶她起来:“妧妧,我们没事,你的伤怎么样啊?”   “妧妧无事。”司马妧笑着起身,和楼家两老以及表嫂等人寒暄一阵,又去慰问了崔氏和顾晚词。   最后才轮到顾乐飞。   她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顾乐飞也不插嘴,就那样默默地倚在床前,时不时轻咳两声。待司马妧的目光望过来,他便也抬头朝她望去,眼神深情。   “你……”司马妧在他的目光下愣了一愣,注意到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失声道,“小白你受伤了?!”   小白?   顾乐飞的心剧烈一跳,这个久违的称呼让他禁不住有几分狂喜。他仔细观察司马妧的面色,她正急急朝自己走来,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唤的的“小白”。   “是谁伤的你?伤在何处?”她关切地接连发问。   顾乐飞心中窃喜,可是面上依然装作虚弱无力的样子,轻轻摇了摇头:“无碍,只是一点皮……咳咳咳……皮肉伤……”他一面捂着嘴咳嗽,一面朝顾晚词使了一个眼色。   接到信号的顾晚词的心中涌出几分无奈来。   她怎么觉得,哥哥变好看之后,在嫂嫂这里反而更加难混了?以前他什么都不做就能让嫂嫂亲密抱着他,怎么如今,还需要佯装虚弱博同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哥哥……自己没用啊。   谨守兄妹义气的顾晚词,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旁边背书似的帮了几句腔:“嫂嫂,哥哥在路上遇刺,后又感风寒,一路上奔波劳累,自然身体不好。我们这么多人住在这儿,哥哥歇息不好,嫂嫂不如将哥哥带到中军大帐,吩咐人悉心照料吧。”   闻言,司马妧微微一愣。   倒是顾乐飞心中大呼“干得好”,朝顾晚词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可是,可是她的大帐里只有一张床啊。司马妧犹豫着看向他:“需要请军医给你看看么?”   “我看不用,他需要好好歇息,再上点药,”这时候楼重缓缓开口,如果忽略他眼中的笑意,会觉得他的建议十分一本正经,“妧妧,你便将驸马带过去好好看护吧。相信多日不见,你们小两口也有些私房话得说。”   私房话?司马妧的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只有他们两人在的时候,顾乐飞是如何说“私房话”的。   顿时不由得更加犹豫。   “咳咳,”顾乐飞拜了拜手,垂眸轻叹道,“不必,这里就很好。明日即将抵达镐京,莫要给妧妧添麻烦。”   你就装吧。顾晚词在心中哼了一声,侧头,权当没看见。   见他虚弱得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司马妧开始担心他的伤是不是很重,其他的也顾不上了,很果断地点了点头:“来人,将驸马抬到中军大帐去。”   抬、抬?!   顾乐飞微愕,他没有那么弱,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抬的!   可是不等他拒绝,四个士兵已经抬着担架过来,手脚麻利地将顾乐飞拖下床来放到担架上,就像抬伤残人士一样公然将他抬出了帐篷亮相。   ……   顾乐飞好想捂脸。 ☆、第105章   司马妧在中军大帐前站着。   她为何不进去,自然是因为医官在里面为顾乐飞看诊。由于他有外伤,检查需要脱衣,司马妧自认为自己留在那儿不方便,于是便贴心地站了出来。   医官没花太长时间就出来了。   “禀殿下,驸马的伤势已在渐渐愈合,并无溃烂迹象。只是毕竟二十多处刀伤,流血颇多,未休养足够便着急赶路,身体一弱便易染风寒,吃几副药固本培元,不日便能好。”   听医官详细禀报一番顾乐飞的伤势,司马妧微微放下心来。想着此时顾乐飞该穿好了衣裳,她便掀帘走入了大帐。   结果第一眼便看见一个半果的男人身体,赤条条趴在床上。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顾乐飞懒懒地从床上坐起,薄薄的上身肌肉随着他的动作凸起。他的皮肤很白,身体劲瘦有力,身上那些还翻着粉色皮肉未愈合的伤口,倒并不显得难看,反而有几分别样的男人味。   谁能想到,满身白花花肥肉的小白也有练成这等身材的一天。   司马妧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进是退。就在这时,她听见顾乐飞的声音淡淡响起:“替我上个药,成么?”说着他便举起一个白瓷的药瓶,这不是医官给他开的药膏,而是在河北的时候大夫给开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其实他早上已经上过一次药,现在还不到再次上药的时辰。   这只是一个让她过来的借口而已。   不过司马妧很单纯地相信了。   她从药瓶里倒出半流质的药膏来,顾乐飞自觉地背过身去,先让她上背部的药。他的背肌均匀好看,只是蝴蝶骨的两侧均有较深的伤,粉色的皮肉翻出,颇为惊心。   司马妧小心翼翼地给伤口一点点抹药,唯恐自己手劲太大弄痛了他。   凉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顾乐飞轻轻“嗯”了一声,司马妧的手蓦地一抖,竟觉得有些紧张。   以前战事急迫的时候,她也给自己的手下将领上过药,看见他们的身体,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因为她关注的只是伤势而已。   不过那样的事情并不多,毕竟她身为公主,又是长官,不到非常时期,没有哪个将领敢劳她上药。   可是,思来想去,总归是和现在给顾乐飞上药的感觉不同的。   “陈庭给了我一篇新的檄文,让我交予你。”   司马妧出神之际,忽然听见身前的男人缓缓开口,说的正是要紧事。   “他的意思,是让你借司马博被杀之事,彻底否定司马诚皇位的正当性,逼他退位,”顿了顿,顾乐飞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如今大靖皇室的先皇正统一脉只剩你和司马诚,若他得位不正,他的儿子按理也不该当皇帝。我猜,陈庭拟这篇檄文的意思,是为你当女皇铺路。”   女皇?   司马妧抹药的手指在他的背部顿住,她犹豫着说道:“干掉司马诚,再扶植一个旁支上来不行吗?正统什么的,都是士大夫弄出来的噱头,对于一个人是不是能当好皇帝,正统之说有何意义呢?”   她实在是看得很透。   顾乐飞叹了口气:“可是天底下的糊涂人太多了,他们认死理,认正统。而且干掉一个司马诚,你能保证,下一个人不针对你?”   “陈庭的法子,却是一劳永逸之举。不过司马博的死亡与司马诚有关的证据太少,其实并不能完全站住脚。可是皇权更迭,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史书,到那个时候,这些证据足够与否便也无关紧要。”   顾乐飞慢慢转过身来,他握住司马妧尚僵在空中的右手,抓着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定定注视着她:“妧妧,你认真回答我,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司马妧抬眸朝他看去。   顾乐飞从她的眼神里看到茫然和犹豫。   而她从顾乐飞的眼神里看出了忐忑和紧张。   “你希望我坐那个位置吗?”她没有直接回答,却先反问了他。   顾乐飞微微一怔,没想她居然把皮球踢了回来。   “你要听实话?”他问她。   司马妧点了点头:“自然。”   顾乐飞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希望。”   听见这个答案,司马妧居然不觉意外,她继续问:“为何?”   顾乐飞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赤果的左胸前,朝她微微笑了一下:“做了女皇,岂非要面首三千?我自然只希望你有我一个人就够了,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事情?”   闻言,司马妧又是一怔。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简单了。如此感情用事,如此简单直白,没有任何权衡利弊,没有任何仔细谋算,根本不像是精于算计的顾乐飞会说出来的话。   不过,她偏偏相信了呢。   注视着顾乐飞微笑的脸,司马妧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从他的鼻尖一路下滑,到唇部,到下巴,再到喉结、到胸口、到腹部、到肚脐……   她的动作很轻,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划了一条直线而已,顾乐飞却觉一股电流循着她的指尖从上蹿到下。   小腹一紧,他几乎是在她的手指到达肚脐的瞬间便起了反应。   他下意识弯腰弓背,却因此离司马妧离得更近。顾乐飞紧紧盯着她的眼,嗓子哑起来:“妧妧,你想干什么。”   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腹部的数块薄肌也随之起伏,司马妧感受到指尖触摸的肌肤逐渐攀升的热度。她无意识地低头一瞧,因他下头只着一条薄裤,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看见了小小白的形状。   司马妧没有惊讶,反而是奇异地茫然了一下,然后食指上移,在他的胸前用力按了按,如同以前那样捏他时的动作一般。   可惜手感完全不同。   好硬。   “妧妧,”顾乐飞的嗓音低哑得异常性/感,也不阻止她的动作,反而勾了勾唇,好似在引诱她,“你莫不是故意的?”   司马妧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为何以前我怎么捏你抱你,你都没有这种反应?”说着,她还示意着朝下看了看,然后她发现仿佛自己的目光犹如实体的触摸一般,在她的注视下小小白竟然越发精神昂扬。   顿时司马妧的手轻轻一抖,恰好按在他的红樱上。   顾乐飞低低“唔”了一声,忽的俯身向前,一口咬在她修长的脖颈之上,热乎乎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哑声道:“你怎知道我没有过?”   午夜时分,在她睡得香甜之际,不敢动弹,默默等待反应过去,甚至独自睁眼到天明的,从来只有他一人而已。   “妧妧,你不能太狠心。”顾乐飞啃咬着她的脖子,语气又是愤恨又是委屈。   司马妧微微红了耳朵,推他一把:“你还要上药吗?”   顾乐飞的回答是咬她一口。   *   蔚蓝的天空下,阳光明媚,镐京城头的守卫们眼睁睁看着地平线上出现排列整齐的一排又一排军队,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不断朝自己的方向进发。   十五万军队,密密麻麻如黑压压的潮水般向镐京城袭来。   这无尽的人潮看得守卫们一阵眩晕,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从未经历过战争,更不知道如何才能战胜由他们最善战的大长公主殿下所指挥的军队。   安定百年未受战乱的大靖国都,终于在今天遭受了一次彻底的围城。而将利剑指向这座帝王之城的,不是夷狄,而是他们自己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定国大长公主。   镐京可战之兵为南北三万禁军,以十五万对三万,相当于一个禁军起码要杀五个人才算回本。若是野地战,几乎是必输无疑。   好在现在是守城战,里外足足三层的厚实城墙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攻破,只要他们能等到各道府兵率军支援,便却不会处于劣势。   可是,为何他们只是围城?却并无任何要攻城的姿态?   此刻在外廓城墙上守着的有南衙十六卫的兵,也有北门四军的兵。他们带着微微茫然的神色,看着黑压压的大军如退潮般分开一条路,一个纤细的人影从这条分开的路中缓缓走上前来。   眼神特别好的士兵们发现,数月不见,这个女人的气势还是那么足,眼神依旧锐不可当。可是,比起周围五大三粗的男人,她确实过于纤细了些,甚至脸色也很苍白,令人不由得想到那篇在镐京满天飞的檄文中,她在阵前遇刺的事情。   难道……皇帝真的不等到她打胜仗,便派人刺杀了她?   守城的禁军们在心中泛起了嘀咕。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快放箭啊!”猛然反应过来的守将匆忙催促下属:“下面站的可是逆贼首领,还不趁此机会诛杀之!”   “可是,她是大长公主啊……”有人在队伍中小声嘀咕。   司马妧在离箭楼正常射程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仰头朝数丈高的镐京城墙望了望,然后挥了一下右手。   身后立即有士兵为她递上弓箭,羽箭尾端赫然绑着一卷白色的布帛。司马妧搭箭、弯弓、瞄准,对着朱雀门上“镐京”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牌匾,嗖地一箭射去。   正中匾额。   “好!”   军队中爆发出一阵欢呼,这射程已经超出寻常士兵的能力范围之外,大长公主能隔得这么远射中那块匾额,自然应该叫好。   见叛军士气如此高涨,守城的禁军右将军有些着急道:“快叫两个神射手来,射逆贼首领!”   可惜他话音刚落,便见那股黑色的潮水复又从中间合拢,他所谓的叛军首领已经往回离开,即便是神射手也找不到她的位置了。   守将懊恼地捶了一下墙砖,却没发现周围不少士兵竟然悄悄松了口气,好似很庆幸逆贼首领安全了一般。   “将军,将军!”   此时两名校尉举着那支绑布帛的羽箭匆匆朝右将军跑来,守城的禁军们好不容易将那支箭从匾额上取下来,一看内容,不由得结结巴巴:“禀将军,这、这是一封劝降书!”   “劝什么降!”右将军气急败坏:“大靖士兵坚决不向逆贼投降!”   “不,不是,大长公主是要……”校尉一时错口,被右将军狠瞪一眼,只好讪讪改口:“她是要得位不正、谋杀太子、暗害皇妹的五皇子……呃,不对,是当今天子,出城投降!” ☆、第106章   “她!休!想!”   金銮大殿上,鸦雀无声。那份射在城墙匾额上的帛书被九五之尊扔弃在地,文武百官无人敢捡,纷纷伏跪在地,心惊胆战地承受着来自天子的怒火。   “朕的皇位乃是先皇亲下诏书所传,如何得位不正!”   “司马妧那个臭娘/们,竟企图效仿前朝牝鸡司晨,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万谷!”司马诚大声叫着大行台尚书令的名字:“西北那边怎么还不来救驾!还有关内道、山南道、河东道和剑南道的府兵呢,他们都给朕死哪去了!”   大行台和南北禁军共同执掌军府事,此时听着司马诚叫自己的名字,万谷的冷汗哗哗直往下面流:“回、回陛下,想必传令兵尚在路上,不多时便能……”   “砰”一个茶盏砸到万谷脑袋上,他的额头上立即鲜血直冒。   “不多时?什么叫不多时,不多时是几时,等朕被司马妧那个贱/人逼得出城投降吗?”   司马妧火冒三丈。此时他并不知道,万谷有件事不敢和他说,那便是每一个发往军府的军令都毫无回应,剑南道还可以理解,毕竟经略使范阳估计现在已经是司马妧的人了。可是其他道也没有回应,这就很匪夷所思了。   连万谷也不知道的事情是,司马妧已经将盖了兵马大元帅印的一纸命令发往大震关、马关和金城关,命诸关守将禁闭关门,不得允许一人一马出入——也包括大将军哥舒那其的军队。   司马妧的军队来得太快,司马诚慌了,他慌得甚至忘了取消司马妧的大元帅身份,以至于能让她继续公然调动大靖境内任何一支兵马、命令任何一个将领。   且不说这些关门守将还不知道镐京被围的消息,即便知道,他们会不会违反司马妧的命令还不一定。   毕竟,这些守将或多或少也在大长公主手下当过好一阵子的兵呢。   司马诚望着大殿中几乎以脸贴面、看不见他们表情的百官,只觉得全是一群窝囊废,外表谦恭,内心里指不定想着如何把他卖了求平安。   “混账!”司马诚将宝座边一个红釉彩的镂空花瓶一脚踢下去,噼里啪啦摔得粉粹。   “说!你们是不是都等着朕投降,自己好去跪/舔那个贱/人,继续舒舒服服做臣子!”司马诚充满怒气的谩骂在金銮殿上一遍遍回荡,百官们顿时将头埋得更低,齐齐道:“微臣惶恐,请陛下息怒!”   在众人恭敬的跪伏之中,有一个人比旁人直一些的身姿显得格外刺目。司马诚一记冷眼扫过去,冷哼道:“高延!”   闻声,高延的背挺得更直,他不卑不亢道:“老臣在。”   “你为何不俯首!”   “因为,老臣有话要说。”高延不仅不跪下磕头,反而站了起来,步履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朝司马诚行了一礼,然后不紧不慢道:“大长公主在帛书中所说,陛下勾结北狄谋害前太子一事,确有人证,正是前尚书令郑青阳是也。”   “高延,你!”司马诚怒目圆睁,右手一挥:“来人,把高延抓起来!”   “陛下且慢,请听老臣把话说完,老臣并非要揭旧案,却是要给陛下一剂解围良方,”高延站在大殿中央,从容微笑,“有了老臣这剂良方,司马妧便再无理由围城,唯有退兵。”   司马诚举了举右手,示意禁军们先退下。他眯了眯眼,一步步走下台阶,围着高延转了几圈,缓缓道:“说。”   高延又行一礼,方才微笑道:“司马妧所依凭,无非是陛下得位不正的借口。若陛下将皇位传给皇长子,那么她……”   “高延你这个老匹夫,我杀了你!”   不等高延的话说完,司马诚一个突然暴起,跳到高延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地。他下了死力气,高延被他掐得面色青紫,嘴里不住发出咯咯的声音。   群臣见状,纷纷起身,忙不迭将毫无形象的当今天子拉开,这才及时避免一出金銮殿惨剧。   “咳咳,”高延一把年纪,骤然被掐,半趴在地上起不来,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居然还能一边咳嗽一边接着说,“老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为大靖江山着想,退位让贤,传位给皇长子!”   他话音未落,便有数名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互相使了使眼色,随即纷纷跪伏在地,大声道:“请陛下三思!”   他们带头一跪,早就被高延透露过风声的其他官员也纷纷跪下,大声疾呼:“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此时此刻,独立殿中的司马诚居然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   在镐京城东南处的某座小院,堂堂的十二王爷正拍着大腿,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   在他对面,坐着一如既往风度翩翩的陈庭,和黑着一张脸濒临发怒边缘的顾乐飞。   昨日,顾乐飞还在司马妧的军营之中,今日怎么就到了镐京城内?要知道镐京已经戒严数日,尤其是今天被围城后,别说人,连只苍蝇想飞出去,都会被守将给射下来。   历史上很多有粮又有坚实防御的重要城池,不是被敌人从外头攻坚,而是被内贼从里头给打破。为了避免镐京城也出现这种事情,守兵们确实是连只苍蝇都没放出去过。   可是,顾乐飞不是今日入城的。   昨日,司马妧的军队还未抵达镐京城下的时候,他送了楼家和顾家人去,并未在军营多待,便匆匆赶了回来。   也因着如此,他想和公主殿下“进一步”亲密亲密的想法,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反正他也忍了很久,习惯了,也不在这一时是不是?   可是,司马无易不是因为这个笑他,这种事情顾乐飞是不会告诉他的。   司马无易笑的是另一件事。   当时顾乐飞带人出城,是拿着高延的手令才得以成功放行。可是他回来的消息却万万不能让那只老狐狸知道,便只有自己想办法。   虽然镐京昨日也是戒严,不过却没有今日的那么严密,有一种车是可以出入镐京城内外的——   那便是粪车。   若镐京真的被围,人和动物的屎尿都得在城中堆积,现下天气越来越暖和,这些脏物还会发酵散发,想想就恶心。所以在这之前,粪车能运多少出城就运多少出城,最好多多恶心一下逆贼。   顾乐飞便是藏在粪车里偷偷回的城。   险些被发现的惊险在此不提,顾乐飞因为如此而浑身染了一股粪臭味,又由于身上伤口还没好,不能沐浴,只得换了一身衣服。   即便换了衣裳,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隐隐的粪臭。   无怪乎一贯爱看他热闹的司马无易会抚掌大笑、乐不可支。   顾乐飞真想现在就掐死他。   “咳。”陈庭看着顾乐飞目露凶光,不由微微笑了一下,轻咳一声,示意司马无易见好就收,自己则问道:“驸马此次入城,可是带来了殿下的手令?”   顾乐飞阴着脸点了点头。   陈庭所关心的手令,是司马妧以大元帅身份发布给现任右屯卫大将军林荃的军令,以及一封以她私人身份所写的亲笔信。   镐京城粮食储备充足,墙内外三层,最高处达三十丈,最厚处有十丈,用的都是最坚固的建筑材料和工艺,几乎是牢不可破。   司马妧所善乃野地战而非攻城战,况且以镐京防御之牢固,即便是历史上最善于攻城的将领也会望尘兴叹。   要想以损失最少、时间最短攻破此城,当然得从内部着手。   现任右屯卫大将军林荃暂代王腾之职,领南衙十六卫,掌握镐京一半禁军,若他愿意里应外合,大开城门,那何止是事半功倍,简直是必胜无疑。   退一步讲,他不愿冒此风险,那么司马妧可以在外头激怒司马诚,逼他从皇宫出来。在司马诚出皇宫的路上,只要林荃约束南衙禁军,放松防卫,顾乐飞派人秘密刺杀之,亦是可行之举。   林荃和告老还乡、只求安稳的王腾不同,他还年轻,很想干一番事情出来。可是南衙如今已被皇帝划作“公主党”,即便是此次守城,皇帝还要派个宦官监督他,以防止他叛变。可以想见,若司马妧失败,司马诚接下来肯定会清洗朝中所谓的“公主党”。   想要策反林荃,顾乐飞带来的司马妧亲笔手令,便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除了禁军方面,司马无易还有心联系内廷的梅江,想直接在皇宫中便暗算掉司马诚,一劳永逸。不过鉴于皇城护卫森严,此举恐怕难以成事。   三人会集,拿着司马妧的手令正商量着,由谁去见林荃更合适、更能说服他。   陈庭甚至计划好,最好找个僻静之地见面。这样一来,如果不能说服,那便直接就地处决掉林荃,拿着他的大将军印直接掌握南衙禁军。   就在三人商议之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王爷,公子,陈先生。”低低的嗓音十分熟悉,顾乐飞一听便知道来的是顾乐。   顾乐和他的兄弟们不同,他干的事情更加秘密,一般很少主动出现在顾乐飞面前,除非……   顾乐飞皱了皱眉:“出了何事?进来。”   顾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后头还跟着一个人,这人走路发飘,好像丢了魂一样。顾乐将他迅速拉了进来,然后快速张望一下,关上门。   来人一脸坑坑洼洼的麻子,顾乐竟然将许老头带来了。   “他在公主府的偏门徘徊,那里禁军盯得很紧,府中早已无人,我想他必有要事想说,苦于找不到人,只能去公主府。”   顾乐解释道。   顾乐飞看了一眼许麻子:“禁军没抓住你?”   “我有这个,只说是去公主府拿遗失的药箱,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许麻子晃了晃一块做工精致的紫檀木镀金腰牌,顾乐飞一眼认出,那是端贵妃宫中腰牌,想必是他入宫看诊得的。   只是拿着这块腰牌,许麻子像是拿到烫手山芋一样,他把这牌子丢在桌上,神情魂不守舍,连目光都有些涣散。   顾乐飞蹙眉:“老头,你遇到什么事了?我能相帮么?”   “不、不是我遇到事情,”明明天气不热,许老头的额头上却冒出汗来,他擦了又擦,结结巴巴道,“是皇帝、皇帝遇到事情!”   “司马诚?你见着他了?”   “没、没有……但但是,但是他肯定死了!” ☆、第107章   “大公子,再不赶路,天该黑了。”   高峥站在驿道边回望已经看不见的镐京城,听见赶车的随从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催促他。   奉父亲之命回老家祭祖的他已经出京数日,一路风平浪静,可是他的心中却始终隐隐赶到不安。明明不到日子,却突然让他独自回乡祭祖,还带给他许多身手很好的侍卫和大笔田契与银票,叮嘱他路上要低调,尽量隐姓埋名,怎么看都极像逃难。   高峥并不知道,高延是将他作为高家万一覆灭所能留存的最后一点血脉来对待,故而在得到司马妧即将围城的消息后,他会如此急迫地将大儿子送出。   高延知道,如果司马妧成功当政,他自己很可能被清算,连带高家也讨不了好。可是自己这个傻儿子,对司马妧一往情深,又不涉及多少政治事务,女人心软,想必很可能放过他的。   这就是为什么高延在众多儿子之间选择高峥的缘故。   “大公子。”随从眼看天要擦黑,他们还没到达驿站,不由得有几分着急,小心地又唤了高峥一声。   但愿父亲母亲和姐姐都无事,高峥轻叹一声,转身道:“启程吧。”   如画般俊美的白衣青年踏上马车,车轱辘在平坦的驿道上缓缓转动,离镐京的方向越来越远。一直在路上的高峥并不知道大靖的帝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风云诡谲,他的父亲和姐姐正是导致这场权力漩涡的中心人物。   这并不是指司马妧的大军围城,而是指——   “司马诚死了?这怎么可能?”顾乐飞还未说话,司马无易已突地站起来:“小胖,这人是谁,说话可靠么?”   顾乐飞真不想接口,这不是间接承认自己就是小胖么?   好在许老头也没让他接口,自己主动回答:“端贵妃的不孕,就是老朽治好的。这些日子她又感身体不适,再加上皇长子发了小儿黄疸,便急召我入宫。其实老朽真是不想去啊,都是那几个禁军小伙子硬架着我……”   “停,”司马无易听他絮叨得头大,“说重点。”   重点就是,许老头是如何知道司马诚“肯定”死了。   这个“肯定”,用得很匪夷所思。   于是许老头叙述了一下他所见到的。   高娴君想着他不过一个大夫,翻不了什么浪子,而且医术又好,便不许旁人将他和公主有旧的事情说出去,算是保了一把许老头,让他能在宫中行走。   这天,给皇长子看完病开了方子,然后得了端贵妃的赏赐和腰牌便可出宫去了。不过他没走多远,便想起来忘了嘱咐皇长子的奶妈,那药房的药引有些特别要注意的事项。故而他和带他出宫的宦官说了一声,宦官带着他往回走。   皇长子的住所在端贵妃的偏殿,离正殿有些距离。许老头一时尿急,跑去出了个恭,宦官想着这才多长时间,也懒得跟着,让他快快回来。结果许老头回来的时候走叉了路,好巧不巧路过正殿下的窗棂,听见殿中有一男一女在争吵。   女的声音有些奇怪的嘶哑,她道:“这……如何能怪我?”   男的似乎很生气,声音隔很远都能听见:“你父亲这是逼着朕死,想让朕给你们高家登极铺路!”   许老头一个哆嗦,他知道这肯定是皇帝的声音,值此多事之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决意快快溜得远远的。不过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他伸长脖子往雕花窗里偷看了一眼。   就那么很短的一眼,他看见穿着明黄衣袍的人正死死掐住女子的脖子,那女子的身形很熟悉,正是端贵妃。电光火石间,许老头见端贵妃随手将一个花瓶抓起,狠狠砸在男子的后颈部,鲜血直流。   只这么一眼,他便立即捂住嘴巴,迈着小碎步快速地悄悄溜掉,然后到了偏殿,同宦官说他饿了,要赶紧回家。   这宦官带着许老头入了不知多少次宫,早已习惯他的怪脾气,闻言也不多想,想着这事早点了结为好,便麻利带着他出了数道宫门,往皇城外去。   一路上许老头都走得很快,他担心自己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事实上的确在他离开后不久,端贵妃就发布了关闭宫门的命令。许老头忘不了那一幕,他脑子里一直反复回想着,他的眼神很好,看得清端贵妃那一下很狠,一块花瓶碎片深深扎进皇帝的血管里。   后颈那个部位……   端贵妃下手真准啊。   这一下虽不致死,不过听他们的对话明显是因互相仇恨而争吵。许老头见得多了,他知道在权贵指甲,通常这种争吵如果动起手来,还流了血,往往会越发不可收拾。   甚至,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为了避免皇帝好了之后治罪,直接将人杀了也不一定。   以端贵妃那个女人的平日做派……   有何不可能?   许老头越想越慌,他想端贵妃肯定是事出突然没反应过来,一旦清醒了,肯定会追查当时在她宫中的有谁,不允许任何弑君的消息透露出去。如此一来,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不是很轻易的事情?   叙述完来龙去脉,许老头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一把抱住顾乐飞的手,哼哼唧唧道:“顾公子,你救了老朽一次,就得救老朽第二次啊!若不是为了帮你的忙,老朽压根不会进宫惹上这档子事!你得罩着老朽啊!”   突然得知这么一个重大消息,只是还不能确定,顾乐飞心神剧震。对于许老头痛哭流涕的求庇护,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老头的肩,嗯嗯两声:“罩你,当然罩你。”   *   彼时,高娴君也和许老头一样,在惊慌失措地寻找人罩她。   她要找的,当然就是她最信任的父亲,当朝宰相高延。   高延被召进宫,看到躺在龙榻上那具早已失去呼吸、面色青紫的尸体,整个人都懵了。   高娴君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司马诚气急败坏地来掐她,她觉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她很害怕,因为这一次她感觉到那种力度很可能真的掐死自己。   于是她胡乱抓住案几上摆放的花瓶,用力往司马诚的后脑砸去。她的本意只是想砸昏他,却不料没能砸晕司马诚,却让他鲜血直流。   “高娴君,你这个贱/人……”司马诚捂着脖子上的血,晃晃悠悠地朝她一步步走来,她看见他眼中的怒火和赤果果的杀意。   司马诚忘了,他和高娴君吵架,为了避免自己丢脸,他屏退了殿内的所有人,还命令他们在殿外一丈之外等候。   所以,这句谩骂的话,竟成了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   高娴君盯着他的脸,脸上没有恐惧。她一步步后退,然后突然间,她毫不犹豫地抄起手上残破的半个花瓶,朝司马诚的咽喉狠狠扎过去。   她成功了。   她成功杀死了她的现任夫君,当朝皇帝司马诚。望着还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那个男人,高娴君的心中居然并无多少害怕、惶恐和难过,她只觉得快意,非常非常的快意。   “咯,咯。”气管被扎破的司马诚只能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临死之前的他似乎终于感到何为恐惧,企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高娴君的脚踝,向她祈求什么。   高娴君无情地将他的手踩在地上。   “去死!”她恶狠狠地踩住当今天子的手,狠狠碾压数下。   司马诚如濒死的鱼一般挣扎数下,眼珠凸出,不动了。   没气了?   高娴君不可置信地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原来,杀一个皇帝不比杀一个普通人更难?   高娴君楞了半晌,忽然笑了。   终于,自己终于不再向他曲意逢迎、刻意谄媚,他死了,她的儿子就是皇帝!   什么皇后,她根本不稀罕。   要做就做皇、太、后!   她眼睁睁看着司马诚断气,高娴君几乎是畅快地大笑起来,她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皇太后的位置唾手可得,她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违心侍奉任何男人,不用担心色衰失宠,她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她的儿子就是皇帝!   她笑得很疯狂,很大声。直到殿外有宦官敲门询问娘娘出了何事,高娴君才终于清醒过来,意寒毛直竖,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   弑君。   一个弑君的女人,还想让儿子当皇帝?   不,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司马诚死了,还是她杀的!   反应过来的高娴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宫门、清洗现场、掩盖消息。负责部分皇宫守卫的神武军将领本就和高家亲密,自她生下皇子后更是言听计从。   于是,高娴君以雷霆手段迅速掌控后宫,将除神武军外的其余禁军一律替换,曾生下孩子但未入太庙的几个女人被迅速处决,孩子也严加看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二话不说,投入司礼监大狱!   她雷厉风行,煞气重重。除了一个心腹宫女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躺在那儿“休息”的皇帝已经死了。   高延听完来龙去脉,只觉一阵眩晕。   他万万没想到,踏出最关键一步——足以改变全盘棋势的这一步,竟然会是自己的女儿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做出的。   可是、可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父亲,今后该如何是好?”这个刚刚亲手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脸上并无任何悲伤,她仰起头,微微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疑惑又担忧地问道:“可否假拟诏书,传位于我皇儿?”   假拟诏书?!   高延又觉脑袋一嗡,这件件全是死罪,哪一件都足够诛九族的,写上史书也是遗臭万年的那种。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这个女儿,豁出去之后竟是这般不顾后果、肆意妄为?   “让、让为父想想……”高延叹了口气想要坐下,结果因为位置离那具新鲜的皇帝尸体太近,他觉得膈应,便又站了起来,在殿中踱步。   “为今之计,只有两条。”   高延思虑半天,方才缓缓如此道。   “第一,便是做不好便身死异处的法子,假拟诏书,传位皇长子,以皇长子之令率军援京,诛杀叛贼司马妧。”   高娴君眼前一亮,正要说什么,却听父亲转而道:“这法子十有*不会成功。连司马诚都拿司马妧没有办法,凭什么指望一个刚登基、毫无威望的小婴儿,况且登基一事……恐怕难以服众。”   “可还有别的法子?”高娴君急急问。   “别的法子……”高延回头,深深看她一眼:“那便只有看司马妧的意思了。” ☆、第108章   “高相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烛光下,陈庭微笑的神情一如既往从容。   正所谓狡兔三窟,陈庭在镐京城布下的偏僻院子有数处,若非他故意将自己的行迹透露给高延手底下的人,那些跟踪他的人汇报给高延的只会是一处空宅院。   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着若事情有变,两人恐怕还有合作机会。   没曾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高延倒也沉得住气,明明心里装着火急火燎的事情,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回以微笑:“此话怎讲?老夫若无事,就不能来找陈大人叙旧了?”   “叙旧,陈某不知道你我有什么旧好叙,”陈庭习惯性将手拢于袖中,这是他心中有算计时的常用姿势,此时他又如此做了,且对高延笑道,“若高相无事,陈某倒有件事情,想请高相帮忙。”   高延心中微微一动。   帮忙?   这不就意味着是谈判的条件,有交易的可能?   他心下窃喜,面上却依然淡淡的:“哦?陈大人竟然有事相求,那不妨说上一说,老夫若能相帮,必定不会推辞。”   “其实准确地说,也不是我要帮忙。”陈庭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起身站了起来,身体侧了侧,好似在为何人让道一般。   正当高延疑惑的时候,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因着光线并不好,阴影过深,高延起先并未看到此人的样貌,但是他行步之时,飘起的纯白衣袍一角的四爪龙纹却首先映入高延的眼中,顿时咯噔一跳——   四爪,九蟒,是亲王才能穿的服制。   这时,陈庭的声音又在高延的头顶响起:“是十二王爷想要见你。”   高延下意识一抬头,便见一个面目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子站在烛光之下,对着他微微一笑。那上挑的眉尾,还有眼下独特的泪痣,都令他迅速想到二十年前在帝都风光无限的十二王爷。   那时候,高延还是一个没什么权力的小京官而已。   这么多年,除了多出几条皱纹,此人竟是变化不大。   “老臣参见十二王爷。”   纵使心中大骇,不明白这时候司马无易出来搅什么局,高延明面上还是正经行了大礼。可是在行礼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面前这位乃是先皇的亲弟弟,论起继承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他恐怕比司马诚的儿子、甚至司马妧本人都更有分量。   陈庭到底想干什么?   高延心中惊疑不定,就在此时,他听见司马无易说:“高相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是。”高延恭恭敬敬地坐下,其实心里很不情愿,他宁愿像刚刚那样低着头,别让面前的人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异。   但是不等他多想,司马无易已再次开口道:“高相,本王想请你帮一个忙。”   “老臣不敢,请王爷直说,老臣若能做到,必将赴汤蹈……”   “我要见皇帝一面。”   不等高延说完,司马无易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并且生怕他没听清楚一般,一字一顿地重复:“高相,烦你带本王入宫,本王要见我的侄儿,当今皇帝司马诚一面。”   什么?   刹那之间,高延脸上浮现出来的惊恐、慌乱、无措被司马无易和陈庭尽数收入眼帘,即便他努力恢复镇定,可是下意识时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看来是真的了。   即便司马诚没有死,想必也伤得很重,爬不起来。   陈庭的眼珠微微偏了偏,感觉到一直藏在屏风后没有出现的那人轻轻从后面离开,他方才安然敛了敛眉,垂眸盖住眼中的笑意。   和高延合作,不是不可以,但是前提是他们得掌握主动权。   而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们手中了。   *   深夜的镐京实行宵禁,尤其是在大军围城的敏感时刻,任何一个在入夜后随便于街上乱走的人,若无证明,都可能被禁军抓起来。   但是今天,南衙十六卫的人却抓到几个不同寻常的无证明分子。   当为首者,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他们并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然而这个人却朝他们亮了亮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   署名——司马妧。   大长公主殿下。   十六卫的人握剑的手俱是一抖。   “若想这次围城安然无恙度过,便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林荃,”此人将信件翻过来,露出封漆的大元帅印来,他微微笑道,“你们也不希望家族在此次内乱中出事吧?李七郎,杨三郎,孙五郎,张大公子……”   他竟挨个将这队禁军士兵点了一遍名。   众人惊骇:“你是谁?”   “这不重要,”此人淡淡笑了笑,“重要的是,速速领我去见林荃。”   *   从镐京城内飞出了一只毛色发灰鸽子。   若是平常,一只鸽子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如今的镐京城全城戒备,这种情况下,在深夜飞出一只灰鸽子,而且是往城外的军营去的,若不是白虎门的守军集体失明,就只能说这只鸽子的隐蔽色做得好,没让人发现了。   可怜这只鸽子好不容易飞出镐京,却差点在军营里让人抓住烤了吃,幸而巡查的什长发觉这鸽子腿上绑着东西,及时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绑着的是纸条。摊开来,上面的字迹潇洒飘逸,司马妧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顾乐飞的亲笔书。   他说得很简单,只道司马诚出事,恐有宫变。   不多时,帐外又有士兵来报,道又抓到一只鸽子,上面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它从什么方向飞来?”司马妧抽开纸条询问道。   “东边!”   那便是白虎门的方向了。   莫非……白虎门的守军主要是南衙十六卫?司马妧摊开纸条,复又凝神细思,心中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今夜值勤的齐熠在她身旁,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微微一愣:“殿下,现在?”   “就是现在,”司马妧颌首,“全军列阵,中军随我往白虎门!”   “是!”齐熠抱拳道,末了又忍不住问:“今夜开战?”   司马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深深看了齐熠一眼,道:“他们能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便全看我们的威慑是否足够。”   他们,包括顾乐飞、陈庭、十二皇叔、吃喝玩乐,还有众多在镐京城中秘密为他们做事的人。   鸽子能飞出来,就代表白虎门的守将已被他们说动,不管守将是出于何种理由。   总而言之,若司马诚真的出了事情,宫变必在今晚。   司马妧好奇司马诚到底怎么了,不过因为怕鸽子上的消息会外泄,顾乐飞写得极简单,她并不清楚详细实情。   不过,虽然她不清楚宫变的主导者是谁,但是她清楚,宫变者要么与她势不两立,要么必须与她合作。无论那些人抱着何等想法,她手上的十五万军队就是顾乐飞等人与那些人谈判的最好后盾。   任你打算立谁为新帝,只要她不答应,这道圣旨连镐京都飞不出,遑论整个大靖。   司马妧正是清楚这一点,才让军队夜间突然集合,一来是谨防不测,二来也是给镐京的那些人心理压力。   至于主力往白虎门集结,那纯粹只是她的预感,预感白虎门可能是镐京最早打开的城门。   人在围城内的顾乐飞、陈庭和司马无易也十分清楚。他们之所以能站在高延对面,和这位当朝宰相、如今镐京实际上的掌权者面对面谈判,所依仗的不是掌握了他的弑君秘密,也不是什么谋害前太子的秘密,而是司马妧驻扎城外的十五万军队。   没有她的军队震着,高延转身就会杀了他们,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恭恭敬敬对两人行礼道:“既是有殿下手令,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们速速去见林荃将军,让殿下的军队早日入京支持新皇登基才是。”   陈庭和司马无易互相看了一眼,微笑道:“高相领路罢。”两人都发现了高延的脸色有些难看,这是自然,除了北门中的左右神武军统帅效忠于他之外,他没有其他任何军队。如果林荃也听司马妧的话,打开白虎门,十五万大军一拥而入,那还有什么新皇登基,他们高家不被司马妧干掉就该谢天谢地了!   现下的情况,虽然人少的是对方,可是后盾强硬的也是对方,故而是高延被陈庭和司马无易挟持着去见林荃。   高延望了望黑漆漆的街道,不知道他命令等在暗处的人,有没有将自己的情况禀报给远在皇宫的高娴君。   幸好,幸好他来之前告诉高娴君,若他子时过后还不归,便让她自行召集文武百官,通知神武军准备宫变。司马诚曾拟过一封立太子和立皇后的圣旨,这道圣旨是真的,只是还未宣布而已。先宣布此道旨意,再说天子已驾崩,那么即位的当然就是刚刚立下的太子!   如今、如今只要他慢慢拖时间,拖着不回去,待传位圣旨一下,皇位一换人做,看司马妧还有什么理由清君侧!   话虽如此,高延却还是心里发虚,走路发飘。他不知道原因何在,直到他见到右屯卫大将军府中的林荃,还有坐在林荃身边的顾乐飞。   他的脑袋顿时一嗡,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高相且慢,”顾乐飞缓缓开口,“林大将军有话要问你。”   林荃的脸色说不出是好是坏,他神情复杂地望着高延:“驸马告诉我天子已死,可是真的?”   若司马诚未死,他或许还要摇摆一下,可是若连皇帝都不在了,那……   “铛,铛,铛……”   万籁俱寂的将军府,远远听得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近了又远了,算一算,这该是子时的更响。   高延转过身来望着众人,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不错,天子已驾崩,但立皇长子为太子的诏书已下,如今天子崩,即位的自然是太子。”   “新皇即位,大长公主莫非还有理由领兵围城?”   陈庭冷笑一声:“端贵妃弑君杀夫,她的儿子有何资格当新皇?”   “端贵妃弑君杀夫?”高延回以冷笑:“证据何在?没有证据,便是诽谤!立太子的诏书可是真真正正,绝无半点虚假!”   顾乐飞冷冷道:“司马诚自己得位不正,还想让他的儿子当皇帝?”   “得位不正?”高延亦冷冷道:“那只是大长公主的说辞。先皇传位于五皇子,传位诏书无半分虚假,如何得位不正!”他一声厉喝,白发老者怒目圆睁,竟是颇有气势,一时居然唬住众人。   气氛凝滞之时,忽然门外跑来一个传令兵,急匆匆道:“禀告大将军!”   林荃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知道这些人是赶不走的,便直接道:“说。”   “城外……城外的军队突然集结,而且大批往白虎门涌来!”   高延的眉心一跳。   顾乐飞笑了笑:“高老头,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只要殿下的军队一入城,是新皇还是假皇,一切自有决断。”   林荃阴着一张脸拆台:“本将还未发话,驸马爷已决定要打开白虎门了?”   这位到现在还没想明白站在哪边更有利?脑子这么不好使,难怪现在还只是“代为”执掌南衙十六卫。顾乐飞微感无奈,正准备开口和他分析一番利弊,便听有一个传令兵匆匆道:“报——”   “禀告大将军,府外、府外有数千神武军包围了府邸,说大将军伙同逆贼弑君叛乱!”   神武军?北门的人?顾乐飞一怔。   高延眼前一亮。   高娴君竟然想到了请神武军包围林荃的将军府,这招釜底抽薪,妙!   面对屋内脸色骤变的众人,高延的语气突然变得狠戾:“大长公主想要皇位,那就给她!不过十二王爷、驸马爷、还有陈大人,你们的命,今天就拿来送她登基吧!如此亲近之人命丧黄泉,不知道她会不会心疼啊?”   “我们死了,高相也活不了。高家满门再加一个贵妃和皇长子,都给我们陪葬,说起来我们也不亏,是不是?”自进来之后便未曾开过口的司马无易,此时方才缓缓出声道:“现下这般情况,你我双方说什么都是空话,高相不如去城头和大长公主谈判。”   “她点头,便皆大欢喜,她摇头,你我双方,就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第109章   韦尚德没有想到,这一次深夜被召入宫、特地嘱咐他带上印鉴的结果,竟然是被扣在宫中,变相监禁。   和他一起被扣的还有包括大行台尚书令万谷、御史大夫赵源等五十余名肱股大臣。   守在殿外的神武军本是他所辖制的北门四军之一,可是那个女人不但早和神武军将领串通一气,还借着召他入宫的机会夺取他的大将军印,竟是要以此印直接控制北门四军,进而控制整座皇城!   妖妃!   他就知道,万万不该让这女人在侍奉先帝之后还继续在宫中伺候当今皇上,蛊惑人心,妄图掌政。   妖妃!   “本将要见陛下!”   韦尚德大喝。   高娴君微微一笑:“本宫说过,陛下现在除了本宫,谁也不见。”   韦尚德的心中涌出深深的无力和不安感。   当这群臣子在深夜入宫却没有看见皇帝,却在殿外看见许多拿着佩刀的士兵,心中都有不祥的预感。   当他们入了灯火通明的大殿,竟然只看见抱着皇长子出现的端贵妃时,众人心中均是咯噔一跳。   接下来,果不其然,高娴君先是命冯常侍宣读了立太子的圣旨,之后便命群臣跪拜新太子。   有老臣质疑圣旨为假,这女人倒是大大方方让质疑的人检验,居然并无任何错处。圣旨为避免造假都用特殊的水纹纸书写,格式和第一笔的书写位置都固定,且有两份备份,仓促之间一时不可能完成。   这份圣旨要么是蓄谋已久的完美造假,要么就是……真的。   碍于这圣旨乃是司马诚的手迹,又无确凿是假的证明,大臣们心不甘情不愿跪拜了一个尚在襁褓的奶娃娃。   可是……   接下来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因为接下来高娴君竟然直接宣布天子病重,由太子监国,鉴于太子年幼,当由太子生母垂帘听政、遥控朝堂!   众臣目瞪口呆。   天子早上还好好的,就算被气着了,也不可能气得起不来床,怎么到了深夜会突然病重?这女人,这女人明明就是想要借着皇子夺权!如今镐京正处在重重包围之中,她非但不想着如何解除围困,倒还抢先命神武军夺了韦尚德的将军印,莫非要让北门四军和南衙十六卫自己先打起来!   “皇上!皇上!臣等请求觐见陛下!”万谷大叫起来。   赵源站在殿中央,怒目圆睁,也不行礼,对着高娴君一声怒喝:“妖妃!你竟企图乱政祸国,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高娴君一手抱着襁褓中的皇长子,一手把玩着韦尚德的大将军印,勾唇一笑,风情万种:“赵大夫,形势比人强,如今谁饶不了谁,你还看不明白么?”   她扫了一眼在场大臣,眼神忽而一厉,冷冷道:“皇上病重,特命太子监国。本宫说的句句属实,如有不从者,斩!”   一个斩字,煞气十足,斩钉截铁。   为了她的皇太后位置,为了她儿子的皇位,不过是杀几个大臣,高娴君绝不会犹豫。   不过当前,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臣子只需要关起来便是,那些忠于高家则可以早早出去继续为她做事。她召这些人来,不仅是为了宣布旨意,还是为了拿到韦尚德的大将军印。   有了这枚印鉴,和司马诚的另一半印鉴相和,她便可以控制人数多达一万五的北门四军。   有了这支禁军,她才有实力让皇儿登基,还有去救出她的父亲。   高娴君清楚,高延出事了。   子时已过,高延人不至,却有消息说他和南衙十六卫起了冲突。这也就是说,林荃已经有了防备,甚至有可能动用十六卫的禁军力量挟持高延、冲入皇城,甚至打开城门放司马妧入京。   司马妧,那个女人。   真是棘手。   换做以往,高娴君会觉得和司马妧分享一点儿权力没什么,只要她的实力能帮助自己成为皇后。   可是现在……   高娴君低头看了一眼襁褓中酣睡的小婴儿,眼中一抹柔情划过,然后迅速变为狠厉。   她的皇儿是权倾天下的九五之尊,不容与任何人分享哪怕一丁点权力!   “来人!封锁宫门,命羽林军将南衙禁军全部替换,所有人不许出宫,连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违者杀无赦!”   “以太子之名拟旨,宣右屯卫大将军林荃速速入宫觐见!”   “是,末将遵旨!”   当神武军的将领头也不回地往外匆匆而去,一场无声的政变大幕缓缓开启,浓黑而安静的夜色仿佛成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高娴君挺直脊背,拖着华丽的裙摆,抱着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大靖太子的婴儿,缓缓走出大殿。而在她的身后,大殿的门被士兵迅速合上,上锁,五十余名三品以上的当朝大员就这样被强制性关在了殿内。   赵源恶狠狠道:“妖妃!当诛!”   “韦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万谷看着殿门被合上,烛火因着风全部颤了颤,他顿时慌乱起来,有些六神无主。   “看着现下情况,我们这些老骨头暂时还死不了,万大人放心吧,”韦尚德拢袖苦笑,“至于明日如何,便要看大长公主的了。”   万谷茫茫然:“看大长公主的?她、她远在城外啊……”而且她还是逆、逆贼呢!   “那又如何,”赵源冷笑一声,提醒万谷,“只要她不同意,妖妃的任何一道旨意都飞不出镐京,什么皇后皇太子的,不过就是翁中的鳖罢了!”   对啊,万谷恍然大悟,然后又觉讽刺,怎么大靖皇室安危和他们臣子的性命竟要依托给逆贼?那、那这样的话,大长公主还能算逆贼吗?   “真正的逆贼是妖妃!当诛!”赵源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提醒众臣要搞清楚立场。   不管赵源如何诅咒高娴君,她已经在以疾风之势迅速夺取兵权。在继神武军后,神策军、神威军和羽林军的众将领见了两方印鉴,也不得不听命于她。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梅江早早便察觉到皇宫中涌动的不安气息,司马诚所在的寝宫以从未有过的三层士兵严密看守之,这令他觉得诡异。他企图送些什么东西进去看看情况,却被冯常侍拦在殿外。   “梅公公还是歇着去吧,”冯常侍的笑容令梅江觉得很阴冷,“今夜哪儿也不去,安分点儿,才能保命。”   皇帝出事了。   这是梅江的第一预感。   大长公主知道这件事吗?梅江又想,可是不等他想法子向外头通报这件事情,就得知皇城端门之外,北门羽林军和南衙翊卫发生火并的事情。   梅江当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额上竟然渗出点点冷汗来。   南北禁军火并,这是两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两军被不同的人控制着。   越过皇帝,控制禁军,还能是想干什么?   “张德,”他吩咐自己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去打听一下,韦尚德大人今夜可有入宫?”   “公公,不必打听了,出不去,”张德低眉悄声道,“端贵妃身边儿的李喜告诉我,端贵妃刚从前朝回来后,立即下令全皇城封锁。现在到处全是禁军,小的哪儿也去不了。不过,你看,这形势,估计着……”   估计着韦尚德的印是被高娴君握在手里了。   梅江默然无言。   当梅江发现自己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时,端门前的火并还在继续,并且有持续扩大的态势。   被强行命令交接班的南衙翊卫梗着脖子,拒不从令。结果其中一人和羽林军交班的队长一言不合,双方打了起来,很快演变成一场在端门前的短兵相接。   两边禁军本来就各自不服气,南衙十六卫的人因为出身相对更好,政治敏感更高,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大臣入宫,却一个都没有出来,反而来了一帮羽林军企图交接岗位。   事有反常必为妖。   南衙十六卫的行事风格和北门四军有所不同,他们仗着自己的身份硬气,在关键时刻并不怕违抗军令。   这一点在战场上很令人头疼。   可是现在,却不一定。   这场并没有得到南衙最高长官指令的火并,很快扩大开来,端门前聚集的羽林军越来越多。那些被迫交接班的南衙翊卫、千牛卫、骁卫等人也纷纷聚集而来,要羽林军为这道命令给个说法。   羽林军的士兵自己也不知道原因,长官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结果南衙这帮子人不依不饶,腻歪得不行,本来只是互相间的推推搡搡。搞到后来,他们一烦躁,腰间的家伙就亮了出来。   “换岗就换岗,你他娘的还要什么说法!军令如山,你们这些小子脑子里装的是屎啊,连军令都敢违抗?”   羽林军带队的小队长大声嚷嚷着,提刀冲进人群,马上有数个南衙士兵以刀迎击。   场面彻底混乱起来。   皇城如此,镐京城头则是另一番剑拔弩张。   白虎门前,高延居右,后面是一队全副武装的神武军,林荃、陈庭、司马无易、顾乐飞居左,后面站着南衙的监门卫和领军卫。   ——而在这两方军队之外,城头还站着第三方军队,就是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其余北门三军的人。   北门的人和南衙的这些人一样,除了负责皇宫宿卫和帝都安全外,还负责守城。结果今夜却看见自己人和自己人两两对峙,他们尚且没有接到上司的命令,故而根本不知道是应该听丞相的,还是听南衙的大将军林荃的。   神武军的人是怎么回事?   还有,还有那不是大长公主的驸马吗,怎么会出现在镐京城头?   听说驸马身边站着的似乎是本朝唯一的王爷?   那、那是不是应该听王爷的啊?   其余三军的士兵傻呆呆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地看着两方人马对峙。虽然不太明白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却也隐约意识到自己一会也可能会被迫站队,不由得忐忑又紧张。   现下的力量是神武军不如南衙的人多,可是如果其余三军加入,形势就会完全不一样。   但是……   但是大长公主领着三万精锐站在白虎门前呢,连撞门的巨大圆木都准备好了,眼看是要攻城的架势。为何不先抵御大长公主的人马,反而自己人和自己人在城头前杠上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110章   镐京城头燃起千支火把,而城下军队的火把更是不计其数,犹如另一片星空。   高延站在城头,一言不发。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在等。   他在等消息,等皇宫那边事成的消息传来。   可是他在等,顾乐飞等人可不会陪着他等。因着司马无易地位最高,他有资格第一个开口质问:“高大人带兵意图挟持本王,可有得到我那皇帝侄儿的允许?”   “恐怕是没有吧,高相一个文官,带着兵深夜上城头,要让我那皇帝侄儿知道,肯定是饶不了你。既然高大人敢这么做,莫非……莫非皇帝出事了?竟然管不了你了?”   司马无易骤然睁大眼睛,提高音量,微微张着嘴巴做出惊讶的样子,演技很是浮夸。   不过这也无所谓,他本来就是想要搅乱军心而已。   不过高延老神在在,半点不受他影响:“老臣乃是受皇帝密令前来和大长公主谈判,陛下仁慈,不愿镐京百姓遭此横祸。”   说得真好听,好像司马诚还活着一样。司马无易腹诽,追问道:“哦?那密令何在?又要谈什么内容?怎的还不开口?”   “既是密令,自然不能给王爷看。至于内容,还要再等等,”高延瞥了一眼城头下黑压压的军队,神情镇定,淡淡道,“大长公主都不急,王爷急什么?”   司马妧怎么不急,一见顾乐飞等人全上了城头,南衙的禁军和北门的人竟然成对峙的架势,她便知道今晚恐怕很难善了,搞不好便是一场大规模混战。   “殿下,怎么办?”齐熠在身后悄悄问她。   司马妧望了望高高的城头,光线不好,她看不清楚,不过似乎司马无易正和高延交谈,并不十分紧张的模样。   她摆了摆手,下令道:“再等等。”   等等。   并没有等多久,高延派去皇宫报信的人便回来了,此人运气好,出宫的时候南北禁军还没开始火并,不然他恐怕不会完整无缺地回来。   “相爷,成了。”此人在高相耳边轻轻道,简短叙述了一下事情经过,高延越听越高兴,眉毛上扬,一脸喜色。   见状,一直不开口说话的顾乐飞侧了侧头,对林荃道:“林大将军,我猜他掌握住了北门禁军,你信不信?”   林荃微愣:“此话怎讲?”   顾乐飞笑了笑,却还没来得及解释原因,便听见有士兵的声音远远传来。士兵一边大叫,手上还拿着命令:“神威军、羽林军、神策军、神武军中人听令,命高延暂代北门禁军左屯卫大将军职位,尔等悉数听命于他,不得有误!”   观望许久的北门其余三军见了军令,虽然满心疑惑,却也不得不抱拳道:“遵命!”   见状,高延的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紧接着士兵又宣读第二道旨意:   “太子有令,宣右屯卫大将军林荃入宫觐见!”   “太子?”林荃愕然:“何时出来一个太子?”   “当今皇长子殿下,就是陛下亲自拟旨定下的太子!一干朝堂重臣已经入宫听旨并拜见太子殿下,陛下深感身体不适,有意退位让贤,”高延的手指往林荃的方向一指,眼神精光四射,气势逼人,“林荃!你身为南衙禁军长官,自然也该入宫觐见太子!”   他说得理直气壮,又有宫里来的诏书,不光是林荃,在场的士兵竟都有些要相信的样子。   偏偏这时候,一只手按下高延伸出来的指头。   “林大将军听命于陛下,又不是听命于太子。太子的命令,何须听从?”顾乐飞微微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笑意:“怕是襁褓中的太子被某些人所左右,想要林大将军入宫送死吧?”   林荃听得背脊一寒。   是了,太子还是个奶娃娃,如何能下令?这旨意,必定不会出自太子之手,那么……那么必是端贵妃所出!   就在此时,他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侧头一看,一直沉默的青袍文士站在阴影里对他露出一个隐秘幽微的笑。   高延没有察觉到这一幕,他被顾乐飞说得心虚,眼神微闪一下。此处确是破绽,若以皇帝的名义召见,那才能服众。可是高娴君急着想要确立太子的名义,竟然因此留了这处破绽出来。   顾乐飞再接再厉:“高相想让林大将军入宫送死,然后一手掌握南北禁军,如此一来皇帝也得听你的,自然能让太子即位!依我看,皇帝到现在还不露面,肯定是遭了毒手!既然如此,高相有何资格要让禁军听令于你!”   “刷!”   一道雪亮的刀光亮起。高延从身旁校尉的腰间抽出佩刀,冷冷指向顾乐飞:“大长公主乃是逆贼,你身为公主驸马,亦是逆贼,莫要企图蛊惑军心!本相今夜的所作所为,皆是陛下授意!”   “高延!”   突然,一声气沉丹田的浑厚大喊从城墙下传来,回荡数次,令高延猛地清醒,记起下头还有数万人马。他下意识想要回头,却突然被神武军的一个校尉按住脑袋往下。   “大人,有暗箭,勿抬头!”校尉急急道,他的话还未说完,便听一声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箭直直射来,“叮”地打在两块城砖的缝隙之上。这箭只要再往上两寸,就能射下高延的人头。   这、这不该是在射程之外么!   司马妧这个女人的力气是怎么回事!   “高延!殿下有令,有话直说!谈得成,谈,谈不成,滚!”   传令兵气势十足的浑厚声音再次响起,配合刚刚那支利箭的效果,更添几分额外的气势。   高延又气又惧又惊,他阴着脸挥了挥手,校尉会意,将事先准备好的帛书以箭射出,射在城下的土地之上。虽然如此交流并不方便,可是也总比隔空喊话好。   见城下的士兵拿走了那封帛书,高延挥了挥手,校尉亮开嗓子替他喊道:   “司马妧,陛下仁慈,不念你忤逆围城之罪!只要你交出兵权,承认皇太子的正统身份,便仍可做你的大长公主!”   承认皇太子的正统身份?   这句话实在是很可疑,司马妧皱了皱眉,示意传令兵回话。   “若我不从呢?”   “不从?”高延挥了挥手,北门的人立即亮出寒光闪闪的大刀,相应的南衙的人也利刃出鞘,两方的刀互相对峙,如同交错的犬牙。   “不从的话,恐怕他们三人身为逆贼同党,要血溅城头!”   站在高延身后的神武军人,他们的刀齐刷刷指着顾乐飞三人。   “妧妧,莫管我!”顾乐飞忽然转头,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对着城下司马妧的方向灿烂一笑,也不管她能否看见。   “只要能成你所愿,护你周全,顾乐飞死而无憾!”   啧啧,这话酸的,他的牙都要被酸倒了。司马无易在旁边捂了捂脸颊,凉凉拆台:“小胖,别喊了,隔这么远,听不清。要说情话,不在这么一时半会,保命再说。”   “老子高兴,”顾乐飞面无表情回头,“干你何事?”   嗯。事实上,他的嗓子还不错,司马妧的确听到了,她觉得有点儿丢脸。   因为不仅她听到了,很多士兵都听到了,齐刷刷的目光朝他们的大长公主看去,包括站在她身边不远的齐熠。   司马妧她装作没看见。   有将领在她的耳边小声问:“殿、殿下,待会万一真的伤到驸马……”   司马妧拧眉不语。   刀剑无眼,一旦打起来,可不管你是驸马还是普通人。   而且高延居心叵测,万一……   然后,就在这时候,司马妧忽然觉得有个晃眼的东西,似乎在城头晃了五下。   那是一把和火焰的光交相辉映的陌刀,刀身在火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似乎是刻意向司马妧的方向晃了几下。陌刀并不适合守城,故而城头只有几把而已,而这把陌刀,仔细看去,握刀者的左手蜷曲在袖中,约莫是陈庭。   他是何时拿过南衙士兵的陌刀的?   司马妧微微眯了眯眼,见那把刀顿了片刻不动,然后又连续晃了五下。   五下啊。   那是西北边兵进攻时使用手势的数字。   这种情况下,该相信陈庭吗?   “殿下,怎么办?”有将领在背后问她。   司马妧望着城头的剑拔弩张,目光冷冷。她忽然右手持刀,对着天空高高举起,一声清叱:“攻城!”   几乎是在她的命令刚下的同时,三万精锐同时行动,他们推起巨大的圆木战车朝厚重的白虎城门撞去,与此同时更有无数士兵架着云梯往镐京城头而来。   “这、这个女人疯了!她疯了!”   从未见过大军压城是何等场面的高延,在见到大长公主竟然不管顾乐飞等人,直接下令攻城时,看着无数人如蚂蚁般黑压压碾过来,高延不由得慌了。   “把他们给我抓起来!”高延指着对面一声怒喝。   林荃则干脆亮出腰间细长锋利的苗刀,对着高延的方向指去:“儿郎们,老匹夫想要篡权,我们不能听他的!”   “不能听他的!”   南衙众人齐声大喝,亦拔刀相向,眼看城头也将要上演皇城外的火并时,忽然有一队南衙人马掉头从楼梯往城楼下奔去。   高延一愣,猛地反应过来:“快!快!拦住他们,他们要开城门!”   随着他的一声高喝,城头上一阵混乱,火把歪倒,南北两军打起来的,互相扯着不让对方去城楼下的,数千人的内讧,简直是乱哄哄一团。   跟着他们上来的暗卫随陈庭去了城下。唯有一小队南衙兵护卫他们。司马无易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一时有些懵逼,顾乐飞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他往北边城头狂跑,一个劲往南衙军的人群里扎。   逆人流而行的后果就是他们很快和护卫队冲散。   “你、你干什么,我们不该往城下跑吗?”司马无易指了指已经被众人护送着下城楼的高延。   “你疯了不成,”顾乐飞躲避着乱糟糟的人群,气喘吁吁,他身体本来就还没好,现下的情况实在有些吃不消,他喘着气解释,“破了这道城门,还有下一道,你不跟着妧妧的军队,还要继续和高延在城头上耗不成?”   他刚解释完,便见迎面一道刀光闪过,急急猫腰一躲,大声道:“大哥,大哥,别打,自己人,自己人!”   “啥自己人!老子不认识你!”   “我是顾乐飞,大长公主的驸马,南衙这边的!”   “放你娘的屁,顾乐飞明明是个死胖子,哪里长你这样!”说着士兵又是一刀舞过。   真是……日了狗了。   陈庭那厮和林荃合谋着急急让妧妧攻城,也不考虑一下南衙里还有这等蠢货。   “我、我是王爷!”司马无易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扯着一身蟒袍,在一个大头兵面前急急表明身份:“我是十二王爷,你们这边的!”   大兵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好像觉得他比较可信,点了点头:“往那头走,别让北门的人撞见!哈哈哈!老子要迎接殿下去了!”这士兵的刀和主人一样兴奋地在二人头上险险擦过,随着无数奔跑的士兵一齐往城下下涌去。   而白虎门外,坚定有力、富有节奏的圆木撞门声并未响多久,几米厚的镐京城门在里应外合之下如此不堪一击。   一盏茶。   仅一盏茶的时间,帝都第一道城防,破。 ☆、第111章   “殿下!”   林荃领着他的亲卫队,向走上城头的司马妧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道:“请殿下恕林荃之前不敬之罪!”   司马妧亲手将他扶起来,淡淡笑了一下:“林将军弃暗投明,引军队入城乃是大功一件,何罪之有?”简单一句夸奖,安安林荃的心。   当司马妧登上城头的时候,望见对面的城墙上亦是火把点点。不仅是城墙上,整座镐京城都仿佛从梦中惊醒,星星点点的烛光亮起,一队队士兵踏响整齐肃杀的步伐,却掩盖不住慌乱和躁动在暗中涌动。   城墙上的风很大。   “妧妧。”   顾乐飞在叫她。   司马妧侧头,火焰映照在她身边男人的脸上,汗珠和不知在哪里蹭到的污痕,让这张俊美无匹的脸显得滑稽又狼狈。   司马妧伸出手来,抚上他的脸,用拇指揩掉他脸上的污渍。   “可有受伤?”她低声问。可能她的用力有些重,顾乐飞的脸似乎红了起来,司马妧想缩回来,却被他的手按住不放。   顾乐飞拿脸轻轻在她手上蹭了蹭,微笑:“无事。”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城头上站着的几千名士兵全部齐刷刷看了过来。齐熠在城下,可惜没这个眼福。   察觉到这样不好的司马妧犹豫了一下,还是狠狠心,用力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了回来。她不去看顾乐飞失望又哀怨的目光,而是转头问站在另一边的司马无易:“皇叔可有受伤?”   司马无易嘲笑般瞥了顾乐飞一眼,方才悠悠道:“本王爷没事,不过接下来该当如何?”   镐京三道城墙,破了第一道,并不代表城就破了。恰恰相反,接下来会更加艰难。三万禁军中有多半原本都守在第一道城墙前,如今白虎门被南衙的人打开,北门四军立即紧急往内城撤退,并且及时关闭城门。   这就导致南衙十六卫出了尚在皇城和巡城的少数士兵之外,几乎没有多少进入内城。也就是说,第二道城墙,不可能再如法炮制、里应外合。   莫非只能强攻?   可是那样,伤亡太大了。更何况攻了第二道,还有第三道啊。   所有人都等着司马妧的下一道命令,是攻城,还是就此僵持固守,全在她一句话。   第二道城墙与外城墙之间隔了几十丈的距离,高度差别并不大,因此司马妧无须站在城下仰望着和城头的人说话。   她注视着对面的动静,注视着已经从慌乱中迅速恢复镇定的高延。   然后她做了个手势,招来了传令兵。   于是站在内城墙上刚刚喘过气的高老头,又听到了那个传令兵雄浑的嗓音。   “高延,大长公主殿下质问你,是否司马诚已死!”   “胡言乱语!天子好好的,只是偶感风寒,在宫中休养,故而才特地派老夫来说服你!”高延死鸭子嘴硬,就是不说实话,明明心里慌得不行,表面却要做出更加壮烈的姿态来:“若大长公主不听从陛下命令,那便是逆贼!即便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守住内城,保护皇帝和大靖百姓!”   北门四军望着被十五万军队彻底包围住的内城,想想自己现在才一万多人,不由得心里都很发慌。可是他们也清楚现在没有反悔的机会,自己已经站在和司马妧对立的阵营,若不和谈,那便只有打。   打仗会死人,但是……如果像南衙那样,擅自开城门呢?   会不会得以饶命?   北门中有人如此悄悄想着,却碍于军令不敢动手,毕竟自己的长官都恶狠狠盯着他们,生怕又来一批像南衙十六卫那般的反水者。   “高延不会降的,是不是?陈先生?”司马妧侧头,询问刚刚从城下赶来的陈庭,他看起来竟没有任何狼狈之处,明明经历过混战,倒还比顾乐飞干净。   “不会,”陈庭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知道你入城后查明真相的话,高家会有什么后果。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高延如今别无选择,他就算拿全镐京的百万人陪葬,也必定要把你拖死在这里。”   顿了顿,陈庭又道:“不过局势没有那么糟糕,林大将军刚刚告诉我,南衙还有约莫三千人留在镐京之中,若我们和他们里应外合,或许……”   “陈先生,”司马妧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话,纠正道,“守镐京的军队不是一万余人,而是百万。”   真正到了危急时刻,镐京城内的男女老幼、病残妇孺,皆可为兵,皆可上阵。   到那时候,孰强孰弱,犹未可知。   狗急跳墙,把人逼急了,什么狠事都做得出来。为何历史上的攻城战每每艰难无比,惨烈非常,就是因为城中军民上下一心,集体作战,威力无穷。   想明白这一点的陈庭愣了愣,却依然感到十分不甘:“殿下难道想要退却?都到了这个地步,殿下怎还如此仁慈?司马诚如今不死也重伤,正是殿下即位的好时机,我们可以散布谣言,让城中民心动荡,趁机攻城!错过了这次,让高延站稳脚跟,事情就难办了!”   司马妧摇了摇头:“没有用的,若我们真的攻起内城来,镐京人不会在乎皇帝死没死,他们在乎的是城破后自己的家当、自己的命。”   陈庭着急起来,连声音都嘶哑了:“殿下!你要想明白!”他以为大长公主选择了他的那份檄文,声讨司马诚得位不正,便是已经下定夺位的决心,怎么到了如今,她竟然还犹豫不决?   “陈先生误会了,”司马妧又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一定要做皇帝的执念。司马妧做事,向来喜欢选择最省力的方法,当时选择那份檄文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说着,她挥了挥手,示意传令兵再次传话。   “高延,殿下问你,你是不是代表司马诚前来,可替司马诚决断!”   她想干什么?高延警惕慎重地回答:“是,不过只限今晚。”   “那么,高延需得听着,想要殿下退兵,必须答应两个条件!”   有戏?看来司马妧那女人也怕了?高延转了转眼珠:“说!”   “第一,司马诚退位,命皇长子即位!”   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了?   司马妧的这个条件,不是正中他的下怀,是他最想要的么?   “殿下!”陈庭压低声音在她耳边怒道:“你疯了么!”   “陈庭,急什么,”顾乐飞拉了他一把,觉得他的情绪很是不对,厉声警告,“还有第二个条件,听完再急不迟!”   他朝司马妧微微一笑:“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帮……咳咳咳。”   该死,风寒还没好。   “这里风大,你和皇叔,还有陈先生先下去避避吧。”司马妧想了想,又命部将把披风拿来给他披上。   顾乐飞不由得勾了勾唇:“好。”   他本就不想让司马妧当什么女皇,甚至他已经预感到了司马妧的下一个条件是什么,故而才会比陈庭沉得住气。   陈庭是很不高兴地下去的。   司马妧他们都离开,便转而对传令兵吩咐下一个条件。传令兵听完之后,脸上浮现出的惊讶和喜悦之色很是耐人寻味。   而此时,对面的高延是又喜又惊,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这个女人怎么会让他轻易如意?高延的喜色还没浮上脸,就先沉了下去,他不动声色道:“那第二个条件呢?”   “皇长子即位后,由大长公主摄政!”   司马妧摄政?   “不行!”高延想也不想,冲口而出:“第一条可以答应,第二条,不成!”   陈庭闻言冷笑:“给脸不要脸!殿下,我早说过,对于高延此人,一分退却也不成,只会让他得寸进尺!”   “没有关系,我会让他服从的。”司马妧淡淡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那处位置,往城墙北面去了。高延见对面的火把晃动,司马妧原本所处的位置换了士兵站岗,她本人却离开了,顿时有些慌乱:“你们快看看,那女人干什么去了!”   “大长……呃,逆贼往北面城墙去了,那里好像有数队士兵,不过没有火把,看不清他们在做什么。”小兵匆匆忙忙汇报。   高延阴着脸点头,心里无端感到不安,正想着自己要不要下城头去避一避,却听见一旁忽然有士兵惊呼:“老天爷,那是什么玩意!”   高延闻声回头。   一颗火流星仿佛从天而降,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它越过内城墙,砸在白虎大街之上,砰的一声巨响,两栋房屋瞬间燃起熊熊烈火,在黑夜之中显得尤为耀眼刺目。   “火神,火神发怒了!”从旁边的房屋里匆匆跑出几个人,他们惊叫着,呼喊着,很快白虎大街上站满了人,有的傻呆呆看热闹,有的则仓促地想要逃命,却不知应该去哪处好。   紧接着,又一颗火球从天而降,同样发出砰的巨响,浓烈的硫磺味随之散开。   这一次高延看清了,这火球不是来自什么火神,而是来自司马妧的军队,来自那处黑乎乎没有点燃火把的地方,那儿有数人正将点燃的火球拉在一种奇怪的大弓上,然后一颗颗朝镐京发射!   这是什么恐怖的武器!   怎的有这等威力,竟然能越过城墙,直接攻击城内!   如果,如果这样的火球来上百颗、千颗,整座镐京都将、都将陷入一片火海!   那将是怎样一副地狱般的景象!   高延不由得一阵眩晕。   “高延,殿下再问你一遍,答应还是不答应!”   传令兵噩梦般的嗓音再次响起,高延咬牙切齿地在心底诅咒司马妧。   司马妧这个女人,竟然藏着这等杀人利器而从未告知于人,她好狠啊!   高延真是想多了,这只是打南诏剩下来的火蒺藜而已,这玩意金贵,怕潮怕碰,内部制作精巧,故而统共也没剩下多少。   司马妧目前的屯货只有二十来颗,想要烧了整座镐京事根本不可能的,纯粹做出气势唬人而已。   正所谓,兵不厌诈。   眼睁睁看着又一颗火球越过头顶,在镐京城内发出砰的巨响,城墙上的士兵都有些慌乱,他们不怕死亡,却怕这种不知如何抵御的东西,纷纷朝他们现下的最高长官看去。   高延的膝盖发软。   “大人……”校尉急忙在旁边扶住他:“这、这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   高延心灰意懒地挥了挥手:“我答应。” ☆、第112章   天启五年四月,尚书令高延命北门禁军大开镐京城门,迎定国大长公主入京。   这是镐京百姓第二次迎接这位大靖最不同寻常的公主殿下归京,比起上一次上千禁军护卫的威武风光,高头大马、热热闹闹的场景,这一次相对来说更肃杀寂静。   毕竟这一次,她所带的不是七十卫兵,而是十五万军队。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白虎城门一角燃烧殆尽的黑乎乎的木头残骸犹在,似乎在提醒着人们,大靖的帝都刚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围城之战。   那从天而降的火球,还有发出的砰砰巨响,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成为许多人的噩梦。   镐京的百姓以忐忑不安的眼神望着入城的大长公主,她和三年前入京的时候似乎没有两样,还是那么英姿勃发、锐不可当。而她身后源源不断、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衣甲士,则在提醒百姓,情况和三年前不同,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受皇帝忌惮和冷遇的公主,她即将成为这座帝都实质上的新主人。   事实上,十五万军队在城门开后并未完全入京,一部分留守城外军营防止突发意外,另一部分则和南衙十六卫一起接管城防,相应的北门四军被全数卸除兵器,全员处于待命状态。不管怎样,司马妧的确用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了除皇宫之外的所有区域,而皇宫则是她最后一个需要攻克和掌控的地方。   这一系列的军事变动在司马妧入城之后很快展开,为了尽快控制住镐京,她甚至并未先入皇宫,而是选择以自己的公主府为中心,成立临时的指挥中心。   顾家和楼家人是在临近中午,确认镐京城安全的情况下才被接回京中。此时太阳早已高高挂在天际,望着镐京城熟悉的街道和草木,顾晚词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快便回来了。   昨夜围城,镐京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夜无眠,顾晚词也同样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担心不已。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挡她现在的兴奋之情。   她知道这一次入城意味着什么。她的嫂嫂,即将成为天下实质的掌控者啊!   “晚词。”   顾晚词正坐在马车中,怀着兴奋激动的情绪,大胆地偷偷掀帘看外头护送她们的军队,和解除警哔后路边依然满脸不安的百姓,却在这时候听见有人叫她。   这个声音从上头传来,有些熟悉。顾晚词抬头,便见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和黑衣战袍的将军,策马靠着她的马车边行走。   他低头朝顾晚词的方向看过来,顾晚词亦看着他,然后慢慢睁大了眼。   这个人肤色偏黑,不过五官很熟悉。本来是很年轻英俊的一张脸,却因为一道长长的疤痕破坏了容貌之美,而显出几分凶悍来。   顾晚词不知道,这个护送顾家和楼家人回京的任务是他特意求来的。这么久不见,他再次看见她时,本来是很激动的,可是似乎察觉到顾晚词在盯着自己的伤疤看,有些忐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打仗……留下的,恐怕、恐怕难消,是不是很难看啊?”   那么长的一刀,划在脸上,一定很痛。   若不是他命大,这一刀会不会劈开他的脑袋,要了他的命?   顾晚词心里明明这么担忧地想着,嘴上却非要说:“是很难看。”   啊?   难看?   她、她说我难看?   齐熠一听就慌了:“那、那个,呃,晚词,我我、我……”   “不过对男人来说,相貌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顾晚词截断他的结结巴巴不成句,微微笑了一下,如此说道。   她目光柔和,完全没有半点嫌弃他的样子。齐熠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放下一半,他长舒一口气,一不小心说了内心所想:“我还以为你只喜欢高峥那种小白脸呢。”   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顾晚词柳眉一竖,杏目圆睁:“是啊,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本小姐就是这么肤浅!所以你破相成这幅模样,还是算了吧!”说着便将车帘狠狠一拉,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上一秒还眼光灿烂,下一秒便阴云密布,见识了什么叫女人翻脸如变天的齐大将军顿时傻眼:“晚、晚词,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护卫马车的两队士兵见上司吃瘪,都偷偷偏过头默默发笑。便是连和顾晚词同坐一辆车的崔氏,也望着赌气不说话的女儿笑,笑得她绷不住脸,一阵阵臊得慌。   “齐三郎是个好孩子,”崔氏拉过顾晚词的手拍了拍,温温柔柔地嘱咐女儿,“莫要因为一时气愤而错过,将来后悔。”   我当然知道他很好。   顾晚词心里如此想,却是死鸭子嘴硬,嘟了嘟嘴,嘀咕道:“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看看他的诚意如何。”   *   顾晚词和齐熠在这边儿女情长,镐京皇宫中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直到中午,南衙十六卫和她带来的军队才终于接掌了皇宫防卫,其间和北门起了不少冲突。还有内廷中一干后妃的不依不饶、无理取闹,很是让人头疼,对此,司马妧十分干脆地命梅江暂代殿前总管一职,全领皇宫内务。   除她之外,任何人的命令,梅江皆可不听。   哦,她还顺便命人将皇宫中高高挂起的无数缟素全部拆除。   被锁了整整一夜的韦尚德等人从殿中被放出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寺人们取下殿前殿后的白绢的场景。   韦尚德微微有些茫然:“这是……干什么呢?”   “回大将军,陛下自尽身亡,贵妃命皇宫挂丧。可是大长公主不让,说陛下得位不正,按帝王级厚葬已是恩遇,不该让全天下为陛下服丧。”   司马诚……死了?   五十余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感果然成真。   是谁杀了司马诚?   一时间竟没有人敢问这个问题。   即便是最敢说话的赵源,也只是皱着眉头问道:“通告天下的讣告发了么?”   “奴才听说陈大人正在拟。”   “陈大人?哪位陈大人。”   “是陈庭陈大人。”   陈庭?   赵源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想,哦,对,应该是他。   司马妧掌权,他应该会是下任尚书令吧?   没想到笑到最后的,竟然是大长公主啊。   屋外的阳光灿烂而刺眼,包括大行台尚书令万谷、左屯卫大将军韦尚德在内的五十余位朝堂重臣,被关了一夜半天之后放出来,猛然得知皇帝身死、大长公主摄政的消息,不由得一片茫然不安。   只是一夜,却发现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不一样的,一切都变了似的。   他们有些无措,有些不习惯,还有些忐忑和焦虑。   司马诚的死是他们早就料到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让高娴君掌握了皇宫。皇帝自尽之言,并没有多少人相信,但是他们也无心追问,现在更让人好奇的是司马妧会如何善后。   她会如她所承诺的那样,仅仅是摄政吗?   当韦尚德等人拖着因为折腾一夜而变得褶皱的官服,匆匆赶到金銮大殿时,殿中已有百余名官员在等候。静鼓在他们的身后敲响,天启朝最后一次朝会、也是没有皇帝的唯一一次朝会就此开启。   大行台尚书令万谷一眼便看见往日皇座左下首位,那个往常属于宰相之首,尚书令高延的位置,如今站的是一位黑衣丽人。   大长公主司马妧。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穿着黑色的军服,铠甲脱去,只留数处软甲,踏着长靴,背脊笔直,琥珀色的眼珠在殿内扫视一圈,散发着冷锐而肃杀的光芒。   万谷发现,金銮殿内所有的士兵都是黑衣甲士,不是皇城禁军的服饰,这也就代表着,他们全部都是司马妧的人。   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一声令下,杀了殿中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所有人。   高延真是失策啊。万谷偷偷擦了擦头上的汗,悄悄瞄了一眼站在司马妧身后的高延,发现高延居然笑着和司马妧说着什么,一脸讨好。   想必是在拿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和大长公主做筹码吧,毕竟他根基深厚,司马妧想要执政,少不得要依靠他。   万谷扫了一眼殿中数十名高党臣子,见他们个个脸色复杂,便清楚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该听谁的。   好在自己没有站过任何一边。万谷如此想着,庆幸地舒了口气。   比起万谷的忐忑,和陈庭关系不错的御史大夫赵源则更为镇定自若,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不会反对司马妧摄政,也没有和高延有所勾搭,根本不必怕什么。   而韦尚德的感情则更为复杂一些,他不知道自己的孙子有没有参与这场政变,也不知道楼重会不会看在老友交情的份上,让司马妧不难为韦家。   “太子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随着宦官尖利的叫声,贵气逼人、气势不凡的一队仪仗入殿来。   韦尚德一抬头,便看见在一队宫女的簇拥下,一袭凤服的高娴君抱着襁褓中的皇太子,以高贵典雅的姿态缓缓走上天子宝座。   妖妃!   韦尚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站在台阶左下的司马妧看去,便见连铠甲还未来得及脱的大长公主,一身戎装,从容淡定地站在那儿,似乎对高娴君的趾高气扬和隐隐挑衅不以为意。   好在司马妧没有让文武百官朝高娴君下跪,她只是挥了挥手,命令站在一边的宦官宣读旨意。   “皇五子司马诚得位不正,现已身死,人死为大,对其过往概不追究。念,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为保证先皇的正统血脉,不宜从旁室挑选。故,当由司马诚长子司马睿即位,又因其年幼不知事,特以司马妧为摄政大长公主,代天子执掌朝政,处理国事。”   高娴君听着宦官一字一句宣读这份重要的诏书,新君即位、摄政监国,哪一样不是大事?可是司马妧却偏偏不以司马诚的名义发布,反倒要否定司马诚的合法地位,这诏书虽然没有提及是谁发布的命令,可是听这口吻、这立场,一听便知道这诏书的发布者就是司马妧自己。   这不是让天下人都知道了,她名义上是摄政,实际上却是女皇,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只是她的傀儡而已!   “臣以为万万不可!”有人大着胆子跳出来,仔细一看,竟是楼宁外放之前的朋友黄密,如今他已是四品文官,站出来说话的气势不一般:“大长公主一介女流,因新皇年幼把持朝政,独揽朝纲,牝鸡司晨,于大靖国运不利!”   高娴君的眼微微一眯,暗道一声好,高家真是没养这条狗。   黄密站了出来,很快有七八个文官也站出来提了反对意见。司马妧居然耐心得很,一一等他们说完,并不阻止,反而让身边的小宦官记着什么。   待众臣说完,高娴君方才悠悠开口:“哀家以为的确如此。”   她偏头看向司马妧,微微眯了眯眼,凤眸冷光四溢:“既是我皇儿登基,他又年幼,本宫自然该护着他,理应同大长公主一同摄政,方得平衡之道。如此一来,也好待我皇儿成年之时,还政于天子。”   司马妧扬了扬眉,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意外。高娴君将她的表现看得清清楚楚,暗笑她竟然还是这么幼稚,永远将表情摆在脸上,这样如何在权力的巅峰混。   可是司马妧的下一句却将她燃起的斗志和小得意悉数消灭。   “赵源大夫,烦你告诉太后,为何她不能摄政。”   本来心事重重的赵源听见大长公主点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激灵,猛地精神过来。   大长公主这是……叫他打头阵呢?   打还是不打?   不打,那妖妃就能放过自己?   赵源头脑清楚,他抬头一望宝座上坐着的高娴君,想起这个妖妃如何行事不着边际,自己被她害得多惨,顿时燃起熊熊斗志。   打嘴仗,是赵家的优良传统,是赵源的强项。几乎不用打腹稿,他上前一步,开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从秦宣太后讲到前朝女皇,从牝鸡司晨讲到后宫外戚干政之害,骂人不带脏字,而且没玩没了,高娴君竟然想插嘴都插不上。   更令高娴君气愤的是,从头至尾,高延就没开过一句口!连为她争取一下都没有做过!   高延真是下了一步臭棋,挽回不了的臭棋!她恶狠狠瞪了一眼缩在殿中一角根本不说话的高延,高延却像没看见一样,他急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好降得完全透明,让司马妧根本发现不了他。   懦夫!窝囊!   高娴君在心中暗骂。   她恨自己的父亲不顶事,竟然抗不住司马妧一夜的围城,轻易答应了打开城门.   她居于宫中,对于十五万大军攻城是怎样一副恐怖的情景没有任何概念,更不知道那从天而降、指哪打哪的火球是何等利器,故而当文武百官诚惶诚恐下跪听令,山呼新帝万岁,大长公主千岁的时候,她胆敢以冷冷的、恶毒甚至敌视的目光盯着司马妧。   她曾经羡慕过司马妧,嫉妒过司马妧,而现在,司马妧是她的仇人,她的对手。   眼见看着高娴君被赵源说得脸色发白、摇摇欲坠,司马妧做了个手势,示意这位本朝第一谏臣适可而止。   “赵源大夫已经将理由说得很清楚了,希望诸位以诏书为准,不要再有任何反对之心。”   司马妧说完这句,又淡淡看了一眼黄密:“本公主记得黄大人无甚功绩,资历又浅,当不得四品官职,还是回翰林院再踏踏实实干几年吧。”   一句话,直接将黄密连降数品,连进入这个大殿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了。黄密顿时面色煞白,求助般地看向高延,见高延无视他,又立即看向高娴君。   可惜他们都无能为力。   谁握着兵权,谁最大。   “太后若无事,今日的朝会便散了吧。”司马妧一锤定音,这次再也没有人敢反对。不过,当她转身之时,抬头撞进高娴君如火般燃烧着的目光,她还是微微愣了一下。事实上,她也没有想到,事情演变到现在这种局面,竟然成了她和高娴君之间微妙的权力之争。   不过司马妧也没有太在意,比起她现在需要做的事情,高娴君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故而在宣读完诏书之后,她简短地将宣告天下以及登基大典的事情吩咐了下去,便打算散了这个朝会。   反正以后这金銮殿上恐怕很少会开朝会,倒是她的大长公主府,大概需要扩建才行。   “接下来还有一系列政务需要各位大人处理,知道诸位昨夜不易,但为了大靖的安定,还请各位最近这些日子多多辛苦一些。”   司马妧如此一说,语气十分温和,但是她身后站着的一百卫兵却是个个双眼圆瞪,看起来随时会拔刀砍掉不服气的人的脑袋。   唉,摄政就摄政吧,反正司马诚当皇帝,也没有做得很好,只要这位手握兵权的大长公主不想登基当女皇,大家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想通了的众臣纷纷行礼:“这是微臣的本分,自当竭尽全力……”   一番行礼表忠心之后,这个朝会本该散了,可是殿门打开的那一刻,群臣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   堪堪拦住他们的去路。   谁这么大胆?竟敢站在金銮殿前,拦住文武百官?   这个年轻人风度翩翩,相貌极佳,奇怪的是,此人让许多大臣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哦?这就完了?”年轻人越过群臣,朝大长公主微微笑了一下,语气仿佛十分熟稔。   令众人跌破眼镜的是,不苟言笑的大长公主竟然也回了他一笑:“嗯。”   “可是,我还有事呢,”年轻人扫了一眼众臣,浅浅一笑,“有关五皇子司马诚的死因,有些疑问需要诸位大人来见证一番。” ☆、第113章   年轻人侧了侧身子,示意大臣们往金銮殿的偏殿去。   可是却没人动。   众臣互相看了看,表情犹疑,直到有人大着胆子发问:“敢问这位大人是……”   “我?在下并无任何官职在身。”   年轻人扬了扬眉,薄唇微勾:“在下只是大长公主的驸马。”   驸、驸马?!   韦尚德第一个睁圆了眼睛:“你、你是顾乐飞?!”   好像、好像是有点像哦!   顾乐飞以前好像是曾经长成过这个样子。   呃,不对,呸呸,是顾乐飞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他确是我的驸马。”   见众臣一动不动,大长公主的声音从众人身后淡淡响起:“诸位有什么问题吗?”   还、还真是顾家那个出名的大胖子?   他不是一个球么?   怎么、怎么不声不响就变成如今的模样了?   难怪大长公主自从出降以来从未嫌弃过顾乐飞,原来早就看出他样貌本佳、潜力十足!好眼力啊。   不知道,大长公主还瞒了他们多少东西?   所有人来不及收起脸上的震惊,倒是顾乐飞扬了扬眉,心里对于她的承认颇为欣喜。他的身形本就高挑,下巴微扬,目光越过群臣,直直锁定司马妧。   他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愉悦,目光中的热度仿佛能穿越空气,传递到司马妧的脸上,引得她的脸也微微发热。   她只是说了一个事实而已。   至于高兴成这样么?   仿佛之前她有多冷遇他似的。   虽然,她确是有躲着他便是了。可是,那也不是因为讨厌,只是不习惯啊。   司马妧微微垂下眼皮,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道:“带路吧。”   见她不看自己,顾乐飞倒也没有灰心,毕竟来日方长,便扬眉笑道:“诸位大人请随我来。”   既然大长公主都发话了,旁边全是士兵守着,难道还能不去?群臣老老实实跟着顾乐飞往偏殿走,没人发现一个身影越走越慢,越走越慢,他偷偷掉到最后,然后忽然一转身,打算溜走。   “高大人,”顾乐飞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您还是尚书令呢,理应打头,莫要躲在最后,让顾某以为你想溜号。”   诶,高延呢?   众人猛然发现这个自今日朝会就毫无存在感的高相不见了,目光一阵搜寻,终于发现掉在队伍尾巴的高延。   高延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此行必定没有好事。他本来打算朝会之后就溜走,司马妧以女流之身摄政,根基不稳,人心不定,他尚有机会和北门将领奉新皇之令起事,趁这个女人没有防备之际灭掉她。   为了避免自己被她忌惮,他刚刚才会那样讨好她,想让她知道自己十分有用,要在朝政坐稳根基必须靠他。   可惜高娴君和黄密都太愚蠢,竟然在朝会上公然挑衅她,能得什么好?   而令高延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连金銮殿都走不出去,朝会一散,顾乐飞就在门口等着自己!   ——关于司马诚的死因有疑问,请诸位大人去瞧瞧?   废话,当然有疑问!   司马诚被伪装成上吊自杀,以淤青掩盖脖子上的致命伤,手法本就拙劣,时间又仓促,不仔细追究还好,一旦仔细检查……   “诸位大人请看,五皇子的脖子上虽有淤青,但是淤青却是死后才形成的,故而痕迹生硬。而他真正的死因,乃是某种利器扎破颈部血管,流血致死。”   “依老夫看,这种利器恐怕是花瓶一类的装饰,凶手临时起意,十分仓促,而且五皇子没有防备,看来是亲密之人。”   满脸麻子的老头,站在皇帝的尸体面前侃侃而谈,一口一个“五皇子”,听得众臣很是膈应。好像他们叫了那么久的皇帝陛下,一朝全被人否定,显得自己很傻似的。   “此人是谁?”高延皱着眉头喝道:“难道让一个无名之辈随便检查皇……皇族之人的尸体?信口雌黄?”   “许大夫乃是为端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看诊之人,多亏他的妙手才能让太后怀上新皇,高大人明明知道,就不要装傻了。”   顾乐飞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高延,目光中射出冷意。随即他扫了一眼面色复杂的群臣,微微笑了一下:“许大夫查出来凶手是谁了么?”   知道,就是高娴君——许老头很想这么说,不过在事先的串词里,他被要求的台词不是这样。   于是他仿佛很老实的样子摇了摇头:“老夫不知,但是五皇子死亡的时间应当是昨日酉时左右,查阅那时候的皇宫进出记录可以发现,仅有高延高大人一人入宫。”   “所以事情非常奇怪,明明五皇子已死,为何高大人要瞒而不报,反而在昨夜踏上城头,谎称自己奉了圣旨代君决断?”   “一派胡言!”高延一声怒喝,上前一步:“哪里来的蒙古大夫,信口雌黄!太医院的太医皆可证明陛下死因乃是上吊自杀,你随意在尸体上制造几处伤口,亵渎皇族,还敢诬陷老夫!”   “殿下,老臣冤枉!还请殿下将此人拿下,还老臣一个清白,也能安一安诸位大臣的心啊!”   高延变脸比翻书还快,他上一秒尚在怒斥许大夫,下一秒便扑到司马妧的脚前,痛哭流涕:“老臣一心为国为民数十载,昨日的举动确是得了君令才做,如今被一个江湖骗子诬陷成罪人,若不还老臣一个公道,恐怕寒了文武百官的心啊!”   他料定群臣在场,司马妧必定不会当场对自己翻脸,想来此时他没有生命安全,若不趁现在让司马妧暂时留住他的命,走出这个侧殿之后就难了。   “请殿下明察!若因为一个骗子的话定了尚书令的罪,以后岂非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啊!”高延一边号哭,一边将文武众臣全部拉到自己一边,好像司马妧不问青红皂白问罪,就是□□,就会让群臣反感。   高延知道顾乐飞有备而来,他没能指望自己可以彻底洗刷掉脏水,他只是想要争取时间。   只要,只要今天让他出了这扇大门,他就能……   就能翻盘。   高延一面号哭不已,一面在心底不住地筹谋着、计划着。   “高大人颠倒是非的本事,倒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说这句话的不是司马妧,又是顾乐飞,他踱步朝高延走来,步履从容,说的话却字字诛心。   “诸位大人在场做见证,也都看见了。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如今真相大白,高延,你竟然还想抵赖?”   顾、乐、飞!   高延咬牙切齿,老夫就知道,上次没把他杀掉是个大大的错误!   高延暗恨,猛地一个转身,正想说些什么——   却突感身体一凉。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插入了高延老迈的身体,并且在他的身体内缓慢旋转半圈。   温热的鲜血随之涌出,一开始是涓涓细流,随后越来越多。   “啊!”户部尚书李嗣成胆子小,见状不由得一声惊呼。   “杀、杀人了!“   这一声喊出,群臣顿时慌乱起来,有人想要转身跑出去,却被门口早已得了吩咐的侍卫拦了回来。   “顾乐飞!”韦尚德皱着眉头一声高喝:“你这是想干什么,想把我们都杀了不成!”   “韦大人稍安勿躁,”这一回开口的是司马妧,她敛去眼中同样的震惊,面无表情地为顾乐飞背书,“高延意图弑君,其罪当诛,既然是请诸位做个见证,自然要看完。”   韦尚德铁青着一张脸,却不再说话,不仅他不说,连一向嘴皮子快的赵源也一言不发。众臣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顾乐飞把一把短匕捅入高延的胸口后慢慢旋转,旋转出一个大口子,腥热的血随之汩汩留下,染红地砖,触目惊心!   谁也没有想到,顾乐飞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高延!   而且似乎是得到大长公主授意!   这对夫妇疯了不成!   高延确实行为可疑,高娴君昨日囚禁大臣也需得追责,但是也不能当场就把人杀了啊!   顾乐飞好像根本不在意群臣谴责的目光,他勾了勾唇,凑近,在高延的耳边低低道:“高大人,顾某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之人。”   这声音很轻,除了高延和耳力很高、隔得近的司马妧,恐怕无人能听见。   高延死死抓住顾乐飞的手,瞪着他,眼神充满不甘。   “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必向你和司马妧索命!”   顾乐飞轻轻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别去找妧妧,顾某等着你。”说话间,他将短匕狠狠抽出,往后连退几步,立时鲜血直喷,高延老迈的身躯支撑不住,倒地不起。   数滴鲜血溅到顾乐飞的衣袍上。   离高延不远的地方,便是司马诚冰冷的尸体。   这对狼狈为奸的君臣,倒是可以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了。   顾乐飞如此想着,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转身,回头,便撞入司马妧微微错愕的目光。   他忘了告诉她。让她受惊了。   不过,高延连一天也不能留,他太不安分,借着颁布诏书的机会,杀一儆百,正好。   此外,待新皇登基仪式完成,高娴君也就不需要了。   挡在她面前的障碍,他会一一将其扫除,不择手段。   “妧妧,还没完呢。”他望着司马妧,弯着眼睛笑了笑,眼里却并无任何笑意。   是啊,还没完。   既然她为避免伤亡过重,而选择了后患无穷的摄政,就应当在这些后患还未成气候之时,彻底抹杀。   顾乐飞做得很对。他替她下了她犹豫不决的决定。   司马妧定了定神,缓缓开口:“传本公主命令,主谋高延谋杀五皇子司马诚,证据确凿,现已伏诛。”   “大理寺卿听令,命你彻查前太子司马博死亡真相,以及司马诚被杀之案,牵涉到昨晚掩盖真相、引起南北禁军内讧、假传旨意之事的所有人,全部杀无赦。除高家一系,与此案无牵涉者,男子皆罢黜官职,流放辽东,三世不得归京。”   高家一系的男子,也包括高峥呢。   顾乐飞想,她这是下定了决心么?   其实,按照顾乐飞的观念,不仅高家人应该一个不剩,连高党一系也应该诛杀,可是司马妧却不愿意那样做。   连坐之罪,是掌权者担心有人报复自己,故而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司马妧上一世也曾是连坐的受害者。   可是轮到她自己掌权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步前人的后尘。她让高家男子全部流放,虽然可以告诉自己,这是做给在场众臣看的雷霆手段。   这已经是连坐了。   其实,她若狠狠心,将这些人都杀了,也是可以的。不过,那只能证明怕死的、胆怯的是她自己而已。   可是,不管怎样,她已经走上这条路了。   这条天底下最孤独、最高处不胜寒的道路。   即便她顶着的只是摄政的头衔,但是天下事实上已经在她的掌控中。   人们渴望权力,渴望的只是权力本身。   司马妧却从未想过拥有这一切,因为她并不喜欢。   她总是看到权力背后的责任,会让人被压得喘不过气的责任。   群臣告退后,她走出鲜血遍地的侧脸,走在殿外的长廊。风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血腥味,司马妧以手指缓慢触摸着一根又一根汉白玉石柱,微微出神,心底没有任何喜悦。   司马妧知道,在卸下这份重担之前,她永远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笑了。   虽然她也不常笑就是了。   “妧妧。”   有人在背后唤她。   是顾乐飞。   “为何不等我?”   他问,语气有些委屈。   司马妧顿住脚步,犹豫着如何解释,却感觉一双手轻轻从背后环住她的腰际,将下巴靠在她的颈窝。   姿态亲密。   即便这里是皇城前朝,是金銮殿外,守卫众多,但是无论这两人做出任何亲密姿态,都是无人能管的。便是守卫们,也是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   “别拒绝,让我抱抱你。”   顾乐飞贴着她的耳朵,恳求一般地说道,他的气息并不稳,不知道是因为来得太急,还是一夜未睡太过操劳。   司马妧没有拒绝他。   可是……   可是背后那人却得寸进尺,还将毛茸茸的脑袋往她的颈窝里蹭来蹭去,蹭得她很痒,很不自在,偏了头去,小声道:“不要这样,我……”我好些日子没洗澡了,脏,气味不好闻。   行军攻城压根不顾上沐浴,便是入城后也只是匆匆换了身衣服,她虽然没有闻出自己身上有异味,却很担心顾乐飞闻出来。   不过顾乐飞好像会错了意,他蹭她的动作停下来,低低问:“妧妧讨厌我?”   司马妧不解:“为何讨厌?”   “因为我刚刚杀了人,就在你面前。”   她摇了摇头:“高延意图暗杀你,我知道你早晚会报复回来。”   “但是我选择那样一种方式,你不会觉得我心狠手辣?”   司马妧缓缓道:“我流放高家全部男子,难道我不心狠手辣?”   “那不一样,我以后,恐怕还会杀更多的人来扫平道路,对于威胁到你的人,我都不会放过。这样的顾乐飞,难道不残忍可怕?难道还是你的小白?”   他轻叹一声:“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讨厌我才好。”   “你本是这样的人,该习惯的是我,你无须为此感到抱歉。”   顾乐飞低笑一声:“那我当着你的面杀高延,你不生气?”   “不生气。”   “我再问一个问题,”顾乐飞的热气喷在她的肌肤上,他轻轻咬了司马妧的耳垂一下,低低道:“你是不是在心疼高峥?”所以才不等我。   “士兵搜过高家,他不在,”想起那个白袍俊朗的单纯青年,司马妧犹豫了一下,方才道,“想来他也和此事无关,若是找不到他,就不需要找了。”   箍着她腰部的手猛地一紧。   “你果然心疼他了,”顾乐飞的脸色骤然变得阴沉沉,口里全是酸味,“难道我不比他好?”   他这是……吃醋了么?   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对自己这样在乎的,她竟全然没有察觉。   司马妧没有答话,她轻轻叹了口气。   便是这一口气,叹得顾乐飞心里七上八下。   “妧妧,我……”他不安地唤了她一声,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弥补。   他想自己是不是说得过分了,毕竟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流露过这样一面,也从来不会得寸进尺地吃醋争宠。   顾乐飞有点儿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因为她一句“他是我的驸马”而高兴到现在,高兴地得意忘形,在她面前说错了话。   司马妧轻轻按住他放在自己腰际的手,开口道:“小白,当时我提出摄政,除了为士兵和镐京百姓考虑之外,你知道我还想到了谁么?”   懊恼不已的顾乐飞突然听到司马妧说话,还叫他小白,一时又不知所措起来。   那一声熟悉又久违的“小白”叫得他心花怒放,半晌没回过神来,傻乎乎地问:“想到了什么?”   “你。”   司马妧抬头望了望蓝天下张扬华丽的皇宫飞檐,轻轻道:“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你不喜欢我做女皇。” ☆、第114章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证明,你的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在乎我?”   “嗯。”   “我不要听‘嗯’,若是在乎我,便再唤我一声小白。”   “……小白。”   ——以上是顾乐飞杀了高延之后,抱着自家公主殿下在金銮殿外的最后几句对话。   便是这几句对话,支撑着风寒未愈的驸马爷喜滋滋地劳心劳力,不眠不休整整干了三天的活。   没办法,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   司马妧入城后,便是完完全全从头开始接手一个庞大政权,偏偏她手下文官太少,如今高延一死,统领六部的尚书省群龙无首,又不能事事请示司马妧,一时间运转困难。   本来,陈庭是继任的最好人选,可是大概是司马妧摄政这件事把他给气着了,他死活不愿意担任尚书令。甚至放话,说待新皇登基、司马妧正式摄政后,他便辞官退隐。   陈庭犟起来也是相当犟的,包括司马妧在内,谁都说不动。虽然现在他还帮着司马妧处理一干事务,可是看样子是迟早要拍拍屁股潇洒走人。   顾乐飞真是看不懂此人,他本以为陈庭天生残疾受过不少歧视,帮着司马妧□□就是想要一展胸中抱负,让天下人瞧瞧他一个残疾也可担任宰相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这厮居然说要隐退。   这、这还真是不为名不为利,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造反,就是为了造反本身……顾乐飞服了他。   因为陈庭不肯就任,司马妧只有将尚书令的职位一分为二,分左右尚书令,同品级不分尊卑,由韦尚德和李嗣成担任。   李嗣成,原户部尚书,资历很老,不过家中人丁一直不旺,子弟读书不争气,仅他一个做官,实力单薄,正因为如此才被司马诚看中任职户部,老人家勤勤恳恳干了五年,无功也无过,是个行事风格很中庸的人,便是这次政变,他在其中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很不显眼。   此人处理政务的本事不赖,只是立场不能保证,故而才让韦尚德任职左尚书令以求平衡。   韦家是司马妧如今相对比较放心的家族,韦恺事先表态,为她率军在云南守着,本就是韦家归顺的态度。韦尚德和楼重又是旧友,大局初定,没有理由在这时候犯傻反对她。   两位老臣初任职尚书令,许多工作还需要协调,但是诸项事务却不等人,于是顾乐飞这个什么职务都没有的驸马爷临时坐镇中央衙署,大行台和尚书省两边跑。   因着他是司马妧的驸马,当众解决高延的狠手段群臣都领教过,司马妧又当众亲自说,顾乐飞的命令便是她的命令,故而他的话一时间在中央官署畅通无阻。   高延旧部在镐京中央的势力盘根错节,顾乐飞拿着名单一一打压,还要处理高家人被流放之后的各种琐碎问题,甚至是背着司马妧偷偷让人去搜高峥的行迹,无论怎么样他都想让那厮永远回不了帝都。   于是事情多如牛毛。即便顾乐飞死皮赖脸拉着陈庭要他帮忙,两个人也忙不过来。   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的顾乐飞急急让司马妧将楼宁和韩一安都调回来。还修书给自己父亲让他赶紧回来助儿子一臂之力,不然他还没和妧妧生娃娃,先就要累死了。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近这段时间他还是得忙。   什么?你说司马无易?   他像是能干得了这些事的人吗?   更何况,他早早预料到入城后的工作不轻松,事先已经和司马妧请命,和楼重一同带队奉诏去西北。   如今天下十一道,云南道、剑南道、河北道、江南道以及镐京所在的关内道,基本可以确定握在司马妧手中无疑,岭南道偏僻遥远,即便有动荡也威胁不到中央。而淮南道、山南道夹在河北道、剑南道和关内道之间,兵力又不如其他三道,除非当道经略使脑子有病才会叛乱。   唯独哥舒那其所在的陇右道,其兵力主要是募兵制而来的边军,经司马妧数年历练,强悍善战,哥舒那其又是司马诚极为信任的心腹,若他有心反叛,恐怕十分棘手。   虽然大震关的守将暂时拦住了哥舒那其,可是并非长久之计。如今司马诚一死,哥舒那其会有什么动向实难预测,司马妧只有请自己年迈的外祖父再次出马。   如今也只能派楼重去。   毕竟楼重对整个陇右来说,意义和地位都是不一样的。除了司马妧本人之外,目前也只有楼重在西北边军中的积威能够压得住哥舒那其。   如今,再加上一个十二王爷,分量足足的。   司马妧给楼重和司马无易的命令,就是将哥舒那其本人带回镐京参加新皇登基大典。   至于司马睿登基之后,哥舒那其的职务,那就得看他本人的表现和诚意了。   除此之外,十一道的军府势力司马妧也开始插手,陆续派得力干将着手压制,包括镐京的禁军也有所变动。她杀了神武军的左右大将军,将神武军五品以上的将领全部革职查办,以征南诏的部分军队和神武军士兵结合的方式,重新整顿神武军。   而且如今的北门四军的大头头也换了齐熠来当。   而顾乐飞正在熟悉司马诚留下的监察系统,并试图将它改造得更加有效率。   唉,忙死了忙死了。   顾乐飞深夜归府,眼皮打架,走路发飘,肩上衣服被寒露浸染,府里只有走廊的灯燃着。这座大长公主府如今还是太不气派,人也太少,迟早要扩建。   他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还是努力想着事情。美味给他送来披风,从美味口中顾乐飞得知,司马妧今日难得在府中歇息。   三天没见过她了。   他忙得不可开交,足足三日没合眼,她想来也差不多,如今是终于撑不住回来歇息了?   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如果睡了……   顾乐飞勾了勾唇,本来沉重的步伐忽然轻快起来,心情也雀跃起来。   他快步往内院走去,轻手轻脚入了卧房,便见月光清辉之下,眉目秀美的女子合衣躺在床上,累得连被子都未盖上,便沉沉睡去。   她睡着的时候特别安静,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锐气,看起来更像一个女儿家,而不是重权在握的摄政大长公主。   看她眼底依稀有青影,顾乐飞心疼死了,想着早知道摄政不比当皇帝轻松,忙得连见她一面都难,他何必这么呕心沥血累死累活地谋划?   初夏的夜里还凉着,见她连被子也没盖,顾乐飞蹑手蹑脚走进去,捏住被角想帮她盖上被子。嗯,顺便再偷偷凑近她的脸颊,偷瞧她的面容,再企图掠夺一个香吻——   突然!   忽的一道寒光闪过!   “谁!”   床上女子猛地睁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珠,目光锐利非常,眼中充满杀意和警惕。刀先至,声方到,眼后睁。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完全是身体下意识的条件反射,一点不作伪。   而那一柄横在顾乐飞脖子上的冰冷利器,正是周奇所赠的神兵“藏锋”。只要她轻轻一划,鲜血一飚,驸马爷立即可以魂归西天。   顾乐飞整个人僵在那儿,一身冷汗,睡意全无。   他万万没想到,大风大浪过来,连高延也没能干掉他,结果最后却在深夜归家的时候,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差点没命。   “妧妧,我只是……想给你盖个被子而已……”顾乐飞觉得有点儿委屈,却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划破了脖子动脉。   然后他看着面前的女子的表情茫然了一下,随即感觉到那柄寒气四溢的刀从他的脖子上缓缓撤下,被主人重新收回,压在了枕头底下。   那双充满杀意和警惕的锐利眸子也慢慢松弛下来,逐渐变得柔和,然后是疲倦,随之眼皮一下下打架,她睡眼朦胧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沙哑:“抱歉,行军的时候警惕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吓着你了。”   所以,刚刚那真的只是条件反射?   顾乐飞小心翼翼地把捏在手里的被子给她盖上,睡意被她吓得全没了,讪讪道:“妧妧,你、你睡觉还带着刀啊?”   “嗯,以前就一直带着,以防不测。”   “以前?以前是指……”   “每天。”司马妧打了个哈欠,眼皮重得不行,干脆合上了说话,和顾乐飞一样,她累了三天,困到不行。   每天?顾乐飞诧异:“你、你是说以前我们、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你、你的枕头里下也放着藏锋?”   “嗯,”司马妧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连说话也是软绵绵的没力气,“有什么问题么?”   当然有!顾乐飞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他甚至激动起来:“那以前晚上,我和你一起睡的时候,怎么从来没看你拿出来过!”今天他只是凑得稍微近了点,居然就差点被干掉!是不是她原先在军营休养身体的时候,枕头下也放着藏锋,只是没力气拿出来,所以才便宜了他吃豆腐?   司马妧打了个哈欠:“以前我知道你是小白么,就算睡着,身体也知道的。”   “那、那现在呢?”顾乐飞忽然预感到他所想象的同床共枕、如以前那样抱在一块,可能以后都不会在发生了……他以前是不喜欢两人抱一块,难受,但、但那是以前啊,现在……   果然,司马妧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有点不耐烦:“现在需要适应。”   顾乐飞内牛满面,万念俱灰。   她、她以后都不抱他了?   而且,而且不抱他,她天天晚上都会在枕头底下放藏锋?还这么警醒?   这么说,他以后想要偷偷夜袭,根本不可能了?   “妧妧,”原本雀跃的驸马爷如今心情低落,语气委屈又伤感,“那我今晚睡哪儿?”   “上来吧,让我适应适应也好。不过如果我又拿刀抵住你脖子,记得及时叫醒我。”司马妧迷迷瞪瞪的,竟也没考虑他和自己睡一起是否有所不妥,她蹭了蹭被子,声音带着哑哑的调子,显然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依然不忘嘱咐:“小心,嗯,小心一点。”   顾乐飞的内心在吐血。   他犹自不死心,企图争取一点儿福利,便趁她不清醒的时候提议:“妧妧,不若你抱着我睡吧,如此肯定能习惯得更快一些。”   只要她抱着他,他就……嘿嘿。   “不要,”司马妧呢喃着,“硌手……”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彻底没声了,只余下平稳的呼吸。   一室寂静,窗外的月光一点也不美,冷漠地瞧着他,似乎在嘲笑这位大靖如今最有权力的驸马爷没用。   顾乐飞好想哭。 ☆、第 115章   一夜无梦。   这是司马妧四日以来睡得唯一一个、也是最沉的一个觉。   她醒来之时,天色还未完全亮,泛着蓝光的清辉透过窗棂照进来。她习惯了早起,即便一连数日不眠不休,却还是在这个时候便醒来了。   司马妧睁着眼睛看了一会青纱帐顶,脑子渐渐清醒过来,想起昨天晚上半梦半醒之间,似乎……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   啊!   她、她好像把刀架在小白的脖子上了!   司马妧一惊,猛地坐起,余光恰好瞥见床边边上好像还躺着个人。   不能怪她迟钝,连身边睡着个人都不知道,实在是因为那个人睡得隔她太远了。顾乐飞当年为了避免同房尴尬,也为他的庞大身躯考虑,竟找将作监的人定制了一张长和宽都有一丈的超级大床。   结果他胖的时候没用上,瘦的时候反而用上了。   司马妧睡左边,他就在右边的床沿边边上可怜巴巴地卧着,两人中间隔了足有一人双臂张开的距离,睡下两个人都绰绰有余。   真是半点不敢越雷池,秋毫无犯。   而且看起来就像……就像他被司马妧欺负了似的,连好不容易得的一觉也只能睡在床边沿,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的危险。   没有办法,顾乐飞也不想的,可是他昨天试过了,哪怕是一个枕头接近司马妧,也会被她的身体自动抓去然后扔出去。   简、简直要给她跪了。   去别的屋睡实在很丢脸,他不想那样,也担心如果自己去了别屋睡觉,以后就再也不能上她的床。   故而,他只好这么心惊胆战地躺得离她老远,将就了一夜,因为困,倒也不觉特别难受。如今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睡颜安详,异常好看。   司马妧一时也被他的脸给吸引了,可是看着看着,便开始注意他那别扭又可怜的睡姿,渐渐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完全回想起来。   天、天啊……   她、她都干了些什么。   顾乐飞给她盖个被子,她差点干掉他,还嫌弃他硌手难抱,让他小心一点,别睡着睡着被自己杀了?   司马妧好想捂脸。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啊?!   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她没有和其他人一起睡的经验,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其实非常危险。行军之时人人都睡觉警惕,没事不会随便靠近睡觉的人,而且采取叫醒他人的方式也很谨慎。   所以司马妧从来不觉得自己睡觉的方式有什么不对。   而且,以前她抱着小白睡觉不是很好很安分么,从来也没有动过枕头底下的刀,如今……如今怎么会这样呢?   司马妧呆呆地注视着顾乐飞沉静的睡颜,脑子里一团乱麻,竟不知道如何处理此事才好。她担心小白半夜真的被她给伤到,又担心自己提议两人分房睡会伤了他的心。   毕竟,他是那么努力地帮她排除危险,那么努力地瘦下来,只为了她的安全,只为了让她能喜欢上自己。   分房睡,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司马妧压了下去。   她竟是不忍心,根本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睡着的顾乐飞翻了个身,本来睡觉翻身也没什么,偏偏他的翻身方向是往右边。再往右,他就要从床上滚下去啦!   “小心!”司马妧眼疾手快将他拉了回来,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便是这小声的惊呼吵醒了顾乐飞。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用尚且迷瞪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女人。   然后他又眨巴了两下眼睛,哑着嗓音问:“妧妧?”   “是,是我,”司马妧讪讪地缩回手,难得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似的,低头小声道,“你,你睡过来些,别、别掉下去了。”   “嗯?”他似乎脑袋还不是特别清醒,迷迷糊糊地回来一个音节,连问句中也带着浓浓的鼻音,无端显得十分性/感。   司马妧很不好意思地更加低下头去:“昨天、昨天晚上对不起,我以后、以后不放藏锋了……”可是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拳头不会对准他。   藏锋?   这个名字仿佛某个神奇的按键,一按下去就令顾乐飞骤然清醒。望着面前很有些内疚的公主殿下,他微微一眯眼,右手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拉,左手随之往她的腰间搂去。   司马妧猛然一惊,下意识想要擒拿住突袭者的右手,却听得顾乐飞及时喝了一声:“妧妧!”   好、好吧……   她不反抗就是了。   觉得自己于他有愧的司马妧心里内疚,第一次乖乖地让他给按住双手,整个人被他彻底压在身下。   顾乐飞俯身下来,以膝盖压着她的双腿,开始兴师问罪。   “你用刀贴着我的脖子。”他控诉。   “对不起。”司马妧低头认错。   “你还嫌我抱着硌手。”   “对、对不起。”   “你让我只能睡床边边上,一夜心惊胆战。”   “小白,真的对不起,”司马妧也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对,老老实实保证,“我以后不放藏锋了。”   “仅是如此?”顾乐飞的眼眸中迅速划过一抹奸计得逞的得意,脸上仍是满满的哀怨和不满:“不放藏锋,你能保证不用拳头打我?”   司马妧急急保证:“只要你不碰我,我肯定不会打你的!”   “不碰你?”顾乐飞的双眼危险一眯,嗓音忽而又哑了下来:“你是指哪种碰?是这样?”他放在她腰际的手顺着她的背脊往上缓缓抚摸,司马妧的身体骤然一僵。   “还是这样?”他的嗓音越发压低,上身俯下,双眼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眼看两人的唇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甚至能清楚地发现他一下又一下不住滚动的喉结。   司马妧下意识想躲。   “不许躲我!”顾乐飞的语气里带来三分怒意:“你不该尽快适应现在的我么,尽快熟悉我的身体、我的气味?莫非你还想像昨晚那样差点杀了我?”   “自然不是,可、可是……”司马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心跳得很快,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往头顶涌去。   现在她的脸一定特别红吧?   好、好不习惯这样被人钳制住的感觉。   司马妧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痒痒的,她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姿势,似乎特别想将这个压着自己的男人给制服。   可是不能那样,会吓到小白,让他伤心的。   她不住地提醒自己,老实点,不要动,千万不要动。   不知情的顾乐飞只看见她绯红的脸颊,他勾了勾唇,垂眸,轻轻拨去她脸颊边的一缕碎发:“你讨厌我吗,妧妧?”   司马妧摇了摇头。   “说话。”   “不讨……唔……”   司马妧猛地睁大眼睛,先是柔软的唇瓣相碰触,然后是一条湿湿凉凉的东西伸入她的口中,长驱直入,肆无忌惮。   顾乐飞根本不是想听她说话,他只是想让她张开嘴巴而已。   早上、早上会有气味……司马妧迷迷蒙蒙地想着,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她的身体有些发软,双手禁不住按上顾乐飞的肩膀,觉得手好痒,好想……做点什么。   并不知道尊贵的大长公主正有反客为主的想法,顾乐飞只觉得身体像有一把火在燃烧。连日的疲惫已经被一夜睡眠一扫而空,身体在清晨本就有的特殊反应被这个深入的吻勾得越发剧烈,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吻一个人会上瘾,他根本舍不得离开她的嘴,双手更是禁不住在她身体上下游弋,特别想、特别想就这样把她给……   “大长公主,赵岩求见,似是有关明月公主之事!”   顾玩清脆又冷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晴天霹雳。   顾乐飞感觉到身下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头,推了他两把,示意他起开。   “让他滚。”顾乐飞阴气森森地吩咐。   “不,让他在厅中等着,”司马妧如此道,且回头瞧了一眼顾乐飞,解释道,“明月公主的事情得处理好,其他公主还有皇族旁支都看着呢。”   “杀了她吧,一了百了。”顾乐飞赌气一般地在她耳边低语,显得特别孩子气司马妧禁不住笑了一下,顾乐飞被她这一笑勾得心里直痒痒,恨不得再狠狠吻她个天昏地暗。   可惜身下人已经将他推开,理理外袍,准备起床迎客了。   “妧妧,你……你一点不怕伤我的心么?”顾乐飞简直是痛苦地弓着身子倒在床上的,没有办法,如果不用这个姿势,他会暴露的。   而且,真的很痛啊。   司马妧瞥他一眼,就隐隐知道他是怎么了,想着自己又是罪魁祸首,不由得微微红了耳朵:“我、我去去就来。”   结果,这句话是骗人的。   她这一去压根就没回来。   因为明月公主的脾气实在是很大,将整个赵府闹得鸡犬不宁,赵岩实在拿她没办法才清晨来请示大长公主。赵家因为明月公主的关系,数个五品以上的子弟都被无缘无故降了职,众人都知道是因为明月公主的缘故,如今司马诚又死了,她本身做人乖戾不讨喜,自然开始有不少闲言碎语和责怪的话。   明月公主压抑数日,今天终于忍不住了,竟是指示自己的侍卫将赵岩的父亲惠荣侯绑了起来,以鞭子狠狠鞭打,还扬言收拾惠荣侯,就去找司马妧的麻烦。   连她的驸马上去劝,也一并被她绑了起来。   赵岩如今任职南衙十六卫众的左骁卫将军,是赵府除了他父亲之外最高的一个官,地位不同以往,众人自然都来求他帮忙。   赵岩也不傻,他知道明月公主的地位敏感,虽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若是明月公主对司马妧不满,企图效仿司马妧也来一个公主干政,凭着她多年的人脉和心狠手辣、不管不顾的行事风格。   他们赵家还真有可能被她拉下水。   故而他急急赶来请示司马妧。   司马妧一听,倒也干脆,直接换了衣裳跟他去赵府见明月公主。说到底她不过是司马妧的一个皇妹而已,她老实,司马妧就荣着她,若真是嚣张跋扈、以下犯上,司马妧命令他们夫妻和离,将她送到尼姑庵修行,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也好让其他皇族瞧瞧,顺着她和逆着她都分别是什么下场。   结果她就忘了房里还有个男人在等她回去呢。   等了半个时辰都不见她回来,顾玩禀报说殿下出门去了。   顾乐飞起床的时候真是好哀怨好哀怨。   “公子,还有件事情。”顾玩望着满脸黑气的自家公子,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禀报。   “有屁快放。”今天他莫名特别不爽。   “您命令梅江差人在宫中御花园摘的玫瑰,被端贵妃给截下来了,说要给小皇帝使用。”   顾乐飞挑了挑眉:“那是给妧妧沐浴用的,一个奶娃娃也需要?”   顾玩低头不语,意思是您自己判断。   顾乐飞思虑片刻,面上浮现出些许冷笑来:“她这是制造借口让我去见她?” ☆、第106章 结局   温泉水滑洗凝脂。   曼妙的女体仅披薄纱,随着走动轻纱飘拂,隐秘部位若隐若现,带出淡淡的馨香,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下显出极致的诱惑。   高娴君还不到三十岁,她还很年轻,很美丽。当然,侍奉过两任皇帝一任太子的她也非常有经验,非常有风情。   她知道怎样取悦男人。   高娴君从八重多宝格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头躺着一支造型特别的簪子,簪头极尽繁复之美,而簪身却是开了刃的匕首形状,在光线下闪闪发光,很利。   她把玩着这支奇异的首饰,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注视着铜镜中美丽的容颜,缓缓举起这支簪子,往喉咙的部位慢慢插过去。   她当然不是要自杀,只是在模拟而已,模拟着如何才能最快地用它杀死一个人。   “你别怪我,谁让你下手太狠,不给人一丁点活路,”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道,凤眸里射出冷冽的光,“即便我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皇儿着想,有你们夫妻一日,我们母子便连一丁点盼头也无。”   “先杀你,断她一臂。再杀她,得天下。”   对着镜子,她缓缓将青丝挽起,将那支奇异的簪子以特殊手法小心翼翼地插/入发髻之中,然后对着铜镜微微一笑,妩媚多姿。   “太后娘娘,他来了。”   门外,她的心腹侍女轻轻敲了敲门通知,没有说他是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这座宫内今天特地为他准备了“厚礼”。   高娴君扶了扶发髻,嘴角勾出一抹冷笑,语调懒懒道:“让他在寝宫等我。”   *   顾乐飞知道,高娴君故意找借口扣下他给妧妧的玫瑰花瓣,肯定没好事。   不过他心情正不好着,完全不介意借此机会敲打敲打这位新出炉的太后娘娘,让她知道谁才是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她该做的不是出幺蛾子,而是老实听话。   什么,你说青梅竹马的情分?   可笑,他连她爹都杀了,还谈什么情分?即便她深居后宫,梅江约束宫人约束得紧,过了这几日,她也该知道高延身死、高家男子尽数流放的消息。   不过依着她的胆魄,当不会就此退缩,而是屡败屡战才对。顾乐飞很好奇,她打算用什么条件说服自己,放她一马。   又或者……直接杀了他。   高娴君会选择哪种方式?   顾乐飞踏入太后寝宫的那一刻,放眼扫去不见一个宫人在殿内,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顾吃顾喝带着暗卫在外头候着,他没让他们进来。   知道这里有古怪,他却面上不显,只是坐在那儿,掀开茶盖吹了吹,仿佛优哉游哉地品茶。   直到淡淡的异香忽而在殿内弥漫。   “顾郎,”一只白如玉的手臂轻轻绕上他的脖颈,有女人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软软控诉,“你好狠的心。”   顾乐飞眉梢微挑,抬手往那只绕着自己的手臂一抓,并没用太大力气,女人却就势身子一软,整个人轻轻柔柔倒入他的怀中。她以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微微仰脸,朝他看去。   顾乐飞微微一怔。   怀中女人当然容颜如花,只是那双凤眸泪光闪闪,盈盈瞧着他,仿佛控诉。   “我以为你会帮我的,顾郎,你忘了我们小时候么,”一行清泪从高娴君的脸颊滑落,她将头埋在顾乐飞的怀中,低声抽泣,“小时候,你总是对我很好,无论如何也会帮我的。莫非到了现在,竟是如此狠心吗?”   她靠得越近,那股异香就越重,顾乐飞隐隐感觉浑身发热,便知这香气肯定是宫中女人拿来争宠的下三滥药物。   然后他才发现,原来高娴君除了披着一袭绯红薄纱,里头什么也没穿。   顾乐飞只扫了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微微皱了皱眉。   莫非她竟打算以情打动他,甚至色/诱?可是……这不像是这女人的风格啊。   “顾郎,你为何不说话?”高娴君微微离了他的怀中,啜泣着问,那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半点不像侍奉过三个男人、还是一个孩子的妈的女人。   顾乐飞觉得她若是用的这招,就很无趣了。他顿时失去了和她交锋的兴致,神色淡淡道:“你先从我身上下来,太后娘娘。”她这样坐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很恶/心。   连碰一下都觉得恶、心。   高娴君以贝齿咬了咬唇,用小鹿般湿漉漉又胆怯的眼神望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不检/点,可是、可是我只对你这样的啊……顾郎,其实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从未有过别人!”说着她忽而一个翻身,跨/坐在顾乐飞身上,右手一抽发簪,青丝如瀑,散落在高耸的胸部前,慵懒性/感非常。   “顾郎,顾郎……”她低低喘息着,犹如情动,轻轻唤着顾乐飞的名字,缓缓搂上他的脖子,靠近,再靠近。   随着她的靠近,手中的簪子也越发靠近顾乐飞的后脖薄弱处。   “都说了,让你滚,”顾乐飞猛地抓住她的右手,毫不留情地捏住,表情凌厉而充满讥讽:“高娴君,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司马诚那么蠢。”   随着他的手不断用力,高娴君细细的胳膊吃痛不已,那支握在手中的簪子终于拿不住,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高娴君的表情也在此刻骤然一变,随着她的周身气势变化,屋中原本旖旎的气氛急转直下,一时剑拔弩张,寒意刺骨。   她冷笑一声:“顾乐飞,算你命大,不过,你以为你今天走得出我的寝殿?”她在宫中经营多年,没了神武军,照样有其他人愿意为她卖命!   顾乐飞讥诮地勾了勾唇:“哦?就凭……”   “小白!”   “此地危险!”   二人冷冷对峙之际,一个沙哑女音突兀响起,语气严肃而焦急。   听着这声音,顾乐飞浑身霎时一僵。   他一个激灵站起来,猛地狠狠将怀里的高娴君往地上一推,急急拍了拍衣服,朝殿外的声源望去。   门外是司马妧和她的军队,约莫两百余人的黑衣甲士,个个拿着苗刀,杀气腾腾。想来她是得到了太后有异动想要行刺的消息,匆匆带人赶来。   她急急让士兵控制住太后宫殿内外,将所见之人不分青红皂白全数拿下,然后匆匆往最里面的寝殿赶去。   结果……   却见高娴君一袭薄纱裹身,以暧昧的姿势跨/坐在顾乐飞的身上。两人四目相望,顾乐飞的唇边犹有笑意。   “你们在……干什么?”   司马妧愣愣地开口,脑子一时竟出现短暂的空白。   完了。   完了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抬眼瞧见大长公主殿下怔愣的神情,顾乐飞后悔不迭,百口莫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他真想狠狠给自己一巴掌,刚刚怎么那么蠢,不把高娴君及时推开!   肯定被妧妧看见了!   她肯定以为他和高娴君怎么样,肯定以为他花心乱来,肯定不会再理他了!   顾乐飞,你他娘的干嘛不把这个女人直接弄死,还有兴致看她玩什么把戏,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你是猪啊!   “妧妧,她将我引来,确实想要杀我,幸好被我及时发现!”顾乐飞慌慌张张从地上捡起那支可以做罪证的簪子,将锋利的那一面对着司马妧亮了亮,步伐匆匆地朝她走去,一面走一面下令:“把太后锁起来,登基大典之前不得让她出寝宫一步!”   “锁、锁起来?”跟着司马妧来的将领愣了愣,把太后锁起来?   哪里来的蠢货,听不懂人话吗?顾乐飞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压低嗓音命令道:“戴上脚镣手镣,必要的话灌药让她一直昏睡到登基大典也无妨,明白了吗?”   “那、那登基大典之后呢?”   顾乐飞瞥了这蠢货一眼,冷冷道:“你觉得呢?”还有必要让她留下来吗?   “哈哈哈哈!”跌倒在地一直不起的高娴君忽而狂笑起来,她站起身来,毫不介意向上百个男人展示她自己的身体,甚至带着得意的神情朝司马妧挑衅道:“司马妧!你看看啊,这是你永远也拥有不了的身体,没有一丝伤痕的光滑,让男人疯狂的胸、腰、屁股,无可挑剔的完美!这些你有吗?司马妧你有吗?”   闻声,发愣的司马妧转头朝她看去,虽然知道她是刻意挑衅,可是不知怎的,想起刚刚那一幕,仿佛应证高娴君所说。   她有些愤怒,又感到难受。   “还不堵住她的嘴!”顾乐飞的脸色简直不能更难看:“把这个疯女人抓起来!”   “司马妧,哈哈哈!顾乐飞爱的是我,我们可是青梅竹马,他今日来寝殿,就是特意来同我幽会的,”高娴君的嘴比士兵的行动快得多,她得意地捂着胸口咯咯笑起来,“如你这般不解风情的女人,哪个男人会喜欢呢?我看,你……唔唔!”   她话未说完,便被士兵按在地上,强行用布塞住了嘴。   顾乐飞冷着一张脸,站在他身边的司马妧始终一言不发,安静得可怕。这让他的心更加慌乱,根本不敢去侧头看她的神情,偏偏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他只能以冷酷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   “割了她的舌头。”顾乐飞将那支锋利的簪子递到领队的将领面前:“就用这个。”   “唔!唔!”高娴君终于慌乱起来,她猛地睁大眼睛,想起身说什么,却被士兵强行按了回去。虽然她的身体着实诱人,可是大长公主和驸马全在这儿盯着,没有哪个士兵敢揩油,只恨不得能打晕她。   将领接过簪子,微愣:“驸马爷,这个、这个足够利吗?”   “不利,那就慢慢割,”望着在地上狼狈挣扎的女人,他觉得曾经和她有过的青梅竹马简直是耻辱,是他的愚蠢,因而脸色更加冷漠,“不着急,悠着点割,反正登基大典上也不需要一个说话的太后。”   “不用了。”司马妧忽然开口。   “直接杀了吧。”   顾乐飞微微一怔,转头向司马妧看去,可是她却根本没有看他,拍了拍她身旁将领的肩:“和梅总管知会一声,做好善后,说是太后娘娘畏罪自杀,办得干净些。”   “是,属下领命。”   “嗯,”司马妧点了点头,扭头看了高娴君最后一眼,淡淡道,“我本来很佩服你的魄力,可是道不同,而登基大典也并不一定需要一个太后。”   “唔!唔唔!”   高娴君头发散乱,她在说什么没人能听懂,司马妧也没有兴趣听。她知道高娴君的话都是胡说,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第一次这样不理智地想要杀一个人。   这样很不好。她如此想着,却根本不想待在这里,连看也不想看顾乐飞一眼,转身朝殿外走去,毫不留恋。   “妧妧!”顾乐飞见她转身离去,急得高声喊了她一声,竟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抖,而前面的女人连脚步都没顿一下,往前从容走着。   完了完了,她生气了,她肯定是生气了!   怎么办?   她很少生气的,可是一生气就……你看她生呼延博的气,呼延博的人头就被她挂城头了,她生司马诚的气,司马诚就挂了被她□□了。   现在,轮到她生自己的气了……   怎么办?   顾乐飞慌得不知所措,匆匆丢下一句:“那啥,这里交、交给你了,顾吃顾喝,帮衬着点,还有,别跟来!”说着就慌不择路地往外跑去,边跑边毫无仪态地大喊:“妧妧,等等我,我可以解释。”   “你别生气啊妧妧!”   望着从优雅一秒变狼狈的驸马背影,将领愣了愣,回头瞥见驸马的心腹随从无奈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窥见了大靖如今最尊贵的夫妇闹别扭的一幕。不由得尴尬地咳了两声,警告属下:“老实干活,今天的事,谁都不准说出去!”   *   司马妧走得实在太快了,顾乐飞狼狈地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他真的是冤枉的!   “我和那女人真的没什么,我就是想看她耍什么花招……咳咳,咳咳咳……”顾乐飞拼了老命想要解释清楚,却终于体会到被人泼脏水的滋味,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妧妧,你别……咳咳……”关键时刻他的咳嗽又犯了,伤势本就未好透,风寒也还拖着,这一路疾奔吸入冷空气,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司马妧听见了。   她终是没能狠下心肠不理他,而忽地停下脚步来。   “如果你希望,我可以不杀她。”她背对着顾乐飞如此道。   她以为他是来替高娴君求情的?   要冤死了啊!   顾乐飞恨不得全身长满十个八个舌头能同时解释:“杀吧杀吧,以免后患无穷,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咳咳,真的!”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   他如此着急地向她表态,司马妧觉得心头的怒火似乎灭了那么一点点,于是缓缓转过身来。   瞅着她的动作,顾乐飞咽了一下口水,无端感到异常紧张。   她窥见了他的紧张,却并不打算点破。她表情平静,不见异样,目光一如既往清澈锐利,在他的面上扫来扫去:“你不觉得她说得很对吗?”   “什、什么?”   “她比我有魅力,”司马妧迈开步子,一步步缓缓朝顾乐飞走来,她一边走,一边道,“她的身材比我更像女人,更有诱惑力,她的皮肤也很光滑,没有刀痕,没有伤疤,没有茧子。她连声音也很好听,不会向我这样沙哑得像个男人。”   她越走近,越将顾乐飞逼到了宫柱边,他贴着宫柱站立,她则站在他半步外,停住脚步,低低道:“她也不会在枕头底下枕着一把刀,随时准备杀人,连枕边人也分辨不出。”   “妧妧……”顾乐飞贴着宫柱壁,长叹一声,蓦地感到心疼。   明明气势更强的应该是她,可是顾乐飞却觉得她完全是在虚张声势,高娴君的话定是戳中了她的痛点,让她伤心了。   都是他的错。   “容颜易衰,如高娴君一般蛇蝎心肠的女人,即便再美丽,我也不稀罕。”   他微微低头,专注凝视着她的眼,柔声道:“莫要胡言,你是最好的。”   司马妧却仍冷着一张脸,没有半点反应。   她不满意?   “你哪里都好,什么都好,无一处不好。”顾乐飞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企图伸出手来摸一摸她的衣角,却被她狠狠拍了一下:“骗人!”   “我记得小时候你只喜欢高娴君,从来不觉得我哪里好!”   话一出口,司马妧忽觉自己很幼稚,可是覆水难收,这话收不回来,只能硬撑着死死瞪着顾乐飞不放。   竟然还对小时候的事兴师问罪,她这样……真的好可爱。   顾乐飞咽了咽口水,却不敢造次,因为手好痛。   他感觉到,她是真的生气了,拍他的那一下又重又狠,顾乐飞白皙的皮肤迅速红肿起来,他觉得半个手掌都要断掉。   可是却不敢呼痛,连叫唤一声也不敢。   他怕这一回哄不回她来,从今以后连让她多看两眼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上她的床占据一席之地了。   “那时候才几岁?我那时候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你也不见得多喜欢我,只喜欢捏高峥来着,”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说道,“可是你现在不也不喜欢他?”她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翻出来说,他暗暗叫苦,却不敢不回答。   “而且你下水救高峥,还是我在岸上帮的你呢,怎么说我不在乎你了?”   司马妧微微茫然了一下:“你还记得此事?”   “那是,”顾乐飞睁着眼睛说瞎话,特别认真地道,“我从小就挺在乎你的,你不知道而已。”   司马妧的脑子一时糊住,竟被他骗过,愣愣瞧着他道:“可是、可是高娴君……”   “蛇蝎美人!我看清她的真面目之后最讨厌的就是她了!”顾乐飞一脸严肃,虽然说的都是真话,可是无端端被他弄得像哄小孩子一般:“要不是为了看她要耍什么花招,我才不愿意进她那臭烘烘的寝宫呢!”那下三滥的药搞得他浑身不舒服,幸好跑了这一阵子跑散了些药效,不然被妧妧发现,他就直接可以抹脖子以示忠贞了。   眼见司马妧有些松动的意味,顾乐飞眨巴眨巴自己狭长的双眸,企图让那双一贯冷漠的眸子里射出真挚可爱的光辉:“妧妧,我只喜欢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他一面说着,一面悄悄去拉她的手。   司马妧却眉头一皱。   骗人,他以前可不喜欢她的。   可是,他现在……大概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她也知道。他说去看高娴君耍什么计谋,也是真的,只是她想起那一幕就不舒服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不舒服。   瞧她皱眉,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顾乐飞浑身一僵,伸到一半的手顿时不敢动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问:“怎、怎么了?”   “你让她坐在你身上。”她冷冷道。   哈?   原来是……吃醋啊?顾乐飞心里喜了一下,却不敢笑,表情严肃,指天发誓:“除了你之外,以后再和其他任何女人有任何肢体接触,碰到哪里,就剁掉我的哪里!”   说完,他小心地瞄她一眼:“妧妧,这样可不可以?”   他真是很紧张她的想法,什么都以她为中心。   这样的人,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发觉这一点的司马妧仰头注视着他,没有笑,却忽然以手按在顾乐飞身后的柱子上,俯身凑近,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明明他比她高,却被她的动作禁锢住,身体靠在宫柱上不敢动弹。随着她的凑近,淡淡的馨香萦绕鼻尖,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心理作用,顾乐飞觉得身体又热了起来。   “妧妧,你、你干嘛……”凑这么近,会让他想多的,看,他好像嗓子也有点哑了。   “我看看你。”她认真的回答,目光专注。   啥?   她、她看他?   顾乐飞脑子一晕,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你、你光看看便没了,不如、不如亲亲我啊?”   呃,是不是不该在这时候索吻?   话一出口顾乐飞就后悔了,懊恼被她这么一靠近,居然一时犯傻,说话不经过大脑,这回她肯定又要生气,一准不理他了。   谁知她却难得勾了勾唇,以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低下头来。   这个姿势,实在太暧昧。尤其是她主动做出来,不由得他不多想。   注视着面前人琥珀色的清澈眼眸,顾乐飞的喉结禁不住滚动了几下,声音越发嘶哑:“妧、妧妧……”大庭广众之下,虽然没人敢说我们,但是、但是不好吧……而且你这么主动,我的心脏会吃不消的。   见他面色潮红,目光闪烁,没有半点刚刚的冷静镇定,司马妧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小白这样的神态,很是少见呢。   她突然觉得他现在这样也挺好看的。   “是了。”她忽然道。   顾乐飞跟不上她的思维,不由一愣:“是什么?”   “你刚刚看高娴君的时候,和看我的表情不一样,”她认真地点了点头,眉头一舒,“好,我相信你了。”   啊?   呃……   就、就这么简单?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顾乐飞先是愣住,随即长舒一口气:“所以你不吃醋了吧?”   “吃醋?”司马妧抓住关键词,重复了一遍,愣愣瞧着他:“我刚刚那是吃醋?”   “不然呢?”顾乐飞郑重地告诉她:“你刚刚就是吃高娴君的醋了,因为你不想让别的女人抢走我。”   她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茫茫然:“是这样?”   顾乐飞点点头:“当然是这样。”这回他还真是没骗她,以她平时的性情,不像会那么果断杀了高娴君的,所以,不就是吃醋了嘛……嘿嘿嘿,这样想起来,他其实还赚了吧?   是这样啊,所以她会无端端很生气,很不想理他。   她低头想了想,从未有过这种情绪的她细细回味了一下刚刚的感觉,竟觉得其实也不坏。她很少有十分在乎的东西,因此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新奇。   想来小白见到高峥的时候,也是如此的感受?   她好像忽然有些理解他无端端对高峥的敌意了。   最最喜欢的东西,总是不希望任何人沾手的。   “原来是这样啊。”司马妧的心情蓦地好起来,想通一件事之后就不会再产生疑问,连看顾乐飞也顺眼许多。   她捏住顾乐飞下巴的手指忽然用了点力,强迫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所以我也喜欢你么?”   卧槽,太近了。   连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   怎么办,好想亲她。   顾乐飞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控制住粉红的遐思:“是、是这样。”   “你不会觉得辛苦吗?”她觉得他纠结的样子特别有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忽而问:“摄政大长公主,是个高处不胜寒的名头呢。喜欢这样的女人,你不会觉得辛苦?”   这恐怕是她心里最后一个疑问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乐飞就是有这种感觉,他轻轻叹了口气,深深望进她的眼睛,认真地回答她:“司马妧,能爱上你,能被你爱上,是顾乐飞此生最大的幸运。”   “其他,别无所求。”   司马妧的心头一软,仿佛某个部分突然坍塌、沦陷。   不管未来如何,反正当下,她很满意这个回答。   顾乐飞的话音刚落,便觉一个柔软的东西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随即很快离开。他怔了怔,方才回神意识到那柔软的东西是大长公主的唇瓣。   她、她刚刚主动亲了自己!   顾乐飞脑袋一嗡,大脑一片空白,喜得简直要发蒙。待他回过神来,方才发现面前的女人早走得远远的,她黑色的背影消瘦挺拔,远远望去犹如一把利剑一般锋利逼人,在这奢华的皇宫之中犹如最非凡的一道风景。   “妧妧,等等我!”顾乐飞迈开步子一路狂奔,这回他连半点形象都不顾及,纵使皇城守卫众多,他也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道:“你刚刚亲了我,你亲了我对不对!”   “嗯。”   她道。   “那我们何时圆房!”顾乐飞终于把自己都快想疯的一件事问了出来。   这回,司马妧停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唇,然后继续往前走。   可是这次没有走多远,便被身后的男人猛地环住腰禁锢住,她没有反抗,任凭男人咬住她的耳垂,色迷迷地低语:“就今晚,好不好?”   司马妧勾了勾唇,她轻轻回答了一句什么,声音很小,只有顾乐飞和拂面而来的风听了个清楚。便见顾乐飞诧异地扬了扬眉,纠结了很久,方才视死如归一般狠狠点了一下头,又说了句什么,惹得司马妧展眉一笑。   轻风拂过两人的袖袍,拂过两人的长发,向大靖的皇宫外吹去,向大靖的山川大河吹去。   天启五年五月,不满半岁的含光帝司马睿登基,因其年幼,由其姑姑司马妧全权代理国事,执掌朝政,是为摄政大长公主。   翌年改年号为含光,是为含光元年。   新的朝代开启了。   【正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