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盛唐夜唱》 作者:圣者晨雷   内容简介:   这是最好的时代,无与伦比的辉煌和荣耀,为后人留下了“唐人”的名字。   这是最坏的时代,四境的烽火,内患的种子,都已经深深种在这片土地之内。   是谁乘着星槎破空而来,在这无限的江山田园夜夜歌唱,绣口一张,便是整个盛唐!   第一卷 谁乘星槎破虚空   第1章 序   茂密的林子,将太阳都遮住了,林间却是一片寂静,完全没有往日的虫鸣鸟语。   直到一声惨叫破坏了林子里的宁静。   “怎么回事?”林中的一块青石上,一个年轻人咕碌一下爬起。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手边拎着一柄鹤嘴锄,石旁还有一个药篓,分明就是一个采药的,原本累了躲在青石上睡个午觉,却被这惨叫声惊醒。   “这里有个小子!”他还莫明其妙的时候,有人大声道。   “杀了。”另外一人接口。   这对话的二人说的都是胡语,那个采药少年听不懂,但对话中夹杂的杀气让他情知不妙。他转身便逃,动作倒是灵敏,身后扑的一声,一枝箭矢贯入他原本所处的位置,他回头一看,那箭矢的尾翼在松树上嗡嗡直响。   少年吓得嚎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就向着山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大叫救命。但此处林深山静,他的大叫大嚷除了激起山谷回声之外,并无半点回应。   少年手脚倒是灵敏,他不敢走正路,因此尽是从小路里飞奔,树木的枝叶救了他,对方连着两箭都没有射中,便包抄而来,紧跟在后。   “这小子也不知听到什么,那厮死前可是说了不少话,若是传出去,节帅怕是要砍了我们的脑袋!”   “他逃不掉!”   身后的呼喝声不断,有时是用少年听不懂的胡语在对话,也有时用大唐官话喝斥,只不过这些追兵的官话带着很浓的怪腔儿,一听便是边地胡儿的官话,不伦不类。他们耐力极强,而那少年熟悉地形,双方距离先是拉远了些,但随着采药少年渐渐力竭,这距离渐渐近了。   少年已经听到呼噗呼噗的喘气声,那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背后,而对方口中喷出来的臭气几乎就在他的脖子上。他大叫着拼命跑,心中满是恐惧。   只要再从这山坡下去,便是平地,那里不远处就是人家……   “唐狗,倒是能跑!”   就在这时,身后的追兵厉喝一声,紧接着,一只长满黑毛的手伸过来,抓住了少年的衣裳。   少年惨叫着挣扎,粗布衣裳被他这一扎撕裂开来。他们原本就在一处山坡,少年向前一冲,因为惯力便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虽然山坡上有着灌木茅草,可这样滚下去,少不得要摔个半死,追兵毫不同情地嘿嘿笑了两声,眼见着少年滚到了山坡下,然后在一块石头上重重磕了一下,身体猛然一抖,四肢抽了起来。   以追兵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少年已经死了。   但他还不放心,他们此次的任务极为关键,如果少年没有死,他回去之后就不好交差。因此,他们小心地滑下山坡,来到那少年身边,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气了,再摸了摸脉搏,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要不要补一刀?”   “嘘,有人来了,咱们走!”   原本准备补一刀的追兵听得远处似乎有人声,摇了摇头,补一刀必然会留下伤口,被远处来人见了只怕又生事端,倒不如现在这样子,远处来人也只会当这小子是失足摔落而死。   更何况,他们在林中还有另外的尸体要处理。   他们迅速又钻入山林之中,只留下地面的尸体。然而没走几步,一人“咦”了一声:“什么声音?”   不唯他听到,他的同伴全部听到了,天空中隐约有隆隆的雷声滚动而来。可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连半丝云彩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雷?   “惑星!”   天空中出现一颗银色的慧星,拖着长长的慧尾,正在向这边飞过来。那几人见这般天上的异状,更不敢停留,脚下加力,迅速消失在林中。   他们离开一会儿之后,两个农夫荷锄而来,天上的异象也让他们惊惶失措,因此快步跑到山边树下来躲避。   可是天空中的那颗慧星仿佛看准了他们,就往这边落了下来。两人吓得脸色惨白屁滚尿流,站在那儿根本不敢动弹,眼见着慧星轰然落下!   幸好,没有落在他们的头上。   慧星落下时造成剧烈的强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强光持续了足足有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渐渐黯淡。   他们再睁开眼时,就见着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   采药少年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在旋转,他的瞳孔完全没有焦点,身体左右摆了几摆,然后又瘫倒在地。   “这不是……你们叶家的十一郎吗?”惊魂未定的农夫中一个说道:“他……被那扫帚星砸了?”   第2章 叶家十一郎   “当真是一颗扫帚星砸在了……那小子的头上?”   “哪儿还能有假,我是亲眼见着,那扫帚星落下之时,我还琢磨着这是不是丧门星呢,不曾想,就砸在了那小子,哈哈,也对,老天都看着那小子不顺眼,可惜落下的是颗星星,不是一个霹雳,否则非将那小子劈得尸骨无存不可!”   “便是劈得尸骨无存又如何,三房的那些子田产家业,也轮不到你头上来。”   “也是……不过,如今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两人议论的声音渐渐远去,在后边听得这声音的小姑娘啐了一口,小脸上写着不快。   穿过狭窄的过道,当进入侧门的时候,小姑娘停了一下脚步,有些担忧地抬起小脸,向着灰扑扑的一隅天空叹了口气。然后,她才跨进了那矮小的门。   这处两进的小院子,分外显得冷清,到处都是空落落的。小姑娘回身将侧门锁好,快步赶了两脚,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水井边,然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屋里黑乎乎的,小姑娘从外边刚进来,眼睛一时不适应,她摸索着将窗子推起,用钩子钩好,回过头来便看到一个人影。   “啊!”   “啊!”   两个人几乎同时大叫起来。   “十一郎!”   “女儿!”   又是齐声大叫。   小姑娘双眼里一阵雾气漫了上来,原本在外头听得人家北后议论自家的小郎君,她心中就是不喜,如今回来小郎君却这模样——莫非真如有些人所言,小郎君中了邪秽?   “十一郎,你……你可好?”   那少年将手中的棍子扔回了床边,呆呆看着小姑娘好一会儿,这不是自己的女儿,不是那个在自己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出生然后给他带来无数欢乐与幸福的女儿……她是一个古人。   等一下,她是一个古人?   少年退后了两步,无力地坐在了床上:古人!   脑子里全是乱纷纷的念头,然后少年就听到嘤嘤的哭泣声,小姑娘掩面而泣,这让少年心里变得柔软起来。   自己的女儿……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爱哭啊。   “别哭,别哭,我还没死,你这么急着哭做什么?”少年习惯性地想去摸索口袋里的烟,然后意识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恐怕还没有香烟这种舶来的奢侈品,他叹了口气说道。   这个世界的自己没有死,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恐怕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吧,女儿身边再无亲人,自己争了一世,拼了一辈子,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给女儿留下。   他的话才说出来,那个少女便用小手捂住了他的口。   “十一郎,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一脸紧张地看着少年:“无量天尊保佑,快往地上吐口唾沫!”   女孩那黑得发亮的眼睛,让他情不自禁按着她的要求做了。   “十一郎,你莫非真冲撞了妖孽,要不为何会如此古怪?”女孩又抹了一把眼泪,呜呜咽咽地问道。   “妖孽?”十一郎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哑然笑起来:“妖孽倒没有,我遇仙了。”   他不是那种遇事慌了手脚的毛头小子,现在基本上弄清了自己面临的局面。   托那些女人爱看的穿越剧之福,他大约也穿到了某段历史之中,成为了少女口中说的“十一郎”。只不过他对这位“十一郎”的过去完全没有回忆,甚至眼前的女孩,除了觉得象自己的女儿之外,也没有别的印象。   这可就有些坑人了,不是传说中穿越后会有身体前任主人的记忆碎片吗,可是自己为什么就翻不到有用的东西?   “遇仙了?真的?”女孩瞪圆了眼睛。   她瞪着眼,小小的鼻子有些向上皱起,这个神情,与女儿几乎是一模一样。“十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心底浮起一股柔情。   “呵呵,你叫什么名字?”   “十一郎……你、你……被妖怪附身了么?”   “咦?此话怎讲?”   “若不是被妖怪附身了,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这个……若是妖怪附身了,怎么会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姑娘歪着头想了会儿,十一郎说的倒也是。那日里他被天上落下的星星砸中,人便昏迷不醒,郎中说他便是醒了,也有可能得失魂症。那郎中的身份可是不同,据说乃是孙神仙的弟子,他说的,准是没错。   “郎君,你姓叶,单名畅,乃是修武县吴泽陂人氏……郎君你想起来了么?”   修武县吴泽陂,这个地名听都没有听过,“十一郎”挠了挠头:“再说多一些,或许我就想起来了。”   小姑娘也不疑有他,便又开始说:“郎君是叶家第三房第三支独子,老爷讳思……”   说到这,她稍稍犹豫了一下,看了“十一郎”一眼。   十一郎现在虽然是一个少年外形,内心却要丰富得多。他原本当过支教的老师,到大山沟里教过足足六年的书,从小学的语数到初中的物理化学教过;后来自己办过小作坊,想要带动乡亲们致富,回到城里后当过公司的白领,自己开办过企业。这丰富的经历,让他能够从小姑娘这短暂的表情里看出,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并不是很和睦。   “奴婢名为响儿,是郎君粗使的丫环,郎君记起来了么?”   “响儿,我似乎有些印象。”“十一郎”以手抚额:“你再说,你再说或许我就记起来了。”   “郎君是开元十三年出生,今年十七,因为还未及冠,故此尚未有字。”   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微微的糯意,让人听了很舒服。十一郎眉头皱了一下,他听到一个关键词:开元。   “我想起什么了……我们可是大唐治下?”他问道:“当今天子,可是睿宗皇帝之子?”   “是大唐,睿宗皇帝是什么?”响儿瞪大眼睛。   十一郎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这不是资讯发达的后世,这是消息闭塞的古代,响儿这般年纪,又处在历史上没有什么名头的吴泽,她哪里会知道上一个皇帝是谁。   “十七岁,开元十三年出生,这十七岁应该是虚岁,也就是开元三十年……开元并没有三十年,今年应该是……天宝元年?”十一郎对唐时的历史有些了解,心中琢磨了会儿便问道:“如今可是天宝元年?”   “听说是改成天宝了,郎君,你全部记起来了?”   十一郎吸了口冷气,果然是天宝年间,大唐之时,玄宗李隆基治下末期,大唐由盛转衰的关键之时,也是炎黄由外向开拓转而内敛收缩的关键之时。   这是最好的时代,最好的艺术家在皇宫中谱写舞蹈云霓霞裳曲,最伟大的诗人漫游天下,满怀着雄心壮志的英雄纷纷走进科举的考场;这也是最坏的时代,盛极而衰的种子已经种下,不安的乱源已经在边境成形,西北与北方的两次失败,种下了困住中华文明的牢笼。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十一郎脑子里转了一圈,然后就深深藏了起来。   他的内心年纪,早就不是容易冲动热血的少年,也早就没了好高骛远。现在要做的不是想那些事情,而是了解自己所处的真实环境,然后考虑一下该如何生存。   这可不是后来那个虽然千疮百孔但大体上还算稳定安全的和谐盛世,这个时代稍有不慎,宗族的族长、乡间的豪强、县衙的胥吏、官府里的大老爷,都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即使不遇人祸,从家里的情形来看,遇到了天灾,抵抗的能力也不强。   十一郎心里正琢磨着这些,响儿见他呆呆发愣,以为他又犯病了,眼泪顿时再次涌出。   “不用哭,我好着,我就是在想你说的话,看看能不能记起来。”十一郎看出小姑娘的担心,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就象在另一个时空之中,抚摸自己女儿的额头。   这个动作让小姑娘吓了一跳,不过也止住了她的哭声,她又开始说起来。   小姑娘毕竟年幼,见识也少,并没有从十一郎的异样中察觉出什么,她絮絮叨叨,说起话来没有条理,不过十一郎还是从她口中了解自己大致的情形。   叶家是吴泽陂最大的家族,整个吴泽八十余户人家中,倒有一半姓叶,原是一个祖先下来,共分为四房。十一郎属三房,但家中人丁稀薄,只有父子二人。他父亲叶思常年在外,据说是在东都洛阳给人当掌柜的,打理一家店铺,忙得已经连接三年不曾回家了。不少人都说他在外头发了财,怕还乡被惦记着,不愿意再回来。   从小响儿的话里,十一郎可以想到,自己与那位父亲的关系,怕是不怎么和睦。若是亲近的话,一父一子,如何会三年都不相见。   响儿说了好一会儿,见十一郎却仍然没有想起任何事情,只是坐在那儿发愣,便伸手在他额头上又摸了一把,发觉他头上并不显热,响儿自顾自地说道:“定然是饿了,我去给郎君煮些粟米粥来。”   感觉到她的指头有些粗糙,不太象是这个年纪小女孩儿柔嫩的手,十一郎伸手将她手抓了过来,看到她指头上那些疤痕和老茧,才松开了手。   响儿此时尚年幼,被他抓着手,却也不禁羞涩,在他松手之后,转身快跑,小碎步儿便跑了出去。   这个时代的少女,还没有被完全缚住手脚,象响儿这样的小丫头,更是活泼,转眼间,她就在小院子里忙乎起来,十一郎还听到了她轻声唱着俚曲。   显然,自己的“好转”,让她的心情非常愉快。   这让十一郎感觉到一种浓浓亲情,他是这种人,别人对他好,他必然会加倍回报之。   没有多久,一种异样的香味夹在木柴燃烧时的炭味传了进来,嗅到这种气味,十一郎觉得非常轻松,他靠在墙壁上,微微眯起了眼。   粟米粥的香味越来越浓,但就在响儿洗碗准备给他盛来时,门突然被推开了。   “断气了没有,老十一断气了没有?这被扫帚星撞着的,可没有谁能活下来……响儿,你这死丫头,竟然敢躲在这儿偷吃!”   一个尖刻的女声响了起来,十一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这女人听声音就不是什么善货,而且响儿是他的人,旁人凭什么骂?   院子里的响儿脸色发白,瑟瑟地看着这个双手叉腰跳脚大骂的女人。   “这又懒又馋的小贱人,迟早要发卖了,免得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那女人一边说一边逼过来,顺手还抓了根扫帚,举起来披头盖脑地向着响儿打过去。   “砰”的一声,扫帚倒是打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却不是响儿,十一郎站在那女人与响儿之间,伸出胳膊挡住了扫帚。   响儿看着为自己挡住扫帚的十一郎的背影,脸色微微动了一下。   这……还是往常那个怯懦的十一郎么?   而那个尖刻妇人此时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十一郎,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咦,你……你竟然醒了?”   十一郎眼睛微微眯着,目光深沉,深得让那个尖刻妇人觉得畏惧。   “响儿是我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十一郎没有理会那妇人的问话:“现在,你出去。”   “你说什么?”那妇人一双刀眉顿时竖了起来,没有想到这个以往唯唯喏喏的小子竟然敢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滚。”   十一郎冷冰冰地说道。   这个妇人吵吵嚷嚷的,他可以不计较,甚至叫骂两句,他也可以一笑置之,但是,想要打响儿,就非他能容忍了。莫说响儿没有什么错,就算有错,也应该由自己这个主人批评管教,轮不得别人动手动脚。   “你叫我滚,你敢叫老娘滚?”那妇人闻言顿时大叫起来:“老娘听说你这扫帚星被扫帚星砸了,好心来瞧你,你便是如此待老娘的?你这个有娘生没爹管的小牲……”   “啪!”   那妇人的叫骂被堵回了嘴里,因为在她的面前,一个鹤嘴锄险些塞进了她的嘴中。   “你……你……敢如此对我?”   “呵呵,你可以试一下,我敢不敢用这个锄头,捣烂你的满嘴牙。”十一郎笑了起来。   第3章 山中莽和尚   “她是谁呀?”   确实感觉到饥饿了,十一郎捧着碗,一边吹着粟米粥上腾起的热气,一边向响儿问道。   “十一郎连她都忘了?”   捧着脸笑眯眯看着十一郎的响儿收住笑容,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厌恶:“那是咱们三房的长支,你要唤她一声伯母的……”   “哦?”   响儿看了他好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不敢说的,在十一郎催促下,她才略微说了出来。   三房长支,是十一郎比较亲近的亲戚,只是这位伯母刘氏却一直看叶畅不顺眼,叶畅父亲不在家,她总少不得上门生事,逮着响儿的岔子就打,抓着叶畅的不是就骂,走时还要顺手牵羊摸走些东西。叶畅此前性子温和懦弱,又听人讲古,知道当初仙人药王孙思邈曾在吴泽陂旁的六真山与覆釜山采药炼丹飞升化仙,便心慕仙道,年纪轻轻也学着入山采药,故此才有从山上失足跌落,又被那扫帚星砸中之事。   “好笑,便是我父亲不在,我家的事情,几时轮得她来……以后再来了,打出去就是。”十一郎满不在乎。   “嗯,郎君说的是!”   响儿眉开眼笑,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听得自家小主人要对付向来欺凌她的刘氏,自然就开心起来。   而十一郎当然知道,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此时既是大唐,那就是华夏中古时期,这一时间宗族势力极为强大,象他被称为“十一郎”,就是因为他在族中同辈兄弟中排行第十一。   中古时族权甚为强大,甚至到了能够在乡间执法,处死那些通奸、偷盗等“有辱门楣”的族人,至于不敬亲长,轻则被带到祖祠请族规惩处,重则有可能被驱逐出族!   而失去宗族的庇护,在乡野之中,就任人鱼肉,什么样的破落户都敢上门来踩。   “吃完饭带我到外头转转,我记不起事……你别告诉别人,到时暗中和我说就是?”吃了一碗粟米粥,肚子里有货了,十一郎觉得,自己似乎该为可能到来的麻烦做一下准备。   响儿麻利地搜拾碗筷,十一郎猛地想起一事:“你吃了没有?为何只烧了我一人的饭?”   他看到外头太阳正照,正是午饭之时,但响儿煮的份量却只够他一人填饱肚子。   “哪有大中午吃饭的规矩,天色还早呢,不到酉时后,不会吃晚饭。”响儿抿着嘴笑了起来:“十一郎真是忘了,连何时吃饭都记不得了。”   叶畅这时才想起,中古之时粮食短缺,一日三餐,那可是富裕人家的享受,普通人家,日上三竿才吃早饭,日落西山便吃晚饭,一日就是这两餐。   看着响儿明显偏瘦,叶畅心中最柔软之处又是一颤。   自家的女儿,可是比响儿丰腴得多啊,陪着自己上街时,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都能感觉到她的份量。   叶畅对于自己出现在这个时代,有很冷静的认识:他是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那就要好生过日子,既然要好生过日子,那些关爱他的人,他得珍重了,那些他关爱的人,他得看护好了。   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过去接过响儿手中的碗:“我来洗吧。”   “十一郎也会洗锅洗碗?”   “这有何难……水在哪儿,瓢在哪儿,抹布在哪儿……洗洁剂……啊,这个就不问了。”   “洗洁剂?什么是洗洁剂?”   响儿耳尖,叶畅一句无心之语,便被她听了进去,她好奇地问了一句。   “唔,桶里的水是你挑回来的?”叶畅可没有办法回答她的这个问题,当然要顾左右而言它。   “是我从塘里挑来的,十一郎,你要省着点用,最近塘里水不多,听闻族老正打算要求雨呢,今年到如今,已经是两个月都没怎么下雨了。”   “咱们家里有多少田,今年的收成呢?”   听到两个月没怎么下雨,叶畅的心猛然揪起来。中古之际几乎完全是靠天吃饭,若是老天爷不开眼,降下些天灾,那么人祸便随即而至。   这件事情,可是关系到他的性命——还有响儿的,他是死过一回,现在刚下定决心,要珍重看护好眼前所拥有的。   “咱们家可是有十亩田,不过现在佃给族人了,今年的收成听说不是很好。”提起这个,响儿也是愁眉不展:“怕是过几日后,咱们就得去采野菜,每日只能吃野菜粥了。”   响儿说得有些模糊,叶畅明白,她终究年幼,对这些事情不是很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叶畅这才算是真正看到自己生活的这处村子。虽然被称为“吴泽陂”,实际上这是一处约二百户人家的村落,叶畅是去过后世诸如乌镇这样的所谓“古镇”,现在再亲眼见着一座活生生的“古镇”,其中的差异之大,让他禁不住咂舌。   后人所看到的历史,很多都是后人自己理解的历史啊。   整个村子在一片树林之下,叶畅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不远处垄罩在村子上空的槐树枝。那棵老槐树如此巨大,看上去象是给村子加了一顶帐篷——不是那种用于两人野战或者某些人邀名作秀的小帐篷,而是那种可以住上许多人的大帐篷。槐树帐篷之下,则是各家各户的屋子,既有青砖瓦房,也有木板旧屋,更多的则是用黄土夯成的土坯房。   杂乱无章地分布着的住宅,让他七拐八弯,费了老大功夫也没有转到头。迎面不时有人对他指指点点,还有人上来打招呼,问他是不是真被颗扫帚星砸了。对这个问题,叶畅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作别,哪怕对方是明显来讥嘲他的,他也不以为意。   “十一郎被这扫帚星一砸,倒是砸得不一样了,你瞅他如今模样,啧啧……总觉得和往日那个一心想着炼丹成仙的十一郎不一样。”   “那是自然,听闻他方才还将四婶娘赶了出去,换了往常,四婶娘到了他院子里,他哪一回不是乖乖听骂?”   “咦?连四婶娘都敢赶,这倒是稀奇了,四婶娘那泼辣货,可不好惹!”   小声的谈论不时也会传到他的耳中,叶畅只是当作没有听到。转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那棵老槐树下,也就到了这吴泽陂的村口。   “郎君,我们去哪儿?”响儿昂起脸问道。   “先去家里的地看看。”   响儿点了点头,她头上梳着的发髻就轻轻颤了起来,典型的三丫髻,只不过没有用发钗固牢,因此有些头发散落到了她的额前。小姑娘折下一根小树枝,捋了叶子便做成一枝木钗,将它叉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回头向着叶畅一笑。   他们家的田离得村子有些远,路上听响儿说了,原来这田倒不是真正属于叶畅,而是属于整个叶氏宗族,只不过分到叶畅这一支耕种。叶畅之父叶思外出前将田佃给了族人,而叶畅与响儿的衣食便靠着这十亩田收的租子。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也就是后世的一个小时,叶畅才看到了他家的十亩田。这十亩田的地势较高,位于覆釜山下的一处缓坡,田中已经干裂了,种着的庄稼叶畅不认识,但从它们的干枯状态可以判断,再没有雨水,它们就要完了。叶畅皱起了眉,这一带附近有两三百亩田,想必是村子里不少人的生计之源,看来陷入麻烦的,不只是自己一户,可是为何没见着农人来引水浇灌?   他对历史甚为熟悉,在山区支教的那几年,几乎将自己能找到的一些有关史料翻了个遍,甚至连技术史之类的偏门也看过。因此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中华虽然一向倡导精耕细作,但农业技术的真正高峰,还是在人口迅速增长的宋时,这里是高坡,引水困难,以唐时的农业技术,尚未普及这种技术。   但族老不组织人一起,哪怕肩挑手提弄些水来浇灌,让叶畅有些意外。   “为何无人担水?”   “前些时日还有人担,但这十来天,大伙都灰心了。”响儿道:“大伙都商议着要凑份子,去请覆釜山玄感观的观主下来做法事祈雨。”   “祈雨……”   这大约是最常见的抗旱方法了,叶畅低着头,看了看郁郁葱葱的山林:“山里有没有水?”   “山里也没什么水,便是有,也引不过来啊。”   响儿迷迷糊糊地回答,已经过了中午,走了这么远,当真是又累又倦。看她这模样,叶畅心中有些不忍,便让她先回去,自己还要四处转转。   “郎君万一不记得路了怎么办?”听到这,响儿不放心地问道。   “我记得,跟你来的时候,我把路都记下了。”   听得他这样说,响儿想到家中尚未打扫,还有不少家务要做,便迷迷糊糊地转身回头。   叶畅一人站在自家田里,下去还捏了捏土疙瘩,确认了土壤的墒情之后,摇了摇头,再起身看着响儿的背影,慢慢地向着村子回去,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把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山。   山中一定有水,这一片山林如此葱绿,证明附近可能有泉眼。叶畅对于山林中觅水并不陌生,他所支教的山村便曾经面临非常困窘的连继两年干旱,是专业探水队来解决这个问题,叶畅当时便乘机跟着专业探水队学了点经验,用在这仅仅旱了两个月的地方,或许能有些作用。   关键要顺着山脉走势寻找水源。   他见时间尚早,便顺着山坡向上,时不时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湿度。这吴泽陂山势峻俏,风景秀丽,特别是此时,尚未经过安史之乱的巨大破坏,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尽是碧绿,而一片绿荫之下的地面,也多草丛、灌木。林间鸟语花香,全然没有外界的干枯旱景,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一声:好个人间清凉地。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说,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乡绅宿老也应该会牵头来取水才对。   不过想要将这里的水引到叶畅家的那十亩坡田上去,还有许多困难。   叶畅找到第四处有可能有水的地点,只是用树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丝丝水渗了出来。他将土又埋了回去,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离这里有二里多路,这么长的距离,又要翻山越岭,靠着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过去的。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几个小山脊要翻,没有机械化的工具,单靠着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远处钟声响起,那是山上的寺庙开始做下午课了,叶畅估算时间,大约是下午四时半左右,他决定再寻一处可能的水点便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林木之中隐隐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他初时以为是野兽禽类,但转过一处山岩,迎面一个眉眼狰狞的青面家伙出现了。   “山魈!”   大喊声响起,叶畅转身就跑,而那个青面家伙也大叫着跑了起来。这并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几乎没有道路,他们一逃便先后摔倒,两人都是顺着山坡溜了下去,然后撞成一团。   “你跑什么?”叶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么?”   “你才是山魈,你们全家都是山魈!”这个时候,叶畅也明白了,方才那一声“山魈”,便是这人喊出来的,这人只是长得奇丑,而且衣着打扮也不类常人,因此才把他吓着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着叶畅:“俺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丑的!”   “说到丑,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叶畅见他有些憨然,笑着问道:“你没有照过镜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却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样丑的人。”丑汉子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双掌,向叶畅弯了弯腰:“阿弥陀佛,贫僧这里有礼了。”   “……你……阁下……大师……”   一连换了几个称呼,叶畅都觉得似乎不适合眼前这人。他自称是和尚,可却留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面目狰狞凶恶,看上去能吓倒屠夫。   “俺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师,俺只是一个头陀,对了,你这丑汉,可知哪里有寺庙?”   他屡屡说叶畅是丑汉,叶畅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铜镜前看过自己的脸,虽然铜镜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现在的模样怎么着也该算是英俊,这丑头陀莫非是个不分美丑的家伙?   他却不知,在山野间混了这许久,如今他身上肮脏,看起来自然就丑了。   “那边便有寺庙,方才听得寺庙的钟声。”   “太好了,终于可以开斋了!”莽头陀闻言欢喜地道:“丑汉,随俺一起来吧,有俺一碗斋饭,总少不得你这丑汉一口!”   莽头陀长得虽然狰狞凶恶,人却热情,叶畅想着寺庙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着他向那寺庙行去。   第4章 寺里玄虚僧   五个僧人坐在“大雄宝殿”下,有气无力地念着经,这是每天的晚课,以往十方寺兴盛时,几十个僧人一起,挤得大雄宝殿都人满为患,众人一起念经,端的是佛门胜地。但如今,不仅人气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余的这几个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来。   首座纯信看着这些心里发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乃李唐大盛之时,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后,因此崇信道教,诸路神仙纷纷出山,袁天罡、李淳风等名动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后,亦有老道人张果醉卧长安。道教既盛,释门则衰,虽然则天武后时为了抗衡李氏,曾经一度中兴释门,可随着李氏重登大宝,道教再度凌驾于释门之上。   此为大气候,非纯信所能抗衡,而在这修武县又有小气候,国朝初时的神仙孙思邈曾来此处附近采药治病,还留下了一个弟子,这弟子建了“药王观”,因为有活仙人孙思邈遗泽,所以四里八乡的百姓纷纷去药王观里烧香求神,这样一来,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连原本规模宏大的寺庙建筑,如今也只剩余两座勉强完好的大殿与几间僧舍。山门什么的早就没有了,从敞开的大雄宝殿正门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着脸的韦陀神像。   他这样看了一眼,然后就愣了一下。   因为竟然有两个人从韦陀殿的前门进来,转到了后边的韦陀圣像前,其中那个奇丑无比的回头看着韦陀像,嘴里还粗声粗气地道:“俺师傅说了,进一座庙,首先便是要看韦陀菩萨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个大寺,俺只管在里头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于手,则中一座中庙,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则是小庙,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难了……阿弥陀佛,这是一座大庙,俺能在这里好生歇上几日了!”   来的自然是叶畅与那莽头陀,两人一路行来,叶畅已经知道这头陀名字叫释善直,原是嵩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僧人道璇收留为弟子,后来道璇归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规矩,便出来游走四方。莫看他模样是丑陋,心地却极是善良。   听得善直说起这韦陀杵的典故,叶畅向那韦陀望去,然后讶然:“善直师,这韦陀可与你极为神似!”   释善直摸着自己的头发,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这么说来,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缘……”   他声音不小,惊得大雄宝殿里的功课只能草草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僧人向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纯信首座叹了口气,如今寺里连个知客都没有,就让这二人闯来惊扰了佛事,实在是罪过。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来。   “不是施主,俺……啊,贫僧是来随喜的。”释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扰三日,还请住持大师……”   “你瞧我们如今的模样,还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么?”纯信又叹道:“再过些日子,我们都要出去化缘求斋,哪里还有米面招待你们!”   “啊?”   释善直摸着肚皮,愣了好一会儿,他人憨直,却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见着这寺庙破败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说的没错。原本以为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地方,现在看来……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几句,可是纯信就是不允,旁边的叶畅听得两个和尚越说越僵,几乎要吵起来,便往中间行了一步,将他们隔开。   “这位师傅,十方寺原本是个大寺吧?”他问道。   “施主,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老僧尚是沙弥,见过彼时盛景。”   “大寺应当有不少寺产,山林田地之类……为何会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过如今寺里香火不盛,众僧皆散,就只余我们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种不动,雇请乡民也收不得多少粮食,全寺僧众自耕自食,当真是没有余力接济云游僧……”   “原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香火问题啊。”叶畅心中暗想,他看了释善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韦陀像。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十方寺香火好起来……不过就是要让这位善直师傅在你们这挂几日单。”他微笑着道。   “当真是少年人,吹嘘起来没有边际,你这少年贫僧也认得,不就是山下叶家的十一郎么,你有什么本领,大伙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   纯信尚未答话,他旁边跟来的另一个僧人上来插嘴。   在寺中诸僧里,唯有此僧还算年轻,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洁。纯信回头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畅:“道宁,你认识这位小檀越?”   “弟子认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刘村,这少年的姐姐嫁与了弟子俗家的一位远房侄儿,他一惯好吃懒作,只想着采药炼丹,与那药王观的骆守一关系好……”   叶畅挠了一下头,很明显,自己以前得罪过这个道宁,所以此时他才会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坏话。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纯信又变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门将闭,二位还是下山别投去吧。”   “纯信大师,如今宝刹这模样,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啊。”叶畅没有多说什么:“机会只有一次,或者这位道宁师傅有更好的办法让十方寺兴盛起来?”   道宁见师傅转向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就算有好办法,他也不会说。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众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时带着庙产还俗,还怕没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说说看,究竟如何方能让本寺香火重兴。”   “无非是请菩萨降下宝光神迹罢了。”叶畅一笑。   所有的庙观,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则香火必然颓废。听得叶畅这话,僧道宁又伸出脖子抢着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说得你仿佛就是菩萨佛祖一般,你请他们降下神迹他们就会来?”   叶畅脸上带笑,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盯着纯信。纯信沉吟了一会儿,虽然道宁说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但听听他的方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小檀越请来方丈室一叙,道宁,你先在外边看看。”   道宁脸上就有些讪讪,首座这话说出来,分明是让他不要与叶畅争执。   他们进了所谓的方丈室,叶畅看到道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便笑着对释善直道:“莽头陀,你看着门,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别人听去就不灵了。”   释善直应了一声,当真守在了门前,道宁在后头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骂小子狡猾。   他琢磨着叶畅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要请来菩萨降下神迹,那非得法力无边才成。至少在他看来,无论是纯信首座,还是那姓叶的小子,都没有这个本领。   “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语,必然要被首座赶出来!”   想到过会儿叶畅狼狈出来时的情形,道宁嘿嘿笑了起来,释善直见他这模样,呸了一声:“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脸贱笑模样!”   “你才偷了肉吃,你这不守清规的头陀!”道宁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钦许,俺这等武僧可以吃肉!”释善直瓮声瓮气地道。   道宁却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钦许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听得这莽头陀真自承吃过肉,顿时跳了起来:“好你个莽头陀,竟然真吃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首座大师,贵寺的这位师傅,当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后香火大盛,若是这位师傅出来见了客人,如此毫无见识,岂不徒惹人笑?”道宁正要与释善直争吵,就在这时,却见叶畅又走了出来,首座纯信几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相送,眼中满是兴奋。   “师傅,这头陀竟然吃肉!”道宁心中惊讶,却不知叶畅用什么言语打动了纯信,他琢磨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状再说:“他乱我清规戒律,当真该赶出去!”   “大师,你看,他又惹笑话了,佛门不许吃肉,不过是梁武帝掩耳盗铃之令,何时变在了释家的清规戒律了?”叶畅回头又道。   “是,是,檀越说得是……道宁,你若无事,去将般若波罗蜜心经抄十卷,快去!”纯信瞪起了眼,终究是有几分首座威风。   道宁愣了,因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纯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认为是下一任首座当仁不让的人选,纯信一向注意给他留颜面,象现在这样喝斥,当真是从未有过!   “师傅,这小子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将你蛊惑了?”   “呵呵……”叶畅又笑着摇了摇头。   “咄,胡言乱语,犯口舌之嗔,还不退下去抄经?”纯信也有些羞恼,平日里见这道宁还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几分,今日这厮怎么这般没有眼色?   无论道宁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忍气吞声退下。叶畅将释善直唤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释善直闻言呵呵笑着点头,然后站到了纯信身边,显然,纯信是留下了他。远远离开的道宁看到这一幕,心中当真是又气恼又不解,纯信可不是什么大方的首座,十方寺这几年赶走的游方僧人也不只一两个,却不知为何这个吃肉的头陀却能留下!   定是那叶家十一郎花言巧语……先忍一忍吧,等忍过这一段时间,待叶家这小子的鬼主意没有效果,到时再说。   打着这样的主意,道宁便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纯信将叶畅送出大门,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叶畅回身谢绝,他只怕要送到山脚下去。   叶畅下了山,慢慢悠悠向着吴泽陂晃回去,心中浮起淡淡的喜悦。十方寺的窘境,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机会,他帮助十方寺,其实就是在帮自己。   若是此次顺利,那么他来到这个时代便立稳了脚跟,就算是有什么纰漏,也可以解释得过去了。   回到自己的家中,还没有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女子在与响儿说话。听口气,是在训斥响儿,叶畅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莫非那个伯母刘氏又来找麻烦了?   他不在,响儿受身份年龄限制,确实没有办法对付。   他推开门,门里的声音嘎然而止,叶畅正琢磨着如何对付那个伯母刘氏,但发觉院里回头望过来的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并不是伯母刘氏。   而且不只一个,有两个女子,都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其中一个正在训斥响儿的模样。不过响儿虽然低头听训,看模样倒没有气愤或者害怕,倒显得有几分乖巧。   “十一弟,你回来了!”   那个训斥响儿的女子反应很快,顿时笑着迎上来,她的笑容非常真,不象是那种被人撞破了之后的假笑。叶畅愣了愣,原本要喝问的话咽了回去,他看了响儿一眼。   响儿甚是伶俐,知道叶畅将以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因此提醒道:“这是二支的大姊。”   “大姊……”叶畅还是有些惊讶。   那女子的眼圈顿时一红,咬着唇就哭出来:“我苦命的兄弟……方才响儿说你得了失魂症,我还道是她人小胡说,如今竟然连姊姊我都认不得了……爹娘啊,是女儿不好,没照顾好兄弟……”   “别哭别哭!”叶畅心中觉得奇怪,二支的大姊,也就是他父亲兄长的大女儿,跟他只是堂姐弟,为何这模样比起新姐弟也不差了?   “大姑,你莫哭了,都怨我们……”旁边另一个女子呐呐地道,满脸都是羞愧。   “确实怨你,若不是你与大哥出的馊主意,小三如何会到此境……早知你们会这般决断,便是死我也不嫁,总要守着小弟,让他有了出息,总胜过现在这个爹不亲娘不爱的嗣子!”   听到这里,叶畅才恍然大悟!   第5章 好心不过嫂子   他是嗣子,也就是过继给他现在父亲的儿子,原本他应该是三房二支之后,只是因为三支无子,所以从近亲中选一人为嗣子。而他父母早逝,家中一兄一姐都已经成家,便被三支的叶思选为嗣子。   眼前这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原本的亲姊叶琛,也就是那个僧人道宁所说,嫁到了小刘村的那位。另一个则是他嫂子方氏。方氏十六岁就进入叶家,当时正是他们这一支最困难的时候,叶畅的父母相续去世,家中一片萧条,方氏操持家务,不但让小姑叶琛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而且还让叶畅读了几年书。   便是这次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也都是方氏延医请药,否则只凭着响儿一个小姑娘,哪里能照顾好他。   方氏性子外柔内刚,就是被小姑埋怨,也不分辩,只是流泪,叶琛埋怨了她两句,然后向着院子一角喝道:“我兄弟回来了,你也不招呼一声,你这男人,还是男人么?”   叶畅微微缩了一下脖子,这位姊姊当真是威风八面,不愧是咱大唐女子啊。   然后他看到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汉子,这汉子皮肤黝黑,面有烟尘之色,但衣裳却收拾得很干净。与叶畅目光相对,这汉子起身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又坐回角落里的一块树兜上。   “当真是没出息的憨货,每日里就知道烧你那破窑,连我兄弟的事情都不知晓!”叶琛又骂了两句,从她的话语里,叶畅不难判断出,这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汉子,就是他姐夫刘锟,也就是那个道宁和尚俗家的远房侄子。   “十一郎,你怎么不说话?”水连珠般说了一堆话,叶琛却没有听到弟弟回一个字,她担忧地过来,伸出手便来摸叶畅的额头。   “这个……姐姐……”   叶畅已经有些习惯自己现在的身份了,因此“姐姐”叫出来,心里只是略微有些别扭。   摸在他额头的那只手也很是粗糙,看起来,自己这位姐姐的家境,同样不是非常好啊。   他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叶琛对他的疼爱之意,二世为人,让他把许多东西都看淡了,可唯有亲情,却怎么也淡不下去。这一世亲人的关爱,让他想起另一世的亲人,而对另一世亲人的思念,又让他加倍珍惜现在拥有的。   “姐姐……我没事了,就是有些旧事记不起……姐夫在窑场,如今情形如何?”   “你姐夫整日在窑场干活,每天都跟个黑炭头一般,我没法子,只能跟他住到窑场去,今早回家才知道你的事情,故此才来晚了。”叶琛说话很爽快,在家的时候,她就是个泼辣的姑娘,出阁后主持家务,又是混在一群粗莽的窑工之中,自然就更是直来直去:“三郎,你当真记不得旧事?”   “欠别人的钱是肯定记不起来了。”叶畅说道。   叶琛愣了好一会儿还没明白叶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坐在角落里的刘锟却笑了起来。   看来自家的姐姐只是表面精明,倒是姐夫面上老实,实际上却是有一颗玲珑心呢。   “我方才便在教训响儿,明知你得了失魂症,却还让你一人在外瞎转,你自个儿也老大不小了,每日介就知道求仙访道采药炼丹,也该收收心……要不,姐姐替你寻个媳妇儿?”   说到这,叶琛横了旁边的方氏一眼,方氏低头垂眼,默不作声。长嫂如母,这些事情,她这个当嫂子的原本该操心,只是现在叶琛抢了过去,她总不好说什么。   “姐姐!”听得媳妇儿,叶畅有些急,若是莫明其妙多出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媳妇,那他可就尴尬了。   叶琛白了他一眼,正待再说话,门前突然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十余个人出现了。   一见其中有长支的伯母刘氏,叶畅还是不动声色,那边叶琛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哟,琛侄女儿回家归宁,不到你自家去,跑到这边来是何意?莫非见你三叔没有回来,便将这当成自己娘家了?”刘氏没料到叶琛会在,愣了愣,忍不住开口讥讽。   叶琛柳眉顿时竖起,她起身正待争吵,旁边的嫂子方氏却上前两步挡在她前面:“奴见过大伯母……大伯母说的不错,叶家原本就是小姑的娘家,小姑回来,便是到了大伯母家,也是回娘家,大伯母总不会不添两双筷子。”   此语一出,叶畅对于这个一直没有怎么开口的嫂子顿时变了看法:是个厉害人物!   果然,刘氏原本是一肚子挖苦言语的,此时不免讪然,按照族规乡俗,整个叶氏宗族,可都是叶琛娘家人,她带着姑丈回来,任谁家都要招呼一声留客吃饭。   “十一郎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小姑既为堂姐,理当回来探视,听闻中午时伯母也来探望了,伯母关爱晚辈,这是长者之慈,我们这些晚辈相互关爱,这是晚辈之悌。”   方氏接下来几句,夹枪夹棒,让叶畅叹为观止。   自己的嫂子和姐姐,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灯,和她们相比,倒是这位沉不住气的伯母刘氏弱了不只一个级别啊。   “这个……这个……”刘氏此时就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伯母午时来过,现在又来,当真是关心晚辈,还带了这么多人来……莫非是知道十一郎家中人丁少,劳力不足,来帮十一郎的?”方氏又补了一刀。   “呃……”   刘氏原是来寻叶畅算账,顺带着教训一下这小子,因此带了这些人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带来的这些人欺负过去懦弱的叶畅可以,但有方氏与叶琛在,任意欺凌是行不通了。   不过刘氏不想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与二支、三支人丁稀少不同,三房长支的人丁相当旺,刘氏之夫叶熙娶有一妻二妾,仅刘氏就育有四子三女,加下小妾的子女,共有十四人之多。   增丁添口固然是家宅兴旺的标志,但是这么多子女长成,都得成家立业,如何帮助他们,就成了刘氏要动脑子的。她不愿意小妾的子女来分自己儿子的家当,当初便唆使着丈夫出面,让族里为老三叶思挑选嗣子,真正目的,也就是打发一个小妾的儿子去接收分到三支的族田罢了。   结果叶思却没有如她所愿,从长支挑嗣子,而是挑了次支的叶畅,这让刘氏大失所望,同时也对“摘了桃子”的叶畅怀恨在心。这次叶畅出事,她怕是最开心的一个,若是叶畅被扫帚星砸死了,她原先的计划又可以施行了。   “叶畅,听闻你得了失魂症?”刘氏眼珠一转:“无怪午时对我无礼,竟然要拿鹤嘴锄锄我……你这般情形,屋子里又只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小丫头响儿,哪里能照顾得好你,刘贵!”   她唤了一声刘贵,跟她来的人中一个黑瘦微驼的汉子应了一声便站了出来。   “你便留在三支这里,照顾好十一郎,里里外外的事情,你都要盯紧了,莫要让什么外人,借着十一郎得了失魂症的时机,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来!”   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瞄了叶琛一眼,叶琛顿时跳将起来,却被早有准备的刘锟拉住。   “大伯母,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叶琛虽被拉住,嘴上却关不住:“莫非我回来看我兄弟,便成了什么不相干的外人?”   “我可没有说你,你要这样想,我也没法子。嫁出的女,泼出的水,女婿是客,我说叶琛,你在夫家原本该好生相夫教子,帮着你家刘锟烧好窑,多烧些陶器多赚些钱才是……”   这妇人虽然头发长见识短,但是挖苦讽刺人来,性子直率的叶琛完全不是对手。叶琛气得暴跳如雷,但刘锟拉住她,不让她扑上去与刘氏厮打。   “这个刘贵是什么人?”叶畅低声问响儿。   “原是刘夫人陪嫁的小厮,如今却在长支那边当了个管事。”   听得这个回答,叶畅心里有数了,他走上前上下打量刘贵,象是个看见糖果的小孩,众人被他这模样弄得有些莫名其妙,就是陷入对峙中的刘氏与叶琛,这个时候都安静下来。   “刘贵?”叶畅唤了一声。   “小人在。”刘贵应道,倒没有什么嚣张气焰。   这个家伙看来也不是好对付的,不过叶畅无所谓,他原本就不是要对付这个家伙。   “伯母可是将他送给侄儿了?”叶畅笑眯眯地回头对刘氏:“如此小侄就多谢伯母了。”   刘氏愕然。   富贵人家送家仆小厮给别人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可不是想送人,而是想派刘贵来控制住三支的家当。三支只有叶畅一个主人,响儿只是一个小丫头,叶畅又得了失魂症,那么刘贵在这里自然就是主事人,到时再用些手段,就算坑不死叶畅,也能够将三支的家当搬些回去。   “伯母果然关爱晚辈,晓得十一郎这边少了人,便将身边最能干的派来了。不过既是送人,身契也该拿来为好。”方氏此时又细声细语地开口。   叶畅与她眼神相对,方氏脸微微红了一下,避开他的目光。叶畅心中对这位嫂子更为钦佩,年纪轻轻的,心思敏捷不说,而且竟然只是从自己的一个眼神和一句话里判断出自己的用意,与自己一唱一和,逼得刘氏瞠目结舌。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多了,都是同族之人,少不得有好事者道:“正是,送人哪有不带身契的,还是拿身契来为好。”   刘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了。   她在叶氏家族中一向强势,如今尴尬的情形,少不得有人落井下石的,顿时周围人起哄得更多,刘氏被激得没办法,牙齿一咬:“桃花,回去将我床头的箱子拿来!”   长支的院子与三支相距甚近,没有多久,名为桃花的婢女就搬来一个小木箱子,刘氏接过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当她拿出这张纸时,那个刘贵脸上轻轻抽动了一下,别人没有看到,叶畅却看得清楚。   “这便是身契,好生收着。”刘氏将那纸递过来,眼中闪过阴冷的光。   她被激得只能拿出刘贵的身契,但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反正在她心目中,得了失魂症的叶畅已经性命不久,到时候这张身契,自然又会回到她的手中。   这点心思,岂能瞒得过叶畅!   “多谢大伯母。”叶畅接过身契之后笑眯眯地道:“恰好,小侄还有些事情,需要有人奔走……刘贵,咱们村上的木匠你都认识么?还有,哪儿有毛竹卖,弄清楚这两件事情吧。”   刘贵还站在那儿发愣,刘氏也没有想到叶畅当着她的面就支使起人来,不等二人反应,叶畅便已经收好了身契,然后向着刘氏拱手深施一礼:“再次谢过大伯母,大伯母一片慈心,十一郎铭记感念。”   见他这模样,刘氏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可说出的话泼出的水,况且妇人心中的侥幸心理,只是在心里哼了声,便带着人离开。   离开时,她给了刘贵一个眼色,刘贵会意,微微点了点头。   她趾高气扬地来,却灰溜溜地走,还送出一个人,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走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顿足:自己不是来寻叶畅麻烦的么?   在她走后不久,刘贵陪着笑道:“十一郎君,小人这就去替郎君办事。”   他一边说一边就走,任谁都知道他去寻刘氏讨主意去了,叶畅在背后喊了一声“早去早回”,却没有阻拦。   打发走了刘贵,再将大门关起,把看热闹的人都挡在门外,叶畅笑着向方氏行礼:“多谢嫂嫂。”   “谢我作甚。”方氏面色微红,有些忸怩地道。   她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仍然是女子生命中最灿烂之时,双颊带粉低眉垂目下去,少妇风韵展露无遗。叶畅看得愣了一下,好在他自制力强,在失态之前,便回过神:“若不是嫂嫂相助,咱们这位伯母,还没有那么容易上当。”   “上当?我瞅她是不安好心,上当的别是你!”仍然余怒未消的叶琛道。   “娘子,嫂子和十一郎自有主张。”刘锟苦笑道:“五姑看似精明,只怕要吃个亏。”   刘氏乃是小刘村嫁到吴泽陂来的,也是刘锟族中的长辈,故此他此前不出声,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当真如此?”叶琛狐疑地盯着叶畅与方氏。   第6章 慈悲不过菩萨   “刘贵,把院子里的地扫一扫。”   “刘贵,将水缸里的水挑满来。”   “刘贵,家里没柴了,去山上挑两担柴回来。”   “刘贵……”   自打被安插到叶畅身边,刘贵就没有歇过,叶畅当真是将他充牛作马,使唤个不停。得了刘氏吩咐,刘贵想着三支值得几百贯钱的家当,想到事后自己能得的赏钱,只能将这些都忍了下来。   “好了,将手中的活放一放,随我出去转转。”当日下午,叶畅唤了他一声,大模大样地背着手就出了门。   “倒将自己真当成小少爷了,不过就是破落户家的嗣子!”   见他这模样,刘贵在身后嘀咕,勉强跟了上去。   “哦,对了,背个水壶,今日咱们去田里看看,天若再这么旱下去,下半年可就没收成了,到那时,少不得要发卖家产——好在伯母将你送来,卖个下人,换来的米粮当够我和响儿吃嚼些时日吧?”   这话说得,刘贵几乎毛骨悚然,不过此时他也唯有忍了,将一个葫芦里灌满了水便要出来,却又被叶畅唤住:“你灌的是什么水?要煮开了的开水,不是这随便从缸里舀来的生水!”   “你!”刘贵几乎忍不住,可想到刘氏的许诺,他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   这一次倒不是叶畅故意为难他,自从来到此世之后,叶畅就非常注意水的卫生,这可是虐疾就能要了人命的时代!   带着一个跟班,叶畅出了门,只觉得手中有些空,若再有一柄折扇在手就好了。他倒是不急,又回头寻了一柄蒲扇在手,看看不对劲,便在蒲扇上仿着郑板桥的笔法,写下“难得糊涂”四字。   然后他才施施然出门。   吴泽陂原先是一座古镇,故此才有斯名,但现在也就是二百余户人家,只算是一个大点的村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村里也有一些基本的商业店铺,象是剃头匠之类的手艺铺子,更是不缺。叶畅让刘贵领路,不多久就到了这铺子前,看见铺子外有好几个人聚着指指点点。   “小贵子,去打听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叶畅问道。   若论年纪,刘贵绝对可以当叶畅的父亲,可被他这一句“小贵子”叫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但还不能不去。   “这是小姐的吩咐,这是小姐的吩咐,我只要盯好这小畜牲,终究有收拾他的那一日!”心里嘀咕了好几遍,刘贵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迈步向前打听消息。   然后才知道,就在上午,有一个头陀来到这里,自称为山上十方寺的僧人,请剃头匠给他理完发之后却发觉没有带钱,那头陀脾气有些暴躁,竟然一肩膀将剃头匠门前的树都撞折,然后向剃头匠赔罪,让剃头匠随他去庙里取钱。   可是剃头匠见他如此气力,哪敢随他出村,又怕他打起来砸坏了自己吃饭的家当,只推说没空,让他先回庙里。那头陀虽是个莽和尚,倒还讲道理,只说自己会在山上等着他来拿钱,不过就是五文钱的事情,绝对会认账。   剃头匠原本是想自认倒楣的,不过下午有闲人路过,见门前的树倒了,一时多事问了起来,剃头匠就说起此事。吴泽陂都是乡里乡亲,一个个义愤起来,便嚷嚷着要上山寻那头陀的晦气。   “不但要他出剃头之钱,还得要他赔这棵树!”   “就是,就是……咦,这不是叶家十一郎么,你被扫帚星砸中,现在就好了?”   “早就痊愈,这山上的僧人好生没道理,大伙一起去寻他们理论理论?”   “正是,上山去理论理论,前些日子去山上求雨,那儿的僧人叫什么道宁的,竟然说是我们不诚心礼佛,故此天不降雨,要我们拿三牲六礼和香油果蔬前去礼佛才有雨下……我呸,那贱和尚一看双眼贼溜溜的,便知是个酒肉和尚!”   众人哂笑:“同去,同去!”   此时大旱,因为没有人组织的缘故,乡里百姓多闲居于家,正值无聊之时。众人唆使之下,剃头匠也鼓起了勇气,便与众人一道向着十方寺行去。一路嘻嘻哈哈,叶畅因为被扫帚星砸中的事情,少不得被众人取笑一番。刘贵听得解气,不过他发觉每当旁人嘲笑时,叶畅便将话题岔开到拜佛求雨之事,而且他很善于言辞,与过去那个懦弱不敢言的小子完全不同。   众人到了十方寺,这么多人早就惊动了寺中僧人,众僧环立于前,为首的正是首座纯信。问明众人来意,纯信“阿弥陀佛”了一声:“诸位施主,咱们十方寺就只有五名僧人,如今四人都在此,还有一位道宁,如今进山樵砍去了,但大伙也都是认识他的……可没有什么莽头陀。”   “不可能,那僧人口口声声说了是你们十方寺的,他身上的袈裟还有你们十方寺的字迹。”剃头匠道。   “十方寺的字迹?”   “他自己说的,在袈裟上写了十方寺三个字。”   “哪会有这等事情,在袈裟上写字……你看我们身上的袈裟,哪个写了字?”一个僧人忍不住道。   众人一想也是,在袈裟上写字这种事情未免太过离奇了。但就在这时,一个小沙弥颤声道:“师……师傅,有一件袈裟上……确实写了字。”   “出家人不打诳语,道空,不要乱说……”纯信变了脸色道。   “让他说,让他说!”众人一听有戏,都以为那小沙弥是童言无忌,因此一个个嚷了起来。纯信被吵得耳中嗡嗡直响,没奈何,只能让小沙弥说。   “我……我带大伙去看。”小沙弥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通顺了,只是领着大伙向寺里行去。众人都拥入其中,因为来了数十人,都是青壮,将院子几乎都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小沙弥转身指着前殿后道。   众人都回过头来,便看到那座韦陀像。十方寺韦陀像虽然穿着盔甲,但在盔甲之外罩着一件袈裟,而那袈裟的一处衣角,确实有“十方寺”三个字。   但神像的袈裟终究是漆上去的,哪里当得真,众人正要嚷嚷,那剃头匠却颤声道:“是……是他,就是这位……这位莽和尚!”   众人愕然,只见剃头匠手在发抖,指着韦陀神像,眼光中满是恐惧!   “对,就是他!”与剃头匠一起来的,也有上午见着那莽头陀的,如今一看这韦陀神像,忍不住叫出声来。   其实韦陀神像与莽头陀只是有五六分象罢了,但先入为主,有那袈裟上的字迹在前,又有剃头匠的指认,众人不管见过没见过,都只当真是韦陀显圣。有那心中几分向佛的,顿时就吓得跪了下去,而人是群体动物,有人带头,便有人跟上,一时之间,众人纷纷跪拜,一个个或求饶或请罪,只怕自己此行来向韦陀讨理发钱的事情,会惹来天谴神罚。   当然,也有胆大不信的,比如说,叶畅就没有跪下去。   他不但没有跪下去,反而上前几步,似乎要打量清楚韦陀像,然后他“咦”了一声:“这……有五文钱!”   在韦陀像的脚边上,有一小串钱,正是五文!   听得叶畅的话,和他一般没跪下的几人上前看,果然是五文制钱,被绳子串了放在神像的脚边,看上去象是等着众人来拿一样。众人想起剃头匠转述莽和尚的话语,顿时个个觉得头上发凉,仿佛有人在上面往下吹气。   “还有头发茬!”有人还注意到韦陀像脚边的这个细节,又是叫了起来。   这一下,众人再没有站着的,就是叶畅,也跪了下去!   “韦陀菩萨显圣!”众人心中都是如此想,这一环套着一环的,实在让人不敢怀疑其它。   “阿弥陀佛!”当众人喃喃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首座纯信念了一声佛号:“当真……是韦陀菩萨?”   “当真,千真万确!”那剃头匠这时脸都吓白了,说话时嘴巴直哆嗦。   叶畅将那小串制钱交到他手中:“啧啧,你手艺可真好,连菩萨都寻你剃头……不过菩萨法力无边,为何要下山剃头?”   众人一想也是,但没有人怀疑菩萨是假的,只是羡慕地看着那剃头匠,菩萨寻那剃头匠剪发,想必是要赐福于他,这五枚制钱可是韦陀给的,若是供奉在家中沾沾佛法,岂不要长命百岁永享富贵?   有那心思转得快的,就想着如何从剃头匠手中请得一枚来。   “若是韦陀菩萨……老僧昨日倒是曾经做了一梦,梦见菩萨向老僧说,近日连旱不止,他心生慈悲,不忍人间颗粒无收,故此邀得一位有福缘的上山来,授他一泉,以灌田地。”纯信合什道。   “啊?”   此时山下受困于无水已久,突然间听得菩萨授人一泉,众人都是大喜,一个个都看向纯信,只等他说出那位有福缘的是谁。   纯信却皱起了眉。   叶畅心里微微跳了跳,到方才为止,他所设计的剧本都是正常,可现在纯信皱眉犹豫,却让他觉得事情正在起变化。   纯信目光在众人眼中打了个转儿,心里也在嘀咕。   到现在为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众人都以为十方寺里的韦陀菩萨显灵,待他们回去之后,必会将此事大为宣扬,用不了多久,十里八乡的百姓就全都知道,自然会有善男信女上来供养祭拜。   可按着叶畅的交待继续下去,就要将十方寺好不容易恢复的声望与叶畅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若叶畅的下一步计划失败,十方寺的名声岂不要又毁了?   过河拆桥可不是什么难事,纯信首座虽是高僧,但越是高僧,就越得为自家道场着想。为了光大佛门,只能稍稍对不住这位小檀越了。   想到这里,纯信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又道:“出家人不找诳语,老僧福薄,只听得菩萨说那人乃天上星宿下凡……其余情形,老僧愚钝,实是不知。”   此语说出之后,叶畅愣住了。   这与他们相约的完全不同,按预定的剧本,此时纯信应该说此位有福缘者乃是叶家十一郎,那时众便会把他推出来,他再胡诌几句,然后带人去开山挖泉就是。   但现在老和尚变了卦,说什么“天上星宿下凡”——这天上星宿岂是那么好弄的?   谁说古人淳朴来着,虽然很通人心人性,可是叶畅还是低估了老和尚自己的心思。   老和尚一眼都不看他,那模样要多宝相庄严就有多宝相庄严,叶畅眯了一下眼,脑子里飞快地琢磨,是不是要动点心思坑老和尚一把,谁让他过河拆桥呢。   在老和尚看来,自己的做法无可厚非,可在叶畅心里,这个仇算是记下了。只要有机会,他绝对会让老和尚好看。   事情的变化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只不过原先是要和尚推出他这个大有福缘之人,而此刻就变成了他自己站出来,说话的份量未免会打个折扣。   就在叶畅想着怎么出场时,他旁边突然有人高叫道:“星宿下凡……我知道是谁了!”   那人声音又尖又急,听起来象是抢着说出,生怕别人占了先一样。跪在院子里的人看着那人,脸上一齐露出惊讶的神情。   那人竟然是刘贵!   刘贵跪在地上,脸上浮着诡异的笑。叶畅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心里突的又是一跳。   这厮此时跳出来,有什么话要说?   莫非他看出了自己的计划,故此跳出来横生一枝,好让自己起步就摔一个大跟头?   这个念头浮起来,让叶畅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种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   “刘贵,你这厮晓得什么,休要胡言乱说,莫冲撞了纯信大师。”   吴泽陂就这么大,大多数人都相互认识,因此顿时被认出来,他只是一个下人,如今身为主人的叶畅在,哪里轮得到他说话,有人开口喝斥道。   “正是,正是,纯信大师,您慧眼无边,看看我们这些人,究竟谁是大有福缘之人,我们回去之后,立刻备上果蔬香油前来拜谢啊!”   “我当真知道!”刘贵见众人大多不信他,顿时急了,跳起身来大喊。   第7章 原是药王点甘泉   十方寺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年,象现在这般吵吵嚷嚷的情形,不知多长时间没出现了。   “十一郎,管管你这家奴!”有人对叶畅叫道。   “大师,这厮得了失心疯,休要理他,还是告诉我们谁是有福缘之人!”有人对纯信道。   七嘴八舌间,叶畅明白,此时不能让刘贵胡说,可是急切间,他又找不到别的方法,也只能勉强说“休要胡说八道”。   刘贵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叶畅越是要阻止他,他就越是要说,这一日来,在叶畅手中受的气,如今全部要发作出来。   他可不是报仇十年不晚的君子,他是小人,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我真知道谁是星宿下凡,若我说的没有道理,你们再寻我算账不迟……小郎君,你就莫拦我了,这可是干系到大伙性命的事情,你可不能拦我!”   将大伙性命这顶大帽子都搬了出来,叶畅心念转了一下,看到众人的目光有些不善,他心中一动,事情虽然超出了控制,但刘贵指出的那人是没有本事真正引来水,到那时他出面善后,也是一样的结果,因此,他闭嘴不语。   “都静一静,且听刘贵说,谁是星宿下凡!”   有人嚷嚷起来,众人也终于安静下来,既然纯信不肯说是谁,那么让刘贵说一说,只要有道理,众人也都信。   “其实大伙都知晓,那星宿降世之人,自然是我家十一郎君了。”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刘贵得意洋洋地开口。   叶畅顿时愣住了,而首座纯信心中却跳了一下:这个少年郎果然也准备有后手,竟然让自己的家仆接了过去!   老和尚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了,落个人情该多好!   他却不知,刘贵名义上是叶畅的家仆,实际上却是听命于刘氏,叶畅根本得不到他的忠心,更别提让他出面来为自己吹捧。   “我?”叶畅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自然是十一郎你了,这些时日,还有谁被星辰砸中?”刘贵口沫横飞:“诸位乡邻可都是看到的,这天底下被扫帚星砸着还能不死的,若不是大气运大福缘在身,谁会相信?”   众人原本听得刘贵说是叶畅,心中都不以为然,可再听到刘贵的理由,便有人情不自禁点起头来:这厮说得有理!   当然有道理,刘贵心中洋洋得意,刘氏为什么把他打发到叶畅身边,不就是因为他有急智么?   “现在将这星宿下凡的事情套到小畜牲头上,他哪有本事给村子引来水,到头来少不得一个招摇撞骗的名声。然后再寻机下手,叶氏族中有谁会替一个骗子出头?”   心中打着如意算盘,刘贵又大声道:“各位,十一郎一向谦逊,必然是不肯承认的,大伙何不一起求他?”   众人短暂地摇摆了一下,刘贵见此情形,一不做二不休,当下便跪了下去,拜倒在叶畅身前。   “郎君便是不欲救乡亲,也要救咱家自己啊!”   “正是正是,十一郎就行行好,想想办法吧!”   所谓神棍,便是如此养成,有一个带头的,众人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加上百姓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也不在乎多拜一个叶畅,一个个当真向叶畅拜请起来。   叶畅盯着刘贵,好一会儿,才牙痛似地道:“刘贵,你这是将我……架上火烤啊。”   他这模样看起来是十分不情愿,而刘贵则大义凛然地痛哭流涕:“若能救田里庄稼,回去之后,小人任郎君责罚。”   旁边的老和尚纯信见他二人神情,心中不由暗叹:影帝水准!   他却不知,叶畅一脸牙痛的神情,实在是哭笑不得,这刘贵倒是个头脑灵活的,玩这一手便是想将他推到身败名裂的境地,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先是和他叶畅开了个玩笑,紧接着就将捉弄对象转移到了这个刘贵身上。   “唉……诸位,我确实未曾见过什么韦陀菩萨,也不是什么星宿转世。既然诸位这般说,有件事情……我当告诉诸位。”   叶畅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众人都看着他,纯信再次暗赞他演技高明的同时,地上的刘贵却觉得不对了。   为何叶畅不再全力推托,反而有种顺水推舟的感觉?   “那日我为扫帚星所击,仿佛大梦一场,见着一个背着药篓子的道人……”   说到“道人”,叶畅特意加重了一下语气,老和尚纯信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突了一下,心里也开始觉得不妙起来。   “他老人家确实说山里有几处泉眼,还指了一处给我,说是让我将这泉水引来浇灌……只是此事太过怪异,我醒了之后,忘了许多事情,偏偏就记得这位老道人,但我可以肯定,我绝对不曾见到韦陀菩萨。”   纯信原本庄严的脸上,顿时象是生嚼了一把胡椒般,露出苦瓜模样来。   这位叶家的十一郎报复来得可真快!   众人这时注意力就全都到了泉水上,虽然还都是将信将疑,却也愿意跟叶畅去寻一寻泉水。叶畅领着众人又出了十方寺,纯信看着他们的背影,想到方才叶畅撇开韦陀菩萨的话,心中顿时无比纠结,不知道该祈求叶盛真找到泉水好,还是祈求叶盛找不着好。   想了想,老和尚还是跟着众人出了寺庙。   叶畅在山路上转了几圈,花了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那日他寻着的地方。那天他将泥土挖开,虽然又填了回去,可是水还是渗了出来,形成了一个小洼子。众人看到这小洼子已经信了三分,叶畅让他们再往下挖,顿时七手八脚开始动手。   虽然没有带锄头铲锹,可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功夫,整个水脉就被挖开,挣脱束缚的泉水哗哗而出,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它们分成三股,聚在低处,很快就形成了一个小水塘,叶畅估计,勉强够灌溉所用了。众人顿时欢呼,看着叶畅的目光也不一般,叶畅只是一指,便找到了水!   刘贵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小潭水,也顾不得众人七腿八脚地踩过,伸手舀了一捧就往自己脸上浇去。   果然,真的是水,不但是水,而且水味道还略带着丝甜味,分明是上好的山泉!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刘贵喃喃自语。   他把叶畅推出来绝对没安好心,原本待叶畅没有找到水露出马脚之后,他便可以宣扬,是叶畅吩咐他吹嘘的,这样叶畅就会成为自吹自擂的骗子,从而走上身败名裂的道路。但是叶畅却找到了水,这岂不就意味着,他原是挖个坑让叶畅摔死,结果叶畅不但没摔着,还在坑里捡着一个金元宝?   更让刘贵担忧的是,若事情传回到长支刘氏的耳中去……他岂会有好果子吃?   “该死,这不畜牲定然是在哪儿做了手脚……一定是……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问题出在哪儿?”   他有几分急智,站在水中便拼命想着如何逆转,但别人却不可能一直等着他,有人便道:“十一郎,你是遇仙了!”   大唐遇仙之事绝非罕见,如今名满天下的诗人李太白,也在诗中自称“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便是朝廷之中,也有李淳风、袁天纲、张果等“仙人”出没。   听得那人的话语,叶畅还很谦虚:“我福缘浅薄,哪里能遇到仙人……大约是某位仙家怜悯我们吴泽陂受旱灾,借我之口指点大伙罢了。”   “十一郎这话说的,为何那位仙长不借我们,不借十方寺里的僧人,却偏偏借你之口?十一郎,你是有仙缘之人,将来必有大富贵!”   “正是,正是!”   “正是个屁!”刘贵猛然跳将出来,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十一郎平日里总爱上山采药,他定然是早就知道这里有泉水,他知道这有泉水,却不告诉大伙儿,这是……这是想害得大伙都饿死啊!”   众人顿时愣了。   方才吹嘘叶畅星宿下凡的,是刘贵,现在又说叶畅是个骗子而且想要旱死众人的,也是刘贵!   这样翻来覆去的变化,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更何况,刘贵名义上如今是叶畅的家仆,以仆诬主,可是大罪!   刘贵也是一时激愤,故为此举,说来说去,还是这两天被叶畅气坏了。到了这个时候,他是骑虎难下,就算他此时撤回诬指,叶畅也明显不会放过他。   因此他只能把心一横:“我虽为十一郎之仆,但也看不惯这等行径,诸位休要被他瞒了,他这等人,当真……”   “呵呵!”   叶畅仰头大笑起来,刘贵原以为他会暴怒,却没有想到他反笑,刘贵顿时就结巴了。   大笑打断了刘贵,叶畅扫视众人一眼,心中微微有些紧张。   此前和刘氏起冲突的那一次,只是在院子里,身边也没有别人,这一次不同,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人面前起了冲突。叶畅心中明白,此事关系到他能否在这个时代立足,能否真正让关心他的和他珍惜的人过上喜乐的生活,他只能胜而不能败!   “昨日你才从我们叶家三房长支被送到了我这三支来,今日就诬我包藏祸心。我早知晓长支伯母瞧着我不顺眼,想要将赶出家门,好让三支的产业落到长支手中……却不曾想,你奉命而来,心却这样急!”   叶畅将叶家的家丑摊出来,一时之间,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刘贵更是脸色大变,虽然刘氏一向针对叶畅,可是她心中的算盘也只在少数亲信面前透露过,叶畅是怎么知道的?   却不知刘氏这点心思,瞒瞒过去的叶畅还可以,对现在的叶畅来说,早就洞若观火。   抛出这件家丑,叶畅森然看着刘贵:“刘贵,你随我才一日,就这样诬我,依大唐律,家仆诬主,当受重罚,你可知罪?”   “我……我没有诬你,我说的,句句是实!”刘贵咬牙硬挺。   叶畅目光在众人脸上打了个转儿,还在老和尚纯信脸上微微一停。纯信心中一动,此时若他出面为叶畅说上一声,认定他就是韦陀菩萨口中的“星宿”,那么叶畅就能摆脱嫌疑。   只是老和尚也略略知道叶家的情形,叶家族长出自长房,三房各支,唯有长支在宗族里有些力量,若是帮叶畅说话,就要得罪叶家长支,而长支的那位刘氏夫人又是小刘村刘家的小姐,父亲正是刘氏宗族的族长,地位甚高。   也就是说,他一开口,就要得罪叶刘两家有力人物,而只是帮了一个少年罢了。   想到这,纯信只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避开了叶畅的目光。   叶畅抿着嘴笑了一下,这老和尚缺乏勇气,难怪将座十方寺经营成如今模样,不过自己原本就不把希望寄予他身上。他又看向诸人:“族中分我十余亩田,如今也旱得快绝收了,各位,若是早有办法,我会坐视自家田里的苗儿枯死?”   这一句话,众人便纷纷点头:“正是,我们岂会如此糊涂,冤枉十一郎这样的好人!”   刘贵愣了,他虽有急智,思虑终究不全面,忘了这一茬。他心中也不禁犹豫起来,难道说叶畅真是前些日子遇了仙,才知道这里有泉,而不是早就明白?   “也不知是哪位仙人指点于我,既然寻着了泉水,我等原该为他塑金身才是。”叶畅又说道。   “是,十一郎说的对!”   他轻轻巧巧地一句话,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刘贵的指控又转到那位指点他的“仙人”身上,这话说出来之后,老和尚纯信心里咯登一下,忍不住再次后悔:方才自己怎么就没有出面给这少年撑腰!   “我知道那位仙人是谁,定然是药王!”有人道。   叶畅心中一喜,眼睛里也闪闪发光,他一拍自己的脑袋:“正是,正是,我真糊涂了,那位仙人与药王观里的孙仙人确实有几分相象!”   第8章 悍妇毒舌鬼神厌   药王观里的孙仙人,就是药王观中供奉的孙思邈神像。   修武县一直有传言,国朝初时神仙药王孙思邈,曾在覆釜山与六真山采药炼丹,后来丹成飞仙,其弟子初唐四杰中的卢照邻,也曾经来此寻觅其师仙踪。   事实上叶畅对卢照邻的传闻是持怀疑态度的,卢照邻虽然和孙思邈学医,可是最后自己还是因为不堪忍受疾病折腾而投水自尽,哪里有闲暇来修武县转悠。   不过现在,他得装出一副模样来。   在叶畅原先的计划中,十方寺的老和尚应该与他一唱一和,这样他自己就不需要过多的表演,可现在纯信变了卦,莫说方才没有出面支持他,就算出了面,叶畅也不会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因此,药王观就成了叶畅的新选择,而且,他还不得不亲自来表演一下。   “往常我日日想要求仙访道,不曾想竟然错过了这样的机会!”他捶胸顿足:“终究是我仙缘不足,福德不厚!”   “十一郎,你这还是福德不厚?”众人一片哂笑,似乎是在嘲笑叶畅太过贪心。   这个时候,刘贵被所有人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总之托孙仙人的福,我们是寻着水了,接下来有笔账我要先算一算,刘贵,你往哪儿跑?”   见众人被叶畅说动,刘贵便开始准备跑,但是别人可以忽视他,叶畅如何会忽视?他一声喝斥,刘贵撒腿想要开溜,叶畅已经快步追上去将他扯住。   “我,我……”   “你这大胆刁奴,竟然欺主,诬良为盗,实是大罪……大伙帮我将他送到官府去,少不得要抽他几十板子!”叶畅厉声喝道。   “饶命,十一郎饶命!”刘贵顿时慌了。   他虽然有几分急智,但终究只是乡野间的家仆,畏惧官府乃是本性,听得要送他去见官,他心里的各种鬼主意顿时烟消云散,双膝也发软,直接就跪了下来。   须知百姓畏官,古来皆然,官字两口,一口吃尽民脂民膏,一口决断生家性命,除了叶畅这样从后世来的对官府天生便有怀疑与置问心理的,谁会不怕!叶畅没有想到自己提到送他见官,竟然就让这个刁奴吓在这种模样,也不禁微愣,然后心念一转:“你可认罪?”   刘贵心里明白,自己现在只有服软才有退路,当下叩头道:“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犯蠢,竟然诬主……实是小人来到三支后日夜劳作,心中不满,想要惹怒十一郎,将小人赶回长支去,小人再也不敢了!”   他虽然求饶,却不敢将刘氏也牵扯进来,言语中便有为刘氏辩护的意思。叶畅哼了一声,原本就不指望通过这一件事情就将所有麻烦解决掉,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到,至于这个刘贵,只要能再榨出点油水来,也没有必要和他计较。   抬头又看了一眼老和尚纯信,还有账要和这老和尚算,不过不急,先记着。   “送这厮去见官!”有人嚷道,乡野间总不会少这些爱起哄好看热闹的闲人。   叶畅沉吟了一下,却想起一件事情,昨日他姐夫刘锟来看望他时,提起有人意欲在覆釜山内开陶窑,正需要人手之事。他心中一动,这个刘贵当然不能留在身边,否则关键时候他又跳出来闹腾,对自己甚为不利。把他送官也不是件好事,官府是否会对所谓“遇仙”之事追根究底,叶畅并无把握。那么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将这刘贵发卖——既可以将他赶走,又能变现换点铜铁花用。   他让人将刘贵先绑起,然后道:“下山再说,各位家亲,咱们回去!”   众人闹了半日,也都累了,而且今天发生的事情,正要回去说与家人邻居听,因此一个个应了起来。行了两步,叶畅又高声道:“既然是药王老仙长赐我们清泉,明日大伙可都要记得,咱们一起去药王观上香!”   众人又是哄然应诺,唯有老和尚纯信脚下险些一趔趄。   这些香火……原本该是他十方寺的,只因为他临时改了叶畅的话本,便被叶畅改到了药王观。这样一来,他跟着忙乎了许久,还专门做了种种安排,岂不是恁的好处也没有得到,只是成全了叶畅遇仙之说?   老和尚心中第三次产生了悔意,而且这一次悔得非常彻底。   叶畅不管老和尚心中怎么想,这只是他对老和尚背信弃义的小小报复。在众人帮助下,押着刘贵他们便下山而去,早有脚快嘴快地跑到了前头,因此他们人还没有到,今日的事情已经被人添油加醋传回了吴泽陂。   故此到村头的时候,半村的人都在等着,大多是叶家同宗,也有外姓闲人在看热闹。   响儿一脸迷糊地站在人群中间,她旁边是嫂子方氏,方氏身后则站着一个看上去就老实巴交的男子,那是她丈夫叶曙,也就是叶畅实际上的亲兄。叶曙已经年近三十,比起叶畅要大上十多岁,性子最是懦弱,又少言寡语,因此叶畅苏醒过来后总共也没有和他说过十句话。   只不过他看着叶畅的目光,总是带着歉然,大约是觉得让叶畅去给三支充当嗣子,实在是对不住叶畅吧。   叶家三房,长支从上上一代起就非常强势,因此其余二支比较衰微,到叶曙与叶畅这一代时,二支最为贫困,主要收入就是族中拨付的一些田地。而大唐经过百年,均田制已经走向瓦解,朝廷发放的露田在有些地方名存实亡。故此,叶曙让叶畅去嗣三支,也有为他寻一条出路的意思。   “四哥,四嫂。”叶畅与他们招呼了一声,叶曙点了点头,目光中含有隐忧,看向站在众人堆中的一个长者。   叶畅也望过去,只见这长者身着葛衣,神情严肃,双眼中甚为严厉。在他身边,则是长支的伯父叶楝,还有一脸都是怒色怎么也藏不住的刘氏。   “你竟然敢如此,你竟然敢如此!”   见叶畅向自己望来,刘氏气得话都说不通顺,指着叶畅浑身发抖。   叶畅不理睬她,而是上前,向葛衣长者行礼:“见过宗长。”   这葛衣老者,乃是修武叶氏宗族的宗长,也是吴泽陂中的村正。依大唐体制,百户一里,五百户为一乡,象吴泽陂这样的地方,应当也设有里正,但是因为吴泽陂诸家并无勋官(唐朝常令六品以下勋官充任里正),这些年又没有出什么人物,因此里正一职就由相邻的小刘村人充当,而叶氏宗族因为人多,所以宗长得以充任村正。在一贯不愿意与官府打交道的乡野,里正、村正便是决断诉讼、缉盗捕寇和调解说和的权威。   叶氏宗长名为叶淡,论辈份乃是叶畅叔祖,见叶畅行礼,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以往对这个族孙,他都不怎么关注,叶氏是个大家族,诸房加起来人口过百,一个远支的族孙,平日里又默默无闻,自然进不了他的眼。但这一次不同,竟然“遇仙”,还在大旱之时找到了泉水……   想到叶畅找到泉水的事情,叶淡心中就有一种烦躁。这让他的心情很不好,看着叶畅的目光也有些冷。   “宗长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听闻你在外人面前说你本房伯母对你不利?”叶淡哼了一声:“你三房最近闹得是越来越不象话,你不好生经营生计,为何疑神疑鬼,诟陷自家伯母,岂不知这是忤逆之罪?”   一来便是一大顶帽子,叶畅看了刘氏一眼,原先还怒气冲冲的刘氏,此时便有些得意洋洋了。   “宗长说的是……”旁边的刘贵情知这是自己逆转局面的唯一机会,他虽然被绑着,可是嘴巴却没有被堵,这时立刻跪在叶淡面前:“小人亲眼所闻,十一郎竟然诬陷主母要害他!”   原本还有些犹豫当如何处置刘贵的叶畅,这个时候便下定了决心。这厮对刘氏倒是忠心耿耿,只要有机会就跳出来生事,这样的一个家伙,可不能留了。   “可有此事?”叶淡冷冷地问道。   “侄孙是说过,本房伯母刘氏觊觎本支的家当,有意为难我。”叶畅不知道为何叶淡会有些针对他,因此回应得不卑不亢:“至于忤逆,本房伯母于侄孙既无生恩,又无养德,实不敢当‘忤逆’二字。”   “嗯?”   叶畅这表现,让叶淡愣了一下。   什么遇仙之事,对于叶淡来说,是将信将疑的,但是在叶淡的印象中,这位远房族亲一向是个木讷少语的性子,兄弟俩都是一般老实,而现在叶畅的表现,则与此前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叶畅言辞锋利,思维敏锐,痛快地应下了并不构成大错的指摘伯母之责,但又坚决否认忤逆之罪,这种避重就轻,只有能言善辩机敏过人者才有。   而且他神态间,也有大家之气,令叶淡刮目相看。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方才人们的传闻,叶畅遇到了仙人孙思邈。难道他真的遇仙人开窍,故此有现在的机智?   “十一郎,你这等胡言乱语,虽非忤逆,却是不敬尊长。”叶淡微微思忖了一会儿:“去祖祠领家法吧。”   这下轮到叶畅愣住了。   他推了忤逆之罪,因为他知道这在中古之时乃是大罪,原本他的理由很充分,叶淡也明显接受了他的理由,可是却还要用家法处置他,这是何道理?   叶畅毕竟是后世来人,故此对于此际宗族力量还没有深刻认识,叶淡即使心中认同叶畅的理由,今日之事却也非得处罚他不可。要知道叶淡在宗族中的声望权力,都是来自于宗法制度,他如何会不维护三房长支!   “只是这样,太便宜他了,族里分派的族田,得给他收回来!”刘氏在旁大声道。   “说的是……”有人低声应和,自然是和三房长支关系密切的。   “此事待叶思回来再说。”叶淡看了刘氏一眼:“十一郎是晚辈,少不更事,严加管教是要的,但他还不是三房三支的家主,做不得数。”   他要维护宗法制度,却也不会任刘氏摆布,而且此次三房兄弟睨墙,正是他居中渔利的好时机,如何会让事情短时间内就结束!   叶畅这时回过神来,看来一顿家法是不得脱了,他瞪着刘氏,那刘氏见他瞪来,便又大骂道:“你这没教养的小畜牲,还敢瞪我,宗长,你瞧瞧,他当着你的面,还敢瞪我!”   “十一郎……”叶淡心中怒意更大。   “宗长,我姓叶,我若是畜牲,那我们姓叶的岂不全是畜牲?”叶畅大声道:“我只是不敬她这个伯母罢了,她说我们姓叶的是畜牲,便是不敬我叶氏的列祖列宗,不敬宗长你老人家,也当家法处置!”   刘氏满嘴恶毒的叫骂顿时哑了。   她做泼妇骂街,却不曾想给叶畅抓着了漏洞,一句话便套了进去。叶畅对她一位本房伯母不敬,又不是什么大过,可是对祖宗不敬,那就是大过了。若说叶畅此去领家法要被鞭笞,那么刘氏也少不得要被用鞋底抽嘴巴了。   “咳,大哥,刘氏是被这小……被十一郎气坏了,口不择言,无心之失,还是不追究了吧。”   气氛一时僵住,叶楝向旁使了个眼色,一位微微驼背的叶氏长辈开口道。   他这句话,让刘氏原本僵成一块的脸终于又活动过来,叶畅却向这驼背长辈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那日跟着响儿四处转悠的时候,他已经见过这位长辈,名为叶浑,乃是叶淡同辈中的人,他要敬称一句九叔公的。只不过这位九叔公一向与叶楝关系好,故此这个时候,才会出面为刘氏说情。   见叶畅向自己笑,叶浑已经活了六十多岁,却没来由地觉得心中一抖,这个叶畅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来。   叶淡琢磨了一下,用家法处置刘氏,似乎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反而还会得罪了刘氏娘家,这个人情倒是要送出的。   “唔,既是一时激愤,那就罢了,不过,刘氏,身为长辈,当有长辈模样,今后休要做这泼妇骂街!”   第9章 翻云覆雨惹恶念   叶淡看来,训斥一番刘氏,也算给了大伙一个交待,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但叶畅却不这样认为。   刘氏被无关痛痒地训斥两句,换他去祖祠挨一顿家法,对叶畅来说,这可是赔本的买卖,赔本的买卖他是绝对不做的。   “宗长宽厚仁德,有长者之风,实为我叶氏楷模!”首先叶畅是以一个马屁开头,这让叶淡严肃的面容稍稍化解,然后叶畅又道:“只是侄孙也有下情,还请宗长容禀。”   “说。”   “侄孙指控长支伯母,也是一时激愤,只因当时刘贵这小人,以奴仆之身,竟然诬蔑侄孙这主人。刘贵是昨日长支伯母才打发到小侄这边来的,连身契都交与了小侄,可他却敢说小侄包藏祸心,早就知道山中有泉,偏偏一直不告诉大伙,想让大伙受灾——这可不是诬蔑小侄一人,咱们叶家的名声,全被他诬蔑了!”   “有此事?”叶淡眉头顿时拧起。   他是被叶楝与刘氏请来的,叶楝与刘氏可没有提起这个事。大家族中,恶奴欺主之事屡见不鲜,但也一向是他们这些为主者最为痛恨的,这可是动摇宗法纲常根基之事!   “宗长不信,请问诸位乡亲,若非如此,侄孙又如何敢指摘伯母?”叶畅转向正津津有味看着热闹的诸位闲人:“各位请说一声公道话吧。”   “正是,正是,方才刘贵确实说了。”   众人巴不得事情越热闹越好,自然纷纷证实,还有人说着刘贵当时口气说了一遍。听到这里,叶楝的脸色铁青,叶淡则神情更为阴沉,而刘贵则瑟瑟发抖。   对刘贵来说,事情大条了!   以仆诬主,就算不去官府,请出家法来,也要被打个半死!   “侄孙为其所诬,不知他背后是何人指使,故此口不择言,有得罪长支伯母之处,想必长支伯母宽大,不会与侄孙计较。宗长宽仁,这厮虽然目无主上,但终究是长支伯母的陪嫁小厮出身,须给长支伯母留几分体面……”   叶畅口口声声说要给刘氏留面子,实际上却是在挤兑叶淡:若是计较此事,那么刘贵和他背后的三房长支就全部要承担责任,如果不计较此事,那么叶畅那不敬尊长的些许过错,也应该轻轻揭过。   叶淡心中还是很不快,但也只有按着叶畅的布置来行事了。   “刘贵,你这厮身为家仆,竟然恶言诬主,实在是罪不可逭——来人,给我打!”   刘贵不是族人,只是一个下人仆役,自然是用不着去祖祠行家法,叶淡一声令下,族中自有青壮上来,将刘贵摁倒在地,然后又有人拿来棍棒,扯下裤子就对他屁股一顿打。打了几下之后,叶畅却出声道:“宗长,这刁奴嘴上油滑,当给他嘴上一些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如此嘴贱!”   “嗯,抽嘴!”叶淡扫了叶畅一眼。   于是刘贵又被拖了起来,有人拿来硬鞋底,开始抽他的嘴,噼哩叭啦之下,刘贵虽然连声求饶,还哀求长支给他求情,可是长支叶楝与刘氏都恨他办事不妥,加上要避支使他为难叶畅的嫌疑,一时之间,根本无人为他求情。   眼见十几鞋底抽下去,刘贵不唯嘴被抽肿了,连牙都抽出了一枚,叶淡向叶楝那边瞄了一下,示意他们可以开口求情了。但是就在这时,叶畅又上前向他行礼:“宗长!”   “又有何事?”叶淡的耐性都快被磨没了,这一次出来主持族中争执,却处处别扭,他现在还不大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有一点不会错,就是叶畅这小子在其中起了极不好的作用。   “宗长向来宽厚为怀,这刁奴已经受了教训,还请宗长饶过他这一遭吧。”   竟然是出面为刘贵求情!   叶畅此举虽然出乎叶淡意料,但总算合了一回他的心意。而那边正准备出来说话的叶楝,此时不得不退回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借机向叶畅提说,这刘贵既是刁奴,已经不适合在叶畅身边侍候,不如交还他们长支——从一开始他就不赞同将刘贵打发到叶畅身边去的做法,这只是刘氏被叶畅与方氏挤兑得如此,现在正是要回刘贵的时机。可是叶畅出来,就完全打乱了他心中的算盘,这让他心中不由狐疑起来,莫非叶畅这小畜牲看出了他的打算?   应该不是,若小畜牲有这等本领,早就该表现出来才是,除非他真的遇仙……可前些时日他昏迷的时候,自己亲自去看过,那分明就是气息奄奄,遇仙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   与这个相比,叶畅突然为刘贵求情,反倒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你为这刁奴求情?”   “宗长给他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犯,便足够了,侄孙家中无人,正需要人手,宗长饶他一回吧。”   “那便依你……不过,你不敬尊长之过,亦不能不追究,自己去祖祠跪上一个时辰吧。”   叶淡最后的决定,还是让叶畅愕然。   他心中也有些奇怪,为何叶淡会对他遇仙之事如此冷淡,按理说这大旱之时,他发觉泉水,应该是立有大功,可是叶淡不但不提这事,反倒有意刁难。   难道说是长支使坏?   不象是这样,若是长支真对宗长有这么大的影响,方才他就不会训斥刘氏,更不会依着叶畅的意思重责刘贵了。   “怎么,你要违命?”见叶畅没有反应,叶淡又哼了声。   “是!侄孙不敢。”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叶畅还需要叶氏宗族的支持,才可能在这个时代立足,因此他恭声应是。   这场好戏,也因之落幕,只有刘贵委屈地抽泣着,他眼巴巴看着叶楝,想要回到长支去,叶楝却只是向他微微摇头,让他稍安勿躁。   叶楝这个时候心时对叶畅当真是生出了杀机。   此前刘氏的行为,叶楝虽然知道,却并不是他的主意,他更多的象是在冷眼旁观。可今日见着叶畅几乎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特别是还闹出了一遇仙的事情,可以想见,随着这名声传出去,叶畅的影响会越来越大。   谁知那时叶畅会不会记恨今日之事。   一个敌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敌人成长起来,变成庞然大物。   叶楝又向刘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叶畅身边,刘贵明白他的意思,只能忍着嘴上和臀部的疼痛,跟在了叶畅的身后。   不唯如此,他还得盯紧了叶畅,要随时通风报信。   他们的这些小把戏,都被叶畅看在眼中,也让叶畅明白,象刘贵这样的人,对他的宽容就是纵容。   “十一郎!”   到这个时候,他的血亲兄长叶曙才敢上来和他招呼。   叶畅叹了口气,无怪乎当初叶思要选他为嗣子时,叶曙几乎没有做什么反对了,这个兄长,倒是真怯懦。   “多谢兄长关怀,我无碍,这就去祖祠跪了,这个刁奴,兄长替我盯着,莫让他偷懒。”   “哦。”   叶畅到祖祠去下跪,一个时辰跪完,天色也已经黑了,当他出来时,双膝痛得象是针扎一样。叶畅心中暗暗恼怒,将这笔账暗暗记下,响儿早在门口等着,她这样的小使女是不能进祖祠的,因此连送口水给他喝都做不到。见他走起路一拐一瘸,小丫头顿时双眼朦胧:“十一郎,你的腿没事吧?”   “没事,没事,你吃过晚饭没有?”   “十一郎没回来,我不想吃。”   “啊,哈哈,以后别这么傻了,到时就吃饭。”叶畅怜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傻丫头,你这个年纪,吃饭可耽搁不得。”   响儿睁大眼睛,莫明其妙地看着叶畅。   她感觉自家小主人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在祖祠跪了一个时辰,不但没有让他精神萎糜,反而让他斗志昂扬起来。   “不但要按时吃饭,而且咱们还要一日三餐……再下一步目标,则是每周都有肉菜!”   “每周”是什么意思,小响儿是不懂的,但“肉菜”她明白,眼睛顿时就睁大了。   大唐极盛之时百姓的营养还算不差,但肉菜也不是乡里间寻常人家能经常吃到的,更何况小响儿这样的小丫头。在大多数人尚是一日二餐的时候,肉菜的诱惑力极大。   “咱们家里存粮不多,还得备荒,十一郎,你可不要乱来……”若响儿是很懂事的,此时就应该如此提醒叶畅,但她虚岁才是九岁,虽然比起后世九岁的小娘子更明白生活的苦难,可现在,对肉菜的渴望明显让她忘了把家里粮食吃光的危险。   又疼爱地摸了摸响儿的脑袋,叶畅活动了一下手脚,让自己变得神采奕奕,然后便向自家走去。   才到家门前,他就惊讶地发现,村子里几十号人都堵在了他家门口。   “十一郎来了,十一郎,快些喝水!”   “十一郎,听闻你喜欢采药炼丹,喏喏,你看看,这是我以前积下的首乌,你觉得可以用不?可以用你就拿去!”   “我这还有一棵灵芝,十一郎,不要客气,就送你了!”   一见他回来,众人就拥上来七嘴八舌。叶畅被吵得头昏眼花,团团做揖道:“各位乡亲,有什么事情,直说便是,何必如此?”   众人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年纪最长的吴裕抱拳拱手:“十一郎,仙家点化于你,教你寻着泉水,但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将这水引到我们田里去,还得十一郎你来指点。”   叶畅这才意识到,为何这些人来寻他。   那眼泉水水量是不小,他们这种的又不是水田而是旱地,灌个几百上千亩地没有问题。但是泉水位置却大有问题,从泉眼所在地要挖渠引水到他们的田地那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众人方才都去看了泉眼之后,觉得似乎只有担水一途。   哪家不是十几二十亩的田地,靠着肩膀挑水,这两三里的山路,也不是好走的!   还是有人聪明,只说仙人既然指点了叶畅泉水的位置,那么自然也指点了他引水的方法,或者叶畅出面带头,领众人去药王观里祭拜,仙人慈悲心发,将那几座小山搬了也未必不可能。   听得众人七嘴八舌说到这个,叶畅微微笑了。   对于众人来说,这是个麻烦,可是对于叶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麻烦。在众人看来,引水只有挖渠一条道路,可是叶畅还有别的主意。   众人见他笑了,顿时觉得他一定有办法,或许药王仙人在指点他的时候,并不只是告诉他泉水所在地那么简单。   “十一郎快说,快说!”   在众人催促下,叶畅终于微点头:“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这世上之事,从来没有不劳而获者,仙人指点我何处有泉水,却也让我得了失魂症。”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沉默了。   叶畅得失魂症之事,虽然他吩咐响儿不要往外说,可是不知怎的还是传出去。这样的一个偏僻村聚,难得有什么新鲜事情,因此只要知道的人,必然会和别人说起。到现在,村子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众人并没有将失魂症与他遇仙的事情联在一起,现在听他这样说,众人才醒悟:得到仙人指点,绝对不是没有代价的。   众人相互望了望,终究还是那个年长老者陪着笑说道:“这个……这个……十一郎,为了乡亲们,你就,呃……”   他们的意思,就是让叶畅为了乡亲们牺牲牺牲,不过这话不好直接说出来,因此老者就有些结巴。   叶畅当然拒绝,然后是众人利诱——叶畅乃叶氏宗族之人,这些人还不敢用上威副手段。他们能拿得出的利益有多少,不过是一点针头线脑,叶畅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待众人求得都恨不得下跪,叶畅觉得时机成熟,已经员足了他们的胃口,便说道:“其实不用仙人指点,也不是没有办法。”   “十一郎果然有办法!不愧是仙人指点过的!”顿时各种各样的马屁又出来了。   “我这办法,却要大伙出工出力。”叶畅又道。   “若能引来水,那就是救了大伙性命,出工出力算得了什么?”众人纷纷道:“十一郎只管吩咐就是。”   “让让,借光……”叶畅正要开口,突然间听得人群后面传来了声音。   众人分开,叶氏的宗长叶淡又背着手走了过来。   叶淡在吴泽陂时,只要在外游走,必然是背着手踱着方步,原因无它,他几次进修武县城,偶然见着城里的县令、县尉老爷,便是如此步伐。初时还有人讥笑他,叶淡说早年看到修武尉苗公讳晋卿字元辅的,便是这样走路。   这位苗公如今可是大唐的吏部侍郎,正主持科举考试之事呢。   第10章 嫂子恕我做不到   “十一郎,我去看了那泉水。”叶淡看叶畅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无论这个侄孙是不是真的遇仙,有一点都可以肯定,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心想要寻仙访道炼丹长生的小子了。因此,叶淡开始正式自己的这个晚辈,现在他的心中还存在两可:一是打压他,防止这个旁支晚辈今后威胁到长房嫡脉的地位;还有一个就是全力扶植他,让他借助家族的力量一飞冲天。   修武自古人杰地灵,当地也有不少世家旺族,但吴泽叶氏却不在其中,归根到底,还是叶氏没有出什么杰出的人物。叶淡以前因为叶畅的平庸而忽视他的存在,现在却因为他的经历开始正眼看他。   “泉水位置不大对,那边的水,流不到咱们这边田里。”叶淡又说道。   “叶宗长说的是,流不到咱们这边,寻着泉水也没有用处啊。”有人感叹道。   叶淡不动声色看着叶畅,他的神情让叶畅眉头皱了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然后,听得叶淡又道:“遇仙之事,再勿乱说,有福缘的遇仙,那是进身之阶,象我们这等人家遇仙,难免变成取祸之道。”   他说完之后,向着院子里众人抱了抱拳:“诸位乡邻,十一郎年幼不懂事,诸位莫要再替他吹捧,免得他惹出什么祸端,连累了诸位。”   这个时候,叶畅惊讶了。   这位叔祖倒很有几分能力,难怪能坐稳宗长和村正的位置,只是几句话,便将这些人镇住了。   谁愿意被连累呢?   “村正,方才十一郎可是说有办法将水引到咱们的坡田去。”不过只安静了片刻,就有人开口。未来的祸患那是未来,可是现在若引不来水,大伙就要卖田卖地,甚至卖儿卖女了。   这个消息让叶淡眉头紧紧皱起:“胡闹,少年郎好为大言,你们也相信?”   “十一郎可不是一般的少年郎,他有仙人点化呢!”   “正是,换了一般少年郎,如何能在这大旱光景寻着泉水,老大一口泉,村正,你自己方才也是去看过了!”   “一时巧合,这夜色都深了,诸位还不回去,难道非要打扰十一郎休息?”   叶畅心中觉得奇怪,叶淡这个态度,似乎并不想让他帮助村子里把泉水引来。他皱着眉,见众人被叶淡积威所迫,渐渐都散去,心里也不由得有些不快。   如果引不来水,他在坡地上的那十来亩田没有收获,那么下半年他与响儿吃什么?而且,叶畅需要借助寻泉引水之事,树立起自己在村子里的威信,以后寻人做事什么的都方便。   众人都散去后,叶淡看着叶畅,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神情有些奇怪。   “十一郎,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乱想,那泉水之事,到此为止。”   “宗长,我确实是有办法将泉水引上坡地。”   叶畅挑了一下眉,他的计划,不能因为宗长的不信任就中止。而且,若能得到宗长的支持,调动整个叶氏宗族的力量,那么他能更快地取得成功。   “十一郎,你不懂我的意思么,引泉之事,到此为止!”叶淡严厉地道。   “为何?”   叶淡没有说理由,只是盯着叶畅,从这个侄孙眼中,叶淡发现了坚持。虽然叶淡想要用严厉的眼神让对方屈服,可是对方的目光却始终清朗。   这小子,现在不知为何,意志如此坚定,不会轻易为别人改变啊。   过了会儿,叶淡点点头:“我不管你,不过,你也莫要想我们叶氏会出一人出一钱帮你。”   说完,他便走了。   他前脚走,后脚便又有乡亲进来,向着叶畅讨要主意。叶畅没有细说,只是让他们带好工具,次日一早等他消息就是。   将这些人打发走之后,叶畅原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静一会儿,却不曾想,响儿刚开始做晚饭,兄长叶曙与嫂子方氏又过来。   见刘贵猥琐地缩在墙角,方氏眉头轻轻挑了一下,低声对叶曙说了句话,叶曙大步走到刘贵面前:“刘贵,随我来。”   刘贵吓了一大吵,方才叶畅的院子里如此热闹,他都尽可能地缩在一边,暗暗记下发生的一切,等有机会向三房长支传递消息。现在,叶曙要他走,不知是为何。   但他无法拒绝,他是家仆。   “方才宗长来了?”方氏待刘贵被打发走后轻声问道。   “是。”叶畅心中一动,就他的观察来看,方氏还是可以信任的,他想不明白族长为何会对引水之事不上心,方氏有些智慧,或许能从她这里得到些答案。因此,他便将叶淡的反应说了一遍,末了请教道:“嫂子,你说说,宗长究竟是为何不太想让我去引水?”   因为询问答案的缘故,也因为后世的习惯,叶畅目光灼灼地盯着方氏,让方氏的脸不由自主微微发烧。方氏有些奇怪,在被扫帚星砸中之前,叶畅相当腼腆,莫说这样盯着自己,就是自己与他多说几句话,他也会面红耳赤,可现在,他却表现出了一种让方氏觉得怪怪的坦然。   这种坦然,似乎带着一些很强的逼迫性,让人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   “嫂子?”叶畅发觉方氏垂首不语,又催了一句。   “其实很简单,宗长看上了那些坡地了。”方氏定了定神,暗暗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开口说道。   这一句话就点醒了叶畅。   为何吴泽陂出现这么严重的旱情,身为村正的宗长叶淡,却不怎么积极组织抗旱。为什么自己指出泉水的位置,叶淡不但不欢喜,却有些不满。为何自己告知他有办法将水翻山引来,叶淡却不愿意提供宗族支持!   这个时候,叶畅深刻的了解,自己所处在的是一个什么时代。   均田制已经开始瓦解,土地兼并渐渐严重。对叶淡这样的地主豪绅来说,天灾是一次机会,乘着天灾,他可以低价将别人的土地田宅买来,可以大量蓄养奴仆。   至于这种旱灾也会损伤到叶畅这样的本族子弟的利益,对于叶淡来说,是无所谓的,远房亲戚,心地良善的话就赏叶畅一条生路,若是心狠手黑的话,管叶畅死活!   怒意在叶畅的眼中翻滚。   他无法做到象叶淡一样,视人命如草芥,特别是视那些对自己无害的人甚至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邻如草芥!   他的愤怒让方氏有些意外,方才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后又垂下去:“向来都是这般,要不我们叶氏哪来这么多田,便是你的份田,也是前些年族里买来的。”   叶畅的怒火顿时消了。   确实,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为这种事情发怒,他就失去了自己的立场了——他也是这套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啊。   不过……叶畅虽然不怒,心中却还是不爽。毕竟要他就这样看着别人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他心中甚为不安。   “故此,你莫要再出头了,便是仙人指点了你什么引水的方法,你也莫要出头。待那些田到了族中,你再和宗长献出法门,那个时候,宗长少不得将那片坡田交与你打理。”方氏最后道。   “嫂子……我做不到。”叶畅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方氏的提议,对他最有利,可是他确实做不到这点。   与高尚无关,只是拥有底线。   “你一心向善,打小就是如此,若是这样……也不是没有办法。”方氏沉吟了会儿。   因为光线很暗的缘故,到这个时候,叶畅已经看不清方氏的面庞,但可以感觉到她在聚精会神思考。叶畅点了点头,对于宗长叶淡,他没有方氏了解,因此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对付。   “若是你能将泉水漂亮地引来,事情办得极妥当,宗长也会对你刮目相看。那样的话,或许宗长不会怪罪你坏了他的事情。”   “啊?”叶畅有些不解。   “咱们叶家这一代都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方氏低声道:“再这般下去,连村正之职,只怕都要旁落了。”   听到这里,叶畅算是彻底明白了。   叶淡考虑问题的角度,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宗族族长、地主豪绅一般无二,灾荒也好,族人也好,都要能给他带来利益,若不是直接利益,那就是有长远利益。方氏的意思,就是让叶畅不要有所顾忌,把自己的才能全都发挥出来,那个时候,叶淡就会从长远来考虑,叶氏宗族也需要一个人来接替他的村正位置。   叶畅对村正没有任何兴趣,他现在的志向,就是珍惜好关爱他的人,同时享受自己这第二世的生活。   “我明白了,多谢嫂子指点。”叶畅向方氏行礼道谢。   一夜无话,次日大早,叶畅还没有从美梦中醒来,外头便是一片嘈杂声。叶畅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便见近百号男女老少都拿着工具在外头候着。   见他出来,众人纷纷开始招呼,有唤十一郎的,有唤十一兄的,也有倚老卖老唤十一侄的。叶畅脸上带笑,也不嫌麻烦,一一还礼招呼。他这模样让众人觉得如沐春风,加上又有求于他,众从少不得又谀辞如潮。   听闻叶畅还没有吃早饭,他们又纷纷拿出自己的干粮——今日要出去做体力活儿,众人倒是准备好了一些干粮。叶畅自然婉拒,他一边喝着粟米粥,一边开始分派人手,不一会儿,便以年纪辈份,挑出了八个年长些的,再将这百来号人分为八组,老弱和没有气力的妇人分到了两组,他们的作用就是后勤保障和做些杂务。青壮则平均编成六组。   他这里闹出这么大的声势,自然有人悄悄告诉了三房长支那边,听得这个,刘氏顿时跳将起来:“哈,哈,这小畜牲果然是个不靠谱的,被人一激便傻了,竟然真去引水……昨日我们也去看了,那里根本引不成水!”   叶楝也是面有喜色:“就算引得成,也不会有好果子,宗长的心思和我们一般,正想乘着此次机会,将那些散布诸家的田地都收来,他引水成了,便是得罪宗长!”   听得这话,刘氏更为得意:“我要回娘家一趟,到时再让我父亲做主,不信此次不得成。”   他二人盘算着宗长会因为叶畅破坏他的兼并土地计划而发怒,而叶氏宗长叶淡此刻却没有多少怒意,相反,脸上更多的是讶然:“叶畅果然是如此安排的?”   “正是。”   “没有想到啊……”   叶淡喃喃自语,叶畅的分派井井有条,让他很是惊异,要知道此前叶畅从来没有管过人和事——管响儿小丫头不算。   “你跟着他们,再看,有什么变化,或者有什么进展,速速来报我。”叶淡又吩咐道。   被他支使去打探消息的,是叶畅同辈的一位远房兄长,名为叶审,他听了之后应了一声,便又跑到叶畅家前。但当他赶到时,发觉叶畅家已经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他料想众人已经赶往目的地,便向村外追去,果然在村外看到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向着前走。他跟在后边,听得众人或高声喧哗,或小声议论,最初时众人走得七零八落不成一个模样,但渐渐地逐渐就形成了八队人。   被叶畅挑出来的长者,或许是得了叶畅的吩咐,时不时地收拢自己这一组的人手,因此他们虽然散乱,却也不是毫无秩序。这看在叶审眼中,并没有什么异样,但若是叶淡在这里,就会发觉异样了。   乡野之民,随性惯了,这样一起出去劳动,还能保持这种程度的秩序,那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   叶畅在不停地关注着各个小组的情形,从社会化大生产时代过来的人,自然明白劳动纪律的重要性。但这些过惯了小农经济生活的人,想要立刻象后世的工人那样严格遵守劳动纪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叶畅也不认为自己身上有这种光环,能够让他们发生质变。   他所做的,就是盯着八个挑出来的首领。按照事先的约定,泉水有限,因此灌溉就有先有后,八个首领能否约束好自己手中的人,便直接关系到他自家是否能够优先灌溉,这可是和身家性命相关的事情,谁都不敢不慎重。   故此八人虽然年长德韶,却都不敢违背叶畅的意愿,一个个绞尽脑汁想法子约束自己这伙人。这样一来,叶畅没有花费太多精力,而原本要花费老大时间的行程,也被极大压缩了。   他们首先做的,是在坡地上挖出沟壑,这让跟来的叶审觉得有些无趣:水还在几里之外,而且有几座小山隔阻,这边就开始挖沟壑,不免太过好笑了。   青壮劳力负责挖沟,老弱则负责将挖出来的土垫在一边,形成一条黄土路子。因为采用了分段包干之法,众人干得非常快,没有多久,有一组就最先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众人已经说说笑笑坐在一边歇了。   “崔四叔这一组得了第一,水引来后分水时,四叔这一组先加上五分。”叶畅及时宣布了奖励:“按照咱们的约定,最后分水,是按分来排,哪一组分多,哪一组就能得优先,大伙可要加把劲!”   其余诸组顿时哄然应诺。   第11章 欲从釜底抽柴薪   “初时凭借一股冲劲,自然可以做得比较快,但时间久了,众人必然泄怠,到时恐怕会怨声载道……爬得越高,摔得也会越重,莫看他此刻一时得意,到时必然激起众怒。”   听闻那边进度极快,只是一个上午,便将几百亩田间的沟渠全部清理出来,叶楝如此安慰刘氏。   口中如此说,叶楝心中却是暗暗吃惊:叶畅竟然有这种本领!   分派人手、组织干活,还懂得奖勤罚懒,看起来这一切都很简单,可是叶楝很清楚,能做到这一切的基础是领导能力。而叶畅此前根本没有任何领导能力。说得不客气些,连小丫头响儿如果不是年纪太小,只怕叶畅也管不住,没准跟谁跑了。   如同他想的一样,那边叶淡也对叶畅第一个上午的成果不置可否。   两里多的山路,仅仅是坡上的水渠便花费了半日功夫,其余水道要完成,没有一个月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到了一个月后,天若不下雨,庄稼早就旱死,而且莫说一个月,只要三天,众人的热情就会耗尽,那个时候,还有谁会来?   到那时,等着叶畅的,就只是身败名裂!现在这些人有多敬他,到时就有多恨他!   “原以为他会真有什么本领……不过这样也好。”叶淡心中暗想。   虽然如此,无论是叶淡还是叶楝,都没有放松对叶畅的观察。   中午众人吃了些干粮,然后便离开了坡地,开始向着泉水处进发。但是让叶淡与叶楝都极奇怪的是,叶畅每隔一段距离,便留下一组人,他用准备好了的石灰标明地界,这一组人的任务就是将点了记号的地方挖好一个塘或沟渠。每一组的任务都不多,平均都是三个地点,恰好能够他们半日工程的量。   那两组老弱妇孺却没有动作,直到末时二刻左右,他们才开始干活。不知道叶畅是何时吩咐下去的,他们将一根根的粗毛竹拖到了现场。   “以毛竹引水?”   见到这些毛竹到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水流两里,若不用毛竹来引,半途就被泥土吸干了。”叶畅笑眯眯地解释:“况且挖沟要做的事情太多,哪有毛竹来得简单?”   众人仍然将信将疑,唯有跟在叶畅身后的刘贵这个时候咬牙切齿——这些毛竹还是他打听到的,恰好一个沁阳人来此贩卖。叶畅让人将毛竹中的竹节打通,将一根毛竹的小头穿入另一根毛竹的大头,再用破麻烂布将接头边缘封住,如此根根连接,很短的时间内,便穿起了一根根长达数十米的“水管”。   由这种“水管”连接那些极难穿过的区域,原本以为要几日甚至十几日才能凿穿的岩石区域,转眼就铺架过去。而且,叶畅的铺架,可不只是在地面上,竹管被搭在树枝制成的支架上、岩石顶,从半空中穿过去,象是一道天渠,将水引过山脊,很快的时间内,便在那些不方便挖水渠的地方搭出了水道!   这一幕看到众人眼中,一个个极是欢喜。大旱这么久以来,众人第一次看到引来水的希望。而且,这水引来之后,浇灌的可不仅仅是坡地上的几百亩,这个方法完全可以推广,用更多的竹筒,引来更多的水,让整个吴泽所有坡地旱田都得到灌溉。   一时之间,山上欢声雷动。   “十一郎,果然是得了仙人指点!”   “正是,为何我们人人都想不到,偏偏是十一郎想到了?”   “哈哈,我们吴泽终于出了一个人了!”   众人议论纷纷,都是对叶畅的夸赞。虽然到目前为止,工程还只是完成了一半左右,可这让众人看到了足够的希望。只要再有一两日功夫,就可以将水引来!   他们正欢呼间,叶楝青着脸出现在现场。   最不愿意叶畅成功的,就是叶楝。叶家三房长支这些年来很兴盛,叶楝子女繁多,开支散叶之下,他这一支单论数量,甚至不在长房嫡脉之下。眼见次支、三支都是人丁稀少,甚至有断嗣绝后的可能,叶楝心里也想念着将三支合而为一。   “我瞧你们高兴得太早了,等水引到田里再高兴吧。”恰好听到众人夸赞叶畅,叶楝忍不住道。   “叶四,这倒是奇了,我们这些外人都为十一郎高兴,你是他宗亲,又是他堂伯,为何反而不高兴,一个劲泼冷水?”这些乡邻卖叶淡面子,那是因为叶淡乃吴泽第一大家的家主,卖叶畅面子,是因为叶畅乃“仙人”点化,能够给他们引来水。至于叶楝,谁在乎他,因此立刻有年长辈高者批评他道:“莫非你这同支大伯,反倒嫉妒起自己侄子?”   叶楝顿时勃然大怒,但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这些外姓人,他只能喝道:“十一,你见着我也不行礼,莫非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连家中长辈都可视若不见?”   叶畅闻言,笑容可掬地向他做揖:“尊长恕罪,我正忙着,实在是不曾见到。此间事情干系重大,若是不能成,我下半年就要断炊绝粮,没有闲时间见礼……各位,都专心干活,咱们争取明日就将水引去!”   众人哄然应了声,然后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纷纷继续自己手中的活,谁都不去理睬叶楝,叶楝初是恼怒万分,就想摆出长辈的架子好生训斥叶畅,但眼见不少小伙对自己虎视眈眈,显然若是得了叶畅命令,他们便会冲来与他厮打,他只能暂时忍着。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叶楝假装没有见着听着众人轻蔑的目光与嘲讽的言辞,信步走到了泉水处。他昨日傍晚时也来看过,那个时候泉水还只是一汪浅池,现在便已经聚成一座小潭,从这个泉水流量来看,灌溉几百亩坡田是绰绰有余了。叶楝心中恼怒,只恨不得能移来一座山,将这个泉水堵住。他顺着泉水往下走,凭借着挖出来的引水沟和毛竹水管,泉水渐渐向下,离着那一片坡田越来越近,已经不足一里了。   “不可能,这小畜牲不可能将水引得过去,一定在哪儿会遇到阻碍……”   越看,叶楝便越是心惊,他喃喃自语,脑子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叶畅几时有了这种本领。在他看来,要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程量,叶畅却只是凭借着毛竹突破最困难处,又凭着引水沟经过一些容易地段,短短一天,就完成了一半工程量!   他却不知,与这个时代一般百姓相比,叶畅绝对是位数学大师,特别是平面几何上,叶畅甚至可能是这个时代第一高手。那些需要能工巧匠凭借经验和大量实践才能确定的线路,叶畅只要用树枝在地上列个图,稍稍计算,便能找出最佳方案。而分组包干赏罚分明的管理制度,虽然粗糙,用于这些心思单纯朴素的农民身上,却是再好不过的制度。如此二者叠加,其效果自然出众了。   “这小子,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得这种本领?”   叶楝越想越是心惊,但当他来到处山脊时,猛然止住脚步,心中的惊惶变成了狂喜。   “哈哈……那小子弄错了,这里,根本不可能将水引过去,虽然他预设的水道从两山中间最低处穿去,但入水处低出水处高,水不可能往高处流!他只有绕道,绕道的话,这一片都是石头,他只有搭毛竹绕过去,但他现在的毛竹已经不够……我去将所有毛竹都买了,让他没有毛竹可用!”   想到这个釜底抽薪的方法,叶楝顿时不再耽搁,加快脚步便向着吴泽回去。因为小跑的缘故,脚下一个没注意,还摔了一跤,险些吃了个狗啃泥。   匆忙回到家里,家中刘氏正急得团团转,见他回来,披头便道:“你就任那小畜牲得志?”   “胡说什么?”   “我都听说了,那小畜牲得了仙人指点,用毛竹引水,已经快将水引过来了。那小畜牲做成此事,在村子里声望大增,咱们还如何害他,让你那贱人的儿子去承继三支?”   “妇道人家,少胡思乱想,十一郎虽然不肖,但毕竟是老三的嗣子,老二的亲子,咱们哪里会害他?”叶楝不满地道:“不过是他如今误入歧途,我与老三虽不是亲兄弟,却也是一个祖父之后,不忍老三家业被十一郎糟蹋掉……你做什么?”   叶楝正说间,就见刘氏伸手抓来一个扫帚,顿时怒问道。   “打你这个老东西,跟老娘说话,也玩这般假得不能再假的虚头!”刘氏扫帚披头盖脑地砸下来:“你这老货,若不是你色心不死,家里偷吃养了一堆贼子娼女,老娘用得着去算计三支的那些个破烂?老娘家中的陪嫁,足够……”   她一边说一边痛殴,打得叶楝抱头鼠窜。说来叶楝虽然在叶畅面前道貌岸然,但在家中确实是个没有几分底气的,刘氏嫁与他,有几分算下嫁,因此若是刘氏真正发怒,叶楝倒是不敢正面相抗。   “莫打,莫打,你怒什么,那小畜牲绝对成不了事!”   被打得满院子躲闪,叶楝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找了个机会大声嚷道。   “嗯?”刘氏也累得气喘吁吁,乘机下坡:“此话怎么讲,我听说他可是都完工了一半!”   “是倒是完工了一半,但我瞧着接下来会有问题。”叶楝将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   刘氏顿时转怒为喜:“好,好,活该让这小畜牲白辛苦一场。”   不过才一转眼,刘氏又露出愁容:“刘贵那厮当真蠢,小畜牲让他去寻卖竹子的,他应付一下就是,却真替他寻到了大卖主,若是小畜牲再去买竹子来,有几百上千竿竹子,总能绕过那座山……还不是给他办成了?”   “说的是,故此我有个釜底抽薪的办法。”叶楝咧开嘴笑了笑:“我去看了,小畜牲如今准备的竹子不够,必然还要去买的。刘贵不是说了么,如今有个沁阳人叫覃勤寿的,正在这边卖毛竹,他一共拖来了五百余根毛竹,如今卖了一百二十根给小畜牲。若是我们将他其余的买来,小畜牲一时间还到哪儿去买竹子?”   这个建议让刘氏拍腿称是:“好,好,你这老鬼,倒没有蠢得到家,咱们就去买来!”   她此时对叶畅的恨意已经达到顶点,完全没考虑将那些毛竹买来能有什么用处。叶楝倒是想过,这覃勤寿运竹来原是卖给那些蔑匠木工的,据说本朝开国大将程知节年轻时便做过买竹子制成竹扒子贩卖的活,等事情了结之后,叶楝再将毛竹卖给这些蔑匠木工就是。   两人商议已定,他们长支人口众多,家境比叶畅宽松,但是叶楝急切间调动的现钱也不是很多,故此叶楝不得不向刘氏支了些刘氏的压箱钱。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叶楝见天色尚没有暗透,便立刻赶向修武县城。   不过虽然进了城,却也已经到了落关闭锁的时间,叶楝带着一个忠仆,寻了处地方住下,只等次日一早坊市开门再去与那个沁阳人覃勤寿会面。   这一夜里,叶楝连续做梦,有终于将三支家产都占到手的好梦,也有自己家破人亡的噩梦。次日晨,他虽然醒得早,精神却是不振,心中又挂记着毛竹之事,早饭吃得也不香。按着此时的规矩,早上坊市是不开门的,叶楝打发忠仆去盯着坊市大门,只等坊正开门便来通知他,结果等到了日上三竿,他自己都不耐烦了,坊市却依然紧闭。   倒是有人和他说,可以给那管事的坊正一点钱,悄悄混进去,但叶楝舍不得那点钱,因此迟迟不愿。   他正琢磨着回榻上再补一觉,忠仆却一脸焦急地跑来:“阿郎,十一郎来了,十一郎也进了城!”   叶楝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这小畜牲,果然也想到了吧?”叶楝咧嘴骂了一声:“哼,此时来,晚了,晚了……”   说到这,叶楝又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似乎牙痛了。   他昨夜就赶来,为的就是赶早能见着那个覃勤寿,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见着对方。现在叶畅也赶了来,这么想来……叶畅此前已经与覃勤寿通过中人交易过一回,按着此时商家的规矩,熟客肯定是优先于生客的。   “不行,我得进坊中……走,随我来!”叶楝猛然起身。   第12章 反是添花上华锦   给了那个坊正几文制钱,他终于进了坊市。大唐的坊市乃是城中集市之所在,几乎所有的店铺都集中在坊市之中,一般的客栈也在其内。一般都是午后才开始营业,而日落前便会打烊,坊丁关上坊门,街上也要开始宵禁,不准人行走。叶楝混入其中之后,寻了家正准备开张的铺子打听,得知那覃姓商人倒不是游商,也有家小店面,他便径直到了对方店面前,用力敲了好一会门,才听得到个人喃喃地骂着跑来开门。   “有何事?”那人是个黑壮汉子,开了门之后却没让叶楝进去,而是叉腰狼视,一副被扰了好梦的模样。   “有大生意上门。”叶楝拱了拱手:“郎君就是沁阳的覃公?”   “仆不是。”黑壮汉子回头喊了一声:“五郎,五郎,有生意上门了!”   “哦?我道今早为何喜鹊叫得欢,原来是贵客一早就上门……不过希柽,如今还未到开门的时候,你让客人稍等等吧。”   “等不及也,等不及也!”叶楝听得顿时嚷了起来:“我有急需,还劳烦郎君出来相见!”   “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不到午时,坊市不得开张,让你等着,你就等!”那被称为希柽的壮汉叫道:“走开,走开,待我合上门!”   “我要买下你们剩余的全部毛竹,全部!”叶楝叫道。   “哦?”听得此语,希柽没有再赶他,又向着后边嚷道:“这是个大主顾,五郎,你还是出来相见吧!”   “再大主顾又如何,不到时间,便不做买卖。咱们店里的毛竹,已经被人买去了一半,剩余一半,这些天也被人订下,告诉他,咱们没货了。”   不待希柽转述,叶楝便已经急了。   订下对方剩余一半毛竹的,极有可能就是叶畅!   若真是叶畅,订下了这剩余一半货物,那么他就有可能绕过那山,真将水接到坡地去。   “我愿高价买你店中现在有的毛竹,高价!”叶楝又道。   “高价?一根竹子不过是两文钱,好些的也不过三文,我这还有三百根,你再出高价,也就是九百文……为着九百文,让我丢了自己名声?”那屋里人也怒了:“赶他走,希柽,若他不走,便叫坊丁来!”   “四文一根!”叶楝大叫。   “赶!”里面毫不犹豫。   “五文!”叶楝咬牙!   “快赶!”被唤为希柽的黑壮汉子开始动手。   “六文!”叶楝几乎声嘶力竭。   “希柽,你不想做了,还不赶?”   叶楝将价钱提到了平日里最好价钱的一倍,却还是未能打动覃勤寿,他被黑壮汉子推出了店门,他悻悻而走,转了几步,听得身后黑壮汉子呸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还道是个贵客,却是个要我们自砸招牌的蠢货……”   此时商人亦以重信为美,让人背信,实在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叶楝心中一琢磨,便想起自家娘子那顿扫帚来。就这样回去,便是不再吃一顿扫帚,少不得也要吃一回擀面杖,更重要的是,让那小畜牲成了事,今后再想对他的财产下手,几乎就没有了可能。连房产带着三支名下的田地,算起来还是值个两三百贯,比起买竹子的钱,那可是多得太多了。   况且人争一口气,便是不为了那些家当,也不能让那小畜牲得意!   一想到这里,叶楝便又转过身:“十文,我出十文一根!”   “你这厮好没道理,我家五郎都说了,不做你的生意,莫说十文,便是十五文,你也得乖乖走开!”   黑壮汉子希柽拎起门闩,看上去就要打叶楝,里面这时走出一个高壮的黑脸大汉:“莫说十五文,就是十八文,我也只是考虑……”   “二十文!”终于见着了那沁阳人,叶楝情知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一咬牙报出了一个超高价。   实际上三文一根的毛竹,被他报到了二十文,这已经是顶天的价了。此时正是大唐盛世,粮价较稳,十五文钱便可以买得一斗米,一个成年男子每月吃六斗米,也不过是九十文钱。叶楝喊出二十文之后,自己也愣了愣,然后一咬牙:“我若不是急等毛竹用,也不开这般价,再向上,我就买不起了,那时便只能到外地去购!”   “果真是……二十文?”那沁阳人覃勤寿有些犹豫。   “那是自然!”   “我这还有三百竿毛竹……”   “那便是六千文!”叶楝又是一咬牙,向着仆人招手,仆人将肩上背着的褡袋交到他手中。   “郎君随身……带着这么多铜钱?”覃勤寿见他这模样吓了一大跳。   六千文,也就是六贯钱,若折成叶畅穿来之前的那个时代,这可是二十五公斤重的铜,哪那么容易背在身上!叶楝咧了咧嘴,将褡袋在手中又掂了掂,心里甚为不舍,但还是递了过去:“这里有三贯,你可点一下!”   覃勤寿接过钱袋,一枚枚点过,果然是三千文。他放下钱袋,有些犹豫:“这还差着一半……”   “我这里还有!”   叶楝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绢帕,再打开绢帕,内里是三块黄澄澄的小金锞子。叶楝将其中一个递增了过去:“十足真金,五钱一个,你可以称称!”   这是刘氏娘家陪嫁压箱底的宝货,叶楝一时间拿不出如此多的铜钱,便求来充抵,答应了将三支的财产弄到手后再还的。那覃勤寿称完重量之后,点了点头:“若以长安金价来算,正好充抵三贯钱……只不过用六千文来买三百根毛竹,贵客,恕仆直言,郎君事后必然会后悔。”   “绝不后悔!”   “口说无凭,若是郎君过两日又带着一堆毛竹来寻仆生事,仆可应付不起。”   “愿立字据!”   虽然叶楝自己识字不多,但修武县城的坊市里自然有专门替人代写文字的穷书生,又请来坊正、左邻右舍作了中人,很快便立好了字据。做得这般大的生意,那些中人也每人都得了三五文的谢礼钱。这一切完成,那边市鼓才开始击响,覃勤寿笑嘻嘻地向着叶楝拱手:“果然是贵客……如今方才开市,贵客可以与我去点那些毛竹?”   “不必,就在这里。”叶楝哪里肯走。   “好,好,希柽,去煮上一壶茶来,我陪贵客饮上一盏。”   叶楝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叶畅的笑话。   他得知叶畅也进了城,便知道这厮肯定是来买竹子的,花了六贯钱,若不亲眼见着叶畅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神情,叶楝便觉念头不通达。   三百声市鼓敲毕,市门大开,各色顾客纷纷进来,而坊市里的各家店铺也开始唱卖。叶畅走进这坊市之中,听着各种调儿的唱腔,见着各种形色的招牌,一时之间,不免有些恍惚。   这大唐的县城商业街,倒也热闹——虽然只象是后世某个小镇的农贸市场,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过,热闹虽是热闹,可这么拥挤的情形下,若是发生火灾,情形就会不大妙。特别是坊外街道狭窄,极容易蔓延到其余民宅。   他信步而走,身边跟着叶曙与刘锟,唯有这位兄长和姐夫,算是他比较信得过的人,今日来办的事情,他们二人非来不可。   “这边,在这边。”刘锟笑着指路:“那沁阳人的铺子就在这边。”   叶畅很快就到了铺子前,远远的便看到铺前挂着一面旗,旗子上绣着“竹”字。叶畅心情愉快,因此忍不住便吟了后人的一句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坐在店里的叶楝冷笑:“这小畜牲还会做打油诗!”   覃勤寿拱了拱手:“外头这位小郎君倒是个妙人,仆去见识一下,贵客请安坐。”   说完,他便行了出来,待见到刘锟,免不了一愣:“咦,原来是你?”   “正是我,店家还记得我就行了,上回我与店家说的顾客,便是我这舅哥。”刘锟道。   坐在里面的叶楝又冷笑了,他心中原本有些奇怪,叶畅是何时买了那些毛竹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刘锟来办的。   刘锟在小刘村刘氏是不受重视的旁支,一个烧窑匠,竟然也敢出头给叶畅办事。叶楝心中暗暗琢磨,是不是让家中悍妻回娘家一趟,令刘锟也吃些苦头。   “小郎君方才念得好诗,仆有一个不情之请,愿将小郎君诗留在店中……不知可否?”   虽然是大中午,但是因为没有透明的玻璃窗,店中仍然比较阴暗。叶畅等人站在亮处,叶楝坐在暗处,故此叶畅等人并没有发觉其内有人。听得店主如此说,叶畅笑道:“这诗原是我听别人作的,我不过是乡野之民,哪里懂得写诗,主人要用,只管用去就是。”   “如此多谢,只是不知这诗作者原是谁?”   大唐文风亦盛,特别是承隋之大业开科举之后,诗风盛行,孤篇一首盖全唐的张若虚、初唐四杰等以降,在诗歌一道上可谓星光灿烂。覃勤寿虽是商人,但沁阳覃氏也是大家族,多少也有点诗书传家的味道,因此有些附庸风雅的心思。他询问这诗的作者,却让叶畅为难了,难道告诉他,这是几百年后一个名为苏轼的大胡子大肚皮闷骚男所写?   “咳……覃先生吃了一枚鸡蛋,觉得它好吃,难道会非要知道下蛋的是哪一只鸡么?”叶畅问道。   覃勤寿先是愕然,然后心中顿时省悟:这诗一定是面前这少年所做,只是他谦虚低调,不愿意说罢了。   诗文字虽是简单,意味却是悠长,覃勤寿肃然拱手:“请,请入内一谈。”   叶畅在他再三邀请之下,终于踏入了店铺的大门。   覃勤寿这店铺,毛竹只是经营的货物之一,其余诸多竹制品,倒是在店里堆了不少。叶畅眼睛才适应了其间的光线,便看到叶楝一脸冷笑。   “小畜牲,见到我,还不行礼?”叶楝喝道。   “原来是长支大伯在此。”叶畅微笑行礼:“失礼,失礼。”   “你这小畜牲,还会吟诗?只不过你那诗却是狗屁不通,什么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我看是无竹使人哭才是!”叶楝披头盖脑就是一顿训斥,但训得最后一句时,却是笑了起来。   他就是要在这里看叶畅哭的,想到叶畅那天牙尖舌利,将自己挤兑得哑口无言,他如今心里就有一种满足感。   然则,他大笑未落,就觉得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那位店主覃勤寿,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而跟在叶畅身边的叶曙与刘锟,看他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怜悯?   叶楝心念一转,又盯着叶畅,发觉叶畅神情里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其中,但肯定是没有惊惶失措。这让叶楝很不爽,念头自然就不通达,因此,他决定不再遮掩。   “小畜牲,这里的毛竹已经尽数为我所买,你可以滚了,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能在几日之内凑齐那许多的毛竹!”叶楝说道,然后又大笑起来。   叶畅盯着他,直到他笑声停了,才摇了摇头:“长支大伯买了这店里的毛竹?”   “那是自然!”叶楝阴阴地道:“你这小畜牲,跪下来求我,我念在与你死鬼生父乃是堂兄弟份上,或者会送你一根两根!”   “想必是高价买的?”叶畅又道。   “哼哼,我爱出高价,与你何干?”叶楝道。   叶畅又摇了摇头:“啧啧。”   这个反应完全出乎叶楝意料,叶楝还等着看叶畅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呢,他顿了顿,正琢磨着叶畅为何如此,就见叶畅向着覃勤寿拱了拱手:“恭喜恭喜。”   覃勤寿神情有些异样,抱拳还礼:“同喜同喜。”   叶畅道:“那日我姐夫来,应该与掌柜的都说清楚了吧?”   “是,说清楚了。”   “既然如此,按着咱们的约定,烦劳掌柜的将账结了。”   覃勤寿向希柽招了招手,希柽便将一个褡袋拎了出来,叶楝眼珠猛然突了下:他记得,覃勤寿收了自己的铜钱和金铤,便将之塞到了这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有些迷糊,但已经隐约觉得不安了。   覃勤寿将那装着三贯钱和金铤的褡袋交到了叶畅手中,又拱了拱手:“请小郎君清点。”   “无妨,我信得过覃掌柜。”叶畅笑眯眯地将钱袋交给了刘锟,又对覃勤寿道:“我们尚有别的事情,就此告辞了。”   第13章 弯出虹渠引甘霖   说完之后,叶畅转身便要离开,他走得毫不拖泥带水,仿佛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买竹子。   “尊客慢走!”覃勤寿殷勤地道。   “等一下!”叶楝再也忍不住,跳将出来,厉声喝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畅却脚步未停,直接走了出去:“长支大伯想要知道怎么回事,覃掌柜的自然会告诉你,小侄尚有事,就不在这陪你了。”   声音渐渐远去,很快叶畅的身影就消失在坊市里的人群之中。   “覃掌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楝劈手抓住了覃勤寿的衣袖。   “尊客不知?两天前,令侄遣人来订竹子,付了订金,将小店的竹子全部订下,但只要小店送一半货,还说过几天便会有客人来高价买走剩余的一半货,让仆替他代卖。”覃勤寿情知自己似乎卷入了某种家庭纠纷当中,但看到这个叶楝想要背后算计自己侄儿,反倒坠入侄儿布下的陷阱之中,他心中也没有多少同情,便实实在在地道:“今日尊客果然来了,而且不顾仆劝阻,非要高价买他寄放在小店的毛竹……”   “啊!”   叶楝只觉得眼前有六只闪闪发光的金色星星在不停转悠,耳边象是有一千只青蛙同时叫出声来。   他一心算计叶畅,结果却是被叶畅算计了!   “这不可能,他哪来那么多钱订下你这里全部毛竹?”叶楝喉间甜腥味透了出来,他勉强定神说道。   “一根三文,三百根也就是九百文,依着规矩,他只要先付三成订金就是。”覃勤寿很诚恳地道:“贵客,他付了三百文订金,还说若是没有人来高价收走这些毛竹,他们这三百文就不要了。”   覃勤寿没有提刘锟还答应获利双方各自一半的事情,他现在大致弄明白了,这两位顾客之间相互算计,既然如此,让他们自己去解决矛盾就好了。   “小畜牲,小畜牲,安敢如此!”   叶楝浑身发抖,一屁股又坐回坐垫上。不过他立刻跳了起来,这一次他可是损失了六贯钱,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回去之后,他那泼妇刘氏会如何收拾他!   “还我钱来!”他劈手抓住覃勤寿:“你这厮与小畜牲勾结,快还我钱来!”   “叭!”   早在旁边等着的黑壮汉子咧嘴笑着就抽了叶楝一记耳光,抽得叶楝原地转了三圈,一颗大槽牙也和着血吞入了肚中。   “贵客说笑了,方才可是你求着我要做这笔生意,而且咱们还立有字据,互不悔改。”覃勤寿略有些得意地将那张字据拿了出来:“我就晓得,你花了高价买毛竹会后悔,当时反复劝你,你就是不听,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叶楝再次跌坐在蒲垫之上:“你……你这奸商!”   “林希柽,将他扔出去,竟然敢败坏我的声誉,若不是今日做了大生意心情好,定要揪他去见官!”覃勤寿叫道。   那黑壮汉子应了一声,便将叶楝揪起,直接就扔出了店铺。叶楝坐在地上捶地大骂,转眼便惊动了坊正,坊正正是方才充当中人还收了五文钱谢礼的,过来一听经过,便笑道:“你这厮好没来由,方才覃掌柜可是再三劝你莫买,你自己作死,怨得谁来着?赶紧给老爷我滚开,莫在这生事,仔细老爷唤人抽你的脸!”   旁边也有人道:“就是,你自家算计自家侄儿,结果反被侄儿算计了,怨得了谁。况且冤有头债有主,设下这圈套陷你的是你侄儿,你不去寻他,怎么还在这撒泼哭闹?”   叶楝得这提醒,才猛然想起,将他害到这般地步的罪魁祸首,而且,叶楝得了三贯钱,他是亲眼见着的,要算账,还是得去寻叶楝的麻烦。   想到这,他也不招呼自己那忠仆,捋起衣摆就向外追去。可叶畅目的达到转身就走,脚步丝毫不停留,等叶楝赶到坊门时,连个背影都没有看到。   “郎君,郎君!”忠仆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追,给我追!”叶楝厉声道。   只不过他们追来追去,也是没有追到。回到吴泽一打听,叶畅却又去了工地上。   “继续追……”叶楝咬牙切齿。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冷静下来,他去买竹子之事,只能说是与叶畅斗气,而不能说是为了破坏引水,否则那坡地上有田的人家,非得与他拼命不可。他琢磨着当如何拿捏叶畅,路上猛然想到,叶畅没有这些竹子,就无法完成他的工程,到头来,他还是要求到自己面前来!   一想到这,叶楝便又有些得意:吃我的给我吐出来,用我的给我还回来!   他平时倒是没有这么蠢,但现在一是利令智昏,二是在叶畅面前一向骄横惯了,让他突然间转换思考方式还不习惯。他急着要逼叶畅将他的钱还来,因此快步就奔向工地。   一路上,便看到沟渠几乎都修成了,还有人用木墩在夯土,将渠底夯实来可以防止水渗入地下。叶楝冷笑着撇嘴,没有足够的竹子,水哪里引得来,这些人过会就要空欢喜一场了。   还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叶畅站在一片石头当中,正指挥着几个汉子,围在火堆边不知在做什么。叶楝判断了一下位置,这正是他觉得绝对不可能越过的那个地方。   “当心,当心,莫折了……若是折断了的话就得重来过,我们只剩余十几根毛竹,可不能如此浪费。”   听到“只剩余十几根毛竹”,叶楝心中便是一乐,他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后背着手,又学着宗长叶淡的走路姿势,慢慢晃了过去。   然后看到了一团火,两个汉子各执毛竹一端,正在火上烤着毛竹的中部,然后他们同时发力,将毛竹缓缓撇弯来。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的手段,篾匠们在编竹筐竹篮时,为了让竹子能够保持弧状,都会如此。叶楝撇着嘴讥嘲道:“便是撇弯了又能如何,你总不能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去!”   “谁说不能?”叶畅抬眼看了他一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最最简单的道理!”   “既然有人总要往低处走,碰了一鼻子灰还不回头,那么让水往高处流,也不是什么难事。”叶畅看了他一眼:“长支大伯,你看着就是。”   叶楝听出他在讥笑自己在坊市里吃亏的事情,心中顿时大怒,可是眼见叶畅身边几个汉子看来的目光都是不善,便琢磨着等会儿再算总账。当下他冷笑着寻了块石头坐下,只等事情出个结果。   没有花多久,那根毛竹便被弯成弓身状,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共是五根毛竹,都被弯到一定程度,然后村子里的一个木匠将五根毛竹全都接好,再将接口封得死死的。   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长有七丈的虹状长管。到现在,叶楝仍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引水过来吧。”叶畅又说道。   很快,前面的闸口打开,水汩汩流了出来,水量比起叶楝想的要大,他有些讶异,却不知叶畅又寻到了两处泉流,并想法子将三道聚在一起。众人早就在巨石边堆石垒土,弄出一个小潭,水聚了起来,叶畅又让众人将那根接起的长管放进水中。   很快长管就接满了,叶畅将长管的两端堵住,试了试,发觉并不漏水,便招呼众人一起,将这长管搭在了另一端。他们让在水潭这边短,而到另一端的则长。   “哈哈哈……”   眼见众人这般吃力地搬着一根穿满了水的竹管,中间还跌跌撞撞,摔倒了好几回,叶楝终于觉得极为畅快,他大肆笑了起来。   一边笑,还一边鼓掌。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点过的。”他站起身,爬到了那块巨石之上:“这样你们几十人在此,每次可以浇一竹管水过去,忙上一整日,总能浇到几石水……哈哈哈哈!”   其余人嘴上不说,心中多少有些担忧,听得叶楝的讥嘲,个个都象着叶畅望来。   “继续,马上就见分晓,谁可笑谁不可笑。”叶畅示意了一下。   众人将那竹管搭好,见时机差不多,叶畅又让人用桶拎水到另一侧,几十人一起动手,七手八脚之下,在另一侧便弄出了一个小水坑。竹管的另一端,放进了这个小水坑中,而这一端,也已经塞入了涨起的潭水里。   “差不多了,我叫一二三,到三时,你们把两边塞子都拔出来。注意,莫要将口子弄出了水面啊。”   “十一郎只管发令就是。”两边各有一位长者道。   “那好,一!”   随着叶畅喊出一字,两边人群情不自禁都向水靠拢了一些,只有叶楝,仍然站在原地,脸上还是轻蔑之色。   他才不相信,这样可以将水引过这道山梁,毕竟这可是先从低处往高处引水!   “二!”叶畅看也没看到,又喊出一个数字。   不知为何,叶楝的心猛然一跳,不由自主也紧张起来,他屏住呼吸,身体前倾,看着虹状竹管的另一端。   “三!”   叶畅的第三个数字喊出来,然后两边长者都将塞着竹管口的塞子拔出,几个气泡冒了出来。叶楝喉节抖了抖:“哈,哈,水怎么会往高处去?”   他的声音有些干,但还没有等他话说完,上边水潭处的长者就惊呼:“有水,进水了!”   下边水坑里出的水,还可以说是竹筒里原本装的水流了出来,但是上面水潭那竹管口所在的部位,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旋涡,这证明水确实进入了竹管中!   “有水了,有水了!”众人原本都盯着下边水坑看的,这个时候便纷纷向上爬,但爬了才一小半,下边又有人喊道。   于是众人回头去,便看到下边水坑里的水漫了出来,化成几道涓流,正向预先挖好的沟渠淌过去。   “真……有水了!”众人忍不住欢呼,一时之间,声音震野,大笑声、喜极而泣声和惊呼声混杂于一起,每个人都发出声音,仿佛不如此,就不能体现自己的欢喜一般。   就是叶畅,也长松了口气。   虹吸原理罢了,事实上华夏百姓很早就掌握了这种原理,到了宋时,更是用这种原理来灌溉田地。华夏百姓还给它取了一个很有本国特色的名字:过山龙。叶畅当初勘定路线之时,就想到用这个原理翻过一些险阻,但他虽然有把握,却还是有几分担忧,直到现在,才算是将整个心都放了下来。   既然水引来了,接下来自然是要找某人算账,至少要嘲笑他有眼无珠了。   “好主意,好打算,果然是仙人指点过了的!”叶畅还没有开始讥嘲叶楝,旁边回过神的乡邻们已经开口了,他们此前听着叶楝冷嘲热讽,也都憋着一肚子气,只不过心中没有把握,不敢还嘴罢了。现在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叶畅一时没有开口,在他们看来是叶畅器量大、为人宽厚,既然如此,他们这些得了叶畅好处的,当然要替叶畅出这口气。   有人便模仿方才叶楝的口气,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声。   不过叶楝却没有听到。   叶楝瞪着眼张着水,象只要翻肚皮的蛤蟆一般吸着气,紧紧盯着身下的水坑,看着水坑里的水漫渍过原本干涸的土地,汇入挖好的沟中,虽然只是一涓细流,却坚定地向着前方流去。   “这不可能。”他心中如此想,嘴里如此说。   “呵呵,这不可能,那什么可能?”   “这一定是梦,绝对是梦……啊哟!”   叶楝正说这是自己在做梦,旁边一长者忍不住了,用竹枝在他大腿上狠狠抽了一记,痛得他顿时跳将起来。   “这可不是梦,梦里不会痛。”那长者哂笑道:“叶家老四,你现在可以肯定,不是在做梦了吧?”   叶楝在同辈中行四,听得周围一片都是讥嘲之声,他哪里还想得到其余,便跳了起来,以袖掩面,撒腿就走。   “叶四,脚下当心些,莫要气昏了头,摔得鼻青脸肿回去,你家那凶悍婆娘还要抽你!”又有刻薄之人在后叫道。   那竹管竟然能将水引到高处去,完全颠覆了叶楝几十年认识的常理,因此,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莫非小畜牲——不,十一郎真得了仙家指点?若是如此,自己得罪了仙家弟子,下场……会是如何?   第14章 男儿膝下有黄金   泉水汩汩流淌,在竹管的下端,一个个珍珠般的水泡浮起。清冽的水让人忍不住要去掬起一捧,畅饮下去。   甜津津的。   叶楝的离去除了惹人嘲笑外,并没有留下什么波澜,大伙的注意力全在那引来的泉水上。   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皮肤黝黑的壮年,或者是垂髻孩童,大伙几乎都重复了这个饮水的动作。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到站在岩石上的叶畅身上,目光中满是敬仰。在他们的眼中,站在岩石上的少年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光芒。   若不是有“遇仙”之说打底,只怕众人都要以为叶畅本人就是神仙了。   “十一郎,你……是救了我们大伙,请受我等众人一拜!”   众人中年纪最长、须发皆白的杜老汉合手长揖,腰弯下去,几乎及地。众人也纷纷跟着行礼,那些年纪较小、辈份较低的小孩儿,甚至被大人要求跪在地上行拜礼。   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表达自己谢意的,便只有如此了。   “再来,准备造第二根。”叶畅摆了摆手,也不虚套:“一根的水不足,要造复线。”   有了第一根的经验,第二根竹制虹管造起来可谓轻车熟路,不一会的功夫,第二根也开始冒水,岩石下端的小溪流量增加了许多。   这样的流量,大概就够坡地和坡地下的一片平地使用了。若是非要节约点用,甚至可以再够翻一倍的土地灌溉,只要使用滴灌的方法就是。   抹了抹汗水,叶畅松了口气,看到周围众人的笑脸,他心中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在吴泽,总算是立稳脚了。   此后便是自己有些什么异常的举动,众人也不会怀疑,而且请人相助也容易了。   “十一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叶畅循声望去,是宗长叶淡。背手而立的叶淡目光有些怪异,既有欣赏,又有不甘,还有几分嫉妒。   “见过宗长。”叶畅行礼道。   “做得好……做得好,回村之后,到我家来一趟。”叶淡说了一句,转身便离开了。   他看似平静,但内心中却是如同狂风暴雨一般。   叶畅竟然办成了!   只凭着那二三十余户非叶姓的相助,仅用了几百文钱的毛竹,仅用了三四日功夫,他竟然真的完成了将水引到两里外的任务!   若非神助,如何解释?   若只是仙人指点,叶淡不会如此激动,因为仙人指点能顾一时,却顾不了一世。更让叶淡对这位侄孙刮目相看的,是他在整个过程中展现出来的组织能力。   一盘散沙般的乡邻,在叶畅的组织下,竟然象是一支军队般行事。   有这等本领,迟早会有出头之日,叶淡不是叶楝,与叶畅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相反,站在整个叶氏宗族的高度,叶淡很希望族中晚辈能够人才辈出。反正晚辈再出色,也改变不了他这一房是长房的地位。   “十一郎就是了不起,我早说了!”他还未走远,便听得女童的欢呼声。   却是方氏领着响儿来看热闹,不仅是他们,几乎整个吴泽的居民,都跑了过来,看这一项对他们来说是奇迹的工程。响儿自然是最高兴的,在人群中跳着叫着,叽叽喳喳,但她的言辞贫乏,反反复复,也只能用“了不起”、“就是好”。叶畅听得都有些脸红,心里想着该教这小丫头一些东西,免得连夸人都不会,没文化真可怕。   与叶畅一起开挖这条引水渠的众人,一个个围了过来,将叶畅簇拥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是欢喜又是自豪,为自己能够参与这项奇迹般的工程而高兴。见他们一个个不开口,叶畅顿时明白,水引来还没完,他们还等着自己分配水源呢。   “纸来!”叶畅道。   没有反应。   “呃,响儿,响儿?”叶畅回过头,刚才还绕着他打转的小丫头转眼不知道跑哪去了。   响儿跑到那边人群中去夸叶畅了,在众人善意的哄笑中,她才知道叶畅在唤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莫名其妙地又跑了回来:“十一郎,有什么吩咐奴奴的?”   小姑娘用甜且糯的声音自称“奴奴”,听得叶畅心里酥痒酥痒的,几乎都要化了。他一张手:“纸来!”   “啊……是,在奴奴包里呢!”   响儿从肩上的包里拿出一叠纸,这个时代,造纸术尚未改进,故此纸张的价格不菲,此时的著名书法家僧怀素练字便用不起纸,只能种芭蕉树,以其叶代纸。所以,响儿把这叠纸看得甚重,拿出来时都是小心翼翼的。   纸上是叶畅用炭笔写的字。   叶畅练过一段时间的毛笔字,汉隶魏碑颜柳苏黄米蔡他都临摹过,虽然匠气很重,但勉强算拿得出手。只不过写毛笔字终究是比较慢,因此在记录各组工作时,叶畅用了自制的炭笔。   他将记下的各组完成的工作情形和加分情形一一念了出来,众人并无异议后,再按照各组得分不同,确定各家分水的次序。   第一个被点名的顿时欢呼,飞快地跑过去,将自己家的田埂扒开,看着引来的山泉流入,浸灌着干得发裂的土地,几乎喜极而泣。   一户户人家点到,然后一户户人家跑去,等着轮到自家的田里浸灌。先点的自然高兴,后点的也不着急——因为水量比预想的要大些,所以迟早每家都能够浇到。   每家都可以浇灌一柱香的时间,时间到了就换下一家,这样能够保证一日内坡地上的近三百亩田都浇一遍,而叶畅自己的那十余亩,则留到了最后浇。这样的分配,让谁都没有话说,排到最后的便是有所不满,也会被长者邻居斥骂:谁让你挖渠引水时不努力,人家十一郎自家都是最后浇,你比他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自有佃种了叶畅家田的人来管理他田中引水之事,叶畅自己则看到没有什么事情了,便揉了揉响儿的发髻,将小丫头那三丫髻揉散来,哈哈笑着便向回走去。响儿嘟着嘴啐了一声,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在他身边,时而去摘一下路边的野草儿,时而去追一下起舞的蝴蝶。   虽然有些热,但空气还是很清新,叶畅微微解开胸前的衣襟,露出小半截胸膛,只觉得心中满是欢喜。   有人高兴,便有人不高兴,同样跟在叶畅身后的刘贵,便是最不高兴者之一。   他一脸忧郁,步履维艰。   连他的主人叶楝,都是灰头土脸地跑回去,何况是他。刘贵心中清楚,在叶畅身边,他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但现在他的身契还在叶畅手中,如何能脱得了身?   实在不行,便只有当逃奴……   但大唐律令,逃奴可是要受重惩的,他打小生长在刘家,后来作为陪嫁小厮又到了叶家,能逃到哪儿去?   想到这,他满怀怨恨地看着叶畅的背影,悄悄对着叶畅的背影吐唾沫。   “响儿,我先去宗长家,你准备一下饭菜。”进了村口,叶畅吩咐道:“刘贵,你把家里的柴劈好来。”   响儿高兴地应了一声,刘贵的回应则是有气无力。待叶畅拐向通往宗长家的路之后,刘贵眼珠转了转,跟在响儿身后走了一段,乘着响儿不注意,立刻拐向了另一边。   他拐向的,正是三房长支的家中。   三房长支比起另两支要气派得多了,三进的大宅院在整个吴泽,仅次于宗长家。三房一共有十一名家仆,刘贵原本是其中之一,因此他进去,完全是轻车熟路。   才进了院子,就听得刘氏在破口大骂:“你这老瘟生,莫不是将老娘压箱底的金子用去嫖了,要不然为何分文不剩?你说是高价买了毛竹,平日里瞧着你一副精明的模样,花三十文一根去买毛竹?”   夹在大骂中的,还有偶尔两声哭嚎,当然更多的是扫帚抡动时的呜呜呼啸。刘贵心突的一跳,显然,刘氏在对叶楝实行家法了。   “娘子,娘子,当真是买了毛竹……我们都老夫老妻这许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么?那小畜牲与卖毛竹的勾通起来,将价抬得老高,三十文一根啊……”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老娘更知道你是狗改不了吃死。老娘的钱哪回经你手,你不要刮上一层?”刘氏厉声道:“若是刘贵还在,刘贵跟你出去,老娘就放心,可现在是叶和这厮跟你出去,这狗东西乃是你刘家家生子,向来跟你惯了的,必定和你串通一气来坑蒙我!”   刘氏倒是没有猜错,叶楝是用二十文每根的价钱订下了毛竹,但回来报却是三十文每根,这样就落下了价值三贯的金锞子。他心中发虚,脸上自然陪笑:“娘子说笑了,我如今要坑你的钱作甚,如今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便是如何整治那个小畜牲……”   他的嫁祸技能用得相当出众,果然就将刘氏的目的转到了叶畅身上,叶畅的宅子虽然不大,可就在他们长支边上,加上周围的基地,若是并入长支,他这三进的宅子可以再扩出两个跨院来,更别提分到三支名下的宗田,好歹还是有近二十亩的。因此,刘氏咒道:“你们姓叶的便没有一个好东西……谁在那探头探脑,给老娘滚进来!”   刘贵正在门外张望,听得喝骂,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去,跪在了刘氏面前,然后便嚎淘大哭:“娘子,小人苦啊,小人要回娘子这边……”   唐时仆人称自家女主人,可称夫人,也可称娘子。刘贵是刘家家生子,是陪嫁小厮才到叶家来的,因此他更愿意称刘氏娘子。果然,刘氏见是他原本要发作的,被他一嗓子喊得有些讪然:把刘贵塞到叶畅身边的,可是她。   而这几天刘贵在叶畅身边,没有少吃苦头!   “你如何来了,不是让你在那小畜牲身边察看他的动静吗?”旁边原本跪着的叶畅见刘贵来了,老脸微红,起身骂道。   “老不羞的,给老娘跪着!”他才站起来,刘氏便是一扫帚打来,将他又打跪了下去。   “娘子,若不是这狗奴才没有盯紧小畜牲,我也不至于被他算计,小畜牲令刘锟去与那卖竹子的勾结,这狗奴才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叶楝人是跪着,嘴中却恨恨地道。   大唐时畏妻如虎者绝不罕见,开元名相房玄龄家中悍妻,更是吃醋之典的由来。因此对叶楝跪在刘氏面前,刘贵见怪不怪,只当没瞧见。听得叶楝将责任推到他头上,刘贵哭着道:“非是小人不用心,实是那……十一郎太狡猾啊!”   叶楝缩了一下脖,这话说到他心里去了。他方才见着叶畅用竹管虹吸之法引水,已经是疑神疑鬼,怀疑叶畅身后真有仙人指点,现在是迫于悍妻淫威,不得不与叶畅为敌。   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要和解来着。   “狡猾……刘贵,你太让我失望了。”刘氏却不如此想。   她没有亲眼见到水渠修成的情形,在她想来,就算叶畅真的曾经遇到过什么仙人,那仙人与他也没有多少交情,否则就该赐下仙丹渡他成仙。而且女人一偏执起来便极为可怕,刘氏这种更年期的更是如此,她满腹都是怨怒,对叶畅可以说是必除之而后快:“刘贵,若是你没有法子对付那小畜牲,你就留在小畜牲那边当一辈子牛马吧!”   刘贵自是不愿意留在叶畅身边的,闻得此语,不得不绞尽脑汁。过了会儿,他低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小……那十一郎一向少有交游,所倚靠者,不过是二支的曙郎君和他姐夫刘郎君,若是能断了这两边的相助,只靠着他一人和响儿那小丫头,能成什么事情?”   这个建议,让刘氏连连点头,就是叶楝,也觉得可行。   “我要回娘家去,刘锟那小畜牲,竟然敢帮着小畜牲对付我,当让他知道我的厉害!”刘氏又盯着叶楝:“你去跟宗长……不,如今宗长也有些偏心小畜牲了,你去跟九叔说,让九叔再出面对宗长说,将叶曙支走,待事情了结之后再让他回来!”   第15章 治罢家事烹小鲜   刘氏此时象只发怒的母兽,那目光看得人心寒。   但她提出来的计策,却让叶楝无法答应。因为叶楝实在没有把握,能够说动宗长。   “这个,倒是有一个办法,用不着求宗长。”叶楝看了刘氏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兄长不就是折冲府里任职么,我今日在县城里倒是听说,折冲府又要选人番上宿卫。二支乃是府兵,让你兄长征调其入京就是。”   “你这老货,倒还有几分心机,这样好,这样最好。”刘氏发出鸡鸣一般的狞笑声。   此际府兵制已经近于崩溃,番上宿卫制度也近于瘫痪,所以县里虽然有这样的传闻,但实际上各折冲府几乎都无兵可派。这其中便有可以操作的余地,有门路的,能够免了番役,上头也不会追究,没有门路的,使钱打点,也可以不必跑到长安去宿卫。至于既没钱又没门路,那么少不得要吃上些亏了。   刘氏的兄长在吴泽折冲府里的职位,要摆弄叶曙是毫无问题。   “还有刘锟,将他和他婆娘都打发到覆釜山里看窑场去,让他们十天半月也回不来。”叶楝又道。   “老货,你站起来。”听得甚为满意,刘氏让叶楝起来,然后转向刘贵,眼中凶芒毕露:“你在三支那边,瞅准机会下手,不是有响儿那傻丫头么,让她给你顶罪,在小畜牲饮的水里或者饭里下些药……”   刘贵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这可是谋杀!   他这一犹豫,旁边的叶楝咳了一声:“事成之后,放你一家子白身,你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家当,又有了清白出身,还怕没有好日子?”   刘贵闻言大喜。   谁愿一辈子给人当奴为仆,子子孙孙世代都是别人的下人!他刘贵跟着刘氏几十年,虽然刘氏待他也算不薄,可是因为是下人的缘故,始终没有成亲,连个子嗣都没有,这一直是他的遗憾。   若能被放出去,有了自由身,再说合一个婆娘,他刘贵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郎君、娘子请放心,小人必定做得天衣无缝!”刘贵道。   他们密谋已毕,刘贵见天色不早,自己若不回去,可能会引起怀疑,便行礼告退。回到叶畅宅中,却发现叶畅已经回来了,这让刘贵很吃惊。   叶畅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异样。   “让你劈柴,人却溜到哪儿去了?”见他回来,叶畅哼了一声:“收拾一下,明日随我进山,我要去挖药。”   “是。”刘贵心中好奇叶氏宗长究竟唤叶畅去做什么了,但他知道叶畅根本不信任他,因此便没有再说什么。   刘氏行动倒是迅速,第二日傍晚,带着刘贵在山里转了小半天,采摘了一些菌类回来的叶畅,就看到自己兄长叶曙一脸焦急地出现在自己的小院里。   “兄长可是有事?”叶畅问道。   “三郎,我不在家的时日,家里你多关照一些。”叶曙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晓你现在……现在不同旁人,你聪明,我比不过你,便是宗长也比不过你。”   “兄长……这是何意?”叶畅微微有些惊讶。   “府兵番上宿卫,今次轮到了我。”叶曙苦恼地挠了挠头:“依着军制,我此次要进京一个月,加上来回,怕有两个月,家中之事,唯有托与你,我才放心。”   叶畅对府兵制有一点印象,但并不知道此时府兵制已经崩坏,因此只是“哦”了一声。叶曙略犹豫了一下,又道:“你自己也要当心,长支那边……还是以和为贵。”   “我明白。”叶畅上前拍了拍叶曙的肩:“兄长放心,只是应役两个月罢了,两个月后回来,保证嫂嫂与家里都太平!”   “总之有劳了,回来时,我给你带些长安的物产来。”叶曙强颜笑了一下。   兄弟二人相互叮咛了几句,叶曙便回自己家去,从他不多的话语中,叶畅感觉到浓浓的关切,他来与其说是托付家事,倒不如说是担忧自己离开后叶畅惹来麻烦会无人收场。此时叶畅还觉得有些好笑,这几天的接触,他发觉自己的兄长当真是一个老实人,但也仅此罢了,能力平庸,见识智计甚至远不及他的嫂子方氏。   接下来的几日,叶曙置办此行装备,忙得脚不沾地,而叶畅则每日仍然带着刘贵进山,四处寻找木耳、香菇、灵芝等药材。或许是因为天气干旱的缘故,这些原本在山里并不罕见的菌类,现在也少了许多,几天下来,他找到的也不过数斤。   眼见着叶曙离开的时间到了,在前一日夜,叶畅将叶曙、方氏和孩儿都请了过来。   他二人成亲已经有一些年,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赐奴大些,已经五岁,追着叶畅背后叫十一叔,女儿则才两岁多,长得象方氏,粉雕玉琢一般,就是稍稍有些偏瘦。受叶畅之邀,全家到了三支的小院,才进得门,就嗅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   “十一叔在煮好吃的!”叶赐奴欢呼道。   “赐奴小郎君猜得对,十一郎自己下厨呢!”响儿蹲在院子里捡菜:“奴要去帮忙,却被赶出来了,十一郎何时学会下厨了啊,还托着木匠刨了个铲子,说是要炒菜……”   叶畅确实在炒菜。   唐时烹饪技艺已经极高超,但是炒菜这一种后世最常用的形式却尚未盛行。叶畅这几日吃响儿做的饭菜,已经从最初的香甜到现在倒胃,终于在叶曙要离开之际,以为叶曙送行为借口,自己开始动手了。   材料有些不足,酸甜苦味倒是不缺,缺的是辣味。唐时以茱萸、花椒等来作为辣味的调味料,但它们与真正的辣椒相比,味道总让叶畅觉得有些怪异。好在叶畅现在要做的并不是后世的湘菜或者川菜,对辣味没有那么讲究。   第一盘是著名的宋嫂鱼羹,吴泽的坡地缺水,但吴泽本身不缺水,它以“泽”为名,在几百年前附近还有一座大湖,现在湖水虽干,却还保留有一些小水塘,叶畅便买到了两条鱼。其中一条鳜鱼,配上香菇、干笋丝、肉丝、小葱,再加上黄酒、醋和酱油,便调制出了这一大盆如琥珀凝脂般的美味。   “十一叔,十一叔,这是什么菜?”   每人都用小碗勺了一碗,大伙尝完之后,赐奴顿时跳出来问道。   “这是宋嫂鱼羹,味道如何?”   “好吃,我还要!”赐奴一边说一边摆碗。   “赐奴!”方氏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小手,赐奴瞪圆了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母亲,方氏便又道:“你十一叔还没有吃呢!”   “我在灶台上就已经吃了。”叶畅笑道:“赐奴爱吃,就多吃些,不过过会儿更好的上来了,你可别馋!”   小赐奴顿时犯难了,这“宋嫂鱼羹”实在是好吃,可是听十一叔的口气,还有更好吃的,若把肚子吃撑着了,呆会怎么办?   他正琢磨这个重大问题的时候,旁边的小妹将自己面前的碗一推:“七,七!”   众人都笑了起来,小女孩儿说话还不准确,将“吃”说成了“七”,叶畅看到他们一个个吃得香甜,心中满是喜悦。   他的第二道菜端了出来,方氏见了“咦”了一声:“葵花肉丸?”   “嫂嫂识得这道菜?”叶畅也有些愣,他还以为自己做的菜,都是这个时代没有出现的呢。   “前朝炀帝巡幸江南至扬州时,以扬州四大名景为菜,其中指葵花岗者,便是这葵花肉丸……”方氏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本朝最精擅这道菜的,是郇国公韦公家厨,十一郎几时学得这道菜做法的?”   叶畅心中不禁生出些好奇,他不记得前事,因此不知道方氏娘家来历,可是竟然能随口便说出这道菜的来历,那么想必方氏娘家曾经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她却下嫁到了叶家……这背后,只怕也有故事啊。   “我学得的时候,人家却说这道菜的名字叫狮子头呢。”叶畅没有去深究此事,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虽然他真正与方氏接触也就是这些天,但他感觉到嫂子对于兄长和两个孩子,甚至他这个小叔,都是有浓浓的亲情。   第三道菜是问政山笋,只不过此时于德晦尚未出世,其“问政山房”就更没有影,因此叶畅就很自然地给这道由冬笋、香菇、猪腿肉等七种食材炖成的菜肴取名为“竹林七贤”——恰好覆釜山正是竹林七贤隐居之所。因此,虽然小赐奴兄妹二人不明所以然,叶曙也是迷迷糊糊,可是嫂子方氏却露出会心微笑。   第四道菜则是大名鼎鼎的东坡肉,事实上众人进院子时嗅到的四溢肉香,绝大多数都是这道名菜的功劳。不过叶曙所做,非后世浙菜中的东坡肉,乃是赣北永修所做冬坡肉,以稻草(用干麦草代之)捻成绳,串着大块猪肉,用砂锅细火慢炖。在比较缺乏肉食的时代,这样肥而不腻、香味扑鼻的肉菜,最最受人欢迎,不过小赐奴与妹妹这个时候,已经只能抚腹叹息,因为此前几道菜已经让他们吃饱了。   最后是一盆香菇炖鸡汤,叶畅才端上来,听得院子外传来声音道:“叶家十一郎可在?”   这声音有些耳熟,刘贵去打开门——叶畅倒没有虐待他,他与响儿是不能上桌的,但在他们二人手中,也同样有单独盛出的菜肴和汤。   进来的是覃勤寿与林希柽。   “咦,覃掌柜是稀客,有失远迎啊。”见到他,叶畅也很惊讶:“来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嫌弃的话,请入席吧。”   方氏忙起身,将小女儿交给响儿,自己进屋取碗筷来放后。若只是一家人,她自然可以上桌入席没有什么讲究,可若是来了外客,她就不能不避让了。   覃勤寿也不客气,当真入席,尝了尝几道菜之后,顿时惊讶地道:“十一郎家中有个好厨子!”   “便是鄙人了。”叶畅丝毫不以自己下厨为羞,颇为得意地道。   “竟然是十一郎的手艺?啧啧,当真了不起,不曾料到,十一郎竟然有这般本领!这手段,到长安城中开座酒楼,便是宰相将军,只怕也要被香气引来!”   覃勤寿听得叶畅这般说,更是吃惊。   “咕噜!”   叶畅还没有回应,他身边传来异样的声响,原来是林希柽在旁边用力咽了唾沫。覃勤寿为主人,可以入席,他却只有在一旁站着。   “嫂子,给这位壮士也来一碗吧。”叶畅笑道。   他不习惯唐人饮食的习惯,因此特意弄了一个圆桌面,如今众人便围着圆桌面前吃饭。不过他暂时改变不了大伙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的习惯,这种坐姿让他很有些不适。听得他的话,方氏又给林希柽也盛了饭,林希柽接过之后,狼吞虎咽,那模样让抚着撑圆了的小肚子的赐奴看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覃勤寿倒是自制,虽然叶畅烧的菜好吃,他也只是每样都尝尝,然后就放下筹筷:“叶郎君当真是奇人,让人吃惊不断啊。”   “呵呵,覃掌柜何出此语?”   “仆今日来,是听闻叶郎君建成虹渠之事。”覃勤寿毫不隐瞒:“叶郎君虹渠之举,已经轰动修武,仆听得消息便赶来观看,一见方知叶郎君心思之巧,直追鲁班。想着那制成虹管的竹子乃是仆售与叶郎君的,仆心中便幸有荣焉,特来拜访叶郎君,不曾想,在此又得郎君款待,再见识到叶郎君不逊于易牙的烹饪神技,如何不既惊且敬?”   叶畅笑道谦逊了几句。   他不完全相信覃勤寿所言,虹渠引水之事哪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遍传全县,这个覃勤寿想必是专门打听过。那么他此次寻上门来,应该还有别的打算。   “开元二十四年时,修武至沁阳尽皆大旱,那时若是有郎君虹渠引水之术,灾情便不会如此重了。这虹渠引水,乃是仙人赐与叶郎君的仙术……我想请教叶郎君,可否将之广而推之,造福天下百姓?”   覃勤寿说到这里时目光炯炯,露出了极大的野心!   第16章 兄弟挥手自此离   覃勤寿只是一个商人,而且还只是一个县里出售毛竹杂货的商人,却有这般野心!   叶畅盯着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覃勤寿也不指望只凭着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叶畅,他凝神屏息,只等叶畅说出拒绝,便要鼓动如簧之舌来说服他。   但叶畅开口便让他全部准备都落了空。   “好啊,覃掌柜有这般志向,在下哪有不应之理。不过在下山野村夫,人微言轻,无财无势,没有办法推而广之,此事就交与覃掌柜吧。”   覃勤寿瞬间呼吸急促,他愣愣地看着叶畅,好一会儿才道:“叶郎君,若是将此法献与朝廷,必可得朝廷赏赐,莫说赐绢赐铜,就是名爵之赏,也未必可知啊!”   叶畅笑着道:“我知道。”   “既然叶郎君知道这个,为何还将这天大的功劳……交与仆?”   “我乃山野之人,名爵之赏于我何干?若是覃掌柜得了好处,觉得过意不去,要赐些钱财与我,我也甘之若饴。”   “这……”   覃勤寿不知该说什么好,若说叶畅是高风亮节,可他又不拒绝钱财,若说他贪心不足,可他对名爵丝毫不动心。   想了好一会儿,覃勤寿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他拱手道:“若是叶郎君不弃,仆愿为叶郎君奔走此事。”   “不必,不必,覃掌柜不必如此,若是覃掌柜担心在下反悔,咱们亦可立下字据。”叶畅哈哈大笑:“在下志向,半亩方塘一座山,足矣。”   覃勤寿肃然起敬:“叶郎君非浊世之人,是仆俗了。”   大唐可是流行“终南捷径”的,那些有志于朝廷的人物,往往选一处乡野隐居,然后朝廷派人征辟,于是演一场一步登天的好剧。覃勤寿以为叶畅打的是这个主意,嘴中虽然称赞,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那些隐居邀名来获取朝廷注意的,可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别的不说,就是这两年名声鹊起的山人李泌,少时就有“神童”之称。   叶畅虽有遇仙之事,与李泌相比,名声还是不显啊。   “不过覃掌柜来得正好,在下原本也是有事,想要去请教覃掌柜的。覃掌柜的毛竹,不知是何处进来?”   “叶郎君问此事做甚?”   “在下无意做毛竹生意,只是想知道贵处的毛竹来源,若是覃掌柜觉得有很必要保密,那在下去问别人就是。”   覃勤寿脸色稍稍变了一下:“叶郎君误会了,仆只是好奇叶郎君问此有何用处……小店毛竹,尽数来自河内县靳家岭。”   这些日子,叶畅算是搞明白这修武县所处的位置了。修武本身并不知名,但其边上的河南府河南郡,大约就是后世的焦作一带。而所谓覆釜山,则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云台山。总之,这一带位于河南西北,太行山南麓。因此,他对覃勤寿能够大批出售毛竹感到惊讶:难道说唐代气温真的如此高,乃至于这北方都有毛竹大量生长?   “河内县靳家岭,据此间多远?”叶畅又问。   “不过三十余里,一日可至。”   “靳家岭毛竹可多?有多少亩,约有多少株?”   这一个问题,让覃勤寿神情正肃起来,很明显,叶畅不只是因为好奇而探询,背后亦有深意。   “河内产竹,自汉时便如此,故此竹林七贤,隐居于此。但是毛竹乃是南方竹种,性喜湿热,北方向来少有。我覃氏先祖,将之引至靳家岭,如今种有毛竹数百亩,竹数十万株。”覃勤寿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道:“不过,自河内至修武,刚竹等倒是不缺。”   叶畅眯着眼睛想了会儿,他实在无法确定,被称为刚竹的这种竹子是否有助于他的计划。   “叶郎君莫非要毛竹大用?”覃勤寿试探着问道。   “是有用。”   “哦,不知何用,叶郎君可否说与仆听一听?”   “造纸。”叶畅很简单地回答。   他确实准备造纸,在琢磨了许久之后,叶畅觉得,造纸是能最快让自己在这个时代发家的产业了。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已经受够了使用厕筹的感觉——用一块竹片刮屁股,那实在是个技术活儿,叶畅感觉上,就象是医生拿手术刀给自己开刀。   因此,必须造纸,造出卫生纸!   既然要造纸,那么用麦草造卫生纸只是其一,要赚钱,还得用竹子造竹纸。恰好叶畅对这一套工艺并不陌生——他几乎可以将明末宋应星所著《天工开物》中竹纸制造的方法全部背下来。但他只知道用毛竹造,其余竹子能否制造,则没有把握了。   不过既提及此事,迟早是要试验一下的。   “造纸……叶郎君竟然要造纸?”覃勤寿惊讶地道:“用竹?”   “正是,成与不成,尚不可知,不过若是能成的话,或许还得烦劳覃掌柜代销。”   “此事易耳,若得好纸,不愁销路。”覃勤寿琢磨了一会儿:“不过,仆一向听闻,造纸多用麻、桑、楮,或用稻麦,用竹造纸,并不多闻啊。”   覃勤寿对于纸价还是相当熟悉的,百张白纸,价格要到四十到五十文,也就是说相当于三斗米,这个价格,比起此前算是便宜,但仍然嫌贵,至使许多读书人无钱买纸,于是到处涂鸦,在人家墙上提笔写诗,往往冠以“题壁”之名。   “应该会比如今的纸便宜。”叶畅道:“不过这些都要过半年才见分解,在这之前,覃掌柜替我保密。”   “哦?为何要保密?”   “若是不成,徒惹人笑。”叶畅微笑道。   他们二人的对话,刘贵听到耳中,心里便冷笑起来。   这个十一郎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不过受了仙人指点侥幸引来了水,现在却又去想造纸——纸若那么好造,还轮得到他?   还有,他竟然也会怕惹人笑话……他还知道,他根本没有等到半年后惹人笑话的机会了。不过,此事还得回禀刘氏!   此宴虽然无酒,然则亦是宾主尽欢,覃勤寿得知叶曙将赴京城番役之后,还特意修书一封,让叶曙带到长安城中去,说是送与他的一个近亲,也在长安西市里主持一家店铺。这其实是让他的那位亲戚照顾叶曙,这样的示好,叶曙都明白,何况叶畅。   兴尽而散,响儿总算抢去了收拾碗筷的活儿,叶畅去厨房里帮了忙,两人喁喁细语,响儿一心就是想学那些菜肴的做法,叶畅当然也不会自珍,还教了响儿别的几种炒菜做法。响儿学得越好,他以后就越可以偷懒兼享口福,何乐而不为。   “十一郎,油给你用了一半啊,还有,那大肥肉竟然不曾炼油!”收拾完碗筷之后,响儿就发觉问题了:“便是长支,也不可能天天这般吃法吧?”   以叶畅的家当,天天这样吃肯定是要破产的,叶畅哈哈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自己想法子养猪养鸡!”   “家里只靠十一郎与奴奴,可是养不成,刘贵做事不上心。”响儿在背后说了一句刘贵的坏话,叶畅伸头到院子里看了看,刘贵果然不在,也不知躲到哪儿去偷懒了。   “嗯,请乡邻帮帮忙,养猪太麻烦,养鸡倒是简单。”叶畅琢磨了一下:“不过也不好办,住在村子里,能养几只鸡,而且味道可不好,除非我们搬到山脚去,有更多的田地。”   “十一郎君方才就该听那位覃掌柜的,虹渠引水献与朝廷,朝廷赐十一郎君一个大大的官爵,那样咱们家就能有好多田好多屋,十一郎君再买些丫头小厮来,奴奴便可以当管事了!”响儿一脸向往:“到那时,奴奴也可以使唤别人!”   小姑娘的心思,让叶畅哑然,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她的发髻弄乱之后,叶畅道:“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如今我声望尚不显,就算是得了朝廷的好处,也守不住它啊。”   响儿年纪小,是不明白叶畅这话背后的无奈的。   从厨房出来,叶畅看到刘贵脸上带着奸笑走进院子,心中不由一动:“又去长支了?”   刘贵脸上原本是笑的,被叶畅一问,顿时大惊失色,跪拜在地:“没有,没有,小人怎敢?”   不敢才怪,看这模样,不仅仅是去了长支,而且还得了长支什么许诺,所以才如此高兴。叶畅心中也有些不快,这几日先是得知兄长要去上番役,又听闻姐夫被打发到山里守窑,而身边还跟着刘贵这样一个家伙。   “若是你想回去,我把你身契还与长支就是,也免得你总是跑来跑去,你看如何?”叶畅道。   “不,小人不回去,小人……小人愿意呆在十一郎身边。”刘贵顿时慌了。   事反常必妖,这厮竟然不愿意回长支去,只证明一件事情,长支还没有死心!   因为没有死心,所以才将刘贵留在此处,一来是为了侦察他这边的动静,二来则是伺机下手吧。   叶畅绝非善男信女,他已经给了刘贵机会,刘贵却没有要。叶畅微微点头,平静地道:“我明日要进城给兄长送行,顺便去拜见覃掌柜,你随我一起去吧。”   刘贵也不知叶畅是不是真心信任了自己,应了一声,琢磨着过会儿还要去长支那边通禀一声。   次日一早,叶畅便起了床,在村口时,看到此次被征番役的五人已经尽皆在列。五人中倒有四人都是外姓,为吴泽第一大姓的叶家,却只有他兄长叶曙一人。这个发现,让叶畅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不等他细说,队正就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众人启程了。   方氏虽是一向镇静机智,这个时候也不禁以袖掩面,而小赐奴终于知道父亲要出远门,哇哇大哭起来,连带着被牵着的小妹也开始哭泣。车声辚辚,驽马长嘶,队正又不停地催促,让整个场面都乱成一团。   叶畅忙上前,先是拉住小赐奴道:“你阿耶要去长安,回来时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你若是再哭,那好吃的好玩的便没有了!”   小赐奴年纪小不谙世事,被叶畅用好吃好玩的一诱惑,顿时就破啼为笑,而小妹完全是随哥哥的,赐奴不哭,她也不哭,不但不哭,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还眨巴眨巴地,奶声奶气地重复:“好七,好王,好七,好王!”   “嫂子勿伤心,兄长此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必然回来。”叶畅接着安慰方氏:“赐奴与小娘在,嫂子还要照顾好他们,休让兄长远行担忧。”   方氏闻言拭泪,拉住一双儿女,叶畅见兄长临别悲戚,连劝解宽慰之语都说不出来,便又上前道:“阿兄不必担忧,两月之行,见识一下都城景致风情,回来说与赐奴与小娘听。”   他说得轻松,众人为他所感染,离别之情渐淡。他们先要在县城中会集,因此叶畅跟着一路前行,途中屡屡出言试探队正,还塞了几文钱托他照顾好叶曙。那队正一时口快,无意中便透露,叶曙此次被征,其实是刘氏使的力气,这让叶畅恍然大悟。   果然,长支是不怀好心,兄长是被自己牵连了!   想到这,叶畅便下定了决心,长支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己若不报复一下,岂不显得软弱可欺?   “兄长,此去长安,那是天子脚下,万事谨慎莫出头就是。”到了城中,叶曙要与众府兵会聚,分别之时,叶畅说道。   “呵呵,十一郎放心,我自会省得,倒是十一郎你……千万当心,长支怕还会有别的手段。”叶曙犹豫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此次番役,十之八九,是长支伯母的手段,他们能用这手段支开我,最终怕还是要对付你。十一郎,我已经托人给三叔带信,请他回来主持家务,最好能将你带走。”   叶畅讶然。   他心里一直认为自己的兄长是个庸人,无论是见识还是智谋都无甚可取之处,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位兄长不是蠢,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罢了!   什么事情……他都心里明白啊。   “是,兄长。”   “你如今和以前不同了,但切莫自恃过高,长支伯父贪而狡,伯母悍而厉,我身为晚辈,原不该如此评述,可是若不说明,又怕你吃亏,你记住就是,忍一忍,等三叔回来就好了。”   第17章 任尔万繁我三笔   叶畅挥手,直到兄长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才放下手来。   叶曙的告诫与交待,虽然有些不合他心,但那拳拳关爱的手兄之情,他是很清楚地感觉到了。   回过头来再看刘贵,叶畅心中更觉厌恶。   大约也是感觉到叶畅心情不好,刘贵缩着脖子,走路时都轻手轻脚。   跟着叶畅又进入坊市之中,他们径直到了覃勤寿的店铺,见叶畅来拜访,覃勤寿很是惊讶:“叶郎君今日如何有空得来?”   “送家兄赴役,正好来拜访覃掌柜,关于纸作坊之事,还有事烦劳覃掌柜,希望覃掌柜帮我请一位工匠师傅……”   叶畅说到这,看到刘贵支起耳朵在旁听着,眉头微微一皱:“刘贵,你去街上打听一下,哪家有鸡苗卖,价格如何。”   这分明是要支走刘贵,刘贵心中暗恨,可是却不得不离开。但他出了门作势离去,实际上却绕了小半圈,贴着墙又回到覃记竹店门前。   “要一个熟手工匠,来试试我的造纸之法,倒不需要他手艺有多高明,听话老实就行……覃掌柜交游广阔,想必识得这样的人物吧?”   “叶郎君谬赞了,仆与造纸匠并不相识,不过叶郎君既然托给仆,那么仆一定会为叶郎君寻访,最迟……十日之内必有回音。叶郎君要想请工匠,还须将契约拟好,仆也好替叶郎君招揽啊。”   “工钱双倍,另外送一成干股。”   “咦?叶郎君倒是大方,真舍得啊。”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   “那仆就等着叶郎君的纸造出来了,祝叶郎君发财……虹渠引水之事,如今已经寻了门路,准备报与朝廷,叶郎君虽然志向高洁,可是朝廷若有名爵赏赐下来,叶郎君还勿推辞啊……”   声音听得还是很清楚的,刘贵正要轻啐一口,突然间觉得面前一黑,然后便看到黑壮的林希柽一脸怪笑站在他面前。   “啊,我怎么又转回来了,我还得去打听哪儿有鸡苗卖……”   刘贵喃喃说着便转身离开,林希柽见他走远了这才回到屋中:“叶郎君,你那家仆有些不对,方才在这偷听呢。”   “这便是我要请覃掌柜帮忙的第二件事情了。”叶畅叹了口气:“说起来是家门不幸,此獠乃是族伯塞入我家中的眼线,为的便是谋算我家当。今日将他带到这里来,还请覃掌柜寻牙人来将他发卖了吧。”   “啊,竟有此事?”大唐是允许奴仆买卖的,那些不听话不老实的刁奴被转卖也是常有之事,覃勤寿并不惊讶叶畅要将刘贵卖掉,他脸上浮起怒容:“当真是欺人太甚,叶郎君该直接打断他的腿,让他敢吃里扒外!”   “做人留一线吧。”叶畅笑着道。   他虽然笑,眼神却很冷,覃勤寿顿时会意,点了点头:“我这便请人伢来……希柽,去将老段请来。”   刘贵并不知道他走后发生的事情,他随意打听了哪家有鸡苗卖,便转了回来。却发现除了叶畅与覃、林三人,店里又坐着一个粗壮的大汉,大汉身后还有两个一看就是青皮打手模样的人。   “便是他?”那粗壮大汉见着刘贵后便向叶畅问道。   “正是。”   “老了,不当如此数。”   “正值壮年,何谈老了?”叶畅笑道:“我只是要打发走刁奴,段掌柜要压价便直说,何必寻些理由,二十贯,二十贯便得一个壮奴。”   “好,叶郎君爽快,我也不罗嗦,我段大德最喜欢便是爽利人。”   自称段大德的人伢子站起身来,看着刘贵,狞笑起来。   刘贵便是再傻,此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愣了愣,然后嚎叫道:“十一郎,你不能卖我,我不是你家奴,我乃长支……”   正说着,叶畅已经拿出了一张纸,摆在了段大德面前:“身契在此。”   刘贵的话嘎然而止。   他属于哪一支,完全看他的身契在谁的手中,换言之,这张身契决定着他的命运。   “刁奴,能不能卖你,却不是你自个儿拿主意的。”段大德看着刘贵,嘿嘿笑道:“叶郎君一看就是个心慈手软的,故此才让你这刁奴如此嚣张,到了老爷我手中,你若是还不识趣,那少不得要让你见识一下老爷我的手段!”   在他盯视之下,刘贵仿佛老鼠遇着猫一般,一肚子的叫骂,竟然说不出口!   “卖了这厮,我家中缺一个人手,若是段掌柜手里有合适的,十一二岁的小厮或者八九岁的丫头,我都要。”叶畅又道。   “这倒巧了,我手中正好有两个小厮,不过小厮虽然抵不得壮丁,价钱也不便宜,十五贯一个,叶郎君看如何?”   这种买卖人口的事情,叶畅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抵触,因此不愿意与段大德讲价,只是想着越快解决掉越好。当下他点了点头:“你唤来我看看,莫太蠢也,也莫打小学得一身奸猾。”   “放心,便是一身奸猾,在我段老爷手里,也都会学乖来。”   刘贵见情形不妙,转身就想逃,可是段大德身边的那两个汉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身后,两边一夹,他顿时动弹不得。   “一个小厮,再加五贯。”段大德爽快地道:“中人的谢礼我便出了,我去去就回。”   修武县城不过是一座小城,并无多大,坊市规模同样如此。段大德出去没有多久,便请了坊正与一个老者来,这种人口买卖,同样需要中人。被他带来的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小厮,精神状态有些不好,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与叶畅要求的十一二岁的可是有区别。   不过看到这小男孩一双有些茫然麻木的眼睛,叶畅心中不忍,就懒得再与段大德计较——小男孩在他身边,至少能得到比在段大德身边要好的待遇。   刘贵还在那里哭嚎,后来变成了威胁叫骂,可是叶畅只是不理。到后来还是段大德忍不住,向着两个打手示意,然后一顿乒乓之声后,世界安静了。   双方的契约很快达成,不过这其间又有了问题,大唐其实一直受铜钱不足的问题困扰,段大德见叶畅急着交易,有意从中又压一笔,因此只付了一贯铜钱,其余四贯用绢来补。   “就这样吧。”见覃勤寿欲与段大德理论,叶畅笑着摆手:“这奴才乃长者所赐,发卖换钱,已经是意外之财,何必去斤斤计较。天色不早,我要回去,覃掌柜,今日多谢你了,日后再到我们吴泽去,我必再下厨以待。”   “说起此事,叶郎君的厨艺当真是仆所仅见,若叶郎君开家酒楼,生意定然好。”   又寒喧几句,叶畅拱手告辞,身上除了五贯钱外,身后还跟着那个小厮。   小厮名字叫淳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姓啥,既然如此,叶畅就让他姓了叶。他当真不算机灵,几乎没有响儿那样的灵气,说话行事也是畏畏缩缩,显然在段大德那边是吃了不少苦头的。   对这些苦头记忆甚为深刻,因此淳明对自己的新主人也很畏惧,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叶畅给他的第一印象,还是比较和善的。   “淳明,你识字否?”   “回郎君,淳明下贱之人,不识字。”   “下贱之人……呵呵,还是识些字吧,我来教你。”叶畅笑着折下一根路旁的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一”字,然后又划了一个“二”字,再又划了一个“三”字。   “这便是一、二、三,你且记住,然后学我模样,在地上写吧。”   淳明有些愣愣地看着叶畅,不明白他的意思,在叶畅又催促一遍之后,他才接过去树枝,看着地面上的字,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照着模样画了出来。   只不过他将横写成了竖。   叶畅便又教了一遍,再让他试时,叶畅就发觉,他写东西时神情相当专注,这让叶畅很是高兴。   教淳明学字,可不只是他心血来潮,更是他暗中观察这个孩童品性天赋的一个机会。他前世曾经支教,很是清楚对于学习来说最怕的不是学生反应慢、天赋差,而是不够专注。若没有专注的精神,那么再聪明的学生也都只是在浪费自己的天赋罢了。   二人慢慢回返,一个时辰的路,倒走了一个半时辰。待接近村子时,叶畅考了一回淳明,他这一次把三个字都写了出来,叶畅夸了他一句。   见这位主人非常和气,淳明总算胆子稍大了些,嘴唇动了一下,叶畅见他仿佛要说话,便问道:“有何事想要说的?”   壮起胆子,淳明问道:“一是一横,二是二横,三是三横……小人在想,那么姓万之人,岂不是一万横?要给姓万之人写信,可得用多少纸啊?”   叶畅听得哈哈大笑:“放心,放心,造字的老祖宗早就想到这一点,自然有简写的方法,喏,这是一个万字……”   他先是写了一个繁体的万字,众多的笔划明显让淳明头晕脑涨,然后他又写了三笔的简写万字。   “这两个字,都是万字,你觉得哪个好用?”   与后世那些抱着所谓“正体字”不放的蠢人想的不一样,事实上大唐之时,甚至更远的汉时,汉字便已经大量简化,比如“万”字,一直是简繁通用。淳明自然指着简化了的“万”字道:“这个好,这个简单。”   “那你就写这个便是。”叶畅道:“用不着写一万个横了。”   淳明嘿嘿笑了起来,自己也知道方才闹笑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叶畅面前笑,叶畅揉了揉他的头发,象是对响儿一般:“以后会教你更多字,家里有许多事情可能都要你相助,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   淳明愣愣地站着,原本有些呆傻的目光突然清澈了一点,两滴晶莹在眼眶里打着转,但是他很努力控制住,不让那两滴落下来。   他短暂的人生中,早就懂得哭泣换不来任何怜悯,而只能换来责骂与殴打。他虽然年纪幼小,反应也有些迟钝,可是却并不真傻,自然知道,叶畅方才所言所行,尽皆出自真心,而且那一句“小淳明,你定然要努力啊”,更是对他充满着期待。   这种被人期待的感觉……真好。   “走啊,小淳明,马上就到家了,回去后还得替你收拾屋子,今日你新来,咱们也得加个菜,庆贺庆贺。”叶畅不知道身后的小男孩心中已经是百感交集。   “是,郎君。”淳明快步跟了上去。   对这个新主人,他突然有些欢喜了。   但才接近村子,他发觉,自己这个新主人又似乎不只是有和霭可亲的一面。村里之人,无论老少,见着他都会招呼、行礼,有些分明年纪很大的,甚至长揖深躬,那种尊敬,定然是出自真心。   “十一郎君回来了!”   “咦,为何不见刘贵那厮了,莫非他又偷懒?”   快到家之时,终于有人想到,叶畅出去时可是带了刘贵的,开口向叶畅问道。   “刘贵总是偷懒,不肯安分守己,我又不愿意送他见官,因此干脆一拍两散,把他卖了。”叶畅笑道:“只不过那厮实在是不堪用,便是人伢子也不愿意出价钱,只是出了二十贯,我便又请了个小厮来帮手。”   问起此事的人张大嘴巴,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平日里大伙都觉得十一郎既温和又礼让,就算与人争执,也多是自己脸涨得通红而没有什么动作,却不曾想,他不动手罢了,一动手,竟然直接将刘贵卖与了人伢子!   谁都清楚,刘贵落入人伢子手中会是个什么下场。人伢子肯定是要将他转卖到遥远的异乡去,而花了数十贯将刘贵买来的主家,也不会让这数十贯白白打了水飘,总得从刘贵身上将这身价榨回来才成。   吴泽没有多大的地方,自然也就藏不住什么秘密,很快,叶畅将刘贵发卖的消息便传到了三房长支。   “竖子敢尔!”   刘氏气得眉毛直抖,整个人都象是一团点燃的火焰,撒腿就往外冲,冲得一半,想到自己那次独自前往三支,结果险些吃了叶畅鹤嘴锄的事情,她厉声道:“能喘气能滚的,都与老娘出来,带着家什,去三支!”   长支仆人可不少,顿时壮仆小厮丫环仆妇,或者拿着擀面杖,或者拎着锄头铁锹,雄纠纠气昂昂地便向三支的院子杀了过去。一路上少不得鸡飞狗跳乌鸦叫,到了三支门前,还没忘砸烂两个陶罐。   第18章 袖手乾坤自挪移   刘氏这大队人马出征,顿时惊得四邻不安,她有意扬威,特意从正门绕出去,故此等她赶到叶畅家时,周围看热闹的已经聚了不少。   三支的大门是紧闭着的。   “给我砸开!”刘氏此时众人簇拥,胸中的怒意不减,怒意之外,又平白多了几分豪气:感觉上,仿佛自己是回到了几年前,带着一群家仆健妇去捉自己丈夫的奸,几年未曾干过这种事情了,看来吴泽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的威风了。   只可惜,身边的仆人却没有谁知情晓趣,来个令下如山,立刻上前砸门的——这一向是刘贵的活儿,可现在人刘贵已经被卖了,据不可靠的消息,卖给了修武县大名鼎鼎的人伢子段大德,也称段缺德的那一位。   因此,刘氏一时间有些尴尬,而在周围,闻声赶来看热闹的诸人,都发出了讥嘲的哄笑。   “刘氏,十一郎可是有仙人指点,天上星宿下凡,受神佛护佑,若是你不怕得罪了漫天仙人神佛,只管去砸他的门!”有人大喊道。   “就是,得罪了仙人,将来可是要下地狱,入油锅滚刀山!”   “便是不得罪十一郎,我看刘氏将来也定是要入油锅滚刀山的命!”   众人的议论让刘氏脸色忽青忽白,她怒气再涨,双眼瞪成了鱼泡,横扫左右,劈手从一个健妇手中压来擀面杖,然后便向门猛砸了过去。   “嗡!”   “叭!”   “啊哟!”   连着三声响,嗡的一声是擀面杖抡圆了带起的风声,“叭”是砸中人的声音,至于“啊哟”,自然是被砸中者呼痛的声音。   “咦……你这老杀才,为何会在此?”   被砸得连声呼痛的,不是叶畅,却是叶楝!   若不是方才伸手挡了一下,叶楝这个时候只怕都要脑袋开花了。饶是妇人力弱,又只是砸中胳膊,可是叶楝的一只手还是垂了下来,看上去似乎有骨折迹象,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冒了出来。   刘氏也有些心疼,不过比起心疼丈夫,她此刻更在意的,是对叶畅的怒火!   原本叶楝与刘贵二人出了主意,慢慢图谋夺取三支,但是现在刘氏已经忍不住了,刘贵被卖,那么原先想毒死叶畅的计策便行不通,既然如此,她就硬来!   “你……你……”叶楝向着刘氏拼命使眼色。   刘氏却不觉,她厉声又问道:“那贱种小畜牲呢,让老娘打死他!”   “大胆!”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喝声,让刘氏顿时愣住。   除了叶楝,宗长叶淡竟然也在叶畅的小院中。   刘氏方才又骂叶畅是贱种小畜牲,传到了叶淡耳中,让叶淡极度不快。而刘氏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打骂的行径,也完全没有妇德可言,这更让叶淡恼怒。   刘氏只是稍愣了一下,然后开始撒泼起来:“好啊,宗长你在这里,正好给我评理,那刘贵是我陪嫁的小厮,贱种小畜牲却将他卖了,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卖了我刘家的人?”   “第一,这里是叶家,刘家的威风,你去小刘村耍去。第二,刘贵曾经是刘家的人,但他的身契后来却在我手中,已经成了我的人,我卖我自家的家奴,几时要你同意了?”在叶淡背后,叶畅神态平和地说道,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三房三支,早在十年之前便已经分家析产,你去屡次三番到我这里来吵闹,我倒觉得奇了,你究竟是何用意?”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看热闹的人顿时叫好,刘氏早把村里大半人都得罪了,而叶畅此时名声正盛,周围这一片叫好声,顿时给刘氏造成了很大的压力。   “关门,关门!”她厉声道。   “不准关!有道理当着大家面讲!”有人大声道。   接下来便有几个青壮过来,将叶畅家的院门抵住,这些都是虹渠引水的受益者,眼见刘氏又要欺凌叶畅,自然要站出来给叶畅主持公道。   “此乃叶氏家务,你们这些外姓,管什么管?”刘氏的性子实在急躁,忍不住又叫骂起来,然后自然又是被众人嘲笑,她方才搬出刘家的身份,现在又说是叶氏家务,前后矛盾,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   “刘贵被发卖,乃是纠由自取,他这些时日的情形,刘氏,你自己也清楚。”叶畅没有开口,这次开口的,仍然是叶淡。   这让刘氏愕然:叶淡竟然这么明显地站在了叶畅一边?   她瞧不大起叶淡,因为莫看叶淡在吴泽是个人物,可若是放到她父兄面前,则又要点头哈腰小心奉承。这些年她骄横至极,叶淡都不怎么管,这更助长了刘氏的气焰。平时冷静还能给叶淡几份颜面,现在她正在气头上,一见叶淡不帮她,顿时恼了。   “宗长说什么胡话,什么叫纠由自取?我家家生子,哪里轮得你们姓叶的来处置?”   “身契不在你那,刘贵便不是你的人了。”叶淡也觉得头疼,自己被叶畅请来,同时来的还有叶楝,原本就是讨论刘贵之事,现在看来,叶畅分明就是拉他来对付刘氏。   被这个十余岁的小子算计了啊……   “话不是那样说,刘贵是我的人,村子里谁都知晓……”   “我们都知晓你将刘贵送与了十一郎,所以他成了十一郎的人!”   “正是,十一郎发卖自家家奴,虽然没有跟你这旧主支会一声,是十一郎失礼之处,但却不能说十一郎卖不得!”   刘氏听得周围一片反对她的声音,终于明白,她是休想在吴泽获得众人支持了。叶畅修虹渠之效应,已经显现出来。   “此事便是告到官府,刘氏,你也没有胜算。”叶淡皱着眉:“叶楝,你是个明白人,劝劝你家婆姨,休要闹得大家都没了面皮!”   “宗长,没了面皮总比没了钱财要好,刘贵只是借与三支差遣的,身契也只是暂放在他身边,他却将刘贵卖了……这不唯是不敬我这亲长,也是不将刘氏父兄放在心上。刘氏父兄得知,必然要追究生事,到那个时候,只怕咱们叶家,都要跟着受累!”   叶楝的话让叶淡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若不是刘氏父兄在地方上颇有实力,特别是与官府之人有所交集,他早就让叶楝将刘氏休了。   叶家在吴泽是个大些的家族,但因为没有出什么人物,故此处处被刘家压制,就连吴泽的里正一职,也由刘家的人代劳。在刘家积威之下,叶淡原本的立场,不得不动摇了。   叶畅确实是将来叶家的顶梁柱,但刘家的威胁却就在眼前,现在重要的,应是安抚好刘家。   叶淡想到这里,看着叶畅就有些歉然,口中道:“叶畅处置刘贵,并无不当之处,但是,应先与长支伯父伯母商议,然后再行事……现在事已如此,叶畅,你再去城里将刘贵买回来就是,哪怕多付些钱……”   “却不闻卖到段大德处的家奴,还有能退回来的。”叶畅笑道:“宗长,我今日请宗长等来,不是为了这才值二十贯的鼠辈,二十贯算得了什么?”   “说得大方,你这贱骨头全身拆下来也不值当二十贯!”   刘氏又是撒泼大骂,可是对她的咒骂,叶畅充耳不闻,叶畅抬头扬眉,提起另外一事:“今日请宗长来,乃是因为我三房三支当年分家之时析产不公之事!”   此语一出,刘氏嘴巴张得老大。   三房三支只是一个祖父,却不是同一个父亲所生,但在叶楝等祖父长寿,父辈时并未分家,直到叶楝娶了刘氏,二支、三支也相继成亲,祖父去世,这个时候分家之事才被提及。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彼时连方氏都未入叶家的门。   叶畅提及此事,叶淡的脸色也变了,老脸有些挂不住。当初主持析产的正是他,他从中还得了谢礼好处,而分割之时,也几乎是按着长支的意思,将三房的好田好地都分到了长支,叶畅的生父还有现在的嗣父,也就次支与三支则只得了一些零散边角之地,次支甚至还不得不担了府兵之职。   “好你个反了天的,当初你们三支可没有少分田地,只是因为你那鬼心眼多的父亲要出去做什么生意,将田地卖了,这怨得谁……”   “我说的不是三支,而是二支。”叶畅打断了刘氏的话语:“我问过族中老人,当初长支应承负担府兵之役,故此才多分了田地。可是此次二支的曙哥去应承兵役,长支却没有任何表示。既是长支破坏当初协议在前,那么当初原本公平的析产方式便不成了,长支需得拿出田宅来补偿二支与三支——宗长,我说的是也不是?”   刘氏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而叶淡原本沉下去的老脸顿时松下来:叶畅不是指责他不公正。   当初长支说要打点番役之事,所以多分了家产,现在番役又起,也就是长支未曾履行义务,重新分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事情久远,老一代人中,叶畅的生父又已经去世,因此几乎没有什么人记得此事,还是叶畅回来之后,有人感念他修水渠之德,悄悄告诉他。叶畅顿时顺水推舟,便将叶淡请来,而刘氏如他所料,一头撞了上来。   “当年确实有此论。”叶淡开口点头:“近湖的好田,都分给了长支,便是因为长支应承打点……说起来,此事当初还是我主持的。”   刘氏期期艾艾,然后又撒泼道:“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支应钱财打点……”   “胡说八道。”叶畅毫不客气:“二支的事情我不管,但是你们长支既然说话不算数,那么就休怪我也不认当初的老账。要么你们今日就重新将家产析分一遍,要么明日我自己带人去占地……各位父老乡亲,有没有人愿意助我的?”   “有!”   “自然愿意助!”   且不说村子里有好生事的闲人,就是眼见着叶畅虹渠引水的那二三十户人家,这个时候也肯定是愿意声援叶畅的。此时十余人在外大呼,紧接着那些好事的人也跟着起哄,顿时声势便造了起来。   刘氏气沮,她跑来找麻烦,可现在看来,却是来自讨苦吃的。   一想到自家若大的家当,要是叶畅真逼得宗长出面重新析产,那么她要亏出的可能是两三百贯!与之相比,一个刘贵反而是无足轻重了:再怎么亲近的家仆,终究也是一个奴才罢了。   “地契在老娘这,你们休想夺走,那是老娘的!”刘氏尖叶了一声。   “不就是放在你床头的那盒子里么,我自己去取就是。”叶畅冷笑。   “你敢!”   “敢不敢,你可以试试。”   叶畅与刘氏目光相对,刘氏再次发觉,与前望着自己便慌乱的叶畅,现在目光却仿佛能烧人一般,让她根本不敢对视!   在叶畅眼中,她似乎与蝼蚁虫豕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目光,完全是居高临下,让刘氏心中根本无底。她想到自己床头的小木盒,心里突然咯登一下:这厮如何知道地契在那里?   她却忘了,当初将刘贵的身契交与叶畅时,便是吩咐去床头拿木箱子。叶畅虽然没有看到木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但以他对人心的了解,刘氏肯定是将重要的文书都放在了这里面。   “或许现在,你的地契,便已经不在了。”叶畅又道。   刘氏浑身一颤,叶畅遇仙的传说立刻又浮在她心中。   若是叶畅跟着仙人,除了学得虹渠引水之术,还学得了什么五鬼搬动之法,那么……   一想到这,刘氏尖叫了声,转身便向着家里跑去。   她这一跑,跟着她来的娘子军们顿时也灰溜溜地散了。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是狼狈不堪,除了叫众人看了一出好戏,再就是叶楝吃了一棒子。   叶畅微微冷笑,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尚有后手未使出呢,敢将刘贵卖了,他岂会没有任何准备?   就在他要向叶淡说话时,突然间看到的一件事情,让他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第19章 一语成谶惹嫌疑   “十一郎,你今日可真是……”   看到叶畅望过来,叶淡摇了摇头,简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侄孙了。   自从他被扫帚星砸中醒来之后,挑起的热闹就不断,让人目不暇接。叶淡比刘氏的见识要多,知道经过叶畅这一闹腾,刘氏的心思顿时从刘贵被卖的事情转到如何保住自己的田地上来,但这只是暂时的事情。   刘氏肯定会向娘家求助。   “让叔祖笑话了,家宅不宁,我也是无奈之举,整日都被人算计,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确实如此……接下来你准备如何?”   “上回宗长劝我读书之事,我虽然不愿入宗学,但闭门自学倒是有这个想法。”叶畅笑道:“不过村里喧闹,非读书之所,我有意在覆釜山中结庐读书。”   “老夫上回也太小瞧你了,你哪里需要在宗学与儒子们同窗,又有哪个蒙师配得上教你?”   听得叶畅想要结庐读书,叶淡心中先是一松,然后又是一喜。叶畅无心真地去与刘氏较真,这意味着他可以少很多的麻烦,而若叶畅读书有成,也意味着他们叶家终于能出一个栋梁之才。   他甚为赞赏地看着叶畅:“你在山中何处结庐,我让族人去帮你!”   “倒是看中了一处地方,原是想着请人帮忙,在那搭两间小屋。不过现在既是宗长发话,侄孙便无后顾之忧了。”叶畅也不矫情,他知道自己现在处的时代,若想着完全摆脱宗族的影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壮大自己,在最短时间内,从被宗族影响转到影响和控制宗族上来。   “甚好,甚好。”听叶畅说了那地方之后,叶淡连连点头。那地方在覆釜山中,连吴泽约有四里,三面环山,中间一片谷地,虽然不大,但除了建一座屋子之外,还可以辟出十几亩坡田来。别的不说,日常蔬菜之类,完全可以自给。   唯一有些麻烦的,就是通往那处谷地的路有些崎岖难行,但若叶畅真心是闭门苦读,那么这反倒是优点,因为这样就无人前去打扰了。   想到这,叶淡又觉得自己该再帮叶畅一把,这个少年晚辈,值得他花更多精力心血。   “十一郎,你准备治何经典,需要什么书,我去替你借来!”   叶畅心中有些感动,这可不是书多得没有人看的后世,这个时代书籍甚为珍贵,雕版印刷术还不普遍,许多书籍,都是靠人手抄而成!   “《老子》、《左传》还有《易》,道儒精髓,尽在其中矣。”叶畅答道。   “好,老夫记得了……诗集之类,你要不要?”   “若是有诗韵之类的,能觅来借来,那是最好不过的。”   叶畅心知自己虽然一肚子诗词,可是实际上他并不懂得唐时写诗应该遵守的韵律,恶补上这方面的知识,才有可能在今后抄诗中不露出马脚来。听得他要的书,叶淡自己识字不多,不知道这些书有什么作用,因此只是连连点头,然后叹息了一声道:“你长支伯父当初曾读书,还欲得乡贡,虽是未成,却是我们叶氏读书最多者。可惜,若是他能教你……”   叶淡言下之意,还是希望三房两支和睦,叶畅只作不懂。他倒不是非要与长支计较,但让他为了维持大家族表面上的和气而去受那种人的气,却是做不来。   叶淡又叹息了一声,二人商议了如何先修一条简易的路到那谷地去,再又细说如何规划。要办此事,必须乘早,再晚就是双抢农忙之时,抽调不出人手来。   但让人做事,就是不给工钱,总得供应饭菜,而且体力活只吃平时的饭菜还不成,总得见些肉类。这么一算起来,全部花费大约需要十五贯左右。   “十五贯钱,我还拿得出来。”叶畅一边说一边向响儿示意。   响儿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屋子里捧出了一个陶罐,从其中倒出几串钱来,还有一枚金铤。   这让叶淡吃了一惊,三支虽然比二支要好些,不算穷困,可是也没有多富庶,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很需要一些本事。   “请宗长先收着,这些金与铜,大约值十六贯的样子。”叶畅微笑道:“其余不足,我自会补齐。”   “这,这……”   叶淡原本想着家族承担这笔费用,反正公里支出,他惠而不费,又在叶畅这边落上一个巨大的人情。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早就准备好了这笔钱。他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他准备去接过那些钱时,突然间,叶畅的屋门“嗵”的一声响,紧接着,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畜牲,贱种,老娘跟你拼了!”   刘氏披头散发,还赤着一只脚,猛然冲了进来,一头撞向叶畅!   叶畅没有想到,刘氏竟然还会杀个回马枪,他倒是闪开了,可刘氏收不住脚,一头撞在了叶淡身上,顿时将这位叶家的宗长撞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当!”   不仅仅是叶淡在地上滚,那些铜钱、金铤,同样在地上滚,特别是金铤,直接就滚到了刘氏面前,刘氏一见金铤的样式,顿时想起,这就是她藏在床头木箱子中的那些压箱金之一!   她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是自己拿出来给叶楝买竹子的,而是向着金铤扑去。但旁边的小淳明猛然冲过来,一脚踩在她的手上,痛得她哇的一声叫。小男孩多灵活,便在她叫喊的时候,将金铤抢到手,又飞快地跑到了叶畅身边。   金铤便交到了叶畅的手中。   “小杂种,小畜牲,那是我的金子,我的!”   刘氏也不知哪儿的气力,立刻翻起来,她正准备扑上去,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叶淡气极喝道:“大胆,你这泼妇!”   叶淡心中那个怒啊,刘氏要撞叶畅倒还罢了,可是将他这一把老骨头也撞倒在地,险些去了他半条性命,这可不能忍!   他这一声喝,刘氏倒是定住,没有再向叶畅扑过去。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了转,然后又想起自己进来时见到的情形……   刘氏突然怪笑起来。   叶淡心中觉得有些不好,这个婆娘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好,好,我道你这个老不死的为何偏向这小畜牲,原来老不死的与小畜牲是一伙……小畜牲用妖法偷我家当,而你这老不死的则收取赃物……好,小畜牲,老不死的,你们都等着,都等着我父亲来抓你们见官吧!”   刘氏说完,竟然掉头就走,再也不顾二人了。   她来得突然,去得果断,只留下叶淡与叶畅在这里面面相觑。   “这泼妇莫非是发失心疯了?”叶淡唉呀唉呀地抹着老腰道。   “我看……还是问一问,长支发生什么事情了,这婆娘突然来,我觉得不对劲儿。”叶畅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走时说的那话,我觉得不象是虚张声势。”   “你说的是,十一郎,你的心思越发缜密。”叶淡又赞了叶畅一句,向外一看,正见着有人在探头探脑,当下大喝了一声:“宋家的,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进来的是长支的一个仆妇,她是跟着刘氏跑来的,刘氏走时她撇了脚,跑不动结果被叶淡抓住。叶淡这宗长积威日久,她的主人又不在身边为她撑腰,更重要的是,在场的还有叶畅!   她用既惊且惧的目光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过来,跪下向叶淡磕头,然后又向叶畅磕了一个头。   “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淡问道。   “老爷,是……是我家娘子回去看了那箱子,箱子里的地契还有压箱金……都,都被十一郎用仙法摄去了!”   她说这话时身体发抖,看都不敢看叶畅。   叶畅愣住了,而叶淡也愣住了。   “什么?”叶淡又追问了一句。   那仆妇这下子口齿稍便利了些,当下将情形说了出来。原本刘氏被叶畅吓唬,跑回去检视自己的箱子,她们这些仆人健妇自然也跟了回去。结果刘氏进屋之后不久就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然后捧着个箱子冲了出来。众人看那箱子中,发觉里面竟然只剩余一些身契和废纸,而原本塞在箱子里的地契、压箱金银,全部都不见了。   “呃?”叶淡转过脸,看着叶畅,眼神中就有些惊惧了。   叶畅也傻了眼。   他只是吓唬刘氏,哪里真有五鬼搬运之法,他来的这个时代可是盛唐,而不是聊斋或蜀山!但这个时候发生的这种巧和,让他当真有口难辩,刘氏失了地契和金银之事,非得落在他的头上不可!   “啊哈哈哈……十一郎,你那在山谷结庐之事,还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叶淡忽然打了个哈哈,然后又唉哟了一声:“我这老腰实是受不得了,得去请药王观的道长看看,十一郎,你先忙,我先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外出,腿脚活泛灵便,哪有腰闪着的迹象,转眼之间,便从叶畅面前消失了。   叶畅愣愣地立着,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   原本只是想搬到村外去,方便自己行事,若是能在这个时代邀得遇仙隐士之名,那当然就更好,可是不曾想,演戏演过了,反倒给自己惹来了一身嫌疑……   此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笃信道教不假,但是同时对那些假道士假神仙,特别是以妖术祸乱民间的人下起刀来也不慢,自己这一次,看来真是惹上大麻烦了啊。   挠了挠头,他喃喃道:“不行,不能让宗长就此脱身。”   让还是一头雾水的淳明、响儿收拾好家里,叶畅立刻向着宗长家行去,恰好将宗长堵在了家门口——叶淡正准备去药王观避上一避,被叶畅堵着了,脸色便不是很好看。   叶畅接下来的话,让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叔祖,我想起一事,叔祖有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   “方才那泼妇走时,似乎误会了叔祖,只怕她已经将叔祖视为侄孙同伙,甚至以为正是叔祖幕后指使小侄摄去了她的地契金银。她这一去,必是回娘家搬援军。侄孙是不大清楚她娘家父兄的品性,但从她身上来看,她娘家父兄只怕是既贪心又凶蛮吧?”   叶淡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那就糟了,侄孙当真连累了叔祖!”叶畅懊恼得顿足捶胸:“她父兄必然会借此生事,一来可将叔祖宗长之位和村正之职弄到三房长支伯父头上去,二来若是让他们寻找下口的对象,家中甚贫的侄孙,哪里比得上咱们吴泽首富的叔祖?”   叶淡悚然动容:的确如此!   这些年他可是一直都感受到了刘家的压力,他谋夺村里那些外姓小户的田产,刘家又何曾不想将他的田产吞了?   对刘家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借着叶畅,死死咬住他,那么他便是安然脱身,只怕也要破财消灾!   “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叶淡顿时慌了:“十一郎,你惹的祸事,你既然有那五鬼搬运的手段,何不让那泼妇闭嘴?”   “叔祖,我若真有那手段,还用得着与叔祖商议请人建屋么?”叶畅叹道:“完了完了,叔祖乃是我们叶氏砥柱,若是叔祖倒了,我们叶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迟早都要被那姓刘的吃下去,连骨头都不留一根!今后祖宗祭祀,只怕连冷猪肉都供不起了!”   “不成,不能这般!”叶淡想到这个后果,顿时觉得,自己不能躲了,他在门前直转:“当如何是好?”   “侄孙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替叔祖分忧。”叶畅待他转了五六圈之后,才开口。   这个时候,叶淡完全忘了,此事原本是叶畅的麻烦,他已经认定,此事若是不能处理妥当,那么对他来说将是巨大的灾难。   他的灾难,就是叶家的灾难,因此要动用叶家一切资源与力量前去解决。   “十一郎,你既然有办法,为何还不说,莫非要等到我来求你?”这个时候,他说话也带有几分怒火了。   “事情倒是不难,叔祖报官,只把事情推到我身上就是。”叶畅道。   “啊?”   “叔祖抢先报官,只说他家失窃……不知县令与县尉,叔祖对哪一位熟悉些,其人性情如何?”   第20章 翻云覆雨巧借力   修武县尉元公路这些时日甚为欢喜,因为一位好友在省试落第之后,恰好来看望他,两人都是喜好诗歌的,少不得悠游林泉,吟诗题字。   大唐重诗,便是科举,也少不得有做诗这一项。他的这位好友于诗道颇为精湛,但科举一直不得志,便寄兴于山水,周游中原形胜之地。   “元兄当是悠闲,让人心生羡慕啊。”   “区区百里之地,又值太平盛世,无甚公务,自然悠哉游哉。不过如今还不是忙时,天气旱了许久,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们便都得去想法子劝民抗旱了。”元公路叹道:“民生甚苦,我也没有几日清闲了……钱兄来这修武,别处可以不去,唯有覆釜山不可不览,竹林七贤隐逸之所,孙神仙炼丹得道之处,钱兄到了,必然又能得几首佳句!”   “有此佳处,自当一去……”   那钱兄的话还没有落,一个差役匆匆走过来,神色有些怪异。   “何事?”元公路有些不快。   “禀少府老爷,吴泽陂的村正前来状告……状告……”   说到这,差役有些犹豫,却不知该如何措辞为好。   “吞吞吐吐做甚,若不是什么要事,便让他们去寻里正处置。”元公路不满地道。   大唐里正权力可不小,乡间争讼之事,往往他们就可以决断,而且若是有盗贼钦犯之类,他们还有权缉捕。元公路正招待着朋友散心,没有什么心思处置公务,因此便想将事情推到下面去。   “不是状告,而是吴泽陂出了件离奇的案子。吴泽陂叶氏一家主妇所藏箱匣里的金银、地契,突然间不见了,那村正便来此禀报,请少府老爷查案。”   “突然不见?那必是内贼。”元公路道:“令里正去缉案就是,何必报我。”   “元兄且去问问,究竟是何情形,小弟我也见识一下元兄少府之威和明断秋毫的本领。”那位钱兄却起了兴趣,向元公路调侃道。   元公路闻言大笑:“既是如此,便……便召吴泽陂的村正来见我。”   不一会儿,叶淡便被带到了元公路面前。见他白发苍苍,元公路免了他的跪,然后便问起事情经过。叶淡也不隐瞒,将事情经过说完之后,元公路也来了兴趣:“那个叶畅,竟然真有神术?”   钱兄嘴角浮起冷笑,什么神术,定是装神弄鬼惑乱人心的骗术。   “小人问了,十一郎坚称自己并无神术,只是乡邻因他遇仙之事,却是疑得药王仙人传授他神术。”   “遇仙?”元公路兴趣更增:“什么遇仙?”   于是叶淡便将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之事说了出来,这一次旁边的钱兄终于忍不住,哂然一笑:“乡野愚夫,为江湖术士所惑,那叶畅乃是欲擒故纵也。”   叶淡有些惊愕地看了他一眼,在叶畅与他商议的计划中,原该是他自己对叶畅的“遇仙”之事表示质疑的,现在这话却被人抢着说了。不过他心念一转,情知此时要冒些风险,因此开口道:“这位郎君说的是,小人也以为如此,只不过……十方寺里的首座大师却说,十一郎是星宿下凡,仙人点化。”   “这又怎么扯到十方寺了?”元公路越发觉得事情有趣。   于是叶淡又说了叶畅寻泉引水之事,待听说叶畅以毛竹造虹渠引水,元公路顿时想到一事:“说起此事,前些日子县令曾与本官谈起,我修武有小民献虹渠引水治旱之技——莫非就是这位叶畅?”   “正是十一郎。”   “如此说来,倒是有功于民了,此人现在在何处,是否与你一起来了?”   “正在门外。”   “带他进来,本官听他分说。”   听得这一句话,叶淡松了口气,到这一步,他的责任已了。刘家与官府胥吏关系非同一般,最怕就是他们瞒上欺下,事情不到县里这一途就由里正解决。   到了县尉这一层,叶畅说他自有办法。   “难得有这等趣事啊,那少年遇仙之事,你觉得是真是假?”钱兄向元公路问道。   “真假一问便知。”   不一会儿,叶畅便被唤了进来。元公路与钱兄都很好奇这位传说中曾遇仙的少年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叶畅身长约是六尺,体型微瘦,眉清目朗,面色虽然稍有些深,却是那种健康的麦色。他走路的步伐不疾不徐,既不让人觉得他要见官而紧张前趋,也不是那种入意拖泥带水。最让元公路与钱兄注意的,还是他一边走手中一边摇晃的东西。   因为速度恰到好处的缘故,那东西正能让元、钱二人看清楚。   以叶畅的性子,实在是不愿意向人下跪,因此他走到二人面前,却没有有急着跪下去,而是“啪”的一声,收起了手中的东西。然后,他才双手相交,拇指高翘,做出要先揖后跪的姿势。   “且慢,且慢,你手中东西,让我看看。”元公路不等他完全施礼,便大声说道。   叶畅的心顿时也放了下来,如同叶淡介绍的那样,这位元县尉是那种性子急又好风雅的人物。既是如此,那么自己的计划就可以施行了。   他将手中的东西又“刷”的一声打开,然后呈了上去。自有差役上前接过,递送到元、钱二人面前。   “原来是一柄腰扇,弄成这模样,倒是别出心裁。”那姓钱的人笑了起来。   “正是,当初魏武帝喜好此物,史中有载。”元公路点头道:“但在扇上画竹题字,却是少见……”   旁边的叶畅险些要跪了。   他在得知元公路喜好风雅之后,便立刻请来工匠,临时赶制了这柄折扇,又自己画上墨竹,题上了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他记忆中,折扇乃是宋之后才自倭国传入华夏,后得明成祖朱棣的倡导,才在文人中风行,却不曾想,这两个唐时的文人竟然认出了折扇,而且还说曹操曾经用过,自古以来就是华夏的本土物产……   好吧,虽然叶畅知道华夏一说起“自古以来”周围的那些小国便心惊胆战,却不曾想自己也有一想到“自古以来”时,也会心惊胆战。   幸好,自己画的竹与题的字,还算让他们提起了兴趣。   这个念头才一转,那位钱兄又开口了:“也只是别出心裁罢了,这墨竹这字迹,都特有匠气,非名家手笔。”   叶畅再次险些跪了。   他练过字画,这都是他的业余爱好,虽然颜柳苏黄米蔡乃至难得糊涂的郑板桥字体,他都临摩过,但临摩出来的也只是形似而神未至。墨画也同样如此,象这画上的竹,他是仿了苏轼的表兄文同文与可,但却完全没有做到文同的“胸有成竹”。   只不过是大唐时随便两个文人啊……自己的老底就被人兜出来了,那么抄诗这一类要求更高的活儿,还是尽可能藏拙吧,当然,除了现在折扇上写的这首外。   “这扇上之诗嘛……”   叶畅正想着折扇上的诗,就听得那位钱兄又开口评论。   钱兄正要说,抬起眼扫了叶畅一下,便看到叶畅满脸都是幽怨地望着他。   能不幽怨么,叶畅自以为天衣无缝并且有了良好开头的计划,因为被钱兄看出了老底而陷入了危险之中。   “呃,这诗字句虽平,但意境可爱,倒也值得把玩。”那钱兄笑着道:“不过我看你这边还留有余空,莫非是尚有两句未曾写上去?”   叶畅大喜。   钱兄的话是问他的,这给叶畅的感觉,就象是走错道路以为要回头重走几十里时,有人说有条小道也可以通到目的地。   “此诗非下走所为,乃梦中偶得……”叶畅开口了。   “下走”乃是自称,大唐时宰相在皇帝面前尚且有座位,百姓见着官员可不会一开口就“草民”、“贱民”的。他一句梦中偶得,顿时将两位文人的兴致调了起来:“可是遇仙之梦?”   “倒不是,乃是前些时日午睡之时梦见一人所吟,这位郎君高才,一眼便看出其后尚有一联。”   “那一联是何句?”钱兄问道。   叶畅脸上微微露出沮丧之色:“下走梦中原是听得的,但记住前两联,想记尾联时,突然门声大作,下走族伯母突然闯入,将下走惊醒,然后便想不起来了。”   在旁边的叶淡适时补充道:“他那族伯母正是失主。”   元公路与钱兄两人对望一眼,元公路问道:“听闻你们在吴泽陂以虹渠自山中取水,那水翻山越岭飞流而下,不知现在尚能见此景否?”   他对审案件的兴趣不是很大,但若是一边陪着朋友游山玩水,另一边还可以审理公务展现自己的治政能力,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叶畅的一系列事情,也引得他二人兴趣,若叶畅的经历是否,那吴泽陂可就是遇仙之地,他们如何能错过这样寻仙访道的机会?   “能见,如今数百亩坡田,二十余户衣食,尽皆仰赖于此。”叶畅答道。   既然有意,而且天色又尚早,元公路与钱兄便联袂而出。他们二人自是骑马,而叶淡则骑着自己的一头驴,叶畅却是步行,好在还有五六个差役和叶畅一般。   从县城到吴泽陂距离不是很远,但在交通不方便的时代,也需要走近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众人一路前行,偶尔也会停下来喝口水歇歇脚。路上元公路与钱兄屡屡召叶畅问话,叶畅的回应与此时畏官惧上的百姓不同,而且他虽然自称未曾正经读书,可谈吐见识却让两位文人甚感兴趣。因此当吴泽陂在望之时,两人对叶畅已经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稍稍欣赏了。   当问及遇仙之事时,叶畅自己是坚决不承认遇到仙人,只是说当时被扫帚星砸中昏睡入梦,见一道人令他为守炉童子,替那道人看守丹炉,醒来后就已经回到家中。至于虹管,乃是在道人丹房里看到的玄机。他自己越是否认,就越给了别人留下猜想的空间,原先那钱兄还怀疑他是编造故事想招摇撞骗,但在他坚决否认遇仙之下,反倒认为他是真正遇到了仙人了。   “元七郎,不曾想你治下有这等奇事,这少年郎,你可得多多照顾。”那钱兄没有官职在身,又有些欣赏叶畅,开口便如此说。   元公路点头道:“不必大郎说,单他虹渠引水一事若是属实,那必是造福天下百姓的善物,有大功德,我必照看之。”   照看与照顾是不同的,但钱兄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这二者的区别。   他们对虹渠引水极感兴趣,至于侦破案件反倒是顺路之举,因此众人先没有进村,而是先往那虹渠行去。到坡地时两人还不以为意,可顺着涓涓细流向上,看到这用毛竹、木板飞架于山梁、巨岩和树梢之上的水道,两人不由自主地赞叹起来。   从来只想着水在地面上流,有几人想到将水道架到半空中去!   至于到了竹管虹吸之处,两人更是惊讶,细细问了这虹吸的原理,那钱兄道:“仙人妙法,巧夺天工,使水往高处流,七郎,你治下有此,升迁在望啊。”   “那是县令的功劳。”元公路心中就有些悔,若是早知道此事,自己把揽过来,凭此一物,报为祥瑞,必然可上达天听,让如今的天子青眼相加,飞黄腾达在望!   如今天子李三郎虽然已经开始沉迷酒色怠政不出,但毕竟曾经是一代雄主,对于民生还有几分关注。而这虹渠引水之事,既和民生有关,又能充当祥瑞,报上去邀功讨好,再合适不过。   只不过此事已经落到了县令手中了。   这让元公路对叶畅有些兴致缺缺,他正待下令回家,突然间身后一路,紧接着便看到一队人烟尘滚滚杀将而来,所到之处,那些虹渠被他们尽数破坏!   这一幕让元公路暴怒,若他不在场,此事就是县令的麻烦,可他在场的情形下,这伙人还敢破坏县令报上去邀功的虹渠,岂不让他惹上一身嫌疑?   “在这边,在这边!”人群中有人叫道。   第21章 鬼神之事鬼神决   元公路与钱兄来此时尽是常服,带着的差役也都是青衣小帽的普通人打扮,官袍制服没有穿在身上。因此那群人只当他们是来看奇物的游客,这几天来此的邻近乡里游客不少,也不让人意外。   他们向着叶畅、叶淡便冲了过来,叶淡吓得一个趔趄,径直坐倒在地,他认出这些人,正是小刘村的!   带头的是刘氏的兄长刘杖,也就是折冲府的军官——此际府兵制已经接近崩溃,他这军官便是地方豪强,那些折冲府的兵丁则成了他的仆役打手!而叶淡这几十年中最为忌惮的人物,刘氏的父亲,吴泽陂和小刘村的里正刘逢寅,便在人群中坐镇!   以刘杖为前锋,以刘逢寅为中军主帅,那么前来叫阵的,自然就是刘氏了。只不过刘氏这妇人跑得慢,裹在人群中早就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好一会儿,才排开众人上前:“你这老不死的,还有小畜牲,总算逮着你们了!”   “见过伯母。”叶畅一脸窘迫无奈地上前行礼。   “哈哈哈哈,你这小畜牲,今日就要了结你的性命!”见他给自己行礼,刘氏顿时觉得一阵快意,在刘氏想来,定是叶畅见情形不妙,现在开始服软认输。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叶畅服软认输能够解决的了。   她原本只想着三支的田宅,可是现在,她压箱底的金银地契都不见了,最大的嫌疑就是叶畅,因此,她对叶畅可谓恨之入骨,便想着乘这机会,将叶畅彻底除去。   旁边的钱兄老大不乐意,哼了声:“七郎,你治下的百姓,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   元公路同样觉得面上无光,他这个堂堂县尉在此,这群治下之民却视若无物。他上前一步,咳了一声:“诸位……”   “给我打,打死这小畜牲,凡敢拦者,一律打!”刘氏大叫大嚷:“打死不怕,我爸是里正!”   “幸好你爸不是李刚。”叶畅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张臂于前,将元公路护住。   眼见着这伙刁民冲来,没有人理会他,元公路原本也慌了,不过叶畅这一拦,元公路反应过来,顿时大怒:“好大的狗胆,刘逢寅,你这狗奴,竟然敢殴打本官?”   他为县尉,自然认得里正刘逢寅,而刘逢寅老眼有些昏花,又不曾想县尉竟然会出现在这里,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叫:“住手,住手!”   “打,打死他们!”   “好大的狗胆!”   众人纷纷叫嚷之下,结果就是除了自己喊的那嗓子外,别人的声音都听不见。刘家在附近积威早久,这一冲上来便是要动手的,好在元公路身边的差役也反应过来,顿时拔出横刀:“反了,反了,你们要杀官造反啊!”   明晃晃的横刀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才让小刘村来人冷静下来。然后,刘逢寅跌跌撞撞地排开众人,来到最前,向着元公路一揖到地:“小人里正刘逢寅,拜谒少府老爷!”   唐时以少府代称县尉,刘逢寅这一行礼称呼,原本气焰嚣张的小刘村人,顿时蔫了。   他们险些殴打了县尉!   县尉可是分管户、法,缉奸拿盗,正是他的本业,他们跑来殴打县尉,岂不是老虎嘴上拔胡须,活得不耐烦了?   “你还认得本官乃是少府?”元公路此时的怒气简直要炸开,被这些刁民冲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在自己的朋友钱兄面前丢了脸面。要知道这位钱兄虽然科举不得意,可是文名却远播,交游也甚是广阔,传了出去,那自己必然要成为官场笑柄!   “少府……少府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刘逢寅此刻浑身发颤,他再仔细瞧了瞧,确认自己没有认错,心中更是狐疑惊惧。   不过他能压制叶淡多年,还是有几分才智的,眼睛一转,便注意到自己女儿恨恨所指的叶畅,顿时有了主意:“启禀老爷,实在是小人缉拿妖人心切,未曾见着老爷大架于此,老爷大人大量,还请宽恕小人!”   他将大帽子向元公路头上一扣,又给了台阶,元公路也知道他这样的里正乃是胥猾之辈,自己公务上许多事情还得他奔走,因此抑住怒火:“妖人?你是说,本官象是妖人?”   “或者说钱某象是妖人?”旁边的钱兄不甘寂寞也插了句。   “不敢,不敢,小人所说妖人,乃是立在少府老爷身前的那厮,那厮有妖术在身,少府老爷千金之躯,还请先避他一避!”   元公路看向叶畅,事情的经过,他早已明了,所谓先入为主,他此刻更相信叶畅一些,因此便道:“叶畅,你是不是妖人?”   叶畅却若有所思的模样。   “嗯?”元公路有些生气。   “少府老爷请看,此人狂悖如此,非妖人岂有此胆!”刘逢寅乘机进言道。   旁边的叶淡吓坏了,他不知道为何一直表现上佳的叶畅,此时却出现如此不该的情形,他上前去拉了拉叶畅,叶畅才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头部:“有了,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那钱兄好奇心过甚,加上又事不关己,便有闲心去打听叶畅究竟想到什么。   叶畅行礼道:“那折扇上诗句最后一联,下走想直来了!”   “哦,何句?”   刘逢寅听得叶畅在元县尉面前侃侃而谈,心中便觉不安,待听得他说起“诗句”,内心更是惊讶:叶家一直没有什么文采之辈,还就算他的女婿叶楝多读了几年诗书,这个十一郎叶畅,只听闻他喜好访道炼丹,却不知他竟然懂诗!   若早知道这样,刘逢寅绝对不会草率带人来,而一定是谋定后动。   然后他就发觉,叶畅向他这边瞄来,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叶畅盯着这个里正,开口将那首诗的最后一联念了出来:“人瘦犹能肥,士俗不可医。”   此句一出,配合上他的神情,元公路与钱兄都是由愕然到大笑!   确实,与风标非凡的叶畅相比,一脸乡俚俗气和胥吏奸猾的里正刘逢寅,实在是让人望之生憎,只觉得此人无药可医也。   刘逢寅不知前因后果,虽然叶畅吟的诗句他倒是懂,多半是在讥讽自己,但当着县尉的面,他不好发作,只能讪讪笑道:“少府老爷,此等妖人,多会……”   “俗人住口!”那位钱兄笑着喝道:“且听路七郎裁定就是!”   刘逢寅情知不好,他犹欲做最后一搏,便向着自己的女儿使了个眼色。   刘氏平日里跋扈蛮横惯了的,哪里经历过如今的局面,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方才口口声声说要痛殴县尉的就是她,此举必是激怒了县尉!见父亲拼命向自己挤眼睛,她突然福至心灵,当下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干嚎:“青天大老爷,请为奴奴作主啊!”   这等俗气至极的女子,如此嚎淘,却越发显得叶畅不凡来:同是乡野中生长出来的,同是未尝正经入学,可是叶畅的谈吐举止,都让元公路心生好感。因此,他很是厌恶地哼了一声:“你这刁妇,方才气焰万丈,如今怎么不想痛殴本官了?”   “少府老爷明鉴,此妇人乃是小人女儿,嫁与吴泽陂叶家叶楝,不料就在昨日,被人以妖术摄去财物。妇人见识短,故此才得罪了老爷。”刘逢寅乘机上前道:“老爷宽弘,念她失去嫁妆之痛,还请宽恕一二……”   “就是这小贼用妖术摄去了奴奴嫁妆,那是奴奴的压箱金银!”刘氏又嚎道。   元公路哼了一声,他原本不想管此事,但事情到了眼前,不管却又不行。他的心中自然是偏向叶畅的,一路行来,事情的经过他早从叶畅口中听得明白。但是,刘氏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刘氏还口口声声有人证物证,这让他内心之中颇为为难。   稍稍偏向叶畅,他可以做,但为了叶畅去枉法,这种风险奇大收益奇低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因此,他压住心中对刘氏的不快,看向叶畅:“叶畅,此事你有何话可说?”   “启禀少府,下走以为,此事既干系百姓财物,又牵连下走名声,不能不察。”叶畅开始一直在关注跟随着小刘庄人来的诸人,当他看到其中一人时,见到他的神态变化,心中原本的怀疑就更加明确了。   他这样说,元公路皱眉道:“既是如此,我们去一去案发现场。”   “少府老爷,下走有一下情,还望容禀。”叶畅这个时候突然又开口道。   “老爷要审案子,岂容你这妖人推三阻四?”刘逢寅不知道叶畅要说什么,但他却很清楚,凡是叶畅想要说的想要做的,都不让他去说去做,自然会有利于己方。   他一开口,叶畅便闭嘴不言,元公路立刻想到叶畅方才的那首诗尾句,顿时恼了:“将这刁货掌嘴十下,本官审案,岂容这刁货置喙!”   差役明白他所说的刁货乃是刘逢寅,当下拥上,真地抽了刘逢寅十记嘴巴。刘逢寅没有想到元公路会如此,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叶畅,你说,若是再有人阻你,本官定不轻饶。”   “此案易矣,既然刘氏口口声声为鬼神之术掠其珍财,便由鬼神审之即可。”   叶畅这句话让众人都愣住了,鬼神审之?还有比这个更不靠谱的吗?   包括刘氏在内,所有人这个时候突然想到,叶畅遇仙之事。刘氏的心开始打起鼓来,失财的造成的疯狂被臆想所取代:“莫非……这小畜牲真的蒙仙家青眼,传授了他驱鬼役神之术?”   “如何请鬼神审之?”元公路喉节动了一下又问道。   “前些时日,山上十方寺韦陀菩萨显圣之事,方才下走向少府禀报过。既然韦陀菩萨于此显圣,那么此寺中的法相必有灵应,求其显圣,便可知事情真相了。”叶畅拱手向元公路行礼:“少府,还请拘一概人等入寺参见。”   叶淡咧着嘴,脸上也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哭。   事情到这一步,似乎玩脱了,与他们预先相商的并不相符。在他们预先相商时,就怕刘逢寅借助官府之力施压,因此要想法子打动并结好元公路,只要元公路能够公平审判,那么事情十之八九是不了了之。   可是现在叶畅却非得逞什么能,请鬼神来审案……这么胡来,若是没有结果,只怕会将元公路对他的一点好印象也挥霍掉。   他几次使劲瞪着叶畅,希望能让叶畅回到原先的计划中来,可是叶畅每次都是假装不曾见到。这让叶淡突然意识到一点,叶畅对他这个宗长虽然尊敬,却从不是言听令从。   这个小子自从“遇仙”之后,可是一直有主见得紧。   元公路心中有些犹豫,不过旁边的钱兄却是爱看热闹的:“有趣,正好我们要去十方寺礼佛,何不顺道行之?”   听得这位损友唯恐天下不乱的建议,元公路也只能点头:“那便如此,将一概人等带到十方寺去……这一概人等,都应该有谁?”   “当时在场可能有嫌疑之人,尽皆该带走。”叶畅便连接报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同时拿着眼角余光向一人望去。果然,当他报到某个名字时,那人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这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猜想。   元公路待他报完人名之后,瞪着刘逢寅:“这些人等,你都去带来,还有,你这狗才,不得招摇生事,区区一介里正,竟然威风比起县令县尉都大!”   刚被抽过了的刘逢寅苦着脸,情知自己是得罪了这位县尉,却不敢违背。只是在心里暗暗发愿,只要叶畅故弄玄虚被揭破,那么自己定然要他好看!   “阿爹……”刘氏看着自己父亲,颤声呼了一句,这个时候,她的心中甚为紧张,想到叶畅的种种传闻,她已经不知道,若是叶畅真请来了鬼神,自己该如何自处。   “哼!”刘逢寅哼了一声,带着人便向吴泽陂行走,叶畅报的人名,全是吴泽陂的百姓,要带他们来,倒是很容易的事情。   第22章 布帷泥塑知秋叶   十方寺的道宁和尚骂骂咧咧地从山上往下走,心里觉得自己倒楣透了。   上回叶畅来过之后,纯信首座便怎么都看道宁不顺眼,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按着叶畅的计划行事,就怪这道宁在背后总说叶畅的坏话——纯信实在不算什么佛门高僧,至少在器量上并不大,因此有些爱把自己的责任推给别人。   这样一来,道宁在寺中原本炙手可热的地位就有些不保了,连接许多时日,首座不给他好脸色,还支使着他做那些伐薪担水的重活儿,累得他气喘吁吁,若不是念着将来承了寺产的好处,早就跑回小刘村了。   这一切都是叶畅造成的,不是叶畅这厮,根本没有这种麻烦!   道宁正念叨咒骂着叶畅,他担着柴拐过一山角,正好看到叶畅当前行来。他立刻扔了柴,举着柴刀怒骂:“叶十一郎,你这扫帚星砸死的瘟货,竟然还敢上山来?”   元公路与钱兄上山来,见得林荫茂盛,鸟啭花香,两人心情好了许多,正询问引路的叶畅十方寺的典故,却不料半路跳出一个恶和尚。两人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那钱兄笑了起来:“叶畅,你究竟有多招人恨,故此到哪都有人叫骂喊打啊?”   叶畅神态平和,拱手道:“此僧名道宁,俗家乃是方才刘里正之侄。”   一句话便让元公路与钱兄明白,不是他人品不好人人喊打,而是刘家恨他入骨。元公路一听说是那大俗人刘逢寅之侄,心头便是不喜,而身边的差役经了方才的阵仗,也都有了准备,立刻手握横刀上前喝斥:“大胆野僧,见了县尉还不行礼!”   道宁一听是县尉便吓了大跳,扔了刀,弃了薪,胡乱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县尉一来,十之八九是出了案子,他觉得是祸事来了倒也没错,可错就错在他把心中所想的喊出来,喊得仿佛县尉就是祸事一般。钱兄又大笑起来,而元公路则是恼羞险些成怒,好在此时叶畅善解人意,开口笑道:“说起野僧,下走不知在何时曾听得一野僧趣事。”   “哦?”   “曾有一海内文士览圣,路见一寺,入内礼佛讨茶。那寺中知客粗鄙小气,见其貌不扬,衣着寒酸,待客时甚为冷淡,仅以二字待字,一字‘坐’一字‘茶’,下边沙弥会意,迟迟不奉茶上来。那文士等茶之中无聊,便与知客谈论古今典故,僧人惊讶其才,乃令文士‘上座’,催沙弥‘敬茶’,沙弥方自去煎煮。待知客请教文士名讳,方知所遇者海内大才,跳起惊呼,便向文士行礼,言道‘请上座’,又命沙弥‘敬香茶’。”   这典故此时可没有人知道,元公路与钱兄听到此处都不由嗟叹。但紧接着叶畅又道:“后来那海内文士告辞,僧人腼颜求他题诗于壁。他于寺门之左写‘坐、请坐、请上坐’六字,于寺门之右写‘茶、敬茶、敬香茶’六字,然后大笑而去……”   元公路与钱兄顿时大笑起来,元公路指着叶畅道:“那海内文士乃是个促狭鬼,你这小子也是促狭鬼!”   旁边的钱兄笑容中不免带着一丝苦涩,他也是海内文士,诗名极盛,动于一时,但因为科场不得志,便有些潦落,叶畅说的事情,他便不只一次遇到过。   大笑方歇,便见着十方寺首座纯信带着僧人跌跌撞撞迎了出来,方才那喊“祸事来了”的僧人脸上多了一记掌印。元公路与钱兄又是大笑,笑得纯信莫明其妙。   “今日来有一事要烦劳贵寺,借宝刹韦陀神像一用。”待纯信见礼之后,叶畅似笑非笑地对这老僧道。   纯信吓得顿时一哆嗦。   上回没有按照叶畅安排的剧本演出,最后一出好戏被他演砸了,原本韦陀显圣能给十方寺召来多少香火的,结果效果却达不到预期的一半。更重要的是,那事情让纯信明白,叶畅这个少年郎当真是仇不过夜的,他的便宜不好占!   而此后虹渠引水成功,更让纯信悔之不及,这里原本也有他们十方寺的功劳,可现在却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了。相反,只因叶畅一句是某个道人点化的,山那端的药王观的香火,足足好了一倍!   当真让纯信羡慕嫉妒恨,可是这还不算完,现在叶畅带着县尉来“借神像一用”,分明是来算账的啊。   纯信有心拒绝,但又看到县尉在场,没有这胆子。在他身后,道宁捂着被抽了一记耳光的脸,喃喃地道:“我就说了,是祸事来了……”   然后险些又被抽了一记。   叶畅问纯信要了些东西,让他拿出布幔,将韦陀神像从头到脚都遮住,又支使着道宁打来几盆清水,然后在被蒙住的韦陀神像前默祷。他种种做派,看到元公路与钱兄眼中都是好笑有趣,可看到跟随而来的其余人眼中,就有一种神秘色彩。紧接着,叶畅钻进布幔,众人看着他的身形将布幔撑起,绕着神像转了足足九圈。   当他再出来时,神情已经肃然。   “我已向菩萨默祷,求得菩萨化身降临,为防被人气冲撞,故此用布幔遮挡。”叶畅离开神像数步,然后向众人正容道:“菩萨化身既至,诸位当有敬意,不可大声喧哗!”   他这番模样,让元公路与钱兄摸不着头脑,叶畅又请两人焚香礼佛,两人本着华夏人见神就拜的习惯,便也依言礼敬。他们自己不觉得,可是周围围观之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却对叶畅所言的信任从五分变成了九分。   原因无它,见着连县尉和其友这样的“大人物”都依言相信,那么普通百姓哪有不跟进的。顿时人们纷纷施礼,叶畅看到其中某人也开始施礼,心中便有了十成把握。   “过会我点来的十二人将一一绕神像礼拜三圈,然后再入内手摸神像——那个以妖术窃走箱中金银地契之人,心术不正手有奸邪,抚摸金身,必为菩萨所不容,降下天雷击之。”叶畅沉声道:“稍待片刻,便可见分晓!”   “若是……若是无人被天雷击之呢?”人群中叶楝颤声问道。   “若是无人为菩萨降罪,那我便是妖人,妖言惑众,请县尉治我之罪!”叶畅斩钉截铁地道。   他说得如此坚决,众人再无敢疑者。   不一会儿,刘逢寅便带着那十二个被点名之人来。这十二人多是叶楝家的家仆使女,元公路问明他们身份之后微微点了点头,叶畅以鬼神判之的做法虽然荒涎不经,但挑出这十二人来,倒是与元公路自己的想法相似,就是这起窃案,十之八九乃是内贼所为。   叶楝上前向他们说明情形,这十二人神情各异,不过大多都是惶恐。叶畅见众人都明白如何去做,便上前向元公路行礼道:“少府,时辰已至,请少府容我行事。”   “去吧。”元公路点了点头。   叶畅转脸看向众人,又重申了一遍规矩,然后道:“我开始点名,诸位被点者一一入布幔之内,转完三圈之后,便由神像之后出来——叔祖,还有一事请你相助。”   在旁边看得发呆的叶淡此时心中也是一片迷团,他胆战心惊地道:“何事?”   “你在神像那边接引,转完三圈之人,你便带他们出去。”叶畅大声吩咐,然后又凑到叶淡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这一句别人都没有听到,叶淡一脸迷糊,带着两个叶氏子弟便绕到了神像之后,然后又似乎觉得对神像有些不敬,便在那边向着神像施礼。   叶畅没有再管他,而是看着那十二人,在他目光逼视之下,十二人纷纷垂下眼眉。   这段时间,叶畅遇仙的事情,在吴泽陂可是传得玄乎,这十二人又多是三房长支仆役,领教过叶畅前后不同,因此难免心生畏惧。叶畅看了他们一会儿,待众人都静下来,然后点了一个人。   被点者全身一颤,求助似地抬起头来,看了县尉元公路一眼,元公路沉着脸不出声,那人只能一步一移,向着神像走去,然后一头钻进了布幔之中。   布幔里很黑,只能看到些微影子,那人心惊胆战地摸在神像的脚上,仿佛手前有毒蛇,随时都准备将手抽回来。他几乎是屏住呼吸,才按着叶畅的要求,绕着神像转完三圈,然后听得叶淡的声音引导,将他从后面钻了出去。   旁人都在前方,因此无人看到他出去的模样,只是听得他欢呼了一声,显然,为自己未曾被菩萨惩戒而高兴。   道宁原本也屏着呼吸的,这个时候顿时松了口气,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当下阴阳怪气地道:“菩萨审案?我当了十年的和尚,也不曾听说过菩萨会审案子。叶家的小贼当菩萨是什么,竟然要让菩萨替他审案?”   纯信“阿弥陀佛”念了一声佛号,瞪了他一眼,心中越发厌恶他:事情尚未见结果,就这么急着开口,这家伙实在是难当大任,甚至可以说,只会给十方寺惹祸!   若是有新僧来此,还是将这厮打发走罢了。   道宁却不知道自己在十方寺的时日已经不多,他洋洋得意还待再说,叶畅已经用冷冷的目光扫来:“若是菩萨不审案子,定是在场有人对菩萨不敬所致,你若不想被掌嘴,就闭嘴滚一边去!”   道宁畏惧县尉,嘀咕了一声狗仗人势,然后还是闭住了嘴。   叶畅便又点了第二个人的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每个人都是依样钻入布幔中绕菩萨神像转三圈,然后再从后方钻出。他们钻出之后,便被叶淡喝住不许出声,安静立着。   前六个人时,众人还是保持了安静,但第七个开始,便有人窃窃私语了,叶畅刷的一下又将折扇打开,轻轻摇了摇,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道:“看来那窃贼就在剩余的五人当中了,很快便能见分晓,诸位稍安勿躁——对了,也不知菩萨是降下天雷还是发出神火,将那窃贼击杀……”   他说得轻松,剩余的五人则个个神色大变。他们每一个人被点到时,都如上刑场,而从菩萨像后钻出来时,则如获新生。十二个人全部经过之后,却没有任何异样,众人顿时纷纷议论,就算是亲近叶畅的,此时也拿异样的眼光看着叶畅。   大约只有叶畅自己还保持原来模样了。   “就是他,就是这个贱种,果然是他用的妖法,在菩萨面前,他的妖法不宁了,故此原形毕露!”刘氏疯狂地大叫起来。   “少府老爷,快快令人捉了这不孝子!”这是叶楝在怒吼。   而刘逢寅则只是脸现谄媚的笑,凑上来对元公路道:“少府老爷,你看民意如此……”   元公路这个时候也几乎要抓头皮了。   他人心深处是偏向叶畅的,但叶畅此前说得太满,而菩萨审案之事又太玄,弄成这模样,他就算是有心维护,也无计可施了。   “咳……叶畅,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暂时安静下来,等着叶畅的回应。叶畅躬声行礼:“启禀少府,菩萨已经断出那窃贼了。”   “啊?”众人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仍然嘴硬,便是元公路,心中也觉得极不快,这个时候叶畅若是爽快认输,承认错误,他还可以从轻惩处,可这模样,分明是屡教不改的刁民!   为官者,最恨就是刁民!   “大胆……咳!”元公路一声喝出,但发觉自己胳膊被人扯了下,他回过头,发觉是钱兄在向自己使眼色。   元公路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文采诗才都是一时之选,人也机警,颇有智计。他这使眼色,肯定是有用意,虽然一时间不知他的真正意图,可是元公路当了几年的官,早学会如何把吐出的东西再吸进来咽回去——这原本也是古往今来宇内海外所有官员共有的天赋。   “大胆,你究竟是何意思,还不说给大伙听,莫非还要等着本官替你说不成?”元公路咳了一声后继续说道。   叶畅笑道:“下走知错,下走这就指出谁受菩萨处罚,乃是真正窃贼。”   然后他引着元公路到了前院,指着站于其间的那十二人中一个道:“就是你了,还不速速向少府老爷坦陈,你是如何窃取财物,背后又是何人指使!”   第23章 口舌妒忌恩情绝   所有人都被叶畅这一声惊呆了,包括他所指责之人。   不过也只是呆了片刻,然后,他所指责之人便尖叫起来:“胡说,胡说,菩萨并未降罪于我,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正是,方才没有看到菩萨降罪啊……”   “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这小畜牲见机不妙,胡乱诬陷,不管是谁,只要小畜牲逮着就诬赖对方!”叶楝挺身而出,指着叶畅大骂:“小畜牲,如今少府老爷明察秋毫,你还想要诬良为盗!”   刘氏则有如雌兽般咆哮哭嚎,她才不相信叶畅所指之人:“县尉老爷,为奴做主啊,春桃乃是奴贴心使女,断然不可能为贼,这小畜牲到这个时候,还想反噬,当真是蛇蝎心肠,县尉老爷……”   春桃也哭着拜倒:“郎君,娘子,奴当真未曾窃过箱子!”   周围之人中有人也道:“春桃一向老实,对刘氏又忠心,她如何是贼……十一郎急了乱指,唉,可惜,可惜,都道十一郎是仙人点化,现在看来……莫非他福薄,得失心疯了?”   “哪里是失心疯,非明点化他的不是什么仙人,而是妖孽,还传他妖术,摄人钱财!”   “当真可怜,十一郎人一向挺好的啊……”   这一片议论声传入元公路耳中,激得他额头青筋直跳,他再看叶畅,神情就有些不善。就是旁边一直看热闹的钱兄,此际也挠了挠头,似乎觉得事情棘手。   叶畅依然镇定,他猛然喝了一声“呔”!   这一声喝,众人的议论才静止下来,叶畅手中折扇“啪”一收,冷冷笑道:“春桃,你是不是贼,菩萨有没有降罪于你,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菩萨说了才算!”   “你这小畜牲,倒是让菩萨开口啊!”叶楝厉喝道:“泥雕木塑,便有神灵,岂会助你这不孝不义的小畜牲!”   “呵呵……长支伯父此时似乎该高兴啊,菩萨不开口,便揪不出真正的窃贼……但谁说菩萨不开口的?”叶畅知道事情不能玩得太过火,若不是此前他的种种表现,在元公路面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只怕元公路此时就要发作将他拿下了。   “你……”   “你们十二人身上,有十一人都有菩萨留下的印记,唯有一人,未留下印记,乃是真正窃贼,那人就是春桃你!”叶畅不理会叶楝,转身对着春桃喝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   “你们十一人,都把手伸出来!”叶畅大声道。   那十一人心中坦然,便一个个伸出手,只见众人手掌之上,都是一团朱红,乃是朱砂留下的印迹。叶畅又转向春桃:“你也伸出手!”   春桃这个时候完全慌了,她紧握着双拳,身体不停地抖动,却就不肯伸出手来。叶畅向元公路行礼:“少府老爷,只需看她手就知,她手中并无印记!”   春桃向后连接退了几步,但立刻被人拦住,紧接着,两个差役上前,强迫她伸出了手。   果然,她的掌中干干净净,绝无痕迹!   入布幔之内绕过菩萨的十二人里,其余十一人掌中都有朱砂印记,唯独她没有!   “这就是证据,春桃,菩萨在别人掌中都留下了朱砂印迹,唯独你掌中却没有,你知道为何么?”   “不,不,这不可能,菩萨没有降雷电,也没有降天火,这一定是弄错了,定是他们早先就在手中做了鬼……”   “你以为菩萨降罪就只是雷电天火么?菩萨神通广大,慈悲为怀,雷电天火,就直接将你击杀了!”叶畅冷笑:“只是不给你印记,乃是菩萨给你留一条生路,只要你说出真相,幡然悔悟,那么还可有生路。但若你不说,便是自寻死路,不但是自寻死路,入地冥界地府,仍然要生生世世受那拔舌汤滚之苦!”   此时春桃完全心神大乱,她只是一个使女丫环,向来跟在刘氏身边,能有几分见识智慧,又如何能分辨出叶畅话语里的玄机?她几乎是本能地被叶畅话语所引导,忍不住说道:“我说出真相便可有生路?”   此语一出,元公路轻轻捏了一下拳,而钱兄则拍了一下掌,一旁的刘氏干嚎声立止,而叶楝则厉声喝道:“你有什么可说的?”   “自然,你说出真相,便可有生路,少府老爷在此,还有谁敢在这里为难你不成?更何况,菩萨神像就在当前,菩萨既赐你悔过自新之路,岂容恶人断之?”   春桃看着叶畅,从叶畅眼中,她仿佛得到了力量。   叶畅的神奇,她可是自始自终亲眼所见,如今更是亲身体验到了。她跪伏在叶畅面前,一边哭一边道:“是郎君让奴做的,郎君坏了奴的身子,说要带着奴远走它乡,等娘子死了或改嫁了再回来,让奴也当一回正经的当家娘子……”   话才说到这,旁边的叶楝猛冲过去,一脚将她踢翻:“你这贱婢,竟敢血口喷人!”   他还待再冲上去踢打,却被反应过来的叶畅一把抓住一只手,然后一个牵引,让他重心不稳,直接摔出去,跌了个狗啃屎。   被踢翻又爬起的春桃,此时哪里还管许多,一边哭哭啼啼,一边便将事情说了出来。原来叶楝年纪已是奔半百而去,可是色心犹盛,偏偏刘氏肝火过旺天癸已绝,虽然还有两房妾室,可叶楝本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的精神,勾搭上了刘氏的贴身使女春桃。春桃也是个不甘于下的,虽然相貌平平,却自示甚高,时常哭闹要叶楝将他收为妾室。叶楝为他逼得无奈,便定下了这等主意,让她寻机偷了刘氏的小箱子。   她乘着那日刘氏去寻叶畅麻烦时的混乱动手,不过箱子里的身契对她来说没有太大用处,因此只将地契与金银藏起,然后再跟过去凑热闹。结果叶畅一句话让刘氏跑回来察看箱子,她与叶楝便想将事情栽到叶畅头上。   说完这些,春桃放声大哭,指着叶楝骂道:“你这没良心的老奴,方才险些将奴踢死,若非你花言巧语骗了奴的身子,奴如何会去做这亏心之事,又如何会被菩萨审了出来!十一郎乃是星宿下凡,仙人点化,那是多大的福气,你却叫奴去污谄十一郎,方才还想杀奴灭口!”   “你这贱婢,一派胡言,血口喷人!”叶楝此时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却犹自硬气:“偷窃之事,原是你自家做出来的,栽到畅侄身上不成,便又栽到我身上?十一郎,十一郎,我是你伯父,我是咱们三房之长!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   “呸!”   叶楝的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刘氏就又一窜而来,将他推倒在地,揪着他的胡须便哭嚎叫骂,厮打在一处。叶楝初时在她积威之下,竟是不敢还手,唯用手护住脸面。旁边的春桃见了,想到这负心人方才试图踢杀自己的仇恨,便又过去想乘乱踹上几脚。哪知刘氏自个痛殴叶楝,却不准别人动手的,特别是春桃,立刻弃了叶楝来挠春桃的脸。偏偏此时叶楝想到自己被欺凌了半世,再也忍不住,跳将起来又给了刘氏狠狠一记耳光。   三人打成一团,哪里还有什么风仪可言,乱糟糟滚成一片,让在场众人看得一场好热闹。   元公路此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是亲民官,又主管刑侦缉拿,原是没有少审案子,可象今日这事一般,菩萨审案、苦主内乱之事,仿佛唱大戏一般,也让他手足无措。而那钱兄则捻须皱眉,一直在凝神苦思,也没有提醒他。   倒是被这突然变化惊呆住了的刘逢寅,终究是做惯了里正的,最先反应过来。无论如何,他家女儿是苦主,而且总不能在自己面前挨人家的打过去。因此,刘逢寅喝了一声,跟他来的刘家子弟顿时上去,先是一顿嘴巴将春桃抽开,然后扯起叶楝饱以老拳。   眼见闹得不在样子,元公路知道自己再不出声可不曾,连咳了几声,旁边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差役方才回过神,上去又是一顿耳光将刘家子弟抽开。众人分开之后,叶楝象被抽了脊梁一般瘫坐在地上,脸上半哭半笑,不停地喘着气。   “好,好,今日既是破了脸面,那便一拍两散罢!”他厉声道:“少府老爷明鉴,这刘氏凶悍,实犯有七出中口舌、妒忌二过,我忍了半世,不能再忍了,现禀明老爷,依我《唐律》,请判出妻!”   “贱奴,当初看你读了些书,只道你会有出息,老子才将如花似玉的女儿嫁与你为妻!”旁边的刘逢寅顿时暴怒:“不曾料想你是个不争气的,内不能治产,外不能创业,除了娶小妾偷贱婢生那杂种儿女,再无一丝一分本领!今日还敢出妻?出妻便出妻,将老子赔嫁的嫁妆先还来!”   一提到嫁妆,叶楝顿时萎了,刘氏凶悍,把持着三房长支的家当,这些年他又贪花好色,手中根本没有存上多少私房,哪里拿得出钱来!刘逢寅见他气沮,上去又是抽了几记耳光,打得啪啪直响。   元公路当真觉得无计可施了,他看向钱兄,钱兄却仍在皱眉苦思,于是他便又看向叶畅。   叶畅明白这位少府老爷的意思,上前一步道:“元公,此等俗物,没来由污了元公之耳,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起了赃款赃物,然后打将出去,让他们自家商议如何处置便是。”   “然则他们诬你为妖人,莫非你就不与之计较了?”元公路顿时觉得有理,那起出的赃款赃物如何处置,叶畅没说,但元公路觉得自己不可不投桃报李。   “下走只求清白,不求其余。”叶畅笑道:“多谢元公!”   此时他将对元公路的称呼由“少府老爷”改成“元公”,显示自己亲近之意,元公路不曾拒绝,便是视他如同晚辈了。   “好,好,叶畅你志向高洁……对了,叶畅你今年十六,可曾有表字?”   “尚未有字。”   元公路听得他没有表字,正要开口替他取一个,那边钱兄突然叫了一声:“有了,我知道了!”   钱兄一边说,一边飞快地钻进布幔之中,不一会儿,便又转了出来,出来时张着双掌,笑吟吟地道:“叶畅,这可就是你请来菩萨留的印记!”   众人向他双掌望去,只见他掌心殷红,也是朱砂之色。众人愣了愣,聪明的心里便有了一个猜想,愚驽的也隐约意识到,此次叶畅请来菩萨之事,背后还有别的玄机。   元公路便是聪明者,他闻语之后,顿时连要替叶畅取表字的事情都忘了。他也穿入布幔,在那阴暗中用手抚摸菩萨之像,然后出来,伸开自己双掌一看,果然,他掌心之中也是一片殷红。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心中对叶畅的看法不仅没有降低,反而更高了。   若叶畅真的是请来了菩萨显灵,那么他不过是一巫祝僧道之徒罢了,可是他这次分明用的是计,不仅环环相扣,更重要的是,他将人心算得甚为透彻,根本不象是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所为!   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走过来,看着叶畅的神情便有些异样。   他原是觉得,县中有这等少年郎,只要使之入学,以后便有所成。自己给他取个字号,既可以拉近两者间的关系,又可以显示自己的识人之明,久之必成美谈。   可是弄明白的谓“菩萨审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他的主意改了。   这等人物,智多机变,与他关系太过亲近,未必是福。   “叶畅,你既是不求钱财,只要清名,本官便在此还你清白之名。”他定了定神,又恢复了官员之威风:“修武县吴泽陂叶楝家盗案已定案,乃家主叶楝支使使女自盗,与叶畅无干。不过叶畅,你虽有才华,却小心口舌之祸!”   叶畅被诬为妖人,关键因素就在于他逞口舌之利,要刘氏小心她的箱子,结果一语成谶。元公路自觉如此,也算是提点了叶畅,然后便拍了拍钱兄的肩膀:“钱大郎,咱们该走了!”   钱大郎与叶畅一样,顿时都不由得愕然。   第24章 好戏唱罢互分散   钱大郎有些愕然。   方才元公路对叶畅的欣赏到了极至,几乎不加掩饰,仿佛马上就要收叶畅为弟子一般。钱大郎也以为,如此聪明早慧的弟子,又是自己治下之民,元公路绝对不会放过。   却不曾想元公路不但改了念头,而且言语中还有警告其的意思,让他注意口舌。元公路改变主意,只因为他到菩萨神像后发现了叶畅隐藏的秘密,难道说他竟是如此胸襟,只因为方才被叶畅瞒住了,而此时发作?   以钱大郎对元公路的了解,应该不会是这样。   叶畅同样愕然,只不过他对于人心世态,比钱大郎要琢磨得更深,很快便明白了这位元少府的意思。   叶畅如此年轻,便能这般洞明人心,又有奇计,日后只怕恃此为祸。而且叶畅惹来的祸患,象叶楝、刘氏这样的,他自己就可以轻松解决,不算是真正祸患。当叶畅引来自己解决不了的祸患时,那么得罪的人恐怕是元公路也惹不起的。   故此元公路果断决定放弃对叶畅的招揽,就这样中止两人间的交际,这样既留下了今日赏识、相助的人情,又可以避免他日叶畅惹祸连累到他。   趋福避祸,乃人之常情,叶畅倒不会因此而责怪元公路,只是暗暗觉得可惜。   他这一系列举措,兴师动众闹得声势如此,除了还自己清名之外,另一个用意便是希望能与元公路结成比较亲近的关系,毕竟有官面上的人照顾,自己想过着悠哉游哉的生活便能少许多麻烦。而且,他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影响,避免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防止胡人再乱华夏。   他摇了摇头,世事不如人意者十之八九,这位元少府乃是鲜卑拓拔氏之后,不过拓拔氏汉化得极为彻底,象他已经与汉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心中正有些怅然,那钱大兄却走来拍了拍他的肩:“叶畅,你多才智,性机警,当读诗书明礼仪。今后若是有事,可来访我。某姓钱行大,你是知道了,某单名一个起,字仲文,乃是吴兴人……”   叶畅顿时愣住了。   他喜好古典文化,对元公路毫无印象,因此想来那位县尉乃是历史上默默无闻之辈,却不曾想,与那县尉过从甚密的钱大兄,竟然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声之人。   吴兴钱起钱仲文,大历十才子之一,算是李杜王孟之后,中唐时期比较活跃的诗人。钱起在大历十才子中不算最著名,不过熟悉华夏古典文化的叶畅,还是知道此人的。   而且此人虽是早年不得志,但中举之后还算顺达,现在看来,他还处于不得志的状态中啊。   不过叶畅也仅仅是愣住了一下罢了。   这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且不说已经光芒万丈的李白和不为时人所喜的杜甫,便是王维、孟浩然、岑参、高适、王昌龄……一连串的名字,让叶畅举都举不过来。他在明晓自己所处的时代后,便有一个梦想,或许有朝一日,能将这些诗人邀来,大伙举杯共饮,兴尽而散。   “是,若是去吴兴,必会拜谒钱公。”叶畅拱手行礼。   钱起大笑而起,再也不回顾,当真是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他与元公路离开,这边的闹腾却还不曾了结,只不过现在是三房长支的家务事了。   “十一郎,这……这菩萨显灵,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得叶淡有些犹豫地相问,叶畅一笑:“叔祖不是早就知晓了么?”   “那……那我去将布幔掀了?”叶淡又道。   “阿弥陀佛,不可,不可!”此时旁边的首座纯信走了过来。   老和尚不傻,他虽然佛法平庸,却不缺乏智慧。他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便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加深信众对十方寺虔诚的机会!   想想看,前有菩萨显圣,后有菩萨断案,这消息传出去,十里八乡的百姓,只怕都会趋之若鹜,一个个迫不及待来十方寺烧香还愿,那样的话,十方寺的香火将大盛,甚至可以超过历史上最好的时期!   前一次菩萨显圣的机会,已经因为老和尚当时的犹豫而效果减半,这一次菩萨断案的机会,他可再也不能错过!   “不掀也可,反正只要我一说透,众人就会明白。”叶畅笑吟吟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顿时觉得,眼前这清秀的少年笑容,着实可恶。但他还不敢觉得可恶,因为旁人或者会怀疑这少年的能力,他却是亲眼见到对方数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智计。   已经得罪过一次,若是再得罪一次,只怕以后永远弥补的希望。被这样一人记恨,老和尚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阿弥陀佛,檀越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不看我说什么,却看你做什么。”叶畅象是和对方打禅机。   老僧沉吟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小寺尚有近千亩山林谷地的寺产,听闻檀越要结庐读书,愿献地以奉纸笔。”   叶畅和叶淡都是一惊:十方寺破败如此,没有想到背后却还有这般的底子!   而且,听老和尚的口气,叶畅准备结庐的山谷,也是十方寺的产业——此事连叶淡都不知晓。   “既是如此,那叶某愧领了。”叶畅确实需要那处谷地,当下便道。   老和尚松了口气,那些山林谷地看起来数量多,实际上却卖不上价钱,毕竟都是些不堪用的荒地。比起信徒的香火与虔诚,那些田地根本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才放下心,叶畅又道:“但是……”   这一但是,老和尚便觉得心跳得厉害,他合什苦笑:“贫僧还想在贫僧手中看到十方寺兴盛,故此小檀越有什么吩咐,就只管说。”   “我觉得贵寺当有一个好知客才成,那道宁的嘴脸,可不是个能待好客的。”叶畅笑道。   “小檀越所言甚是,道宁过几日就会下山。”老和尚也已经对道宁心生厌意,而且道宁打着山上寺产的主意,别人不清楚,老和尚岂有不清楚之理,借着这个机会,将道宁打发走,正是大伙都好的事情。   那边道宁还不知道自己白吃了十年素,他本来是凑到刘家族人那边去嘀咕,转眼见到纯信在与叶畅闲聊,便腼着脸凑了过来。   才一靠近,叶畅就刷一声打开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此间事了,真贼已现,叔祖,我要回去了,今日可是忙了一日,您老就不累?”   “累,累,我也回去,好生睡上一觉。”叶淡打了个哈哈。   他们这一走,其余叶家人便跟着要下山,不过才迈几步,叶楝跌跌撞撞冲过来,一把抱着叶淡的双腿跪下:“叔父,叔父,宗长,救命,救侄儿一命啊!”   叶淡讶然道:“何至于此?”   他现在很清楚,三房长支经此一事将要彻底陷入内乱之中,对于他再不构成任何威胁。而且三房长支尚有不少田产,此次回去之后,便要开始谋划如何乘着其势衰之机乘机兼并。唯一要考虑的,就只有叶畅的态度,可是叶淡觉得,只要给叶畅一定的好处,叶畅必然乐观其成。   因此,对叶楝的求助,叶淡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他们要害我性命,要害我性命啊,宗长,叔父!”叶楝一边痛哭一边叩头:“我是叶家人,他们刘家要欺压我叶家人,叔父定要替我做主啊!”   叶淡冷笑,原先叶楝倚仗着刘家的势力,颇不将他放在眼中,甚到还暗地里谋夺他这长房世代相承的宗长之位。现在却好,在发现他倚仗的刘氏对他翻脸之后,便又来哭着哀求宗族相助——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你是叶家人,刘氏也是叶家人,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少府老爷都不管你们家中的事情,我老了,也管不了。”叶淡说完之后,自有两个叶氏子弟上来,将叶楝推开,然后他便扬长而去。   叶楝被推倒在地上,然后他便看到了叶畅。   他仿佛是抓着了最后一根稻草,便向叶畅扑来:“十一郎,十一郎,是伯父不对,往常都是听了那贱人挑唆,念在我与你父同祖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帮帮我!”   “长支伯父说笑了,我只是一介晚辈,连叔祖宗长都能你家家务无能为力,何况是我?”   “你行的,你只要说动少府,判我们和离,那就行了……十年前我们三房分家,原是委曲了次支和三支,我愿再重分过!”   叶楝此时是病急乱投医了,方才刘氏已经彻底翻脸,要带着他去小刘村住,若真如此,只怕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就要丢掉,名下的财产,全部要落入刘家手中。莫说那两房妾室给他生的子女,就是刘氏与他之子,怕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此刻叶楝深恨刘氏,却全然不想自己的责任,而刘氏也完全没有想没了夫家后在娘家寄人篱下会是什么后果,只是在刘逢寅的教唆下哭闹。叶楝又挨了好几记耳光,被打得实在是受不住了,这才不顾颜面扑来求助。   而刘家也确实对叶畅有几分忌惮,就算是元公路离开,可方才元、钱二人都拉着叶畅叮嘱了几句,很明显那两位大人物都甚为看中叶畅。因此,叶楝冲来求助,他们一时间不敢近前。   叶畅摇了摇头:“长支伯父太高看我了,况且我若想要分你的家当,方才向少府公开口就是。你之家务,你自解决,好自为之吧。”   叶畅并不是不念宗族亲情的人,但是这位长支大伯待他,却没有什么亲情。因此,叶畅甩开之后,毫不迟滞,便向着吴泽陂行了回去。   叶楝在后先是拼命求饶求救,但见叶畅不顾而去,便换成了满口咒骂。这种咒骂,对叶畅来说没有任何伤害,因此叶畅连反嘴都懒得。   他这一走,随他来看热闹的便都跟着回村。叶楝也想跟回去,但被小刘村的两个刘氏子弟左右一夹。   “叶家郎君,好久未曾亲近,今日就请你随我们回小刘村一趟吧。”那夹着他的人狞笑道。   “我愿净身出户,我愿立字据,净身出户!”叶楝悚然变色,却了小刘村,便是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他是极度自私的,这个时候哪里还敢有什么坚持,当下便大嚷道。   “立字据净身出户?”在他背后,传来了阴森森的话语,叶楝回头一看,却是刘逢寅缓步走了过来。   因为被抽掉了两颗牙,刘逢寅说话时口中有些漏风,他目光里带着羞愤、恼怒。要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他能压制住柳家,靠的就是里正的身份,凭借这个身份,他可以直接与县令、县尉打交道,扯着官府的大旗作威作福。可是今日之事,让乡邻都明白,他只是狐假虎威罢了,此后他在左右村落中的声望,必会一落千丈,而且吴泽陂叶家更是将不把他放在眼中。   象方才叶淡离开,连招呼都不同他打一声,换了往常,哪敢如此!   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好女婿惹的,他管不住裤裆里的那一嘟噜烂玩意倒还罢了,竟然还自编自演出这样一出好戏,让自己出此大丑!   “正是,我愿净身出户,只求丈人不要追究我。”叶楝哀声求道:“我与令爱,毕竟是三十年夫妻,便是不看在三十年在丈人面前尽孝的份上,也瞧在你外孙的面上,饶我这一遭!”   “你让那贱婢盗物时,却没有想着这些。”刘逢寅冷笑:“你惹来如许大的麻烦,只想着净身出户一了百了?”   “我终究是叶家之人,若是我真有个什么好歹,那叶淡老鬼与叶畅小儿岂会善罢甘休?”叶楝这时也有了急智,他心知此事攸关性命,便将当初骗得刘逢寅将女儿嫁与他的伶牙俐齿又施展出来:“他们此际不管我,便是想借丈人之手害我,但我若有个短长,他们必要勾联县尉,与丈人为难!”   刘逢寅悚然动然。   叶楝所说,并非没有可能,至少他刘逢寅,就做过不只一回这般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叶楝还不好处置了,至少不可死在他小刘村里,否则闹将起来,只怕会给他刘氏宗族带来横祸。   “给我打!”刘逢寅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第25章 躬耕陇亩诸葛庐   东方的天际已经渐亮,叶畅爬起身来,睡在外间的小丫头响儿正在轻微地磨牙,为了不惊醒她,叶畅悄悄着衣穿鞋,然后轻手轻脚地到了外间。   微光下,响儿小丫头叉手叉脚地睡着,衣襟零乱,露出半个胸脯——才九岁的小姑娘,没胸没臀的,这姿态除了让人觉得可爱之外,却没有任何绮念暇思。叶畅在她床头静静看了一会儿,小丫头大概是在做一个美梦,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然后便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她甜笑时右边脸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叶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再次被拨动了:果然,和自己那一世的女儿一般无二啊。   忍住上前亲吻一下她脸的想法,叶畅缓缓来到门前,尽可能无声无息地拉开门闩,推开了前门。   一股混杂着鸡粪猪屎味的“新鲜空气”扑鼻而来,让叶畅放弃了深吸一口气的念头。   此时乃中古之时,乡野民家,对于环境卫生都不重视,人畜混杂,垃圾乱扔,至使村子里混乱而肮脏。叶畅实在是很难忍受这样的情形,比如说,若是他穿着唐人的长衣外出,衣襟下摆总是会沾染上许多奇怪的东西,也分不清是粪便还是泥土。   踮起脚,叶畅小心地绕过早起的鸡留下的各种痕迹,一路与起来拾粪的老人打着招呼,小跑着出了村子。   此前叶畅都忙于在这个时代立足,忙着与一群庸人勾心斗角,还没有闲暇真正来按自己的规划行事。现在一切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他可以按照事前的规划行事了。比如说,每天早上起来晨跑,叶畅知道一个好的身体是多么重要,这个时代可没有各种抗生素和特效药,可能一次小小的感染,就要了人的性命!   他跑步的事情,也引起了村民的注意,但众人是用一种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小跑的身体,却没有谁开声发问。最近在叶畅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多得已经让原本熟悉他的村民见怪不怪了。   叶畅此前经常入山采药,因此身体还算强健,从村子跑到准备定居的山谷,再从山谷跑回来,一共花了叶畅小半个时辰时间。当他回到家中时,天色亮堂得差不多了,一脸郁闷的响儿与一脸迷糊的淳明也已经醒来。   昨天回家天色便已经晚了,叶畅只是随意将淳明安排住下,至于菩萨审案的事情,则没有与他们提起。因此,响儿与淳明看着叶畅的目光甚为怪异,叶畅知道他们是被自己“请菩萨审案”吓到了,也不向他们解释,只是笑眯眯地说为了欢迎淳明新到家里,杀一只鸡,中午准备烧一顿好吃的。这顿时将响儿的注意力转到了美食上来,而对于淳明来说,当烹饪的香味传入鼻中后,什么菩萨神仙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端起碗时,望着碗里堆着的肉菜,淳明吃着吃着便泪眼汪汪。响儿见了刚想说什么,却被叶畅咳嗽一声阻止。   叶畅知道,这般小小年纪便被发卖为奴,其中自有其缘故。而且为奴的这些年里,淳明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乍然得遇别人的关怀,那种感动是发自内心的。   人心皆为肉长,自己以善待之,除非少数丧心病狂者,也必以善报之。以后让小淳明做事,他必然会尽心尽力。   此次事件让叶畅可谓暂时摆脱了三房长支的困扰,他终于可以专心营建山谷中的“茅庐”,同时也好好教导响儿与淳明,这两个孩子都不笨,好生教导,以后必成为叶畅的左膀右臂。   吴泽陂的居民如今对叶畅更为恭敬,人人看到他都打招呼,家里有了什么事情,也都爱来寻他拿个主意、裁判是非。不过大伙都小心地不提及菩萨审案之事,叶畅也乐得装糊涂。而且很快吴泽陂众人议论的中心,也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叶家三房长支分崩离析了!   叶楝净身出户,几乎所有的财产都交给了刘氏,刘氏带着自己生的子女回到娘家,而叶楝带着剩余两房小妾则凄凄然留在吴泽陂。   刘氏也狠,长支的大宅院也不准叶楝住,于是叶楝只能在村里搭个窝棚,一家老小十口人,便蜷在这窝棚之中哭嚎。   他到这般地步,已经是完全没有面皮了,便让小妾带着几个年幼的子女挨家挨户乞讨,自己则坐到了叶淡家门槛之上纠缠,还将窝棚搭到了宗祠之旁,扬言若是不给他解决,便要住到宗祠中去,若是逼他就全家到宗祠里上吊。叶淡无奈,便只得从族中闲置的屋子里拨出了一处小院与他,又由祭田里给了他十五亩。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不过叶畅知道,这背后还酝酿着风雨。刘氏可以将浮财带回娘家,可以将家仆带回娘家,但那些田宅却搬动不了。吴泽陂与小刘村,叶家与刘家,为了田宅之事,以后还少不得有纠纷。   午饭过后,叶淡带着几个子弟来到叶畅门前:“十一郎,十一郎,乘着如今还有闲,咱们去山谷将地基线弄好?”   “好!”   叶畅原以为叶淡不会如此急的,没曾想昨日的事情让叶淡深深意识到,叶氏宗族的将来只怕就要靠叶畅支撑,因此对他的事情极是尽心。见叶畅出来,叶淡笑道:“我已卜过时辰,正是吉日吉时,宜破土动工。十一郎,我也问过村里,各家各户都愿意出力,你瞧着该如何支配人吧?”   以往组织干活,叶淡当仁不让,但如今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肯定是不如叶畅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第一要务,总是准备好吃喝。我家里存粮不足,叔祖,这些钱你取去支应,遣两个机灵会讲价的去城里买些粮来,若有屠户杀了猪,再买半边猪。”叶畅也不客气,先是拿了钱出来:“另外,虽然是茅舍,却终该有些梁柱,屋上的椽子也要买来,这个就要叔祖您老亲自出马了。”   “好说,好说!”叶淡发觉叶畅将最重要的财权交与自己,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意味着叶畅完全没把他当外人。   若换了宗族里别家的事情,他少不得要中饱私囊,可此刻从叶畅手中接过钱袋时,叶淡却暗暗决定,自己不但不能中饱,还要贴钱!   这是叶家千里驹,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平庸的子孙们结善缘,也必须全力支持他。   “其二便是铁匠……需得请祖大叔来,再请几位兄长叔伯为帮手,无论是伐木还是挖地,都需要铁器,锄头镐锹还有柴刀,都得准备好。”叶畅又道。   “是,我过会让人去……不,我自己去和祖大郎说去。”   “如此就有劳叔祖了。”叶畅行礼道:“我再去带木匠、泥匠看看,哪儿方便伐木,哪儿容易取土。”   二人计议已定,叶畅便去了木匠家。木匠叶栉与他是本家,前些时日修虹渠时也曾被请去帮忙的,听闻他要去察看地形,便放下手中的活跟着来了。而泥水匠樊开山更是引水受益的二十余户人家之一,也是立刻随他前行。三个大人,再带着淳明这小孩儿一起到了山谷,先是爬上山谷所背靠的山脊,俯视山谷的情形。   这座山谷北、东、西三面环山,南面的谷口也很窄,即使将全部杂木除去,大约也只有三丈宽左右,而且还有一道溪流流出,叶畅准备在这里建栅栏和一座门。那溪流上溯,贴着山谷西侧的山而来,水量并不大,但水势奔流倒是很急。   叶畅指着拐角之处,对叶栉道:“十五叔,我准备在这里修个水礁房,日后咱们村里要舂麦磨面,便可来此使用。”   “啊呀,这水礁我可做不成。”叶栉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木匠,平日修房建屋不成问题,但水礁结构复杂,却不是他能的。   “不急,到时我画好图,十五叔多试试就是。”叶畅笑道:“实在不行,我再花钱延请名匠,十五叔跟他学学。”   叶栉嘿嘿笑了两声,没有说什么,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这多年的木匠都不成,叶畅以往就只知道采药,哪里能行?   叶畅铺好一张纸,在纸上画出山谷周围大致地形,然后于他方才所指处标了一下,写下“水碓”二字。叶栉看他这举到,倒象是个精擅营建的在做规划,心中便一动,暗暗将之记了下来。   “然后,樊三哥,水礁须离住处远些,免得声音太吵,让我不能读书,故此要辟一条道路通往住处。樊三哥帮人建了不少宅子,你觉得哪儿适合建屋,现在只要有三四间茅舍便可,但以后可以扩建成几进的院子的。”   樊开山咧开嘴,毫不犹豫地指着山谷东北两山间凹进去处:“自然是此处,此地背座北山,冬日北风吹不着,虽然地方小了,只有三分左右的平地,但是你看其周围,坡势较缓,以后要想扩建,只需平坡垫土,便能扩至一亩多地,足够起好几进的院子了。”   “若还想多起呢?”   “那也无妨,你瞧此处西约十五丈,绕过一块岩石,便又有一处空地,平整之后,亦有半亩左右。再往南,便是谷正中,虽然不易展开比较狭窄,但……”   樊开山娓娓道来,说得有头有脑,可见在营建一术上,他这个泥水匠是有过专研的。叶畅连连点头,虽然樊开山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经验在讲解,但叶畅还是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拥有规划师潜质的巧匠。   这座山谷总起来说是“丫”字形走向,但横的两道谷地要长,而向南延伸的那一竖则短。按照樊开的主意,往东北伸展的那边将作为住宅区,而西北延伸的则因为有溪水,只能空着,最多如叶畅所言建水碓房。向南伸展处则因为空间狭小,没有太大的营建余地,但倒是可以考虑在此种菜。因为山势不算陡峭,所以周围山坡上还可以种些果树之类的。   “樊三哥说的好,请看,这般如何?”   樊开山在那说,叶畅便在纸上画,在樊三说完之后,叶畅将手中的简图递过来。樊开山尴尬地笑了起来:“十一郎忘了,我可不识字。”   叶畅顿时拍了拍自己脑袋,确实把这一茬给忘了。   “樊三哥,我觉得你有空,还是学学识字和算学吧,你极有天赋,若是再能识字会算,终有一日,你能建起现在想都不敢想的楼宇广厦!”   “啊,哈哈,我这一辈子就这般了,倒是十一郎,你今后定是要出将入相的,到时可别忘了咱们吴泽陂,别忘了咱们这些乡亲啊。”   说到这,樊开山的话里有些苦涩。   他如何不知道,识字会算必然能够让他居建筑技艺上更进一步,甚至可以说是发生质的飞跃,但是,他出身微贱,哪里有机会读书识字,便是手中的活儿,也只是跟着师傅学徒学得。饶是如此,在跟了师傅六年之后,师傅发觉他聪明有天赋,眼见技艺就要超过自己,干脆就让他出师。   叶畅沉吟了一下,笑着道:“若是樊三哥不嫌弃,今后我会教响儿、淳明识字算数,那时樊三哥也可以来听一听。”   听得这个,樊开山愣住了。   然后他肃然道:“十一郎你的学问,乃仙人所授,某一下贱之人,岂敢学之?”   “只管来就是,除非你不愿意学,否则我可没有什么讲究。”叶畅道。   樊开山有些犹豫,没有再说什么。   三人在高处将图画好,规划出这座山谷今后各处的用途之后,接下来便寻路下山,来到谷中。整个山谷长度有近两里,仅是修路这一项,就要耗费不少工时。不过他们自有办法,这个时候开荒都是以火开道,到时清出隔离带,然后放一把火将杂草灌木烧掉就是。   “需得将路修阔些,今后可能会有马有车来此,现在做不成,也得预留出地方来。”叶畅又道。   “那是自然,到时来拜访十一郎的达官贵人定是很多,若是不能让车马行走,岂不是极为不便?”叶栉连连点头。   “就是要完全建成,需要时日了,没准得一年光景。”樊开山道。   叶畅笑道:“哪要如此久,过四日就是端午,依着我的安排,一个月便可初具雏形,再有两个月便基本完事,正可以赶在秋收之前!”   “这不可能!”樊开山与叶栉异口同声。   第26章 当知钱可通鬼神   象樊开山与叶栉一般以为,绝无可能在三个月完成全部工程的大有人在。就是叶淡,处置好其余事务之后,听得叶畅说起,也不停地咂舌。   “十一郎,搭屋建房修桥铺路,乃是极为谨慎的事情,三个月想成事,几无可能。除非十一郎你请得仙家法术,可为这点事情用仙家之术,不免太过浪费……”   “叔祖忘了我修虹渠引水的事情了,你们以为要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工程,头尾我只用了三日。”   “那是取巧……”   “这个也可以取巧啊。”叶畅笑眯眯地道。   “那你说如何取巧吧。”叶淡乐见其成:“老夫我也跟你学上一学。”   “仍旧是分组、分段,统筹兼顾。”叶畅道:“不过先是放火,今年天旱,烧荒须得谨慎,此事得安排好来。叔祖看这图,我将图上共分为十五段,将所有来帮忙之人便分为十五组……”   十五组,每组都是十人,一共是一百五十名青壮劳力,再加上数量两倍于此的妇人、老人和孩童组成的另外十五组,叶畅将整个吴泽陂中愿意来帮忙的人都分成组。一共三十组,每组各有头目,叶畅自己又点了平时诚实可靠的五人作为督导,专门巡查各组工程的质量,以防止有不对之处。然后再许下赏格,每组当中,青壮男子每日可得三文钱,青壮妇人和五十岁以上的老男子可得两文,其余人等可得一文。每七日总评一次,总评进度得分在前三的三组,可多一日工钱,而在后三的三组,则扣一日工钱。   这样一来,工程的资金投入就大增,每天要花掉一贯多钱,这还不算财料费用。叶淡立刻又开口反对,因为他知道叶畅的家底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消耗。   “叔祖放心,会有人送钱来。”叶畅对这个倒是信心满满。   “谁还会白送钱与你用?”叶淡摇头:“十一郎,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可是钱这东西,大手大脚乱花不成……”   “自是有人会送来,早就说好了的。”叶畅道。   他话声才落,便听得外头有人喊:“叶十一,叶家十一郎?”   “来了来了!”淳明立刻跑去开门,很快门就被打开,覃勤寿与林希柽牵着匹驽马出现在门前。   “覃掌柜来得好快!”叶畅起身见礼。   “能不快么,前日你可是都说了,要三日内来寻代,若是过了三日,便要另觅别家了。”覃勤寿苦恼地道:“你可知道,三日里凑足五十贯,可是多不容易!”   “有劳,有劳,我这边不是事急么?”叶畅哈哈大笑。   他们前日进县城去见县尉前,叶畅曾拐到集市中去,只是对覃勤寿说,自己有一个发财的点子,愿意说与覃勤寿听,只请覃勤寿三日内凑齐五十贯钱拿来。   若是别人说这话,覃勤寿定是当笑话听,没准还让林希柽将说的人揍上一顿。但说话的是叶畅,他就得好生考虑一下——毕竟叶畅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不只五十贯了。但让覃勤寿立刻下定决心拿出五十贯来,也是不现实的事情,所以叶畅又给了他三天时间。   叶畅相信,这三天里覃勤寿肯定会打听自己的动静。   “听闻叶郎君竟然能请动菩萨审案,实在是让人敬服啊……”寒喧之后,覃勤寿果然提及此事:“十方寺菩萨审案之事,已经满县皆知,十一郎大名也已如雷贯耳了。”   若不是听说这件事情,覃勤寿也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可以说,“菩萨审案”之事,是推动覃勤寿将五十贯钱送来的关键推力。   这也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事情,经过后世市场经济锤炼的他,很清楚造势和借势的作用。仙人点化、虹渠引水、菩萨审案对他来说都是造势,与县尉元公路结交是借势,在小小的修武县,他身上拥有的“大势”已经足够,覃勤寿又是一个足够聪明和足够有眼光的商人,自然知道,投资在他身上,绝对不会吃亏。   “我这五十贯筹来可不易,几乎将老本都拿来了,若是叶郎君给我的主意不能见效,那么我便要寻你拼命了。”覃勤寿开了一句玩笑。   叶畅随手便将折扇递了过去:“拿去,拿到扬州、长安、洛阳卖去,区区五十贯何足道哉。”   覃勤寿接过了折扇,旋即一惊。   元公路与钱起可以看出,这折扇尚有些粗糙,上面无论是画的墨竹还是写的字迹,都带着很浓的匠气,但是覃勤寿看不出这点,他看得出的,是这种小玩意能在那些儒生当中引起多大的反应。   儒生好风雅,而且能读书成士的,大多数都有些钱,若是能成为进士,那就更是立刻发家致富。榜下捉婿,虽然是宋时才有的典故,但在唐时,那些高门大户之家,也是乐于与新科进士们联姻。   对他们来说,用这样的折扇来显示自己的风雅,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个……”   “我再教你,请巧匠造五百柄,其中一百五十柄,送与此科进士、明经,不收分文。其余三百五十柄再拿出来售,每柄得售五贯钱以上。再制一千五百柄,待其余三百五十柄售完后投入,此一千五百柄须不如前者,价一贯。到市面上有仿制之时,再降价以售……”叶畅又随口吩咐道。   这一个小小的分段销售,既是考虑到广告效应,又考虑到饥饿销售法,还考虑到压价倾销打垮竞争对手。放在后世,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段,但在大唐之时,却还没有谁如此组合使用过。覃勤寿闻言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呼吸,好半晌将脸憋得通红,这才缓过气来。   他是精明人,那柄折扇才值几何,成本只怕连一文都不到!这样的东西,竟然把价钱卖到五贯?   “自然,你所制头五百柄,若是以玉为骨,以上好宣纸为皮,莫说卖到五贯,便是十贯,只怕也有人抢破头要。”叶畅怕他不明白,又向他解释道。   “我知道……”覃勤寿觉子发干,声音沙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彻底明白叶畅之意。然后,他猛然叉手,长揖及地:“往日总以为自己深知贱买贵卖之道,今日方知,某为井底之蛙矣……叶郎君遇仙之事,确凿无疑了!”   覃勤寿现在是真的服了叶畅了,也对叶畅遇仙之事深信不疑:若非如此,一乡野少年,便是一时灵机造出了折扇,又哪来这般经营手段?   覃勤寿可以肯定,叶畅的提议能够实现,不但能够实现,而且效果会出奇的好,最后的影响会极大。只按着叶畅所说去计算,第一批扇子,便可以卖得一千七百五十贯,第二批扇子又可以卖得一千五百贯,扣除成本,至少可以给他们覃氏带来三千贯的暴利收益!   哪怕不求暴利,只是单纯做竹骨纸折扇,也意味着他们覃家的几百亩竹林,今后会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每年细水长流赚个一二百贯,对于覃氏家族来说,同样是了不得的收益。   “可值五十贯否?”叶畅笑着问道。   “五百贯亦值也。”覃勤寿正色:“仆在族中,人微言轻,与君五十贯已经是仆能力之极限,但得君指点,仆此回之后,必可操持此事。待事成之后,再有重礼谢上!”   “再说吧。”叶畅一摆手:“事不宜迟,我这里也正忙着,想必覃掌柜如今也是归心似箭,就不留客了!”   覃勤寿他们卸下钱,又施礼出门,林希柽跟在他身边,还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端肃过。两人牵马出村,覃勤寿猛然想起一事,向林希柽道:“等等,咱们先回去。”   他去而复返,让叶淡吃了一惊,方才十一郎只是用一柄县尉老爷看不上的折扇和几句话,便换了这厮五十贯钱,莫非这个时候这厮已经省悟,跑回来找十一郎麻烦?   却见覃勤寿上前又道:“几次见郎君入城,都无物代步,此马虽驽,但性子温顺,便赠与郎君,以解脚乏。”   说完之后,他径直将马系在叶家门前,然后转身离开,步履匆忙,倒似有人在背后追赶一般。   覃勤寿这般机断,倒让叶畅对他又高看一眼,他以前不会骑马,有匹性子温顺的驽马来学习一下,也是件美事,因此他没有拒绝。   “淳明,去将马牵到后院去,好生洗涮,然后再割些草来喂它。”叶畅吩咐道。   “噢,咱们家有马了!”响儿欢呼起来:“郎君郎君,奴奴去帮淳明割草喂马如何?”   淳明懂得喂养大牲畜,这是叶畅在买人时就听那段大德说过的,听响儿这般欢喜,而那驽马一双大眼睛也闪啊闪的,倒与响儿的眼睛有几分相似,叶畅含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吧,你向淳明学着些,什么草能叫什么草不能吃,他可是知道。另外,喂马时当心,莫惊了马受伤。”   “郎君放心!”响儿与淳明拉着马便向后院行去。   叶畅摇了摇头,小孩子心性,喜欢动物。回过头来,却看到叶淡一脸怪异模样看着他,与他目光相对,叶淡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重重地打了个哆嗦,然后向后连退了几步。   “叔祖怎么了,莫非身上不舒服?”叶畅讶然问道。   “无事,无事……”   “那你如何这般,用这种眼光看着我,难道我脸上有什么?”叶畅更奇。   “这个……这位覃掌柜不会是中了你的仙术吧?”叶淡吞吞吐吐地问道。   叶畅听了大笑,原来叶淡见覃勤寿竟然赠完钱又送马,还以为是被叶畅以什么道术摄了神智,才会有此举。他之所以躲远些,便是怕叶畅也将他的神智摄去。   还没有回应叶淡,听得外边又有人道:“叶家十一郎可在?”   “倒是访客不断……”叶淡嘟囔了一声。   淳明与响儿都去了后院,只有叶畅自己来门前招呼了。他到了院门前,也是一愣,然后行礼道:“我便是叶家十一郎,道长可是寻我……”   他还没有说完,旁边叶淡就挤了过来,这时叶淡倒不怕了:“咦,竟然是骆真人亲自来了,十一郎,你怎么连骆真人都不认得了!”   叶畅挠了挠头,他确实不认识眼前的道人,以往遇着不识之人,总是有响儿小声提醒,可这一次响儿不在身边。   那道人倒是仙风道骨白须飘飘,他凝神看着叶畅,然后竖起手行了一个道礼:“无量天尊,十一郎大好,老道心中实是慰怀。”   “啊呀,原来是骆真人,我想起来了。”叶畅此时也忆起这道士的身份,他是药王观的观主,据说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再传弟子,医术甚为高明,特别是一手鬼门十三针针炙之术,得了药王真传。   老道士这个时候上门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叶畅心中想起响儿所说,以往的叶畅,确实喜好寻仙访道,几乎欲拜入这个道士的门下,平时里也最爱入山采药。但自己魂穿以来至今,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却一次都没有到药王观去,哪怕是传出自己逢仙得遇药王的消息,也没有入药王观供奉香火。   或许正是因此,让老道产生怀疑,要亲自上门来看一看吧。   想到这,叶畅心中不免有些不爽,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自己才摆平了族中的事务,现在又来了一个道士,也不知道他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无碍,无碍,那日与郎君诊疗,便知郎君醒后,神魂或有损伤。”骆守一见叶畅神情,便明白他所想:“现今来看,果是如此,叶郎君可是有些失魂?”   旁边的叶淡顿时又是一个哆嗦。   “有些事情是记得不清楚了。”叶畅总不能说自己是破空穿越的千余年后人物。   “此事当初贫道便有所察,现在让贫道再与郎君把把脉。”骆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叶畅原本想闪,却发现这老道人虽老,动作却不慢,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便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道手中有功夫!   叶畅心中顿时一凛,抬眼看向老道,却发现老道眼中此刻精光也是闪动,变得锋利无比!   第27章 既成明星必代言   “啊!”   叶淡惊叫了一声,只道是叶畅身上有什么问题,让老道士要施法擒他。   叶畅这个时候却是镇定下来,坦然一笑:“真人可是察出什么?”   骆守一捋须,眼中锐利的光芒散去:“脉象平和,强健有力,郎君果然是大好了。”   说完,他松开手,叶畅向后退了两步:“请真人入内小坐,响儿,响儿!”   没有传来响儿的声音,大约是去割草喂马了。叶畅便自己入内,为骆守一奉上汤水:“天热,煮了些绿豆汤,用井水镇了,倒颇能解渴,真人请用。”   骆守一饮了一口茶,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来:“郎君许久不曾去药王观了,听闻是在忙着结庐读书?”   “寻了一处山谷,图个清静罢了。”   “听闻十方寺的僧人赠送的山谷?”骆守一又道。   叶畅顿时无语,这个世界怎么这么小,昨天纯信才说要送山谷给他,今天骆守一就知道了!   当真不愧是道教之人,八卦的本领,实在叹为观止。   “确有其事?”   “十方寺的僧人与郎君向来并无交情,竟然送了一座山谷与郎君,贫道与郎君为方外之交,不可落后于那些和尚,便以这些阿堵物相赠,以作郎君乔迁之喜。”   骆守一说完之后,捧出一个小木盒,他自己打开木盒,然后推到了叶畅面前。   旁边的叶淡眼睛几乎要翻出去了。   这一个小木盒里,可全部摆着金锞子,估摸其重量,只怕约有十两。   叶畅也是极惊讶,十两黄金,可是真不少了,相当于六十贯钱!   方才覃勤寿赠钱给他,便是二十贯现钱,外带一些黄金——白银此际多为官府所藏,民间使用得并不多。骆守一拿出这些,当是送上了一份厚礼。   便是花钱去买下叶畅选中的那座山谷,百十亩的山林加起来,也就是值个三四十贯罢了。   “真人礼太重,某惶恐不敢受。”他起身将盒子推了回去。   “如何不敢受!当受,理当受!”骆守一捋须道:“以郎君与我药王观的关系,这份礼,不能算重。”   叶畅还待拒绝,骆守一又道:“听闻郎君曾遇仙人,那虹渠取水之理,便是在仙人丹房中所见?”   叶畅再次确定,这位骆守一道长是一个八卦大师,连他随口说出解释自己如何懂得虹吸原理的话,他都打听出来了。   “呃,确有其事。”   “那就不错了。”骆守一闻得此语,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叶畅与叶淡都惊讶于他的动作,却见他做出更让人吃惊的事情。   举手,行礼,长揖,到地。   这可是大礼,唯有晚辈对长辈、身份卑微者见到高上者,才会行的礼!   “药王观二代弟子骆守一,拜见师叔,师叔仙驾万安!”让叶畅和叶淡更为惊讶的,是骆守一的称呼,他这个白发苍苍的老道,竟然称叶畅为“师叔”!   叶畅有些搞不明情况,他自来此世,似乎每有所得,都是绞尽脑汁而来,为何这个老道人却一见到便又是送金又是行礼,莫非自己身上终于有了某种让人纳头便拜的光环?   “真人快快请起,这是何意?”他既是弄不明白,自然不敢受骆守一之礼,慌忙避开,然后上前将老道扶起。   “郎君所遇仙人,乃我药王观祖师孙真人,郎君既是拜于孙真人门下为丹炉童子,便是孙真人弟子,老道乃孙直人再传,称呼郎君一声师叔,乃是分内之事。”   “啊?”叶畅没有想到,自己编个遇仙的事情,竟然都能给自己找个师侄过来。   叶畅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的那个故事就能让骆守一跑来认师叔,这背后,必然还有别的考量。只不过骆守一现在正在面前,他暂时没有充分时间进行分析。   “叶师叔若是有暇,还是回药王观拜谒一下师祖法像吧。”骆守一又道。   这个“回”字提醒了叶畅,突然间,叶畅抓住了关键。   他已经不再是初临此世的那个默默无闻的乡野少年了,这段时间,他造势借势,已经拥有不小的影响,特别是对修武县十里八乡的百姓来说,影响就更大。而有关他的传闻,在修武县百姓、士绅间流传,所有的流传,都免不了要提到他的那些事迹。   看他的事迹当中,从被指认为“星宿下凡”而揭开“遇仙”之事,到菩萨审案,都与十方寺有着密切关联。可以想见,十方寺将因此而受益,香火大盛,这也是老和尚纯信赠送庙产与他的原因。   那么原本香火甚盛的药王观岂会坐视竞争对手发展!   这位骆真人的手段高明,更胜十方寺首座一筹,他想出来的办法,是直接将叶畅拉过来,将他的身份确认为道家仙人的弟子。想想看吧,若是叶畅承认了他所说是药王观小师叔的身份,那么人家一提起他的经历,便会说“药王观的小师叔驱使韦陀菩萨为其审案”,这么一来,药王观岂不还是稳稳凌驾于十方寺之上?   而且和吃过几回亏才肯在叶畅身上投入的纯信老僧不同,骆守一可是一见以叶畅,便愿意大投资,十两黄金送来,叶畅无论收还是不收,总不好翻脸吧。   想明白这一点,叶畅原先拒绝的念头顿时没了。   他现在就是修武县内的“明星”,药王观与十方寺都是“商家”,都争着抢着让他这个“明星”代言。既然是如此,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反正无论是药王观还是十方寺,都没有说要独家代言权么!   “骆真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是不是真遇到仙人,尚不可知,所遇者虽然与观中药王仙长的神像有几分相似,却也没有对我说就是孙仙长。”叶畅略作犹豫,然后道:“更何况,他只收我为守炉童子,不算正式纳入门墙,故此,我不敢为真人师叔。若是真人不弃,只呼我名便是,我愿即刻随真人上山,礼拜孙仙长法像。”   他初时所说,让骆守一心中很是不快,只觉得这个少年不识抬举。但听得后来,骆守一的想法顿时变了:这少年哪里是不识抬举,分明是太识抬举了!   “呵呵,郎君既是定然要谦逊,贫道也不好说什么……但是郎君既然为祖师丹童,便是我们药王观之人。这样吧,贫道托个大,替师收徒,郎君就是贫道俗家小师弟,郎君以为何?”   这老道果然比纯信要厉害,顺水推舟让叶畅的辈份就降了一阶,但仍然不放弃将他纳入药王观的主意。叶畅这一次没有迟疑,立刻行礼:“叶畅拜见骆师兄!”   老道捋须微笑,看着叶畅甚为满意。   这样一来,可谓皆大欢喜,大约就只有十方寺的和尚会象是吃了个苍蝇一般觉得难受。李唐一向崇道抑佛,到武周时为了夺位又崇佛抑道,如今李三郎为天子,佛道之争可谓暗潮汹涌,叶畅对此还不是很清楚,一头扎进去,是祸是福尚不可知。但至少从现在来看,药王观在修武县有极大影响力,而仙人孙思邈更是在民间家喻户晓,叶畅得为药王观俗家弟子,倒也不吃亏。   算是他又借着一势。   这一幕把叶淡可是看呆了。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目不暇接,先是覃勤寿大老远跑来送上五十贯的金锞和铜钱,还回头又送了一匹马,接着是德高望重的老道长骆守一来哭着喊着要认叶畅为师叔,还送了值六十贯钱的金子,叶畅偏偏拒绝,勉为其难地当了药王观观主的小师弟……   在叶淡近六十年的生命里,恐怕只有昨日菩萨审案一事,象今天这么跌宕起伏了。   因此,叶畅回头向他施礼,请他先照看一下家里,自己连夜上药王观时,他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然后才惊问道:“如今去,岂不晚了?”   “不晚,不晚,老道明日一早送小师弟回来就是。必不误明日小师弟家中之事,对了,小师弟若是结庐,老道还认得几个木匠,要不要替小师弟请来?”   吴泽陂没有出色木匠,老道是清楚的,这些年药王观好生兴旺,附近的木匠大多都到观里干过活儿。叶畅笑而不语,算是婉拒了老道的好意,毕竟叶栉是自家族人,若没有与他商议就请外人,特别请的也只是附近的工匠而不是声名远扬的大匠,分明是落他面子。   从吴泽陂到药王观,比起上十方寺可要远得多,与去县城也没有什么区别,两人是下午动身,待他赶到时,业已经是月上树梢,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时间。叶畅年轻体力好,老道人也能健步如飞,让叶畅很是惊讶。但想到老道是孙思邈的再传弟子,便又释然:他看过的古籍里,孙思邈可是活了一百岁以上的养生大师。   药王观位于被当地人唤为药王山的半山腰,占地也就是两三亩的模样,依山势建成,规模倒不少。道观中有数十名道士,见观主回来,纷纷行礼问好,也都好奇地看着叶畅。这个时候叶畅完全就依着骆守一的意思行事,该拜神的拜神,该见礼的见礼,该受礼的受礼,没多久,众道士便全部知道,跟着观主来的少年郎,就是这些日子大伙听说过不知多少遍的叶畅了。   一套仪式操持下来,便已经是大半夜了。   在观中安歇一夜,叶畅仍然保留着自己的习惯,一大早便起来,开始绕着道观小跑。他以为自己起得已经算早,但发现起来做早课的道人们都三三两两出现,还有一些在观外晨练,或活动拳脚,或调息吐纳。对于他晨跑,道人们虽是有些好奇,却也没有谁打扰。   他顺着一条小路跑出去,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两边,尽是些低矮的树木,但有人工削减灌溉的痕迹。叶畅看到之后不由得“咦”了一声,他认得这些树,竟然是茶树。   修武可不是适合茶树生长之所,因此这些不会是野生的,而应该是人工种植。叶畅估算了一下,大约有百余棵茶树,生长的情形还算好,此时已近端午,夏茶初长,若是采摘回去炒出,倒也是不错。   对炒茶叶畅不陌生,他支教的那西南大山中,茶叶是少数能卖得上价钱的经济特产,支教的几年间,跟着当地茶农学习炒菜,想法子帮助他们联系卖家,叶畅着实做过不少事情。因此,看到这些茶树,他不由生出一些亲切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也尝过如今市面上卖的茶,那种放姜末、油脂甚胡椒粉的玩意儿,实在和他口味不同。而那个对茶道贡献极大的茶圣陆羽,只时应该还呆在哪个寺庙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叶畅一时兴起,跑回道观之中,拿了个篮子,挑芽尖采摘了一篮,估摸着能炒出一两斤的干茶,便将之带回观中。   “小师弟喜欢苦荼?”见他采了这些叶子,骆道一也有些奇怪:“此物可入药,故此先师在时,种下两百余株,时至今日,已经只剩余这一半了。”   “苦荼?这不是茶么?”叶畅愣住了,他可以肯定,自己没有认错。   “正是茶,不过这是当今天子所撰《开元文字音义》中所改,过往多称之为荼。”   叶畅恍然大悟,原来茶叶的茶,便是荼毒的荼。他笑道:“我依稀记得一种制茶之法,所成之茶,远胜如今茶饼,故此采回去试一试。若是能成,送一些来孝敬师兄。”   这话说得骆守一心花怒放,暗道这小师弟果然会做人。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肃然问道:“这制茶之法,可是那里的?”   说此语时,骆守一以二指悄然指了一下天,意思是否是叶畅遇仙时所学。叶畅也不否认,微微点头,骆守一大喜:“竟然是仙家之物,那是老道口福了,老道便在这等着!”   “端午之时,我再来聆听师兄教诲,那时便可将茶带来了。”叶畅拱手行礼:“俗中尚有事,小弟这就告退。”   “去吧,若有什么不足用的,只管来观中寻老道就是。”骆守一眉开眼笑。   他是当真欢喜,若是叶畅真的带来什么仙家妙品,那么他算是为道门又立一功了。   第28章 欢愉时短喜难全   叶畅回到吴泽陂时,他的工程已经开始了。   他人虽是不在,但昨日已经将事情分派好了,各组的首领带着自己的人前去干活,巡视组的则专门领人查看是否有险情,叶淡则带着那些老弱做好后勤保障。因此叶畅赶到时,只看以谷中处处火起,人声鼎沸。   放火烧山是这个时候开路垦地最迅速的方法,因为分组得当,又注意安全,所以一个上午的功夫,谷地深处的几条道路便已经烧出来。紧接着按照叶畅的主意,众人取巧,将那些烧枯的树干锯下,截成一根一根的,用木隼锲好,做成小木排状,铺垫地余烬未收的地面上,形成了一条比较平坦的小道。   在这小道上,无论是人行还是车走,都要方便得多。   “十一郎,你的方法果然有效,才是一上午功夫,便已经成这模样了!”见他回来,叶淡很是高兴地道:“原本我以为要两三日功夫才能成的,结果一上午就成了!”   “宗长可不想想,十一郎是连菩萨都能请动的,乃是孙老神仙的再传弟子,自然有些神通!”叶栉在旁笑道。   叶畅笑着做了个团揖,谢过那些来帮忙的乡邻。   接下来的进度如叶畅所料都是非常快,仅仅是十日功夫,谷中情形已经初具,然后又是挖地基、夯土垒墙,这些事情交由几组人轮流来做,原本要四五天才能成的,结果一日便搭成。倒是上梁、铺瓦,稍稍麻烦了一些,可总共屋子建成,也只是花了七日时间罢了。   说来也怪,上梁的当日夜里,修武县下了近两个多月的第一场雨,雨虽不算太大,却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旱情,便是引来的溪水,也更为充沛。   经过这场雨,被烧过的地方又开始冒绿,叶畅乘着雨后地湿,又请大伙相助,在谷中合适的地方开出了零零碎碎约有两亩的田。   到此时,主体工程就算是完成,接下来建水碓就完全不用现在这么多人手。但叶畅也没有让大伙就此散去,而是开始开山取石修路。   此时取石的方法,便是先拿火在岩石之上烧,等石头烧得极烫时,再将大量的冷水浇上去。利用热胀冷缩原理,使得岩石裂开,然后再依着裂缝凿下石块。这个过程艰难而麻烦,但比起用火药反而安全一些。叶畅自然是知道火药的配方的,他甚至知道现在这个时代,正是各位大唐的炼丹道士发明火药的时候。不过暂时他还不准备将之拿出来,因为这种划时代的工具,他暂时还没有力量去保护这种配方。   没有力量保护自己。   叶畅可以想见,明白火药作用后,无论是豪商巨贾背后的门阀权贵,还是李唐宗室,甚至是边关悍将,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绑去,逼他交出配方。有点眼光的,会留下他的性命,将他拘禁起来,专门负责改进配方。目光短浅的直接杀了他——还有所有与他有关可能知道配方的人,灭口这种事情,并不只有恶人会做。   “这路想完全用碎石铺好,所需时间会很多啊。”眼见费了十日功夫,路也只是铺成了一里左右,叶淡叹息道。   “人少了,进度就慢了。我修路其实是在其次,最主要还是在这样的工程当中,让咱们的乡亲学会如何统筹。此后大伙做事,无论是铺路修桥,还是挖渠引水,都能有头脑。”叶畅倒不难过:“唯有这等劳作,最为锻炼人手。此事暂且放下,所谓坐吃山空,如今我手中的钱又有些不称手了,得想法子寻些进项来。”   这话说得叶淡噗之以鼻,虽然叶畅这二十多天里花钱大手大脚,但别人送的多,他手中至少还有三十贯钱,省着些用的话,足以过上两年不错的日子。而且现在叶淡对叶畅有些迷信,总觉得不知哪天便会有人又给叶畅送钱来。   “你还是先将山门建起吧。”叶淡指着山谷入口:“你不是说要在这建一座牌坊门和一座水门么?”   “正有意于此,可是石牌楼要花不少钱,而且太过俗气,我还是搭个木牌楼先凑合,已经画好了图,只待栉叔那边空出手来。”   “他?研究水碓都快昏了,也只有你这败家的肯拿出这么多钱来给他练手。”   在叶畅扯来,叶栉应该是短时间内最可靠的木匠,水碓还只有依靠他来,因此便备齐充足的材料让他练手。只不过叶栉在这方面的天赋当真有限,研究了这么久,成果仍然是空白。   叶畅正待再说,突然间看到一骑马向着这边奔来。吴泽陂虽然也有骡马往来,但象这般驱马奔驰的却不多,叶畅皱了皱眉,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马上人的身形有些眼熟,很快叶畅便认出,寻阳林希柽。   据说覃勤寿已经回沁阳老家主持折扇售往长安事宜,只留了林希柽在此,主要起的作用就是与叶畅保持联系。叶畅心中猛然跳了一下:难道说自己给覃勤寿的建议出了纰漏,他派林希柽前来讨教应对之策?   林希柽来到他面前立刻下马,一边下拜一边大声道:“叶郎君,叶郎君,令兄出事了!”   此语一出,叶畅心猛然揪在一处。   林希柽说的“令兄”,定然是指叶曙,让林希柽如此焦急而来的,必然不会是小事!   叶曙如今在长安,那可是大唐国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在那儿出了事情,叶畅再智谋百出,也鞭长莫及。   “起来,好生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叶畅将他拉了起来。   “这是主公的信。”林希柽将一封信捧了出来,交给了叶畅。   旁边的叶淡伸长脖子过来探头探脑,那信中所言,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叶畅的兄长叶曙,已然不幸丧命。   看到这里,叶淡啊呀了一声,他侧过脸看了叶畅一下,发觉叶畅表情还很镇定。但他再看那信时,发觉叶畅的手抖得相当厉害。   他抖得是如此严重,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看清纸上的字。叶畅定了定神,吸了口气,再将信拿起来,可是手抖依旧。   按理说,他与叶曙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原本不该有这样的感情的。但或许是残留在这具身躯内真正的叶畅的意识,或许是他没有想到这一世才没几个月,便又遇上亲人非正常亡故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事情,这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上一世的痛苦。   “十一郎,你莫难过,如今之计,是如何与你嫂子说此事。”叶淡终究年长经惯,在后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然后将信从叶畅手中拿了过去。   信被拿走之后,叶畅象是身上的重担被抽走一样,长长吐了口气。他径直坐在地上,这与他一贯爱洁净的形象是有几分不对的。   叶曙遇害之事说起来很简单,便是为人凌迫而死。   覃勤寿在信中非常抱歉,却没有说凌迫摧折叶曙至其身亡的究竟是,只是说为权贵者所凌,至于权贵是谁,只字未提。覃氏虽然是沁阳大姓,在地方上也有一定的影响,但与真正的望族相比,仍然只能算是寒门。因此,到了长安,他们的能力有限,不能够给叶畅多少帮助。   不指出是谁干的,并不是有意要隐瞒,而是很含蓄地给叶畅一个提醒:对方很强,强到了他根本无法对抗的地步,因此也不要指望着能够报复。   “如今你兄长的遗体,尚停在长安城内青龙寺中,覃家之人料理的后事。覃勤寿问你,是要去迎回你兄长,还是他择吉地安葬?”   叶畅没有回答,他目光怔怔地望着远方。   在发觉自己来到了这个时代后,叶畅便曾经立下志向,要让关爱自己的人和自己关爱的人都能够过上好日子。这不算是什么太远大的志向,但是就连这样一个志向,他才立下不久,就出现了重挫。   叶曙话不多,为人也有些懦弱,但对他的手足之情,叶畅还是能够深深地体会到。或许迫于宗族的压力,让他来三支充当嗣子,是叶曙一生的愧疚,但他是真心希望叶畅能够过得更好些的。   在离开之时,叶曙还曾经叮嘱过他,当心长支的暗算。   却不曾想,长支奈何不了叶畅,而他自己,却死在它乡。   “十一郎,十一郎,你定然要节哀,如今你们三房这边,长支是烂掉了,二支三支,就你一个撑大梁的,你可要稳住神。”叶淡见他这模样,不由得慌了起来。   不仅仅是三房,他们吴泽叶家的希望,可以说都在叶畅身上,若是叶畅出了个什么意外,那么叶家就休想在一两代人内超过刘家了。   叶畅勉强抬头,嘴角抽动了一下:“放心,叔祖,你放心。”   虽是如此说,他却没有站起来。   旁边的林希柽有些急了,他性子暴躁,不是覃勤寿,一般人也压不住他。对叶畅,他现在也有些敬服,因此开口便道:“叶郎君不是通仙人么,请仙人就是!坐到这里哭也没用,哭不活你兄长,也哭不死你敌人”   叶畅眼前猛然亮了一下。   仙人什么的,他是不懂的,但是,后世的种种手段,放在这个时代,不就是仙家妙术么?那些权贵再如何势力滔天,自己凭借着那些手段,终有超过他们的时候,到那时,自己想要替兄长复仇,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情么?   “十一郎,你可好些了?”叶淡也问道。   “无妨。”叶畅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让自己面色显得好看些:“我现在想的……是如何告知嫂嫂……”   叶曙的事情,想瞒是瞒不住的,和叶曙一起入京番役的还有另外几人,他们自然会托人带口信回家。而且按时间算,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的番役期限快到了,也该回乡。   方氏正在家中忙着打扫,她是个闲不得的人,整个吴泽陂,她家是最干净的。不仅是自己那小小的宅院,而且连周边公共地方,她每天都会进行清理。   叶畅到了这小宅院前时,停了一下脚。   二支的宅院比起三支还要小一半左右,叶曙一家人住着有些拥挤,以往的时候,叶畅没有感觉,但今日叶畅突然生出一种唏嘘。   轻轻扣动门环,砰砰的声音响起。过了一会儿,叶畅听得有稚嫩的声音急促地道:“我来开,阿娘,我来开!”   因为叶曙不在家的缘故,这些时日,方氏都紧闭门户,而村里的无赖泼皮,便是不将叶氏家族放在眼中,也要顾及着如今叶畅的名头,倒无人敢上来寻衅的。跑来开门的是小赐奴,他费了好大气力才将门闩拉开,然后把门打开。   “是小叔,是十一叔!”寄奴欢喜地喊道,然后又皱着眉:“还以为是阿爹回来了,阿娘说,阿爹就要回来了!”   叶畅的心再次狂跳了下,他蹲下身,摸了摸寄奴的头:“阿爹一时半会回不来啦,他让人对寄奴说,家里只有你一个男子汉,你可得当起家来,护住阿妈和小娘。”   小寄奴的眼珠碌碌地转,一脸大人的模样:“那是自然!”   “砰!”   寄奴的话声才落,旁边传来一声物件摔落在地上的声响,叶畅抬起头,看到嫂子方氏脸色苍白,身体摇摇欲坠,站在那儿,象是风中弱柳。   “嫂……子!”叶畅喃喃地道。   方氏蹲下将跌落的针线箧子捡了起来,没有理会叶畅,半晌也没有站起。叶畅看到一滴滴如豆一般大的晶莹水珠落了下来,滴在她身前的地面上。   “我明日便启程前往长安。”叶畅干巴巴的声音响起。   他早就知道方氏聪慧,绝非普通女子能及,却不曾想她竟然聪明到了这个地步。仅仅是从自己对小寄奴说的一句话中,她便察觉了异样!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朋友来信,说兄长出了事。”叶畅终究不忍直接说出叶曙的死讯。   “我就知道……长安,绝非善地……我就知道,长安……天啊!”   第29章 风陵渡畔故人逢   方氏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吟,身体剧烈颤抖,叶畅此时心中也是悲恸,因此并未从方氏的话语里听出异样来。   “十一郎……你尚年幼,长安你不要去,请宗长派人去吧。”片刻之后,方氏蹲在地上又道。   “无妨,我自己兄长,若我不去,谁人能去?”   “十一郎,你不知道,长安……长安,那不是个好地方!”   这一次叶畅终于意识到,长安对于方氏来说,应该是一个伤心地,而且,不只是因为叶曙的事情那么简单。   此时叶畅无心去问,只是坚持道:“嫂嫂,兄长出事,前因后果信中不便说,我总得到那儿自己去问。我是兄长的弟弟,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故此,我必须去。我已经与宗长说过,我不在之时,宗长会常来这边,若是嫂嫂有什么难处,直管对他说就是。另外,我还让响儿和淳明到嫂嫂这边,嫂嫂有什么事情需要帮手,他二人虽然年纪小,却也算伶俐。”   “淳明你还是带在身边,你一人在外,身边得有人照料。”   “嫂嫂放心,我此行有友人照拂,便是那个覃掌柜,他正在长安。而且我不会乱来,我此次去,是打探消息和迎回……的。再加上若有什么事情,淳明太小,帮不上忙还会拖后腿。”   方氏听得叶畅条理分明地说着,她终于抬起眼看了一下叶畅,发觉自己的小叔神情异常冷竣。   确实,是一种冷竣,仿佛冬日里山上的冰雪,看上去普通,实际上却散发着寒意。   剩余的安慰话,叶畅没有说,他觉得再怎么安慰,都不如行动有效。第二日,他便将此间的事情全都交给了叶淡,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修武县城与林希柽会合。   “叶郎君,此去长安,定然要谨言慎行,途中切勿耽搁。”林希柽替他联络了一个商队,他跟随着商队一起往长安去,临行之时,林希柽又交待道。   他一贯粗率,此时却做这样精细的吩咐,叶畅便明白,自己心情不好的事情,就连这样的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勉强笑了笑,点头表示谢意,便催马跟上了商队。   覃勤寿送给他的驽马,便成了他此行的代步。   自修武至长安,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在孟津渡过黄河抵东都洛阳,然后过函谷关到潼关之外。另一条则是一直走河北岸官道,至风陵渡过黄河抵达潼关。除此之外,也有走黄河水路至陕州三门峡登岸者。叶畅急着赶长安,而商队却还要去洛阳,因此他中途便与商队分离,自己走河北岸官道,沿途日夜兼程,道行艰苦。   好在此时大唐皇帝李三郎虽然已经沉迷于酒色享乐,整个大唐都潜伏着巨大的危机,但天下大体上还算太平,再加上叶畅一路行来不欲生事,都极为谨慎,因此,连着十日,都不曾遇到什么问题。   “这便是风陵渡了!”   当奔腾的黄河终于出现在叶畅面前时,他已经到了风陵渡前。风陵渡乃是此时黄河上最大的渡口之一,所谓“鸡鸣一声听三省”。不过在叶畅看来,倒也稀松平常,除了众帆竞渡的场景之外,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此地没有后世壮观的大桥,虽然往来的船只不少,但叶畅没有心情欣赏这些既笨且小的船只。   毕竟,华夏造船技艺是到了宋时才发生一次大飞跃,现在的船不仅小,而且行使甚为不变。   官府在渡口设置了关卡,管理渡河事务,不过现在也只是收钱罢了,象叶畅这般百姓,交了一遍钱,还得自己去渡口寻找渡船。   “郎君莫非是要过渡?”见他在渡口逡巡,那边便有人上前问道。   “正是要过风陵津,不知郎君有何教我?”叶畅见那人模样清瘦,看上去不是歹人,便行礼问道。   “郎君莫非是游走天下的士子?”那人笑着道:“小人不敢当郎君之礼,小人贱姓吕,行九,乃是这风陵津里讨生活的水客。若是郎君信得过小人,便随小人来。”   “咦?”   “郎君放心,象郎君这样的士子,小人可接待得多了,前些时日,便有一个兴高采烈昂扬西去者,一边乘舟一边大叫‘我辈岂是蓬篙人’……”   叶畅闻得此语心中一动:“有些语者,必是姓李吧?”   “咦,郎君如何得知?”   “此人莫非名白,字太白者是也?”   “正是,正是,此人自称正是李太白。”那人笑道:“小人与他同行渡河,听得他一路长啸高唱,可谓踌躇满志,想来是要进京城大用。”   “呵呵,这倒是巧了,不曾想,他竟然就在我之前入京,或许此次于京城中,也可以见到他。”   叶畅难得地觉得心情愉快了些。   因为爱好古典文化的缘故,他对于在历史上留下诗仙鼎鼎大名的李白,还是相当熟悉的。此时李白已经年过四十,却仍然不得志,与吴道士隐居。得到这位道士举荐,他才收到李隆基李三郎的邀请,开始进京。   但叶畅并不知,李白此次进京,比历史上入长安要提前了三个月。   “郎君认识这位太白先生?”那水夫问道。   “闻名已久,只是未曾相见。”   “这位太白先生据言会在骊山多呆一段时日,长安暑气极盛,还是骊山清凉。”   “哦……”   两人一边聊,叶畅一边跟着那水夫到了河边,水夫呼了一声,顿时有艘船从河边停着的数艘小船中过来,船夫赤着上身,露出青铜一般的肌肉,汗如珍珠,便将船撑到了叶畅身前。   “郎君只管上船,郎君一人一马过河,人是三文,马是五文,共需八文钱。”那拉客的水夫道:“我们这边都是做正经生意的,绝不坑骗郎君!”   叶畅看着那小小的船,又看了看自己和马,头皮顿时有些发麻。   这船看上去装不了几个人,而且船底还有积水,让叶畅怀疑,自己连人带马上了船之后,是不是就会将船压沉。他再看了看其余人的船,也都是这般模样。   看来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不过,现在的造船技术竟然这么差劲,河道海路的作用必受限制,若是能在造船上有所革新,亦是一条好路。   虽然收了他八文钱,可是渡船不可能真的只载他一人,还须凑齐一船人才会过渡。好在风陵渡乃是最大的渡口之一,各方人物,无论是商旅还是游士,都在此聚集。不一会儿,那个拉客的水夫便又带来了好几个人,小小的船上,满满当当挤下近十人。   “够了够了,可以走了。”有人催促道。   “郎君再请稍候,再上一人便走。”   “这一船又是人又是马的,足够你们赚上不少了,何必在乎多一人少一人?”   “郎君说笑了,难得近日天气晴好,黄河开渡,我们这些苦哈哈的,都要靠这几日接送些客人,养活一家老小……”   水夫陪着笑,却就是不开船,他们自述生活艰难,一年当中只有区区数月方能摆渡。而且就是这数月中,黄河上的风浪也是他们的致命威胁,每年里总有不少水夫船翻人亡。   “这日上三竿,若再不行,可就赶不上宿头没有午饭,你们要吃饭,我们便不要吃饭?”   叶畅听得等渡人中一个横声叫道,叶畅也觉得腹中饥饿,偏偏此时,一小船飘飘而来,船上积着各色黄河鱼,叶畅见了心中一动,牵着马便又下了船。   “郎君,郎君为何又下船?”那船夫有些慌了。   “腹中饥饿,意欲饱食一顿再渡河。”叶畅笑道:“我见你船上有锅有柴,这里有两文钱,算是向你借锅与柴的——方才那位郎君,听闻你是贩糖的,可有霜糖?”   被他唤住的是一个行商,挑着一副担子,听得要糖,顿时报了个高价。此时霜糖价格极贵,他小行商手中没有,只有红糖。叶畅也不以为意,除了买糖,还寻岸边渔民要了些醋、姜葱和茱萸,再买了一条大的黄河鲤鱼,又将锅洗涮干净,便剖鱼洗鱼切鱼,开始升起火来。   这边才开工,那边有人忽然叫道:“叶施主?”   叶畅听得这声音熟悉,起身望去,只见着释善直这莽头陀一身狼狈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倒是巧了,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竟然在此又见到了善信师。”   释善直也是喜笑颜开:“好,真好,总算遇着能管饭的了……叶施主,我饿了!”   “这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既然你来了,一条鱼怕是不足……喂,渔家,再给我条黄河鲤来!”   叶畅又买了一条大鲤鱼,足有两斤重,依样处置好之后,便在岸边开始烹制。他要做的是一款糖醋鲤鱼,虽然材料多有不足,特别是糖用的是红糖,但在他妙手之下,不一会儿,仍然是鱼香四溢,往来之人,多有咽着口水者。   “善直师,你怎么会到这里?”一边烹鱼,叶畅一边问道。   “贫僧倒奇了,你怎么会到这里?”释善直也问道。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都大笑起来。善直虽是莽和尚,但并不笨,从叶畅眉眼中看出他有忧忡在心,并不追问,只是说自己的事情:“贫僧在十方寺挂了两日单,那老和尚恁的小气,让贫僧去理了发之后,便打发贫僧去樵采。贫僧一怒之下,揍了那个道宁,然后便走人了……”   “和尚倒是个爽利人,一言不和就走啊。”对他的话叶畅是绝对相人的,善直确实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物。   “你不知道,那十方寺里面上上下下,尽是些蠢秃驴,与他们呆在一起呆久了,贫僧只怕也要变成眼里只有香火的浊物了。”   “莫非善直师现在不是浊物?”叶畅与他熟悉,便打趣他道:“我觉得善直师饮酒吃肉,端起碗来吃喝,放下筷子咒骂,不但是浊物,而且还是小人。”   “胡说,贫僧乃是清净白莲释善直。”莽和尚说到这,用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一驾马车出现在河畔。   鱼香味传入了马车之中,马车上的一角车帘被掀起,一张脸从中伸出。   “好香的鱼味,姨姨,可要食鱼乎?”那是一位美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向着内里问道。   “若是无碍,可求一食。”内里的女声回道。   “姨姨放心。”   那美妇跳将出来,这个动作顿时引起众人注意,叶畅专心观察鱼的火候,没有留心这边,可是释善直却一眼看到,顿时一双浓眉拧起:“这妇人好身手。”   叶畅闻言才抬起脸,便觉香风扑面,一个美妇走到面前:“渔家,这渔可卖得?”   “兀那娘子好生无礼,这鱼乃是贫僧裹腹所用,如何卖得?”释善直怒道:“休来聒噪,速回,速回!”   “僧人也能吃鱼?”那美妇柳眉竖了起来。   “阿娥,你且回来,这位师傅,可是少林棍僧。”她身后马车之上又响起一个声音。   紧接着,马车上再下一妇人,此妇人已过中年,虽然保养甚好,却难以掩饰眉角的鱼纹。她有一双极为明亮的眼睛,但让叶畅更注意的是她腰间挂着的一对短剑。   “姨姨……”   “既非出售之物,也不必强求,我们过了河再寻地方吃饭就是。”那中年妇人道。   “若是二位不嫌弃,可再去买两条鱼,我为二人烹制就是。”叶畅见着那对短剑心里便有个想法。   “怕是耽误郎君时间。”中年美妇道。   “左右都是赶路,不过是迟半个时辰还是早半个时辰。”叶畅道。   此时前两条糖醋鲤鱼已经烧好,叶畅与善直大快朵颐,吃得和尚满嘴皆油。与此同时,叶畅又开始替那两妇人和她们的车夫烹鱼,鱼半熟之际,突然间后边又有马疾驰之声传来,紧接着有人喜道:“在这里了,在这里!”   那中年美妇皱了皱眉,抬头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笑着拱手:“大娘何离之甚速也?”   “有事。”中年美妇冷然道:“耿郎君相送百里之情,奴已领矣,还请郎君回去。”   “令狐令遣我来相邀,大娘这般做,未免太过了吧?”那耿郎君面露不悦:“令狐令置海内珍肴,虚席以待,大娘却宁可吃这路边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也不愿意赴令狐令之宴席,大娘真如此不识抬举?”   第30章 神座弟子借一用   此事与叶畅无关,叶畅自己一身麻烦,因此对于耿郎君和那位大娘的争执,初时是视若不见的。   但释善直却不这样想,他得叶畅招待,吃了那鲜美无比的糖醋鲤鱼,自觉再也不曾吃过这么美味之物,可现在那耿郎君却诬蔑这糖醋鲤鱼乃是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   “兀那酸丁腐儒,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什么?”边上的莽和尚顿时发作,他出身嵩山少林寺,在大唐之时,因为曾救过太宗皇帝的缘故,地位相当超脱,因此根本不怕那耿郎君口中所说的令狐令。   “猪狗都不理睬的垃圾,说的是你们碗里的东西!”耿郎君冷然道:“和尚,与你无干,莫自寻烦恼。”   正在专心烹饪的叶畅忍不住笑了一下,莽和尚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倒是那位中年美妇,意识到方才莽和尚无意布了个陷阱给耿郎君,偏偏这位一向自诩有才气的耿郎君上当却不自知。   “好和尚,你敢辱我?”耿郎君果然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   “和尚不曾辱你,是你自个儿说,这东西猪狗都不理睬……叶郎君,好了没有?”   “嗯,火候到了。”叶畅依旧泰然,将锅盖揭开,顿时鱼肉的香味又四溢而出,那耿郎君一路追过来,原本也是饥累交迫,此刻嗅到这样的香味,忍不住就咕嘟咽了口口水。   便是刚才还吃了一条鱼的释善直,这个时候也喉结抖动起来。   那两位妇人也不客气,看起来是在外奔波惯了的,立刻就开始进食。才尝一口,那年轻些的便欢呼了一声:“姨姨,这味道果然上佳,我从来不曾吃过这般美味!”   中年美妇微微点头:“便是在长安与东都,这般美味也不常见。”   叶畅微笑道:“多谢夸奖。”   那耿郎君见这模样,倒忘了寻释善直麻烦,而是不无嫉妒地道:“这算什么,君子远庖厨,这等厨艺,尽为小人之道,便是如易牙般神乎其技,也不过是烹子邀宠,乃至结党祸国之辈!”   这可就是在指着叶畅的鼻子大骂了,叶畅便是泥人,也有几分火性。此事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姓耿的先是说他烧的菜猪狗都不理睬,然后又说他这个人是烹子弑君的易牙之流人物。   叶畅非常讨厌这种板着脸指责别人的家伙。   他站起身,见锅下灶台里有烧得一半的柴火,有一截已经烧成了木炭。他将之取了出来,在姓耿的面前晃了晃,姓耿的脸带冷笑,手却握住了腰间的剑。   此时乃是盛唐,盛唐文人的佩剑可不仅仅是装饰用的,在一些文人手中,他们的佩剑,同样是杀人的凶器!   叶畅却是一抖,将火抖灭,然后笑着来到河边一间木屋前,提起树枝便在上书写:“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写完之后,他扔了那柴火,向着周围水员、渔夫拱手:“这里的家什,还请诸位替我物归原主,此间兴尽,意欲渡河,哪位兄台可以送我?”   立刻有人相邀,叶畅牵马上船,释善直不明所以地跟上去。那艘船上已经载得差不多了,水员撑篙摇橹,便将船驾离了岸。   那位“大娘”一直在静静看着叶畅留下的字。   与叶畅当初写在扇上的字不同,这一个月来,叶畅很是用心练了一回字,而且用炭笔写出的,类似于后世的硬笔书法,因此这次叶畅的字还算能入人眼。而无论是“大娘”还是那个耿郎君,也都没有钱起与元公路的眼光,因此都只是觉得,这字写得别有风味。   更有味道的是这首诗。   简短的五言,看上去是在黄河边有感而发,却带着让人不由自主动容的悲悯。   特别是那些在世间底层挣扎、为了生存不得不出没于风险之中的人,当他们看到、看懂这首诗后,忍不住就会产生共鸣。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大娘喃喃念了一声。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最初接引叶畅的饶舌水客将诗重复念了一遍。这诗给他的感觉,却比那天那句“我辈岂是蓬蒿人”要贴心。   便是方才将叶畅批得一无是处的耿郎君,这个时候也只能表情讪讪——至少他自问,做不出这样的诗来。   “不想在这渡口也能遇着一位奇人。”大娘道。   “可惜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旁边的美妇道。   这话提醒了那些水客,便有人跟在船后跑了几步,跑到河边大声问道:“题诗郎君,敢问乃是何人?”   叶畅并不想留什么名字,他题一句也只是去恶心那位耿郎君罢了。但他不欲扬名,他身边却坐着一个莽头陀,释善直起身高喊:“题诗者乃修武叶畅十一郎!”   说完之后,他还扬扬得意,一副幸有荣焉的模样。叶畅一顿足:“和尚,你怎么就把我名字报出去了!”   “为何不报,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   “你这和尚便将俗家名字改成了释善直!”叶畅气得鼻子哼了声:“大丈夫……这世上嘴巴上的大丈夫死得比什么都快!”   他虽是恼怒,却也无法。   他几乎可以想到,这首诗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必然会传开,而水客们定然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讲给其余的经过者。风陵渡乃交通要冲,或许他人还没有到长安,他的名字就会传到长安了。   至于那位耿郎君的记恨,那更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善直师,你准备去哪儿?”渡过黄河之后,叶畅抓着缰绳问道。   他没有真生善直的气,这和尚快言快语,性子直爽,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施主去哪,和尚便去哪。”善直摊开手,笑嘻嘻地道:“若是施主说不必,那么和尚自去就是。”   “你倒是无赖。”叶畅也拿他没有办法:“我就只有一匹马,你跟得上便跟着我,跟不上,也莫怪我啊。”   话虽然如此说,叶畅在许多时候,还是牵着马陪善直同行。因为急着赶到长安,又因为入了潼关之后便是近畿之地,接下来叶畅便没有着意寻找宿头。到了夜间,原本是想露宿的,可是傍晚时分天气却突然变了,眼见空中云层渐厚,夜里少不得要下雨,因此二人便四处寻找可以避雨之所。   “不是说关中乃繁华之地么,为何贫僧看来,却不过如此?”   他们越是急着找避雨之地,结果却越是找不着,甚至连人烟都看不到。所到之处,土地甚为贫瘠,莫说庄稼,就是野草都生长得少。倒是远处的华山,看上去是一个淡蓝色的影子。   叶畅知道,关中原是极为肥沃之地,但是自秦以来,对关中的开发就没有停止,到了隋唐,因为人口迅速增长,关中人口膨胀过度,导致粮食出现了严重短缺。甚至连大唐朝廷,都不得不搬到东都去施政——这不仅仅是天子李三郎静极思动,也是因为关中已经无力支撑庞大的中央政权开支。   也正是从这个时代起,华夏的经济中心转到了东南江淮一带。   “和尚也爱繁华?”   “和尚也是人,如何就不爱繁华了?若是没有繁华之所,真正隐于赤贫之地,谁来供养和尚?”   “倒是直白……善直师,你看,那边似乎有座庙?”   “果然,果然有座庙!”释善直见到那边的塔尖,顿时欢喜道:“这是到了贫僧的地盘,该轮到贫僧招待你了……”   “切勿高兴太早。”叶畅却如此道。   入了潼关后,一直走到这,足有二三十余里路,这么长的距离里都没有什么人烟,那么这里的寺庙香火想来与十方寺差不多。不过他二人也没有什么可挑的,因为天空中已经有噼噼叭叭的雨点落下来了。   两人快步冲入寺中,果然如叶畅所料,寺院的门都已经倾颓,这是一座已经被废弃的浮图。   “马背上有米,还有锅,待我来煮饭。和尚,乘着雨还没有下大,你快去寻些柴来,若有可以喂马的草,别忘了也割……”   叶畅一边吩咐一边进入大雄宝殿,才一踏入,声音便止住了。因为他发觉,这座大雄宝殿里已经有人了。   严格来说是有了好几批人,最里面是五个服饰相貌都不类唐人的,他们正用好奇的眼光向这边看来。然后是一批行商模样,共是六人,见他们来后,很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行囊。   最后一伙,也是占着大殿中最好位置的,是八个人,两个为首者分明一官一吏,其余六人则是兵士。   “打扰诸位,天将暴雨,来此借宿一宿……”   “西偏殿尚可容身。”不等叶畅说完,那名吏员便恶声恶气地道:“此地人已经够多了!”   叶畅也不与他争,向着西偏殿行去。与基本完好的大雄宝殿不同,西偏殿的屋顶有个大破洞,好在不是正中,屋子里不会全部被雨淋湿。叶畅将马也牵入其中,没多久,抱着些枯柴的善直也进来,看到原本位于神座之上的佛像早已倾倒在地,他扔下柴火合什道:“阿弥陀佛,也不知是哪位菩萨罗汉在此,今日弟子在此避雨,还请借地方一用。”   说完之后,他便过去将那神像用力一移,生生从神座上移开。   叶畅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吸了口气:好大的气力。   那神像便是空心泥胎,也有好几百斤重,善直将之挪开却连气都未喘。这看到叶畅眼中光芒闪动,心中不由有个想法。   这是冷兵器时代,身边一个象善直这般力大无比的人在侧,他的安全就有了更多的保障,就象是覃勤寿身边要养一个林希柽一样。   无论是保护自己的安全,还是为兄长报仇,身边都需要这样一个孔武有力的人。   不过想要将善直拐来,只有心眼是不够的,这个和尚虽然粗莽,但真性情,和他玩心眼的结果,只怕就是玩得最后双方反目。   还须从长计议。   叶畅心中正转着念头,外头轰隆隆一响惊雷响起,原本零星散落下来的雨点,顿时变成了黄豆大小,噼噼叭叭滴乱。叶畅收拢心神,升起火后,从马背上取下自己的小砂钵。   这小砂钵便是他在野外失去宿头时用来煮食的,他已经用殿里的断砖搭了个简易灶台,又用砂钵接了些雨水,便开始煮起汤来。此时天气炎热,各种干粮都难以保存,因此叶畅携带的是些生米,再加上些咸肉咸鱼。他可是个食不厌精的人物,就是这些材料,他也还是加入了些红枣、干果脯之内的东西,细火慢熬,准备熬出一钵另类的“八宝粥”来。   然后这个时候,便听得外头车马声响,叶畅与释直善都伸着脖子从缺了一点的门向外看去,便见着一辆很眼熟的马车出现在他们视线当中。   却是那位“大娘”的马车,不曾想他们在这里又相遇了。   如同叶畅一般,那位“大娘”领着身边少妇先是进了正殿,在发觉正殿已经有不少人之后,那位“大娘”先出来,过了会儿,少妇也出来,神情有些异样地来到西厢,待发觉叶畅与释善直在这后,她愣了一下:“姨姨,是那位题诗的叶郎君!”   “大娘”闻言走了过来,与叶畅见礼:“妾身公孙大娘,见过叶郎君。”   “公孙大娘?擅舞剑器的公孙大娘?”叶畅听得这个名字后愕然回问,多少有些失礼。   无怪他失礼,因为杜甫的缘故,这位公孙大娘在后世可是相当有名。   “原来贱妾之名,叶郎君也知晓。”公孙大娘有些喜悦地道:“今日连番相遇,实是有缘,过会再来叨挠叶郎君。”   她今年已经年过四旬,而且又是舞女出身,又生在这个豪迈开放的大唐,行事便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面对陌生男子亦能谈笑宴宴。她带着那少妇去了东厢,但她的车夫却留在这边,毕竟两位妇人不好与一男子混居。   而那大殿中人,大约也是厌倦总有人去打扰,便将大殿已经破损的门扶起装好,勉强从内拴上。   第二卷 帝乡佳气郁葱葱   第31章 昔有佳人公孙氏   这种夏季的雨,只要一来,便是滂沱倾盆,在半个时辰内,周围一切都几成泽国。天色这个时候,也完全晚了下来,三座破殿里,都生起了火,大伙各自开始准备晚餐,自然,叶畅这边的香味是最浓的。   浓浓的香味传到了正殿,那小吏模样的人谄媚地向官员笑道:“县丞,看来外头倒是有一个厨子,不如唤他来为县丞烹制夜宵?”   “胡闹。”那官员瞪了他一眼。   虽然那官员的服饰品级并不高,可这一眼瞪去,那吏员顿时一抖,不再作声。   听得外头雨渐渐小了,被称为“县丞”的官员脸色总算舒展开来:看来次日雨就会停,这样不会耽搁他的行程。他身负重责,急于赶回长安,路上越是多作耽搁,便越容易出现纰漏。   在西殿,叶畅的变种版八宝粥总算熟透了。   释善直在外云游,一个钵还是带着的,叶畅将煮好的粥分了一半予他,两人端钵吃得很香甜。   “没想到,没想到,便是粥你都能煮成这般,十一郎,你一定是天厨星转世。”   舔净最后一粒米,释善直意犹未尽,呵呵笑着对叶畅说,那神情,分明有几分讨好的意味在里面。   “既然觉得好吃,你也该做点事了,去洗碗吧。”叶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亲自下厨是他喜好美食,但实际上他还是能懒则懒的人。   和尚颠颠地跑去洗碗,看到他那动作,叶畅便有些后悔,他粗手笨脚的,该不会把自己的钵子打坏来吧。但让叶畅自己动手洗碗,他又不乐意,在家里洗碗是不愿意响儿这小姑娘手变得越来越粗糙,至于善直这和尚的手会不会生出老茧来,和他可是一枚开元通宝的关系也没有。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边传来轻柔的声音。   “叶郎君,奴可以进来么?”   叶畅原本坐得没有个形状,听得呼声,稍稍端正了些:“自然可以,怎么,公孙大娘想要在下烹饪美食?”   “岂敢再次劳动郎君,奴虽然是任性的性子,大娘却不会如此不知进退。”那美妇款款而入,眼波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明媚。白天在江畔看她,除了有些大胆泼辣之外,叶畅并没有什么更深刻的印象。但此刻灯下瞧之,她皮肤稍黑的缺点被弥补了,倒是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映着火光,更显风情。   另外,如同此时大唐美人一般,她的体态略丰,拉低的领口,让人恨不得将眼珠向下送过去。   外头雨已经小了,因此她身上并没有全湿,只是零星有几处地方湿了,她所着衣裳沾湿便略透,隐约看到内里的肤色,这若遮若掩之间,更是动人。   叶畅是见过各种美人的,因此神情还是很镇定,也不起身,原地拱手:“娘子夜中踏雨来访,莫非有何事?”   “没有,只是觉得郎君诗句不凡,让人心折,故此来与郎君聊天,也算是雨夜解闷儿。”那少妇微微笑道:“奴奴夫家姓陈,郎君唤奴奴陈娘子即可。”   她声音轻柔,全然没有白天的风火,笑时明眸流转,让人心醉。不过叶畅还没有说话,出去洗钵子的释善直却已经走了进来:“咄,你这红粉骷髅,还不速速走开!”   一句喝,便将破屋里刚生起的暧昧气氛给破坏了。叶畅有些无奈地看着莽和尚,便是心中如此想,也不该这般直陈,结果必然是要吵架,而陈娘子只怕也要羞恼中转身离开吧。   必须承认,和一个长得不错谈吐也大方的美妇人围火夜话,叶畅也是挺期待的。   这个时代,娱乐太少,象李白那样生性不羁的人物,就只有拉着一群基友喝酒。   “和尚出言不逊,当掌嘴!”陈娘子白了释善直一眼,却没有发怒:“若无红粉骷髅,哪来的和尚?”   她话语里以和尚母亲自居,不过这种弯弯绕绕和尚却是不懂的,和尚只是咧嘴笑道:“有佛祖自然就有和尚,不过你这娘子说话爽利,不是那忸忸怩怩的性子,贫僧倒是喜欢。”   若是别人这样说,定有调笑少妇的意味在其中,但释善直说出来却是坦然无比,就是陈娘子,粉颊微红再给了和尚一个狠狠的白眼,却没有揪着他不放。   “叶郎君今年还不到二十吧?”她又问叶畅道。   “兀那娘子,问此做甚,莫非见着叶施主年少才高,想着要嫁他?可惜不成,你年纪大了,叶施主……”   “行了和尚,你不说话没有人会当你哑巴,这位可是陈夫人。”叶畅道。   “哦,原来已经嫁了,那么便是为她妹妹为媒了,那也不容易,叶施主乃星宿转生,又精擅厨艺,还会写诗——岂是一般人能嫁的!差就差在长得丑了些,若是再象贫僧一般雄壮,当真是梦中情郎了。”   叶畅实在拿多嘴的和尚没有办法,他满嘴胡说八道喋喋不休,而陈娘子也不着恼,笑眯眯地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乱扯。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多,叶畅插嘴的反而少,好一会儿之后,陈娘子才起身告辞。走时眼睛瞄了叶畅一下,似乎略带一点遗憾。   “这个婆娘可是碰不得的。”在她走后,释善直突然道。   “咦?”   “莫看她是个娘儿们,可三五个叶郎君,等闲不是她对手。”释善直抚着自己的光头:“她身边那个大娘,更是厉害,便是和尚,也未必能在她手中讨得了好。”   叶畅当然知道公孙大娘甚为利害,她的“剑器”虽然只是一种舞蹈,可是能舞出这让人惊心动魄的绝技,手底下没有能伤人杀人的真功夫,那倒是奇了。   但和尚只是说自己未必能在她手中讨得好处,这证明和尚对自己的战斗力相当自信。   “放心,我不会去招惹她们的,我此行目的,乃是迎回兄长遗骸,哪有时间去招惹这等厉害的女子。”叶畅道。   这一夜倒是安静,可是等到次日晨时,一声尖叫,撕破了宁静。叶畅在这种环境下睡,原本就睡得不是很沉,而善直反应更是机敏,拎着戒刀便冲到了院子之中。   尖叫声是从正殿发出来的,然后惊呼声不断,叶畅他们到门口时,就听得那门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几个兵士护着那名官员冲了出来。   然后那伙行商、怪客,也纷纷惶然而出。   唯独那个将叶畅二人赶到西殿的吏员,没有出来。叶畅皱了一下眉,看起来,自己遇到麻烦了。   果然,那个官员厉声喝道:“谁都不许乱动,亦不得离开,谁若乱动,便是凶犯!”   原本就吓得惊惶失措的众人,顿时愣住了。   那官员反应倒是快,叶畅看了他一眼,恰好他冷厉又带着狐疑的目光扫过来,两人目光相对,那官员的嘴角向下弯了过去。   弯成两撇圆弧,显得其人相当刻薄尖锐。而且他的目光极为不善,带着狐疑、愤怒、恐吓还有许许多多负面情绪,叶畅很少见到哪一个人的目光能够将负面情绪包容到这么复杂的地步的。   只这种目光,叶畅便判断出,这个官员,绝非善类!   那官员深深盯了一眼,薄薄的双唇间又吐出一句话:“尔等亦不许走!”   这话是对叶畅和释善直说的,叶畅心知麻烦临头,看了看那官员身边的七八名士兵,他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都不许乱走乱动!”那官员又喝了一声,然后背着手,在这弃庙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紧接着,便又转过脸,冷冷盯着叶畅与释善直。   善直摸着自己的光脑袋,有些莫明其妙。   “将这秃驴抓住,他是凶手!”那官员厉喝道。   善直暴怒,手握横刀就要突起,却被叶畅一把按住。叶畅相信善直不是凶手,可是若他真反抗的话,除非将在场的人都杀尽,否则就真会成为朝廷通缉的要犯!   叶畅可不希望自己莫明其妙成为一位朝廷钦犯的同党,他按住和尚,然后拱手行礼:“这位官长,不知为何说和尚是凶手?”   “昨夜先是暴雨,将我们入寺的脚印都冲尽了,后来只是细微小雨,故此地上还留有暴雨后的脚印。在暴雨之后,唯有两排脚印,你自己看吧。”那官员指了指地面:“见到没有?”   叶畅闻言向地上望去,果然,看到了两排脚印连通正殿与西殿,一排脚尖朝向正殿,另一排脚尖则朝向西殿——这分明是有人夜间往来于正殿与西殿之间!   “我那属吏,乃是被人用利刃割下了脑袋,创口平滑,证明那人力气极大,利刃也极为锋利。这秃驴孔武有力,一见就是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况且他腰间横刀,打造精良,乃是名匠所为,可以轻易砍下一个人的脑袋。”那官员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但唯是如此,他的指责更显得有力量!   “胡说八道,贫僧一夜都……”   “和尚,争吵不解决问题,先听我说。”叶畅再度制止了善直。   官员的推测不是说完全没有道理,但是其间还是有几个破绽。   “官长,和尚为何要杀贵掾?和尚既然想到乘夜去杀人,为何就不处置好脚印,留下这样的破绽?”叶畅将自己的疑窦提出,就在这时,他听得东厢那边声音响起,公孙大娘与那位陈娘子走了出来。叶畅看了她们一眼,然后又道:“更何况,若是昨夜和尚杀了人,不乘夜离开,在这里呆上一晚,岂不是置自己于嫌疑之中?”   那官员嘴角再度下弯,嘴边的法令纹因为这个动作而加深了,那种轻蔑不屑,只随着他这个动作便扑面而来。   “我吉温说的话,便是道理。”他冷冷地道:“至于和尚的用意……我相信跟我去了衙门后不久,他就会招出来的。”   “嗯?”叶畅没有想到,这个吉温竟然会如此自负,竟然要将释善直直接抓走。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老百姓遇上蛮横的官员,那更是无理可讲。他愣了一下,心念疾转:“吉公忧于国事,想着速速寻出真凶,此情此心,某亦感同,不过若就这般将和尚捕去,万一走了真凶……”   “我说他是真凶,他便是真凶。”吉温粗暴地打断了叶畅:“我观你模样,也象是帮凶,你与他一起随我走!”   “吉公莫非真要落得一个不辨是非草菅人命的名声,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叶畅这个时候也有些急了,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凭恃的力量,若真是随这吉温走了,到了公堂之上,三木齐施,便是没有罪,只怕也要变出罪来。   叶畅对历史细节注意得不足,并不知道,这位吉温乃是玄宗朝数一数二的酷吏,是来俊臣与周兴一流的人物。但他能够感觉到吉温的不善,因此眉头便紧紧皱起。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想到解脱的方法,要么能够找出真正的凶手,要么能让眼前的这个吉温不敢下手。   “可笑!”吉温冷冷一笑:“看来,你们是想拒捕——拒捕,格杀勿论,上!”   在他催促下,他身边的那些兵丁拔出刀剑,眼看着就要逼上前来。   叶畅目光在地面上又打了一下转,支撑吉温怀疑的最主要证据,就是地面上的脚印,而叶畅可以肯定,地面上的脚印不是他的,也不可能是善直的。   这是两排男人的脚印,落脚不轻。   “且慢,这些脚印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就算有什么不对,你也去公堂上再说吧,将这贼秃与其同党都拿下!”   随着吉温的厉喝,士兵们拥了上来,而善直也挣开叶畅,腰中的横刀在刺耳的声音中出鞘。   就在双方一触及发之际,那边的公孙大娘突然开口了。   “奴姓公孙,大伙都称奴为公孙大娘。”她慢悠悠地说道:“奴与左相李公曾见过面,也曾入今圣陛前献过技艺。吉公,这位和尚乃是少林寺武僧,以吉公带着的几位军爷,只怕不是他的对手。”   她一说自己乃是公孙大娘,吉温的神情顿时变了!   第32章 见了新人忘旧人   风陵渡前,一个瘦削的男子正焦急地等着渡船。   他浑身酒气,身后还背着一个大葫芦,神态有些落魄,看上去是个不得意之人。   因为昨夜大雨,黄河水暴溢,渡口暂时停止摆渡,数十人都聚在这里过不得河。   那瘦削男子等得无聊,只能到处乱转,然后他看到了一面墙壁上的字迹,顿时来了兴趣。   这是一首五言诗,那瘦削男子念了一遍,然后又细细揣摩字迹,突然间大叫道:“啊呀!”   “郎君也看到这诗了?这是昨日一位叶郎君所作……”   旁边的水夫凑上来笑着将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那瘦削男子“啧啧”道:“不曾、不曾想出了这呃等人物……”   他说话有些口吃,看着那诗那字,情不自禁便手舞足蹈起来。   叶畅的字严格来说并不是十分出色,所以钱起与元公路批评他有“匠气”,但是那之后叶畅花了不少时间琢磨、练习,题在这木板墙壁上的字又是他另一世用惯了硬笔,因此比起钱起看到的,已经有极大的进步。   公孙大娘没有太过关注这字迹是正常的,公孙大娘本身剑器之舞已经近乎道,就连此时几位著名的名字大师,都要从她的剑器舞中寻找灵感。但如今这人不同,这人自己懂字却不擅写字,结交的好友之中却有当世数一数二的书法大家。   “妙,妙,这东西,该拿去给他看,他若看了,必有一变……这是用炭写的?唉呀,这可麻烦了!”   那瘦削汉子这时才注意到字是用炭所写,只要有人伸手一拭,立刻就会被毁掉。他唉声叹气,急得团团转:“这糟了,若是毁了,必是千古遗恨,啊呀,我有法子!”   他想来想去,竟然开始动手拆起木板来,旁边的水客顿时急了:“我说你这人是何意,为何拆屋?”   “这有五文钱,买你们这几块木板。”那人从怀里掏出几文钱来:“这东西在此日晒雨淋,再被些人写几个‘到此一游’,那可便全毁了!”   他情急起来,说话反倒是不结巴了。收了他的钱,水客们也闲着无事,便上来帮忙,不一会儿,将写着写的几块木板都拆了下来。   长木板不好携带,那瘦削汉子想了想,又寻人借了锯子,将木板有字部分锯了下来,看了看天色,他干脆脱下衣服,再小心翼翼将之包好。   “这就成了,这东西,可不能毁了!”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渡口等到近中午,水势终于平缓,河面也没有了风,那瘦削汉子才顺利渡过黄河。他虽然是步行,但速度却是不慢,当天便过了潼关。   在他过黄河的同时,叶畅骑在自己的驽马之上,向着公孙大娘拱手:“今日之事,多亏大娘了。”   公孙大娘浅浅一笑,虽然她已经年过四旬,但这一笑之时,仍然是风情万种:“叶郎君说笑了,原本就是我们惹出来的事端,连累了叶郎君,是我们的不对。”   她身边的陈娘子哼了一声,头微微歪过一边。   叶畅却唯有苦笑了,这个陈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只因为善直言语上得罪了她,杀了人之后竟然还布置出了陷阱,让吉温以为是释善直做的。   “我们此行,原就是杀此恶贼,陈娘子随我学剑五载,便是为了杀之替夫复仇。”公孙大娘又道:“那吉温乃是新丰县丞,被杀的吏员,乃是他的掾吏,也是她的杀夫仇敌。”   陈娘子听到这里,眼眶微微红了一下。   “总之此事乃是我们惹出来的,叶郎君,再次抱歉。”   叶畅一时无语,公孙大娘行事的风格,爽朗率直,不过叶畅觉得……她似乎爽朗率直得过头了。   难怪她剑器之舞如此杰出,数次得李隆基御览,可是却无法留在长安城中,不得不奔波往来于道。只以她的性子脾气,任何一个豪门权贵家中,都无法呆得长久,更别提那宫深似海的皇帝御苑了。   “陈娘子敢做敢当,只是……二位真回北海自首?”   就在方才,吉温逼迫得叶畅都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的时候,公孙大娘挺身而出,不仅威慑住了吉温,让吉温不敢恼羞成怒,而且还承认,是她的弟子陈娘子杀了吉温的掾吏。最后,她更是直接说,此案最初始于那掾吏于北海害死了陈娘子之夫,因此,陈娘子将回北海向北海太守李邕自首。   大约是迫于公孙大娘之名,也是畏于北海太守李邕之势,吉温在得到陈娘子这番承诺之后,最终还是将此事搁下。   但是从他那森冷阴沉的目光里,不难看出,他并没有真正罢休。   “叶郎君是去长安?”公孙大娘又问道。   “正是。”   “以叶郎君之诗,至长安之后,怕是……出头不易。”公孙大娘悠悠地道。   叶畅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公孙大娘以为他是这个时代众多书生中的一员,会写诗,便梦想着到长安去,到这个庞大帝国的文化与政治中心去,在那里一鸣惊人,获得众人的赏识,然后飞黄腾达。   因此,他甚为诚恳地道:“某不擅诗,亦不擅文,昨日风陵渡上之诗,乃是某抄来的。”   “啊……”   公孙大娘一时间不由得无语,叶畅这句让她准备好一堆话都没有了用处。到这个时候,她也只能讪讪地道:“既是如此,那么……就此告辞吧。”   公孙大娘性子豪爽,原是觉得叶畅年纪轻轻,便能写出那般诗句,字体也别出心裁,有意提携一下,但怕叶畅性子太傲,所以欲扬先抑。   结果叶畅一句“某不擅诗亦不擅文”便自己把自己抑下去,这让公孙大娘意识到,眼前少年,看上去稚嫩,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滑头。   公孙大娘不喜欢太过滑头的少年人,因此也就表现出来,淡淡地说了一句之后,她领着陈娘子便离开了。   她们的马车是向回走的,看起来,真如公孙大娘所言,她们是去远在北海的李邕自首了。   “这个……十一郎,你说她们会不会真去自首。”释善直问。   他现在完全糊涂了,先是自己莫明其妙成了那新丰丞口中的杀人凶手,然后陈娘子出来自承人乃自己所杀,再然后那个吉温又不追究陈娘子,让他自己去北海自首……和尚弄不明白,怎么在这些人眼中,大唐律令就是可以任意把玩的玩物了。   “我不知道。”叶畅是说真心话:“今日耽搁的时间够久了,我得加紧,争取两日内赶到长安,善直师,你还跟我走么?”   “为何不?”善直有些茫然。   叶畅自嘲地一笑,问这莽和尚纯属白问,他的本意,那吉温绝对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此去长安,没准还要与他相遇,自己倒还罢了,吉温肯定还会记着善直,到时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但这件事情说与善直听的话,只怕和尚的犟脾气会发作,方才能控制他不让他杀了这狗官,已经花费叶畅不少气力。想了想,叶畅觉得双方碰面的可能性较小,对方是新丰县丞,行踪匆匆,显是有要事在身,只要自己放慢一些脚步,应该不会有问题。   “走吧!”他招呼道。   他有意放慢脚步,到得这夜便又错过宿头,只能再度在野外借宿。不过经过山区之后,人烟渐稠,他们倒是借到了一户人家的柴房。到得夜里,叶畅少不得借了人家的锅,再付上几文钱,买了些菜,又做了份让善直大快朵颐的晚餐。   端起碗之后,这次善直没有急着吃,他皱着眉,忽然哭了起来。   “喂喂,善直师,我请你吃饭,可不曾寻你要钱,你哭什么?”叶畅大惊道。   “贫僧如何能不哭,贫僧在寺中时,师父就说贫僧做不大四大皆空,贪恋口腹之欲,实在不是个当和尚的料。前些时日贫僧实在馋得慌,将别人家养的狗给吃了,便被师父赶出了山门……”   叶畅顿时眼睛瞪得老大,为啥这和尚的经历让人听得耳熟呢?   “你是释善直,不是释觉远吧?”叶畅问道。   “觉远师圆寂多年了,贫僧当然不是……叶郎君何出此问?”   “我听闻少林寺的觉远师傅爱吃狗肉,现在听得你为吃狗肉被赶出了山门,一时奇怪,便问了一声。”叶畅挠着下巴,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再继续八卦,这莽和尚偷的狗是不是某位牧羊女的。   “贫僧倒不知觉远师爱吃狗肉。”善直说到这,然后又开始哭起来:“下山之后,贫僧就老饿着肚子,没有哪家寺庙愿意收容贫僧,不是嫌贫僧吃得多,就是嫌贫僧爱吃肉……”   他贫僧来贫僧去的,一个粗犷丑陋的大和尚哭得象小娃娃一般,让叶畅实在无语:“和尚,你到底想说什么?”   “吃了你做的饭菜,和尚再也不想吃别的饭菜了……这让和尚我以后怎么活啊?”   善直哭到此处,还不忘拿那双眼睛偷看叶畅。   叶畅顿时无语,好一会儿,见善直还在干嚎,他才有气无力地道:“和尚,你便是装腔作势,也请装得象一些行么,便是说不出‘多难兴邦’这般动人心魄之语,至少也得仰望一下星空,展示一下你的真情,却不是象这样,一边干嚎一边还偷看我……你不就是想要一只铁饭碗么,我给了!”   善直大喜,顿时放下手,脸上毫无泪痕:“当真?”   “若我不答应,你愿意离开么?”叶畅反问。   “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善直直钩钩的眼睛看着叶畅。   叶畅只觉得自己身上寒毛全部竖起,还没有来得及赶善直离自己远一些,这时听得柴门外一声响动:“呕!”   “什么人?”善直顿时暴怒,眼见叶畅答应了他,他今后便有一个长期施主,可现在外边的声音让他的美梦生出了意外!   “啊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这龙阳之癖,自古有之,不足为奇……呕!”   外边人赤着上身,背着个布包,是个瘦削的汉子。他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一看到善直的模样,顿时又狂吐。   “你吐什么?”   “实是受不了,便是爱分桃断袖,那也该是对着如花美男,恁的对着这般一个丑头陀!”   此人满身酒气,尚有几分醉意,说起话来可谓出语惊人。叶畅好玄没有气昏过去,而那边的善直还没有弄明白:“贫僧丑是丑了些,但还是挺耐看的,看久了就顺眼了,所谓日久生情……”   叶畅顿时两眼一翻,几欲昏绝。   “和尚这样说……容我再吐一下。”那瘦削汉子也忍不住了。   “叶郎君,方才的事情,咱们就说定了……咦,叶郎君,叶郎君!”   和尚一把抓着叶畅的肩膀,用力摇了起来,叶畅装不成昏,只能醒转,无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和尚是个浑人,自己早就知道,不过至少他自称相当能打,甚至能与公孙大娘相较,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倒也是不错。   他转向那个瘦削汉子,行了一礼道:“不知这位郎君为何在此偷听我们谈话?”   “我错过宿头,便来此投宿,此间主人说这柴房尚有空处。”那瘦削汉子也有些尴尬,毕竟自己见得别人的阴私:“实在是无意之中听得,二位只管继续,我再寻他处投宿就是。”   “咳,郎君切莫误会,这位释善直师傅是在玩笑……”   “贫僧未曾玩笑,贫僧是真心的……”   “和尚,你且闭嘴!”   “为何要和尚闭嘴,和尚哪里犯错了?”   “总之你先闭嘴,待我与这位说完……”   “我明白了,叶郎君你是喜新厌旧,见了新人忘旧人!”   那瘦削汉子原是挂着笑听他二人争执的,但听得和尚说后边一句,顿时惊觉,背着自己的大布包,向后便是退了两步,连连摇手:“这个,这个……某家不爱这个调调,二位自便,某家告辞!”   “等一下……”   叶畅才开口,瘦削汉子便已经象只惊鹿般跳将出去,口中还连连说道:“不能等,不能等,留步,不送,莫追……”   叶畅只能望着一溜烟消失的背影兴叹了。   第33章 冤家从来道路窄   长安!长安!   这是汉之京,唐之都,天下的灵魂,世界的中心!   瘦削的汉了踏进了外城的城门,虽然有军士守卫,但那军士并未为难他,反倒和他打起了招呼:“咦,焦郎君,你可回来了,又醉了多少回,挨了多少打,赖了多少酒钱?”   被称为焦郎君的瘦削汉子顿时瞪足了眼:“胡诌什么,俺几时醉过,又几时赖过酒钱?”   “上回在鲁三娘子家里,是谁被溲水浇了出来?”那兵士嘲笑道:“还有,再上回西市的仙客来酒楼,又是谁险些被吊了起来?”   那焦郎君顿时满脸涨红,然后瞪着眼:“你懂什么,我乃是品酒大师,品酒大师喝酒,还需要付钱么?便是要付钱,晚付几日,怎么能说是赖?最多是欠,欠钱不还罢了!”   然后众人便都哄笑起来,却没有人注意,焦郎君背上背着的大包裹。或者在熟悉他的人眼中,焦郎君这酒疯子,他身上带的东西,肯定是与饮酒有关的,若不是上好的美酒,那就是专门的酒具。   焦郎君原本还要分辩几句,但这时,他看到身后远远的一骑一从走来。骑在马上的正是叶畅,而跟在身边的则是善直。   “啊哟,这二人也来了,快走,快走!”   一想到此二人的“怪癖”,焦郎君便觉得毛骨悚然,避开这二人,这可比起和守城门的士兵斗嘴要重要!焦郎君也不顾士兵的嘲笑,撒腿便走,转眼间便奔得老远。   “咦,这厮怎么走了,往常他总要闹个半晌的。”守城门的士兵讶然:“今日变了性?”   没过多久,叶畅与释善直便已经到了城门前。   “当真了不起,了不起,无怪乎寺里的师傅们,凡是来过长安者,都会念叨几句!”   这已经是善直第七遍说同样的话,还隔着老远,他就被长安城展现出来的宏大气魄所震动,这让原本率直的和尚变成了一个唠叨的老妇,不停地碎碎念,叶畅敢肯定,他一天念“阿弥陀佛”的次数,也没有念叨长安城的次数多。   但叶畅没有办法嘲笑他,因为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叶畅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但面对这样气势的长安城,在第一时间也是惊得几乎迈不动步子。   这座城门,乃是长安城的正南门,名为明德,东西跨度足有近二十丈,城下五条门道,每条宽都超过两丈,而两个相邻门道间的城墙便有一丈厚。   当他走进城门之后,则更是为眼前所见而愣了好一会儿。   穿过明德门,便是长安城最大的街道朱雀大街,长街宽是五十丈,也就是相当于后世的一百五十米!街道两旁种着榆树、槐树,树侧又有排水沟,此时刚过端午,正是仲夏,那些大树支起连绵的绿荫,让这座巨城到处都带着清凉。   如此气魄的大街之上,人头熙熙攘攘,往来者络绎不绝,既有黑发黑眼的典型大唐百姓,也有色目彩发的异域商使。叶畅被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所震撼,站在街中,竟然忘了迈步。   直到身后有人催促,他才挪动脚步,向着城里进发。   整个长安城中,共有两市一百余坊,每一坊市周围,都有围墙,围墙一般设有东南西北四门,但正对着皇宫的数十坊因为“风水”的缘故,只有东西门而无南北门。几乎所有民宅、商铺的大门,都是向着坊或者市内的十字街开的,没有一定身份的人家,不允许向着主街开门。因此,叶畅在行进间,并没有看到朱雀街两旁有店铺。   “这么大,要走多久才到头?”释善直跟在叶畅身边行了一段距离后问道。   “我问问看,说是在立政坊。”叶畅道。   他们进了长安,叶畅因为是平民身份,早就下了马,只能牵马前行。叶畅拦下路边一慢慢行走的老者,刚想要问话,忽然间一阵大风起来,原本还整洁的长安城中,顿时就是黄沙飞扬尘土扑面。堵得叶畅呼吸都困难,更莫提开口问话了。   那怪风刮了好一阵子才止歇,再看长安城,方才还是让人惊叹的长安城,现在已经隐于尘土之中。   叶畅连着呸呸几下,将嘴里不小心吃到的尘沙全都吐了出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唐诗当中极为著名的那句“渭城朝雨浥轻尘”来,这哪里是轻尘,分明就是一场沙尘暴!   “咳咳……老丈,请问宣平坊如何走?”   那老人在沙尘起来之前就用袖子遮挡住了口鼻,因此他倒是无碍,此时便笑道:“郎君可是初来我们长安吧,风一起时,就要捂口鼻,以后便要记得了。”   “长安为何如此大的灰尘……”   “人多,泥地,自然尘土飞扬,旧年秋时,又内涝过,城中各处地面都被水泡酥了,故此今年尘土比起往年更多。方才郎君问的是宣平坊?那倒是不远,自此向北,到靖善坊与光福坊之间后再折向东,一直过永乐坊、永宁坊,然后便是宣平坊了。”   一连串的坊名从老人的口中吐出来,虽然他说得简单,可叶畅却觉得自己头脑发涨。那老人又看了看他二人的装束:“以老朽愚见,二位还是先寻个客栈住下,我们保宁坊中便有客栈,如今时候已经不早,最多再有个把时辰就要宵禁,那时若二位到不了地方,只怕要被武侯们请去了。”   叶畅心知这是此时的规矩,宵禁之后若还有在大街上游荡者,少不得要到京兆去吃板子。他看了看天色,天色果然已经渐晚,便又向那老人问道:“老丈说的是,但明日我又如何去宣平坊?”   “你们若是从东边的延兴门入城,那么过了新昌坊就是宣平坊。但从这儿么……对了,看得那种车子么?”   叶畅向路中望去,只见一辆灰朦朦的奇怪马车行了过来,这马车比此前叶畅见到过的任何一辆都要长一些,由双马共挽,车身上还挂着一个牌子,那牌子上写着字迹是“明德门、朱雀门”六个字,六个大字中间,还有一些小字,叶畅细心看去,却是十八个坊名。   公交车!   叶畅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他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那辆奇怪地马车。   大唐竟然就已经有了公交车!而且这车上牌子的模样,与后世那些公交车牌子是多么相似!   “你乘这种油壁车,注意上面的牌子,便可以到你要去的地方了。”那老人道。   “油壁车……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叶畅原本不知此车何名的,因为修武县实在太小,在那边根本不曾见到过这样的车子。但听得老人的话语,他立刻想起南朝时苏小小的名诗,原来这车便是油壁车!   此车以油涂壁,因此不惧日晒雨淋,因此可以充为公交马车。那些富贵人家,更是有专门的豪华加长版油壁车,饰以华彩,再配以名驹,当真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大唐以油壁车充当长安、洛阳这样大城市的公共交通工具,这是叶畅此前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他看着那油壁车模样,发觉仍然带着华夏古时主流马车的大弊端,就是缺少转向装置。   “喂喂,十一郎,你冲着一辆车发呆做甚,人家老施主都说了,咱们得赶紧找地方住下……听闻到过长安的师傅们说,长安可有的是好嘱的,就是一个饼,便有胡饼蒸饼煎饼汤饼齑饼……”   “行了行了,立刻就住下来,让你这和尚吃个够!”叶畅立刻打断了和尚的喋喋不休。   两人按照老人所指,进入了保宁坊中。   叶畅此前以为,长安城中的集市就是东西二市,那时他还觉得好奇,以长安之大,万一谁家要买个针头线脑儿,莫非也要赶到东西二市去,那岂不极为浪费时间。现在他才知道当初自己的想法是多可笑,东西二市名声响亮,商旅云集,但那是后世高档商业街区之类的地方,而在各个百姓居住的“坊”里,也有自己的小小商业,无论是卖杂货小吃的店铺,还是供往来旅客居住的客栈,都是应有尽有。   “马记客栈……就在这吧。”叶畅见着那个招摇的旗子后道。   他们在客栈门前一停,顿时就有人上前来殷切招呼。这客栈规模虽然不算大,但也有几进院子,小二将他的驽马牵去安置,二人则来挑选宿处。若换了一般人,肯定是选择便宜的通铺,叶畅则多少有些贪图享受,替自己要了单间。当问起和尚时,那招呼的小二却道:“这位师傅倒不必住在小店,与小店只隔着几家,便是保宁寺,师傅可以在此挂单,也省得几文钱了。”   “你这小二倒是实诚,别人都是向里招揽客人,你却是向外赶客人。”善直笑道。   “师傅少不得要在外转转,咱们保宁坊就这么大,待师傅见着保宁寺再来退房,那才麻烦。”小二笑嘻嘻地道:“况且,咱们马记客栈是冲着百年老店去的,名声比起几文钱更要紧。”   叶畅听了一乐:“好,好,不过这位和尚却不爱住寺里,寺里规矩多,他又是个不戒荤腥的。给我省钱,便安排他住通铺就是,还有,哪儿有好吃的汤饼铺子,说与我们听听。”   “好呐,本坊汤饼铺子当数老宁家,出门向东再过几家便是,可以看着他们的招牌。虽然都说西市里的胡饼好,其实那都是外地人说的,咱们这长安城中,最好的汤饼,还得到象咱们保宁坊这样的坊间来寻啊。”   小二颇为骄傲的话语,让叶畅顿时喜欢上了长安城的人们,这座城市正值它最为辉煌之时,城中的人们自信而乐观,同时也不失一个盛世皇朝的大气。   进入坊中,便不惧宵禁——大唐的宵禁,是正街中不允许有人走到,至于坊中则并不拘束。叶畅与善直决心去尝尝店小二强力推荐的老宁家汤饼,他们二人才出门,便听得一阵人呼马嘶。那小二又兴致冲冲迎了上去,只见一群人,足有十余位,一起涌了过来。   这些人身上的服饰打扮,多有不类唐人者,但又不是西域的胡人,看起来应该是边疆归化种。叶畅有些讶异地向着那边望去,一向听闻长安城中天下各族人都云集,他原以为只是聚在商业繁华的东西二市,却不曾想在这小小的坊间也能见到。   这一望,立刻吸引了来人中一个的注意,那人见到叶畅,脸色陡然变了:“咦!”   那人身边之人问道:“怎么了?”   “你看那边的那个唐狗!”先前那人道:“你看,象不象咱们杀掉的那一个?”   问话之人也向叶畅望来,然后神情同样大变:“咦,这厮竟然没有死?”   “该死的,看来上回他是装死……他有没有认出咱们?”   “看模样,还没有完全认出,只是有些疑惑……当如何是好,若是这厮寻了官府检发,咱们被抓事小,坏了节帅的大事,那可是全族皆灭的罪状!”   两个归化种胡人用胡语小声嘀咕,莫说他们的话语叶畅听不见,就算叶见了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叶畅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些胡人当中,怎么有两个始终盯着自己,而且目光极为不善。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厮活着。”两胡人中一个又道。   “可这是长安,咱们如何能动得手?”   “先盯着吧,看看这唐狗有没有将节帅的事情泄露出去,若是没有,再寻机下手,若是已经泄露了,咱们就得立刻回去禀报节帅。”   两个归化种胡人又嘀咕了几句,这才不看叶畅,而叶畅也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趣,他与善直二人向东而行,去那老宁家汤饼铺子吃他们的晚餐了。   不过没多久,那群归化胡人便也三三两两散落于保宁坊的各处,其中有人同样进了老宁家汤饼铺子。他们瞧着叶畅与善直的目光,总是有些不善,善直虽是粗率的性子,此时却也觉得不对:“这些家伙当真面目可憎,莫非是要寻衅滋事?”   第34章 五陵少年好斗鸡   老宁家铺子,只是做保宁坊中邻里生意的,兼顾一下附近的几家客栈,因此只有一进的门面,叶畅与善直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待那几个归化胡人进来后,更是挤得满满当当的。   此时又是盛夏,原本空气就甚为躁热,长安城一年中夏天最难过,连皇宫中的李三郎,都热得受不了,年年带着宫中美人去避暑。这小小的铺子里陡然挤进这么多人,顿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而归化胡人挑衅的目光,让人更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气氛在流动。   “先别理他们,吃完咱们就走,街坊里可是有武侯的,他们敢闹事,自有京兆府尹收拾。”   叶畅低声说了一句,善直哼了声,打架他才不怕。   不过叶畅心中明白,长安这么大的城市,街巷里发生斗殴,等负责缉拿嫌疑的武侯赶到时,基本就已经散场了。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要先避一避,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紧接着,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领着一群人又走了过来。   这些人大声喧闹,顿时将众人的注意都转了过去,为首的大汉,左胳膊上刺着“生不惧京兆尹”,右胳膊上刺着“死不畏阎罗王”,一身腱肉到处都有刺青。他的嗓门最大,行走之间旁若无人,一个稍挡了些他去路的行人,便被他伸手拨到一边去,看模样,就是长安城中游侠无赖之流。   “今日大获全胜,亲仁坊的那群软脚虾,这次受得教训了!”   “五哥的冠军将军就是厉害,杀得马老三的九州大元帅屁滚尿流,若不是马老三出手得早,只怕冠军将军要将九州大元帅啄死!”   “那马老三当真是个没担当的,上回俺的火翅儿被啄死,俺可是一声不吭,回家就炖了汤!”   听得他们这般说话,叶畅注意到,走最前的那光膀子大汉手中,正捧着一只没有几根毛的鸡。那鸡身上和喙上,还有斑斑的血迹,一双眼睛倒是极为警惕地四处张望。   长安此时斗鸡之风仍盛,贾昌小儿,目不识丁,只因善养斗鸡,便得李隆基信重,出入宫闱百无禁忌,其父亲随李隆基巡游死于外地,灵柩所过之处,地方官争相挽绳致哀。所谓“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这样的传奇经历,让坊市之间的少年人个个心生向往。   被称为五哥的无赖萧白朗便是这般人物,他领着伙兄弟,刚刚才胜了对手,此时正值兴奋,意气飞扬之间,不免睥睨世间英雄:“马老三算什么玩意儿,若与我时运,必飞腾而起,不逊贾昌小儿!”   他只顾着说话,正经过那伙胡人身边,手中略松了松,那斗鸡便飞腾脱手。叶畅心中微动,暗道自己运气不错,立刻起身道:“抓鸡!”   鸡原本是冲着他这边飞来的,虽然是斗鸡,可也惧生人,特别是被他一嗓子吼得,那鸡顿时咯咯叫着扑扇翅膀,直接就飞到另一端去了。   另一端,正是那些胡人。他们也愣住了,然后那五哥萧白朗就已经扑了过来:“快帮我抓鸡!”   众无赖拥了上去,他们原本恣意惯了,而此地乃是堂堂大唐之都长安,各方胡人,无论归化与否,到了这里可都得缩起尾巴作人,而不是象后世一般,便是一个昆仑奴新罗婢也敢趾高气扬。因此,他们对这些胡人毫无畏惧,直接冲过去,将他们的桌子都掀翻,人也撞倒了。   那些胡人虽是归化胡,身上野性终究没有脱去,顿时不干,跳起来便欲生事。萧白朗此时抓住了鸡,正小心翼翼看着这鸡有没有受伤,一时间没有理睬这些胡人。胡人中有一个心中恼怒,拔刀挥过,鸡头飞起,鸡血冲了萧白朗一头脸。   “冠军将军被杀了!”   “该死!这鸡至少值当百十贯钱!”   “五哥还要靠着这鸡扳本呢!”众无赖看到这一幕,顿时呆住了。   此时长安城中,一只好的斗鸡,可值一户中等人家全部家当。萧白朗磬其所有,这才弄到这一只鸡,还指望着它能赚若大家当出来,甚至能博一个封妻荫子,却不曾想,被这胡人挥刀便砍了脑袋。   “冠军侯!”愣住了的萧白朗大约停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了一声。   他那斗鸡原本取名是冠军将军,但此次胜过九州大元帅,自觉该换个更响亮的名字,他心里也酝酿了许久,便是这冠军侯。只不过还没有正式改名,鸡便已经身首两处,这可以说是断了他长久以来的梦想!   他的眼睛顿时就瞪得溜圆,目光如狼,盯着那个挥刀的胡人。   “五哥,揍那贱胡!”无赖们都是无事生非的性子,更何况现在受了别人欺负,一个个开始起哄。   “贼胡,此处乃是宁家汤饼铺子,我不欲坏了老宁家的生意,你与我出来。”萧白朗向后退了几步,慢慢退出了铺子:“敢杀我的冠军侯,就得有不要性命的觉悟。”   他走出去之后,突然间手一抖,那只无头的鸡尸被抛出来,正好砸在挥刀的那个胡人脸上,然后他的手伸出后腰处,再抽出来时,便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了。   他退出后,其余无赖也都退出了宁家汤饼铺子,胡人此时也顾不得叶畅,他们都拔出了腰刀,相互正使着眼色。   胡人数量三,无赖数量八。胡人手中有腰刀,无赖只有匕首,还有几个连匕首都没有,干脆拎了马扎胡床,准备充当武器。   眼见双方一触即发之际,外边突然又传来一声喝:“萧老五,你想做什么?”   却是几个巡街的武侯铺兵丁走了过来,他们隶属于京兆尹,常年在这附近转悠,自然认识这保宁坊的一霸萧五郎。   萧白朗目光如狼,回瞪过去:“各位兄长,今日贱胡胆敢杀了我的斗鸡,明日便敢将胡麻切糕卖到十六万文一车……若是各位兄长不想着被街坊邻居骂,就当没看见。事后要某家去挨板子还是吃牢饭,都由着各位兄长!”   他放出这样的狠话来,那武侯铺的兵丁面面相觑:只有死仇,才会让萧白朗如此!   就在这时,一个胡商模样的人匆匆跑了过来,见着这边情形,唉的一声叫,然后向着萧白朗作揖道:“萧五哥,萧五哥,这些都是我的客人,冲撞了五哥,还请五哥见谅!”   “你这奚奴,竟然有这般不知好歹的客人,连我们五哥的斗鸡也敢杀,你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行情,那斗鸡少说值两三百贯,你一声见谅,便让五哥去喝西北风?”   无赖中也有晓得事情的,今日若斗起来,胜负且不说,单单事后武侯铺的兵丁收拾残局,少不得要去京兆尹挨板子。见这奚人胡商出面调停,那晓事情的便嚷了起来。   奚人胡商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苦笑道:“那是自然,不能让五哥的冠军将军白白丢命……这样,我这边有金五锭,当值三百贯,便赔与五哥。另外,哪一日五哥得空,我再在西市的摘星楼摆酒向五哥赔罪。”   摘星楼乃太宗时便在长安西市开的胡人酒肆,在那边摆酒谢罪,当真是给足了面子。萧白朗不是傻子,既然有台阶可下,又得了实惠,当下便道:“奚达洵,我便给你这面子,不过你的这群客人,咱们保宁坊是留不住了,让他们乘着还未宵禁,立刻滚出保宁坊!”   “正是,外地贱胡跑到咱们保宁坊来欺负唐人,这如何使得!”   “赶出去,赶出去!”   那些胡人都是通大唐官话的,听得这般喝斥,一个个横眉竖眼,明显不服气。但萧白朗抱着胳膊冷笑道:“我萧白朗自剑南道到长安城,能得这些兄弟们爱戴,靠的就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奚达洵,你自己看着办。”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离开,那些无赖跟着他,一边走还一边向着那些胡人怒目而视。   这一起冲突相当没来由,那奚达洵问明白冲突缘由,便来寻原本坐在老宁家铺子里的叶畅、善直,却发觉这二人早就不知去到何处了。   “奚达洵,那个唐狗,须得盯紧,若是他是来长安向皇帝告密,那么节帅就要大祸临头了!”胡人中一个低声用胡语道。   “嘘,长安城中,通突厥语的不少,休要在这里乱说。”奚达洵哼了一声,心中极是不快。这些人仗着是节帅亲兵曳洛河,向来不将他这般人放在眼里,行事也百无忌惮——放在边关无所谓,可这里是哪儿,这可是长安,大唐之都!   便是节帅自己,在这里也得老老实实,不敢撒野。   “为何不看足热闹?”被叶畅拉走的善直有些不高兴:“那些胡人,贫僧早就瞧着不顺眼。”   “看戏无所谓,若是自己去演戏就麻烦了。”叶畅摇了摇头:“两边可都不是善茬,不过这里是长安,应当不会真正打起来。到时两边一说事件原由,咱们只怕要被迁怒。”   “那只鸡是你故间赶过去的?”   “那是自然,我也瞧那些胡人不顺眼,给他们找些麻烦呢。”叶畅哈哈笑道。   此时已经接近宵禁,二人不能出坊,因此就在保宁坊内闲逛。保宁坊乃是朱雀大街东第一列的坊,在整个长安诸坊算是规模最小的,但其东西长亦有五百一十四米,南百宽四百七十七米,两人完全转完,还得等一些时间的。转了半圈,他们正准备回客栈时,迎面看到十余个无赖蹲在街角,为首者正是那个萧白朗。   “好象又有麻烦来了。”善直嘿嘿笑道。   叶畅扬了一下眉,他方才做得隐蔽,原以为那些无赖不会注意到这细节,现在看来,他还当真是小瞧了这些无赖。   “小子,你搅起事来便走,好一个祸水东引之计啊。”萧白朗打了个哈哈,站起身来,将口中含着的狗尾马草茎吐在地上,一步步向叶畅逼来。   叶畅挠了一下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更何况遇到的是流氓地痞,这个时候,靠嘴皮子是没法解决问题了。   “说,小子,你准备如何赔我的鸡?”   “那鸡可不是我杀的,当然,我知道这样说你是听不进的。”叶畅笑着道:“不打一架,怕是解决不了问题……别瞪我,打架我不行。”   “嗯?”   “但是和尚行,你找和尚打吧,单挑他一个挑你们全部,群殴你们全部群殴他一人。”叶畅一边说一边向后退了几步,很没有义气地将善直推了出来。   为何留着这个好吃和尚在身边,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么。   善直也不着恼,合什便要向萧白朗行礼。但还没等他礼施完,一个砂钵大的拳头就飞到了他的面前,重重击在他的右眼圈上,打得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   叶畅顿时愣住了,这和尚不是少林武僧出身么,不是武林高手么,不是自称等闲一二十条大汉都近不得身么?   叶畅愣住,善直捂眼,那些地痞们却没呆住。早有人从侧边绕过来,一块砖便砸在刚要起身的善直脑袋上,顿时又将和尚砸得倒回地上。   “武功再高,一砖撂倒!”叶畅脑中飞出这样的话语,身体终于做出行动:向前!   不是转身逃走,而是向前!   在推出善直时,他以为善直是个高手,故此自己后退到安全之处。但现在发觉善直没有想象中的厉害时,他的选择不是逃跑,而是上前与善直并肩作战!   事情是他惹出来的,他就必须善后!   那些无赖也不曾放过他,早有两人向他包抄过来,只不过他不逃反进,让这两人扑了个空。他冲过去,抡起拳头,就要解救善直,然后只觉得胸前一震,萧白朗已经撇下善直,给他当胸并是一拳。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叶畅可都不是什么善于打架的人物,因此这一拳结结实实挨了下来,然后又是被一脚踹中,人向一边倒去。   挨了这两下攻击,若不是叶畅身子骨还算结实,只怕就要翻倒在地爬不起来。   “和尚,被你骗惨了!”叶畅悲愤地想,然后施展出绝招!   第35章 孰人风雅至于斯   互殴时若打不过对方,有三大绝招可以使。   其一乃是掏家伙,地上的板砖,路旁的板凳,都有可能成为逆转胜的秘密武器。其二乃是走为上,有多快跑多快,尽可能跑远来,待收拾旧河山之后再来报复。其三则是在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时的绝招,也就是叶畅现在施展出来的。   抱起头,蜷起身子,护住要害,让人痛揍。虽然挨了打,但至少不会受到太重的伤。   不过叶畅缩成一团后,好一会儿,却没有发觉有拳脚落在自己身上。他抬起头来一看,就发觉那些地痞无赖们已经倒了一地,而为首的萧五哥萧白朗,则被人单手扼喉,生生举了起来!   “当啷!”   萧白朗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叶畅有些茫然地站起:“这个……和尚,你究竟是……弄什么鬼?”   “嘿嘿,叶郎君你不会打架也敢冲回来救和尚,和尚怎么能见着你挨打?”善直笑嘻嘻地道,他还顶着一个黑眼圈,但笑得却是极为灿烂。   “和尚你这是……”   叶畅哪里还会不明白,和尚果然象他说的那样能打,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方才收了手,倒让叶畅挨了两下。   善直松开手,将已经快憋得没气的萧白朗扔在地上,然后向叶畅合什:“阿弥陀佛,师傅说了,贫僧下手太重,不是死战,不得先出手也。”   “什么狗屁臭规矩!”叶畅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师傅当真是……奇蠢!”   “贫僧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打不过他,便得听他的。”善直深以为然。   地上的萧白朗这时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爬了起来,他知道这和尚厉害,一时间不敢再上,只是拿眼睛瞄着旁边的匕首。   “这位……萧五哥。”叶畅想着无赖们对萧白朗的称呼,上前道:“你现今是想继续斗下去,还是就此罢休?”   “好和尚,好拳脚。”萧白朗狞笑道:“萧五爷自剑南到长安,从来不曾吃过这般的亏,这个梁子,咱们是结定了。小子,萧五爷今日话放在这,你有种便当街杀了萧大爷,否则萧大爷还会来!”   “和尚,当街杀人你敢不敢?”叶畅偏过头去问善直。   “不敢,阿弥陀佛。”   “我也不敢。”叶畅很诚实地道:“不过萧五爷,你从剑南州打到长安来,想必是个狠人,我们更不敢放你。”   “那又如何?”   “杀不能杀,放不能放,自然就是想些法子来收拾了。你是市井游侠儿,最重信诺,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   “地上这些,都是你的好兄弟,是也不是?”   “那还用说!”   “你们在长安城中立足,靠的就是颜面,是也不是?”   叶畅一连串的“是也不是”问下来,那萧白朗是个执拗性子,竟然也一路回应。等听到这一句时,他意识到不对,顿时不说话了。   “你说说,若是将你们尽数剥光了绑在一起,只说你们有龙阳之癖,而且还在玩无遮大会,敲锣打鼓送到西市去……长安城,你们还能呆么?”   “你……你敢!”萧白朗顿时觉得心惊胆战,若被人这样折腾,何止是长安城呆不得了,只要有人认识他的地方,那可就都呆不得了!   “我为何不敢?”叶畅笑了笑,他原本笑起来双眼一眯,极是温煦的,但是看在萧白朗眼中,却是惊人地恐惧:“我放不得你,又杀不得你,却不想被你纠缠,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你再没有能来寻我麻烦的能力。若此时放了你,想必你要在市井中去呼朋唤友,但若被我这样一折腾,还有几人愿意随你而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何必做得如此绝!”萧白朗怒道:“若真如此,咱们就是不死不休!”   “我来长安,又不是久居长住,不过是办事,转日就走,你到哪儿与我不死不休?”叶畅噗的一笑:“而且有和尚在,你们这十几个虾兵蟹将,能近得了我们身?”   萧白朗看了旁边的善直一眼,心中顿时浮起百十个念头。若只是这和尚一人,他们有的是下流的手段暗算,可若加上眼前这小子……   萧白朗毫不怀疑,眼前这小子比他还要无下限!   “自然,我们也不想被人盯着……我看你那斗鸡被杀了,想必很心疼,我愿指点你一条门路,若是做得好,比斗鸡可是要赚钱得多。”   “赚钱的门路,我有,用不着你废话!”   “不但赚钱,还有趣,不比斗鸡差,你看如何?”   叶畅敢撩拨萧白朗,不是没有底气的。这厮好斗鸡,又一副强横模样,但方才在老宁家铺子里,还是显得进退有据,不是那种昧的莽汉。   萧白朗瞪着叶畅,一边是利诱,一边是威逼,当如何选择,是不言而喻的。他方才能答应奚达洵的调停,与那些杀了他的斗鸡的胡人化解恩怨,现在也能接受叶畅的条件。不过方才被叶畅威胁,此时便答应,未免太伤面子。因此,他只是瞪着叶畅,却不开口。   不开口就意味着心动,叶畅笑眯眯地拱手:“今日是小弟失礼不对,所谓不打不相识,小弟愿意与萧五哥结交,只是不知萧五哥能否给小弟这个面子?”   “你说。”萧白朗非常勉强地道。   旁边的和尚这时“善哉”了一声:“好,好,冤家宜解不宜结。”   叶畅没理他,对萧白朗又道:“某还要在保宁坊住上几日,萧五哥若是真想知道,明日早些来马家客栈寻我。”   说完之后,叶畅便与和尚扬长而去。   萧白朗看着他的背影,身边的兄弟们这时才敢凑上来:“五哥,当真就这样算了?”   萧白朗没有说话,待叶畅走远了,确认听不见,他才狞声道:“如何能就这般算了,这小子以为自己是何等人物,三言两语便想让某屈服……不过那和尚太能打,好汉不吃眼前亏,三郎,你和铜钱两个轮流盯着他们,他们若是离开保宁坊,立刻来与我说。”   “要不去多唤些人来,那和尚再能打,也只是一个。”有无赖建议道。   “让更多人知道咱们出了丑?”萧白朗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不急,他不是说还要在长安呆几日,要办什么事么,咱们打听清楚,将事情给他搅了!”   叶畅若是知道萧白朗在打这般主意,定然会后悔放过他太过轻松。但现在叶畅也是无奈,无权无势,又面对着大唐帝国的国家机器,缓兵之计是他唯一的选择。   发觉逛街会惹麻烦之后,叶畅便回到了客栈。   此时天色也已经晚下来,保宁坊毕竟只是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中的一个,又不是什么热闹所在,外头一片寂静。叶畅听着偶尔传来的更鼓声,迟迟睡不着,倒不是他挑床,而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大唐之夜也未免太无聊了些。   若是在这里的时间长些,倒是要去见识一下大唐的夜生活。   次日起来之后,他与善直出门,才出来便看到墙角处蹲着两伙人。一伙是那些胡人中的,另一伙则是地痞无赖。这两伙人原是蹲在荫处闲聊一般,可见到他二人出来,都同时站起,这时双方才同时注意到对手,明白双方竟然都是在蹲守叶畅。   叶畅只作不曾见到,他心里也很奇怪,那伙胡人为何纠缠他不放。   二人问清楚该如何走法,出了坊门回到朱雀大街,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辆油壁车过来。他们搭车前行,没过多久,到了光福坊,在此下车,换乘另一辆油壁车折向东面,过了两坊,终于到了宣平坊。   “咦,你瞧前边,是那个人!”   他二人才下车,和尚眼尖,便看到前方一人,赤着上身,背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前行。那人身影甚是熟悉,正是他们在路中曾见到的焦姓男子。   “倒真是无处不在……这厮怎么也出现在这里?”叶畅也愣住了。   须知此时长安,可是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百万人口中偶遇,可谓巧得不能再巧了。   那焦姓男子背着东西,径直去敲一户人家的门。不一会儿,一个老家人出来,一见是他,笑嘻嘻地道:“焦郎君来得不巧,我家主人去酒楼了。”   “我已经赶了个大早,先是到了张长史府上,说是与颜郎君一起来了你家,我脚不沾地又跑来,偏生他就去了酒楼,是西市还是东市?”   焦姓男子说话有些结巴,一急之下,这段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说完整。老家人听完后笑着回应:“今日却不在东西二市,就在本坊之中,在那覃家铺子边的老吴记酒楼。”   焦姓男子也不寒喧客套,对宣平坊,他甚是熟悉,三步并两步,很快就到了吴记酒楼。那酒楼的伙计见他背着一堆东西上来,讶然道:“客官这是做甚?”   “寻人,寻人……贺永兴,贺秃!张伯高,张颠!”   他这般大声叫嚷,旁若无人,满座俱惊,不一会儿,酒楼上有人道:“是焦遂么?”   “是我,张颠,我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焦遂一边叫着一边上楼,伙计听得楼上的客人回应,便不曾阻拦,而是跟着焦遂一起上了楼。焦遂到得楼上,便看到两老者背北而坐,在他们下首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焦遂不识得这男子,也懒得理会,径直上前,将自己背上背的东西拿了下来:“给你们带好东西来了!”   “余事先不论,先上酒,上酒……伙计,给这厮来五斗酒!”两老者中一个笑道。   在这样的热天里,他尚戴着帽子,声音里带着吴音。店小二轻脆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登登登下楼去打酒,焦遂却不管那么多,径直将两老者面前的一碗酒抢了过来,咕嘟嘟灌了下去。   “休要睬他,这厮有酒就关不住嘴巴,乘他还未曾开口,咱们先赏玩一下覃郎君送来的折扇。”姓贺的老人笑道。   焦遂见那个他不认识的男子恭敬地又捧上一个小匣,贺老人打开匣,从中拿出一柄长竹条来,打开之后,却是一柄纸扇。   纸扇展开之后,上面有画有字,焦遂看到那上面的画乃是一丛柳树,四排字便在柳树一边。   “咦,倒是巧了,一拿出来,便是贺宾客的咏柳啊!”那位覃郎君见贺老人一展开,便讶然呼道。   贺老人笑眯眯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知这是马屁,可是拍得就是让人舒服。   这贺老人,便是贺知章。他此时已经年过八旬,须发皆白,头发也秃了不少,不过精神尚是上佳。在他旁边张姓的老人,则是草圣张旭,他二人同属吴中四杰,又向来有交情,相互还是姻亲。   “好,好,果然是别出心裁。”张旭看着折扇笑道。   “可惜,这字若是伯高你题的就好了!”贺知章轻摇折扇,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年少风流的青年时代。这折扇当真是好东西,但以贺知章的眼光,上面的书法与绘画,却不算上佳。   “确实,确实,小人请二位先生出来,也便是不欲有此憾也。”那边覃郎君,自然就是覃勤寿了。他得到族中支持,来到长安经营日久,辗转邀到最好奖掖后进的贺知章、张旭,便是想借着他们的口碑,将“折扇”的名头打出去。   “故此,小人特意制成折扇两柄,虽请了名家作画,却未题一字,只请张公书写。”覃勤寿笑着又拿出两具折扇,呈在二人面前:“此二扇便请贺公、张公把玩。”   这两具扇要比方才拿出来的精致得多,其中最外的两片扇骨,甚至是用玉制成,敲上去铮然有声。但是这种玉并非和阗美玉,价钱不算高,因此此扇虽是精致,却不算是重礼。而且扇上所画,确实是名家手笔,一画仍是柳,另一画则是山景。只看这两幅画,便可知覃勤寿花了心思:贺知章诗名虽盛,但流传最广者乃是《咏柳》,而张旭书法之名掩住了他的诗名,可他的《山中留客》亦是自己自豪的得意之作。   “覃郎君好心思,有这般心思,又想出‘折扇’这等精巧雅物,覃郎君倒是生了一颗玲珑心啊。”贺知章最爱奖掖后进,见后忍不住赞道。   “贺公谬赞了,折扇却不是小人所想出来的。”覃勤寿道。   “哦?是谁风雅至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道。   第36章 它山石丑可攻玉   叶畅与善直到了卖各色杂物的覃家铺子,一打听覃勤寿的消息,知道他就在隔壁的酒楼,便立刻赶了来。此时天色将午,酒楼里的生意正好,他们二人一僧一俗走进来,倒没有谁太在意。   不过在他们的身后,却跟着几个尾巴。   上得楼来,便看到覃勤寿背对着他们,正在侃侃而谈,然后,便是贺知章与张旭齐声问话。   就在这时,他们见过几次的那个焦遂,见自己被无视了,颇为不愤,将刚从身上搬下来的东西向桌子上一放:“什么风雅,还比得上这个么?”   两老头顿时又转向他:“焦遂,你这搬来的是什么?”   焦遂三两下将包在外头的衣裳掀起,然后一拍桌子:“今日让你们两个老家伙见识见识,我焦遂虽是布衣,识字不多,却也分得好歹,知道什么是真正风雅,什么是附庸风雅!”   他言下之意,便有说覃勤寿的折扇是附庸风雅,因为他家贫,人又一直不得志,对于以金玉装饰的东西,甚为反感。见覃勤寿以玉制扇,他就是看不顺眼。   “啊?”   被他大言所引,贺知章与张旭都在看他摆到桌上的东西,那是几片木板,看上去风吹雨淋,已经有些朽烂,却被焦遂当宝贝一般用衣裳包着。   “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典故?”张旭问道。   焦遂得意地道:“再看再看,你们仔细看,这可比金银珠玉宝贝得多!”   他出来打茬,让覃勤寿心中不快,但见他与贺知章、张旭极熟,也不好说什么。此时见几块木板被当成宝贝,覃勤寿忍不住插嘴道:“小人眼拙,当真瞧不出这几块木板有什么宝贝的……”   “字!字!字!字!字!”   焦遂一口气连喊了五个“字”,一个比一个声音大,震得众人耳朵隆隆作响。张旭将板子翻了过来,便看到模模糊糊的字迹,一瞧那字体,他就“咦”了一声,眼睛便再也挪不开了。   叶畅的字并非大师水准,如钱起所言,他还是有些匠气。但关键在于,这种用硬笔所写出来的书法,而且写出的是瘦金体,在这个时代还是绝无仅有!   对于书法宗师的张旭来说,这便是可以攻玉的它山之石!   “这字有意思……有意思!”张旭手指头忍不住就勾勒起来,开始学着木板上的字迹勾勒。   贺知章亦是书法大家,偏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他年老眼花,前前后后地看了会儿,突然道:“这……当是诗吧?”   “正是诗!”焦遂笑道:“我正是听得风陵渡的水工念这首诗,才发觉这字古怪,便想法子弄来,带回来找你们换酒——贺秃张颠,你们二位觉着,这值不值当在你们这换一个月的酒?”   “值,值,这诗便值一个月的酒了!”贺知章将四句诗排列之后念了出来,然后抚掌道:“好啊,其人有忧民之心,难得,难得!”   若单以诗句本身文辞而说,在贺知章看来不算太出色,但诗中深意,却又远在诗句文采之上。那边的张旭更是紧紧抓住了一块木板不放:“何只一月,便是三月、半年的酒,也当得……季真兄,你看这字,别出心裁,让人,让人……”   他激动之下,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被后人称为草圣,于草书之道上,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到得此时,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陷入巢穴之中,若不突破,终身技艺便止于此了。而这种新的字体,让他生出灵感,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再辟一片新天地出来。   两人此时完全将折扇扔到了一边,只顾着看那木板上炭笔字迹,覃勤寿此时只能无奈地叹气:原本折扇由贺、张二人手中传出去,能产生极大影响,可现在来看,出师不利啊。   想到巨大的生意就要被搅掉,他心中当真是不快,但他心计尚深,这点修养还是有的,方才虽是刺了焦遂一句,现在见对方拿出了真货,便不再作声了。   此时告别也不是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贺张二人能够早些从这几块破木板中出来了。   他心中对于焦遂越发反感,自然,对在这木板上留下诗句的那人就更为反感了。   “小焦,你这木板,是从风陵渡那边拆下来的?”贺知章先回过神来,他琢磨了一会儿那诗句中隐藏的意思:“不知此诗何人所作,诗中悲悯,其人有仁者之心也!”   “哈哈,酒来!”焦遂捋袖道。   贺知章亲自为他斟了酒,焦遂一杯饮尽,然后将酒盅放下,一句“不够”尚未说出来,贺知章便又为他斟好。连着五杯下肚,焦遂脸上飞红,原本有些落魄憔悴的模样,变得神采飞扬。   “此事说来倒也有趣,与公孙大娘还有几分干系。”   他一开口,便又将贺知章的注意力引来:“咦,公孙大娘剑器舞又登新境界?”   “非也,此事原委,且听某细细道来。”焦遂酒意上涌,说起话来高谈阔论,原本很简单的风陵渡之事,却被他说得当真如风云聚会一般,可谓精彩绝伦。便是在后边的叶畅这位亲身经历者,也不曾想过自己经历了这么精彩的事情。   这让叶畅眉头微微耸了一下:这姓焦的倒也有才。   “说了老半日,你还未曾说这诗究竟是何人所作,莫非那人不曾留下姓名?”贺知章听得抓耳挠骚大呼过瘾,他性子洒脱,最无拘束,听得兴起,举杯饮胜,酒水顺着胡须滴下,沾湿了他胸襟,他也毫无知觉。   便是对焦遂不满的覃勤寿,也被他口若悬河的讲述打动,聚精会神地听着,因此没有注意到身后叶畅与善直都站了许久了。   “自然留了姓名,贺公,你年长德高,见识最广,可曾听说过此人,修武叶家十一郎叶畅?”   听得这个名字,覃勤寿“咦”了一声,脸上的神情顿时精彩了。而贺知章则是皱眉苦思,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未曾有闻……可惜,不得一见……”   焦遂也叹息道:“正是,正是,某亦深以为憾,若不是有事耽搁,某早一日,便可以见到其人了。”   他话才说完,突然间,一只手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焦遂,人呢,写这字的人呢,他在哪儿!”   原是张旭,此前他沉浸于临摹之中,根本没有听到众人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将所有的字都临摹了三遍,他意犹未尽,只觉得那个写下这些字迹的人,尚未到极至之境,若有更多字给他揣摩,他在书法之道上必能再破一关,开创全新境界。   焦遂被他抓着胳膊猛摇,一点也瞧不出这老头儿已经六十多岁,力气倒还是大得紧。   “行了行了,莫摇某,某方才已经说了,那人某也不曾见到,只知是怀州修武人,姓叶,单名畅,族中行十一。”   “叶畅,叶十一……贺公,你可曾听说过此人?”张旭又问一遍贺知章。   “不曾。”   “可惜,可惜!”张旭用力揪着自己的胡须,目光又在那几块木板上逡巡,过了会儿,决然道:“我要辞官,我要去修武!”   他身边的那个中年男子却笑道:“何必张公前往,晚生不才,愿为张公奔走效力,先去学一学这字体,然后再回来写与张公看。”   “清臣,你方才制举得进,正待选官,如何能离得?”张旭摇了摇头:“老夫老朽,尸位素餐,早日求去,以期闻道……”   “张公何出此言,晚生嗜好书法,官可以以后再做,可这书法之道却不能等。”   这人和张旭争了起来,贺知章看他们争执,也不劝解,捋须呵呵大笑,而焦遂亦是笑着看热闹。   眼见二人争执不休,旁边的覃勤寿终于忍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二公莫争……”   “闭嘴!”   “休言!”   正在争执的两人顿时都转移目标,一个个喝斥了覃勤寿一句,然后双方又争。张旭年长,颇有倚老卖老之嫌,争得后来,捋起了袖子,露出手臂,将帽子也摘了扔在桌上,露出半个秃顶来。那被称为“清臣”的男子,态度虽然恭敬,却坚持不改,显然也是个倔种。   “咳咳……二公,真的莫争了!”覃勤寿又道。   “不挨你事!”   “你懂什么!”   回应他的仍然是训斥,覃勤寿只觉得额头冒汗,他接连受刺,也是气不过了,猛然一拍桌子,轰的一声响,终于让二人暂时安静下来。   “小人来长安之前,便在汝州修武开一家铺子。”见众人都看向他,目光极度不善,那焦遂更是露出冷笑之意,覃勤寿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将这不善与冷笑尽数驱走:“小人认得这位叶家十一郎,而且颇有交情,小人这折扇,便是叶家十一郎的主意!”   此语一出,果然原本的不善与冷笑,都变成了惊喜、疑惑!   “不可能吧,你……你如何认得他,况且其人其诗,岂会想到这等奢侈之物?”焦遂第一个嚷了出来。   覃勤寿此时颇有些得意,拱了拱手:“说起我二人结识,尚另有一故事,若是诸位觉得有兴趣,小人愿意细谈。”   “说,说!”焦遂道。   “这位叶十一郎,可有别的诗文?”贺知章高兴地发问。   “你手中有无他的墨宝,再有一件,一件就行!”这却是张旭在催了。   “墨宝没有,诗句倒是有的。”覃勤寿将那首《咏竹》说了一遍,贺知章与张旭都是方家,听完之后不免面露疑惑:这《咏竹》与《题风陵渡》风格可不大一样!   诗人再文采湛然,然其文字,皆应有迹可循,自成风格。贺知章与张旭对望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揭破此事:只凭着两首诗,便怀疑那位叶十一郎抄袭,未免还太早了些。   “此诗亦有典故。”覃勤寿便将叶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是个精细人,对叶畅的底细打听得甚为清楚,这边细细说来,从叶畅被扫帚星砸中,一直到菩萨审案,整个过程都极为完整。不过他却没有焦遂那酒后畅谈的口才,因此说得不免乏味,饶是如此,仍是将贺知章与张旭完全吸引住了。   在听得那《咏竹》最后两句“人瘦犹能肥,士俗不可医”的来历后,两人同时抚掌大笑。待听得菩萨审案的经过,两人又都是屏息凝神,直到真正的窃贼被揭穿,两人先是长叹,然后又是抚掌大笑。他们恣情纵性,不拘俗礼,贺知章更是连声道:“有趣,有趣,我也要辞官,我也要去修武,我也要去见这位叶家十一郎!”   “啧啧!”焦遂心中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不喜欢覃勤寿,连带着这时也不喜欢叶畅,况且方才还是他高谈阔论,引得满座都侧耳倾听,但旋即他的故事被覃勤寿说的故事压制住,虽然说的都是同一个主角,但焦遂仍然觉得心中不快。他不快,便开始东张西望,心中说那伙计怎么还没有打酒上来。   “贺公想见这位叶十一郎,倒是不必辞官,他这些时日就会进京,因为有些事情,他要来寻小人,算时间,这两日内必至。”覃勤寿这时又抛出了一句。   “啊呀,无怪乎焦遂会在风陵渡见着他的手迹!”贺知章又是抚掌:“好,好,覃勤寿,若是他来了,定然要引见与我等!”   “这两日一定会到?”张旭还是急不可耐:“干脆,我去路上迎他们?”   听到这里,叶畅有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此时还弄不清楚这二位老人的身份,但很明显乃是覃勤寿修正了他的计划,不只是寻那些新科的进士士子们送上折扇,而是找京城中的文坛名宿,这两位正是其中重要人物。让两个年纪这么长的老人这般夸赞他,甚至要出城相迎,他面皮再厚,也禁受不住。   但就在这时,感觉到百无聊赖的焦遂侧脸过去,一眼便看到他与善直。焦遂顿时大惊:“哟,你这两个有龙阳之癖的家伙怎么也到了这里?”   这个黄脸的汉子,嗓门大,声音响,再度语惊四座!   第37章 班门孰敢弄大斧   酒楼之上,被一个“龙阳之癖”镇得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焦遂所指,向着叶畅与善直望来,饶是叶畅二世为人,也忍受不住,几乎要以袖掩面。   倒是善直,泰然自若,还一脸好奇宝宝模样:他真不懂龙阳之癖是什么意思。   这让众人不由得生出猜想,这二人当中,长得英俊秀气的少年郎应当是雌伏的那一位,而那个丑陋粗笨蠢的和尚,当是雄起的那一位。   也有人心中嘀咕,或者那少年郎才是雄起,而那和尚才穿着大红衣裳扮娘儿们?   一想到这里,酒楼里几乎响起一片牙疼声,隐约还有呕吐之声。   “龙阳之癖?”看到是叶畅,覃勤寿面色古怪。   叶畅此时到来,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原本是让他甚为欢喜的。但现在看来,这个嘴里喜欢高谈阔论的焦遂似乎认得叶畅与那和尚,而且还认为他们二人有……那个龙阳之癖?   一时之间,覃勤寿不知该不该和叶畅打招呼了。   “此二人当真……不可言喻,不可言喻!”这边焦遂又开始侃侃而谈,将在半路上听到二人对话之事说了出来,特别是那句“不离开,你便是赶我,我也不离开”,他学着和尚语气说出来,酒楼里吐声与笑声顿时混成了一片。   叶畅听得都禁不住苦笑,原来误会竟然是出自这里!   “这个……实在是误会……”   他软弱无力地想要为自己分辩,但听得周围起哄的声音,终于还是放弃了。只能苦笑着向覃勤寿道:“覃兄,某在覃家铺子等你。”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要走,覃勤寿这时反应过来,叶畅怎么可能是个分桃断袖之辈!他跳过来,一把拉住叶畅:“休走,休走!”   “唉!”叶畅原本是很欢喜的,此时心情完全毁掉了,挣了挣:“今日误会太深,不走不成……”   “你可走不得!”覃勤寿大叫道:“正要找你,贺公、张公正要找你!”   叶畅以袖遮面:“实在是呆不得也,今日为人所误会,没脸见人了。”   “呃……这一位是?”那边贺知章与张旭此际也反应过来,上来问道。   “便是修武县叶家十一郎叶畅,字……字……”覃勤寿说到这突然想到,叶畅的字,自己还不知道。   不过知不知道叶畅的字不重要了,一听得这个翩翩少年郎就是叶畅,张旭已经窜了过来,一把揪住叶畅:“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快写几个字给我瞧瞧!”   “这个,今日实在是没有心情……”叶畅心说这老头儿倒是疯魔了,将张旭挡开:“某尚有事,先走一步,告辞了,告辞了!”   张旭年老,哪里有他的气力,被他挣脱,见他就要走,这时张旭灵机一动,一把揪着焦遂:“焦遂,快道歉,快道歉!”   焦遂原是愕然的,没有想到自己以为是龙阳之癖的那少年郎,竟然就是那个写下《题风陵渡》叶畅。他也是极尴尬,自己口口声声夸赞,结果却是当面而不识,反倒被他说成“龙阳之癖”,特别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咳……我为何道歉,我并无一字虚言么!”张旭拉着他道歉,他兀自强嘴,只是目光有几分闪烁。   “许你三个月的酒,快道歉!”张旭明白这厮的要害,立刻道。   “啊,三个月的酒……这个,这个叶郎君,确实是某错了,某当时饮酒多了,醉后耳昏,听错二位对话也是有的。”   这种情形下,焦遂也顺着台阶下了,叶畅却连连摆手:“不敢当阁下致歉,不敢当……覃兄,某先走一步,几位,告辞!”   他当真快步就下楼,善直愣了一下,嘟囔了句“不是说好来尝尝此楼菜肴么”,终究是跟了下去。贺知章与张旭面面相觑,覃勤寿一脸尴尬,而焦遂则是满面委屈:“这不怪某,某可是道歉了,张颠,你那三个月的酒不许赖了。”   “若得不到叶十一郎的字,这辈子你别想我再请你吃酒!”张旭气呼呼地说,然后又转向覃勤寿:“覃郎君,我欲去你店铺,不知可否?”   他这边在说,那边贺知章笑道:“有何不可,那位叶十一郎倒是个趣人,走走,同去店铺里看他。”   他们虽老,可一但决定,却决不拖泥带水,不一会儿,贺知章、张旭还有另一人便都下了楼,反倒是将焦遂与覃勤寿扔在了楼上。覃勤寿还得付账,焦遂则乘机将众人没有喝完的酒全都装入自己的那个大酒壶中。他正做此事时,却见跟在张旭身边的那个男子又登登跑了回来,将那些木板一抱:“这些木板送与我了。”   叶畅与善直走得快,二人回到覃家铺子,善直问道:“为何要走啊,便是有什么误会,也可以当面说清吧?”   “和尚,凡人的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会念经吃肉,必要时帮我揍人便是。”叶畅嘟囔道。   他确实自有打算。   若没有遇到覃勤寿与焦姓男子正在赞扬他,那么他倒是可以去与那两位老者见礼,但现在既然有覃勤寿与焦姓男子为他造势,他不将这个机会充分利用起来,实在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吴泽陂是小地方,修武县也是小地方,但在那小地方的经历,让叶畅深刻明白,在这个时代,如果没有实力,就很难保护自己的利益,甚至有可能连累到自己关心的人。故此,他必须要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实力,而人脉、名声,这些都是实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相应的实力,他便可以想法子赚钱,然后钱又会变成实力。   到了覃家铺子,他请铺子里的伙计为他烧好开水,自己便进入后院。因为覃勤寿有交待,铺子里的伙计也不拦他,就让他与和尚坐在后院的一棵老榆树下。此时天色转午,热浪逼人,林荫之下,还有些许微风,勉强解掉这暑意。   他们才坐下没一会儿,那边伙计才将火点着,一陶罐子正烧水,两老头便带着跟班一起走了进来。焦遂也一起来了,而最后的则是苦笑的覃勤寿。   “叶十一郎,今日之事,确实是某的错,某向你认错。”焦遂追上张旭后被他好一顿埋怨,而且自家想想,叶畅也不象是那种好龙阳的人,因此进来后极是诚心地向叶畅道歉。   “唉,只是巧合,不怪阁下。”叶畅长叹了一声:“只是小子初来长安,这名声……算是毁了。”   “无妨,我二人必为你正名,只要你再给我写几十个字。”张旭快言快语。   “正是,你只管放心。”贺知章也道。   叶畅见时机成熟,该是请教他二人身份的时候,因此拱手行礼道:“几位老者、郎君,还未曾请教诸位的高姓大名。”   覃勤寿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自己出声之际了:“这位乃是时任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的贺公,讳知章,字季真。”   叶畅嘴巴顿时合不拢了。   贺知章在后世可要比大历十才子的钱起有名得多,哪个读过书的,不知道贺知章的《咏柳》与《回乡偶书》?叶畅知道此时贺知章已经年过八旬,甚至知道他的寿命不久矣,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才进长安城,就会遇到他!   覃勤寿没有给他太多发呆的时间,紧接着又介绍另一位:“此乃金吾长史张公讳旭,字伯高。”   叶畅的嘴巴顿时张得更大,开始可以放进一枚鸡蛋,现在就能放进一个拳头了。   张旭在华夏史上的地位,怕是比贺知章还高,他不仅是极出色的诗人,著有《山行留客》这般诗句,更重要的是他的书法。草圣张旭,诗仙李白,再加上善舞剑器的将军裴旻并称三绝。见到贺知章,已经让叶畅惊喜,一起见到张旭,则更是喜上添喜了。   他心中一动,想到在风陵渡时听说李白也已经入长安,便转向跟在张旭身边之人。不待他问,覃勤寿又介绍道:“此乃颜公讳真卿,字清臣,本年制举博学文词秀逸科及第,如今正随着张公习书艺。”   又是一位华夏文化史上了不得的大人物!   不过到这个时候,叶畅都有些麻木了:这原本就是一个群星璀灿的时代,长安又是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此遇上他们,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虽然有遇到历史名人的心理准备,可是叶畅此时此际,也只能用再普通不过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他们的敬意。   “这一位……”覃勤寿再介绍到那个误认叶畅为龙阳之癖者时,顿了一顿,他也是初临长安,虽然呆的时间比叶畅久,却不认识此人。   “某姓焦,单名遂,布衣酒狂耳。”焦遂不待他介绍,自己先说道。   “啊……”   这一位名声虽不象前三位那般响亮,但也不是全然无名,至少叶畅就记得,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最后一位,就是他。叶畅心中一动,正想着要不要将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抄出来,想到此时杜甫早已出生,没准也呆在长安城中,便改了主意。   抄没有关系,可若是被正主儿抓着,那就丢人现眼了。   “给我写几个字,就写几个字,小友,十一郎,求你了!”张旭此时抓耳挠腮,开口便道。   叶畅抿了一下嘴:“如何敢在鲁班门前弄大斧?”   “你之字,一般。但那字形字体,却是前所未见,别出心裁——听覃郎君说你曾有遇仙之事,想必这字体乃是仙家字体?”   “这个……”对于遇仙之事,叶畅自己是绝对不承认的,他来之前,叶淡也曾反复叮嘱,遇仙之事,操持不好,便是祸端。但他也无法否认,否则他的许多本领就没有办法解释,因此他便胡乱说道:“某曾于山中一梦,梦中得见其诗其字,某只得其形,未得其真。”   “已经很好了,再写几个给我瞅吧。”   覃勤寿示意小二拿来纸笔,叶畅提笔待写,看到旁边的颜真卿,心中忽然一动,捉狭之心起,便按着颜体,写了“班门弄斧”四个字出来。   “咦?清臣,你看,倒有几分象你之字!”张旭见后道。   此时颜真卿尚在向他学字,颜体也尚未大成,因此颜真卿看了这四字之后,也顿时抓耳挠腮起来:虽然叶畅所书带着很重的匠气,远不能算是书法大家,但这四字的形体,却对颜真卿能有极大的启发之功!   写完这四字,叶畅便搁下笔,拱手道:“小子驽钝,梦中之事已经记不真切,诸公还是放过小子吧。”   见他这模样,张旭与颜真卿去琢磨那四个字去了,贺知章则有些失望:“莫非那两首诗,亦是梦中听人所做?”   叶畅微微笑道:“正是。”   “可还有它诗否?”   这个问题,叶畅没有急着回应,此时院子里伙计烧的水已经开了,叶畅让覃勤寿拿来干净杯子,然后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些茶叶,将之一一放入杯中。那茶叶一取出来,便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贺知章嗅到后“咦”了一声:“可是茶饼?”   此时饮茶,尚是用煎茶之法,过程繁琐,而且讲究颇多,茶中添加姜、葱、盐等,更是让茶味百杂。叶畅吃过两次,虽然承认这别有风味,却终究是不惯。而且此时的茶饼,多是用蒸汽杀青,压制成饼,饮用时再碾成碎末,远不如炒茶杀青能保留茶味。   更别提粉末状的茶也失去了饶茶中观看茶叶被沸水浸泡后舒展沉浮的趣味了。   “不是茶饼,某采于覆釜山药王观,自制而成,只能说别有风味。”叶畅为众人冲好水,贺知章见随着沸水倒入,茶香四溢,茶叶舒展,“咦”了一声:“倒真是别有趣味……好茶!”   “请。”叶畅伸手道。   若是正经茶会,那么还有一套繁琐劝茶仪式,但叶畅不通茶道,只知道好茶已泡,大伙同饮。贺知章却觉得,他这一简单的一个“请”字,更合乎道家“无为”与“自然”之意。   第38章 冤头债主问何谁   端起茶碗,还没有饮到,那股茶香就已经沁入肺腑,让人忍不住深深呼吸。贺知章已经是年过八旬,呼吸系统原是有种种问题,被这热汽一冲,竟然通畅了不少。   “好茶!”   贺知章饮都未饮,便脱口赞叹,然后他才小啜一口。   与此时茶中添加各种调味料的主流做法不同,叶畅烹的茶,完全纯正茶味。茶水入口,先苦而后甘,先涩而后甜,那味道对于大早就饮酒,有些熏熏然的贺知章来说,实在是无上美味。   贺知章年迈,原本是有些昏昏沉沉打瞌睡的,但被这茶意一激,精神顿时一振,因此他又忍不住称了一声“好茶”!   短短片刻之间,他连称三声好茶,旁边的焦遂见了,也不禁端起碗来小饮一口。方才他说得口飞横沫,又偷喝了不少酒,口中正渴,这茶水一入嘴,顿时滋润唇舌,让他咂了咂嘴,又喝了第二口,然后点头道:“果然好茶!”   叶畅笑眯眯地道:“梦中之时,尚闻得那位道人吟诵饮茶歌,某愚钝不堪,唯记其中小半: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听得他一开口念饮茶歌,贺知章欢喜得抓耳挠腮,手舞足蹈,待听得三碗“唯有文字五千卷”时,那边的颜真卿也不禁转头来望。到“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时,贺知章忍不住便叫:“停,停!”   叶畅却未停,直至七碗念毕,贺知章捶胸顿足:“方才让你停的,此诗不该对我念……非也,非也,此诗当候李太白来时再念!”   说到这里,贺知章又道:“意犹未尽,意犹未尽,后面呢?”   叶畅很想说后面太监了,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道:“蓬莱山,在何处?四明客,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此句一完,贺知章原本表情丰富的脸上,突然间僵住,好一会儿,才长叹一声,一把抓着叶畅的胳膊:“小友,小友,原来我贺知章知己,竟在于此!”   “这个,贺公,某乃山野村夫,这饮茶歌原是梦中听那道人所为,贺公何出此言?”   颜真卿此时也动容,听得叶畅之语,他插嘴道:“叶十一郎有所不知,贺公如今自号四明狂客,那饮茶歌中却是有贺公之号!无怪贺公心向神仙之道,原是神仙中人啊!”   叶畅暗道了一声惭愧,他当然知道贺知章自号四明狂客的事情,也正是如此,他才故意将此诗原作者卢仝自称的“玉川子”改成了“四明客”。这一改动,贺知章必受触动,也算是他的一项取巧。   至于最后点睛之句,此时仍值大唐极盛之时,虽然各地已经有不少隐患,就连大唐统治中心的关中,他一路行来,也看到土地荒芜之象,可在贺知章看来,未免有些耸人听闻。   贺知章得此好诗,也不再纠缠他,端杯饮茶,叶畅又为他加了一回水。直到这个时候,张旭再度从那四个字的揣摩中出来:“还有,还有什么字?”   “先饮茶吧,字却是不急,若是错过这好茶,伯高你这一世都要后悔!”知道他完全没有注意方才的对话,贺知章先劝道。   张旭大喝了一口,初时他并没有太在意,但一口茶下肚之后,他便惊讶地道:“这是什么味……再给我一杯来!”   叶畅笑着为他续水,这一次张旭喝得细致得多了,喝完之后,还咂了咂嘴,仔细品尝其味,然后叹道:“这茶暗合书艺之道,让我想想……”   他正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旁边同样喝了一口茶的颜真卿已经将那《饮茶歌》念了出来。   颜真卿记忆极佳,叶畅只是念了一遍,他转念出来,一字不错。更重要的是,叶畅只是念诗,颜真卿却是吟诗,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叶畅心中明白,此时诗往往都是唱出来的,象颜真卿这般吟,也是一种技巧,绝对不是他这样才恶补了一段时间韵律的人能比得上。   “好,好!贺翁,果然连天上仙人都知你名啊,哈哈!”张旭听完之后大喜,将帽子也脱了,大叫道:“笔来,纸来!”   覃勤寿是个眼色好的,顿时呈上纸笔,张旭便当着众人的面,在树荫下的小几下挥毫泼墨,转眼功夫,那首饮茶歌便已经化成狂龙疯电,出现在宣纸之上。   “好,好,伯高,这副字写得好!”贺知章赞道。   张旭回手捋须,却忘了手中尚有毛笔,顿时弄了自己一身墨迹淋漓,他也不着恼,只是点头大笑,笑声甚为畅快。   叶畅此时已经悄然无声地出现在那副字边上,小心翼翼将字护住,然后向着张旭行礼:“某谢过张公赐字!”   “咦?”张旭愣住了。   贺知章同样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好,你这小友,是个趣人!”   他性子洒脱,最不拘礼,叶畅这般“巧取豪夺”,看上去是占便宜,但背后何偿不是一种潇洒!   张旭看了几上的字一眼,又看了看叶畅:“便赠与小友吧,今日先见小友两种字体,又闻小友之诗,老夫有茅塞顿开之感,可惜,可惜,还是少了些……”   话说到这,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书艺之中去了。叶畅等那字干了,喜滋滋地将之卷起:这可是传家宝级别的好东西,甚至用不了几百年,仅是几十年后,这字便可价值千金,那个时候自己不必再劳神劳心,只要卖一幅字,便可以吃用十年了。   想到这,他打定主意,这些时日,定然要从张旭那边多骗一些真迹来。   “张公不必着急,这几日我再想想,或者还能想出一些来。”叶畅假心假意地道:“我梦中见过的字体,可不只这两三种。”   原本就不只这两三种,苏黄米蔡赵,再加上一个难得糊涂的郑板桥,他们的字迹叶畅都曾经临摹过。写给张旭看又不要尽得其神,只要能写出其形,略带一分神韵,张旭这位书法大宗师自然会去揣摩去完善。就算张旭老了做不到,他边上还有一位颜真卿……颜真卿如今可是正值壮年,值得长期投资啊。   叶畅炽热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颜真卿,看得颜真卿心中发麻,想起焦遂说此人有龙阳之好,当下不动声色地移离了几步。   “啊,快想,快想!”张旭听得他还有几种字体没记起来,顿时又高兴了。   “如今某尚有正事,怕是暂时无暇了。”叶畅叹了口气:“覃兄,某兄长灵柩,被安置在何处,他又是如何与人起了冲突,乃至送了性命?”   听得这一句话,贺知章与张旭神色都严肃起来。   兄弟之情,亦是人伦之一,兄友弟悌,自然值得赞扬,而且干系到叶畅兄长之死,更是让他们无法打扰。   叶畅这个时候便有些给贺知章、张旭下套,张旭的性子,他了解得不多,但贺知章的性格,他却是早从后人的分析中得知一二。此人最是爱才,喜欢奖掖后进,且不说自己方才那饮茶歌里不着痕迹地拍了他的马屁,单单是自己留给他的印象,他也不会坐视。   叶曙死在长安,所得罪之人必定是有身份的,叶畅若不找到些靠山,只怕他也要受到连累,更别提替兄长复仇了。   覃勤寿神情就有些尴尬,众人当中,他最了解叶畅,也最清楚叶畅现在的打算。不过覃勤寿请贺、张二人来,本意是推广折扇,实在不欲横生枝节。因此他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缓缓道:“令兄之事,十一郎还是要忍一忍的好,令兄已经令仆甚为遗憾,若十一郎再出什么事情,仆唯有自尽谢罪了。”   “覃兄只管放心,某绝不会冲动。但是某虽过继给三支,与二支的兄长实际上却是骨肉至亲,至亲之仇不能报倒还罢了,可若连仇人是谁都不闻不问,未免不合孝悌之道。”叶畅说话时语气甚为平和,但目光却异常坚定:“无论是哪位大人物,皇亲国戚也好,宰相将军也好,总得让某知道,兄长是如何死的!”   这话说出,覃勤寿就没有再退的余地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吐出一个词:“咸宜公主驸马。”   叶畅并不知道这个咸宜公主驸马是什么人物,但是贺知章与张旭却是知道,贺知章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而张旭更是眉头紧皱。   叶畅在注意二人的神情,发觉这二人都露出难色,顿时明白,咸宜公主只怕不是什么不得宠的公主,而是当今皇帝李隆基的爱女,而那位驸马,只怕也得李隆基喜爱。   “他一个驸马,为何要难为我兄长,一个轮番上役的平民百姓?”叶畅又问道。   “也不能说是咸宜公主驸马,只是他家中的一个管事,名为杨富的。”覃勤寿道:“只不过这个杨富随驸马多年,惯会揣摩驸马之意,被视为驸马心腹。背后是不是得驸马授意,谁也不知晓。”   “事情经过?”叶畅又问。   事情的经过有些蹊跷,叶曙那日轮休,便想着去逛逛东西二市,准备回去时带些长安城中的风物。但是在东市便与驸马府的管事杨富发生冲突,杨富说他偷了驸马府之物,逼问来历,结果叶曙矢口否认,双方争执之中,杨富将叶曙打死。   “某兄长安贫乐道,绝非窃贼之辈。”叶畅见贺知章与张旭脸色又变了变,当下起身向二人一揖:“今日之事,二公听得耳中,却请勿记在心上。”   “这个……你待如何?”贺知章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家兄含冤而死,已是不平之至,某如何能让他身后再背窃贼之名?”叶畅道:“此事既然是在东市闹市中所发生,必然有不少目击之人,某不敢与公主驸马为仇,唯有探访目击,替兄长洗去污名罢了。”   众人都是苦笑。   他若是能替叶曙洗去污名,那就意味着驸马府管事杨富滥杀无辜的罪名成立,那时叶畅就算不说,总有人会捅上去,咸宜公主与驸马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总是有的。   “叶十一,你可知道这位咸宜公主是何人?”张旭叹了口气道。   “不知,只知是位公主。”   “她乃故贞顺皇后之女,当初封为公主之时,陛下实封一千户,较之一般公主五百户整整多出一倍!开元二十六年时,陛下亲临公主宅,恩宠远过其余公主,便是诸王,亦有所不及!”   叶畅不为所动,神情仍然平静,看得颜真卿眼露敬佩之情。   “驸马杨洄,亦是皇亲出身,其母乃中宗长宁公主,其父乃观国公,他自己如今为卫尉卿。”张旭又道。   叶畅依然满脸平静,张旭又叹了口气,而那边的颜真卿忍不住道:“坊间相传,废太子之事,便是杨洄于其中出力!”   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极低,饶是如此,贺知章与张旭仍然以目瞪之,仿佛在责怪他不该提及此事。   叶畅脸上的表情终于动了,但不是惊惧,而是一笑。   “某一介布衣,平民百姓,便不是公主驸马,只是一县令,其权势便足以令某屈服。但某还是那句话,兄长横祸而死已经是极不幸,若令其还背负污名于九泉之下,非某所能容忍。二公只管放心,某只求正名,若是一日两日不成,那便一年两年,若是一年两年不成,那便十年二十年。兄长虽逝,家中尚有幼侄,某便是为了保全兄长骨肉,也该善保自身。”叶畅又道:“诸公勿虑,某当留有用之身也。”   他说得极为正式,不是那种普通闲聊的口气,颜真卿性子也是这般坚韧,听了之后拱手行礼:“十一郎放心,有贺公、张公在,必保你在长安平安。”   贺知章与张旭微微点头,如果叶畅不是去主动招惹咸宜公主驸马,只是暗中调查真相而不急着声张出来,那么他们还是有把握护住叶畅的。   叶畅的目光闪动了一下,向着众人道谢,至于他内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第39章 青蚨铜钱穿玄机   青龙寺所在新昌坊,便在宣平坊之东,离得覃家的铺子也不远。   叶畅穿着覃勤寿给他准备好了的衰服,在棺木前拜了三拜,然后慢慢退回。   在他之后,覃勤寿也上了一柱香,做了一个揖。和尚善直则在棺前默默念叨,叶畅有些怀疑,他究竟能不能念出一套完整的经来。   “天气太热,遗骸难保,还是火化之后,我再带回去。”叶畅向覃勤寿道:“火化事宜,亦须麻烦覃兄。”   “不麻烦,不麻烦。”覃勤寿连声道。   火化遗骸,虽非唐人传统,却是此时的无奈之举。虽然覃勤寿与青龙寺里的和尚都已经采用了措施,可是叶畅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臭味。   覃勤寿此时心中对叶畅更是钦佩,一来便折服了贺知章与张旭,而且方才叶畅与贺、张分手之时,并未求他二人帮助自己对付那位咸宜公主,而是求他们代为推广折扇——叶畅自己说是“受覃兄恩惠,不可不报之”。   这让贺知章与张旭甚为感叹,因为咸宜公主身份,他们二人不可能听得一面之辞就去帮叶畅与之相斗,但推广一下折扇,却是举手之劳了。   “十一郎还有什么打算?”覃勤寿又问道。   “打算?”叶畅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记忆中与叶曙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这个懦弱平凡的男子,却让他感觉到兄长的关爱。而且嫂子待他当真是极为真挚,侄儿侄女又极是亲近他,这样的亲情,不可以不报。他向来就是这样,别人以七分真心待他,他便能以十分真情回报,但别人若是以三分恶意待之,那么回复的也必然是五分仇恨了。   因此,他虽然承诺贺知章与张旭,不会硬来,但也不意味着他此次进入长安,装了兄长骨灰就走。   总得留下什么,比如说耳目眼线之类,盯着那位咸宜公主驸马。若是有机会,那个直接导致叶曙死亡的杨富,定是要与之打个交道,能除去最好,除不去也要想法子从他嘴中得知,与叶曙起冲突的真相。   “我既来长安,便不急着回去,方才已经写了书信,覃兄若是有便,遣人替我送回修武家中。”叶畅道:“我在长安,多则会留半年,少亦要呆三个月吧。”   如今正是六月初,他要呆三个月,也就是秋收之后返回。覃勤寿道:“长安客栈极贵,十一郎不妨搬到我这边来住,我这边有处院子,倒还算清静。”   “再说,再说,倒是我若手头紧,少不得要叨唠覃兄。”叶畅笑道:“还有,折扇推广事宜,我倒是有一个打算……先要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覃勤寿有些讶然。   叶畅出了寺庙,到了大门前,径直向着一隅行去。在那边两个无赖正蹲着说话,见叶畅迎面而来,便都抬脸看他。叶畅对其中一人道:“有劳,去将萧五郎请来,某要见他。”   “你说请就请,你以为你是谁?”那无赖昂首不屑地道。   叶畅盯着他:“那么,开门,放和尚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旁闪开,然后就见善直张牙舞爪扑了过来,一把将那两个无赖抓起,然后扔了出去:“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不去,莫非是要讨打不成?”   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两无赖不将叶畅放在眼中,却对善直甚是服气,毕竟善直可是在巷子里一个打翻了他们七八人的。二人跳了起来,对望一眼,其中一人转身便跑,另一人避得远远的,仍然盯着这边。   叶畅又转向另一边的两个胡人,两胡人目露凶光,盯着他丝毫不退让。   叶畅不明白这些胡人为何死盯着自己不放,他要做一些事情,被人盯着实在不方便,得想个法子将这些胡人驱走才行。   想到这里,他慢慢向着胡人走过去。   而胡人则开始握住腰间的刀。   “叶郎君!”善直这个时候过来,将他挡在身后。与那些地痞无赖并无杀心不同,这两个胡人,分明是有杀叶畅之心!   叶畅也感觉到这一点,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验证这个猜测,因此退了两步:“回庙里。”   “这都是些什么人?”跟着出来的覃勤寿见到这一幕问道。   “惹来的一些麻烦。”叶畅将经过约略说了一遍:“那伙无赖寻我麻烦倒是情有可原,但这些胡人一直盯着我,向我挑衅,实在让人摸不清头脑——覃兄能查一下他们的底细么?”   “唔,我让人打听打听。”覃勤寿有些无语,叶畅来长安才一天功夫,就又折腾出事来,想到叶畅在家乡修武的经历,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走到哪仇恨就吸引到哪。   叶畅也很委屈,哪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象这伙胡人,还有那位咸宜公主,在他看来都是与他没有半点相干的,结果还不是祸从天降。   没有多久,萧白朗便出现在青龙寺外。叶畅点了他的名,他若不来,那就是弱了气势,象他这样的市井无赖,输人不输阵,无论如何都要来的。不过他带来的人足有二十多个,这一次胆气就有些壮了,见着叶畅,一脸不耐烦地道:“唤爷来有何事!”   “和尚,二十多个人你打得过么?”叶畅向善直问道。   “若是军阵之中,二十多个人我打不过,但这些土鸡瓦狗,若许我下重手,一盏茶功夫可以杀尽。”和尚实话实说。   就是知道和尚说话直率,叶畅才如此相问,当下又道:“这土鸡瓦狗,也敢在你面前称爷,你说当如何去做?”   那边萧白朗顿时慌了,可当着这么多人,他又不好缩回去,也有不怕死上回没有挨过打的,顿时就大怒骂了起来。   和尚皱眉深思,过了会儿,合什道:“师傅曾说,施主便是爷,这位萧施主在和尚面前称爷,并无大碍。”   “啊……猪队友?”在无赖们的暴笑中,叶畅只能于心里骂和尚了。   他的计划,是需要慑服这些长安城中的无赖,他们是地头蛇,有了他们去打探消息什么的就都方便了。但他如今无权无财,能慑服他们只能依靠和尚的武力,现在和尚却没有配合好,他便只有另辟蹊径了。   “萧五郎,我看你好斗鸡,是个喜欢赌的,对不对?”叶畅问道。   “那又如何?”   “今日我便与你赌一场,我输了,一切由你,你便是要我与和尚光着膀子向你负荆请罪也行。但若是我胜了,别的事情不说,咱们此前的过节,一笔勾销如何?”   萧白朗看着叶畅,心里打着转儿:真若打起来,和尚的武力确实非他们所能敌的,而此人提出用赌一场来解决恩怨的建议,倒可以听听。若是自己胜了,自然好说,若是自己输了的话,那么认不认账到时再议就是。   “我不占你便宜,若是你胜了,我和兄弟们便都由着你了。”他大声道:“但怎么个赌法?掷骰子,还是斗鸡?”   “掷骰子斗鸡都极易作弊,便是分了胜负,也容易出纷争。不如这样,你们这边哪些弟兄身上带了开元通宝?”   那些无赖们在萧白朗示意下,一个个掏出身上带的制钱,你三枚我五枚的,倒也凑出一把来。叶畅接过钱,一共是二十一枚,叶畅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将钱往地上一摊。   二十一枚钱散落开来。   “怎么,比字么?”萧白朗盯着他道。   “不是,你看,这二十一枚钱都是你的弟兄拿出来的,你数数,没错吧?咱们来看看谁更有本事,很简单,咱们二人轮流从这些钱里取钱,每次可以取一至三枚,谁拿到最后一枚钱便是输——你瞧如何?”   萧白朗听得这个赌法,倒是新奇,他转了转眼:“谁先取?”   “规矩是我提的,自然是你先取。”叶畅道。   萧白朗看着地面上的二十一枚钱,没有急着去取,又问了一遍规则,然后皱着眉苦苦思忖起来。想了好一会儿,都没弄明白其间的关键,眼前这小子这么信心满满,他究竟哪来的把握?   有心不赌,可是话已经说出来了,而且不赌的话,便要用打斗来解决矛盾,想到善直的战斗力,萧白郎决定,还是先赌一场再说。   “我先取了。”他先是拿了三枚铜钱,但想一想,又还回两枚,只拿了一枚:“一!”   剩余二十枚,叶畅笑了一下,随意伸手,一把就拿走了三枚。萧白朗琢磨了好一会儿,便也跟着拿走了三枚,这样在二人面前,就还剩余十四枚。叶畅这一次却只取了一枚,萧白朗心中算了算,还剩余十三枚,他觉着似乎有些不对,依然是跟着叶畅,又取了一枚。   十二枚铜钱,叶畅便再取三枚,萧白朗同样跟了三枚,叶畅又取一枚,这样两人面前就只剩余五枚了。萧白郎见此情形,顿时愣住,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   若他再取一枚,剩余四枚的情形下,叶畅肯定取三枚,最后一枚便留给他。而他取两枚,叶畅也取两枚,同样最后一枚留给他,他取三枚的话,叶畅便只取一枚……总之,无论他取几枚,最后一枚都是他的!   他盯着地上的铜钱,心里琢磨,自己怎么就会输呢?   不仅是他看出胜负了,那些无赖中也有人瞧出,顿时有人嚷了起来:“不算,不算,五哥尚不熟悉规则,这个不算!”   叶畅很痛快地道:“不算就不算,咱们再来!”   萧白朗此时对这个赌法的兴趣,甚至超过了对叶畅的仇视,他脑子相当灵光,觉得这赌法背后,似乎有着某种玄机,若是能弄明白,他只用这赌法去与人对赌,便可不知赢多少钱来!加上叶畅又这么大方,允许重来,他当然乐得奉陪,当下便道:“这次你先,我不占你便宜!”   叶畅嘿然一笑:“好个不占便宜!”   萧白朗老脸微红,不过眼睛却紧紧盯着叶畅的手,只见叶畅从二十一枚铜钱中随意取出了两枚。   萧白朗想了一会儿,便也从中取出两枚,他是打定主意,叶畅怎么做,他便同样怎么做。   叶畅一笑,便取了三枚,萧白朗跟着取了三枚,这样两人面前,就剩余十一枚铜前。叶畅再取两枚,剩余九枚,萧白朗也抓了两枚在手,心中一算,剩余七枚的情形之下,叶畅只要再取两枚,那么他便又限入五枚的死节之中。他心中一急,伸手便又抓了一枚。   叶畅也又取一枚,摆在萧白朗面前的,仍然是五枚。接下来萧白朗无论取几枚,最后一枚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这……这……”   “萧五郎,要不要再来,这次还是你先取?”叶畅笑问道。   “来!无论胜负,咱们旧怨都一笔钩销就是!”萧白朗叫道。   结果自然是萧白朗又输了,哪怕他按照叶畅方才的模式先取两枚,最终却又是对着五枚铜钱发愁。叶畅又建议他多添些铜钱,两人继续,连接着九回,萧白朗都是大输特输。   萧白朗面皮再厚,这个时候也无颜继续了,他站起身,只觉得脑子里面仍然是无数铜钱在转悠。向叶畅拱了拱手,萧白朗转身欲去,叶畅在后边慢悠悠地道:“萧五郎,还记得昨日我曾说过的么,我胸中有的是有趣的嬉戏,斗鸡斗狗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看你倒是个爽利汉子,咱们又不打不相识,若你有意,不妨再来寻我。”   萧白朗面无表情,转身便走。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那群无赖迎上他,低声问了一句“就这般做罢”,萧白朗只是摆了摆手,然后带着众人真离开了。   叶畅仍然没有说话,回过头来,发觉和尚正抓着一把石头,左边发一个右边发一个地在琢磨着门道,叶畅想到方才他拖了后腿,忍不住过去踢了他一脚:“和尚,你这辈子,也琢磨不出这里面的门道!”   “为何?”   “人家张公可以看着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便悟出书法,贾家小儿凭着斗鸡,便能出入宫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机缘巧合,便是天授,天授不取便会错过机缘。和尚你么,没有这方面的机缘啊。”   他话说到这,那边萧白朗身体一颤然后转身。   第40章 右军扇摇风潮起   贾昌以斗鸡之法获大唐天之宠,这事情对长安城的有志无赖们可都是一个极大触动!   凭什么贾家小儿能做到的事情,他们做不到?凭什么贾家小儿能有的地位,他们没有?   特别是萧白朗这般从外地来长安打拼的,更是对这种机会觉得不爽:贾昌小儿有什么本领,不就是有个京城的户籍么,若是自己早些落户京城,哪有他的机会!   由此可知,京城户籍之重要,实在是自古便为人所知的。   萧白朗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想到自己可能凭着叶畅的一个主意,能如贾昌般进入当今天子的圣视之中,从此平步青云,为了这个机缘,什么面子都滚他娘的一边儿去!   “叶郎君,小人市井之徒,不通礼仪,不识进退,多有得罪,还请叶郎君恕罪!”他走了回来,便向叶畅长揖行礼。   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神情落在善直眼中,善直便忍不住向边上移了些。他现在对叶畅比较熟悉,自然知道叶畅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又是在算计人了。   “就只有你一人?”叶畅道:“这个机缘,你只一人独占?”   萧白朗愣了愣神,顿时回头向着同伴道:“诸位兄弟,还不向叶郎君赔罪!”   他这个事主都如此了,其余人又会如何,大多数要么抱拳要么拱手,两三个机灵的也学萧白朗一般长揖。一时之间,叶畅周围全是“恕罪”、“宽宥”的声音。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了,诸位今日来这里,我便领着诸位来耍子。”叶畅向覃勤寿拱手:“烦劳覃兄,给我治上三桌酒菜,待午后我与这些兄弟们痛饮。我兄长新逝,虽然不宜饮酒,到时便请萧五郎替我敬诸位兄弟了。”   萧白朗没有弄明白叶畅究竟是何种打算,便含糊地应了一声。他脑子里还在想方才叶畅玩的赌局,在想叶畅所说的机缘。   “萧五郎,哪儿有空地?”叶畅拉着他在旁:“要长三十三丈以上,宽二十五丈以上。”   “青龙寺后边便有这样一块空地,只是临街,到了宵禁时分便呆不得了。”萧五郎道。   “那好,你打过马球么?”   “某骑术不精,虽是喜好马球,却未曾打过。”   “蹴鞠呢?”   “那是自然,我与诸兄弟乃是保宁坊蹴鞠第一!”   叶畅听了之后笑了,他们有一定的功底,那就更好。   “我有一个玩法,将马球与蹴鞠合在一处……”叶畅细细说了一下足球比赛的规则,大唐既然极流行马球与蹴鞠,那么毫无疑问,足球也将极大地盛行。萧白朗之辈无赖子,定然会喜欢上这种对抗性强、观赏性也强的比赛。   果然,听得叶畅的介绍,萧白朗连连抚掌称是,在叶畅说完之后,他再看叶畅的神情,就极是不同。   这个外地来的叶郎君,心中的花样果然是层出不穷!方才那铜钱戏,他百玩百胜不说,现在这个足球戏,将很快在长安城中掀起风潮!   象萧白朗这样久处市井中的人,完全能体会到足球戏的魅力:长安城中喜欢马球、蹴鞠的,几乎全部会将兴趣转到规则更简单、玩耍的要求更低、比赛的组织更容易的足球戏上来!   “此事操持得好,日后萧五郎你的富贵,尽可凭恃于此。不仅是你,便是你身边的这些兄弟,以此衣食无忧富足一世也毫无问题。”叶畅笑眯眯地道:“但此事简单,模仿者必众,所以我们必须抢先一步。若是萧五郎你觉得此事还可操持,便找三十六人,分为两队,由我训练五日,然后开始准备组织比赛。”   他二人在一边细谈,旁人是听不到的,只是看到萧白朗的脸色忽明忽暗,目光里一会儿是狂喜,一会儿是疑惑。   这是天降馅饼啊!   从马球、蹴鞠到足球戏,只是一个念头转变罢了,马球因为需要马、甲,非富贵之家不可玩耍,蹴鞠的表演性大于竞技性,虽然广受欢迎,可实际上能上场玩的人不多,参与性远不如足球戏这般方便。   马球、蹴鞠背后的利益,萧白朗一清二楚,因此,他对叶畅提出的这个新的娱乐怦然心动,在那一刻,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甩开叶畅,独自来运作此事。   但与叶畅目光相对,想到叶畅层出不穷的手段,萧白朗顿时熄了这种心思。   安知叶畅还有没有藏着后手,就象方才铜钱戏一般。   “叶……叶郎君要我等做什么?”萧白郎心中挣扎许久,终于开口问道。   “一件事情,极是简单,我想知道我兄长与咸宜公主府管事杨富冲突的真相。”叶畅平静地道:“此事须得你们这些熟悉长安市井的人出面打探,只是探探消息,并无太大风险。”   “只是如此?”   “自然,若非如此,安有其余?”叶畅笑眯眯地道,然后还补充了一句:“若是不信,你看我的眼神,目乃心之窗,若我心术不正,眼神亦必不正,我这么清澈的眼神,难道还会说谎?”   “呃……你当我傻么?”萧白朗很想反驳一句,但愿面对叶畅那种笑容,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自从相遇之后,除了刚开始自己揍了他一拳外,此后便一直是被此人牵着鼻子走,叶畅确实可以当他是傻子来耍啊。   “那便依你,还需做什么?”   “你召来的人,全部都应该是有些蹴鞠功底的,然后,你遣人去取这些物品来,有什么支出,你不愿意掏钱,只管来找我就是。”叶畅又道。   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萧白朗闻言点头,然后便唤人来叫人去拿东西,什么石灰、木条、渔网之类的,还要找个木匠。吩咐完之后,萧白朗才醒悟过来:自己怎么就听了叶畅的支使!   这厮话语当中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便依言行事,看起来,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人物……这样的一个人物,莫非是山东的那些世家大族嫡系子弟?   虽然经过数位天子压制,山东的世家大族实力锐减,但现在仍然算是高门大户,便是李唐皇室,也常与之联姻。但是这些有名的世家大族中,可没有一家是姓叶的。   “这厮的底细,还得再打探。”萧白朗心中暗想。   旁边的覃勤寿见叶畅这般支使萧白朗,心里老大的不自在,叶畅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笑着又回头道:“此事也与覃兄的折扇买卖有关,覃兄这折扇可有名字?”   “什么名字?”   “象酒有剑南春、三勒浆、龙膏酒一般,这折扇也该有名,比如说覃木匠之类的,这样好与一般货色区别出来。”   “覃木匠……不可,这个名字太怪了,我们覃家虽然经营木竹,却不是木匠,不如……不如十一郎给我们取一个好听雅致的?”   “呃……”覃勤寿将事情又推还给叶畅,让叶畅不由得挠了挠头。   取个品牌名称,若能琅琅上口,必有益于产品的推广。叶畅对此深知,他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方才与贺知章、张旭谈折扇时,贺知章说的一个典故。据《晋书》所载,王羲之曾为一老妇于六角竹扇题扇,使其扇值由十二文涨至百文,得解一时之困。因此他笑道:“我有一个名字了,右军扇,如何?”   方才说这个典故时,覃勤寿也在场。他读书不多,但王羲之这位大书法家还是知道的,闻言欢喜道:“好,再好不过了,我们覃家折扇,便是右军扇了。”   “还可以编个故事,便说那位老妇是覃氏某位先人,这扇上题字画之风,自此传承,到本代发扬光大。”叶畅又建议道。   覃勤寿笑而不语,叶畅明白他的意思,乱认祖先可不是覃勤寿能做主的事情。叶畅便又回到正题:“五日之后,不就要来一场足球戏赛么,此次足球戏赛,便称为‘右军扇’杯,覃兄赞助一番如何?”   “呃?”   “这几日把声势造出来……”叶畅拉着他又细细说,无非就是制造话题与悬念,通过种种炒作手段,将五日之后举行的第一场足球戏赛传播出去。到时来看热闹的人多了,覃家的折扇名声自然就响!   覃勤寿自己也熟谙经商之术,听叶畅说了个大概,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同此前叶畅建议他赠送新科进士折扇一般,这都是此时绝妙的营销之法。但在叶畅口中,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一样,他信手拈来,随意交给覃勤寿。   “十一郎若是去经商,天下的商家只怕都得关门。”听完之后,覃勤寿忍不住赞道。   “错了,我若是去经商,我就会让天下的商家都有作不完的生意。”叶畅笑道:“一人独肥,何如天下皆富?”   “这是十一郎的志向?”   “我未必会去经商,但若有机会,有能力,我觉得还是让别的商家也生意兴隆为好。辟如说,我若是经营……经营酒楼,便要连带着让与酒楼相关的产业都带起来,种菜的、放牧的、烧陶瓷的,尽皆如此。”   “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仅如此,钱是赚不完的,这块饼可以做大,让更多人都加入进来,这些人与我利益相同,目标相近,最后便都是我之臂助。”   覃勤寿垂头皱眉,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眼光中没有讶然,尽是崇敬。   “叶郎君……”   “唔,还有何疑问么?”   “非是此事。”覃勤寿拱手道:“自与郎君结交以来,仆屡见郎君有妙手奇招,所受惊讶,比此前三十年都多。不过到方才,仆竟然发觉,郎君有何奇思妙想,仆竟然都不惊讶了。所剩余者,唯有敬佩,真不愧是仙人曾指点过啊。”   这种当面吹捧,饶是叶畅面皮修为惊人,这时也不禁赧然:“这个……啊哈哈,你也觉着足球戏可有作为?”   “大有作为!”   “若是覃兄觉得大有作为,那么下一步就赞助联赛吧,大唐足球联赛……”叶畅很认真地道。   他现在渐渐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在大唐的人生方向。   若无意外,他在大唐尚有几十年好活,十余年后,大唐便会迎来由胜转衰的关键变化,安史之乱席卷大唐北部,如今的太平盛世,转眼间便会如烈火烹油一般沸反盈天!叶畅不希望自己要在逃命与奔波中渡过后半生,更不希望被胡虏或者官兵砍死仆倒在泥土之中。   而且,他还有牵挂的人。   想到自己离开修武已经有近半个月,而且还需得三五个月才能回去,叶畅便有些挂念着响儿、嫂子她们。所以,早些完成在长安的布局,获取目前自己最重要的东西,然后便回去与她们团聚,便是叶畅此时的心愿。   “叶郎君想要什么,当初虹渠引水之事,你不居功,折扇之事,你也是不居功,现在这足球戏之事,你将那个萧白朗推出来,自己仍然不居功……叶郎君,你究竟想要什么?”覃勤寿又问道。   “我现在便是居功又能如何?虹渠引水之事,便是报到朝廷,县令也不过是以几吊钱打发我了事,功劳还是县令的。折扇之事我担了一个发明的虚名,赚钱的可是覃兄你们覃家,或许还会惹来覃家某些人嫉恨,没来由与覃兄当不成朋友。至于足球戏,我一时半会去哪儿寻几十个能踢球的人来,便是请来了,又如何能保证没有人来捣乱?”叶畅见覃勤寿连这样的问题都问了出来,隐约猜到了他的心意,便坦率地将心中所想说与他听:“我现在经营的,便是人脉。”   “还请十一郎教我。”覃勤寿诚恳地道。   “覃兄只是覃家诸多子弟中的一个,被派至修武,想必也是不得志的。但折扇之事成功之后,覃兄在覃家必然地位大涨,一年几万几十万贯的生意都由覃兄执掌,那么到时我请覃兄赞助个百十贯,覃兄还会犹豫么?”   覃勤寿毫不犹豫摇头:“便是如今,仆亦不会犹豫。”   “那萧五郎只是一坊市井无赖的头目,在长安城中只能勉强算是城狐社鼠,但若是足球戏能成,那么他地位会直追贾昌,那时我若有事寻他相助,他会不会鼎力相助?”   “原来如此……”覃勤寿此时就完全明白叶畅的意思了。   第41章 吾羞不屑与汝友   颜真卿咂了咂嘴,将胡麻饼的饼屑从嘴角抹去。   比起贺知章、张旭,他要清闲得多,因为他还在等候任命,现在赋闲于京城中。相得昨日在叶畅那边看到的“班门弄斧”四个字,他就有些神不守舍:张旭只是觉得那字有些他的笔味在内,他自己却觉得,那四字的字形,实在是画在了自己的心坎之上。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颜体”,原本是他自己一手完善的字体。但他能体会到,叶畅的那四个字,得了这种字体的形,却尚未得神,这种字体的神,仿佛在他的胸腔中跳跃,随时可能飞出来。   不过还不够,只是四个字,远远不够……今日总得想法子,让那叶畅多写几字。   想到这,颜真卿吩咐道:“去买些香烛纸钱,我去拜祭一个人。”   “颜清臣,你这是去何处?”   他才出门,便见到迎面数人过来,为首者面色靛蓝,看不出年纪,见到他后远远地拱了拱手,向他打招呼。   颜真卿认识他,乃是卢杞,紧接着,便看到卢杞之后所立之人,看身份地位,还在卢杞之上。   卢杞此时尚年轻,性子也较急,与颜真卿打了声招呼之后,回头便道:“大郎,此人便是颜清臣。”   被称为大郎的人已至中年,神情略有些倨傲,颔首不为礼,对着颜真卿道:“原来你便是颜清臣……今日我欲于西市宴客,颜清臣可来作陪?”   颜真卿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拱手:“仆正有事,实是无暇分身。”   “颜清臣,你可知这位是谁?当朝左相李公之子,如今任朝议大夫、太常丞的李公讳霅者是也!”   左相即李适之,这个人便是李适之的儿子李霅。颜真卿有些讶然,他听闻这位李霅甚是好客,因为李适之位高权重的缘故,众人纷纷趋迎于他。只不过颜真卿与他交往得少,此次在长安并未去拜会。   李适之与贺知章交情菲浅,二人都喜杯中之物,向来是酒友。张旭是贺知章亲家,而颜真卿又跟着张旭学习书法。故此,从朝堂上的立场上来说,颜真卿与李霅应当比较亲近。   因此,颜真卿向李霅拱了拱手:“颜某眼拙,今日得见李大郎,实是快慰平生。大郎相邀,颜某原是不该不知进退,然则已经约好要去拜访客人,只能向大郎告罪?”   “什么客人这般要紧,连大郎的宴都不去赴?”卢杞不满地道。   颜真卿看了卢杞一眼,心中颇有些不耻。   卢杞祖父曾任宰相,父亲卢奕如今是鄠县令,因为离着长安近,卢杞时常在长安淹留,而不是随父亲上任。他如今尚年幼,才十六七岁,却已经热衷于交游权贵。   而且他的性子偏狭,脸上巨大的胎记,让他更容易遭到别人嘲笑,这让他更急于表现自己。颜真卿已经年过三旬,到了人生中年,对于这种性子的少年郎,他看得甚为透彻。   无非就是想要拍李霅的马屁,进而为自己谋进身之阶罢了。年纪轻轻,不用心于学问之上,却一昧钻营,实是让颜真卿觉得,堕了乃父祖之名。   “是一位外地来的朋友,颇有妙趣,姓叶,名畅,行十一者。”颜真卿答道:“昨日贺公、张公与我一起见的他。”   “哈哈,你不早说,今日大郎要请的客人便是他了。”卢杞抚掌笑道:“贺宾客对左相盛赞其人颇类李泌,左相又对大郎说了,大郎便想见一见这位少年俊才。”   提到“少年俊才”时,卢杞颇有些嘲讽之意,当初李泌有神童之名,结果还不是一个道士身份,直到近年才成为东宫伴读。虽然贺知章在李适之面前盛赞叶畅,但贺知章喜欢奖掖后进是出了名的,卢杞对于这种赞美,其实打心眼里不服气。   “既是如此,且待我去拜会他后,便引他一起来见。”颜真卿道。   “同去,同去。”卢杞嚷道。   众人是唯李霅马首是瞻的,李霅矜持地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卢杞的建议。   李霅心中对叶畅并无多少期待,只不过是为了他老子拉拢人才,所以才猥自枉躯,以求礼贤下士之名。颜真卿见他们这模样,心知今日想要安静习字是不可能了,只能与他们同行。   当他们来到保宁坊,才知道叶畅并不在此,而是去了新昌坊,再转到新昌坊时,天色都已经是傍晚。   可是到青龙寺,却发觉叶畅也不在此处,听得僧人说,叶畅跟着一群市井少年跑到寺后去了。   颜真卿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叶畅此时不在替兄长守灵,却跑到寺后做什么?   他自己便有兄弟,而且兄弟间的关系还非常好,因此对于叶畅为兄正名之举,他是甚为钦佩。他来此祭拜,为了那字体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叶畅的兄弟之情。   “呵呵,颜清臣,这灵柩里是那位叶十一郎什么人,为何他不守灵,却跑到寺外游玩去了?”卢杞此时不阴不阳地说道。   颜真卿没有回答,毕竟他与叶畅也不熟悉,只是爱叶畅的字体,所以才来拜访罢了。   此时旁边一人接口道:“世人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里不一者比比皆是。贺公终究年迈,怕也有老眼昏花之时,误将粪土糊上墙啊。”   他嘴中讥嘲讽刺之意,怎么也都挡不住。颜真卿记得方才他自我介绍,姓元,单名一个载,字公辅,其人屡试不第,所学为道家诸子之书。他此时来长安,正是听闻天子欲下诏开科考道家之说,到京城之后,也免不了要奔走于权贵门下以期得进身之阶。   颜真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中对叶畅的怀疑又多了几分。   “莫非这叶郎君是个嘴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却没有兄弟之情的人?”颜真卿出了寺庙后门,便听得一阵喧哗闹笑声,这让颜真卿眉头皱起,所积累的怀疑达到了极致。   兄长之丧,按着礼仪,叶畅也当远离嬉闹才是,可若青龙寺的僧人没有说谎,叶畅便应该在这群人当中!   颜真卿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这是二十多条大汉,绝大多数都光着膀子赤着上身,他们在青龙寺后的空地上追逐着一个球。那球个头比起马球和蹴鞠的用球都要大,而且众人都是用脚踢,偶尔有头顶的,但也不象蹴鞠那般顶出种种花样来。   “这是什么?”颜真卿愣了一愣,他自家就是一个球类运动的爱好者,因此便看出,这绝对是一种新的游戏,但又不是新得让人丝毫不懂,相反,他只看了几眼,便明白这游戏的大致规则。   “哈哈,原来是在踢球,只是此踢球之法,似乎有些不同?”   大唐好球类游戏,众人都是其中高手,那李霅更是时常召人打马球的。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便看出一些名堂来。   首先便是不能用手——除去那站在两边木框中的二人,然后竞赛只能在石灰点出的场地之中。   颜真卿只是大略地看了一下,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叶畅究竟在做什么。他向众人告了一声罪,自己抢先几步,来到了场边,立刻就注意到叶畅了。   穿着一身黑衣的叶畅,口里含着一个竹哨,偶尔会吹响来,然后做出某个动作。颜真卿向这边望来时,叶畅的注意力在球场之上,这些萧白朗寻来的人,都是新接触到足球的规则,还常有些犯规的举动,故此叶畅时不时就得打断他们。但是有一点是好的,这些人都知道比赛没有规则不同,对于叶畅这个“裁判”的执法,还是相当遵从。   “三柱香已过!”旁边的一个汉子突然大叫道。   叶畅连吹了三声哨,将训练暂时中止,他在众人簇拥下离开场子,恰好看到一脸严肃的颜真卿。   “颜郎君!”叶畅远远地向他行礼。   但颜真卿却不曾还礼,待他走近后,冷然斥问道:“令兄灵柩便在寺内,汝便在寺外嬉闹,不怕令兄不安么?”   “这厮是何人,好大的口气,怎么敢如此与我们叶郎君说话?”   “以为自己是京兆尹还是什么?”   叶畅还没有答话,身边的无赖子们却纷纷开起口来,一个个都抢着要替叶畅骂人,看上去仿佛与叶畅已经有了多年交情一般。这也难免,在随着叶畅练了半天球之后,众人现在渐渐都喜欢上足球戏,也知道叶畅这边有一整套完整的足球戏本领,至少将这些规则手段全学到之前,他们都会唯叶畅马首是瞻。   哪怕是在这里打个把儿仕子小官,对于这些京城中的无赖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要知道挑夫与公主争道的事情,都曾在长安城中发生过。   这些人的话让颜真卿脸色正为难看,他甩了甩衣袖,转身就想走,叶畅却赶上前两步,抓住他的胳膊:“颜郎君且听我言。”   颜真卿微停步伐,叶畅又回头向着那些无赖子道:“各位都去休息,一柱香后继续操练。”   说完之后,他将颜真卿拉到一棵榆树之下,径直坐于树根之上:“颜郎君以为,某困坐于家兄灵柩之前,便能为家兄正名么?”   “至少胜过于令兄灵柩之后嬉闹。”   “欲为家兄正名,不得不为之耳。”叶畅长叹一声:“颜郎君,对方是咸宜公主,便是贺公、张公那般人物,都无力为某出头,某唯有寻人广造声势,同时暗中察明家兄究竟是如何与公主府生了冲突,找出根源,方好行事!”   “话虽如此,颜某未见你察明真相,却只见你于此嬉闹。”   “某无财无势,又是外地人,如何察明真相广告声势?”叶畅摇了摇头:“所可倚者,唯有这些市井之人,他们可以为我耳目。”   颜真卿顿时讶然,他侧脸看着叶畅,不敢相信地道:“汝欲以市井之辈,与公主相抗?只怕他们转脸就到公主府中卖了你!”   “那倒不会,我只是求他们帮忙打探一下真相,他们并无危险,卖我无利可图,反倒坏了自己声名,无益之事,何人肯为?”   叶畅正想细说,便看到一群人围了过来,颜真卿知道他侦察咸宜公主的事情不宜公开,因此没有继续与他分辩,只是介绍道:“这些都是在贺公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字,意欲结识你的长安俊杰。”   叶畅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卢杞,其原因,实在是卢杞脸上的那巨大胎记过于醒目。不过叶畅这点礼貌还是有的,并没有盯得太久,只是扫了一眼,然后看向居中之人。   “这位乃是太常丞李霅。”颜真卿先是介绍了众人中唯一有官职的李霅,却没有介绍他是当朝左相之子,然后将在场诸人一一介绍。当叶畅听得其中有元载时,便已经一愣,再听到那靛蓝脸的便是卢杞,更是心中暗暗嘀咕。   自己的运气究竟是太好还是太坏,在这里教人踢球,便能遇到中唐之初最重要的两位大奸臣宰相!   然后,他便觉察到元载与卢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寒喧之后,元载首先便发难:“方才听寺中僧人言,令兄灵柩便停于寺中,而叶郎君自乡里来长安,便是为了迎回令兄灵柩。元某初时以为,叶郎君重孝悌,实不愧贺公再三在李相国面前举荐……”   听得贺知章在李适之面前举荐自己,叶畅心中不由得有些惭愧。他在发觉昨日所见者乃是贺知章后,便没有少动利用的心思,当时贺知章并没有太多表示,还让他很有些腹诽,觉得贺知章不敢替他主持公道,实在有些胆小怕事。现在才知道,贺知章口中不说,实际上却是在替他使力气。   若是他真被李适之看中,以李适之宰相之尊,出面调察他兄长的冤屈,所遇的阻力便不成阻力了。公主府甚至会直接将那个杨富交出来,而叶畅也不必冒更多险。   紧接着便听元载又道:“却不曾想,贺公以知人好荐著称,此次却也识错了人。你兄长尸骨尚未入土为安,你却在此嬉游戏闹,吾羞,不欲为汝友!”   第42章 子与曾点共其志   “吾羞,不欲为汝友!”   元载口中义正言辞地说出这一句,众人耳边顿时隆隆作响!   这响起来的,全是声望啊!   大唐虽是开科取士,以科举考试选拔人才,但此时科举制尚不完善,有没有名声,对于能否中进士,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故此,进京的文人,几乎个个都要想法子在权贵门前“干谒”。若是这条路走不通,便要想其余法子给自己邀名造声势。   如陈子昂,摔千金之琴以传自己诗文,方能在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乃于二十四岁便中进士!   元载这批评叶畅之语,就是在给他自己造声势刷声望,而且因为叶畅是贺知章荐与李适之的,叶畅虽然自己是无名小卒,贺知章却名动天下,这一刷,既踩了贺知章的脑袋,却又不至于结成死仇。   至于叶畅……谁会在意垫脚石的感受?   那边卢杞斜着眼睛看元载,心里满是恨恨。   这种实力弱声望多的对手,应该给他刷才对!   但是卢杞此时年轻,还不是那个让郭子仪都畏惧的卢杞,而且他拿叶畅兄长之事说事,容易反被人诟:他自己父亲在外为官,他不随父上任以尽孝道,却留在长安城中。   此时他便只有想着,叶畅既是被贺知章所重,多少有些才华,当能自辩,免得让元载一人将所有声望都刷了去才是。   颜真卿有些无奈,方才他想先与叶畅勾通,便是怕发生这样的口舌之争,叶畅没有准备的话,容易吃大亏。   他看了看叶畅,叶畅神情仍然是愕然的模样,显然对元载一见面就发难,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再看了看元载,元载倒没有露出太多得意,只是双目炯炯。   颜真卿判断,元载意犹未尽!   果然,元载顿了片刻,然后又道:“不教而诛,非圣贤之道,叶畅,你有何话可解?”   这是准备再接下去踩了,看来这元载元公辅,是那种赶尽杀绝的狠人,要让叶畅彻底成为他的声望!   叶畅此际回过神来,他微微凝眉,双眼也因此闭合了一些。   “方才听得介绍,你元公辅是凤翔歧山人,所学为何,又何故入京?”叶畅不紧不慢地反问。   “某精通老庄道家,闻天子欲开科制举道家诸子之说,故来长安,却不是假借迎接兄长灵柩来京城嬉玩之辈!”果然,抓着这个机会,元载开始继续发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且慢,你说你精通老庄道家,是来长安备考的?”叶畅摆手打断了他:“我以为,你可以回老乡继续苦读了。”   “狂徒,你敢咒我?”元载大怒。   “我没有咒你,只是实话实说。”叶畅想到支教时曾组织过那些孩子们开辩论赛,便露出微微的温和的笑,看在别人眼中,他此时当真是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惠施斥责南华真人‘不亦甚乎’,便是你此时了。不通乎命者,岂能中举?”   此语一出,卢杞还有些茫然,但凡是知道叶畅所言典故者,无不惊愕然后谑笑起来,唯一例外者,大约就是元载了。   元载的脸色,已经变得比卢杞的蓝脸还要醒目,因为完全涨成了紫色。   叶畅所说南华真人,便是庄子,今年二月,才为当今天子李隆基钦封为南华真人。庄子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惠施斥责他太过份,庄子以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痛哭不休乃是“不通乎命”。   若元载没有自诩精擅道家学说倒还好,可他为了替自己扬名,专门强调自己精修道家,结果在他最擅长的地方,被叶畅狠狠抽了耳光!   此时众人耳中,仍然是隆隆的刷声望的声音。只不过,方才众人以为叶畅是被刷的对象,现在看来,元载才是被刷的对象啊。   元载默然不语,只能向后缩去,希望众人都不要注意他为好。他向后缩,那边卢杞便觉得,似乎自己的机会来了。   “叶郎君,听闻你在乡间,曾经组织百姓挖渠引水,想必精擅计算之道……”   “五郎,萧五郎!”叶畅闻弦歌而知雅意,直接将萧白朗唤了过来。   萧白朗此时对叶畅,可谓崇拜得五体投地,那些许报复之心,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原因无它,今日上午时,叶畅被他纠缠不过,又与他玩了几回取铜钱的游戏,再度令他输得落花流水之后,将其中奥妙合盘托出。   这种计算之法,让萧白朗瞠目结舌,这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输。   “十一郎,可是有何吩咐?”   叶畅笑着向卢杞道:“我今日方授这萧五郎一计算之术,二位可以在一旁去玩一玩。”   卢杞眼中顿时寒光四溢:“叶郎君是瞧不起我?”   “非也,你之才能,不可限量,但在此时,算数之道,你差我太远。”叶畅稍稍安抚他道:“你与萧五郎试试便知,胜了他,才有资格来挑战我。”   萧白朗听到要与卢杞比取铜钱,顿时咧开嘴笑了,目光中满是恶趣味:他被叶畅虐久了,现在有人来找他求虐,岂有不愿意之理!也不等卢杞反对,他便拉着卢杞到了一边,将规则说与他听。   不过卢杞却是穷,他身上的衣裳都是旧的,还打了补丁,身上掏了半天也没有摸出几文铜钱来。还是李霅的家奴,取出一把铜钱,这二人才到了一边去玩了。   叶畅看着众人,坐正躯:“诸位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想起,他们原是来与叶畅结交的,但现在似乎变成了他们难为叶畅。而且元载丢脸得太快,让他们这些同行者都有些挂不住颜面,特别是李霅,更是隐隐有些瞧叶畅不顺眼。   见众人都不出声,他只能咳了一声,上前道:“贺公盛赞叶郎君,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叶郎君平身之志在何,莫非只是这斗鸡走狗球赛之类,或只是以斗鸡走狗球赛为进身之阶,以博一弄臣身份?”   此时正是盛唐,稍有才能之人,便都想着出仕,好建功立业,博一个封妻荫子。但是各人出仕的手段不同,有皓首穷经走科举之途的,有隐居邀名走终南捷径的,也有佯狂装颠想引人注意的。   但无论哪种方法,都瞧不起贾昌,这市井小儿靠着斗鸡得以受李隆基恩宠,可在世人心中,终究还只是一个弄臣。   李霅言语之中,便是挤兑叶畅。   叶畅仍然是微笑,然后开口道:“曾点之志,即某之志也,岂不闻吾与点也!”   这又是一个典故,只不过这一次,叶畅拿出来的是正统的儒家典故。孔子问诸弟子志向,曾点说是在暮春时节换了新衣与成人、少年们去沂水中嬉戏,且歌且舞,兴尽高唱而归。孔子当时长叹赞同:“吾与点也”。   “这个……”李霅顿时也哑口无言,孔子的志向都不过是如此,那么叶畅与一些成人少年踢踢球,算得了什么?   虽然明知道叶畅有意曲解了孔子、曾点之志,但若要强辩,也可以将踢球与游泳歌舞扯上干系。李霅乃世家子弟,自己又是朝廷官员,而叶畅不过是一介布衣,名声亦不显,李霅不是急着出名的元载与卢杞,一见叶畅无机可乘,他自然不会去与之辩论,自取其辱,因此哈哈笑了一下:“叶郎君果真高士也!”   他开口缓和气氛,众人纷纷上来,与叶畅寒喧。别人没有敌意的时候,叶畅还是很随和的,一一应对,偶尔开个玩笑,有时自嘲一句,大伙谈笑风生,倒也其乐融融。   唯一一个没有加入的,恐怕就是元载了。   元载此时缩在人中,目光里含着嫉妒与羞恼,他原想在叶畅身上刷声望,结果反被刷了回去,此时当然不会主动跳出来。不过,叶畅感受到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望过来:“这位元公辅,不是羞于与我结交的么,怎么还在此处?”   此语一出,众人对叶畅的感观再变:这厮不能得罪,也是个小心眼的!   “你!”   “我倒与你不同,无论何等人物,不学无术也好,心怀鬼胎也好,我都乐意与之结交。”叶畅慢悠悠地道。   元载此时哪里还有颜面在这里呆着,以袖遮脸,转身便走。颜真卿见了,拉了叶畅一把:“何必如此?”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话让众人更是暗生警惕,不要闹得如同元载一般无颜见人才是。今日在场的人这么多,叶畅反嘲元载的事情,肯定会传出去,元载此次进京参与科举,想要再及第几乎就不可能了。   哪个主考官敢录这样的学生,必然会受到言官攻讦。   “方才看叶十一郎与人玩球,不知这是何种球戏?”在稍稍尴尬了一会儿之后,有人开口问道。   叶畅乘机介绍了一番足球,末了补充道:“市井之民,马球之戏玩不起,蹴鞠之戏又太繁复,倒不如这足球之戏来得痛快。双方比谁攻入对方球门次数多就是,有先锋有中军和后卫,暗合兵法战阵之道。”   “哈哈,此时天下太平,兵法无用武之地,也唯有用在这些上面了。”有人笑着道。   这还是有讥嘲之意,但不明显,叶畅便没有回击。那人也点到为止,不敢继续,毕竟叶畅已经给了众人沉刻的绵里藏针的印象,谁也不相被他盯上。   一柱香功夫此时已到,叶畅起身向众人告罪:“某要充当裁判,先失陪一会儿,诸位既然对这足球戏有兴趣,且看这些儿郎们好生踢个半场。”   萧白朗没有上场,仍陪着卢杞在那儿玩呢,叶畅便乘机将那些无赖子们打乱重新分过,再次重申了各种规则之后,他让双方上场。见双方果然按着前、中、后布成阵型,围观的颜真卿等人想到叶畅说的暗合兵法战阵之道,看来果非虚言。   比赛很快开始,因为方才叶畅解释过一些规则,所以众人这下看得更明白。这些在场上踢球的都是萧白朗寻来的,此前都踢过蹴鞠,因此球感与球技相当不错,停球、过人、传球、拦截、抢断,都做得有模有样。双方你来我往,攻防转换得甚为迅速,叶畅也尽可能不打断他们,使得练习赛保持流畅。   这样一来,足球高对抗性的特点便展露无疑。而旁观的诸人也从最初的只是好奇,渐渐觉得有趣,甚至开始为一个漂亮的过人动作或一次干净的抢断喝采欢呼了。除他们之外,在这附近看热闹的人也渐渐聚拢,场边有百余人纷纷叫好,若不是叶畅安排好人手在场边维持,只怕不少人也要凑入场中自己去踢两脚了。   两柱香的功夫,转眼便过去,这其间,双方共踢进了九球,这也是足球戏初起时必然结果。就算他们的蹴鞠底子再好,可是也不可能在刚接触足球的情形下就完美地演练出好的战术来。   不过进球多有进球多的好处,每个进球都瞧得众人心花怒放,因此当叶畅带着一身汗下来时,颜真卿迎上去道:“当请张公来看,张公见公孙大娘舞剑器,便能悟到书法奥妙,今日看球,想必亦能有所得!”   “清臣兄,你如此好书艺,日后在书法之道上的成就,必然不在张公之下。”叶畅笑了:“这些时日,多帮我写些字,等清臣兄你大名传于四海之时,我就每年卖一幅,以此为生了。”   这是开玩笑,颜真卿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而生气,反而抚额笑了起来。   此时他心中的芥蒂已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对叶畅的暗暗歉意:自己方才还误以为叶畅全无心肺,原来他不是不哀悼兄长之亡,而是已经看透生死,远不是他们这样的世俗之人所能了解的境界。   无怪乎他能遇仙,单这心境,便几近于仙了。   “我们也试试?”颜真卿自觉体会到叶畅本意真心,心怀歉疚之下,便有意为他捧场。叶畅想要将足球戏的声势造起来,那么他就帮着捧场,而李霅的身份,显然对于推广足球有很大的帮助。   他一起头,随李霅来的少年郎也都跃跃欲试,便是李霅,自觉自己踢得好蹴鞠,玩这个应当也不成问题,便真下场去试了。   第43章 长安新雨浥轻尘   这一试,便是小半个时辰。当众人大汗淋漓地回到树荫之下时,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众人都是觉得畅快,不少年轻性急的,干脆也赤着上身,如同那些市井无赖一般模样。   倒也没有谁在意这个,这是大唐,盛世大唐,除了一些最基本的礼仪原则需要坚持,原本就以开放和豪迈著称。便是张旭这般年纪,喝多了酒尚且脱帽解衣,袒于众人之前。   “痛快,痛快,比马球和蹴鞠都要痛快!”   “大郎今日神勇,进了五球,当获第一!”   “呵呵,你也不差,进了两个,特别是方才断我球时,当真果敢……”   众人一边抹汗,自有仆役端来茶水点心和马扎,他们坐下来边喝边聊,实在惬意。   “天色渐晚了,今夜只怕来不及回去,大伙在寺庙里借住一宿吧?”有人道。   这时众人才惊觉:“啊呀不好,离宵禁不远——我可不能住在此处,必须回家的!”   “快走,快走!”   “应该还赶得上最末的油壁车,快走吧诸位!”   顿时众人作鸟兽散,便是颜真卿,也忘了问叶畅要字,只顾着先回宿住了。   顿时周围空空落落,只剩余这些人留下的马扎茶水和点心。叶畅也不客气,招呼那边同样练了许久球的无赖游侠儿道:“难得有人送点心来,大伙别客气,咱们今夜都是宿在新昌坊,不必担心宵禁。”   众人都笑着应是,还有嘴贫的道:“这可是左相家中的点心,平日里咱们却是吃不着,我瞅着他装点心的食盒,都是镶金嵌玉,仅这一个食盒,便怕可以将咱们买下了!”   “我明白了!”   叶畅正待回话时,突然听得一声欢呼,紧接着,那边黑乎乎的地方冒出一条身影,晃了两晃,站稳后便向着他这边冲来。   借着些微光,叶畅看到那身影青面獠牙,顿时被吓了一大跳,险些将身下的马扎都打翻了。还是和尚善直见情形似乎不对,立刻上前,将那身影拦住:“阿弥陀佛,你是做什么?”   叶畅这才看清楚,跳来的身影,竟然是卢杞,这小子竟然没有离开!   包括颜真卿在内,别的人都已经走了,他却还留在叶畅处。他与萧白朗玩了好半日的取钱戏,忘记了时间,而李霅等人走的时候都只记得谈足球,一时间也忘了还有个卢杞,于是便将他留在了此处。   “卢小郎君,你怎么还在这里?”叶畅只是让萧白朗去给卢杞一个下马威,免得这个阴险之人来算计自己,破坏自己的好事,却不曾想他竟然痴迷于此戏,一直到了现在。   “让他们走开,我有话对你说。”卢杞道。   叶畅却不然,自己离开众人:“既是我们有话说,那么自然应该是我们避开他们,岂有让他们避开我们之理!”   卢杞甚是不快,但叶畅知道自己今天可是得罪他了,也不在乎再让他觉得不高兴。但是只是略一沉吟,那种破解难题的快乐,还是让卢杞急着与人分享。别的市井无赖,他瞧不上眼,自然就只有叶畅,才值得他前去炫耀。因此,他只能乖乖地拉着叶畅走到稍远处,然后道:“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取钱戏的秘决了,只需要保证让对手手中之钱是四的倍数再加一,那么就必胜!”   叶畅微微一惊,萧白朗可是两天都没有弄明白其间的规律,而卢杞只是半个下午就弄明白取钱戏必胜的内幕,其人心智之高,实在少见!   难怪在历史上留下了阴险之名,就连战场上咤叱风云的郭子仪,都畏之如虎。   “确实如此,卢小郎君果然精擅算数,只不过如今天色已晚了,卢小郎君还不回去?”   “哼哼,自然要回去的,不过你现在给我的题目我破了,我倒还有一个题目,看你如何去破。”卢杞冷笑道:“想来你在五日后办足球赛之事,必有目的,不过你却别忘了,办足球赛要聚拢许多看热闹者,聚众闹事,乃是朝廷大忌,你只等着京兆尹来找你麻烦吧!”   说完之后,他便扬长而去,竟然不再留下来与叶畅说一句话。   此时的卢杞,还是少年人心性,藏不住自己的算计。最后那句他说得声音很大,听到的不只是叶畅,被卢杞缠得精疲力竭的萧白朗同样听到,他端着一碗绿豆汤,来到叶畅身边:“这位卢郎君说的倒不是没有道理,咱们还想着造声势,四处去宣扬球赛,可是到时京兆尹不准咱们办,那一切尽皆泡影。”   京兆尹负责长安城的行政治安,确实是有权力禁止。而且卢杞既然留下了这样的话语,他接下来的几日,显然是要拼命使力。他如今虽然家道不昌,可祖父毕竟是当过宰相的,父亲如今也是县令,在京兆尹使气力,禁止他们办球赛还是很简单的。   叶畅皱着眉,自己给卢杞出了个难题,难了他半个下午,他回手出了一题,若是自己解得不好,只怕以后麻烦会不断。而且方才打元载脸和足球戏得来的一些声望,只怕也要付诸东流了。   “如今的京兆尹是何人,其性格如何……”琢磨了一会儿,叶畅向萧白朗问道。   “除非让贺公出面,否则便是知道京兆何人,又有何用?”知道贺知章赏识叶畅,萧白朗出主意道。   “此事休提,只告诉我京兆尹何许人也,性子与事绩即可。”叶畅道。   贺知章再赏识他,也是有限度的,叶畅不愿意利用这种赏识去向京兆尹施加压力,那可能会给贺知章造成不利影响,甚至为这位已经垂垂老矣的前辈引来敌人。   “如今的京兆尹姓韩,讳朝宗,曾任荆州长史、山南道采访史……”   韩朝宗!   听得这个名字,叶畅只觉得额头又是冒汗,这果然不愧是盛唐之都,一个个历史名人,随随便便都能遇到!   这位韩朝宗在历史上最大的名声,便是李白写过《与韩荆州书》,其中“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之句,当真可谓是拍马屁都拍出境界来。   只不过韩朝宗虽然也以举荐贤达、奖掖后进著称,却并没有重视李白。   萧白朗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又道:“这位韩京兆,与左相关系非同寻常,当初他任按察使时,曾举荐左相,使左相得升任秦州都督。那位卢小郎君若真与左相家关系亲密,或者……”   说到这,萧白朗就闭嘴不语了,他知道叶畅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些城狐社鼠的消息倒是灵通,连韩朝宗与李适之早年的关系都能挖出来。叶畅闻言皱眉,只有这些资料,他根本无法可想。   “韩京兆是何时被举拔任京兆尹的?”他又问道。   “便是今年,陛下有意开漕渠,故此以其为京兆尹。开元十八年时,韩公曾与范安一起疏浚瀍水与洛水,故此有此任命。”   “开漕渠?”叶畅顿时眼前一亮。   “不过,韩公对嬉游似乎……似乎不是很喜好,当初先皇睿宗有意推广乞寒胡戏,为韩公所止,到今上即位,开元六年时,韩公任右拾遗,与中书令张说先后上书,谏禁乞寒胡戏。”萧白朗又道。   这倒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询问了一此禁乞寒胡戏的细节之后,叶畅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这位韩朝宗的性格:他确实是一个最为正统不过的士大夫,而且性子保守,甚至还有些迂直。这样的人往往不知变通,固执得象茅坑里的石头。   “此事你勿声张,只告诉弟兄们,我有办法可以让京兆尹允许球赛。”思考了一会儿,叶畅低声道:“这几日,好生练习,球赛之时,要打出真本领来!”   “郎君只管放心,便是不准球赛,咱们也会好生玩耍。这足球戏,比起蹴鞠马球,可是要方便得多。”   叶畅不担心足球不流行,有蹴鞠与马球的底子在,这结合二者之长的运动,很快就会风靡长安。   第二日一早,叶畅先是领着这些游侠无赖做了晨练,然后便瞅准时间出门,恰恰赶在午饭之时到了贺知章府。贺知章宅所在的宣平坊与青龙寺所在的新昌坊相邻,他赶到时,贺知章正在府中,门禁家人听得他自报名字,便立刻通禀,很快就将他邀了进去。   两人寒喧几句之后,贺知章问道:“十一郎,你来长安,是否还住得惯?”   “长安千好万好,唯有一宗不好。”叶畅知道贺知章会问,早就有所准备:“若不下雨,则尘土飞扬,令人闷杀。”   “确实如此,长安城中,唯有这一点实在不好。”贺知章叹息道。   “大唐之都,天下中心,此事实在不合形象。另外,我看城中沟壑,多有年久失修者,道路虽屡经平复,亦有不少坑洼,一至暴雨,必成灾患,贺公可知朝廷有何应对之策?”   叶畅这话,让贺知章眯起了眼。   虽然贺知章是个率性的人,但却绝不是一个傻瓜,叶畅意思这么明显,他如何还会不清楚?   “十一郎,你莫非有什么办法?”   叶畅笑道:“倒是记得一种物什,用来修渠铺路,耗费虽稍大些,却经久耐用。若是以此铺就长安各街,旱时扬尘之苦,雨季内涝之患,不敢说绝对没有,至少大大减轻。”   “真有此物?”贺知章有些惊讶,旋即想起覃勤寿所说叶畅的经历:“那边所见?”   “正是。”   贺知章捻须好一会儿,然后道:“方便让老夫一见否?”   “既然是献计于贺公,如何不方便?”叶畅道:“此物所需材料甚简,不过是矿渣、碎石、烧煅后的页岩,一起碾碎成尘,再掺与少量石灰、石膏即可。”   “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值钱,怕是买都没有地方买吧?”贺知章道。   “贺公遣人去寻就是。”叶畅道。   这些东西都是不值钱的废料,但真正去寻找,还颇要一些时间。贺知章派了几个家人去,也花了半日,才将所有东西都寻齐了,以磨面的碾子碾碎成粉,送到了贺府。此时都已经是下午,叶畅在贺府吃了午饭,而张旭、颜真卿也来做陪,颜真卿正与贺知章、张旭说起昨日傍晚足球戏之事,贺知章哈哈大笑,一再表示要去亲见足球戏。见东西都已送来,叶畅道:“如今先办了此事再说……某只会动嘴,却不会动手,就要有劳泥水匠了。”   泥水匠早就侯着,在叶畅的指挥下,两个泥水匠开始将那些粉末与河沙搅拌,叶畅觉得差不多均匀之后,便令他们在贺知章府上院子一隅,开始铺砌。   这岂实是一种土水泥,叶畅支教的山区不仅穷困,而且交通不便,当地百姓为了修灌溉沟渠,便想到了物资紧缺时期发明的土水泥。叶畅曾经见过他们是如何制造的,它的用料不仅简单,造法也同样方便,几乎不需要任何机械设备,便可以大量生产。唯一限制它的,大约只有人工成本了。   自然,它没有真正的水泥那般耐用结实,可是这个时代,同样也不象真正的水泥一样,要承担重达几十吨上百吨的车辆碾压。泥水匠在叶畅的指点下,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抹出来的地面,既平且光,看上去甚是宜人。   “此时尚不能踩踏,因为尚未干。等再过些时日,它彻底干了,便可以上去走动。”叶畅又说道。   “大约要多久?”   “两日足够了。”   “若是真如十一郎所说,此物将路面硬化之后,能保证两到三年不大坏,那么当真于我大唐大有裨益!”张旭抚掌道:“啧啧,我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那位覃掌柜一见着你,那眼神除了钦佩还是钦佩了!”   “张公是准备捧杀某么?”叶畅笑着回应道。   “捧杀?”张旭愣了愣,然后又大笑:“妙语,妙语,捧杀这词好,老夫得记着来!”   “既是如此,两日之后,我邀韩京兆来舍中小聚。”贺知章对叶畅甚是信任,他当下决定:“到时便看十一郎了。”   叶畅笑而不语。   第44章 运筹帷幄非古贤   时任京兆尹的韩朝宗已经到了政治生涯的暮年,若不出意外,他将不会再外放任官了。他也将京兆尹视为自己主政一方的最后一程,因此,这一次肩负的重任一定得做好才行。   “京兆,去哪儿?”为他护卫的士兵恭敬地问道。   “去宣平坊,太子宾客贺知章宅。”韩朝宗道。   在士兵的帮助下,他上了马,此时可是大唐,轿子乃是妇人女子所乘,百官不论文武,多数都是骑马,或者是坐马车。韩朝宗人上了马,扑面就是尘土刮过,让他须发上都微微泛黄,别的人都用袖子遮脸,他却巍然不动。   “走。”清楚地吐了一个字,他催马开始前行。   在马上,他心中开始想自己要赴的这一次约。贺知章因为老迈的缘故,这些年都沉迷于修仙访道,因此所任的官职,也只剩余一个太子宾客这样名义上的虚职。但因为贺知章与李适之关系不错,所以在韩朝宗看来,贺知章也是自己的同路人。   “今日突然邀我上门,说是新得好酒……可是他为何邀的不是左相,而是我?”   韩朝宗不由得想起左相之子李霅前日的拜访,李霅被卢杞说动,终究觉得还是要杀一杀叶畅的锐气,让他碰碰壁,才会知道权势的妙处,今后能俯首贴耳,故此有意阻拦叶畅的球赛。不过李霅拿到韩朝宗面前说的理由却是冠冕堂皇,只道是如今因为开漕渠之事,城中人心不安,那种聚众喧哗之举,理应禁绝。特别是市井无赖之辈,以博戏嬉游为名,哗众生事,近期应该注意。   韩朝宗对此深以为然,漕渠之事,必然要拆迁,要移民,这其中利益干系纷繁复杂,而京城中又尤其麻烦。保不住便有人在背后生事,让他这个京兆尹干不下去,好换上自己的同党。   右相李林甫可不是好相与的,也就是李适之那粗率的性子不提防他,韩朝宗则要谨慎得多。   当时李霅特别说,贺知章如今年迈昏聩,有可能受人所托,来寻他说情,他千万要注意,若背后是一些城狐社鼠,少不得要担上干系。   果然,次日贺知章便邀他公余一晤,说是新得的三勒浆好酒,实际上肯定是有事相托。这让韩朝宗心中心中隐忧,一方面外边李林甫一党虎视眈眈,另一方面自己内部诸人之间,却还生出这样的事端来!   “京兆此来,当真是蓬荜生辉啊。”收拾好自己的思绪,韩朝宗便听得贺知章笑着说道。   “贺公何出此言,贺公此处,向来是高朋满座,韩某能得受邀,原是韩某之幸也。”   寒喧是礼仪,也是套交情拉近关系的必然途径。二人说了几句,贺知章便开始介绍身边的人物,先介绍的是颜真卿,韩朝宗知道此人,因此颔首示意。再介绍的就是叶畅,既无功名,又无官职,却如此年轻,若不是知道贺知章一向喜欢奖掖后进,韩朝宗几乎要怀疑这是贺知章亲族中的晚辈了。   “请坐,请坐!”   被邀进了门,却没有进屋子,大约是因为天热屋闷的缘故,众人便坐在了院子一隅,正是荫凉之处。韩朝宗才坐上去,便讶然“咦”了一声:“贺公,这地面……是何物?”   “呵呵,此正是老朽邀京兆来此之根源也。”贺知章笑眯眯地道。   韩朝宗踏上时就觉得地面有些不对,象是地砖,但又是一整块,象是石块,但又没有石块那种沉重坚硬的感觉。因为用水洗过的缘故,地面非常干净,而且又因为在树荫之下,所以并未被太阳直接照射,踩在上边,尚比较清凉。   韩朝宗干脆脱了鞋,以袜踩地,来回走了几步,抬起头来:“此物究竟为何,贺公召我前来,便是为了此物?”   “此事由叶小友来说。”贺知章笑道。   韩朝宗转向叶畅,这个年轻人仪表非凡,不但长得俊秀,更重要的是有一股飘然出尘之气。韩朝宗印象之中,只在另外一人身上见过这种气质——不对,是另外一个半人身上见过这种气质。那一个人乃是李泌,半个则是李白。   对李泌,韩朝宗的感是后生可畏,对李白,他的感觉则是可惜。   “韩京兆,某乡野之人,因进京有事,到得长安。”叶畅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绕了个弯子:“长安城不愧为我大唐之京,使张衡再世,左思复生,怕是难赋两京、三都了。”   东汉时张衡、晋时左思,都以辞赋闻名,他们的两京赋、三都赋,在描写当时大都市可谓极尽笔墨之能事。但他们笔下的两京三都,与大唐的都城长安相比,都远远不如。叶畅说这个,韩朝宗不动声色,心中却给叶畅一个评价:“好为大言之徒!”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评价。   叶畅又道:“然则,某发觉长安城亦有一憾事,经年未决,便是道路之患。旱时尘土飞扬,使有窒息之难,雨时积水成洼,乃致内涝之患。究其根源,不过是以泥铺地,虽是时时修补,却终无法根治。”   听得这话,韩朝宗双眉微动,对叶畅顿时刮目相看了。   长安城的道路,确实是一大麻烦,韩朝宗对此深有体会。他上任之后,非常注意查看此前的档案记录,知道扬尘与内涝,几乎每年都会带来人员伤害,而且隔些年便会大涝一次,造成的死伤极大。   “你之意,用此物铺长安街道?”韩朝宗终于开口。   “正是,我知道京兆担心之事,无非是此物价格昂贵,朝廷难以承担。但我以为,以此物铺路,虽然一次耗费颇大,但日常养护费用,远低于现今土路,带来的便利,更是胜过现在土路。算起总价来,还是用此物更方便宜。”   这个时候,贺知章也插了一句:“京兆可知老朽家中铺这小半院子,花费几何?”   “还请赐教。”韩朝宗再度看了一下院子铺了土水泥部分的大下,然后问道。   “若单以材料而论,所费不足五文。”贺知章笑了起来。   这个价钱,让韩朝宗大吃一惊,本来他以为,铺了这半间院子,少说要花费几十文,结果还不足五文!   “若是大规模用,价钱只会更低,因为所用的材料,原本就是些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但是人工钱却不会少,我问了一下长安城中泥水匠的价钱,然后约略估算,象朱雀大街,每铺一丈,全部花费约是两贯钱……”   “两贯?”   “这是将材料与人工全都算进去。”   韩朝宗凝神不语,朱雀大街一共长一千七百丈,每丈花费是两贯钱,那么全路就要花费三千四百贯。大唐如今每年的国库收入,约是三千万贯,可是当今天子好奢,四周又养着重兵,加上百官薪俸之类的,能够维持住,已经是相当艰难的事情。而且这还只是朱雀大街,整个长安城中,南北纵街足有九条,虽然其余街道没有朱雀街宽,但大多比朱雀大街要长,这么算下来,仅是纵街总共要花费掉三万余贯钱。再加上数量更多的横街、坊内街道,总共花费只怕要往十万贯上窜。   大唐拿得出这份钱,可拿出来之后,别的地方就要捉襟见肘了。   “还是太贵。”韩朝宗叹了口气。   叶畅却是笑,笑而不语。这个神情让旁边的颜真卿见了极是着急,他可是明白叶畅的用意,以献土水泥之法,来换取韩朝宗在足球赛上行个方便。但现在韩朝宗已经否决了他的提议,叶畅不想办法说服,却是闭嘴不语,这是何意?   “怎么,叶郎君莫非尚有奇计?”韩朝宗看到叶畅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韩公所忧者并非造价昂贵,而是朝廷暂时拿不出这些钱吧。今年朝廷要复开漕渠,方便山东粮食入京,韦公主持此事,而韩公亦以长安城中木材储运不便,欲通潏水渠道,便于南山木材入城。此两项,皆甚耗财力,故此韩公无意另动土木——可是如此?”   “确有此事。”韩朝宗点头。   这两项工程所要耗的人力物力极大,朝廷这些年原本就有入不敷出之患,韩朝宗对此有深刻认识,因此是不会再花钱去修路——长安人忍耐那飞扬的尘土已经许多久了,再多忍耐一下,又有何妨?   叶畅又道:“韩公觉得,朝廷有些入不敷出,致令许多有益于民生之事无法施行,对不对?”   “是。”   “韩公觉得,这水泥除了用于道路,如同贺公这般,用于自家院子,甚至取代地砖,用于自家的屋内,合用不合用?”   韩朝宗还是有些不解,看着叶畅:“有话直说。”   “如今此物,唯有某知晓,配方虽是简单,但朝廷若要控制,想必长安城中没有多少户人家敢用。但若是朝廷不限制,反而鼓励,辟如说,需要铺此者,家中每铺一方,同时便请为路上铺一方……”   “嘶!”   贺知章没有想到叶畅出的是这个主意,年迈的他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叶畅继续道:“凡铺得起者,不在乎自家花个四五贯铺铺院子与地面,自然也不在乎多出个四五贯铺铺街道。只不过若是直接令其募捐出钱,只怕他们会心有不甘,少不得有敲剥民膏之讥。但转过头来,是他们自家主动要花钱来买呢?”   “比如说,陛下说京城百官,今年以来公务甚是辛苦,便赐百官以平价购得此物铺垫门户。接下来,城中富裕人家,必然蜂拥而至,效而仿之,想方设法也要买得此物。但初时此物如盐铁,唯有朝廷——唯有京兆尹才能发卖,价格只需定为成本两倍略有余,那么,城中富裕人家每铺一方,岂不就是为朝廷也铺了一方?”   叶畅说的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实际上运作过程当中,无论是损耗还是胥吏中饱,都不可能这样完美。但是这个主意已经足够了,长安城中的富户,少说也有万户,按叶畅所算,每户大约需要花费两贯左右来铺地,那么就要缴纳同样数字与官府,很短的时间内,便能凑集整修整个长安道路的钱了。   “此子精擅理财,实是能吏之选!”韩朝宗看着叶畅,眼神再度不同。   他知道这件事情,若真报与了皇帝李隆基,必然是能通过的。这既非加税,又不是分夺别人之权,更能充实府库,这样的事情,朝廷中几乎没有什么阻力!   就是他韩朝宗,虽然觉得叶畅此计,实在如商贾一般奸猾,对他不禁心生恶感,却也不得不承认,叶畅出了一个好计,让他心中也极为雀跃!   特别是叶畅的那句话,“唯有京兆方能发卖”,这可意味着京兆府手中又多了一份权力,为官者,谁会嫌弃自己的权力多?   “你献此策,有大功于国,某必不忘向朝廷表请褒扬。”韩朝宗在很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一切,然后和声问道:“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便是本官答应不得,还有贺公在此!”   贺知章苦笑,哪知道叶畅会拿出这样一个大手笔!   这绝对是个大手笔,算计了长安城数万富户不说,还算计得他们心甘情愿喜气洋洋!   但若是贺知章早知道叶畅会做这样一个大手笔,绝对不会将他引荐给韩朝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叶畅如今才十七岁,还只是一介少年,哪里就能卷入官场的风波之中?   “某乡野之民,不需朝廷封赏,只是有意推行足球之戏,意欲在三日之后,于青龙寺后办一场球赛,为避免人多出事,想请韩公安排差役兵丁,维持秩序罢了。”叶畅开口道。   对于负责京城事务的韩朝宗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可以说,微不足道。而且,叶畅还请他派兵丁差役来维持秩序,他可以完全掌控此事,根本不虞会出现什么纰漏。因此,无论是贺知章、张旭,还是颜真卿、叶畅,都认定韩朝宗必然会同意的。   韩朝宗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叶畅露出笑来。   叶畅也微笑了。   “不可。”   两个字从韩朝宗口中吐出,叶畅的笑容顿时凝固了。   事情……好象又出什么意外了?   第45章 与凡不同皆变态   叶畅还没有说什么话,旁边的贺知章先急了:“为何不可,这般做,事情尽在京兆掌握之中,十一郎又献出这……这水泥之方,足球之戏我也曾见过,不过是马球、蹴鞠一般罢了,又不是乞寒胡戏那样有失国体,为何不可?”   张旭此时也开口道:“正是,朝廷能许马球、蹴鞠之戏,为何京兆就不能给足球之戏开一方便之门?”   倒是叶畅,一直沉住气,没有出声,只是眉头皱了起来。   “韩某是为国家爱惜人才计。”韩朝宗义正辞严,不过神情却有些似笑非笑:“叶十一郎才高智深,岂能效市井间游侠儿,整日斗鸡走马,甚至以嬉戏为晋身之阶?贺公,张公,二位都是我大唐名士,既是对叶十一郎青眼有加,当以为国爱惜人才为先。叶十一郎年少轻狂,二位却不可见他放纵。”   众人都绝倒。   没有想到韩朝宗拒绝叶畅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为国家爱惜人才,所以你叶十一郎就别想着去整什么足球之类的把戏,老实读书码字,早日码成神……码成圣贤,好为国效力。至于那些市井游侠无赖,他们该在哪儿凉快就哪儿凉快去!   而且韩朝宗一句话还堵掉了贺知章与张旭继续求情的路子:我这是为国家好,为叶十一郎好,你们二位身为忘年老友,也理当支持,否则,你们就是对国不忠,对友不义!   颜真卿眉头皱成一团,这种情形,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他觉着自己是没有办法了,再看叶畅,希望叶畅手中有办法,但是还不等叶畅说什么,韩朝宗一拂袖:“今日得见叶十一郎,老怀甚慰,不过想来叶十一郎要努力读书了,本官就先告辞——贺公与十一郎一片报国之心不可辜负,明日我遣人来学这……这东西的配方。”   说完之后,拱手便走,竟然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而且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好处还要得!   霸气!   叶畅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与元公路打过交道,又与贺知章、张旭友善,总觉得大唐的官僚,也不过如此,却不曾想,在韩朝宗这个以知人荐人闻名后世的大唐官僚身上,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古时官员的“气魄”了。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我拿走你的东西,也是成全你的报国之心!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叶畅预计,因此他也不免手足无措,待回过神来,意识到韩朝宗比无赖还无赖,韩朝宗人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   再看贺知章与张旭,两人的眼睛是一种异样的绿色。   “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贺知章对张旭道。   “是极,是极,都说韩公知人善荐,确实如此,贺公虽然亦有此名,但实不如他!”张旭也道。   “你我二人都错了……”贺知章又道。   他二人的对话让颜真卿听不明白,却让叶畅脸色变了,叶畅立刻上前拱手:“贺公,张公,天色已晚,某先告退……”   “不必走了,十一郎,你智深才高,当读圣贤之书,今后为国效力,便留在我这里读书吧。老朽虽是不才,指点你治经读书之能,尚勉强有。”贺知章幽幽地道。   “贺公所说正是,某也愿来。”   “哎哎……二位……”   “为令兄正名之事,并不着急,以十一郎才智,日后封诰是少不得的,到时十一郎再向朝廷申告,并请荫一侄,便可慰令兄在天之灵了。”   “贺公所虑甚是,令兄之事,私情也,读书出仕,国事也,不可因私情而误国事。”   这二人一唱一和,连让叶畅插嘴的机会都没有给。叶畅见事情不妙,转身便要逃,却被颜真卿一把扯住,紧接着贺知章便吩咐道:“关门,着贺才侍候十一郎,莫让他走了。”   叶畅目瞪口呆,颜真卿连连点头,而贺知章与张旭则捋须而笑。   这个时候,叶畅明白,自己玩过火了!   方才在众人面前,他表现出来的理财与实务能力,太让人惊叹了,特别是让长安城中富户出钱铺路之事,更是惊才绝艳,让贺知章、韩朝宗等人刮目相看!   此时虽然还没有牛李党争那样阵垒分明,但朝堂之上,李林甫与李适之之间,还是存在着一定的阵营划分。贺知章明面未与李林甫反目,实际上双方都明白,彼此走不到一路去。李林甫虽不学,却有权术,惯于迎合皇帝圣意,而现在皇帝好奢侈,因此如何理财,为皇帝的骄奢生活提供充足的金钱,便成了双方阵营争夺的关键。   所以,一个精擅理财,又年纪轻轻的叶畅出现在长安,对于韩朝宗来说,这可不简单!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贺知章与张旭也顿时明白,可不能让叶畅去与市井无赖们长期厮混,一来会有损于他的声名,二来,不经过制举入仕,极有可能就象李林甫一般,靠着投机取巧迎逢上意来任官——甚至可能被李林甫注意到,从而成为李林甫的臂助!   “十一郎,你就在我这安心学业,令兄的事情,不急在一时,他的灵柩,我也可以派人给你送回修武。”想到这里,贺知章道。   “正是,正是。”   叶畅狠狠地白了张旭一眼,您也是一位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严格来说声名比起贺知章更大,不要只会应和不行么!   “二公,我性子疏散,生性好访道练丹,出仕非我之志。”叶畅诚恳地道:“韩公不知我,故有此语,二公应是知道我的性子,何苦为难我哉?”   “以你之才,不出仕实是我大唐之失。”贺知章捋须正色:“求仙访道,待得老朽这般年纪也不迟。韩公说得不错,老朽与张公既与你结成忘年之交,便有引你上正途之责,不可耽搁了你!”   这还真伤脑筋了,至少贺知章与张旭认定,科举出仕之途,才是真正的正途,他们一番好意,叶畅如之奈何?   如今看来,唯有施缓兵之计了。   “二公说的是……只是人无信而不立,我答应了萧五郎,组织三日后球赛事宜,待此间事了,我便来贺府借住苦读,二公觉得如何?”   “绝无可能,韩公行事,我等最是清楚,若他尚不知你,那么球赛之事尚有余地,可是他既然知道了你,又知道你是为此事求他,那么不但球赛休要再提,就是那萧五郎等,没准还要受你牵连,被拖到京兆尹挨板子。”   这一下,叶畅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哪怕只是为了保护萧五郎等,他似乎也只能在贺府里安心苦读了。   紧接着便听得贺知章又吩咐下人,去叶畅借宿的青龙寺中将他的行囊取来,再给些钱给僧人,让他们照看好叶曙的灵柩。叶畅此时也知道,自己是把戏演得太过,结果适得其反了。   除非翻脸,否则他不可能真出贺府,但就算翻脸,连贺知章都不支持他的话,他就更没有可能实现自己的目的了。   “颜兄,有一事要烦劳。”叶畅琢磨着,只怕萧白朗来求见也无法进贺知章家门,如今就只有拜托一下颜真卿。不过让颜真卿去寻萧白朗,他肯定也不干,其中间还得再转上一层:“小弟原本有事要去覃掌柜那儿,现在被二公留住,接下来的几日,少不得要呆在这里……烦劳颜兄请覃掌柜晚边上来一回。”   颜真卿猜得出,叶畅肯定是又有什么打算,他直直盯着叶畅好一会儿,叶畅向他深揖,他叹了口气:“贺、张二公都是为了你好,十一郎,以你之才,日后少不得要出将入相,切不可不学无术。”   “我非不知好歹之辈,有劳颜兄了。”叶畅又拱了拱手。   他除了等来了覃勤寿,第二天还等来了卢杞。卢杞虽然年少,出入贺知章宅有些麻烦,但因为他拿着李霅的名敕,出入贺知章宅求见叶畅,还是得到了允许。一见到叶畅,卢杞那靛蓝的青脸上便绽开了笑:“叶畅,你不是精于算计么,听闻你还向韩公进献了什么水泥秘方?怎么不但未能如愿,连你自己都被弄得拘在贺府了?”   这厮分明是上门打脸来了!   叶畅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大致有些了解卢杞这家伙的心理状况了。他因为脸上胎记的缘故,大约一直被人耻笑,在家中也是姥姥不亲爷爷不爱的状态,甚至连他一向以风度翩翩著称的父亲,只怕也有些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很明显,这种遭遇让这个可怜的娃儿心理扭曲了,所以敌视一切不尊重他的人,他其实只是个缺少关受的小屁孩罢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心理扭曲变得根深蒂固,到最后,他就成了一个变态了。   因此,叶畅毫不犹豫地和他打招呼:“你好,未来变态。”   “变态?此为何意?”   “一般人为凡人,与凡人不同者,为其态势改变,故称变态。”   “原来如此,我果然是大变态!”卢杞笑嘻嘻地笑纳了叶畅的腹黑:“如何,叶十一郎,你还有何计可施?”   “我与你这变态是敌非友,便是有何计策,也不会说与你听。”叶畅冷笑道:“总之,你只管放心就是,我必然有办法,到时候你只管去看球赛!”   “某拭目以待,哈哈哈哈!”   卢杞得意地笑着,原本就只有他和叶畅二人,但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卢杞的笑声也嘎然而止。紧接着,就见颜真卿大步走了进来,扫了卢杞一眼,卢杞笑眯眯地拱手行礼:“与叶郎君谈得投契,不意放纵形骸,颜兄还请见谅。”   “果真如此?”颜真卿哼了一声。   “自然,自然。”   颜真卿上下打量着卢杞,卢杞神情不变。卢杞的祖父曾任宰相,父亲如今也是官员,但他的衣着打扮却甚为简朴,不但不是绫罗绸缎,甚到连最近开始渐行的白叠布(棉布)衣都不是,穿的是葛衣,而且瞧衣裳,也是相当旧了。   这让颜真卿忘了卢杞的阴阳脸,转而忆起卢杞祖父——虽然在任时没有什么别的重大政绩,但清廉之名,却是传下来了。   “总算还有乃祖之风……应当不是那种狐朋狗友。”想到这,颜真卿拱手道:“某要授课,若是卢公子愿留下来听,便留下来吧。”   贺知章与张旭虽然悠闲,但总不可能整天给叶畅授课,恰恰现在颜真卿没有什么事情,因此,这项工作主要就由他来进行。卢杞哪有性子听这个,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得到认可扬名天下!因此,他一笑起身,告辞而去。   反正目的达到了,就是上门打脸,告诉叶畅,他拿一个取钱戏难自己一下午,自己便可以拿京兆尹难他一辈子!   卢杞离开之后,叶畅看着颜真卿,想到原本的历史当中,颜真卿便是被卢杞害死,忍不住开口道:“卢杞此人,性子偏狭,嫉贤妒能,颜兄,日后要当心他。”   颜真卿讶然道:“此子不过十余岁年纪,还未必有你年长,便是心术不正又能如何?”   “总之小心他没错。”   “说起此事,你既是知道他是小人,为何还要与之结交?”   颜真卿的话让叶畅沉默了。   确实,明知道这位卢杞是大唐有名的奸臣之一,而且最为阴恶,就是为大唐立下匡复之功的郭子仪都极畏他。按道理说,自己也应该怕他畏他避他远离他才是。但是自己不但不如此,在知道他身份之后,反而有意让萧白朗去拿取钱戏来为难他。   你不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奸臣之一么,你不是能坑人么,我只借着一个原本历史中籍籍无名的无赖,便能难住你……   当时叶畅心中,尽是如此的恶趣味,即使到现在,他仍然觉得,与卢杞斗心斗智,乃是一大趣事。   所以卢杞来拜访他,他不但没有拒绝,还专门花时间相见,甚至卢杞讥嘲讽刺他,他也故意做出愁苦模样来配合。   “因为……我与颜兄你不同呢。”沉思了许久,叶畅回应:“颜兄你是正人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则是……我则是……”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叶畅一时之间茫然了。   第46章 梦中偷取生花笔   他知道自己不是正人君子,他会耍手段,做人做事都有些功利。但同时他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所以才会将响儿、叶曙和嫂子等视作真正的亲人,便是一个小淳明,也被他善待。至于与他结交的人,无论是覃勤寿,还是释善直,或者是贺知章、张旭,他是在利用他们,但同时他也在回报他们。   他知道自己是个外来者,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最大的秘密,隐藏着自己的本性,但是在不经意中,他发觉,自己的本性还是曝露出来。   象他这般两世为人,又有过丰富经历,哪里会甘于寂寞?   且不说叶畅在心中琢磨着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卢杞在离开之后,为了避免叶畅咸鱼翻身,没少四处游走,到处使力气。同时,也没少说叶畅意欲办足球戏赛的事情,说来说去,就是宣扬他压了叶畅一头。   这是张扬个性的大唐盛世,不是温良恭敛让的后世,因此他这般言行,倒是给他拉来不少名声。原本贺知章、张旭没少举荐叶畅,为叶畅造名:少年才高,诗忧苍生,笔开新河。而在青龙寺外两三句话逼得元载掩面而逃,更让叶畅在长安城中有了一定的印象。但现在,同样年少多智的卢杞将之难倒,逼得他办不成球赛,只有留在贺知章府上闭门苦读之事,还是传了出去。   于是卢杞的名声隐约要压过叶畅一头了。   但对于长安这样的城市来说,莫说叶畅、卢杞还只是三四流的人物——连诗名传于天下的李白在此时此地亦不过是二流人物,因此,只是在文人的小圈子里,才会将卢杞与叶畅充当谈资。在更大的圈子里,另一件事却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观世音菩萨得道日即将到来。   六月十九乃传说中观世音菩萨得道日,传闻前朝大隋之际,有毒龙在长安中祸害百姓,隐居于长安城外南五台山的一僧人将之降伏,次年六月十九日,僧人圆寂,空中显现异象,原是观世音菩萨显圣。此传闻于长安城中流传甚广,因此六月十九日便被认定为观世音菩萨道成之日,城中寺院之中,少不得要广迎斋客,举办佛事。虽然大唐隆道抑佛,但此时毕竟还不是灭佛的武宗时期,因此各家寺院的佛事法会,早就在筹备之中。   “贺公,今日观世音菩萨道成日,我欲去青龙寺为家兄祈福,还请贺公准许。”这日一早,叶畅便向贺知章道。   “啊……”这是正事,贺知章再有千般万般理由,也没有道理阻止叶畅为兄长祈求冥福,因此他略一沉吟:“恰好老朽也无事可做,便陪你走这一遭。”   叶畅有些尴尬:“贺公,家兄福薄,却当不得贺公如此。”   “放心,老朽只是逛逛寺庙罢了。”贺知章捋须笑道。   叶畅无奈,只能应允。贺知章还请了一些客人,包括张旭、颜真卿等,又让人备了酒,显然,这次法事结束之后,又将是一场酩酊大醉。   青龙寺在长安城乃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它原本就是观音寺,因此佛事最盛。众人来时,便发觉青龙寺周围人潮涌动,也不知有多少。   “当真热闹,今年来此参拜礼佛的人,比起往年都多啊。”一见此情形,贺知章便有些快活,他人老了,便是喜欢热闹:“三十年前,景云年间,青龙寺名还为观音寺——你们可知这寺名由来否?”   “还请贺公为我等释惑。”有人便笑着道。   “此寺原为前朝灵感寺,龙朔二年时,城阳公主病重,苏州僧法朗来此,为公主诵《观音经》祈福而得愈,于是此寺便更名为观音寺。”贺知章最崇信道教,但对这释家典故也是信手拈来:“自斯之后,此寺便香火旺盛,不过往年都没有今年热闹。”   “听闻是青龙寺僧有大佛事,要让僧俗同乐、贵贱共赏。”有人插嘴道。   “大佛事?何种大佛事?”贺知章奇道。   “嗯,说起观世音菩萨……贺公,有一事我不解,为何不避太宗皇帝的讳?”叶畅这时却插嘴,打为敢贺知章的询问。   他才不希望贺知章去打破砂锅纹到底呢。   “太宗皇帝的讳……”这个问题让贺知章微一愣,然后思忖了好一会儿:“我记得太宗皇帝只讳二字相连,单独一字,无须避讳。”   观音原称观世音,后来改为观音,很多人都以为是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事实上李世民对此很大度,他只要求民间避“世民”二字连读,单独一个“世”或“民”字,在他活着的时候并未避讳。此事年代已经有些远了,叶畅把话题扯到太宗时去,贺知章便忘记问青龙寺僧大佛事的事情了。   他们到青龙寺礼佛,一通仪式完毕之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们虽是避开了正午过来,但天气依然甚热,因此众人都是大汗淋漓。贺知章年迈倒是不觉,可叶畅、颜真卿等人就有些受不了。众人商议了一下,便在寺中树荫处乘凉,以消暑避夏。   青龙寺所在的位置,乃是乐游原,在长安城中,算是比较偏远的地段,但因为靠着延兴门,所以寺前来往的人流很多,到寺里来礼拜的也是不少。众人小坐片刻,便见有人寻了过来,叶畅凝神一看,正是李霅等人。   这一次李霅身边跟着的文人儒士更多,不少人手中都拿着折扇,一步三摇,正是本科及第者。叶畅看到他们手中的折扇,便忍不住微笑:这些人手中的折扇大多都是覃勤寿所赠,但他们如今都是长安城中的名人,现在出来,可都是活广告!   广告效果越好,折扇卖出得越多,覃勤寿手中的资本也就越多,到时自己有需要的话,寻他借上三五百贯,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想到这,他手中“叭”的一声响,将自己手里的折扇也打开。   他看着李霅一行笑,李霅一行当中有人却在咬牙切齿。   正是元载。   上回被叶畅一句话弄得狼狈而归后,元载很是收敛了几天,但后来卢杞难住叶畅,让叶畅想办的足球赛办不成,这让元载觉得极是解气。因此,他今日便又腼颜跟来,便是想看看叶畅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如今还是白身,手中也拿了柄折扇,但周围进士的折扇看上去明显高档次些,他手中拿的则只是普通的货色。偏偏此时,叶畅手中拿的乃是覃勤寿特意为他所制,上面诗画都出自名家手笔,其中字干脆就是张旭所题。元载为人好奢,最是见不得别人有好东西,因此见了之后,眼睛顿时鼓起。   而叶畅摇扇轻笑,也被他当成是在嘲笑他。   “咦,这不是修武叶畅么,你不过一介白身,祖宗三代,亦没有一个官身,竟然也敢拿着右军扇?”元载抢先一步开口,今日他除了来看叶畅的热闹,还有一个目的,便是挽回自己的声誉,自然不能将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留给他人。   叶畅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他,现在才发觉,这厮也混在人群当中。听得他语中带刺,叶畅也傲然不礼:“我祖宗三代虽然无一人官身,但上溯至初,乃帝颛顼苗裔,楚左司马之后,叶公为姓氏之始——不知元载你祖何姓,父何姓,自己又何姓?”   此语一出,不知道的人莫明其妙,觉得叶畅有些无礼取闹,知道的人却忍不住掩嘴葫芦,看着元载的神情也不同,几个与他站得近的,都忙不迭站得远了些,似乎生怕从元载身上传来什么晦气一般。   元载的脸色,已经和卢杞的靛蓝脸没有什么两样了。   他心中懊恼,自己为何一时嘴快,提及叶畅的祖宗——他不但不该提,便是别人提了,他也应该想法子岔开话题。原因很简单,元载的父亲原是姓景,为曹王明妃元氏在扶风郡主持田租,于是冒姓为元!   虽然凭着曹王的关系,元载的父亲还当上了员外官,但终究是改姓弃宗之人,他说叶畅,实际上是自取其辱!   让元载想不明白的是,他家中之事,甚为隐密,叶畅又是如何得知的?   元载有些毛骨悚然,他突然发觉,自己的一些情形,似乎完全在叶畅的掌握之中。他所学为道家,他的家庭出身,乃至他内心的想法念头。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之声,元载明白,那是知情人在传播他父亲改姓易宗之事,此事很快也会扩散出去,那个时候,他元载就得想法子向质询之人解释,他的父亲为何会改姓易宗了。   他缩回人群之中,而跟在李霅身边的人这时没有哪个出来再质询叶畅的折扇了。在他们心目中,叶畅绵里藏针的性子是座实了的,谁吃饱了撑的,才再去招惹他。   自然也有吃饱了撑的,比如说卢杞。可卢杞此时占了上风,要看的是叶畅的笑话,而不是自己来当笑话。   佛事活动甚为热闹,小憩片刻之后,贺知章兴致勃勃四处观望,少不得带着身边的这些士子儒生吟诗作词。叶畅却一直沉默,始终未发一语,卢杞暗暗观察他,觉得他的沉默似乎别有深意。   元载也不精擅诗,但好歹还是吟了一首,待众人登上青龙寺佛塔之上,眺望着远处长安城西墙,一轮红日挂在城墙之上时,元载觉得,自己的最后机会到了。   “叶畅,听闻你曾有二诗,一首是咏竹,另一首是题风陵渡?”他在众人当中扬声开口,众人知道又有热闹可看,一个个安静下来。   叶畅歪头看了元载一眼,目光中有些异样。   卢杞注意到这异样,心中很是好奇:为何叶畅目光中竟然带着几分怜悯之意?   元载见叶畅不语,便哂然一笑:“可见,叶畅你不是不会作诗,但今日这群贤雅集,登高纳凉,你却不提一字,莫非如江郎一般,才笔为人所收,故此不发一语?”   若只是说到这,还只是讽刺,但元载紧接着又道:“亦或者叶畅你根本毫无文采,那两首诗原是抄袭剽窃而来?”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高潮来了!   在方才被叶畅绵里藏针刺了一下之后,元载此次卷土重来,想必定是有所准备,此时发难,若叶畅作诗,他便挑动诸人给他的诗恶评,若是叶畅不作,便栽定了此前抄袭剽窃之名!   元载分析过此前流传的两首“叶畅之诗”,觉得就算那两首为其所作,叶畅只是立意巧妙,实际上诗才并不高,因此他才敢于发动这次攻击——他身边诸人中,可颇有几位尖酸刻薄的毒舌。   “那两诗确实是某抄来,当初某就说了,梦中所得,信手抄来罢了。某一介俗人,哪里懂什么诗?”叶畅平静地回应道。   “哈哈,果然是抄来,只不过叶畅你抄诗时,只记得抄诗句,却忘了抄诗作者了啊!”元载哂笑道:“莫非你抄时还有挑选?还有,说什么梦中抄诗,为何你梦中没有再多抄几诗,此时便可以用了!”   叶畅也笑了:“谁说我梦中未能多抄几首?”   “哦?那你为何不说出?”   “说出之后,只怕扫大伙的兴致。”   “呵呵,你放心,你抄来的诗再差,大伙只会兴致更高。”元载更是高兴。   哪怕能座实叶畅的诗是从“梦中”抄来的,现在笼罩在叶畅头上的光环也会淡去不少,贺知章、张旭等人不会如此推崇他。元载现在想的不再是给自己邀名,而是要破坏叶畅的名声:你既令我失了名声,那么就休怪我也坏了你的名头。   叶畅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口了。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   众人愕然,这一首七言绝句,虽然不算惊才绝艳,可是也算中规中矩,至少比起他们方才吟诵的要好吧。   不等众人停下,叶畅又道:“清时有昧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众人再度愕然,这一首比方才一首又佳上一些,特别是闲爱孤云静爱僧之句,在此闹中取静之时,当真让人有出尘之念!   第47章 绝唱余音犹绕梁   众人愕然在于,叶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连作两首,难道说真是梦中抄来的,所以才有如此快捷?   但若是抄诗,他梦中岂有今日之景,为何每一首,都是应着当前的情景?   梦中抄诗之说,众人都是将信将疑的,现在这个疑惑就更深,一方面觉得此人一向籍籍无名,不应该有如此捷才。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他连着两首诗,都是可用于此时此景的佳作。   叶畅心中在暴笑。   若换了别的地方,那诗还真不好抄,可这儿是青龙寺,是乐游原,乃是有唐一代诗人最喜欢的几处长安景致之一!   连抄了两首杜牧留在乐游园的诗之后,叶畅觉得更进一步,总得让元载这厮无颜留在长安,迅速滚蛋才是,因此不等众人从方才两首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叶畅又开口道:“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今观音道成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这是改抄李商隐了,不过叶畅还是小改了一句,将“如何肯到清秋日”改成了“如今观音道成日”,虽然意境降了下来,却总算还是一首中规中矩的应景之诗了。   吟完这一首,叶畅歇了口气,向元载问道:“元公辅,还要某再从梦中抄诗否?”   “哈,哈……”元载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他心中坚定地认为,叶畅本人并无作诗天赋,因此勉强道:“也不知是哪位替你准备的诗……”   说到这,他看向贺知章与张旭,这二位都是擅诗的,若是他们写出来给叶畅预备好……   就算他们写好,数量也有限,现在应该用完了!所以这一首,比起方才第二首,水准似乎略逊一筹!   元载以小人之心,度贺、张君子之腹,而且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忌讳的,因此便又道:“此情,此景,只拿着这三首别人预先给你准备好的出现凑数,叶畅,你当我们都是蠢人么?”   叶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还要某再从梦中多抄几首?”   “且让我们见识一下,你梦中究竟有多少诗吧。”   “好,既然你要见识,那就让你见识。”叶畅仿佛是在和他赌气,又开口道:“万树鸣蝉隔岸虹,乐游原上有西风,羲和自乘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   “好!”贺知章此时忍不住赞了起来。   此前见叶畅的那两首诗,无论是《咏竹》亦或是《题风陵渡》,终究是以咏怀为先,象如今这首咏物者,才更见作诗技巧。他是文宗,这一开口赞,身边诸人纷纷应和,一个个好字都出口,而元载则脸上青白相见,卢杞看了都觉得甚是同情。   原是想打叶畅脸的,为什么……反倒让那厮出了风头?   “准备得、准备得果然充分,不知还有没有?”元载强自镇定,又说道。   “还嫌不够?那某就只有放大杀器了。”叶畅喃喃自语。   “大杀器”是什么,众人是听不懂的,但看叶畅这模样,便知道那玩意威力定然不小。卢杞心中不愿意让叶畅再出风头下去,立刻排众而出:“足够了,足够了……”   “不够,既有好诗,如何能不诵之?”贺知章却捋须道。   他有意成全叶畅诗名,叶畅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有些不忍。   不忍归不忍,事情到现今,那首诗如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了。   “向晚意不适,携侪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黄昏”二字一出,众人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语来,周围的目光一瞬间都凝固,而元载则完全石化。   抄完两首杜牧,又连抄了两首李商隐,叶畅等的便是这一时刻。前四首虽然也不差,但到了最后一首,则是石破天惊一般,震得众人或神情惶然,或目光闪烁。   叶畅将李商隐原诗改了二字,“驱车”改成“携侪”,平仄未变,因此众人细细咂磨,只觉得与此时此情此景再相称不过!   人群之中,最最百感交集者,便是贺知章。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喃喃自语,长叹了一声,又大哭了一声,泪涕皆下,然后甩袖而去。   他已经到了人生暮年,叶畅抄的这首诗,让他最有感触,乃至为之大哭而去。他这带头一走,张旭同样魂不守舍,自然也跟了去,颜真卿原本也要跟走的,但看到叶畅还在那边,怕他在众人面前吃亏,便留了下来。   叶畅此时轻摇折扇,来到目瞪口呆的元载面前,然后“叭”一声,将折扇合拢,轻轻敲了一下元载的脑袋。元载猛然缩头,颤声道:“你……你要做甚?”   “还要不要?”叶畅轻声细语。   “不……不必了,真不必了……”   此时元载几乎精神崩溃,谁能想到,叶畅一口气便吟了五首诗出来,更可怕的是,五首诗都在水准之上,而最后一首更是惊才绝艳的千古名篇!   “不必正好,我也抄完了,梦中就只这五首咏乐游原的诗啊。”叶畅摊了摊手。   此时他说这话,谁会相信?   梦中有一两首好诗的事情,众人都听过,但梦中连遇五首好诗,而且全是吟一处景致的,此前闻所未闻。现在众人都觉得,叶畅分明是挖了个坑,等着那些想要找他麻烦的人往里面跳。   在场人都暗自庆幸,幸好元载与叶畅有恩怨,他抢先跳进了这坑里,当了光荣的斥侯。   只有少数人在为元载默哀:原本就被叶畅斥为不学无术,今日之事,更成了衬托叶畅的背景反角,这长安城中……他怕是居不得了。   叶畅也巴不得元载这厮滚蛋,这厮此时尚不成熟,但再过二十年,便是老辣的官僚权臣,若真让他出了头,自己今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因此叶畅又拿折扇敲了一下元载的肩膀:“看到那边的门没有?”   他指向东方,元载望去,木然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现在就去,收拾好东西,出了那门,别再回来了。”叶畅道。   元载呆呆地转身,然后机械地迈步,甚至忘了与众人招呼,就这样离开青龙寺。叶畅啧了一声,原本只是再撩拨一下元载,让他当众失仪的,没想到这厮竟然聪明,顺坡下驴,就这样走了!   这样一走,这厮就避免在众人面前丢更大的人,他只要暂时离开长安,或者闭门不出,静静等个一段时间,风波止歇之后再出来就是。   果然不愧是一朝权奸。   但此次交锋,自己终究是大获全胜,目的已经达到,犯不着穷追猛打下去。   叶畅并不知道,元载下塔下了一层,迎面便遇着几个女子,只是元载神不守舍,避开之后便离开,根本没有注意这几个女子的异样。   这几个女子尽皆着道袍,最中一个,年纪甚稚,长得有些瘦弱,在以丰腴为美的大唐,她的苗条婀娜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而且她双眉轻颦,眸中含烟,略有些不足之症。她此时也是失魂落魄,衣袖之下,玉腕轻颤,衣裙微摆。她甚为复杂地向上望了一眼,通过佛塔那窄窄的过道,可以看到人群之中的叶畅。   叶畅一袭青衣,神情淡然,仿佛方才的千古名句根本不曾出现过。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那道袍少女轻喟了一声,垂首,摆袖,做了个回去的示意。周围的几位女冠,纷纷上来,拥着她又下了佛塔。   并不知道这一细节的叶畅转过身,看着卢杞,脸上又浮起了笑。   卢杞也嘿嘿一笑:“怎么,如今要冲我来了?”   “你又未曾逼我抄诗,我为何冲你去?”叶畅道:“只是贺公虽走了,却忘了将我带走……我总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不知卢郎君是否已经倦了,若未曾倦,可愿与我走一走?”   围观众顿时精神再次振奋起来:又有戏看了!   叶畅与众人下了佛塔,缓步出了青龙寺后院,众人有些奇怪,因为寺中僧人原本往来奔走,如今却没有多少。在出后门时,看到一群女子,莺莺燕燕,嘻闹一团。这群女子当中,唯有一隅最为安静,其中是四个道装女子。   “虫娘不是去爬塔了么,怎么又下来了?”诸女中有人问道。   “塔高,虫娘力弱,不胜而返。”那道装女子中为首者道。   叶畅听得她声音娇弱,向她看了一眼,却发觉她年纪不过是八九岁的模样,虽然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但眉宇间总有抹淡淡的稚气。而且,她的相貌与普通唐人有些不同,却是皮肤更白、眼睛更大。   倒是和响儿一般年纪……   叶畅心中微微一动,就象前世见着和自己女儿同样大小的女孩一样,心中生出一股温柔关爱之念,对着那小女道士便笑了一下。   小女道士恰好也转过脸看他,正与这温柔关爱的笑容相对,心中猛然颤了颤。   她虽然年纪稚幼,但身世复杂,又生长在全天下最为复杂的环境当中,自家的命运,让她早早就开慧懂事,因此,方才在塔上听得叶畅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才以这般年纪也生出共鸣。   此时真正面对,叶畅对她一笑,她心中不由自主便生出了温暖之感。   仰首看着叶畅,直到身边的女道士们将她护住,她才意识到,那个少年郎这般对着自己,实在是甚为失礼。眼见有跟随的女道士面色沉了下来,她细声道:“那是贺公的晚辈,不要为难他,走吧。”   她们加入到那群热闹的女子当中,但依然安静,其余女子中身份明显高贵者,才称她为虫娘。叶畅听得这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无论这小女孩带着什么样的落寞,比起打小就得忙着做家务侍候人的响儿,她还是幸福得多了。   他没有太过在意这群女子,堂堂大唐盛世,妇人女子出外游玩乃至主持家中大事者处处皆是,今日观音道成日,更是无数女子出来礼佛祭拜,富贵人家女子亦不例外。   到了青龙寺后侧平地之上,因为乐游原较高,挡住了太阳,所以这一片地方便有些阴凉。此时卢杞发觉,那些消失的青龙寺僧人,如今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看模样,他们是在维持着秩序!   看到这一幕,卢杞心中便是一僵,歪着脑袋怒视着叶畅。   叶畅拉着他,向着僧人维持秩序处行去,便看到了那足球场。在足球场上,已经有数十名光着脑袋着胡服短裳打扮的男子,正在活动手脚。   “这……这是怎么回事?”   问话的是李霅,他自然知道,这就是足球场。但卢杞托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压力,禁止叶畅组织足球赛之事,他是一清二楚。可现在,为何这些人还在这里踢球?   叶畅笑眯眯道:“佛事,佛事,青龙寺的佛事。”   众人此时哪里还不明白,一个个都看向卢杞的鼻子都险些气歪了。   这算是什么佛事,让那些无赖混混剃个光头,再让几十个僧人绕着场子转一圈,喃喃念一遍般若波罗蜜,便算是佛事?   “京兆尹明令禁止……”卢杞跳将起来:“叶畅,你好大的胆子,莫非倚仗着贺宾客,便敢不将韩京兆放在眼中?”   他这些天宣扬自己压制住叶畅的事情,已经传得四处皆是,可若让这场球赛真的办下来,那就意味着此前他的自夸全部变成自吹自擂,也意味着续元载之后,本月第二位悲情人物新鲜出炉!   “不错,韩京兆出于错爱,禁止某参与球赛,故此这几日某皆在贺府用心苦读——颜兄可以为某作证。”叶畅扯过呆呆的颜真卿,这家伙乃正人君子一个,必要时拿来当挡箭牌,实在是十分好用。   颜真卿木愣愣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承认叶畅所说。   “某没有参与球赛,今日来此,只是与诸君一般,来观看罢了。至于青龙寺僧办的乞福佛事球会,与某毫不相干……哦,这球会还有个名头,‘右军杯’大唐乞福佛事球会第一届杯赛,你们瞧,那上面的横幅上写着呢!”   众人放眼望去,便看着一条红色的绸子被人树起来架在高处,上面正是叶畅所说之字。然后众人的目光齐转过去,看着卢杞与李霅:他二人想着法儿要阻止这场球赛,但现在,球赛还是开始了,他们会如何反应?   第48章 慢束罗裙半露胸   “虫娘,到我这边来。”   虫娘在人群中继续寻找方才让她觉得温柔关爱的目光,但听得一个声音响起,她抬起眼,便看到另一双温和的眼睛。   “啊呀……姑……玉真姑姑,你也来了?”   “听闻这边佛事热闹新奇,便来看看……你到我身边来。”   这双眼睛的主人,乃是大唐玉真长公主,在她的身边,亦是一群人聚着,风姿各异。这些人听得玉真唤虫娘小名,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虫娘,虽然旋即收回目光以免失礼,但还是让虫娘觉得局促不惯。   据闻当今天子李三郎曾爱宠一位曹国进献的胡旋女曹野那姬,育有一女,因为未足月便早产,故此不得皇帝喜爱,打小就令其道姑打扮,跟着玉真公主学习主持宫中道观。看来这个年方稚龄的少女,便是那位可怜的小公主了。   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同情,身为天家女,原是最为幸运的,但若成了虫娘这般,则是由幸运转为不幸了。   玉真拉着虫娘,自有人献上马扎、锦团,与虫娘一起出来的宫中各位公主们纷纷坐下,只等着看热闹。   她们这群贵女聚在一处,还有人用锦缎将周围围起,避免有人窥视或者冲撞。等这边折腾得差不多了,那边球赛也已经正式开始。   萧白朗站在场中,看着周围聚拢的数千名观众,心中不但不觉得紧张,反而更为热切起来。   这可是他的舞台,他的机会!   若是足球戏的名声传出去,那么他们这最早一批进行这项运动的,便将成为元老宗师,极有可能受到宫里官家的注意,贾昌小儿的旧路,自己或许也可以走上一遭。   正是:今上传闻好足球,下愚群氓纷奔走,莫道市井多无赖,一朝扶云上霄九。   他侧过脸,看了一下荫凉处站着的叶畅,心中对叶畅的佩服当真达到了极点。   虽然他身上纹着“生不怕京兆尹”,实际上哪有不忌惮官府的,因此,当得知韩朝宗禁止叶畅组织球赛之后,他几乎绝望。就在此时,叶畅委托覃勤寿带来几句话,让他茅塞顿开。   韩朝宗的禁令中,可是留了后门的,他禁止的是叶畅参与组织球赛,而不是球赛本身!   那么很简单,叶畅幕后遥控,由他萧白朗来组织就是。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特别是被卢杞这等小人发现继续干涉,叶畅自然就缩在贺知章的府邸之中,而萧白朗则想法子说动青龙寺的僧人,以做佛事为名,招徕那些香客来看热闹。   叶畅向着剃光头发的萧白朗树起了一下大拇指,他们既然假作佛事,少不得剃发装僧。虽然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可是这些无赖们既然敢在身上刺青,学着胡人剃个光头,也不算什么大事。   萧白朗点了点头,然后喝道:“准备,开始!”   对于围观者来说,足球既是一项新鲜的运动,又是他们熟悉的运动。其实就是马球规则下的蹴鞠比赛,不过那球的大小比起一般蹴鞠要大得多。在一些规则细节上,众人虽是不懂,不过也没有关系,青龙寺的僧众早在四处人多的地方张榜,将规则简明扼要写出来,因此众人都看得懂。   此时众人都是练习足球不久,这五日也只是勉强熟悉了规则,虽然有马球、蹴鞠的底子,但与真正的足球相比,还算不得好看。但是已经足够让大唐时的观众兴奋,特别是看到众球员以蹴鞠的技巧,做出诸如过人、突破这样的动作时,周围少不得也有欢呼声。   激烈的对抗,火爆的场面,很快便吸引了一些观众。叶畅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笑了起来:这项运动,应该能够风靡大唐。   就在这时,球场上一球被开了出去,落到了场外,恰恰落向女眷围起的帷幔方向,虽然没有落到帷幔内,众人的注意力还是跟着球到了那边。李霅注意到那边的人物,吓了一大跳:“啊呀,怎么这位贵人也在!”   他方才也见着了虫娘,但这位小公主在皇宫中太过低调,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受宠,因此李霅也不认识他。但现在看到的不同,那可是玉真长公主!   玉真公主乃是当今天子嫡妹,再加上金仙公主,三人是在李唐皇室最血雨腥风之时飘摇过来,彼此间的情谊绝非小可。李霅贵为宰相之子,在这位公主面前却仍然抬不起头来,若是没有看到倒还罢了,但现在既然见着了,如何能不过去问候?   他匆匆起步,跟着他的诸人自然免不了也随之而去。叶畅本来没有什么兴趣的,却被颜真卿拉着也过去。李霅到了帷幔前止步,然后扬声通报:“太常丞李霅,拜见贵人。”   那边帷幔之内,嬉笑莺燕之声顿止。过了会儿,有人欣幕而出:“贵人请李丞与诸友入内。”   李霅心中顿时欢喜,玉真公主亦好为国家荐人,他虽然已官至太常丞,可若能在玉真公主面前讨得好,那对今后的前途极有帮助。他看了一圈众人,原是不想让叶畅进去的,但这样的话,未免就太过失礼。   “叶郎君,帷幔中乃是贵人,切勿失礼,还有,卢杞,你也别惹是非!”他告诫了叶畅与卢杞二人,然后正衣而入。   众人随之入内,叶畅进去之后,便看着方才在寺后见到的那几个女道士,而最居中的则是一个半老徐娘,虽然道士打扮,但从她的气质上不难看出,她是惯于高高在上的。   “李霅见过贵人。”李霅向前行礼道。   众人纷纷见礼,大唐之时,礼仪虽多,但非正式场合正式时候,少有跪拜者,叶畅也不过是跟着一揖。在上的玉真见李霅身边多是年轻人,笑着道:“你们今日如何有闲来看佛事?”   众人面面相觑,今日是被元载、卢杞唆使来的,原本是来看叶畅的笑话,结果如今元载已经羞愧而走,卢杞亦是无言以对,该怎么回应这位贵人?   李霅呆了一小会儿,然后道:“方才贺宾客携客至此游玩,下官听说之后,便来相见雅集。”   “哦?”从李霅的神情中,玉真看出这其间有隐情,她好奇心起:“贺宾客呢,为何不见他过来?”   “贺宾客已经……身体不适,先回去了。”   李霅缺乏机变,正在琢磨着如何回应,旁边的卢杞忍不住插嘴。玉真目光严厉地盯了他一眼,略带着些厌恶,而李霅也回头瞪着他。   这种情形下,卢杞插嘴是极为失礼的,卢杞也意识到这点,垂首退后,缩入人群之中。   “酷暑难耐,贺宾客身体不适,亦是常事……来人,将宫中冰镇的酸梅汤送些去贺府。”   听得这一句,李霅脸色又微变,方才卢杞想要瞒着贺知章突然离去的真正原因,但公主派去的人一打听,还有不知的道理?那时他们不但无法抑制叶畅的名字出现在玉真公主耳畔,而且还会落下个欺瞒公主的罪名。   想到这,李霅道:“贺公不适,倒不是天热,而是听人吟了一首诗。”   “有此事,说与贫道听听。”玉真顿时好奇,一边看着球场上的比赛一边道。   此时不待李霅开口,便有自认为伶牙俐齿的上前,将叶畅连吟五首登乐游原诗之事说与玉真听,在场的没有一个是笨蛋,自然知道,让李霅都口称“贵人”的会是何等人物,若是能讨得眼前女道欢喜,何愁没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反倒是叶畅自己,他对于在公主面前扬名没有任何兴趣,因为咸宜公主的事情,他对李唐宗室也没有多少好感,因此有些无聊地看着这些皇宫的美女们。   这是夏天,这是盛唐!   夏天和盛唐凑在一起,就意味着“慢束罗裙半露胸”!就意味着“绮罗纤缕见肌肤”!就意味着“屐上足如霜”!   当然这是文雅的,说直白些,就是丰胸、玉腿和雪白肌肤!   一般人家的女儿,是不允许穿成这模样的,但宫廷之中,则如此成风。而且此时天热,女儿家也喜欢穿少些,好让自己更凉爽,因此叶畅放眼望去,华盖之下,尽是丰胸、玉腿和欺霜赛雪的肌肤,看得他目荡神驰,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另一世,另一世夏天的校园之内,可不就是眼前这模样!   所有人中,或许只有叶畅一人,敢以好色之徒的眼光扫视众人。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小虫娘,认出这个小道姑,叶畅微微一愣,只道她是玉真身边的使女,心中更为怜惜:这小姑娘放在后世,可长得象个洋娃娃一般,但在这个时代,却只是一个小使女。   虫娘也认出了他,生长在皇宫之中,母亲只是皇帝一时性起的玩物,连个正经封号都没有,而她自己更是才能走路便出家当了道人,因此她的性子其实远比叶畅看到的要深沉成熟。她不讨厌叶畅,叶畅的目光让她觉得很亲切,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去表示自己对这种目光的喜欢,因此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闪避。   看着这个小姑娘害羞地躲着自己的目光,叶畅快活地笑了起来。   “便是如此,叶畅又吟出第五首诗,诗句如下……”   那伶牙俐齿的已经将青龙寺佛塔上发生的事情说到高潮,听得前四首诗,玉真公主都是浅笑,诗是不错,但玉真公主认识的举荐的人里,有的是好诗人。但当听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后,玉真的脸色变了,她坐直身躯,双腮飞红,鼻翼轻颤,目光中水波流动,一瞬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那叶畅现在何处,诸位当中,谁是叶畅?”这次,不等旁边察颜观色的侍女开口,她亲自问道。   她也走到了人生当中的夕阳之时,在幼时的惊恐、青年的迷乱之后,现在的幸福让她倍感珍惜。这句诗,激起了她的共鸣,让她心弦发颤,情难自禁。   恰恰此时,场中踢球之人又一脚将球踢过来,这一次球直接落入帷幔之内,正好滚到了叶畅面前。叶畅弯腰拾起了那球,然后不慌不忙,向前走去。   他直接走向玉真公主,但在经过虫娘面前时停下,看到虫娘羞赧地想看他又不敢看,他便将手中的球轻轻抛过去。   球滚到了虫娘脚下,虫娘缩了缩,似乎想踢又不敢踢。   “上面的贵人,请将球还以我们!”球场上的光头们纷纷喊了起来,他们平时可没有这么礼貌。   虫娘望了叶畅一眼,叶畅向她点点头,她大着胆子起身,然后用力一脚。   周围的公主、宫女们都瞪大了眼睛:这可是极少有的事情,一向羞涩文静的虫娘,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踢球!   虫娘自己也被吓住了。   叶畅对她点头时,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与气力,便踢了一脚球,到现在,球早不知滚到哪儿去了,她却觉得自己心在跳,气在喘!   “修武叶畅,拜见贵人。”叶畅又对她一笑,然后转向玉真,正容行礼。   他无意结交眼前这位明显是李唐宗室的贵人,但也不会蠢到为了展示自己的傲骨而视对方如无物。   “你便是叶畅,这么……年轻?”   看他才十六七岁的模样,玉真愣住了,在玉真想来,能写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怎么着也应该是人到中年,有着复杂经历的人,何曾想过,这只是一个翩翩少年郎!   “某正是叶畅。”   在最初的吃惊之后,玉真开始打量起叶畅来,这个时候,她想到方才叶畅大胆的举动和小虫娘的异样。   目光转向虫娘,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此时已经布起兴奋的红晕,密密的汗珠在她额头渗了出来,这让她洁白如玉的面庞更显晶莹,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的血管。玉真转回脸,注视着叶畅,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一下唇。   “好,好,好一个梦中得诗,好一个修武叶畅,好一个夕阳无限好。”   究竟是赞人,还是赞诗,只怕就只有她自己才知晓。无论是赞人还是赞诗,跟在李霅身边的诸位儒生文人,现在都是一脸羡慕嫉妒还暗藏恨地看着叶畅。   这小子要飞黄腾达了!   第49章 先生清贵勿言俗   “这位叶郎君不唯善诗,亦是风流人物,这足球戏,便是他想出来的。”   眼见玉真公主似乎甚为看重叶畅,李霅终于忍不住了。   他也有些嫉妒叶畅,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确定叶畅是否记恨他,要知道,可是他出面向京兆尹施加压力,致使叶畅不能公开组织足球赛的。   因此,此时他出来夸奖叶畅,明面上自然是修补与叶畅的关系,实际上却让叶畅在玉真公主的心中,从一位才华横溢的少年书生,转向一位贪玩好嬉的浮浪才子。   这两者是不同的,前者可以政治投资,后者最多也只是成为贾昌那样的近臣、弄臣。   李霅觉得,叶畅肯定是不明白自己暗中下的套,他笑着向叶畅点点头,面色倒是十分和气:“下官因为不忍见人才沉湎于嬉游,还想着阻止他办球赛,不曾料想,这球赛竟然还是办成了。”   卢杞此时的心眼还远没有成熟,因此并不清楚李霅所想,只是觉得李霅这时夸赞叶畅能力,让他胸闷气短。几次他都欲插嘴,但想到方才李霅严厉的眼神,不得不又缩了回来。   这个时候,他在心里将李霅也恨上了。   “还有如此美谈?”果然,玉真公主听得大感兴趣,又细问了一次。   李霅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叶畅之才华,又如何下决心将他引入正途的事情说了一遍,玉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微笑一下,这让李霅说得更加起劲了。   叶畅在旁边暗暗赞叹,古人果然不是傻瓜,这个李霅,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但此时其巅倒黑白的能力,让叶畅自叹不如。   幸好元载、卢杞此际尚未进入仕途,没有到最为肮脏也最为锻炼人的官场上去浮沉,否则叶畅都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他们。   正说话间,周围突然欢呼起来,便是分心的玉真,这个时候也忍不住抚掌:“一个好球!”   却是场上进了一球,叶畅心中忽然一动,他有个想法,但必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提出。   “无怪乎叶郎君一心要办这足球赛,见他们往来冲突,便是贫道,也觉得有趣。”回味了一下方才进球的情形,玉真笑吟吟地道。   大唐的女子,喜好马球蹴鞠者比比皆是,再喜欢一下足球,当真不算什么。但是,玉真这一赞,让她身边陪侍诸人中一位心情不快,淡淡地说道:“终究只是斗鸡走狗之类的嬉戏,非士人所当也。”   此人话说出来后,卢杞顿时大喜,再看那人,便觉是平生知己,而方才在鼓吹叶畅的李霅,则显面目可憎了。众人也都知道,能坐在玉真身边者,身份自不凡,大伙便都看向右畅,叶畅给他们的印象,便是绵里藏针,凡有所触者,必定打脸回去,此次贵人讥讽,且看他如何应对。   认得那人的李霅亦是嘴角微翘,此人若是出面,便能抵消掉玉真对叶畅的赏识了,若是叶畅不知轻重地反击对方,甚至有可能招惹来大祸。   旁边的虫娘有些发急,她使劲儿看着叶畅,希望叶畅注意到自己,然后便可以向他使眼色,让他不要与那人起冲突。   那人受父皇之重视恩宠,远胜过旁人,得罪了他,便再无出头之日!   叶畅最初时并没有将对方的讥讽放在心上,因此也没有回应,他正在琢磨着,如何向眼前这位贵女提出自己的建议呢。   偏偏那人嫉妒叶畅所抄的诗,见叶畅不出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进一步道:“此等伎俩,不过是蛊惑君王荒殆政务之举,于国于民,毫无益处!”   玉真笑吟吟地道:“叶郎君,你觉得他说得是否有道理?”   就在玉真开口的一刹那,叶畅觉得,自己等待的机会一来了,因此他上前道:“贵人有所不知,某一心办球赛,倒不仅是为游戏取乐。”   “哦?”   那人听叶畅还要自辩,哼了一声,此时又插嘴道:“狡辩何用,贵人何必听他废话?”   他越是表现得恼怒不快,李霅、卢杞等心中就是越是欢喜,而众人也就越发想知道,叶畅究竟会如何反击。   “听闻天子喜好马球,不为嬉戏,只因马球能锻炼马术骑战之技。”叶畅侃侃而谈:“今上为太子时,甚至亲自上场,携诸将与土蕃使者赛球,不仅仅是为取乐,更是震慑蛮夷,扬威疆外!”   他拿出马球来辩护,虽然还搬出了李隆基的榜样,却并不能让众人信服。那个反驳之人便又道:“巧言令色,马球是马球,岂是你这足球能相提并论,更何况,既有马球,何须再有足球?”   “我大唐威震天下,所倚者三,上赖明君,中依勇将,下靠强军。”叶畅大笑:“其中强军最强者何也,无非是身着明光铠手执陌刀的甲士!马球为练战将骑兵所用,但练甲士步卒,我这足球可比马球就要强了!”   说到这,他第一次正视那人:“先生清贵之人,不知稼穑,不通俗务,故此不知,而有妄语,非先生之过。先生但高坐书斋,此等事情,自有某这般俗人处置。”   这话当真是讨得便宜又卖乖,明面上是说你身份贵地位高,所以才会说出这种不谙世事的话,值得原谅,实际上就是在抽那人的脸:你这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孤陋寡闻见识短浅,还是回家当宅男,休要在此大放厥词吧!   “大胆!”那人一跳而起:“来人!”   叶畅并不在意,只是一笑。   他敢在明知对方身份非同小可的情形下,仍然调侃对方,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这是开明的盛唐之时,担夫可以与公主争道,书生背着剑就可以游历天下,更何况,叶畅已经隐约猜到面前贵人的身份。   玉真长公主。   以她的身份,这点容人的雅量还是会有的,而那个找麻烦的,最多也就是在仕途上给自己下些绊子——叶畅不怕这个,因为他对仕途原本就兴趣不大。   周围有仆役拥上来,叶畅仍然不动声色,眼见那些仆役逼近。   “啊!”有人发声了,却是虫娘。   她脸色更加苍白,求救也似的望着玉真公主,又不时转过来瞧着叶畅,仿佛是怕叶畅受人欺负一般。但她却不敢开口,只能发出一声低呼。   那些仆役已经来到叶畅身前,伸手就向叶畅抓去,虫娘觉得自己的腿似乎不受控制,忍不住就要站出来。就在这时,玉真公主轻轻咳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仆役们的动作都停住,然后悄然无声退下。   “何必与他一介布衣一般见识,更何况这位叶郎君还只是一位少年郎,才多大年纪?”玉真公主笑吟吟地对那插话人道。   插话人脸色也转了过来,由怒变成笑:“若某不做这恶人,如何能显得贵人惜才?”   只是一句,风向顿转,他方才为难叶畅,倒象是在为了替玉真公主扬名了。叶畅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见风使舵的本领实在高超,当真让人佩服。   “不过,区区足球戏,竟然有此用处,倒是贫道未曾想着的……等哥叔翰、安禄山他们进京,倒要邀他们也来看看。他们乃当今名将,想必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玉真又道:“叶郎君,你做足球之戏,有益于国家,可愿出仕,为国效力?”   “某山野村夫,无德无能,谈何为国效力?”叶畅并没有因此得意,他冷静地道:“贵人错爱,某无上荣幸,却不敢受,怕伤贵人识人之明。”   “能写得诗,能定下足球戏,怎么说是无德无能?”   “梦中得诗,乃为侥幸,岂是某之能?足球之戏,不过是将马球与蹴鞠合而为一,方便民间喜欢马球却又无力养马者罢了,又有何德可言?”叶畅拱手道:“何况某年纪尚幼,正是读书的大好韶华,待某书读成了,再来求贵人举荐吧。”   这番话说得倒是圆滑,玉真心中虽然还是有些不快,但看到一旁一脸担心模样的虫娘,她眯着眼:“也罢,也罢……”   旁边诸人都是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叶畅,只觉得这人是不是疯了傻了,竟然会拒绝眼前这位贵人的举荐。   特别是知道玉真身份的李霅,更是一脸讶然,他方才设坑给叶畅跳,结果果然引出了一个厉害人物为难叶畅。叶畅将此轻轻化解之后,李霅还暗道可惜,不曾想这厮竟然蠢到自己放弃大好良机!   叶畅扫了周围一眼,众人的神情都进入他的视线之中。那小道姑虫娘的神情是关切的,而颜真卿的神情则是遗憾,至于李霅与卢杞等人……他们的神情如何,叶畅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只要确认谁对自己好就成了。   “不过,某有一件不情之请,还望贵人成全。”在众人神情各异之时,叶畅又道。   顿时李霅与卢杞面露喜色,颜真卿则眉头紧皱!   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好品质,叶畅方才分明已经婉拒了玉真公主,现在又说此语,只能让自己大大地失分!   “说。”玉真眉头也轻轻一颦。   “某随李丞来,不知贵人身份,但想来必是极高贵的。”叶畅道:“这足球赛,既是有益于雄健大唐百姓身体,威武其胆魄,过会儿胜负分时,还请贵人为胜者颁奖。”   “颁奖?”玉真愕然,没有想到叶畅提出的竟然是这种要求。   李霅与卢杞同样是瞠目,叶畅的要求,竟然是让玉真公主替足球赛胜者颁奖——而不是为自己讨官要官,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他生造这足球戏,难道不就是为了哗众取宠,如贾昌小儿一般获取进身之阶么?   “某深信,若得贵人为胜者颁奖,今后足球戏必能传遍大唐南北,我大唐步卒劲旅,便有源源不断的兵源。”   玉真沉吟下来,她觉得自己察觉到一些叶畅的意思,但是她又不愿意答应此事。若是给这个少年郎借着自己的名头招摇生事,今后怕是没有安静日子了。   瞧着小虫娘一脸急切的模样,就差没有替她点头了,玉真心中一动,一个促狭的心思浮起。   “叶郎君相邀,又是于国有益之事,贫道原不该拒绝,只是贫道方外之人,身份殊绝,实不宜如此……若是叶郎君愿意,贫道另荐一人,比贫道更适合。”   叶畅听得她拒绝,原本极为失望,但又听她另荐人一,心中可谓柳暗花明又一村,行礼道:“如此多谢贵人,只是不知贵人所荐者何也?”   “贫道所荐之人,乃是我大唐当今天子之女,宗室道观主持,二十九娘是也。”   随着她的话,叶畅还没有什么,那小虫娘却是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也大大张开,满脸都是惊愕。   这一下,叶畅也知道她指的是谁了。叶畅虽然猜出这小道姑身份非同一般,但只以为是玉真公主宠爱的小使女之类,却不曾想,她竟然就是李隆基的小女儿!   叶畅对盛唐至中唐的历史还算熟悉,因此元载、卢杞等人的生平事迹,他有初步的了解。但对李隆基的儿女们,就所知不多——要知道李隆基有五十多个儿女,只怕他自己也记不清这些儿女们的具体名字。   虫娘既是李隆基之女,再年幼也是天之骄女,今后会封为公主的人物。虽然她没有玉真长公主那样名盛势大,但好歹也是一位公主。因此,叶畅在愣了愣之后,点头道:“如此,多谢贵人……只是不知贵主是否愿意?”   “我……我……”   虫娘见叶畅望过来,因为羞窘与紧张,她口吃了一会儿,然后双颊飞红,连点了几下头。   叶畅的目光里,又是让她觉得亲近的温和,仿佛……仿佛春日里的阳光呢。   天家无情,叶畅并不知道这位小虫娘在李隆基诸多的子女中并不得宠,更没有什么地位,平日里也少有关怀。他只是将虫娘当成了第二个响儿,或者是和淳明一般,需要他关怀的孩童罢了。却不知道这个小小的姑娘,竟然已经能被他抄来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打动。   他只是觉得有趣,这么羞涩的一位小公主,倒是很少见呢。   第50章 宫中有缺汝来否   随着哨响,球赛胜负决出。   这场球赛没有叶畅想象的那么轰动,被“佛事”骗来的人大半都散去,从头看到尾的,只有千余人。但这已经足够了,这千余人要么就是有钱,要么就是有闲,可以想见,足球赛将会随着他们传播出去。   萧白朗成了此次球赛之星,当他带着胜利的队伍得意洋洋地准备离开之际,却看到覃勤寿急匆匆跑了过来。   “覃掌柜,这么忙可是店里走水了?”因为相互熟悉了的缘故,萧白朗嘴贱,便开始调侃覃勤寿。   “你这无赖子,遇着十一郎算是走鸿运了!休走,休走,有贵人要来,你等尽数在此列好队,有贵人人为你等颁奖!”   事先就说了,胜者会有奖品,奖品价值数十贯,分到每个人头上,也能得个几贯钱——即使在长安,踢场球能赚到这数字也算是不少了。   “贵人?什么贵人,莫非还能是哪位达官显爵?”   覃勤寿啪的一巴掌拍在萧白朗的光头上,看着他的眼神,怎么着都带着嫉妒:“是贵主,贵主,当今天子的小女儿!你这泼皮汉子,若不是遇着十一郎,如何能有这般运气!”   “贵主!”萧白朗顿时慌了,他喃喃道:“咱们兄弟尽皆一身臭汗,这样……这样岂不冲撞了贵主?”   “所以我才来呢,走走,快跟我去庙里沐浴更衣!”   他们一群人跟着覃勤寿就跑到了青龙寺,将有水井的一院子封了,都脱得赤条条的,用井水将自己洗了个透。然后穿上寺里准备好的衣裳——自然都是些袈裟,再配上一颗颗明晃晃的大光头,倒都是高僧大德模样。   “仓促之间,只能如此……好吧,贵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快去!”   覃勤寿此时忙前忙后,心中甚是欢喜。原因无它,仅仅是方才,他摆在青龙寺中的右军扇卖场,便卖掉了四百多柄扇子。虽然大多数都只是那些竹柄的普通扇,但也为他带来了百贯的毛利。可以说,叶畅让他投在这些球赛上的钱,今个儿就已经全赚了回来,而且这让他看到更多的赚钱机会。   自有青龙寺的僧人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一片热闹之中,萧白朗带着他的弟兄们进了场,然后就看到叶畅一脸窘态地站在那里,手中托着一个盘子,而盘子上则放着十五枚大钱,每枚钱还用红色的绶带穿着,看上去甚为好看。   这十五枚大钱金灿灿的,竟然是金铸!   “贵主,当真不用这么珍贵的奖励,而且,那奖品我已经准备好了。”叶畅小声向着身前的小道姑道。   因为紧张而抿着嘴的小道姑用力摇了摇头:“你的你的,我赏我的!”   虽然她说得象是绕口令,叶畅还是明白她的意思,既然是她颁奖,那么自然要用她准备的奖品。方才她可是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金币全部拿了出来,因为还不够,向玉真和其余几位公主借了,才凑齐十五枚。   大唐铸了少量的圆形方孔金币,只是充作赏赐用,几乎没有在市面上流通。拿这个当奖品,再系上红绸缎带,倒是象极了后世发放的金牌。拿这么贵重之物充作奖赏,叶畅很是替小道姑心疼,但是虫娘坚持如此。   若他知道这是小虫娘为了吸引他注意而用的手段,只怕更会长叹:直接将这十五枚金钱给他,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啊。   十五个光头走了过来,走在最前的正是萧白朗,叶畅向他呶着嘴,右膝稍稍下屈,萧白朗明白意思,当他们到得虫娘面前后,萧白朗带头,单膝跪下去,仿着羽林军的模样,行了单膝跪礼。   “把奖品给他们套上。”叶畅低声提醒虫娘。   虫娘将一枚枚金钱套在这十五个人脖子上,最初时还只是因为叶畅的提议她才这样做,到后来,她自己也喜欢这种感觉。   由自己来奖励别人,得到别人的感谢与尊敬……   她才九岁,先天略有不足,这使得她有些娇小,因此那些光头无赖即使单膝跪着,似乎也比她要高。叶畅跟在她身后,发觉自己似乎成了一个侍候着主子的太监,这让他有些沮丧。   玉真公主在高处看着这一幕,微微笑了起来,旁边方才斥责叶畅的那男子皱了皱眉:“长公主,虫娘这般,似乎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生在帝王之家,却养成这种性子,我那天子哥哥未免待虫娘太苛了。”玉真公主横了那男子一眼:“若是象待你家宁亲一般,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那男子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他姓张名垍,乃是前宰相张说次子,尚宁亲公主。与虫娘不得李隆基宠爱不同,宁亲公主甚得李隆基欢喜,李隆基甚至允许张垍与宁亲公主在皇城之中营建宅邸,还亲自到他们家游玩。他抬起眼,看了一下叶畅,只觉得这个翩翩少年分外让人讨厌。   叶畅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驸马,便是知道,他也不在意,在知道兄长死于咸宜公主驸马府管事之手后,他对李唐的驸马们就没有任何好感。   发完奖品之后,一脸严肃紧张得直冒汗的虫娘,终于露出小女孩的天性,蹦蹦跳跳地跑回玉真公主身边。大约是因为玉真公主将此事推人她的缘故,她待玉真也亲热了几分,凑在玉真耳畔小声嘀咕着什么。   玉真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然后又低声向虫娘说话。旁边的张垍凑上来想听,却被玉真挥手驱开,小虫娘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的态度是认真的。   叶畅这时低低吩咐了几声,将萧白朗打发走,然后回到玉真公主身前,覃勤寿略有些紧张地跟在他身边。   “贵人,此人乃本次球赛赞助者,愿献右军扇与贵人,某不知贵人之意,不敢擅作主张,便将他带来见贵人。”   覃勤寿被叶畅推上前来,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这可是玉真公主,大唐西京里引领风尚和潮流的女子中,她绝对可以排在前三位之列!比起贺知章,她更具备宣传价值,影响也更为广泛!   “哦,右军扇……就是那种折扇?”   “正是。”覃勤寿口齿最初有些含糊,然后就清楚了:“小人区区寸心,还望得贵人恩准!”   一个精美的匣子被呈了上去,很快到了玉真的手中,玉手打开匣子,便看到一柄玉扇在其中。她轻轻将扇子打开,上面绘着精美的仕女图画,乃是名家手笔,还有细细的工笔的诗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玉真顿时喜欢上了这件礼物,无论是上边的画,还是诗句。   “此诗何人所为?”   “小人初至长安,偶然听得,便记了下来,作者是谁,实是不知。”覃勤寿垂头恭敬地回答:“小人也辗转打听,四处寻访,终不能得。”   “唉……倒真想见见此诗作者。”玉真妙目流转,看着叶畅:“莫非又是与叶郎君一般梦中偶得妙笔的人物?”   叶畅微笑道:“某乃一介庸人,只是抄梦中所见之诗,却无妙笔。不过愚者千虑,偶有一得,某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好鸡子者,未必须识生此鸡子之鸡也。”   “咦?”玉真听得眼前微亮。   爱吃鸡蛋,却不必认识生蛋的那只母鸡,这句话出现在这个时代,特别是讲究饮水思源的大唐,当真具有一种离经叛道的力量。李唐宗室的遗传性格里,原本也就是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在里面,象玉直公主这样的,尤其如此。   “倒是妙人妙语,无怪乎连二十九娘都生了心思,要召你入宫相伴呢。”玉真公主琢磨了片刻叶畅的那句话,然后笑吟吟地道。   叶畅顿时觉得,季节一下子转到了严冬。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毛骨悚然。   正常人如何入宫?玉真那句话里未尽之意,别人听不出来,叶畅如何听不出来!   阉人才能入宫啊!   “如何,叶郎君可愿?”玉真又笑吟吟地问。   跟着李霅来的人中,有人越发嫉妒叶畅了,公主宠召,如何能拒绝!但聪明些的也明白玉真的意思,一个个憋着坏笑看着叶畅,唯有颜真卿脸色铁青,几乎要跳起发作。   若是叶畅答应下来此事,颜真卿必然与他划地绝交,而且在绝交之前还要先将此事搅黄了。   “叶郎君何不答应下来,这位贵人,可就是玉真长公主。”旁边的李霅也懂玉真的意思,笑着凑趣。   “是极,是极,若是这妙人入了宫,我少不得要多与你走动走动。”张垍同样坏笑。   玉真的态度很明显,分明还是将叶畅视为弄臣一流,而不是将之视为才子。否则这等要他阉了入宫的话语,如何能说出口来!对于真正的儒生士子来说,这可是莫大的羞辱。   叶畅不是儒生士子,当然更不希望太监掉。他苦笑道:“方才某便告诉了贵人,喜欢吃鸡子,却未必非要认识下鸡子的老母鸡。”   “啊……呵呵,真是妙人。”   这个回答,让玉真公主非常满意,她合起手中的折扇,将之装回匣中,交给了身边的道姑,这就意味着她收下了这件礼品。   众人看到叶畅尴尬,都是大笑,唯一没有笑的只有虫娘。   她挑着眉,恼怒地看着叶畅,方才向玉真提出这个请求,可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回!可是这个让她看得顺眼的小郎君,偏偏不懂她的好意,就这样拒绝了!   她听得懂“夕阳无限好”,可是这般年纪,终究不懂男人为何会不愿意入宫当内监大铛。而且身为李唐宗室,虽然她的经历让她更为内向羞涩,却并不意味着她身上没有李家女儿的刁蛮任性。   对叶畅的好感方才有多深,那么现在她对叶畅的怒意就有多大。   “贫道倦了,准备回去……你们也各自散了吧。”玉真公主觉得今日兴尽,便吩咐道。   说是如此说,众人当然是要等她先走的。覃勤寿见公主一行起身,满脸都是笑地侧过脸,正要与叶畅说话,突然间看到一个小小身影无声无息靠了过来。   竟然是那位小公主二十九娘,不知何时悄悄接近过来。不待覃勤寿向叶畅使眼色,这小公主就抬腿,一个标准的踢球动作。   只不过她踢的却不是足球,而是小球……而且是叶畅的小球。   没有丝毫准备的叶畅,捂着裆部,眼珠突起,腰弯成了虾米。覃勤寿脸上的笑变成了惊悚,他也伸手捂住了自己要害,同时咝咝地吸着冷气。   小虫娘的举动,完全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在皇宫之中,她可是一个从来循规蹈规不敢有任何出头举动的,存在感极弱,今天还是叶畅的鼓励,让她敢于同陌生人说话,敢于踢球,还有……敢于踢了叶畅的小球。   “你……你……做什么?”   叶畅终于说出话完,看着怒气冲冲意犹未尽的虫娘,他嘶声问道。   “让你入宫。”虫娘凶巴巴的说。   只不过她一惯老实,就算是把眉毛鼻子挤在一块儿想要露出凶巴巴的模样,看上去却还只是象是做个鬼脸儿。叶畅如果不是蛋疼得紧,当真生不起气来,但现在……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看上去娴静可怜的小道姑,却不是善茬!   “虫娘,过来!”   那边的玉真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这一幕,只不过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不早不晚,正好传到了。   虫娘恨恨地看着叶畅,转身向着玉真走回去,但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看了叶畅一眼。那目光分明在说,此事尚未完,她会想方设法,将叶畅弄进宫中去的。   叶畅觉得自己又是飞来横祸,什么事情都没做,不过就是对着小姑娘笑了两下,如何会惹来这种麻烦?弯着腰的他能站住就不住了,只能目送着芳尘远去,回过头来,便是覃勤寿充满同情的目光。   “叶郎君……这个,这个,仆听闻宫中有快刀手,专门切那活儿,让人少受罪的……若是叶郎君那活儿碎了,仆这就去为叶郎君请来快刀手……”   “滚!”   第51章 戎镝狄矢夜鸣鹘   “今日觉得如何?”   因为蛋痛而脸色很不好看的叶畅,在宣平坊老吴记酒楼之上,对着萧白朗道。   萧白朗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有收敛过,今日是名利双收,这等好事,他这辈子都未曾有。   隔出来的小包厢里,就只有叶畅与他,便是覃勤寿都不在这里,释善直则跟着萧白朗的兄弟们在外吃喝,那呼喝喧哗之声,隔着门板,仍然可以清楚地传入他们耳中。不但是萧白朗没有这样风光过,他那些兄弟们,又几曾如此风光过?   “若不是遇着十一郎,我萧白朗哪能有今日?”萧白朗将酒樽举起:“我饮胜以敬,多谢十一郎!”   “若某有事要烦劳萧五郎,不知能否答应?”叶畅开门见山地道。   “十一郎只管吩咐才是,若是眉头皱一下,萧某就不是人养的。”   萧白朗慷慨应诺,叶畅也不着急,便将自己兄长叶曙之事细细说来。说到他死于咸宜公主驸马杨洄的家仆杨富之手后,叶畅盯着萧白朗:“我只想知道,为何我兄长会死,只想替他洗刷罪名……五郎,此事你要担一些风险,但并无性命之忧,若是做得隐蔽,甚至……”   “十一郎不必多说,萧某方才已经讲了,无论何事,萧某都担下了!”   萧白朗打断了叶畅的话,他起身便道:“西市之中,某还识得一些兄弟,他们整日在街面上讨生活,此事他们必然知晓。给我三日时间,必能带回真相。”   旁人不敢说的事情,这些无赖游侠敢说,而且他们是城狐社鼠,与各府各宅的仆人下役有着密切的联系,便是哪家主人昨夜里睡了哪个丫环,哪家娘子偷了哪个马夫,他们都能打听出来。   这是一股不为人所注意的力量。   “唔,我就不与五郎说谢了。”叶畅眯起了眼:“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仅凭今日之赛,五郎想要进入天子眼中,还相当难,我有一个建议,五郎可以与覃掌柜商议,办长安联赛。”   所谓长安联赛,便是以长安的各坊为单位,每坊派一支足球队,参与足球比赛。此次青龙寺上的足球赛最重要的作用,还是将足球的规则传到长安各坊去,接下来只要有人造声势,说是要办这样的联赛,再拿出百十贯充作联赛奖赏,长安城中好玩好乐的游手无赖,只怕都会纷纷加入进来。   “每一次比赛,皆可收费,比如,每人出一文或是两文,便可以到最好的位置去看,而不出钱者,只有到稍差的位置去看,这样一来,每场比赛便可收个一两贯钱。然后,还可以让长安城诸多商家在球场中挂招牌广而告之,每个招牌收费几百文到一贯不等。再有,在球场外卖些小炒点心汤水之类……”   叶畅将自己的想法一一说出来,听得萧白朗眼睛瞪得越来越大,到得后来,几乎要突出来一般!   按照叶畅的规划,一场足球赛下来,最理想的状态下,组织方便可收得数十贯钱。这钱不仅足够维持比赛开支,还有巨大的利润!此前长安城中也有蹴鞠与马球比赛,但是却谁都没有想着将这种比赛当一种商品经营,人人想的只是好玩罢了,而叶畅却给了萧白朗一种全新的理念!   这种理念一出,也就意味着大唐的文化娱乐,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长安城里百万人口,其中富庶者绝对不下万户,也就是有数万人,而中等以上者,不下十万户,也就是有四五十万人。这可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消费群体,在大众娱乐还只是初起步的现在,这些人的消费能力,根本没有得到充分释放。叶畅说到这,自己心中也渐渐明晰起来。此前,他对自己在大唐能做什么,自己的性子适合做什么,都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但现在,叶畅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门道,若是能组成,每旬选休沐之日比赛,一年便是十万贯的收益!”到得最后,萧白朗已经完全傻掉了,满脑子都是十万贯的铜钱在砰砰乱跳。十万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乃是此时人们的梦想!   “这是最理想状态下,实际上不可能达成,我估计,组成四级联赛之后,每年的收益当在六万贯左右。但这么大的收益,权贵不觊觎是不可能的,因此还必须得到一些人的支持,比如说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那边,还要十一郎出面打点?”萧白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手中有人,覃勤寿在有了折扇的稳定收益后便有钱,而叶畅有智,现在他们缺的就是一个有权者了。   “我只备顾问,不直接介入此事。”叶畅摇了摇头:“若有机会,我会与玉真公主提及此事,但是具体如何商量,利益如何分配,都是你们的事情。”   “十一郎为何如此,这可是十万贯……便是四家平分,一年下来,十一郎总能得到万贯以上!而且此乃长远生意,可传承子孙啊!”   “我志不在此。”   萧白朗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也是,十一郎今后必是宰相之才,自然不能为这区区俗务所羁绊。”   “宰相?不,宰相亦非我之志。”叶畅笑眯眯地道。   “嘶!”萧白朗倒吸了口冷气,看着叶畅的眼神就有些恐惧了。   如果宰相都不能满足叶畅,难道说……他的志向竟然是天子,是大明宫中的那张宝座?   “造反什么的我也没有兴趣,我的志向……是总设计师啊。”叶畅哈哈大笑起来。   总设计师,决定大唐乃至华夏未来的道路与命运,岂不比当一个皇帝要更让人激动?   “总设计师?此为何职也?”   “以后你就知晓了。”叶畅起身道:“家兄之事,便拜托你了,如今,我还要去拜谒贺公,今日之事,我有些过份了。”   萧白朗并不知道叶畅为什么说自己有些过份,但现在他对叶畅已经有一种发自心底的信任,当下恭敬将叶畅送下酒楼,叶畅走前还与那些光着脑袋大吃大嚼的家伙们一一招呼,顺便将心不甘情不愿的善直也拉了出来。   “这么急着走为何,还未吃够啊。”   “和尚,天色都这么晚,再不走便连路都看不清了。”   “反正就在这坊中,又不惧宵禁,便是吃到夜半三更也无妨啊。”   “话虽如此,今日伤了贺公,总得去道个歉吧。”   二人现在有一些默契,和尚虽憨,却不傻,知道叶畅待身边人是真好,因此哪怕叶畅不烧饭做菜,他也是赖在身边。他们出了老吴记,经过覃勤寿的店铺,向着贺知章府行去,因为已经夜深,巷子里除了他们再无人影,叶畅手中的灯笼昏黄的光芒,也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还得当心别踩到沟里去,正说话间,突然和尚猛然抓住叶畅,一把将他揽了过来。   “喂喂,和尚你这是什么意思,便是想要娘儿们,也不该找我……”   叶畅只道是说不过他的和尚动手,嘴里还开着玩笑,却在这时,听得一声“嗡”响。   他手中的灯笼早被和尚夺去,一把掷出,就在这嗡响声里,那灯笼逆飞回来,然后狠狠钉在巷子旁边的墙壁之上!   借着灯笼的余火,叶畅看到,一根羽箭的箭尾在那边剧烈颤抖。嗡嗡之声,随着尾羽的震颤发出,在这样的夜里,仿佛是远处传来厉鬼的哭声。   叶畅的脸色顿时惨白,方才的腔调也立刻止住。   这一箭是冲他来的,若不是和尚反应灵敏,很早就判断出有人袭击,那么这一箭将贯透他的胸口!   死亡,离他曾是如此之近,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叶畅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遭受着致命威胁。他便有多出一千三百年的智慧与见识,在这人类最早发明的武器之一面前,仍然是不堪一击。   叶畅毕竟不曾真正经历过这种事情,因此,在最初时,他吓得手足无措,根本不知该做什么好。还是善直,一把将他按在墙上,同时飞起一脚,将灯笼踢灭。   周围一瞬间暗了下来,然后又一声弓弦响,叶畅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贴着他的脸飞过去,牢牢扎在墙上。他终于反应过来,“啊”的一声惨叫,叫得既响亮又短促,仿佛他中了致命一箭。   同时,他紧紧抓住了善直。   对方有弓箭,而且射术精湛,即使善直再骁勇善战,也不可能在敌暗我明的情形下讨得便宜。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让对方自己接近过来。   善直听得他惨叫,吓了一大跳:“十一郎,你怎么了?”   但叶畅伸手抓住他,用力在他手上按了按,和尚晓得叶畅必是有什么鬼主意,反正知道他无碍就行,便也不出声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听那动静,绝对不只一人,应该是有七八人才对。   “嘘。”叶畅轻声说了一句,让善直保持安静,过了会儿,又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善直对叶畅更为佩服,虽然初时叶畅吓坏了,但当他冷静之后,对敌人的预判,当真是十分准确。   “摸黑走。”又待了一会儿,叶畅低声道:“咱们速速去贺府。”   “是什么人?”善直问道。   他知道叶畅到长安城才六七日,这么短的时间里,是谁如此仇视叶畅,乃至于要在这里安排一场刺杀!这可是动用了弓箭的刺杀,消息传出去,京兆尹韩朝宗都有可能受追究!   善直不知道这背后牵连会有多广,却知道这种暗中的敌人对叶畅是多大的威胁。   “不知道,我来长安才这么些日子,哪里得罪了什么人?”   “你得罪的人还不多?”和尚冷笑了声,叶畅可就是一个移动的仇恨发生器,才到长安城,先是招惹了萧白朗,然后还与卢杞、元载,今日又惹了一位玉真公主身边的贵人,让当今天子的第二十九个女儿虫娘不快,更何况他兄长的事情还牵连到了咸宜公主。   平均下来,叶畅几乎是每天惹一个强敌啊。   这些人都有可能对叶畅下手,卢杞、元载因为叶畅的缘故,在长安城中名声扫地,玉真公主身边的贵人被叶畅当众批评不通世务折了颜面,虫娘小姑娘一个性子不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就是萧白朗,和尚并不知叶畅给他画出的大饼,只知道现在萧白朗与足球之名都将传遍长安,叶畅对他几无用处,双方的旧怨到了可以清算的时候。   叶畅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确实,他惹来的麻烦不少。但他总觉得,与诸方的矛盾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仇,而且每次他都是被迫反击,几乎没有哪一次是他主动招惹来的。   “究竟是谁,竟然如此器量偏狭,为着这点矛盾,竟然想取我的性命?”他郁郁地想。   这个敌人,如果不找出来的话,他会非常危险。   就在他们穿过巷子走回贺府时,在宣平坊的一隅,一家普通民宅的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去,而民宅院子里,已经有七八人先在了。   “是否得手了?”有人问道。   “听得惨叫,是否得手却还不确认。”后来的三个人中有人道。   “那厮勾连权贵,竟然连玉真公主都见着了,现在只希望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前一人又道:“无论得手与否,在京城中,你们都不准再妄动,节帅的事情,既然已经办妥,你们明日一早就出京北返。那厮的事情,由我来处置!”   “奚达恂,你是不是在长安城与唐人呆一起久了,呆得胆子都没了。方才那一击,若是没有得手,我们还要再来一次,就不信那厮命总是如此之大!”   “你们懂个什么,你知道当朝宰相是谁么,是李林甫李哥奴!此人心狠手辣心思缜密,你们还动了弓箭,若是事情闹大,你们这不是替节帅清扫麻烦,而是在招惹天大的祸患!”   众人这才不语,奚达恂缓了缓:“节帅是大唐边将,你们也是大唐军士,却不是如往常在自己部族里一般可以率性行事,若是记不住这点,你们此次回去之后便不要再回来了!”   “是!”众人低声应道。   第52章 兄仇弟恨牵扑朔   长安城在清晨的洒水声中苏醒过来。   因为灰尘大的缘故,每日早上,都有专门的水车出来,给各条街道洒水。   “猫儿,猫儿!”   推着水车的汉子歪过脸,便看到一颗明晃晃的大光头在冲着他笑。那汉子有些不乐意地将水车放下来,向那汉子吼道:“五郎,你这厮好生不够义气,有足球这般好戏,竟然不唤我来!”   “你每日介要扫街浇水,哪有时间与我们一起训练?那些时日里,我们可是从早到晚,没日没夜,要不如何能得入贵人法眼?”   昨天下午的事情,对方现在就知道了,萧白朗一点都不意外,这厮消息灵通是出了名的。   “有那好事,谁还在衙门里执此贱役?”贾猫儿哼了一声。   若不是家中有老娘要赡养,他也不愿意做些这样的勾当。好男儿志在四方,整日城如同仆役走狗一般的生活,岂可久为之!   “所以如今我不就来寻你了,你过来,过来,我要介绍一位贵人给你。”   “贵人?”贾猫儿神情一动,然后道:“可是那位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郎?”   “好小子,你倒是聪明,一猜就中!”萧白朗笑道:“你随不随我来?”   “自然要的!”贾猫儿有些激动,他自觉并不比萧白朗差,如今萧白朗可谓一个下午间便名动长安,原因不过是遇上叶畅,听闻这位叶十一郎不仅是诗家百变手,更是市井风流子,贾猫儿隐约觉得,自己遇上他,将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回头看着与自己一起洒水的同伴,再看了看那辆水车,然后上去便是一脚,将水车上的木桶踢破了一个口子,那水哗哗流了出来。贾猫儿拍拍手:“奶奶的,老子侍候这辆破车两年,如今总算出了口恶气……萧五郎,以后我猫儿就随你混了!”   “有我一碗面,就少不得你一碗汤!”萧白朗拍着胸脯打保票,想到昨夜叶畅说的每年十万贯的进益,他便觉得自己腰杆笔挺,一把揽过贾猫儿,便凑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叶郎君可是给我交了底,那球赛若是经营得好,一年能有几万贯的收益,贼老天的,咱们兄弟终究有翻身发财一日!”   “什、什么!”   饶是有心理准备,贾猫儿也吓了一大跳,那可是几万贯!整个长安城中,家产几万贯的不少,但家里能拿出几万贯现钱的,只怕不会超过一百户!   “没骗你,叶十一郎算了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是知道猫儿你嘴紧,这才跟你说的,若换了别人,我哪里敢说!自然,这笔收益,咱们不可能能独得,分到咱们兄弟手中的,最多也就是几千贯上万贯,但比起如今咱们全部家当也就是百十贯,可不要好多了?”   “有风险?”   “咱们在市井里混,还怕什么风险?最大的风险,不过是有人贪心吞了咱们的份子,但我是这样想的,第一年,旁人不清楚这一行当深浅,自然不会动手,要让咱们探探路,第二年他们也要熟悉了其间的过程才会动手。捞了两年,咱们就选一权贵,将手中的份子献上去,安生带着这两年的收益去做富家翁!”   贾猫儿听得心中大动,一年能赚个一两百贯,他就已经很满足了,有这钱,在远些的地方买上个小庄子,传诸子孙的家业都有了。长安这地方,好是好,但真不是人呆的。   被萧白朗带着拐进了旁边的光德坊,二人径直走进一家酒楼。一般来说,这个时分酒楼是不开业的,但他们这城狐社鼠自有自己的门路,酒楼的掌柜轻易也不愿意得罪他们。   因此,这个时候酒楼上面,就只有一桌有人,那桌上坐着一个少年郎,见到萧白朗与贾猫儿来了,起身拱手。   贾猫儿忍不住眯着眼,打量着这位声名雀起的叶畅叶十一郎来。   他才十六七岁的光景,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眉不长,按相术来说是短夭之眉,但眼睛却乌黑发亮。悬鼻,方脸,嘴抿着时有些小,但笑时或者说话时,就正好。这是一个相当清俊的少年郎,又能写出“夕阳无限好”那般的句子,放在西市去,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姐儿们,只怕恨不得和水将他咽了。   贾猫儿不敢多看,只觉得这位少年郎身上气势,丝毫不比那些王侯世家的子弟弱。他拱手弯腰,向着叶畅便行礼:“小人贾猫儿,拜见叶郎君!”   “不必多礼,既是萧五哥的兄弟,那便是我叶某的兄弟。”叶畅笑道:“我性子最喜结交英雄好汉,与萧五哥便是不打不相识,听闻贾大哥乃是西市里的好汉子,贾大哥与贾昌家的事情,也听萧五哥说了,当真是好男儿!”   贾猫儿与贾昌还有些亲族关系,贾昌发迹之前,两家多有往来,贾昌驯鸡之初,还是与贾猫儿学的。贾昌发迹后,有人劝贾猫儿往投,贾猫儿却以大丈夫岂可因人成事为由拒绝。   这背后究竟是什么内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郎君缪赞了。”贾猫儿淡淡地回道。   叶畅顿时明白,他与贾昌的关系只怕并不睦。叶畅也不说破,只是笑吟吟地与萧白朗讨论今后如何组织联赛事宜。昨日两人说得还很粗,今天就细致了,除去双循环升降级的联赛,还有主客场淘汰制的杯赛,这就让比赛数量又多出不少。   贾猫儿一直在听,听得叶畅一笔笔算账,最后算出,联赛加杯赛,每年的收益全加起来应当有十二万贯左右,与之相比投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禁不住心荡神驰。但他明白这里是长安,这样的一块大肥肉,所有人都会上去啃一口。   因此,他忍不住道:“这笔钱,只怕还需要上下打点。”   “那是自然,某曾向萧五哥建议,全部收益分为十份。一份用于足球戏的宣扬推广,一份用于那些儿童足球——足球要从娃娃抓起,此为总设计师所言也。”叶畅说了个冷笑话,萧白朗与贾猫儿不懂,他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又道:“两份打点京兆尹,在他的地盘之上行事,请他行个方便,必要时,还得请出差役兵丁看场,免得双方球迷打起来。一份献与道观、寺亩,许多时候,少不得假借他们之名。”   听得他豪气地将收益就这样摊出去,贾猫儿当真是咂舌,这可是六万贯,一眨眼功夫就没有了!   虽然是纸面上的六万贯,可是以贾猫儿的判断,此事绝对能成。象是斗鸡,每年在长安城中,也不要带动几万贯的收益,更何况这个参与面更广也更容易引发风潮的游戏?   “玉真长公主、二十九贵主合起来送一份,为道观香火钱,若是有门路,再往太真真人那边送一份为脂粉钱。剩余三份,则由联赛出力方各按贡献来分。我建议以一份为管事费用,一份返还各家球队,半份用于其余打点,剩余半份存起,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得条理分明,虽然说只是“建议”,可是萧白朗与贾猫儿都只有点头的份。特别是贾猫儿,现在明白为何萧白朗会寻他来参与此事,听闻贾昌之妻潘氏善舞,得太真真人欢喜,若能走通这门路,有了太真真人的支持,那么便是有了大唐天子的支持!   这样一来,各路牛鬼蛇神都打点到了,他们管事的只分一份,看似不多,却可以长远拿下去——谁敢抢有太真真人、玉真长公主和京兆府衙门份子的生意!   想到这里,贾猫儿的心顿时火热起来。   叶畅从他的目光中判断火侯已到,当下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贾大哥,这足球戏要推广来,却不是容易之事,必须耳目灵便才可。听闻贾大哥在西市便没有不知晓的事情,某有一事,恰好想问一问贾大哥。”   “叶郎君只管问,西市的大小事情,便是一时半会某不知晓,最多半日,某也给你打听出来。”贾猫儿大声道。   “萧五哥力荐贾大哥,我信得过萧五哥,自然也信得过贾大哥——实不相瞒,我有位堂兄为府兵番役,进京之后却横死于西市,我此次进京,为己扬名倒在其次,首要之事,却是迎回他的灵柩。但回去之后,他留下孤儿寡妇,我总得能给他们一个交待,知道那位堂兄是为何而死。”   叶畅缓缓说来,贾猫儿凝神倾听,神情渐渐严肃:他在长安厮混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在西市中横死可是大事,京兆尹是要追究的,而且叶畅这话语,分明是对京兆尹的结论不满意。   那么这背后,牵连只怕甚广。   “据闻杀我堂兄之凶手,乃是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府上的一个名为杨富的管事,他诬我堂兄为盗……不知此事贾大哥能否打探清楚?”   贾猫儿皱着眉,好一会儿不语。   他在衡量利弊,一边是每年能分几百贯的利益,另一边,则是有可能得罪威宜公主府。   “猫儿,你还想个啥,那杨富不过是驸马府的一个区区管事,花上几贯钱,长安城中有的是人愿去砍了他的脑袋!如今只是让你打听一下此事真相,你有何可犹豫的!”旁边的萧白朗此刻自然帮腔。   他们这些市井游侠,为了一两贯钱杀人者都有,何况叶畅实际上许出了几百贯的利益!想了好一会儿,贾猫儿抬眼道:“此事无须别作打听,令堂兄可是单名一个曙字?”   叶畅目光顿时一凝。   贾猫儿知道叶曙之事!   “当日小人也在场,那日酷热,午后暴雨,令兄与咸宜公主府管事杨富一起,原是在西市有事……”   事情的详细经过,覃勤寿虽然也花了老大气力去打听,却没法子知道细节。贾猫儿当时在场,他消息又灵通,前因后果一清二楚。原来叶曙身为府兵,名义上是来京城轮番上役,实际上却是充当京城权贵家的临时仆役。他被分派到咸宜公主府,那日随着杨富一起进西市买东西,结果暴雨之下,二人淋得透湿,不得不解了上衣,准备赤膊返回。结果杨富看到叶曙身上的一枚玉佩,当场发作,说那玉佩乃是天家之物,叶曙偷了东西。   杨富当众责问叶曙,叶曙坚称并未偷窃,杨富令他交出玉佩,他亦是拒绝。双方争执之中,杨富却出重手,将叶曙打死。此事闹到后来,虽然咸宜公主府被京兆尹罚金,但是杨富却只是象征性地打了板子就释放。   真相绝对不会如此简单。   “表面上是如此,实际则不然,驸马府实际上不仅未曾惩罚杨富,甚至还奖励了他。但其中究竟,就非小人能知,据说,驸马杨洄曾召杨富密议,出来时杨富喜气洋洋。”贾猫儿又道。   “也就是说,要想知道真相,唯有寻这杨富了。”叶畅自言自语。   他虽是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察看萧白朗与贾猫儿的神情,萧白朗是深以为然地点头,贾猫儿则脸色微变。   “猫儿,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有何办法,只管说就是。驸马身边的管事有十几个,那一个杨富,若是出了什么事情,相信驸马府也不会怎么深究。更何况,咱们有的是法子让他死得人不知鬼不觉。叶郎君兄长,便是我们兄长,兄长之仇,不可不报!”   这厮倒是心狠手辣的,叶畅眯着眼,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笑道:“贾大哥能与这位杨富拉上关系么,知道其人贪不贪财,好不好色?”   贾猫儿点头道:“好色倒不怎么好色,贪财是绝对的。”   “能不能想个法子,不露痕迹将他弄出驸马府?”   “这便有些难,他出来时都是办事,身边少说跟着三四个使唤的伴当。”   “这样吧,贾大哥,你多注意一下此人活动规律,我也不需要贾大哥做何事,只要晓得此人何时出来即可!”叶畅盯着贾猫儿:“这点事情,贾大哥,不知为难不?”   贾猫儿只觉得如山压力扑面而来,叶畅言下之意,他如何不知晓!   一面是一年几百贯的收益,一边是毫不相干的一个贵人仆役,如何选择,还用说么?   第53章 腰缠万贯入长安   杨富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在崇贤坊的小街上,在他身边,有几位驸马府的小厮跟在身边供他使唤,他行走之间,顾盼自雄,便觉得自己在长安城中,也算得是一个人物。   他乃是驸马杨洄家世仆,杨洄的母亲是公主,自己又取了公主,受李唐皇室之恩宠,可谓世间罕有。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杨富这四十年的世仆当下来,也攒下了不小的家当。他自己要在公主府中侍候,于是别在崇贤坊买了间两进的院子,隔开了,单单租与进京赶考的书生、东来西往的胡商,每年便可赚个几十上百贯。   每隔些时日,他便会来到崇贤坊自己的宅子,瞧一瞧租客是否爱惜了屋子,今日便是如此。   “管事,瞧,踢球的!”   身边一个小厮见他心情不错,突然指着路旁空地的一群光膀子的大汉道。   “唔,足球戏,这些时日传得很火,据闻还要办什么长安联赛,有玉真长公主和二十九娘在幕后撑着呢。”   杨富淡淡地点评,表示自己消息灵通。   足球戏如今已经是长安城中最火热的游戏,如同此时的天气一般。便是咸宜公主府中,也让些年青的仆役小厮组成两支队,每日里都在踢来踢去——总不能让咸宜公主府在如今长安最流行的运动中落伍吧。至于联赛的事情,目前也传出风声,因为有玉真长公主的名头镇着,所以象杨富这样的人,暂时都没有生出别的念想。   毕竟此时除了叶畅等少数人,别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每年收益达十万贯以上的巨大市场。   “咱们府上的队,自然要参与长安甲等联赛的了,据说只有十二支队!”一个小厮道。   “那是自然,还有谁能与咱们争么?”   “乔老七踢得好蹴鞠,这不就转到足球上去了,人家可都说,蹴鞠那是娘儿们玩的,大老爷儿们,自然要横冲直撞踢足球。”   杨富笑眯眯地听着小厮们的议论,心里琢磨着怎么样往公主府的足球队里安插自己的人,这也是一个巩固自己在公主府中地位的方式。就在这时,他看到前面自己的那两进院子前,一群人正围着,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他眉头顿时皱起。   “小的们,去瞧瞧,是谁不长眼,到我宅子前闹事。”   早有小厮为拍他马屁,快步冲上前。但是出乎杨富意料,到最前的小厮并没有发作,而是在人群外探头探脑,脸上还挂着笑容。杨富知道自己方才想差了,只怕不是有人在闹事。   果然,近了之后,便听得一个半生不熟的汉话响起:“说了不租,便是不租,此处是我租下的,如何能租与你?”   这说话的便是杨富的租客,一群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他们未能进入太学,便在此租屋,偶尔去太学旁听。   “转租即是,我爱此处僻静,愿出双倍价钱,这样你可以用这钱,再去租一进院子。”   “我们不愿意,我们也爱此处僻静!”   杨富一听得“双倍价钱”,顿时就怒了,他排开众人走了过去:“愿不愿意,岂由你作主,某才是这宅院主人!”   他一出现,左右邻居便稍稍散开:倚仗着公主府的权势,杨富在这坊里的声名可不是太好。   那日本留学生见他出面,不由得有些窘迫,他们是开元二十一年来唐的留学生,在长安居住的时间可不短,在四方馆中住了一年后便搬了出来,与杨富打交道的长了,知道此人当真是见钱眼开。若是真正的商人,多少还要顾及些信誉,可是杨富却不是真商,他租房子只是捞外快,哪里会在乎名声。   “阁下若是出三倍价钱,这屋子我便租与你了!”杨富不理会这群日本人,转向争执的另一方道。   此时日人对大唐是既敬且畏,他们如此恭敬,乃至眼光实在不太好的唐玄宗李隆基竟然以为日本乃知礼仪的君子之国。见杨富如此强势,那些日本人也不争辩,只是一脸为难地站在一旁。   与日本人相争的乃是一个青年,他相貌平平,身着锦缎,身边跟着的几个仆役,也个个穿着豪奢。他话语里带着吴音:“某自扬州来,意欲扬名于长安,以备来年科举之事,想要寻一处僻静院子读书——阁下能做主么,能做主,钱不是问题!”   扬州来的有钱人子弟!   听得这人身份,杨富眼前顿时又是一亮,象这样的凯子,可不常有,那些进京赶考的仕子儒生中,也只有扬州或者蜀中来的,才有这样一掷千金的豪气。   “长租?”   “至少租到明年开科,若是明年得中,还得等到十月选官。”   “我观郎君天姿不凡骨骼清奇,必然是高中的!”杨富口里恭维,心中却在想:“你这土财主这一世都中不了那才好,总租着我的宅子!”   “你是何人,此宅之主?”那人“叭”的一声,打开折扇玉骨折扇露在杨富面前,让杨富咕的一声又咽了口口水。   毫无疑问,这是那种五贯一柄的右军扇——因为最初是新科进士们拿在手中炫耀,所以又被称为进士扇。这厮果然是有钱人,这样的扇子也毫不在意在手中摆弄。   “正是,正是,小人正是宅主。”既然对方有钱,那么杨富也不摆公主府管事的谱了,“小人”的自称都说了出来。   “你这宅子,某看中了,这里是十五贯订金,你将闲杂人等清出去,今日某便搬入。长安城中哪儿有好的家俱摆设,带某去挑挑,你这屋里面的破烂,一并清出去!”   还没有订契约,便已经拿出了十五贯钱!   杨富眉开眼笑,几乎乐得合不拢嘴,身边跟着的几位小厮也纷纷小声恭喜,这般的豪客,意味着他杨富要小发一笔了。   “你们的租钱,某还与你们,即刻搬出去,半日内搬完,休要等某报官!”对着那富家公子,杨富是一副嘴脸,转过身来对着那群日本留学生,便又是另一副嘴脸。这些日本留学生倒也有些小钱,只是他们花钱小气,哪里比得上扬州来的豪客爽利。其间如何取舍,杨富便是用膝盖也能想得出来。   那些日本留学生可是知道他身份的,见他这副模样,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是恭敬地上前施礼:“多谢杨郎君这些年照顾,多谢杨郎君给我们半日时间。”   那扬州富家公子见他们一副真心诚意的模样,脸上不由露出诧异之色:“这位宅主,看来你身份非同一般啊,这些人竟然如此敬你?”   杨富略有些得意,看到那几个日本留学生模样,他哼了一声,将富家公子拉到一边:“某姓杨,单名一个富字,乃咸宜公主府管事是也……”   富家公子闻知这个身份,不由得肃然起敬,下马拱手:“失敬,失敬,原是贵主府上管家!”   “不敢当,这几个人,乃是随日本国遣唐使来我大唐留学者,他们敬我,倒不是因为我之身份,而是日本国国俗。莫看他们面上恭敬,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乃大唐之民,你若见他们待新罗、安南或者西域什么吐火罗之类蛮夷的模样,便知道这些人禀性了。”   富家公子点点头:“某在扬州,也见过日本国人,着实是这般禀性。”   “郎君欲买家俱,须去西市为好,某这就遣人领郎君去西市?”杨富又道。   “不急,不急,能结交杨管事这般贵人,某甚为高兴,这坊中哪儿酒好,某作东,便请杨管事一叙。”   “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某姓王,名启年,字心芝。”那人笑眯眯地回道:“扬州人士,十年苦读,自觉有成,便来长安,以图富贵。”   他如此坦率,杨富哈哈笑道:“郎君志向高远,富贵必然可期,只求到时郎君勿忘我这贫贱之人。”   “贵主府上管家,何言贫贱?”自称王启年的富家公子啧啧道。   两人相互试探,从这个王启年的态度中,杨富判断,此人其实想要干谒咸宜公主。   长安城乃大唐政治文化中心,想要中进士,就必须在长安城中有足够的名声,而要有足够名声,就必须进行“干谒”,也就是拿着自己的诗文前去寻权贵们“投稿”。如果得了权贵赏识,什么封推强推热门推,文华分类弹窗推,这些大推荐连绵不绝之下,自然人气高涨,上门推荐投票乃至打赏者自然汹涌而来——大神进士何足道哉,榜下被权贵抓去当了女婿的都有。   但想要干谒,却也需要有门路,每年入京城期待一举成名的读书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到得科举之时,各权贵门房收到干谒的诗文可以当废纸卖。这等情形之下,各府的管事、近人,自然就炙手可热,往年杨富靠着替干谒的士子儒子递诗文给杨洄,也没有少捞得外快。   要不然只凭驸马府里支应的那些工钱,他哪能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宅置产。   二人各怀鬼胎,聊到后来,都觉得极是投机。不过杨富为驸马府管事,终究不能在外久留,因此向那王启年道:“某在驸马府中尚有事,若是王郎君不弃,过三日某再与王郎君相见。”   “好说,好说,杨管事请自便!”   那王启年也没有急着坦露心胸,二人哈哈一笑,各自离去。虽是如此,杨富却是吩咐人盯着这王启年,每日里这位王郎君在家俱店里一掷千金啦、在风月楼里与人争妓啦之类的消息,连绵不绝传到杨富耳中。其中也有消息说,这位王郎君在打探他是否真为驸马府管事的,这消息让杨富心中大定:此人必定要来求他。   果然,三日之后,他再出驸马府来见王启年,王启年便试探他口风,问是否能替自己干谒。杨富严辞相拒:“某虽在驸马府中任一管事,朝夕得见驸马颜面,但驸马曾再三有言,不可替人行卷干谒。王郎君虽有大才,却莫害我。”   “杨管事这就见外了,实不相瞒,某家中指望着某能中进士好支撑家门,故此不惜代价亦要成事。某扬州人,到此既无亲友又无故旧,只是见杨管事为人爽气慷慨,故厚颜相求。若是杨管事帮了此忙,某有一物相赠。”   那王启年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张纸来,杨富歪头去瞄了眼,然后眼睛瞪得老大。   竟然是一个庄子的田契!   “某不可能带着这许多金钱进京,先遣人在京畿购了一座庄子,庄子不大,也就一百余亩到足两百亩地,只求杨管事行个方便!”   杨富努力咽了口口水,这一百余亩地,可是关中京畿之地,不比寻常!   若是扬州之地,他定然不做想念,因为他不可能分身去管,便是东都洛阳之地,他都不会垂涎,唯有这京畿之地,而且隶属于长安县,杨富很清楚,那地方离京城也就是半日路程。他完全可以在应承好驸马府差事的同时,将这庄子管好来!   依此时地价,百余亩地,便是几百贯钱,自然,因肥瘦不同,价值也不一样,但至少是值几百贯钱。更何况这还是熟田,上面有小庄子,还有几家佃户。   越是细想,杨富的心便越是火热。所谓欲令智昏,他这个时候,想的就完全是如何将这个庄子弄到手了。   就在这时,那王启年又道:“今日天热,我那庄子倒还凉快,若是杨管事有暇,何不与我一起去庄子看看,也算避避暑气——你道如何?”   杨富心中盘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亲眼见那庄子,若真如这外来的蠢汉子所说的一般,那么自己就帮这蠢汉子递一回行卷,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正要答应,王启年偏偏又道:“若是杨管事真不敢,我也不为难,只求杨管事介绍驸马府中大管事与我认识,少不得给管事两贯鞋底钱。”   两贯鞋底钱如何能与价值几百贯的田庄相比?而且此语还提醒了杨富,若是给驸马府其余管事知道,还不纷纷来抢这等美事?   不能让驸马府其余管事知晓!   “我遣人回去告假,便随你出去见见。”杨富当机立断道。   第54章 一箭双鸟惊天案   出了长安城,向南,便可望见连绵的南山(秦岭),而那庄子,便在南山之侧。   王启年带着三个长随,与杨富一路说笑,身边又带着冰镇了的酸梅汤,因此倒不觉得热渴。出了长安有十余里,他们离开官道,踏上小道,又走了三里,面前是一片树林。   “有些热,咱们入林子歇息一下,顺道喝些水。”王启年道。   也不等杨富同意,他打马先进了林子,杨富觉着这乃是天子脚下京畿之地,也没有听说什么盗匪,便跟进了林子。   林中却已经有数人在,其中几个光头,让杨富有些讶然:最近练足球的,可都是这副模样打扮,据说足球戏乃是佛家祭祀礼拜之戏,故此剃成光头,以示对佛祖敬意。   “人带来了,猫儿兄,算是不辱使命。”   杨富正讶然间,那王启年忽然开口道。   “嗯?”杨富有些诧异,王启年认识先到的人,而且,他口音为何从吴音变成了长安本地口音?   “当真不愧是梨园外第一名伶,扮个扬州来的浪荡子也扮得十足象。”被称为猫儿的,自然是贾猫儿,他笑着起身迎来:“杨管事,这边请。”   杨富这才脸色大变:“王郎君,你,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冤有头债有主,杨管事你有什么怨仇,只管找他们就是。”王启年道。   “好你个王心芝,咱们送你一场富贵,你却这般嘴脸!”贾猫儿笑骂了一声。   “你们是何意,某乃咸宜公主府管事,你们胆敢骗某!”此时杨富便是再蠢,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色厉内荏地道。   “你这狗才,这些日子作威作福这么久,如今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话音未落,他身边王心芝的伴当中,便有人给了他一把掌,然后两个伴当左右一夹,便将他制住,径直推到了贾猫儿等人面前。   杨富注意到,自己面对的并不是与王启年打招呼的贾猫儿,而是一个年纪甚轻的少年郎。   “某姓叶,名畅,想必杨管家也知道某。”这个翩翩少年郎沉静地自我介绍道。   杨富扬起了眉:“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郎?小人……小人乃……”   “你是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家生子,他家的管事,某一清二楚。此次请你来,是因为有一件事要向你请教。”   叶畅与他说话时语气极是冷静,旁边正与贾猫儿打趣的王心芝一挑大拇指,悄悄在贾猫儿耳畔道:“叶郎君是做大事情的,这般镇定自若,便是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   “收拾一权贵走狗罢了,你少乱拍马屁,叶郎君不吃这一套。”   他二人的窃窃私语,叶畅没有注意,叶畅紧紧盯着杨富,看着这张略有些肥胖的脸在不停地流汗,他明白,对方心虚胆寒。   “某堂兄单名一个曙字,乃是轮番上役的府兵,听闻是死在杨管事手中,还得了个窃贼的罪名。”叶畅慢慢地道:“某虽无识人之明,但自己兄长还是知道,绝非窃贼,故此请杨管事来,便是求教,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得非常客气,但杨富丝毫没有因为这客气而放松,他脸上的汗越多,当叶畅提到“叶曙”时,他更是两腿战战,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叶畅没有催促他回答,而是拿起一枝羽箭,在手中慢慢把玩。   “我……我……”   “杨管事自然可以说瞎话,不过有些事情我知道。”叶畅淡淡地道。   “你……”   “我敢将杨管事请来,自然就不怕官府追究,杨管事只不过是咸宜公主府上的管事,我却是玉真长公主的座上宾客。”叶畅露齿一下:“你的神情,已经让我知晓一些事情了。”   “叶郎君恁的文雅,这等软货,一顿打,包他连他老娘偷人的事情都说出来!”王心芝在旁插嘴道。   “某是斯文人,自然有斯文的法子。”叶畅见杨富仍然只是期期艾艾,却就是不开口,笑着后退了两步,往回伸手,有个光头汉子便将一个陶罐交到他的手中。   “这里面是些蜂蜜,据说蚂蚁最爱吃蜂蜜,将杨管事衣裳退了,把蜂蜜涂在他下身上,然后寻个蚂蚁窝,不晓得蚂蚁吃完蜂蜜之后,杨管事是不是就要进宫里当管事了?”叶畅轻声说道:“某在此恭贺杨管事高升。”   众人听得他这几句话,都是觉得身上一紧,特别是萧白朗,忍不住苦笑道:“今日才知晓,那天叶郎君说要将某剥光了扔西市去裸奔,还是客气的。”   “那是自然,治人的法子,我比你们多出千百年的见识。”叶畅傲然道。   这话大伙都听不懂,毕竟无论谁联想力再丰富,也想不到叶畅竟然是千百年后的“后世人”。   他们嘻嘻哈哈说话间,完全没有将杨富放在心上,而杨富此时已经跪地在求饶了。   他心知跑是跑不掉的,如今只求能脱身逃得性命。叶畅冷冷地挥了一下手,颇有几分恶霸反角的风范,便有两个无赖将杨富夹起,当真来剥他的衣裳。杨富拼命哭嚎挣扎,却哪里挣得脱,片刻之后,他便清洁溜溜,光着腿夹着蛋,赤条条站在众人面前。   当真有无赖要将蜂蜜涂在他下身,眼见那陶罐子离自己下体越来越近,他的叫声越发凄厉,就在这时,叶畅在他旁边又道:“为着别人的事情,害得自己没了下面……啧啧,看来杨管事果然忠心啊。”   这话让杨富顿时觉悟:叶曙之死的事情,明面上是他做的,实际上真正的凶手根本不是他,他有什么好担待的?   “我说,我说,你兄长身上的玉佩,乃是宫中之物……”   “呵?”叶畅冷笑。   “真的,真是宫中之物,乃是天子赏赐给宗室的,初时我还以为是你兄长自驸马府中盗取,后来献与驸马,才知道……才知道那是三庶人的……”   三庶人!   这个词一说出,叶畅没有什么反应,周围却是一片冷气!   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萧白朗与贾猫儿,二人也都颜色大变,至于骗子王心芝,更是向后退了一步。   叶畅有些惊讶,抬头看了看,便见萧白朗向他使了个眼色。叶畅跟着萧白朗走得远了些,萧白朗低声道:“叶郎君,此事不妙,干系太大,定要灭这厮口!”   要灭口,这是设计将杨富诱出长安时就下定的决心,叶畅知道,萧白朗想说的不是这事。   “不要再问下去,若是这厮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言语,咱们便是灭了他的口,只怕也能善了,谁知道兄弟当中,有没有人……”萧白朗忧心忡忡地道。   “为何,那三庶人……是谁?”   叶畅的问话让萧白朗一脸惊讶:“叶郎君不知道?三庶人,乃废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叶畅这个时候,也不禁吸了口冷气!   提起这废太子李瑛,他就知道三庶人指的是何事了。李唐自得国以来,每一次皇权更迭,都伴随着宗室的血腥淋漓,太宗李世民的玄武门之变且不说,他在传位李冶之前,李承乾与李泰便争得头破血流,而李治死后,武则天则大挥屠刀,将包括自己亲生子女在内的李唐宗室,杀得人头滚滚。武则天之后,李显与李旦相继及位,中间便有韦后之乱,有太平公主之乱。到了如今李隆基要挑选继承人,又有三庶人事件!   原本被立为太子的李瑛,其母不得宠,而深得李隆基宠爱的武惠妃意图立自己之子为太子,娶了武惠妃之女的杨洄察其意而诬告李瑛,李林甫又得武惠妃授意推波助澜,在一番激烈的争斗之后,李瑛等先被废为庶人,然后赐死。   叶畅不相信堂兄一介远在修武的农夫,竟然会卷入如此激烈血腥的朝廷争斗。他怀疑这是杨富在胡说八道,但就算杨富不畏他的惩治而说谎,也不该编出这样一个谎言啊。   “没事,必不致牵连你们。”叶畅阴沉着脸,低低说了一声,也不管萧白朗意欲解释,又走到了杨富身边。   “我兄长如何会有宗室才有的玉佩?”叶畅冷笑道:“看来杨管事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不知道,我真不知,驸马说,那三庶人死在驿站之中,当时纷乱,他们身上的玉佩为人带走,那亦是常事。事后辗转落到你兄长手中,却被我见到……”   杨富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不过他这番话让周围的无赖们松了口气:不是直接卷入到三庶人的案件中,那就好。   叶畅心中仍然满是疑窦,但无论他如何威胁,却怎么也从杨富口中得到别的答案。他反复提问,时不时重复此前的问题,但得到的结论都是一致。   那么就还有一个疑问了。   “杨洄诟陷三庶人,致三庶人丧命,他发觉三庶人的玉佩,为何不继续追究?”   “驸马是怕,近年来天子已经隐有悔意,武惠妃又为三庶人作祟而薨,驸马怕翻出旧事,令天子记恨……”   推动李隆基赐死三庶人最力者,乃是武惠妃,她的目的是让自己儿子寿王李瑁为太子,但是在三庶人死后不久,她就因为三庶人的“鬼魂作祟”死了,李隆基虽是追封其为皇后,却不让后宫诸子以皇后之礼为其服孝。全天下的人都觉得三庶人冤屈,李瑁也未能成为成为太子,而且连他的爱妻杨玉环都被李隆基看中,成了他母亲武惠妃的替代品。   这样就让驸马杨洄陷入极为尴尬的局面,他希望三庶人事件随着武惠妃一起永远埋葬,不希望再被人挖出来,因此,即使发觉了三庶人的玉佩,他也未深究,希望事情以叶曙之死而告终。   听得这里,叶畅明白,杨富未曾说谎。杨富口中能掏出的东西,基本上都已经掏出来,再逼问,便是胡说八道了。   “事情真不是我的主意,乃是驸马之令,我只是一个管事,如何能与驸马相抗?”杨富哭泣着道:“我这些日子也不好受,愿出百贯,以偿令兄!”   “给他穿好衣裳,然后抓住他。”   叶畅的回应却是冷冰冰的,在众人七手八脚替杨富穿好衣裳之后,他还为杨富将衣裳整理好,看起来就象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然后,几个汉子牢牢抓住了杨富,叶畅退后几步,从一棵树后拿出一张猎弓来。   这是普通的猎弓,便是叶畅这样没有专门训练过的人,也能够拉开。叶畅将那根羽箭搭上弓,来到杨富身后三步左右的地方,弯弓,搭箭。   杨富并不知道叶畅在自己后面做什么,但本能地感到不对劲儿,他的哭嚎声越来越大,然后就听得声后嗡的一声,紧接着,一根羽箭从他背后透胸而过。   即使叶畅的准头,三步远的距离,也不会失去目标。杨富口中喷着血,目光呆滞,一时间却未曾死。叶畅又搭上第二根羽箭,上弦拉弓,“嗡”声过后,第二根箭亦是穿透后胸,这一次直接穿过杨富的要害心脏,杨富浑身剧烈抽搐,眼神开始涣神,小便失禁,终于毙命。   叶畅射这两箭之时,神情冷竣,没有丝毫犹豫与动摇,看得萧白朗与贾猫儿都是神情微变:这位叶郎君可不是那种见杀鸡都要闭眼的无用书生!   “叶郎君原不需这般麻烦,弄根绳子,只作他上吊而死就是。”贾猫儿干笑着放手,杨富的尸体仆倒在地。   “我另有用意。”叶畅道。   他确实另有用意,杨洄终究是咸宜公主驸马,即使武惠妃已死,咸宜公主仍然是李隆基诸多女儿中最得宠者之一。杀了她府中的管事,京兆尹肯定要追究,便是做出自杀假相亦未必能得脱身。   那两枝箭,便是那日夜里他遇刺时的两枝箭,被和尚拔出来,他小心收好。这两枝箭的样式很有些古怪,肯定不是大唐官兵的制式箭,因此用它来杀死杨富,少不得让京兆尹给那些暗中刺杀他的人找些麻烦。   虽然当日遇刺,叶畅并没有声张,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放过那些威胁他生命的人,只要有机会,他定然是要将之揭出来并加以报复。他不想整日生活在未知的恐惧之中,更不希望将可能的灾祸,带回到家中去!   第55章 狈狡狐疑真鹰犬   新上任的长安县法曹吉温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尸体。   有人已经从死者身上的物品上,判断出对方的身份,现在派人去通知咸宜驸马府,只等驸马府的人来认尸了。   不管此人是驸马府的什么人物,他的死亡,对吉温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刚被调到长安县任法曹,那是因为出去办了一件让当今宰相李林甫甚为满意的事情,李林甫有意提拔重用他。   但吉温也明白,自己想要得到进一步提拔重用,就必须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显示出自己对右相有用。   “李相与咸宜公主府关系如何,是此案的关键!”   吉温捋着须,面无表情地想。他站在叮满了苍蝇的尸体边,对尸臭味恍若不觉,目光专注,看起来是在寻找侦破的蛛丝马迹,这让跟在他身边的杵作、差役们都相当钦佩:这位新来的法曹老爷,当真是个人物。   “两箭自背后射来,一箭破肺,一箭穿心,穿心之箭,乃是致命之击。”   杵作将手从被解开的尸体上收回来,小心翼翼地禀报,旁边自有人将杵作的验判结果记录下来。   “箭是关键。”有人在窃窃私语。   箭自然是关键,这两枝箭制做极为精良,不是猎人们常用的那些射程不远的小箭,而是可以用于强弓的长箭。大唐官兵中用的制式箭,便是如此,但这箭的箭尾翎毛又有些不同,吉温是专家内行,可以判断出这种箭,应当是北方胡人中勇士所用之箭。   胡人在长安县辖地,射杀了咸宜公主府管事,这其中,怎么也都让人感觉到阴谋。   “来了,公主府管事来了!”   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有人打马过来,有人认识马上之人喊道。片刻之后,那人脸色不郁地出现在吉温面前,微微躬身:“法曹,某杨简,公主府管事。”   “杨管事可认识此人?”吉温抬了一下下巴。   “杨富,亦为公主府管事。”杨简只是看了一眼:“两日之前,与人一起出了城,说是去看城外的庄子,然后便没有了消息。”   “与人……是什么人?”   “那人自称是扬州进京赶考的士子,姓王,名启年,字心芝。”   “王启年……”   这个名字太大众了,吉温觉得非常眼熟,似乎自己在不少地方都看到过,而且他仿佛无处不在一般。   “杨富既是贵主府上的管事,如何能结交到扬州的士子,又如何会与他一起出城看什么庄子?”   吉温几乎是习惯性地问了出来,杨简脸色一沉,这个长安县法曹当真好没眼色,自己岂是他可以随意责问的!但想到驸马在他来前的吩咐,他强按住怒气:“王启年租了杨富的外宅,来时驸马遣人去杨富外宅看了,人已经不见了。”   吉温骂了一声,很明显,是伙骗子将杨富骗出了长安城然后行凶,至于那伙骗子与北地的胡人怎么会勾结上,那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了。他瞅了一眼身边的差役,看到众人一个个缩脖缩脑的模样,心中便觉得烦躁。   又问了几句,终究拿不到什么有利的线索,吉温决定,还是回城中再看看。   一行人由延平门入长安城,就在城门在望时,吉温看到路旁野地里,一群汉子正呼三喝四地踢着足球。他眉头皱了起来,这时听得那群汉子中有人喊道:“郝七,你今日当值啊?”   郝七便是杵作,因为他从事的勾当实在糁人,故此少有交游。听得那人高喊,郝七扬头,用嘶哑的声音道:“有了案子,自然得当值,猫儿,你何时也改踢球,不玩鸟儿了?”   “玩你娘的鸟儿,爷爷我如今改踢你大爷的球了。”那被称为猫儿的汉子哈哈大笑,一颗光头分外显眼。   “是什么人?”吉温问道。   “如今城中有商户出资五百贯,欲办足球联赛,每坊各出一支,故此不少游手无赖都将此当成一门生计。那说话的名为贾猫儿,原是咱们长安县衙门里的一役夫,现在也辞了踢球——他都快四十的人了,家里有一个老母,却还没有娶妻,竟然去做这勾当。”   欲拍他马屁的差役低声说着贾猫儿的情形,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贾猫儿乃是斗鸡神童贾昌的堂亲,这个消息让吉温阴沉的面孔稍稍放缓,他还向在往这边张望的贾猫儿挤出了一个笑容。   “你如今都快四十,还跳个球,被球踢差不多吧。”郝七道。   “四十不能上场踢,却可以当教练,我蹴鞠踢得好,又懂斗鸡,踢球与斗鸡,道理原是互通。”   “那你们不在西市里折腾,为何到这城外来?”   郝七的问话只是随口而出,但是吉温的瞳孔却是猛然一缩。   确实,为何这些无赖们踢球不到西市或者周围的空地,非要跑得这城外来?   “城里酷热难耐,如何比得上此处,若是热了,只管到潏水里洗个澡就是。”   他们踢球之处,离潏水确实很近,而且西面有山,挡住午后的阳光,因此比较阴凉。吉温却不是轻易容易相信的人,他低低吩咐了一声:“让见过那王心芝的人来认认,这些踢球者当中,是否有王心芝的同伙伴当。”   那差役是他的心腹,闻言不动声色悄悄溜走,吉温不急着回去,便佯作看球,在那边呆着。旋即,他注意到一人:“咦!”   叶畅向他露出一个微笑,远远地拱手,而叶畅身边的善直则怒气冲冲地对他瞪着眼睛。   这两人竟然在此,让吉温心中顿时疑窦大增。他出去为李林甫办一件事情,堪察确认华山是否真有金矿,事成之后,李林甫便将他调到了长安县任法曹。从新丰丞到长安法曹,看似平调甚至略降,但实际上却是由外官转为京职,而且就在李林甫眼皮底下,要提拔起来就容易得多。   当初中上的偶遇,吉温认定善直是杀死他掾吏的凶手,结果公孙大娘身边的陈娘子自首领罪,在公孙大娘担保下,吉温只能让陈娘子去北海自首——这也是他有要事在身,不愿多生枝节的结果。可那时,他便瞧着叶畅与善直不顺眼了。   “叶畅……叶畅……原来就是‘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郎。”吉温缓步走过去,抿嘴笑了一下,这让他的鹰钩鼻子更为明显,那双阴沉凌厉的眼睛里,仿佛兀鹫看到食物一般。   叶畅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吉温。   这可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乃是大唐有名的酷吏,被他盯上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与贾猫儿这几日都在此地踢球,为的是便于出入长安城,在事情办妥之后仍然在此,则一来是为了避免嫌疑,二来也好在此打探官府的动静。只不过叶畅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料想不到,自己的熟人吉温竟然成了长安县法曹,而且奉命侦破杨富的命案。   “吉公如何有闲?”虽然心中暗自嘀咕,明面上,叶畅还是向着吉温行礼,很是客气地道:“不知吉公是否也愿来踢上几脚?”   “某不去踢了,倒是……叶郎君要不要随某走一走?”   叶畅心中猛然一凛,他从和尚那儿拿来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渍,以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不安。   这个吉温,难道说……怀疑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知吉公有何吩咐?”心念电转,他来到吉温身边,跟着吉温,绕着球场慢慢散步。   “吉某自知性子阴鹫,惹人生厌,在回长安的途中,还与叶郎君生过冲突……吉某这种人,走到哪儿,别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独叶郎君却不计前嫌,主动与吉某招呼。”   吉温慢慢说着,脸上又露出笑,叶畅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明白自己的破绽在哪儿了。   吉温这种人,有谁会愿主动招呼,象善直那样,用铜钱大的怒目盯视才对,象自己这样对他又是笑又是行礼,其实反常!   事反常必妖!   “换作旁人,还可以说,因为吉某为官,其人为民,民见了官,总得致敬行礼,唯此方可安心。但是你可是名动长安的叶郎君,便是我这刚来长安没多少时日的小官,也听闻叶郎君二气元载、五诗动玉真长公主、足球戏风靡长安城的事情。有玉真长公主、太子宾客贺知章等人撑腰,你哪里需要对我这区区长安县法曹陪笑脸?”   说到这里,吉温的笑容变成了狰狞:“叶郎君,叶畅!当初我就说了,你必是不法之徒,如今我还要说,你这不法之徒,终有落入我手中之时!”   叶畅的心头狂浪翻涌: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件小事之上,竟然就让这个吉温想出这么多内容来!   他当真是大意了,或者说,在打了元载、卢杞的脸,弄成了足球赛,又替兄长初步报仇之后,他太过自负,有些小瞧此时的天下英雄了。   元载、卢杞,虽然在后来的名声都比吉温要大,但他们终究尚欠历练,还没有达到他们在原本的历史中可以达到的高度。而这个吉温,却已经历练了许多年,心机深沉可怕,全然不是贺知章、张旭这样赤诚心肠的人可以比拟的!   他的心怦怦直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让和尚过来将吉温除掉灭口,但此地可不是荒郊野林,而是长安城外交通要冲,往来的人多得是!   第二个念头,便是撒腿就跑,和尚很够义气,定然会帮他挡住追兵,一时半会,吉温一伙肯定追不上他。但叶畅转眼又明白: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哪儿去?   “吉公这话,叶某就有些不懂了……”   无论准备如何应对,总不能一直沉默,因此叶畅心念电转,口里却说道。一边说话,他一边注意吉温,却发现当他目光投来时,吉温却扭过头,仿佛是有意避开一般。   “他为何要避开?是了,是了,方才他说的,都只是他的猜测推理,他根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而且,他此时只怕也没有将杨富之死的事情,与我想到一处,他只是在诈我!”   “正如他所言,如今我在长安城中,大小也是个名人,背后不说有贺知章、张旭看重,便是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等宗室贵人那里也是有名号的,更何况如今城中各权贵都在筹划建足球队,不少人都等着延请我前去帮助筹建。他若有真凭实据,早就令差役捕人了,因为没有真凭实据,所以才来诈我!”   自觉猜出吉温心思,叶畅苦笑起来:“吉公以为我是何许人也,路上与吉公的纠葛,不过出于误会,吉公一心为了朝廷,我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种因小怨而忘公义之人。”   这话说得,让吉温脸直抽抽,他可是知道,叶畅在青龙寺佛塔上吟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后,一向对他关照看重的贺知章,可是直接称病不朝了。   “更何况,某在京城中,虽然侥幸小有名气,得诸位贵人看重,但并非某自己有什么本领,无非是诸位贵人错爱罢了。某若是不知进退,以此倨傲,怠慢吉公,不但会让诸位贵人失望,还会给自己招来横祸。吉公……可不是什么宽厚长者啊。”   这句话说出来,吉温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无怪乎玉真长公主称你为妙人,果然,果然妙人!”   话音一落,他脸上的笑容就尽数收去,恢复到阴鹫森冷,压低声音,在叶畅耳畔道:“我终有一日,要将你绳之以法!”   他对叶畅的怀疑,没有丝毫减弱,相反,他越发坚信,这叶畅必然是不法之徒,即使今日不是,来日也将成为大奸大恶之辈!   说完之后,他转身离去,却又向一个心腹使了眼色,那心腹会意,只作是对足球感兴趣,留了下来,其余人便跟着他,向着长安城回去。   叶畅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看来……自己在长安,不能呆那么久了。   只要在长安停留,少不得与吉温打交道,被这条毒蛇盯着,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   得尽快离开长安!   第56章 饵香火旺瓮待人   杀死杨富,意味着直接害死叶曙的凶手已经受到了惩罚,叶畅已经没有必要再在长安城呆下去,除非他真鲁莽得准备刺杀驸马杨洄。   故此,离开长安城,就成了他现在的选项。   但也不能就这样抽身离开,走得越急,嫌疑越大,保不定吉温就联想到杨富的案情上去。因此,短时间内还得在这里呆着,最好还要弄出些事情,遮掩吉温的耳目。   “叶郎君认识长安县新上任的法曹?”贾猫儿这时凑上来问。   “路上见过,此人最是阴险。”   贾猫儿会意,点了点头:“听闻叶郎君也与京兆尹有旧?”   经贺知章、张旭等的宣扬,韩朝宗为国惜才,想要制止叶畅沉迷于足球戏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贾猫儿提起此事的目的,便是提醒叶畅,韩朝宗乃是吉温上司的上司,若是真有个什么纰漏,走通韩朝宗的门路,完全可以将吉温压下去。   受他的提醒,叶畅眼前一亮。   韩朝宗最近着实有些气恼,用叶畅提供的“水泥”配方制造水泥的事情已经成功了,但是任何事情,官府出面去做,成本就是比私人做要高些。他算出的成本,比起叶畅估计的成本要高出五成,这让他硬化长安城地面的计划风险也增加了五成。   而且他手中还有另一个巨大的工程,引潏水入西市,方便来自南山的木材能够直接进入长安城。两项工程,都是耗费巨大,统筹兼顾,实在让他伤脑筋。   因此,叶畅来求见的消息,他最初听到时,第一反应是不见。   这厮不知好歹,仍然去弄什么足球戏,还弄出了联赛,若不是背后据闻得了玉真长公主的首肯,韩朝宗无论如何都要给他压下去。   但想到叶畅能提出“水泥”配方和在长安城中推广水泥的计策,他又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见他。   见可见,却得给他一个下马威。   因此,叶畅虽然被带到了韩朝宗的书房中,看到的却是韩朝宗埋头批阅公文——既没有赐座,也没有上茶,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   叶畅笑眯眯的神情完全没有改变:古往今来的官僚,果然都是一副德性,都喜欢让人好好“学习”,端正态度。   对这一套,叶畅很清楚,但他却不准备吃这一套!   没赐座,没有关系,旁边就是小锦敦儿,拖过来自己坐就是,不上茶,同样没有关系,叶畅从自己的后腰掏出一个水葫芦儿,揭开塞子,美美地灌了一口——这般酷暑里,随身不带着点儿加了桂花的酸梅汤,哪里还能活得下去!   叶畅能吃苦,但可以享受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亏待自己。   嘎了一口酸梅汤,叶畅还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周围的摆设:这可都是古董,若是带两件回去,都是国宝级的好东西。比如说那几件青瓷和白瓷,那个色泽,那个造型,当真是让人垂涎!   这番模样让韩朝宗气乐了。   一直在悄悄注意着叶畅韩朝宗,没有想到这厮竟然是如此惫怠的人物,不但坐下后东张西望,而且还动手动脚起来。   “行了,别装了!”韩朝宗将手中的公文一扔:“有什么事?”   “非某有事,乃是韩公有事。”叶畅笑嘻嘻地回答。   “我有什么事情?”   “韩公这几日烦恼之事啊。”   “我?我身为京兆尹,天子信重,同僚相助,百姓安居,有何烦恼?”   “若真如此,韩公引潏水之事,为何又半途中止?”   “这个……”   叶畅毫不留情言语犀利,让韩朝宗无言以对,不过他毕竟是多年的官僚,咳了一声,脸色一正:“既知我为这些事情烦忧,你为何还不速速献上妙计,为国分忧……”   “停停停,韩公,千万莫说大道理,一说大道理我就头疼难耐。”叶畅举起手,打断了韩朝宗准备好的教训说辞。   这话若是别人在韩朝宗面前说起,少不得要被他斥骂为不识大体不重大局,但叶畅这样说,韩朝宗实在没法子训斥:人家此前将可以获利无数的水泥都献了出来,为的只是要玩足球,就差没有哭着说“韩公我想踢球”了,可自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水泥的配方之后,却仍然禁止他玩什么球赛,最后还是被他以办佛事为名绕了进去。   因此,韩朝宗稍稍停嘴,他正在组织着语言,准备滔滔不绝用创建美好和谐大唐的理念来继续对叶畅进行教育之时,叶畅抢先开口了。   “韩公所虑者有三,其一乃是河道入西市,沿途要经过几户人家,搬迁不宜;其二是水泥之事虽然已做宣传,但是观望者众,行动者无;其三是铺路预算超支,让韩公捉襟见肘。”   韩朝宗苦笑着瞪了叶畅一眼:“既然知道,还卖什么关子,快说,你有何策!”   “韩公,我这些时日来长安,原是有事,现在事情已了,某准备回家了。”叶畅笑道:“某虽是全无心肝之人,但韩公赤诚为国,贺公、张公殷殷关切,某岂能不知。故此,在回乡之前,某向韩公讨要一个临时幕僚身份——不知韩公是否应允?”   临时幕僚?   这个建议让韩朝宗愣住了,叶畅求官求财都在他意料之中,唯独求这临时幕僚之职……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想做什么?”   “韩公当知最近在组织足球联赛事宜,此事若是办成,每旬在长安城中都有多场球赛,一些关键比赛,都需要差役兵丁维持,以免出现踩踏、斗殴事故。但差役兵丁乃朝廷公器,不可以轻易私用,故此,联赛筹备方有意以联赛净收益的两成,交与京兆尹,充作京兆尹调用差役兵丁的开支。”叶畅神情略略有些严肃,这件事情,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是通过玉真长公主来施行的,但现在情形有变,只能自己来说服韩朝宗。   唯有如此,才不会引起韩朝宗的疑心。   “又是交换?你就不怕本官再次……耍你?”   “韩公哪里是耍我,上回也是为了我好,我岂是不知好歹之人?”   “你若知道好歹,就不会有意吟那首‘夕阳无限好’,弄得贺公称病——若非如此,你现在还呆在贺公府中埋头苦读,哪里能四处闲逛?”   韩朝宗毫不客气地指出了叶畅那天的目的,那天吟诗,有前四首就足够压制住元载、卢杞了,可叶畅并不收手,最后那首“夕阳无限好”,完全就是为了冲击年迈的贺知章心神。这等冲击之下,他叶畅诗名固然是传出去了,但贺知章年迈体弱,没准就会因此而重病不起!   这也是叶畅一直对贺知章有愧意的原因,好在贺知章虽然称病,可在得了叶畅献去赔礼的茶叶后,这些日子都躲在家里烹茶,这让叶畅心里好过一些。   “呃,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叶畅赧然道。   韩朝宗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很有才智,为人又胆大妄为,若是用于正道,自然用益于国家,可若是走上歪门邪道……   比起李林甫,只怕丝毫不逊色吧。   “这个临时幕僚,是何意?”   “我为韩公谋划,以一月为期,一月之后,我便卷铺盖走人。”叶畅道:“韩公的三个困扰,我定然完结它!”   韩朝宗深深盯着叶畅,一个月解决自己的三个问题?   “诺!”过了好一会儿,他吐出这一个字。   身为长安县法曹,吉温少不得见到京兆尹韩朝宗,驸马府管事的案子,按着他的想法,咸宜公主府少不得向韩朝宗施加压力,然后韩朝宗再将压力转到他身上来。但出乎他的意料,公主府对于那位管事的死,虽然不是完全不闻不问,却似乎也没有深究的打算——就是息事宁人的模样。   这让吉温更加确认,杨富之死,必有隐情。但那伙骗子已经销声匿迹——吉温自然不知道,那位王心芝已经赶往扬州,去扬州办足球联赛去了,这也是叶畅付与这位职业骗子的好处。   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两枝箭,而且近日这两枝箭的来历终于被弄清楚了,乃是范阳、平卢一带契丹人常用的雕羽箭。   接下来只要找近些时日有哪些契丹人出入长安城就可,吉温很快就查明,新上任的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遣了一批人入京。   但是这批人在杨富死前几天,就已经离开了长安。吉温的调查显示,他们离开得甚为匆忙,仿佛是在长安城中出了什么大事故,逼得他们不得不迅速逃离。   这个发现极大增加了这群人的嫌疑,可接下来的调查就非吉温力所能逮了。   因此,他必须来寻京兆尹韩朝宗,由他出面请求朝廷发文给平卢节度使,令其交出人来。但吉温估计可能性不大,他也不是真的想要追来凶手,只是帮助李林甫为难一下韩朝宗罢了。   恰好此时,韩朝宗召他来京兆衙门,说是有开渠事务要吩咐他。吉温肚子里盘算着怎么将驸马府的事情拿出来,可是在韩朝宗这里,他却看到了叶畅。   叶畅身边足足是五六个差役,有给他打扇的,有替他研墨的,还有在旁边不停点头的。   叶畅也看到了吉温,抬头向他笑了一下:“吉公,又见面了。”   吉温顿时想起有关叶畅的另一个传闻。   报复心极重,元载只因言语上得罪了他,便给他逼得离开了长安城,卢杞则给他打脸打得如今也在长安呆不住了,灰溜溜地要去投靠父亲。   现在轮到自己了么?   吉温冷笑,他才不怕被叶畅打脸,元载与卢杞是什么身份,普通士子罢了,连功名都没有,而他则是长安县法曹,更重要的是,他的背后有当今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把他弄到韩朝宗的手下,可不是没有用意。   “叶郎君在此……忙啊?”   “一大堆事情,要一个月内做掉,自然忙了。”   “一大堆事?不知叶郎君是有何事,需不需要吉某相助?”   “那是自然,要不然,为何韩公召你来呢,便是某请的。”叶畅笑眯眯地答道。   吉温愕然,这有些不对劲,叶畅不仅要向他示威,看来真正是要开始对他的威胁进行报复。至于么,自己只是吓唬了他几句,他真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   他并不理解叶畅的恐慌。   叶畅能倚仗的是什么?唯一的就是名声,在家乡是梦仙的名声,在长安不好直接宣扬自己梦仙的事情了,便要表露出才华来。   “将你请来,是叶郎君觉得你胆大心细,适合做一些事情。”正在吉温心怀鬼胎之际,韩朝宗背着手踱了过来。   打量着吉温,韩朝宗心中有一股厌恶。   这厮是李林甫塞进京兆长安县的。因为原本的左相牛仙客死去、李适之继任,韩朝宗成了京兆尹,整个京兆府里的人事乱成一团,李林甫乘机埋下这根钉子——韩朝宗知道他就是一个奸细。可是叶畅偏偏点了此人之名,让韩朝宗不得不用,即使如此,韩朝宗也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   “不知京兆有何吩咐?”吉温完全没有理会“叶郎君”。   “你随我来。”   二人进了屏风后面,吉温看着韩朝宗的背影皱了皱眉,但韩朝宗直到将他领到院子里,才转身向他说话。   “西市凿渠,引水入西市潴水池,需要在西北角蓄水。此处原本为公地,但近年颇被侵占,需要清退。故此,叶郎君建议,于京兆下设拆迁署,暂调汝为署正,负责城管事宜——此事甚为重大,干系极多,吉温,叶郎君一力荐你,某便担了干系用你,做得成,那便是你的功劳,天子圣聪,自然看得见……”   吉温目瞪口呆,听得韩朝宗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件事的重大意义,说在事成之后如何会向朝廷为他请功邀赏,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是聪明人就知道,这是个坑!   在西市西北角占了公地建私宅的,除了胆大妄为的商人,还有那些京城中的权贵。拆商人的房子简单——大唐对商人的权益原本就不太重视,甚至还做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员不可亲身入市购物的荒唐规定。但那些权贵,不是公主就是王子,不是尚书就是侍郎——他以一个小小的长安县法曹身份去与他们斗?   莫说是他,便是他身后的李林甫,只怕也要头大如斗。   第57章 长安西市红袖舞   看着吉温的模样,韩朝宗心中浮起一丝快意。   他想起当日叶畅提出这个建议时的话。   “这位吉法曹应当是右相的人吧……右相往京兆塞人,必定不是为了禳助京兆,既是如此,就让他来当这个临时的拆迁办主任兼城管大队长。我知道韩公担心,他不但不履职责,反倒处处下绊使坏,完全没有必要,右相安插他为长安县法曹,可是有深意,他想要得右相青睐,也得表现出些能力来,否则右相凭什么继续支持他。这个坑,他明明看到,却仍然不得不跳!”   韩朝宗是不懂什么是拆迁办和城管大队,但他却老于吏事,叶畅一点,他便明白,正如叶畅所说,吉温不得不往这个坑里跳。   他不能拒绝,若是拒绝,韩朝宗正好可以说“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何用”,将他从长安县法曹的职位上清走。他还不能应付了事,因为办不成此事,甚至办得稍让韩朝宗不满意,韩朝宗只需轻飘飘说声“不称职”,便有清除他的借口。   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当然,吉温也可以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延误此事——但以叶畅和韩朝宗对这个人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的前途,可比什么都重要。   “如何,吉法曹,此事虽然不难,但也不易,特别是要按着叶畅拟定的章程办事……你做,还是不做?”   吉温无语问苍天。   不做行吗?   “我、做!”他咬牙切齿地道。   “既是如此,你如今便去助叶畅,他已经被本官延聘为幕僚宾客,又是他举荐汝,汝等当敬之从之,不可阳奉阴违!”   这把吉温最后的一条路都堵住了。   不过他这个人城府甚深,沮丧的神情并没有出现在脸上,他已经恢复了平静,向韩朝宗点了点头,同时将今日的事情暗暗记下。   终有一天,要向韩朝宗报复,但那要等到自己爬上了足够高的位置,高到韩朝宗这般人物,也只能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位置!   “你来了?”当吉温再次出现在叶畅面前时,叶畅笑眯眯地道。   “不知叶郎君有何吩咐?”吉温客客气气地道。   “吩咐?那就是陪我去逛逛西市了。”已经完成了初步工作的叶畅笑吟吟地道:“自打来长安城起,便没有进过西市,今日终于有暇,吉公,陪我逛西市吧!”   饶是吉温镇定,也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动。   官员原本是不能轻易入集市的,不过为了公务,那倒是无妨。叶畅出门,自然有几个书吏差役跟着,吉温无奈,也只能跟在他身后。不曾料想,叶畅到门口后又唿哨了一声,顿时,从一边树荫下不知怎么跳来一个高壮的莽和尚:“开斋了开斋了?”   “正是要开斋了!”叶畅笑道:“和尚,走,去西市尝尝胡姬美酒的滋味!”   “美酒可尝尝,胡姬便免了,和尚不吃人。”   “笑话,吃也轮不得你吃!”   听得这二人疯疯颠颠地对话,然后上了一辆油壁车,吉温情不自禁又撇了一下嘴。然后,他跟了上去,但是因为实在不喜欢和叶畅挤在一起,他自己骑上了一匹马。   他们离开不足半个时辰,一队仪仗出现在京兆衙门前。仪仗中间的小小少女作道姑打扮,她肌肤似雪,眼眸隐隐略带蓝色,对于这些仪仗,她似乎并不适应。但她还是在内臣、使女的引领下,下了辇,走进了京兆衙门。   不过她并没有呆多久,就匆匆出来,在衙门口,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嘴轻轻撇着,似乎心里在做着挣扎,上了辇,当内臣问她去哪儿时,她先是说了一句回去,然后又拍着扶手:“不,不,去西市!”   内臣吓了一大跳:“贵主,西市可不当是贵主该去的所在。”   “我是道姑,不是贵主,就去西市!”小道姑几乎要从辇上站起来,恨恨地道:“这么多天,也不见他来寻,却敢去西市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他带入宫中!”   那内臣哪里敢多说话,只是悄悄看了小道姑一眼,然后便垂下头去。   这李唐宗室的贵主们,可都不是好性子的人物,多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眼前这位小贵主,虽然一向低调,又不甚得天子宠爱,可毕竟还是李唐家的种,温顺羞涩的性子内,还藏着蛮横霸道,现在似乎这丝蛮横霸道有些觉醒呢。   叶畅并不知道小虫娘为了寻他,还专门赶到了京兆府,他此刻正在西市里目瞪口呆呢。   到长安城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西市。长安城最繁华的西市、东市,他都没有亲自去过,但见了诸坊内的街巷之后,曾经觉得也不过如此。可是今天真正看到西市,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在地不仅是大唐的政治、文化中枢,亦是大唐乃至整个世界的经济中枢。   正是整个世界的经济中枢,在这条街上,高鼻深眼的胡人当街歌舞,肤如黑炭的昆仑奴蹲在树荫之下,梳着异样发型拖着木履的日本人到处点头哈腰,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罗婢则匆匆撒下一路香味。   骆驼与马络绎不绝,它们将一车车一驼驼的货物运进或者运出长安城,也将一坨坨的便便留在长安,乃至于西市里有专门的人物负责收拾这些玩意,否则用不了两天,经行西市当真要踩着高跷才能不污鞋子。西市井字型大街宽达十五米,同样种着树,两边的店铺招牌几乎密不透风,各色各式的叫卖哟喝声不绝于耳。   那边围着的,是肌肤如雪的胡儿在做胡旋舞,这边喝采的,是昆仑奴飞绳走线如履平地。当垆的酒姬,一脸甜美的笑容,让人禁不住就觉得熏熏然欲醉,而各家酒楼之上,彩绸制成的衣袖纷纷飘扬,仿佛每一个衣袖下,都有只粉臂在轻招。   “当时年少春裳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看到这一幕时,叶畅情不自禁喃喃自语,那些衣袖,可不就象是在招他么?   “让开,让开,没有钱的穷汉,休要在此留连,挡着我们做生意!”   还没有等叶畅回过神来,旁边就有人把他推了一把,紧接着,和尚善直也被推了出来。   这怪谁来,叶畅这些时日都跟着无赖们踢球,身上穿的是最普通不过的衣裳,摸爬滚打下还有不少破洞。和尚更是百纳袈裟,他那模样也与那些脑满肠肥的得道高僧不大一样。偏偏为了能更清楚地看到长安城西市的情形,叶畅让那些文吏与差役都是着便衣而来,唯一一个没有着便衣的吉温,站得远远地正往这边看热闹。   “没钱便不能呆在这?”叶畅是见惯了市侩嘴脸的,倒不以为意,可是和尚不成,和尚梗着脖子就嚷了起来。   “你这莽和尚,便是要来偷腥窃香,也总得套上假发穿上俗衣,瞧你这模样,也敢来此,不怕佛祖怪罪?”   “佛祖怪罪有何可怕,没有钱儿,被楼上的姐儿们怪罪,那才是大事,哈哈……”   一片喧闹哄笑声传入耳中,叶畅笑着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这招牌,上面大大的“张”字,被他记了下来。   “这个,叶郎君?”一书吏凑上来,面有难色。   “怕什么,咱们来办正事,越是这般越好。”叶畅不以为意。   “叶郎君,此地渔龙混杂,实在不是什么好所在,要不……咱们寻个清静地方,让差役们四处跑跑?”那书吏又道。   他们坐惯了衙门,几曾在大热天里来受这等罪过。   “不亲见耳闻,总怕纸上谈兵,替韩公办事,不上心可不成。”叶畅笑道。   那书吏讪讪落后了两步,心中却暗骂了一声:骗鬼吧。   若真心替韩朝宗着想,为何偏要办那劳什子的足球赛,弄得韩朝宗不快,同时也闹得他有些下不了台——青龙寺外的那场足球赛,打的可不只是卢杞的脸,也是韩朝宗的脸啊。   他们在人家店门口说话,正挡着来寻欢作乐的人的去路,顿时有一妇人出来,指着叶畅道:“你这厮好生不晓事,堵着俺家门前,坏了俺家生意,还不快快滚开?”   却是听出叶畅口音,并不是长安本地人,只道是外地入京办事的乡巴佬儿,能讹一点算一点。叶畅自觉理亏,少不得赔笑了一下,闪身便要走,那几个书吏差役也缩着脖子默不出声,正当此时,楼上一人听得下边争执,伸出脖子一看,见是叶畅,便冷笑起来。   “吩咐曹姐儿,莫让这几人走了。”   底下叶畅等人才行了几步,他们身后楼上,便有人跑下来,到那老鸨耳畔嘀咕了几句。老鸨顿了顿足,眼珠一转,猛然冲了过一,一把将叶畅拉住。   “哟,我道是谁,这可不是小郎君么,楼里的姐姐们,可早就想你了,快来快来……”   叶畅被她从背后一拉,险些栽倒,好在旁边有和尚在,善直可不晓得这是老鸨们拉客的惯用手段,伸手一提,便将老鸨曹姐儿拎起。偏偏曹姐儿穿的绸衣今日不是很结实,被他扯起之后,“嘶啦”一声,当真撕了,顿时白晃晃的上身露了出来。   和尚立刻松手,曹姐儿向后退几步,旁边人也损,你一把我一手的,将她的里衣也撕开,两座颤颤巍巍的山峰顿时半露未露。和尚“啊哟”一声,立刻合什,闭眼,喃喃:“罪过,罪过,老虎,老虎!”   “什么?”叶畅拉着和尚往后退了一步,有些讶异地道。   “师傅说,女人胸前藏猛虎……阿弥陀佛,以往贫僧尚不觉得,如今看,果然,果然是猛虎……而且直指人心……”   “可若是猛虎,和尚,你假装闭眼有何用?”叶畅发觉和尚眼睛不是真闭,而是眯成一条缝,在偷偷往那老鸨儿胸前瞧,忍不住嘲笑了一句。   “这个,这个……”   “而且,我佛慈悲,以身饲虎,这正是你大施佛法,扬道除魔的时机,上吧,和尚,我看好你!”   即使和尚愚驽,也知道叶畅是在和他开玩笑,因此他瞪了叶畅一眼:“十一郎,莫……”   “啊!”   和尚的话被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打断了,叶畅根本听不清他后面说了什么。   发出尖叫的是曹姐儿,她方才被和尚的怪力弄蒙了,这时才反应过来,然后便尖叫着往地上一倒。   她是老鸨,早年也是出来卖的,露出半边胸脯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她接到的命令,是要将叶畅留下来好生羞辱一番,却没有说要用什么手段。   既然如此,她一泼二闹三上吊的本领,也可以使上了。   “强奸啊,杀人啊,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啊……光天化日之下,郎郎乾坤之中,这贼秃强奸良家女子啊……”   这一嚷嚷,顿时那些瞧热闹的便都不瞧了,任吐火罗的番人如何从口中喷出烈火,任牵猴耍把戏的如何让猴兄翻跟头,周围的观众都是向这边拥来——啥把戏有耍人好玩呢?   周围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叶畅摸着下巴目光闪动,和尚手足无措同时贼眼溜溜看着曹姐儿,那些书吏、差役们则眨眼间就被围观的人群挤得老远。   谁吃饱了撑的愿意陪着叶畅这毛头小子,他们也只是迫于韩朝宗威势不得不听命于韩朝宗罢了,现在有看热闹的机会,自然刁钻奸猾起来,想要看看被韩朝宗如此看重的人物,究竟有几分本领。   “打,打这和尚!”   “竟然敢白昼行此不轨之事!”   “就是就是,莫要让和尚走脱了,将他拿住!”   周围好事的闲人纷纷叫嚷起来,叶畅看着地上坐着的曹姐儿,又看了看周围,这背后似乎有问题。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帮和尚脱身,这种场面,和尚可没有经历过,已经气得面皮涨紫眼色发青,似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发作起来了。   真让和尚率性而为,在西市大打出手,便有韩朝宗的包庇,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没来由反倒让韩朝宗小看了自己。   “诸位,诸位,且听我说,且听我说!”想到这,叶畅大叫道。   “别听他说,他与和尚是一伙的!”地上的曹姐儿尖叫。   “我虽然与和尚一伙,但你就不知道‘大义灭亲’这个词么?”叶畅叫的声音突然提高,一时之间,将曹姐儿也掩了下去。   第58章 妙语点香僧四过   “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   围观众人都是愣住了,然后笑了起来。   这少年郎与和尚一伙的,眼见事情不妙,便要“大义灭亲”,让自己脱身?   看那和尚身量模样,不是个好相与的,他这一“大义灭亲”,和尚岂有束手待毙之理,少不得二人先耗子动刀窝里反一番。   这就意味着有更好玩的热闹可看!   顿时众人就将地上兀自嚷嚷的曹姐儿忘了,或者说,是一边看曹姐儿白花花的胸,一边看“大义灭亲”的戏,当真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   “快,快大义灭亲!”   “正是正是,我等都等不及了!”   叶畅转向和尚,和尚一脸讷闷模样,还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如此。   叶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提高声音道:“和尚,你今日犯有四过,你可知晓?”   “四过?”众人一听顿时更觉来劲,和尚不就是“强奸”么,哪来的四过?   和尚也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叶畅为什么站到了对方一边去,但他可以肯定,叶畅又在耍什么名堂。   “其一过,是不遵师言。你师傅曾经怎么对与说的,女人胸前藏着啥?”   众人听得这个,兴趣更大:有荦段子,而且是和尚的荦段子!   世人可都知,最淫淫不过僧,最恶恶不过官,和尚若是荦起来,那是生冷不忌——别的不说,薛怀义大师傅与则天武后之间的段子,啧啧背地里可不知有多少!   “这个……”   和尚想要不答,叶畅拿眼睛逼视他,他不得不道:“师傅说了,女施主胸前,那个,藏着猛虎……”   他一边说,一边还恋恋向着曹姐儿胸前望去,众人与他一般,都齐望去。但和尚是望了一眼顿时闭住眼睛,然后合什喃喃唤“罪过”,众人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好一对猛虎!”   “这便是和尚你第一过了,不遵师父教诲——那老虎虽然是在这婆娘胸前,如今是不是跑到你心里去了?”叶畅问道。   和尚相当无奈地点头,于是众人又是暴笑。   “你现在可是心藏猛虎,低嗅蔷薇啊。”叶畅调侃了他一句。   “快快,继续大义灭亲!”众人又叫道。   “和尚,你第二过是做事婆婆妈妈,不干净利落。”叶畅便又道:“你瞧,既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意行不轨之事,为何不做得干净些,将这婆娘衣裳撕尽,却弄成这模样,半遮半掩,让人瞧得好生不痛快!”   叶畅一边说,一边将那随风招摇的“张”字招旗给摘下来,递到和尚手中,和尚茫然接过,叶畅又道:“把这旗儿撕了,用力,莫要磨蹭!”   和尚瞧了瞧叶畅,终究依言,用力一扯,那招旗儿顿时撕成了两截,众人纷纷咂舌:和尚好大的气力!   “你瞧,和尚气力如此大,便是壮汉,等闲来七个八个,也不够和尚打的,只是撕这婆娘身上的衣裳,按理说一撕就该撕到底,莫说是外裳,便是底衣亵裤,也都该撕得干干净净。可这和尚偏偏只撕了个半巴拉儿,让大伙瞧得不尽兴——大伙说,这是不是和尚的第二过?”   “正是正是,这一过比起方才不听师父话语可要重多了!”   “啧啧,为何就不撕得透一些?”   围观的人中,好事者居多,被叶畅这一引导,也渐明白起来:和尚哪里真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奸,若真是的,那地上的曹姐儿岂不早就清洁溜溜象剥光了的白羊一般!这少年郎虽然是在为和尚开脱,但说话机灵有趣,倒不逊于东方朔之流,因此众人都纷纷应和。   当然,也是真心,若是和尚撕得透一些,众人看到的可就不是这样半遮半掩的曹姐儿了。   “还有两过,还有两过!”   “和尚,你的第三过,便是眼光特差。瞧,这位娘子不过逊雪三分白,这位娘子只是差梅一寸香,这位娘子巧笑倩兮,这位娘子芬芳若兰……”叶畅见看热闹的也有不少附近伎家娘子或者当垆酒姬,当下便一一指点。他眼尖口快,说的都是这些女子长处,被他指的女子个个娇羞欢喜,而围观的人随他所指也个个点头称是。   他年少英俊,虽然衣着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可这点评女子起来,自有一股风流之态。那些围观的女子,个个心中暗期,希望他能点到自己身上,评上一句赞语。待指到第五位时,叶畅猛然发觉这一位乃是将旁边女子都挤开,仿佛生怕他是赞了别人,见他手指点着自己,顿时两眼含羞——一大一小,粉颊微红——麻子变了颜色,柳腰频摆——水桶型,玉臂轻舒——和和尚胳膊差不多。叶畅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周围也是一片笑声,好在叶畅有急智:“这位娘子气质非凡……”   当一个女子外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时候,便称赞她的内涵吧,叶畅这一赞,围观者又是齐齐大笑,都觉得这少年郎有趣,那位气质非凡的娘子,更是娇呼一声,转身便逃,离开时还不忘向叶畅抛了一个媚眼。   “你瞧,咱们长安城有的是美女,和尚,你不选这位,不选那位,却偏偏选了这个半老徐娘,你瞧她,皮肤也松了,眼睛也浊了,身上若不扑香粉,味道便重得没人敢靠近,脸上便是抹了粉,也不过象是打了霜的驴粪蛋……”在方才指了那些女子身上的长处之后,紧接着,叶畅便开始挑曹姐儿的短处,每一句说出,众人便情不自禁点头,只觉得这位小郎君实在说到了点子上,每一句都入骨三分。而那边曹姐儿脸色却是越来越白,目光越来越恨。叶畅心眼不宽,这曹姐儿分明是受了人指使来为难他,而且还想害得他与和尚在街上被人打,叶畅也不留情,又对和尚道:“和尚,你挑中这样一个女子当街非礼,事情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咱们长安城没有美女?”   众人哗然大笑:“此过又胜前二过矣,和尚,你大错特错!”   和尚可是有口难辩,他也不说话,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便是合什念佛,一副认罪服法的模样。众人觉得这出戏甚至好,又纷纷嚷起来:“第四过,第四过!”   “和尚,这暑热难当,街风炽热,大伙儿此时上街,多是有事,和尚你惹事生非,让大伙儿驻足观看,耽误了自己的正事,岂不是第四过?”   这第四过说出后,围观众人再度笑起,只不过这一次却是会心微笑,虽然意犹未尽,却有晓事理的道:“正是,散了散了,咱们各有正事,岂能久耽?”   叶畅含笑拱手,向众人团揖,那些人个个散去,让出了去路。几个书吏差役讪讪挤了回来:“叶郎君,好手段,好手段。”   叶畅不敢了两声,拉着和尚要走,有大胆的女子向着他抛着眼色:“小郎君,还未曾点评奴奴!”   “有事,有事,各位姐姐妹妹再会。”叶畅笑眯眯挥了挥手。   “你是谁,你是谁!”身后有人大声问道。   叶畅并不想留名,须知今日虽以口舌之利解了围,传出去却未必是好名声,别人在说他风流机智的同时,少不得也要说他轻浮刻薄。他不愿通名,那边书吏差役也不作声,偏偏莽和尚善直在身边。这和尚想不得许多,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修武叶畅叶十一郎是也!”   “叶畅?”   “夕阳无限好的叶畅叶十一郎?”   周围人中,也有些听说过叶畅名字的,顿时有人便小声打听起来。那些被叶畅点评过的女子,良家倒还罢了,青楼的顿时眼睛发亮,闪闪盈盈地向着叶畅望来。   “快走!”叶畅原本还相去找曹姐儿问出背后的指使者的,可一看到周围双双眼睛,顿时变色,拉着和尚便走。   若是一般时候,他倒是愿意来长安城见识一下风月场所,可现在么,他最想做的是帮韩朝宗将事情办了然后回家去。   长安虽好,却非吾乡。   问“你是谁”的却是曹姐儿,她吃了大亏,被叶畅当众羞辱,以后在这西市便难呆了,因此愤然发问,想知道仇家名字。现在听得叶畅的名字,咬牙切齿在嘴里转了两圈,便要回到自己店铺中去。   她算是没有脸面了,回去见着指使她的人,便抽抽答答起来:“老爷,婢子这口恶气倒还罢了,那厮还撕了咱们家的招牌旗子!”   若是叶畅在,看到这位“老爷”,定然会认识。   这位“老爷”捋须一笑:“无妨,无妨,换个招牌就是,来人,赏曹姐儿五贯钱。”   他笑眯眯的,眼里却闪着阴谲之光,今日在西市竟然会遇上叶畅,那厮打扮成这模样,定是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身份。他以入京士子的身份,出现在西市的花街柳巷,必然会引发注意,一个没处置好,甚至会坏了他的名声,影响他今后的仕途。   现在莽和尚叫出他的身份,正好,正好,合适之时自己对合适之人说上一声,那么,他就只能灰溜溜地滚出长安城,如同孟浩然一般,以诗闻名,韩朝宗等皆欲为之延誉,结果呢,还不是被放归。   “老爷,便如此放过他们?”旁边侍立的曹姐儿还是心怀不愤,她虽然不能确定这位老爷的身份,却知道这张记的楼宇隶属为何:故宰相张说之子,今宁亲公主驸马张垍!   眼前这“老爷”,甚至有可能就是驸马本人!   朝廷法度,官员是不可随意入市,特别是开这样的皮肉店,更是大忌。但上有政策总是下有对策,张垍自己不能出面,让一个族人出面就是,而且朝廷并未禁止宗室百官置产殖业,所以这一条巷子里的铺子,倒有大半都是属于张垍兄弟,只不过大多数都是出租给别家商人,坐收些房租,唯有这倚红楼是张垍遣一同族远亲在经营。   也算是为张垍存些私房钱——家中有一位公主,想做什么可都不容易。   这“老爷”正是张垍,他不敢让叶畅看到自己,因此缩在楼上不出面,如今叶畅已经离开,他起身正待下楼,突然间在楼上又见到几人,“咦”了一声,又缩回位置上。   “二十九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见着的,正是小道姑打扮的虫娘。西市乃下贱之地,二十九娘虽然无公主封号,可毕竟也是贵主,出现在这里,是绝对不行的事情!自然大唐的公主们没有一个是循规蹈矩的,象虫娘,她道姑打扮,身边跟着的宦官也穿着常人服饰,再加上四个同样道姑打扮的宫女,这般掩人耳目,除了张垍这天家至亲,也没有谁能认出来。   张垍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想到方才叶畅的模样,他那丰富的联想能力便开始开动:莫非二十九娘与那叶畅有私,故此两人在西市秘会?   这也不出奇,二十九娘虽然年幼,才不过九岁,可是李唐家的公主向来不能以常人推测,当初太平公主不足八岁,便为贺兰敏之所淫,若是那叶畅怀有什么恶心,诱小虫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张垍顿时大怒。   “来人,盯着那叶畅……唔,盯着这个小道姑,小心了,别给她知晓,多去两人,待知道她去了哪儿,便速来报我!”他吩咐道。   自然有手下前去盯梢,张垍见曹姐儿仍在楼上,心中邪火生起:“还在这做甚,你当做什么,自去做就是,真是白养了你这般废物!”   曹姐儿觉得自己挨这骂有些莫明其妙,但她哪里敢跟这位“老爷”顶嘴,灰溜溜地下了楼。她原是招徕客人的老鸨,出了门便又是去招徕生意,只是周围人见着她便绕,就算有想要进这倚红楼的,也顿时被人拦住,嘀嘀咕咕一番之后,那人便捂着嘴走开。   实在是因为叶畅方才太刻薄,对曹姐儿的描述太生动,皮松眼浊,“打了霜的驴粪蛋”,这般话形容之下,众人见了他,哪里还有进楼倚红偎翠的兴致。   这样一来,倚红楼的生意,越发清淡了。   第59章 谁家仙子谪凡尘   “现在情形都弄清楚了?”   叶畅站在西市最西北角,回头向吉温问道。   吉温的脸抽动了一下:“清楚了。”   “这些都是要拆的,拆完之后,沿着水潭,南边充作库房存放木料,西边则可以建街,你看西边如今大多都是空地,只要拆了那一排即可。现在便可以用水泥修街,街宽三丈,不准车马进入,只作步街……”   叶畅向吉温说的,是后世步行商业街的理念,不过这边最多的不是卖货物的商铺,而是风月之所。他一一讲来,吉温连连点头,而和个书吏则手忙脚乱地记录。   现在吉温与几个书吏,对叶畅的规划能力,当真是佩服致极。   他们并不知道,叶畅本人哪有什么规划能力,至少没有多少城市建设的规划能力,只不过在后世,看各种各样的商业街、酒吧街看多了,自然知道,如何才能提高一条街区的品质。   长安城原本的规划是相当整齐的,华夏民族对于秩序的追求,非常完美地体现出来。但在秩序之中,也应该包含一些丰富人心人眼的东西才对,因此,沿着即将挖出的水潭,修一条路,再在路的另一侧,建上一排商铺。虽然大体上还是按着西市原先的格局营建,可是种种细节的点缀,让这条路变得靓丽起来。   “这般完成之后,临水有水景,交通又便利,水运甚便捷,再有第一条水泥路,禁止车马行走这样的规矩……这条街必能成西市繁华之冠,街上的商铺价格,足足能翻上一翻。吉公,若我是你,便花钱赶紧在此置产。”叶畅似笑非笑地看着吉温。   吉温面皮又抽了一下,原本以为叶畅唤自己来,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却不曾想,他竟然准备好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按照叶畅的方法,虽然有大量的拆迁,可是拆迁的店铺都能得到相应的补偿:新规划的沿水潭的两街三巷,足以容纳所有拆迁的店铺,这就排除了第一个障碍;而此后繁华的远景,又足以弥补拆迁重建这大半年时间里停业的损失。   吉温可以肯定,除了少数人家之外,被拆迁的人都会支持京兆尹挖水潭之举。甚至只要韩朝宗将这消息放出去,将叶畅手中的规划图也传出去,这些被拆迁的人,就会主动跳出来推动此事。   既是如此,叶畅为何要拉自己来,自己可是两次为难他,他如何会将若大的功劳推给自己?   叶畅的笑让吉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却不知,叶畅对这功劳并不看重,吉温在此事上功劳再大,还能大得过韩朝宗去?相反,推动此事甚为繁杂,日常的事务,足以让吉温将全部精力都投进去,这样一来,吉温就根本无暇调查杨富死亡之案,也根本没有精力来找叶畅的麻烦。   等大半年后事情忙完,叶畅早就回修武去了,而且长安城中有的是新案子,那个时候,吉温就要忙别的事情,他就是想起来,唯一的线索也是那两枝箭。   另外,叶畅自己只是做了规划,韩朝宗则是负责争取政策,还需要一个拥有较强执行力的人来主持此事。叶畅觉得,历史上有“酷吏”之称的人,都拥有不错的执行能力,吉温应该也不例外。   吉温终究没有把心中的疑问问出来,他明白,问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将手中的图纸收好,叶畅正准备说继续前行,突然间,从背后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手里的图纸抢了过去。   是只小手,穿着的还是道袍。   叶畅愣住了,和尚善直自从那日刺杀事件之后便跟在他身边,可是这次袭击为何和尚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他看到“袭击者”,便知道为何和尚没有反应了。   气鼓鼓的小虫娘抬着头,手里抓着那纸,正瞪着他。   “这个……原来是贵主!”叶畅反应过来,向着小虫娘拱了拱手,然后半蹲下身去,忍不住揉了揉虫娘头上的道士髻。   这个举动,让虫娘身边的宦官怒了。   “大胆!”宦官尖声喝斥。   小虫娘却没有生气,叶畅这个看来极为失礼的动作,让她却觉得甚为新奇。   她懂事得早,所以逆反心理也来得早,别人觉得好的,她未必觉得好,别人觉得失礼的,她却有可能觉得有趣。   而且,叶畅的手让她觉得温柔。   “你怎么到这边来了?”叶畅问道。   旁边的吉温听到叶畅称小虫娘“贵主”时已经吓坏了,一个公主,竟然出现在这里,而叶畅伸手去揉虫娘的头发,更是让吉温魂飞魄散。   在一个公主的头顶上动手……这等事情,便是宰相也不敢吧。   叶畅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很自然,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大唐天子的女儿,而只是邻居家的小女孩儿。   “不许弄乱我的头发!”   虫娘在抗议,可是抗议无效。叶畅不仅弄乱她的头发,还牵着她的手,同时抬起头来看了那内宦一眼:“嘘,莫要嚷,莫要嚷。”   那内宦还要发作,却被虫娘瞪了一眼,顿时不敢作声。   “你怎么来这里了,这里热得紧,我们到树荫下去。”叶畅拉着虫娘又问道。   “你是何意?”两人到了树荫下,吉温正想凑过去,却被内宦与使女们挡住,小虫娘气鼓鼓地瞪着叶畅问道。   “什么?”   “为何还不入宫?”   “啊,这个……”   对于入宫这么有前途的事情,叶畅完全没有兴趣,他还没有想到怎么跟这小女孩解释,虫娘又道:“你派人送来那个什么干股,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无非是打听了一下这个小姑娘的事情,叶畅有些同情,同时也有些功利心思,觉得别人都去走宁亲、咸宜这样当宠的公主门路,自己走走这位现在受忽视的小贵主的门路,或者能有奇效罢了。   反正她只是玉真长公主的附带品……   “是这么回事,哪一日贵主不是拿出十五枚金钱奖给了球赛胜方么?”叶畅定了定神,低声道:“那些人都是些粗人,受贵主鼓励,便决心将足球戏推广至整个长安,要组织联赛,每年打许多场比赛,然后入场观赛者,视情形收钱……”   花了老大的口舌,叶畅才将联赛的事情说清楚来,然后道:“他们也是对贵主的一片心意,若没有贵主当日的十五枚金钱,他们想不出这番生钱的法门,故此便送贵主干股呢。”   所谓干股,乃是股权凭证,虫娘听得是这么回事,绷着的小脸儿更紧了:“也就是说,不是你送的,是他们送的?”   “呃?”   “这大半个月来,你完全忘了我,也不进宫去见我,也没想着送我东西,还是那群粗人记着我的好?”小姑娘面色如霜,虽然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可是叶畅已经见到,她眼中有雾气了。   在宫中,她是个受忽视的人,母亲早就不在,李隆基对她早产之事又甚是不喜,从小就被打发到道观之中。宫女、宦官对她不是轻慢就是畏惧,兄长姐姐们待她孰视无睹,偶尔随着诸姐出宫一回遇上了叶畅,偏偏叶畅不去拍她姐姐们的马屁,只是对她好,这让她心中生出少有的面对亲情的温暖。   可现在,这温暖也要消去了。   这让小虫娘愤怒欲狂:骨子里,她还是李家的女儿,那种霸道蛮不讲理的劲儿在血脉里。   “这是什么话,若我不记得,他们怎么能送到宫里去,凭着那些粗人,也能到玉真观?”叶畅虽然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姑娘为何就要哭了,但哄女孩儿的本领他还是有的,家里的响儿和小娘,他可都没有少哄:“而且,我为你准备了更好的礼物!”   “果真?”虫娘问道。   “那是自然,你随我来吧。”   叶畅领着虫娘便走,他径直走进了一家店铺,店铺的伙计见他领了一个小道姑进来,都有些讶然。   这是家裁缝铺子,此附近多烟花柳巷,少不得就有裁缝铺子、脂粉铺子。   “方才我请裁剪的衣裳,如今人来了,按着她的身材,替我做吧。”叶畅道。   听得叶畅这样说,虫娘转怒为喜:果然没有骗我,他当真为我准备了礼物!   她却不知,叶畅来长安城一趟,总得给家里人带些礼物去,他想来想去,便想着给响儿准备好一套衣裳——放在这个时代,这衣裳样式可能有些不对劲儿,但带回修武去,只说是长安城中如今最流行的,有谁会花十多天时间专门跑长安验证么?   乡间那些顽固的老人,看了最多也训是嘀咕两声,总不好说这长安城中流行的样式竟然是有伤风化的吧。   在信息不通畅的年代,这种欺瞒行为,完全可以帮助叶畅来引领风潮。所以,他拿出了好几套衣裳的样式,方才见这裁缝铺子手艺不错,便进来定了一件。   若是修武县,整个县城里还找不得一家象样的裁缝铺子,一般都是请织娘上门做。这边几位师傅手忙脚乱一番,很快便给虫娘量好了身材,而虫娘板着的小脸,也早就笑逐颜开了。   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子,听闻买衣裳,可都是只有欢喜的。   “要几日功夫?”叶畅问道。   “这都是小孩儿家的衣裳,只是样式怪了些,倒不怎么废布料人工,若是郎君不急,过一日来取便可。若是急的话,就请稍待,一个时辰左右吧。”   听说隔日便可取,叶畅也有些惊讶此时好的缝娘的手速了。待听得一个时辰,便更是讶然,看着一脸渴望的小虫娘,叶畅也希望早些见到她穿上衣裳的模样——让大唐的公主为自己当模特,那可非同一般!   “我在这附近正好还有些事情,过一个时辰再来看看……若是能做得又快又好,少不得加钱。”叶畅叮嘱了一声,然后领着虫娘又出了铺子。   西市的规划,她虽然不大明白,却隐约也觉得,这位叶郎君是个大有本领的人。   一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因为众人有事的缘故,很快便到了。虫娘中间催促了几遍,叶畅总得笑着耐心安抚,到得后来虫娘无奈,也只能跟着了。若是别的小公主,跑到西市这么久,宫里早就闹成一团了。偏偏虫娘是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角色,而且又是道姑,所以跟着叶畅四处转悠,听着叶畅在详解自己的规划,她从最初的一窍不通,到后来觉得“这就是好的,一定很漂亮”,也渐渐觉得有趣。   绕回到那裁缝铺子时,天色已经渐晚了。见叶畅进来,铺子里的伙计便说衣裳已经缝好——对于这些心灵手巧的大师傅巧娘子来说,缝几块布,能花多少时间!   虫娘迫不及待便要换上,裁缝铺子里也有换衣间,自有使女侍候她换好出来。叶畅看她小跳着出来,一副娇俏可爱的模样,忍不住神情恍惚了一下。   这套衣服可是中西合璧,上边是大翻领短袖的小碎花边上衣,下边是刚刚过膝的蓝色印条裙,再配上薄如蝉翼的绢纱长袜,活脱脱便是后世的学生妹装扮。既显活泼,又不失庄重,让人看得眼前一亮。   “如何?”虫娘问道。   叶畅一挑大拇指:“漂亮!”   虫娘顿时乐滋滋地笑了,她方才在铜镜前照了好一会儿,只可惜这家的铜镜磨得不是很好,看得模样不算太清晰,但她自己也觉得,着实漂亮!   叶畅却觉得似乎哪儿还有些不对,想了会儿,恍然大悟,上前将虫娘的头发又给她解开,然后便随意一扭,两条大辫子顿时出现,叶畅又要来紫色绸子,给虫娘系成蝴蝶结。   “再去镜子前看看。”叶畅笑眯眯地道。   虫娘欢欢喜喜到铜镜前,左照右照,真不敢相信镜子中的人竟然就是自己。良久,听得叶畅催了,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过来。   “喜欢不喜欢?”叶畅问道。   心情好的虫娘还是极乖巧的,她点了点头。   “送与你了,你是这样穿回去,还是打起包来?”   虫娘的好心情顿时没了。   回去,她依然只能做道姑打扮,却不可能再穿成这模样了。   第60章 娇俏暗香绽芳芬   大唐天子李隆基,如今已经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虽然他的精力还很充沛,但是在当了三十年的天子后,他如今已经很是有些倦于政事。   也正是因此,虽然明知李林甫奸诈,他仍然重用李林甫,原因无它,李林甫能够让他安心在宫中享乐,却不至于被繁琐的政务所扰。   “贤婿,有何事要见朕啊?”   当张垍见到他的时候,他脸上乐呵呵的,刚才梨园排了新曲,让他甚为满意。   “臣家仆在西市……见着了二十九娘。”在绕了一番圈子之后,张垍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二十九娘?”   若不是张垍提起,李隆基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想了好一会儿,他才忆起被自己安置在道观中的二十九娘——她近来不是跟着玉真长公主么?   “怎么回事,西市是何种地方,二十九娘……怎么会去哪儿?”李隆基声音却不是很严厉。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不能称慈爱,但对于不可能威胁到自己帝位的子女们的一些做法,他还是相当纵容。   张垍抬头又偷望了他一眼,李隆基未发怒,让张垍有些失望,不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臣家仆见着一人,引领二十九娘于花街柳巷闲逛,臣恐伤天家体面,当时不敢发作,特来禀报陛下。”   “是何人?”李隆基双眉竖起。   “是一百姓,名为叶畅者。”   “叶畅?”李隆基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听说过,一时间想不起来,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杨玉环却哂然一笑。   “太真,你想说什么?”   此时的杨玉环,名义上还是被勒令出家为道士,道号太真,实际上住在宫闱之中,而且宫中诸人,都称她为“娘娘”了。听得李隆基问她,杨玉环低声道:“奴只是觉得……二十九娘在宫禁之中,便是奴也不曾见过几次,如何会给一百姓引出宫去?”   李隆基原本只是想着叶畅这名字熟悉,此际意识到,张垍的话里有问题。那叶畅若只是百姓,二十九娘如何认识他,又如何从宫中跟他出去?   其中必有隐情。   原本李隆基是相着让高力士着人去擒叶畅的,现在却不急了。   “贤婿,这叶畅是何许人也?”   张垍等着这个机会,当下便添油加醋,将叶畅如何得了贺知章赏识,却不识抬举,为了与人斗气,在京城中组织足球赛……他口中的叶畅,当然是个荒涎浮华之人,但是因为足球戏的缘故,认识了虫娘,将虫娘引出宫中,自然是包藏祸心。   李隆基与杨玉环默不作声听着他说,张垍说完之后,忧心忡忡地道:“二十九娘年幼,若是为这厮所欺瞒,给这厮骗去宫中财物事小,伤了天家体面是大,还请陛下发落此事。”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急着说话。   张垍话语里不实之处有许多,李隆基一听就听得出来,他定然是在这叶畅身上吃了苦头。叶畅只是一介平民,能让他这个驸马吃了苦头,必然是借了某些人的力,而能让张垍不当场发作,事后寻机的,恐怕就只有玉真长公主。   对这个妹妹,李隆基是有真情的,一母同胞,当初武后之时,他们能活下来,相互扶持是少不得的。   若是干系到旁人,李隆基可以纵容张垍,但既是与玉真长公主有关,莫说只是办个足球戏,就是有再荒唐的事情,李隆基也会忍着。   但他也不愿意伤了张垍的心,张垍的父亲张说,对他保住性命当上太子,可是有大功的。   “太真,你在想什么?”   杨玉环垂眉,若有所思,听得李隆基问话,她轻声道:“这位叶畅,可是那位‘夕阳无限好’的叶畅?”   方才张垍说时,有意回避了叶畅写的诗句,他知道李隆基爱才,若是得知这般一个年少才子,没准还想亲自见见。而叶畅言辞之犀利,张垍是领教过的,他可不愿意将叶畅推到李隆基面前,反而成就了他进身之机。   可是杨玉环竟然听说过,这就让张垍苦恼了。   “是。”他不敢撒谎,只能说道。   “原来是他,倒有几分诗才。”李隆基听说过那诗,看着娇艳的杨玉环,不由得感慨道:“夕阳无限好!”   他对此诗的体会甚深,旁边的杨玉环年少娇艳,自己却已经年迈了。   “臣妾还听说,他此诗得出,也是为人所逼呢。”杨玉环轻声道。   杨玉环此时与玉真长公主的关系尚睦,她受命出家,玉真长公主多少给了她一些照顾。从玉真长公主那里,她听说了那首诗的来历,因此便娓娓道来,听得李隆基不禁笑着摇头。   “那叶畅多大年纪?”李隆基又问张垍。   “十……十六七岁。”张垍暗道不妙,为何情形就是没有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去发展呢,原本在他的计划里,皇帝不是该龙颜大怒,然后派兵缉拿,一刀将那个辱他的小子砍了了事?   “少年才高,气傲不平,自然有之。”听得叶畅的年纪,李隆基先是一笑,然后收敛笑容:“但是,结交贵主,却非其所宜……而且二十九娘今年才多大!”   张垍心中一喜,李隆基正待发作,突然间一想,二十九娘今年实际岁数,他也确实不知。   一种愧疚不免浮上心来,虫娘的母亲乃是西域曹国进奉的胡姬,只是善舞,为自己所临幸,然后早产生了二十九娘。自己一直不喜这个女儿,对她也没有什么关注,至今未给她封号,反而是令她出家当了道士。   “去二十九娘处,听她说说。”李隆基决定道。   虫娘住处在与杨玉环名义上居住的太真观并不远,开了门便是玉真长公主的玉真观,但是甚为冷清,走到此处,便是李隆基心中,也更觉不忍。他们到时,虫娘尚未回来,等了没有多久,便听得外头脚步声,紧接着,虫娘蹦蹦跳跳地出现在李隆基面前。   虫娘不是道士打扮,而是穿着方才叶畅为她定做的衣裙,就连发型,也都是叶畅替她梳成的。若换了别的皇朝别的皇帝,见自己公主这副打扮,定然是要勃然大怒的,可现在是大唐,现在的皇帝偏生是在艺术上有自己眼光的李隆基!   一见着虫娘这副打扮,李隆基便眼前一亮,他身边的杨玉环,也是觉得惊讶。   此前杨玉环见过虫娘数次,一直觉得这个瘦俏的小女孩有些可怜,可现在才发觉,她竟然也能如此活泼。   而虫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竟然会在此遇上父皇,她原本满脸欢喜的,可现在,欢喜变成了惊恐。   “虫娘叩见父皇……娘娘……”在宫女们的眼色下,她下拜,行礼。   “近前来,快近前来。”李隆基催促了几声,虫娘不知是祸是福,迈着小步,慢慢挪到了他身边。   看到小女儿脸上的惊惶不安,李隆基心中也有些惭愧:自己对这个女儿,确实关注得极不够,若不是此时相见,只怕连她的模样,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虫娘,你这副打扮,还有这身衣裳……是如何来的?”他问道。   虫娘心惊胆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这位父皇,她是畏多于爱,惧怕多于眷恋。她如今的打扮,还有今日悄悄去西市之举,都是离经背道的,虽然她的父皇干过离经背道的事情比她更多,甚至连自己的儿媳妇都能弄进宫中充作玩物,可是虫娘仍然不敢肯定,父皇对她的行为会不会惩处。   “莫吓着她了。”一直微笑着看着虫娘打扮的杨玉环柔声道。   “无碍,你只管说就是。”李隆基心中有些不喜,但看在杨玉环的面上,他按捺下去。   “虫娘今日有罪,私自出宫,去……去了西市。”虫娘咬着牙,低声道:“在西市买了衣裙,打扮成这模样……”   “是谁带你去的,朕要杀他。”李隆基道。   “不是谁,是虫娘……是虫娘自个儿要去的!”虫娘小声道:“父皇要责备,便责备虫娘!”   她维护叶畅,让李隆基不由得恼了:“以为朕不知么,一个叫叶畅的小子,朕已经遣人去缉拿了!”   他权术手段高明,用在小虫娘身上,岂有不成之理。虫娘顿时失声惊呼,然后跪倒:“实不干叶畅的事,是二十九娘私自出去寻他,阿耶,求阿耶饶过叶畅!”   这次她称呼李隆基不再是父皇,而是“阿耶”,相当于后世的“爸爸”,李隆基微微一愣,杨玉环揣测他没有深究之心,便伸手将虫娘拉起:“陛下,莫吓着二十九娘……陛下没有派人去,二十九娘,你只管放心。”   虫娘脸色惨白地站起,兀自瑟瑟发抖,她那副打扮,又这模样,当真是惹人怜惜。李隆基心中也不禁一软,他杀起儿子来虽然不手软,可待这些不威胁到自己帝位的女儿,倒还算是心慈。   “太真说的是,吓你的呢,说说看,这个叶畅……究竟有何本领,让朕的二十九娘如此维护他!”   虫娘听他突然柔声说话,初时还有些不适应,见他脸上的怒意已经不见,取代的是微笑,虫娘才敢开口,慢慢将如何认识叶畅、如何与球赛胜者颁奖,叶畅又如何让玉真长公主给她送了什么干股,还替她准备身上的衣裳,设计了头上的发型。除了说自己与叶畅的关系,还特别提了,叶畅如今得韩朝宗信重,正在替韩朝宗准备西市挖池之事。   听到这里,李隆基不由得笑了。   张垍公报私仇,早在他预料之中,但这个叶畅,一个足球戏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大唐明光铠陌刀军都出来了——还不能说他讲的没有道理,倒也是个人物。   能够写诗,不算什么,大唐诗人多得是。能玩出名堂,那可就少了,李隆基现在怠于政事,就喜欢玩,因此,他对这足球戏也不禁有了兴趣。至于替韩朝宗规划西市事宜,李隆基并不把当回事,只认为是虫娘私心向着叶畅,故为美言。   “那你这身衣裳和这发辫是何人为你制?”杨玉环觉得正事已经问完,该轮到自己了,便柔声向虫娘问道。   “是……亦是……叶畅……”   “这少年郎倒是有心。”听得这样,杨玉环不由有些向往:“这般衣裳,这般发辫……他大约是见过胡人服饰,故而想到?”   “唔,倒是有可能。”李隆基也甚是欢喜虫娘这模样。见惯了小公主们宫装正服,突然间看到这种打扮,倒是给人一种清新活泼耳目一新的感觉。他为人较为开明,而且自己也曾经荒唐过,故此倒没有板着脸教训虫娘,只是提醒道:“你穿便穿,却莫让那些老夫子们瞧见,他们瞧见了,少不得要在朕面前呱噪。”   “阿耶不……不怪罪虫娘?”   “怪罪自然是要怪罪的,西市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何等身份,如何能去那儿!”李隆基哼了一声,这件事情,着实让他有些恼:“那叶畅竟然敢带你在这种地方,少不得要受罚,你身边的内宦与使女……”   “阿耶,当真是虫娘的错,他们都不敢违抗虫娘。”虫娘哀声求道。   李隆基心中微微有些惊异:他子女中,多是推过揽功之人,犯了什么错,都是向太监宫女身上推的,倒是小虫娘,竟然会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他却不知,这是今日叶畅才教虫娘的。虫娘离开前,叶畅便问她,若是李隆基发觉她到了西市当如何去做,虫娘最初说的便是推给方才喝斥叶畅的宦官,却被叶畅狠狠教训了一顿。   得了叶畅礼物的虫娘,正满心欢喜,叶畅说什么就是什么,故此,此时便按着叶畅教的答了。   “是个好孩儿,有事情不往旁人身上推呢。”杨玉环在旁边又轻声说道。   “唔……既是如此,就不深究,太真,虫娘身边的人便交由你处置。”李隆基柔声道。   杨玉环脸微微一红,她在宫中,还是女道士身份,李隆基将人交由她处置,其实就是给她一种许诺。   如今后宫无主呢。   看着昂头望她的虫娘,杨玉环轻轻抚了抚这个孩子的头:这个孩子还年幼,或许能成为自己的臂助。   她琢磨着自己的打算,那边李隆基道:“虫娘身边的人可以放过,但是那个叶畅,总还得盯着……高力士,将李林甫与韩朝宗召来。”   虫娘心中顿时一紧。   第三卷 蛰隐龙卧偶遇鸿   第61章 鲤鱼堪脍且还乡   “十一郎,你这规划做得好,做得好!”   韩朝宗绝对没有想到,原本以为需要花费老长时间的规划,在叶畅手中简简单单一天就完成了。更没有想到,按照这个规划去推行搬迁,不仅京兆尹不需要出太多钱,还可以有赚。   经过重新规划之后,沿着挖出来的水潭,可以修建的店铺,比起现在拆迁走的店铺要多出四十余家,这些由官府控制的地盘、店铺,无论是出租还是出售,都可以让京兆府手中宽泛些。虽然君子不言利,但对于如今到处要开销、进账却不曾增加的朝廷来说,这要减轻多少负担!   况且,韩朝宗此人,重实干而轻虚名,故此,李白诗名天下传,也曾写《与韩荆州书》给他,希望得到他的重视和推荐,他却不曾怎么使力。原因便在于,他觉得李白虽然舌烂莲花,却没有实干之才。   “不敢当,因陋就简,若有何处不当,还请韩公修正。”叶畅甚是谦虚。   “无一处可改!”韩朝宗笑道:“方才天子传召,要我入见,我这便向天子举荐于你!”   “等一等,韩公,我们不是说好,我替韩公办完此事,便要回乡么?”叶畅顿时慌了,他的计划里,是用拆迁重建的繁杂事务缠住吉温,然后自己逍遥自在地回修武,可不是留在京城里当什么官。   便是要出仕,此时也非时,他的名望不足,出来几人能服?   “为国举贤荐才,乃老夫份内之事,替国效力献智,乃你这小子应有之举。儒子既有大能力,便得担大责任。”韩朝宗“哼”了一声:“老夫可不曾说过,办完此事后放你走!”   叶畅再度领略到这位大唐官僚身上的“霸气”!   他有些愣愣,然后才想到,自己来找韩朝宗,实在是与虎谋皮啊。他心思中有的就是为国效力四个字,不准玩足球是为国效力,好好读书是为国效力,不准回家乡,还是为国效力……   是为了这李唐朝廷效力吧……   叶畅在心中腹诽,同时也暗暗骂自己,为何被韩朝宗三两下便哄住,竟然忘了他有前科!   这厮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如何忠于朝廷,在他看来,为此做任何事情,都是理所应当的大义。   不过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更何况,若真被举荐为官,总比被吉温盯着要好。   “你沐浴更衣,做好准备,或者陛下会召你。”韩朝宗匆匆扔下这句话,然后便出了门。   骑在马上匆匆赶往兴庆宫,韩朝宗琢磨着当如何举荐叶畅,不过当他抵达兴庆宫正门也就是西门兴庆门时,却发觉宰相李林甫已经在那儿了。   李林甫看着韩朝宗,微微笑了笑,即使韩朝宗与李林甫政见不合,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时,让人如沐春风。   两人见礼完毕,李林甫在前,韩朝宗在后,便先后进了兴庆宫。因为不是正式朝会,所以李隆基并没有在勤政务本楼见他们,而是在龙池东北角的沉香亭。两人赶到时,正听得里面一片嬉闹叫好声,韩朝宗眉头顿时皱起,而李林甫则捋须不语。   绕过花枝柳树,便看到沉香亭外的一小块草坪之上,宫女太监们分成两队,正在踢着球。不过他们踢的却不是蹴鞠,而是最近流行的足球——正式比赛需要较大的场地,但是在人数不足的情形下,只要一小块空地,同样可以踢五人或者七人的比赛。   李隆基倒不在其间,只是在旁边看着,不时哈哈大笑。李林甫与韩朝宗都注意到,一个小道姑侍立于李隆基身侧,而同样道姑打扮的杨玉环,则站在稍远之所。   “二十九娘?”李林甫认出了这小道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小道姑一向不得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转眼他便想到足球戏与虫娘的关系,心中隐约有些明白,又看了看韩朝宗,见韩朝宗面色冷竣,便做了一个手势。   这手势是劝韩朝宗勿谏的意思,可是李林甫明白,自己不劝还好,若是相劝,韩朝宗更是象听得响动的斗鸡一样,非要冲上去不可。   李隆基将李林甫召来,为的是要处理一番政事,他现在怠于政务,将大多数事情推给了李林甫,今日既然要见韩朝宗,干脆一并将这些日积压下来的政务处理掉。   李林甫的奏对条理甚为分明,虽然他学问不高,甚至把庆贺别人生儿子的“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但是他处理政务确实有一套。不长的时间,便将所有的事情禀报完毕,处置得也让李隆基极为满意。   “韩公,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西市挖掘水潭的事情。”李隆基接下来对韩朝宗道。   大唐之际,君臣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后世主子与奴才那么严重,因此,李隆基称韩朝宗也是用“韩公”这一敬称。韩朝宗原本是要进谏的,但听得李隆基处置政事,他不好打断,待李林甫奏对完成之后,他刚想发言,李隆基便又跟他说起正事来。   韩朝宗满腹进谏的话语,顿时憋了回来,这让他相当难受。李林甫心中微微噗笑:天子的权术手腕,岂是韩朝宗这般人物能应对。   韩朝宗将西市的规划说完,还呈上了图纸。李隆基看了简图,特别是听说这么大的工程,不仅花费不大,而且有可能为京兆赚上一笔,他连连称好。待听说借旧街翻新之机,做水泥应用的推广,他奇道:“水泥又是何物?”   于是韩朝宗便又说了一遍水泥的由来,李隆基恍然大悟:“原来便是那个叫叶畅的少年郎弄出的东西……果真有用?”   听得韩朝宗肯定的回应,李隆基笑着挥手:“那便依韩公所奏去行事。”   “臣要向陛下保举这位叶畅。”韩朝宗觉得现在时机已经成熟,他开始举荐叶畅。   听他细细介绍叶畅诸多不凡之处,李隆基生出了兴趣,原本他就是想旁敲侧击,了解这个叶畅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朝宗说完之后,他向李林甫道:“卿乃宰相,可曾听闻过叶畅?”   李林甫脸上带着笑:“臣确实听说过,臣还听过他于乐游原青龙寺作诗,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令贺宾客大哭离席。”   “呵呵,贺宾客辞表已经上了两次。”李隆基笑着摇头:“一诗退朕一老臣,若他多写几首,朕这朝堂上岂不为之一空?”   李隆基言者无心,李林甫听者却是有意,他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臣此前只知其人颇有诗名与急智,却不知他于城建土木上亦有如此功力。不过,臣听闻……”   韩朝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李林甫口蜜腹剑举世皆知,到现在为止,他都是在用力吹捧叶畅,但他越是如此,韩朝宗心中便越是惴惴不安。   “臣倒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位叶郎君能写诗了,据臣所知,他此次进京之前,在风陵渡遇上过公孙大娘,还亲手脍炙黄河鲤鱼共食,当时叶畅还写了一首《题风陵渡》,臣爱其忧民之念,还记得这首诗。”   李林甫说到这,韩朝宗心突的跳了一下。   那首《题风陵渡》,贺知章也曾对他说过,他甚至看过被焦遂拆下来的木板。   “河上往来人,但爱鲤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李林甫将这首诗念了一遍,初时李隆基还是面带微笑,但渐渐笑容收敛,眉头皱起。   “但爱鲤鱼美!”   韩朝宗猛然想到一事,顿时大悟:李林甫口蜜腹剑,果然如此!   因为大唐皇室姓李,而“李”“鲤”同音的缘故,李隆基于开元三年和开元十九年,两次下令禁止捕杀鲤鱼,贩卖鲤鱼者甚至可能被杖六十。这禁令在民间是受抵制的,便是有些官员,也我行我素不予理会。但那是底下的事情,在李隆基面前,这禁令还是必须遵守。   李林甫吟这首诗,说起风陵渡之事,表面上是赞叹叶畅诗才与忧民之心,实际上是告诉李隆基,这小子是个不将你的禁令放在心中的家伙,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韩朝宗瞪着眼,抗声道:“陛下,叶畅年幼,或者尚不知当年禁令!”   他这话说出来后,李林甫便笑了。   若是韩朝宗不提起事,李隆基尚可装作忘了此事,从而含糊过去,但韩朝宗既然提了,李隆基就不可能不追究。   到了李隆基如今的情形,一方面他怠于政事,另一方面,他又极怕臣下不将他放在心上,阳奉阴违。   “叶畅,天下奇才,再磨砺十年,便可为陛下经营一道,过二十年,中枢便多一能臣名相,陛下不可因小过而……”   “韩公说得是。”李隆基笑了笑:“如此人才,正需磨砺。”   说到这,他背着手,示意众人跟他来,但走了两步,又对虫娘道:“二十九娘,你去陪太真说说话。”   虫娘点了点头,她眼巴巴地看着李隆基。虽然她年幼,却也知道,父皇在支开她,而支开她,便是要说不适合她听的话了。   “叶畅确实需要磨砺,听了韩公所言,此人才智没有什么问题,要磨砺的就是心性了。”李隆基背着手,回头看了韩朝宗一眼。   这一点,韩朝宗也是认同的,叶畅的心性,着实让他也头痛不已,才高而器窄,实在不是为名臣之道。   “故此,朕准备放叶畅回乡。”李隆基接下来说的话,让韩朝宗下巴险些掉下来。   “什么?”韩朝宗当自己没听清:“臣近来耳朵不聪,陛下请再说一遍。”   “放他回乡。”李隆基笑了起来。   这是如孟浩然故事啊!   当初孟浩然得王维举荐,在一个极为巧合的场合见着了李隆基,孟浩然将平生得意诗作吟咏给李隆基听,也算是大唐的一次高级面试。可当孟浩然吟到“不才明主弃”之句时,李隆基翻脸:“卿自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   于是孟浩然便被发放回乡,终其一身,再未曾出仕。而且韩朝宗亦曾试图举荐孟浩然,为其邀名,他却失约未至。   韩朝宗脸色有些苍白,他可是在叶畅面前说了,定然要保举他,留在京兆府中,给自己弃当助臂!   他心中尚不绝望,又替叶畅说了几句,李隆基无奈,只能道:“今日叶畅将二十九娘拐到了西市中——韩公,此事,你必不知。”   此话让韩朝过顿时哑口无言,二十九娘才多大,叶畅竟然将她拐到了西市,这可不仅仅是胆大包天,更是肆无忌惮,若是不管紧,没准又成为一个贺兰敏之!   若当真如此,那他韩朝宗这辈子识人荐人的名声就毁尽了。   李林甫却明白,这是李隆基用于堵住韩朝过纠缠的借口,天家无情,更何况二十九娘并不得宠。   他心中甚为得意,叶畅提出的西市规划,献上的水泥,都让他心中担忧,这两项落在韩朝宗身上,韩朝宗再凭借点功劳,便有可能挤入宰相的行列。   一个李适之,已经让李林甫厌恶至极,想方设法要将之排挤出去。若走了一个李适之,又来一个韩朝宗,他的努力岂不全部白费?   韩朝宗是满怀失望地离开了兴庆宫。   对自己失望,对李隆基失望,也是对叶畅失望。   叶畅被京兆府中的差役盯得紧紧的,根本没有机会溜走,而且,叶畅毫不怀疑,如果他溜走的话,韩朝宗肯定会遣人去抓他。在衙门中百无聊赖,他一个劲儿就在想,怎么样脱身。对他来说,这并不难,消极怠工是最低级的,中级的就是表现得与僚属格格不入,让僚属们向韩朝宗施压放他走人。当然,还有最高级的,这就要他动动脑子了。   他琢磨出了四五种高级方法,七八种中级方法,至于低级做法根本不用想。正在思考该选择哪一种方法的时候,发觉韩朝宗回来了。   韩朝宗神情看上去还是很好,见到叶畅,他笑了。   “十一郎,我已经向陛下举荐了你,不曾想你的名声早就入了陛下耳中,陛下亦极为看重你的才华,故此……”   叶畅皱着眉,他真不愿意被李隆基看中啊。   “故此陛下觉得,该磨砺一下你的心性然后大用,所以放你回乡。”韩朝宗道。   “啊?”   第62章 安知无人送叶畅   “叶十一被天子赐金还乡?”   叶十一郎的名字,随着足球戏的推广,在市井无赖中声名鹊起。长安城内的游侠无赖儿,谁都知道那萧白朗萧五哥,原本斗鸡走狗与自己一般,守着百十贯的家当靠赌骗为生,只因结识了叶十一郎,受其点拨而有了足球戏,乃至组织了将要开赛的长安足球大联赛,据闻几位贵主、京兆尹等都有股于其中。于是萧五的名头越发响亮,直追当年贾家小儿。   人人都羡慕萧五,只不过,这是人家气运,羡慕不得的。   但是让萧五前途一片光明的叶十一郎,虽然韩京兆向天子全力举荐,却还只是被赐金还乡,这让人不免唏嘘:这位叶十一,倒是将萧五的气运烧旺了,可自己却走了衰运。   长安城外,灞桥之畔,正是长安城送别之所。灞水两岸,种植了成排的柳树,杨柳低垂,碧丝拂堤,好一派依依之景。   叶畅仍然牵着他的驽马,仍然一裔白衣,不同的是,在他身后,除了和尚之外,还跟着两辆油壁车,一辆车中放着他兄长的灵柩,另一辆车中则是几个目光中带着憧憬、敬畏还有忧虑的孩子。   跟着油壁车的,尚有六个成年汉子,年纪从三十到四十不等。他们的目光则是满怀希望,虽然跟在车子后边步行,却没有谁流露出不满。   “当真就这样带着他们走?”   “自然是真的,我在覆釜山侧新辟了一座山谷,耕作可以寻找附近同乡,但是一些工匠,却是难寻。这次来长安,难得能找到好工匠,自然要带回去。”   “那还带着几个娃娃,他们可是累赘,只能吃饭,不会做事。”   “十年之后,他们便会做事了。”叶畅笑道:“和尚,凡事不能听看鼻尖那一块,便是和尚你,会做事么,我还不是照样得收留?”   “这倒也是,不过得先说好来,你回去之日,可不能嫌贫僧肚皮大。”   叶畅哈哈大笑,丝毫没有因为无人送行而觉得尴尬。   看着跟在车后的六人,叶畅是带着极为欣喜的神情。这六人中,真正是唐人卖身为奴的只有两个,另有两个奚奴、一个新罗奴和一个昆仑奴。两个唐人原本是官宦人家的家生子,一个精擅裁剪,另一个是个木匠,只因为主家出了事,载在了李林甫手中,故此被发卖。他们也被叶畅委为头目,负责管理奚奴等人。   两个奚奴,则是因为精于造车,被叶畅买了来。大唐不缺车匠,但好的车匠,几乎都是奚人。在坐过长安城的油壁车之后,叶畅觉得,现在的车辆完全可能通过改进而获得更好的性能。至于新罗奴,则是会造船,船匠在内陆地区可是不易找到,寻着这样一个新罗奴,可不容易。至于昆化奴,除了身材高大体壮如牛之外,一无所长,叶畅买他,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再寻一个保镖。   买这些奴婢,将李隆基赐与的绢帛花费了大半——叶畅想到这的时候,心中不由暗暗腹诽李隆基小气,仅仅是帮他规划西市挖潭拆迁重建,叶畅估计就要给京兆府增加几千贯的收入,李隆基却只拿些不值钱的绢帛打发他。   “走,走,回家了!”叶畅又唤了一声。   在灞桥西端,有一座亭子,不少送别之人,便要在此烫酒惜别,在此也留下了许多送别之诗。叶畅他们走得早,但亭子里已经有人,当他们经过时,叶畅突然听得有人喊:“叶十一,叶十一!”   喊声是亭子里传来的,叶畅举目望去,看到的却是卢杞那张让人生厌的蓝脸。   虽然在长安城中,卢杞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叶畅却没有多少记恨,这厮就是这副心性,阴险诡谲。见他出现,叶畅心中明白,他必然是来嘲笑自己的。   “原来是卢郎君,莫非卢郎君也要离开长安,这么早就在灞桥边等着?”叶畅笑着招呼。   “等你呢,叶十一,今日可比较冷清啊,也没有一个来送你的?”   叶畅笑道:“原来如此,你卢郎君不就是来送我的么?”   卢杞一愣,他此来可不是送叶畅,而是来嘲笑叶畅的。青龙寺球赛之后,他在长安城中的名声便也直降,他现在还年少,因此还不够深沉,躲在住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现在听得叶畅被赐绢放还,他觉得这是最后嘲笑叶畅的机会了。   可是叶畅却说他是来相送的!   “叶十一,我确实是来送你的。”卢杞在愣过之后也笑了:“说实话,你入京之后,见你种种手段层出不穷,我心中着实有几分佩服。今日来,只是想见见,失意而回的你,是否还会手段层出不穷。”   “失意而回?”   “被天子遣回乡中,难道不是失意而回?”   “我若说不是,你定然要说我嘴硬,我也懒得和你争了。”叶畅笑着挥手:“自入长安以来,一直都占着你的上风,现在让你占一回吧。”   说完之后,他牵马继续前行,让卢杞在他身后咬牙切齿。   卢杞实在不能理解,叶畅分明是被天子驱出长安城,为何还能如此淡定,仿佛离开长安是他自己的选择。   若不是此前有过教训,他几乎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嘲笑叶畅了:他最讨厌便是这副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叶畅一行踏上了灞桥,已经渐远,卢杞站在送别亭中,望着他渐离去,终究不愿意舍弃这个机会,因此扬声大喊:“你不仅被天子逐出长安,你瞧瞧,这些时日你结交的人,有谁来相送?叶十一,你不过就是一个名不符实的小人罢了!”   “十一郎,他骂你啊。”听得这一句,和尚道:“让你的昆仑奴去揍他。”   当初看到叶畅买到这个骨骼粗大的昆仑奴,和尚便很好奇,得知叶畅是要买个打手,他对此是不屑一顾:昆仑奴性子憨厚,比还有些小狡猾的和尚还要老实,指望他当打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一般这种情形,我是开门放和尚。”叶畅哈哈大笑。   他旁若无人,迈步便走,仿佛生怕走慢了,李隆基会改变心意将他留在长安。他一行背影很快穿过灞桥这一段,已经到了那端,然后化成小小的黑点,卢杞站在亭中,远远相望,突然间觉得无聊至极。   这可比叶畅打他脸,让他更觉得无趣。   “这厮绝对不是这种人,云淡风轻……云淡风轻绝对是装出来的!”卢杞愤然想:“这厮胸襟狭隘,可谓我所仅见,他如何会对离开长安城如此泰然,一定是在装!”   “他这么早就离开,莫非就是知道今日不会有人来相送,故此早离,避免尴?若真是如此,方才就不该放过他,应该好生羞辱他一番才是!”   卢杞在说叶畅心胸狭隘的同时,却忘了自己其实也是心胸狭隘的人。他在心中正念叨着,突然间一骑快马从长安城中飞奔而出,快马之上,有人大叫:“叶郎君,叶十一郎!做足球戏的叶郎君何在?”   卢杞忍不住道:“他已经走了,汝是何人?”   “吾乃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公麾下,听闻叶郎君大名,特来邀叶郎君前往一晤!”   卢杞情不自禁喃喃骂了一声。   这位王公不是普通人,而是王忠嗣!   他的父亲在与吐蕃人的战争中阵亡,当时他才年方九岁,被李隆基接入宫中抚养,几乎是视为假子,精擅兵法,又得李隆基信任,如今手握陇右、河西二镇精锐,正是大唐兵权最盛的人物。与他相比,今年新被任命为节帅的安禄山,还差得老远!   而且此人甚得李隆基信重,推荐部下为将为官,李隆基几乎都完全如其意。叶畅的名声,竟然传到了这王忠嗣耳中,他还派出人来相请,要邀叶畅去他的幕中!   卢杞心中顿时羡慕嫉妒恨,同时又极度快意。   叶畅走得早,好,实在太好了,错过了王忠嗣的相邀,也就意味着在被天子逐放之后,他的又一条进身之路断了。   当然,前题是这个自称为王忠嗣麾下的家伙不要去追。   想到这里,卢杞眼珠一转:“这位,你已经来晚了,叶郎君一个多时辰前就已经离开,而且他说了,他接下来要弃陆乘舟,顺渭水南下,你已经追不上了。”   “啊呀,这该如何是好,王公听闻叶郎君足球之戏能训练步卒,便欲邀叶郎君往授……”   “叶郎君方才说了,他不愿意出仕,既为天子放还,自此隐居山林求仙访道。”卢杞煞有介事地道:“若只是请人授足球戏,长安城中游侠儿萧白朗,随叶畅身边时久,亦可授之!”   “萧白朗,萧白朗!”那人听到这个名字,喃喃念了两声。现在既然追不上叶畅,也确实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见此人驱马转身回长安,卢杞得意洋洋,自觉又坏了叶畅一次机遇,当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要唱两句小曲儿。他身边数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卢杞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感觉到一种痛快。   被别人畏惧而产生的痛快。   他还在回味这种痛快时,突然又见一人一骑扬尘而来,马上之人,相貌清逸,仪表飘然,隐隐有仙人之姿。他马到了送别亭前,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不知诸位可曾看到‘夕阳无限好’的叶郎君,修武县叶十一郎?”   亭中送别的几人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番热闹,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到卢杞脸上。卢杞蓝靛脸上,倒看不出喜怒:“你是何人,寻叶畅何事?”   “仆李白,字太白。”那人昂然握剑道:“你又何人,可是来送叶郎君的?”   卢杞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   这位李太白,或许在政坛上没有王忠嗣那般的影响力,可是卢杞却知道此人诗名极盛,文采绝湛,交游又广,亦是长安城中第一流的风云人物!   他卢杞,还有那个元载,以及散布在长安城中各各坊里的文人仕子,在长安城中牵延不去,目的便是象李白这样,闯出若大声名,游走于权贵府邸,有一日能为人赏识,被举荐于天子面前!   “原来你就是李太白。”卢杞有些干巴巴地道:“某卢杞……”   “卢杞?似乎曾经听说过。”李白微微一扬下巴:“便是青龙寺前无颜而退的卢子良么!”   李白时称粲花之论,不仅是说他文采绝佳,与人交谈之时信口而开皆为句断文章,亦是指他善于投人所好。他称赞韩朝宗“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可谓千古马屁名句。但他这个人又是真性情的人,欠缺城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因此对卢杞既是心怀不满,便甚为失礼地打断了他的话。   听得李白此语,卢杞顿时妒恨交加,盯着李白的目光,几欲杀人。   “可惜,可惜,今日拜访贺宾客,方才叶郎君要回山寻道……不过也罢,如叶郎君所言,爱食鸡子,却不必见生鸡子的那只母鸡。”李白在亭中扫视一圈,觉得这些人当中不可能有叶畅,喃喃自语,然后调转马头,便又扬长而去。   他来得如风,去时如云,当真是毫不拖延,卢杞在身后看着他,脸色难看至极。   叶畅虽然没有打他脸,可是李白却打了他脸,而且还是使足了劲狠狠抽……   一瞬间,卢杞将自己对叶畅的痛恨,几乎全都转移到了李白身上,心中开始琢磨着,如何将这个李白赶出长安了。   李白前脚才走,后脚便又是一缕扬尘滚滚而来,那骑士见到亭中有人,远远便大叫:“叶郎君可在,修武叶畅可在?”   “倒是热闹,这么多人来为叶畅送行?”   “不是得罪了天子,天子大度,赐帛放还,怎么还有人赶上来送行,就不怕触怒天子?”   窃窃私语声里,卢杞闷哼,他现在已经懒得再去说什么,转身便要走,可那一骑却便便指着他:“这位郎君,可曾见到修武叶畅?”   “早走了。”卢杞闷闷不乐地道:“怕你们相送。”   “糟糕,糟糕,须得拦住他,贵主交待的事情,某可不敢耽搁。这封书信,无论如何都得送到,若追不上,只有送到修武县去!”那骑士闻言惊道。   他只是向卢杞抛了一个“谢”字,便又快马加鞭,向前赶了过去。   卢杞吃了一嘴尘土,用力“呸”了两声,怏怏而回。   第63章 野外新庙旧仇敌   若是卢杞继续留在那送别亭里,他只是会更沮丧。   除去那位“贵主”遣来的使者,接下来又先后有三批人赶来为叶畅送行,只不过都扑了空。叶畅虽然是被天子赐绢放还,可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影响到明眼人对叶畅未来的期望,相反,更多的人,是从李隆基的举动中看到了某种隐藏的东西。   若真是恼了叶畅,何必赐绢,赶出长安就是。   因为叶畅太年轻,若是如今就重用他,二十年后,李隆基去世,太子继位,叶畅却还不足四十,便已经成为朝中重臣,再过二十年,叶畅不到六十岁,成为三朝元老,其权势、声望,只怕会达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所以李隆基赐绢放还,可能有教训叶畅的意味在里面,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子孙计,给后代留下一个宰相之才。   这些事情,叶畅是不愿意去琢磨的,他只是盼望着早些回到修武县。先壮大壮大自己的经济实力,然后再提升自己的影响力,或许能够影响到大唐时局,避免可能的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可避,那是因为他不愿意生活在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但对李唐皇室,他当真没有多少敬重——杨富是死了,可若没有驸马杨洄的纵容,没有咸宜公主的庇护,区区一个杨富,又如何能害死叶曙?他兄长无端卷入李唐宗室的内斗之中,叶畅为兄复仇,杀了杨富,只能说是了结了一段,至于那位驸马杨洄,若有机会,叶畅同样也要和他了结一番。   没有机会,那就想法子创造机会。   至于那位二十九娘……   摸着怀里的书信,叶畅苦笑了一下,那位二十九娘还是不死心啊,得知自己离开长安,她竟然让玉真长公主遣人送来书信,信中的内容,实在是不足为外人知晓。   “去长安时,当真是风尘卜卜,回来时,却是一路轻松啊。”   和尚在他身边道,言语中也是极为感慨。他们去的时候,叶畅身上还有几贯钱,他完全就是空手,一钵一杖一袈裟,路途上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现在回程,身边多了一群侍候着的人,而且最关键的是,叶畅如今手中不缺钱——李隆基赐绢放还,那些绢被他换成了金锞制钱,足足值上百贯,可以说是个小富家翁了。   自然,在叶畅眼中最宝贵的,还是从张旭、颜真卿二人手中拐来的书法作品,足足有三十余件,这将成为他的传家宝,过了几十年后,就算是要卖,也得是一幅幅拍卖。   回程他们走的是黄河水路,因此只花费了四天时间便到了武陟。对于此时的船,叶畅非常无奈,难怪鉴真东渡七次才能成功,此时的船无论是安全还是便捷,莫说与后世的轮船,便是宋时的船都比不上!   要再过几十年、上百年,水密舱等造船技艺被运用后,华夏才迎来了自己航海史上的一个大高峰时段,不过,叶畅可不想等到那个时候。   “崔秀景,这样的船,你需要多少人手能造出来?”上了岸之后,指着身后的船,叶畅问道。   崔秀景便是那个新罗奴,买这样一个人来,叶畅也是无奈之举:大唐对于私人造船管理是甚为严格的,他几乎弄不到象样的船匠,因此便只有寻新罗人来凑合着用。此时新罗的造船技艺,据说不逊于大唐,就象奚人造车的技艺在大唐亦称独到一样。   “充足材料,有个十余人,花上一个月时间,便能造出这样一艘船。”崔秀景小心地回复。   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新罗人,有着大多数新罗男人一般的刀脸,此时新罗人在大唐为奴为婢者甚众,而且大多都精通唐人语言。崔秀景知道自己的这位主人声望甚高,因此小心谨慎,唯恐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对方。   “十余个人,一个月时间……”   这个效率实在不算高,载他们来的那船,在叶畅看来也就是比一般渡船稍好些罢了。   崔秀景不知道这位新主人问此事是为何,千言万语不如一默,因此他只在叶畅问话时才开口。   从武陟到修武,若是速度些,半日便可至,这两个县在历史上很长时间里其实是合而为一的。他们未进修武县城,绕道而行,因为叶畅在外耽搁了两个多月时间,急着赶回家中的缘故。   一路行来,正值秋收前夕,两边麦浪翻滚,但叶畅却不觉得欢喜。那些麦子大多空扁,空有其壳,便是收上来,也磨不出多少面粉。   这是难免的事情,中原地区经过长时间的开发,以如今的技术,产出已经达到极限了。   在离吴泽陂尚有五六里外的官道之旁,叶畅却发觉多了一座建筑,这是一座简易的寺庙,目前还只有正殿,这般日照酷热之下,仍然有不少人在正殿外礼拜上香。   “几时在这边也建了一座庙,靠着路旁,四里八乡的人南来北往,可都要……”   叶畅正琢磨间,便看到一个穿着紫色袈裟的僧人大模大样从庙里出来,香客们纷纷向他行礼。那僧人远远望着叶畅,冷笑了一声:“咦,叶十一,你回来了?”   却是十方寺里的那个和尚道宁。   他原是刘家子弟,与刘家现在的族长刘逢寅的亲侄,到十方寺出家,与其说是心向佛法,倒不如是想要十方寺的庙产。只不过因为叶畅与首座纯信的关系渐佳,这个总寻叶畅麻烦的道宁在寺里失去了地位,叶畅记得,在菩萨审案之事过后,他干脆被纯信赶出了十方寺,灰溜溜地回到了刘家,却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座庙里。   看了看庙里全新的石灰粉墙,叶畅挠了挠头:“我记得这一块,应该是我们叶家的田吧?”   这应该是三房长支的田地,道宁嘿嘿笑道:“原本是你们叶家的,但现在改姓了刘,谁让你们三房长支不争气,还要和我家姊闹什么和离!”   这是三房长支的事情,叶畅微撇了一下嘴,三房长支伯父是纠由自取,他数次三番试图算计自己,甚至长兄叶曙的性命丢在长安,他也有责任。自然,刘氏的责任最大,在杨富死后,叶畅已经在琢磨着,让刘氏、刘家都付出代价。   他懒得理这道宁,狗嘴里吐不出人话来,因此他拉过旁边的一个香客:“马家婶子,你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拜菩萨了,十一郎啊,咱们吴泽算是什么……人杰……地灵。”那老村妇竟然出吐出了一句成语:“先是有十一郎得仙人点化,如今又有道宁师遇菩萨!”   “嗯?”   叶畅愣了一下,道宁这和尚遇菩萨?   他才不相信这个,他自己遇仙人点化是怎么回事,他心中一清二楚,这个道宁何时又遇到什么菩萨了?   那边道宁见他拉了个香客在问,顿时大怒,走过来道:“叶十一,休要在此捣乱,我这是释家宝地,岂容你这骗子在此惹事生非!”   “我是骗子?”叶畅有些讶然。   “哼,你不是骗子,你身后那头陀是怎么回事?”道宁一指释善直。   莽和尚摸着自己的脑袋,不免有些莫明其妙,自己与叶畅是骗子有何干系?   叶畅却猛然想起,道宁曾是十方寺纯信僧的心腹,便是纯信对他保密,可他冷眼旁观之下,也极易弄明白当初韦陀菩萨显圣是怎么一回事。后来的菩萨审案,更是瞒不过有心人,事后只要稍加推测,便不难弄清楚,这一切,都是他在装神弄鬼。   旁人就算想明白了,也只会以为是叶畅得了仙家指点,才有如此神机妙算般的智慧,但是在道宁这种与叶畅有仇的人心中,却是招摇撞骗了。   “头陀是怎么回事,当去问十方寺的纯信首座,只不过道宁你现在,怕是进不了十方寺了。”   叶畅抛出一句话,然后不再理会这个俗不可耐的和尚,领着自己的一队人便要走。道宁原本只是与他斗嘴的,见他招呼身后诸人,不仅仅是招呼善直,还有那些明显仆役扑扮的,甚至还有个手脚粗健皮肤黝黑的昆仑奴,道宁心中便觉奇怪,忍不住上前拦着一个:“这位,你们是何方人士,为何会跟在这骗子……”   “啪!”   一记耳光重重抽在了道宁的脸上,抽他的人刀脸板结,怒目翻圆:“秃驴,胆敢辱骂我家主公!”   “主……主公?”   “正是我家主公!你这贼眉鼠眼的和尚,竟然敢说我家主公是骗子,当心被送到官府吃板子!”   抽道宁的,乃是崔秀景,他被卖与叶畅,此时对自己的主人尚不熟悉,只知道他在长安城中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现在一荒野俗僧,也敢辱骂他,正是他这新近的奴仆展示忠心的机会!   因此这记耳光抽得甚重,打得道宁原地转了半圈,脸上顿时浮起一个清楚的五指掌印。   叶畅回头看了一眼:“秀景,走吧。”   “是,郎君!”崔秀景屁颠屁颠地便跟了上去,自觉自己做了件对的事情,此后前途必然是一片光明。   道宁在背后看着,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嫉恨。   这些人,六个汉子,除了一个昆仑奴,还有两个恶形恶相的胡人,他们都是叶畅的奴仆?   还有两辆大车!   这厮不是去长安城迎回他兄长的灵柩么,怎么在长安城呆了一个多月,赚下若大的家当来!   道宁心中,完全是羡慕嫉妒恨,他很想冲上去再叫嚷,但脸上火辣辣的痛让他管住了自己的腿。   “且让这狗奴再得意几日……哼哼,那元县尉不会在咱们修武呆一辈子,迟早有一日,元县尉会调任,那个时候……”   刘家与叶畅的仇恨并没有因为叶楝与刘氏和离而化解,刘氏在叶畅中最痛恨者,除了叶楝便是叶畅,上回的事情,闹得刘逢寅也吃了打,道宁更是被赶出了十方寺。   “前面便是我们吴泽陂,我家宅院小,这么许多人住进来怕是有些挤,到时候还得去我的山庄。”叶畅指着村头的大槐树笑着对身边的诸人道:“再赶几步,几日夜里我亲自下厨,烧顿好吃的与诸位接风!”   他这番话说得没有上下尊卑之分,别人都不敢接口,唯有善直“咕嘟”一声,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好吃的,好吃的!”   四五里的距离,半个时辰便到了。他们才出现在远处,村头便有人看到了:“赐奴,赐奴,你叔父回来了!”   小赐奴坐在村头老槐树的树根处,正捧着腮帮子发呆,听得叫唤,他跳将起来,但还没有看清叶畅,身边的淳明便撒腿向前跑了去。   叶畅不在的时间里,淳明、响儿等都养在方氏手下,方氏心地虽善,终究不是叶畅,待淳明与响儿没有叶畅亲,因此,淳明早就盼望着叶畅回来了。   叶赐奴看到淳明跑上去迎,他跟着跑了几步,想了想不对,便又回头跑去:得先告诉娘亲才是!   他并不很懂事,但这些时日也听不少人说起,叔父此前是去接他父亲的灵柩,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对生与死还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此,当叶畅到了村前时,面对的已经是穿上衰服的方氏等人。方氏悲悲切切地迎上来,叶畅将她与赐奴、小娘引到头前的那辆车前,让他们见了一下车上的棺木,然后低声道:“嫂嫂节哀,天气酷热,尸身保存不易,故此我带来的只是骨灰。”   方氏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径直扑到了棺木之上,放声痛哭,哀哀欲绝。她这一哭,赐奴与小娘便跟着哭了起来,一个个和泪人般,看得叶畅自己,也不禁潸然泪下。   劝解良久,方才止悲。象叶曙这般暴亡于外乡者,其灵柩依习俗是不能进村的,因此只能将其停入在村外废弃的土地庙中,在此操办丧事。   方氏哀伤过甚,万事皆由叶畅作主,好在叶淡办这种事情有经验,叶畅也没有太忙。只是他们要守灵,当夜便打发新来的仆人去了山庄,自己则守在破庙之前。   夜深人静,赐奴与小娘都被叶畅强令去地铺上睡了,就是淳明、响儿,也回了宅中,破土地庙的火把之下,只余叶畅与神情枯槁的方氏。一身孝衣的方氏,或许是因为伤心过度的缘故,更显楚楚动人。   第64章 竟是天家贵子息   破庙四面透风,夜风吹着烛火,让庙里明暗不定。   叶畅看着方氏,神情有些郁郁。   “嫂嫂。”他低唤了一声,方氏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夜方氏什么都没有吃,甚至连喝水都没有。叶畅想了想,去将自己准备好的稀粥端来,放在了方氏面前。   因为粥已经冷了,所以并没有香味,这也是最简单的白米粥。方氏的目光迷茫,毫无焦距地看着前方,对于被端来的白粥,仿佛根本没有看到。   “嫂嫂,吃些东西吧,兄长之死,与你无关。”叶畅突然说出一句让方氏混身剧烈抖动的话来。   “我……我……”   “不知道嫂嫂与三庶人有什么关系?”叶畅又道。   这一句话,让方氏目光中充满了恐惧,她盯着叶畅,仿佛这个小叔子突然间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叶畅目光却依然平和,将马扎搬了过来,与方氏相对而坐。   “你……你知道什么?”方氏哆嗦着问道,此时她显得柔弱无比,因为她最大的秘密,亦被掀了起来。   “我记忆中,嫂嫂并非本地人士,乃是几年前来吴泽投亲未遇,最后下嫁与我家兄长。”叶畅缓缓地说道:“嫂嫂识字,而且知书达礼,绝非小户人家女儿。当年三庶人案牵连甚广,咸宜公主驸马杨洄在其中出力甚大,此次兄长不幸,也是杨洄家中管事杨富所为。”   “杨、洄!”   方氏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要从这个人身上撕下皮肉来。   “兄长之死,虽是与嫂嫂无关,只是偶然,但是却与嫂嫂的真实身份有关。”叶畅又道:“我知道嫂嫂为此自责,但只要根源未去,只要被杨洄知晓,只怕这个结果,便是难免。”   方氏仍然没有回应叶畅的话语,不过,她的目光开始凝聚在叶畅的脸上。   “那个杨富,已经被我亲手杀死,算是替兄长报了部分仇。”叶畅又抛出一个让方氏神情大变的消息。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方氏,腾地跳了起来,她一把抓住叶畅:“十一郎,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怎么能这般冒险?如今该如何是好,你得立刻走,快走……去江南,去岭南……去朝廷抓不到你的地方,现在,马上,立刻!”   方氏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搡着叶畅,她是女子,力气小,推了几次都没有推动。她为了用全力,几乎整个人都扑入了叶畅的怀中,一股淡淡的香味因此袭人,叶畅没有想到方氏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愣了愣,然后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啊!”方氏含泪道:“只要今上尚在,你就不要回来!”   叶畅心中一动,方氏的意思很明确,杨洄因为咸宜公主的关系,所以得李隆基宠信,只要李隆基在位,那么杨洄的地位就很稳固。但是,若新帝登基,杨洄曾介入废立之事,定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个时候他能自保已经是不错了。   “走啊,你还犹豫什么,家里不必挂念,只要我在,赐奴与小娘,总得让他们长大成人,响儿和淳明,我也会照看好来!”   方氏连推之下,叶畅仍然不动,这让她急了。她原本身体就较弱,又一日未进滴水粒米,连推之下不免气短,再一急,眼前发昏,金星直冒,顿时就软倒在叶畅的怀中。   叶畅发觉她身体下沉,忙将她挽住,方氏想要自己站起,却没有丝毫气力。这让她羞急交加,伏在叶畅怀里想要说话,张嘴却贴在了叶畅胸前。   “嫂嫂,你怎么了?”叶畅还不明白具体情形,揽紧了她,焦急地问道,心中同时暗暗自责,自己的心还是太急切了。   叶曙身上的玉佩,肯定不是叶家的东西,那么它的来源就只有是方氏所赠。若不弄清楚它的来历,方氏与赐奴、小娘都会有危险,但叶畅和人斗心斗智惯了,忍不住便也用在方氏身上,想乘着她迎回叶曙灵柩、身心俱疲之际,攻破她的心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但这种急切的做法,恐怕会给方氏的心神造成极大的刺激,甚至让她重病一场。   “放……放开我!”方氏终于缓过气,羞恼之下,狠狠在叶畅身上掐了一把,偏偏她伏在叶畅的怀中,被叶畅揽住,手伸不出去,所掐扔地方就不太对,叶畅痛得几乎是“嗷”叫了一声,却又不敢真将方氏放下,只能忍着痛,将她扶着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嘶——”一边吸着冷气,叶畅一边向后退了两步:“嫂嫂!”   方氏合起手掌,跪在蒲团上,对着叶曙的灵柩默祷。过了会儿,才回过头来:“十一郎,你快离开,莫要让官府来缉拿你!”   “嫂嫂放心,我此次进京,结识了不少有力的朋友,有……有玉真长公主、第二十九贵主,还有太子宾客贺公贺知章、京兆尹韩朝宗等。”叶畅想要去揉一下被掐痛的地方,但当着方氏的面,又不敢做出这样极失礼的事情,他只能强忍着道。   提起这些人,实际上是狐假虎威,但方氏听得这些名字,却是眼前一亮:“玉真长公主?你当真结识了玉真长公主?”   “正是,蒙公主不弃,回来时还赠送了些礼物与我。”叶畅道:“另外,因为为国家立有微功,所以我此次还乡,是天子赐绢放还。”   “你……御前失礼了?”方氏一惊。   “没有,只是拐了陛下第二十九贵主去逛了一趟西市,我准备回家,想要给响儿制身衣裳,那二十九贵主与响儿身量相当,正好当衣架子先试试。”   叶畅故作轻松的话语,让方氏无言以对,她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天家无情,你……回来得好。”   “那么嫂嫂可以告诉我,兄长的玉佩是怎么回事吧?”   “我……我原不是姓方,而是姓薛,乃是……乃是……”   即使有所预感,叶畅还是震惊于方氏的真实身份。她之母亲,乃是唐睿宗李旦(李隆基父亲)女儿鄎国公主,她的父亲乃是薛儆,兄长为薛谂、薛锈,姐姐嫁与了废太子李瑛为妃。三庶人事件中,薛锈因为是外戚而且权重的缘故,为武惠妃、杨洄构陷,开元二十四年时第一次构陷,她便受到牵连,化名隐遁,与原籍修武的方姓乳娘来此,结果乳娘病死,她潦倒无所依,为叶曙所救,因此下嫁。   她的兄长薛锈在开元二十五年死于三庶人事件,长兄薛谂于开元二十七年又因为胡作非为被玄宗所杀,这两件事情,更让她体会到天家无情,更是绝了返回长安的心思。   那玉佩,原是她送与叶曙的定情之物,也是她与旧身份的唯一联系,叶曙向来是不离身的。却不曾想,被杨富发现,引来了这样的事端。   说到此处,方氏又哽咽起来:“十一郎,是我害死了你兄长,若不是我,他便不会有此飞来横祸……”   “与你何干,若是这般想,那真正的凶手就会逍遥法外,良善之辈却要日日饱受折磨了。那些凶手屠夫,个个都是吃粮活着的,按你的说法,岂不是农夫罪责最大,不是农夫养着他们,他们又如何能为非作歹?”叶畅不曾想这背后竟然有如此故事,他劝慰道。   事情并没有恶劣到最坏的地步,他兄长叶曙,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莫说方氏只是薛锈的妹妹,就算是薛锈的女儿,逃亡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被淡忘了。除非杨洄认出了她,并且决意斩草除根,将仇恨延续下去。   “你离开长安就好,长安不吉之地,以后再也不要去了……”方氏喃喃地说道。   叶畅却觉得,自己只怕还是要去长安的。   见方氏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叶畅再度劝她吃些东西,这一次方氏没有拒绝,稍稍吃了些冷的白粥,叶畅怕她继续想着伤心事,便开始问起赐奴与小娘这段时间的情形。可是才开口,方氏便又问起他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且问得非常细致。   叶畅捡那些不危险的说了,诸如用数学游戏、足球戏来吸服游侠无赖,再通过他们打听得叶曙事情的真相。饶是他有意回避了斗殴、遇刺等事情,可是方氏却仍然觉得惊心动魄,特别是面对吉温的步步追索,最后以西市改造的工程拖住吉温,方氏闻语扼腕叹道:“十一郎,日后尽可能离这吉温远些。”   “是,我也知此人深沉,能避则避。”   “一定要避,原本他只是怀疑你,如今只怕已经确定你在长安城中做出不法之事了。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想法子绊住他?只不过此时他觉得,营建西市的功劳,要大过在你身上追查出一个结果的功劳,故此他暂时放开。”   叶畅心中一惊,确实是有这个可能,他离开长安京兆府之时,吉温还来相送,特意问了他的籍贯住址,当时那意味深长的笑,让他回想起来,不禁不寒而栗。   方氏不愧是与李唐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对于官场人物的心思,有时比叶畅还要透彻。   “应无大碍,我自此少去长安就是,他一门心思上爬,总不会来我们修武为官。”   两人谈了一些别后之事,方才的尴尬仿佛就不存在了。到得夜深时分,叶畅靠着墙壁渐渐睡着,隐约着听得有人叫他,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大哥叶曙关切的脸!   “兄长!”叶畅激零了一下:“你……你没事?”   “我没事,只是要出趟远门,家里就交由你照顾了。”叶曙低声道:“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说此话时,叶曙眼中泪光闪动,仿佛无限深情。叶畅猛然皱眉:“兄长,你……你……”   “好自为之,我先去了。”   看着叶曙离开,叶畅心中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来。他想要送叶曙几步,再细问他究竟要去哪儿,可是脚下却象是被缚住一般,怎么也移动不了。   “兄长,兄长!”叶畅情不自禁呼唤出来,可是叶曙只是回过头,向他挥了挥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吾妻与子,汝且养之!”   然后,叶曙就消失不见了。叶畅心中觉得极大的恐惧与极大的不安,他正待高喊,却听得身边有人道:“十一郎,你怎么了?”   叶畅回过头,看到了嫂嫂关切的目光。他刚要说自己方才见着了兄长,却看到嫂嫂的脸贴得很近:“你无碍吧?”   “没事,方才见着兄长,他让我照顾你们。”   “我知道,我知道曙郎不会忘了我们的……他一向心善,便是故去,亦总将我们娘儿放在心间,他必是知道那玉佩会给我们惹祸,故此不肯说玉佩来历,才遭此横祸……”   方氏边说边哭,叶畅原是想要劝的,但只觉得心神俱疲,开口却未能发出一声,然后人便又陷入半晕睡中。   他往来奔波,甚是辛苦,如今才算是真正放下心神,沉入梦中。迷迷糊糊之间,便觉得自己象是被什么缠住了一般,浑身燥热难当。   此时心神放松,又是十七血的年纪,少不得春色入梦。在一片朦胧之中,他隐约觉得象是有什么人在缠绕着自己。他想推开那人,手着处却是一片柔腻,四肢也没有力气。他还没有从迷梦中醒来,便觉得魂销髓蚀,情不自禁叫了一声,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方氏被叶畅的低呼声惊醒,她在方才的迷糊中,仿佛看到了叶曙,听得叶曙吩咐,说是将她与赐奴、小娘都托付给了叶畅。醒来还没有从那迷糊中回过神,听得叶畅口中隐约传来声音,她便睁开眼,借着烛光,发觉叶畅满脸潮红,靠在墙上,浑身轻颤。她以为叶畅旅途奔波病了,上前去察看时,隐隐听得叶畅叫了声什么,然后,便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对于已经成亲六年,都有了两个孩子的方氏来说,这气息,绝不陌生。她甚至看到叶畅衣襟下摆出现的一圈湿渍,这让方氏的心如鼓一般跳起。   羞,怒,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第65章 吴泽龙女铺桥梁   在极度兴奋之中,叶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自己裤子里湿湿的,腻得难受,方才的春梦,让他心中惊恐,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   然后睁开眼,让他更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嫂嫂就在面前!   嫂嫂的脸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且手伸了出来,象是要抚摸他的面颊。叶畅几乎惊得大叫起来,睡梦之中,理智的作用被压到极低,因此可以百无禁忌,可是醒来之后,即使他两世为人,也不敢过于恣意。   方氏见叶畅醒来,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她急急后退了几步,瞪着叶畅,目光甚为复杂。叶畅自己还不知道丑态毕露,想到那一场春梦,他也有些尴尬,为了排遣这尴尬,他道:“嫂嫂,方才……方才我梦见兄长了。”   方氏一惊:“你也梦到你兄长了?”   “嫂嫂一样?”   “你说说看,你兄长……说了什么?”   二人相对沉默了会儿,叶畅道:“兄长说他将要远行……”   只这一句,便让方氏的脸色再度大变,因为这与她方才朦胧中所见所闻,别无二致!   “还有什么?”方氏追问道。   “他还将嫂嫂与赐奴、小娘托付于我。”叶畅不敢说得更细,只是含糊道:“然后,他便离开,我怎么叫也叫不住,后来看到了嫂嫂,便醒了。”   方氏双颊再无半点血色,她向后退了几步,来到了叶曙的灵柩之前,跪倒在地,双掌合什,喃喃默祷。   叶畅所说的梦境,与她的梦境,几乎完全一样。在方氏心中,这定是叶曙在天有灵,托梦与他二人,让他们放心。   想着叶曙即使死了,依然在挂念着自己,方氏不禁黯然,对于叶曙丧生,她心中的愧疚,终不是叶畅三言两语能够化解的。   外头传来了更漏之声,东方天色已经显出了一丝光亮。方氏默祷完毕,又靠在墙上,看了叶畅一眼,发觉叶畅还有些愣愣地呆在那儿,她叹了口气。   少年春梦,在所难免,叶畅的事情非比别人,这是她的责任,长嫂如母,叶畅如今已经十七,血气已张,早该娶妻了。   “十一郎,你先回去吧。”她低声道。   “不行,让嫂嫂一人留在此处,那如何能行!”叶畅断然拒绝。   “让你回去,你便回去!”   “嫂嫂休要再说,我是不回去的。”   见叶畅如此固执,方氏终于忍不住了:“让你回去,是将你的丑东西收拾好来,难道说你想让旁人看到你现在的模样?”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向着叶畅腰下扫了眼,这么明显的提示,叶畅若还不明白,那就是大傻瓜了。   他低下头,因为穿的是夏日的薄裳,所以那一圈湿渍特别明显,他的脸顿时红了,用手捂着那地方,撒腿就跑。   若是后世,他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可在这一世,又是在嫂子面前露出这种丑态,让他万分尴尬。   他回去收拾干净后,原本有些犹豫是否还要回土地庙中,想到这样夜中方氏一人在那边,便又晃了过去。   按照乡规,灵柩一共要停三夜,在第四日早上辰时之前,必须出殡。小赐奴坐在棺椁之上,由所谓“八仙”抬着棺椁,绕着事先确定的线路转上一圈,再葬入坟墓之中。因为叶曙横死异乡,便不能入叶氏的祖坟,葬地选在了稍远的山坡之上。   绕道绕得半途时,迎面却见一群人吹吹打打,将去路挡住了。   此处为一道河沟,大半丈宽,唯一的木桥,便被这些人挡住。   叶畅眉头微皱,乡间办红白喜事结果争道斗殴之事,并不少见,但这里过桥之后道路较宽,两支队伍相对而行,完全可以互不干扰地过去。可对方却停下,将桥头阻住,分明是有意为难了。   “是龙女菩萨!”   有人低低惊呼出来,叶畅原本守了三夜灵,人有些昏沉,听得这“龙女菩萨”四字,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了?”   “乃是龙女庙里的龙女菩萨……十一郎或许不知,这龙女庙可灵验了。”   旁边的八仙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敬畏,叶畅这才想起,他回来时看到的由道宁主持的那座庙,便是“龙女庙”。   果然,他在那群吹吹打打的人当中,便看到了道宁。   除了道宁之外,别的人都是四里八乡的,大多来自小刘村。叶畅冷眼看着他们,见他们当中所簇拥的,乃是一具木头雕像。   这木头雕像倒是雕得栩栩如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大概就是所谓的龙女了。   “这龙女菩萨……是何方神圣?”叶畅又问道。   “大约两个月前,道宁自称得菩萨启示,离了十方寺,在此为龙女菩萨建庙,数日便成。然后请了这菩萨圣像来……”   道宁离开十方寺是被首座纯信赶出来的,但纯信考虑到刘家的势力,并没有大张旗鼓,因此外界都只道他是自己离开了十方寺。回到小刘村不久,道宁便自称见到吴泽龙女,今年干旱,乃是因为吴泽龙女失了香火,故降怒于凡间。来年还要水旱相连,要想避开灾祸,就必须为吴泽龙女建庙。   他的话,众人都是不信的,可是刘逢寅跟着大力鼓吹,威逼利诱之下,好歹将这吴泽龙女庙建起,还不知道他们从何处请来了一座木雕神像,高达丈余,栩栩如生。   吴泽原是一个大湖,这些年来虽然渐渐堰塞,可仍然有连片的水域,传说当中,湖中确实是有一位龙女。道宁建成这龙女庙之后,最初时香火并不盛,直到某日午后,一群人行经此处,正遇午后的暴雨,这群人当中有一华服女子,衣裳湿透,脚上沾满了泥泞,便避入龙女庙中。众人入庙去寻,没见着那女子,却看到龙女神像与那女子有七分神似,而且神像的脚上,竟然也沾着泥泞!   自此,龙女显圣之说,顿时传播开来,而这龙女庙的香火,也迅速兴盛。   听到这里,叶畅咧着嘴,几乎要大笑。   道宁这厮,可是知道十方寺中韦陀菩萨显圣的真相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改头换面,玩出了一套龙女显圣的把戏!   难怪他对自己如此敌视,此前的矛盾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怕这个把戏被揭穿,所以先得往自己头上扣一顶招摇撞骗的帽子啊。   那么,今日道宁,来者不善!   叶淡身为宗长,自然是要上前交涉的,叶畅看着他上前作揖,然后被道宁一顿抢白,脸色难看地转了回来。   “叔祖,他怎么说?”叶畅明知故问。   “他说今日要在此办佛事,要我们等着,而且……而且我们冲撞了龙女菩萨,都得跪在这……”   叶淡对什么龙女菩萨是将信将疑的,可乡野之民,再有见识,也不敢怠慢了神仙菩萨。因此他看了叶畅一眼,又看了看方氏:“以我之见,咱们并不着急……”   “入土为安,是有吉时的。”叶畅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看向善直:“和尚,咱们过去。”   此时善直倒是换了一身僧衣,只不过他眉目狰狞,便是穿了新僧衣,看上去也不象和尚,而象是强盗。闻言之后,他咧嘴一笑:“好,要打么?”   “不打人,打神。”叶畅又对跟在一旁侍侯的昆仑奴乌骨力道:“乌骨力,上前去,将人赶开!”   昆仑奴性子温和,但身材高大魁梧,特别是一身漆黑,只有白眼仁与满口白牙才亮得晃眼。他向前去,只是喝了一声,那些拦着的乡民情不自禁便闪开: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出这是昆仑奴的。   “什么怪物?”   “叶十一郎能驱鬼通神,莫非这就是他召来的山魈精怪之流?”   “我瞅着不象山魈,倒有几分象人啊。”   周围一片小声议论,吹吹打打的声音顿时止住,道宁撇着嘴,心中对这些没见识的乡亲甚为不屑:“不过是一个昆仑奴罢了,此乃大唐疆域,昆仑奴算得什么,可不是第一等的贵人。叶十一,你让出这条黑狗来,莫非是对菩萨大不敬?我早就瞧你情形不对,象是被妖邪附了身的模样,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竟然让一黑狗精变得昆仑奴来对人狂吠……”   他滔滔不绝,倒发挥了在十方寺知客数年的特长,而且这些咒骂叶畅的话语,也在他的心中藏了好些时间,此时能一口气骂出来,让他觉得实在是痛快。   众人看他的目光,让他心中更是得意,自从叶畅玩出虹渠引水、菩萨断案的把戏之后,叶畅在吴泽一带声望大涨,几乎无人敢再面斥其过,今天他道宁却做了。   但紧接着,道宁就发觉,叶畅身边的那个恶僧……似乎离自己太近了些!   道宁在十方寺,因为面目可憎,便被善直揍过,此时不免回忆起当初的悲惨经历,顿时大叫着向后退去。他慌慌张张中,踩着自己的脚,结果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结果,善直却是从他身前走过去,径直来到那近一丈高的神像之前。   “前方有沟,这东西正好可以填沟。”叶畅向善直道:“和尚,你一身力气,如今有用场了。”   和尚会意,上去一把就抱住了那神像,吐气开声,“嘿”的一下,便将神像从神座上搬起。   这莽和尚虽然是僧人,实际上却对神仙菩萨没有太多敬意,便是他们自己的佛祖菩萨,当初在潼关附近他都能请借神座一用的,何况这吴泽龙女!   眼见近三丈的神像被他抱起扛在肩上,初时还稍稍踉跄,接着便稳稳站住,道宁与他的小伙伴们全部惊呆了。   “好大的气力!”   “老天,这还是人么?”   “这和尚……这和尚……为何瞧得眼熟?”   一片窃窃私语之中,善直真将那神像扛得到河沟前,然后又是一声喝,神像被扔下去,架在河沟之上。   神像落地时,震得地面都颤了颤,但稳当当地固定住了,给河沟上加了一座小桥。   叶畅昂首阔步,第一个从那神像上走过去,和尚、昆仑奴等人,跟着他也跨过了神像。叶畅回过头来,看着兀自坐在地上瞠目结舌的道宁,冷笑道:“休道是泥胎木塑毫无灵性可言的这块朽木,便是真的吴泽龙女来了,也只能为我开道铺桥!”   此语说出,霸气无边,连叶畅自己都被吓住了。他又向自己一行的“八仙”主事道:“起棺,继续!”   “哦……啊,起,起呐!”   被这一幕震住的,不仅仅是道宁和尚,还有那“八仙”,他们负责抬棺接引这类的活儿,对鬼神最是相信,眼见叶畅如此将神像践踏于脚下,一个个慌忙起身。   不过他们可不敢踏吴泽龙女像,他们继续向前,被叶畅气势和善直怪力吓住的诸人纷纷散开,将木桥让了出来。这边继续吹吹打打,向前行去,后面诸人则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待得叶畅又起步前行,道宁才回过神来,从地上跳起,嘶声大叫道:“叶畅,叶十一,这回你死定了,你竟然敢得罪吴泽龙女!龙女菩萨必定显圣,必定要取你的性命,要取你全家性命,要取你们吴泽陂叶家全族性命!叶十一,你等着,必有天谴,天谴!”   叶畅回过头来,向着道宁冷笑。   “不知从哪儿寻个粉头,假扮成龙女模样,便想要欺瞒世人?”他朗声道:“你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我这双眼,休要忘了,我是谁!”   原本有些迟疑犹豫的诸人,被叶畅这句话提醒,猛然回想起有关叶畅的种种传闻:他可是菩萨所指、仙人点化的叶畅叶十一郎!   龙女显圣之事,还只有一端,而叶畅的种种神奇,可不只一种。另外,十方寺和药王观,这两大宗教势力,都承认了叶畅的地位,却不象是这座龙女庙,只是这段时间才新近兴起。   莫非这吴泽龙女,真是个假货?   一时间,便是跟着道宁一伙的众人,目光也有些不对,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了。   道宁心知今日之事办差了,他原本想乘着叶畅家办丧事,逼得叶畅向吴泽龙女像行礼,只要能让叶畅行礼,那么他这座吴泽龙女庙就地位稳固了,可现在,却适得其反!   该怎么办?   第66章 河汊浪翻贼暗藏   “回去吧。”   土已封,碑已树,叶畅知道,叶曙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只剩余这个墓地了。   方氏揽着一双子女,恋恋不舍地向那小小墓碑又望了一眼,万般相思,千种心酸,终究只是化成珠泪,滚滚落下。她三步一回头,终究是随着叶畅离开了。   按照乡俗,出殡时绕了大圈,几乎是围着吴泽转了一周,其实墓地离吴泽陂并不远,一道水汊子将之隔开罢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众人返回时,便有人唱起了乡歌俚曲,也有人低声谈笑,便是叶曙的族兄弟们亦不例外。   仍然伤心的,可能只有方氏,就连赐奴与小娘,也因为年幼,并不明白那座小小的坟墓意味着什么。   水汊之上,原本有座木桥的,但众人到时,却发觉木桥不知何时毁坏了。有人便破口大骂:“昨日来此,桥还好端端的,今日桥便坏了,也不知是哪家小子,做这等无赖之事!”   “乘筏子过去吧,边上有筏子。”众人都不愿意绕远路,因此纷纷叫骂,不过很快有人就找到了过水汊子的方法,也不知是谁,将一个木筏停在了水汊这边。   “乘筏子回去,然后大郎、六郎、八郎,你们兄弟三和我一起先过去,再加上木匠,一起拿了工具来将桥修好来。”叶淡命令道。   他自然是最先乘筏子过去的,叶氏家族加上来的亲朋故旧,也有几十号人在这边,一个小小的木筏,最多只能乘六七个人,因此只能多走几趟。   叶畅留在最后,方氏亦是如此。最后一批就只有叶畅、方氏、善直和赐奴、小娘,外加一个撑木筏的叶栉。   “当心了,木筏可不是十分稳当。”叶栉叮咛了一声。   方氏抱着小娘,叶畅则将赐奴揽在身边,水汊子并不宽,不过是四丈左右,但是水很深,赐奴小孩子家,喜欢乱动,若是掉下去就麻烦了。   “赐奴莫乱动!”见赐奴有些不安分,方氏道。   她话声才落,木筏已经撑离了岸,四丈距离,转身便至,可就在木筏到得水中间时,突然间水波涌动,紧接着,一个巨物从水中翻涌而起,带着浪花,直扑向木筏。   那东西重重砸在木筏之上,原本保持着平衡的木筏顿时倾斜,方氏尖叫了一声,将手中的小娘向叶畅这边推来,自己却往水中栽了下去!   叶畅抱住小娘,身边的赐奴大叫着向母亲跑去,却被眼疾手快的和尚一把抓住。   方氏却落入水中。   木筏此时翘了起来,叶畅将小娘也塞到了和尚手里,快步冲过去,一把抓住在水中挣扎的方氏的手。方氏喘着气,维持着自己不沉入水中,而叶栉此时也回过神来,想过来帮忙。   “莫过来,就在那边,我拉着她,没有事。”叶畅怕人都挤过来将木筏压翻,大声道:“快靠岸,快靠岸!”   叶栉这才明白,用力撑了两下,木筏轻轻颤动,靠在了岸边。叶畅这才用力,将方氏从水中拉起。   方氏转过身蹲在木筏之上瑟瑟发抖,叶畅将自己上衣解下,披在她的身上——她现在穿的还是孝衣,一浸水便有些透。   好在今日叶畅穿的也是衰衣,足够宽大,将方氏整个人都盖住,她才敢站起身转过来。先过水汊尚未离开的众人纷纷上来安慰,方氏人还有些发愣,叶畅也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伤,人这么多又不好问。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惊呼了一声:“吴泽龙女!”   众人循声而望,却见在木筏的一角,方才从河中扑出来将木筏险些压翻的东西,乃是一件木头神像。他们对这神像并不陌生,正是一大早出来时,善直掀下来充当桥的吴泽龙女神像!   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每个人都想到道宁在那时的叫喊:菩萨必定显圣,必有天谴!   他们的目光转向叶畅,这龙女神像从水中飞起,险些害了叶畅和嫂子全家性命,这……是不是菩萨显圣带来的天谴?   非是乡民愚昧,实在是此时乃各路巫婆神汉大行其道的时代,这些乡民,几时见过这种情形,水里飞出一个神像来!   叶畅看着神像,初时没有作声。   这神像不是一块整木雕成的,否则便是和尚再大的气力也搬不动,应该是空心的。听得周围窃窃私语中,已经有人在嘀咕“是不是龙女菩萨发怒”,还有人在建议将这神像请回那庙中,再摆上三牲六礼谢罪,叶畅突然笑了。   “咱们在这等等,看看是不是真惹得吴泽龙女发怒了。”叶畅大声道。   他一边说,一边将叶栉与和尚唤了过来,几人小声嘀咕了几句,叶栉得了叶畅的好处,因此连连点头,和尚更是咧开嘴傻笑起来。   接着叶畅又对有些不安的众人道:“若是有事,请自便就是,我留在此处,看这吴泽龙女还能有什么名堂出来!”   他这样说了,众人中便有胆小怕事的先散去,陆陆续续只剩余十余人。   “嫂嫂,你也先回去吧?”   “我与你在这,若是那位龙女真要降罚,我与你一起担着。”方氏却很坚定。   叶畅也不催她,原本准备修桥的人,过了许久没有过来,想必是得到消息了。叶淡倒是留下来,看着叶畅,欲言又止。   “叔祖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叶畅寻了一处干的地方坐下:“叔祖请坐,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刘逢寅有没有在咱们吴泽陂闹事?”   “那老儿想方设法替他侄子,那个不守清规戒备的道宁建庙,到村子里劝捐了两回,闹事什么的,倒是没有。”   “上回菩萨审案一事,县尉当众责罚他,他在邻近的声名只怕受损不小吧?”   “那是自然,以往大伙都道他可通县令、县尉,动辄被他以官府吓唬,如今可都知道他的老底,在县尉心里,他也不过是一介走卒,况且上回他还得罪了县尉!”说起此事,叶淡便觉得欢喜,他被刘逢寅压制了大半辈子,直到这两个月才觉扬眉吐气:“故此,他这两个月都很老实,除了建庙之事,几乎都不到我们这来耀武扬威了。”   在长安城中险些就见到了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叶畅,如今看刘逢寅这个小小的里正,简直就同看小孩儿玩泥巴一般。听得叶淡这样说,他点了点头:“果然如此,这边不行,那边补么?”   “什么?”   “此前刘逢寅横行乡里,靠的有二,一是他们刘氏家族,在附近是大家族,没有一个家族有他们人丁兴旺,而且府兵的队正之类,也由他们刘氏把持;二则是官府支持,他身为里正多年,勾结县城中的胥吏,狐假虎威,瞒上欺下。上回菩萨审案之事,将他的一个依靠打碎了,现在只靠着他们刘氏宗族之力,但刘氏宗族再强,总强不过咱们两三个宗族联合,因此,他必须再借助别的外力,重构一根支柱。”叶畅道:“道宁是十方寺的弃僧,又是刘家的侄子,正好废物利用来装神弄鬼……只是让一个僧人主持龙女的寺庙,终究是淫祠,只要禀报上去,朝廷必会追究。”   历朝历代,都对淫祠深恶痛绝,在华夏,可没有什么能凌架于皇权为核心的统治体系之外,宗教同样如此。不经官府批准的鬼神祭祀,就是所谓淫祠,各地地方官稍负责一些的,都以打击这类淫祠为己任。   听得叶畅这样分析,叶淡才恍然惊觉:“原来这背后,都是刘逢寅这老东西的勾当!这老东西,当真狡猾,若非十一郎你得仙人指点,开有慧眼,只怕咱们都得被骗!”   “此事原不该我们插手,其实刘逢寅终究是在玩火,现在药王观与十方寺都不理会他,那是因为他闹得不大,若是闹得大了……”   说到这,叶畅冷笑了两声,原本他可以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但是刘逢寅想要借着他来为龙女庙打名声,甚至还做出了几乎危及他与嫂子性命的事情,他就绝对不会客气。   又闲聊了一会儿,叶畅大约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道:“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那位龙女菩萨降灾天谴什么的,想来不会有事,咱们先走吧。”   众人都唯他马首是瞻,不过对他这句,众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几人心中还惴惴不安,唯恐走到半途会出现什么意外。   果然,走出一里左右,叶畅忽然又道:“啊呀,我忘了东西在水汊边上,咱们再回去吧!”   众人心中不免一紧,只是叶畅既然开口,陪他都陪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曾说离开。只是有人说要在这等的,叶畅却笑道:“忘了有趣的事件,若是想看热闹,还是随我来才对。”   这样一来,众人便又跟着他回到水汊边,还隔着远远的,便看见水汊对岸有人正在准备爬上岸,叶畅望见便大叫道:“贼,有贼!”   那准备爬上岸的两人回过头来一看,看到这十余人又跑了回来,顿时加把劲上了岸。他们撒腿刚要走,却见迎面的草丛中跳出一个魁梧的和尚来:“阿弥陀佛,贫僧可等你们多时了!”   两人左右散开就要跑,和尚冲过去,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将其摁倒在地。另一个乘机从和尚身边逃走,结果和尚方才隐身的草丛经过时,却被草丛中伸出的一根木头绊了一下,跌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   那人想爬起,那根木头便已经抵住他后脖,将他牢牢摁住:“别动!”   和尚夹着自己手中的那个家伙,又过来将这个按倒,叶栉掏出绳索,将二人都绑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众人都是讶然:“水中如何有人,和尚与叶栉又是何时回到对岸的?”   “方才我们在这边等的时候,他们从水汊上游绕道,跑到对岸隐着,便是为了等这两人。”叶畅笑眯眯地回道:“这是一场好戏……和尚,栉叔,将他们带过来吧!”   那两人这时终于开始嚷嚷起来:“我们是好人,捉我们做甚?”   “好人?好人会听得喊捉贼就撒腿跑?”叶畅冷笑了一声:“你们分明是截江盗匪!”   “我们不是,我们是好人,只是……只是天热,下水游泳罢了。”   任那二人如何自辩,和尚与叶栉还是将他们带到了这边来,叶畅端坐于一块石头之上,二人被带到他的面前,叶畅仰脸看了看他们,嘟囔了一声:“太高了啊。”   和尚不懂他的意思,倒是叶栉明白,拿撑筏子的篙子一扫其中一人的膝盖,那人顿时跪下。   另一人也跪了下来,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神甚为不安。   “有谁认识这二人么?”叶畅回头问道。   众人纷纷摇头,谁认识这两个?   “那么就是外乡人了,外乡人跑到咱们吴泽荡来游泳洗澡……你们自己觉得,这样的理由会是真的么?”   那二人对望一眼,这个时候,唯有嘴硬:“我二人确实是外乡人,听闻贵地盛产好药,前来打听,想要收一些药回去。”   “收药的……你们可知我是谁?”   “这个,实在不知。”   “真不知?刘逢寅请你们二位来,莫非没有说过我的本领?”叶畅冷笑了一声:“这些小伎俩,能瞒得过我?”   那二人的神情更为闪烁,这一下莫说是叶畅,便是其余人,都明白他们心中有鬼了。   “含着根竹管浅在水中,待我乘木筏时,将那木头神像抛出水,做出龙女显圣的假相,这样的花招,唬唬旁人可以,拿来唬弄我,未免太小看我了。”叶畅见二人不说话,便继续又道:“那桥也是你们拆的吧,方才潜在水下,险些掀翻我们木筏的,也是你们吧?”   那二人兀自不言,叶畅摇了摇头:“看来刘逢寅果真未曾把我的事情全说与你们听,罢罢罢,我原是想饶你二人性命,现在看来,饶不得了。叔祖,你是村正,缉盗捕寇,正为你之职责,将这二人以意图截江害命送到官府去,我再修书一封给元少府,必取这二人性命就是。”   这二人浑身一颤,截江害命确实是大罪,严判起来,肯定是要秋决的,而叶畅言语之间,与本地县尉还有交情,那么这案子就能够座实,若真如此,他们二人,岂不是为了一点小利,丢了自己性命?   第67章 据闻大牢正清凉   刘逢寅宅在小刘村中是高门大院,几乎占据了小刘村的十分之一面积。他家中人口众多,三代未曾分家,因此更显拥挤。   道宁一身僧袍,双眼溜溜地看着刘家的丫环,刘逢寅看到他这模样,就不由得哼了一声。   这个侄儿不争气,若是争气,如何会被十方寺的纯信赶出来,也用不着自己绞尽脑汁去建个什么龙女庙了。   “你眼睛往哪儿看!”终于忍不住了,刘逢寅喝了一声。   “啊……叔父,这不闲得无事么,随意看看,随意看看。”道宁有些尴尬,收回自己的目光,手摸光头道。   “哼,今日之事,甚为重大,若是能成,你这龙女庙的主持之位才能坐正,今后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到你那来,那些愚蠢妇人,还不是任你受用?”刘逢寅拄着拐杖,用力顿地:“你也不知道争口气,哪怕学得那叶十一三分心机,也用不着我来操心!”   “我这不就学得了么,那叶十一找个莽和尚来冒充韦陀,我便找了个粉头来假作吴泽龙女,那叶十一弄出个菩萨断案,我便定下个龙女显圣。”道宁得意洋洋地道。   “那是你的智计?那可都是我的!为此,我还请来了外乡善泳者,原本打算在水中制造出些声势来,现在却不得不替你去……”   发觉这个侄子有些得意忘形,刘逢寅厉声喝斥,以免对方弄错了双方的尊卑对方。道宁果然不作声了,他只是暗暗用嫉恨的目光看了刘逢寅一眼。   “该回来了……为何到此时都不回来?”刘逢寅懒得理他,起身自言自语道。   “下葬之事,岂有如此轻易,多耽搁些时间,在所难免。”   “你懂什么,如今这时间,便是请和尚放焰口也足够了。”刘逢寅心中开始觉得有些不安:“我们遣去的人,怎么没有一个回来报信的?”   “方才不是来过了,说是叶十一被吓住,在河汊那边等着龙女降罪么?”   “那也过去了一个时辰,到现在还没来,我总担心出事,那两个南来子水性再好,也不可能在水底下呆一个多时辰!”   “他们不会闯了祸,自个儿先溜了吧?”道宁也有些惴惴不安。   “若是将叶十一弄死,那倒好了。只是好人不长命,祸害几千年,叶十一这般人,命硬,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死掉。”   “不死就不死,他又能如何?”   “无知,若不是老夫尚在,你们谁能压制住叶十一,只怕这个里正之职,也迟早要给他们叶家拿去!”   “他有这本领?”道宁尤自不信:“不过就是会装神弄鬼骗些愚夫愚妇罢了!”   “你……”刘逢寅还待喝斥,突然听得外边一阵混乱,紧接着,便听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刘逢寅皱着眉:“怎么了,外头……”   一个人登登跑了进来,瞅着刘逢寅后便嚷道:“刘逢寅,你还不去躲躲,少府老爷下令,要缉拿你归案!”   “什么?”   跑进来的乃是县里的一位差役,与刘逢寅一向交好,刘逢寅没少拿铜钱喂他。此时果然有效。他连声不迭地道:“快躲吧,吴泽陂的叶家将你告了,说你买通江洋大盗,意欲杀害人命,我来的时候,兵丁差役都已经动身,你若是再不快走,就来不及了!”   说到这,他转身便走,也不与刘逢寅细说。毕竟冒险来通知一声,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为此将自己也折进去了,那可就大事不妙!   刘逢寅猛然跳起来,一点都不象是一个老者。他眼露惊恐:“糟糕!”   若不是糟糕到了极致,怎么会如此?   民心如铁官法如炉,若真是被捕进去,便是石头塑的像,过堂时也得开口说话,刘逢寅是深知这里面的弯弯勾勾,正是了解,所以才畏惧。   “快躲,快躲!”他低声嚷了两句,转身便跑。   “叔父,我呢,我呢?”道宁慌了,这样的变故,可完全在他们意料之外!   但无论他如何喊叫,刘逢寅都不理他,大难临头,便是同林鸟儿尚且更奔东西,何况这貌合神离的叔侄二人。   刘逢寅心知官府捉人的规矩,他只要逃出去躲上三五日,待风声平息之后,再细细打探事情根由,或者托人情,或者使铜钱,最不济将事情拖下去,拖个几年,事情也不了了之。官府一向如此,没有利益的事情,哪件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   但这个前提是他能躲几日。   好在现在天气还暖和,山里到处可以躲,就是蚊子多了些。想到这,刘逢寅脚步加紧,从后门径直出了家,然后贴着墙根悄然而行。他心知自己若是被捕了,那么万事皆休,不说他要吃皮肉之苦,无论是官还是吏,对他的家当都会下狠手。但若捕不住他本人,事情就有返转的余地。   往常他出门的时候,都是前呼后拥,晚辈子侄且不说,仅是家仆,便有数个跟着。可今日他身边,就只跟着一个最为忠心的老仆,冷冷清清不说,还凄凄惶惶,唯恐被人发觉。   到得村口,刘逢寅拄杖叹息:“今日这般狼狈,必有后报之时!”   “主人还是快走吧,来日之事,来日再说。”那老仆催促道。   他二人出了村,还没走多远,便听得后边一阵乱声,必是来自县城的差役们进了村子。刘逢寅想到这是叶畅所为,对这个小子更恨:“叶家那个小畜牲不除,四邻八乡休想安宁!”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响声,二人回头相望,看到道宁拎着僧袍一脚,快步跑了出来。边跑边喊:“叔父,等等我!”   “你跟来做甚?”刘逢寅顿足道。   “我……我可以服侍叔父。”道宁道。   刘逢寅心知,定是他害怕也被捉去,故此跟了过来,急切间,也赶不走他,只得带着他向北而行。   道宁和那老仆掺着刘逢寅向北边覆釜山进发,他们仓皇而逃,好在对地理熟悉,转眼间便钻入丛林之中。在林叶遮挡之下,刘逢寅又回头望了望,只见一缕烟从小刘村上升起,他勃然怒道:“今日这笔账,全部要记在姓叶的小畜牲身上,待我儿回来之日,必要报复!”   “怕是你等不到那一日了。”一声冷笑,就在不远处传来。   刘逢寅惶然回顾,便看到叶畅抱着胳膊,就站在林中树下,在叶畅身边,十几条吴泽陂的汉子,既有叶氏宗族的,也有非叶氏的,一脸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你……你们怎么在这里?”刘逢寅大惊。   “以你的脾气,总不会束手就擒,少不得要往山中一钻。”叶畅伸出一根小拇指,轻蔑地道:“只用这小指头也能想得到的事情,你还来问我?”   道宁急了,他跳出来,正待喝骂,却被刘逢寅一把拉住。   刘逢寅目光在叶畅身边诸人身上打着转儿,脸色变了又变。   莫说叶畅身边有十几条汉子,就是那个光头脑袋的僧善直一人,刘逢寅听说过他的怪力,收拾他们三人就绰绰有余了。   “十一郎……十一郎,咱们刘叶两家,世代联姻,便是你母亲,也是我们刘家的外孙女儿,论起辈份,我当得起你的舅姥爷。这些年来,虽然疏于走动,但两家总是亲戚。十一郎,以往是老朽错了,日后必有……”   这老头儿眼见难以脱身,便开始打起感情牌,套起两家关系。叶畅只是笑,任他说得口干舌燥,面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松动。   “天这么热,你年纪又这么大,说这么久也不容易。”叶畅见他终于住嘴,开口悠悠地道:“据闻县城大牢中清凉宜人,何不去小住一段时日?”   “叶十一,你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这一次刘逢寅挡不住道宁了,他跳出来怒喝道。   “赶尽杀绝那是官府朝廷的事情,我么,只是见义勇为,见着逃犯,顺手替官府缉拿。”叶畅笑道:“我才从长安归来,你们便跳将出来,还想着要将我弄进水中淹死……图谋害命,却说我赶尽杀绝?”   “我们只是想吓唬一下你罢了。”道宁道。   这一下,众人都笑了,刘逢寅则顿足,斥骂道宁道:“你个小畜牲,不会说话便躲着,没有谁将你当哑巴!”   这可是不打自招,证明是他们算计叶畅,只要座实这一点,接下来就是如何罗织罪名了。   “好,好,老夫在修武县经营几十年,没料想竟然会栽在你这小儿手中。”刘逢寅这个时候也不再装可怜了,他深深盯着叶畅:“小畜牲,你做得好,做得好!”   他言语中的恨意,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叶畅却不以为意。叶畅向着带来的人示意,众人一拥而上,将刘逢寅三人都捆了起来。   他带来的人都是吴泽陂的,多少曾受过刘逢寅的欺压,大伙对刘家的人都深怀恨意,故此下手极狠,当三人都被捆住的时候,便已经是鼻青脸肿。   刘逢寅倒也光棍,硬扛着一声不吭,倒是道宁分明壮年,却唉唉直叫唤。叶畅看着刘逢寅一副恨恨的模样,便知道这个老头儿还在打报复的主意,叶畅摇了摇头。   这种乡间劣绅,什么样阴毒的手段都有,既然他不但毫无悔意,还要准备报复,那么,也就别怪他不收手了。   “走,带他去小刘村。”   众人顿时愣住,叶栉道:“十一郎,这个……不好吧?”   “放心,小刘村的人,若是敢来夺他,那就是整个刘氏都意图不轨了。”叶畅冷笑道:“若是大伙不放心,把他嘴堵住,没有这老家伙号召,小刘村群蛇无首,不会有人敢出头。和尚,若是有人敢出头,你将他也擒过来就是!”   和尚的勇力,众人都是相信的,而叶畅的智计,他们也很信服。因此依着叶畅之言,他们堵住了刘逢寅三人的嘴,押着他们向小刘村行去。刘逢寅眼中迷惑不解,这个时候,把他们押往小刘村,若是小刘村的刘氏真暴乱起来,就算事后官府追究也于事无补,叶畅冒这个险,究竟是为什么?   这小半年来,他与叶畅间接直接交锋数次,知道叶畅不是轻易冒险的人物,这样做,必定有其理由。   当被带到村头时,刘逢寅猛然意识到什么,拼命挣扎起来,眼中也满是恐惧。   但他的嘴巴被堵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能说出话来,他看着叶畅的眼神,也从凶犯憎恨,变成了哀求,叶畅不为所动,他可不是将蛇放进怀里的农夫。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刘逢寅的根是什么,他今天就将之除去!   进小刘村之后,并没有多少人来围观,待到了刘逢寅宅门前,便知道原因:小刘村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刘逢寅宅前,正在围着县里来的差役。   叶畅将刘逢寅带来,小刘村的人顿时躁动起来,叶畅不待他们开口,抢先一步,大声道:“某吴泽陂叶畅叶十一是也,听闻县吏擒贼,特来相助,今已拿获贼首刘逢寅在此,若有与刘贼同党作奸者,当一并擒拿,抄送县府!”   这话一出,那些躁动的人暂时安静下来。   谁都不是傻子,虽然刘逢寅乃是刘氏族长,可是除了他自己本家子弟,谁愿意为了他被官府当作奸党擒走!如果有人带头的话,或许众人可以跟着起起哄,但现在没有人带头,连刘逢寅自己的子侄都闭门不出,何况外人?   叶畅要的也就是暂时镇住他们,紧接着,他向着带着差役来的那个吏员使了个眼色。   那吏员是元公路亲信,自然知道,自家上司对叶畅是刮目相看的,因此上来笑着道:“叶郎君,今日可多亏你了,若非如此,我扑空一场倒还罢了,误了少府公务,少不得要挨板子!”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叶畅行礼道。   “某姓钟,名纬,字化文,不敢当叶郎君之礼。”   “钟吏员,俗话说,拿贼拿赃,如今虽然抓到了刘逢寅,却还不曾得到贼赃——今日既然到了刘家,何不进去搜拿贼赃?”   他拉着钟纬在旁边嘀咕,旁边几个差役听了,眼珠顿时瞪了起来。   搜拿赃物,可是肥差,而搜拿刘家这样的大宅院里赃物,更是肥差中的肥差!   叶畅提出这个建议,正合他们心意,他们瞧着叶畅也就分外顺眼:无怪乎人家叶郎君年纪轻轻就名动少府,瞧,多会做人!   第68章 细软地契替汝藏   钟纬却有些犹豫,他来时元公路只是命令他拿人,却没有说要搜查。擅自行事,他可是要担负责任的。   叶畅又在旁低声道:“钟吏员,这周围如此多的小刘村刁民,若是不及早动手,若是他们闯进去,再想寻赃物可就难了。”   这话唯有钟纬听得见了,钟纬虽然年轻,亦是积年胥吏,顿时明白叶畅的意思。   他没有元公路的授权,擅自搜查,自然是要担责任的,但若是小刘村中刁民闹事,乘机起哄,闯入刘邸,那么他当机立断,将刘府中的证据拿到手,那就不是擅动,而是大功了。   便是没有什么证据——他们这样的胥吏,没有证据,制造证据就是!   “看来,这一次刘逢寅算是彻底完了。”钟纬瞧了叶畅一眼,也不禁为叶畅的行事风格暗暗心惊。   不能得罪此人,要与之结好,彻底弄倒刘逢寅,既可以结好此人,又能够捞得一笔外财,何乐而不为。至于刘逢寅此前逢年过节送的那些许礼仪,跟眼前这利益相比,算得了什么?   “地契文书什么的,给村子里人留下,反正钟吏员也带不走那些地。”叶畅又低声道:“大件的东西,让村子里搬走。”   钟纬眼睛更亮,这么一来,看上去他们到手的东西少了,但实际上却是利益均沾,小刘村的人也得了好处,那么刘逢寅便连宗族势力的支持都没有了。   “叶郎君说得是,刘逢寅这老狗,总得拆些骨头出来,证明他偷了吃。”下定决心之后,钟纬话语甚毒:“来人,把门撞开!”   这一撞门,院子里闭着门户的刘家家仆,顿时纷纷逃走:刘家待他们也只是平平,犯不着与官府死扛。   刘逢寅此时已经在叶畅面前跪下,连连磕头,他嘴巴被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哼哼唔唔,叶畅却对他根本不予理睬。   钟纬带着差役昂首挺胸便踏了进去,片刻之后,一个差役跑出来道:“你,你,还有你和你,过来帮忙!”   他点了几个小刘村的闲汉,这几个闲汉都想躲,却被人推了出来——推人的正是叶畅带来的吴泽陂的人。叶畅一行根本没有踏进刘宅一步,怕的就是有人以此为借口生事端。但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放手,这一推人,那几个闲汉不得不跟着差役进了刘宅。   片刻之后,他们便出来,四个人抬着一口箱子。刘逢寅见了便要向那冲去,结果被叶畅拦住,那差役跟出来,将箱子打开,竟是满满的锦缎。   “看看里面有没有赃物……”   那差役将一匹匹的锦缎全抖散来,就扔在门口地上,在大箱子里没找到别的东西,只有一些文书。差役哼了一声,便又点了那四人回宅中,却没有管门口的锦缎。   便有那贪小便宜的妇人,偷偷摸摸上前抱了一匹锦缎转身就走。别人问起,却道是为刘家先收着——于是乎,一个个人都冲上去替刘家收着东西,转眼间,锦缎就全没有了,众人的目标,便又转到了箱子里的文书上。   “地契!”有人惊叫了一声。   对于乡野之民来说,地契可是最重要的财富之一,地契也就意味着土地的所有权!   即使官府那里有留底,那也只意味着有官司可打!   “刘逢寅倒是厉害,啧啧,这小刘村里三分之二的田地,周围几个村还有……都被他弄到手了。只不过如今刘逢寅被官府缉拿,这些田地,还不知道会便宜谁呢。”   叶畅不紧不慢的声音正好响起。   而在地上的刘逢寅整个跳了起来,向着他便一头撞去!   刘逢寅这个时候,哪里还不知道叶畅打的主意,叶畅不仅仅是要给他栽上个贼名,更要瓜分他的家当!   而且叶畅狡猾,自己不动手,让胥吏、小刘村的村民来瓜分他的家当,这就意味着,这些胥吏、村民,原本与他有所勾结,或者至少是中立的,如今都将为了保护自己的所得与他为敌!   这可是绝户之计,而且是让他刘逢寅断子绝孙的绝户之计!   可想而知,为了避免他刘逢寅卷土重来,将众人分走的东西又夺回去,没有谁会再同情他,他平日里作奸犯科的事情,只怕都会被检举出来。   叶畅早有准备,轻轻一让,刘逢寅便一头撞在了墙上。刘逢寅头昏脑涨得爬起来,看得叶畅所在的位置,便又是一头撞过去。   他手被缚住,唯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仇恨。   叶畅再次一闪,刘逢寅仍然撞了个空,然后脚下一滑,一头便栽在了自己家的门槛之上。   一般人家门槛是用木制的,刘逢寅为了显示自己在村中的身份地位,却用的是麻石做的门槛。这一头撞过去,顿时万朵桃花开,他的身体在地上抽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叶畅冷冰冰地看着他尚在挣动的身体。   旁人只道他是闪开,却不知道,他是窥准了。刘逢甲方才一头撞在墙上,让叶畅想到了这个法了,不需要自己沾手,便可以让他死去。   这厮生性狡猾奸诈,而且心狠手辣,又是乡间豪强。这次难得的机会,如果不抓紧将之除去,以后报复起来还是很麻烦。叶畅自己便是不怕,却总得为嫂子与赐奴、小娘着想。   他上次报复,就险些害了嫂嫂方氏的性命。   刘逢甲的身体还在地上挣,周围之人都愣住了,叶畅这时道:“咦,刘逢甲为何自寻短见,莫非是畏罪自尽?”   一群人都拿白眼瞧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睁眼说瞎话,刘逢寅分明是拿头撞他,被他避开,这才撞在石阶之上的。   “或者说,他是见着自己的家当被人哄抢,情急之下撞死的?”叶畅又扬声道,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众人沉默,然后便有一个闲人喊道:“分明是自寻短见!”   “对对,畏罪自杀!”   开玩笑,刘逢寅为何会撞叶畅,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众人哄抢了他的地契么。若是座实这个原因,那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有责任!   既然大伙都有责任,倒不如何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去,官府总不会为了一个畏罪自杀的死人,来难为大伙吧。   也有未抢到东西的心有不甘,正琢磨着如何向官府告发,却听得叶畅摇头叹道:“刘逢寅这四十年横行不法,聚敛财物,家中珍宝堆积如山。他家中子侄,个个跟着他欺男霸女,今日如此下场,也是天理昭昭!”   这番话说出,那些未抢着的人顿时心思又活络起来。   是啊,门口这箱子里能有多少东西,刘家大宅院里才有的是珍物!刘逢寅既然是死了,刘家也就垮了,至少刘家这一支垮了,他们当中不少都是刘家旁支,平日里没有得到刘逢寅的好处,现在——该能分润一些好处了吧?   看到一双双贪欲燃起的眼,叶畅不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退到了和尚身边。   煽风点火已毕,接下来要看的,就是众人的表演了。   刘家宅院里,已经被差役们赶得鸡飞狗跳,刘家老老少少都被赶进了一个院子里。没多久,那四个被点了进去扛东西的闲汉又出来,一个个表面若无其事,但明眼人都发觉,他们身上的衣裳鼓囊囊的,显然是藏着什么东西!   顿时四人便被拉到一边,众人低声相问,待得知刘家绝大多数地方都没有人,众人交换的眼色,然后忽拉一下,全部涌了进去。   叶畅知道,事情已成,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见他们一个个也跃跃欲试的模样,叶畅笑道:“不可去,我们若是进去了,必成替罪羊,你们瞧地上的尸首,若想变成那样子,便进去吧。”   地上刘逢寅的尸体,原本躺在门前,如今被几十人上百人踏过,早就稀烂不成模样。   “这个秃驴如何处置?”吴泽陂的众人哄笑起来,众人百无聊赖,便拉过道宁,向叶畅问道。   “自有官府收拾他,今日闹成这般模样,总得有人出来抵这罪状,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么?”叶畅道。   道宁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两脚战战,闻得叶畅此语,慌忙跪下,连连叩头哀告:“叶郎君,十一郎,一切事情,都是刘逢寅与他女儿想出的勾当。我是出家人,与叶郎君无冤不仇,如何敢生祸患之心。求叶郎君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啊!”   这种哀求,叶畅依然不理。他性子原本就有些偏狭,平时虽然看上去一副与人为善的模样,但若是得罪了他,给他机会,他必定加倍报复。道宁三番五次惹他,而且双方如今结下了死仇,叶畅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叶曙之死,与刘家也是有间接关系的,今日之举,算是给叶曙又复了部分仇怨!   眼见着小刘村的人在刘家进进出出,最初时还只是拿些绢帛器皿之类的贵重物,到后来锅碗瓢盆都被搬走,甚至还有几条汉子没有别的东西可拿了,将刘家的床都搬了出来。叶畅带来的人却只是看热闹,众人对叶畅甚为服气,叶畅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   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传来差役们的喝骂,小刘村的人象被驱赶的麻雀一般,哄然从院子里冲出四散。有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之下,也抱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从装着米面的袋子,到储着咸菜的陶罐,应有尽有。也有那平日里穿不上好衣裳的,将一件大红的女子装套在身上,沾沾自喜招摇而出。   那吏员贺锦这个时候出来,见着叶畅便拱手:“叶郎君,不曾想这刘逢寅果然有种种不法之事!”   “哦?”   “他们仗势欺人且不说,往来的客商落单,被刘家父子谋财害命的,就有四个,全都埋在院子里,如今尸体也起出来了——哈,这老儿倒是痛快,怎么成这模样了?”   叶畅也吓了一跳,刘逢寅在乡里横行不法,手中有人命他是知道的,却不曾想,他竟然还动了往来的客商。这个发现,不仅仅座实了刘逢寅的罪名,就是他的儿女,也休想翻身了。   比叶畅想象的结果还要好!   叶畅已经是往最恶里设想刘家,结果刘家比他想象的更为凶残,落到现今这个地步,也算是罪有应得。   “既是如此,我们就先告退,下次去县城,再拜访钟吏员。”见大局已定,叶畅便想着家中情形,他回来几天,却一直忙着叶曙的丧事,连他的山谷都不曾去过。   “少府那边,某会替叶郎君分说,叶郎君好走。”   叶畅带着众人转身走了几步,那边道宁正暗暗窃喜,觉得自己被忘了,或许还有脱身之机。结果叶畅忽然又转了回来:“有一件事情险些忘了,这个道宁,乃是被十方寺赶下山的弃僧,最近与刘逢寅勾结,建淫祠欺瞒乡民,也请吏员一并发落。”   “那是自然,刘逢寅同党,少不得要吃些苦头。”钟纬说知极直。   叶畅一笑告辞,这次是真走了,道宁在身后的破口大骂,对他来说是壮行的欢呼。钟纬见着这翩翩少年逐渐远去,任道宁怎么骂都不回头,心中略有些失望。   原本还指望叶畅回头来拜托他好生收拾道宁,这样他就可以又落个人情。   “钟吏员,钟老爷,贫僧与刘逢寅无关,贫僧是冤枉的啊!”   见他望向自己,道宁连声哭求,钟纬却是哂然一笑。   “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得罪了叶郎君。”他大步上前,一巴掌抽了过去:“方才骂叶郎君,你知道他为何不理睬你么?”   道宁连连摇头哀求,钟纬见他仍然执迷不悟,便又踹了一脚:“跟将死之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叶郎君之意,便是如此!”   道宁愕然,他自觉自己犯的过错不多,怎么也不该是死罪,就算叶逢寅等杀了四个外乡游商,那也与他不相干,他并没有参与其事!   若是刘逢寅还活着,自然知道钟纬的意思,他们这种破家灭门的胥吏,怎么会有慈悲之心,无论是从斩草除根的角度,还是从追逐最大利益的角度,道宁都必须死。   自然,死的方法有许多种,如今皇帝好虚名,直接处死的可能性不大,但监牢里得病暴卒者,每年可都有!   第69章 卧龙谷中起文房   叶畅捂着腮帮子,有些闷闷不乐地抬起头,天边云卷云舒,厅前花开花落,这种隐士生涯,固然让人觉得惬意,但经过长安城的激荡之后,叶畅觉得,自己未必能安于现状了。   吴泽陂太小。   但是他也知道,现在并不是离开的最好时机,他不可能永远靠着卖嘴皮子与抄诗文来维持自己。   “郎君,你在想什么?”   柔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响儿端着盘子过来,盘子里盛着梨子、苹果,还有大枣。   “嗯,今日的课业做好了?”   响儿听到这句话,顿时嘟起了嘴。   处置掉刘家之后,叶畅便搬到了山谷中来,当地人将他与当初的诸葛亮相比拟,因此称之为卧龙谷。搬来之后,谷中人手多了,响儿、淳明便从一些杂务中解脱出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轻松了——等待他们的是众多的学习与练习。   叶畅也很无奈,这个时代,文盲还是绝大多数,响儿与淳明一个半文盲,一个彻底的文盲,叶畅花了老大气力,也只是让他们开始识字,而且两人错过了养成学习习惯的最佳时机,学习起来,多少显得有些笨拙。   都过去两个月了,两人加起来,也只是识得三百多个汉字,外加能做两位数以内的加减——至于乘除法这么高深的东西,就提都不用提了。   他们的进度,还没有小赐奴快。   “叔父,叔父!”   正想着赐奴,便听得他大声叫唤,紧接着,小娘“猪猪、猪猪”的跟学声也响了起来。叶畅坐正身躯,小娘既然来了,那么嫂嫂必定也是到了的。   果然,方氏抱着小娘,跟在赐奴身后,娉婷地走了过来。   在叶曙的丧事办完之后,方氏便有些躲着叶畅,叶畅也不大好意思见她。不过赐奴纯稚可爱,叶畅又是个喜欢小孩的,因此还是让淳明每天早上去接赐奴过来这边识字算数。   “十一郎。”方氏眉宇间带着笑,嘴轻轻抿着,虽然还穿着孝服,却难得显示出高兴。   “嫂嫂今日怎么有暇过来?”叶畅起身问候道。   “却是有喜事。”方氏又浅笑了起来。   叶畅觉得似乎有些不妙,这个时候,天气转凉,喜从何来?   “十一郎,这些时日里,我一直托人打听,得知县城中章家有位女儿,风姿绰约,正当妙龄,待字闺阁,尚未许人。”方氏笑眯眯地看着叶畅:“我想十一郎如今也已经十七,过完年便是十八,正好娶妻,故此有意托人说媒,十一郎,你觉得如何?”   叶畅愣住了。   这个……在常人看来,倒真正是美事、喜事,可在叶畅心中,却完全没有这个念头!   娶一个妻子?   叶畅此世不是没有做过春梦,也不是没有起过好逑之心,但是,真正娶妻的念头,却从来没有动过。在他某种意识当中,将赐奴、小娘与响儿都当成了自己的子女,而且生活也相当充实,因此娶妻之事,完全没有提上他的日程。   “嫂嫂,你是玩笑吧?”   “如何是玩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你兄长不在了,我必须替你操这份心。”   叶畅猛然想到为兄长守灵那一日的尴尬,他心思剔透,顿时明白,方氏是为什么要给他寻一门亲事了。   “我暂时并无此意。”   “这可不由得你呢,十八岁再不成亲,便是官府也容不得,说不准官媒给你强行匹配一个。”方氏抿嘴一笑,只道这是叶畅面嫩:“你放心,那位章家娘子,我是亲眼见过的,虽不敢说倾城倾国,却也是个美人,而且知书达礼,性子温和,与十一郎当真是天作之合。”   这个嫂嫂还有几分当媒婆的天赋,说得天花乱坠,看模样,她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做成这个媒。   “这个……这个事情,嫂嫂只怕也作不得主,因为我如今是三房三支呢,上面还有父亲。”叶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拒绝,只能推托了。   方氏点点头:“这倒也是,我这便写信给三叔,想必他也会同意此事。”   听得方氏给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写信,叶畅点点头,心中却大不以为然。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去了汴州,据闻是给人管事,叶曙进长安前曾经给他写信,将家中的情形说与他听,请他回来主持家务,结果却音讯全无。   方氏这封信,定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嫂嫂先不急此事,另有一事,需要嫂嫂操持。”叶畅想着给方氏寻些事情,这样就免得她始终去琢磨着为他说亲,而且他现在人手不足,方氏是少算既有能力又值得信赖的人。   “何事?”   “嫂嫂当知,我在上半年雇了工匠琢磨造纸之事,如今纸已经成了——淳明,淳明,拿几张纸过来,每一样都拿!”   原本带着赐奴在亭子外小溪里摸虾的淳明哎了一声,然后快步跑走,不一会儿,他背着个筐子又跑了回来,筐子里盛的,几张纸。   方氏原本出身贵家,母亲甚至贵为公主,对于好纸并不陌生。因此,当淳明将纸呈到她面前时,她顿时就愣住了。   “这……这是竹纸?”   此前以竹造纸,造出的纸糜烂不堪,根本无法使用,叶畅用的是《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造纸法,不但纸张漂亮结实,而且出纸率高,虽然比不上上等宣麻,却也是如今第一流的纸了。   “对,竹纸,每百张的成本,大约就是十五文,若是能大规模量产,更可以压至十文,比如今市面上的纸,可要便宜得多!”   如今市面上卖纸,根据离产地距离远近,百张是四十到五十文钱不等,而且纸质比不得方氏手中的纸。这让方氏甚为激动,她轻抚着这纸,琢磨了一会儿:“你的作坊,如今能有多少纸?”   “如今只有两个工匠,又只是试制,故此今年产纸不多,也就是百万张左右,我已经与覃家订了合约,明年包销他们的嫩竹,明年的产量,可以增至五倍。”   “嘶!”方氏吸了口冷气,眼睛猛然亮了,双颊浮起红晕,竟然不自觉中显示出一丝媚态!   不由得她不如此,她身上流淌着李家的血脉,她实际上是武则天的曾孙女,虽然经过残酷的宫廷内斗之后,她已经没有了权力欲望,但对权力的兴趣,却转到了对钱上来。   她自己尚不知,只不过这一算来,每百张纸可以赚得二十文,今年的百万张纸就可以赚二十万钱,也就是两百贯——明年则可以赚一千贯,若是将作坊办到南方盛产毛竹的地方去,那么甚至可以每年赚万贯!   叶畅在长安城中弄足球联赛虽然可以收获不少进益,可是谁都知道那进益不是哪一家一户能独占的。而这造纸则不然,只要叶家能够控制住造竹纸的秘方,那么今年几年几十年,都将有稳定的巨额收入,一代人下来,甚至能够富可敌国。   “不过我不准备立刻将如此多的纸投入市场中去,嫂嫂可知这是为何?”   方氏呼吸略有些急促,她心中将造纸一年的收益算了又算,听得叶畅问起,这才回过神来:“这是……我知道,物多价贱,如今大唐读书之人,最多不过数十万之众,一年用的纸,也不过是数千万张,若是大量涌入,纸价必丢,所赚之利,反不及初。”   叶畅顿时对自己这小嫂子刮目相看!   果然,她心思灵动,目光深远,这个时代的闺中女子之身,竟然就明白供求与物价的关系。那么,选择她来主持造纸和衍生产业,再合适不过了。   “嫂嫂说的是,不过,卖纸获利终究有限,我还有一个想法,便是印书。”   “印书?你是说雕版?”   “不是雕版,直接上活字!”叶畅将什么是活字解说与方氏听,木活字自然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因此,最初他决定用陶活字——他姐夫刘锟如今便在一个陶器窑里做事,叶畅早在去长安之前,便让他研究陶活字。   但是陶活字在烧铸之时容易出现膨胀、变形,刘锟又只能暗中做这件事,故此花费了四个多月的时间,他才烧制出堪用的活字,数量也只有一千五百余字,这明显是不够用的。   “如今这一千五百枚陶活字,就在我的库房之中,栉叔这几日都忙着替我赶制固定陶活字的木范,而姐夫那边,我准备让他自己开个窑,专门为我烧制器具。”   “啊?”方氏心中又飞快地计算起来,如今市面上雕版印刷的书渐行其道,原先一卷书,手抄版本的价值一贯,而印刷版本的则是一百一十文左右(注:为当时实价),以小楷印刷,一卷书所费大纸不过十张,陶活字的成本是一次性投入的,这么算下来,成本在十文左右,可卖到一百一十文,也就是每本能赚一百文的利润!   若是将今年产的百万张纸全印成书,便是十万卷书,利润高达万贯……   一想到这个,方氏就觉心花怒放,几乎情不自禁,就要抓着叶畅的手,追问是否真能如此。   但旋即,她又担忧地道:“十一郎,活字印出的书,与雕版相比何如?”   “如今用陶活字,比起木雕版要好些,但尚不及手抄小楷,以后用铅活字,绝对不逊于手抄小楷。”叶畅很肯定地道:“印刷所用墨汁,我也已经在调试,到时嫂嫂便可以看到。”   “十一郎与我说起此事?”方氏有些犹豫,她很聪明,叶畅跟她提及此事,必然有其用意。   “我事务繁多,此事又必须有人主持,内须管住纸坊、印坊,外能清楚账目往来,此事非嫂嫂无人可为。”叶畅道:“而且,我受兄长所托,要照顾赐奴、小娘,我有意将印坊给赐奴,纸坊与小娘——嫂嫂觉得如何?”   方氏大惊:“这如何使得,此乃十一郎才智心血,赐奴与小娘如何……”   “嫂嫂,赐奴、小娘与我子女有何异?”叶畅打断了她的话:“况且也不是说现在就留与他们,待他们十八岁时再与他们,这十余年里,还要劳烦嫂嫂替我经营。”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是给了他们,你呢,你终要成亲生子的!”方氏还在拒绝,只是口气多少有些薄弱。   叶畅知道她已经心动了,便乘机又道:“嫂嫂只管放心,我能办纸坊、印坊,便能办得起别的作坊。以我之能,嫂嫂还怕我赚不到钱?”   想起叶畅说的在京城组织足球联赛之事,方氏不禁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才叹道:“十一郎宰相之才,可惜,可惜……”   若她还是公主之女、太子妃之妹,她原是可以向朝廷举荐人才的,但她已经被宫廷内斗弄破了胆子,只盼着平安过日便好。   翻了翻手中的纸,然后她又注意到底下还有纸,只不过这纸却卷成了一卷,只有一掌左右宽。方氏摸上去,觉得它皱巴巴的,甚为柔软,不由得有些好奇:“这纸……又是何用?”   这种纸明显是不适合写字,方氏心中隐约有所感觉,问出之后,便觉不妥。   “如厕所用。”叶畅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厕筹可以休矣。”   大唐普通百姓如厕,用的都是竹木片制成的厕筹,也有用纸的,唐初高僧道宣在其文中,便禁止僧众用“文字故纸”拭秽。因此,叶畅一说出来,方氏脸色微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叶畅对此,装作未曾看见。   二人心知肚明,除了如厕所用,这纸还可以用于妇人月事,只不过如厕说出来已经是尴尬,另一件也说出来的话,方氏只怕要当场暴走了。   “就你古怪精灵,花样众多!”   方氏又白了叶畅一眼,正待再说他几句,突然听得远处有人大喊:“叶十一郎何在,叶十一郎何在?”   “有客来访?”这声音方氏绝对未曾听过,她低声问道。   “不知是何人,待我出去见上一见。”叶畅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便起身道。   隐居于这卧龙谷中,谁会来扰他的清静?   第70章 愿伸援手相扶将   前些时日才过的中秋节,天气转凉,道路两旁尽是落叶。卧龙谷规模太大,而人手又有些不足,因此除了道路上的落叶被清理掉外,别的地方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昆仓奴乌骨力叉着腰,站在门前,瞪着一双环眼,盯住门口的两个人。   他性子憨厚,到得叶畅这边,每日有肉吃饭管饱活不累,早就忠心不二。他主要工作,除了扫净道路之外,便是在入谷的栅门前守着,有人来此便要通禀一声。   只不过今天这厮很有些失礼,不待他通禀就大叫大嚷起来。这厮浑身酒气,身边还带着个不尴不尬的人,也不知来路为何。   叶畅一席道袍,缓缓走了出来,见着那大叫大嚷的人后,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焦遂,你如何来了?”   来的正是焦遂,长安一别过了两个多月,他突然出现在这里,当叶畅非常惊异。   焦遂背着他招牌一般的大酒壶,咧嘴笑道:“在长安城中呆得无趣,又抓不着人付酒钱,想着你被赐绢放还,家里或许有些好酒,便特来叨唠——只须管我酒就成。”   这厮不喝酒时沉默寡言,但一但喝了酒,哪怕就是两杯黄汤下肚,也必然口沫横飞高谈阔论。他与叶畅最初有些矛盾,但其人倒是没心没肺,根本未将这点矛盾放在心上,叶畅在长安时,跟着他四处晃的,除了颜真卿便是焦遂了。   “长安城中一切可好?”叶畅忙出来相迎。   “贺公已经请辞,求陛下放他做道士去,估计如今也已动身,你就等着吧,他说了要到你这边来寻仙访道。”焦遂从身后解下行囊,先是翻出一堆破旧衣裳,然后在其中寻到自己要找的东西:“这是贺公给你的信,这是张公给你的信,啊,这里还有韩公的信,他让我送信时还大发脾气,说被你耍了。唔,还有这个,这是那位贵主不知怎么得到消息,让我给你带来的——原本还有两匹绢的,我路上没有盘缠,就替你用掉了。”   说到这,焦遂哈哈大笑,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叶畅自然不会和他计较这两匹绢的事情,不过,虫娘可不会无缘无故给他送绢,因此他问道:“那绢是做什么的?”   “她派来的人说信中有言,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焦遂带来的信可不少,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萧白朗的——这厮竟然被王忠嗣派来的使者请去,要在军中推广足球戏,因此京中的联赛事宜,暂时交给了贾猫儿主持。贾猫儿自然也有信,都是足球联赛之事,言辞甚为恭谨。   不少得还有颜真卿托带的书信,张旭与颜真卿的信,叶畅是拿定主意要好生保存的。   看着叶畅喜滋滋收信,焦遂一拍脑袋:“啊呀,这事忘了,路上遇到一些事情,十一郎,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又有本事,不象我到哪都没有用,故此给你揽了件事。”   叶畅讶然,焦遂向着身边跟着的人道:“这位便是叶十一郎,你不是说听说过他的名声么,为何还不下拜求助?”   那人顿时向着叶畅下拜,哀声告求道:“小人姓陈,名千里,乃武陟人士,久闻叶郎君得仙人点化,智计无双,先有虹渠引水,后有菩萨断案。小人有奇冤待雪,求叶郎君相助!”   叶畅顿时大感头痛,他看了焦遂一眼,这厮倒是会惹麻烦,当初在长安城中给自己惹了麻烦,如今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这个……有奇冤待雪,应该寻官府才是,某不过一介布衣,无拳无勇,帮不了你。”   叶畅是个热心肠,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麻烦他都会接。旁边的焦遂不由得有些尴尬,他原是大包大揽,觉得对叶畅来说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曾想,叶畅连源由都没有问便一口回绝。   不过他性子粗率,尴尬也就罢了,却不往心中去,拉着叶畅到旁边:“十一郎,这事情原是我差了,我不该揽这事。但事情也太过气人,这个陈千里情形实在可怜。”   “我并非官府,就算可怜他,怎么来处置?”   “你听我将情形说完。”焦遂自知自己做得鲁莽了,赔着笑:“十一郎,今后我保证再无这般事情。”   听焦遂说过事情经历,叶畅才知道怎么回事,焦遂揽这件事情,原因还是出在他的身上。开元二十一年时,这陈千里如同他兄长叶曙一般,奉命服役,但他服的是徭役,往范阳一带运送粮草。他去之前,家中有五头牛,一雄四雌,因为家中无人,便托在舅父家。不曾料想到边关后,赶上了边关战事,原本一年的徭役时间,先后迁延,乃至于今,足足是过了九年。   他役罢还乡,向舅家讨还耕牛,却不曾想舅家只还了他三头老朽不堪的病年,事实上这九年间,那五头牛已经变成了三十七头,而且凭着这些年,他舅家收益颇丰,如今在武陟,竟然成了颇为有名的大户。陈千里自然不愤,欲与舅家理论,结果绝了亲戚情面,被打了一顿扔出来,去官府告状,又既无人证亦无物证,仍然是吃了一顿板子被赶出。   “他服役边关,用十一郎当初的话说,便是保家卫国。壮士为国不惜身,国家岂可让其寒心。英雄流血便罢,回乡之后尚流泪,是可忍孰不可忍!”焦遂说到这,神情一正:“十一郎,你小节上未必比得上某,但某一向敬你,只因你大义上从来执正!这等事情,我料想别人会嫌麻烦,必然不管的,你则不然,你是定然会伸手相助的!”   这一番高帽下来,叶畅唯有苦笑。   自己投焦遂所好的几句话,倒是被他当真了……这种大道理拿来教训别人会很爽,可被别人用来教训自己,那就会很不爽了。   “行了,焦遂你就不要多说……此事真很麻烦,若是一般事情,缺几贯钱,少几个人,我都可以相助,但此事,非我能力所及啊。”   “十一郎,你智计无双,在长安两个月便能风声水起,莫要再自谦了,别人不知你之能,某还不知?记得十一郎曾有言,想要办个酒坊,若是助此人,某便来给你当这酒坊管事,如何?”   焦遂此人胸怀大志,惜哉向来不为人用,便是与他友善的李适之、贺知章等人,亦无法掖拔。叶畅觉得他与李白同样,都缺乏基层具体事务的经验,因此曾建议他办一酒坊,积累经验,结果为其所拒。如今他旧事重提,叶畅琢磨了一下,自己也确实需要一人来主持酿酒事宜——酒带来的利润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酒精。   在医学之上,酒精乃是比较简单容易制造的必备药品。   “我有倒是有个主意,但只凭着我,怕是不成,还要你相助。”虽然有了决断,可这并不意味着叶畅就此放过焦遂,这厮惹事生非,总得受上一些教训:“你愿不愿意?”   “那是自然,某愿竭尽所能!”   “既是如此,你就剃个光头吧。”叶畅微笑道。   “什么?”焦遂不曾想,叶畅提出的竟然是这般要求,他目光转了下,有些怀疑叶畅是故意为难自己,当下便指着善直与乌骨力:“他二人不都是光头么,为何不用他们?”   “他们的头是他们的,却不如你的头管用。”   “头和头还有什么不同?”   “自然不同的,大头和小头会相同么?总之借你光头一用,你只说成不成,成,那么我便管此事,不成,我便什么都不理会。”   焦遂这下子没奈何了,他咬牙道:“叶十一,你可别坑我!”   叶畅心道不坑你坑谁,口里却保证绝不坑人。那陈千里见他们二人窃窃私语好半晌,心中亦是极为不安,他现在是走投无路,恰好在武陟听到叶畅的传闻,又被焦遂打了包票,这才来修武的,可如今看来,名声在外的修武叶十一郎,并不象传闻中那样无所不能。   “陈大郎,你的事情,且细细说与某听。你那舅家有多少人口,他又向来喜欢做什么,都一一说来。”   陈千里舅舅姓佘,名礼,因为排行第二,所以人称佘二,也有人说他阴毒刻薄,称之为“二蛇”者。他向来喜欢占小便宜,十年前从外甥手中得了牛之后尤其如此。   经营这么多年,他如今已经有四十余头牛马,百余只羊,在武陟县,也算是富户之一。每日巡视自己的牲畜,是佘礼风雨无阻的行程,这一日,他便背着手,穿过自己的牲棚。   “这些日子,那小畜牲倒是没有来吵闹,哼,无凭无据,便想从我这牵牛走,与他三头牛了还贪心不足。”   心中想着陈千里的事情,佘礼看完了自己的牲畜,便乘着一头骡子,赶往武陟县城的牛马市。   行到半途,却见一人牵牛缓步而行,而一个光头僧人合什于旁,正在苦苦哀求。佘礼见那牛异常雄健,牵牛人却不认识,便让骡子慢下来,跟在这人身后。   “和尚,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这牛我是要拉去卖的,如何能给你?”那牵牛者摇头道。   “施主……有所……不知……”   那和尚说起话来有些结巴,这让他显得格外老实,听得很吃力地说,好一会儿,佘礼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和尚在化缘,竟然要化走这头犍牛!   “休想,休想,这牛可是我的家当,我听闻武陟牛价高,这才牵来转卖,如何能送与你这僧人?我看你这和尚,当真是念多了昏头经,痴心妄想,速速滚开,否则休怪我揍你!”   和尚听得此语,嚎淘大哭起来:“施主……容我实言相告,此牛为我父转世……和尚一片孝心,实不忍它劳力劳形,到头来还得挨上一刀。施主,百善孝为先……施主成全我这孝心,胜造九级浮屠……”   和尚结结巴巴说得好一会儿才说明白,佘礼听得直摇头:指着这头牛说是他父亲,便想要将牛化走,那自己家里数十头牛,岂不有数十个便宜的和尚儿子?   “你这和尚好生没有道理,虚言诳骗,便想将某这牛拐走?究竟是你和尚傻,还是某象个傻瓜?”那牵牛者大怒,伸手推开和尚,牵着牛便要继续前行。   和尚急了,上来抱住牵牛者的胳膊,那牵牛者挣了两下没挣脱,回头恰好看到佘礼,当下叫道:“这位郎君来评评理,这个和尚好生无赖!”   佘礼心中正打着这头牛的主意,此牛雄健,若是低价买回去,倒是个好生意。听得那牵牛者呼他评理,他觉得这是个套交情骗取对方信任的机会,便咳了一声道:“好,好。”   和尚见有人上来评理,便松开手,又是一阵结巴,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事情。原来这和尚自称得上师开顶,能识人前世今生,他四方云游,今日在此发觉这头牛乃是他前世之父,只因曾诳骗人财而堕入畜牲道,不但要替人劳作一世,临了还少不得挨上一刀。他不忍心见前世之父如此下场,便向那贩牛人哀求,想要将牛化走。   听得此语,佘礼哂然:“好笑,好笑,你这和尚,好生虚诳,你说这牛是你前世之父,有何为证?无凭无据,便想牵走别家之牛,当真是将别人当傻子?”   和尚急得满脸通红,只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他才再说清楚来,原来那位给他开顶的上师,还传授他一套咒法,能令生灵回想起前世今生之事。若是不信,他愿念咒,以证明这牛是他前世之父。   “既是如此,你便念咒。”佘礼听得心中一动道。   和尚却说此处不宜,念咒需在庙中,那牵牛者连连摇头,只说要去赶集市,没有时间陪他胡闹。这个时候,佘礼心中又是一动:此时去集市中,正好顾客颇多,若是能耽搁这牵牛者一段时间,待他再去时没有了顾客,自己正好乘机压价。   想到这里,他笑眯眯地道:“离此地不甚远,便有一座庙,我看和尚说得有意思,这位郎君,何不就陪他去一趟?至于卖牛之事,郎君只管放心,到时包在我身上就是!”   那牵牛者无奈之下,只能应允。   第71章 冥幽神通判莠良   这庙原是座小寺,寺里两个僧人,佘礼都认识,听得借他们地方一用,两个僧人都应允了。   这时那结巴僧人又说,不得让别的僧人在旁观看,免得泄露了他的真法,那两僧人也干脆,收了几文钱便离开了寺庙,到了远处观望,将寺庙留给了他们。   佘礼道:“和尚,都如此了,你还不开始?”   那和尚有些无奈,当下合什,绕着牛开始念咒:“沃乌忍性,沃实乎吐,沃呐纯绿,沃嘛执机……”   佘礼只听了两句,便扑噗一声笑了起来,和尚横了他一眼,闭嘴不再念,佘礼只能拱手,示意请他继续。牵牛者有些奇了,凑到佘礼耳畔,低声问道:“郎君何故发笑?”   “你且听他的经文,象是什么?”   “释家经文,某一向是听不懂的,不是波罗蜜,就是须达多。”   “你不觉得,他翻来覆去,是在念叨‘我无人性,我实糊涂,我乃蠢驴,我骂自己’?”   那牵牛者一听,也是偷笑:“我倒觉着,那最后一句象是说,我没鸡鸡。”   两人相视一笑,却见和尚绕着牛正转了八圈,又反转了八圈,然后转身道:“行了,经文已毕。”   “嗯?就这么简单?”牵牛者抢着道:“这牛已经知道前世今生?”   和尚很笃定地道:“已经知晓。”   “那么……为何我却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它还不是一般模样?”   佘礼见和尚一脸郑重神情,倒不象是在诳言,但那牛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佘礼哂笑道:“和尚果然是故弄玄虚,这牛若是知晓前世今生,何不唤你一声儿子?”   “牛喉间有横骨,不能发声。”和尚很认真地道:“除了修行有成的大妖,几曾见过畜类能说话的?”   “说到底还是唬人,和尚,我没时间给你耽搁,就这样吧,我还得去卖牛。”牵牛者上来便要牵牛绳。   “牛不说话,却有典故,说是舐犊情深。”和尚道:“二位且慢一慢。”   佘礼心中自有打算,当即拉住那牵牛者,只见和尚合什来到牛前,犹豫了片刻,唤了一声“父亲”。   紧接着,他跪拜在牛前。   这一幕看得佘礼与牵牛者都觉好笑,但紧接着,二人笑不出来了。   那牛将牛头凑到和尚的光头前,嗅了嗅,然后真伸出舌头去舐舔和尚的光头!   那舐舔得要多深情便有多深情,和尚膝行倒退了两步,牛竟然跟上前两步要去舔他,和尚又跪着退后,牛仍然步步紧跟,和尚一直退到庙里,牛便跟进了庙里!   原本牛绳牵在那牵牛者手中的,牵牛者也被这一幕弄糊涂了,结结巴巴喃喃“真的,竟然是真的”,连牛绳从手里脱落都不自知!   “嘶!”佘礼吸了口冷气,这世上竟然真有鬼神之事?   和尚牵起牛绳,起身,那牛竟然就跟在他身边,一起又出了庙。和尚合什道:“贫僧咒文,已经惊动了此地神灵,此庙不宜久留,这就告辞——这位郎君,贫僧必为你祈福,多谢你宽厚。”   说完之后,和尚携牛而去,那牵牛人与佘礼留在原地,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望了一会儿,只觉得今日之事,实是不可思议。   佘礼咳了一声,正待说话,突然间,只见那牵牛人惊恐地向着他身后一指:“郎君,黑白无常!”   佘礼刚经过如此玄奇之事,心神正不定,转头一看,便见着那边,一个浑身乌黑,除了眼白之外再无半点白色的人浮在半空之中,而在他身边,则是一个全身惨白的身影。佘礼“啊”的叫了一声,正待揉眼看清楚,突然间后颈一痛,只听得桀桀的笑声,然后便失去了神智。   待他悠悠醒来之时,原本是大白天,如今完全暗了下来,周围点起了一些火烛,他借着火烛之光向周围看去,却见着自己仍在那寺庙之中,只不过填寺庙里的神佛之像都已经不见了,香案最正上方,坐着一华服之人,头戴冠冕,看不出长得什么模样。在那人两侧,则是昏迷之前所见的黑白无常,一个舌头翻卷,另一个獠牙带血。   黑白无常下边,又有一恶形恶状宛若猛鬼者,正高擎大刀,似乎随时要斩落下去。而他斩的对象,跪在香案下瑟瑟发抖,正是那个牵牛者。   “汝乃偷牛之贼,还有何言可辩!若是平日,自有人间官府治汝,今日异僧沟通阴阳,本王遣无常拘汝魂来,当将汝斩成两段,扔入油锅,受三年油炸之苦。念在你今日尚有一善的份上,三年之后,再将汝投入世间,堕入畜牲道……”   听得神案上之人宣判,佘礼吓得手足发颤!   他年纪越长,自然就越迷信,方才看到的一幕,更他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因此,他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拘入地府,正在观看城隍或者阎罗审案!   然后他便见那抄刀恶鬼,一刀下去,鲜血横溢,吓得佘礼立刻闭紧了眼。只听得那牵牛者惨叫声不绝,什么“我被砍成两片了”,“肠子,我的肠子”之类的喊声,让佘礼情不自禁也发起抖来。   然后,他觉得一股大力拖来,让他不由自主就跪倒在神岸前。   “底下所跪,可是佘礼?”神案上的声音威严而有力度,佘礼根本不敢抬头,只能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呼“饶命”。   “方才那偷牛贼受刑不过,已经招了,他常年与你勾结,他去外乡盗牛,由你贩卖,佘礼,可有此事?”   佘礼顿时惊呆了。   他与那牵牛者今日才相遇,几曾相互勾结过,虽然他心中也猜测那厮是个偷牛贼,否则不会将如此健壮的牛拿出来贩卖,但他只是想占点小便宜罢了,几时和偷牛贼勾结了?   “冤枉,冤枉啊,小人一向不认识那厮,大王明察秋毫,小人不认识那厮!”   “依着地府之律,你唆使偷牛贼偷牛,与贼同罪,另加一等,当锯成四片,油锅炸五载。”香案上那不知是谁的神祗声音淡淡,根本没有将他的自辩放在心上。   “老爷,大王,冤枉,大王,真冤枉啊,小人真不曾偷牛,不曾与偷牛贼勾结……”   “夜叉鬼去你家巡视,见你家有牛四十七头,地府的福禄簿里,并未记着你家有如此多牛。”那神案上声音又传来:“冤枉?一点也不冤!”   “啊?大王,大王,那些牛当中,有三十七头并非我所有,乃是我家外甥陈千里之牛,只是寄养在我这……大王,真不是我勾结偷牛贼做的勾当!”   知道地府当中有生死簿,记载着人的生死祸福,这福禄簿想必与其相似,而且眼见那恶鬼执大锯过来就要动手,佘礼也来不及细想,便将那些牛的真正来历说了出来。   “有这等事?”   “确是如实,小人不敢欺瞒,若是小人有半字虚言,请大王千刀万剐,小人受之无憾!”   神案上之人略微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想什么,然后,便见一张纸从天而降,那纸上龙飞凤舞,正是方才佘礼所言:家中诸牛,有三十七头为外甥陈千里寄养,立此为证。   “既是如此,你画押立字,若是本王察得有虚瞒,便再遣黑白无常前去拘你。”   佘礼死里逃生,大汗淋漓,旁边恶鬼也不知从哪弄来笔,他在那纸上画下自己名字,又按上手印。完毕之后,心中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妥,但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那恶鬼伸手,便将纸取了去,然后周围齐是哈哈大笑之声。佘礼听得心中惊惶,只觉得哪里出了大错,情不自禁抬起头来,只听得那戴冠冕之人笑道:“事已济矣,可撤布了。”   周围刷刷声响,庙中顿时一亮,原先只凭着几个火把香烛照着的,如今却通亮。外头竟然不是黑夜,这儿更非阴曹地府,仍然是方才那座庙,只不过庙中神像,暂时挪了位置。   而高坐神案之上者,也摘下冠冕,露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来。佘礼“啊”了一声,方才暗中看不清楚,如今看来,这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优伶所着,根本不是什么王者冕服!   他惊惶四顾,只看到那白无常将自己的舌头摘了下来,却是含在口中的红纸,再将脸上粉一抹,是个他不认识的中年汉子。他抬头再看那魁梧的恶鬼,也将头上的假帽子摘下,露出一颗光头,却是个形貌狰狞的恶僧。   唯有那黑无常,倒是憨憨笑着,没有任何变化。   “你们……你们……”   “陈千里,何不出来与你舅舅见礼?”那神案上人说道。   只见外头传来一声应,然后,陈千里登登走了进来,对佘礼唱了一声喏,却是不甚亲近。返过身去,对神案上人拜倒:“小人谢过郎君!”   “该死……该死的小畜牲,你……你伙同外人来诳我?”事到如今,佘礼如何还不明白,他跳将起来,向着陈千里就扑了过去,抬手便要打,陈千里伸手一挡,然后将他胳膊擒住。   他年长陈千里十余岁,虽然还值壮年,可比气力,哪里比得过陈千里!   “舅舅好算计,三十七头牛,竟然只与我三头老病不堪者!”陈千里厉声道:“如今你还有何话好说?”   “我……我……我与你拼了!”   佘礼大叫了声,不过他却没有冲向陈千里,而是扑向神案,因为他方才所立字据,就在神案之上!   他此刻心思完全清楚,对方布上这样一个局,如此精心,如此缜密,为的便是这份字据,只要他能夺回字据,那么对方的一切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而且佘礼相信,自己再也不会上同样的当!   不过就在他的手离香岸还有一丈的时候,他身体停住了。   陈千里哪里会让他这般,陈千里牢牢将他抱住,但想着那是三十七头牛,佘礼便哇的一声大叫,三十七头牛的力气顿时附体,拖着陈千里,便一步步接近神案。   但是坐在神案上装了半天阎罗的叶畅,如何会让他得逞?   叶畅轻轻巧巧将那字据拿起,又轻轻巧巧将之折好,放入怀中之后笑道:“你二人原本为甥舅之亲,若是真去打官司,孰话说‘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少不得要被吏员差役敲骨剥皮一番。你们说是也不是?”   陈千里连连点头,便是佘礼,也不得不承认,这装神弄鬼的年轻人说得有理。   “我打听过,佘礼你只有陈千里这一个外甥,陈千里亦只有佘礼这一个舅父,你二人若是想此后当一世仇敌,那么简单,将这字据往官府一送便罢。但若是你二人尚存三分情面,不愿意就此结成生死之仇,逢年过节还想往来,我倒有一个建议。”   “我的牛,我的牛,恁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抢走我的牛!”佘礼大叫道。   “佘礼,若你想着抄家灭门,只管叫嚷吧,我不能锯了你下油锅,官府有的是比锯了人下油锅更凶残的手段。”叶畅依旧微笑:“你莫要以为只是三十七头牛的事情,到得官府,便是你剩余的牛羊,也未必保得住!”   佘礼想到他方才的连环计,心中也明白,只怕这个年青人还有后手。他爱占便宜,却非蠢人,方才大叫大嚷是利令智昏,此时渐渐平静下来,便闭嘴怒视叶畅。   “我来替你甥舅做个和事佬。”叶畅道:“这三十七头牛,乃是陈千里寄养五头牛所繁衍,故此,这牛原该属陈千里。但十年间,佘礼尽心尽力,早晚辛劳,不可不报。三十七头牛中,二十二头归陈千里,十五头归佘礼为谢礼,不知你二位觉得如何?”   陈千里能要回二十二头牛,早就喜出望外,毕竟他原本只是五头牛,而佘礼听了这分断,虽然心中肉痛,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更能让他原本名不正言不顺的牛变得名正言顺起来,故此他虽是恨恨看着叶畅,却也没有出声反对。   事情至此,也算圆满,叶畅令佘礼去将牛赶来,自己与善直等便在庙里等着。陈千里原本跟着佘礼出了门,但转过头,他又跑了回来,不仅是他,佘礼亦是跟了回来。   有一个疑问,他二人心中都是不解。   “那牛舔和尚光头,究竟是为何?”   第72章 未料后院火难妨   问话的却不是陈千里与佘礼,而是从庙后面转出来的那个“偷牛贼”。   他原是优伶,被叶畅请来相助,只是演一场戏罢了。但是他也不曾想到,那牛会对光头如此喜爱,竟然舔来舔去依依不舍,当真是舐犊情深,让人真怀疑光头是不是牛的儿子。   剃了个大光头的焦遂愁眉苦脸地也回来了,一路上,他都在哀声叹气。   当初在长安城中不合乱说了一句,结果今天叶畅可是全部报复回来,叶畅这厮,果然是睚眦必报!   但焦遂还没有办法批评叶畅,因为今天这事情,也是他自己自找的。   众人的目光全部转身他,当然,还有他牵着的牛。   “你在我头上涂的究竟是什么,让这牛总想舔我的头?”一进庙之后,焦遂就嚷了起来。   “很简单,盐水罢了。”叶畅笑道。   真的很简单,拿充分融化了盐的卤水,涂在和尚的头上。牛与人一样,都需要补充盐份,而一般的青草当中,盐份是比较少的。所以,当牛嗅到了和尚头上的盐味,特别是舔了舔感觉到盐味之后,它自然要紧追不舍了。   直到现在,那头健牛还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焦遂的脑袋呢。   谜底一揭穿,就什么神秘感都没有了,众人齐是大笑,便是佘礼也不得不笑。   “请教这位郎君尊姓大名,郎君如此人物,必然名扬天下,佘某今日折得不冤。”佘礼道。   “他便是修武叶郎君!”陈千里抢着道。   “修武叶十一郎?”佘礼竟然也听说过叶畅,闻言肃然行礼:“果然不冤,果然不冤,叶十一郎乃是仙人点化的……老朽这就回去将牛赶来!”   他走后,陈千里再次向叶畅施礼:“今日得叶郎君为我要回牛,不胜感激,愿献牛十头与叶郎君,聊表……”   他这番话说得叶畅摇头苦笑。   十头牛,是一笔不少的财富,他说送就送,倒是大方,但叶畅却不准备要。   只不过对这个人的印象,叶畅好了许多,难怪当初没有立任何字据就将牛交给了他舅父,此人是个爽真的人物,容易信任别人,而且豪阔大方。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   “我要牛何用,不过,武陟养大牲畜者颇多……我倒有一策,能令武陟百姓多一条生计,只不过我非武陟之人,不能长久在此行事,不知千里你是否能替我为之?”   陈千里肃然答道:“敢不从命?”   大牲畜多,那么大牲畜的粪便便多,叶畅的提议,便是用大牲畜粪便制土化肥,同时还可以在其中养殖蚯蚓,再以蚯蚓喂鸡鸭,以土化肥肥田。   这个计划在叶畅心中有很久了,原本是想在修武办的,只是修武多山少田,而且缺少大型牲畜,不象是武陟,既有大型牲畜,又在黄河之滨,隔着黄河相对,便是汴口,借助黄河和汴水,无论是上溯东都,还是东下汴州,都很便利。   他上次便有意在武陟办一个造船作坊,只不过一来没有合适的人手,二来也缺乏适宜的环境,因此作罢。现在在武陟留下善缘,时机成熟,便可以在此办个作坊了。   朝廷禁止私人造船,这是一个麻烦,但叶畅有的是方法回避。   在武陟县耽搁了七八日时间,待得一切妥当之后,叶畅便回修武。此时已至深秋,沿途田地收获完毕,他们未做耽搁,一日便至。当天早上出发,到得傍晚时,吴泽陂已经在望了。   田里尚有农人,远远望着叶畅,纷纷上前招呼。初时叶畅还不以为意,但到后来,他就觉得不对了:这些人上来招呼,为什么那目光都甚为复杂?   待进了村子,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仿佛每个人都在偷偷瞧着叶畅,而叶畅回望过来时,他们便闪闪烁烁地躲避。叶畅心中涌起一股不安,正想寻人追问,却看到崔秀景等人担着柴,吃力地在道上走着。   “嗯?”叶畅心中一动,这六个新买来的家仆,各有所长,叶畅挑他们出来,却不是单纯为了充当苦力。他分明是让崔秀景呆在卧龙谷,与礼聘来的木匠一起琢磨造船工艺——最主要目的是让这个新罗人将造船的决窍传授给这些木匠,为何却在这担起了柴?   “崔秀景,你这是?”他唤住崔秀景便问道。   崔秀景转脸看到叶畅,顿时满脸苦涩:“大郎回来了。”   “嗯,我不是让你在卧龙谷么,怎么打起柴来,是嫂子让你来帮忙?”叶畅不动声色地问道。   “不是,不是,这个……是阿郎之命。”   “阿郎之命?”叶畅眉头一皱。   大唐的称呼,仆人称呼主人阿郎,崔秀景乃他家仆,因此阿郎就应该是他,可是他绝无此令,这段时间在武陟,更不可能有此命令!   “怎么回事?”他问道。   “阿郎与娘子回来了……”   这崔秀景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叶畅心中甚是迷惑,阿郎与娘子,也就是仆人称男主人与女主人,自己家中,何曾有什么女主人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响儿吃力地拎着个木桶跑出来,大约是去村中水井提水。见着叶畅,欢呼一声,桶也扔了,眼泪汪汪地便扑上来:这情形,倒与叶畅离开几个月去长安归来时相仿。   “响儿,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看到响儿脸上有一块紫痕,叶畅顿时恼了,这不象是不慎弄的,而是掐的!   “小郎君顽皮,是他掐的,响儿还好,淳明这两日可是受了不少苦!”响儿嘴快,叽叽呱呱说个不停:“郎君,阿郎回来了,还带了个娘子与一个小郎君!”   “哪个阿郎?”   “你父亲!”   这个时候叶畅才猛然惊觉,自己这个身份,还有一个父亲!   那父亲据说一直在汴州为人管事,此前家中发生诸事,他也一直未曾回来,因此,叶畅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印象,甚至连其人什么模样都未曾见过。从旁敲侧击得来的一些消息,叶畅判断,自己与这位嗣父关系并不是十分和睦,至少嗣父对他并没有太多的特殊感情。   “他怎么回来了?”叶畅喃喃说了一声。   叶畅完全没有做好面对这位名义上父亲的心理准备,而且他在吴泽正逍遥自在,也不希望头上突然多出个父亲来。   然后他又注意到一件事情:娘子,小郎君!   “你是说,我那位父亲在外成了亲,而且还育有一子?”   响儿嘟着嘴点头:“正是,他们一来,便先占了主宅,然后又去占了卧龙谷,到处都弄得一团糟!”   “他们是何时回来的。”   “前日。”   “怎么没有人去武陟与我说一声?”   “阿郎说不必,等你回来自知。”   叶畅眉头皱得紧紧的,响儿他们身份所限,自然不能去通知他,可是嫂嫂方氏按理说应该派人去通知他,还有族长叶淡,也不该对此不闻不问才是。   但旋即他就明白,怪不得嫂嫂与族长,名义上,那叶思是他的父亲,他们这事属于家务,别人如何插得手?   无怪乎回来后每个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原来是家里出了这等事情!   “娘子为人如何?”叶畅低声问道。   “娘子为人甚是和善,就是小郎君有些娇惯。”响儿道。   虽然很不情愿,但是叶畅还是不得不去见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他回到自家门前,只见大门被洗刷一新,一个不认识的家仆模样人正在门前,见到他来了顿时笑了。   “大郎君回来了!”   叶畅皱着眉,盯着这个人,觉得他的笑有些假,而且自己并不认识他。旁边的响儿知道,他曾经因为“仙梦”而失去部分记忆,因此低声道:“这是叶权,乃是咱们家的管事。”   这么一提,叶畅想起来,叶思离开时是将家中唯一的壮年家仆带走,只留下年纪小小的响儿。   “在外这几年,你辛苦了。”对方既然满脸假笑,叶畅就让自己笑得比他更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权有些尴尬,拱了拱手:“大郎既是回来,还去拜见郎君和娘子吧。”   “自然是要的。”   叶畅也很好奇,自己这位“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心中隐隐有个主意,只是还得摸一下这位“父亲”的底细,还然后再决定取舍。   进了院子,叶畅眉头又微微皱了一下,因为他发觉,院子里的情形有些不对劲。他虽然在卧龙谷居住得多些,但偶尔也会回此居住,因此院子里的摆设什么的,都是依他的意思。但如今来看,却完全被改了。   到得正堂,叶权早就快步前去通禀,叶畅进去后,便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坐在堂中,旁边则侍立着一个女子。   这留着三绺须的男子,与叶楝有几分相似,就应该是自己的便宜老子了。   叶畅拱手长揖:“拜见大人。”   “唔,你回来了,不守着家业,整日东奔西走,成何体统?”叶思肃容教训了一句,然后侧脸看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女子:“见过你娘亲陆氏。”   叶畅站直身躯,也转向那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比起嫂子方氏大不了几岁,长得倒是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圆脸细眉,额间点着梅花痣,唇角含笑,目光灵动。叶畅瞥了她一眼,然后拱手又是一礼:“见过娘子。”   唐人称父祖“大人”、“老大人”,但一般不称母亲为“娘子”,这女子非叶畅生母,叶畅只呼她娘子,稍稍有些不亲近,但也不能说不敬。   “响儿,去把小郎君带出来,让他与兄长见礼。”叶思又吩咐道。   响儿“哎”了一声,快步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她便带着一个小孩童出来,叶畅看到这孩童模样时,心中惊咦了一声。   他这位便宜父亲四年前才收他为嗣子,当时他一直在汴州,因为分家的缘故才回来,收了他为嗣子之后,便又回到汴州。按这个时间算,小郎的年纪最多只有三岁才对,可是这孩子,分明已经七八岁了!   比起赐奴年纪还大!   叶畅不动声色地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当小郎在母亲命令下向他行完礼后,他也回礼,然后将盒子送了过去。   “初次见着小弟,也没有什么准备,这盒子点心,是我自修武带来的,聊充见面礼吧。”叶畅笑道。   听说是点子,小郎欢呼一声,便从叶畅手中接了过去,那边他母亲又喝了他一声,他才记得向叶畅道了声谢,紧接着,他母亲便从他手中将盒子夺去:“我替小郎将点心收起,谢谢大郎了。”   她声音温柔,便是喝斥时也是细声细气,无怪乎响儿说她人好。只不过叶畅心中却有些不认同,这个女子表现得太好,好得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若是正常的反应,对这个嗣子,怎么着也该有些不爽吧?可是她却很客气,客气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这绝非叶畅自虐,巴不得别人漠视自己,而是因为他现在身边干系的人不少,若是有人不怀好意,他自保无防,可是响儿、淳明,还有他从长安带来的那六个少年当如何是好?   “大郎,我回来有两日,你做的事情很好,我已经知晓了。”见礼已毕,叶思捋须,缓缓对叶畅道:“不过你毕竟年纪尚轻,还该专心读书,我此次回来,暂时不会再离开,将在家中督促你读书。至于一切庶务,自有你母亲打点,今后你就不必操心了。”   叶畅微微凝眉。   这是什么意思,夺权?   “你是留在此处读书,还是去卧龙谷?”叶思又问道。   “还是去卧龙谷吧,那边清静。”   “也好,也好,卧龙谷路远,你每日也不必来问候,需要什么,遣人回来取就是。”叶思又象是不经意般说了一句,然后笑道:“你有梦仙奇遇,此处亦无外人,你且与我说说,除了虹渠引水,还有什么奇事?”   “并无太多奇事,便是这一点本领,得来也让我失了不少记忆。”叶畅微笑道。   听得此语,叶思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又笑起来:“好,好,你此行辛苦,且先去卧龙谷休养,明日我再去看你吧。”   第73章 聪明亦有聪明伤   叶畅走了之后,叶权轻声禀报道:“阿郎,娘子,方才与大郎来的,还有一群形色人物,除了那昆仑奴,还有两个光头和尚。”   “梦中遇仙,却与僧人结交,这个大郎,倒是有趣。”叶思点点头,脸色的笑容淡了下来:“他在谷中,身边也要有人照顾,那昆仑奴就留在他身边吧。”   话还没有落,外头却传来叶畅的声音:“大人,我的那六个僮儿呢,还有淳明何在?”   “嗯?”   叶思眉眼动了一下,看了看身边的陆氏,陆氏微微垂眉,一副任他决断的模样。叶思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前:“说起此事,大郎,你身边用不着这许多僮仆,又得专心读书,哪里能有这么多孩童在你身边吵闹,倒是你弟弟小郎正需要玩伴,故此除了淳明留与你听唤外,别的我都让他们回这边宅子了。”   叶畅皱了一下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   “这些孩童,将来都有用处,现今跟着我正学识字算数……”   “你这孩儿,说得好笑,不过是家中僮仆,要识什么字,算什么数?”叶思斥了一句,语气倒是不重:“此事便这样定了,那昆仑奴唤什么名字,便发派在你身边听用,再让……”   “让响儿跟着我。”叶畅忍不住插嘴了。   他想要暂时隐忍,毕竟对方身上有“父亲”的名份,可不是长支那样只是同房的伯父,若真是吵闹起来,一个忤逆,便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想到响儿脸上的伤痕,他就心痛,在他来此世后,那是将响儿当妹妹当女儿,虽然不是无原则地宠着,但也见不得她受这种莫明其妙伤害。   “此事是我欠思量了。”这一次回话的不是叶思,而是屋子里的陆氏,她浅笑盈盈走了出来:“响儿跟着大郎多年,我原是不该把她要来,但是家中并无仆妇,唯有响儿心细,故此我让她暂且跟着小郎。大郎,念在你兄弟尚幼的份上,你且让让吧,过此时日,我再与你买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就是。”   她口气和煦,说起此事来,也是温言细语,但言语却甚是坚定。叶畅皱着眉,摇了摇头道:“响儿在我身边惯了,娘子若是有心,再与小郎买几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就是。”   听得叶畅这样说,叶思脸沉了下来,咳了声正待喝斥,那陆氏却拉住他,低笑道:“是我做差了,既是如此,响儿,你依旧跟着大郎,照顾好大郎起居啊。”   原本听得说要再买个年轻貌美的小丫环与叶畅,响儿的嘴巴便噘了起来,眼睛里隐隐泪光闪动。现在一听得事情峰回路转,顿时破啼为笑,脆声声应了一句。   叶畅却是苦笑。   这位陆氏,又是一个厉害人物,和她相比,刘氏当真是弱到极致。   只怕自己的便宜父亲,也比不上陆氏,方才那便宜父亲分明是要发怒的,只是被陆氏一拉,便将怒气压了下去。   而且陆氏其实是以退为进,看起来,她将响儿还与了叶畅,但实际上,叶畅带来的其余人手,却都落到了她的手中,以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换了五个成年家仆和六个孩童,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若叶畅此时再闹,他的理由无非是崔秀景等人都是他弄来的——可按照大唐律,儿子的一切都属于老子,叶思又是他名义上的老子,吵将起来就是忤逆。   儿子不孝,被老子打死,到了官府当中都只是罚些钱帛了事,可若是儿子将老子打了,那结果就大麻烦。   闹又闹不得,这个哑巴亏,只能吃下去?   若是叶思、陆氏如同叶楝、刘氏那样,摆明了要对付叶畅,那还好办些,大伙一拍两散,叶畅宁可背着这个骂名,也要将面皮扯破。   现在对方绵里藏针,让他如同老虎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嘴。   不过叶畅相信,对方迟早会露出破绽的。   回到卧龙谷,叶畅不出意外地发现,这里也大变了模样。那些他延请来的工匠,都已经被辞退,一些工程半途中止。看到这里,叶畅唯有摇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接下来两日,每天陆氏都带人来对叶畅嘘寒问暖,当真关怀得无微不至,而叶思也偶尔来看看谷中,只不过如今谷里房屋都很简陋,他能做的,只是拉着叶畅登到高处,指着哪儿适合建屋哪儿适合做菜地,言语之中,倒很是兴奋。   他们都对一件事情绝口不提,便是叶畅的造纸作坊。   叶畅造纸作坊产出了纸的消息,在吴泽陂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他所产的“卫生纸”很快就取代了厕筹,成为吴泽陂中不少稍有些财富的人家日常用品。毕竟,一小卷“卫生纸”只值一文钱,便可够一个人用上大半个月,全家人口众多一个月也就是十来文钱的事情。   但叶畅却知道,他们背地里,可没少打听造纸作坊的事情。   “郎君你这些时日为何愁眉苦脸?”这天应付完了叶思与陆氏之后,叶畅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到响儿眼中,响儿便开口问道。   “你不懂。”叶畅心中想着事情,随口应付了一句道。   “谁说奴奴不懂,奴奴才明白呢……那陆娘子不是好人,郎君在担心她!”响儿道。   这当真是语出惊人,叶畅讶然盯着她,这些时日,小丫头对那陆氏可是亲热有礼,就是方才,还忙前跑后,服侍那陆氏,丝毫没有觉得她对陆氏有什么意见啊。   小丫头如今才是十岁……难道说才这点年纪,身为女子的天赋树就已经点开,“影后”技能觉醒?   见叶畅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响儿皱了皱鼻子:“奴奴听得一则消息,却是从叶权那边传来的。郎君可知道为何阿郎在外分明有子,却又以郎君为嗣子么?”   这是困扰叶畅的问题之一,叶思在外已经成亲,却不但没有将妻子带回来,还隐瞒此事,甚至在已经育有一子的情形下,却还将他过继,以为嗣子。叶畅觉得,这根本不合常理!   “叶权嘴巴甚紧,我也让人打听过,他根本没有说啊。”   “对旁人他自然不会说,我人小,他可不曾留意,被我偷听到的。原来阿郎与娘子得高人点拨,说是他们成婚不可宣扬,否则必遗祸于子嗣。后来又说不妨收养一子,代亲子禳祸……”   叶畅神情微微一变,所谓代亲子禳祸,也就是说怕亲生儿子有什么横灾,收养一子为替身,若有什么飞来横祸,养子便代了去。叶畅虽然不相信这一套,但此时唐人中好这一套的却不少,而且总有些玄之又玄的传闻,叶思与陆思若真是因为这个原因以他为嗣子,当真是不怀好意!   “而且阿郎在外经营,家中无人,他早知长支觊觎其宅地,故以郎君为子嗣,也是留个后路……”   这样一来,所有疑惑便都解释清楚!   “若真是如此……呵呵,那也好。”叶畅听得此处,心中便生了决断,不过,他也知道,响儿只是一个小孩,虽然聪明,却未必能分清别人话语中的真假。谁知道她听到的话,是不是叶权有意让她听到,这样自己得了误导,生起事端来,那责任就在自己了。   “原先奴奴还以为娘子是个好人呢,听得这事才知晓,她不怀好意,要害郎君,要害郎君的,自然都不是好人!”响儿挥了挥小拳头,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可惜,响儿还小了,帮不得郎君对付她……郎君何不寻方娘子,让方娘子付她?”   叶畅愣了愣:“为何要寻嫂嫂?”   “郎君心善,自然不是娘子对手,奴奴听人说了,最毒不过妇人心,奴奴如今还小,不是妇人,也不是娘子对手,故此只有方娘子能对付她!”   响儿的话语纯稚,让叶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笑罢之后,他心中不由得一动。   确实,虽然从响儿口中知道了叶思与陆氏的真实想法,可这毕竟是转了几道口的话语,真假不知。如何对付叶思与陆氏,当真应该借助一下方氏之智计。与他这个穿透时空来的人相比,方氏才是这个时代的人物,而且她可是出身于宫斗最激烈的李唐宗室,虽然是失败者,但总比起陆氏要强些吧?   心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叶畅反而更轻松了些。   此前分不清叶思与陆氏的真实心思,叶畅的种种手段都不好发作,但现在不同,若能确定对方不怀好意,叶畅就可以放下包袱全力应对了。   “我去拜见嫂嫂,这些日子,赐奴也没有来我这里识字,正好去问问。”叶畅道。   “奴奴跟去!”小响儿听得叶畅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笑得眼睛成了一条丝。   方氏在自己的家宅中,她如今是寡妇,若是有娘家可去,没准还可以改嫁,但没有娘家可依,若不是有叶畅顾着,叶氏宗族之人,没准都想着要将她嫁了换些彩礼。   寡妇门前是非多,因此她门户紧闭,家中壮仆都遣了出来,只余两个老仆夫妇守着门户。叶畅来求见,老仆开了正门引他进去,然后正门便未关,以示正大光明之意。   叶畅也会意,隔着门与堂内的方氏对话,只是问了一下赐奴与小娘,又问赐奴为何不去谷中学习。方氏一一细声答复,言语平淡。   “既然赐奴想学,我又已经回来,嫂嫂明日便送赐奴来读书吧。”叶畅最后道。   “是。”方氏也应了一声。   说完之后,叶畅便请告辞,旁边的响儿看得昏头转向:郎君不是来向方氏问计的么,怎么什么正经事都没有说,就告辞离开了?   次日,方氏果然送赐奴来卧龙谷中,偏偏又与陆氏相遇。陆氏笑吟吟道:“方娘子来卧龙谷何干?”   “大郎教授赐奴读书识字,故此相送……婶婶来得好,若是无事,正好陪我在此闲话。”方氏也是笑容可掬。   二人对望一眼,让来相迎的叶畅与响儿觉得,似乎有电流在二人之间激发。她二人在叶畅饮茶和睡懒觉的亭子里坐下,叶畅留了响儿在此侍候,响儿听得她二人没边没际地说着些家长里短,特别是说带着小孩如何不易,只觉得眼皮打架整个人都犯困。   也不知二人怎么有这么多闲话聊的,足足两个时辰,响儿都上了几回水,她们仍然滔滔不绝。此时叶畅领着赐奴回来,又留二人吃饭,听得他相邀,方氏还未曾应,那边陆氏就爽快地道:“听闻大郎有一手好厨艺,我也早想叨扰,只是大郎读书,一直不好打扰,今日有机会,便生受了。”   方氏却摇头道:“出来时便与家中说了,要回去就食,婶婶在此即可,奴却是要回的。”   “啊呀,你既然走,那我便与你一块儿吧。”陆氏甚为遗憾地道:“大郎,便待下回了。”   “若是娘子有心,不妨将小郎也送来,与赐奴一起读书识字。”叶畅道。   陆氏脸色微微一僵,摇了遥头,叹息道:“小郎愚顽,哪有赐奴乖巧,他来这里,只会捣乱,还连得你们读不成书……还是等他再大些吧。”   叶畅微笑着点头,然后又道:“今日我菜已经做了,谷中人少,吃不完也是浪费,过会儿我给你们送去。”   方氏依旧不出声,陆氏目光微一闪动:“如此甚好。”   响儿在旁边,越发地觉得迷糊,总觉着这三人说话里似乎都有什么意思在内,但她却揣摩不出来。等陆氏与方氏走后,她还魂不守舍,却被叶畅一把将她的发髻揉乱:“小姑娘家家,瞎想些什么,响儿啊,你可不要那么聪明!”   “聪明有何不好?”响儿更迷糊了。   “聪明自然好,但太过聪明就会累。拿我一盒点心,便担心点心中有毒,跟我学着识字算数,便怕我会害了她儿子……太过聪明,太累不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响儿这回听得有些懂了,这是在说陆氏,但响儿觉得,叶畅方才的话里,也有指方氏之意,可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到后来,她干脆就不想了:自己要那么聪明做甚,自己有郎君照顾着,就挺好!   第74章 一及利字皆纷攘   夜深人静,院子里没了声息,但是屋子里的人却睡不着。   陆氏睁着眼睛,在数了半天的羊也没睡着后,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丈夫。   叶思也没有睡着,被她一捅,顿时伸手来摸索,陆氏在那不老实的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死鬼,老实些,有正经事!”   “这便是正经事啊。”   “说你那便宜大儿子呢!”   听得陆氏这话,叶思手一抖,方才的兴致顿时消了,他翻身坐起,长叹了一声。   “你当初怎么就不开眼,便便认了这一个嗣子!”陆氏有些气恼地道:“当初你说,子侄中他一心向道,最是老实,日后与我儿不会有什么纠纷,如今你看看,他本事这般大,还得了仙人点化,今后我儿如何是他对手!我们这份家当,还不全都被他霸了去!”   “老子没死,他敢,一个忤逆,便让他一世翻不得身!”叶思哼了声,但也知道,自己所说的只是气话罢了。   这个便宜儿子,实在手段强横,若真撕破了脸面,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想想三房长支如今妻离子散的惨状,想想现在家破人亡了的刘逢寅,叶思便觉得不寒而栗。   “总不能由着他将家当占去。”陆氏也坐了起来,黑暗中眼睛闪闪发亮,象是只护着雏兽的雌虎:“你是男人,得有些担待,想想法子!”   “如何想法子,难道让我去对他说,当初是因为术士说了,咱们孩儿体弱多病,乃是天谴,唯一化解之道,便是我另立一嗣子,让这天谴转到他身上去?”叶思哀声叹气:“当初我本没有此意,可是你再三逼我!”   “你奴夺主妻,天谴也该谴你,为何要落在我儿身上?”陆氏呜呜咽咽起来:“你可知我多怕,今日与大郎说话时,我、我心惊胆战,生怕他用出什么手段来……”   “别说了……”   两人同时沉默,若没有当初想要移祸叶畅的事情,他们真想将事情摊开,绝了双方的关系,各过各的生活。但既有前情,现在又另有原因,他们舍不得家中的这份家业。   想到这,陆氏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都是你这死鬼,恁的耳根子软,听得那狐朋狗友所言,去做什么日本国的海贸勾当,结果赔得精光,还欠了如此多的钱财……若非如此,我们在汴州自做自的富家翁,哪里需要回来依靠这点家当!”   “海上风浪乃是天意,孰曾料想竟然覆舟?若是能成,单单就是贩到日本的那些书,便能获利数十倍!”叶思叹息了一声:“天意,天意……”   两人又是沉默,过了会儿,陆氏幽幽地道:“大郎的纸坊……倒是好生兴旺,每日都看着有人来运纸。”   “是啊,那卫生纸……莫非天上仙人也要如厕,用这卫生纸拭秽?”   “若是贩至两京去卖,哪怕是到汴州去卖,此物都必大行其道,转手之间,日进十数贯轻而易举!”   “何只十数贯,你想想看,两京、汴淮,富贵人家,哪个不是僮仆如云使女如雨,一家上下,少则数百口,多则上千口,每日要用多少纸。莫说富贵,中等以上人家,谁不会用上这个……全大唐数千万人,每人万年花一文钱在这上头,每年也有数万贯收益。”   夫妻二人嘀嘀咕咕,越发眼热,二人在黑暗中对望了一眼,有道是欲令智昏,连寺庙道观里的佛祖神仙身上的金箔,都有人敢拿刀子去刮来,何况只是一个号称遇仙了的年轻人?   “大郎梦中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这些时日你可打听清楚了?”陆氏又问道。   “众说纷纭,族长是一口咬定,说他确实遇仙了,但大哥那边,却说他是扮猪食虎,只是满肚子狡计,流脓长疮最会害人……呵呵,大哥也有今日,若说满肚子狡计流脓长疮,谁还强得过他,当初若不是他逼得紧了,我也不会挑大郎为嗣子。”   说到这,叶思又叹了口气,当初只觉得叶畅与其兄叶曙相类,都是个老实人,而且一心求仙向道,想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却不曾料想会出现这样意外的转变。   若说他夫妇二人有意要害叶畅,那自然不是,不过是任何普通人都有的心思,闻道自家孩儿遭灾遇难,恨不得转到别家孩子身上罢了。但他二人又确实不怀好意,并未把叶畅真正当成自家的儿子,叶思还隐瞒了自己已经娶妻生子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是欺骗了叶畅!   “无论是真是假,大郎都不好欺负……咱们还得徐徐图之。不过,那纸作坊如今却是二支的方氏在管着,方氏家的赐奴,如今也每日都去卧龙谷,跟着大郎识字算数。”   “这又能如何,大郎与叶曙毕竟是一母同胎,他们才是亲兄弟,小赐奴是他亲侄,我们未来之前,他无人可用,又怜惜嫂寡侄幼……”   “别说这此没用的,我只要那纸坊!”陆氏声音尖刻了些:“大郎以往是二支的,但如今却是我们三支的,你是他父亲,二支的嫂子只是堂嫂,二支的侄儿也只能算是堂侄,咱们小郎才是他兄弟,他便是怜惜,也该先怜惜小郎!”   二人嘀咕了半宿,天色微明,听得院子里有人走动,这才安静下来。   过了这一日,叶畅发觉情形有些不对了,陆氏以往是隔两天才到他这儿来转一圈的,现在是天天都来,而且次次都带着小郎陆曦,只说他们兄弟两人一向少见,现在要多在一处熟悉熟悉。   虽是如此,陆氏还是将小郎看得紧紧的,当真是片刻都不离自己视线,仿佛只要离开片刻,就会有不测之灾一般。   而且,有奇怪的消息在吴泽陂开始流传。   消息的主角,并不是叶畅,而是方氏。诸如方氏年轻貌美,难以守寡,意欲改嫁,叶家长辈怜惜方氏年少,意欲使其嫁人,等等消息,数夜之间便甚嚣尘上。   “这可都是你给我招惹的麻烦!”   一脸薄怒的方氏坐在叶畅对面,她要穿三年衰服,因此仍是一身白衣。所谓要想俏,一身孝,这衣裳让她更显得楚楚可怜。叶畅不敢多看,只是垂眉带笑:“实是被弄得无计可施,只得烦劳嫂嫂。记得嫂嫂初嫁之时,某有什么麻烦,亦是烦劳嫂嫂相助。”   见他这副惫怠模样,方氏横了他一眼。   她如何不知这是叶畅将祸水移到了她的身上,不过想想也是,担着一个“孝”字的名头,叶畅面对叶思与陆氏,便是有千种手段,也不好施展出来。倒是她这个堂侄媳,就象叶畅对着叶楝时一般,可以用一些方法。   “十一郎,说实话,当初三叔回来,奴未曾通知与你,是因为藏着些担忧。”沉吟了会儿,方氏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叶畅。   “担忧?什么担忧?”   “十一郎何必装傻,骗旁人或者骗得过去,想骗奴,绝无可能。”   叶畅嘿嘿笑了声,依然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方氏无奈,叹了口气道:“你这惫怠,也只能在我面前施。”   “那是,因为我知晓,这世上就嫂嫂待我真好。”叶畅顺口答道。   这话说出,他便觉不妥,放在后世,这只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但现在,以二人的关系,却有些调笑意味在里头。   他抬起眼来,果然看到方氏眼中,半是羞半是恼,只不过这目光一闪而过。   方氏心中也在忌惮,她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丈夫又已经去世,拉扯着两个孩子守着些家产度日。可孤儿寡母的,旁人哪里会不起觊觎之心,单纯是想人财两得倒还罢了,只怕有些人还打着害了她一双儿女的主意。   她能依靠者,唯有叶畅。虽然这位小叔有时也有些不着调,甚至少不得口花花调笑自己,但方氏可以肯定一点,他是真心关爱赐奴与小娘的。想带着赐奴小娘生存下去,她不得不依赖于叶畅。   哪怕为此付出一些代价——对于身上流淌着武则天与李唐宗室血脉的方氏来说,付出一些代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十一郎知晓这样就好,怕只怕日后十一郎会忘了嫂嫂的好呢。”那羞恼的目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取代的是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妩媚。叶畅愣了愣,若真是个毛头小伙,只怕就要被方氏这模样勾住,但叶畅在另一世中经历过的风尘多着,迷而不惑,因此也只是愣了一下。   “嫂嫂,他们提了卧龙谷,提了那坡上的旱地,唯独没有提纸坊。这纸坊是我与小娘的,而且他们将工匠散去,误了书坊——书坊是我与赐奴的。”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叶畅还是没有想明白,方氏面对他的无意之语,为何没有发怒,却做出这番姿态,他犹豫着说道。   这番话听得方氏耳中,又成了另外的意思。   “奴自然记得,你所言当真?”方氏问道。   “自然当真,嫂嫂忘了么,这话你已经问过了,我的致富手段还有未出者,无论是炒茶之术,还是酿酒之术,都足以让人家财万贯。”   酿酒之术,方氏是未曾见识过,但叶畅用炒茶之术炒出的茶叶,她却是见识过。那茶味芬芳,让人回味无穷,远胜过加上各种佐料甚至还放了油的茶饼煎茶。叶畅将酿酒术与炒茶相提并论,想来二者应该相当,一想到这个,方氏不免呼吸急促粉腮潮红。   当初流落到修武时的穷困,让她记忆甚为深刻,这或许就是她对于赚钱,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趣的根本原因。更何况,这里赚钱不是为了旁人,而是为了她的一双儿女。   “十一郎既然愿意将纸坊、书坊赠与赐奴与小娘,为何不将酒坊或茶坊与他们,他们无非也就是求个财,若从你这得到好处,还会与你为难?”   “若他们不是处处算计,不是先包藏祸心在前,与他们就与他们。但是现在么,我虽然不想着他们象长支那样下场,却也不愿意给他们占去什么便宜。”叶畅说到这,自嘲地笑道:“我实在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呢。”   方氏又白了他一眼,将话题拉回:“十一郎,你既然存了断绝关系的念头,却拿不出合适的理由,如今外人眼中看来,你们一家当真是父慈子孝,你既想要以吴泽为基业,一个好的名声是必须的……”   方氏的分析非常尖锐,叶畅几乎没有自辩的余地,他有些恼了,起身打断了方氏的话:“嫂嫂,劳你大驾,不是为了来挖苦我,而是解决问题!”   方氏止住嘴,看着叶畅,好一会儿,笑了。   或许是叶畅方才的调笑让她心底恼了,所以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将叶畅心思剖开来。   现在她想想,后悔了。   “十一郎,方才是嫂嫂错了。”她柔声道:“其实要断绝与三支的关系也不难,你自己去说自然是不成的,连宗长都不适合出面——他若出面,少不得要大闹上一番。我觉得最适合的,是你认识的官长。”   “官长?”   “你说呢,若是某位大人物欣赏你才华,却以不可忘祖为由,令你认祖回宗,此时宗长再顺水推舟,谁还能闹得起来?”   “就算闹不起来,只怕也不会轻易罢休。我看他们此次回来,如此仓促,想必在外是有些不如意之处,不会轻易放弃家里的东西。”   “说来说去,不过是响儿罢了。其余人手,可都是你买来的,身契之类,都在你手中……怎么,不在了?”   叶畅苦笑着点头。   无论是淳明,还是崔景秀等人的身契,原本是被他收在宅中的,结果他不在的时候,叶思夫妇入住,这些身契什么的,自然就落到了叶思夫妇手中。   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卧龙谷还没有来得及办地契,而纸坊的契约,为了便于方氏管事,也藏在方氏手里。   “事情倒是不难……”方氏笑了起来。   她这一次笑时,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丝许的狡猾,看上去,倒颇有些象狡狐了。   第75章 愿以重礼为谢仪   “响儿,响儿,你怎么还在这里!”   淳明小跑着过来,当看到正喜滋滋地收拾自己的小香囊的响儿时,他叫了起来。   “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你家的亲戚来寻你了,说是你的舅父,寻了你四五年,这才打听到你的消息,要将你赎身带回!”   响儿一听顿时慌了,起身道:“我才不回去!”   对于自己的家人,响儿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当初才五六岁时,她便被卖给了叶家,叶思经手将她买来,留她“服侍”叶畅,却将她的身契带到了汴州。因此,她最亲近的,唯有叶畅,现在她还记得,自己那时年幼,莫说服侍人,便是自己照顾自己尚且做不到,叶畅如兄长待妹妹一般,与她相依为命。   这大半年来,叶畅待她更是温柔,家中的杂务,几乎都不要她做。响儿有时觉得,村里大户人家的女儿,也未必能如同自己这般享福。服侍叶畅,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事情,换了旁人来做她还不欢喜。   这个时候,不知何方来的亲戚竟然要寻他走!   想到这里,响儿的小小心肝便发慌,对她来说,叶畅才是亲人,旁人都是陌生人。   “我还得去与大郎说声,你自个儿先回村里吧。”淳明抛了这一句,便又匆匆向着谷中跑去。   响儿才不要去村里,她在原地慌了好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躲起来!   只要避开这一天,那些人都是外地人,想必不会日日在吴泽陂,等他们走了再说,总之,自己就是死也不离开大郎身边!   小姑娘打着这主意,人便躲藏起来,村子里叶思的客堂之上,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怎么这么久还没来?”陆氏笑吟吟地道:“这小丫头向来伶俐,今天只怕是高兴得傻了吧。”   叶思也陪着笑:“郑郎君,还请稍安勿躁。”   “放心,放心,我等了四五年都等得,再等一会儿又有何妨?”   说话的人一身锦缎,人长得细皮嫩肉,与响儿倒有几分相似,他口中如此说,眉宇间却是掩不住的焦急之色。说到这,他又叹了口气:“实是家中不幸生出变故,直到如今才得脱身,否则也等不到此时——舍妹在家里也是个受人侍候的,她家闺女,如何能侍候别人?”   “郑郎君放心,这些年来,某视响儿如己出,并未让她做什么重事。”叶思笑笑道:“过会儿你一问便知……只不过,响儿未必会愿意离开我家,郑郎君手中又没有当年的契约,此事还有些麻烦。”   那郑郎君双眼一翻,流露出怒意:“我妹妹就这一点骨血,如今流落在外,寓身婢女之列,莫非叶郎君还想着让我不接她回去?我荥阳郑氏,岂是为婢者!”   说到这里,郑郎君起身,怒气盎然,仿佛立刻就要走了。叶思见了慌忙起身:这个郑郎君可不是他能得罪的!   方才他打听过,这位郑郎君乃荥阳郑氏之人,荥阳郑氏历来大族,族中为官出仕者不计其数,乃是山东望族中的代表之一。数年前因为某些隐因,他家道中落,所以几年前眼见妹妹一家遭难而无法伸出援手,现在则不然,家世重振,他也终于可以来“拯救”妹妹的遗孤了。   这等说辞,叶思信其七分,存疑三分,但这个郑郎君无论是服饰打扮,还是谈吐言辞,确实带着世家大族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气:他表面很客气和霭,实际上却是傲气凌人。   因此,叶思慌忙起身拱手赔礼:“郑郎君恕罪,恕罪,若是有当年的凭证,某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如今……”   “阿郎,大郎来了!”就在这时,陆权在门口禀报。   “让他进来吧。”叶思话被打断,却并不怒,叶畅来了,响儿应该也来了,看到响儿,郑郎君的怒火应该得到抑制吧。   叶畅进来,说实话,他真不愿意行礼,但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可不是只唤一声“大人”就可以的,他不得不恭敬躬身,再向陆氏行礼。   这也是叶畅急着断绝与叶思之间关系的一个原因,上头有个老爹,老爹还不知从哪弄来一个年轻的老娘,做起事来自然束手束脚。比如说,他想办印书坊的事情,原本已经接近成功,却因为叶思与陆氏回来,将工匠全部遣散,结果延误了。   直到他回来之后,才暗中将工匠又召了回来,只不过这次是寄托在纸坊名下。好在此前的陶字还在,因此进度被耽搁了几日,不过成功就在眼前了。   “响儿呢,响儿怎么没有随你来?”叶思问道。   “淳明说她先来了……怎么,没有到?”叶畅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那边郑郎君顿时发怒:“好大的胆子,你们竟然敢将我外甥女藏起来!”   叶思顿时头大如斗,原本他唤叶畅来,就是想在叶畅面前展现一番“亲情”,叶畅不是离不得响儿么,帮他留响儿,哪怕留不住,只要他感觉到自己是在帮他,那就可以。   但是郑郎君的发作,让他实在有些畏惧。   这郑郎君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外头有他带来的跟班仆役,数量就有二十多个。他门下一个管事的行头排场,便比叶思都大,真激怒他,可没有什么好处。   “郑郎君息怒,息怒,想来是响儿一时欢喜,忘了过来,淳明,你这只知道吃的蠢小子,还不去把响儿寻来,仔细响儿一根头发,若是少了,我定要揭你的皮!”   淳明委委屈屈地又跑了出去,叶畅脸色沉郁,转过脸看着犹自怒气冲冲的郑郎君:“君乃何人,为何在我家大呼小叫!”   “某荥阳郑氏子弟,响儿乃我外甥女,今日我以十倍之值,赎她还家。”那郑郎君一开口就是“荥阳郑氏”,虽然语气还算和缓,更许出十倍之值,但傲气扑面而来,几可目见。   叶畅冷笑了一声:“荥阳郑氏……当初弃响儿不顾,如今又要赎回去?”   “当年家中有变,故此无能为力,如今亡羊补牢,亦为时未晚。”郑郎君上下打量着叶畅:“听闻这些年你颇为照看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此德我记着了,今后当有所报。”   叶畅脸色一直沉郁,旁边的叶思叹了口气,上来拉住他的胳膊:“大郎,这位郑郎君也是为着响儿好,响儿在咱们家,终究只是一个使女,可回到郑氏,则是郑家的小娘,孰人敢轻视之?我晓得你与响儿情同兄妹,但只是为了响儿今后的前途,也只能让她回去……”   叶畅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了一声:“我去寻响儿来!”   见说服了叶畅,叶思心中欢喜,叶畅走后,便与那郑郎君闲聊。郑郎君心思迫切,只聊了两句,便催促道:“我外甥女身契尚在你处,你何不取出与我,这里有十枚金铤和十枚银铤,已经不只当年售值十倍,以此补偿你,如何?”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跟着的僮仆捧上一个锦盒,打开盒盖之后,其中宝光灿灿,正是一排金铤和一排银铤。叶思与陆氏对望了一眼,都抑制不住喜色:这金银铤怕是价值三百贯以上,远远胜过响儿身价!   须知便是一个壮仆,也就是二三十贯的价钱!   他二人在汴州经商,很清楚自己占了大便宜,原本叶思还待推辞,陆氏却已经忍不住接过了锦盒,捧着锦盒便入内。那郑郎君也不阻拦,仍是那副傲气凌人的模样,分明是在说,若是你敢吞没不认账,必然要你叶家家破人亡。   片刻之后,陆氏转了出来,手里却只拿了一张纸,她交到叶思手中,叶思再转交给了那位郑郎君。   郑郎君得了那身契甚是欢喜,他左等右等,见叶畅还没有回来,便起身道:“我今日尚有急事,再等不得,身契既然给了我,便让响儿在贵府寄住些时日,过几天我再来接她。”   他原本很急着带响儿走,这时却又说有急事,叶思与陆氏心中不免生疑。但想到那二十颗金银铤,叶思还特意向陆氏使了眼色,陆氏点头表明她已经勘验过,确实是真金实银。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看着那郑郎君带着自己的人手离开。   “情形有些不对,这郑郎君方才气势汹汹,为何拿得身契之后反而偃旗息鼓?”陆氏皱眉道:“夫郎,你说说……这其中究竟是什么缘故?”   “无论什么缘故,那二十枚金银铤总不会有差。”叶思心中亦是不安,但他给自己打气道:“咱们把身契与了他,这几日好生照顾着响儿,只当自家小娘对待就是。若是凭着响儿的关系,咱们结识了荥阳郑氏中有力人士,再回汴州做生意,便能重拾人脉了。”   “当真不愧是荥阳郑氏的人物,出手便如此豪绰,竟然不见一枚铜子,全是金银。你瞧那金银成色,啧啧,在汴州时都少见,分明是朝廷钦赐的……”   他二人等了好半日,也不见叶畅回来,两人的话题便又回到了那姓郑的身上,他们正嘀咕着,便听得外头突然喧哗,紧接着,一群差役气势汹汹地上门来,其中还夹带着一个神情异样的族长叶淡。   “这……这是怎么回事?”叶思慌忙迎来,便看到叶权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   “思侄,你究竟是……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淡如今接替了刘逢寅的位置,已经成了里正,他咳了一声,神情甚为复杂:“为何有人将你告了,说你……说你讹诈?”   “讹诈?此话从何说起?”叶思惶然道。   “今日下乡催粮,不曾想竟然遇到这样一桩案子。”   只见差役两边闪出,一名吏员走了出来,叶淡向那吏员拱手:“钟吏员!”   这钟吏员正是叶畅的熟人,钟纬钟化文,他横着眼看着叶思:“汝案发了,随我去县城走一趟吧!”   “啊呀,吏员何出此语,某犯何案?”   “你还问我?有人将你告了,说你诱拐人口,讹诈金银!”   “原告何在,实是冤枉!”叶思心里咯登一下,大声喊道。   “某便是原告!”只见差役后又走出一人,正是方才那郑郎君!   “哦?郑郎君,你……你……如何是你?”叶思其实隐约猜测到了一点,但当事实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他自觉与这位郑郎君算是交谈甚欢,为何他却转头就翻了脸,还将他告了?   “你收了某的金银,却不将人交与某,好在某出村不久便遇着来自县城的钟吏员,若非如此,某岂不要吃你一个大亏!”   “我不是将响儿的身契已经与你了么?”叶思道。   “响儿身契是与我了,其余人等呢?”   “什么其余人等?”   “便是你家中其余僮仆!”那郑郎君一副气急模样:“我原只是想要响儿一人的,你拼命说家中僮仆众多,正要遣散,我便付了金银,你却要赖账,只与我一人的身契,而且便这一人,也只有身契未见人影!”   “这……这……你这是胡说八道!”   叶思顿时大觉冤枉,这一切从何说起!   “你还要耍赖,莫非欺我为外地人?我乃荥阳郑氏子弟,我郑氏出仕无数,只一封书信,便能送你见官!”   虽然对这郑郎君的傲气不满,但是钟纬却是深知,他所言绝非虚假。虽然大唐有意打压山东世家,但是郑氏仍然是大唐里的高门大户,出了不少宰相,至于将军、司马、参军、别驾之类,数不胜数。给他拿捏到把柄,要收拾一个叶家,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绝无此事,吏员,绝无此事!”那边陆氏在郑州时也惯于抛头露面的,因此并未回避,闻言嚷了起来:“他是谢我家收留他外甥女,故此才奉上谢仪!”   “谢仪何在?”钟纬问道。   陆氏有些慌地看了叶思一眼,叶思阴着脸点点头,于是陆氏又进去。过了会儿,她捧着两锭金锞子出来:“谢仪在此。”   “啊?”那郑郎君急了:“分明是十锭金锞,十锭银锞,为何只有两锭!”   “搜!”半途上那钟纬和差役便被郑郎君喂过,闻言之后,立刻大声道。   第76章 长者糊涂少知礼   这些差役可都是搜查的老手,若是真给他们动手,那么这过程中还不知要损失多少。因此叶思急道:“且慢,且慢,吏员,列位官差,随我去看就是……”   “咳咳,钟吏员,这里乃是叶郎君宅邸,须得给他留几分体面。”这个时候,旁边的叶淡咳了两声道。   钟纬闻言动容:“哪个叶郎君?”   “自然是我家十一郎。”   “原来是叶郎君宅,倒是失敬……还请叶郎君出来相见。”钟纬似乎还有几分不相信,但脸上方才的凶狠逼迫之色是消息了。   叶思与陆氏对望了一眼,他们回来时间不短,自是知道叶畅如今在邻近乡村都甚有面子,却不曾想,就连县衙里的吏员,都要给叶畅面子。   二人不禁暗暗庆幸,在得知叶畅的种种奇事之后,他们并没有径真与叶畅撕破脸来,这些时日,表面上还保持着一种亲情关系。   “我这便派人去催,他马上就回来。”叶思赔着笑:“诸位还是请坐,请坐。”   “某不管什么叶郎君,先劳烦将某的金银取出来!”那郑郎君却是不依不饶:“钟吏员,劳烦你了!”   钟纬面色为难,叶畅的面子,他自然是要给的,但这郑郎君来头甚大,便是县尉元公路只怕都极忌惮,他一区区小吏,怎么能为了给叶畅面子而将自己拖下水。因此,他叹了口气:“这个……叶里正,你看如何处置?”   叶淡看到叶思在向自己挤眉弄眼,心里突的一跳,正待再敷衍拖延,那边郑郎君却又冷笑起来:“若是过会儿少了我的金银,便是你们县令都得担责……钟吏员,你好生看看那金锞上的印记!”   钟纬得他提醒,翻看了金锞两眼,然后变了颜色。   因为那金锞底下有“内藏”二字,这意味着这金锞子可是来自于皇宫大内,并不是真正民间流通的宝货!   “此乃当今天子赐与我家之物,钟吏员,你若循私,只管去循就是。”   这一下,不仅是钟纬,就是叶淡也不敢再拖延了。只不过看在叶畅的份上,钟纬叮嘱了差役们一声,差役们再进去搜时,手脚虽然依然不干净,却不敢打砸。   不一会儿,那锦盒便被搜了出来,呈在众人面前。   锦盒里八枚金铤、十枚银铤,亮得让人眼发花,细心查看,每一颗底部都有“内藏”二字,证明它们出自于皇宫之中。   “叶思,你还有何话说,莫非要告诉我,这些金银,乃是当今圣人赐与你家的?”   钟纬沉声说道,让叶思两腿战战,旁边的陆氏更是惊惶失措,她方才起了贪念,只想拿出两枚金铤,这样将那郑氏敷衍过去,现在想来,自己竟然是欲令智昏了。   “这些确实是郑郎君留在我家,作为我家照顾他外甥女响儿数年的谢礼的……”   “好笑,谢礼一对金锞便足够,一对金锞足当得你们当初买响儿的数倍之价了!”那边郑郎君怒道:“若只是赎身和谢礼,哪里用得这么许多金银。是某念在你对响儿确实较善,你又自陈在汴州经商失意,如今宅中开支入不敷出,想要将多余的僮仆转让,故此某发善念,以高价与你。偏偏你这厮见财起意,竟起贪心,若不是我见机得快走了,只怕要被你夫妇害死!”   这下给叶思和陆氏扣上的帽子可大了,不仅谋财,还意图害命,饶是他二人在外见识过世面,也被唬得面色如土。他们二人齐声分辩,却一时间吵吵嚷嚷,谁说的话也都听不清。   “唉!”叶淡都只能顿足,这事情,怕是叶畅来了都难收场。   就在这时,他见到门外人影晃动,然后听得声音响起:“这不是钟吏员么,如何有空到寒舍来,这许多人,是出了什么事么?”   钟纬回过头去,看到叶畅牵着一个双眼红通通的小姑娘而来,心中明白,这小姑娘当是引发今日之事的响儿了。他向叶畅颔首为礼:“叶郎君,今日可得罪了,有人将令尊令堂告了。”   “竟有此事,可是这位……郑郎君?”叶畅吃惊,目光在众人面上一转,看到郑郎君后,便明白了事情经过,他面带薄怒:“郑郎君,何得寸而进尺?”   “某并未得寸进尺,令尊令堂吞没某金银,尚怀不轨之心,某不过自保!”   众人将缘由又说了一遍,叶畅听得哑然,他转向叶思、陆氏:“这些金银可是郑郎君所赠。”   “是。”叶思与陆氏这时摆不出亲长的谱了,叶畅进来之后,原本乱七八糟的局面顿时静了下来,他们现在也明白,叶畅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了。   “既是如此,烦劳娘子将崔景秀、淳明等人的身契拿出来。”   “这……”陆氏顿时恼了,开口就要拒绝。   旁边的叶淡此时插嘴:“这些人都是十一郎买来,如今十一郎用他的人替你们扫尾,你们这当亲长的,也莫要太让十一郎难看!”   叶淡是族长,又是里正,他一发话,陆氏便知道自己占不住理,这种情形之下,她便是撒泼打滚,也只是徒惹人笑罢了。   她只能又入屋,拿出诸人身契,叶畅将之都交与了那郑郎君:“如今人货两讫,郑郎君,一切皆是误会,郑郎君不与追究,你看如何?”   “倒是你这少年郎晓事理,令尊令堂,却都是糊涂虫!”那郑郎君啧了两声,收好身契,但叶畅目光一转,他笑着又将身契拿了出来。   “这便是响儿吧,我是你舅父。”他看着响儿道。   “舅父。”响儿向他施礼,神情却是极为冷淡,丝毫没有见到亲人的欢喜。   郑郎君有些尴尬:“这些年你受苦了……”   “郎君待奴甚好,奴未觉受苦。”响儿依恋地看了叶畅一眼,然后又叭叭掉起了泪珠:“奴不要离开郎君,舅父,你就只当奴死了,好不好?”   “你何出此言!”郑郎君吓一大跳:“休要如此……”   “奴要与郎君在一起,若是奴离了郎君,当真会死!”响儿固执地道。   叶畅神情微动,眼圈也有些红。那郑郎君面对这种情形,一筹莫展,象是求助一般看着叶畅,叶畅却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这该如何是好?”郑郎君看着一脸哀求的响儿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神情有些木楞的叶思与陆氏,然后恨恨地道:“若你夫妇有叶郎君一半人品——一小半人品,我便让响儿拜你们为义父母,暂且将她寄养于汝家就是,但你二人人品,我实是信不过!”   听得他出此言,叶思与陆氏只能垂头丧气,想要自辩,可是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叶畅却是神情一动,拉着叶淡低声说道:“嫂嫂那边,却是可以收一个义女吧?”   叶淡闻言顿时抚掌:“正是,正是,她寡居于内,响儿寄养于她身侧,也是方便!”   那郑郎君听得叶淡如此说,便开口相询,待听得说是一寡居女子,家中有一子一女,他便点头道:“如此甚好,每隔些时日,我都会来看望……”   “奴不要给方娘子做女儿!”众人都觉满意的时候,响儿却突然又开口了。   叶畅愣了愣,苦笑道:“嫂嫂待你也是极好的,我去长安之时,你不就是在她家中?”   “奴愿视方娘子为姊,却不愿认她为母。”响儿认真地道。   这个要求,倒也不过份,而且若是认一寡妇为母,毕竟有些不吉利,认其为义姊,却没有什么。叶淡派人将方氏请来,闻道此事,方氏略有些犹豫,郑郎君拱手道:“方娘子只管放心,每年某都会送些钱绢来供应响儿生计,她出嫁的嫁妆,自有某操心。”   “奴倒不是为此,只是怕奴家家贫,慢待了响儿。既是郑先生觉得可以,那奴也很欢喜多了这般一个妹妹。”   那边的叶思与陆氏脸都绿了。   响儿在三支这边养了四年,原本他们以为可以凭此结交荥阳郑氏,结果却变成这模样!   根本原因当然是郑郎君的出尔返尔,虽然陆氏后来动了点小心思,可那根本不影响大局。   现在便宜被方氏捡了去——可想而知,方氏攀上郑氏的高枝,他们此前在村子里传播的谣言,只会成为笑话:若方氏收留了郑氏的亲族,叶家还有人敢逼她改嫁?   更让他二人难堪的是,解决掉麻烦纠纷的,是叶畅。   叶畅又转向那郑郎君,向郑郎君说了声谢,郑郎君哈哈道:“是我该谢你们,我自家的外甥女,还得叨扰你们一段时日……对了,我虽离开,却要留些人手与外甥女听用——拿去!”   郑郎君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盒,众人看得分明,这小盒就是方才藏着崔景秀等人身契的那个。郑郎君将这锦盒交到了响儿手中,响儿迟疑着看叶畅,叶畅微笑点了点头。   于是叶思与陆氏更是嫉恨,两人只恨不得拿头去栽墙。   这姓郑的耍了他们一遭,目的就是这些身契,要将这七小六大十三个仆从交与响儿?   这个时候,他二人已经意识到,自己怕是陷入某人陷阱之中,但他们看着叶畅,虽然怎么都怀疑眼前一切是叶畅捣鬼,但却找不到任何证据,而且便是叶畅出的手,那二十铤金银又是从何而来?   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响儿接过了那些身契,然后转手交与了叶畅。看到身契又回到叶畅手中,叶思与陆氏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叶畅却恍若未觉,又转手交与了方氏:“还请嫂嫂替响儿收好这些身契……”   方氏毫不客气——她可是心知肚明,最近散播她会改嫁消息的是谁,对能够打击一下叶思与陆氏,她当然是十分乐意。因此,她将身契收起,还向着陆氏笑了笑:“实在是对不住婶娘了。”   陆氏眼睛一翻,径直晕了过去。   这一晕便是一片混乱,当众人七手八脚将陆氏扶起,叶思将她掺入内室,外边郑郎君的声音却传了进来:“唉,叶小郎君倒是少有的人物,豪气干云,但这位叶郎夫妇,实在不大成模样……既为父子,为何相差如此之大耶?”   叶畅没有出声,叶淡尴尬地笑着,方氏这时开口:“实不相瞒,十一郎原为奴这一支,亡夫与十一郎才是亲兄弟,后因三支无子,故此过继给三支,却不曾想三支在外竟然已经有子……此事原是家事,不当在此时提起,但是郑郎君既是响儿舅父,自不是外人,知晓也无碍。”   室内的陆氏眼睛猛然睁开,低声咒骂:“这杀千刀的小寡妇!”   叶思亦是咬牙切齿,这可是家丑外扬,过会儿待来人走后,必然是要寻方氏说理的。   那边郑郎君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原来如此,啧啧,难怪,难怪,某看方娘子亦是爽利之人,响儿在方娘子身边,某就放心了。某还要去东都办事,不可久留,就此告辞……叶小郎君,交浅言深,恕某直言,孝为人伦之大,人不知生父母,尚不如禽兽之属,某观这位叶郎与汝非类也,不如早日归宗,以全人伦。”   屋里的叶思顿时暴怒,正要冲出去接口,却被陆氏一把拉住。   “他一介外人,如何能管我家事?”叶思怒道:“响儿那丫头我养了四五年,便是没有情,亦是有恩,他不但不念此情,还离间我与大郎父子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出去又能如何,当着宗长、吏员之面,你能奈那厮何?那厮乃是荥阳郑氏之人,自大惯了,夫郎,你暂且忍忍罢!”陆氏愁眉苦脸地道:“那小寡妇想必是知道咱们在外传她话的事情,故此借题发挥,你若是出去,扯破面皮,大郎是向着她还是向着你?”   此语一出,叶思顿时火气熄了大半。   他们原是经商失利,在外欠了债,不得不回到家中蛰居,却不曾想在家里发现叶畅竟然赚出了一番家当。按着此时人的想法,儿子的家当,自然就是老子的,故此他二人便起了心思,琢磨着将纸坊弄到手,这样便可以再度起家。   想着那可能年入数千贯的纸坊,叶思与陆氏心中火热,当下便做足了缩头乌龟,只是不出去了。   第77章 惊闻贵客来相访   送走郑郎君与钟纬,叶畅回过身来,见叶思与陆氏又出来了,便摇头苦笑:“何至于此!”   他只说了四个字,并没有责备的话语,但听到叶思的耳中,让叶思老脸火辣辣的。   “那郑郎君分明是讹我!”陆氏愤愤地道:“他最初说了,那些金银乃是谢礼,我们才收下的……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世家大族呢,我们养了响儿四年,尽是白养了,响儿这丫头也好生不晓事,就是养只狗,养了四年也该会对主人摇尾巴了……”   叶淡听得不对劲,他并不相信叶思与陆氏的话,在他看来,就算是谢礼,拿出那些金银的一半就已经极为豪阔了。不过这是三支的家事,自从发觉叶畅的才能之后,叶淡对于三支的事情便不太爱管。   然而就在这时,方氏却淡淡地道:“嫂娘这话可就说差了,养了响儿四年的,却不嫂娘,而是十一郎。”   “你这是何意?”陆氏双眉顿时竖起。   “叶郎去世之前,曾与奴说过,十一郎过继三支,实是他平生最大憾事,他有意让十一郎归宗,此事也曾与宗长说过。当初拗不过三叔,加之又不知三叔已经娶了婶娘,连小十九都生了,故此才答应下来。十一郎在三支这四年里,三叔见过十一郎多少面?”   方氏尖锐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待叶思回答,方氏又道:“长支算计三支的家产,叶郎写信与三叔,请三叔回来主持,三叔人不回来,连回信都未有一封。是十一郎绞尽脑汁,方才护住了三支的家当。十一郎没有半点对不起三支,三支却四年对十一郎不管不顾,叶郎虽死,奴这当嫂子的,却要为十一郎作主!”   她毕竟是公主之女,贵胄出身,不但言辞犀利,而且咄咄逼人,让叶思与陆氏瞠目结舌,半天也不知如何回应。   “便是如此,那也是我三支自个的事情,与你有何干,你今日将家事曝扬于外,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坏了我们叶家的名声,你好另嫁高门?”   在愣住了一会儿之后,陆氏开始反击,她竟然也是口尖舌利,直接将给方氏扣了顶帽子。   方氏冷笑道:“家丑原不该外扬,但你们做得太过份!当初骗了叶郎和十一郎,分明自己有子,却招十一郎过继,你们二位是长辈,究竟是何等居心,奴这晚辈原不该猜测。可今日宗长正在,奴倒要请宗长评评理,当初这过继之事,究竟算数不算数!”   叶淡也只有苦笑,当叶思回来,还带着妻儿,特别是儿子竟然已经五六岁了,那时他就知道,当初过继之事必有隐情,此事迟早会发作出来。他原本以为会是叶畅自己将事情点破,却不曾想,竟然是一向“柔弱温顺”的方氏,这一次起了头。   最近村里关于方氏的流言蜚语,他哪里会不知,也明白这是叶思、陆氏离间叶畅与方氏的伎俩,当初他私下还曾嘀咕,这夫妇在叶畅身上玩心眼,只怕没有任何用处。   “咳咳……当初之事,我也觉得奇怪,叶思,你分明在外已经娶妻生子,为何还要将十一郎收为嗣子?”   “呃……当初二支穷困,我有心帮他一把,故此收十一郎为嗣子……”叶思对这个问题早有所准备,说得面不改色甚是流利。   但谁都知道,这话只能骗鬼。   看着二支穷困可怜,能帮的方法多得是,为何要收二支的一子为嗣子?因此方氏噗笑了一声,叶畅自己也微微摇头。   叶淡最头疼者,便是处理这样的纷争,他定了定神:“此事干系着十一郎自己,十一郎又是一个有主见的,莫如听听十一郎自家如何说?”   “十一郎才十七岁,尚未及冠,性子不定,易轻信于人,被人教唆两句,或者便做出糊涂之事……”那边陆氏不满地道:“如今我家阿郎既在,阿郎为父,十一郎为子,子承父命,乃是孝道,子违父命,乃是悖逆——十一郎如何做,理当听我家阿郎的。”   “却不可以普通少年视十一郎,还是听听十一郎如何说吧。”叶淡又道。   叶畅刚欲开口,那边叶思却抢了先:“族长,此事乃我三房三支家务,我们细细商量,不管是宗家,还是次支,都先不要介入为好。”   “十一郎乃叶郎一母同胞之弟,却不只是三支之事。”方氏不同意:“族长说的是,十一郎遇事有主见,先听听他自己如何说。”   “休要再争了,让十一郎说。”叶淡见叶思与陆氏还待分辩,终于拿出了族长的权威。   叶畅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想说的,此次长安,我颇结识了一些贵人,前不久,太子宾客贺公讳知章者,遣我友焦遂给我送了封信来。”   “太子宾客?”虽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具体的官位,但肯定是了不起的,叶淡顿时眼前一亮,便是叶思,他在外见过世面,知道这官位虽无实权,却一定是德隆勋重的名臣,才能担任这一官职。   “除了贺公,还有京兆尹韩公讳朝宗的,亦给我写信。这二位都是我在长安结识,蒙他们不弃,以我为忘年之友。”叶畅面不改色地扯着谎,焦遂来送信的事情,叶淡可是知道的,只不过叶淡只晓得他来自长安,却不知却是这样的贵人遣来。   叶淡心头火热,他们叶氏这些年被刘家欺在头上,就是因为刘家出了几个人物,在外交结官吏,而现在叶畅竟然也认得了大人物!   “十一郎快说说,你是如何交结这些贵人的!”叶淡忍不住歪了楼。   旁边的叶思与郑氏对望了一眼,两人神情都有些惊疑:若是叶畅真结识了那些大人物,那么事情就不太妙了。   想到这,叶思责备道:“少年人好为大言,但是切不可撒谎诳人,当着族长的面,你休要胡说八道。”   “十一郎结交县尉少府之事,咱们吴泽陂人尽皆知,既能结识少府,又为何不能结识其余贵人?”旁边的方氏道。   这些话,叶畅自己都不好说,因为他一说,就是忤逆,叶思没准就可以乘机发作。虽然叶畅并不怕他发作,可传出去,毕竟不是个好名声,若叶思以此为借口告到官府去,打点起来更是麻烦。   因此,见方氏说得叶思哑口无言,叶畅心中有些快意。他咳了一声,当下开始说起自己前往长安之事,择其相关者说与众人听。听得他向贺知章献茶,向韩朝宗献计,甚得二人赏识,叶淡忍不住连连顿足:“既是有贵人看重,你还回来做什么,应当留在长安,以等时机才对!”   “十一郎与叶郎兄弟情深,若不将叶郎灵柩送回,他心中不安,便是留在长安,也做不成事。”方氏却摇头:“况且朝廷当中风波谲诡,十一郎性情中人,怕难久居,不如事了归来。”   “妇人之见!”叶淡哼道。   见他二人歪楼要歪到老远去,叶畅又咳了一声,方氏听了之后,明眸微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啊,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忘了正题……十一郎,你结识这些贵人,与今日之事何干?”   “贺公与韩公信中,都说人不可数典忘祖,劝我归宗。”叶畅道:“二人都说,我自有父母,何必认他人为父……”   他没有明说自己的意思,但话到这里,已经点题。   那边陆氏顿时炸起,几乎怒发冲冠:“此乃我们家务,他二人便是权贵,又能奈何?便是天子宰相,亦管不得家务,十一郎,你为我这一支嗣子,哪里数典忘祖了,你生父与嗣父,虽非同胞,却属一房,同一祖父。三支与你,虽无生恩,却有养恩,莫非你要做那忘恩负义不孝之人?我倒要瞧瞧,不孝之人,天下何处可以容身!”   她这一撒泼叫嚣,叶畅心中更是不快,此前陆氏还一直装出个温柔娴淑的模样,现在当真是原形毕露!但她这番话说出,叶畅又无法直接上阵与之对辩,只能看了叶淡一眼。   叶淡此时心里想的,仍然是叶畅受贺知章、韩朝宗赏识之事。   对于一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的叶淡来说,那二位都是高不可攀的贵人,能得他们赏识,不仅仅是叶畅一个人的事情,更是整个叶氏宗族的福气。他甚至觉得,叶家有必要去祭祭祖先,谢过祖先对于叶畅的保佑了。   因此,他摆出族长的威仪,肃容道:“妇人之见!”   方才说方氏“妇人之见”,他说得轻声细语,如今说陆氏“妇人之见”,他则说得又重又急。   “叶思,十一郎得贵人看重,无论是为了咱们叶氏宗族,还是为了十一郎的前途,让他自归本宗,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事依我之见,还是好合好散,你说呢?”   “十一郎说受贵人看重,有何证据?我也不觉得,那两位贵人能无聊到这地步,竟然要管起我叶家家务。”叶思摇头:“十一郎年少,被人挑唆两句便胡言臆语,或许也是有的。”   叶畅没有想到,自己搬出了贺知章与韩朝宗的名头,叶思与陆氏竟然还会如此坚持。他小看了自己对这夫妇二人的吸引力,特别是方才他说到茶与水泥之事,让叶思与陆氏的心头更是火热。   十一郎是棵摇钱树,这棵摇钱树名义上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棵摇钱树拔脚跑到别家去!哪怕强扭的瓜不甜,但好歹瓜还在自家田里,没落到别人手中!   “族长,我这就让人去将贺韩二公的书信拿来。”叶畅道。   叶淡心中亦是不快,这种情形下,叶思还不放手,当真是个没有眼色的。他点了点头,正待发话,那边陆氏却又叫了起来:“这里又没有谁认得贺、韩二位贵人,随意找个阿猫阿狗写两封信,冒充贺韩二公所书,谁能说得清?”   叶畅脸色终于沉了下去,盯了陆氏一眼:“娘子之意,我是骗子?”   “大郎你自然不是骗子,但难保不会为人所骗。”陆氏讪讪一笑,虽然双方已经到这种地步,她却还不敢与叶畅翻脸:“莫要误会,我是怕你年轻,听闻长安城中骗子极多……”   若她撒泼,叶畅还好处置些,可是耍起赖来,叶畅就觉得头大。他看向叶淡,等着叶淡的意思,叶淡几乎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我信得过十一郎,十一郎足智多谋,又不是肤浅妇人,如何能被小小蟊贼所骗——十一郎,贺、韩二公果然说了劝你归宗之事?”   “是。”   “既是二位贵人如此说,想必这嗣子身份,对你今后前程有所不便。这不是你一人之事,乃是我叶氏宗族之事,叶淡,今日之事,我便做主了……”   “族长这是哪里的话,若是请族长做见证倒还罢了,做主……我三房的事情,何时须族长做主?”叶思连连摇头:“莫说那贵人远在长安,便是在眼前,也管不得我家事。若他真到我面前,我倒要质问一番,他离间我父子,教唆十一郎违逆人伦,究竟是何用意!”   不待叶淡再说什么,叶思又冷冷补充道:“若是叔父你以族长强压于我,那我少不得也要往县尊明府那边走一遭,我倒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强迫别人父子相离的!”   面对如此油盐不进的叶思夫妇,叶畅当真恼了,他心中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要撕破面皮,哪怕得个忤逆的名声。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有人大叫道:“叶郎君,叶十一郎在不在?”   他们在院子里商议,为防外人听着,因此将院门紧闭。这喊门之声很熟悉,正是方才离开的钟纬,院里的人静了会儿,叶畅向响儿示意,响儿便跑去将门打开。   钟纬满脸笑容走了进来:“叶郎君,恭喜恭喜,你家来了贵客——前太子宾客贺公来访了!”   院中诸人,顿时张大了嘴巴,其中最甚者,当数叶畅本人!   第78章 雌虎霸气真无双   虽然焦遂带来消息,贺知章比原本的历史提前辞官归道,而且可能会来修武求寻仙迹,但叶畅觉得,那至少是过完年的事情。   却不曾想,贺知章这么早就来了。   最重要的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偏偏赶上了他借助贺知章的名头,想要压服自己名义上老爹的事情。   毫无疑问,他名义上的老爹叶思,过会儿便会质问贺知章,问他为何要干涉自己的家务,离间父子之情……   而对此毫无准备的贺知章,必然会否认,叶畅假借其名的事情,必然会被揭穿,不仅仅会使得贺知章低看叶畅,传出去之后,叶畅的名声,也必然会受损!   叶思与陆氏同样震惊。   虽然叶思方才说得厉害,要去质问别人为何要离间自己父子,可他是什么身份,贺、韩二人是什么身份!他见着贺韩,就得下拜行礼,而贺韩愿意和颜悦色和他说句话,就是给了他天大面子。   现在那位太子宾客真来了……等一下,前太子宾客?   “贺……贺公辞官了?”他有些结巴地问道。   “正是,贺公辞官求仙,特意来访。”钟纬也瞧不大起叶思,不过毕竟是叶畅名义上的父亲,总得给叶畅三分面子,因此淡淡地道。   若是现任的,叶思自是不敢得罪,但已经辞官……叶思顿时转起了心思,要不要去质问他?   “人到了哪儿?”叶畅问道。   “离村子只有三里地,他年迈行慢,某回途相遇,明府少府二位官长遣某特来通报。”钟纬回答。   三里地,贺知章肯定是骑着驴或马来的,行得再慢,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   叶畅心中明白,他必须当机立断,在贺知章赶到之前将此间事情暂了。   但就在这时,一旁的陆氏跳将起来:“来得好,来得好,我正好要问问,他为何要管起我家家事!”   叶思是男人,考虑事情终归要全面些,陆氏是女子,想的就是家当和子女。因此,叶思未必敢真去质问贺知章,而陆氏则肯定会去吵的。她这一叫嚷,那边钟纬愕然,叶畅终于痛下决心:长痛不如短痛!   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站出来了。   “此话原本我不想说,但今日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我就直问了。你们非要十一郎在三支,这种心思,绝不更改?”   站出来的是方氏。   钟纬听得这一句,便知道这是对方家事,他一缩脖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可不是个事。因此,他又退出了门外,退出之后,还将门顺手又带上。   “那是自然,十一郎是我们三支之子!”陆氏道。   “若是如此,那奴再追问一句,三叔百年之后,你们三支的家当,该如何分?你们真以十一郎为嗣子,今日便立下字据,今后分家时,十一郎得大头,小十九得小头!”方氏接下来开口,便是一语惊人!   她这话一说出来,叶思没有说什么,陆氏首先不干了:“要分也是均分……”   “均分?”方氏冷笑起来:“休想!”   “你这毒心的寡妇,你究竟打什么主意,莫非是死了男人,想将十一郎……”事关亲生儿子将来的利益,陆氏再也不能忍,因此言语恶毒起来。   但她话说了一半,就见方氏上前,抡起手,狠狠就一记耳光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不但是陆氏的话被抽回,叶淡、叶思等目瞪口呆,就是叶畅,也神情大变:此前是在演戏,一切都还顺利,可是这一把掌下去,戏就要演砸了!   陆氏是长辈,虽然不同支,但同房长辈,方氏如何能动手?就象当初,刘氏对叶畅百般辱骂,叶畅轻易也不敢动手。可是方氏不但抽了,还抽得理直气壮,一脸淡然,仿佛只是抽了一个下人!   “你……你敢打我?”陆氏回过神来,指着方氏颤声道。   “方氏,你好大的胆子!”叶思也怒极:“家法,宗长,目无尊长,当家法处置!”   “尊长?奴礼敬三分,称她一声婶娘,她便以为自己真是婶娘了?奴进叶家之门,乃是明媒正娶,名字写在了叶家宗谱之上,这个女人,她可曾明媒正娶?她可曾入宗谱?她可曾告名于叶氏列祖列宗之前?”   三个“她可曾”一出,顿时叶畅和他的老小伙伴们都惊呆了……   依此时民俗,娶妻入门,都是焚香告祖,妻子的名字,也应该记入宗谱之中,唯有如此,才算是正式嫁入。陆氏当初因为某种原因,并没有办喜事,也未曾告祖庙,这次回来时间又紧,这些程序都未经过,因此,从乡俗来说,她并不是叶家正式合法的媳妇!   “你只是一个淫奔妇人,既无名位,又无恩德,便是妾都算不上!莫说是你,便是你生的那孩儿,我们碍着三叔的面子,称他为小十九——可是淫奔偷人生下的私生子,不曾入宗谱,十一郎为嗣子,分他一小部分家产已经是手足情深,否则便是将他赶出家门,甚至发卖为奴,又有谁能说半个不字?”   叶畅呆了,傻了,完全晕了。   当初方氏说自有对付叶思与陆氏的办法,叶畅只道是用言语挤兑,然后逼得三支同意他回归本宗,为此他甚至宁愿付出一些代价。却不曾想,方氏暴走得如此彻底,而且直接抓住了三支的命脉!   名不正则言不顺,陆氏的身份不正,在明媒正娶的方氏面前,确实抬不起头来,不仅如此,因为陆氏身份不正,连带着她生的儿子小叶曦也同样身份不正。此前的时候,叶思与陆氏只想着如何在叶畅身上占便宜,但现在被方氏将引揭穿之后,他们顿时神情大变。   “族长,你说说看,这世上有淫奔私生之子凌于嗣子之上的事么?”方氏再度把烫手的山芋交给了叶淡。   叶淡咳了一声,神情肃然:“方氏,动手总是不对的……”   “是,族长教训得是。”方氏又恢复了温良恭俭的模样。   可是现在谁看她,都不敢当她是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寡妇了,她方才的表现,足以让人明白,她可是只雌虎!   叶淡又看了看叶畅:“十一郎,此事与你相关,你自己说呢?”   变化来得如此之快,让叶畅目不暇接,他原本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骗上悖逆忘恩的骂名,却不曾料想,方氏只是一个巴掌寥寥数句,便将事情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此际他在心中,只能默默念叨:果然不愧是武则天的嫡亲曾孙女……幸好嫂嫂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过方氏既然为他做到这一步,他自然也要将剩余的戏做足来。   “这四年来,我在三支,虽然大人并不在侧,但衣食住行,总是仰赖三支。初时我尚有些犹豫,但今日之事……唉,怕是我再在三支,大人与娘子都会心中不安,便是十九弟,也难与我为兄弟了。”   众人都不觉点头,话到这一步,虽然未正式破脸,但此后陆氏必不自安。事实上从一开始,陆氏就很小心,不让叶畅有单独接触叶曦的机会。   “大人,娘子,今日之事,能否揭过,就当没有发生,我还在三支?”看到叶思与陆氏那惊恐的神情,叶畅方才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忍不住也要让他们揪一揪心。   “十一郎这是哪里话,你自有父母,又有贵人关切,你恢复本宗,才是正途!”叶思正气凛然地道:“我虽是不舍,却总不能因为区区私情,耽搁了你的前程,误了我们叶氏宗族!”   陆氏正要说话,却被方氏目光一扫,到嘴的话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她略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氏,然后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叶思所言。   “既是如此……唉,我实是喜欢十九郎,原是想与他多亲近,但大人之命,不敢相违,族长,还烦请族中其余长辈为我作证。”   叶畅说到这里时,仿佛还有些不舍,叶思与陆氏却立刻道:“好,好,十一郎有这份心便行了,你愿归宗,正该如此!”   他们此时已经顾不得盘算叶畅的作坊,自保要紧,若是叶畅改了主意,非要呆在他们三支,那才是大麻烦。试想一下,外有强援,内有正名,就算叶畅这棵摇钱树赚下了再多的家当,到头也都是他的,而十九郎不但得不到好处,甚至还得提心吊胆,担忧性命不保!   “此事既定,接下来,我去迎接贺公……剩余扫尾,烦劳族长与嫂嫂了。”   叶淡连连点头:“快去,快去,迎候贺公要紧,莫怠慢了贵人。”   叶畅又看了方氏一眼,却见方氏抿嘴微笑,但这笑容稍纵即逝。   这个笑容只存留了片刻,但那狡猾的模样,当真与一只偷食了小鸡的狐狸别无二致。   这个嫂嫂……   叶畅有些无语,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的嫂子了。可以肯定一点,她在叶家,当真是收敛自己,否则的话,以她之智,足以让叶家永无安宁。   收拾好心思,叶畅推开门,恰见钟纬把个头缩了回去——这厮此前表面上退出院子还关了门,实际上却是耳朵贴着门板一直在偷听。叶畅也不揭破,只是笑眯眯地道:“还要有劳钟吏员,与我一起前去相迎。”   “不劳,不劳……叶郎君在长安竟然结识了这般贵人,果然不愧是仙人点化啊。”钟纬面皮奇厚,挑起大拇指赞了一句。   他心中暗暗还补了句:老子也不愧是有识人之明,早见叶郎君绝非凡物,克意结交,以前的刘家之事,方才那郑郎君,还有现在,都落了实在的人情!   “钟吏员辛苦。”叶畅又客气了两句,让淳明去卧龙谷通知崔遂,然后起步出村相迎。   走了几步,钟纬心觉不妥,低声道:“这边情形,怕是不能接待贺公等贵人吧?”   “钟吏员放心,贺公既是来寻仙访道,我便引他去我山谷中的别居。”叶畅道:“虽然简陋,却勉强可以待客,到时也请钟吏员相伴,时时提醒,免得我有失礼之举。”   钟纬顿时欢喜起来,他这样的吏员,不就是希望能在大官面前多晃晃,提高一下存在感,好获取提拔的机会么!   “叶郎君这等人物,说实话,原该有个好爹。”钟纬粗鄙地说了一句,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这话头叶畅没接,他们二人迎出村子有半里,便看到一群人缓缓行来。   虽然贺知章希望轻车简从,但知县、县尉非要陪同而来,他如何好拒绝。他已经是八旬老人,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淡了,知县、县尉却不敢小视他——他此次致仕,天子李隆基御制送别之诗,宰相李林甫以下皆有承制之作,可见他并不是因为失宠被迫去职。   远远望着叶畅,贺知章便笑了起来:“这小儿倒是悠闲,在长安城中扰得风生水起,自己却在乡间悠哉游哉!”   “某与叶郎一向结识,却不知他在长安城中竟然也做出如此大的事业。说起这位叶郎,他在咱们修武可谓声名远扬,虹渠引水、菩萨审案……”   元公路一边说一边暗暗叹了声。   他当初觉得叶畅太喜使用奇计,这种行径易惹上大祸,因此虽然和叶畅定交,却并不亲近。却不曾想,只是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叶畅就闹到长安城去,甚至还得入圣听。虽然皇帝赐绢放还,将他赶出了长安城,但毕竟没有真正获罪,反倒结识了长安城中的一批有力人物。   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了,早知如此,他与叶畅不疏远,那么一个慧眼识人的名头就少不了。   就在他心中暗自后悔之时,叶畅已经迎了上来,还隔着百步便叫道:“贺公,前些时日焦郎君说你要来,却不曾想,你来得如此之快!”   “老夫如今已经是闲云野鹤,自当来做这不速之客!”贺知章勉强提声回应道:“来来,让老夫听听,你又有何佳作。”   “忙于俗事,却无诗作。”叶畅第一句,让贺知章有些失望,但紧接着叶畅又道:“不过贺公既来,想必新诗不远矣。”   众人齐笑,叶畅这一记马屁拍得高明,贺知章也不禁捋须。双方接近之后,他将从人一一介绍,知县、县尉自不必说,随他而来诸人中,有一人他专门介绍道:“此杜甫杜子美是也,擅诗,可与汝为友!”   第79章 山因高士有贤名   叶畅激灵了一下,险些打了个冷战。   杜甫?   名为杜甫,字子美者,应当就是那位诗圣了。   终杜甫一身,在群星灿烂的大唐之际,并不怎么显眼。他的诗名,也是到了宋时才被推上与李白同侪的高度。但对叶畅来说,这位可是比起贺知章、张旭对后世影响更大的人物!   他凝神打量着这位诗家之史,见他中等身材,体貌瘦削,但身体矫健,并不文弱。他眉宇清秀,微微有须,目光灵动。见叶畅打量他,他还流露出几分羞涩的笑——简直不象是一个三十岁而立之年的男子,倒象是一个刚刚学校毕业的大男生。   叶畅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贺公称郎君有诗才,又姓杜,想必就是一览众山小的杜子美吧?”   叶畅记得,那首《望岳》乃杜甫年轻时所著,那时他未经太多挫折,正满怀壮志之时,因此试探着问道。   “不想贱名也曾有辱尊耳!”杜甫闻言亦是一喜,口中谦逊,心中暗暗寻思:人道李太白舌烂莲花,不意叶郎君亦是如此!   叶畅没有想到,贺知章来访倒还罢了,竟然还给他带了一个杜甫!   所谓买一送一,不过如是。他心中欢喜,也不耽搁,便嚷着请诸人到他别庄去。   “老夫至洛阳,子美闻讯来访,老夫喜他诗作,便邀他同来与十一郎相会。”路上边行,贺知章边解释道:“十一郎向来喜结交英豪,想必不会怪老夫多事。”   “怪?贺公可说差了,某初知《望岳》之时,便惊为仙作,四方打听,才知是子美兄大作。原本想要前去拜问请教,只因听闻子美兄畅游天下,不在家居,只能作罢。贺公将子美兄引来,实是让某心怀大畅——今日某洗手下厨,为诸位接风洗尘!”   贺知章是知道他厨艺极佳的,在长安时便品尝过他的手艺,当下便食指大动,待听得叶畅还有私酿的美酒,更是酒虫发作,连连催促。   众人随叶畅经过弯蜒的乡间之路,渐渐来到覆釜山下,远望青山如黛,近看吴泽湖水波光粼粼,不由得心旷神怡。走着走着,便见眼前一片苍翠掩映,去路若隐若现,仿佛断绝。绕过花枝树丛之后,眼前霍然开朗,一木栅围栏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   焦遂正在围栏前等着,见他顶着一个大光头,贺知章顿时愣了,连声问为何如此。焦遂开口要说,却期期艾艾,极不利索,杜甫见他说话有些结巴,心中暗暗称奇:这等人物,为何贺知章也视之为友?   贺知章却是知道焦遂毛病的,将自己的酒葫芦给他递了过去,焦遂灌了两口之后,便谈兴大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起别后之事——主要就是叶畅假作阎罗审舅甥争牛之案。旁边的元公路听得,又是苦笑:这叶十一郎就象他想的一般,胆大妄为,肆无忌惮,前次伪借菩萨显灵,如今又假作阎罗现圣,当真是……   他简直无法评价叶畅了。   杜甫一边听着焦遂说话,一边好奇地向着围栏里望去,只见一片成荫绿树之间,一座简陋的木亭露出了一角。   叶畅笑着暂时打断了焦遂,引着众人走入柴门之中,只听得溪河奔流,淙淙涔涔,宛若乐鸣。沿着溪走了一段,便看到那座小亭,贺知章听焦遂说那判牛之事,他听得兴起,便在亭中停了下来。   杜甫进了亭,原本是在听焦遂说故事的,但眼见那亭外一石碑,碑上有文字,当下近前一看。   贺知章正听得牛舔光头之事,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抓耳挠腮,催促焦遂赶紧揭破这是为何原因。然而就在这时,又听到杜甫猛然惊咦了一声:“好文,好文!”   众人都围到那石碑之侧去,只见那石碑之上,以小楷刻着一篇文。   贺知章老眼昏花,歪脖眯眼,那文章才渐渐清楚,只见开头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禁不住便啧啧了两声:“此叶十一郎之妙笔也!”   叶畅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又是某梦中所闻。”   贺知章既好气又好笑,指着他半晌无语。这个叶畅,就是往梦中推去,仿佛生怕被别人认为文章之士一样!   这《陋室铭》被叶畅改成了《陋居铭》,其中有几句略有改动,比如那“往来无白丁”,被叶畅改成“往来尽知音”。他交游广阔,象焦遂、善真这般,都是身份卑微之人,若按原句,未免让这些人心生不适。待将全文看过之后,贺知章叹道:“此谷因此文而名传矣!”   众人连连称是,那知县在叶畅身上也是得了功绩的,而且长安城中已经传来消息,他将因虹渠引水之术升迁,因此少不得跟在贺知章后吹捧了几句。元公路虽然对叶畅的种种手段还心怀戒忌,但是这个时候也跟着夸了几句。   杜甫再看叶畅的眼色,就很不一样了。   此时杜甫声名不显,叶畅初时对他表示亲近,还将他得意之句“一览众山小”拿出来,他心中原是极欢喜,只觉得叶畅有识人之明。而现在,在识人之明外,杜甫还觉得,眼前叶郎君不愧是贺知章拐了个大弯也要来拜访的名士!   天下高士,何其多哉!   “将此文立于此处,一来是抒己之志,二来是拦截俗客,三么,亦有叶某自我标榜之意。”叶畅哈哈大笑:“这不,将贺公、明府、少府和子美兄等尽唬住了。”   众人大笑,他这般坦荡,便是有人心中还略有嘀咕,却也无法说出口了。   “焦遂,你继续说,那牛为何非舔你头不可!”品过文之后,贺知章又催促道。   当下焦遂将故事中几个谜团一一解开,待他说完之时,众人已经到了山谷最内,也就是叶畅的居所所在。   “十一郎其智如狐仙,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啊。”贺知章慨然叹道:“可惜,在长安时,李太白与你未曾相见,否则你二人定然投缘。”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终有相会之时……说起此事,贺公归乡求道,李太白可以诗送?”   “有,有。”贺知章对诗记忆得甚好,当下便吟了一首。   这首诗与叶畅记忆中李白送贺知章的那首《送贺监归四明应制》甚为相似,其中略有变化,想来是因为贺知章提前离开长安带来的。   “李太白只有此一首?”叶畅又问道。   贺知章称李白为谪仙人,将他举荐给长安勋贵,还在李隆基面前盛赞,而李白写的这首送别诗,亦对得起他的举荐。但与叶畅记忆中不同,李白只送了贺知章这一首,而不是原本历史中的两首。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应制送别之作,贺知章不能一一全记,但他随身带有诗稿,将这些诗都记录了。叶畅要过诗稿翻看一番,然后只说是要将这些诗抄录一遍,便暂收了起来。   “某先下厨,洗手为诸位烹制菜肴,暂且告退。”将众人引入座之后,叶畅先告辞道。   今日来客颇多,家中原来备着的茶就有些不够了,不过好在吴泽陂有山有水,他遣人去村中打听,不一会儿,乡邻便将各种食材送来:猎户送来兔子雉鸡,渔夫送上鲫鱼,还有人家送了自己腌制的咸肉,再加上自家养的土鸡、蔬菜,很快材料便凑齐。   叶畅亲自操持,烧得一桌好菜款待众人,他这边忙碌,那边回归本宗之事已经敲定下来,族长叶淡跑来作陪,这一辈子是第一次与县令、县尉还有更大的大人物同席,惶恐兴奋自不待言。   众人一边等着上菜,一边闲聊,听得贺知章说叶畅在长安城的事绩,甚至还成为玉真长公主的座上之宾,元公路原本对叶畅敬而远之的心思彻底改了过来:以往是因为担心叶畅恃智闯下不可弥补的大祸,现在既然有长公主殿下为叶畅撑腰,还有什么可怕的!   “叶郎君如此才华,朝廷为何不留他为官?”最后,杜甫问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   “十一郎固然才华横溢,得玉真长公主、韩京兆等看中,屡向陛下荐之,但是他恃才高傲,也确实惹了些人物。别的不说,他面折宁亲公主驸马之事,便有些太过……宁亲公主驸马张垍,乃先宰相张说次子,向来得陛下宠爱,据闻,十一郎此次赐绢放还,便有张垍之力。另外,十一郎终究年轻,做事稍有些轻率,二十九贵主这般人物,她也敢招惹……”   回答的却不是贺知章,无论贺知章如何坦率,究竟是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的人物,怎么会在这种场合答这种问题。回答提焦遂,他在长安时听贺知章、张旭、颜真卿等人嗟叹叶畅大才不用的事情,再加上自己分析,倒是说得头头是道。旁人听得也不禁连连点头,只觉得这人无怪乎能与贺公、叶十一为友,高谈阔论见识不凡。   贺知章也没有阻拦他,一来这便是焦遂的性子,也正是这个性子,让焦遂在长安城中虽交游广阔四处奔走,却始终不得志。二来,贺知章也希望这些话能传到叶畅耳中,让他今后注意谨慎收敛,不要再次因为性格吃亏。   众人正说间,第一道菜终于端了上来。大唐之时不同后世,正式的宴席之上大伙是分案而食,贺知章地位最高,年纪又长,因此坐在最贵的主客席上。与他相并的是叶淡,因为是主人叶畅的长辈,故此才能代替叶畅于此招待客人。其余宾客,左右分席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小盘菜。   第一盘乃是香菇炒蛋,这只是家常之菜,但因为唐时炒菜还不显,因此添了葱、蒜、胡椒粉为调料,味道奇鲜无比。众人初时尚不觉得,但一尝之后,便大为惊讶,贺知章年老味重,亦觉得鲜美无比,不赞问道:“此菜何其鲜也,十一郎,当真妙手,香菇鸡子,原是寻常之物,却能做得这般味道!”   “添了些佐料罢了。”叶畅口中谦逊道。   实际上它之所以鲜美,其中也是有讲究,便是因为叶畅添加了自制的鸡精。修武远离大海,想去拿海肠衣做味精是不可能的,叶畅便开始琢磨着制鸡精。他另一世中便食不厌精,对于鸡精制法有所研究,无非是拿香菇、姜片、鸡肉捣成蓉状,然后高温烘培而成。   “阿弥陀佛,和尚吃完了。”众人正交口称赞之时,善直已经将自己身前的小盘吃得干干净净,然后瞪着叶畅:“十一郎恁的小气,每人就是这么一小碗,如何够吃?”   众人都是大笑,叶畅亦是摇头苦笑,然后道:“且稍待,下一道菜,即刻就来。”   第二道菜、第三道菜,依然甚为鲜美,众人大饱口福,自然是不停地称赞,焦遂吃得更是摇头晃脑,当第四道菜上来时,他猛然拍案:“叶十一,你瞧不起我!”   一语惊四座。   “何出此言?”叶畅晓得他的性子,笑着道。   “这般佳肴,却无美酒相佐,岂非瞧不起我?瞧不起我倒还罢了,你看,杜子美,新交的朋友,明府、少府,你故乡的父母官,还有贺公,长安城中一直照顾着你,你不上酒来与他们,是不是也瞧不起他们?”   众人顿时哄笑,一个个挤兑起叶畅来:“正是,焦遂说得有理!”   “焦遂你这酒鬼,便是打着我藏着的酒的主意!”叶畅笑骂了一声:“不过今日你这厮算是沾了诸公的光,我便开了一坛,让诸位尝尝!”   不一会儿,一个坛子便被抱了出来,放在众人面前。   别人倒还罢了,焦遂已经在拼命咽着口水,双眼尽赤,几欲跳起。叶畅微笑摇头:“此酒此时尚不对,若是再放个两年,才是真正醇绵佳酿!”   他一边说,一边将酒坛上的封泥取下,随着封泥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在整个客堂之中,淳淳然,陶陶然,让人不饮自醉!   “好酒!好酒!”焦遂这酒鬼用力吸着鼻子,忙不迭地说道:“快满上,满上!”   叶畅与众人一一倒酒,却最后一个给焦遂倒,焦遂急得直跳,待他过来时干脆自己抢了酒坛,一边倒一边埋怨:“为何最后与我?”   “若是最先与你,现在你碗中酒都喝光了。”叶畅笑道。   众人都是大笑,起身,举盏,一声“饮胜”,齐齐喝酒。   第80章 颖达若在举世敌   他们喝酒时,叶畅虽然也拿着杯子相陪,却只是小啜一口,并没有真正喝下去。   他等着看热闹,特别是焦遂这厮的热闹。   果然,焦遂这酒鬼耐不住腹中馋虫催促,一口便将那酒盏中酒喝去一半。大唐也有甚多名酒,什么凝露浆、桂花醑、梨花春、巴乡清,还有自西域传来的疏勒浆之类。但唐时酒的度数并不高,唐太宗时用马乳葡萄酿成的葡萄酒,就被时人称为“芳香酷烈”,可想而知,一般的酒有多淡。   而叶畅取出来的酒却非如此,在去长安之前,他便让姐夫刘锟造出一套简单的陶制蒸馏器,按着《本草纲目》所记载的方法,蒸取其露,这才得之,总共也只制了五坛。这是他做试验所用,不曾想一次便成功了。虽然这样的酒度数亦不高,叶畅估计最多也就是四十度左右,但是比起此前唐人所饮之酒,那可就浓烈得多。   果然,焦遂一口还没有咽下,便觉得喉咙如火烧般难受,他几乎要将那酒又喷出来,但一想此酒得之不易,又如此甘美,实在不忍浪费,便强行咽下。   强行咽下的结果,自然就是剧烈的咳嗽,咳得他面红耳赤脖粗气短,不仅他如此,除了动作较慢又为了养生故饮得少的贺知章,其余人中,倒有小半都在咳嗽不止。   “此酒性烈,当世难有匹敌者,故此饮此酒不可过急,急则伤喉(猴)。”叶畅不动声色地道,看着焦遂那抓耳扰腮的模样,众人看了之后忍不住掩口葫芦。那钟纬向来毒舌,今日叶畅给他面子,让他亦在场为陪,心里早就对焦遂无礼不满,此时忍不住低声道:“果然伤猴了。”   焦遂却不知叶畅是在嘲笑他,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来,长吐一口气,然后竖起大拇指:“好酒,好酒,此酒何名?”   “其名甘露。”   “好酒,果然酒如其名,乃天上甘露,凡间难得几饮!”那边贺知章也咂摸出味来,他同样好酒,只觉得陶陶然熏熏然,情不自禁道:“主人用如此美酒相待,可惜,可惜,李太白不在,若是李太白在,必是妙语如珠,文思泉涌了!”   说到这,他定了定神,又笑道:“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却得见谪仙人李太白、智仙人叶十一,实是生平快意之事,来来,诸位陪老朽再饮!”   “此酒不仅性烈,后劲亦足,诸位饮则饮矣,切勿贪杯啊。”虽然明知道未必有用,叶畅还是交待道:“特别是贺公,小饮则健身强体,多饮则伤身劳神,一定要有度。”   贺知章听他说得诚挚,笑着点头,接下来喝酒,果然就是小尝即止。众人得此佳酿,正陶然之时,突然听得有人痛哭起来。   哭者乃焦遂是也。   “焦郎君为何哭?”贺知章与叶畅是熟悉焦遂性子的,故此都不理他,因为一理这厮便要打蛇随棍上,但杜甫却不熟,开口便问道。   “某此前三十载,自诩酒国状元醉乡太守,却不曾想全是大误。今日得饮甘露,才知道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如此好酒,为何到今日才遇上?”   焦遂此语,让众人神情微肃。   他语气悲愤,却非作伪,与其说三十年未曾遇着如此好酒,倒不如说他怀才拥志而不遇时机。   “十一郎从何处购得此酒,唉,饮过此酒,只怕其余酒类,都觉无趣了。”发泄完毕之后,焦遂又叹息问道。   “自家酿造,无处可买。”叶畅笑道。   焦遂愣了愣,顿时离席,然后向叶畅长揖:“十一郎,我这一百多斤就卖与十一郎了,只求每日能有这酒……”   “不可能,我家中也只有五坛,今日开了一坛,只剩四坛,哪里能供你日日畅饮?”叶畅摇头道:“况且酒过伤身,小饮尚可,日日酣醉,岂是大丈夫立身处世之道!”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叶畅自然要板着脸,将焦遂好好地教训一番了。焦遂被他教训得一愣一愣的,却没有辩驳一句,待叶畅不说了,他涎着脸才又道:“只要每日给我一盏这酒,我愿日日受你教训……”   “受不了你这厮!”叶畅也无语了,酒鬼到这厮这种地步,当真实在难得。他不理睬焦遂,拱手向众人道:“诸位慢饮,这酒性烈,唯有慢用方能尽其味。我厨下尚有事,叔祖,你陪着贵客多吃些菜。”   当最后一道菜板粟炖鸡端上席时,已经是灯火通明了。不知不觉中,众人劝酒吃菜,竟然足足吃了一个多时辰!酒酣兴高,贺知章、杜甫等人也少不得挥毫泼墨,留下赞美酒肴的诗句。叶畅回席,让整个气氛再度高潮,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美丽的舞女当场献舞了。   老年人原本睡得浅,但这一宿贺知章足足到日上三竿才醒,这便是昨天酒的功劳了,他饮得适量,那酒便有助于睡眠。醒来一问,知县与县尉都大早赶回县里处置公务,他与杜甫留宿在卧龙谷,至于随行从员,则安置在吴泽陂内。   “呵呵,倒是好眠。”在随从服侍下洗漱完毕,便有人奉上白米粥,贺知章正吃着,便看叶畅过来,他也不客气,含着稀粥笑道。   “食不可无佐,贺公,且看此物。”   叶畅也是大笑,然后将手中的一件东西递了过来。   贺知章放下碗,接过凑上去一瞧,却是一卷书册。那书册封面上写着“送贺监诗钞”五个大字。   这大字乃是手书,正是叶畅模仿颜体而写,墨香犹在。贺知章笑着翻开,然后便“咦”了一声:“这是……这是……”   当先一首,便是李隆基御制之送别诗,贺知章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字迹。   这字迹,绝对不是写出来的!   但又不类现在的雕版印刷,一来字迹清楚,宛如用墨手书,二来则是因为排字为横版,竟然不是竖版的!   “十一郎,这是?”贺知章喃喃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叶畅问道。   “贺公再看。”叶畅笑着又拿出一卷书来。   除了没有封面外,内里的内容字迹,一模一样!   紧接着,叶畅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贺知章这个时候哪能不明白,这应该是印刷出来的书籍。但贺知章又很疑惑,印刷就必须做雕版,而一块雕版不仅耗时长,也容易出错,象这样一夜之间印成,绝无可能!   “我有一新印刷之术,贺公且多留我这里一些时日,贺公诗文,我欲制版印存,今后也可行售四方。”叶畅笑着道:“自然,润笔是不会少的。”   贺知章也笑了:“十一郎好商贾之道?”   “某不视之为商贾之道,而为陶朱之术。”叶畅正色答道。   “有何区别?”   “据闻陶朱公即是范蠡,佩相印可使国强,行工商可致家富。三散其财,悠游泉林,岂是普通商贾之道可比?”   贺知章闻语沉吟,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大唐轻商重士,以农为本,虽然商业极发达,特别是与西域的贸易甚为频繁,但是商人的政治地位与社会地位都不高。贺知章乃吴中四士之一,受儒、道二家影响,让他因为叶畅三言两语就接受叶畅的观点,明显是不现实的。   叶畅也不指望着能第一时间说服他,两人对这个事情的讨论是淡尝辄止,他们的注意力转到了那卷书籍本身上。贺知章有些好奇地问道:“十一郎,这书印得与雕版不类,莫非又是什么新技艺?”   叶畅推出水泥、足球戏,他可是亲眼见到的,因此知道叶畅喜欢“标新立异”,叶畅点点头:“确实用了新技艺,原先制版,一页之版需要十天半月,如今立等可成。而且所用墨汁,亦有不同,故此光亮清晰,类似墨汁手写。”   这一点贺知章已经看出来了,听得叶畅如此介绍,他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叶畅智才,当真可以称得上国士,惜哉只因得罪了某些人,而不得当今陛下重用。   此时叶畅所用,已经是铜活字。陶活字自身有难以解决的缺限,在发觉这一点之后,叶畅不得不增加成本,以陶活字为基础,又制成铜活字。   “那书册印刷,为何横排,还加上这些异符?”贺知章又问道。   “新制印版,有一缺限,利于横排,不利于竖排。”叶畅笑眯眯地道。   这当然是个谎言,能制成横版,就能制成竖版,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技术差别。但是横着印刷在叶畅的感觉里,比起竖着印刷确实要节约纸张,而且更重要的是,一些符号、公适之类,都适合横着印而不是竖着印。   “还是寻着竖印之法好。”贺知章喃喃道。   “说到此事,贺公可知为何我等书写尽为竖写?”叶畅对此不以为然:“不过是因为古时无纸,以竹木简刻字,若是横刻,则不易展开观看,而竖刻更为方便罢了。如今既有纸,横写竖写,何种方便用何种,不必强求之。”   贺知章摇了摇头,觉得叶畅说得似是而非,但他懒得去辩,又指着那些符号问:“这又是何物?”   “句段符号,我称之为标点。”叶畅答道:“识字而不知句段者,由此便可知文章真意。”   贺知章沉默许久,叹息道:“若孔颖达在世,十一郎你必为儒林公敌。”   这话说得叶畅吓了一大跳,他只是从未来方便的角度,进行了这两项变革——在他看来,这两项变化根本无关轻重,既不涉及政治,又不涉及经济,只是干系到人们的阅读习惯,所受的阻力应该不大才对。   可贺知章一个“儒林公敌”,象是当头一盆冰水一般,让叶畅悚然动容。   孔颖达乃李世民时硕儒,奉命编《五经正义》,一举改变儒学异论相搅的局面。此人也固执刚正,言必称古,若是他在世,确实会攻讦叶畅,要把他打成儒林公敌。   即使孔颖达已死,象他这样的保守顽固之人也不会少,就连以开明和奖掖后进闻名于世的贺知章,对叶畅的这种变革都明显执否定态度。   “若是方便,还是竖着给我印吧,这些标点,亦不必加。”贺知章缓缓又说道。   他既辞官致仕,一心求仙访道,便不欲再卷入什么风波之中。但叶畅推出的这个变革,又很明显会在儒林搅起风雨,若不是怜惜叶畅有才而不得志,贺知章甚至都想着与叶畅断交了。   这让叶畅甚为尴尬。   原本印出这卷送别诗集,一来确实是感激贺知章的看重,二来也是借贺知章在天下文人中的名声,传播自己的私货。可如今贺知章一句话,便让他打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他一向觉得贺知章乃是老顽童一般的性子,如今又准备修道,应该不会在意被自己利用一番。   但这个时代的人物,虽然都是历史人物,却没有谁是真蠢的。叶畅明白自己的小心思已经被贺知章看破,贺知章虽未表现出着恼来,却也拒绝了他的意图。他心念一转,也不强求,当下点头道:“贺公说的是,某太过草率轻狂了。”   “十一郎才十七岁,天姿卓尔,机智无双,又有仙人入梦,只需养望四十年,何愁不能如同孔颖达一般,成为天下文宗?”贺知章怕他失落,半是安慰地说了一句。   叶畅如何能不失落,他盘算好的计划,只因为贺知章不配合,便成为泡影。   旋即,他意识到贺知章的意思。   他如今十七岁,养望四十年,五十七岁时入朝为相,那还是壮年,那时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再推动这变革,必然事半功倍。   但叶畅等不得,他等得,安史之乱也等不得。   大唐经过短暂的盛世之后,如今已经弊根深种,即使没有安禄山史思明,亦会有其余问题爆发。这个矛盾,归根到底还是经济问题:庞大的帝国疆域,需要周边有强兵守卫,而虚弱的帝国财政,又不足以支持中央维系压制周围强兵的军力,于是外强中干之局势形成。   而且叶畅不认为自己能长命百岁,若等到五十岁之后再来推行变革,只怕功尚未成,身已老死,人亡政息。   “贺公可是说笑了,天下文宗?一想到要皓首穷经才能成为天下文宗,某便觉得不寒而栗。某只想着逍遥自在,每日里炼炼丹弹弹琴,诗酒自乐,予愿足矣。”叶畅只能作罢,虚言搪塞,另想他法了。   第81章 胡狄尽是中山狼   叶家三房次支的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原本留着四进的宅基地,但是因为长支的强势,也在几年前被长支“押”去。不过现在随着长支的没落,刘家也败灭,因此这宅基地又回到了三房次支。   叶畅站在门口,向门户正对的巷子另一边看了眼。   那是三支的宅院,只不过现在已经冷冷清清——在贺知章来访之后,叶思与陆氏算是亲身体会到叶畅的关系网,再也不敢呱噪,而且得了二十锭金银,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笔进益,因此正谋划着回汴州重整旗鼓去。他们一家人闭户自守,甚少出来,村子里有关方氏的流言蜚语也因此暂歇。   叶畅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来登二支的门了。   敲了门,开门的是响儿,一见着叶畅,顿时双眼变成了月牙儿。   “郎君早啊,郎君可来了,郎君这些时日都忙吧,郎君是不是要见方娘子,郎君……”   甜甜腻腻的“郎君”二字,从她小嘴中连珠一般地吐了出来,听得叶畅心中酥酥爽爽,忍不住牵起了她的手。   “唉,被那些不速之客绊了好些时日,今天送走他们,才算得空,得来拜见嫂嫂,也看一下响儿,响儿这些天在这边还好吧?”   “郎君这问得可笨了,当初郎君去长安,前后近三个月,响儿和淳明都是在方娘子这边,自然住得好啦。”爽儿甜笑着道。   叶畅嘿然一笑,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方氏如此聪明之人,还会对响儿不好么?   贺知章在卧龙谷一住便是十日,每日白天便与叶畅一起,游于群山,他虽然年老体弱,游兴却高,叶畅跟着他出去不免心惊胆战。不过这个时候文人儒士外出,岂有不带僮仆者,贺知章带着数名家仆,凡难行之处,这些家仆便肩背手抬,将他送过去。   十日过后,叶畅的五坛酒已空,再留也留不住贺知章了,他告辞而去,毫不留恋。   二人心中都明白,以贺知章的年纪,不大可能再北上,因此,这一别有可能就是永别。   杜甫也随之离开,与贺知章不同,杜甫对卧龙谷中的各种机械、建筑更感兴趣,无论是水排,还是虹渠,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热闹一时的卧龙谷因此而冷清下来。   “听闻这些时日郎君日日下厨,为那些贵客烹饪,奴却没吃到,郎君可真是向着外人!”响儿发了个小牢骚,然后快活地又道:“昨日与淳明他们一起去打了栗子,我们摘了许多大栗,淳明偷吃了不少!”   小姑娘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叶畅已经跨过前院,到了后边的院子。他咳了一声,大声道:“嫂嫂,嫂嫂。”   “进来吧。”   方氏略有些庸懒的声音传入耳中,叶畅向响儿低声道:“响儿,你守在这里,莫让人偷听了。”   响儿点点头,她对叶畅是绝对信任的,知道叶畅与方氏定有要紧的话要说,便拿了一件女红,带着针坐在了小院门口。   她如今已开始跟着方氏学做女红了,不过据叶畅了解,方氏自己的女红水准相当一般,也是嫁给叶曙之后才开始学习的。   “嫂嫂。”进了门,便看到方氏抱着呀呀学语的小良好,懒懒地靠在壁上,而赐奴起身向他行礼:“叔父。”   将小赐奴也打发出去玩,叶畅拱手,向着方氏行了一大礼:“多谢嫂嫂。”   “谢我作甚?”   “那日若不是嫂嫂发威,只怕我就要大大地出乖卖丑了。在贺公等人面前出丑,声名必受损。嫂嫂全我声名,此恩不可不谢。”   “也不只是为你,同样是为我自家名声,他们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要离间你我,以为我全然不知么?”方氏冷笑了一声:“我若不做些什么,岂不让人觉得好欺,那我孤儿寡母的,在村里更没法活了。”   “嫂嫂早就有这打算,为何不先说与我听?”叶畅挠了挠头,那天的情形还真是惊险,他想来想去,就是没有想到陆氏身份暧昧这事情上来。   方氏白皙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略微有些自负:“只许你瞒我这个瞒我那个,却不许我算计你一回?”   “我哪里对嫂嫂隐瞒了?”   “真的吗?”   而且方氏那微眯起来的眼睛,叶畅只能举手投降:“罢了罢了,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必不向嫂嫂隐瞒。”   方氏得意地笑了,她出身高贵,只是因为惊变,不得不离开大唐的高层政治圈子,在叶畅身上找了点平衡,让她心情非常畅快。   这小叔声名远扬,可还是被自己占了上风。   “响儿与淳明他们的事情也解决了,让我不解的是,你为何还要给他们二十铤金银?”方氏又问道:“依他们所作所为,便是不象长支那般,也不该落任何好处与他们!”   “终究是四年父子,我终究养在三支四年。”   叶畅的回答不出方氏意外,但还是让她美眸微凝,目光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十一郎,你果然心善。”   “呵呵。”   “不过太心善了也未必好……罢了罢了,这是你的事情。”   话是如此说,方氏心中还是极为欢喜的,叶畅与叶曙一般都是心善之人,但叶畅比叶曙更聪明,也更有担当。   若他不是心善,又怎么会念着兄弟之情,千里迢迢将叶曙灵柩运回,还冒着奇险,杀了杨富,替叶曙报了部分仇。   “如今事情已了,只等族长开祠堂告祖,便可结束此事。十一郎,此后海阔天空,鹏程万里了。”方氏又道。   “托嫂嫂吉言,不过现在就有一件烦恼的事情,让人不知如何处置。”   叶畅原是独自谋划未来的,因为一直顺利,他也有些低看此时古人的智慧。但先是在韩朝宗那里屡屡被占便宜,又被贺知章婉拒,他便知道,这些古代杰出人物,之所以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绝不是浪得虚名。而方氏那日翻云覆雨的表现,也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更多地借助嫂嫂的智慧。   “你说说看。”   叶畅便将自己想借贺知章的声望影响来印刷,但为贺知章所拒绝的事情说了出来。   “十一郎,你怎么傻了,幸好有贺公,否则你还不知闯下什么泼天大祸来!”   听得是这么一个缘故,方氏的脸顿时绷紧了,忍不住教训叶畅道。   “呃……有这么严重?”   “你那句段所用的标点,干系重大,乃至决定儒家经典正诣,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能做这种事?当初孔颖达在前隋之时舌战群儒,穷悬河之辩,研先圣之礼,名闻于上,结果呢,却是群儒延请刺客刺杀于他!若不是杨玄感所庇,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个典故,叶畅略有所知,却不象方氏晓得的这么清楚。听方氏随口出来,不由得咂舌:文人的理论之争,谁说只是口舌之辩,几乎都会闹得鲜血淋漓啊。   “你那句段标点之术,分明是想把持儒道经典之释意,贺公智远,一见便知。这等事情,上犯朝廷之禁忌,下引儒林之嫉恨,真不知你一向聪明,为何会做这般自寻死路的勾当!”方氏又埋怨道:“贺公还说错了,你便成了天下儒宗,也休想把持对儒道经典的释意,这可是绝人饭碗的事情……”   “嫂嫂!”   叶畅面红耳赤,忍不住叫了一声,方氏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就在将叶畅当小孩子教训。   她捂着嘴轻轻笑了起来:“十一郎莫怪。”   “我已知道错了,现在问题是,我非要推广此物不可……嫂嫂可有妙计教我?”   方氏惊呼了一声:“你还想推行此术?”   叶畅点头,方氏从他目光中看到了坚持,心中犹豫起来。   对叶畅,她是极了解的,虽然性子“温和”,但脾气却有些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即使自己不帮他出谋划策,他也是要想的。   “这就难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啊。”方氏喃喃地说了一声:“十一郎,只能给你参谋一番,你想用横版和标点去印儒道经典么?”   “原是有这个想法,但如今不敢了,我虽然要推行我之道,却不想被人刺杀。”   “那么释家经卷呢?”   “儒道势大不能惹,释家亦是如此,若我来印释家经卷,只怕连善直都要出来与我闹一场。”   说到这里,叶畅垂头丧气,这些古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各自的主意、各自的利益,想要他们完全按照自己意思去行动,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贺公不允你以此法印他的诗卷,那么想来其余文人,只要稍明事理,也不会允你,你若去印,必引攻讦。诗印不得,文就更印不得,当真是难办。”   方氏起身思忖,不自觉便把小娘交到了叶畅的手上。小娘与叶畅也是亲热的,在叶畅身上爬来爬去,还努力用自己的手去撕扯叶畅的脸。叶畅也是好脾气,就任她蹂躏,方氏转脸看到这一幕,猛然间灵光一动。   “既是这些都印不得,你何不先印其余?”她笑道:“我想到了,你与赐奴、响儿他们说的传奇!”   赐奴、响儿,包括淳明与新来的六位少年都喜欢叶畅的一大原因,便是叶畅有一肚子的故事对他们说。既有来自大唐本土的土产,亦有来自于《一千零一夜》、伊索、安徒生等舶来品。   “正是,传奇!”   叶畅也是一拍腿,大唐之时,在晋人的小故事基础之上,新兴起了传奇这一文体,也就是短篇小说。此时它尚只有雏型,到牛李党争之时才最为繁荣,这种新出的文章载体,正合他用!   传奇这文体还有一个长处,便是便于优伶之辈在酒楼坊市中游唱,这些优伶当中,也颇有能识字者,句段标点,便也有理由:这些优伶虽是识字,学问却有限,恐怕不解文章真意,故此以标点示之!   而且除了短篇,他还可以写长篇,反正他有的是故事,若是闲暇足够,他甚至可以将《三国演义》与《红楼梦》都改头换面地抄出来,不过《三国演义》在充满浪漫情怀的此时应该能大受欢迎,《红楼梦》则未必。   “不过却无人能做这些文章啊。”随即叶畅又有些头痛。   让他讲故事可以,可是让他将口语化的故事,写成文言的传奇,难度颇大。倒不是不能写,但一则文采逊色,反失了故事本来的魅力,二来花费的时间精力太多。   “若是十一郎信得过,我可以替你捉笔。”   “嫂子?”   “昔日上官昭容文名盛于一时,奴虽不及她,却也勉强可观呢。”   说到这个,方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叶畅听得大喜:“如此甚好!”   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最终定下书名为《新世说》,借《世说新语》之名行事,第一卷共是二十个故事,至于哪二十个故事,则由叶畅说与方氏听,方氏再进行挑选、编撰。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当下叶畅便开始琢磨着第一篇故事为何。琢磨了好一会儿,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长安城中夜间遇刺之事——那次遇刺虽然没有明确的凶手,但根据箭矢上的线索,他怀疑是那伙跟着他的胡人所为。遇刺之后,那伙胡人便再没有出现过,他们的嫌疑特别巨大。   再由那伙胡人想到大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安史之乱,叶畅猛然有了一个故事。   “春秋之时,赵简子大猎于中山……”   方氏原是抿嘴笑着的,这《中山狼》的故事说完,她的笑容却已经敛尽,目光炯炯,看着叶畅。   “怎么了,嫂嫂,这传奇不合适?”   “不,很合适,只不过……十一郎,你是不是以安禄山等杂胡为狼?”   她一句话,顿时让叶畅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惊住了。   自己一点心思藏在故事当中,原本以为说得很隐晦,却不曾想,嫂嫂不仅一眼就看穿,而且甚至还点出了安禄山之名!   难道说,大唐时的女子,一个个都这么强大剽悍?   第82章 争产开泰数三羊   在叶畅的坚持之下,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还是成为这本《新世说》第一卷的第一篇文章。方氏当真未曾吹嘘,她作出来的文章,可谓雅俗共赏,比起叶畅的水准,不知要高到哪儿去了。   叶畅也不知道自己这夹杂着私货的文章能不能起到相应作用,但想来既然方氏能看得懂,这是暗指大唐姑息诸胡之事,那些聪明的文人也应该看得出来。   第一篇完毕,便是第二篇、第三篇。叶畅胸中有的是故事,听得方氏津津有味,待五个故事说完之后,她才惊觉,不但是她,原本守着院门的响儿,还有在院子里玩耍的赐奴,也一个个搬了小马扎,坐在叶畅身边聚精会神地听着。   便是被叶畅抱在怀中的小娘,也瞪着乌溜溜的眼,仿佛她也能听得懂故事一般。   “看来我果然挺会说故事的,瞧瞧你们。”叶畅少不得有成就感。   响儿抬起脸:“郎君,故事说完了?”   “今日先说这几个,咱们还有事,可不能一天全说完。”叶畅道。   “再说一个,叔父,只再说一个就行了!”   “明日再说,叔父还有事情。”叶畅笑道。   响儿闻言很认真地道:“既是今日没有故事了,有一件事情奴奴当告诉郎君。”   她一脸严肃,小脸绷得紧紧的,叶畅以为是什么重大事情,也收敛住笑:“怎么了,响儿?”   “小娘方才尿尿了。”响儿道。   叶畅先是一愕,然后觉得自己胸襟前湿漉漉的,顿时跳将起来:“啊哟,尿得我一身都是!”   方氏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在叶曙去世之后,她还从未这般痛快地笑过。叶曙死亡带来的伤痛虽然还在,但是,却已经不象最初时那样让她难过。   当她愕然发现,自己似乎比预计得更快走出丧夫之痛时,忍不住又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和普通少年一般,正对着自己被尿渍湿的衣裳一筹莫展。   “十一郎,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心中促狭之念浮起,方氏忍着笑,将叶畅赶走。   于是叶畅便只能穿着尿湿了的衣裳行数里地,回到他的卧龙谷。   接下来的数日,叶畅终于能够来处理本家之事,虽然三支同意放他归宗,也立了字据,但终究未曾在祖祠前供香祭祖,族谱上也没有更改。叶畅自己虽是不急,叶淡却很急——靠着叶畅的面子,他能够与知县、县尉同席饮酒,原本在附近的里正中他资历最浅,那些吏员差役多有刁难他者,如今全部待他客客气气,因此,他也坚定了帮叶畅的信念。而三支也怕夜长梦多,便按照叶淡的意思,挑了个黄道吉日,双方正式脱离。   叶畅觉得,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自此便去除了。   先后花了一个月的功夫,眼见快到年底,方氏将《新世说》的第一卷写好,终于可以开始制版付印。   而此时,修武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啦下雪啦!”   响儿发觉雪籽落下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下雪了,意味着要过年了,对于她这般的孩童来说,过年可意味着好吃与好玩的。   “响儿,下雪这么高兴?”   “是啊,郎君,下雪后不久便是过年,虽是如今常有好吃的,但想到过年,奴奴还是觉得欢喜!”   叶畅听她提到过年,不禁抬起头来。   过年是团圆的时节,在另一世,自己该与妻女一起,吃年夜饭,走亲访友,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吧。   他眼中突然有些湿,但很快他就定住神,自己是不可能回到那一世去,那就珍惜这一世身边之人。   想到这,他抚了抚身边响儿的头。   响儿立刻避开:“郎君,奴奴的头发可是梳了许久,莫再弄乱了!”   小丫头嗲嗲的娇嗔,让叶畅的心情瞬间大好,他拉着响儿:“响儿,过年了……你想去见你舅父么?”   “假舅父,有什么见的。”响儿皱了皱鼻子。   叶畅顿时愣住。   那位自称荥阳郑氏的郑郎君,便是去武陟县的牵牛郎,乃是叶畅结识的一位优伶,与长安城中的王启年王心芝友善,惯会捉弄人的。叶畅请他来扮演荥阳郑氏的外围子弟,当真是惟妙惟肖,不过叶畅为了怕响儿露出马脚,事先并没有告诉她这事的,却不曾想,响儿竟然已经知道了。   “你晓得了?”   “自然晓得,若是真舅父,奴奴就跟他走了。”响儿一边这样说,一边瞄了叶畅一眼。   叶畅听得怅然若失:“啊……若是响儿亲人真寻来了,你会跟着走吧……”   “奴奴骗郎君的啦!”响儿见他这模样,高兴地笑起来:“奴奴的亲人,便是郎君,除了郎君身边,奴奴哪儿都不去!”   叶畅只觉得头晕眼花,大唐的女子,难道说说六岁到六十岁,都是了不得的智商么,就连自己身边的响儿,也不知几时变得如此狡猾,竟然知道戏耍自己了!   不过,小丫头的话,听得还真让人心里……温暖呢。   “好,今日就带响儿一起进城,咱们冒雪买年货去!”想到这,叶畅笑道。   “进城,进城!”响儿欢呼起来。   如今叶畅的身价不同了,进城自然不会再靠步行,他骑着马,而响儿则骑着一头青驴,二人都穿着蓑衣,在淳明羡慕的目光中,缓缓进城:这是赶集的日子,故此冒雪也要前去,否则置办不齐全年货。   进城赶集的不只是他们,十里八乡都纷纷向修武县城进发,路上行人颇多,不少人都挑着担子,将自家一年积攒的东西拿来贩卖。也有乘着这机会进城耍把戏卖戏的,看得响儿银铃般的笑声撒了一路。   但到城门外时,却止住了脚步:眼前一群人围在一处,似乎是在争吵。   叶畅不想多管闲事,便引着响儿要绕道,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喊:“是叶郎君,你们觉得我分得不公,那让叶郎君来分,如何!”   “哪一位叶郎君?”   “自然就是虹桥引水、菩萨断案的叶郎君,除了他,还有谁?”   这声音有些熟,叶畅听得是说自己,向那边望去,只见县里的吏员钟纬。虽然是下雪的天里,那钟纬却满头大汗,排开众人挤了过来:“叶郎君,你来得正好,烦劳叶郎君来帮我决断一番。”   “哦,有何事?”   “是三子争产。”钟纬苦笑道:“天一冷,老人便难熬,撒手便撒手,却留下一难题。”   此时正在争产的三人也被领了过来,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余岁,年长的都过了四十。见叶畅年轻,三人都有些犹豫,那长者道:“还是请少府郎君来判吧,钟吏员……”   “少府郎君这些时日忙着,岂有心思理会尔等?”钟纬不耐烦地道:“区区争产之事,由某处置便已经足够,更何况某还请来了叶郎君。你们几个,莫非不曾听说过叶郎君的名头?”   “听是听说过……但是……”   “他们是见着叶郎君年少,所以不相信,却不知道才自天成,叶郎君活一年,抵他们三个糊涂蛋活十年!”   “就是,当真是不晓好歹之辈,钟吏员也不用理会他们,由得他们三兄弟去争!”   周围人群里有认识叶畅的,或者是原先被刘逢寅欺压而叶畅掀倒刘逢寅为其成功复仇者。此时一个个叫了起来,叫得叶畅都不好意思,那三个争产的兄弟更是尴尬。   “非是不信,只怕叶郎君忙,此事咱们已经争了足有五日,都不曾有个决断,实在是……要不然,咱们如何会来见官?”   原来这兄弟几人在家中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只差没有打起来,如今在城门前又再度争吵,闹得家丑外扬。他们这一诉说,又开始相互指责,然后发展成翻旧账,一二十年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被他们翻了出来。   “钟吏员,究竟是为何事?”被吵得头昏脑涨的叶畅拉着钟纬到一边问道。   钟纬比手划脚,将事情说清楚来,中间还夹杂着对这三人的喝斥。   原来这三人是三兄弟,父亲前些时日去世,除已经分配好的遗产之外,还给他们留下了十九头羊。老人去世之前,也不知是怕他们闹分家还是想给他们找麻烦,留下了遗嘱,长子得十九头中的一半,次子得四分之一,幼子得五分之一。   “那老儿当真是死了也不消停,明知这三子之间并不和睦,还出了这般一个难题,十九头羊,一半便是九头半,四分之一便是四又七五……”   钟纬随口说来,倒让叶畅刮目相看,此时人多文盲,便是不是文盲,对于算数也未必精擅,加减这样日常常用的还好,乘除法可就让许多人伤脑筋了。   “故此三兄弟争执不休,有人说干脆将这十九头羊都宰了,按重量来分,他们又不同意,闹得焦头烂额。”钟纬低声道:“叶郎君,你向有大才,此事非你不能解之。”   叶畅笑道:“原来如此,此时易耳,钟吏员,你先让他们安静下来。”   钟吏员吼了一声,随他来的差役都喝斥着拿乱棒开始揍人,周围顿时静了下来。叶畅上前一步:“此事极易耳,那十九头羊何在?”   十九头羊就在城门边,众人七手八脚将它们赶来,它们无辜地“咩咩”叫着。叶畅将那三兄弟唤在一起:“你们三个站一块,一处。”   三兄弟原本争吵不休,只差没有动手,让他们站在一处,多少有些尴尬。不过在差役们水火棍的恐吓下,他们只能站在一起。   “现在你们三兄弟便是羊了。”叶畅道。   “我们不是羊……”三兄弟中最年轻者抗议。   “我说是羊就是羊,而且你们三兄弟是一头羊,老大是羊头,老二是羊身,老三是羊尾!”叶畅瞪着眼道。   人群中顿时有爱起哄的道:“若是公羊,还差一人为羊鞭啊。”   叶畅大怒,指着那人道:“你,过来,当羊鞭!”   那人顿时灰溜溜挤进人群,可是众人哪里能让他跑掉,你推我搡,便将那人推到了三兄弟身边。   “叶郎君,叶郎君,我错了……求您放过我吧……”那人连声哀求,叶畅怒喝:“未曾听说羊鞭也能说话的,再说就阉了你这羊鞭!”   众人顿时都大笑起来。   那人吃了差役两记水火棍,虽是不重,只是意思一下罢了,但终于老实下来,不再说话。叶畅看着羊群,很满意地道:“如今有二十头羊了,依着你们老爹遗言,老大得一半,也就是十头,你们说是也不是?”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二十头羊的一半,确实是十,这一点在场大多数人都会算,因此周围一片点头。   “老二得四分之一,也就是五头,是也不是?”   “对,对,叶郎君说的是。”   “那么老三得五分之一,便是四头……这么加上来,十九头羊尽数分完,是也不是?”   众人一算,确实如此,这么分下来,十九头羊尽数分掉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少人都嚷了起来,就是钟纬,也情不自禁一拍大腿:“那死去的老儿倒是个捉狭鬼,却不知自己留下多大麻烦,若不是遇着叶郎君,这三兄弟只怕要去少府老爷那边吃排头!”   三兄弟还有些迷糊,叶畅却又道:“你们三个蠢汉,却是不解老父用心。老父立下这遗嘱,既非为难你们,也不是不公平,而是怕你们三兄弟内讧。只有你们三兄弟三人如一,就象方才一样,三个人是一只羊,那么老父留下的谜团才能解开,若是你们三兄弟争执不休,互不相让,那么这羊就永远也分不公平!”   这话将三兄弟最后的遗惑也解了,三人略有些窘迫地互相看了看,然后一齐向叶畅道谢,叶畅哈哈一笑:“既是叶某替三位解了难题,三位总得谢一下叶某,叶某也不要旁的,就要这只羊鞭了。”   他指着那个好起哄的男子,那男子几乎要钻到地里去,三兄弟也大笑起来,一时之间,芥蒂全消。   “进城购年货去,钟吏员,再会啊。”叶畅又上了马,拿起马鞭轻抽了那男子一鞭:“走你吧,羊鞭兄!”   第83章 冰娘妙处少府谈   钟纬是带着笑回到衙门的。   他报到的不是知县衙门,而是县尉衙门,以大唐之制,知县统览一县全局,但这些差役吏员其实是由县尉直接管辖。   县尉元公路皱着眉,坐在书房之中,仿佛有什么心事。   钟纬在外叫了声,元公路原本不欲见他的,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让他进来。”   钟纬走进书房之后,先是小心翼翼看了元公路一眼,发觉元公路仍是那副有气无力要死要活的模样,心中暗自奇怪。   前些时日,元公路可是神采奕奕走起路来都迅捷如风,因为他得了准信,据说来年春便有人来接替他,他将升迁,甚至可能跳过县令,直接升为别驾之类的官职。但眼见着就要过年封衙,元公路却一夜之间心情变化,已经不只一个吏员、差役,只因小小的不对,便被他打骂了。   托叶畅的福,钟纬与元公路近来关系较好,虽然没有挨打,却也被骂了几回。   见元公路仍是这模样,钟纬心中不安,再这么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挨打了。   元少府分明是有什么为难之事,他自己无计可施,又不好求助于别人,故此才会如此。   他想着该如何哄元公路开心,然后便想起今日的那桩案子。   “少府,今日在城门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他开口禀道,见元公路仍然是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便又补充了一句:“与叶畅叶郎君有关。”   “哦……讲来。”元公路还是无精打采,不过总算没有立刻发火。   钟纬便将那三人争产、叶畅析断的事情说了一遍,饶是元公路满怀心思,听得叶畅抽了那“羊鞭兄”一鞭后便放他走的事情,仍然不禁微笑起来:“这叶十一郎,就是鬼怪精灵……”   “传闻叶十一郎有鬼神相助,通各种道法呢。”钟纬又瞅了元公路一眼,小心翼翼地道:“某观少府近来愁眉不展,莫非有何难题?某虽不智,可少府不是与叶郎君交好么,何不请叶郎君为少府出谋划策?”   元公路听得眼前一亮,怦然心动:“十一郎何在?”   “正在市中购置年货。”   “他倒准备得早……我去见他……不,你去请他来相见,小心,莫让别人知晓了。”   钟纬闻言转身便走,不多时便到了市里,此时邻近年关,市中人头攒动,何只千百人!他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叶畅,看叶畅那模样,他不禁笑了起来。   叶畅手中抓着一把糖葫芦,象个跟班一般跟在响儿身边,响儿左手拿着一支,右手也拿着一支,左舔舔,右吮吮,仿佛叶畅是僮仆,而她则是大户人家小娘子一般。   “叶郎君,叶郎君,今日既然进城,说不得某要招待叶郎君一餐,以谢那日美言。”钟纬远远地高叫道。   叶畅看了他一眼,苦着脸摆了摆手:“钟吏员,你见我,原是来买年货的,结果却是满手这个……今日实是没空,还是免了吧。”   “明日某差人给郎君送年货去,今日是肯定要随某去的。”钟纬叫了起来:“不随某去,便是不给某面子!”   叶畅与他打过几回交道,彼此算是很熟悉了,知道他一向谨慎,今天却说出这般话来,不免有些诧异,然后便看到钟纬给他使了个眼色。叶畅顿时明白,他方才在城门前不相邀,这个时候来邀请,应该另有内情。   “好好,响儿,咱们先逛到这,先随钟吏员去吃饭,你看如何?”   “我有这个,年货便已经算是置办好了,去哪儿都随郎君。”响儿晃了晃糖葫芦。   叶畅跟着吏员东转先转,却转到县尉衙署的侧门。侧门是开着,钟纬领他进去之后,便看到元公路鬼头鬼脑在那边张望。   “少……”叶畅正要与他见礼,元公路却竖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将响儿与钟纬留在外头,当然那一把糖葫芦现在就轮着钟纬拿着了,叶畅跟元公路进了一间偏房。   “少府,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上回贺知章走后,叶畅与元公路还见过几次面,现在离前次见面也只是过去了二十日左右,可元公路不但人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更象是老了十岁!   “这个……”   元公路看着叶畅,又有些犹豫。   当初叶畅玩菩萨审案的把戏,被他看穿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少年郎胆量太大,虽然机智百出,但这么大的胆子,迟早他要把自己玩坏掉。后来知道他进入长安也掀起不小的风浪,还结识了玉真长公主、京兆府尹韩朝宗等真正的大人物之后,元公路对他的态度再度一变:有这些后台支持,便是玩得大些也不怕了。   但今日之事,却不好开口。   “自与少府相识以来,少府相助之处甚多,某虽轻狂,却非忘恩负义之辈。”叶畅知道,元公路官声还不错,也算是一员能吏,而且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几次比较关键的事情上,元公路都帮了他,至少是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因此,他相当诚恳地道:“某自觉口风甚紧,若是少府信得过,只管对某说就是。”   “唉……”   元公路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以一声叹息为开头,开口说了。   “县尉官印丢失了。”   “丢失便丢失……怎么?”   叶畅原本想说,丢失了挂失寻找就是,但旋即明白,丢一枚印章,能让元公路伤脑筋成这般模样,只怕不是贴寻物启示或者遗失公告能够解决的了。   “你未出仕,故此不知,丢失官印,乃是重罪。我原本开春便要转迁他县县令,可偏偏在此进将官印丢了!”元公路顿足道:“丢失官印,不唯……不唯升迁不成,只怕还要下狱治罪!”   叶畅皱起了眉。   这可不是分羊那样的小儿科,是大麻烦!   “平日里少府官印是谁保管?”   “某信不过旁人,官印都是自管的,平时以绵系于手腕之上,拢于袖中,每日退衙之后便暗藏起来。”   “少府丢失官印的具体时间可知?”   “知晓,就是十日前,那日休沐,未曾用印,到次日再去藏印处取印时,发觉印已丢失。”   听到这,叶畅基本可以肯定,印不是丢失,而是失窃了。元公路自家想必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他还抱着侥幸心理,不愿意说出来罢。   丢失与失窃是两回事,丢失意味着还有可能找回来,失窃则意味着落入旁人的手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用来对付自己的工具!   “这些时日少府未曾用印?”   “一来年底息事,公务比平时少,用印之时也少,二来这些时日,我都装病,公务能拖就拖……”元公路苦笑着道:“再这般下去,用不着装,很快我就真要病倒了。”   “也就是说,对方并未立刻发动,甚至没有声张,这么看来,对方还在等待机会……”   “他是在等,等年底闭衙封印。闭衙封印之时,我要将官印展示给诸人看,那个时候,我若拿不出东西来……”   说到这,元公路身体不自然地抖了一下,目光充满恐惧。   他原本快要高升,结果在高升前却遇到这样一番事情,如何不令他惊恐绝望!   “能否带某去藏印之处看看?”叶畅又问道。   十天前发生的事情,现场肯定已经被破坏了,就算没有破坏,叶畅也不可能凭借一点点蛛丝蚂迹,就找出是谁偷走了元公路的官印。他所需要的,只是观察现场情形,推测一下是外贼还是内贼。   “不必,我藏印之处,便在书房,书房就在我卧榻之侧,这边只要有些动静,我就听得到,可那夜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叶畅凝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元少府在修武上任,从未听少府提起家人……不知少府娘子何在?”   “家中父母老病,又唯有我一子,故此留在家乡,并未随我上任。”   “那么可有使女侍寝?”   听得问到这个,元公路神情有些忸怩,然后道:“某颇有寡人之疾。”   那就是好色,既然好色,少不得有人侍寝。只要有人侍寝,元公路自以为藏得很隐密的官印,就肯定会为人所察觉。   “侍寝者都有谁?”   “这个,家中带来的三个使女,呃,都有。”   果然是好色,那三个使女,叶畅也曾经见过,长得都挺唐朝,但却不太符合叶畅的口味。   “此三女乃元公自家乡带来,荣辱福祸,与少府如同舟之人,错非少府极不公允,乃使其生出反心,否则不会为此之事……少府待此三女如何?”   “已允升迁之后即为妾矣。”   只这一句,叶畅明白,这三个使女不会是动官印之人。他又皱着眉头:“除她三人之外,是否还有?”   元公路犹豫了一会儿,这神情,证明了叶畅的猜想。叶畅追问道:“少府何必隐瞒,事干重大,不可讳疾忌医!”   “另有一女,亦曾在……呃,曾侍寝过,只不过时间却是有些久了,乃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说到这,元公路有些期期艾艾:“且只有一回,这个……这个应当不是吧?”   “此女何人?”   元公路这一次却不肯说了,叶畅见他百般忸怩,便知此女身份有些不一般,苦笑着道:“少府,非是某意欲打听少府私密,升官转迁者,少府也,丢印论罪者,少府也!”   元公路终于扛不住了,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从嘴中挤出来的:“一个多月前,便是随贺公打扰叶郎君之日,饮了叶郎君甘露酒,在卧龙谷时尚不觉,回县城之后,却是酒劲颇大……呃,此时县中书吏闻泰来之妻骆氏,恰好来此,我酒后认错人……便将骆冰……这是她的闺名……”   当真不愧是官员,胡诌的技艺信手拈来,这可是把责任推到了叶畅的甘露酒上了。叶畅心中暗自吐槽,还酒后认错人,分明就是酒后乱性,连人家闺名都知道了,而且那女子夜间还来访,没准就是两人勾搭成奸!   “她自有夫,吾自有妻,一夜欢会,已是不当,岂可一错再错?”元公路说到这里,正色道:“故此从此之后,她便再未来过。”   “闻书吏可知此事?”   “这个……应该不知吧,至少没有表现出来有什么异样……”元公路犹豫着道。   “那还有别人么?”   “什么别人?”   “就是可能知道你将官印藏在何处之人。”   “我想不起来了……”   叶畅琢磨了一会儿,会不会是那闻书吏,目前线索太少,他也不好说,但至少目前嫌疑最大的就是闻书吏。   可是为何一个月前他不发作,偏偏现在发作?   一个月前不发作,应当是畏惧元公路权势,现在发作……定然另有原因。   “闻泰来近些时日,与谁走得比较近?”叶畅想到这又问。   “与冯县令的幕客韩均……”   “听闻少府将要高升,那冯明府呢?”叶畅听到这猛然想到一个细节:“冯明府此前不是说得了朝廷表彰,也有可能高升么?”   元公路此时终于微微得意了一下:“他虽是全力钻营,终究未能得手。”   此时他都能得意起来,叶畅可以想见,当他能升迁而冯县令却不能的消息传回来时,他少不得在冯县令面前炫耀一番,以出这些年被冯县令压过一头的气。   若是两人竞争的是同一个官职,那么冯县令除了羡慕嫉妒,只怕还有恨了。   “少府与骆妇私会之事,明府可曾知道?”叶畅又问了一个关键问题。   元公路此时脸色变了。   冯县令知道此事,二人私交虽是不笃,但也没有撕破脸,有时也会在一起聊天谈论,少不得风花雪月佐兴,而就在十余日之前,冯县令称赞闻书吏时,元公路曾不小心说了一句“其妻更有妙处”!   “莫非……莫非是冯县与闻书吏勾结行事?”他惊道:“若真如此,吾将奈何?”   “冯明府指使,或许还许下闻书吏富贵,闻书吏遣人去办,也有可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叶畅道:“只是闻书吏此时应当未将官印交与冯明府,便是他想交,冯明府也不会收下这个证物!”   元公路思前想后,只觉得冷汗淋漓,若真是这二人勾结算计他,那么恐怕不只是丢官能了事的。想明白这一点,他猛然起身,对着叶畅便是长揖。   “叶郎君救我!”   第84章 百药之中酒称王   “叶郎君救我!”   元公路这般哀求,让叶畅心中多少有些快意。   当初元公路有意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他从长安回来、结识了大人物之后才又亲近,这一点叶畅如何不明白。虽然他能理解元公路这样做的原因,但理解归理解,若说毫无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元公路哀求,可谓是为当日之事后悔,也为今日之事低头。   叶畅心中在短暂的快意之后,便陷入犹豫之中。   帮不帮元公路,这是个问题。   帮了元公路,此事平息,来年他高升离开,对叶畅没有任何好处,相反,若真如他所想,行此事者,乃是知县指使文吏,他为元公路出谋划策就必然会得罪知县。   不帮元公路,毕竟这位少府在他对付刘家的过程中开过方便之门,若不是他,当初刘逢寅那一关就过不了。   叶畅犹豫的过程中,元公路始终保持长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滴汗从他额头落下,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叶畅想得到的利害关系,他如何想不到!   正是因为想得到,所以他才近乎绝望,叶畅有的是理由推托不帮他,但若叶畅不为他出谋划策,这修武县中,还有谁能将他从泥沼中拔出!   第二滴汗又落了下去,叶畅这时开口了。   “少府何必如此,此事干系重大,某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万全之计……”   “叶郎君智计绝伦,岂有无策之时!”元公路惨然道:“某虽有不当之处,却自问上不曾获罪于天子,下不曾施虐于黎庶,何致此难!”   这话是说不动叶畅的,历史上那些不仅无罪而且有功甚至有大功的人结果却冤死的事情,难道少了么?   但他还是开口:“若能确定乃是闻泰来所为,某倒是有一计,但若不能确定,怕反弄巧成拙。”   他开口,乃是出于自己的本心。   前世今世,那种不老实甚至游走在合法非法边缘灰色地带的事情,他都没有少做,但有一点原则,他还是坚持下来。   在良心被狗吃了的年代,还需要坚守的就是自己的本心。   “叶郎君请说,请说……定然是那闻泰来了,方才我再三回想,他应当是知晓了我与其妻之事,有段时间,他与我是话都不说,但近来却又恢复如常……特别是这两日,他总在我面前提年底封衙之事!”   从这去推测,闻泰来基本上就坐实了,叶畅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确实有一计,行也不行,却是不知,仅供少府参谋。”   “请讲!”   叶畅看了看周围,然后微笑起来:“只要少府舍得,此事亦是不难。”   他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叶畅开口,元公路不停应是。说完之后,叶畅起身告辞,出得门来,响儿早就吃掉了两根糖葫芦,正眼巴巴瞅着第三根。   “我说……你这般吃法,以后可要牙疼。”   “奴奴不怕,郎君定有治牙痛的方法。”   “我可没有,若说有,就是将那疼牙拔除,用大钳子在你嘴里这么一拧……”   “奴奴还是不怕,郎君那样弄,只是痛一会儿,痛过就舒服了。”   叶畅顿时觉得似乎有汗从自己额头冒了出来。他咽了下口水,然后摇头道:“便是不痛了,缺了牙,响儿就从美丽小娘子变成丑丫头了。”   这让响儿稍稍犹豫了会儿,然后她又响亮地道:“奴奴依旧不怕,便是丑丫头,郎君也不会不要奴奴!”   “丑丫头长大便嫁不出去!”   “奴奴就是不怕,嫁不出去正好,一辈子服侍郎君!”   好吧,对这丫头无语了,叶畅咬牙切齿,从憋着笑的钟纬手中拿回糖葫芦,给了一根给响儿,然后自己对着另一根猛然咬去。   “唔……郎君不是说要带回去给赐奴小郎君和淳明还有他们么?”   “今日不回去了!”叶畅道:“明日再给他们买,反正这次集市将有两日!”   “为何不回去?”响儿一脸好奇。   “有事,专心吃你的糖葫芦,小孩子家,莫问那么多!”   二人出门后绕路,又转回到集市上,虽然今天不回去,但叶畅并不准备次日还真的继续逛,因此将要置办的年货全都买好,然后收拢寄放在谭家的铺子里——虽然谭勤寿不在,但林希柽如今也升了掌柜,主持着这铺子,自然会与他方便。   他们离开集市之后,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县尉衙门,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暗里偷偷摸摸来,而是当众大摇大摆走正门。正门前的差役也是认识叶畅的,听闻叶畅求见县尉,他好心地道:“叶郎君,这些日少府身体不大方便,一直不见外客,叶郎君还是改日再来吧?”   “无妨,你只说我来了,我赶在封衙之前来,可是给少府拜个早年的,他不当不见。”   听得他如此自信,那差役便只有前去通禀。不一会儿,他匆匆回来:“少府亲自出来相迎。”   紧随其后,便见元公路穿着常服行来,远远见了叶畅,便笑道:“难得难得,今日叶郎君竟然到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令城里酒家送最好的酒席来,今日我要宴请叶郎君……唔,将各班书吏亦请来,随我一起款待叶郎君。”   他吩咐下去,自有差役跑腿,也不在别处,就只在衙署的院子当中摆开案几。没有多久,各班书吏便聚在一起,元公路一一介绍给叶畅,其中便有那位闻泰来。   闻泰来的年纪约是三十出头,在书吏中是年轻的,相貌则有些雄壮,不象文人,倒象是个杀猪的汉子。但这么一条大汉,说起话却是细声细气。叶畅小心观察了他一会儿,他虽然与别的书吏不时寒喧说话,但偶尔还是会发呆,若是被元公路盯着,则会显得有些慌乱。   基本可以肯定,就是他做的了。   “今日宴请叶郎君,诸位可是都听说过他的名声,一个多月前,贺宾客归隐访道经过咱们修武,便是专门来拜访叶郎君。这一年来,虹渠引水、菩萨断案,诸多事情,各位都是如雷贯耳吧?”   元公路的吹捧,让叶畅有些脸红,那些书吏既为他的属下,少不得凑趣。众人谈论间,甚至连叶畅在武陟县巧解甥舅争牛之案也翻了出来。   “便是今日,叶郎君还又解了一难题呢。”钟纬也在众人之列,他高声道:“当真足智多谋,诸位可要听听?”   众人凑趣,自然是要听的,钟纬便将叶畅为三子分羊之事说了一遍,听完之后,大伙个个都是大笑:“好羊鞭,好羊鞭!”   男人在酒席之上,岂有不往下三路去的道理,不过是有人说得委婉风雅,有的人说得粗鄙俗气。以此开场,酒宴的气氛便活络起来,若说有谁心情不愉,那就只有一个。   闻泰来。   听得叶畅种种机智表现,闻泰来的脸色从最初的如常,到渐有隐忧,再到忽惊忽疑担心受怕,这个过程,都看在了叶畅眼中。   最后一丝疑惑也不存在了,基本可以肯定,闻泰来就是那个窃取了县尉官印之人,若不是失印之事不能声张,此时只要叶畅一声喝问,他便会如今招来吧。   只有他,越听得叶畅明察秋毫才会越慌张,生怕自己的事情被叶畅发觉,败露出来虽然元公路会倒楣,可他这个盗印者的罪名也不会轻。   “诸位只知叶郎君在我们修武、武陟之事,却不知他在长安也是风云儿,近来足球之戏亦传入修武,各位可知,这足球之戏便是叶郎君揉合马球、蹴鞠而成?”元公路又道:“另外,长安城朱雀大街尽铺水泥之事,你们也知晓了吧,这水泥可也是叶郎君的杰作……”   叶畅愣了下,他回到修武后,虽然和长安有书信往来,但消息便不是很灵通,还不知道长安城朱雀街竟然已经铺好了水泥。   前后算起来,也就是五个月的时间罢了,韩朝宗的动作可真不慢。但接下来,这位总是给自己添麻烦的京兆尹,只怕自己要遇到大麻烦了,自己献上水泥,虽然不能说不怀好意,可是也挖了个坑等着他往下跳呢。   想到这,叶畅忍不住笑了。   “叶郎君如此机智,某这边正好有一难题,还请烦劳叶郎君替我解忧。”见元公路如此吹捧叶畅,旁边一名书吏凑趣道:“十年前,某曾遇一奇案,却是……”   他若是说别的事情,叶畅未必有把握,但说案件,又不在现场,叶畅只抓着他言语中的一些细节进行推敲分析,很快便将他折服。不过叶畅也知道,自己这是纸上谈兵,若是真正的案件,这般去分析未必就能得到正确的结果,相反,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这些吏员们也明白,但是大伙无非凑个热闹,帮元公路吹捧一下叶畅,也没有人会揭破,一个个都挑起大拇指,夸叶畅果然名不虚传。   响儿坐在叶畅边上,斯斯文文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心中却大大地鄙夷这些人,虽然吹捧叶畅让她心情也很好,可是这种水准的吹捧,就太差劲了。   然后还有投壶罚酒的游戏,在这游戏完后,那闻泰来实在坐不下去了,起身向元公路拱手道:“职下身体偶感不适,实不胜酒力,请先走一步。”   元公路闻言一笑:“闻吏何出此言,若说身体不适,这些时日,本官一向不适,大伙可都是知道。莫非闻吏与本官一般,也有……心病?”   此语说得剑气森冷,闻泰来汗涔涔而下,旁边人也暗暗埋怨他不晓得进退。县尉召众人宴饮,那是给大伙脸面,这个时候早退,分明就是不给县尉面子,也是扫大伙的兴致。   平日城这闻书吏还算是个随和之人,怎的今日却是这般模样?   “下……下官不敢,下官实在是身体不适……”   “身体不适就多喝两杯,酒乃百药之王,任何种病疾,酩酊大醉之后便什么都忘了。来人,把门关上,今日不醉不散!”   便有仆役将前门关紧,闻泰来讪讪坐下,心神仍然不定,眼睛时不时还去瞄后门,大约是想寻个机会溜走。   元公路见他这模样,冷笑了一声:“后门也关上!”   其余吏员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他们的目光在元公路与闻泰来面上转来转去,闻泰来越发食不甘味。元公路倒是兴致高涨,还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一边高歌了一曲,看得出,他已经有些醉意了。   “过会儿跟紧我啊。”叶畅突然对响儿低声道。   “唔?”响儿抬起眼,她早吃好了,正坐着打瞌睡呢。   “呵呵,无事,过会跟在我身边就成。”叶畅疼爱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众人又喝了一会儿,元公路大约是有些醉意,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起身,他正待说什么话,突然间听得铜锣声响,紧接着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所谓走水,就是指失火了。听得这喊声,院子里众人都愣住,紧接着,便嗅到浓烈的烟味,证明失火之地离得不远。众人有些慌了,此时的建筑,多是木石结构,火势一起,便难制住,若是离得不远,用不了多久他们这也会很危险。   “开门,开门!”有人大叫道。   后门被打开,前门却仍然紧闭,元公路当先从后门出去,叶畅拉着响儿紧跟了过去。众人争先恐后出了后门,然后才发觉,这后院就是起火之处!   衙署的后院,也就是元公路的住所,其中东跨院住着差役仆从,西跨院是他的书房,火势便是从西跨院起来的。   “糟糕,糟糕!”众人都是大叫起来。   “我的大印尚在书房之中!”元公路大叫了一声,然后一紧身上的袍服,便冲进了火势越来越大的屋中。   众人见了都慌了:自己主官冲入屋里,他们要不要跟着进去?不跟进去,是见主官陷入险境而不伸援手,跟进去,那火势越来越大,眼见要将整个书房都吞没,若是没能及时冲出来,可就要丢了性命!   “休要惊慌,不要乱动,火势甚大,大伙捂住口鼻,免得毒烟熏人致死……拿湿毛巾来,将水龙也搬过来!”这个时候,叶畅开口大叫,让众人仿佛吃了一个定心丸。   他是县尉的座上客,他说不要乱动,那大伙就乖乖听着,不要乱动为好。   第85章 解开心结引风尚   火势越来越大,这个时候,众人可都是度日如年。   “咱们先撤一撤,莫等火烧到这边来……”闻泰来原本也被这大火惊呆,但这个时候,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方才的慌乱紧张全部没有了。   他嘴角甚至噙起了一丝冷笑。   竟然玩出这样的花招,以为用火烧掉,便可以掩盖失印之事?   闻泰来又看了叶畅一眼,这种招数,莫非是叶畅所想?但是不对劲啊,他今日来访,并未与县尉单独相处——那一定是元公路自己想出的法子。   可笑,可笑至极!   闻泰来心中已经在琢磨着如何利用县尉的大印再做些事情,使得元公路失印的事情曝光,就在这时,听得众人惊呼:“出来了,出来了!”   却是元公路从火场中钻了出来。   他灰头土脸,连须发都焦了,但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盒子,众人都认识,正是放置官印的盒。   只不过印盒与平时有些不同,周围都用封条封上——众人不由得暗暗笑,这位县尉心也太急了些,虽然年底封衙就在眼前,但如今就用封条将大印封上——难怪这几日怠政了。   只有闻泰来眼睛象是被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挤了一样突了出来。   他很想大叫:那只是一个空盒子!   但是他又不能叫,因为只要叫出声来,接下来便可想而知,元公路一定会冷笑着问他如何知道那是一个空盒子。   比起失印,他试图谋谄上司,更是官场大忌,官司打到哪儿去,元公路最多是个失察,而他最轻也是流徒,甚至有可能在刑训中直接丢了性命。   “无妨,无妨,让他装模作样一会儿,再过些日便要关衙封印,那个时候,看他怎么再装下去。哼哼,做了亏心事,总有败露的那一时!”   闻泰来正咬牙切齿地想着,便见元公路走了过来。   “幸好,幸好,大印抢出来了。”元公路一身汗水涔涔,方才饮进的酒都顺着毛孔渗了出来。他环视众人,又开口道:“火势甚大,衙署后的这些屋子怕是保不住了。今日请诸位来,原是图个欢乐,如今却只能到此为止,诸位先请回吧。”   众人听得不要他们救火,心中一个个都在暗赞元公路晓事。他们正准备走,就在这时,元公路又道:“啊呀,对了,闻吏!”   闻泰来一个激灵,身体猛然抖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少府还有何吩咐?”   “我这边过了火,怕是今夜无处可宿,我可以去寻个店家暂住,但这官印,却不可马虎。”元公路紧紧盯着他:“官印暂交予你,你一定要保管好来,切、勿、自、误!”   最后四字,一字一句说出来,而每说一字,闻泰来额上便渗出一层冷汗!   转眼间,他便与元公路一般,象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下官……下官怕……”   “本官信任你。”元公路不由分说,便将那官印盒交到了闻泰来手中,闻泰来情不自禁捧着那盒子,愣愣地看着元公路。   元公路又挥了挥手:“所有差役听着,用铁钩将这两边过了火的屋子钩倒,免得火势蔓延。各位吏员,先请回家吧。”   差役们七手八脚,开始用铁钩去钩房屋上预留的钩子。此时人建屋,都会留下这钩子,若是着了火,只要将屋子钩住然后众人齐用力拉倒,便可以阻止火势蔓延。   闻泰来抱着官印,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此时,旁边有同僚上前来推了他一把:“乌烟瘴气,还不速速回去,在这做什么!”   “他自然要多呆一会儿,瞧,少府多看重他,那官印不交与别人,只交给他!”   “正是正是,不曾想咱们当中,竟然是闻贤弟最得少府信用!”   众人或羡或妒的声音传入耳中,让闻泰来欲哭无泪,如果可以,他真不需要这种“看重”与“信任”!   他终究不能在火场久留,只能捧着那盒子走了。待他一离开,那边元公路蹭的一下便窜到叶畅身边:“叶郎君,他可会中计?”   “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他想不中也不行。”叶畅微笑道:“你当众将官印给了他,到时启封,里面没有印便是他私自偷盗,他可背不起这罪名!”   “当真……当真如此?”   这个时候,元公路患得患失,虽然明知叶畅所言不虚,却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绝对把握。”   那个闻泰来明知妻子与元公路私通,却不闹将出来,只敢在背后耍小动作,分明是一个没有担待的人物。这样的人,他回去之后最后的选择,一定是将真正的官印放入印盒之中。   “叶郎君,大恩不言谢!”元公路定了定神,向着叶畅便是长揖:“如今天色已晚,叶郎君是回不得家里了,且随我来,我定然为叶郎君安排好住宿!”   有元公路安排住宿,叶畅这一夜住得甚是舒服,倒是响儿小丫头有些挑床,第二天起来时两只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   两人才起床,便看到元公路在门前等着,叶畅笑道:“少府起得倒是早。”   元公路正面对着他,满眼都是血丝,他苦笑道:“实是一夜都未曾睡着……叶郎君,某想想……今日还请叶郎君随在某身边吧,若有个万一,还要仰赖于叶郎君之智。”   叶畅知道他心中还是担忧,既然已经帮他帮到了这个程度,也不在乎最后这一步了。   跟着元公路回到县尉衙门前,衙门本身倒没有受损,但后边的房屋已经倒了一半。   他们到的时候,便看到各班吏员、差役都到了。   “闻泰来何在?”   上座之后,元公路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闻泰来。   “下官在此。”闻泰来有些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叶畅向他望去,只见闻泰来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两鬓甚至有了白发!   而且,他的双眼也是布满了血丝,分明是一夜未曾睡好。   叶畅微微摇头,暗叹了口气:此事原是元公路不是在先,勾搭别人娘子,结果被别人报复。闻泰来做出这等事情应该是情有可缘,但自己与元公路有私交,与这闻泰来却是毫不相干。   帮亲不帮理,乃是人之常情啊……不过想法子劝一劝元公路,莫要报复闻泰来了。   “闻泰来,昨夜失火,本官为安全起见,将官印托付予你,今日可曾带来?”   元公路这是明知故问,闻泰来手中一直抱着一个盒子,正是昨夜元公路交给他的那官印盒。听得他的话之后,闻泰来的脸上肌肉抽了抽,用类似于哭的声音道:“带来了。”   “呈上来吧。”   “是。”   闻泰来走了几步,将印盒呈上去,元公路一把接过,仿佛是从闻泰来手里抢来的一般。印盒到了他手中,他一掂份量,便知道,原本空空的盒子里,如今已有了东西!   他心中狂喜,但仍然不放心,三把两把将盒子上的封条撕掉,看到他这模样,他身前的闻泰来一声不吭,向后退了几步。   只是目光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元公路打开盒子,里面的官印露了出来,元公路用颤抖的手在上面摸了摸,脸上是如何也抑制不住的狂喜。   回来的不仅仅是官印,也是他的前途,他已经暗下决心,今后这段时间,官印要绑在身上,便是洗澡也不放下!   抬起脸,用冷冰冰的眼神扫过闻泰来,闻泰来默不作声低下头,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元公路冷笑了一声,正待寻个借口发作,却看到对面的叶畅做了个手势。   如今元公路对叶畅,可谓既是感激又是信任,一见叶畅那个手势,他便改了主意:“今日本官无事,要陪叶郎君办置年货,各位各自去忙吧。”   闻泰来慢慢走出衙门,整个人都是佝偻着的,仿佛是一个小老头一般。看着他的背影,叶畅更为同情。   待众人走过之后,元公路抱着印小跑着来到叶畅面前,口中是压不住的笑:“果然,叶郎君神机妙算,他果然将印拿来了!”   “以人心去推断,他如此不足为奇。”叶畅笑道。   “如今印回来了,某当与他算算这笔账!”元公路咬牙切齿地道。   “这个……少府,冤家宜解不宜结,以某所见,少府还是……”   “叶郎君,你据心仁善固然是好的,你之智计,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你待人却是不及某远甚!”元公路打断他的话:“某便是愿意与他和解,也要他能相信!况且,他必然能猜到,是叶郎君为某出谋划策弄回了官印。他如今奈何不了某,但当某离任之后,他必会报复叶郎君!便只是为了替叶郎君除后患,某也要对付他!”   官印回到手中,元公路说话的底气十足,甚至敢当面指责叶畅性格上的弱点了。叶畅无言以对,虽然感情上他同情那闻泰来,但理智上,他承认,元公路说的才是真正的事实。   闻泰来没有用什么怨恨的眼神来看他,也没有说什么终究将报复的话语,但从他盗走官印后能忍而不发便可以判断出,这其实是个极隐忍的人物。这样的人物,今后有机会,必将报复!   “还是……还是给他留一条路吧。”叶畅想了会儿,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罪不至死啊。”   说这话的时候,叶畅自己的脸都红了。   罪不至死是不假,也就是说,只要不弄死闻泰来,元公路用其余法子去收拾他,断绝他今后进行报复的能力,那都是可以的。   元公路此时心情大好,又感激叶畅这一奇计,因此没有再争执:“某也不是说定要让他死路一条,只要他去职便可,此事就不烦劳叶郎君了。”   二人又说了会话,叶畅终究是兴致不高,元公路便与他告别。送他出衙之时,元公路忍不住又道:“叶郎君,你奇计百出,为人又胆大妄为,但唯有一点,就是莫太过妇人之仁。”   叶畅颔首苦笑,他的性格受另一世影响更大,有些事情,并不是真的妇人之仁,而是一种本能。   在谭家铺子里取出自己寄存的年货,叶畅领着响儿,一路向北,往吴泽陂行去。虽是只在外住了一夜,叶畅却觉得,自己有些想念卧龙谷了。   “郎君为何闷闷不乐?”走到半途,响儿有些迷惑,她歪着脑袋,骑在驴上向叶畅问道:“马就可就到了咱们家呢!”   “若是郎君做了错事,比如说,帮了坏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郎君是说帮了那元少府?元少府不坏,他当官挺好的,不仅待咱们家好,待别的百姓,听村里人说,也算是少有的和气,郎君帮他帮得对,他并不是坏人!”   没等叶畅再说,响儿又道:“而且,元少府待郎君好啊,他待郎君好,那就是好人!”   叶畅猛然惊觉,自己还不如这小姑娘想得开啊。   元公路确实对不住闻泰来,但正如闻泰来所为罪不至死一样,元公路的错,也不足以让他丢掉一切前途。闻泰来报复得过头在先,元公路又与自己友善,自己帮他,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给自己寻着了借口,叶畅摇了摇头,便将此事抛开。他看着马身上背着的年货,很快活地道:“回去之后,咱们先写好春联!”   “春联是何物?”响儿不解地问道。   叶畅又是一愣,然后想起,对对子虽然很早就有了,但是写春联,似乎是王安石才开始的事情,最早也不会超过五代之时。此时人们在墙上贴的,还不是对联,而是“桃符”。   “就是桃符啦。”   “那不是正月初一才写的么?”   “正月初一……从今往后,咱们家的桃符,大年三十便要贴好来,不等到正月初一了!”叶畅将烦恼完全抛开:“我要再做一回引领风尚之人!”   他说的什么“引领风尚”,响儿是不懂的,但他心情又变好了,响儿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在驴背上,响儿忍不住伸手去抓了一下叶畅的手掌,郎君的手很温暖。   这就好,别人如何,与响儿没有任何干系,郎君快活,这就好。   第86章 嘘寒送暖我所愿   这场初雪下得零零落落,根本没有积下什么雪花,不过雪后仅晴了三日,便又是一场寒潮袭来。这一次寒潮就冷得多,整个大地在一夜间便银妆素裹。   “啊啾!”   原本很想对着这一片银碧的景色大发一下诗兴,没准还顺口“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一下的叶畅,全部兴致都被一个喷嚏堵回去了。   真冷,不是一般的冷。   他的身体比较强壮,锻炼是没有停过的,但是这种寒冷还是让他受不了。这也难免,卧龙谷的屋子乃是今夏时节建成,在赶工的情形下,细节就有些照顾不到,房屋虽然不是四面漏风,可保暖性真的不好。   “啊啾!啊啾!”   象是传染一般,不只他一人,周围响起了一片喷嚏声。   “如此可不成,贫僧倒是无碍,可这些娃娃们怕是受不得。”善直和尚瓮声瓮气地道:“十一郎,得升火!”   “只是生火还不行,屋子得改造,我要起炕!”叶畅悲愤地道:“一定要起炕,要地暖,要空调!”   冻着他没有事情,可不能把响儿冻着了,还有赐奴他们,这几天来上学,可别一个个冻得直吸鼻涕。   起炕的事情比较麻烦,叶畅召来叶栉等工匠,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众人都没起过炕,因此不太明白,只能摸索着进行。好在现在叶畅不缺钱,短时间内便将砌火坑需要的青砖买来,当日下午,便乘着雪化开工了。   第一个火炕制成后的结果,是烟气倒灌,只能扒了重新做过。第二个火炕则烧不着火,空气流通有问题,仍然只能扒了重做。忙了一下午,就是这个结果,弄得叶畅也灰头土脸。   知易行难,便是如此。他也不气馁,指挥工匠开始起第三个火炕,做得一半,便听得有人说道:“不成,这样造起来,最后半边冷半边热。”   声音很熟,叶畅回过头来,却看到姐夫刘锟笑吟吟地看着他。   叶畅猛然一拍脑袋,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请来的工匠是木匠和泥水匠,打打灶台还可以,但起火炕他们可不成。倒是姐夫刘锟,他原是好窑匠,这半年里得了叶畅的资助,自己也起了窑,请了手艺高明的师傅,甚至还铸出了铜活字,他才是专家。   “姐夫,你怎么来了?”   “眼瞅着快过年,送你姐回娘家送节啊,连这一茬你都忘了?”   “啊哟,我忙糊涂了。”叶畅笑道:“不过你来得好,我在这做火炕,如何通风如何均热,你可是最拿手,你来,你来!”   刘锟也不客气:“只道十一郎无所有能,原来也有不行之处啊。”   在他的指导下,第三座火炕起得就容易得多,到夜幕降临时,这座火炕建成。但是刚建成湿气重,当夜是不可能使用的,叶畅让人把火升起来之后,便拉着刘锟到一旁说话。   刘锟嘴里说是送姐姐回娘家,实际定然有事,这个姐夫心里藏得住事,叶畅很明白这一点。   “姐姐在嫂子那边?”   “是,她如今渐显怀了,我不让她到你这来,你这路不好走。”   “唔,雨雪天,路滑,你不让她来是对的……”听得这个,叶畅的心微微紧了一下。   他姐姐怀有身孕,而这个时代,女子生产的死亡率极高,据说接近三成。如今他倒是有一些资本,可以请来最好的医生稳婆,可是面对这件事情,他仍然很担忧。   以前还未太介意此事,可今日起炕,让他明白不可事到临头再动作了。   “过完年,我便延请好的妇科与儿科郎中,还有好的稳婆……嗯,就以编撰育儿经。”叶畅心念一转,就想到了一个意:“编的时间长一点,让他们在咱们修武呆的时间也长些,哪家妇人要生娃了,便请他们集体出诊。姐夫,你看这样如何?”   为了他姐姐要生娃的事情,闹得这般声势,饶是刘锟知道他向来有大手笔,这时也禁不住目瞪口呆。见他半晌不说话,叶畅有些不满意了:“怎么,反正是我掏钱,姐夫还不乐意?”   “乐意,乐意,哪能不乐意!”刘锟忙不迭地道:“不过,十一郎,我这次来,还有别的事情要与你商议,你说的那造高炉的事情,咱们何时动手?”   叶畅曾经不只一次跟他说过,高炉不仅可以用来烧制陶器、瓷器,甚至可以炼制比瓷器更为透明的玻璃,冶炼出更多更好的钢铁。刘锟的性子有些沉闷,对于烧窑却有极大的兴趣,改进窑炉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如今叶畅有明确的方向,他哪能不心急的。   “我的陶活字还没全造出来,你何必急,而且陶活字只是最初,下一步便是用陶范制铅活字。”叶畅哑然失笑:“况且,我让你先寻一些高明的窑匠,你寻着没有?”   刘锟道:“未寻着哪里会来找你,我已经找了六个师傅、十个学徒,只等着米下锅呢。”   说到这里,刘锟有此不好意思:“十一郎,这怕是要花不少钱……”   “钱不是问题,姐夫不必操心这个。”叶畅打断了他的话。   如今钱确实不是问题,从长安回来时李隆基的赏赐、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赠礼,还有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的赐赠,让叶畅成了个小财主。而且纸坊每天都在给他带来数贯的利润,虽然他说将纸坊划到了小娘名下,可现在还是归他使用。   “那就好,还有就是……他们说了,若是研究出新的制炉之法,他们也要用。”   这个条件就有些过了,叶畅出资出力召集众人来研究新的制炉之法,那么研究成果理应叶畅享有才是。但如今大唐经济繁荣,即使重金,也未必能聘到敝帚自珍的工匠,不答应这个条件,那些到哪都不愁吃穿收入的匠人,如何愿意为叶畅效力?   哪怕叶畅开出的价钱,比起他们平日的工钱要多出几倍,都没有用。   “可以,不过大伙要立文书字据,唯有参与此项研究者,方能使用。”叶畅微微撇着嘴笑道。   工匠们的小生产者心态,让他们看不长远,便是允许他们使用新式的高炉技术,他们如何能竞争得过自己!   “当真允了?”刘锟闻道大喜,他原本还琢磨着怎么劝说叶畅呢,却不曾想叶畅自己就同意了。   有刘锟来此,接下来起炕就容易得多,只是两日功夫,卧龙谷所有的房子都起了火炕,一些经常活动的屋子甚至还利用火炕余热设了地暖。自然,这地暖甚为简陋,作用也有限,但对于惯于享受的叶畅来说,这已经是生活的一大改善。   “唔,还有自来水得弄起来……”   一边琢磨着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叶畅一边满意地打量着屋子。经过改造之后,屋子的舒适度要好得多,可惜的是,光线较暗的毛病,在玻璃研究出来之前,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这个……十一郎。”   叶畅正欢喜时,旁边的匠人却眼巴巴地说道。   “啊,怎么了?”叶畅方才给他们结算过工钱,比起一般的工出价略高,但也不至于高到让人把他当成冤大头的地步。若是匠人贪心不足,叶畅也不吝于给他们一点教训。   “是这么一回事……见了郎君火炕,某亦有意回家自备,不知郎君是否允许?”   “原来是这个,小事耳,你只管去做就是……哦,对了,今后旁人要是请你们起火炕,你们也只管做,不必来问我。”   听得叶畅这话,这几名匠人顿时大喜,一个个深揖长拜:“谢郎君厚赐,郎君府上若有什么杂事,只管令人吩咐一声,我等随叫随到!”   这可不仅仅是起火炕让他们家冬日免受冻寒之苦那么简单,这几乎就是赠了他们一条新的生财门路。他们几人算是都学会了,只要再招两三个徒弟,便可以带队去替人盘炕。他们都体验过火炕的效果,可是知道城乡富裕之家,都少不得要务有这东西。   一个冬天花上几贯的柴钱,甚至可能就是自己上山劈柴来,便能够维持温暖,这种事情,稍有些好享受的人都会去做。   “不过在此之前,先还得再替我起三座火炕。”叶畅琢磨了一下:“我兄长家中,也正要此物。”   “自然效力!”众人都喜滋滋地道。   有了叶畅这边的经验,他们回到吴泽陂起炕就要轻车熟路得多。最初时见叶畅带着这么一群匠人来,方氏还有些惊慌:“十一郎,你这是做什么?”   “嫂嫂放心,我是来送温暖的。”叶畅呵呵笑着说了句冷笑话。   待听他说完火炕的作用,方氏粉颊微微浮起红晕:“十一郎倒是会享受,心思尽在这些事情上啊。”   “嫂嫂此话可说得……”叶畅正待反唇相讥,忽然间见淳明急匆匆跑了进来:“郎君,郎君,有客人来访。”   “客人?”叶畅一愣,都快年底了,怎么会有客人来访?   “来的人排场好大,崔秀景只是多问了两句,就挨了耳光。”淳明告状道。   “是什么人?”叶畅顿时有些恼火,崔秀景擅造船,只不过现在无事可做,因此给他当个看门的门房。但是打狗要看主人面,谁打他,就是瞧不起叶畅!   “不肯说,郎君你快回去看看吧。”   淳明也有些害怕,来的人太过强势粗暴,若是叶畅再不回去,只怕都要将卧龙谷拆了。   “我这就去。”叶畅心中火起,起身便向方氏告别:“嫂嫂,我……”   “你勿急。”方氏摆了摆手:“你在附近声望极高,来人敢如此无礼,无非是视国法如无物……能如此者有二,一是山中盗寇,他们自然妄顾国法,二则是官府中豪强,他们敢于凌驾国法之上。虽然北方山中,常有盗寇出没,但是未闻有至覆釜山者,况且盗寇下山行事,唯恐为人所知,哪敢如此嚣张,故此不是他们。唯有官府中人,特别是那些执贱役者,狐假虎威,敢于如此。”   叶畅方才是关心则乱,现在听方氏一说,便也明白,官府里的某些人物仗着权势横行霸道惯了的,这批人应当不是修武本地,否则多少会给他面子。   “一伙外地来的官府中人,到你这耍横,你不必太过担忧,在族中点上几十人随你一起去,若是真有什么动静,只要能护着让你走就成。”方氏捂着嘴笑道:“既然是来寻你麻烦的,自然知道你交结广阔,连小小贵主都能搭上,只要未能当场处置了你,他们就不敢太过乱来,避免你求贵主报复。”   叶畅有些无语,最初时方氏还是在替他出谋划策,后边就是调侃他了。   不过他还是依着方氏所说,在吴泽陂里唤了几十人,浩浩荡荡冲回自己的卧龙谷。才到谷口,便看到几十个人堵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沉着脸,看到自己充作围墙的木栅栏都被拆下来点火当柴,便喝问道。   “哟,咱家在长安城里砸了四五品大臣的大门都没有人说废话,到你这边,只是拆了几根烂木头生火,便唠叨起来?”那边一个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子,来寻你,是你的福气……”   叶畅目光在他身上溜了一下:这厮是个没卵的太监!   “汝是何人,为何到我家来?”如果对方是兵丁军士,叶畅还有心理准备,可是竟然是太监,这就让叶畅很是吃惊。他不知道大唐是否有内监不得外出的规矩,但可以肯定的是,一般无事之时,太监是不可能离开京城皇宫的。   叶畅的眼神顿时冰冷,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咸宜公主府!   公主府里总有内监的,以咸宜权势,她府上内监去砸四五品官员的大门,当真不会有什么承受不起的后果。   “还愣着做什么,你便是那个叶畅对不,贵人已经在庄子里等着你了,速速去拜谒。”那内监在火边上喝道:“什么破地方,恁的冷,摊上这一场,当真是老子的晦气!”   “贵人?”叶畅的眉头又皱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就去见见这位贵人吧,躲是躲不开的了。   第87章 莫非前世对头冤   叶畅慢慢走向自己的屋子,但出乎他意料,那位贵人并不在客堂等着他。   “贵人在……呃,响儿的屋子。”   这句回应让叶畅怒火几乎一瞬间喷出,他的脸甚至都狰狞扭曲起来。他可以暂时容忍那位所谓的贵人对他喝斥责骂,但不能容忍对方将魔爪伸向响儿!   那一瞬间,叶畅甚至在考虑自己若是灭了贵人上山打游击的话,能够带多少人走。   此时乃是大唐盛时,虽然已经有了衰败的影子,可是百姓总体上还是安居乐业,若真要上山造反,只怕就连他的几个家仆都会将他缚了去见官。   他在门前稍稍停了一步,响儿的住处就在他屋子旁边,也是最先进行火炕改造的,如今火炕已经升了火,叶畅可以嗅到一股煤炭的味道。   晋地多煤,开发利用的时间也早,叶畅早就用它来起炉子和烧火,而且用的是极易制成的蜂窝煤。   他掀开门帘,走进了屋子。   屋外虽有阴云,但还算亮堂,屋里却略显得阴暗,因此,叶畅的视觉一时不适应,只隐隐看到两个人影相对坐在炕上。其中一个人影,似乎是响儿,这让叶畅心稍安。   待看清楚里边的情形之后,叶畅瞪着与响儿对坐的那人,忍不住惊叫道:“如何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板着小脸的虫娘黛眉轻轻竖了起来,一脸恼怒地看着叶畅。   “啊呀,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你。”叶畅以手抚额,这位小公主怎么从长安大老远地跑来了:“还以为是来找麻烦的,却不曾想原是来看望我的……”   “我就是来找麻烦的!”虫娘硬梆梆地说道。   “呵呵,你来得正好,我还想着过年了如何给你送礼物,现在就正好你自己带回去。”叶畅不理会她说什么:“响儿,去将那几套衣裳拿来……”   “不去!”响儿嘟着嘴道。   “不要!”虫娘同样嘟着嘴。   “这个……”   叶畅这时猛然意识到,屋子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怪异。   “今夜我要留宿于此,这间屋子挺暖和,我就在这里住了。”虫娘傲慢地对响儿抬起了下巴:“你带着你的东西搬出去!”   “这是我的屋子,我不给你住!”   “我乃是大唐贵主,我之父乃是当今圣人!”虫娘冷哼道:“我让你搬出去,你就乖乖搬出去!”   “我是……我是……我是我家郎君的小使女,我家郎君乃是全天下最聪明之人,我说了不搬,就不搬!”   俩小姑娘都将眼睛瞪得大大的,互不相让,而叶畅则挠着头坐在旁边:他原本还以为这俩年纪相当的小姑娘能有话说,却不曾想俩人竟然是这般模样。   “我回去要我父皇砍了你的头!”虫娘威胁道。   “郎君,你看,这野丫头欺负我!”虫娘还要回去才能告状,可是响儿现在就可以告状。她噘着嘴,向着叶畅道:“快将她赶走,奴奴一点都不喜欢她!”   响儿平时可不是个好惹事的,更何况面对的是贵主,只不过她今日突然很心慌,仿佛只要自己一退让,自家郎君就要被眼前这野丫头抢走一般!   “你死定了!”虫娘眼中冒着阴森的气息,那一瞬间,她仿佛被长孙皇后、武则天、韦后、太平公主等许许多多与她们李唐宗室有关的女人附体:“你敢说我是野丫头,便是骂我父皇是野男人,你死定了,我要抄你家,诛你全族!”   “二十九娘!”叶畅听得这一句,终于恼了。   “你想怎么样!”虫娘反瞪着他,撇着嘴:“你给这个小使女穿我不曾穿过的衣裳,你给她制火炕,让她能过得暖暖的,我为见你,好不容易说动了父皇允我来向孙仙人祭祀,你就这样待我?”   说着说着,虫娘的嘴扁了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要哭了。   她再如何心思复杂,终究也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   叶畅挠了挠头,觉得头大如斗。   和女人讲道理,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和九岁的小姑娘讲道理,更是难上加难。   “我要杀了这小使女,我要将她流配……”   虫娘还在大叫大嚷,叶畅终于忍受不住,做出了最终决定!   既然无法讲道理,那就不讲道理!   一把抓过虫娘,将她摁倒在自己的膝盖上,叶畅抡起巴掌就抽了下去。   冬天穿的衣裳多,但叶畅下手得可不轻,掌掌下去,可谓都是又重又狠。   虫娘原本是在大叫大嚷的,但被叶畅一把掌抽下去,顿时愣住了。   她在皇宫之中不得宠,几乎是被忘却的人,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但她毕竟是贵主,别人敢冷漠无视甚至轻贱于她,却没有谁敢对她动手!   可以说,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被人打过。   “你敢打我?”在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尖叫着挣扎起来:“我要杀你,杀你全家……”   “啪!”   又是一巴掌,将虫娘的话抽了回去。   “让你乱骂人,让你心狠手辣,让你刁蛮不讲道理,让你没有教养!”   叶畅一巴掌一巴掌抽下去,心中畅快之余,也渐觉恐惧。   自己怎么会冲动起来,真的把这小丫头打了?   就象另一世,得知自己女儿跟着向来名声不好的少年出外,愤怒失望之下,自己也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一样:恨她不争气,同时也是对未来的恐惧。   “别……别打啦……我错了……奴错了……”   冷静下来的叶畅渐收住手,这时能听得清虫娘在说什么了,只听得这个小少女用委屈、恐惧同时还带着某种解脱的腔调在说话。   她认错?   她竟然开口认错?   “你错在何处?”叶畅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因为恐惧而发生颤动,他沉声问道。   “奴不该说要杀叶郎君……”   “还有呢?”   “奴不该说要杀那个野丫头……奴便是要杀她,也得经郎君同意……”   叶畅哑口无言,心中暗自腹诽,李隆基这厮的家庭教育真的很成问题!   转念一眼,李唐宗室的家庭教育一直很成问题,且不说兄弟姐妹之间少有亲情,就是父子成仇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李世民自己幽禁了李渊,而李隆基还是太子时就架空了父亲李旦,以后他的儿子也会将他幽禁起来。   得矫正!   一瞬间,陶叫兽和羊叫兽附身于叶畅。   “你知道错,愿不愿改错?”   “奴……奴会改……”   “那你以后要与响儿好好相处,一定要做好朋友……”   “绝不!”   “绝不!”   坚决拒绝的可不只是虫娘,响儿小丫头也是将头一歪,鼻腔里哼出声音来。   “你们俩个……”叶畅实在无语。   “我绝不和她当什么好朋友,你偏心,你偏向她,只教训我,却不管她!”   “我也不要与她做什么好友,郎君,奴奴一点都不喜欢她!”   眼见俩人又要吵起来,叶畅以手抚额,至少有一点她们二人是相同的,那就是相互看对方不顺眼。   虫娘倒还罢了,她在皇宫之中成长,养成了多疑自私的性子。可响儿今日也这般模样,与平时里的响儿可不一样!   不过在气消之后,叶畅也没有怪她二人,他渐渐有些明白二人的想法了。   二人在吃醋!   她二人都只是小女孩罢了,响儿是举目无亲,而虫娘兄弟姊妹虽多,可在皇宫之中,几乎没有什么亲情可言。自己对她们好,她们都将自己当成了亲人一般。正是因此,她们二人都想着独占这份亲情,就如同亲兄弟在幼时,一人有了什么另一人也会要一样。   这种心理,让她们都对自己的“对手”不满起来。   “好吧好吧,你们不要再吵了。”叶畅实在没有办法:“这样,响儿,你留在这,我领着虫娘去拿衣裳……”   “我也要去!”响儿顿时拒绝。   方才让她去拿她不干,现在叶畅亲自去拿她又要跟去,小女孩家的心性,表露无遗。叶畅苦笑着挠头,另一世中,自己女儿倒是乖巧,如果亲戚家的孩子到了自己家,她还会将自己的东西让出来……   嗯,看来教育上出问题的不仅仅是李隆基,自己也有责任。   既然俩人不吵了,那么可以和她们说说道理。   一手拉住一人,叶畅先对响儿道:“响儿,无论如何,虫娘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往常我说过,对客人应该如何?”   “以礼相待……”   “你今日所为,是否有失礼之处?”   “有……”   响儿想了好一会儿,她终究是跟在叶畅身边久,因此还是老老实实承认了。   “既然有失礼之处,那么必然要受处罚,我与你编的数术三百题,今日加做五道,另外再抄写《论语·学而篇》一遍。”   响儿微嘟起嘴,但旋即想到叶畅曾对她说过,教训她往往是为她好,若是不相干的人,郎君还懒得说呢,她又快活起来:郎君是在关心她。   旁边的虫娘眼角还噙着泪呢,此时露出孩子心性的一面,见响儿受罚,顿时破啼为笑。响儿白了她一眼,乘着叶畅没有注意,嘴巴微动,做出了“又哭又笑蛤蟆来了拉尿”的嘴型。虫娘虽然看不懂,却知道绝对不是好话,当下便又叫着叶畅要告状。   “虫娘,说完响儿,我就要说你了,你今日来此,我原本是极高兴的,但你有几件事情,亦是没有考虑清楚。”叶畅伸出三根指头:“一是方才言语伤人,这个我已经打过了,便不再追究。”   虫娘听得叶畅数落她的过失,原是又要愁眉苦脸的,但一听不追究,她脸上的表情又眉开眼笑。叶畅屈了一根指头,晃了晃剩余的两根:“第二件则是你来此为客,岂能当恶客,原是应该礼敬主人,而不应见着好东西便想要!”   “是,奴知晓了。”虫娘在宫中不是没有人教她规矩,但哪有叶畅说得这么直白的,而且她其实比响儿更聪明,知道叶畅这番教诲,是将她当亲人一般看待,就象方才教响儿一般,因此心中欢喜,颇为得意地又向响儿扫了一眼。   “第三件事呢,你待自己的随从应当更体恤一些,前次我跟你说过,不要犯了错便往随从身上推,自己错事自己担,但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还应以恩义厚结属下,莫使其生出怨愤之心。你自己进来,可曾注意随你来的随从们?他们冻馁交加,必生怨恨,虽然不敢发作在你身上,却会迁怒于旁人。”   那些太监军士拆了叶畅的栅栏却是情有可缘,这么冷的天气里,呆在屋中尚且寒冷,遑论停在谷口风大之处!见虫娘露出一副要生气的模样,叶畅又伸手示意:“我知道你是好意,你连一个使女都未带进来,是怕他们给我增了麻烦,故此便留他们在谷外。可是虫娘,你是我最欢迎的客人,你带来的随从,亦是我欢迎之客,我岂会觉得麻烦?”   这话说得虫娘顿时高兴了:“那我这便去让他们进谷避风!”   “对,我这边也会吩咐人准备好酒肉,给他们安排好宿处。”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低声又道:“特别是你在宫中,言行更须注意,你极聪明的,必懂我的意思。”   看到小姑娘转为欢喜,叶畅舒了口气:总算连哄带骗,把打了虫娘屁股的事情转回来了,幸好这小姑娘对自己有几分依恋。   安顿好虫娘带来的人之后,叶畅又将自己让裁缝为虫娘制好的冬衣拿出来,一一给虫娘看。虫娘果然极是欢喜,一件又一件拿在手中摩挲,她倒不是没有衣裳,身为贵主,衣裳多得穿不完。但是这冬衣样式要好,而且是叶畅送的,含义自是不同。   冬天天色晚得早,虫娘旅途奔波,也是累了,在欢喜过后,她便露出疲倦之色。叶畅见响儿与她都不再争了,心道总算安抚好二人,便对她们道:“响儿这屋子里炕大,足够睡两个人了,我再让人取一床铺盖来,你们二人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二人异口同声。   但当铺盖备好,叶畅出去之后,虫娘瞪着响儿,方才的童稚瞬间不见:“现在叶畅不在,我要与你好生算账了。”   “害得我多做五题,我也要寻你算账!”响儿不甘示弱。   第88章 覆釜山下遇前嫌   “啊呀!”   叶畅翻身而起,只觉得浑身汗水涔涔。   他梦本来不多,但方才那梦,让他险些吓坏了。他梦见响儿与虫娘在屋子里打了起来,俩人先是互撕互咬,后来发展到拿针扎拿剪刀刺,弄得炕上鲜血淋漓,两人同归于尽。   这梦中情形实在让他心惊,二个女孩儿当中,他待响儿自然是亲近得多,可是对虫娘也是有好感——这只能说是投缘,而不是有别的什么功利之心。无论是哪个小姑娘有什么意外,他都会难过伤心,只要他有机会,便一定会全力阻止这种悲剧的发生。   一念及此,他起身披衣,推开门出来,只见外边星河沉沉,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反射着天光,使得周围隐约可见。响儿的住处就在叶畅的西侧,叶畅向那边行去,到得响儿屋外,侧耳听了听,周围一片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应该……没有事情吧,只是一个梦罢了。”叶畅没有去推门。   他不是那种将希望只寄托在虫娘对他的情谊上的人,昨夜安顿好虫娘之后,他立刻找来焦遂,修书信一封,托焦遂连夜赶往长安。信中有委托覃勤寿、贾猫儿等走杨玉环的门路求情的,也有请寻玉真长公主美言的,还有找韩朝宗进言的。   总之,若是这边有什么变化,那边就会立刻行动,甚至于在虫娘人回到长安之前,一切准备工作就要做成。   有备才能无患。   随着天色渐亮,卧龙谷渐渐吵闹起来,跟着虫娘一起来的足有几十号人,卧龙谷中是住不下的,他们被安置到了村子里。如今天光了,他们自然要赶来随侍。叶畅心细,专门问过他们,虽然脾气有些大,但倒是没有什么太过扰民之举。   直到这时,响儿与虫娘的屋子里仍然没有动静,这让叶畅着实慌了,他顾不得其余,用力敲门:“响儿,响儿,贵主,贵主?”   当着虫娘随从的面,他可不敢真呼其闺名小字。   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声音,叶畅用力推了推,门闩从里面挂上了,他心中一急,抬脚便踹,结果门恰在这时打开,他一脚踹了个空,整个人前冲,又被门槛绊倒,骨碌一下滚了进去。   开门的响儿还迷迷糊糊中,便见一个身影扑了过来,依稀这身影就是自家郎君。她伸手去扶,结果她人小力弱,哪里扶得住,叶畅把她也带得向里倒去。   然后又是一双手来抓叶畅,却是虫娘,此时叶畅已经恢复平衡,冲力小得多了,被她一扶,便站稳来。   “你们……你们无事吧?”叶畅看着俩小姑娘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忍不住问道。   “睡觉怎么会有什么事情?”响儿与虫娘对望一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响儿,你脸上怎么回事?”叶畅突然发现响儿脸上有一道淤痕。   “她睡觉不老实,抓了我一把。”响儿道。   虫娘哼了一声:“你就老实了,我脖子上也不知是哪来的野猫挠出了印子,喏,十一郎,你看,你看。”   虫娘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自己的脖子给叶畅看。在她粉嫩纤瘦的脖子下端,靠近锁骨的地方,果然有被挠伤的痕迹。   响儿睡觉……一直很老实啊,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过。在迁来卧龙谷之前,响儿就睡在自己屋前,夜里有时自己起床,便看到她象只小猫一般,缩在床的一角,仿佛生怕占据的地方太多了一般。   俩小姑娘看到叶畅狐疑的眼神,都露出一丝慌乱,相互使着眼色。看她们这模样,叶畅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追究的了。   “洗漱一番,该吃早饭了,贵主此次来,可是要去药王观祭拜,须得赶早才行。”   叶畅抛下这句话便出去,响儿与虫娘在他背后相互做着鬼脸,待叶畅稍走远些,虫娘便威胁道:“你今日再敢对我无礼,我就拧死你!”   “我会抓烂你!”   “莫要以为我答应不打你脸就会与你好好相处,我是贵主,你只是小使女,哼,我倒要瞧瞧,叶十一郎最后是喜欢你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使女,还是我这个贵主!”   “我家郎君,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贵主,你不乖巧,我家郎君就不喜欢,就要打你屁股!”   俩人怕被叶畅听到,因为凑在一起象是咬耳朵般争吵,叶畅偶一回头,见她们这般亲密,还以为小姑娘家仇来得快去得以快,俩人已经成了好友呢。   “贵主此来,既是祭拜药王,少不得要去药王观。不过山上雪融路滑,步行不易,贵主还是乘肩舆上山吧?”饭毕之后,叶畅与虫娘商量道。   这么正式地商议,当然是当着虫娘的随从面前。跟着随从来的,除了服侍的太监、宫女,还有道官,特别是随伴的女官,昨夜被安排别宿,原本就让她们心惊胆战,今日若有什么异样,她们回宫之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报告。   现在听得商议正事,她们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一切都依郎君安排。”虫娘笑眯眯回答:“不过有些好玩有趣的地方,我要下来看看。”   “这位小贵主,在宫中循规蹈矩没有丝毫逾越之处,可到了修武,却象是变了一个人般,倒不象宫中的贵主,而是象普通人家的女儿了……”见叶畅和虫娘说话时虫娘那神情,女官们心中都在暗暗称奇。   请了两个熟悉山路的乡民抬肩舆,叶畅为向导,领着这一行人便向着山上行去。药王观稍稍偏远了些,但近年来香火极甚,因此修了石阶山路。最初时虫娘坐着肩舆,但旋即她便觉得不适:叶畅可是步行,她居高与叶畅说话,让叶畅很不自在。   因此,才到山脚下,她便要求下来步行。   “你……”   叶畅正待劝说,突然间,他隐隐发觉不对。   药王观香火旺盛,因为官道便从这山下经过,此时在官道前方,他看到大队人马正在逼近。   还隔着老远,便见其气焰熏天,足足有百骑!   “是官兵!”周围跟来的乡民有些慌了,官兵如今的军纪可不是很好。   “无妨。”叶畅皱着眉道。   话还未落,便见那边飞突二骑过来:“滚开,滚开!”   叶畅示意众人让到路边,虫娘微微撇了一下嘴:“其实可以打起我的仪仗!”   “先不要……咱们玩一次扮猪食虎吧。”叶畅见对方气焰嚣张,心中颇为不喜。   “我才不是猪。”虫娘嘀咕道,不过还是依叶畅所言。   他们只是稍稍避让,让出了半条官道,来人见这模样,顿时大怒,远远地便将鞭子扬起,眼见要抽下来。   随虫娘来的也有官兵,而且他们是前几年新设的左右龙武军中之人,乃是大唐皇帝亲卫,在长安城中骄横惯了,哪里受得这委曲。眼见对方举起鞭子,这边顿时有人同样扬鞭,准备回对方一下。   双方马一交错,对方两人在那一瞬间竟然闪身,可手中的鞭子却照样抽出,只听得“啊哟”、“啊哟”的两声响,两名龙武军军士翻身下马,脸上鲜血淋漓!   “大胆!”这边其余龙武军军士又惊又怒,纷纷喝骂,有人甚至已经拔出军械在手。   “约束好他们。”叶畅低声对虫娘道:“对方人多!”   虫娘顿时会意,严声喝令,众人才勉强控制住。叶畅皱着眉望向那边,他原是见对方骄横,有意给对方一个教训,让他们再前行时不敢过份。但现在看来,叶畅心中觉得极是不妥。   跟随虫娘出来的,当是禁军,马术与阵战之术不会太差,可是在对方的两个先哨面前,都是吃了大亏,这证明对方极为精锐!   面对这样的精锐部队,自己这边又人少,唯一可以凭恃的,就是虫娘的身份。   此时仍是大唐盛世,大唐天子的威风至少在国内是没有谁敢挑战的。因此,叶畅向虫娘道:“还是支起仪仗吧……”   虫娘却怒笑着摆手:“叶郎君,我在外可不能削了皇家体面,这还是你昨日教我的。”   无论如何,她都是李隆基的女儿,与响儿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使女斗气没有关系,那只是私交私事,但此时不同,她是为天子钦使,前往名山祭祀乃是公务!   既是公务,属下受了气,遭了委屈,她就得为他们出这口气!   “什么狗东西,胆敢与我们动手,再不滚远些跪下,便要了你们性命!”   那边前哨折过马来,破口大骂。   “你们是什么人!”在虫娘示意下,有人上前喝问道:“胆敢于官道上如此横行霸道?”   “咦,还有胆子?爷爷乃是平卢节度使、骠骑大将军安公帐下壮士,爷爷手中在边塞不知……”   那前哨正大言不惭,突然间本阵传来了一声哨声,那前哨顿时住嘴,催马赶回本阵。   叶畅向对方本阵望去,只见对方阵脚不乱,没一会儿,有一骑出来,径直到了叶畅面前。   “你是何人,为何阻拦我等去路?”那人目光森冷地盯着叶畅,在他身后,数十骑已经开始准备冲锋了。   “嗯?”叶畅觉得极不对劲,他眯着眼在对方人群中一扫,然后猛然注意到那人身后诸骑中有一人自己很熟悉。   再一细想,他吸了口气,记了起来!   胡人!   长安城中明显对自己流露出恶意的胡人!   被怀疑那夜刺杀他的胡人!   瞬间,叶畅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第一个念头是看自己左右,和尚善直是否在身边。   但今日是去道观,而且叶畅也没有想到此行会遇上什么危险,又有虫娘的数十名护卫兵士在,所以他并没有请和尚跟来!   靠着虫娘身边这些龙虎军士兵,想要保护好他与虫娘,明显不可能,最大的依靠,还是大唐帝国对胡人们的震慑力!   特别是这些胡人,应该是归化胡,方才听他们的口气,乃是平卢节度使……   叶畅想到这的时候,第二次被冰水浇过的感觉袭来。   平卢节度使,安姓,如果他没猜错,岂不就是安禄山?   这个大唐盛世的毁灭者,竟然就在眼前?   叶畅的脑子里,有短暂的空白,安禄山为何要杀他,而且还派人在长安城中杀他?   不过那个空白只有一秒,他深知这个时候,虫娘的身份就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因此厉声大喝:“大胆狂徒,大唐陛下贵主二十九娘奉帝命于此祭拜,尔等冲撞辇驾,莫非意图谋反?”   他的嗓门绝对不小,而此时更是心中急切,可以说拼了命大喝。   声音远扬,传到了近百步外的对方本阵之中。   “二十九贵主?”对面的人群里稍稍骚动了一下,那个前来喝问的人脸色也变了:“胡说,冒充贵人,该当死……”   “仪仗!”叶畅挥手。   顿时他身边,那些龙武军军士、宫监将仪仗举了起来,甚至收拢的旌伞都在短时间内撑开。   虫娘抿着嘴,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她极聪明,从那人方才的言行举止中感觉到了杀意,对方甚至想在她亮出仪仗之前杀了叶畅!   这可不仅仅是对她的挑衅,更是对大唐皇族的挑衅,而且,伤害的是叶畅,是她复杂的生活环境中唯一瞧得上眼的人物!   “误会,误会!”仪仗一亮,便见对方跑来一人,此人与先前那人交头接耳一番之后,便堆着笑上前道。   这是个汉人,满脸都是笑,看上去便是八面玲珑的角色。他上前来,看着叶畅:“既是二十九贵主在此,那便各自前进就是。”   此语说得众人都是错愕,虫娘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头竟然这么不好使。对方是一镇节帅外藩大将不错,但说不好听些,只是她李家看家护院的守户犬罢了,竟然敢如此无视她!   但看到对方一群骄兵悍将,虫娘也明白,自己身份吓不住对方的话,根本无奈对方何。   这种情形之下,看来只有忍气吞声了。   双方仪仗相对而过,叶畅凝神向对方当中望去,只见众人簇拥之下,一个身长八尺、腰围几乎也有八尺的猬须大汉昂然而过。   此人就应该是安禄山了,他目不斜视,让叶畅微松了口气,今日之难,看来是度过了。   就在对方过去之时,昨日对着叶畅阴阳怪气说话的那个太监突然开口尖声道:“见了贵主也不下拜行礼,杂胡,安敢如此!”   此言一出,那猬须大汉侧目怒视,杀气盎然,而叶畅只觉得冷汗滚滚。   “猪队友!”他悲愤至极地想。   第89章 他时誓报今日怨   杂胡,可是比单纯骂安禄山胡人更为恶毒。   安禄山父为胡人,母为突厥,据说他生父乃是姓康,又说他之母多年未孕,乃去山中“感应”而怀上了他,实际上就是与野男人偷情。后来他名义上的父亲死去,母亲改嫁安延偃,他因此冒姓安氏。   所以骂他杂胡,就是说他胡人杂种,就是揭他的面皮!   安禄山目中凶芒毕露,然后向左右示意。   顿时两个胡人冲了过来,伸手便将那内监擒了过去。这胡人动作迅捷,周围的龙武军竟然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破阵而入,然后擒人而归!   “啊,贵主,救命,贵主救命啊!”   “我安禄山食大唐之禄,忠大唐之君,我眼中,天下唯有一个贵人,那就是大唐天子陛下。天子之外,再无贵人!”那内监被擒到安禄山面前,胡人将他扔下了马,他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还在大叫贵主救命,但安禄山一开口,便将他压了下去。   安禄山盯着他,又慢慢道:“我为大唐天子镇守边关,死于我手中的蕃人不计其数,你是什么狗东西,安敢辱我?”   “某……某……”那内监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的威风,他自幼在宫中成长,只道出来必定威风凛凛,此时才知道,自己根本什么都不是。   不等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安禄山便一夹马腹,战马径直踏了过来,直接将那内监踏翻在地。那内监惨叫出声,安禄山已经驱马从他身上踩过!   紧接着,安禄山身后的诸骑,也是一一从那内监身上踩过,那内监初时还惨叫,想要逃走,可是腿骨被踏断,怎么也使不上气力,被两匹马直接踏过之后,顿时只有叫唤的份。再过片刻,便连叫的声音都没有了。   当着虫娘的面,他就这样被踏死了。   无论那个内监如何嚣张,但他罪不至死,更不应当由安禄山来踏死——安禄山的嚣张跋扈,由此可见!   但旁人看到的只是安禄山的嚣张跋扈,叶畅看到更多的却是安禄山的阴险狡猾。   若没有方才那番话,此事被告到李隆基那儿,李隆基必然大怒发作于他,但有了那番话,李隆基不但不会生气,只怕还会高兴。   到李隆基这年纪,最怕的第一是死去,第二是失权。他怀疑猜忌一切有可能威胁到他权力的人,甚至包括他的太子,这也是三庶人案的根本原因!   叶畅记得原本的历史中,安禄山进京,见了太子李亨亦不行礼,旁人相劝,他故作鲁莽地说“臣愚知陛下不知太子”,于是甚得李隆基的欢喜。   连太子都如此,何况一个贵主?   看着地上的尸体,再看看安禄山一行的背影,叶畅觉得那些马蹄仿佛是从自己身上踏了过去。   他方才只要有丝毫应对不当,死的当真就会是他!   吸了口气,叶畅转过脸,看着虫娘,虫娘小脸板着,眼中怒芒闪动,同时还有一丝恐惧。叶畅心中暗暗难过,她小小年纪,就成了安禄山向李隆基表达忠心的垫脚石。   安禄山极是精明,杀一个多嘴多舌的内监,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李隆基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情发落他。至于得罪了二十九娘,单从这位贵主没有封号便可以判断出,她绝不受宠。就算受宠也无妨,自从太平公主之后,李隆基对于公主参与政务便极为忌讳,连会真长公主行事都是低调,何况一小姑娘?   “此怨……必报之!”虫娘咬牙切齿地道。   “唔……”   “休要劝我。”听得叶畅开口,虫娘翻着他道:“你的妇人之仁莫要开口!”   “哈,不是劝你,我只是想说我来帮你。”叶畅忍不住牵起她的手:“而且这种事情,就该交给我,你嘛,现在只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了。”   “快快乐乐地活?”虫娘听得这句简单无比的话语,神情不禁复杂起来。   与叶畅结识以来,叶畅身上吸引她的,不就是那种让人简单轻松的快乐么。   “我信你。”虫娘道。   “现在安禄山正得你父皇信任,你回去之后便是找你父皇告状,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就当没有这回事,有什么烦恼操心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   叶畅又劝慰了一句,便领着他继续上山。因为这等事情发生,虫娘的游兴大减,不再坚持要步行。在两个惯于山路的农夫肩舆所抬下,她们没用多久便到了山腰的药王观。   叶畅前些时日还来过一趟药王观,昨天得知虫娘来意之后,他也遣人来此报信,因此观中早有准备,观主骆守一一大早便在观外迎候,待见到虫娘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时,心中惊讶万分,脸上却没有丝毫怠慢之色。   这让虫娘甚为满意,她是第一次出来主持事情,也怕别人小瞧了。   因为不是正祀,所以礼仪从简,完成仪式之后,虫娘替李隆基赐下道袍等物件,而骆守一也会来事,献上了道观中所产的苦茶——他还是想法子从叶畅这学去了炒茶的技艺,只称这“药王茶”效果奇佳,长饮健体明目轻身长寿。   这些琐事处置完毕,虫娘完全没有游览的兴致,径直便要下山返回卧龙谷。见她始终兴致不高,叶畅便开口分她的心思:“贵主,不知今年球赛收益,可曾给贵主结算完毕?”   虫娘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联赛十一月终了,收益亦在月初我来之前结算了。半年收益是三万三千一百一十九贯,我有半成,便是一千六百五十贯……此次来药王观所赐道袍,便是我用此钱添赐,我还按着你所说,将五百贯献与父皇贺寿,五百贯献与太真娘子添衣,自己共得了六百五十贯。”   除了不知道虫娘她得的钱是如何花销外,这半年联赛收益叶畅是知晓的——贾猫儿对他甚为敬服,时间将联赛开展中所遇难题拿出来向他请教,也不隐瞒收入。   半年时间,仓促举办,便有三万三千贯的收益,倒是让叶畅很惊讶。虫娘得了一千余贯钱,有余钱打赏内监宫女,在宫中便有人为她奔走了。而拿钱与李隆基、杨玉环之举,更是让她在宫中的地位显著提高,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小小年纪,便担下了重任,来此向药王祭祀。   “来年的收益会更多,不过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贵主别忘了给他们颁奖啊。”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今年联赛魁首颁奖,便又是我。”虫娘提起此事,便极兴奋:“你当时不在,真可惜了,万人空巷呢。”   “虽未目睹,亦能想象。”叶畅自然知道这个。   “父皇还曾说你,也不知心中是哪来的奇巧,竟然一入长安便引领风潮。足球戏且不说,单那水泥,父皇已经命在宫中各处道路上铺此物了,弄得韩朝宗还寻父皇抱怨,说是水泥产量不足,街道铺就尚且不够,要父皇召你重入长安,解决这水泥不足呢。”   叶畅哈哈大笑,这便是他给韩朝宗挖的一个坑了。水泥虽好,可是烧制起来耗能极多,长安附近如今植被已是不足,单烧水泥的柴木一项,便可以将南山砍光来。   “叶郎君你故意的?”虫娘一见他神情,便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   “韩京兆这人,太过自以为是,和他打交道,若不留些底,必然要给他牵着鼻子走。”叶畅笑着道:“倒也不算是故意为难他,只不过他休要想着京兆尹独享水泥之利罢了。”   “叶郎君说得是,父皇也是这么说的。”虫娘点了点头。   叶畅愣了一下,李隆基能在皇室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缔创了开元盛世,其政治眼光与韬略确实不同,韩朝宗只能从自己所任的职务上考虑问题,他却能更全面地考虑。   “陛下意在何处?”   “河东道。”   “陛下也欲用石炭?”一听河东道,叶畅顿时明白李隆基的意图。   河东道即是后世的山西,此时已经盛产煤炭,以煤烧制水泥,比起伐木为柴总要好些。   “是,韩朝宗听后隔了两日又奏道,说除去河东道之外,河内郡亦可,而且……还奏举你为河内水泥大使。”   叶畅拿手一拍自己的脑袋,他如今对地理已经有些熟悉了,河内郡治下便包括后世的焦作,此时亦盛产煤炭,距离修武不远。韩朝宗为了让他出仕,当真是煞费苦心,只不过这“水泥大使”的官职,实在不大好听。   “怎么?”   “看来贵主如今在宫中有些不同了,这情形你都知道。”   虫娘听得这一句,脸上微微一红,却没有再说什么。   难道告诉叶畅,只因为这事与他有关,所以自己才会关注么?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道:“你不愿意随我入宫,可出仕总没有关系吧?若你真想当这水泥大使,我替你去求……去求父皇。”   “莫,莫,千万莫如此。我如今一身轻松,在家乡隐居,正逍遥自在,千万莫与我揽事。”叶畅双手直晃。   “若你不出仕,如何能对付今日遇见的那安禄山,难道说,你所讲要替我报复之事,就是哄我的?”虫娘顿时双眉竖起。   小姑娘反应这么快,让叶畅无奈挠头:“便是当了那个什么水泥大使,你觉得每日里跟着石头石炭打交道,能奈何得了那安禄山么?”   “那只是你进身之阶罢了,先当水泥大使,二十年后,便可入京师为相,那时便可替我出气!”   “这个,韩朝宗坑了我几回,他也未必怀有什么好意。”叶畅知道若说自己无意出仕,只怕虫娘立刻要翻脸,因此便又坑了韩朝宗一回。   出仕后便会被束缚住自由,为了那一点可怜的而且是随时会被剥夺的权力,完全失去自由……叶畅所不取也。   “唔?真的?”虫娘有些怀疑。   “真的!”叶畅用力点头,同时暗暗对韩朝宗说了声“抱歉”。   “那你何时能回长安?”   “想来用不了多久,怎么?”   “那个安禄山不会在长安呆太久,我想着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你出主意呢。”   这位贵主的心眼真不大,而且报复起来可谓从早到晚。叶畅笑着摆了摆手:“陛下问起此事,你只管实话实说就是,至于报复之事,你千万别说什么,陛下会先让你出一口气,至于剩余的,交与我。”   虫娘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但她心中是如何想的,叶畅就不知道了。   回到卧龙谷之后,叶畅才知道,自己的卧龙谷中,竟然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是你?”   “前日不知是叶郎君,下边人多有得罪。”来人笑吟吟摆手,便见一随从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放着拇指大小熠熠生辉的珍珠共是十二颗。   这样的珍珠,原本就是极难得,一般大小,就更为难得了。   “辽东有女直,他们以名为海冬青的鹰隼猎补天鹅,于天鹅嗦囊中得此明珠,每一颗都值十万钱以上。我家大夫得知属下曾经待叶郎君失礼,遣某来此赔罪致歉,还望叶郎君不计前过。”   来人正是那天在路上与叶畅打交道的安禄山属下,安禄山左右多是胡人,但也有少量汉人,他正是其中之一。   “还未请教阁下台讳?”   “啊呀,是某失礼,某姓刘,贱名骆谷,于安大夫帐下奔走。”   叶畅望着那盘珍珠,看上去似乎被其所迷住,实际上后世见惯了看种水晶制品的人对这些华而不实的玩物拥有天然的免疫力。   他只是借此掩饰自己心中的波动:安禄山派刘骆谷来向他示好,究竟是为什么。   安禄山的属下为什么要在长安城中刺杀他,又为什么现在跑来示好?   “刘郎君,前日路上之事,原本是误会……”   “我家大夫却不是为前日之事,而是因为帐下几位弟兄在长安城中曾经得罪过叶郎君。我家大夫虽然远在平卢,却也听闻叶郎君才名,早有拜会之心,此次因为入长安急切,故此无法结交,他心中甚为遗憾,遣我来,一是致歉,二是致敬。”刘骆谷毫不掩饰地说道。   第90章 春来喜气客满堂   刘骆谷离开了,留下了那一盒珍珠的同时,也留下了许多疑惑。   安禄山这胡儿绝对是聪明人,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定有自己的含义,但叶畅一时猜不出他的想法。   他并不知道,安禄山此次走修武官道入长安,原本就是冲着他来的,若不是见着虫娘在此,他少不得要吃苦头,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但安禄山发觉他与宫中的联系甚为密切之后,便改了主意。   在虫娘面前倨傲那是装,目的是装给李隆基看,但对叶畅,既然不能无声无息地将之杀死,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拉拢收买。   猜不出便猜不出吧,叶畅暂且放下此事,还得应付虫娘这刁钻古怪的小姑娘。虫娘在卧龙谷住了两天,走的时候带了不少东西:火炕的盘制方法,蜂窝煤的制造方法。   对此方氏极有意见,她觉着这些东西,都是可以赚大钱的,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派个管事掌柜去长安城和洛阳城开店铺,每一项都足以让人富可敌国。叶畅对此却是一笑置之,被她说得烦了,才抛出一句“钱是赚不尽的,不让别人赚钱,只有我们巨富,结果必成众矢之的。”   送走虫娘之后,又过了不到十日,便是大唐的春节。大年三十之际,叶畅便与响儿、淳明等一起,开始贴春联、门神与年画——在这个时代,只有桃符,门神也只是刚刚开始流行。   “郎君,为何会让关羽与张飞二位的画像,贴在咱们大门前?”   “唔,那是因为传说中蜀先主刘备在赤壁之战后,为诸多厉鬼索命,夜不能寐,他的俩个兄弟关羽张飞闻得此事,便执兵刃守卫其门,那些恶鬼就不敢靠近。后来刘备请画匠将关、张二人像画在门上,竟然也能吓阻恶鬼……”   响儿问起这个问题时,叶畅信口胡诌,正版的故事原该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以尉迟恭和秦叔宝守门,但是如今就是大唐,叶畅还是怕这些主角们的子孙来寻麻烦,便附会到了刘备等人身上。   “原来如此,有了关张二位将军,咱们卧龙谷就不怕了……可是我觉得赵云最厉害啊,你上回给我们说过长坂坡之战,奴奴就觉得,赵云最厉害,郎君就象是赵云,淳明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被摔坏了头,以后就笨笨的。”   叶畅大笑起来,淳明真是躺着中枪,他性子有些木讷迟钝,特别是在学习上,他如今在谷中求学的孩童当中,是成绩最差者,莫说和响儿、赐奴相比,就是叶畅从长安带来的那六名孩童现在都超过了他。   不过淳明又不是真的蠢,他在跑腿帮忙上却很机灵,特别是操持家务,更是一教就会。有时叶畅也暗暗叹息,这个小子天生就是当管事的料。   “今日夜间,你准备了什么节目?”叶畅问道。   “现在不告诉郎君,到时郎君就知道了。”响儿还要和他保密。   卧龙谷的除夕夜异常热闹,叶畅可是玩出了不少把戏,他自己为春节准备了六个谜语,凡能猜中者,都得到了奖品。而其余上下老幼,则各自准备了一项表演,既有清唱,也有胡旋舞,每个表演的人,都得了一份纪念品。   自然,少不得如同此时大唐人家一样,在庭院里燃起被称为“庭燎”的火堆,家中用坏的扫帚之类,都在子时之前扔入火堆中,据说可以“令人仓库不虚”,家中穿坏的鞋子,也早埋在院子里,据说有助于出“印绶之子”。   因为他这边地方大的缘故,包括方氏母子等在内,不少族人都来此一起守岁,到得子时,远处十方寺中钟声响起,守岁之人纷纷起身,互相说着吉祥的话儿,无非是“福延新日,庆寿无疆”、“福庆初新,寿禄延长”之类,行礼叩拜,不一而足,然后众人才散去,各归各家。   这样的欢乐热闹,让叶畅体验了一回大唐的除夕。   唯一让叶畅有些不适的,就是没有鞭炮声了。不过也不是没有替代品,正月初一鸡鸣之时,家中的家人僮仆们便起了床,将一大堆青竹伸入燃烧着的庭燎之中,顿时噼噼叭叭声响了起来。   除了在庭燎里燃放纯天然的“爆竹”外,家人还在谷中各处院子里树起了长竿,竿头绑着长条布旗,这便是的谓“幡子”。   叶畅同样早起,督促着响儿等读了会书,象征一年之计在于春,然后便听得有人喊他。开门便见赐奴飞扑进来,然后立稳,小大人一般向他作揖行礼:“侄儿赐奴,给叔父拜年了。”   说完之后,他便真的拜了下去,小模样儿有板有眼,看上去倒是个当家男儿的模样。   对这个小侄子,叶畅甚是欢喜。   “赐奴,今日叔父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的压岁钱,但要得这压岁钱可不易,我出道题考你,你何时解出,何时便可以拿去。”叶畅道。   据他所知,大唐还没有初一送压岁钱的说法,他又开了一个先河。   “叔父请说。”   “从一加到一百,总和为几。”叶畅道。   他才出罢题,那边前门又听得一片喧哗声,紧接着,吴泽陂里同宗的晚辈、各家各户的孩童,纷纷拥了进来。人一多,便热闹,叶畅喜滋滋地让淳明等拿了糖果点心出来,任大伙抓取。   果盘端上来几大盘,这些晚辈孩童也不客气,他们挨家挨户下拜叩头,不就是冲着这些好吃的来的么。更何况叶畅可谓食不厌精,他家做的点心最为讲究,放起糖、盐来也不节省,因此众人都将衣兜装得满满的。   待众孩童散去,响儿笑道:“他们都知道咱们家的点心好吃,故此去给族长拜了年后,便一起到咱们家来。”   “倒是些小狡猾,我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叶畅笑了。   过年便是这样,热闹才喜庆。不过没有零散的鞭炮声,终究有些不美。叶畅估摸着暂时不会有人来,便招呼响儿道:“不成,他们从咱们这抓走不少吃的,咱们得吃回来才不吃亏,走走,咱们也去拜年去!”   “拜年可是要磕头,除了几个年纪辈份都高的,咱们吴泽陂,有几家人当得郎君磕头?”响儿却不以为然。   “只要能收到吃的,磕头的事情,自然是你和淳明代我了。”   “就知道会这样!”   响儿嘟囔着,不过对于能跑到别家去拜年换吃的,她也是很欢喜。孩童们未必是真要吃的,但那种气氛那种热闹,却是他们真想要的。就在这近乎嬉戏的热闹中,他们学会华夏的礼仪,学习华夏的社交。   不过叶畅他们一到门口,便呆住了。   却是叶栉这个叶畅要称为叔的大人,带着一伙工匠,拦在了门前。   “不过是来要工钱的吧?”淳明嘀咕。   “胡说八道,咱们郎君何时会拖欠工钱,他每次都说农民工不易,不可拖欠。”响儿瞪了他一眼:“少胡说了!”   叶栉等人自然不是来要工钱的,他们是来拜年的。过去一年中,他们在叶畅这里揽了不少生意,这十余个工匠,还都在叶畅这边学得了新的手艺。吴泽陂还算民风淳朴,众人得了叶畅好处,便也忘了辈份年纪,大早跑来给叶畅拜年。   他们当然不用叩头行礼,一个个拱手说着吉祥的话儿就是,叶畅颇有些受宠若惊。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叶畅贴的门神、年画上面,这些工匠当中,也有识字的,认得那些画上人物的名字,特别是年画,叶畅参考了后世的连环画,印出来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画工虽然粗糙,雕工也不算好,可众人或念或听,个个津津有味。   这个时代,莫说底层百姓,就是读书人的文化娱乐也都太少,因此叶畅弄个足球戏才会风靡长安城。连环画更是好东西,老少咸宜,因此才如此吸引人。   他们散去不久,叶畅正准备去给族长、嫂嫂和同族的叔伯们拜年,但仍然是才到门口,又有几十人一起来,却是虹渠引水中受益的人家。这些人都是受了叶畅恩情的,大伙也是不忘本,便抢先来给叶畅拜年。   一波又一波拜年之人,看出叶畅在当地的影响。上午他就根本没办法出门,到了下午时,相邻村子里曾经得罪过刘逢寅的人又来拜年——这是默默感谢他弄倒了刘氏。这样一来,直到晚边上,叶畅才有时间去将各家长辈走上一遭。   到第二天,来卧龙谷的人就更多,昨日来的人很多回去说起了年画这新鲜事物,不少人,只要能拐弯抹角与叶畅扯上些关系的,就纷纷来看新鲜。弄清楚大伙来意之后,叶畅有些哭笑不得:这些年画,实际上就是连环画,他正准备在新年推上市场,没有想到竟然在自家起了广告。   “难怪十一郎说这连环画雅俗共赏,便是不识字之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当初我还以为十一郎在说大话,现在才知晓,真有其事啊。”   待到初四,叶畅这卧龙谷仍然有人来看,叶畅不得不将年画贴在木板上,放在谷入口入的小亭中任人观赏,只派了崔秀景看着。来给他拜年的方氏见到这一幕,有意打趣叶畅道。   “嫂嫂别提了,这几天已经有许多人向我要这个年画了,还有大胆皮厚的,干脆就要将年画撕走,为此崔秀景和人吵了几回,我不得不将乌骨力都派去。”叶畅抱怨道。   “原来智计百出的叶十一郎,也有为难的时候啊。”方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暧昧:“十一郎,过几日我要带些女眷来看年画,你可莫将我们也赶到亭子里去。”   “嫂嫂带来的人,我哪里敢,定然大礼相待。”叶畅觉得心神微微一荡,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不过嫂嫂要带哪些人物来?”   “到时就知道了,到时候,把自己打理得光彩些,莫掉了你的名头。”   “等一下!”叶畅觉得自己嫂子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似乎很熟悉,他想了好一会儿,猛然想起:另一世中自己迟迟未婚,那些急着给自己拉媒搭线的热心人,每每安排自己相亲时,便是这样一副神情!   “嫂嫂不会是要带那……那个县城里的章家女郎来吧?”   “十一郎放心,我不是专门带那章家女郎来。”方氏笑眯眯地道:“如今寻到我,要与十一郎结亲的,没有十家也有八家,我自然要挑最好的,我早就对他们说了,明日请诸家女郎一起相聚,到时你只管挑,挑着谁便是谁!”   叶畅目瞪口呆:“嫂嫂,不要啊!”   “不能不要,以往你还可以用三支来搪塞,如今你既已归还我们次支,那么婚姻之事,自然由我替你做主!”方氏毫不客气地道:“你也老大不小,屋子里总得有个娘子,响儿年纪太小,若再过个三五年,你爱将她如何都好,如今却是不准你动她!”   大唐时风俗开放,故此才有《西厢记》、《霍小玉》这些浪漫故事的背景时代。方氏想到叶畅已经能做春梦,便急着替他寻一门亲事,可是叶畅对此当真没有什么兴趣。   至于响儿,过三五年也还不到十五岁,叶畅自觉还不能禽兽至此。   “嫂嫂,此事暂且休提吧,我如今眼界高了,修武县内,怕是……”   “莫提什么眼界高了,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你别不是打着那位二十九贵主的主意!”方氏眼睛微微一瞪:“我警告你,李家的女儿,没有一个好惹,多为祸水,你切莫自误!”   叶畅唯有挠头,但转念一眼,又有了个主意:“嫂嫂,实是我在旧年那一梦中,仙人对我说,不可过早成亲,否则必有灾祸……”   “你少拿这个哄我,若真有此事,为何早不见你说?”方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十一郎,你兄长既是不在,咱们这一支就只有你与赐奴两个男人,人丁稀薄,赐奴又小,你若不及早开枝散叶,我如何有面目见翁姑与你兄长?”   叶畅当真无力了,好吧,身为另一世有一百零八次相亲经验的高高手,讨女孩子的欢喜难,让女孩子讨厌的本领总是有的。   第91章 不知孰人新少府   方氏虽说是过几日,但实际上等到了正月十八,连元宵都过了,才真正领着诸多小娘子女郎来到卧龙谷。诸家女郎都知道此行用意,当真是一个个争妍斗艳,打扮得花枝招展。   看着这些女郎们,方氏心中甚是满意:叶畅推了几回,这下终于推拖不了,总得老老实实在这些女郎中挑上一位了。此时天雪方霁,诸女踏雪而来,娇声软语响了一路。   到得卧龙谷口时,她们第一眼便发觉谷口立的那对联。其中便有识字的念道:“爆竹声中除旧岁,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定是叶郎君的妙笔,据闻他还擅写诗,诗名曾动长安!”   “不愧是叶郎君,爆竹、屠苏酒都入了诗句!”   “也不知叶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方氏听了不禁微笑起来。   终究是小地方的女孩儿,有心,便忍不住要表现出来。方氏虽然觉得这种表演有些幼稚,却并不讨厌。   叶畅领着人便在小亭中等着,大唐风气开放,这种公开场合中的相会,谁都不会觉得突兀。只不过方才还叽叽喳喳想要在方氏面前表现自己的诸位女郎,如今却都一个个含羞带涩沉默了起来。   时不时来眼睛去瞄这位在修武县声名鹊起的少年郎君,心如鹿撞,粉面飞霞。   他个头长得挺高,虽然略有些清瘦,但看上去甚为结实。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比起女孩儿家还要清澈,皮肤略微有些黑,那是与他常在外活动有关。   举手投足,带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从容,每个动作都很沉稳,但笑起来时露出的神情,却很朝气阳光。   “十一郎,今日可要烦劳你,为我们讲解一番。”方氏笑吟吟地道。   “自当效劳。”叶畅满肚子都是不情愿,但不能做得表面那么明显,因此他一副诚恳的模样,同时暗暗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安排怎么还没有来。   他正琢磨着,便见崔秀景小跑着过来:“郎君,少府元公有请。”   崔秀景老远就大叫大嚷,因此方氏等女郎也全都听见了,方氏秀眉顿时颦起,十足的不快神情流露出来。   周围那些女郎也露出讪然遗憾之色,这是难得与叶畅相处的时机,却不曾想,那不争风情的少府老爷竟然会出来搅局!   方氏横了叶畅一眼,猛然向前一步,拦住了崔秀景:“崔秀景,是何人告诉你,少府要请你家郎君?”   崔秀景顿时愕然,他眨巴着眼睛,一脸愁苦地看着叶畅。   他哪里知道少府为何要请叶畅,他只是按着叶畅的安排,当这些女郎们进了谷,他便跑出来说这句话!   叶畅顿时觉得汗爬上了额头,他干笑了声:“嫂嫂……”   “若没有什么大事,让少府等着,先招待好这些女郎再说。”方氏霸气地道。   她又横了一眼,叶畅知道自己的小把戏只怕已经被她看穿了,更为尴尬,想要说什么,张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向崔秀景使了个眼色,崔秀景愁眉苦脸,绞尽脑汁要编个什么谎言。   “崔秀景,若是你这厮说的话语不实,你当心些,我让人用老大的耳刮子抽你!”见崔秀景还待开口,方氏警告道。   崔秀景顿时缩了回去,对着叶畅做了个实在是爱莫能助的神情。   叶畅咳了两声,正待解释,方氏便又转向他,似笑非笑地道:“十一郎,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个,没有,没有……”   叶畅无奈地道,若是旁人,他定是不管不顾,可是嫂子找来这么多女郎,在修武县可以说都是有些身份的,全是为了他好,他便是性格再执拗,也不能不晓得好歹啊。   看来,今天真的要陪这些女郎一天了。   陪她们一天是小事,陪完之后,嫂嫂要逼着自己在其中选一个人为妻那才是难事。   叶畅心中琢磨着,既然装傻之类的事情办了会伤嫂嫂之心,倒不如另选一策:比如说,出些题目,难倒这些女郎们。   恰在这时,有位胆大些的女郎道:“方才在方娘子那儿,见赐奴小郎君在算算数,听闻这是叶郎君所授?”   “倒是有的,正月初一时,我出了一道题与赐奴,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从一加至一百,诸位娘子若是有兴趣,不妨算算。”叶畅决定,出个难题难她们。   这个问题正月初一时并没有难住赐奴,但是赐奴虽然聪明,毕竟还不是高斯那样的怪物,他可是算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出五零五零的数据来。此后叶畅便引导他想,如何能用最短的时间算出这个结果。   众女郎听得叶畅这句话,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然后都不作声,显然个个都在默算。   方氏一脸好气又好笑的模样,狠狠瞪了叶畅一眼。   叶畅落得耳边清静,自要邀众人入内,突然间,外边一匹马疾驰而来,紧接着,马上人大叫道:“叶郎君,叶郎君,元少府请你速去!”   方氏的面色顿时变了:怎么一而再地玩这一出!   叶畅也愣了,他只是安排了崔景秀,可没有安排第二个人,同样的计策,失败了再重复这种事情,可不是他的风格。   不过很快他认出了来人:“是钟吏员!”   乘马而来的正是钟纬,他远远望见叶畅,便大声呼唤。   叶畅停下脚步,方氏也认出了钟纬,满腹狐疑领着众女郎稍稍避开。钟纬满头大汗到得叶畅面前,他下了马,拱手道:“新来的少府已经到了修武,如今便在办交接,元少府今夜设宴款待他,请叶郎君过去与他相见!”   这乃是元公路感激叶畅替他拿回官印,把他介绍给新任的县尉,既是让他熟悉新官员,同时也是对新县尉的暗示:此人与我关系非同一般,能照顾就照顾。   让叶畅惊讶的是,那位新县尉竟然这么急!   虽然新官上任,朝廷都有时限,可是如今才正月十八,这也就意味着才过完年,这位新少府便迫不及待从长安城赶来,当真是上任心切。   “钟吏员,你是说,新的少府已经来上任了?”   那边方氏也听到了,她同样精明,立刻觉察到不对之处,又似笑非笑地横了叶畅一眼。   “正是,这位新少府着实心急,据闻正月初一方过,他便迫不及待来赴任了。”   钟纬对方氏拱拱手,方氏听得这样回答,又是横了叶畅一眼。在方氏心中,这定然还是叶畅布下的局,为了演得象,还请了钟纬这位吏员来相助。   方氏心中有些奇怪,叶畅分明已经到了想媳妇的年纪,怎么就是这么不上进,还想方设法要推拖。   她也不以为,叶畅真会对什么都没有的小姑娘感兴趣,一琢磨,便觉得这小子心中还藏着事!   也是,他那次长安之行,定然经历过许多事情,他又是个爱藏事的,许多事情不是迫不得已,他都不肯说出来。   没准他在长安,真的相中了哪家的女郎小娘子,却闭口不提。   无论怎么怀疑叶畅,当着这么多人面,方氏还不能揭破此事,她只低声道:“回来再与你计较!”   叶畅没法子解释,只能拱手谢罪,然后跟随着钟纬向县城行去。   他如今家里也养着两匹马,骑马入城比起步行就快得多,原本要一个多时辰的路途,半时辰就到了。   这大半年来,叶畅给修武县带来了不少变化。   原本价格昂贵的纸现在便宜起来,特别是卫生纸成为县城中富庶人家的必备品。蜂窝煤炉子早就随着第一场雪而推广开来,甚至于叶畅才弄出的年画门神,不少人家也已经跟风跟上了。   这些东西就算没有给叶畅带来利,也带来了足够的名声,可以说,叶畅在修武,上至县城,下至僻村,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还有外地客商,专门来此采购这些新物的,带动修武街道,也添了几分人气。   钟纬径直引领叶畅到了县尉衙前,一问之下,才知交接已经完成,元公路都手出了衙门,到了城中馆驿暂住,只待明日一早,便要启程离任。   既是如此,元公路招待新来的县尉的地方,便不在衙门,而年前的火灾,也让县尉衙门难以居住,至少那新来的县尉据说便也在外寻找住处,并不打算搬入衙中。   “郎君,既是如此,我们去馆驿,元少府……哦,如今是元明府了,应当早就在馆驿中等候郎君了。”钟纬隐约觉得有此不对劲,不过没有往深处想,只是对叶畅道。   叶畅点了点头,跟着他便向馆驿行去。   要到馆驿,便要穿过坊市,如今修武坊市里甚为热闹,不少外地闻名而来的商贩,想着在此贩运些特产。市中不少人都认得叶畅,纷纷向叶畅行礼,叶畅也一一还礼。   “此人是谁,为何众人都与他见礼?”   就在坊市当中,一女子衣着简朴,柳眉微竖,望着叶畅,向身边人问道。   “启禀娘子,此人姓叶,单名畅,行十一,乃我修武县一了不得的人物……”   “原来他就是叶畅!”听得叶畅之名,那女子吸了口气,深深地盯着叶畅。   “正是,原来娘子也听过叶十一郎名声,他可是天子赐金还乡之人,又曾有仙缘……”   随在那女子身侧的,乃是一个差役,与叶畅也是比较熟悉,当下滔滔不绝说起叶畅的事迹来。那女子听得默不做声,直到他说完,才“嗯”了一声,也不知是赞,还是别有深意。   正在此时,叶畅正好转过脸来,与那女子目光相对。那女子雍容气象,非修武小家碧玉可以比拟,而且相貌颇为不俗。叶畅与她目光接触,那女子不但没有羞涩避让,还瞪圆了眼睛,狠狠地瞪了回去。   这让叶畅愣了愣,自己并不识得这位女子,看她的衣裳样式,似乎并非修武本地之人。   那女子的目光带着极强的挑衅性质,她长得姿色上佳,唯一美中不足,大约就是一对眉毛。   宛如利刃,直上鬓角。   “一个怪女人。”从那眉毛来看,此女性格刚强,绝非好惹之辈。叶畅一想到自己的卧龙谷中还有一群莺莺燕燕,便觉得还是离这种女子远些为妙。   望着叶畅转过脸去,跟着一个吏员离开,那女子又皱了一下眉,眼中的恨意再不掩饰。   “为叶畅引路的那个吏员是何许人也,叶畅不过一介白身,凭何驱使吏员如同奴仆?”   那女子这两句话一问,原本还兴致勃勃向她介绍叶畅事迹的差役顿时哑了,目光中也有些恐惧。   “那是,那是县中吏员钟纬,一向与叶畅交好。”差役在那女子目光逼迫下,只有吞吞吐吐地道。   叶畅并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情,他没走多远,便到了驿馆。   驿馆中如今住着不少人,才到门口,便看到有人在探头探脑,却是元公路的家人。见叶畅来了,那位家人上前见礼:“我家郎君等候久矣,叶郎君来无须通报,径直入内就是。”   叶畅进了其中,快便看到拿着一卷诗集正摇头晃脑的元公路。见叶畅来了,元公路脸上露出不舍之色:“十一郎,原本以来还能在修武与你共处多些时日,却不曾想朝廷遣来接替我的官员来得如此之快!”   “某在此恭贺明府高升。”叶畅拱手道:“明府此去将是何处?”   元公路虽然略有些矜持地让自己不要笑,但眉眼间的喜意还是不可遏制:“北海郡博昌县。”   “北海富庶,齐以渔盐之利得霸天下,是个好去处!”叶畅心中微微一动,这倒是件好事,他如今对大唐的地图稍有些印象,北海郡便是山东半岛青州一带,若是自己真要推动华夏海洋贸易发展,那里倒是一个不错的基地。   “呵呵,且不谈此事,今日请你来,是欲将你介绍与今任县尉。”元公路招呼叶畅坐下后,便谈起正事:“我已经派人去请了,想必很快就会到来。”   正说间,便有人来通禀:“新少府到了。”   “请。”元公路起身相迎,叶畅也跟着出来。   但当那位新少府出现在叶畅面前时,饶是叶畅有心理准备,也不禁吓了一大跳:“是你?”   那位新少府咧嘴一笑,笑意却甚为森然:“正是某!”   第92章 纵有手段难脱网   元载!   叶畅绝对没有想到,新上任的县尉,竟然会是元载!   那个在他连续五首诗下,被砸离开长安城的元载!   这个情形完全出乎叶畅意料,原本他还以为,在受辱之后,元载无颜留在长安,从此往后,他便再也不能踏上仕途呢。   结果这厮不但只用了半年就卷土重来,而且还当了县尉,更利害的是,天下一千余县,他偏偏来了修武县!   “你们……认识?”元公路愕然道。   “认识,认识,某与叶郎君在长安城中就结识了,老朋友,老朋友,若非知晓叶郎君是修武人,某还不会自请来修武任县尉。”元载笑得甚为阳光,自然,他咧着的嘴里,那白森森的牙齿反射的寒光,也特别亮眼。   “啊哈,我还想向元少府介绍叶郎君,如今来看,倒是多此一举了。”   元公路打了个哈哈,只当没有听出两人对话中的意思。   他的心里却是突突直跳,叶畅与元载认识,而且看起来结有深仇大恨,此事他并不知晓。   他与元载同姓,却一向不识,叶畅并没有提起自己在长安城中的经历,而青龙寺中羞辱元载之事,当时在场的人也没有四处宣扬,因此,元公路并不知道元载与叶畅的矛盾。   “叶郎君,为何不说话?”元载见叶畅沉默不语,又笑了一下:“你辩才无碍,机智百变,文思迅捷,此时,为何不说话?”   叶畅抬起头,笑道:“一时未想到元少府你竟然会来修武,故此失神了。”   “哈哈哈哈哈!”元载畅快地笑了起来。   “且入席且入席。”元公路见气氛越来越不对,忙伸手相劝:“今日故人相见,须大醉方归。”   “明府好意,下官心领。”却不曾想,元载根本不给他这个面子,只是淡淡拱手:“某尚有公务,不可耽搁,来此一是向明府谢罪,二则是想向明府借个人一用。”   元公路的脸抽了一下,他原本是要装糊涂,不介入叶畅与元载之冲突的,可是元载撕破了脸,直接不给他面子,让他十分难堪。   “借何人一用?”   “自然是这位据说机智多谋的叶郎君一用,某新履职司,多有不熟之处,据闻这叶郎君擅算,便请他帮某算一算数字……”   “叶某既非阁下属吏,又非贵府账房,此事非叶某之务也。”叶畅淡淡地道:“某来此,乃元明府之召,非为汝前来。”   “你非我之属吏账房,却是修武治下之民!”元载得意地道:“我倒要看看,朝廷有令征发你徭役,你是不是敢与朝廷对抗!”   叶畅眯着眼,深深看着元载。   这厮没有吸取教训啊,看来他那小心眼,当真还需要一次更为强烈的教训!   “好吧,元少府既然这般说,请将官府牒文拿出来。”   征发徭役,需有牒文,若无牒文,叶畅完全可以拒绝。元载冷笑着盯了叶畅一眼:“好说,好说,牒文在此!”   他既是冲着叶畅来的,如何会没有准备,早就将征发人员的牒文准备好了,一听叶畅问起这个,便拿出来打叶畅的脸。   既有牒文,那就是正式的徭役,叶畅收下之后道:“有什么需要计算之物,就请拿来此处吧。”   元载亦是早有准备,一拍手,便有人走进来,那人捧着一大堆书册,正是修武县的户籍钱粮造册。他冷笑了一声:“我今日子时之前,便要结果。”   “你要什么结果?”   “开元元年以来,本县户籍均数、每年的户税均数、每年的地税均数。”元载淡淡地道。   “少府,这有些难为人了吧?”元公路终于看不下去,叶畅几乎就是救了他的仕途,如今当着他的面受辱,岂不是打他的脸?   开元元年至今三十年,三十年的税赋要一一核对,然后再计算出来总算均数,这分明就是为难人,就算是拿了算筹来摆,半日功夫也摆不出来!   “明公不必担忧,叶郎君可是有急智,某所出之题,绝对不为难他。当初在长安城中,乐游原畔,青龙寺里,他便是当着我的面,连作诗五首,片刻功夫,连作五首!”元载近乎咬牙切齿,那可是他的奇耻大辱:“他还说是梦中所得,既然梦中能得诗,那么就能得数,我就要看看,你如何再做大梦!”   说完之后,他一转身,甩袖便走。   元公路在后边唤了他两声,元载却是根本不理睬。元公路无奈,转过脸来,满面忧色:“叶十一,你是如何得罪了这厮,他要这般不依不饶你?”   “方才他不是说了么,在青龙寺里,他逼迫于我,要我写诗,我便连写五首。”   “便是令贺监生出归隐求道之心的‘夕阳无限好’?”   “正是。”   元公路蠕动了一下嘴,看着叶畅,然后苦笑。   自己最初时没有看错,叶畅太聪明了,但是却没有真正的实力充当这聪明的后盾,因此惹来此祸。   “你啊你……”相到这里,元公路摇了摇头。   他知道如何取舍,叶畅是帮过他,但还不至于让他拼去身家性命维护的地步。因此,在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小声道:“我将去博昌县,如你所言,渔盐之利甚大。你不如与我同去博昌,我知你与贺监关系甚佳,北海太守李邕向来好结交才能之士,他又与贺监交好,到了那儿,你或隐或仕,皆由自选。”   “元公是让我迁居避祸?”   “元公辅不可能在修县为一辈子的县尉。”   “元公对元载似乎甚为忌惮?”   “咳,你非仕宦之人,自然不知道这背后……这背后另有玄机!”元公路说到这,压低了声音:“我虽不知你与元载的是非恩怨,但他这官职得来,我却是略有耳闻。”   “请元公教我。”   “元载本人出身寒微,不足道之,但他家娘子家世却非同一般……”   叶畅猛然想起:“王忠嗣?”   “正是,原来十一郎也知道,为何就不能忍下那一口气,要得罪此人!”元公路扼腕道。   叶畅是现在才记起这件事情,元载的妻子王韫秀,在历史上也是留下了名声的人物。   此女性情刚烈,因为元载依附于她娘家时倍受歧视,一怒之下便随夫入长安求仕。只不过叶畅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成亲,在长安初见元载时,见他年轻,以为他尚未成婚。   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元载已经娶了王韫秀,而王韫秀则是王忠嗣之女!   这位王忠嗣,可是当今第一猛人,什么安禄山之流,连给他提鞋都不配,而李光弼、李晟、哥叔翰,尽为其部将!   他与李隆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在他的父亲殉国战殁之后,便为李隆基收养于宫中,与如今的太子李亨关系密切。   “据闻,元载娶王忠嗣之女,寄居其家,甚受冷落,乃立志入京,其妻亦弃家随之,伉俪之情,可见一斑。虽然开元二十九年时,圣人曾召见元载,但其时并未任命官职。然后便是去年,元载不知为何离京,又回到王忠嗣家,王忠嗣向圣人内举,乃得授官……原来他离京返回王家的原因,竟然是在十一郎你这受了辱。”   说到这,元公路唯有摇头叹息。当初元载立志不依附于王家,可见他在王家受到了多大的屈辱。但后来再受叶畅所辱,不得不回到王家——这证明叶畅给他的屈辱甚至胜过了王家!   这便是死敌,绝对绝对不可能缓解的死敌!   “某亦不想如此……”叶畅听到这里,也唯有摇头苦笑。   当时元载想踩着他刷名声,他不反击就没有办法获得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支持,也不可能在长安城中留下如此多的人脉。   元载辱他,是想往上爬,他反辱元载,何尝不是想壮大自己!   “事无对错,各在人心,十一郎,如今我已经去任,他不肯与我颜面,我也奈何他不得。”元公路叹了一声之后又道:“你还是快些将这几十册的数字算出来吧,莫要……莫要不忍这一时之气而遭祸!”   “明府放心,某自有应对之策。”叶畅淡然一笑:“只是要借明府家人一用,去我谷中,为我取一物来。”   “你只管吩咐就是!”   叶畅写了一张纸条,唤来一个元公路的家人,那人拿着纸条骑了匹马便奔向吴泽陂。   元公路尤自不放心,向叶畅道:“可要借些人手来用?”   “衙中精于算数者皆为各班吏员,如今他们就在元载手中当差,谁能来助我?”叶畅摇头道:“元载不会给我们留这机会。”   元公路道:“总得试一试。”   他当真唤了一个家人去召请那些精于算数的吏员,结果不一会儿,那家人便回来禀报,诸吏员如今都在参拜新上任的县尉,元载有意宴请诸人,竟然没有一人能得空。   那家人说的时候,看着叶畅,欲言又止。   叶畅笑道:“直说无妨。”   “新少府在酒宴之上已经说了,叶郎君乃浮滑欺世之辈,勒令诸吏员差役,不得与叶郎君往来,若有违者,必受严惩。”那家人道:“小人去打听时,也有吏员暗中吩咐小人,让郎君速备厚礼,向新少府赔罪。”   “当真是欺人太甚,某虽离职,尚未去县,何至于此!”   元公路义愤填膺,但若把他这表面上的愤怒当真,那就是叶畅太幼稚了。叶畅笑着眯了一下眼:“明府不必多言,明府明日就要赴任,某借花献佛,于此敬明府一杯。”   “你还有闲心饮酒?”   “反正急也急不出什么名堂来,不如酩酊一番再看那元公辅能奈我何。”   元公路看着叶畅不急不徐的模样,心知他必有后手,既是如此,他也没有必要装出紧张来。   “请奉女乐。”叶畅又道。   这还是叶畅第一次向元公路提出,要有伎家歌舞助兴。元公路自然不会拒绝,他强笑道:“原来叶十一也通了心窍,知道女乐的好处了。”   他们这边暂且不提,那边元载的临时寓所当中,也正是弦歌声声。   众吏员明面上都是笑声不断,至于实际上心里如何想,就非外人能知。元载坐在最正中主位,笑吟吟劝酒,当看到门口一个人晃了下后,他便起身,借口更衣,出了门。   “情形如何?”元载向那人问道。   “虽无外客,明府与叶某相对而饮,还遣人出去寻女乐助兴。”   “他倒是悠闲!”听得叶畅这种反应,元载心中全是不满。   他费尽心机来到修武,为的不是看叶畅摆出这副悠闲自得的模样,而是来复仇的!   因为叶畅,他将自己的尊严践踏于足下,让与他一般硬气的娘子不得不去求父亲王忠嗣,走了这裙带关系,他才得了县尉的前程。   他失去得太多,都要在叶畅身上找回来。   “你再去盯着,没有能拉到帮手,他竟然还悠哉地欣赏女乐?”   元载心中满是不解,回到宴席上时,也是食不甘味。诸吏员看出他心不在焉,却没有一人敢提出离开,因为元载方才说过,今日不过子时,谁都休想走。   一时之间,席中气氛冷了起来,虽然是十数人的宴饮,却仿佛只有元载自斟自饮一般。   在屏风之后,元载之妻王韫秀那剑一般的眉头轻轻皱起。   她便是叶畅在坊市间见到的女子,她生性刚烈,即使是走投无路,原本也不愿意回去求父亲。但是叶畅对元载的“羞辱”让元载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连日嚎淘沉醉,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解决方法,就是寻找父亲相助。   这让她对叶畅痛恨无比:叶畅不仅羞辱了元载,还将她那个充满骨气与志向的丈夫“杀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被嫉妒和复杂充斥的男子。   “为何前席抑郁不乐?”她在屏风后听得不对劲,但吩咐一使女上前去问。   那使女转了一圈回来,低声说明原因,王韫秀眉头一颦:“故弄玄虚罢了,回去告诉郎君,他如今身份不同,叶畅不过是任他揉捏的小儿,便是有些反抗,终究也跳不出这罗网!”   第93章 更为苍生除此狼   “叶畅依旧在饮酒作乐。”   “叶畅在观赏女乐,与伎人调笑。”   “叶畅酒足饭饱,正在午睡……”   叶畅的行动一桩桩被报到元载这边,听得他如此悠闲,元载便气得牙齿咯吱作响。   不但观赏女乐,还有闲心睡午觉,至于他拿去的东西,连翻都未曾翻一下。这分明是没有把他放在眼中,让元载不得不考虑,自己究竟有没有办法收拾叶畅。   元载虽然不给元公路面子,可是也知道,只要元公路在,只要自己没有抓着叶畅的真正违法证据,他可以为难叶畅,却不能杀害叶畅。   他为难叶畅,并不会影响他的仕途,若真毫无理由的情形下杀害了叶畅,对他将来的仕途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还有王韫秀的规劝,元载只能忍。   到得下午未时一刻左右,叶畅午睡完毕,起床之后,终于开始干活了。   不过是计算一些数据罢了,有何难的,更何况,叶畅还让人回去拿来了他的利器。   算盘。   虽然原始算盘据说很早就出现了,可是算盘的真正成熟,还要在几百年后。   另一世中,叶畅托老式义务教育的福,在小学时便学了珠算,支教的时候又被村里抓着当了编外会计,这一手活儿还没有忘掉。   在这个没有计算器的时代里,算盘恐怕就是最快的计算工具了。   元公路眼睁睁看着叶畅的手指头在上下翻飞,初时还是生涩,但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变得极为流畅。在他的指头下,算盘上的珠子们上下翻飞——这些珠子是叶畅从十方寺弄来的佛珠,用来当算盘珠手感也不错。   唤来帮叶畅的,只是元公路手下的一位管事,他做的也只是报数字罢了。原本三个户房老吏花上几天功夫,都未必能算完的账目,叶畅手中竟然只是一个多时辰功夫,两个人便完成了。   到寅时一刻,叶畅放下笔,端起茶杯,让人将结果给元载送过去。   “如此……便成了?”元公路目瞪口呆。   “成了。”   “我观你计算之时,所用数字,似乎与当今简写不同?”   “此乃天竺数字,某喜其便捷,故此用之。”   “天竺数字!不曾想十一郎竟然还熟知天竺文字,啧啧,岂不一三藏师般人物?”   “某也只记得这些数字罢了,其余梵文,一概不会。”叶畅怕真被抓去译什么佛经,因此笑道。   “我观十一郎算此,可谓游刃有余,为何不早些算完?”   叶畅自然不会回答,早此算完就没有借口呆在县城之中,要回卧龙谷去应付一群莺莺燕燕吧。因此他笑道:“某向来心胸不阔,既然元公辅意欲羞辱某,某必羞辱还之。”   “民不与官斗。”   “多谢明府金玉之言,不过,元公辅此次除了羞辱某之外,还有一层用意,试探某是否有自保之力。”叶畅端正身躯,正色道:“若某无自保之力,恐怕灭顶之灾便在不远。相反,若某反击得力,元公辅必不敢轻举妄动。”   元公路知道叶畅说得不错,那元载行事如此,若是叶畅真没有自保能力,身死族灭就是必然的下场。   双方仇恨太深,或者说,元载对叶畅的仇恨太深,几乎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因此,一方得志,另一方便必定倒楣。   “唉,当初我便说你,多智是多智,可是此智必为汝惹祸,如今看来,是不幸言中。”元公路叹了声,也不再劝:“你好自为之。”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是一阵喧闹。   紧接着元载沉脸快步而来,跟在元载身后的,还有满衙的吏员。   方才叶畅托元公路家人前去请元载,元载方才罢宴,让已经笑得脸都直抽的吏员们总算松了口气。元载打探的消息,就是叶畅算了近两个时辰,因此在元载心中,叶畅是还没有算完的。   “元明府召下官来此,莫非是为这轻薄无德之辈说情?”自恃有王忠嗣为后盾,元载说话狂妄,根本不给元公路面子,开口便道。   元公路原本还想努一把力的,此时也不禁动气:既然你元载自家想着要将脸送上门让叶畅去抽,那么我还多管什么闲事!   因此,他一摆手:“少府何出此言,召你来此,是因为叶郎君已经算完了。”   “原本明府的面子,某是一定要给的,但早闻修武民风刁蛮,又以这叶畅为……什么?”   元载自顾自地说,说得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元公路并不是在说情!   他讶然看着元公路,又看了看叶畅,再看看堆在桌上的那些册簿:“明府方才说什么?”   “本官是说,叶十一已经将这些册簿算完了,只等你来验。”元公路慢悠悠地道:“少府莫非听力不聪,否则本官说得如此清楚,为何你却还误会?”   以元公路的立场,说这名话,几乎就是在大骂元载“聋子”。可是元载只能生受下去,他可以不给元公路面子,同样,元公路也可以不给他面子,原本就是他失礼在先!   更何况,此时他关注的也不是此事!   “这不可能!”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莫非本官还要欺瞒于你?”   “他不可能算得完……”   “原来元少府交给某的,竟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元少府当真是好用心,好用意!”叶畅轻笑了一声,这个时候开口:“不过在长安之时,某就曾经说过,你乃是学问不精才华不足之辈,你做不到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某做不到!”   那些吏员听得叶畅这一句,顿时呆住了。原本他们想着元公路离任,叶畅在地方上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接下来该会沉沦一段时间,却不曾想,叶畅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新上任的少府咄咄逼人!   这位叶郎君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元载脸色忽青忽白,叶畅翻起旧账,也是向大家表明,他元载来找麻烦,纯粹就是报私仇。同时,也将他在长安城中的丑态拿出来,打击他的威信。   此次若不能压制住叶畅,给叶畅足够的教训,那么他在县中威信扫地,此后政令,必难以行!   但他又不能采用太过激的手段,比如直接叫人把叶畅砍了——此时乃大唐最盛之时,每年决狱的死刑,都要经过宰相、皇帝批准,除非他元载不要自己的前途,拿自己的官职去换叶畅一条命。   更重要的是,叶畅有后台。   元载知道,叶畅是得玉真长公主青睐的,同时韩朝宗不只一次想拔掖他为官,而当今天子李隆基也知道叶畅这个人物,这些,都是叶畅可以借助的“势”。   若是他能以光明正大的理由收拾叶畅,那么这些“势”便会与他背后的“势”相抵消,相反,如果是胡乱判决,这些“势”必然乘机发作。   “休要说大话,且待本官来查上一查!”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叶畅没有算清楚,只胡乱拿了一笔数据来应付。   他身边便是诸房吏员,元载用阴森的目光扫过他们,然后命令道:“去查算一番!”   众人都是面露难色,以他们的计算方法,摆着算筹计算,只怕没有一日功夫算不出明细来。   不过元载既有令,众人也不敢违,接过簿册便装模作样看起来。   这一看,众人都是大惊。   叶畅用的计账方法,与他们的并不相同,可是简明之处,当真是一看便知。   事实上,这账簿只是各年分账,衙门里自然还有一份总账,总账中就有元载所要的数据。   因此,他们当中有奸猾的,根本不细看,直接看最后的数据,然后“咦”了一声:“少府,与总账上一模一样。”   元载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处突然跳了起来。   他怒视着那个奸猾的吏员,仿佛要逼着对方说出一个“不”字,但那吏员稍稍呶了一下嘴。   向元载示意元公路。   元载顿时明白,对方在暗示,可能元公路将总册的数据计了下来,告诉叶畅,所以叶畅就算出了这个数值。   这厮其实就是在向自己投靠。   这让元载神情好过了些,他冷笑着看着元公路,咳了一声:“明府当真博闻强记,连县中赋税数值都记得一清二楚。”   元公路也是冷笑:“与本官不相干,乃是叶十一郎神算,据闻他神算之名,连韩京兆都竭力向圣人举荐。”   “怎么,元少府你觉得这结果不是我算的?”叶畅又是悠悠然开口:“你且瞧这一张纸。”   那一张纸上记载的是叶畅每一步计算的结果,元公路就算能记住总账,却不可能记住三十年每一年的数值,叶畅将这些数值是如何加起来的,又是如何总揽、平均,一一列出来。   “可惜,只怕少府你看不懂我的计算过程。”末了,叶畅看到元载一头雾水的模样,啧了一声:“当真是俏眼做给瞎子看了,少府,为一县县尉,辅佐明府治牧万民,此事可是不易,这算数之术,还是好生学学为好。若是少府愿意,可去我卧龙谷中,我愿教你算数。”   元载简直要气疯了:他想要为难叶畅,这只是他出气的第一步,可是结果,却又被叶畅打脸!   叶畅打脸的第二步又来了:“今日之事已毕,某先告辞,明府,明日远行,某就不来相送了。”   元公路点头笑道:“不必相送,今日之事,也不过是少府闻你才学之名,有意试试,你二位今后还要多多往来。”   他这是为二人和解做最后努力,结果叶畅还没有说什么,元载却面孔扭曲,然后转身就走。   诸位跟来的吏员一个个尴尬地笑着,向元公路行礼离去。   “明府好意,可是有人就是不领情呢。”叶畅嘿然一笑:“某告辞了。”   “好走,不送……”   元公路也只有摇头,好在他次日就要离任,叶畅与元载如何相斗,便与他无关了。   想想也是奇怪,叶畅如今还只是一介布衣,为何自己觉得,他在与元载这个县尉相斗之时,不但不会落于下风,反而有可能获胜呢?   元载可谓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寓所。   年前的火灾,让县尉衙署只剩余一个大堂,后边已经不适宜居住,因此他来修武后,便看中了这距离衙署不远的一处民宅。   如今新搬入此,百物尽缺,故此他妻子王韫秀才会在市中购物,与叶畅相遇。   他回来之后,一脚便将摆放宴席的案几踢翻,瓷碗筷筹,摔了一地。   这怒发冲冠的模样,立刻有人告诉了王韫秀。王韫秀竖眉而出,见了他声音却转柔:“郎君因何动怒?”   “为那竖子小儿所欺,今日事又不谐!”   “郎君是说,未曾收拾下来那叶十一?”   “竖子狡猾奸诈,某反受其辱!”   “郎君心太急切,你为本县少府,他为你治下之民,还怕没有收拾他的机会?”   “此事某自知晓,但娘子却不晓得这官面上的事情。”元载叹了口气。   他一开便拿叶畅开刀,除了俩人的旧怨,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这个县尉得来,岳家的力量是关键,这让他在岳家更抬不起头来,因此,他很想在县中做出一番事业来。   可是要做出事业,就必须有这些吏员差役配合。元载自己也曾沉沦过,最清楚这些吏员差役若是阳奉阴违,县令、县尉便都会成为木塑泥胎。因此,他到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立威。   要让这些吏员、差役知晓自己的厉害。   叶畅便是杀鸡骇猴的那只鸡,元载可是打听过叶畅的一些事情,知道他在修武县算得上一方知名之士,若能将叶畅打压下去,那些吏员、差役至少不敢太过糊弄他。   结果却事与愿违,这一番在叶畅手中受辱,特别是叶畅点出他不擅算数之事,元载几乎可以想见,那些吏员今后必然要在账目上大做手脚。   这几乎就是挖了一个坑,等着他在不久的将来跳下去。   听得他将其中利害一一细说,那边王韫秀也不禁吸了口冷气:“好恶毒的心肠,好奸猾的刁民!”   “正是,此等刁民奸徒,若不治之,上不利朝廷,下为祸百姓,某岂只是为私怨,更是为一县苍生!”元载愤然道。   第94章 休与仇敌说贤良   因为离得较晚,叶畅回到卧龙谷时,天色已经暗了。   远远的便看到谷口前火把高举,想必是有人在那儿等着他。   近得前来,便看到一脸肃容的方氏,立于谷前树下。   叶畅慌忙下马,下前道:“外边风大,嫂嫂便是要等我,也该在屋子里啊。”   “如何敢在你屋子里,如今你手段是越来越多了,我在你屋子里,被卖了还不知。”方氏冷声说道。   叶畅顿时明白,嫂嫂不高兴,后果很严重!   心念一转,不高兴的原因也猜得到,今日原本是他相亲之日,嫂嫂准备了少说也有六七位女郎在此任他挑选,他却寻了个借口溜了——误了婚事不说,还坏了嫂嫂的颜面。   “嫂嫂这是哪儿的话,我便是害谁,也不敢害你啊,若是害了你,赐奴与小娘还不要把我吃了?”叶畅提到自己的侄儿侄女。   这是方氏的软肋,想着自己一双儿女以后还需要叶畅这位叔父扶持,方氏面色稍缓,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今日做得太过,便是没有中意的,跟我说就是,用得着演这么象?”   “不是我演得象,是真出事情了。”叶畅苦笑道:“嫂嫂有所不知,今日新上任的县尉,乃是我在长安城中遇到的对头,他下车伊始,便来寻我麻烦。”   “什么,竟然有这等事情,你说与我听听?”   “此处却不是说话所在,风寒夜冷,嫂嫂随我进谷吧?”   “这……”   方氏愣了一下,然后道:“便在此处吧。”   这是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但此处风寒,叶畅只得叫人升起火堆,然后在火堆旁,说起自己同元载的恩怨。   “此人好生没道理,分明是他先来招惹你!”本末经过听完之后,方氏愤然说道。   “有些人,根本没有办法说道理。”叶畅摇了摇头。   “他必不甘心,十一郎,我料想他后招便在不久之后!”   方氏依常情判断,那位新县尉哪怕只是为了立威,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让叶畅吃一个大苦头,至少要扳回颜面。   叶畅也有些无奈:“唯有见招拆招了,好在今日他被我所吓阻,只敢从正面来与我计较,却不敢用些歪门邪道——这世道,只是想着好生过日子,却总有这么多麻烦!”   方氏秀眉轻颦,思索了一会儿:“见招拆招倒没有什么,但是,十一郎,只有千日为贼,未曾闻有千日防贼者。若你只是见招拆招,终有疏忽之日。”   “依嫂嫂之见?”   “撵他走。”方氏看了看左右,见都是亲近,便压低声音道:“他名声原本就不好,若是因为高压之下,激起民变,他即使不获罪,也唯有去任一途!”   这可就比叶畅自己想到的要更激进了,叶畅看了自己嫂嫂一眼,没有想到,向来温柔的嫂嫂,竟然还隐藏有这等凶悍的一面。   “此事须从长计议,不可着急。”沉吟许久,叶畅说道:“撵一位县尉走,只靠我们,难以成事,须得与县中诸豪强联手。他们都不是傻瓜,如何肯因为我与元载私怨而出头?”   “我替十一郎想来,倒是有几策。十一郎不是与道释二家都有因果么,借助这二家之力,县中诸豪强,少说能有三分之一与十一郎相助。再许以厚利,说动另三分之一亦无大碍……若是十一郎与其中某家结亲,此事就更易耳。”   说来说去,还是希望叶畅早些成婚。叶畅挠着头,想要推托,那边方氏上下打量他,露出狐疑之色:“十一郎,你实话实说,去长安城时,是不是看中了哪家女郎?”   “绝无此事,我眼光再好,怎能比得上嫂嫂?”叶畅连连摇头:“实是此时多事之秋,婚姻之事,还是稍稍拖后为好。”   方氏见他态度坚决,一时也是无法。另外,今日所见诸位女郎,在方氏看来,也确实难有匹配叶畅者,看来还真只有另外谋划了。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事情,确实是对付元载。   “元载是王忠嗣之婿?”方氏琢磨着这事情:“那就比较麻烦,王忠嗣甚得圣人信重,先后为河东、朔方节度,只要不翻倒他,那元载就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说到这里,方氏又是一笑:“不过大人物自有大人物去对付,要收拾王忠嗣,倒也不难,只需入长安城中宣扬王忠嗣有意求入京为宰相,则李林甫必不容他!”   叶畅觉得额头大汗淋淋,他还在想着如何应付元载,方氏就提出要撵走对方,他正顺着方氏的建议思考如何撵走元载,结果方氏就已经直接想法子除掉元载的后台王忠嗣了。   这个思维能力……   “有些过了吧,王忠嗣乃是国家栋梁,为国效力……”   此时王忠嗣可谓大唐数一数二的名将,土蕃、契丹,都被他打得闻名变色。叶畅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犹豫。   “大唐缺了他就不成了?我是妇道人家,不知道什么国家大义,只知道若不是他,元载这厮就不能来修武当县尉,便不会让我们一家有性命之危!谁要威胁着赐奴与小娘,我便是豁了性命,也要与他拼死!”   说到这,方氏扫了叶畅一眼,半讥讽地道:“况且,十一郎,就算那王忠嗣是大唐少不得的名将,你难道就束手街毙,伸出头去等他来砍?”   叶畅无语了。   他知道自己本质上只是一个普通人,道德水准也与普通人相当,他做不出大义灭亲的事情,也做不出为了什么大义而主动牺牲自己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   王忠嗣再厉害,对大唐再重要,但若是威胁到他性命,他也不得不反击。   最多就是,弄掉王忠嗣后自己想法子把因为他离任而离下的缺口补上就是。   俩人计议已定,要算计王忠嗣,却不是朝夕之事,须得有靠得住的人前往京城散布流言才行。这又是一个麻烦,他们身边没有靠得住的人手,便是焦遂回来了,以焦遂的性子,未必肯做这种明显陷害忠良的事情。   “此事先不急,对了,今日已经有三位名医来此,还有一位稳婆也到了。”   方氏又对叶畅说起此事,这是叶畅年前就计划好的事情,高价延聘名医、稳婆,一起探讨孕妇生产的急救事宜。   说到这,方氏合什念了声道尊,然后用难得的敬佩目光年着叶畅:“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十一郎,此事我能帮些什么忙么?”   “这段时间,我怕是要应付元载,未必有太多精力在此事上。”叶畅道:“还要烦劳嫂嫂。”   “积德行善之事,我自当出力。”   叶畅见天色已晚,便劝方氏回去,方氏应允了,叶畅便安排了几个人送她。   当叶畅在卧龙谷中为增加孕妇母婴存活率而做准备之时,元载则如困兽一般在县尉衙署中打转。   他毕竟只是县尉,上头还有县令限制,底下诸房吏员差役也因为他第一天就失了威风而对他不甚服从,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修武县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原本初为官的意气风发,如今却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再加上初来修武,水土颇有不服,每日都得腹泻好几回。这日他正蹲在茅厕之中,听得外头隐隐有人说话,便侧耳细听起来。   “咱们新来的少府,当真是个庸人!”   “正是,听闻他连自己本学的道家诸经都未曾学好,在长安城中为叶十一郎面折……”   “当真是无能无用之辈,听闻他这县尉之职,也是走了裙带得来的,那位少府娘子娘家颇有势力!”   “原来是个吃软饭的……”   低低的说话声传入元载的耳中,让元载气愤无比,他暴怒之下,失去理智,大喝了一声,一脚踢开茅厕之门,拎着裤子就往外冲。   “谁,是谁胆敢辱骂本官?”   可是站在茅厕门前,他却只看到两个身影飞快地跑开,一人还在叫道:“快跑,他不认得我们!”   “别跑,站住!”元载大叫。   但傻瓜才不跑,元载话声才落,那俩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元载追了两步,被自己的裤子绊了一下,险些栽倒,这时寒风一起,吹在他尚光着的腰下,冻得他哆嗦了一下,这才嗅到一股臭气。   “糟糕……”   他气急之下匆忙自茅厕里跑出来,尚未擦拭,这么一来,裤子上都沾得污秽。   躲回茅厕清理,一边清一边大骂叶畅,这一切都是叶畅弄出来的!   “少府。”   他正在茅厕里骂声连迭之时,突然听得外边咳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然后从茅厕上方的空处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中还抓着一卷纸。   便是被称为“卫生纸”的东西。   这是元载来到修武后唯一喜欢上的东西,有了这卫生纸,竹木制的厕筹就被淘汰了。他方才把卫生纸用尽,正愁着如何解决扫尾事情,这个人当真是雪中送炭。   不过元载在感激之后,旋即明白,自己方才的狼狈只怕都落入此人眼中了。   开了门,便见一个差役点头哈腰地在门前:“少府。”   元载淡淡地说了声:“嗯,多谢。”   然后目不斜视,径直从那差役身前走过。那差役原本是来拍马屁的,却不曾想拍出这样一个结果,当时就愣了。待元载走过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可不能这般!   “少府,某有一策,可制叶畅!”   本来都走远了的元载,听得这一句话,顿时止步,回身过来,给了这差役一个灿烂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   “某姓鲁,名彦。”   这差役正是以前给刘逢寅送信的那位,他原本与刘逢寅相勾结,鱼肉乡里,但在刘逢寅倒台之后,他的好日子就没有了,而且担心牵连到自己。如今发现新来的少府与叶畅不和,自然要顺水推舟,既为自己解后患,同时也博一个出头。   “你说你有策可制叶畅?”   “叶畅这厮,倚仗前任少府赏识,横行乡间,屡有不法之事,妖言惑众,暗藏祸乱之心!”这差役还有些口才,随口说道:“某早就瞧他不惯,只是一直未得时机。如今少府来我县上任,除残去秽立志革新,某愿助少府一臂之力!”   “哦?”   元载对于这个鲁彦,还是将信将疑。   衙门里的吏员差役,几乎都对叶畅或敬或畏,这厮却敢跳出来与叶畅作对,安知他不是叶畅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   “少府,这卫生纸如何?”鲁彦也知道元载的怀疑,当下问道。   元载脸上一红,目光转厉,这厮是在嘲笑自己方才拭秽之事?   “有什么话就直说,莫要绕弯子!”   “少府可能尚不知,这卫生纸原是叶畅家作坊所产。”鲁彦低声道:“每日里都是数贯的进项!”   日进数贯,每年就有几百贯上千贯,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元载穷困,王忠嗣虽是帮他活动,让他得了这个县尉,可是却没有给他什么钱财,他也无脸去要,这也是他来到修武后束手束脚的原因之一。   没有钱,便无法用打赏来收买人心。   因此,听得这个,他便是眼前一亮。   “他还开了印坊,雕版刻印连环画,如今正在刻三国志演义,已经出到三英战吕布了……”鲁彦又道。   自年前叶畅就在赶着制版,过年时印了部分,大受欢迎,那些工匠受他重赏,元旦只休息了五日便又来上工。正是这样的收入,才让叶畅有了招集名医的底气。   “这厮竟然富庶如斯?”元载吸了口气,虽然很努力克制了,可说出的话来,仍然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叶十一擅经营,但他的根基都在卧龙谷中,无论是造纸之术,还是印坊,尽皆分布在卧龙谷的一支。”鲁彦见引起了元载兴趣,精神一振,又说道:“故此,卧龙谷乃是其命脉,少府若是能收了卧龙谷,叶十一失了财力,便被打断了一条腿!”   不仅是打断了叶畅一条腿,这些产业到了自己手中,还可以成为自己的臂助!   有了钱,再去王家就不必如此低声下气,也能让自己的生活更好。   一念及此,元载心间便是火热,若不是叶畅背后尚有势力,他简直恨不得强取豪夺了。   “如何对这卧龙谷下手?”他再无从容,迫切地问道。   第95章 贵人当妨坐垂堂   这春节过去还没有多久,春风便吹起来了。今年雪下得少,也下得小,有经验的老农都是忧心忡忡,只怕来年不是旱,便是蝗。   每每提起此事,便会有年轻人不屑地道:“旱蝗又能如何,有叶郎君在,咱们都不怕!”   不知不觉中,叶畅成了远近十里八乡甚至半个修武县的主心骨,乡邻间有什么纠纷难以决断,首先想来不是去县里打官司,而是来寻叶畅辨是非。   这原是刘逢寅等乡间豪强的特权,现在叶畅也有了。   “这便是卧龙谷?”   穿着一身普通服饰的元载,背着手在卧龙谷外遥望,跟在身边的鲁彦,指点那往来于谷前的人流:“他还好意思说谈笑有鸿儒,贩鸡贾蛋之徒游走于其门!”   鲁彦的话语里,更多的是羡慕嫉妒,元载看了他一眼:“读过书?”   “某曾读过几年书,只是家中寒微,不能继续。”   “这些人都是贩夫走卒?”   “倒也不是,这叶畅虚名在外,武断乡曲之事时而有之,少不得一些乡野间的愚夫蠢妇,将原本是衙门中的一些事情,交由他处置。”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一区区平民百姓,竟然做官府才能做的事情!”元载大怒,这分明就是抢他的活儿,积仇累怨之下,他便打定主意,此次次要窥出叶畅虚实,下一步不治得他家破人亡,他就不当这少府!   他们在远处张望时,打南面一队人正行了过来。这群人当中一个,乘着匹高头大马,相貌英俊,目如鹰隼,坐在马上左顾右盼,正看见他二人。   “诸位兄弟,看看那边二人,不尴不尬的,非官即盗!”   见着元载与鲁彦,那英俊之人笑着对左右道。   左右也都向元载与鲁彦这边看来,有一人笑道:“飞将兄何出此言?”   “鬼鬼祟祟,非官即贼。咱们从长安打拼到广陵,若这点眼色都没有,怎敢当这过江强龙?”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他们隔着远,因此笑声虽然传入元载耳中,但说的是什么元载二人却听不清。   其中一人忽然又道:“飞将贤弟,这二人在此,怕是不利于叶郎君吧?”   “猫儿哥哥说的是,过会儿问一问叶郎君,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物,若是一般蟊贼,顺手料理了便是。咱们可都靠着叶郎君的心智发财,谁不利于他,便是断咱们财路!俗语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各位兄弟,一年轻轻松松赚百十贯,可不能哪儿都有的!”   众人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们这种在黑与白之间游走的,收拾掉两个蟊贼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们大摇大摆向卧龙谷行去,衣着华丽,马匹健壮,自然为元载所见。元载看得这伙人服饰,心中暗暗奇怪:他们衣裳样式,有几位颇类于近来长安城中的流行,莫非是从长安来的人?   这群人到了卧龙谷谷口便下马,看上去对叶畅甚为恭敬,让人通禀不久,便见叶畅出来相迎。元载怕被叶畅发觉,便远远地躲开,自己此次可是来微服私访,为了不让吏员差役给叶畅通风报讯,除了鲁彦之外,再无二人知晓。   叶畅见着这伙人,神情甚为惊讶:“猫儿兄,还有这个……飞将兄,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乃是贾猫儿与王启年,只不过王启年在长安城中帮叶畅做出了好大的事,为了避免官府追查,到扬州后已经改名换姓,唤作“龙城”,字飞将。   因为与叶畅有书信往来,所以叶畅只是略缓了缓,就叫出了他的化名。   贾猫儿与王启年如今一南一北一西一东,正组织着大唐两座最繁华城市的足球联赛。长安联赛自不必说,收入甚为可观,而扬州(广陵)联赛稍逊于长安,可是过去的小半年里,也给王启年等组织者带来了一万五千贯以上的收益。   扣除打点各方的钱,王启年等分到手的有五千余贯,反而比贾猫儿分到自己一伙人的还要多些,主要原因就是长安城中要打点的地方太多了。   “我等都是受了叶郎君恩的,若不来给郎君拜年,实在心有不安。更何况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郎君,故此来这里拜谒。”贾猫儿笑着道:“萧五若不是去了王节度帐下效力,原也是要来此。”   叶畅心中一动,萧伯朗跑去替王忠嗣效力,在王忠嗣控制的朔方镇士兵中推广足球戏,也不知他过得是否如意。若是不如意的话,长安城中造王忠嗣谣的人就有了。   不过初见面,叶畅自然不会说这儿,而是笑道:“朔方风光,某也极愿去见识一番,只是一直忙于俗务。倒是五哥他快活,听闻那边胡女最为泼辣,也不知五哥是否消受得起……”   众人都是大笑,一段时间未成见面产生的隔阂顿时没有了。叶畅招呼他们进了谷,因为来得人多,天气又好,便在亭外平地铺上布毡蒲团,众人席地而坐,酒肉连连上来。   “我方才出去瞧了,那厮还在,果然是对叶郎君有不利之心。”席间,贾猫儿出谷转了圈,然后回来道。   “什么人?”叶畅讶然。   “方才入谷时,见俩人站在谷外山脊上窥视山谷,行踪鬼祟,有如盗贼。”王启年道:“叶郎君是知道某的出身,偷摸拐骗坑蒙之类的事情,可没少做,一眼便瞧出这二人心怀不诡。与诸兄弟说了,都道要替叶郎君顺手收拾了他们。”   叶畅心中一动,这个时候敢来找麻烦的,毫无疑问,就是元载。只不过那二人也不知是元载本人,或者还是他派来的人。   叶畅绝非全知全觉,元载长相也没有什么殊异之处,他按常理推断,元载如今刚接手衙门中事务,应该忙得不可开交,那么这俩人就是他派出的亲信。想到这里,叶畅笑道:“新来的少府便是青龙寺里为某羞辱过的元载元公辅,他来修武上任,总要派人来寻某麻烦。想必这二人,应该就是他派来的……诸位兄长有何计策,替某出这一口气,又让元载吃个哑巴亏?”   “好笑,叶郎君这般大才无一官半职,元载那个无德无能之辈却当了县尉?一个区区少府,便来与叶郎君为敌,咱们若不让他打落牙往肚里吞,就枉为男儿!”王启年原是个好事的,听得这缘由,顿时拍案而起道。   他们在长安城中连京兆尹都能不放在眼中,区区一个县尉,当真不在乎。而且长安游侠之气极盛,替人杀人报仇者都有不少,就连诗仙李白,据闻都曾当街杀人,遑论这些以游侠儿自诩者!   “须得做实来……不知这位元少府与贵县明府关系如何?”王启年性子跳脱归跳脱,但是做起事来却是极狡猾的,他在长安城行骗多年能不失手,这点可是关键。   “这还用问,这世上岂有关系和睦的少府与明府,便是圣人和太子,都不见得有多亲近。”有人低声道。   他们胆大,敢说这样的话,叶畅笑了笑,伸手示意不要乱说,然后才道:“我们明府姓冯,乃是扶风人,名笃,字曾伯,性子……有些小心眼。因为元载上任方久,两人间往来并不多。不过冯明府一心想着升迁,如今对县中事务并不太上心,故此少府颇有权柄。”   “这么说来,他至少是中立,这就成了,若是这姓元的出乖卖丑,想来你们明府也乐观其成,至少以后姓元的便在他面前没法子直起腰说话。”王启年一拍案几,眼睛在众人身上转过,然后指着众人当中的一个道:“就是你了!”   “我怎么了?”   “你最擅优伶之道,非你不可!”王启年满肚子坏水,当下将自己想的方法说了出来,众人都是大笑,便是叶畅,也忍俊不禁。   对屡次三番来惹自己元载,叶畅完全没有不忍之感,此次能让他在修武县抬不起头来,也省得自己去用更激烈的手段。   却说元载与鲁彦二人在山脊上足足呆了有一个多时辰,他估算了一下进出卧龙谷的人员,这一个多时辰里有数十号人,其中不少都是赶着大车来的——年前百姓出力,替叶畅将卧龙谷与官道连了起来,道路平坦路基扎实,足够大车拉货了。   这些,可都是沉垫垫的铜钱!   元载穷困惯了,对于钱财有着比别人更强烈的渴望,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在山脊上呆一个多时辰。   “少府……”正当元载意犹未尽,还待继续看时,突然听到鲁彦一声惊呼。   元载回头来,可还没看清楚,便觉得眼前一黑,某样东西从天而降,便将他的头罩住。元载正待叫唤,突然间觉得头上一痛,被人用棍棒抽了一下,紧接着一顿拳打脚踢下来。   “捉贼,捉着俩小贼!”   元载听得有人在大叫,他此时尚未反应过来,因此连声道:“某非贼也,某非贼也!”   “那你是何人?”   “某乃本县县尉……”   “打,这厮不仅是贼,还是骗子!”话未说完,便听得又有人喝道。   “某真是县尉……”   “当爷爷是傻瓜么,县尉少府出巡,哪个不备仪仗的,随行的差役兵丁,没有上百总有几十,哪有你们这俩人鬼鬼祟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你们,还县尉,县尉的屎尿都当不上!”   “正是,本县元少府,我们都认识,你这人模狗样的家伙,也敢冒充?”   那被鲁彦头上也被套了一口袋子,他知道此时的关键,就是要让对方确信元载的身份,当下大叫道:“他当真是元少府……”   “你这狗才,欠揍!”   一顿拳打脚踢之后,鲁彦只觉得浑身都痛,没准骨头都断了几根。他哭着道:“真不说谎,他真是本县元少府……”   “元少府在咱们修武都有好几年的光景,咱们可都见过,元少府体态微福,哪是这瘦毛猴儿?”只听得那些人中有人大叫道:“带走,打就是!”   又是一顿打,打得元载与鲁彦话都说不出来。元载初时以为他们乃乡僻之民,不知道县尉已换,自己乃新上任的元少府,而不是已经离任的元公路。但此时却也渐渐生出怀疑:这里离叶畅的卧龙谷太近,莫非这些人乃是叶畅支使的?   “走走!”   每当他要开口说话,便换来一顿拳打脚踢,到后来元载悟了,干脆不说话。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元载只觉得浑身酸痛难当,一停下便瘫在了地上。   “押上车!”才摊下来,便又听到命令,紧接着,几只手将他们拖起,架在了一辆大车,那车上似乎还树着桩子,他们便被绑在了桩上。   “胆敢假冒元少府,送去见官!”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让假元少府见真元少府去!”   听得这话,元载心中暗暗一喜,哪怕现在丢了脸面,等到了县里衙门,他必然十倍百倍出气,这些恶徒,不打死几个,难解他心头之怒!   但紧接着又有一人道:“何必如此麻烦,打死了往田头一埋就是。”   “见官,我要见官。”元载顿时慌了,嚎叫着道:“饶命,我宁愿见官!”   “终究是一条性命,咱们乃良民,今次来给卧龙谷叶郎君拜年,伤人性命必不吉利。”另有一人道:“不如剥光了送官,我见他们二人衣裳还不错……”   “哈哈,将这二人赤条条送到衙门去,倒是一景!”   众人都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元载则吓得魂飞魄散,要真如此,他哪里还有颜面在修武呆下去?   “我确实是修武县尉,原先的元县尉已经离任,我新上任……我袖中有县尉官印在,不信诸位可看!”   他这个时候情急了,也顾不得对方是不是叶畅派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证明自己的身份。只要能证明自己身份,他相信,这伙人不敢杀官,那意味着造反!   “官印?”   这伙人中真有人来搜他袖子,便将绑在袖兜中的官印盒搜了去。当众人看到这枚官印时,不禁愣住,他们原以为这只是元载派来人的物,却不曾想,竟然真是元载!   第96章 如坠迷雾心仓惶   贾猫儿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俩人到了稍远处,贾猫儿道:“当如何?”   “和那杨富一般?”   “不可,杨富是奴,这是官……”   “就这般放了?”   “亦是不可,虎头蛇尾,不但帮不着叶郎君,反而替他惹祸。”   “那猫兄你说当如何吧,某如今是想不出来了。”   “你我二人绑在一起,也不如叶郎君智多,如今之计,就只有再通知叶郎君!”   “说得是,我们擅自主张,没准适得其反。”   二人商议已定,便遣一人快马加鞭,赶回卧龙谷询问。   他们方才都在山道上绕路,其实离开得并不远,因此没过多久,那人便又回来。   “叶郎君怎么说?”   “方才叶郎君盘算着让人男扮女妆对不,现在不必要了,有了这个官印,自然有人去向元载寻麻烦。”那人将叶畅的大致计划说了一遍。   贾猫儿和王启年都大笑起来,俩人咬了一下耳朵,嘀咕了好一会儿,王启年发出怪异的笑声,然后道:“便如此了!”   那边元载心中惴惴不安已经很久,自从交出了官印,对方便对他不理不睬起来,他知道对方必然要商议,没准还要讨论一下那官印的真假。但再闹议讨论,也不至于要这么长时间吧。   直到这时,才听得有人咳了一声:“原来果然是少府——新少府,某等乡野小民,无知聋谙,不晓得少府上任,又见二位鬼鬼祟祟,故有得罪,还望海涵。”   元载哼了一声:“不知不怪,既是如此,还不放了本官?”   “实不相瞒,怕少府报复,须得从长计议,少府稍安勿躁。”   元载心中冷笑,他肯定是要报复,而且要往死里报复!他正愁着没有缘由将叶畅送入牢中,这伙人就是他瞌睡来的枕头!只要往死里打,三木之下,何患无辞,让他们说是叶畅指使,叶畅便是有通天的后台,也要任他拿捏!   听得那些人又细细碎碎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奈心一一回答,他头被蒙着,却不知道这时贾猫儿与王启年都向一人做出询问之色,那人则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就绪。   此人正是当初随叶畅去武陟县扮盗牛贼、后来冒充荥阳郑氏的那位,他向来与贾、王交好,只不过活跃于洛阳一带。此次随二人来与叶畅拜年,恰好赶上了这番事。   他示意准备好了之后,便悄悄离去。元载为人押上了一辆车,他屡次发问,问为何还不释放自己,结果都被人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当夜,他便没有回宅,倒是一个人,拿着盖了县尉印章的文书,递到了衙门中,令衙门中人回去对他家娘子通报一声,他今日要去武陟公干,今夜就不回家了。   元载在车上还待说话,便觉得身上一暖,感觉是一卷麦秸被堆了上来。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用火烧死他,开口便开始求饶,又是赌咒又是发誓,保证事后不但不报复,还有重礼。但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是一卷又一卷的麦秸被堆上来,到后来,他耳边根本听不到外边的声音。   惧怕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元载被拖到了一处所在,终于下了车。那边四面漏风,虽然点着了火,却还是让元载冻了一夜。他是实在倦得受不住,才晕沉沉睡着,天才方亮,他便被冻得醒来,转头四顾,眼前一片乌黑,他才想起,自己头上的麻袋至今未曾摘下。   “诸位,诸位?”   他唤了一声,周围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任何声音。   “有人在否?”他又道:“烦劳添火,火堆熄了。”   仍然没有回应。   元载侧耳听了许久,见没有任何动静,便大着胆子,将自己手凑到头上,把麻袋解开。   环视四周,是一所破陋至极的柴棚,无怪乎寒风透骨。不过幸运的是,那些绑架他的强人,现在都不在身边。   元载原是想立刻将手上的绳子解开,但转念一想,又怕那些强人就在外面,因此凑到四面墙上向外张望,确实未曾看到一个人影,他才用牙齿撕扯起绑手的绳索。   那绳索又酸又臭,让他几乎要反胃呕吐,花了好一会儿功夫,这才将绳索扯断。元载推开柴门,向外看了看,又侧耳倾听,觉得确实没有人在,立刻迈步出来。   他心中既喜且惧,喜是终于从那伙贼人手中脱身,惧是自己的官印已失,传出去便是一桩罪过。他可不知道此前元公路也失过一回官印,否则定然要生出某种奇怪的巧合感:二人都姓元,都来修武为县尉,还都丢了官印。   只不过元公路有叶畅帮他施计找回官印,而元载怕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我若因为失了官印而获罪恶,在罢免之前,定要除了叶畅,便是这厮,害得我受这番罪过。”   元载心中琢磨,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冻的,另一半则是对叶畅的痛恨。他当真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反正官印丢了,他这个县尉便当不下去,用不了多久露馅便会获罪,倒不如乘手中还有权力,将叶畅彻底了结掉。   至于此事会不会加重他的罪责,他如今已没有什么心思去思考。   可是昨日将他架上车,拉着他足足行了好几个时辰,元载根本无法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过他虽然与叶畅不和,却不是真正的蠢才,因此根据东方天亮,便选了一个方向径直行去。   走了许久,元载才看到第一个人影。那人见他形同野人一般,再听他一喊,二话不说,掉头便跑。元载追了两步,他已经三餐未进水米,哪里有气力追上,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远处。   头昏眼花的元载仰首望天,满心里对叶畅的怨恨,又翻了一倍:如此狼狈,尽皆叶畅所害也!   不过看到一个人,就能看到第二个人,元载只求寻人问问路。又走了会儿,前方又看到了人,不过不是单独一个,而是一群,而且个个都举着锄头铲锹,为首者正是方才元载见着之人。   元载初时还心喜,人多总会有大胆的愿意听他相问,但远远地便听到那边人在喊:“在这,在这,这厮定是歹人,先打了再说!”   元载立刻转身就跑,他已经被人打怕了,若再被人当成歹人狠揍一顿,他都怀疑自己的性命能不能保住。   可是他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常年在田间地头营生的农夫,没多久便被追上,先是吃了一锄头,接着又挨了一铲背,靠着跳入河沟之中,元载才勉强脱身。   说是勉强脱身,因为又一个大麻烦找上门来:冷!   此时还未过正月,春寒峭料,身强体健者尚难消受,何况元载一介书生!   冻得眼泪鼻涕哗哗而下,元载的运气终于发生了回转,他涉过河沟,寻着个老人相问,才知道自己如今并不在修武,而是在武陟县。   那老人受他重赏诱惑,给他换了衣裳,备了牛车,慢慢地向着修武赶来。牛车速慢,路上还坏了一回,足足花了两日,元载才望见修武县城。   看到这才刚刚熟悉的县城,元载顿时眼泪花花地流。   “郎君,这便是修武县城,你说只要送你到此,便有重谢……重谢老汉不敢要,但三五十文的制钱,郎君总得拿出来吧?”那老人停在城门前道,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赶了。   进个城还得交税,若是赶车载此人入城,却没有拿到任何赏钱,自己岂不白白倒贴了。   “进城,老丈,你便是不信任某,总得信任某这身衣裳,若不能重谢,你便将某这身衣裳拿去。”   “你身上的衣裳可都是老汉的,郎君你倒是会说笑,哪有拿老汉的衣裳送老汉的道理!”那老头闻言不禁怒了:“老汉一时心善,却助了你这无赖轻薄儿!”   “进城便有赏钱,不进城,什么都没有,你也知道我身上并无二物……”   “那老汉不管,只要钱!~”   两人争执起来,守门的门丁上来查看,倒是有一个隐约认出了元载的:“咦,你这厮长得……长得有些眼熟……”   “某乃本县县尉,元载元公辅!”元载忍受不了,大叫道:“谁人认识某?”   在他想来,县城不比荒郊僻野,总有人能认得他,只消有人认出了他,那么进城也好还债也好,都简单了。   “对对,正是新元少府……啧啧,元少府这模样……”   那门丁恍然,还小声议论了一句,紧接着,周围更多的人窃窃私语,不少人当着元载的面效头接耳指指点点。   元载大窘,只道诸人是在谈论他为何会如此狼狈,心中对叶畅的恨意几乎达到了极致。   “元少府,明府昨日便说了,有见着少府者,即刻请少府前去相见。”门丁向元载施了施礼,神情中却不见有多少恭敬。   元载哼了一声,招呼人给那老头赏钱,众人一个个都不情不愿的模样,那老头收了钱,嘴中却嘀咕道:“原来帮错人了,这位少府,虽是个官儿,却没人情味!”   不等元载发怒,他已赶着牛车返回。那边在场的兵丁百姓,一个个掩口葫芦。元载心中怪异,便是他来得有些狼狈,按理说众人应该同情于他,而不应是这般模样啊。   莫非叶畅在修武县影响真的如此之大,让百姓连基本的是非之心都没有了?   “妖人!”想到这里,元载咬牙切齿地道。   但他不是诸葛亮,骂是骂不死人的,而且这一路行来,传言也随着他扩散,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掩嘴轻笑。   “怎么回事,出了何事?”元载向引路的门丁问道。   那门丁笑嘻嘻的也不怕他:“少府风流之名,已传遍修武,大伙仰慕,故此追随。”   元载知道他说得不老实,但无差不奸无吏不猾,便是明知他在说谎,元载也没有证据来找他的麻烦。因此,元载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但接下来让他觉得奇怪的就更多了,不少城中闲人,干脆就跟随着他,一路向着衙门而去。   元载面色越发难看,他隐约觉得,他在路上耽搁的这一天时间里,修武县里发生了某种变化。   这种变化,显然是极端不利于他的。   终于县衙在望,见他来了,门口差役拱手行礼:“少府且稍候,待某前去通禀……”   “唔。”   元载心中更为不快,或许是因为他背后有王忠嗣的缘故,这位冯知县原本对他异常客气,他进衙根本不必通禀,可这一次差役敢拦他,应当是知县的指示!   足足等了一柱香功夫,元载已经失去了耐性,正待离去之时,才见那差役走了回来:“少府,请进。”   他一抖衣袖,迈步向前——原本他迈的步子是有讲究的,所谓“盈盈公府步”,又称为方步,讲究不急不徐,而今他心中有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匆匆便踏进去。   冯笃背地里被差役们呼为冯竹马,意思就是光有样子没有行动,属于那种言过其实之辈。他此刻一本正经高坐于堂前,见元载来了,也不起身,只是伸手示意:“坐。”   元载眼睛一眯:知县为何敢如此失礼!   “公辅,你做事也太荒唐!”   不等他坐稳,冯笃便劈头盖脸地一句埋怨下来,让元载莫名其妙。元载一愣,还没有想好怎么回应,那冯知县紧接着又道:“你荒唐倒还罢了,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不唯让我们这些同僚也无颜见人,还伤了朝廷体面……”   元载这下子再也坐不住了,伤了朝廷体面,可是大帽子,他不敢就这样戴上!   他霍然站起,眉头一扬:“明府何出此言,某虽不才,却不敢说有辱朝廷体面!”   “公辅,你还要隐瞒?”冯笃也有些气急:“你昨日去了哪儿?”   “昨日……此事正要与明府知会,昨日我被一伙贼人绑架,那贼人背后,定是叶畅指使!”元载道:“还请明府下令,将叶畅拘拿归案,刑求口供,将那伙贼人全部捉到!”   冯笃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之后道:“公辅,你便是不想认账,也……不要胡乱攀咬啊!”   “什么?”元载愣了。   第四卷 心险市闹腾鲲鹏   第97章 糟糠之妻不下堂   县衙里安静了一会儿,知县冯笃端坐于侧屋主位,在他身后,是一扇屏风。   元载便呆在屏风后面,双眼中全是怒火。   “明府,洪氏带到!”   元载悄悄从屏风缝隙向外瞧,只见一个打扮得妖娆招展的妇人进了门,一进来便一甩手中的手绢:“唉哟,明府,外子可曾回来,奴乃是有夫之妇,原不该如此来见明府……”   “咳!”冯笃咳了一声,打断了这女人的胡言乱语,然后道:“洪氏,你家夫君是谁?”   “奴夫君乃是大唐修武县县尉元载,字公辅者是也!”   元载牙齿顿时咬了起来,若不是一旁有人拉住他,他早跳将出去了。   “你说元少府是你夫君,有何为证?”   “证据自然是有的,堂堂县尉官印,便由奴收着,这便是凭证!”   那洪氏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官印盒子,在冯笃面前晃了晃。   她一脸媚笑,虽是姿色尚可,但带着极浓的风尘味,一看这笑容是挤出来的假笑,因此她越是笑,便越让人觉得不舒服。   元载牙齿咬得紧紧的,这官印,分明是昨日强人从他这夺走的!   “据本官所知,元少府自有贤妻,乃是王氏,你乃武陟之人,如何嫁与元少府,可有媒聘?”   “自然有媒聘,这官印可不就是最好的媒聘,外子若不是爱煞了奴,如何会将官印交与奴为证?”那洪氏冷笑了一声:“至于那王氏,奴也知晓其人,倚仗其父之势,待奴夫君非打即骂,不守妇道,不修妇德,哪里是奴夫君良配!奴夫君说了,他一回修武,便要修书一封,将那王氏送回娘家……”   她说到“爱煞了奴”时,还一脸娇羞无限的模样,让人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躲在后边的元载再次挫牙,就这般模样,自己也会对她“爱煞”?便是在山中抓只马猴来涂脂抹粉,也比她姿色强上三分!   待听得说要休了王韫秀,元载更是怒火翻滚,他与王韫秀乃是贫贱夫妻,王韫秀为他舍弃了许多,此时元载尚未变心,对王韫秀当真是既敬且爱还有一丝畏惧!   “休得胡言!”冯笃也听不下去了,厉声道:“你既知元少府与王夫人伉俪情深,为何又要假冒元少府之妻?”   “奴未曾假冒,随奴来的证人,就有你们修武县衙门里的差役鲁彦。”那洪秀声音高亢起来:“伉俪情深?外子说了,那是装给你们与王氏看的,他心中对王氏早就不满,试想想看,这世上男子,哪个愿意自己娘子比自己强的?”   “外子早说了,他一走出来与人交游,别人就都赞道,你便是那位王氏之丈夫,闻得令妻贤淑无双……说得他仿佛是王氏身上的一枝发簪般无足轻重,这分明就是王氏不给他留颜……”   在洪氏口中,一个因为自卑而偏执的“凤凰男”形象栩栩如生,洪氏伶牙俐齿,这般描述之下,就是元载自己,也猛然惊觉,他在对王氏的敬、爱、畏之下,确实隐藏着某种不满。   王韫秀太过完美高尚,这让元载显得渺小。若是元载得意倒还罢了,可现在他却失意落魄!   “行了,你先走吧。”冯笃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   “奴还有一句话当讲,奴知道你们都信不过奴,只道是奴出身卑微,元郎自然不会舍大家贵女而取奴。但你们有所不知,一来奴性子淑筠,远胜过王氏,二来奴千娇百媚,姿色远胜过王氏,三来奴有闺房秘术,床第远胜过王氏……”   即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这般直接将床第之私拿出来说的,可还是少之又少,因此连冯笃都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而屏风后的元载再也无法忍住,他跳起身来,一脚将屏风踢倒,倒下的屏风正砸在冯笃的后脑上,将冯笃都打趴在地上。   “贱人……”   元载指着那妇人破口便要大骂,那妇人原是惊愕,闻声却是一脸喜色:“郎君,是你?”   “你这贱人,某几曾见过你?”   “郎君好生无情,前夜你我拜堂成亲,热闹非凡,虽是黑灯瞎火中不曾见着郎君真实面目,可郎君的声音,奴却是死都忘不掉!”   那洪氏扑将上来,一把将元载揽住,哭了个狗尾巴花带露水。   元载又踢又踹,才从她的怀抱中挣脱,洪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口中咒骂连连。她声音大,嗓门粗,又提到她与元载的房第私事,顿时县衙内外都被惊动,不少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胡闹……胡闹,成何体统!”   这个时候,冯笃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声怒喝。   “是下官失仪了,不过明府,这贱人信口雌黄,下官实是不能忍……来人,拖下去,打,打死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奴,无怪乎会舍了王氏娘子来骗奴!拔鸟无情,便是你这狗奴……”那洪氏听得此语,听得魂飞魄散,更是破口大骂,什么话都说了出来。   “贼人!”元载等不及来人来打,自己扑将上去,便是一记耳光,将洪氏抽倒在地上。   他还不解气,正待继续动手,洪氏却哭嚎着反身而来,将他死死揪住。   “你这没良心的狗奴,前夜里在奴那边骗吃骗喝,还拐走了奴积攒了十年的皮肉钱……你这狗奴现在想要反悔?想要杀奴灭口?奴要嚷出去,嚷得你这狗贼干的丑事人尽皆知……你这狗贼私处有三颗痣,旁人不知,奴怎么不知!”   这三颗痣之说一抛出,元载顿时愣住了。   洪氏说得没错,他私处,确实是有三颗痣!   此事甚为隐密,绝非一般人能知,再想到前日自己的经历,元载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陷阱之中!   而且绝对是让他难以翻身的陷阱!   “还有,鲁彦与你这贱奴一起来的,你早上带着伴当私自跑了,鲁彦却还在,明府,你得替奴作主啊!”洪氏又嚎道。   冯笃这个时候当真悔了。   此事他原本不该介入,只是因为替元载维护一些颜面,所以他才在私堂相询,而不是公堂之上。但是洪氏还是将此闹得人尽皆知,官员的体面,朝廷的尊严,几乎都沦丧殆尽了。   周围凑来看热闹的差役们,不知是谁轻声偷笑,紧接着笑声便起了一片。   “你这拔鸟无情的贱奴,脱了裤子,让大伙看看,让大伙看看你下身,是不是有那三个痣!”那洪氏又道。   “拖出去,将这妇人拖出去!”冯笃厉声喝斥道。   差衙们上来七手八脚将那妇人拖出去,原本拖女人差役都爱揩油水,但这洪氏却没有一人有兴趣。待她被拖走之后,冯笃屏退左右,看着元载,叹息道:“元公辅,此事我压制不住,只能向上报了。”   元载全身一个激灵,然后猛然长揖:“明府救我,明府救我,这分明是叶畅定计害我,不知从哪儿打探得我的阴私,然后找了个泼贱妇人来污我!”   “你到如今还不说实话……带鲁彦上来!”   冯笃也懒得帮元载说什么了,反正还有一个关键人证,片刻之后,那差役鲁彦便被带来。   鲁彦看着元载的目光,带着深深的仇恨。元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这位前日还跟着自己拍马屁的差役,变得这模样。   “鲁彦,将这几日事情细细说来,你们少府要听听。”冯笃道。   “是,那日元少府要对付叶畅,着小人领着前往卧龙谷察看……”   他一开口,元载就想驳斥,哪里是他要对付叶畅,分明是这刁差奸役唆使。不过冯笃向他一摆手,面色甚为不快,元载也怕真激怒了冯笃将事情交到上头去,因此只能闭嘴。   初时倒没有太多的误差,但到元载官印被搜出来后,却有了变化。只听那鲁彦道:“贼人得了元少府官印,看了许久,然后将官印还与少府,还连连赔罪……”   “胡说!贼人几时还了官印,又几时赔罪,你哪只眼睛看到?”这下元载再也不能忍,厉声道。   “某听得分明,虽然某眼睛被蒙着看不到,但元少府你的声音某却是一清二楚!”鲁彦抗声道:“那些贼人原是要放了某的,元少府你却说,某出奸计使你遭此变故,须得报复……那些贼人,那些贼人对你言听计从,便竟然用各种手段折磨某!”   说到这,鲁彦当真是热泪盈眶,显然,那些折磨的手段,让他这个在衙门里见惯了种种酷刑的人都忍受不住!   “那伙贼人折腾某时,你在做什么?”他愤然指向元载:“你在饮酒取乐,你在与那位洪氏调笑淫乱……某听得你们还拜了天地,还饮了交杯酒,你将官印都交与洪氏,说是聘礼……”   “胡说,胡说八道!”   元载羞怒交加,连声否认。鲁彦却跪在冯笃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道:“或许是前夜太暗,这元少府与那洪氏调笑不羁,到得早上却发觉洪氏奇丑,便生了毁婚之心,自己偷了洪氏的皮肉钱,独自跑掉,却留得某在武陟,还是洪氏要来寻夫,才由某带路而来!”   “这洪氏我根本未曾见过,她是从何而来!”   “对,方才你们还落在贼人手中,现在怎么又出来了这洪氏?”冯笃也问道。   “昨日就禀报过明府,那贼人得罪了少府,便在武陟摆酒宴赔罪,洪氏便是他们请来劝酒的妓家,也不知元少府是被酒蒙了心,还是真的憋久了,竟然与洪氏恋奸情热,不但不怪那些强人,反而怪起了小人……”   鲁彦的讲述之中疑窦甚多,可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而且各种异常的情形太多,反倒将这些小疑窦遮掩住了。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元载又大叫道,冯笃叹了口气,向着周围的差役使了个眼色,差役便将鲁彦拉了下去。   “公辅,无论洪氏与鲁彦所说是真是假,现在的情形是,你这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以本官之见,你还是自己请辞吧。”他淡然说道:“此际请辞,你还可以保存些体面,若是被罢黜……”   “不,不,明府,你得助我洗脱这不实之名!”元载明白,若是他请辞,那么栽上来的名头,就真正坐实了,他也就难有再翻身之机,因此他不顾规仪,对着冯笃长揖:“若能如此,今后元某唯明府马首是瞻!”   冯笃出力卖好,压制此事,目的就是这一句话!   他看着元载,好一会儿后道:“你真没有做这些事?”   “真未曾做!”   “既是如此,那你就是被人算计了,有人拿了你的官印,模仿你的声音,去武陟找了这一个妓家,假冒你做出这等事情。那妓家只说认得你的声音,想必他们还故意不让那妓家与你见面而得如此。至于鲁彦这蠢才,定是被那个假冒者带在身边,故意折磨,让他恨你。”   “明府明断,明府明断!”元载喜道。   “我明断没有什么用,我便是相信你,可是上面是否愿意相信你?”冯笃道:“那人手段一环套着一环,让那妓家洪氏来修武时已经大张旗鼓,如今整个修武县城都知道你元公辅以官印为聘停妻另娶之事!”   元载脸色煞白,顿时想起一路上众人看他的暧昧眼光!   “有人害我,叶畅害我!”元载惊恐地叫道:“这一切,都是叶畅的陷害!”   冯笃摇了摇头,一句话憋在心中没有说出:谁让你去招惹他的!   他不说,元载却喊出来:“明府,捉住那洪氏与鲁彦,严刑讯供,让他们招出有叶畅指使……”   “笑话,你要本官屈打成招?”这个时候冯笃忍不住了:“若真如此,他叶畅就有本领将事情翻到圣人面前去,本官陪你去坐天牢?”   这话极不客气,元载愣了下:“明府……如此忌惮这叶畅,他不过是一介布衣……”   “他虽是一介布衣,他身后不是布衣的多得是,而且如今他财已敛,势已成,轻易动弹不得,本官就不知道,你为何如此心急,一来就气吼吼寻他麻烦,结果便闹成这模样!”   末了,冯笃又冷笑着补充一句:“本官看你如何收场!”   第98章 自此少府空模样   元载木愣愣地坐着,实在想不到,手掌一县大权的冯笃,竟然如此忌惮叶畅。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官,叶畅是民,自己来修武任职,收拾叶畅比捻死一叶蚂蚁难不了多少。   结果却是这模样!   不但奈何不了叶畅,只是来的当日为难了叶畅一番,结果叶畅的报复就让他名声扫地。   其实他心中明白,就算逃过这一劫,他在修武县也将变得瘸腿,底下的吏员百姓,身边的上司同僚,不会有谁再将他放在眼中,至于乡野的百姓,他就算能去摆摆县尉的威风,又能如何?   他在修武县的声名与能力,算是全毁了。   “这叶畅……这叶畅手段竟然如此……毒辣?”   “不仅是手段毒辣,他身后有靠山,你要清楚这一点!”   “不就是……不就是已经致仕了的贺宾客么,还有韩朝宗勉强算得上是……”   “他在长安城中结交了玉真长公主与二十九贵主,据说连宫中的那位,他的礼物也打点到了!”知县冯笃斥道:“你在长安与他结怨,这种事情你都不知道?”   元载当然知道,但他认为天高皇帝远,京城中的有力人士管不到修武县,而且他也很怀疑玉真长公主、二十九娘能够帮助叶畅到什么地步。   “哼,元公辅,为官一任,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轻松。”见元载不吭声了,冯笃老气横秋地又教训了一句。   他心中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当初元公路丢失官印之事,正是他背后唆使,可是叶畅略施小计,便让盗印的闻泰来不得不交出官印。这事情让冯笃对叶畅甚为忌惮,总觉得若是没有机会一击将叶畅弄死,他反手回来后事情就极为麻烦,甚至有可能引火烧身。   连他这积年县令都不敢因此报复叶畅,更何况元载这个此前并未当过地方官的新丁!   不自量力!   这是他对元载的评价,不过这天下就没有县令与县尉的关系好的,如今他升迁无望,大约还得在修武县做一任,既是如此,有个痛脚捏在他手中的县尉,倒也是好事。   “故此,等会儿见着叶十一,你当说什么,不当说什么,心中要有数!”冯笃又道。   “是,是,下官……谨遵教诲!”元载咬牙切齿地道。   方才冯笃给元载的计策,就是一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叶畅是坚决不会承认这个陷阱乃他所设的,但是要解决元载目前面临的困境,在冯笃想来,唯有叶畅能做到了。   “叶畅求见。”就在元载发呆的时候,差役进来禀报道。   “请他进来,快请。”冯笃立刻道。   不仅用了“请”,而且冯笃自己还走到了门口相迎。他都如此,元载心中再是挣扎,也不得不跟在他身后,来到了门口。   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叶畅。   与前些时日相见时比,叶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一身厚袄,依旧是一脸微笑。元载一看到他这模样,恨意就从心底浮起。   他花了老大气力,才让恨意未曾浮现在脸上。   “闻道明府相召,某即刻赶来,不知明府有何见教?”叶畅仿佛没有看到元载,对着冯笃就施礼。   “十一郎太客气了。”冯笃脸上没有丝毫芥蒂模样,上前亲热地把臂道:“你我交情,不必拘礼,来来,屋外天冷,入内叙话。”   房屋的中间,是一个火炉,火炉里烧的乃是煤。三人围炉而坐,倒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冯笃笑道:“这蜂窝石炭,亦是十一郎之杰作,十一郎种种举措,益国益民,当真是造福乡梓。”   叶畅笑道:“只是些许小策,不算什么。”   “在十一郎来说不算什么,在别人眼中,却就是事关生计了。”冯笃道:“故此,我修武县乃至邻近,凡有难事,都爱寻十一郎出个主意做个决断。听闻旧年八九月间,武陟县有舅甥争牛案,也是十一郎替他们化解的?”   “不过是些家务事,清官亦难断,某也只是勉强化解。”   “十一郎过谦了,武陟究竟是邻县,但是在咱们县,前任少府元公的官印,若不是十一郎,只怕就没有了。”   冯笃泰然自若地提起此事,叶畅有些讶然,要知道指使闻泰来盗走官印的,可就是这位冯明府!   “今天天气不错……”   虽然惊讶,叶畅还是不接冯笃的话头,而是直接岔开到天气上去了。   他这一开口,从今天的天气,谈到刚刚过去的冬天的天气,再谈到这天气对来年农业收成的影响……滔滔不绝,天文地理气象环境,扯了足足半个时辰,让冯笃插不上嘴。   元载最初时还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就清楚了:叶畅分明知道冯笃召他来的用意,故意就要回避!   想到自己要在这陪着笑脸听叶畅的废话,元载就坐立不安,几次想要离席,都被冯笃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冯笃脸上始终挂着笑,元载都要怀疑他脸是不是要笑抽筋。   终于给冯笃寻了个空子,开口打断叶畅继续侃侃而谈:“十一郎,今日本县邀你来,是有一件事情要麻烦十一郎。十一郎不可厚此薄彼,元公路和邻县的养牛人都帮了,却不帮我!”   叶畅嘿然一笑:“明府说笑了,明府荷朝廷之任,总掌一县,哪儿有某帮得上忙之处!”   “事情说之前,元少府,你先得向十一郎赔礼。”冯笃明白叶畅的意思,向元载看了一眼。   元载咬着牙,这两天他发觉自己咬牙的次数太多,大牙槽几乎都要崩了。他站起身来,向着叶畅一揖:“某给叶郎君赔罪了。”   他乃朝廷命官,年纪又比叶畅要长,这一揖下去,按理说叶畅当避开才是。叶畅却大模大样端坐,只等他礼施完了,才象刚反应过来一般起身:“唉呀,哪里敢当少府之礼?”   “公辅新来乍到,为宵小所蒙蔽,不意为难了十一郎,他这一礼,你当受。”冯笃见元载模样,少不得有些兔死狐悲:“十一郎,如今事情说开了,我当这个和事佬,你二人就此解了旧怨,如何?”   “某从未曾与元少府有什么旧怨,倒是元少府似乎对某有旧怨呢。”叶畅道。   “公辅!”冯笃情知叶畅绝不会轻易放过元载的,他向元载示意了一下。   元载此时连恨叶畅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只是恨自己,为何就不吸取教训,在叶畅这屡次三番吃了大亏,却还要来招惹他!   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当下咬牙,又向叶畅再施一礼:“叶十一郎,某已服矣,某在此发誓,今后再有非难十一郎之举,天厌之,地弃之!”   这就是毒誓了,放在后世誓言如牙痛咒的时代,这种赌咒发誓没有半点约束力,但在这个时代,这种毒誓还是颇让人忌惮的。   若是真这个时代的人,没准就信了这毒誓,但不幸的是,元载遇上的是叶畅。   叶畅可是见过把发誓当糖吃的无耻之徒的,在他心中,元载与那种人没有什么区别。自然,他的誓言也绝无可信之处。   “元少府这话说得让某不敢当,你堂堂少府,有的是人替你奔走效力,我区区百姓,无权无势,哪里敢当?”   “叶……叶十一郎,你究竟如何,才愿放过我?”   “这话该是某说才对,你元少府究竟如何,才愿放过我?”   俩人话不投机,眼见就要吵起来,好在这时冯笃又出来了。   “我替元公辅作这个保人,十一郎觉得如何?”   叶畅盯着似笑非笑的冯笃,好一会儿,才笑道:“冯明府一县之长,有何吩咐,叶某不敢不从。”   是不敢不从,而不是某心服从,这里面的问题大着。冯笃也不以为意,他要的并不是叶畅与元载尽释前嫌,俩人间有矛盾,才方便他左右逢源。   “既是如此,那么你就出个主意,帮元公辅化解如今危局吧。”   元载抬眼看着叶畅,心中满是渴望,只要叶畅肯放他一马,他当真愿意幡然悔悟,从此不再与叶畅敌对。   叶畅低头苦思,仿佛是思索计策,好一会儿之后,他眼前一亮,抬起头来。   元载以为他想到了办法,顿时大喜。   “什么危局?”叶畅说出的四个字,却让冯笃与元载险些气炸了。   他分明知道一切,而且这结果正是他所制造,可现在他却装得一脸无辜的模样!   生气归生气,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继续陪着笑脸,否则就要前功尽弃。   “十一郎竟然还不知,是这么一回事……”冯笃开了个头,元载心中感激,但说到这,冯笃话又一转:“此事元少府乃是当事人,还是由元少府说与你听吧。”   元载心中顿时哭笑不得,这冯笃难道说是与叶畅串通起来,要耍自己么?   他为人甚是精明,现在只是经验不足,才在叶畅手中屡次吃憋。仔细一想,他顿时明白,这仍然是冯笃让他向叶畅低头,给叶畅出口恶气。   叶畅那口恶气不出,这件事就不可能就此了结。   “乃是某糊涂,听闻卧龙谷风景殊异,便带着鲁彦前去观赏,结果在途中为强人所掳……”   元载厚颜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那些“强人”乃是来与叶畅拜晚年的,叶畅对此自然是矢口否认。元载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总之就是将自己丢人献眼的事情,在自己最讨厌的人面前袒露出来。   听他说完之后,叶畅笑了两声:“原来如此,不知明府、少府二位,要某做什么?”   “自然是如何替元公辅解决掉这个麻烦了。”   “啊呀,此事却是叶某力所不能及。”叶畅坏笑着看了元载一眼:“元少府后院之事,叶某岂能置喙,倒是外边谣言流传之事,某倒是有个想法——官府何不出面辟谣?”   这绝对是个坑人的主意!   自古以来,官府辟谣就是越辟越谣,而且往往原本是谣言的,被官府辟着辟着就变成事实。更何况,如今之事本来就不好见人,官府再一辟谣,岂不流传得更广?   “还请十一郎再想想……”   “那么某便再想一下,何不釜底抽薪?”   “此言怎讲?”   “那洪氏乃谣言之源,她来寻元少府,无非还就是为了些钱财,元少府只要多给钱财,明府再严辞训斥,她心中畏惧,又已获利,必偃旗息鼓,返乡回去。她一离开,谣言不解自破。”   冯笃与元载对望一眼,元载有些讶然。   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他为何就没有想到,偏偏让叶畅在他们面前拿翘了半天!   元载没有看到冯笃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   冯笃如何没有想到这解决方法,他可不是没有多少为官经验的元载!   直接给元载提出这方法,元载能有几分感激他,没准还要怪他未曾早解决掉此事,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现在则不然,当着他的面求叶畅,元载再如何凉薄,都得领这份情。恶人叶畅当了,好人他冯笃当了,何乐而不为?   至于元载自己想不到这方法,一来人在局中,二来则是因为缺乏应对这种突发事情的经验。   “好计,好计,不愧是十一郎。”冯笃挑起大拇指夸赞了叶畅。   叶畅也在心中冷笑,冯笃的打算,他猜得了大半,不过事情再闹下去,就要逼得元载拼个鱼死网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   火候到现在正好,元载今后在修武县再无能为了。   更重要的是,元载的后院必然起火,他的大麻烦不在洪氏,而在是于那位王氏夫人身上!   “既是如此,某先告辞。”叶畅拱手道。   元载这时就想着尽快了结自己的丑闻,因此没有深思,而冯笃起身相送,送毕之后,便向元载笑道:“是否依叶畅之策,全由公辅你自己决定。”   “这个……这个……下官手头正紧,不知明府能否暂借些……”元载甚为狼狈地道。   不借钱,就没法子打发那位洪氏,至于把她弄死在监牢中的事情,冯笃是绝对不肯冒险的,他与元载还没这种交情。既然如此,元载唯有再厚着脸皮,借钱破财消灾了。   冯笃倒是爽快答应了,事情总算了结,那洪氏得了钱,又受冯笃恐吓,只能乖乖离开。元载松了口气,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宅中,才一进门,便觉冷清,召人一问,不禁顿足长叹。   王韫秀竟然不告而别,回娘家去了!   第99章 何来蛮女淡梳妆   夏风夹杂着花香,遍卷山林。   叶畅伸了个懒腰,慢慢从亭子里坐起。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淳明,可有俗客来访?”   装模作样扮演着真正的卧龙先生,他问侍立在前的淳明。   “有。”淳明很诚实地道:“焦郎君回来了。”   “好你个叶十一,竟然说某乃俗客!”那边焦遂的大嗓门已经传到了,他说得这般流畅,显然是已经喝了酒:“你叶十一便是诸葛亮,我也不是三顾茅庐的刘玄德啊!”   “咦!”叶畅坐正身躯:“原来你也知道这个典故?”   “如何不知,我启程时,长安城中已经到处都是《绣像三国志话本》,如今正到了三顾茅庐之时!”   叶畅改进活字印刷,使用铜活字之后,印刷的质量明显提高,成本也如他所料想的那样降了下来。按照自己的记忆,再由方氏进行润色加工,出的第一批试水作品,便是他的年画,而年画略做裁剪装帧,就成了如今在市面上流行的《绣像三国志话本》。   原本他是想出《新世说》的,只不过《新世说》第一次印出的根本无人问津,倒是作为年画的《绣像三国志话本》大受欢迎。   这让叶畅没少被方氏嘲笑,虽然《新世说》也有方氏出力。   如今整个话本出了十二卷,剧情刚刚过了舌战群儒,上一卷是长坂坡,再上一卷便是三顾茅庐。这三卷都是本月初的,没有想到焦遂在长安就看到了。   大唐虽是文化盛世,但实际上娱乐却少,特别是书籍,总看昭明文选与几本诗集,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叶畅的话本,正好填补了这种空白。   “长安城中卖得如何?”叶畅也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还用说,洛阳纸贵,东市西市的书肆里,每天都有人上门来指名要这个,街头粗制滥造的仿品,都能卖到一百文一本!”   如今书价甚贵,这《绣像三国志话本》一卷桃园结义售价乃是二百五十文,在书中已经算是便宜的。出于慎重考虑,第一卷仅印了五百册,两百册送往长安,两百册放在洛阳,剩余一百册才在其余各地发卖。   结果是一抢而空。   第二卷便印了一千五百册,同时还加印了一千册第一卷。结果仍然是一抢而空,不仅如此,外地的客商都赶到修武县来,指名要订这书。   以如今的书价,印数二百五十册,便足以保本,五百册便有利可图,到现在,已经每卷印到了四千册,这才算是渐渐饱和,而每卷话本的总收入,也达到了千贯之多。   扣除成本,利润高达八九百贯!   只出这一书,便足以让叶家昌隆长久了。   “洛阳纸贵之事,某一向只当是传闻,不意如今见之。”焦遂又赞了一句,然后笑道:“不过,某虽不是刘玄德,却也是来三顾的,奉命来给叶郎君送信,那人自己,只怕也在半途之中!”   叶畅有些无趣地挥手:“你便是喜欢给我惹麻烦,当初是争牛案,此次又是什么?”   “非是某给郎君你惹麻烦,实是你如今声名太响。”焦遂笑道:“而且,某也觉得,以你之才,若不出来为国效力,实在是一大憾事!”   “休说这些无趣之语,太平之世,我辈无用武之地也。”叶畅道:“究竟是何等事情?”   “一伙六诏的南蛮,在长安城中走门路走不通,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到,咱们球市红火,仰赖于叶郎君你之智计,你有门路可直通玉真长公主处,便来寻上我们。”   “六诏的南蛮?”叶畅讶然道。   所谓六诏,在来此世之前,叶畅只知道一个南诏,南诏的首领皮罗阁被李隆基封为云南王,还赐名蒙归义,统一了整个六诏。   “那个南诏还未统一六诏诸部?”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南诏步步紧逼,若再想不出对策,咱们部族就要完了。”   就在叶畅与焦遂谈话之时,修武县城中,一伙南蛮正聚拢于一处。   他们当中为首者,竟然是一个女子,这女子长得甚是俊俏,一身银饰,目光灵动,知上的衣裳,也是中原少见的白叠布。   “可是咱们能有什么法子,唐天子明摆着偏向南诏,咱们无能为也!”另一蛮人道。   众人的目光都看着那为首的少女,少女咬紧牙,眼中露出凶悍的光芒:“所以,这位叶郎君,就是一定要请出来帮忙的,他就是我们的孔明先生!”   当初诸葛亮渡泸水伐不毛,威德并施,南蛮为之心折。虽然也有南蛮编出什么孟获七擒诸葛亮的故事,但实际上,苗蛮诸部对诸葛亮是非常推崇。   “正是,若在大唐寻不得支持,我们就去寻土蕃人支持……”   “胡说,土蕃人点了名要咱们郡主去和亲,而且若不是他们瞒骗,我们部族又如何会到这般下场?”   “休要吵了,若是唐天子果真不助我部,那时去土蕃也不迟。”那女子开口道:“为了我们部族,便是让我去土蕃和亲,我……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一年长者道:“但愿……能请到那位卧龙先生。”   “三顾,他们唐人中的绣像画本里不是说要三顾么,我们备厚礼三顾就是!”   “若是三顾都不成呢?”还是有人说丧气话。   “若是三顾都不成,那就用其它法子,我就不信,咱们就不能把那位卧龙先生带回去!”   众人说了半天,那个少女怅然叹了口气,也只是说罢了,于事无补。   他们在修武呆了一夜,次日大早,便备足礼物向卧龙谷而来。   离着吴泽陂还有一段距离,那少女就“咦”了一声:“我们一路行来,大唐繁华则是繁华,却无如此境让人惊叹者……原因为何?”   “干净,这边官道都干净,道路两侧沟渠皆清理过……看来本地亲民官颇有才能……”   “你们这些蛮人却是说错了,咱们这边干净,那是叶郎君说的,污垢之地,必有毒虫潜藏,春暖之时,易生瘴疬,故此今冬他带着咱们把这些都清过了!”旁边一个行人听到他们说话,倒也不怕这些蛮人,哈哈笑道:“清淤除秽,朝廷虽是早有明令,可乡野之地,谁会理会?”   大唐法律之中,是禁止向街道上泼倒污秽的,若被发现,官府可以捉人去打板子,只不过实际执行上并不是那么严厉。   “叶郎君说话,你们如此听?”   “那是自然,你们可是不知,听叶郎君话的,去年家里都多赚几贯钱,不听话的,就算没有遇着什么变故,也只能看着别人赚来的钱干流口水。”   那蛮人少女听到这,眉眼弯弯露出笑容,她这一弯眼,眼廓如月芽儿一般,煞是动人。答话的路人见了不禁一呆,心中暗暗赞了声:蛮人虽是未曾开化,但这小娘子倒是极美!   与那路人作别之后,蛮人少女继续前行,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旁边人见了不禁问道:“郡主,你怎么高兴起来了?”   “自然是因为听得那人说的,那位叶郎君有几分本事了。”   “也不过是会清淤除秽罢了,还算不得什么本事,咱们要的是能上阵的勇士,若是能领兵打仗,象诸葛孔明一样的文人也好……”   “你们说错了,为何南诏势力日强,而咱们其余五诏日弱?除了唐人偏向南诏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南诏日益富庶。这位叶郎君有富民之策,他还是一个百姓,便能让县人富裕,若到了我们那儿何愁我们越析不富起来!”   “而且以一介布衣隐士,便可号令一县之民,此等人物,必是雄杰,领兵为将,当能令行禁止,士卒乐于效死!”   蛮人少女说到这,在马上立了起来,举目远眺,仿佛那位叶郎君就在前方:“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了!”   她终究是走马观花,因此对具体情形不是很了解。叶畅哪里能号令一县百姓,不过是吴泽陂附近几个村子百姓对他最为信服罢了。   众人继续前行,他们虽然人数不多,就是七个人,却带着十余匹马,都是那种较为矮小却能负重远行的滇马。空着的马身上,背着驼子,装着他们此行的礼物。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村子规模比较大,怕是有百余户人家。村口处老槐树下,树着一个牌子,那牌子上写着字。只不过这些蛮人当中,并没有识字者,因此立在槐树之下。   恰巧此时叶栉背着工具出来,见到这群蛮人,他倒不惧,上前喝问道:“你们是何人?”   蛮人少女见叶栉相貌堂堂,又背着工具,便用略显生硬的唐语问道:“奴等为六诏之蛮,郎君可是叶畅?”   “呵呵,你们也听说过叶畅之名,却如何将某看成了他,某乃叶畅族叔。”叶栉笑着捋须道:“不曾想十一郎之名,连你们这些蛮人都也听闻过了。”   蛮人少女粉颊微泛红晕,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忙行礼告罪:“奴等一路北上,除却长安这般大地方,唐人百姓,少有敢上前问话者,今见郎君胆气不凡,故此以为便是叶郎君。恕罪,恕罪!”   “有何胆气不凡,在我们吴泽陂,便是三尺之童亦敢喝问于尔等。”叶栉昂然道:“有十一郎在,我们吴泽叶氏,不缺胆气!”   这是实话,仅仅是不足一年时间,吴泽叶氏就从当初的一个地方上的小宗族,到现在取代刘家成为附近势力最大的宗族之一。叶氏人物的见识,也随着叶氏族学的开办而扩展。   便是元月二十八日起,叶畅在卧龙谷中正式开办叶氏族学,遍选族中子弟儿女入读,每日上半日课,授予识字、算数,他自己为老师。   他还不禁大人前去旁听,只是在族学当中要遵守纪律罢了,一般大人,耐不住性子,不愿意去,可是叶栉不然,他早就知道,从叶畅那边学得几分本领有多大作用,因此几乎日日都来。   族学一旬上八日学,每月初一、初十、十一、二十、二十一和三十日休沐,这有异于常的教学安排,乡民也不觉讶异。   “奴等万里迢迢,便是来拜谒叶郎君,烦劳郎君引见,必有谢礼。”那蛮人少女道。   “顺着这条道,径直前行,便是卧龙谷,在卧龙谷口,自有人招呼你们。”叶栉指着左侧的一条道路:“某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他说完便离开,蛮人少女看着他背影微微喟叹,边上一个蛮人微怒道:“这汉子好生无礼!”   “休要给人听道了。”蛮人少女吓了一大跳。   “汉子”在唐之前,并不是什么好话,乃是胡人嘲骂汉人男子的话语,如同汉人称胡人“胡儿”一般。那蛮子有些不服,蛮人少女叹道:“你啊,一路上见那些唐人,有过这等不喜热闹者么?咱们万里迢迢来此,方才那郎君不凑上来看热闹,又不为谢礼所动,真丈夫是也!不愧是叶郎君族人,看到他,我对那叶郎君更是向往……”   “想必是个受人敬重的长者。”那蛮人也道。   众人都是点头,在他们看来,能拥有这般影响力与能力的,只有可能是年长的智者。   顺着那道路再行,便看到道路两侧都种着小树,有童子在给树浇水,见到他们也只是好奇地抬起头来观看,却没有一人尾随。蛮人少女此时在心中认定,叶畅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因此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叶畅本人了。   马到站前蹄声轻,远远地看到一片树木遮住去路,蛮人少女便估计到了卧龙谷。她翻身下马,牵马前行以示恭敬,身后的诸蛮虽然还有心中不服者,却不敢不从。   到得谷口,便见一个僮子正站在门前,蛮人少女上前见礼问道:“小郎君,可是叶畅叶先生隐居之卧龙谷?”   那僮子正是淳明,见着蛮人模样,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然后还礼:“正是,娘子可是越析诏来人,我家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边说,一边将众蛮人向谷中引去,叶畅所在并不远,就在那迎客亭中,与焦遂、杜甫正在聊天。   杜甫也是今早刚刚来访,他年纪较长,叶畅便让他坐了上位,至于焦遂,便是坐了上位也没有正形。   那蛮人少女目光在众人身上一转,她识得焦遂,便对焦遂一笑,然后来到杜甫面前,长拜下去:“越析女阿诗玛,唐人名字于娓,见过叶先生!”   众人愕然。   第100章 座中孰人为今亮   杜甫当时便大窘,对方竟然会把他当成叶畅!   他如今声名不显,叶畅对他客气,已经让他有些惶恐,如今被人误认为是叶畅,等于是他占了叶畅应有的荣耀。   他慌忙起身避让:“某非叶十一郎,娘子认错人了。”   那蛮人少女顿时脸上通红,杜甫此时也年轻,但面相显老,因此被她视为德高望重的长者,又坐于主位,有这个误会。   她起身明眸一转,看到笑吟吟在一旁的叶畅,焦遂不是,杜甫不是,难道说这个少年郎是?   也太年轻些吧,不过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比自己还小一些!   因此,那蛮人少女略有些犹豫,然后向焦遂道:“焦郎君,请问叶郎君……在何处?”   焦遂顿时愁眉苦脸起来,而叶畅则哈哈大笑:“如何,你又输了吧?”   “是,是,我输了,我输啦!再听你支使三次便是!”   蛮人少女有些莫明其妙,殊不知叶畅方才与焦遂打赌,便是赌她会认错人。叶畅输了自然是供应甘露酒,而焦遂输了则又要替叶畅奔走三次,杜甫则是见证。   “这位笑得不成模样的,便是叶十一郎,阿诗玛,你不是说要拜见他么,还不快见礼?”焦遂道。   蛮人少女阿诗玛抬眼望着叶畅,心中再不怀疑,当下又施礼:“奴阿诗玛拜见叶郎君。”   “免礼吧,你方才已经施过礼了,子美兄受礼与我受礼是一回事。”叶畅微笑道。   这个少女的名字,让他有些嘴馋了,喉咙有些痒,开始怀念起某种原产地在大海另一面的植物。   阿诗玛倒是落落大方,六诏的女子原本在族中便有地位,往往接人待客,都会出面。因此寒喧一番,认错人的尴尬就算揭了过去,阿诗玛又道:“我们远道而来,略备厚礼,特献与叶郎君。”   她虽然学唐人话语,说得也很流利,可是有些细节还是未曾注意到,提到自己的礼物,也未用谦虚的“薄礼”。她向后招手,便有两个蛮人退回去,自马身上下了一副驼子。   这两个蛮人将驼子抬到近前,掀开之后,只见里面是一卷一卷的白布。   叶畅本来只是略略看了一眼,还没有说什么,那边杜甫却“咦”了一声:“竟然是白叠布?”   “什么白叠布,不过是棉布……嗯,如今中原尚未有种植棉花者?”   “何为棉花?”杜甫讶然反问。   叶畅顿时坐正身体,原本随意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   棉花很早传入华夏,但传入中原却是较晚的事情,唐末时方在中原有成规模的种植,直到明时才大行其道。这个时候,棉花在西域有少量种植,在南方一些蛮人处亦有种植。西域的棉花不易纺织,而南方蛮人处的棉花则适合织布,织成的布匹,此时被称为“白叠布”,因为稀少,价钱甚至比丝绢还要贵!   见叶畅看到自己的礼物变这模样,阿诗玛顿时欢喜:能以财物动之,自己此次的把握就大了许多。   “于娘子,这可是白叠布?”   伸手去抚摸了一番,确认这些布乃是棉织成,叶畅又向阿诗玛问道。   “正是唐人口中所说的白叠布,在我们部族中,称为吉贝。”   “这布可是贵部自产?”叶畅又问。   阿诗玛微微犹豫起来。   她看得出,叶畅对白叠布极感兴趣,她要将叶畅请去,这白叠布当可以起大用场。但另一方面,所谓敝帚自珍,她所属的越析诏如今势孤力窘,旧地盘也被南诏占去,就这么点特产,可不愿意被人觊觎。   “可是这么高的类似于麻杆之物,果实如桃,秋后绽开,露出内絮,颜色为白者?”叶畅一边比划一边问。   这一个问题说出,阿诗玛便知道,对方是真懂行而不是假懂行。   “是,乃是我部自产白叠布。”   叶畅听得她部族产棉,立刻便动了心思。   如今衣被主要依靠绢麻,绢的产量始终有限,麻则粗糙不易纺织,若是能推广棉织,便又是一门巨大的产业!   不过种棉花需要大量的地,叶畅如今却没有地。   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叶畅才又正视阿诗玛:“阿娘子……”   “叶郎君呼奴小娓或娓娘便是。”这蛮人女子甚为大方。   “娓娘……”叶畅又觉得喉咙有些干:“你来此处,所求何事?”   阿诗玛心中微跳,再次下拜:“奴是求大唐天子救我部族,却无门得入,故辗转来叶郎君处,只求叶郎君介绍得见玉真长公主。”   原来阿诗玛所属的越析诏乃是大唐云南六诏之一,地处最东,靠近大唐治地,向来亲近大唐。但是因为土蕃势力侵入,六诏在大唐与土蕃之间摇摆,面对土蕃的威胁,大唐也有意在六诏扶持一方势力对抗土蕃。   大唐选择了皮罗阁的南诏,其余五诏,便成了牺牲品。阿诗玛所属越析诏,先是诏主波冲为白蛮张寻求所害,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虽笞死张寻求,却未曾替越析诏另令诏主,而是将越析诏部民远迁,辖地尽归南诏。   波冲虽无子,但他的侄子于赠原是可以继承诏主之位的,因此心中不服,迁部族过泸水,在龙河之畔筑双舍城,与南诏继续对抗。只不过面对已经吞并数诏的南诏,越析诏残余势力太弱小,因此不得不寻求外部援助。   “南诏外存顺义,实则与土蕃相通,隔绝我们向唐天子进贡的道路,凌迫我们的部民,我们已经走投无路,若无大唐支持,我们再能延续。我此次带人北上入贡,亦受其阻拦,沿途艰险,伏乞垂怜……”   说到此处,阿诗玛又是一拜,声音呜咽,竟至无法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要我替你们在玉真长公主面前美言?”叶畅问道。   “不敢多求,只请叶郎君搭此一线。”   叶畅犹豫了一会儿,焦遂一脸同情模样,而杜甫则皱眉。过了一会儿,叶畅道:“你们远来劳累,且请先住下,等我三思……”   “如今南诏日日凌迫,奴等得,奴部之民,却是不能等。”阿诗玛伏地不起:“只求叶郎君垂怜!”   “呵呵,我只是一介平民,却不是大唐有力之士,就算是有心,亦是无力。”叶畅不喜欢别人这样乞求,因此避开道:“阿娘子,你如果真心要解决问题,还是请暂去歇息吧。”   话说到这个地步,阿诗玛无可奈何,她只能跟着响儿一起离开。   “叶十一,不可应允此事。”她们离开之后,杜甫肃容道:“国家大事,非吾等可以谋之,焦遂,你将这些蛮人引来见叶十一,实在是为十一郎惹祸!”   焦遂却撇着嘴道:“何出此言,大丈夫当怀天下之志,便是做不得班超张骞,也要做弦高之辈!”   “常听人说你是从无遮拦焦大胆,果然如此,你不想想,十一郎被赐金还乡,表面上是荣光,实际上却是天子弃置不用,他若是隐伏以待时机,天子忘怀之后,还有复出之日。可如今却勾连蛮人,内通宗室,此乃惹祸之道,而且是滔天大祸!”   杜甫这番话说出来,焦遂悚然动容。   焦遂虽是胆大,也爱揽事,却无意去害叶畅,杜甫的分析,比他自己想的要深入得多,也让他意识到,叶畅若真介入六诏之事,会有多大风险。   杜甫一片拳拳之心,叶畅相当感念。   “子美兄说的是,不过,我静极思动,也确实有意去长安一趟。”叶畅略轻松地笑道:“我不进长安城,只在京兆辋川玉真长公主的别业之中等候,想必三郎不会太过怀疑吧?”   “不进长安则无妨,据闻因为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韦坚凿漕渠得成,故将于长安城东望春楼献礼陛下,此为盛事,四方集辏来见。”杜甫笑道:“我此次来,原就是邀十一郎一同观礼的。”   “漕运已成啊?”叶畅不禁心中一动:“那便可以乘舟直至长安?”   “正是。”   “既是如此,便去看这一场热闹。”叶畅道。   “看热闹归看热闹,但是那蛮女所请之事,以某愚见,十一郎还是不与日俱增得好。”   话题又转回到蛮女阿诗玛身上,杜甫又劝道。   他话语不多,寥寥数言,叶畅这也只是与他的第二次见面。但是叶畅觉得,杜甫很适合为友。   因此他也不隐瞒:“对越析诏存续,我没有什么兴趣,但对白叠布,我却是极感兴趣。”   “哦,为何如此?”   “百姓民生,无非四字,衣食住行。丝绢麻裘,却衣不尽天下之民,此时虽为盛世,我去年入长安时,却也看到道有饥民衣裳褴褛。若能在衣食住行事务之上,能为大唐百姓做些事情,我怎敢推托!”   叶畅这番义正辞严的话语,说得杜甫肃然起身,向着他一拱手:“原来如此!然则十一郎自己安危,亦不可不顾啊!”   “苟利国家生死与,岂因祸福避趋之!”   一句诗又将杜甫镇住,他捻须反复吟了两遍,又向叶畅长揖:“当初闻十一郎《题风陵渡》诗,便觉十一郎定是我辈中人,如今再闻此句,甫唯五体投地,方能表心中敬意之一二。”   “休要被他嘴巴上的话骗了,这厮可没有那么圣人。”那边焦遂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地道:“莫看他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唯有二字,孔方!”   杜甫愕然,他知道焦遂虽然喝了一点酒就爱说话,但他一般是言之有物,不至于毫无根据。比起对叶畅的了解,他自然是比不过焦遂的,焦遂这般批评叶畅,叶畅岂有不着恼?   他看着叶畅,却发现叶畅毫无怒意,而是哈哈笑了起来。   “倒是被你看穿了,方才说的确实是大话,实际上么,这白叠布有利可图啊!”   “如何个有利可图法?”   “若能广种,布料衣被天下,你想想看,这能售多少,当不在绢绸之下!”   “若真如此,倒确实利益不小!”   见焦遂与叶畅开始讨论白叠布能带来多少利益,杜甫一时之间有些糊涂了。他不知道,方才那个正气凛然的叶畅是他的本色,还是现在这个为了铜钱阿堵物眉飞色舞的叶畅才是他的本色。   文为心声,诗为心曲。能写出那般为国为民诗句的,才应该是真正的叶畅吧?   “可惜,你便是算计得再好,终究也是难将棉花推广开来。”   俩人扯了好一会儿,焦遂又冷笑起来,说了句扫兴的话。   叶畅嘿然道:“所以,我要去见玉真长公主,此事我出头,绝无多少好处,但若是玉真长公主出头,何愁事情不成?”   “你不想独占其利?”   “笑话,我叶十一好利,从不讳言,但何时见我独专其利了?”叶畅听到这顿时不干:“这棉花……白叠布若真能象桑麻一般推广起来,百姓可以以之缴纳赋税,国家可以以之充实府库,商人可借此牟利,军士可以以此御寒——皆大欢喜之事!”   “行行,你便是赚钱也要赚大道理出来。你既说不独专其利,何不将你家纸坊与印坊的手段都公诸于众?”焦遂毫不客气地打脸。   “纸坊印坊却不归我名下,乃是我嫂子产业。”叶畅立刻道。   经过几次事情,叶畅为防万一,还是将纸坊与印坊直接交给了嫂子方氏。   “噗,你啊你!”焦遂嘲笑了他两句,然后把自己早就憋着的话说了出来:“那甘露酒呢,你愿不愿将甘露酒拿出来公诸于众?”   “自然愿意,但是焦遂,你如今还未娶妻啊。”   “什么?”   “若你娶妻,我便送你一座酒坊,专造甘露酒。”   “果真!”   “我叶十一可有言而无信之时?”   “方才你就琢磨着骗那蛮女的白叠布,却不准备帮他们延续部族!”   这二人又斗起嘴来,让杜甫实在无语。他来卧龙谷之后,便听得这二人不停争吵,大多都是焦遂想着法子要骗甘露酒喝。   不过杜甫又有些羡慕,他二人这种争吵,看似激烈,却不伤情谊。   有时杜甫觉得,自己与叶畅还有些隔阂,叶畅看自己的目光,似乎有些悲悯,又有些郑重,全然不象他对着焦遂放得开。   不过总这般没正经也不成,去长安是很重要的事情,叶畅年轻浮躁,自己年长一些,当有所规劝才是。   想到这里,杜甫咳了一声:“十一郎,你既然已定决意,那何时启程,还有这卧龙谷是不是要安排一番?”   第101章 昔日叶郎今又还   “叶畅离开修武了?”   元载听得这个消息时,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如今他对叶畅,可是有种发自骨子里的畏惧。   如果可能,他是再也不想招惹这厮了,凡是与这厮相关,必无好事。   现在叶畅离开修武,据闻是要去长安访友,这让元载觉得轻松许多。   便是退衙回宅,他都有心情哼起了小曲。   “你今日心情倒是不错,莫非又有什么野女人来寻你了?”   正在家中织机上忙碌的王韫秀,怒视了他一眼。   元载顿时就萎了。   正月里闹的事情,虽然最后被压了下去,那个洪氏也收了重金喜滋滋回了武陟,可是对元载的打击却是极大。   不仅背了债,让他在冯知县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同时还让他对叶畅有了心理阴影,最令他难过的,便是原本和谐的家中,如今完全变了。   王韫秀仍然认为,无风不起浪,那姓洪的野女人敢如此高调入修武县,最后还得意洋洋安然而归,元载肯定是心虚有鬼。   虽然元载反复解释这一切都是叶畅之计,她心中还是将信将疑。   须知女子在这等问题上,一向是疑心偏多,越是刚强的女子,也就越刚愎,不易接受解释。王韫秀虽然被劝回来,自从却与元载分房而居,若不是她有身孕在身,没准还要吵得更凶。   “娘子有所不知,那个害得我这般模样的叶畅,终于离开修武,前去长安……不怕娘子笑话,为夫对他,着实忌惮。”   “那个屡次三番羞辱你的叶畅?”   王韫秀顿时想到那次市场中的偶遇,眼中寒光一闪。   她乃武家之女,自有决断之心。放下机杼,她起身便去寻笔纸,片刻之后,一挥而就:“派人送往京城,在修武不好处置他,那就在京城里结果了他!”   元载吓得缩了一下脖子:还要招惹叶畅?   “娘子,还是罢了吧,这厮手段颇多,又有急智,若是给他脱身报复,只怕……”   “哼,也就你这般模样!”王韫秀冷笑了一声:“你不派人,我自遣人送就是!”   “我派人,我派人。”元载无奈地道。   他派出的使者比叶畅要晚上一日,虽是快马加鞭,但当信使到长安两日后,叶畅也已经到了。   长安城繁华依旧,而且,因为韦坚开通漕渠的缘故,船直接可以到城中,因此更为热闹。叶畅到的时候,便听得周围全在讨论四日之后望春楼外的仪典,众人都非常兴奋,仿佛这场仪典就是一场狂欢。   叶畅等人未住入城中,而是住在长安城东春明门外的客舍。因为长安城定时关门的缘故,许多未能及时赶入城中的游人商贾,便会居于此处。   随着夜幕降临,外头的更漏之声就明显起来,偶尔远处长安城里还会传来寺院的钟声。   这里乃是从东面入长安城的要冲之路,即使到了夜间,还能听到道上人马声不绝。   清晨起来,叶畅与焦遂、杜甫披衣立在旅舍门前,春风入怀,花香扑鼻,三人都是觉得胸怀大畅。杜甫忍不住就要吟诗,但当他捻须之时,却听得一阵喧哗,诗兴顿时不见了。   “当真扫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杜甫叹息道。   叶畅侧耳听了听,脸色微变:“有蛮人的声音,是他们!”   娓娘等人是蛮人,风俗自不相同,虽然与叶畅同行,为了防止有什么矛盾,沿途都是各自安歇。   “过去看看!”焦遂好热闹,当下说道。   离得并不远,走了几十步便到了现场。只见地上一具尸体,看那尸体模样,却是一个行商。   尸体之侧,是一柄蛮刀,十几个馆驿的兵丁差役,正将娓娘等人围起。   “不是我们……”娓娘徒劳地大叫,见着叶畅行来,她眼前一亮:“叶郎君,你与他们说,不是我们杀的!”   叶畅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群兵丁差役顿时又将他围住,一个头目模样的喝问道:“你与这些蛮人是一起的?”   “正是叶郎君与我们同行……”娓娘尚不清楚情形,她心中也甚为惶恐,在大唐的都城之外摊上现在的事情,实在让她无措。   “既是一伙的,那就一起跟我们走吧!”那头目冷声道:“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等一等……”叶畅举起双臂,满脸讶然之色:“我们方才在那边,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位差役,究竟为何要带我们走?”   “在这伙蛮人住处,发觉这具尸体,又搜出带血的蛮刀。”那差役冷笑道:“蛮人不知我大唐律法之森严,当真是自寻死路!”   叶畅还待再说,差役已经不耐烦了:“圣人便要观仪典,你们这帮不知死活的狗盗寇还给我们惹麻烦,走,走,有什么分辩,且去公堂上说!”   见兵丁要拿刀背敲打叶畅,叶畅身后,释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向前将叶畅护住。这莽和尚在卧龙谷中住了半年,每日里不是打熬气力,就是教吴泽陂的孩童们站桩练拳,早就闲得身子骨发慌。   “想要拒捕?”那差役头目冷笑道:“当真是不知死活,准备!”   随着这一声响,周围突然呼啦一声冲出一群士兵,其中不少为弓手。   和尚再能打,面对十余张弓,也只能束手。这等情形下,叶畅便也只能跟服从那关役的安排。   此地属万年县管辖,这些差役应该就是万年县的。不过叶畅他们没走几步,只一会儿,便见一个相貌堂堂的官员带着群人行来。   “跪下跪下!”   差役兵丁们一片喝斥,手中的棍棒便挥舞起来。   叶畅不愿意下跪,当下向那官员拱手道:“修武叶畅,给公见礼了。”   那官员听得“叶畅”这个名字,觉得有些熟悉,但现在他心中有事,懒得细细回忆,只是瞪起了眼:“大胆,为何不跪!”   叶畅之名,也只限于修武,在长安虽然有些名头,可不象在修武那般好样了。叶畅正犹豫,那边焦遂已经一把拉出杜甫来。   “故膳部员外郎、修文馆直学士杜公讳审言之孙杜甫字子美者拜见霍县尉。”   “杜审言……”那官员皱了皱眉,这个名字很陌生,而且膳部员外郎、修文馆直学士,也不是什么高官显贵,此时拿出来说,不免有些胡扯了。   杜甫自己也大是尴尬,他祖父杜审言去世都有三十余年,他虽是一直以祖父骄傲,却也知道在这里搬出已经去世多年的祖父没有半点用处。   但就在这时,那个霍仙奇却又是一动容:“杜审言之孙……杜并的侄儿?”   “正是!”   霍仙奇盯着杜甫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   长安城中游侠之风极盛,游侠儿口中流传的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物,并不只书写在史书之中,便是近代,就有颇多。   比如说杜甫的伯父杜并,杜审言曾为司户郭若讷构陷,司马周季重亦害之。才十四岁(唐人虚岁十六)的杜并,袖中藏刃,于宴席之中刺杀周季重,自己也为左右所杀。   周季重死前叹道:“审言有孝子,吾不知,若讷故误我。”   此事当初闹得极为沸扬,即使是数十年之后,也是一些官员的前车之鉴。焦遂虽是布衣,但在长安时日久矣,对霍仙奇颇为了解,因此说出杜审言来。   果然,霍仙奇想起此事,神情一肃:“此烈士孝子之侄也,不可失礼……杜甫,你且退至一旁!”   叶畅挠了一下头,他并不知道这个历史细节,因此也不知道为何霍仙奇说杜甫是烈士孝子之侄,不过跟在杜甫身边不必下跪,这个目的达到了。   “带那些蛮人过来!”   霍仙奇又是一声令下,娓娘等蛮人便被拖了过来。霍仙奇也不审问,一开口便道:“人证物证俱在,不必多说,拿口供来便是。”   这群蛮人虽然在六诏时蛮横惯了,但到了大唐的地界,周围又是大唐的士兵,如何还嚣张得起来。   倒是娓娘,此际仍然能够保持着镇定。   她跪在地上,目光在众人身上打着转儿,很快找着了叶畅。   叶畅面色平静,向她使了个眼色。   现在的情形,若是叶畅被视为娓娘的同伙,那么很可能要一起面临牢狱之灾。而且看霍仙奇的样子,此案甚急。   娓娘却没有理解叶畅的意思,在她看来,是叶畅不管自己死活,还向自己挤眉弄眼调笑自己!   这让她的心中生出怨愤来。   不怪她这样想,对于唐人,她真是一点信任也没有。即使是想着凭借叶畅的才华来帮助自己的部族,可是在心底,娓娘依然是不信任叶畅的。   不仅是她,与她同行的那些蛮人,也是不信任叶畅,在他们心目中,他们落到这个地步,唐人要负很大的责任,甚至可以说要负主要责任。   正是唐人的背信弃义,才令南诏坐大,得以吞并越析诏。   故此这一路来时,他们对叶畅貌似恭敬,实则不逊。也正是因此,俩边才会分开住宿,以免冲突。   “叶畅,你这汉狗,果然背信弃义!”一个蛮人大叫起来。   叶畅眉头一皱,这些蛮人当真奇蠢,既然看不出如今的风色!   不待他说话,那蛮人又指着叶畅:“我们与你同来,你别以为我们出了事情,你便有什么好!”   这话一说,那边霍仙奇顿时转向叶畅。   原本审问一群蛮人,霍仙奇觉得很是棘手,弄不好就要闹出什么外事纠纷来。而叶畅既是与这些蛮人同行,那么有什么事情,问他就是。   “叶畅,你是何方人士,为何会与蛮人同行?还有,你瞧见了什么,都一一给本官说来!”   其实,霍仙奇此刻已经回忆起叶畅是何人了。毕竟去年,叶畅在长安城中还是很出了一回风头。   可对叶畅与玉真长公主等人的关系,他却不是非常清楚,言语之中,自然就不客气。   叶畅只有苦笑:猪队友,乃是世上最可怕的人物之一啊。   “某来长安……”   不待他说完,霍仙奇已经厉声喝斥:“汝何许人也,本官问案,安敢不跪!”   叶畅见他眼中凶芒闪动,显然要拿他当杀鸡骇猴的那只鸡,当下道:“某虽布衣,却蒙天子赐金还乡,不敢随意跪人!”   这便是自抬身价了,霍仙奇早就记起他是谁,可是人与人之间,就是有瞧不顺眼的。象霍仙奇,总觉得叶畅是平民百姓,又没有什么官宦出身的祖辈,见着自己不主动跪,实在是大不恭敬。   “哟,不敢随意跪人?”霍仙奇冷笑了一下,天子离他这个县尉有些远,不过既然叶畅不想跪,又搬出了李隆基,那么就从其所愿:“拖下去,不要他跪,掌嘴十下,以惩不逊!”   叶畅顿时被推了出去,杜甫慌忙出来想要求情,霍仙奇却是理都不理。   不过就在这时,叶畅瞄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顿时大叫起来:“某与京兆尹韩公有旧,汝等休要无礼!”   此处属于万年县管辖,而万年是京兆治下,叶畅搬出韩朝宗的名头,倒是还有些用处。那差役头目愣了一下,原本准备抽来的巴掌便收了回去,而叶畅望见的那身影也看过来,然后“咦”道:“竟然是叶郎君!”   那人乃是韩朝宗的一个幕僚,姓卞,名侃,字君和,当下挣开差役,上前行礼:“君和兄在此,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位便是创足球戏的叶十一郎,尔等休得无礼。”   那卞侃见叶畅还被差役所围,忙上将招呼叶畅道。差役们认识他,向着霍仙奇望去,卞侃对霍仙奇拱了拱手,颇为居傲:“霍县尉,叶十一郎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看卞某薄面。”   霍仙奇可以不理会杜甫的求情,却不敢得罪这位韩朝宗座前的红人,因此淡淡地道:“既是卞郎君求情,便寄下这顿耳光。”   叶畅指着杜甫诸人道:“都是我的同伴,还劳君和兄一下。”   卞侃看了杜甫诸人一圈,然后又看了看叶畅,一咬牙:“行,有事情某就替叶郎君担着了。霍县尉,这些人当无大事吧,也请烦劳让他们过来。”   霍仙奇心中火起,这卞侃并无官职在身,只是因为韩朝宗赏识,就敢在他面前指手划脚!   第102章 莫测变换阴阳脸   虽是心头愤怒,可霍仙奇也只能忍了下来。   但当叶畅再指向娓娘时,卞侃就连连摇头,他将叶畅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十一郎,你如何与这些南蛮子结识了,便是再交游广阔,这群南蛮干系重大,你也不该和他们牵连上!”   叶畅愣住了。   “何出此言,这伙蛮人去我家乡拜访我,故此我与他们同行而来……有什么干系?”   “再过三日,天子就要亲临望春楼,观韦太守献礼,这个时候却在此处出了命案,你说说看,有没有干系?”   之前叶畅没有往这个方面想,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原来如此……”   “此事干系重大,凌晨发现尸体,万年县得知此事后,立刻禀报给京兆,京兆才遣人来察勘,那边李右相便已经派人问话了。”   卞侃说得很隐晦,不过叶畅已经从中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此事若是处置不好,就会成来一场政治风暴的导火线!   “便是韩公,亦要来此,亲至现场,审理此案。”卞侃最后道。   叶畅皱眉沉吟,这事情越闹越大,他开始要考虑一下,自己是否还应该参与此事了。   “叶郎君,叶郎君!”他这边沉吟,那边娓娘也意识到不对,大声叫了起来。   叶畅看了她一眼,一路上同行,对这位蛮人女子已经很了解。此女心机甚深,这样大呼小叫,只怕不是她的真意。   她只是想着让叶畅替她将麻烦接过去罢了。   叶畅笑着向她点头,然后又和卞侃嘀咕了两声,听得说韩朝宗也要赶到这边来,他便要离去。   娓娘见他在小声与那首领模样的文人交谈,只道他是在为自己说情,但等发觉叶畅说完之后,竟然不管不顾,带着他的同伴要径直离去,娓娘顿时慌了。   “叶郎君,你不能走,你、我奉你命而来,你如何能就这般走了?”   这一句话,让叶畅停住了脚步,回头冷冷看了娓娘一眼,这目光冷漠得让娓娘心尖剧颤。   她知道自己的用意被看破了。   “这些蛮人确实是与我同来于此,但我们各行其是,昨夜我自宿在我处,他们的情形,我并不知。君和兄,当如何处置,你只管禀公行事就是。”   叶畅说这句话时声音大了些,娓娘清楚地听入耳中,她情不自禁一顿足。   原本见叶畅与这唐人头目相识,她便想着硬赖在叶畅身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叶畅都得帮她兜着,却不曾想这一句话适得其反,叶畅竟然会翻脸不认人!   叶畅翻脸翻得这么迅速,旁边的杜甫都有些讪讪。他本来是看不大惯这伙蛮人的,主张叶畅不要管对方的闲事,可现在又觉得,叶畅这般言语,似乎又有些太过无情。   叶畅转身离开,娓娘想要追,却立刻被兵丁指住。她身边的蛮人倒是个个桀傲,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还有人大声叫骂起来。不过是用蛮语骂的,又快又急,谁都听不懂骂的是什么。   但他们终究人少势微,不一会儿便被制服,五花大绑拖到了一边去。娓娘心中既怒且急并羞,那些差役少不得对她动手动脚揩些油水,倒是卞侃想到这伙蛮人终究与叶畅有关系,还得给叶畅留些颜面,喝斥了两回。   不一会儿,又是一群人过来,这一次,叶畅跟了回来。娓娘怒瞪过去,叶畅却恍若未觉,娓娘身边的那几个蛮人,顿时又叫嚷起来。   也有能说几句唐人话语的,翻来覆去骂叶畅,不是“汉子狡猾”,就是“唐人无义”。他们骂人的方法,比起博大精深的汉人骂人技巧,差得可是十万八千里。因此叶畅也就仿佛没有听到。   “瞧出什么了?”众人在那尸体边上转悠了会儿,又看了看周围,韩朝宗向身边的吉温问道。   吉温乃法曹出身,最擅的就是侦破,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开口,只是阴阴地看了叶畅一眼:“叶郎君在,叶郎君说吧。”   “有吉法现在,某不敢班门弄斧。”   对这个象毒蛇一般盯着自己的家伙,叶畅很有些无语,吉温对他是不怀好意,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任何行动。引而不发,才让人忌惮,若是象元载之辈,早就被叶畅想法子摁下去了。   “现场不在此处。”吉温道:“死者乃夜中拖来,看模样,是想埋在院中。”   “何以见得?”   “虽无拖动的痕迹,但以死者所被之创,血流得太少。”吉温又走了两步:“况且,死者那模样,分明有搏斗痕迹,那一刀又是近身捅刺,而非砍杀,这些痕迹这里都没有。”   “那么第一要务是要找得杀人现场了。”韩朝宗捋须,然后看着叶畅:“叶畅,你怎么看?”   好在自己不叫元芳。   叶畅心中腹诽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吉法曹所言甚是,某无甚补充。”   “人证呢,人证带来。”韩朝宗又道。   所谓人证,便是客舍的伙计,他半夜起床夜尿,便听得蛮人住的院子里有人声响。借着火光查看,影影幢幢看得不是很分明,但确实看着这些蛮人在扛着一个人。   “够了。”韩朝宗看了叶畅一眼,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被他看重的年轻人结交匪类是非常不快的。他鹰顾一般看着那伙蛮人,然后喝道:“本官给你们一个机会,说出凶杀现场,免得皮肉之苦!”   “人不是我们杀的!”这个时候,娓娘觉得事情越发不妙,她又看了叶畅一眼,见叶畅不为所动,当下咬牙:“我们是随这位叶郎君来的,若有事情,便是叶郎君指使!”   此时她想的便是脱身,加上暗恨叶畅置身事外,已经顾不得得罪了。   “倒会胡乱攀咬,看来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问了一圈,见蛮人都一口咬定不知此事,乃为叶畅携来,韩朝宗怒了:“来人,上刑!”   顿时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过去,当先便是冲向娓娘,叶畅咳了一声,小声道:“这个,怕打下去,他们胡言乱语……还是从长计议吧?”   “从长计议?哪有时间与这些蛮人从长计议!”韩朝宗哼了一声:“叶畅,后日圣人便要登望春楼,此地距望春楼甚近,某只有一日,须破此案!”   一日须破此案!   叶畅看了韩朝宗一眼,发觉韩朝宗神情严肃,并无半点说笑的模样。   而且韩朝宗还隐约带有忧色。   往深处琢磨,三日后的庆典,乃是李适之一派讨好李隆基的关键。韩朝宗与李适之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要站在李适之这一边,因此,就不能有任何事情影响到这次庆典。   叶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知道李适之一伙自然不是李林甫的对手。   “一日破案,某却有一策。”叶畅低声道。   “哦?”   众人都是精神一振,韩朝宗是知道他智计百出的,而吉温亦晓得叶畅言出必中。唯有方才与叶畅一起去迎接韩朝宗的霍仙奇颇为不快,瞪着叶畅:“休得口出大言!”   也难怪他如此,春明门属万年县,正是他这个万年尉所管辖,此事若是让韩朝宗交不了差,那么他霍仙奇第一个要丢官治罪。   “霍少府怎知我是大言?”   “若非大言,你可敢夸下海口,若不能今日破此案,便治你口出狂言之罪?”   叶畅听到这,顿时明白,这厮是想将责任推到他身上去。   他与韩朝宗关系比较亲密,若是责任推到了他身上,韩朝宗就不好深究他这万年县尉的责任。   如意算盘倒是拨得响,可惜叶畅虽年轻,却不缺少和人勾心斗角的经验,当下笑道:“若不能一日破案,自是有司之责,某一介布衣,蒙京兆不弃,垂询顾问,何罪之有?”   “霍仙奇!”见霍仙奇还待说什么,韩朝宗顿时怒了,喝斥了一声。   这个霍仙奇几无担当,发现出事之后,立刻就将事情推到他这边来,韩朝宗本来就对他不满。   “你说。”韩朝宗又对叶畅道。   “京兆原想如何审,便如何审,只不过将闲杂人等驱开就是。”叶畅道。   “哦?”韩朝宗心中有些不解,不过他也没有细问,当下驱散了来此看热闹的闲杂人等,然后便开始审问。   所谓审问,就是打板子,一顿板子下去,最先被推出来相貌最凶恶的那个蛮人给打得鬼哭狼嚎,但他口中,却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韩朝宗正待再审,叶畅突然插口:“且过一个时辰再审吧,韩公,我有些事情要向韩公请教。”   “大事?”韩朝宗盯着他。   “自然大事,与今日之案亦有关联。”   “好吧,便信你一回。”韩朝宗哼了一声。   他二人离开众人,在一旁嘀咕了好一会儿,只见韩朝宗先是勃然大怒,然后死死盯着叶畅半晌,又过了会儿,说了些什么话,看情形是责备叶畅。   叶畅却只是笑,然后劝说,到后来又说了一句什么,让韩朝宗不得不点头。   他二人唱戏一般,旁边却无人敢上前偷听,包括吉温与霍仙奇,也只能大眼瞪小眼。   好一会儿,霍仙奇小心翼翼地对吉温道:“吉兄,你说京兆这唱的……是哪一支曲子?”   “唱曲子的是叶十一,京兆最多只能算是敲钹儿的。”吉温闷闷地看着那些蛮人。   依他的性子,三木之下,何愁无口供。此事原本与他干系不是很大,只因为韩朝宗有令,他不得不跟来,在这里看着叶畅,他就觉得别扭。   “吉兄与这叶十一打过交道,西市之事,某亦曾听闻……吉兄觉得,这叶十一当真是胸有定策,还是故弄玄虚?”   “二者皆有之吧,他这一出戏,却不是唱给咱们看的。”   “京兆不用你我二人来审案,却听这一介布衣……实在是……”   听出吉温对韩朝宗亦有不满,霍仙奇终于大着胆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吉温目光顿时敏锐起来,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那边闹了近一个时辰,韩朝宗才与叶畅又回来,抓了一个蛮子又打了一顿,这一次蛮子倒是胡乱招供,只是他的唐语说得不顺畅,听了好半天才知道,他说是叶畅令他们杀的人!   这就是胡乱攀咬了,叶畅也不自辩,只是笑眯眯地在一旁看。那边娓娘见这一幕,几乎将一口银牙都咬碎了,恨恨地盯着叶畅,仿佛是想从他身上撕下一两口来。   那蛮人胡乱攀咬,自是少不得又挨了一顿毒打。打完之后,韩朝宗再度下令暂且停审,他要先去看看望春楼搭建得如何。这一转,过了近一个时辰,再回来审时,他明显变得不耐烦了。   “叶十一,你有什么计策,只管说出来就是,为何还要遮遮掩掩!”他厉声喝道。   叶畅无奈起身,缓缓走到娓娘之前,指着这个蛮人少女道:“此女为诸蛮人之首领,审旁人不如审她。”   “不可!”   “不要!”   “你这……你这无义鼠辈!”   诸蛮人纷纷叫了起来,韩朝宗亦是眉头皱起。   “如何审她?”韩朝宗问道。   “如同此前蛮人一般,脱裤打板子便是。”叶畅笑眯眯地盯着娓娘腰臀。   娓娘顿时羞怒交加,蛮人大胆奔放不错,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脱了裤子打屁股,仍是奇耻大辱!   她猛地跳起,便要向叶畅扑过去,却被身边之差役用水火棍牢牢摁住。那边韩朝宗也觉得叶畅这一套太过轻浮淫贱,正待否决,却见叶畅向他使了个眼色。   “好,来人,剥了她衣裳,打!”韩朝宗心中一动,便又开口道。   “不要啊!”这次娓娘都顾不得骂叶畅了,尖声大叫起来。   旁边的几个蛮人亦是纷纷膝行,一个个捣头如蒜,只求以身代之。但那些差役如狼似虎地过来,眼见就真要剥娓娘衣裳,叶畅这个时候却又开口发声了。   “且住……”   众差役知道韩朝宗对他言听计从,因此都住了手,叶畅缓缓走到其中一个蛮人身前:“若是不想着你们郡主受辱,那么就从实招了吧,你们在长安也呆过不少时间,当知道是在何处杀人,又是为何杀人,还有……杀人所劫之物又到了何处。”   第103章 路转峰回洗疑嫌   那蛮人看着叶畅,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见他不招,叶畅一挥手,那些差役顿时又扑向娓娘。   “我招,我招……”   一路上叶畅早就知道,这个蛮人唐语最好,因此果然听得他招供。那蛮人随口招道,他们是在途中看到那行商身携重宝,故此见财起意,杀了那行商,劫了他的财货。   虽然这个口供破绽百出,但是叶畅却是很满意,他笑着韩朝宗道:“韩公,幸不辱使命,果然问出了口供。”   韩朝宗却皱着眉,这样的口供根本没有办法交差。   “对了,在何处杀的人,又将财物埋在何和,你亦招来!”   那蛮人还待迟疑,叶畅又是一挥手,差役们作势要去剥娓娘衣裳,那蛮人只能再度开口,招出了地方。   “这是威逼诱供,岂有真货!”那边霍仙奇悄声对吉温道。   吉温微微点头,确实,这样得到的口供,根本是胡诌,只要一复核,便知道漏洞百出。叶畅若是想用这样的结果应付过关,只怕韩朝宗不会放过他!   果然,韩朝宗此时耐心已经到了极致,觉得不能让叶畅这样玩下去,但叶畅又抢先了一步:“如今已近午时,韩公何不用食,午饭之后,再继续去审?”   韩朝宗瞪了他好一会儿:“叶畅,今日你再胡闹,休怪老夫将你列为嫌疑!”   “京兆只管放心。”   当下韩朝宗果真让客舍献饭食,他一大早就跑来,早餐几乎就没吃,此时也已经饿了。但是此案干系重大,时间又甚为紧迫,因此他这餐吃得食不甘味。   倒是叶畅,不但吃得津津有味,一边还有闲心眼观六路。   小半个时辰过去之后,韩朝宗终于失去了耐心,下令便要重审。叶畅却笑道:“方才这厮不是招了么,还要重审什么,只须去勘察现场,顺便起来赃物就是。”   “叶畅,你闹到如今,还没有闹够?”那边霍仙奇再也不能忍了,这样拖下去,倒楣的可是他:“京兆,此事还请交由我万年县来审!”   “哼,早这般说,岂须惊动本官?”韩朝宗瞪了他一眼,然后再看叶畅,见叶畅仍然是点头,他便道:“霍县尉,你派人按口供去勘察起赃。”   “方才分明是威逼诱供,岂有真赃?”   “让你派人去,你便去!”   韩朝宗喝斥之下,霍仙奇无奈,只能恨恨盯了叶畅一眼,召来一个吏员,吩咐了几句之后,那吏员便带着差役兵丁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那吏员匆匆赶回来,一脸都是惊色:“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霍仙奇心里一跳,隐约觉得自己或许要丢一个大脸。   “凶案现场与贼赃,尽皆找着了!”那吏员道。   “在哪?”   “便是口供中所说之地!”   “胡说八道,那威逼诱供,如何是真?”霍仙奇闻言大怒:“事干重大,妄语者掌嘴!”   “霍仙奇!”韩朝宗见霍仙奇还在这里死搅蛮缠,顿时也忍不住了:“还不退下,此地尚未轮到你置喙!”   当着这么多人,不给霍仙奇留颜面,霍仙奇垂下头去,掩饰自己愤恨的目光。韩朝宗懒得理睬他,对那吏员道:“说。”   那吏员当下将发现说了出来,他带着差役按照那些蛮人所说,果然在离此不远处发觉了一处有新近搏斗痕迹的地方,然后又在附近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挖掘的痕迹,从其中挖出一些昂贵的器玩。   就在他讲述的同时,差役们将发现的证据一一陈列上来,这一下,霍仙奇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果然有赃物。”叶畅笑眯眯地向霍仙奇点了点头:“霍县尉,可要查看这些赃物证据?”   霍仙奇喃喃嘀咕了一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叶畅这厮威逼诱供出来的口供,怎么会歪倒正着。   便是娓娘,此时也是错愕万分。   她自然清楚,她们一行根本没有杀人夺货之举。方才她也反复解释,她们是夜里听到声响出来,看到一具尸体与蛮刀在他们的院子当中,为了怕引起麻烦,而意欲埋尸遮掩。   但现在,她此前的辩解在物证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这……这是天要亡我们越析诏啊!”   方才那个招供的蛮人也是呆住,愣愣地说出了一句让娓娘沮丧至极的话语。   “蛮女,你还有何话可说?”韩朝宗见口供、物证都已经有了,虽然此案尚有破绽,但他觉得,已经可以结案了。   娓娘目光终于不是那么呆滞了,她歪过脸来,看着叶畅:“你……你……”   叶畅一笑,虽然这个蛮人女子对他还是恭敬,可是随她一路的那些蛮人却是无礼,从修武到长安来,一路上没少冷嘲热讽,他们虽是用蛮语说的,只当叶畅不知,但那神情,叶畅判断得一清二楚。   教训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既无话可说,那么便结案了……”韩朝宗道。   就在这时,叶畅却又出来,向他拱手道:“且慢。”   “怎么,你又有什么事情?”   “这些物证,实是栽赃。”叶畅突然道。   “什么?”   此语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那霍仙奇心念一转,顿时明白,然后跳了出来:“果然如此,就知道是你这厮弄鬼,你这厮翻来覆去,莫非以为公堂审案是小儿之戏?”   叶畅没有理他,而是从一名差役手中拿过一柄刀,然后走向一个方位。   “叶十一,你回话,本官问你,你胆敢渺视公堂?”   叶畅拎刀所行,正是向着霍仙奇随从的方向,到得那里,突然伸刀,架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之上。   “此人为真正杀人凶手之同党。”叶畅淡淡地道:“现在可以刑讯于他了。”   众人又是大愕,霍仙奇气得额头青筋直跳:“胡闹!胡闹!”   被刀架着的,乃是霍仙奇手中的马夫,也是他的一个同宗亲戚。霍仙奇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忍,向韩朝宗一拱手:“韩公,你便如此放任叶畅胡闹,任凭他诬陷攻讦朝廷命官?”   叶畅转过脸,叹了口气:“霍县尉,我这样说,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听我说完,然后再做这么激烈的反应也不迟啊。”   “嗯?”   “否则真相一揭破,我怕你无颜以对啊。”   叶畅这话象是在关心霍仙奇,实际上就是在打脸。霍仙奇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若没有韩朝宗在,他早就下令将叶畅拖下去,先打个半死再说了。   但那只是如果,当着韩朝宗的面,霍仙奇就只能用言辞来反击。   “反反复复,真小人也。”他指着叶畅:“你变来变去,莫非还有什么理由?”   “自然有的。”   叶畅冷笑了一声:“此人既在霍县尉的随从当中,某敢问一下,他在贵属中是何身份?”   “本官为什么要告诉你?”   “若是霍县尉不想因此获罪,还是说了的好,否则,可就有包庇的嫌疑了。”   “你……”   “休要争了,叶畅,你既有智计,说出就是,为何总爱卖弄,非要与自己多树敌手?”   韩朝宗这一番话让叶畅愕然,旋即一揖:“是某错了。”   确实,他与霍仙奇的矛盾原是可以避免的,但只因为霍仙奇迫他下跪,他心中不服,故此屡次与之争执。   受了韩朝宗教训,叶畅也不多说,只是指着霍仙奇那个马夫:“此人在霍县尉手下,应只是马夫,方才清退闲杂人等时,旁人都乘机缩至一旁休息,此人却凑上来旁听,三次审人,三次尽皆如此。”   那马夫听得此语,忙跪下来:“明府,某冤枉,方才上前看热闹的,却不只某一个……”   “但是三次看完热闹之后就消失的,却只有你一个,消失之后私自与一伙鬼祟之人交头接耳者,亦只有你一个!”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你敢说你没有离开?”叶畅冷笑道:“你说!”   “我……我虽是离开,那是有事去了……”   “一次有事二次有事,或有可能,那么连着三次,你究竟是有什么事情?”   “我……我肚痛,茅厕去了!”   现在就是霍仙奇也意识到,自己的这位同宗的马夫有不对劲的地方了,他虽然努力分辩,但实际上却色厉内荏心虚得紧!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叶畅冷笑道:“和尚,把人拖来吧!”   他突然扬声高呼,然后便听得一声瓮声瓮气的回应。   人群应声分开,一个高大的光头僧人大步进来,他肩上还搭着一个人。到得近前之后,那光头僧人一抖肩,肩上那人立刻摔在了地上。   “可识得此人?”叶畅向霍仙奇马夫问道。   霍仙奇的马夫如今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了。   事实上一看到和尚肩上搭着的那人,他就全身发抖:叶畅竟然不是讹他,而是真遣人跟着他!   “你不过是被人收买,招出真相还可以保住一条性命,可若再不说……便要被视为贼人同党,你在霍县尉身边,想必也知道此案干系是多么重大,这是死罪,甚至有可能连累家人!”   叶畅这几句话,彻底击溃了那马夫抵抗之心,他叩头如捣蒜,痛哭流涕道:“小人被油蒙了心,这才收了别人好处,将此处审案情形告之于人,小人却不是同党,只是通告一声审案情形罢了……”   “你通告之人,可是这个家伙?”叶畅指了指被和尚扔在地上死活不知的那人。   “正是他!”   众人目光集中在那人身上,那人身材五短,长相凶悍,颇不类于唐人。叶畅盯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娓娘的手下,然后将那人的发髻捋了起来。   一道淡淡的箍痕出现在那人的发髻之下。   “此人是活是死?”韩朝宗见案情峰回路转,便问善直。   和尚憨然一笑:“叶郎君有吩咐,定要捉活的,不能要死的,故此只是被贫僧打昏过去。”   “来人,弄醒他来!”   片刻之后,便有人拎来一桶水,径直浇在那人身上。那人浑身震了震,悠悠醒转过来。   还没有完全清醒,那人就知道情形不对,一个翻身跃起,顺手就去摸腰间。   他腰间原本有匕首,但和尚已经给他解下了,因此,他摸了一个空。   半蹲伏在地上,他这才定睛向四周望,当看到周围的兵丁差役时,他的脸皮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露出惊恐之色。   “你是何人!”霍仙奇喝问道。   “某……某……乃剑南来此的商旅……不知……不知为何将某捉来?”那人目光闪烁,当看到霍仙奇马夫时,那种闪烁就更严重了。   “看来又是一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他已经招了。”叶畅指着那马夫道:“你这厮花了大价钱收买于他,要想知晓审案的情形,究竟是何用意,还不从实招供?”   那人脸色又变了变,然后径直膝行到韩朝宗面前:“某生性好奇,在这逆旅中遇此奇案,又常听闻韩京兆智长计多,故此想知道审案始末,却不曾想到给自己惹来嫌疑,还望京兆恕罪!”   这人的官话说得确实是带有剑南一带的腔调,韩朝宗却不会被他这两句话哄住,他冷涩地道:“既是如此,看来你是选择挨打了……拖去,打!”   顿时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了过来,一切都是现成的,方才打那几个蛮人的场地棍棒,现在轮到此人来受了。一顿棍棒之下,此人虽然被打得连天响地哭叫求饶,但无论怎么问他,他仍然只说自己是好奇心使然。   连动了三次刑,此人口供仍然未变,而且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眼见再打就活不成了。   这让韩朝宗皱紧了眉。   “是个死士。”吉温在旁低声道。   “接着打,下官就让人去衙门里取刑具,就不信他能再熬下去!”霍仙奇杀气腾腾。   他心中对这人极为憎恨,不仅仅是因为他收买了自己的马夫,更重要的是,这件案子让他出乖卖丑,大丢颜面。   但他的主意只是为自己出口恶气,再打下去,也不过是将此人打死,根本问不出有价值的口供。若不能将此人背后的同伙找出来,这件案子,终究不能算圆满。   刑又不能再上刑,问又问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案件似乎又陷入了僵局之中,韩朝宗捋着须,忍不住又看向叶畅。   叶畅却不知何时退到了一旁,正与几个无赖游侠模样的人小声嘀咕。   第104章 献宝御前庆长安   看到叶畅在和无赖小声嘀咕,韩朝宗心中就是不爽。   他对叶畅当真是寄予厚望,觉得自己入仕数十年间,虽然发掘举荐了不知多少人,但其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叶畅的。   可是叶畅却偏偏不争气,最好的就是结交匪类。   先是与那些游侠无赖弄什么足球戏,韩朝宗还想法子阻止过他,结果还是被他弄得声势浩大,每年甚至给京兆府送来不少钱。   韩朝宗虽直,却不迂,更不傻,看在那些钱的份上,也看在足球戏背后庞大的支持势力份上,对足球戏从开始的禁绝转为支持。   但他对叶畅不听他的安排,仍然略有气愤和惋惜。   看到叶畅结交异邦蛮人,这种气愤与惋惜再度浮了上来,然后遇到叶畅又与无赖在一起,他实在忍不住,咳了一声:“叶十一,你在做什么!”   叶畅转了回来,拱手道:“京兆有何吩咐?”   “事情才解决一半,该如何从这厮嘴中掏出口供?”   “口供?没有必要啊,他已经招了。”叶畅笑道。   “嗯?”   “京兆且看,他发髻之下,这里有一圈箍痕。再来看这个蛮人,把他包头的布解了,是不是也有箍痕?”   叶畅来到娓娘身边,将那个平日里对他最为轻视的蛮人头巾解开,果然,在发髻之下,也显出一圈箍痕。   “果然如此!”   “嘶!”   见此情景,周围那些官吏差役中,便有沉不住气的惊呼出声,就连与叶畅互不顺眼的霍仙奇,此时也倒吸了口冷气。   “这厮的口音,虽是故意装出剑南那边腔调,实际上他也不得不带这腔调,因此他必是在剑南学的大唐官话。”叶畅又举出第二个证据。   “另外,既然可以认定,是有人载赃陷害随我而来的蛮人,这人要么与我有仇,要么就是与这些蛮人有怨。”叶畅上前一步,又继续道:“随我来的蛮人,乃是越析诏,与他们有仇怨,此时又在长安城中有势力的,除南诏之外,再无别人了。”   “不可能,不可能!”   失声大叫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奄奄一息的家伙,他此时精神不知为何又振作起来,瞪着叶畅,眼中满是惊恐。   他确实是死士,而且自觉事情做得甚是缜密,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就算被发觉,他也有以性命守护秘密的决心。   但是,这个少年郎,就是轻轻松松的几句话,便将他背后的势力完全曝露出来!   “有何不可能,你们留下的破绽太多了。”叶畅回过头来一笑,笑容甚是和气,可看在那人眼中,却如恶鬼一般。   “不……你胡说,我不是蛮人,我不是!”那人这个时候,还在矢口否认,只不过他看着叶畅的目光很绝望罢了。   此时便是再蠢之人,也明白,方才审问娓娘一行,无论是刑讯,还是中途的三次歇息,都是陷阱。   既是陷阱,要钓的,岂只是他这个接头死士!   “你也想到了吧,方才在这个蛮人招出案发和藏赃之地时,除了你们的人去了,我也遣人去盯着了。”叶畅没有给他多少时间去侥幸,向那边几个无赖招了招手。   那几个无赖顿时走了过来,他们站没站形,看上去怎么着也让韩朝宗不快。不过韩朝宗明白,就是这几个家伙,帮他解决了最大的一个难题。   “人在何处,你们说与韩京兆听吧。”   那无赖为首者笑嘻嘻行礼:“方才得了叶郎君吩咐,我们兄弟几个不敢怠慢……”   “说重点!”韩朝宗不耐地道。   “是,禀京兆,我们在那边呆了一会儿,便看着七八个人鬼鬼祟祟过来,先是造了凶杀之像,接着又刨土挖坑,埋下这些财物。我们兄弟跟了上去,他们落脚之处,我们一清二楚!”   “狗奴,去死吧!”   不等韩朝宗说什么,伏在地上方才还奄奄一息的那家伙猱身跳起,动作甚为迅猛,直接扑向叶畅!   但他动作快,有人比他更快!   和尚善直原本在叶畅身后的,只是两半,拧腰,侧转,倒踢,“砰”的一声,一脚便踹在了他的胸前!   那厮被踢得逆飞回去,一口血狂喷出来,这个时候,周围人才惊呼出声。   “来人,随这几位去将贼犯同党一并拿获!”韩朝宗见贼人当着他的面,还敢向揭破他们阴谋的叶畅行凶,顿时大怒,恨不得将这伙贼人立刻绳之以法。这让他甚至压制住自己对那些无赖们的憎恨,而下令官兵差役跟着这些无赖。   叶畅方才也被吓了一跳,不曾想到这个蛮人生命力竟然如此顽强,分明已经是奄奄一息,却竟然还有一击之力。   幸好身边还有个善直在。   “如今真相大白,这些随我来的蛮人,京兆看……”   “他们亦是当事人一方,不可轻易离开。”韩朝宗没有给叶畅面子。   “不是离开,是该治伤的治伤,如今天气转暖病害滋长,不及时处置伤口,怕出意外。”   “便依你。”   很快有医师过来,替挨了板子的蛮人治伤。他们被解开绳索,娓娘看着叶畅,神情甚为复杂。   方才叶畅表现出来的绝情无义,让娓娘觉得,这个唐人果然和别的唐人一般不可靠。但转眼间,他便翻云覆雨,将这个几乎无可洗脱的罪名逆转过来。   而且,娓娘心中明白,她作为被嫁祸的受害者,此事若是到了大唐天子耳中,对于她此行的目的会有多大帮助。   因此,她对叶畅,既是感激,又是畏惧。   接下来的事情,便与叶畅没有太多的关系,他支使那些无赖为他做事,贾猫儿自然便知道他来到长安的消息,赶到春明门外来相见,扯着他便要去吃酒。   焦遂在旁酸溜溜地道:“吃什么酒,论起酒,天下无胜过叶十一家甘露酒的,只是叶十一这厮小气,每次只酿那么几坛。”   直到此时,焦遂也算喝过不少甘露酒了,但他并不知道,这种酒乃是蒸馏而出,并非普通方法酿制。   叶畅与贾猫儿等一起回到了自己住宿的旅舍,杜甫性格见着陌生人时有些内向,可一但熟悉之后,他高谈阔论不逊于焦遂。而且因为他伯父杜并的关系,长安城中的游侠无赖对他也都带有一分敬意,这让杜甫在众人间也颇为自得。   酒宴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虽然有意饮些低度酒,但喝了这半天的酒,叶畅也有些熏熏然。酒足兴尽而散,贾猫儿虽是力邀叶畅入城,叶畅却不能进去,他被赐金放还,进了城被人告发了那就是违旨。   “嗯……案子已经审完了?”送别了贾猫儿,叶畅便看到娓娘远远站着,仍然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他笑眯眯地问道。   娓娘微微抖了一下,觉得这个大唐的少年郎就算是在笑,也带着让人畏惧的气质。   方才叶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一幕,实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犹豫了一会儿,娓娘才行礼道:“方才误会了叶郎君,实在是抱歉,还请叶郎君大人大量,勿与奴等化外蛮夷一般见识。”   叶畅露出和霭的笑容:“娘子何出此言,我叶某虽然不是宰相肚量陈太冲,却也不会将这点小事挂怀于心中。”   旁边的焦遂已经喝高了,左眼闭右眼睁,听得叶畅此语,大笑了起来。   自然不会将这点小事挂怀于心中,但有机会,直接报复就是。比如说方才蛮人挨的板子,岂不就是平时对叶畅最无礼者挨得最重!   “如此,多谢叶郎君大度,奴心中却是不安……奴是蛮夷之女,不懂唐人清高耿介,只能用些俗礼来谢罪,还望叶郎君收下。”   娓娘说完之后便是招了招手,两个蛮人上来,又是奉上两个盒子。盒子打开,内中既有金铤,亦有珍珠。叶畅微微扬了一下眉,目光没盯着这些珍宝,反而有趣地盯着那两个蛮人。   那两个蛮人不是随娓娘从修武一直带来的。   “奴随行不只那六人,只是去修武时,留了些人在长安,前日奴派人打前站,便是通知他们,却不曾想,他们早就被皮罗阁的人盯着了……”   如同叶畅判断的那样,嫁祸者正是皮罗阁派出来的人。   娓娘等第一次入长安时,因为没有门路,闹出了不少事端,被他们所注意到。正当他们想要对付娓娘等时,结果娓娘受了焦遂的唆使,跑到修武县去拜访叶畅。于是皮罗阁的手下便耐心盯着留在长安城中的其余越析诏蛮,娓娘一回来,这些越析诏蛮赶来相见,立刻就被这些人发觉。   结果就是这场载赃陷害,若不是叶畅,娓娘他们少不得送入京兆府大牢中。这伙南诏蛮早就打点过了,他们入牢后,用不了多久就会“水土不服”而瘐毙。   “故此,叶郎君不唯是助我们脱困,更是救了我们性命,奴手下之人,路上对叶郎君多有不恭,实是奴管教无方,奴愿任郎君处罚……”   娓娘说到此处时,眼波流动,自然带有一种风韵。   叶畅心中先是一荡,然后便警觉:这小蛮女用出了美人计。   论姿色,这小蛮女虽不及大唐丽人,但她目光灵动不施粉黛,有一股山川野性,倒是别有风韵。不过叶畅却不喜欢这种野性,他不是生冷不忌的风流大师,因此小蛮女这套,在他这儿行不通。   “我已经遣人给玉真长公主送信,你且安心,只要玉真长公主能抽出时间,必然会接见于你。”   这一点叶畅是很有自信的,玉真长公主是出了名的好客,见一位六诏的蛮女,她也会有兴趣。   更何况这背后还会有庞大的利益。   “多谢叶郎君……”见叶畅没有为自己所迷,娓娘略略有些失望,但同时又松了口气。   如叶畅料想的那样,玉真长公主处次日便有了回信。   不过这几日玉真长公主抽不出时间,待望春楼外的仪典结束之后,她会去南山的别院,到时叶畅便可带着这些蛮人前往拜会。   这让叶畅不得不停在旅舍之中,等待仪典日的到来。   “看来这仪典果然声势浩大,想来观看的人不少。”过了两天,已经是丙寅日(743年五月二十八日),叶畅与杜甫联袂来到望春桉外的运河畔。他们算是来得早的,但见人山人海,运河两岸到处都是闻讯而来的人们。   杜甫的问话让叶畅眯眼估计了一下,从人数上来看,前来观礼的可能要以十万计,叶畅放眼能见着的,也有上万人。   这么多人来到运河两侧,自然就少不得小摊贩们来此贩卖。周围人声鼎沸,然后就在叶畅认为不会有更大噪声时,却听得远处一片惊呼声传来。   人们纷纷向运河边靠近,伸长了头,望着惊呼声传来的地方。   却见一排排的锦帆排水而来,列成长队,几乎看不到尽头!   叶畅是见过后世航船云集的,但此时此景,亦让他震惊。他觉得大唐的航运技术甚为落后,却不曾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船只!   为首的一艘大船上,一个男子赤着半边胳膊,白衣绿锦,红罗系头,远远望着,手舞足蹈,似乎是在歌唱,但因为人声鼎沸,又隔得远,还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在头船之后,每船上都竖有一牌,随着船渐近,叶畅视力好,看到船上之牌大书“广陵”二字。   船上堆着白花花的东西,象是米堆,在米堆之上,又堆锦、镜、铜器、海味。   数艘广陵船之后,船上牌子书“丹阳”二字,显然是丹阳郡船。除了也堆着大米,还堆着如云的绫缎,叶畅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听得旁边有个商贾模样的人道:“是京口绫衫缎!”   紧接着是晋陵郡船,那商人又说出“折造官端绫绣”,然后是会稽郡船、南海郡船、豫章郡船、宣城郡船、吴郡船……竟然有数十郡船!   每艘船上都堆满了米和各地的特产,丰盈至此,让观者咋舌。   而那高大如墙的船只,也引发一阵阵惊呼,此前长安附近的船,都是小船,却不曾有这样的大船!   船只聚于望春楼下,足有数百艘之多,周围开始渐静,然后便听得那头船之上的人高唱:“得宝弘农野……”   在其船周围,数百女子齐声应和:“弘农得宝耶……”   为首者唱:“潭里船车闹……”   女子和:“扬州铜器多……”   为首者唱:“三郎当殿坐……”   女子和:“看唱得宝歌!”   这番唱和之中,又是一船排众而出,船上之人,一身官服,正是转运使韦坚。他在船上下拜,陈上诸郡宝货的礼单,又上数百牙盘各色食物点心。   奢华热闹,大唐盛世风范,绝对是叶畅这一世仅见!   第105章 南山别业无知音   长安城的百姓还在对昨日的仪典津津乐道的时候,叶畅、杜甫和焦遂,已经悄然南下,向着南山行去。   因为南山离着长安不远,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多有权贵在此筑别业,或避暑气,或避长安城中的政治动荡。便是王公贵人,也不能例外。   正是因此,许多有志于仕途者,会在南山隐居求名,让自己的名声为贵人所知,然后再出仕。这样做,便是俗语所云“终南捷径”。   玉真长公主虽是女冠道士,但受两任天子恩宠,其别业美伦美焕,甚至不逊于王侯。   远远望见那半隐半现的檐角,杜甫感慨了几句,又年到昨日的仪典上去:“如此盛世之况,当真自古未有,我大唐富庶强盛,史书绝无……”   “隋炀帝时还给街边的树披绸挂彩呢,路边不依然有衣不蔽体的贫者。”焦遂大着舌头,醉眼惺忪:“子美,你想得太简单了。”   “岂可将今上与隋炀帝比!”杜甫变色道:“焦遂,你莫说疯话!”   “可若无隋炀帝开凿运河,岂有昨日之盛况?记得上回十一郎曾经说……说……”焦遂回忆了一下,然后道:“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叶畅挠了一下头,这是他前些时日与焦遂讨论大运河时随口念出来的,这不经意间,又抄了一首诗。   “十一郎……”杜甫听了这首诗,神情很复杂。   叶畅还算是缩在河南一地,杜甫年少就四处游学,齐鲁吴越都曾经去过。因此,他对大运河的作用,有着亲身的体验和认识。   “随口胡诌罢了,子美不必往心中去,焦大这厮便是灌多了黄汤,说话就没有……”   叶畅正要骂焦遂两句,突然间听得身后有人道:“此诗粗鄙,且为炀帝涂饰,作者性鄙陋,由此可见矣!”   他们一行行于路中,周围亦有别的行人,言谈之间,偶尔相闻,但彼此互不干扰。不曾想竟然有人开口批评那诗,焦遂莫看平时与叶畅多找麻烦,实际上心中最敬叶畅,闻言顿时大怒,几乎要跳出去争吵,却被叶畅一把拉住。   叶畅回过头,见着那群人骑着马,为首者四人,相貌都殊为不凡。焦遂回头原本是准备大骂的,但看到这几人,却是一怔,然后收声不语。   “咦,原来是你……名为……名为……”   四人中一个看着焦遂,大约也认出他来了,凝眉苦思了好一会儿,却就是叫不出焦遂的名字。焦遂面皮紫涨,神情大窘,叶畅笑着道:“不必在意,全天下都知姓名者有几人?”   那颇为失礼者目光转到叶畅身上,傲然一笑,然后便纵马而前。他身边年长者歉然地拱了拱手:“舍弟失礼,还望海涵……”   “兄长你何必如此,一群愚氓,也敢以诗讽古,文章千古大事,岂是此等人物能为者。近日坊间见那绣像三国志,便是此辈泛滥……”   那无礼者高声点评,竟然丝毫不顾众人颜面,其跋扈竟然如此!   叶畅原本不欲惹事,但他绝对不会怕事,见此情形,眉头便皱了起来。但那年纪稍长者再度拱手,然后喝斥了一声:“夏卿,休要再做此言语,当心口舌之嗔!”   此语说出,那无礼者才肃然裣衣,向年稍长者应诺:“是。”   叶畅那口气终究没有化成恶毒的语言,望着这行人远去,叶畅若有所思。   回过头来,他问焦遂道:“此为何人,你似乎有些忌惮他?”   “哪里是忌惮,不过是此人口不修德,不愿与之争执罢了。”焦遂有些为难地道:“他们今日在此……必定也是去拜访玉真长公主的,若是真争执了,怕误了十一郎的事情。”   叶畅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般隐情,奇道:“此人与玉真长公主交情甚深?”   “何只深……”焦遂说了三个字,看了看叶畅,然后摇头:“不说了,快赶路,别到夜里还没有办完事!”   他嘴中虽说讲不说了,可眉宇间却是带着隐忧。叶畅心中有些好奇,看来那人对玉真长公主会有极大的影响,否则焦遂不会如此担心。   望山跑死马,虽然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些建筑,可是真正赶到,却是小半时辰之后了。那行人比叶畅等快一些,因此叶畅见他们先进了别业,那个无礼之人还特意留在后面,对着门口的门人说了什么。   “看来是有麻烦了。”叶畅心中想。   如他所料,当他到门前报上姓名,说是求见之时,那门人懒洋洋地道:“连名刺都没有,也敢来请我通禀,退下,退下,此地非尔等能来之所!”   因为玉真出家的缘故,所以这里被建成了道观模样,但是这门人却没有道士打扮。叶畅皱着眉:“是长公主令我等来此拜谒,你这般阻挠,误了长公主之事,可担待得起?”   “某却不曾听得法师有何交待。”那门人却不怕这吓唬:“况且此地只有持盈法师,却不曾有什么长公主!”   持盈乃是玉真的小字,叶畅大怒,情知是这门人故意刁难,但一时之间,却也无法。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若真打了这门人,便是强行进去见到了玉真长公主,只怕也会激怒这位与他关系尚好的天家贵女,双方的交情到此为止不说,还要树上一个强敌。   但若不发作,他就别想过门禁这一关!   叶畅正琢磨着,院里有人伸出头来,只见正是方才那被称为“夏卿”的无礼者,他见着叶畅等人被拦住,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当如此,持盈法师别业,岂是俗人可来,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庸碌之辈,还是自觉远避为好!”   “呵。”叶畅笑了。   笑容嚣张而讥嘲,焦遂看到这笑,便也笑了起来。   若说焦遂会招惹事端,那么与叶畅的这种斜睨讥嘲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焦遂认识叶畅以来,凡叶畅露出这等讥笑时,对方没有不被激怒的。   果然,这个笑容让那夏卿很恼怒:“如何,你还有何话说?”   “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此句甚妙,不知是不是阁下所作?”   “这个……”那位夏卿愣了一下。   前些时日,他在兄长处见到了这《陋居铭》,虽然他一直不喜此文作者,觉得其人行事浮浪。但此文倒是带着一股清气,让人觉得可爱。因此今日随口道来,原意是讥讽焦遂一介布衣,既不是鸿儒亦不配知音,没有资格登此门。   “是不是某所做,与你何干!”他有些羞恼地道:“汝乃何人,竟然敢在持盈法师别业前喧哗!”   “喧哗的不是我等,而是你啊,更可笑的是,你以别人之文攻击别人……叶十一,你说他这是不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杜甫面上沉郁,实际上却是个有性格的人,而且此时年轻,还未遇到干谒十载一无所成的窘境,因此在旁对叶畅道。   “什么?”那位夏卿闻言一愕,然后瞪着眼睛:“你……就是修武叶十一?”   “咳咳,那文亦非我所作,乃梦中所见。”叶畅慢条斯理地道:“子美兄,不必争执了,咱们既非鸿儒,又不配为鸿儒知音,自然只有回头的份……”   叶畅这样说,实际上是因为看到这位夏卿的兄长也已经走了出来。   这位夏卿的兄长,倒是个谦逊和气的模样,虽然这只是外表,不过对方既然知道叶畅身份,想来不会任叶畅走了。   更何况若是叶畅被“谈笑有鸿儒、往来尽知音”两句赶走,只怕用不了多久,那位夏卿就会如同元载一般,成为长安城中的笑柄。   果然,夏卿的兄长拱手道:“竟然是修武叶十一,闻名久矣!舍弟性子喜谑,方才不过是玩笑之举,还请叶十一郎勿要见怪。”   “不敢不敢,某不过布衣,为人轻践,亦是寻常。”   那兄长心中苦笑,据闻这位叶十一郎心胸狭隘,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自己弟弟言语上得罪了他,他便要找回来。   “某河东王维,字摩诘,此为舍弟王缙,字夏卿……”   那兄长做自我介绍,然后就看得叶畅嘴巴张了张,似乎很惊愕的模样。   叶畅确实非常惊愕,没有想到,与自己发生争执冲突的,竟然是王维兄弟!   但转念一想,能入玉真长公主别业,同时仿佛是别业主人一般吩咐门人行事,不担心长公主怪罪的,恐怕也只有王维王摩诘了。   难怪方才自己问焦遂此人与玉真长公主交情时,焦遂说了一句“何只深”,只怕王维与玉真长公主,有负距离交情才对!   当初王维初入长安,声名不显,进士落第。于是通过宁王、歧王介绍,年方二十,“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王维亲抱琵琶于宴席之上为玉真长公主弹奏,一曲《郁轮袍》之后,玉真长公主令宫婢将王维带入内室,换以华裳锦衣,再出来时便是高坐宾客之首!   而且次年,王维便进士及第,成为能够方便进出宫苑的太乐丞。他甚至可以借用公主别业招待好友孟浩然,也因此才会有李隆基来访,孟浩然吓得躲在床底下的轶事。   “原来是王摩诘……”愣了一下子之后,叶畅回过神来,便是王维又如何,他身边还跟着一位诗圣杜甫呢!   仔细打量了王维一眼,果然,虽然此时王维已经年过四旬,但长得端的好相貌。他的弟弟王缙亦是一副好皮囊,只是与叶畅见礼时,多少有些尴尬。   似乎还有些不服气。   叶畅不知道王缙为什么看自己不大顺眼,他也懒得理会,便将身边的杜甫介绍给王维。   杜甫对王维倒是甚为景仰,此时王维诗名已著,杜甫却还是默默无闻,但既然都是不世出的诗人,寒喧一番后,还是颇为投机的。   就是王缙,对叶畅还是一副忍不住要讥嘲的模样。   有王维招呼,门子自然不会阻拦,叶畅随着王维进了别业,在廊榭间转了一会儿,便听得有丝竹管弦之声。   “法师正在宴乐。”王维低声说了一句。   方才随王维一起来的几人,此时在前等候,近前之后,王维介绍道:“叶十一郎,此公为王昌龄,字少伯……”   叶畅丝毫不觉奇怪了。   昨日见到的望春楼前广运潭的盛景,在他眼中繁华归繁华,却不能代表盛唐之景,唯有此际,举步之间随便见着一人,便是后世名扬的大诗家,这才是盛唐!   王昌龄此时也是四十余岁,微有些瘦,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倒看不出边塞诗人的铮铮肃杀之意。   “叶十一?莫非是叶畅?”他一边拱手,一边问道。   “正是叶某,见过王公。”叶畅长揖,对于边塞诗人,他总有份异样的敬意。   “此为裴公,单名迪,字启之……”(注,此字为作者杜撰)   这位裴迪虽然在后世诗名不显,但是有许多诗都和他有关,从杜甫王维,到叶畅的另一位熟人钱起,都没少写诗与他交游。叶畅当下亦是一礼:“叶十一见过裴启之。”   裴迪此时年方二十余岁,比叶畅大些,却是个乐观开朗的性子,上前便把臂道:“前些时日与摩诘论文,对叶十一《陋居铭》赞不绝口,也不知是何等人物,方能写出这等文来。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也未必。”旁边的王缙嘟囔了一声。   “主人等急了,咱们先进去。”王维微咳了一声,然后笑道。   众人不再寒喧,当下迈步前行,向着那乐声不绝的院子行去。   没过多久,便到了院子门口,门前亦有仆役侍候,但见是王维,竟然不通禀,只是拱手,便让道路。王维缓步而入,脸上没有什么得意之色,倒是旁边的王缙,却有些与他年纪不相称的浮躁,昂然进步。   叶畅不知道,这四十岁左右的人,放在这个时代都当了祖父,为何会如此。   院内丝竹声徒然一停,然后传来一个女子中音:“竟然是摩诘来了,我道为何今日一路喜鹊叫个不停呢。”   叶畅等人此时也跟着进来,便看到院子正北,花盆掩映之中,一女冠道姑高坐于胡床之上。   正是玉真长公主。   她眼睛盯着王维,看别人只是轻轻一扫,就是看到叶畅,也只比旁人多停片刻。   “咳……王维拜见持盈法师。”王维干咳了一声,长揖行礼。   第106章 白云一片黄河远   “摩诘为我带来不少客人。”玉真长公主生受了王维这一礼,见到其余人跟着行礼之后,她款款起身,微笑着道:“诸位来贫道这方外之地,我心甚慰,俗礼安为吾等而设,都免了吧。”   叶畅站直身,口中跟着众人道谢,心里却是腹诽。   若真免礼,一进来时她就应该说,直到众人行完了礼才说,马后炮有什么意义。   “十一郎也来了……摩诘,看到十一郎,便让我想起当年的你啊。”   玉真长公主看着叶畅,神情有些欣赏。   不过她提起旧事,王维却有些尴尬。   毕竟堂堂才子,以色事人,因此发迹,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叶畅拱手,不过他尚未说话,那边王缙却笑道:“法师所言,某以为不然。”   “哦?”   “当年家兄才学文章,皆是一时之选,虽尚未见传于世,却已经如雏凤潜伏,只待能落于梧桐之日,便可一鸣而惊天下……”   王缙侃侃而谈,风度倒也翩然,而且他言辞文雅,声音清越,让人一听便觉有理。   玉真长公主听得这个,想起二十余年前的往事,看着王维的目光,不免又有些温柔。   “叶十一则不然,如今叶十一已经背负盛名,上动帝王公卿,下惊贩夫走卒……”   叶畅眉毛再次扬了扬,听起来王缙似乎是在赞美他,但为何这话语里,总让叶畅觉得带着讥嘲讽刺呢?   “家兄善艺文,一曲琵琶,当事罕有。叶十一善经营,足球之戏利可敌国……”王缙又继续说道,只不过,当他说起足球之戏利可敌国时,忍不住顿最一下,咽了一口口水。   目光也有些不同。   王缙好财货,如同元载一般,对于金钱财富有着非常执著的追求。足球戏获利如此,在他们看来,幕后筹划这一切的叶畅,定然也因此巨富了。   “家兄长于文章,字句尽入贵胄雅士之耳。叶十一虽是聪慧,却不通文辞,故此才擅改史事,做小说话本以充市井群氓之用。法师以家兄类比叶十一,实是大误矣。”   说到此处,王缙已经锋芒毕露,矛头指向,毫不掩饰了。   王缙一直觉得,叶畅能在幕后主持长安城中的足球戏联赛,靠的便是玉真长公主。   若能打动玉真长公主,改由他在幕后控制足球戏联赛,他能弄来更多的利益。此次唆使王维带他来公主别业,名义上是将王昌龄、裴迪等介绍给玉真长公主,实际上的目的,就是足球戏。   当然,王缙不会直接出面控制这个财源,他是仕子是官员。他也只能如同叶畅现在一般,于幕后操纵一切。   叶畅却不知道这些,他的性格,可不是受人攻击而不回的。   莫说是王缙,就是王维本人,若是如此攻击他,叶畅也会毫不留情打脸回去——诗佛又怎么样,诗仙诗圣都在的时代,诗佛难道很稀罕么?   不过王维的性格还好,很是温和敦厚,甚至有些软弱,或许正是因此,他才压制不住弟弟。   “十一郎,你可有话说?”玉真长公主道。   “某为何要有话说?”叶畅奇道。   “夏卿这番话,难道你不欲有所驳斥?”   很显然,玉真长公主是希望叶畅能与王缙激辩的。   “某幼时脾性极大,动辄与人争执,家中族老曾劝某勿与人争。”叶畅微笑道:“某便回道,他人谤我,故与之争。法师可知族老是如何劝某的?”   玉真长公主来了精神:“请说。”   “族老道,疯狗咬人,此为常理,岂有为疯狗咬者,反咬疯狗乎?”   “叶十一!”   王缙闻语大怒,这不就说他是疯狗么?   旁边的王维颇为无奈,起身向着双方拱手:“休伤了和气,休伤了和气……夏卿,你年长,岂可如此说叶郎君,叶郎君,舍弟只是脾气不好……”   他两边都劝,却是两边都劝不住。   王缙自恃兄长在玉真长公主眼前不一样,他回头对玉真长公主道:“法师明鉴,此人所学,不过是公孙龙白马非马之术,诡辩罢了。此人不学无术,那《绣像三国志评话》便是其一手刨制,不唯信口雌黄曲说历史,而且至谬种流传颠倒黑白!”   好大的帽子!   叶畅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仿佛王缙一番话下来,就有无数顶大帽子已经飞到了他的头上。   王缙知道他能言擅辩,因此不等他说话,只是换了口气,然后便又道:“此人斗鸡促织之徒罢了,能入法师别业,已经是邀天之宠,却还敢在法师面前口出恶毒之语,以污仙子之耳,正如其在三国评话中擅创句逗标点,以乱文章本制一般!”   叶畅又吸了口气,没有想到,广受欢迎的《绣像三国志评传》,竟然也是自己招来王缙敌视的原因之一。   不过他敏锐地听出,王缙激烈反对他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在绣像三国志评传中所使用的标点——对于横向印刷,王缙倒没有说什么。   这是自然的,横向还是竖向,只是一个阅读习惯问题,而标点符号却意味着对圣人经典的部分解释权。敏感一些的文人,都会知道孰轻孰重!   “竖子,还不退下?”   大约是将自己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了,王缙一拂衣袖,指着叶畅喝斥道。   此院中不仅仅是玉真长公主,陪同玉真长公主于此宴乐的,还有不少人,其中大多都是文人儒士。   或许是为王缙言辞所动,这些文人儒士中部分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王缙拂袖之后,他们竟然一起挥臂拂袖,大声喝斥:“竖子,还不退下!”   叶畅第三次吸气。   然后,他上前一步,正待开口。   这时,他旁边一人却大步向前,声音清正:“王夏卿此言差矣!”   发话的是杜甫,在众夫所指诸儒鄙弃之时,他竟然挺身而出,站在了叶畅身边!   他进来之后,一直沉默少语,给人一种木讷老实的感觉。叶畅与他的交情并不是很长,也没有指望这位诗圣真的会维护自己,事实上在这种情形下,杜甫不与他保持距离,就已经是要有勇气了。   但杜甫在叶畅正要独自面对诸多喝斥之时,却站了出来,同他站在一起!   杜甫既然开口,叶畅便没有急着说话,只见杜甫也是吸了口气,然后道:“某与叶十一结交时日尚短,却知道其人德才兼备,非俗流可比。论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叶十一虽是隐居于卧龙谷中,修武、武陟二县百姓,受其恩德者不计其数!甚至有远人亦闻其德,遭遇不平,便来请计。”   “论才,叶十一诗文传世者虽不多,但题风陵渡、题青龙寺塔二诗,兼陋居铭一文,已天下闻名矣。方才我入内之前,便隐约听得院中有歌夕阳无限好者,此岂夏卿郎君所言不学无术者?”   论完才与德,杜甫话锋一转:“叶十一性子好谑,便是为《绣像三国志话本》,戏说正史,却也是于俚俗之中说忠义,于市井之内谈仁德,正是扶正祛邪激浊扬清之举也,何谓谬种流传?莫非忠义仁德,乃为谬种?”   王缙几乎要闷哼一声,看着杜甫的眼神,便有些讶然。   杜甫此时声名不显,虽然已经有几首诗歌佳作,却尚未传唱,因此,王缙很是奇怪,叶畅从哪儿找到这样一个帮手。   不仅言辞犀利,而且思维敏捷,所守之处,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竣之境,所攻之地,则是敌人强弩之末气势衰竭之所。   至少王缙攻击叶畅的话语,被杜甫连拨带打,化解大半,而且杜甫还乘势反击,反诘王缙误将忠义仁德充作谬种。   叶畅也情不自禁抚掌,暗暗道了一声“精彩”!   同时,对杜甫其人,他的认知也与过往不同,不再是那个于历史留下高高在上名声的诗圣,而是一个真性情够义气的挚友。   不过,王缙不会就此退缩的,此人如此公然挑衅,必有重大理由,绝不会受小挫而后退。   “杜子美,你为何避而不谈标点句断之事?”王缙只是稍缓了一下,便又道:“大奸之人,必有大伪。叶十一虚饰忠义,伪作仁德,实藏奸诈祸害之心,今日他以戏说话本改三国之史实,明日便会以标点句断篡书经之真要!”   这一下子,叶畅唯有挠头了。   唐人真不蠢,不但不蠢,一个个精明得紧。年迈的贺知章一眼瞧出了他的目的,这边王缙也瞧出了他的目的!   恐怕瞧出他目的的不只这两人,许多文人都知道他的目的。只不过因为他还没有实际行动,所以那些人都隐着忍着,只等他一涉足,便要挥起大棒,将他打翻在地吧。   王缙这厮因为某种原因,主动跳了出来,标点句断之事,只是他的借口……   短时间里,叶畅将王缙的用意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现在差的就是最关键一环,他拼命贬损叶畅,最终目的是什么。   句断之事,杜甫就没有办法为叶畅解释了,事实上,他与叶畅就这个事情也发生过争论,每次叶畅都说便于说书评话之人阅读,但杜甫推测,这只是一个搪塞的理由罢了。   叶畅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他笑着道:“既然王夏卿你追问,那我也实说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盯着叶畅,这一刻,玉真长公主都觉得,自己从院子的中心退了出来,而眼前的翩翩少年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昔日某曾一梦……”   叶畅一开口,众人便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叶畅好做梦,凡知其名者都知此事。他有诗文出来,从来不承认是自己所作,只是说乃梦中所见。   很多人认为这是他故弄玄虚炒作自己,但也有人觉得,这有可能是真事。   “在某那一梦中,曾听数人同饮于酒楼之中。其中有一人道,此情此景,令其忆起在人间时于旗亭与友同饮……”   王昌龄原本已经入席安坐,听得此句,霍然站起!   叶畅笑着向他拱了拱手,然后又道:“此人说他与王公少伯、高公达夫同饮于酒楼,群伎纷来,三人避席而让之……”   这是非常著名的一个典故,天宝元年去世的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三人齐饮于酒楼,一些妙龄梨园歌伶艳妆而来,奏乐歌唱,三人让出酒席,避坐一旁私下打赌,这些歌伎唱哪一人的诗多为胜。   第一伶所唱为王昌龄的“寒雨连江夜入吴”,第二伶唱高适的“开箧泪沾衣”,第三伶又唱王昌龄的“奉帚平明金殿开”。这样王昌龄与高适的诗都有人唱过,唯有王之涣尚无,王之涣不服气,说这些已唱者皆“潦倒乐官”,所唱亦为“巴人下俚之词”,他指着诸伎中最美丽者,称此女不唱他的诗,那就终身不与王昌龄、高适论诗,但如果是他的诗,则王昌龄与高适都须拜他为师。   结果那最丽女郎所唱,果然是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   叶畅将此典故说出,王昌龄几乎热泪盈眶,而众人知他诗名声,亦是讶然相望,似乎是想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竟是季凌,竟是季凌!”王昌龄喃喃道。   “安知非此竖子胡言乱语,以惑人心!”那边王缙却道。   叶畅没有回辩,只是悠悠然道:“某乃俗人凡眼,不识神仙高人,因此不知言此事者,是否真是王季凌。只是听得他说,当初之诗,他又小改一番,愿请纸笔,书以少伯郎君一观。”   听得他要纸笔,玉真长公主点了点头,自有道姑奉了上来。   叶畅没有提笔直书的本领,他必须伏案而写,清完案几,他随手挥笔,便写了一个“黄”字。   这一年来,他深知书法乃此时不可或缺的傍身之技,因此没少苦练专研,又有张旭、颜真卿这般当世大家书信指点,因此他的书法进步得相当快。虽然还不能算是大家,但写出来之后,众人还是眼前一亮。   紧接着,叶畅流畅地写了下去:“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他收笔袖手,周围却是一片窃窃之声。   “叶十一不学无术,由此可见矣!”王缙不紧不慢地道:“便是王季凌的诗,他也粗忽不知也!”   杜甫也暗暗发急,向着叶畅使眼色,叶畅却恍若无觉。   “怎么,王夏卿先生说某有错,不知错在何处?”   “哈,错尚不知……你自己再看一遍!”   写到“白云”之后,却将“间”字漏了!   王缙走了过来,伸手在那纸上连点了几下,都是点在“云”字之后,同时笑看叶畅。   在他看来,叶畅此时应该困窘面涨,无地自容才是。   第107章 疑是故人魂相见   但王缙失望了,叶畅不仅没有丝毫窘迫,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看了看纸,又看了看王缙,然后对王昌龄道:“那人说他将旧诗稍改,成长短句,只可惜身边诸人不擅曲子,无人能配曲而唱。”   说完之后,叶畅落笔下去,连连挥点,片刻之后,那原本一气呵成的字句中,便出现了标点句逗。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有人吟了出来,然后举座尽默。   众人的目光,都转到了王缙身上,因为这标点句逗一出,原来缺一字的诗,就便成近来新兴的曲子词了。   诗歌在盛唐此际,已经成熟,而且在唱诗的基础上,又出现了曲子词,按照固定的格律与曲调,进行传唱。   故此,虽然曲子词还难登大雅之堂,受到部分正统文人和诗人的歧视,但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东西。叶畅拿出这个来,众人并不觉得难以接受。   而这是给王缙的一记沉重耳光。   王缙尚未想到如何应付,那边王昌龄已经热泪滚滚,呜咽出声。   “是季凌,正是季凌,非季凌无此手笔!”他低声叫道。   王昌龄乃是跟着王维、王缙兄弟一起来的,在立场上来说,他应该与王缙接近,但此时睹词思人,想起已经去世的王之焕,他怎能不失态流泪!   这是给王缙的第二记沉重耳光。   “某受此事启发,便觉句逗尚有可用之处,文章华美,若是入不通句逗之人眼中,容易被误认为不学无术。”叶畅将方才王缙所说“不学无术”四字重重地咬了一遍,然后笑道:“王夏卿海内文章名家,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叶畅的直接反击,也是给王缙的第三记沉重耳光。   王缙突然体会到元载在青龙寺佛塔上的感觉了。   与叶畅相争,最大的问题是,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会翻出一张什么牌来。   这便是叶畅多出千年历史见识而带来的智慧了。   “常闻叶十一梦仙之事,原先某还以为传言有误,今日闻之,竟然果真如此!夏卿兄,你无须再试了!”   这个时候出声打圆场的是裴迪。   王维急得团团转,可是他性子较懦,临机缺变,倒是裴迪,为人开朗豪爽,因此能在这时给王缙一个台阶下。   王缙心中犹是不甘,但他不是元载那样愣头青,他看了叶畅一眼,感觉到叶畅似笑非笑的神情,便知道自己今天要生生吃下这三次沉重耳光。   而且裴迪的台阶,也只是让他退得不那么难看,今日事情传出去之后,他的名声还是要受损。   裴迪又笑道:“叶十一郎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摩诘、夏卿二兄,并少伯先生与某游青龙寺,于寺上见十一郎大作,谈及梦仙之事,某见识短陋,只说绝无此事,与夏卿兄相约,若见了十一郎,必相戏试。出主意的是某,若十一郎欲怪,便罚某酒吧!”   他这般一说,叶畅对他顿时好感大起。   一个愿意自折而维护朋友的人,总是能让人好感的。   “裴启之说出此语,便当罚酒,莫非我叶十一是这等无量之辈?”他佯怒道。   周围之人看到他方才打王缙的脸,当真是左一下右一下,可谓毫无收手之意,心中都是暗诽,你还真是无量之辈。但此时气氛终于缓了过来,没有谁自讨没趣,去寻这个晦气。   毕竟玉真长公主坐在那边,若是争吵惹怒了她,只怕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十一郎是妙人。”玉真长公主笑了起来:“裴启之亦是妙人,好,好,我这便令人谱成曲子,唱那首长短句。”   她手中有皇宫梨园中精通音乐的伶人,加上还有王维这音律大师在,因此没有多久,便谱好了曲子。伶人唱罢,余音绕梁不绝,众人想到王之焕已逝,也不禁怅然。   “曲虽成,却未曾有曲名,今日法师为地主,还请法师为此曲赐名。”叶畅这个时候起身向着玉真长公主行礼道。   众人心中再次暗骂,这厮倒是会拍马屁!   此曲因为今日的轶事,显然要扬名后世的,谁给这曲取了名,其名字便也会随之流传。叶畅提出此议,实际上就是给玉真长公主一个文坛留名的机会,而且这是雅事,玉真长公主自然笑纳。   他们只是嫉妒,同时也有些怅然,自己一时沉浸于今日事与曲中,未曾及时反应过来。   玉真长公主沉吟了一会儿:“王季凌原句为凉州词,我便改一字,换凉州词为凉州仙吧。叶十一梦中遇仙,得王季凌此句,也算应景。”   众人自然都是抚掌称赞叫好的,玉真长公主也算有气魄,原本叶畅还以为她会以自己的封号为名,叫什么“玉真子”,此际看来,她能结识盛唐无数文人,也不完全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   “饮胜!”有人道。   “饮胜!”   叶畅也举杯同众人一样,将酒饮尽,此时人多,他的事情不宜说出,因此他没有提及正事。   王昌龄频频向他举杯劝酒,大约是回忆起老友了。   没有王缙闹事,宴乐的气氛就好了起来,随着时间推移,院子里也象是沸腾一样。叶畅没有去凑热闹,那些陌生人忌惮他言辞犀利,也不敢来招惹他,因此与叶畅谈话最多的,还是杜甫与王昌龄。   过了一会儿,叶畅发觉,玉真长公主悄然退席,而王维也同样退席了。   又过了会儿,便见一个侍者来,将王缙招走。   叶畅苦笑,他虽然给玉真长公主每年带来几千贯的收益,但在这个女人心目中,终究是比不得她的老情人王维的。因此虽然叶畅乃是约定之客,而王维等为不速之客,但是玉真长公主还是毫不犹豫地先与王维相会。   让叶畅心中不安的是,王缙此前对他的敌意。   这种敌意方才已经被他教训了一次,可是当王缙与王维独自面对玉真长公主时,可以想见,他必然要进谗言。   因为主人离去的缘故,宴乐的气氛渐渐淡了下来,到后人在场诸人都有些尴尬。直到许久之后,才见玉真长公主换妆而出,又唤来梨园伶倌歌舞一番,这才宴罢散去。   但是王维兄弟却是再未出现了。   他们肯定没有离开,否则裴迪与王昌龄不会留在此处,玉真长公主应该是先将他们安顿下来。   叶畅琢磨着王缙有可能在哪一方面为难自己,然后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下,他回过头,便见一个侍者呶嘴示意。   叶畅会意,跟着那侍者离开,不一会儿,来到侧院,只见玉真长公主斜倚胡床,两个道姑打扮的使女正在为她捶背捏脚。   她眉宇间,有股抹不去的倦意。   无论她如何保养得体,总是年过半百,这样半天热闹,虽是让她欢喜,但也让觉疲倦了。   见着叶畅,她虽未坐正,但一扬眉,那股倦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女子的风韵。   这是个极善于利用自己风姿气质的女人,类似于另一世中影视名星中的那些不老者。叶畅暗暗叹服,这又是一个影后级别的人物,同时心中暗生警惕。   玉真长公主此前可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这种风姿,他也不是王维,对年过五旬的老妇人还会感兴趣!   “十一郎,你此次来,听闻还带着一伙蛮人?”   示意叶畅落座之后,玉真长公主凤眼微眯,笑着问道。   “正是。”   “听闻蛮人首领,乃是一位美丽小娘?”   “是倒是一位小娘,美丽则未必。”   “听闻为了这位美丽小娘,你还与京兆府起了纠纷,设计替京兆府破了春明门外命案?”   “咳,破案之事有之,但未曾与京兆府起纠纷,更不是为了蛮人小娘。”   叶畅心中有些奇怪,玉真长公主见他,为何不谈正事,却纠缠于这些枝节。   他虽是两世为人,对于女子的心性还是了解得不够深。世上女子,没有不妒者,哪怕完全是与自己不相干之人之事,有些妒性大的女子也要没来由的去生气。   玉真长公主虽然号称出家,实际上却还是红尘中人,又见叶畅翩翩少年,忍不住就对被叶畅关注的娓娘生出妒意。   “以汝观之,我与那蛮人小娘,孰美?”   这个问题,让叶畅灵机一动,他抬起头,看了玉真长公主一眼,然后道:“极西之地,有一国度,其国君育有一公主,因肤色洁白,故取名白雪……”   于是大唐版的白雪公主出炉了。   这个故事早就改编出来,集在《新世说》之中,只不过因为《新世说》扑街得没卖出几本,所以不为人所知。   叶畅说时,玉真听得津津有味,待听完之后,她悠悠一叹。   经过叶畅改编、方氏润色之后,大唐版的《白雪公主》更符合一些大唐的习惯认知,但最终善胜恶总是不变的。玉真自己曾经经历过复杂的宫廷斗争,对白雪公主的遭遇颇有体会,而这些体会,便化成了那一声叹。   “故此,某以为,美与丑,在心不在形。法师上佐圣君,下抚群儒,岂是一蛮夷小娘可比?”   “你啊,便是直说,我老了,不当与那小娘比姿容。”玉真白了他一眼,揭穿了叶畅的真实用心。   叶畅有些尴尬,嘴上却是坚决不承认的:“我大唐佳丽,知书达礼,雅通音韵,如何会输与不知礼仪的蛮夷女娘,法师之语,某……”   然后他便见玉真摆了摆手,有人便撤下她身后屏风,而娓娘则在屏风之后,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叶畅顿时愣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   他来到玉真别业,娓娘等人自然也来了,只是被安顿在别业之外静候,却不知何时,被玉真召了进来。   若他真与娓娘有什么私情,如今背后赞玉真姿色远胜于她,同时又贬低娓娘蛮女不知礼仪,只怕就会醋海生波。   这位长公主,当真是难对付至极啊。   叶畅心中嘀咕,口里在愣过之后继续道:“法师之语,某不赞成。”   “口是心非之徒,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王夏卿这般说你,倒是妥当。”玉真哼了一声,看了看娓娘,见这蛮女果然一副野性生动的模样,终究是有些不服气:“若是我与她这般年纪,料想她不如我!”   叶畅注意的不是玉真的赌气,而是她转述的王缙之语,看来王家兄弟私会玉真长公主时,王缙没有少给他上眼药。   但是叶畅根本不在乎,玉真长公主并不是傻瓜,若是没有宴席上的冲突,或许这些眼药还能有些作用,但有了那场冲突之后,作用就要大打折扣。   否则玉真长公主也不会把事情说出来与他听了。   “把她带下去吧,我与十一郎有些话要说。”玉真长公主又吩咐道。   有使女上来,带着娓娘离开,娓娘有些犹豫,是不是此时便叩求玉真长公主,但看到叶畅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想起京兆府审案时的情形来。   那时叶畅给她使眼色,她没有理会,结果弄得手下挨了板子。   这一次她垂下头,依着叶畅之意,离开了这侧院。   “十一郎带这蛮女来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给法师献礼来了。”叶畅笑道:“法师可曾注意这蛮女所着衣裳布料?”   “白叠布……怎么,你有意自六诏收白叠布入中原贩卖?”   “非也,非也,乃是种植棉花,也就是织成白叠布之物!”叶畅道。   “蛮夷植株,中原也可种植?”玉真长公主甚是聪明,顿时瞪圆了眼:“你会种?”   “某不会种,但蛮夷却会种。”叶畅道:“我听闻蛮夷气候虽与中原不同,但这棉花却如葡萄一般,亦可在中原种植。中原、江南一带,有些地方桑麻收获不多,改种棉花,或可衣被天下!”   “呵呵……”   玉真长公主一笑,没有置评。   叶畅收敛住热切的心思,知道自己急了。他定了定神,诚恳地道:“法师虽不在红尘之中,终究是宗室贵胄,天下百姓子民,皆为法师之属。若此物可利于百姓子民,使其大行其道,亦是法师功德。”   “依你之意,如何施为?”   “法师有田庄,先择一二田庄试种,若能成,再于一县一邑试种,若再能成,可于一道推之——如今步步推行,及至天下!”   说到这里,叶畅屏息凝神,盯着玉真长公主,看她是否会答应此事。   第108章 欲造神舟访仙山   玉真长公主凤眼微微眯了起来。   如果叶畅是让她向李隆基提议推广此物,玉真长公主会立刻拒绝。   她虽然深得李隆基恩宠,但她自己有自知之明,向李隆基举荐人才没有问题,但干涉到具体政务,必然会被视为太平公主第二,那时恩宠就会变成忌惮。   但叶畅提出,在她的一二田庄中试种,其谨慎如此,则让玉真长公主改了主意。   她又看了叶畅一眼。   这个少年郎风度翩翩,自己拿王维当初与他相比,确实是不对。   他比王维多了许多东西,比如说,自信。   不是对自己才华的自信——王维也有这种自信,而是在叶畅身上,玉真长公主感觉到一种似乎能看到未来的自信。   这种自信,似乎只在那位强悍无比的女子身上才看到过,而这种回忆,绝对让玉真长公主不舒服。   武则天,极盛之年的武则天身上,便有这种自信。   玉真长公主的凤目突然瞪圆,带着凌厉的怒气,看着叶畅。不过旋即,她哑然失笑。   与祖母身上的自信还是不同啊,没有那种凌厉的霸气。   叶畅并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玉真长公主心中竟然转过这么多复杂的念头。他静静等着,然后听得玉真长公主道:“这与那蛮女何干?”   “令那蛮人献出种子,同时遣人来中原教授种植之术。”   大唐对于接受外来先进技术并无多少抵触,相反,朝廷还积极促成这些事情,乐观其成。唐太宗李世民便曾于贞观二十一年遣使去摩揭它国,学习熬糖之法,令大唐的制糖工艺得以突破。   玉真长公主微微点头:“然后呢,那些蛮人岂肯轻易献出其族中之宝?”   “此越析诏,存亡只在旦夕之间,若无大唐庇佑,必为南诏所并。只需略略约束南诏,便可使其感恩戴德。况且,南诏独大,似乎亦不利于我大唐在南方之利益……”   “利益?”听得叶畅直接将利益挂在口上,玉真长公主有些讶然。   叶畅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这虽不是腐儒横行的时代,但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直接将利益说出来,还是会被人鄙视。   只不过说出的话,想要咽回去就困难,叶畅也无意掩饰,只是平静地继续道:“正是我大唐利益,人与人之间当讲义,国与国之间当讲利。”   “此事由得你与那些儒生去打嘴仗去,如同你那标点句逗一般。”玉真长公主没有听他继续解释:“只是如今何种情形对大唐有利,你却是欠考虑了。”   “嗯?”   “土蕃连番侵拢,大唐正准备与之进行一场决战。”玉真长公主道:“大唐需要南诏自东南方向牵制土蕃,而一个威胁不到土蕃的越析诏,对大唐并无用处。至于白叠布,令南诏献上,料南诏不敢不献。”   叶畅默然,过了会儿才道:“怕养虎贻患。”   “癣疥之患罢了,剑南一路,便足以压制南诏了。”玉真长公主有些讶然:“你不为那南蛮小娘进言?”   “某方才已经说了,国与国之间当讲利。”   “如此便将那位小娘抛弃了,始乱终弃,叶郎之谓也……”玉真长公主调笑道。   她阅人广矣,其实看得出来,叶畅与那蛮女并没有什么,不过看着这翩翩少年郎,总忍不住要调侃几句。   “这么说,法师是允了此事?”   “我尚未答应吧?”玉真长公主目光流转,看着叶畅,然后笑道:“叶郎如此迫切……须知我一介出家女道,用不着许多钱,便是再有重利,与我又何干?”   这就是矫情了,但偏偏这种矫情的话让叶畅无法反驳。   叶畅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土地,修武县毕竟是中原腹地,人口茂殖,就算叶畅攒足了劲去开荒收购,能凑个百十亩地就到了极限。可是百十亩地种棉花,有什么意义?   至少要一两个田庄,有个千亩之地,才能算是小规模种植,也才足够为进一步扩大积攒人才与经验。   莫说中原很难弄到千亩耕地,就是开发得较晚的江淮、江东,此时也难弄得成片之地。   或许江南还有,但那是生地,真正变成可耕作的熟田,也得几年的功夫。   “法师之意如何?”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叶畅问道。   玉真长公主并不是真正拒绝,而是在和他谈条件,叶畅很清楚这一点。   “我在都畿道有两处庄子,离修武倒不是太远,大约共有庄田一千五百余亩。”玉真长公主道:“庄中出息,我原是有意在山上建道观,以供晚年之用——若是将庄子借与你,我这道观之费,从何而来?”   虽然后世有炒作者称玉真晚年隐于敬亭山,李白还为其写下“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之句,但实际上玉真长公主在进入天宝年间后就开始规划自己的晚年,她看中的地方,并不是僻远在江南的敬亭山,而是就位于东都洛阳之北的王屋山。   “哦,那某要如何,方能借得法师这两座庄子?”   “倒也不难……我要京中球市。”玉真长公主缓缓地说道。   叶畅愕然。   前些日子与贾猫儿等相会时,贾猫儿等说起今年球市收益,当真是眉飞色舞。同样是半年联赛,在去年三万余贯的基础之上,已猛增至六万贯,翻了一倍不说,其增势还不减。   按着贾猫儿的估算,今年破十万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有可能逼近十五万贯!   这样的收入,着实烫手,便是贾猫儿这般胆大者,也向叶畅提出自己的担忧:现在从球市获益的利益集团,会不会发生分化?南衙等京中势力,目前并未介入球市,他们若也要分一杯羹,当如何是好?   果然,贾猫儿的担忧不是没有根据的,玉真长公主便瞧中了这一块。   “法师明鉴,球市之事,虽然某出谋划策不少,但某却非决定之人。”想了一会儿,叶畅委婉地道:“况且球市方兴,联赛至今也才一年,此时介入……咦,是王夏卿之意?”   他正说间,突然灵机一动,霍然抬头,直视玉真长公主。   玉真本人对球市的兴趣应该不大,否则她不会等到现在才提出来。肯定是近期有人对她施加了影响,而最有可能的人物,就是王缙。   这样的话,王缙对他的敌视也就可以解释了:这厮想要夺取球市的控制权。   在叶畅灼灼的目光之下,玉真长公主微有些赧然,王维兄弟情深不得不帮王缙说项,而她则是旧情难忘,也不得不做这巧取豪夺之事。   “此事确实为王夏卿所提议,不过,亦是我的意思。”她缓缓说道:“当初先皇在时,为我与金仙姊姊造宫观,颇惹群臣非议,如今我欲于王屋造宫观,三郎必是要倾国库而为之,只怕群臣又免不了进谏攻讦。若我能自筹钱粮,建成宫观,不动国库而成其美事,也算是功德。”   叶畅笑了起来。   一是为王缙的贪婪,二则是为玉真的胡扯。   还有第三重含义,则是因为这些人的短视与愚蠢。   玉真便是建宫观,有两三年便可完工,球赛两三年的收益用于宫观,之后的时间便全是白得——这个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响。   但是王缙何许人也,太原王氏支裔,文才是有,头脑也不缺,但这是指他当官钻营的头脑,他真有能力主持好球赛这等新生事物?   叶畅几乎可以想得到,王缙在开源上没有什么本领,他能做的,无非是节流,也就是减少球赛发展的支出,比如说孩童球技培养、正规球场兴建,再挪动这部分去奉迎玉真。   短时间内这是可以见效的,但长远下去,则是在挖联赛的根基。   “王夏卿倒是打得好主意。”叶畅慢慢说道:“某并无意见,他王夏卿不知,但是法师却是知道的,某在球市之上,并无半点获利。”   玉真心中有些歉然,她确实知道此事。略一沉吟之后,她觉得还是必须透露一点细节给叶畅,也好安叶畅之心。   “贾猫儿之流,终究是十一郎你找来的人,虽然十一郎无利益在其间,但他们的利益,看在十一郎的面子上,我也要照顾一二。”玉真略一沉吟:“你莫要以为只有王缙盯着这一块,靠着贾猫儿,终究是守不住的。”   “法师话中有话,还请为某解惑。”   “王夏卿只是出面的说客,其实另有其人……十一郎在长安呆的时间少,不知王元宝此人,十一郎听说过否?”   叶畅愣了愣,然后动容:“竟然是他?”   他在长安城呆的时间不长,但这王元宝的大名,却如雷贯耳,几乎每天都有人在他耳畔提起。   称赞一人富足,便说“家财如王元宝一般”,说一人奇遇,便说“如元宝遇财神”。这王元宝,乃是长安城首富,富可敌国这个词,几乎就是为他而设。   民间传闻,便是三郎李隆基,也闻其富庶,专门问过他家产几何,他颇为自矜地称自己家财换成缣,可以将终南山所有的树都系上还有余。   “不意王元宝竟然也看上了这点小生意。”叶畅哑然失笑道。   “他原是有意自己另组联赛,不过忌惮我与二十九娘,便请王夏卿为说客。”玉真长公主又透露出一点信息。   只忌惮玉真与虫娘,却不忌惮球市另外的利益方,这只证明一个问题,象京兆和京城中的寺庙道观那边,王元宝已经打通了关节。   想到玉真方才说的话,叶畅忍不住又问道:“那猫儿手下呢?”   “贾猫儿虽是主持,底下兄弟亦忠诚,但再往下的二十四位管事当中,有十六位,已经愿意另谋高就。”   也就是说,王元宝已经在不动声色之中,将长安城的足球联赛管理人才挖去了大半,贾猫儿恐怕也是听得些许风声,所以才会问叶畅应对之策吧。   尽管不是很看重足球联赛,叶畅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沉重。   这便是此时的特点,开创者胼手胝足,好不容易辟出一条财路,然后虎狼便蜂拥而来,将开创者赶开,他们来独占利益。   这虎狼官商勾结,甚至会将开创者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故此叶畅才不得不结交权贵,否则,他就没有丝毫自保之力。   若不是与玉真长公主等人的关系,他的纸坊、印坊,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他之所以要借用玉真长公主的田庄试种棉花,同样也是如此——不是长公主的地,单官府就不会允许他去种植新的作物。   “我愿去劝说贾猫儿等,不唯让出联赛经营之权,而且还会离开长安。”沉思了许久,叶畅举出三根手指:“不过,他王元宝想得这联赛经营之权,不付出些代价亦不行。”   “你说,我必为你取之。”听得叶畅答应下来,玉真长公主也是欢喜,当下慨然应诺。   反正付出代价的是王元宝,又不是她。   “第一,贾猫儿等完全退出联赛经营,其所执股权,算为五万贯,王元宝须得一次付清。”   五万贯换取一个每年收益十余万贯的行业,当真是便宜至极,玉真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摇头:“太少,八万贯,贾猫儿等五万贯,十一郎你有三万贯!”   “我有万贯足矣,剩余两万贯,算是为法师营建道观贺。”叶畅当然不会拒绝这个,他正需要钱呢。   “便如此,第二呢?”   “我欲造船,以求蓬莱,请法师为我寻方便。”   大唐制度,私人造船有诸多禁忌,故此叶畅现在只是在武陟办了间修船坊,由崔秀景主持,今年几个月间便投了千余贯进去,好培养造船人才。若得玉真出面,官府开方便之门,那么他就可以扩大规模,广募工匠了。   “此事易耳,十一郎当真是去寻蓬莱仙山?”   “确有此心。”叶畅不动声色地道。   欧洲的大航海时代来临的动机,乃是诸国王侯富商对金钱财富的追求。大唐王公贵族们对于海外求财并不动心,但对海外求仙却是极为热衷,叶畅此时埋下这个伏笔,便是为了日后能掀起属于华夏自己的大航海时代。   “还有其余否?”   “二条足矣。”叶畅道。   第109章 先至天街闻市赛   有这二条确实足够了。   既然很难保住联赛的经营权,那么让渡出去,换成现钱,还有一项惠及长远的政策,也算是维护了最大利益。   而且叶畅可以肯定,在贾猫儿等退出之后,原本结成统一战线的王缙、王元宝诸人,必然会内讧。就算他们能勉强维持一段时间的表面合作,可随着利益达不到预期,矛盾必会爆发。   那个时候,再算总账就是。   双方谈妥之后,玉真长公主便让人送叶畅出来。此时天色已经晚了,玉真拨出了一个院落,安顿叶畅一行住下,让叶畅有些哭笑不得的是,娓娘等蛮人,竟然也被安置于此。   见叶畅来了,娓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叶郎君,事情可曾了?”   她一脸殷切模样,倒是颇为动人。只不过叶畅对待她,有些铁石心肠,微笑着道:“我已经说动玉真长公主,不过她身为方外之人,不好直接干预朝政,故此要你等留于此处,择机令你等朝见大唐天子。”   这倒不是说谎,这是玉真长公主的意思。虽然大唐决意扶持南诏对抗土蕃,可手中多抓着几张牌总是好的,因此娓娘等便成了大唐用来同南诏谈条件的筹码。   娓娘不知其中的根由,当下欣喜得合掌,向着叶畅连连深揖,口中也是忙不迭地道谢。   叶畅也没有对她食言,当初答应她的便是想法子引见她见玉真长公主,如今这个承诺已经实现了。   “叶郎君,奴尚有一不情之请,叶郎君既与玉真长公主相熟,当知长公主喜好,请为我筹谋,当如何说动长公主,又该如何说动大唐天子?”   谢完之后,娓娘又殷切地道。   这就有些得寸进尺了,虽然娓娘尽得客气。叶畅笑道:“我不过布衣,你方才也听到了,玉真长公主却不过情面,接见于你,已经是侥幸,国事岂容我置喙?而且你领着属下,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心中岂无成算,哪里需要我多此一举!”   无论娓娘如何恳求,叶畅只是笑而不应,而且天色已晚,叶畅又说旅途疲惫需要早些安歇,娓娘也是无奈,只能眼睁睁瞧他进入房间。   “郡主何必求他,我看他也就是一肚子坏水,如同别的唐人一般,不见得有什么真本事!”一个蛮人低声道。   “古乞也这样说他,结果被唐人官府打了板子,现在还在长安城里躺着。”娓娘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说八道,惹来祸事!”   “我瞧这唐人也有些奇怪,见着咱们郡主,竟然也能不动声色。”旁边一个蛮人也道。   娓娘的蛮人名为“阿诗玛”,即“金子”之意,在六诏之中,是出了名的美人。皮罗阁长子阁罗凤,对其垂涎欲滴,就是土蕃的赞普,也听说她的美名,点了名要她前去和亲。   这些蛮人之所以愿意追随娓娘,她的美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在叶畅面前,娓娘的美貌仿佛不起作用了。   娓娘自己心中也觉得有些怪异。   在别业中宿了一晚,次日大早,当娓娘起来时,发觉院子里已经空落落的,只有杜甫对着一丛花在摇头晃脑吟哦不人。娓娘讶然相询:“杜郎君,叶郎君呢?”   “哦,十一郎已经离开了。”杜甫道。   “这……这怎么可能?”娓娘昨夜可是想了一晚上,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动叶畅,让叶畅继续为她出力。她想出了七八种主意,可不曾想,叶畅人已经跑了!   这就象一拳头打在棉花之中,让人生出不着力的感觉。   她定了定神:“他走了,为何杜郎君还在此?”   “某另有事情。”杜甫面无表情地道。   他与叶畅此次进长安,看望春楼下的仪典增长见识只是目的之一,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干谒。叶畅已经将他介绍给了玉真长公主,而且王维、王昌龄等还留在公主别业之中,因此,叶畅动身时劝他留于此处,以便他于长安权贵中扬名。   从杜甫这里得不到答案,娓娘顿时有些慌了,她央着侍者求见玉真,结果却被告知,玉真长公主让她在这里静候。而且那侍者言下之意,她若耐不住性子离开了别业,再想进来可就难了。   娓娘有些茫然。   她的事情,叶畅暂时放下,在又是一日奔波之后,叶畅便已经回到了长安城外。仍是春明门外的旅舍之中,他与闻讯而来的贾猫儿相会。   “事情便是如此,玉真长公主用不着在这件事情上欺瞒我等,猫儿,你应当也听得一些风声吧。”   说完从玉真长公主那得来的情报,叶畅向贾猫儿问道。   这一年里,贾猫儿过得比此前三十余年都要充实。   居其体养其气,他虽然仍显剽悍,但如今衣着锦绣,金银满身,贵气逼人。叶畅觉得他很有些爆发户的风范,他却乐此不疲。   “王元宝,我也想过背后是谁在算计,没有料到竟然是他!”   对叶畅带来的消息,贾猫儿甚是吃惊,仿佛王元宝是绝无可能的人选。   “猫儿,这王元宝大名,我早就听过,却不知其人究竟如何,你与我说说。”   叶畅从来不是宽容大度之人,王元宝想要把持球市,这与他无关,但算计到他身上,就不是他能够随意忘却的了。只要有机会,他肯定是要报复。   “此人亦是长安城中一奇人……遇见十一郎之前,我最敬服者,便是此人。”   贾猫儿一开口就让叶畅正容以待。   这位王元宝本名王二狗,靠从山东淄州贩丝入长安为生,于旅途奔波中觅一点微利。他自称一日遇盗,本钱尽失,于是悬梁自尽,结果在昏迷中遇一仙翁,白脸红袍,赐他元宝一枚为本,劝他去淄州贩琉璃。   王二狗依言而为,于是巨富,为不忘仙翁恩德,改名为元宝。他发家之后,修桥铺路是常事,每年雪天,便令仆人扫雪,列热酒热食于路边,给饥寒交迫的行人食用。他还善待入京赶考的举子,广识儒林,因此在儒士之中,名声亦是甚好。   竟然是这么一个人物!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他已经是家财万贯,又有财神佐佑,为何还会觊觎球市……”   贾猫儿直到此时,仍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叶畅却不以为然。   他绝不相信王二狗遇仙之事,所谓仙人所赐的元宝,必定来路不正。而且,单靠贩运琉璃,他能够成为巨富,可要到现在富可敌国的地步,必然还有其余的财源。   球市这样可以长期经营、拥有可观收益的行当,竞争又低,拥有非凡商业眼光的王元宝想着挤进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我提出五万贯的要求,除去大伙的安家费,愿意与你离开的兄弟们,我总要给他们寻个出路,这些钱便可以为本钱。”叶畅没有把自己的全部计划说出来,只是指了一个方向:“猫儿,你觉得可不可以?”   “如何不可以,当初谋划球市之时,十一郎便说过,这球市日进斗金,必为人所觊觎。我等心中早有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般快……有五万贯安家,无论是置田买宅,还是别置产业,都已经足够了。”   说到这,贾猫儿眼中却含了泪,他看着叶畅:“只是对不住叶郎君、萧五哥一番心血。”   他道歉,是因为他的手下为王元宝收买之事。   叶畅与萧伯朗信任他,将球市交由他主持,球市中雇用的管事,也都是他在掌管,现在二十四名管事有十六名被人收买,他还茫然不知,这其中也有责任。   二人细细说了一些安置善后之事,收拾好心情的贾猫儿还想问叶畅,是否要在交接时为难一下王元宝,叶畅却摇了摇头。   “报复自然是要的,但不必用这等手段,我才不信,王元宝能弄得好球市。”   听得叶畅这般说,贾猫儿眼中闪了一下,神情略有些迟疑。   “有事就说,不必遮掩。”   “若是要报复王元宝,不久之后便有一个机会。”   叶畅愣了愣,看着脸上挂起阴笑的贾猫儿,两人目光相对,会意一笑。   原来两人都不是什么报仇十年不晚的君子,而是从早到晚的小人啊。   方才贾猫儿还在那唏嘘感慨,说王元宝实在是一个善心之人,转眼之间,便盘算着如何报复这善心之人了。   “什么机会?”   “十一郎可知市赛之事?”   “市赛?”   所谓市赛,乃是长安城中有竞争关系的两市商人联合起来进行比赛,往往选择天门街(朱雀街)作为较量的场所,双方在街东街西各搭彩楼,陈列珍奇,请名伎助兴。这种比赛,吸引来众多游客,往往拥有极大的广告效应,当然这是对胜者来说,不过负者也不亏,虽然拿出来赌赛的彩金输了,但也揽了人气。   “王元宝依靠琉璃行起家,如今四处道观寺庙都需琉璃,王公富贵之家,亦多有以琉璃为窗者……”   “等一等,你是说,琉璃窗?”   叶畅几乎跳将起来,对于他这样从后世来到大唐的人来说,琉璃窗意味着什么!   从琉璃到玻璃,差别只是成份与炉温。叶畅知道古时华夏就掌握了琉璃的制造,但在他想象中,华夏古人只是用琉璃制造艺术品或者琉璃瓦,却不知道,竟然也有用琉璃制窗的。   “对,琉璃窗……十一郎在玉真长公主的别院中未曾见到么?”   叶畅回忆了一下,却完全没有这个印象。   想来琉璃窗甚为珍贵,就算是玉真长公主,也不可能在自己的别院里到处都用上吧。   “淄州在何处?”   “河南道……对了,与青州相邻。”   叶畅琢磨了一下,这淄州,应该就是后世的淄博。而且离青州近,也就意味着离元公路任职处近,自己抽出空闲来,倒是要往此处跑一趟。   玻璃乃穿越者之神器,只不过叶畅虽然有姐夫刘锟相助,直到今天,也没有烧出象样的玻璃来。原先以为是炉温的缘故,但是今年以来,叶畅与刘锟已经改了几回高炉,可仍然没有成功。   “扯远了,还是说这市赛之事,王元宝在东市有四家琉璃铺子,与西市的两家琉璃铺子相互竞争,彼此攻讦不少,前些时日,王元宝邀之于天门街赛市,一则彼此分出胜负,二则也是乞雨,时间就是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便是六月初六。所谓“六月六,请姑姑,看古绣,人晒衣裳龙晒袍”。这时已经仲夏,正是炎热时节,便是球市,都为避酷暑而暂时休赛。此际来赛市,多少有些火上浇油。   得到这个消息,叶畅不急着回修武了,他原本不准备入长安的,但既然想凑赛市的热闹,便跟着贾猫儿入了城。   先是到了东市,上回来长安,他还没有入过东市。这里一座坊市便比修武县城还要大,而且市列绮罗,店陈珠玑,到处都是店铺。各种各样的幌子招牌,让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前边便是王记琉璃铺。”贾猫儿跟在叶畅身边,指着前面的店铺道。   依着大唐的规矩,市中各家店铺的大小规模都是有定,不过也有些店铺钻了空子,前面的门面是按规定设的,但走进去之后,进深却远比门面要大。王记琉璃铺便是如此,而且其外边装修,极尽奢华之能事。   仅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这位王元宝已经有品牌意识,相当注意自己店铺的形象。   叶畅佯作客人,进了店铺之中,才踏过门槛,立刻有伙计上来侍候,其殷殷之状,比起另一世见的商铺员工更要职业。   穿过前面的门面,进入后院之后,看到陈列着的琉璃器物,一件件都擦拭得极洁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无论是琉璃的品质,还是制造的工艺,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个王元宝,丝毫没有店大欺客之处,而且店里的布置,都甚为宜人,无怪乎能够在长安城的竞争之中脱颖而出……”   转了一圈之后,叶畅对王元宝的评价更高,心中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办法,让王元宝在赛市中摔一个跟头么?   第110章 素手惊破琉璃盘   逛完了东市,叶畅又去了西市。   西市对他来说是故地重游,时隔一年,再回此处,让他不禁感慨。   除了朱雀大街之外,全铺了水泥的就是西市,这使得西市变得洁净起来。西市也比东市要热闹,感觉上往来的客人足足要多出一半。   几家琉璃店亦是如此,人来人往,驻足者不知凡几。想想也应如此,因为水泥铺就的缘故,西市比起东市要洁净得多,特别是在这久旱无雨的仲夏,洗过一遍街道后便没有灰尘,自然招来的客人就多了。   这也是王元宝挑起市赛的原因,若不如此,他在东市的琉璃店根本无法与西市竞争。   店里的伙计同样热情,看得出,他们是憋着一口气在与王元宝竞争的。   与琉璃铺子在一起的,还有各种珍玩摆设铺子,转完这几家后,叶畅一边琢磨着怎么样拆王元宝的台,顺便就拐到这儿来了。   “此水晶乃西域奇珍,价值千金,娘子果然好眼光,一眼便瞧中了这个!”他才进来,便听得店铺里的伙计竭力向人推销着自己的商品。   叶畅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看那古董架上的珍玩。   那一面古董架全是水晶宝货,经名家巧匠打磨之后,这些珍宝在烛火照映下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那女子一件件拿起把玩,又一件件放下去,爱不释手。   “小娘子你瞧,这件水晶盘,若是将葡萄盛于其中,当真是晶莹剔透——此盘只卖八十贯,若是小娘子要,咱们还可以九折……”   听得那伙计如此推销,叶畅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导购在任何时代都是一副德性啊。   他上前了两步,看着古董架上的水晶器物,大多都是些装饰摆设。   不过顶上一个水晶球,却吸引了叶畅的注意。   这水晶球打磨得甚为光洁,看上去珠圆玉滑,而且水晶品质非常好,几乎是完全透明。它有拳头大小,放在一个锦盒之中,仿佛一颗巨型的夜明珠一般。   叶畅心中忽然一动,正准备将它取来观看,就在这时,一个老妇人进了铺子,张口便道:“仙娘,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手中正把玩着一个水晶盘的女子听得这一声叫,吓得浑身一抖,转过身来。   偏偏叶畅正在向前,离她原是很近,她这一转过身,胳膊便撞在了叶畅的手肘之上。叶畅倒没有什么,那女子娇弱力小,手免不了一松,然后手中的水晶盘便摔在了地上!   铛锒声中,水晶盘在地上连着跳了几跳,转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这店铺地面,也如西市大多数店铺一般,铺就了水泥!   水晶盘摔落在水泥之上,没有完全粉碎,已经是侥幸,但也不可能完全无损。不仅底下出现了明显的裂纹,而且还碎开了一角。   便是再请巧匠,这水晶盘也是废了。   那女郎吓得脸上惨白,毫无血色,店铺的伙计则是愣住了。   叶畅也是呆了呆,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等情形。   “赔来,小娘子,你不能走!”伙计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过去将门一挡,若不是那小娘子是女子,只怕要伸手去抱住她了。   “怎么……怎么会如此?”冲进来的那老妇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勃然大怒:“你这小贱皮,带你来西市,绫罗绸缎不去看,偏偏来看什么珍玩,如今好了,如今好了!”   叶畅这时才仔细打量那女郎,约摸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双眸含珠,玉面苍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不过那老妇骂声中,她虽是含泪,却半点看不到消沉,而是挺起腰,待老妇骂完之后,她向老妇下拜道:“某为姥子,已十岁矣,愿以此身,为姥养老之资,且请姥为某销此账。”   她自称为“某”,却不是一般女子常用的“奴”,再听她的话语,叶畅心中一动:这女子颇有烈气!   摔落水晶盘,老妇人有责,这女子有责,叶畅也有责任,但这女子二话不说,便将全部责任揽了过去,根本不与叶畅计较,其性格由此可见。   叶畅不是那种滥占便宜之人,而且对现在的他来说,八十贯钱,并不算一笔太大的开销。   “掌柜,地上这水晶盘,还有上边这水晶球,合在一处是多少钱?”叶畅开口道:“猫儿,这笔账,你替我付了。”   他随身自然不会带这么多钱,此处为西市,正是贾猫儿的大本营,因此便让贾猫儿付账。那掌柜的认识贾猫儿,见他点头,便笑着道:“既是贾郎之友要买,两件合起,二十万钱。”   这价钱还算公道,叶畅点了点头,就在此时,那边的女郎却上前向叶畅施礼:“此物为某所摔坏,岂能由郎君赔偿,郎君好意,某心领了……”   “你这娘子,休要不识好歹,叶郎君既然说了,那便由我付钱。全长安城里,不知多少人巴不得替叶郎君付钱呢!”   贾猫儿有些不耐,开口将那女郎挡开,那女郎还待坚持,旁边的老妇已经迫不及待过来,用力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一边去。   “母亲为何拉某?”那女郎问道。   “那边可是球市大主事贾郎,贾郎都曲意奉承的,必是了不得的人物!”老妇咬着她耳朵道:“而且此人又是翩翩少年,风流多金,女儿,当拿出手段来。若是能成,女儿这一世也有着落,便是老身,也有了依靠!”   女郎抬眼看了看叶畅,心中也是微动。   她原非良子女,自幼被老妇收养,目的就是等她长大成人后可以招徕浮浪子弟,获取缠头赏钱,以为养老之用。既然终究是要卖的,卖与那些粗鄙肥胖的豪商,何如卖与这个翩翩少年?   不过看到眼前这少年郎目光停都不停在自己身上,只是看着那颗水晶球,她的心顿时冷了。   微微摇了摇头,她再度上前,向着叶畅行礼:“既是如此,郎君解然之恩,某必深记在心,不知郎君尊姓大名,何方人士,来日某必有所报。”   叶畅对于这个女郎的回报没有什么兴趣,他摆了摆手:“不必如此,若非我,水晶盘也不会摔着,娘子并不欠我什么。”   他坚持不说自己的身份,那女郎也无奈,出了门,见几个伴当在门口守着,想必就是屋里贾猫儿的随从。那女郎心中一动,拉着老妇嘀咕了几声,那老妇原本就怂恿着她去勾搭叶畅这个凯子的,当下欢喜上前,向那几个伴当施礼。   “几位郎君请了。”   “老姥有何事?”   “老妪见里边那位跟着贾郎君身边的小郎君有几分眼熟,象是老妪一位远亲,只是不敢冒昧相认。故此向几位相询,这位小郎君姓名籍贯,还请不吝赐告。”   “哈哈,老姥你可说笑了,若是你家有小郎君这般的亲戚,那可就发达了。”伴当听得她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那亲戚家姓叶……”老妇不动声色地讹道。   几个伴当顿时不笑了,相互对视:“莫非真是,小郎君真姓叶,乃修武人……”   “啊呀,可就是那位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郎?”老妇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边女郎惊呼了一声问道。   若说去年叶畅写下此句时还只是长安城中的二三流人物,但经过天子赐金还乡、球赛流行之后,叶畅的名声就已经直达一流了。   便是女郎这样的闺阁女子,也听说过叶畅的名声,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位修武叶十一郎竟然会如此年轻。   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的模样!   “正是他,原来小娘子也听说过他的名声?”那些伴当中有好事的便接口道:“只不知是不是小娘子的亲戚,若是的话,只须叶十一郎点拨一下,日进斗金,有何难哉?”   “竟然是他!”老妇昏黄的眼中闪动着贪婪的目光,足球赛日进斗金之事,在长安城中不是什么秘密,市井中人,稍有眼光者,都看得出背后巨大的利益。   她回到女郎身边,唠唠叨叨想要继续唆使女郎去勾搭叶畅,那女郎却只是沉默离去。   她们走了之后,叶畅夹着装有水晶球的盒子走了出来,又四处转了转,觉得看得差不多了,这才重新回到胡记琉璃斋。   胡记琉璃斋,便是西市牵头与王元宝进行赛市的豪商,为了准备这次赛市,其内里的院子正忙碌着。叶畅这次转回来,便见一个留着长须的老人端坐于胡床之畔,呆呆地看着许多工匠在此忙前忙后。   “胡东家。”贾猫儿人面熟,认出了这人,招呼了一声。   那长须老人起身还礼,目光中却带着隐忧:“贾主事怎么来了,今日铺子里乱,招呼得不周,还请贾主事见谅。”   “听闻赛市之事,也不知情形如何,看胡东家神色,莫非……”   “别提了,我听闻王元宝那边有特殊手段,此次赛市,怕是负多胜少。”那胡东家苦笑道:“王家的琉璃铺子,这几十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便是宫中,据闻也在他那边订货。我们这几家则是越做越小,好不容易西市整治一番,生意有好转,他便提出了赛市——当真是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啊。”   听得这个大腹便便的豪商诉苦,叶畅与贾猫儿只信了一半。   长安城乃是百万人口以上的巨城,而且城中多富贵人家,天下财富,会聚于此。王元宝就是独占了长安城琉璃市场的七成,剩余三成,也足够让其余几家维持下去了。   “此次市赛,不知如何分派,你们胡记是搭彩楼?”贾猫儿问道。   “正是,这不在忙着么。”   所谓彩楼,乃是在朱雀大街的十字路口处,搭起类似于坊门的临时木楼,以花木绸缎装饰,越是五彩缤纷,便越能吸引众人注意。两边斗市,先斗彩楼,一般而言,哪一方的彩楼更吸引人,哪一边士气就会更高涨。   “除去斗彩楼之外呢?”   “自然是竞歌,说起此事,便有些气人,东市离平康坊近些,让王元宝先下手为强,坊里的名伶妙伎,竟然为王元宝所惑,无人愿意替我西市效力。”   平康坊因为离皇城东的尚书省官署近,因此乃是各地进奏院(驻京办事处)会聚之所,赶考的举子,待选的官员,多在这附近租屋居住,因此也就成了诸伎家集中的地方。用叶畅的理解,这里便是长安城中最大的红灯区,而长安城的伶人歌妓,也以平康坊最多最佳。   “这一项,看来是必输了,情形不妙啊。”贾猫儿啧了一声:“再有呢?”   “悬宝相竞,我们二家,各出琉璃奇珍,悬在彩楼之下,供人赏玩。”   这是斗宝,也就是真正比双方的商品。悬于彩楼之下的,只是最出色者,还有许多琉璃珍玩,会架在道路两侧的古董架上,由专人看护,供游人赏玩。   叶畅在旁听得津津有味,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古时商人之间如此竞争,虽还未亲眼见到,但只要想想,便可知市赛之时的热闹了。   “贾主事,你可是咱们西市出身,若有何妙计,千万要拉老朽一把。”那胡东家知道贾猫儿此来不会没有目的,因此起身向他又施一礼:“若得贾主事相助,我等西市数家琉璃铺子,实在是感激不尽!”   “求我却是求错人了。”贾猫儿笑道:“若我有什么妙计,早就拿出来,还至于当年一般沦落?”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贾主事说是求错人,莫非……莫非你身边这位,便是叶十一郎?”   那胡东家在长安城中能开琉璃铺子,面对王元宝的激烈竞争而不倒,当真是眼明心亮之人,他只是一转念,便猜出了叶畅的身份,当下大喜,长揖便拜:“老朽胡源祥,拜见叶郎君!”   叶畅还了一礼:“胡丈不必如此,某在长安时日不长,实是有心无力。”   “叶郎君过谦,叶郎君能做足球戏,长安城谁人不知晓郎君才智。”那胡东家抓着贾猫儿的手,用力摇了摇:“贾主事,且替老朽美言几句!”   贾猫儿笑眯眯地看着叶畅,见叶畅微点了点头,他便慨然道:“放心,放心,叶郎君来了,必有奇计,某出身西市,少不得也要为此次市赛出一分力!”   第111章 借取君王金错刀   王元宝还叫王二狗的时候,瘦小枯槁,有如朽木。但二十余载的大富翁当下来,整个人早就圆圆团团,象个白面馒头一般了。   他是个谨慎的人,这些年来花了老大的气力与钱财,用于慈善与结交士子,为的便是给自己赚取口碑,同时也找到一些关键时候有用的靠山。   比如王缙,他在发家之后,附会于太原王氏,与王维王缙兄弟便成了同族,双方结交以来,他在王缙身上花费的钱财,没有千贯也有八百贯。   正是因为谨慎,所以哪怕是有了必胜之把握,他也紧盯着西市的琉璃斋等几家铺子。   “贾猫儿……带人与胡源祥会面?”听得这个消息,王元宝捋着长须,笑嘻嘻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们怎么凑到一起了?”他身前一人讶然道。   正是王缙。   几乎在叶畅前脚离开之后,王缙便后脚也离开了玉真长公主的别业。虽然他也希望在南山里与玉真长公主多拉拉关系,但球市的巨大利益,让他这平时慵懒之人也勤快起来。   “不过便是凑到一起也无妨,法师已经说了,只需十五万贯,便可将球市交由我等来打理。王老丈,在叶畅这匹夫与贾猫儿等市井无赖手中,一年都可赚得十万贯的收益,到了你我手中,一年少说也得赚上二十万贯吧?”   王缙对贾猫儿并不在意,因此将话题转回了他们原本在说的事情。玉真长公主报出的价实际上是十万贯,但是王缙毫不犹豫在此基础上加了五万贯——多出的五万贯,当然不会给叶畅或者贾猫儿,那是要落到他的私囊中的。   一想到这五万贯,王缙心中就是火热。   “郎君有所不知,此次市赛,与球市亦有干系。”   “哦?”   “所谓东贵西富,球市至今都是以西市为主,半年总赛,亦是置于西市举行,若是我主持球市,便要将总赛移至东市,故此须在市赛中压西市一头。”   一场总赛,吸引来的观众往往以数万计,这数万人至少半日的消费,对于西市或者东市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收益。放在王元宝这样的豪商眼中,更看中这背后带来的连带效应。   “另外,京兆尹的水泥产量有限,除去铺就大街、供应权贵之外,只有少量对我等出售,西市亦只有靠着新街的部分地段用上了,东市却一点都没有……此次市赛获胜,京兆府那边答应下半年的水泥优先供与我们东市。”   王缙哂笑了一下。   此事他也略耳闻过,不过之所以京兆府只供西市不供东市,原因也是水泥刚推出时,东市都观望,却不象西市那样敢于配合京兆府。   他对水泥并不关注,这如盐铁一般,乃是朝廷专卖,就算其间利润巨大,短时间内他也插不上手。   王元宝可是知道水泥的威力,不仅仅在于铺路比起石板成本要低得多,他想到的更多。   若是以水泥佐以砖木去建房屋乃至城墙,会是什么情形?   更何况水泥这新鲜事物,也帮助西市吸引了不少外来的客商,带来了更多的人气。   “故此,此次赛市,我们西市是必须胜,只能胜,胜则获利大,负了的话,要挽回影响,怕又要花上几十万贯。”王元宝提到几十万贯时,也不禁有些肉痛。   民间关于他的家产传闻有许多,他最出名的生意是琉璃行,这也是他的根本,但他实际上还涉足旅舍、杂货还有房产、田庄,这些才是他收入的大头。就算是这样,他全部产业每年带来的收益,也不过是十余万贯。   “你不是胜算在握么,据闻连平康坊的小娘子们,都被你们说定了……你们倒是本领大,平康坊里几千上万小娘子,竟然都能说定。”   平康坊的小娘子上万是没有的,但成百上千是绝对有的,王元宝微微笑了起来,他自然没有把所有人都说动,但只要说动了最顶尖的那一些,再放出些风声。那些小娘子都是在平康坊赚吃食的,即使不给他王元宝面子,也要怕被同行封杀。   不过一笑之后,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能象他这般成功,自然会注意细节,他瞪着来通报情形的伙计:“那人有没有说,随贾猫儿与胡源祥相会的,还有谁?”   “咱们的人只能远远望着,只知道是个年轻的郎君,却不知道是谁。”   “年轻郎君?”王缙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略一琢磨,然后道:“定是叶畅!”   想到叶畅在玉真长公主面前对自己的羞辱,他眼中冷芒一闪:“看来西市是病急乱投医,寻了叶畅这个……”   话说到这,他微微愣了一下。   对叶畅他还是很了解的,知道他梦仙之事,据说叶畅所梦之仙,便是药王孙思邈,还给孙药王当了一日的丹童。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叶畅跟着药王,没准还真成了名医。   王缙与王维一样,笃信释教,最好的就是建庙布施,也正是因此,他对于因果轮回报应之类的是深信的,忽然想起这件事情,让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佛号,王缙决定,要帮王元宝!   “叶畅,叶十一郎?若是他,那就糟了!”王缙正拿定主意,就听得王元宝拍腿惊叫了声。   见王缙不满地望过来,王元宝接着道:“我观叶畅行事,常有神来之笔,绝非胡源祥之流。胡源祥与我争了二十年,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但是这叶畅……不好对付!”   “再不好对付,也得对付!”王缙不满地道:“你怕什么!”   “市赛三个要害,其一是彩楼,叶十一能做足球戏,能造水泥,据闻在其故乡还能虹渠引水……必擅营造嬉游,原本我请了最好的木匠,又买了最漂亮的绸缎,这彩楼是必胜的,现在怕是危险。”   听他这样说,王缙顿时不作声了。   “再就是伶人歌伎……叶十一雅擅诗歌,夕阳无限好之句,便是我也常爱听人唱。若他为西市伶人谱新曲,在曲子上……”   “曲子你不必担心,我请兄长为你等写诗就是。”王缙一摆手:“况且曲子也要人唱,只要平康坊的顶尖小娘未曾被西市拉去,这一关,我们是必胜的,现在最关键的便是最后一关。说来说去,此次赛市是你们琉璃珍玩在斗,最终定下胜负的,还是琉璃器物——你可有必胜把握?”   “在此一项上,我倒是有十足把握,这十年来,淄州最好的琉璃器物,几乎全在我的手中,他们手中有什么,我心中明白,绝对拿不出能与我抗衡之物!”   听得王元宝手中有这等宝贝,王缙心中一动,便生出觊觎之心:“不知可否让某见识一番?”   王元宝看了他一眼,暗暗冷笑了声。   这只喂不饱的狼,还敢吃斋念佛,却比谁都要贪!   心里如此想,嘴上他却说得甚为客气:“倒不是不可,待市赛之后,我必请王郎君好生把玩。”   王缙干笑了声,心中急切不得,便将话题转了回去。   “市赛三要害,彩楼上,咱们只需争胜,在才艺上,咱们是求必胜,只要这两项能胜出一项,加之你手中的宝贝,可谓胜券在握。才艺上且不说,我会说动兄长赋新诗,至于彩楼,想来王丈人不会没有后手吧。”   说这话时,王缙向那报信的人呶了一下嘴。   王元宝笑了起来,微微颔首。   既然他买通了胡源祥身边之人,那么自然就可以把胡源祥那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来,知道对方彩楼会有什么花样,便可以采取针对性措施。   “除此之外,还得给叶畅寻些事情……让他不好在此太过上心。”王缙又道:“若是能将他赶出长安城,那就最好了。”   “此事怕是有些难,叶畅与京兆府的关系非常好。”   “京兆府自然不成,会有人想赶他走的……叶畅住在何处,你可知道,告诉我便行了。”王缙想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我寻一人去赶他,保证他不得不离开!”   “哦,有此人?夏卿郎君,千万莫要打草惊蛇,若是惊动了叶十一,让他知道我们在关注他,怕是适得其反。”   “你且放心,这个人……绝对没有问题。”王缙笑道。   王缙当真是说到做,离了王元宝邸,出门便唤来小厮,吩咐了几声,那小厮便乘着油壁车摇摇晃晃到得城中的金仙观——这原是金仙公主的道观,金仙公主过世之后,便被皇室收回,如今是二十九娘在打理。   这也要托叶畅的福,若不是叶畅,李隆基不会注意虫娘这个存在感极弱的女儿,自然也就不会将这座道观交与她了。   虫娘年幼,道观也只是名义上交与她打理,底下自有人主持,不过有些消息,底下总得报与她听。   那小厮在门前转悠了一下,见着一个小道姑走出来,当下便唤住小道姑:“这位仙姑,且住,且住!”   “你这僮子,有何事情?”那小道姑瞪圆了眼睛。   “某听人说,若是有修武叶十一郎的消息,送到此处便有打赏,不知可是真的?”   “胡说八道,什么修武叶十一郎……等等,你是说,叶畅?”   小道姑虽然不是虫娘,也不算是虫娘近身的侍女,但是这道观之中,都是女冠,而女冠亦是女人,自然少不得女子最大爱好之一的八卦。她们的八卦之魂雄雄燃烧下,一些内外秘辛,便被传开。   比如说,名义上的观主虫娘,与那位夕阳无限好的修武叶畅间的事情。   据说有位女冠,在听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后,嗟哦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此诗句大凶也,叶十一虽是聪慧,必不长寿”,结果这话不知如何传到了虫娘耳中。   原本几乎不问什么事情的虫娘顿时大怒,连借口都没有找,径直让女侍抽了这道姑耳光。   “正是那位夕阳无限好的叶畅。”   “你有他的消息,他不在修武么?”   “来长安了,今日才进的长安城。”   “在哪儿?”   小道姑这般一问,那小厮知道有戏了,顿时涎着脸笑了起来:“姐姐可不须问了,人家说,有这消息来此,必有人打赏的,既然如今没有打赏,小人便自回去……”   “打赏,打赏,你说来听听!”   小道姑想着这消息定然能讨虫娘欢喜,当下便掏了几文钱与小厮买饼吃。小厮欢欢喜喜接了钱,当下将叶畅宿处说与小道姑听。   说完之后,他抓了赏钱便跑,回到王缙住处,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与王缙听。王缙大笑道:“做得好,做得好,不只她打赏,郎君我也得打赏!”   王缙的主意很简单,让李隆基出面,将叶畅赶走!   在玉真长公主处,吃了叶畅的“羞辱”之后,王缙再不敢丝毫轻视叶畅,因此打听了不少叶畅的消息。看在王维的面上,玉真长公主也没有隐瞒,特别是叶畅与二十九娘投缘之事。   此事也是叶畅被赐金放还的关键原因,王缙当时听了便觉好笑,旁人结交的都是受李隆基庞爱的公主,偏偏叶畅去结识一位在后宫中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小丫头,而且这小头连公主封号都没有!   不过虫娘对叶畅的好感,他也暗记在心,在得知叶畅回到长安,而且还有可能在替西市琉璃商人出谋划策之后,他顿时想借着叶畅与虫娘的关系,将叶畅赶出长安。   虫娘去年过年前为了见叶畅,还专门请旨跑了一趟修武,那么如今听说叶畅回到长安,却不去见她,还有不打上门去的?   只要虫娘一上门,王缙就再想法子把消息传到张垍那边去,到时候,张垍定会到三郎那边再进谗言。叶畅运气好,还能象上回一样被赶出长安城,运气不好,李隆基没准就直接将他抓了起来砍了脑袋。   王缙越想越是得意,当下便又吩咐人,盯紧了叶畅宿住,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他。   这场热闹,他是看定了。   第112章 雷霆未起怒已消   王缙布下了好局,但事情总有意外。   虫娘连接着两日,都没有回金仙观,这就使得叶畅的消息,晚了两日才传到她耳中。   不过王缙料想得不差,虫娘听说叶畅竟然到了京城,却没有去寻她,顿时跳了起来。   与别的年龄幼小的贵主、王子不同,正因为不受关注,所以虫娘有更大的活动自由。得知这个消息,她顿时兴致冲冲,便向着春明门外行去。   叶畅并没有住在城内,而是住在了春明门外的逆旅。此时仲夏酷热,但逆旅周围古树苍苍,倒是十分凉爽。   叶畅搬了张大号胡床,正在树下纳凉,他睡得挺香的,故此并不知道虫娘带人前来。   远远便看到熟悉的身影,虫娘心中便浸着欢喜。她原是来找叶畅麻烦的,但一见着他,便把这事情忘了。   示意随从暂停,她一个人上前,到了叶畅身边。叶畅仍在熟睡,他几乎没有鼾声,大约是做了个甜梦,嘴角边挂着浅笑。   虫娘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突然间童心大起,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用细的那一端去撩叶畅的鼻子。   痒痒的感觉,让睡梦中的叶畅打了个喷嚏。他伸手去抓了抓痒的地方,却没有立刻醒来。   虫娘觉得更有趣了,继续自己的把戏。   “别闹……响儿别闹……”   叶畅小翻了个身,嘟囔着说道。   “响儿”一词听入耳中,虫娘眼睛便瞪了起来,她可听不得这个名字!   她眼睛转了转,看得树上有毛毛虫在爬,小姑娘家,没有不怕毛毛虫的,她也觉得这大约是最可怕的生物之一。她伸出手想要去捉,想了想,收回手,回头望了望,指着一个内侍勾了勾手指头。   那内侍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如今这位二十九贵主可不比一年前,她有球市的进项,手头大方得紧,将她马屁拍好了,不会亏待自己。   虫娘指着那小毛毛虫,又指了指叶畅的脸,那内侍顿时寒毛都竖了起来。   可在虫娘目光威逼之下,内侍不得不拿袖子包着手,把那毛毛虫从树上抓了下来。   毛毛虫在他的手中用力扭动,看得虫娘毛骨悚然,她犹豫了一下,见叶畅仍然睡得香甜,终于下定决心:“放!”   她最初是指向叶畅的脸,恨不得毛毛虫钻进叶畅鼻孔中,但手指头指着指着,最后便晃到了叶畅光着的脚上。   于是毛毛虫就被放在了叶畅的脚上。对于自己所处的新环境,毛毛虫明显不适应,它急切地想要爬回树上去。   看到它爬的方向不对,虫娘用树枝拨了一下毛毛虫,于是毛毛虫在她的指挥下,顺着叶畅的脚向上爬。   在小腿上爬时,听畅只是眉头皱皱,但爬到大腿上,那股痒痒劲儿,可就不好受,更何况是在继续向要害部位进发!   因此叶畅先是用手一挠,那毛虫可是俗称的“毛辣子”,方才被捉住没有用武之地,现在可不同,立刻竖地尾针便是一刺。火辣辣的疼痛让叶畅立刻大叫着跳了起来,他用手捂着裤裆:离要害只有不过一掌的距离!   听得他的叫声,善直顿时从树后跳了过来,他早就见到了虫娘,知道她没有恶意,故此未曾惊动叶畅,现在则不然,叶畅这惊叫怎么听着,都不对劲!   “谁在害我!”叶畅大响了一声,然后看到一个白面无须陪着笑的团团脸。   一个……死太监?   叶畅正要破口大骂,那内侍又呶了一下嘴,叶畅低下头,这才看到板着脸一脸严霜的虫娘。   “虫娘,你你你……为什么总是……”   见是她,叶畅哪里还能不明白,当下便有些哭笑不得。   这小丫头怎么总和自己要害过意不去,上回在长安是踢了自己一脚,这回又不知道玩了什么把戏。   他感觉到大腿处湿漉漉的,仿佛是流血了,也顾不得失礼,伸手便去摸,结果摸出半称毛毛虫和一把绿乎乎的玩意儿,好悬没让他恶心得吐出来。   “你来长安,又不搭理我!”不等他找虫娘麻烦,小姑娘已经先发作了:“宁可在这里睡懒觉,也不遣人去知会我一声!”   叶畅在树叶上擦掉手上的脏秽,闻言苦笑道:“我来长安要办事情,若是一到这里便去知会你,宫里的那一位还不得跳起来?本是想离开前想法子见你一面的,现在好了,你跑到这里来,没准宫中的天使过会儿便要来赶我走了。”   虫娘只顾着想见叶畅,却没有想到那么多,愣了一下,然后又发作道:“你是怪我来看你了,你怪我来看你看坏了?好,我走,我这就回去!”   “你这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的脾气,莫非又想讨打?”听她要耍赖不讲理,叶畅瞪起了眼睛。   旁边看热闹的内侍心中暗叫不妙,宫里的贵主们,可大都是喜怒无常的,叶畅这模样,岂不要将二十九娘激怒?便是二十九娘不对着叶畅发火,少不得要迁怒在他们这些侍从身上!   但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被叶畅瞪起眼起扬起巴掌吓唬的二十九娘,不但没有生气,脸上反而渐渐浮起红晕,目光也从凶悍,变得渐渐温和起来。   “人家,人家只是生气你不欢迎人家来……”   “胡乱生气,我可曾说过不欢迎?”   “那你为何睡着了梦里还叫着你那小丫头?”   “我梦中响儿顽皮……原来是你在捉弄我?”   叶畅反应过来,而虫娘则低头不语,心中有些后悔,自己怎么一时情急,就把真话说出来了呢。   “傻小娘。”叶畅有些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边的内侍吓得忙缩了缩脖子,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可是贵主的脑袋,这小子说拍就拍,就象是拍邻家小孩儿的脑袋一般!   不对,便是邻家小孩儿的脑袋,哪有这般随意去抚摸拍弄的!   “你啊你,就是不知道如何将自己的心思好生表露出来,纯粹一个爱别扭,分明是一片好心——这也是我,换了别人,真体会不到。”叶畅教训了虫娘两句,虫娘听得规规矩矩地点头,连连唯唯。   内侍再叹:这还是二十九贵主么,二十九贵主在宫中虽然老实胆小,可是别人和她说话,她几曾吭过一声,哪有这么乖巧过!   叶畅瞄了内侍一眼,这可不是卧龙山庄,他也不是去年初入长安时的不晓利害。   “比如说,你对着圣人,心里想着什么便要说出来,那是你至亲至敬之父亲,事无不可对他说的。我料想你见着你父亲,心中分明想和他说话,却不敢开口,对不对?”   虫娘当然点头。   “你其实很念着父皇,想要多陪父皇,以娱亲长,以尽孝道,但父皇不怒自威,让你又有些敬畏,不敢将自己的亲近表露出来,是不是?”   虫娘仍然点头。   “我还知道,你见他忧劳,神情渐老,心中不忍,但却不知如何对你父皇说起,是不是?”   虫娘看了叶畅一眼,然后第三次点头。   前两次是真心的,至于最后一次是不是真心的,那就唯有她自己知道了。   “这一切的根源,便在于你不知如何表达自己,不唯是对着你父皇,也是对着所有人,你甚至不知,如何关爱自己……”   最后一句话,让虽是年幼,却对人情有比常人更深刻理解的虫娘珠泪盈盈,忽然哇的一声,抱着叶畅的胳膊大哭起来。   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自己还真……抓住了这小姑娘的弱点啊。   缺爱。   才这么大的小姑娘,若是自己女儿,当真是含着怕化捧着怕摔,每日里都要与她聊天,陪她散步,嘘寒问暖,既欣喜地看着她成长,又担忧被不知何处窜出来的臭小子将她拐走……   偏偏她生在帝王之机,而且母亲不但是不得宠的异国贡女,更在生下她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   亲情什么的,爱什么的,她虽然本能地渴望,却不知道如何去追求,亦不知道如何去表达。   叶畅不觉得自己是在骗人家小姑娘,他轻轻抚摸着虫娘的头发,在她不哭之后,轻声说道:“回去之后,寻个机会,对你父皇直说你心里想的就是。”   虫娘点了点头,抹尽眼泪,嘟着嘴。   “人家是来瞧你的,你去将人家弄哭了,人家……人家不理你啦!”   她扭了一下身子,转身便走,叶畅也没有拦。   这敏感的小姑娘,在情绪过后,又害羞了呢。这个时候拦她,方才说的话就白说了,而且让她回去,对叶畅和虫娘,都会更好些。   在远处,一直盯着这里的王缙喃喃骂了一声:“不知死活!”   虫娘只在这儿打了个转便离开,让王缙觉得没有看到大戏,心中颇不解痒。   “若不是这家伙恣意妄为,没准此事就此平息了,现在好,他连贵主的头都敢摸——那是他能摸得的,便是不算男女授受不亲,那可是贵主,贵主!”   王缙此时也有些佩服叶畅的胆大,他几乎笃定,用不了多久,得到消息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便会勃然大怒,然后南衙的兵士们,将挟着皇帝的怒火,向这边冲来。   若是皇帝大怒之下,直接将这厮的脑袋砍下来,那就最好了。   王缙决定在此处继续等下去,等着他期待的大戏上演。   虫娘回到宫中没有多久,那个内侍便战战兢兢地跪伏在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脸色阴沉地听着他的讲述,包括叶畅与虫娘的全部对话。   那内侍记性很好,不仅将对话的内容重复得八九不离十,连当时叶畅的神情与动作,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玉环听完之后,有些哭笑不得。   “当真是大胆,如此胆大妄为,虽说是在替陛下教着二十九娘,但也须得受惩!”旁边的高力士插嘴道。   李隆基却没有说话,只是阴着脸。   李隆基当了三十年的皇帝,虽然已经懈怠下来,但他对于人心的把握,却依然敏锐如当年。   杨玉环和高力士的心思,他都明白,明白得一清二楚。   杨玉环这一年来,可是从球市里得了不少好处,她获的份额,比起玉真长公主和二十九娘还多。她不开口,是因为她觉得还没有到开口的时候,待李隆基怒气过后,再软语劝解,比起现在气头上劝说要有用得多。   高力士同样也在球市得了好处,所以他方才虽然是在骂叶畅,实际上却是在提醒李隆基,叶畅是在替他教女儿呢。   而且是在替他往好地方教女儿。   李隆基并非不知好歹的人,他平时对虫娘的关心并不多,饶是如此,一想到自己的女儿,被别人当女儿一般教育,却少与自己交流,李隆基便觉得一股羞恼在胸中翻腾。   可是就此去向叶畅发作,这种事情,李隆基做不出来。   能威胁到他的帝位权力的人,他会毫不犹豫举起屠刀,可叶畅这厮能威胁到他什么,威胁到他在女儿心中的地位么?   “陛下?”高力士见李隆基不出声,试探着又道:“梨园的伶官已经准备好了,陛下不是说要去看他们排霓裳羽衣舞?”   “让他们先候着……朕去看看二十九娘。”李隆基道。   见他怒气未消,高力士也不敢再说什么,能够跟在这位疑心和才略相当的皇帝身边数十年,荣宠不衰,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高力士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   但高力士才向一个内侍使眼色,那内侍还没有退出宫殿,便听得李隆基道:“罢了,罢了,还是去梨园吧。”   高力士垂头应了一声,杨玉环摸不准李隆基的心意,她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甜笑道:“三郎,何不让二十九娘一起去?”   李隆基转脸瞅了她一眼:“你倒是待她好,但愿她知道你的好……那个臭小子虽是狂妄大胆,荒悖不堪,但有一句倒是没有说错,虫娘这小娘心里,怕是对什么是好什么是歹,分不得太清,更不知如何表达呢。”   “陛下倒是挺欣赏那臭小子的……”   “哼,欣赏?朕恨不得将他赶到渤海国去,免得时不时跑回长安气朕。”   话虽如此,李隆基终究没有派人去找叶畅的麻烦。   日落星升,梨园歌舞丝竹之声不绝,而在长安城春明门外的逆旅,王缙却还在痴痴苦等。   “怎么还没来啊……定是马上就会来……”他喃喃自语。   第113章 一计不成一计生   长安城在晨钟声醒来了。   所谓晨钟暮鼓,并不是象有些人误解的那样,乃是寺观中的钟鼓声,而是长安城的城禁。早上报时的钟声响起,人们开始起床活动,而傍晚,当太阳落下地平线,钟鼓楼上的鼓声就会分三段响六百挝。听得这鼓声响,还在坊市间流连的人们便知道,必须尽快赶回家——虽然坊中是不实际宵禁的,但坊外的街道则会行宵禁,没有什么特殊原因,被拿住少不得二十板子。   “夏卿还没回来?”   王维背着手,在堂前踱来踱去,心中忧急。   王缙昨日下午出城,说是去看一场热闹,但看到现在,却还没有回来。   因为玉真长公主的缘故,王维对叶畅的了解,比王缙要深得多,知道这个少年郎,根本不象外表看的那样云淡风轻。   若是自己的兄弟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   王维心中既是懊恼,又有淡淡的恨意,恨叶畅,恨王缙,也恨自己。   他向来不是个果决的人,所以约束不住王缙,他又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所以兄弟情深。   “回来了,回来了,夏卿郎君回来了。”   就在王维心急如焚的时候,听得仆人嚷道。   王缙满眼都是血丝,目光直直地走了进来,口中还小声嘀咕着:“这不合理啊,为何没有武士来……”   “夏卿,你没事吧?”王维过去一把将自己兄弟揽住,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出他有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   多大的人了,却还和个孩子一般。   琢磨了大半夜的王维,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兄弟好好谈一谈,见他没有事,便开口道:“夏卿,你想着借球市扬名,如今球市已经要到你手中了,你何必还去与叶十一纠缠?那叶十一,岂是个好相与的?”   想着自己为了他的事情,赶着从南山回来,王维心中更是难过,自己这个兄弟,怎么就不听劝呢。   “兄长何出此言,小弟哪里是与叶十一纠缠……唉呀,一夜没睡,倦了,倦了,兄长,且让小弟暂歇……”   王缙一脸倦容,随口应付了王维一句,回去之后倒头便睡。他这一睡便是大半日,醒来之后,腹中饥饿难耐,便让家仆里给他准备食物。那家仆接到命令却没有走,而是陪笑着道:“方才王家来了管事,问郎君有没有起来呢。”   “让他先候着,我饿了。”王缙有些不满地道。   洗漱吃喝,花了小半个时辰,一切打理已定,王缙才让王元宝家的管事进来。   “有何事?”   他倨傲地向那管事问道。   “某来有二事,一是奉命问夏卿郎君,驱离叶十一的事情如何了……”   那王元宝的管事一句话,便让王缙咬牙切齿。   直到现在,王缙还是没弄明白,为何二十九娘跑去与叶畅私会,结果叶畅却还是没有事情。   不过他想不明白的事情,自然不会和人说,莫说眼前只是王元宝家的管事,就是王元宝本人,他也会只字不提。   “快了,快了,快见分晓了。”王缙含糊地回应:“第二件事情呢,不要吞吞吐吐,误了大事,你担待不起!”   那管事心中暗骂,若不是你这厮大白日里睡大觉,哪里会耽搁时间。但口中恭声回应道:“叶十一昨日为胡源祥所出的主意,已经知道了,家主人问夏卿郎君,当如何是好?”   “这点小事也要问我?自然是在他基础之上改进,到时力压其一头了!”王缙不满地道。   那管事看了看王缙,嘴角抽了一下。   这么简单的回应?   “怎么,还不去回报你家郎君?”见管事没动,王缙又喝道。   浮屠说众生平等,王缙虽是笃信之,可是实际上,他眼中的众生当中,有些人要比别人更为平等。他喝了一句,那管事原本还想问他有没有别的吩咐,当下转身就走,连告辞都没说声。   王元宝在京城中也颇有地位,虽然只是一位豪商,可结交的权贵与才子,连带着他家中的管事,也不能以普通大户人家的家仆视之。可王缙对他挥喝,让他甚为不满。   故此,回到王元宝宅中,这管事免不了添油加醋,将王缙种种不堪描述了一遍。原本只是白昼倦睡罢了,但在管事口中,就成了王缙昼夜宣淫,疲惫不堪,有意怠慢。总之,一分的事情,被说成了三分,三分的事情则被说成了十分,一个傲慢无礼的王缙,顿时活脱脱出现在王元宝面前。   “王夏卿好大的声名,竟然这般不堪?”王元宝将信将疑。   “郎君,知人知面不知心,依小人见,这王夏卿究竟有几分本领还不好说,但他的心却大,以某之见,还须妨着一二啊。”   “这话,你休要再提起。”王元宝笑着一摆手。   那管事跟着他多年,是他心腹亲信,知道他虽是如此说,心中却是记得了。当下也不再说什么,只待王元宝吩咐。   王元宝起身转了转:“那叶十一郎给胡源祥的计策,当真巧妙,以我们之能,怕是难再有所超越。王夏卿说的不错,既然无法超越,原样造搬就是,至少在彩楼上,咱们拼个势均力敌,再接下来,看就是其余二项了!”   他虽然称赞叶畅的构思,却觉得自己依然能够与胡源祥拼个势均力敌,而且自己这边可能还要占些优势。   打发走了王家的管事,王缙依然在想着如何赶走叶畅的事情。那管事好糊弄,他不给个明确交待,也不敢追问他,可是见着了王元宝,王元宝问起来,他却不好不答。   因此,要在六月初六之前,将叶畅赶走!   走天子的路线,看来是不行的了,王缙心里说了句对君父不敬的话,不是滚在杨玉环的床上太久,连外边的事情都不管了。不过没关系,叶畅在长安城中得罪的人多,皇帝不出面,还有驸马会出面嘛!   玉真长公主可是把叶畅与张垍的矛盾曝露了,王缙心念一转,先是写了封信,想想此事不可声张,便又将自己贴身小厮唤来。   正是昨日给二十九娘送消息的那小厮。   “宁亲公主府?”听得又要跑这送消息,小厮心中不情愿,却终究不敢违抗,只能赶往城北的公主府邸。   宁亲公主府离宫城甚近,小厮在门前张望了一番,看到门前卫士趾高气扬的模样,心中有些嘀咕。这可不是昨日的道观,还能混得赏钱,即使是报了自家郎君的名头,只怕也是进不得门的。   弄不好就要吃耳光。   想到这里,小厮眼睛一转,自家郎君可只是让自己将消息传到,却不曾说怎么传法。   当下他看到街边顽童,便唤了一人来,给了一文钱,让那顽童去公主府传话。他不敢久呆,远远地看到顽童传了话,也不待回报,转身便溜走了。   公主府的门房哪里会把一个顽童的话放在心上,更何况张垍与叶畅的冲突,他们略有耳闻,更不敢将此事禀报上去。   若是一提到叶畅,便让自家学士不高兴,岂不马屁未拍着反拍到了马蹄上。   于是王缙又等了一日,却也没有见着张垍有什么动静。   这让王缙勃然大怒,召来小厮问明情形,立刻让人打了小厮一顿,此时再去传话,怕是不及了,他想了想,便来寻兄长。   “近来心烦,欲出城散心?”听得此语,王维连连点头:“好好,当如此,当如此,你与叶十一,不过些许口角,原不必放在心上。”   “兄长何不邀驸马张垍一起出游?听闻近来他与那个李太白交游甚密,兄长请他一起出游,如何?”   王维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   王维不喜欢李白,李白同样也不喜欢王维,两人诗名卓著,而且都喜欢交友,有不少赠送友人的诗。两人也相识,但是彼此间却无一首诗唱和。   更重要的是,两人现在都在长安城中,都需要象玉真长公主、驸马张垍这般权贵人物的举荐、支持。而且两人文名皆重,李白入长安之前,王维可谓长安城中第一支笔,但李白入为翰林之后,这个名头,已经落到了李白头上。   “说得是,我这就去邀张四学士。”   王维略一沉吟,当下便写信一封,让人拿着他的名刺,送到了宁亲公主府中。   张垍与其兄均,此时正在张垍府中。   “这又是圣人所赐?”望着一枚玉如意,张均回头向张垍问道。   “此为妇翁赐与女婿,非天子赐学士也。”张垍玩笑道。   “前些日子,安禄山在京城中时,赠与你的珍玩,不亚于天子所赐吧。”张均问道。   “乃是二十九娘的压惊之礼,小弟却不敢独擅。”   安禄山进京时途经修武县,因此正好在修武县祭仙的二十九贵主虫娘随侍骄横,得罪了安禄山,结果为其所杀。这件事情传回京城,当真惹起了一阵风波。但最后事情还是被压了下来,原因之一是安禄山那句“只知天子不知贵主”,还有一些原因,就是张垍之辈了。   安禄山可是没有少在这些权贵身上使钱,北地的珍珠奇宝,流水介般送了出去,买得这些人一个个交口称赞。加上如今天子最为倚重的李林甫也闭口不提起事,故此事情竟然就这样压制住了。   不过安禄山会做人,托张垍送压惊礼给二十九娘,只不过送来的礼物中有大半都没有出现在礼单上。张垍自然会意,笑纳了这些不在礼单上的礼物。   “宅外王维遣人送信。”他兄弟二人正说话,外头管家道。   “王维?”张垍略皱着眉:“他遣人送信?”   “贤弟与王摩诘倒是关系不浅啊……”张均意味深长地道。   张垍如今官为中书舍人,主持翰林院事务,李白乃他治下。王维现在官为左补阙,属门下省,按理说,与张垍关系不大。但一直以来,张垍与王维的关系都颇好。   “总得给玉真长公主面子……况且,当初王十三一曲《桃源行》,唱遍长安城,诗名早盛啊。”   一边说,张垍一边打开信,看到里面的内容,不由得微笑。   “怎么了?”   “近来天子有些偏好李太白之文,谪仙人之名,传遍长安,王维有些坐不住了,说是前些时日见望春楼下景致,颇有可观之处,邀我一起前往再看……呵呵,却没有说要邀李太白。”   听得此语,张均也笑了起来。   文人间的争风,与女人的吃醋一般,便是再有品味的人,一但发生此种情形,也必然会斯文扫地。   “干脆那日就带着李太白去,让王摩诘心急一回。”张均出了一个损主意。   “想倒是想,不过……”   张垍想带李白去,目的是看这两位当今诗才最强者的对决,但转念一想,他又不觉得王维能压制住李白。   若是王维压不住李白,那么李白在长安城中的名声会更盛。   尽管最初张垍与李白的关系不错,甚至直到现在,两人表面上都还维持着比较亲密的友谊。但是张垍心中,对李白是有嫉妒的。张垍之父张说,曾有“燕许大手笔”之称,文章之道,甲于当世。而张垍自己也擅文,故此才能为翰林学士,但是李白入翰林院之后,曾发生过分明是张垍当值,李隆基却点名李白署文之事。   这让张垍在内心中对李白同样产生了嫉妒之情。   “还是不带他去吧,免得起了争执,扫了游兴。”张垍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道。   他下了决心,便手书了一信,让王维派来的家人带回去。那边王缙等得象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比起王维,他有急智得多,待得了准信,他忍不住一抚掌:“成了!”   “什么成了?”王维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王缙笑着道:“自然就是出游之事成了……春明门外避暑纳凉,亦是长安城中一快事!”   王维盯着他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他自己好释教,虽然现在任官于朝,实际上却是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大多时候,都是隐居于长安城外,现在在长安城中,也是寄住在王缙的宅邸里。他们兄弟俩年纪相差不大,一个年头一个年尾,而且这个弟弟向来有主见能决断,王维知道,自己就算追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明日出游时,注意一些就……   他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第114章 还彼之道至彼身   这又是一个极热的夏日,有伞盖、有打扇,但是张垍还是觉得热。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该应王维之约的。   但是既然有约,不来就不好了。   车驾出了春明门,在此便与王维兄弟会合,然后带着一众随从,浩浩荡荡,向着东边而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绿树如云,好一片清凉之景。   这让张垍觉得,到此来避暑纳凉游玩,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听闻有人将这片林子称为快活林,还有意在此广建华厦,以为逆旅,再弄些伶人戏子……”   王缙正指着周围向张垍说话,突然间,他神色一动,望着那边的一个身影:“咦,那不是叶十一么?”   张垍闻言一扬眉,偏过脸去,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某棵大树之下纳凉。   叶畅大约也是觉得这边出了什么状况,回过头来,便看到张垍惊愕的脸。   还有旁边的王缙。   叶畅随手拿起身边的琉璃杯,然后举起来,向着张垍略一示意。   这个动作,在他做出来显得自然潇洒,在张垍身后,一群女声吸了口气,然后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起。   “叶十一,哪一个叶十一,当真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正是夕阳无限好的叶十一啊,昨日里你还唱了他的曲子。”   “一曲从去年唱到今年,你们烦也不烦?”   “别的曲子自然烦的,但叶十一的夕阳无限好,唱上百年千年,都不会烦!”   象张垍出游,岂有不备女乐者。故此,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他自家养着的歌伎舞伎。这些小娘子们可不知道张垍与叶畅的恩怨往事,听闻那便是叶十一,一个个兴奋地叫了起来。   有才,年少,再风流潇洒,可以说,具备了让这些小娘们尖叫的一切条件,哦,还有一个,多金,球市之能吸钱,已经传遍长安。   张垍的青筋跳了一跳,然后转过脸,看了看王维。   他第一个怀疑,便是王维与叶畅勾搭上了,今日故意请他来,是要为他与叶畅做个说和。   若真是如此,他倒要考虑一下,究竟是不是真和叶畅和好。   但王维脸上的惊愕神情,比起他还要甚,这让他意识到,王维只怕也不知道叶畅在春明门外的逆旅之中。   看来就是一次纯粹的巧合了……若是如此,自己倒要好生喝斥一番,不必给王维留什么面子。   他始终没有怀疑到王缙身上去。   心中琢磨了一会儿,张垍最终没有往叶畅那边去。   在他眼中,叶畅就象是一只疯狗,若是有大棒在手的时候,打打疯狗无所谓,可手中无棒的时候打他,就得当心被他咬上一口。   张垍的这种表现,让王缙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他与张垍认识的时间不短,知道这人的心性,不但好虚名,而且善嫉妒。他与叶畅的矛盾,便是这种性格引发的,见不得年纪轻轻不经过他们这些权贵,便名满长安之人。   就算诗名如李白又能如何,还不是得干谒他们才能在长安呆下去。   故此,王缙原以为,只要让张垍见着叶畅,顿时会针尖遇麦芒,张垍会想法子将叶畅赶走,甚至投入监牢中也未必可知。   结果却是张垍明显在避让叶畅?   王缙不会误以为张垍是怕了叶畅,有个皇帝当妇翁,全天下能让张垍怕的人没有几个。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张垍一见叶畅就走?   急忙之中,他灵机一动,拉着兄长道:“兄长,叶十一如何还在这里,前些时日,他领着蛮人在这起了冲突,此事兄长可曾知晓?”   “蛮人?”张垍顿时警惕起来。   王缙笑道:“学士莫非不知此事?当时情形,倒是有些诡异……”   他将当日之事说了一遍,特别是叶畅替越析诏化解嫌疑之事,说得甚为详细。说完之后,他又叹道:“这叶十一若只是会写诗倒还罢了,国朝以来,年幼便擅诗者不知凡知。但他竟然还有这等之智,原本没头没脑的案子,在他手中用不了多久便告破,如此人才,惜哉不能为朝廷所用……”   王维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兄弟在张口说瞎话,听得这里时,再也按捺不住,一扯王缙:“夏卿,你胡说些什么!”   叶畅不为朝廷所用,其中张垍进谗言乃是关键,虽然外人不知晓,可是他们兄弟从玉真长公主那边得到了准信。王缙当着张垍的面这般说,简直就是打张垍的脸。   王缙露出愕然的神情:“兄长……”   “哼,名不符实之辈罢了,虽有些机巧,也只是鸡鸣狗盗的本领。”王维没有来得及说话,张垍冷哼了一声。   说完之后,他就大步向着叶畅那边行去。   王维瞪着自己兄弟,到了如今,他哪里还不明白!   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兄弟在捣鬼,他弄出的把戏!   王维心中当真是又气又急,玉真长公主反复和他说过,叶畅此人只可引而为友,不可敌而为仇。跟叶畅保持比较友好的关系,会有巨大的利益,而相反的话,则可能被这厮盯上。   凡被这厮盯上的,几乎都会被打脸,丢人现眼不说,实际利益亦受损,更是让人肉痛。   自家兄弟借着玉真长公主之势,从叶畅那边占了便宜就已经够了,按王维的想法,接下来应该考虑如何与叶畅修补关系。结果自家兄弟,却是屡屡去招惹叶畅——王维一直觉得自家兄弟比他会当官会做人,可在叶畅这里,偏偏犯了糊涂。   他却不知道,王缙与王元宝的打算。   “兄长,勿惊,勿惊。”王缙拍了拍王维的手,笑眯眯地道。   只见张垍走向叶畅,而坐在树下的叶畅也不起身行礼,仍就是举起手中的琉璃杯,向着张垍示意:“张学士,少见了。”   “大胆,见着学士,竟然倨不行礼!”自有捧脚的在旁边喝斥起来。   “某一向听人言,长安城中张学士,雅量非常,最善养士,时人以今之孟尝比之。”叶畅慢条斯理地道:“昔日毛遂弹铗而歌,孟尝君不以无礼,王猛扪虱谈论,桓符子待如上宾……今日一见,名不符实啊。”   此话一说出,张垍便知道,自己方才对叶畅的评价,给这厮听到了!   叶畅拿孟尝君与桓温比拟他,看上去是在夸赞,实际上却不怀好意。他方才评价叶畅是鸡鸣狗盗之技,而孟尝君正是养鸡鸣狗盗之徒者,至于桓温,虽然名声很大,但私心太重,王猛不屑为之效力。   张垍的问题是,以他的身份,不可能不要颜面去一叶畅对骂。因此,他也只能强笑道:“好一张利嘴,苏秦、张仪之辈,莫非就是说你叶十一?”   他心里又开始后悔,为何被王缙说的话稍一激,自己就忍不住来找叶畅麻烦!   叶畅目光转了转,在王缙脸上停了一下,张垍来此,乃王缙唆使,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方才他听得王缙的话语,似乎张垍并不清楚这一点。   王缙也没有想到叶畅的耳朵竟然如此尖,被他盯着,脸色不免一变。   “这不是王夏卿么,前日才在玉真长公主别业中分别,今日再见,招呼都不打一声,莫非是不认识某了?”叶畅慢慢悠悠地道:“太原王氏,乃世代冠缨之名门,却不曾想,你王夏卿竟然也会对球市经营有兴趣。”   王缙顿时目瞪口呆,而张垍则先是一愣,然后勃然大怒!   王缙目瞪口呆在于,叶畅不仅第一时间看出他的心思,而且毫不犹豫就将他谋夺球市掌控权的事情抛了出来。按照常理,这是幕后的较量与讨价还价,叶畅将之说出,对他自己的名声是很大的损失——玉真长公主原是他的靠山,可现在却帮王缙要谋球市!   把私底下的交易,就这样轻轻巧巧说了出来,完全不顾自己的颜面……这种事情,完全是个二愣子的做法,根本和王缙心目中的叶畅不合!   但偏偏这种二愣子的做法,让王缙满嘴都是苦涩。   这完全是疯狗啊,哪怕是自己什么形象都没有,也要将对手咬下一块肉!   听得叶畅这话,张垍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是被王缙利用了,或者说,今日这次郊游,根本就是王缙布下的一个圈套。   目的就是利用他与叶畅的不睦来对付叶畅罢了。   张垍确实不喜欢叶畅,可是更不喜欢被王缙利用,因此他二话不说,迈步就站在一边,脸上的怒意变成了盈盈笑容。   看热闹,看王缙如何应对此事。   他现在暗恨王缙,可是他不是叶畅,不能象叶畅那样毫无顾忌地翻脸揭底,因此,若是叶畅能狠狠收拾王缙一番,张垍心中会非常痛快。   他这一个行动,已经胜过言语,表明了他的立场。王维的脸色顿时惨白,神情惶惶,不过勉强维持着镇定。   而王缙倒在最初的惶然之后,恢复如常了。   他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叶畅,然后笑了起来。   “你叶十一僻居乡野,不知这球市如今影响有多大,若是落入那些心术不正之人手中,败坏风气、坑蒙拐骗尚在其次,只怕更有祸国殃民之举。我王夏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何能放之任之!”   “好,好。”叶畅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揭破王缙的面目就够了,避免张垍真出面来驱赶他,那样的话他还真没有办法在长安呆下去了。张垍想看热闹,叶畅还更想看热闹,在市赛上打王缙、王元宝一伙的脸,才是正理。   而且王元宝那的八万贯钱尚未到手,那些钱的用处,叶畅可早就规划好了。   “嗯?”张垍发觉没有热闹可看,原本疯狗一般的叶畅,在咬了一口之后便偃旗息鼓,这让他觉得讶然。   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到了王缙要向球市伸手的事情上来。   长安城中有的是权贵,王缙的身份,哪有资格对球市这每年十万贯收益的肥肉伸手!   张垍自己,就从来不嫌家中的铜钱多。   王缙也想明白这点,球市是叶畅抛出的一个骨头,方才一句话离间了他与张垍的关系,而球市更能让他们争斗起来。因此,王缙又笑了一下:“况且,某也不是真要插手球市事宜,不过是执盈法师静极思动,她一直背着个支持球市的名声,见这一年来球市闹得有些不象话,故此才让某出谋划策。”   把玉真长公主搬出来,那份量就够了,张垍闪烁的目光也因之淡了些。   众人各怀鬼胎,张垍与王缙都不敢再刺激叶畅,万一这厮又抛出什么惊人的言语来,伤了他们颜面就麻烦了。因此他们连告辞都没有告辞,就各自分散而去。   释善直一直瞪着莫明其妙的牛眼,望着这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一伙人,见他们明明一起来的,离开时却分作了两伙,他有些不解地道:“叶十一,你又用了什么诡计,让这伙人自己起了纷争?”   “咦,和尚你也看出来了?”   “和尚可不傻,也只是跟在你这狡狐一般的人物身边,才显得憨了些。”善直说了句让叶畅刮目相看的话。   “他们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勾心斗角一番,也好,也好,给王缙寻些事情,免得他总来找我麻烦。”叶畅笑道。   正如他所说,现在王缙的事情多了。   王缙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他兄长王维的埋怨。   当着张垍等人的面时,王维自然不好说什么,可只是兄弟二人同车而归时,他少不得唠叨。初时王缙默不作声,任他批评,王维以为他自己也心生悔意,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又重讲了他几句。   正为如何彻底打消张垍觊觎之心而伤脑筋的王缙实在忍不住了,猛然低喝道:“说够没有,你知道何事!”   王维顿时愣住了。   “你为翰林学士,清贵之官,可不知稼穑之难当家不易!长安城中居一年,象我们这般人家,几千贯钱便是迎来送往的人情礼节都不够!你高兴了便回长安住,不高兴了便去南山隐,长安置宅南山筑业,这些都要花钱,靠着家里的田庄出息,哪里够用!”   说到这里,看到兄长愣愣的模样,王缙心中一软,没法子说下去了。   他们兄弟年龄相近,虽然一个淡薄些一个逐利些,可是兄弟情深,几乎从不争吵,这一次只因叶畅,便吵了起来,这让王缙心中更是恼怒。   他长叹一声:“兄长,还是帮我想想法子,如何应付张垍,先将眼前这一关过了去再说吧……”   第115章 士女大和会市赛   大唐天宝二年六月初六日终于到来。   关中连接旱了两个多月,若再不下雨,这一年的秋收就会出现大问题。便是不提秋收,只说长安城中百万人口还有数量众多的牲畜饮水,都已经显得困难。   长安城中已经有许多口井干了,不得不临时请人再往深处掘。   不少人都将这件事情与韩朝宗引漕渠、韦坚开运河联系在一起,觉得一定是他们惊动了龙王,致使关中大旱。   不过这种无稽之谈也只能于坊市间口耳相传,谁都不敢拿到李隆基面前去说,毕竟前些时日,李隆基还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望春楼,亲眼观看了韦坚的工作成果。   据说韦坚甚至有可能因此而被提拔,进一步逼近相位。   因此,长安城中的百姓,表面上都把希望寄托在六月初六的市赛之上。   长安城的市赛次数并不少,每次进行时都热闹非凡,数万乃至十数万人拥来观看,故此也被称为“士女大和会”。而这次市赛,除了琉璃行当的争夺市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以此向各方龙王求雨。   一大早,晨钟刚刚敲响,叶畅便从寄宿的旅舍出来,赶往朱雀大街与延兴、延平门之间横街的交会处。   “为何这么早,咱们不是住在了城里么?”打着哈欠的善直嘟囔着问道。   “要等人。”叶畅道。   因为今天要赶早的缘故,所以昨日二人就进了城,其间叶畅鬼鬼祟祟地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善直虽然看到他将几个游侠儿支使得团团转,却也没弄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善直便知道叶畅在等的是谁了。   小虫娘只带着几个道姑,穿着今年叶畅为她新准备的夏裙,巧笑俏兮,在光德坊与西市交会之处与他相遇。   小姑娘很有些兴奋,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和尚听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早就不耐烦,但叶畅却一直笑眯眯地听着,还不时点头摇头,有时露出惊讶或者欢喜的神情。   看得出,他不是在装,而是真的很喜欢听小姑娘和他提这些小事。   “你昨夜住在光德坊?这就对了,你也应当住在光德坊,孙真人当初,就是住在光德坊。我去年存了些钱,准备将这旧宅买下来,建座药王观,你以后来京城,便可以直接住在这里,也免得去逆旅那乱七八糟的地方……”   小姑娘嘀咕了好半天之后,突然一句话,让善直愣了。   这是啥子意思,小姑娘要买房建观送叶十一?为啥就没有哪位小尼姑买房建寺送自己呢,自己分明长得比叶十一威武雄壮好吧!   和尚心中有些悲愤。   叶畅则是心中浮起一丝温暖,这个小姑娘,从初遇时的冷寂刁蛮,到现在知道关心别人,当真让他有成就感。   传说中他梦仙,遇到的就是药王孙思邈,覆釜山药王观的骆守一道士,便曾经要认他当师叔,只是因为他自觉坚辞,才成了骆守一的俗家师弟。   “怎么不说话?”见叶畅没有回应,虫娘讶然问道。   “太感动了,所以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叶畅笑道。   “真的?”虫娘大喜,方才的失落,此刻全变成了欢乐。   “自然是真的……”   两人边走边聊,旁若无人,跟着的释善直实在受不了,悲愤地道:“叶十一,你便想着这般走去朝天街?”   “这样走有什么不好?”虫娘不满意了,她与叶畅说话,什么时候轮到这个臭和尚插嘴了!   “他一老爷儿们没有干系,你可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走得不累?”   “我不累,要你管!”虫娘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叶畅大笑,而释善直满腔悲愤更甚了。   不过善直说得没错,他们不可能步行穿过数座坊去市赛现场。叶畅也早有准备,提前租好的马车早就在等着,他与虫娘乘车,和尚也挤了进来,再加上虫娘随伴的道姑,马车里给挤得满满当当的。   对那俩道姑,叶畅也不敢太怠慢,按照他的估计,这其中少不得李隆基派来的人。   马车不是那种油壁车,而是敝着的,只是在顶上撑着一柄巨大的遮伞。盛夏之时,太阳升起得早,虫娘坐的位置,最初遮不到荫,叶畅和她对换之后,她面色红扑扑的,看着阳光中微微出汗的叶畅笑了起来。   “笑什么?”叶畅有些奇怪。   “没什么……”虫娘想到叶畅方才的话语,在心中暗暗说了声“太感动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对别人的关爱特别敏感,尤其是象叶畅这般,在不经意中流露出来的关怀,更让她感动。   “好多人!”   再怎么说,虫娘还是个小姑娘,跟在叶畅身边时,觉得无拘无束,没有了皇宫中的压抑,她小姑娘的本性便流露出来。当见着街道上的川流的人群时,忍不住叫了起来。   “确实很多人!”叶畅也很是吃惊。   从西市里,从沿途的各个坊市当中,成千上万的人涌了出来,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朱雀大街。   武侯铺子里的武侯们,南衙的士兵们,京兆府的差役们,一个个嘴上冒泡头上流汗,往来奔走于街道之上,喝斥那些乘着乱往小娘子们身上乱挤的,拳打脚踢那些敢浑水摸鱼的,有时候还得收拢一下哭得鼻子冒泡的与大人失散的小屁孩儿。   饶是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也架不住街上人多,时不时要出些岔子。   偏偏上街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连万年县尉吉温都不得不亲自出来,一路维持秩序,当到了朱雀大街时,对面看到一脸晦气的霍仙奇,同样忙得连冠帽都歪了。   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但眼中又闪动着金光。   正是金光,京兆下属的两县如此积极,可不是白干的,西市和东市合起来一共拿出了一千五百贯,也就是一百五十万钱,供此次两县维持秩序的花用。   这还是跟着球市学的,自从球市每年上交比赛秩序费用之后,京兆府下属两县便尝到了甜头,凡是这种大型公众活动,都要收费用方允许其兴办,费用少则百余贯,多的则是象今日一样一千余贯。   “数字报少了,今日可是辛苦。”那边霍仙奇半开玩笑地道。   “正是。”吉温简单地回应。   然后他看到霍仙奇的目光有些僵,循着霍仙奇目光,吉温回望了一眼,便看到叶畅与一女孩儿坐在辆只有遮伞的车上过来。   看到这女孩儿时,吉温激灵了一下:二十九娘!   叶畅上原在规划西市的时候,二十九娘曾跟在身边,故此吉温认得他。   但他不敢说出二十九娘的身份,毕竟这干系到大内秘辛贵主名声,除非他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去胡言乱语。   他看了看霍仙奇,因为春明门外案件的缘故,叶畅与他关系很不睦,这厮看到叶畅,该不会发作吧?   若是发作了,再得罪了二十九贵主,那么少不得要吃些亏吧。   吉温并不准备提醒霍仙奇,相反,他很期望能看到霍仙奇的笑话。   事实上霍仙奇与他一般,背后的真正靠山,都是李林甫,但两人之间,也存在着竞争。相互之间,可没有多少好感。   “叶十一这厮……怎么又回来了,还来凑这个热闹!”吉温自言自语地道。   这话听到霍仙奇耳中,分外刺耳。   不过他却不是张垍,没有敢找叶畅麻烦的底气,因此他只是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人当真好多,比起往日里我溜出来看球赛人还多!”   叶畅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着的嘲讽光环险些又惹来了麻烦,听得小虫娘这样说,笑着调侃道:“原来你也不老少,竟然溜出来看球赛。”   “自然要溜出来看的,要不然怎么给他们发金牌?”虫娘吐了吐舌头。   “那么你常溜出宫?”   “也不常,我还有许多事情。”   叶畅没有打听她在宫中有什么事情,那个犯忌讳,他目光被路旁一个糖人摊子吸引,让马车停下,自己跳了下来,跑到糖人铺子买了一根,递给马车上的虫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虫娘买糖人了,但是虫娘颇为不满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儿,还需要这样的东西……”   若是响儿,这时早就高高兴兴地接过去,甜滋滋地吃起来了。叶畅笑道:“你就是小孩儿!”   俩人对视了片刻,最终还是虫娘屈服,接过了糖人,摇摇晃晃地从马车上跳下:“那我也下来走!”   把马车打发走,虫娘嘴上说不喜欢,实际上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糖人。周围一片热闹,他们来得虽早,可是至少有几百人比他们来得还早。   朝天街,也就是朱雀大街上没有人敢做什么,但是东西二街上,则已经搭起了连绵不绝的蓬幕,抢着来占地方的各种摊点,都已经摆了起来,可不仅仅是卖糖人的。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直到现在,两边的彩楼都没有搭起来。   此前市赛,都是提前一日乃至数日,将彩楼搭起来,可是这一次,无论是西市还是东市,到现在仍然没见彩楼。   聚在两边街巷中的人越来越多,这条横街虽然没有朱雀大街一百五十米宽那么夸张,但宽度也有五十米,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广场,因此挤来的人虽多,却还没有堵塞道路。   这么多人,都是闻讯而来的,结果在这里只看到各种遮幕,却没有看到彩楼,免不了要议论。   “是啊,为何看不到彩楼,我问过人家,都说市赛之中,彩楼乃先声夺人之物,谁家彩楼制得漂亮精致,便能吸引到更多的游人,而所谓市赛,很多时候斗的也就是一个人气。”虫娘粉红的舌尖在糖人在舔了舔,仰起头问叶畅道:“十一郎,你说他们为何现在还没搭彩楼?”   “东市我是不知道,但是西市嘛,我倒是明白的,他们造了个可以临时搭建的彩楼。”叶畅笑道。   “临时搭建?”   “很简单的东西,你过会儿一看就知道了。”   有叶畅的安抚,虫娘倒是不急,更重要的是,随着叶畅逛街道两边摆出的摊点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平日里南衙负责着这些街面,不可能允许摊贩出来摆设,但今日里却是例外,所谓金吾不禁,便是这个了。   但别的来看热闹的人却未必有那么好的耐性,要逛铺子,何不去坊市之中,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因此过了片刻之后,便已经有人有些骚动了。   “玩什么勾当,西市东市,不约而同!”听得越来越鼎沸的牢骚声,吉温与霍仙奇有些急了,霍仙奇发了一声唠叨,却将西市放在了前头:“吉公,得派人去催,否则这么多人要是因不满而闹事,可不是你我能担得起的。”   “那是自然,我这边绝无大碍。”吉温不动声色地道。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边准备怎么做,但他可以肯定,叶畅既然到了这里,西市的那些无赖就也会出现。   叶畅不会让他们闹起来的,而无赖不闹事,普通百姓最多就是嚷几句罢了。   他更无意被霍仙奇指使着去做事。   见他不上当,霍仙奇暗骂了一声,他不敢象吉温这样托大,因此已经派人回去催促了。   “啊,来了来了,那边人已经来了!”   就在这时,只听得东边一阵骚动,紧接着,人群分开,一队人昂扬而至。他们肩挑背扛,再加上几辆大车,将无数木料抬了过来。   “怎么回事,现在开始搭彩楼,难道来得及?”虫娘也在这边望见了,奇怪地向叶畅问道。   见到东边人来了,又这么奇怪打扮,人群顿时都往东边聚了过去,转眼间,便将叶畅与虫娘的视线挡住。   叶畅收回了目光,哂然一笑。   这东市看来在胡源祥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手,自己教胡源祥的手段,果然被他们学去了!   “很容易之事,你记得我给你送去的玩具鲁班木么,便是象鲁班木一样,现成做好了的机括部件,零时组装起来就是。人手足又熟练,最多就是一个时辰,便可以将彩楼搭起来。”叶畅对虫娘道。   “这又是十一郎你的主意?”虫娘一听便明白了。   第116章 陆地舟车移彩楼   “我可只是给西市出了这个主意,东市是怎么学了去的,我就不知道了。”叶畅道。   虫娘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她原本是没有立场的,东市也好西市也好,谁胜谁负她都是看个热闹,正如球市,不管是贾猫儿一伙在打理,还是王元宝获得,都少不得她的一份子。   但是,若与叶畅相关,那就不同了。   她很简单地以叶畅的倾向作为自己的倾向,当即就怒了。   “无耻,竟然抄了你的想法,他们这是小偷!”虫娘发怒的时候,小脸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另有一种美丽。   或者应该称之为“萌”才是。   叶畅看到她这模样,笑了好一会儿,直到虫娘瞪着眼睛要拧他,才收住笑容。   “别那么急着生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们也不可能一点准备都没有,你就等着看吧。”   就在他们说话间,那边已经开始干活了。   一根根木料被竖了起来,由榫、楔等连接起来,转眼之间,一座高达三层的彩楼便被搭建而起。   所谓彩楼,其实就是一个结构复杂一些的牌坊,搭建起来之后,便于在上边张旗结彩。因此搭建的速度,比起叶畅想的还要快,而它的搭建本身,也是一种无声的宣传。   成千上万的人围在一起,即使因为人山人海看不清地面具体情况,可是他们还是看到那彩楼一层层搭起。   在彩楼下,王元宝眉开眼笑,众人关注的目光,在他眼中,全是滚滚而来的铜钱。   “王翁,恭喜!”   “别出心裁,独具匠心,恭喜恭喜!”   周围全是道贺之声,王元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他今日赶在西市之前出来,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转眼间搭建起一座彩楼,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虽然此前搭彩楼也是预先做好准备,可不曾有象这次一般,准备到每一个部件都编好了号码,到时只要拿着号码对着接上去就是。   他抢了先,让长安城成千上万的游人看了热闹,过会儿西市的人再来这一套,那可就是东施效颦,不但起不到作用,反而适得其反了。   这一收获,比起周围的称赞还要让他欢喜。   “不只这个,后边还有,今日热闹一整日,各位只管擦亮眼睛,往下看吧!”   他这番话不是虚言,彩楼的架子搭好之后,便是各种装饰,来自四方精美华丽的丝绸系了上去,各式各样的幡旗垂落下来,将彩楼打扮得五彩缤纷。彩楼之下,场地被清理出来,那些抢先来占位置的小摊小贩们不得不退后,让出空间给东市的豪商们。   于是在豪商的店铺之中,各种各样玲琅满目的商品也陈列出来。   除了忙于此事之外,另一件事情,便是在彩楼之下搭戏台。这个倒不必急,真正请来歌伶表演,那是稍后的事情了。   这边有了动静,观众都涌到了朝天街以东,而西边就冷清起来。西边的摊铺开始后悔,这般情形下,他们哪里还能借得着光!   “到现在西市还不出现,莫非在憋着什么一鸣惊人的招术?”   看到这样鲜明的对比,王元宝身边的一个东市豪商笑着问道。   “再有什么花招,也改不了局面了,咱们先声夺人……”王元宝得意地道。   然后他觉得有些不对了。   在西面,隐约传来隆隆之声,象是有几十匹马奔驰而来,但那速度,却又很慢。   地面都因为这隆隆声变得有些颤抖,聚在东市彩楼之旁的人们,也都感觉到这种震动,一个个回过头去,神情愕然地看着西方。   “西市的人来了!”有人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   王元宝却仍然保有自信,他笑着摇头:“便是搞出这样的声势又能如何,究竟是要比彩楼的……”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力被那隆隆声吸引,而那隆隆声也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众人便看到一个尖尖的彩楼顶!   “那是……”王元宝愣住了。   原本聚于东街这边的人们,开始纷纷向西边奔去,因为这个变化实在太惊人了,一座能在地上平移的彩楼!   眼见人们都向那边冲去,王元宝也忍不住,向着对面跑。人群甚为拥挤,若不是有军士差役维持秩序,只怕都会出现踩踏事故。他好不容易挤到近前,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然后他看到了西市的彩楼。   从构造上来说,西市彩楼与东市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西市彩楼的八个支脚之下,各是一座大车,十六匹马,再加上数十人力,一起推动之下,这大车在地面缓缓前进,使得西市的彩楼竟然可以移动!   这比起东市临时搭建起来彩楼,就显得更高明一些。   而且,当初王元宝打探得非常清楚,因此东市彩楼本应该比西市彩楼高出一尺,有点居高临下力压一头的味道。可现在西市的彩楼下还有两尺多高的大车,反倒是西市彩楼要高出一头了。   西市彩楼缓缓向前,速度不快,但很稳当,到了接近朝天街的地方停下,然后匠人开始给底下的大车加支撑,让彩楼不会摇晃。   此时人潮几乎都从东市方涌了过来,叶畅与虫娘自然也在其中。虫娘笑逐颜开:“十一郎,这又是你的主意?”   “总得防上一手,这八辆大车是别的地方做的,与彩楼不在一处,事实证明,果然有必要。”叶畅也笑了:“东市想要先声夺人,结果被后发制人,至少在彩楼这一项上,他们占不得便宜了。”   王元宝此际确实面沉似水,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胡源祥。   同样,胡源祥也看到了他。   胡源祥的笑容相当灿烂,见到他之后,拱手道:“王翁,幸会,幸会!”   “胡翁,你倒是……埋得好深!”王元宝咬牙切齿地道。   “哪里,对了,王翁,我店中一个名为章渝的管事,昨日请辞,说是要去投靠王翁,不知王翁见到其人未有?”   王元宝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安插在胡源祥身边的人,已经彻底曝露出来!   不过他脸上的阴郁却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灿烂的笑:“竟有此事?老朽却是毫不知情,章渝……似乎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胡公放心,若是他真来了老朽处,老朽必然善待。”   王元宝的反击同样犀利,胡源祥愣了愣,勉强笑了笑:“好,好……这彩楼一项,王翁觉得贵我双方,何者更优一筹?”   “确实,不曾想贵方竟然有车楼之举。”王元宝很干脆地认了:“这彩楼一项,贵方更胜一筹。”   “哈哈哈哈……”   胡源祥痛快地笑了起来,他这些年来与王元宝争斗,几乎从来没有占过上风,这次王元宝主动承认弱了一筹,让胡源祥觉得畅快异常。   “尚有两场,且看汝等如何。”王元宝仍是笑道。   然后,他转身排开众人,又回到了自己一方。   “王翁,此时认输,为时尚早,不过是出场让他们夺了头筹罢了,咱们还有许多东西没弄出来呢!”   跟在他身边的东市豪商有些埋怨地对王元宝说道。   王元宝摇了摇头:“彩楼讲的便是一个气势,如今他们气势已经超过我们,便是再想争,也不过是一些支节。更何况我们准备了诸多彩楼装饰之物,他们何尝没有准备?这一项上,再斗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意义了。”   如他所说,接下来双方装饰彩楼,什么锦缎之类的且不必提,还有走马灯、傀儡戏等等诸多把戏在彩楼周围,一时间,两边彩楼都是热闹非凡。   不过终究是西市彩楼下人员更多一些。   “十一郎,你就是厉害。”虫娘翘着手指夸赞叶畅。   “才刚开始呢,这一关算是过了,我们备着的后手尚未用上。”叶畅笑道:“那后手才是最关键的,你且等着看吧。”   听得这里,虫娘大感兴趣,连问了几句,叶畅都是笑着摇头不语。   此时太阳已起,彩楼已成,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搭建戏台之上。王元宝输了第一局,口里认了,心中终究是不服气的,因此大声指挥着工匠们快些将戏台搭好,好在第二局里扳回来。   “怎么回事,王翁,你这彩楼一项,怎么会输?”王元宝忙得满头大汗之际,突然听得有人不满地喝问,他回头一看,王缙手中拿着一只右军扇,与几个人站在他的身后。   “那还用说,自然是败在了叶十一的诡计之下。”王元宝叹息道:“叶十一竟然想到用大车来移彩楼,而且还料到我会派人去打听他们如何做,将此事压在后边……啧啧,智虑之深远,非凡人能及啊。”   听他夸赞叶畅,王缙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一只疯狗罢了,乱咬乱啃,不按常理行事,动不动就掀桌子……在王缙眼中,叶畅便是这模样。   这两天他都没有出来,为的就是去弥补此前的错误,张垍那里的胃口可是不小!   “你不是遣人去学了他们的秘密么?”   “他们也不傻,漏露一半,暗中还藏着一半……不曾想到会如此啊。”   “当真是没用,得了别人一半秘密还输……”王缙心中如此想,口里却不说出来,而是勉励道:“无妨,无娘,王翁继续努力,这第二场,东市想必是必胜了!”   “有王学士新曲,自然必胜。”王元宝回了一句。   然后,王元宝便又开始指挥诸人继续忙碌了。   他这边士气低沉,而西市那边则又是另外一副景象了。十余位西市豪商纷纷向胡源祥道贺,胡源祥也乐得合不拢嘴,团揖致谢。   “当真是奇思妙想,将彩楼搭上大车,胡翁,不是某小瞧你,这等妙计,非你能想,背后必有高人指点,不知是哪一位啊?”   在西市开酒楼的丁驼子的问题,代表了诸多西市豪商们的共同心思,他们一个个向胡源祥发问,胡源祥不得不团揖道:“诸位说的是,某有几分伎俩,诸位可是一清二楚。今日之策,确实非我所能,乃是得了高人指点。只是这位高人,不爱虚名,再三说了,某不得泄露他的姓名。我们西市还有两场,尽皆仰赖于这位高人,故此请诸君莫要为难于我。”   众人纷纷对他表示了鄙视,在一旁兴致勃勃看着热闹的虫娘回头望了望叶畅,脸上浮起了笑。   “十一郎,你怎么不爱出名?”她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   “我来长安城,你父皇可以装不知道,可若是搅风搅雨的,你父皇便是装不知道,也少不得有人去他面前嘀咕,故此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我晓得,张垍。”虫娘嘟着嘴:“他不是好人。”   “呵呵,不要因为他瞧我不顺眼便说他不是好人。”叶畅摆了摆手。   “不说这让我恶心的人,下面还有一场便是歌舞,西市能不能胜?”   “难说。”叶畅对这个也没有多少把握。   “有十一郎为他们出谋划策,定然会胜。”虫娘自自回答了自己。   叶畅一笑,她倒比叶畅自己还要有信心,叶畅却不这样认为。三场比赛,第一场是最容易获胜的,叶畅一个移动式彩楼拿出来,便足以决定胜负,更何况还有后手。   但第二场,比的主要是“人”,这一点,叶畅就没有把握了。就算他自己粉墨登场,也不可能改变这种情形。   “不过,胡源祥倒也不笨,原本是要充当彩楼比试的压轴戏的,现在放到戏台之上去——这一点,或许能挽回一些。”他心中如此评价道。   两边彩楼既成,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都涌到了此处,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在朝天街往北,经过四个坊,皇城的朱雀门上,一队人登了上去。   “倒真是热闹!”   隔着四个坊,仍然可以听到远处的喧闹声,登上城头的李隆基举目而望,忍不住笑了起来。   “陛下,这正是天下承平百姓安乐之事,若非陛下英明,岂能有此盛世之事?”旁边的高力士道。   “可惜,可惜,怕惊动了百姓,我与高将军都只能在这里看热闹,倒比不得二十九娘这小娘,竟然能混在百姓当中去。”   “怕是不只二十九娘,满朝文武,悄悄去看热闹的不少呢。”   “呵呵,此次声势甚大,连我都心动了,遑论余子?不必追究,只作不知就是。”   李隆基说到这里,眼中却有些羡慕,他虽是贵为天子,但却终究是不自由。   第117章 孰料郎意在胡姬   众人并不知道,此次市赛连宫中的李隆基都被惊动了,便是知道,也没有谁会奇怪。宫中的李三郎出了名的爱风流好热闹,这些年朝廷的财政越发紧张,除了边关上的战事不断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三郎天子好热闹而带起的奢侈之风。   随着东市戏台搭好,众人发觉,西市又没有搭戏台,难道说西市的戏台,也可以移动?   王元宝顾不得西市这边,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这边最好的东西展示出来,扳回一城。   东市先是铜锣声响,然后一队队乐人鱼贯而上,也不知他们是何时来到的。   见着各色伎人出场,原本聚在西市边的游人,这下又转向,纷纷涌向东市。但虽然横街有五十米宽,可中间一个大戏台,周围再涌来成千上万的观众,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虫娘牵着叶畅,也挤了过去,虽然没有多带随从,可是有善直这恶僧在,他们倒还是挤到了一处不错的位置。丝竹之声渐起,四周稍静,只见一队歌伎上去,且歌且舞,因为隔得稍远,叶畅听不太清楚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柔软悠扬,当真好听。   一队歌伎唱完,行礼而下,紧接着又是一队歌伎,走马灯般轮换过来,不知不觉中,便已经是五六队歌伎唱罢了。   大唐的音乐与舞蹈,叶畅实在不大能欣赏,因此也就是看个热闹。倒是虫娘,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嘴里还硬着:“也就这样,宫里梨园里,别说阿蛮了,就是小霍、细钗,也胜过她们!”   “你这话说得我心中有些惴惴啊,要宫中的梨园弟子才能胜过她们。”   “十一郎,西市这边你也出了主意是不是?”   “出是出了……咦!”   叶畅正待说时,便见着东市这边突然稍静,一少女婀娜而上,这少女长得甚是秀美,正是那日在西市琉璃铺里遇见摔坏了琉璃盘的那女郎。   “十一郎认得她?”那边虫娘多敏锐的性子,顿时发觉不对,噘着嘴问道。   “在西市见过一面,却不曾想亦是歌伎。”叶畅答道。   “记得倒是清楚。”   小姑娘酸气冲天的话语,叶畅不以为意,本来么,这小姑娘就如他家小妹一般,叶畅只是怜惜她长在宫却却无人关爱。更何况,她年纪还这么小,过了上个新年,她才算是十岁,叶畅也没有往细里去想。   “也不是记得清楚,当日撞了一下,害得她摔了一个价值数十贯的琉璃盘。”叶畅随口解释道。   “你少不得怜香惜玉,替她将钱付了,对也不对?”虫娘可比响儿在这方面聪明,响儿是盲目地相信叶畅,虫娘却是一猜就猜中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哈,哈,当真是好心肠!”   然后叶畅就觉得脚尖一痛,却是虫娘在他脚上狠狠踩了一脚,而且一脸气鼓鼓模样。叶畅这时才觉得不对:“你也休闹,休闹……”   “哼,她叫什么名字,你打听过没?”   “哪顾得那么多,偶遇的闲人罢了,更何况……”叶畅正要解释,突然发觉周围喧哗声陡然降低。   然后,长安城炽热的风中,传来了那走上戏台的女子的声音。   “某姓李,小字亚仙,世居平康里,今日得王学士讳维新诗三曲,愿献技于诸君之前。”   她声音清脆,嗓子甜美,又带着一股英气,让人不觉一振,仿佛这样的酷暑之中传来的一股凉意。   “好了,现在你知道她的名字了。”虫娘见叶畅发愣,有些气鼓鼓地道。   “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叶畅心中琢磨了几回,“李亚仙”这个名字确实似乎听过,但是一时间,他又想不起来。   盛唐之时留名于后世的奇女子多了,这位,大约也是其中之一吧。   李亚仙唱的是王维的新曲,都是众人未曾听闻过的,三曲唱罢,周围尽是喝采之声,在喝采声里,一个鼓掌的声音带头响起,然后越来越多的人鼓起掌来,表示对这个李亚仙赞赏。   “啊哟,你又踩我做甚?”正在鼓掌的叶畅又呼了声痛,瞪着虫娘道。   “你第一个给她鼓掌啊,若不是你,别人都不会鼓掌。”虫娘用白眼翻他:“你究竟是帮哪一边的?”   叶畅也拿这个性格古怪的小女郎有些无奈:“我是帮西市这一边的,但是,东市这李亚仙曲子唱得也着实好,故此我鼓掌。”   “自古以来,首鼠两端者绝无好下场。”虫娘哼了一声:“你休想脚踩两只船。”   这话中似乎别有意思啊?   叶畅没有反应过来,虫娘便拉着他走:“我看厌了,西市这边的戏台,总也该搭好了吧?”   西市的戏台,仍然是一片空空,但是远方又传来了车轮之声。   车辚辚,马萧萧。   王元宝一直在关注着西市,见又是这一套,他冷笑了声。   上回彩楼上,移动的彩楼确实起到了引人瞩目的作用,但同样的伎俩用两次,以为还能有用?   果然,虽然这边诸人中不少分神去看西市,但大多数人还是围着戏台,看李亚仙之后会是什么人上台。   “没有多少人跟来啊?”虫娘穿过朝天街回到西市这边,望了望身后,发觉绝大多数人还是留在了东市那边,她眨着眼睛,有些困惑地道:“十一郎,这是为何?”   “东市那边早就放出风声,说是平康坊的诸位名伶都在他们这边,这等情形之下,西市那边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伶人来。”叶畅道:“方才东市上场的,还只是一些无名之辈,便已经得了满堂彩,大伙都是来看热闹的,都想看东市接下来还有什么。”   “那看来这一局,西市果然要输了。”   “却也未必。”叶畅再次否认。   旁边的和尚听得头昏脑涨,觉得叶畅说话遮遮掩掩,当真不痛快。不过他刚想插嘴,便张大了嘴巴,看着那边过来的彩车愣住了。   这彩车自然是没有戏台大,但也不小,足够伶人在上头表演了。彩车上有遮幕,在遮幕之上,则飘着一个个彩绸扎成的孔明灯!   这孔明灯被丝线系在彩车之上,随着彩车的移动在空中摇摆,仅此一项,就吸足了眼球。   原本呆在东市戏台前不过来的人群,顿时哗啦一声,分流了部分过来。王缙皱眉,王元宝也皱眉,但他二人倒还能保持镇定。   “王翁,人散去一些,该如何是好?”他们沉得住气,却有人沉不住气,上来向王元宝请示道。   王元宝一摆手:“无妨,这第二项比的是才艺,终究还是得伶人歌伎唱主角,别的花样,能逞一时,却不可能长久。”   王缙也点了点头,有他兄长的三首新曲,西市想要胜,除非能把李太白拉过来。只不过最近李太白被皇帝拉着,怕是脱不开身来参与这等热闹。   他也向充作戏台的西市彩车看去,隔着有些远,看得不是十分直切,但隐约看得到,彩车之上站着的,似乎是一个胡姬。   “胡姬?”王缙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平康坊的伶人歌伎虽然被王元宝说动,但散布在西市和其余坊市中的胡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大唐长安城中,各色胡人有不下十万,其中大多善音乐舞蹈,特别是从西域过来的诸归化胡人,许多世代便以歌舞为业。   若是把这些胡姬、胡人当中的侥侥者选来,倒是一个主意。就算不能和平康坊中诸伎相较,却也能别开生面。   这必定又是叶畅的诡计,扬长避短避实就虚!   王缙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他心中有些愤怒,这个叶十一,当真是阴魂不散!   不过只是善舞却是没有用的,长安城,乃是诗之都乐之都,没有出色的诗曲,只靠着几个胡儿胡姬旋作舞,终究还是要输!   想到这里,王缙心中微微有些畅快,看了王元宝一眼,王元宝与他一般的念头,两人点了点头。   “去瞧瞧,看看西市有什么力挽狂澜的招数。”王缙道。   若是能在西市那边看到叶畅,再对他冷嘲热讽几句就更好了——但王缙知道,自己就是见着了叶畅,只怕也不敢冷嘲热讽。   到西市这边过来,看到的就不只是一辆花车,而是接二连三,一共是六辆花车。   每辆花车都不算太大,一个人在上面旋舞都显得有些挤,比起东市方搭起的大戏台,那是要差得远了。   花车之上,以各种鲜花、彩缎相饰,而花车之顶,则都挂着巨大的孔明灯。这些孔明灯,原本是叶畅模仿另一世中的汽球而制,只不过现在在其中点着的是蜡烛。蜡烛熄灭之后,它便会缓缓落下,到时再换新烛点燃,等它重新升空就是。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   除了这些装饰,最吸引人注意的,就是每车之上,都是一位年方二八左右的胡姬少女。这些胡姬少女或羞怯或大方,或活泼或内敛,或妖媚或亲和,气质各不相同。但一个个明眸如珠肌肤胜雪,带着异域风情,都是难得的美女。   她们的衣裳,亦非寻常的大唐样式,而是夹杂着西域风格,华美艳丽,将人衬托得气质更显。   六辆花车列成两行,停于西市彩楼之下。   此时为那孔明灯吸引,已经有许多游人转到了西市这边来,看到这些艳美的胡姬,来的人就更多了。   毕竟,长安城中胡姬虽多,可象这六位一般水准的,也不多见。   然后就得听一声乐响,紧接着,丝竹声起,六彩车中一辆上,那个看似多情婉转的胡姬少女引吭而歌,唱的却是一曲老曲。   “有钱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常道贳,惭愧酒家胡……”   恰恰赶过来的王缙,听得这一曲,顿时停住脚步,笑道:“不过如此。”   王元宝跟着他,他乃是卑贱之人出身,是不大懂诗的,因此讶然道:“此诗不好?”   “倒不是不好,老调重弹。”王缙懒得多解释,只说了四字。   这诗乃是初唐时王绩所制,离今已是百年,王缙用老调重弹来评之,既点明此诗来历渊源,也显露出他的不屑。   第一个胡姬唱罢行礼,但乐声却未终,而是忽然一变,然后第二辆花车之上,那胡姬英气逼人,竟然拔剑而起,边舞边唱:“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曲一唱,不待王缙解说,那边王元宝就扼腕道:“某听过,某听过,李太白之句也!”   这正是李太白的一曲《少年行》,王缙哼了一声,李白此诗虽好,不过他兄长王维亦有一曲《少年行》,潇洒或稍逊,但慷慨激昂却又胜出一筹。   连着两曲,所唱者都是胡姬,而且由胡姬唱胡姬,自有一股异域风情。王缙此时隐约猜出西市这边的准备,他心中琢磨着,唱胡姬的诗句虽多,可能拿得今日来唱的,却未必多。   第二位胡姬唱罢,依旧是施礼,然后再端坐入车上花丛之中,乐声却依然未绝,而是一变,紧接着,第三车上的胡姬又唱了起来。   “妍艳照江头,春风好客留。当垆知妾惯,送酒为郎羞。香度传蕉扇,妆成上竹楼。数钱怜皓腕,非是不能愁……”   那胡姬绣眉轻颦,眼波横溢,竟是一副盈盈欲泣模样,当真是将相思之情,写于眉宇之间,唱于歌喉之内。若说前二曲,比起东市尚有不如,到得这一曲,便已经与东市诸伶人歌伎不相上下了。   乐声依旧未停再变,第四位胡姬又开口唱了:“为底胡姬酒,长来白鼻騧。摘莲抛水上,郎意在浮花。”   这一曲又是婉啭动人,其意其境,让人不禁感叹。那胡姬又含情带意,眼波流转处,便有那无赖子忍不住大叫:“郎意在胡姬才是,郎意在胡姬才是!”   这声音中,那胡姬大方地行礼,然后亦是退入花车上的鲜花丛中。紧接着,第五位胡姬又开口唱了起来:“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临当上马时,我独与君言。风吹兰芳折,日没雀鸟喧。举手指飞鸿,此情难具论。同归无早晚,颖水有清源。”   又是一妙曲,又是一胡姬!   王缙听得眉眼直跳,那边王元宝咳了声,他虽不懂诗曲,却也略知好坏,至少这连接唱的三曲,并不比方才东市王维之曲差!   “这……这三首可也是老调重弹,亦或为李太白之作?”他颤声问道。   王缙无法回答,只能冷声道:“且听第六首……某就不信,还有第六首!”   第118章 君今不醉将安归   此时便是再迟钝之人,也意识到西市的用意了。   比起姿容颜色,西市寻来的胡姬,殊丽非凡,亦为一时之选,绝不在东市平康坊诸女伎之下。但是论及音乐,她们虽然别有风情,集体上来说,还是稍逊东市一筹。   这种情形下,西市便拿出了“以胡姬歌胡姬”的专题式演出,专攻一处,别出心裁,亦可获不少加分。   就在这五位胡姬连接唱曲的同时,聚于东市那边的游人士女,已经过来了大半。   即使是在常见胡姬的长安,这般专题表演,便是皇宫之中亦不多见。游人士女,来这里的尽皆是看新鲜好热闹的,方才为平康坊诸伎吸引,此刻便也能为胡姬们流连。   王缙死死盯着第六位胡姬,等着她歌唱。在弦乐声中,那胡姬起身,只见她眉目分明,神情活泼,风情无限。她所着衣裳,亦有不同,略近男子,然后一举手,手中竟然提有一枝毛笔。   “书秃千兔毫,诗裁两牛腰。笔纵起龙虎,舞曲拂云霄。双歌二胡姬,更奏远清朝。举酒挑朔雪,从君不相饶!”   一曲唱罢,王缙心咯登一下。   此诗必为李太白那酒疯子所作,此前诸诗中,有数首他未曾闻见者,本以怀疑乃李太白执笔,而今此首,再无疑问!   叶十一与李太白竟相勾结,当真是……麻烦至极啊。   若说此时长安诗人当中,有让王维亦不敢自矜者,非李白莫属。但是李白与叶畅,向来不闻有何交情,两人虽然同与贺知章交好,可现在贺知章早就离开了长安。   按理说这二人凑不到一块才是,以李太白那臭脾气臭性格,瞧得上叶十一?以叶十一那心胸度量,能容得下李太白?   他还在琢磨着究竟是谁写了这些诗,那边王元宝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多少有些责怪。   这六首诗,都不逊于王维的那三首新诗,有些甚至有过之。而且全部和胡姬有关,又是由胡姬所唱,这一来,这一场胜负,又不好说了。   此际王元宝对王缙的能力当真是失望透顶,他不用细想,便知道胡姬唱胡姬,定然又是叶畅的杰作。   只要叶畅在,那就是一个大麻烦,王缙说了要赶叶畅走的,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半点成果。   他懒得在对手的地盘再呆下去,更不愿意看到胡源祥得意洋洋的脸,因此转身便走。   王缙同样的想法,也是转身,然而一转身间,两人觉得不对。   丝竹音乐之声并未中止。   六位胡姬都已经唱完了,为何伴奏的丝竹音乐之声还不停,难道说……还有一曲?   他们正待回头,便听得六位胡姬齐齐开唱了。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此曲用调,乃是寻常,因此众胡姬歌罢一遍,周围游人士女便都能哼,歌罢二遍,游人士女中便有人应和。“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之声,从最初的六位女子和声,变成了数百上千人的齐唱。   这是盛唐。   诗的盛唐,歌唱的盛唐,醉狂与诗意交织的盛唐。   每个长安人胸中,都跳着一颗浪漫的心,每个长安人血管里,都流淌着豪迈与自信的血。   当然,少不得西市预先安排在人群之中的托儿带头。   但这千百人齐唱之下,声势已成,顿时狂欢的气氛便漫延开来。   西市摆来的摊点当中,便有不少卖美酒与零食的,顿时酒香齐溢,笑声连绵,饮胜的劝酒声,不绝于耳。   这声音如同浪潮一般,席卷周遭,越传越远,直到朱雀门上,连李隆基也听到了。   “咦……更热闹了啊,也不知是何事。”李隆基颇为羡慕地说道。   “奴婢派去的人,想来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便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高力士笑道:“不管是何事,都是天子与民同乐,方有这番热闹。”   不一会儿,果然有内监回来,飞报于李隆基面前。那内监将东市与西市歌伎对唱之事说完,李隆基听得神采飞扬,连连拍掌:“当如是,当如是!”   他恋恋地向着热闹的地方望去,真想起驾,也去凑这个热闹。   他旁边的高力士略有些犹豫:“陛下,要不……”   “罢了罢了,若是我也跑去,那就没这么热闹了,现在我在这儿,也能听得那边的热闹,挺好,挺好。”李隆基道:“西市方才的以车移楼,到现在胡姬唱胡姬,当真是用了一番心思。王元宝其人,我是见过,豪商机智,非常人能及,也不知西市这位胡源祥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连占其上风。”   “奴婢倒是知道这胡源祥,家中在西市经营琉璃铺,至今已是第三代。不过此前一直是被王元宝压着,从未曾见他占过上风呢。”   “若是如此,必有高人指点,也不知何人。”杨玉环有些好奇了。   “太真既好奇,那就着人去问问吧。”李隆基道。   这边六名胡姬齐唱,带得来游玩的士女亦跟着唱起来,王元宝已经是面色如土。   “输……输了……”   带动这么多人传唱,东市再怎么强,也做不到这一点。   若这一局也输了,那就意味着此次市赛,东市已经败北!   王缙眉头皱成了川字,再无平日的潇洒从容。虽然市赛东市败北不会直接影响到他的利益,可是这样的结果,还是令他难堪。   “胜负已定了么?莫非我和兄长加起来,也比不过叶十一?”他心中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   “王翁,王翁……咱们接下来的伶人,都不愿意上台唱了。”王元宝这边黯然神伤,但他的麻烦还没有完结,一个东市豪商慌慌张张地过来,扯着他的衣袖道:“你不是说,咱们这一局必胜么!”   东市伶人歌伎,皆为长安城中的佼佼者,如今这种情形,他们都看出了,即使自己表演得再好,也不可能有那六胡姬齐唱的声势。再表演下去,只能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陪衬,这等情形之下,一个个打退堂鼓是再自然不过的。   “加钱。”王元宝咬牙道:“虎死不倒威!”   只有加钱挽留了,若不如此,西市胡姬热热闹闹,东市戏台冷冷清清,东市会更丢脸。   听得加钱,而且不再强求要争胜负,东市的伶人歌伎中一部分人留了下来,但李亚仙却已经没有了继续演唱的兴趣。   她心高气傲,自己的水准分明胜过对面胡姬中的任何一人,但却因为一些非伶人自身因素,使得己方败北,她觉得甚羞,故此不欲再唱。   “王翁可是许下了十贯钱!”跟着她的老妇啧啧地道:“女儿,你初次露面,便能赚得这个价钱,女儿,咱们还是接下来吧?”   “母亲眼界也太小了,区区十贯……我如今去瞧瞧西市那边,他们究竟是如何做的。”   老妇叹了口气,自己收养的这个养女脾气心性,她很清楚,当下也不再说什么,随着她便到了西市的彩楼之下。   方才在东市那边,李亚仙也看到这边的彩楼,不过亲自过来,才觉得这用大车架起的彩楼实在是奇思妙想。再看到那些比平常大车还要大上一号的彩车,她咦了一声,垂下眼眉,若有所思。   她生性聪慧,虽然出身卑贱,又沉沦风尘,但她的眼光却与一般风尘歌女不同。   只是一点点表象,她却从中看出,设计这些的人用心有多么深远。   “这有什么看的,不过是些胡女,沐猴而冠,骗得人来看罢了。”那边老妇人扁着嘴,有些不屑地道。   李亚仙摇了摇头。   “怎么,女儿觉得,这其中还有门道?”   “何只门道,而是学问。”李亚仙缓缓道:“母亲,别的不说,你看这孔明灯,咱们都放过,至不济也见人放过,可是谁想到在市赛拿出来招徕人气?”   “再看这花车,不过是普通大车,稍改一下,拆了车厢搭起台板,但为何西市之人想到,我们那边就没有人想到?”   “车上以盆放花,放上数十盆,将车打扮得如此绮丽,仿佛将花园移动过来,这亦非难事,可是别人为何我们仍然未曾想到?”   她方才在东市那边唱了曲子,因此到西市这边来,就有些遮掩,所在的地方,恰好就在叶畅与虫娘不远的地方。叶畅认出了她,懒得招呼,虫娘听得她间接夸叶畅,忍不住说了一句:“那是自然,想出此事之人,乃是全天下最聪明之人!”   没有想到自己在小虫娘眼中竟然有如此光辉形象,叶畅也忍不住有些飘飘然。   虫娘这话惊动了对方,李亚仙回过头来,看见叶畅,便是一愣,掩口惊呼:“叶郎君!”   “你认识他?”一听李亚仙这般称呼叶畅,虫娘顿时警觉起来:“哦,对了,我想起来,方才十一郎你说过,替她付了摔碎琉璃盘的钱。”   李亚仙起时哪里还能不明白!   她眼眸盯着叶畅,然后下拜行礼:“那日之事,多谢叶郎君,今日赛市,能见叶郎君之智,某心悦诚服矣!”   叶畅很想说一句,你服不服与我何干,不过见这女郎模样,他还是没有将煞风景的话说出来。   微颔首之后,叶畅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拉着虫娘:“走吧,咱们四处逛逛?”   李亚仙不曾想叶畅竟然是如此对待她,这么冷漠,让心高气傲的她不禁秀眉挑了挑。   “好吧,我要吃那个。”听得离开这个妖娆的歌伎,虫娘心里就觉得快活,她蹦蹦跳跳地走着,指向远处的一个摊子。   “嗯,我先瞧瞧是不是干净,脏东西可不能乱吃,你记着,生水不要吃,水果之类的,也一定要洗干净再吃,饭前便后要洗手……”   叶畅唠叨了一堆,但再往后边的,李亚仙就听不到了。她在身后咬着牙,看着叶畅的背影,然后转身便走。   她虽是出身卑贱,却还没有下贱到别人分明不喜欢她却还贴上去的地步。   此时六位胡姬已经下车休息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杂耍艺人,既有跳胡旋舞的,也有喷火玩幻术的,还有连接着翻跟斗的、踢球的、玩绳的。这些杂耍艺人,东市那边同样也有,但在一座戏台之上,同时却只有一伙人表演,不如西市之边,同时是六种不同的戏耍。故此,胡女虽是不唱了,西市这边人气仍然旺盛。   这就是叶畅对胡源祥说过的,比质不成便比量。   那六位胡姬,任何一位拿出来,都未必比得过李亚仙,但是她们六人齐唱,又都是胡姬与美酒的诗,正合了大唐长安醉狂的氛围,比起李亚仙所唱王维新诗,归隐田园之趣,林幽泉涌之意,可是要对长安城中的士女胃口得多。   正所谓:阳春白雪唱者稀,下里巴歌无际。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东西,象王元宝,便从这其中还看出了更深层的内涵,那就是迎合主流市场口味。   平康府的歌伎不是不好,可她们的表演,主要是面对那些儒生、官员,讲究风雅。而胡姬们的表演,除了迎合风雅之外,还注意到一个词:热闹。   有热闹便有人气,有人气便有好评,有好评便有推荐,有推荐便有打赏……   故此虽然两边的歌舞杂耍都还只是刚开始,王元宝便知道自己在这一项又是必输无疑了。   总共三个关键,前两样是吸引人气的,这两项都输了,他便是在最后一项赢回来,虽然是最重要的斗宝,可结果也是略逊一筹。   微微叹了口气,王元宝又睨了一眼旁边的王缙,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与这个王缙合作,是否真能成功了。   王缙忍不住向西市那边又望了一眼过去,他同样知道,玩出这些花样的是叶畅无疑。   那厮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在人群之中看热闹,是不是正暗地里嘲笑自己?   想到这,王缙心中烦躁,便是连接念着佛经也无法静下来。好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对王元宝道:“王翁,这斗宝的一阵,你可不能输了!”   “自然……不会输。”王元宝如此答。   但心中却没有多少把握,前两项他也都以为不会输,结果呢,还不是输了。   第119章 借取天火效燧人   巨大的用竹蔑与轻绸制成的孔明灯,象云彩一样飘在半空之中。   一个瘦瘦的男子仰头看着这孔明灯,眉宇间带着一股疑惑。   若是靠近了他,便能听得他自言自语:“为何这孔明灯,能够飞上天去?为何灯中烛尽,孔明灯又会落下来?”   叶畅拉着虫娘,恰好从他身边过去,听得他的问题,笑着道:“孔明灯能飞上天,乃是因为其中烛火升腾出热汽,热汽轻而寒气重,轻者浮而重者沉,故此孔明灯为热汽所带,扶摇而上,腾空入云。”   “为何热汽会轻?”那人又问道。   “这个嘛……某却不知,阁下既然如此好奇,何不精研之?”   叶畅很乐意激起一些人对自然的兴趣,因此随口说了一句。   那人闻言皱着眉,好一会儿道:“是,某乃巨鹿张休,多谢这位郎君指点……只是家叔坐化之后,这穷究天地之理,晓阴阳之化,再无人可以请教——原本还有梁公,可梁公也已经仙去……”   他在那边喃喃自语,叶畅还想问一问,他口中倍为推崇的“家叔”还有那位“梁公”是谁,那边虫娘早就不耐烦了,拉着他道:“走,走,逛铺子去!”   女子对于逛铺子的追求,当真是没有年龄限制的。跟着这小姑娘,饶是叶畅总锻炼,却也累得慌。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将午,西市东市摆出来的摊点几乎都逛遍了,约摸到了此次市赛最重要的一项斗宝上来,叶畅便又回到了朝天街前。   此时双方已经各列奇珍,在彩楼之下的架子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琉璃器。每一样都是极为罕见的艺术珍品,叶畅估摸着,只要有一件能够留传到后世,其价值便可以让一个家族数代富足。   只不过这些琉璃器物太过脆弱,它们比起瓷器甚至都要难保存,数量也要少,所以传世者并不多。   “听说西市和东市都有压箱底的宝物,还没有拆出来。”虫娘逛了一圈,手里拿着个竹筒装的冰糕,满嘴都是白色的浆汁,含糊不清地向叶畅问道。   叶畅瞧着她这模样,拿出块手帕交给她:“揩揩脸吧……”   “这冰糕可真好吃……十一郎,你果然是最聪明的,响儿那小丫头别的话都是胡说,唯独这一句,倒是真话。”   虫娘吃的,乃是叶畅新的发明,冰糕。   硝石溶水制冰之术,原是唐末才诞生,叶畅将之提前了百年,顺便自然也没忘制造冰激淋。只不过此时的包装,只能用洗净蒸透的竹筒,另外在材料上也有所欠缺。   “柘浆甜吧,虽是好吃,你也不要吃得太多,免得坏了肚子。”叶畅笑道。   柘浆便是甘蔗汁,太宗皇帝李世民曾遣人去天竺学习制造柘浆的技艺,但那种技艺还是简陋,比不得叶畅从《天工开物》里黄泥过滤法。贾猫儿等人离开了球市,总得另寻行当,叶畅抛出冰糕与柘浆,虽然还只有贾猫儿参与其事,却让这些长安城的游侠儿明白,只要跟着叶畅,就不愁没有出路。   方才便是在贾猫儿看着的摊点上,取了这冰糕吃。   “挂起来了,挂起来了!”对于叶畅吃坏肚子的警告,虫娘只作未曾听到。她指着彩楼欢呼,神情雀跃,显然对于双方用于压轴的宝物很感兴趣。   她的顽皮心思,叶畅自然明白。   两边彩楼的一根横梁上,各悬着锦帛,锦帛下端又绑着包裹,包裹里就是双方今日市赛的压轴之物了。此时双方都没有打开,要等到约定之时,才会将包裹启开。   叶畅正瞧着热闹,却被人一把拉住,他侧头望去,只见胡源祥神情复杂地搓着手。   “胡翁有何吩咐?”   胡源祥将他拉到一边,先是向他长揖:“今日前二阵能胜,都仰赖于叶郎君之智,老朽无以为谢,只能如此。”   “胡翁何必如此,我也只是瞧着王元宝不顺眼,故此助胡翁一臂之力罢了。”叶畅笑道:“胡翁有话就直说,若叶某能相助,必会伸手。”   “方才老朽得到消息,王元宝那边的琉璃器来自大食,而且甚为精美。老朽原以为他会用淄川琉璃器,却不曾想他竟然得到大食琉璃器——以老朽所藏,若是淄川,尚有一比,大食琉璃器……”   说到这,胡源祥摇了摇头,用希翼的眼光看着叶畅。   叶畅却只能苦笑。   就算他知道琉璃器再进一步便是玻璃,可是没有一定时间的名匠相助,他也拿不出可以胜过王元宝的玻璃器来啊。   “此事某无能为力,反正已经胜过两场,便是负了这一场,西市还是占了上风。”叶畅道。   胡源祥也知道,这种情形下叶畅拿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也只不过是见证了叶畅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抱一线希望试试罢了。听得叶畅此语,只能又长揖道:“是,是,叶郎君说得有理。”   见他还是有些失望,叶畅摇了摇头,除非对方自己出错,否则这一场,只有输了。   他与虫娘等又转到东市彩楼下,如同西市一般,也是用锦缎系了一个包裹挂在横梁之上。他正看着间,突然又有人拍了他一下,叶畅一看,竟然是王缙。   “方才两阵,皆是你之阴谋诡计,是也不是?”王缙此时完全没有了风度,神情之中,怒意明显。   “什么叫阴谋诡计,莫非拱手认输,不做任何努力,才不是阴谋诡计?”叶畅不满地回应道。   “叶十一,你是铁了心,要与本官做对了?”   王缙连“本官”的身份都端了出来,叶畅还未说话,跟在一旁的二十九娘先过去,在王缙脚尖上狠狠踩了一脚。   或许是在叶畅脚上练多了的缘故,这脚又狠又准,王缙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叶畅身上,哪里会注意这个小姑娘。被这一脚踩得直接跳了起来,他虽然学佛修佛,可是学得形却未学得神,无论是养气还是心胸,都差得远。   因此他发觉是个小姑娘踩了自己,顿时抡起巴掌,便抽了过去。   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在他看来,此时跟在叶畅身边的,应当是叶畅的使女。   结果那小姑娘冷冷看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既无躲闪,又无惊惧,嘴角边隐隐还挂着一丝冷笑。   “叭!”   一巴掌抽了下来,却没有抽在虫娘脸上,而是被叶畅的胳膊挡住了。   就在身边,叶畅如何会让他打着虫娘!   “大胆!”   虫娘身边,还是跟着几个侍女的,此时反应过来,一个个张目怒视,为首者喝了一声,指向王缙。   王缙猛然打了个冷战。   他见过虫娘,只不过是远远望了几眼,虫娘又一向不得宠,年纪还小,因此他并未放在心中。方才仓促之间挥手掌掴,但此际冷静下来,便认出了虫娘身份。   他可不是叶畅,敢打一位贵主。认出虫娘身份之后,顿时慌了。   “这……这……”   “王缙是吧,我记住了。”虫娘神情冷漠,瞧着王缙,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原本应该是表示和善之意,可是放在王缙眼中,却是充满威胁。   若方才叶畅没有挡住他,他这一掌掴在了虫娘脸上,这个后果,不是王缙能够承担的。   就是玉真长公主,只怕也不会再看在王维的情谊上维护他了。   王缙看着叶畅的目光非常复杂。   若换作他,必然是要让自己这一掌落下去的,可是叶畅却将这一掌挡住了。在虫娘来说,只是少挨了一记耳光,可在王缙来说,却是少了一番大祸。   他可不是安禄山,敢拿贵主向天子表忠心——番将这样做,李三郎会欢喜高兴,他这个文臣这样做,李隆基可就要恼怒了。   这一刻,王缙情不自禁,向着叶畅抱拳,拱手,长揖。   叶畅却不受他这一礼,拉着虫娘避开:“走吧,咱们继续看热闹去。”   起身的王缙又妒又羞又怕,这市赛现场,他是没有脸面再呆下去了,故此转身便走,瞬间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找着兄长,然后去寻玉真长公主求情去。若打着了虫娘,便是求情也未必有用,但被叶畅拦住了,则此事尚有缓转的余地。   “十一郎,你就是心太好了。”虫娘斜着眼,看了叶畅一下。   “总不能让他真的打着你吧,你这傻小娘,要收拾他,有的是办法,何必要去挨他一下打?”   虫娘沉默了。   “这一下打挨了,虽然是帮了我的忙,可我是那种需要女人挨打才出气的人么?”叶畅又说了句,然后拍了拍虫娘的头:“记着,以后可别再这般做,你父皇,还有太真法师,可都是会心疼的。”   虫娘抬起头:“那你呢?”   “自然也会习疼。”   听得这句,虫娘抿着嘴,笑了起来。   不过笑容一敛,她又道:“不能让父皇置那王缙之罪,可也不能让他好过,十一郎,你定然有办法!”   “你想怎么样?”   “让他大大失望,他想得到的东西,全部得不到。”   叶畅心里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呵呵,如此……让我变个戏法给你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向四周观望。   长安城中道路两旁有许多树,最初时树上也爬了不少看热闹的人,现在这些人大多集中到西市那边去了,东市这边就有些少。叶畅寻了一棵树,然后让和尚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到了树枝之上。   看上去,与别的爬上树看热闹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叶畅却小心地将手中的水玉球调整方位。   这枚价值百贯的水玉球,晶莹剔透,随着他调整方向,太阳光通过水玉球折射到地面上,然后移动到了东市悬挂着包裹的锦帛之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光点,或许只有叶畅,才知道这光头之中的温度有多高。   虫娘在地上仰头望着他,对他的这个行动很是不解。叶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向锦帛望去。   丝绸的燃点原本就不高,因此,只是一会儿功夫,光点所着之处,便已经冒起淡得几不可见的青烟。   此时人们的注意力多集中在彩楼下陈列的各种奇珍之上,至于挂着东西的锦帛,却没有谁关注。虫娘看到这异变,忍不住惊呼了声,但立刻捂住嘴。   跟着的和尚则把嘴巴张得老大,口水几乎都流了出来。   倒是跟在虫娘后的侍女们,她们从宫中出来,早就惯了见着什么事情都遮掩真实情感,一个个虽然眼睛瞪得溜圆,却没有谁出声。   一个小小的火苗冒了出来,然后迅速变成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锦帛。原本就是极易燃,又是夏日干燥之中,转眼间,整个锦帛就被席卷。   这个时候,叶畅已经收好了水玉球,他在树上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不只他一个人,已经有许多人发现了,众人纷纷避闪叫嚷,早有准备的武侯兵丁们拖着水桶便冲了过来。   但他们再快,哪里能快过火势!   就在他们冲来的同时,悬在半空中的锦帛已经烧断,那个装着琉璃宝器的包裹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原本挂的不是很高,不过两米左右,但是偏偏这条街是经过水泥硬化了的。故此一落于地,只听得“砰”的一声和“嗷”的一声。   “砰”显然是里面的琉璃器摔碎了,“嗷”的一声则是王元宝险些背过气去。   “快救火,快救火,若是烧着那些幌子幡子,那就糟了!”叶畅大声叫道。   原本被王元宝“嗷”的一声弄得一缓的兵士们顿时想到,这不是发愣的时候,若是扎在彩楼上的绸缎幡幌全烧着,彩楼都会烧塌,甚至火势可能延到坊市中去!   好在只是一条锦帛烧着,这些兵士七手八脚将水泼上去之后,火势得到了控制,很快就完全扑灭。   叶畅此时已经从树上下来,若无其事地站在边上看热闹。虫娘与她身边那些使女们,瞪圆的眼睛都还没有合下来,一个个如看鬼神一般盯着叶畅。   在她们眼中,叶畅当真就是神仙一般!   “现在我们可以看看究竟成什么样子了。”叶畅却人畜无害地笑了一下,踮着脚,向着人群当中望过去。   第120章 事了拂衣全无痕   王元宝用全身的气力,将挡着他的人全部推开,肥胖的身躯,仿佛二十余年前一般迅速,跑到了彩楼之下。   他愣愣地盯着地上的包裹,那包裹已经被水打湿了,上面有好些个脚印,还有黑乎乎的火灰沾着。   他蹲下身去,缓缓将包裹打开。   里面原是一个琉璃瓶,大食商人从更远的西方进来,经过沙漠、大海,到了扬州,为他所收购。   大唐自己所产的琉璃器,因为工艺与材料上的欠缺,与大食来的琉璃器相比,有些东西就很难烧制出来。   比如说瓶类。   因此,这个琉璃瓶,花费了王元宝足足四千贯才买下来。   但现在,它只是一些华丽的琉璃碎片。   再华丽的碎片,也只是碎片,它是不可能充当压轴之物,参与这次市赛了。   王元宝这一刻,虽然为摔坏了四千贯的琉璃器而伤心,但更伤心的是这次市赛。   一败涂地了。   他手中当然还有别的琉璃器,可是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不象这个华丽的琉璃瓶一般有着必胜的把握。   输,他不怕,他在长安城的商海中浮沉数十年,不是没有输过。但象今天这样,输得窝囊,输得莫名其妙,让他心中实在是不服气。   而且,这次市赛输了,干系到的不是他一家,而是整个东市。   原本在水泥的利用上,东市就落后西市一年,这次输了,便又要落后一年。东市的诸多豪商,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是因为他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信誉与威望。   可现在,这信誉与威望受到了重挫。   一时之间,王元宝有些心灰意懒,但旋即,他又振作起来。   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他定住神,就看到霍仙奇阴沉着脸站在他面前。   “老朽拜见霍公。”王元宝恭身行礼。   “王翁,火虽扑灭,但此事已经惊扰了游人士女,依我之意,这次市赛,还是早些结束吧。”霍仙奇轻声道。   “老朽明白,但是不可……不可。”王元宝却拒绝了他的建议。   此时结束,东市就是输阵又输人,会招来各方的嘲笑,坚持下去,因为意外的火灾而失败,反而会引起同情。   见他如此,霍仙奇也不强求,只是警告道:“王翁,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有这样的麻烦,本官可就不留情面了!”   “是,是,老朽明白!”   王元宝苦涩地说道,得了他的承诺,霍仙奇自然又离开。起身之后,王元宝闭上眼,稍稍休息了一下,然而,东市的豪商们却不给他喘气的时间,一个个上来,或者焦急地问他该如何应付,或者埋怨他没有事先做好准备。   唯有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好端端的,为何那锦帛会烧着来?”   这个问题,提醒了众人。   是啊,那锦帛悬在梁上,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自燃?   众人面面相觑,唐人迷信,少不得便想到鬼神之上去。便是王元宝,此刻也变了颜色。   他发家的资本来路不正,虽然自己编出遇仙人指点之事来搪塞,这几十年来还专门拜财神,可是他内心中,对于神佛原是不大相信的。   但今日诡异的事情,让他开始颠覆此前的认知。   难道说,冥冥中真有神佛,在他距离胜利最近之时,突然间发作,以此来惩罚他?   心念动摇了一下,然后王元宝就收拢起来。他哑着声音道:“休得胡言乱语,分明是……分明是那边放孔明灯,火星落下来,沾在了锦帛之上。”   这倒是一种解释,只不过在场的谁都不会真正相信这种解释。   “今日咱们输了,此次市赛用度,全由老夫我担了。”王元宝又道。   “哪儿的话,此次费用,按照原先说好的来摊,胜负乃兵家常事,咱们此次又不是真输给了西市,而是输给了他们背后的那位高人!”   “正是,正是,大不了回去后,咱们也想法子结识那位高人,花大价钱将他拢过来,下回就必胜无疑了。”   这话得到了一片应和之声,在场的都是豪商,别的没有,眼光这一项都不缺。此次市赛西市其实并没有比东市有什么质的胜出,靠的无非是别出心裁的奇计。只要找到那出计策之人,下回他们自然可以扳回一局。   唯有王元宝,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西市背后之人,一定是叶畅,而叶畅之所以帮助西市,只怕就是因为自己觊觎球市。   他虽然迫于玉真长公主之力,不得不让出球市,却在这次市赛上报复回来。   不过现在不是琢磨这事的时候,现在还需要去见见西市之人。   东市其余豪商是不愿意去看西市诸竞争对手的得意嘴脸,因此这一次王元宝过去,唯有他和他的随从。那边胡源祥早就听说了这边的事情,笑着拱手道:“听闻王翁那边走了水,连压轴的宝物都摔坏了?”   这是在王元宝伤口上撒盐,但王元宝生受了,面上还不改色,只是叹了口气:“着实不幸,大约是孔明灯上溅出的火星将锦帛点燃了……”   这就是栽了西市一笔了,王元宝故然眼光非凡,可此时商人不够大器的毛病,还是很难摆脱。   若非如此,球市之事,他原该直接寻叶畅请求合作的,却拐弯抹角通过王缙走玉真长公主的门路,从而引起这些事端来。   “东西不可乱吃,话也不可乱说,王翁,你言下之意,乃是我们西市有意纵火?若是王翁有证据,直管去告官就是!”胡源祥几十年被王元宝压制,这一次痛痛快快翻身,眼里哪肯容沙子:“哼哼,我倒是听闻,有人获罪于天,天降神火呢!”   说到这里的时候,胡源祥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叶畅来。   他心中也是很奇怪,东市的锦帛为何会燃起,现在想来,莫非这是叶畅做的?   想到叶畅背后梦仙的名声,胡源祥原本只有一分猜测的,现在便变成了六分。   王元宝被他拿话一刺,知道再纠缠没有什么意思,当下笑道:“不管怎么说,此次我们东市输了,输便是输,老朽也不找什么借口,用不着再比什么了。”   说完之后,他一拂衣袖,转身便走。   走得没有几步,便看到一个少年郎笑着迎面而来,拱手向他行礼。   王元宝没有理会这少年郎,但当两人错身经过时,他却听得少年郎自我介绍:“某,修武叶畅是也,今日能见王翁,实是幸会!”   “修武……叶畅,叶十一郎!”王元宝猛然停住脚步。   他歪过脸,仔细打量着叶畅,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着叶畅。   果然,如同传闻中的一样年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眉清目秀,神态潇洒。虽然不是那种在哪儿都吸引众人瞩目的人,但是,确实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但就是这么一个亲切温和的脸,却让王元宝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你……你想做什么?”王元宝有些吃力地问道。   “向王翁致谢,多谢王翁这十万贯。”   今早得到消息,王元宝已经将十万贯钱运到了玉真长公主那儿去,玉真长公主唤叶畅将他这边的八万贯取走。   “十万贯?”王元宝眉宇挑了一下。   “送到玉真长公主处的,就是某开口定的价格,十万贯。”叶畅笑着道:“明日起,王翁就可以派人去球市交接了。”   “十万贯……”   王元宝喃喃说了一声,此时心中顿时明白了。   叶畅这个时候拦住他,不仅仅是来看他的失败,更重要的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王缙开口说叶畅要十二万贯,但实际上叶畅却只要了十万贯,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的合作伙伴王缙,在他们的事业尚未开始之时,就已经从他这里分走了两万贯。   若是此前得知这件事情,王元宝不过一笑置之,想要让王缙出力,不破点财哪能。但今日之败过后,他得知此事就要三思了:王缙分明是个志大才疏之辈,他的合作,值这两万贯么?   叶畅的意思,也很明显,离间他与王缙关系。但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不和的种子早已种下,叶畅只是浇了点水积了点肥。   长叹了一声,王元宝向叶畅拱手,深揖:“改日再聆叶郎君教诲……失陪,失陪……”   说完之后,便一个踉跄,然后站稳,离开了西市这边。   对他来说,这市赛现场可是伤心之地,因此回到自己这方后,召来几个掌柜、管事交待了一番,自己就上车回宅去了。   他这一走,东市的豪商们便也走了大半,虽然摊铺子仍然在撑,也只是勉强维持。   这个时候,虫娘紧紧地抓着叶畅的胳膊,大大的眼睛仍然瞪着他,显然,对于方才发生的一切,仍然十分好奇。   “想问你就问啊。”看她那模样,叶畅觉得好笑。   “方才……那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做到的?”   “不过是借太阳光……呃,太阳之火,点燃那个锦帛,算不得什么事情,你也能做到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还骗你不成……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吃午饭?”   “好,你教我如何借太阳之火!”   吃完午饭,虫娘便依依不舍地与叶畅话别,回到了宫中。   她的手中,是叶畅赠与她的水玉球。刚跟着叶畅学了一手,她心中甚为欢喜和兴奋,跑到殿前院子里,寻了些枯叶,用水玉球折射阳光将枯叶燃起。   她玩得专注,咯咯笑个不停,却不知在她身后,一个身影慢慢在接近。   是李隆基。   他在朱雀门上看了半晌,终究是凑不上这热闹,这让他心中觉得美中不足。虽然有内监时不时带来街上的消息,可是哪里比得上身临其境!   而且,他甚为聪明,叶畅的布局,别人看不出来,他却看得清楚。但有些问题,还需要问问才知道,比如说那些胡姬所唱诗曲,其中有一些作者他是知道的,但还有些作者他并不知。   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如何引燃锦帛。   如同王元宝、胡源祥一般,李隆基也认定这必是叶畅捣的鬼。但是,接下来的问题让他犯难了,叶畅是如何引燃锦帛的。   李隆基思前想后许久,都没有找到原因,到后来想起一事。   别人不知道这个,二十九娘是肯定知道的,她可一直跟在叶畅身边。   现在李隆基将政务交与李林甫,自己悠游园林,闲着无聊,午饭之后,便逛到二十九娘这边来。   他没有带多少人,远远地见二十九娘如同小孩儿一般在玩,便示意侍从不要出声,自己悄悄接近,看二十九娘在玩什么。   然后便看到她将一片树叶点燃,踩熄,又将一片树叶点燃。   李隆基吃了一惊,忍不住上将,劈手抓住了二十九娘:“这是何等妖术,又是何人教你!”   他厉声喝问,让虫娘吓了一大跳,发现是他,虫娘下拜道:“阿耶!”   李隆基松开声,冷哼了一声,宫中最忌讳的事情之一,便是妖术,他抖了抖衣袖,向着身后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会意,低声吩咐一个太监去将陈玄礼唤来。   “这是何等妖术?”李隆基又喝问道。   “并……并非妖术,乃是向太阳借……借火……”虫娘身体微颤,意识到不妙了。   “向太阳借火?”   “太阳之光,可化为火。”虫娘看着在地上乱滚,已经有裂纹的水玉球,眼中泪汪汪:“只需用这水玉球,将阳光聚于一点,便……便能化光为火。”   听得这一句,李隆基紧皱的眉头稍松:“不是妖术?”   “阿耶可令人试试。”虫娘道。   李隆基没有作声,那边高力士却向个小太监示意,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捡起水玉球,水玉球表面上出现了裂纹,但大体上还没有什么问题。   在虫娘指挥下,那小太监很快便也引着了火,看到这一幕,李隆基恍然大悟:“这定是叶畅那厮教你的,今日市赛,东市的锦帛突然着火,便是这……”   他原本还想说是妖术的,但仔细想来,这似乎又不象是妖术,因此最后换成了“伎俩”二字。但旋即,他又好奇起来:“为何会化光为火?”   第五卷 生死经罢恩仇泯   第121章 空有飞熊不得用   “为何会化光为火?”   善直跟在叶畅身后唠叨,虽然叶畅已经解释了许多遍,可是他仍然听不明白。   “我曾于冬日取冰,无意中发现,表面为凸弧的冰可以将光聚而为一,外型为三棱的冰条可以将光散而为三……”   叶畅一边说,一边在想如今宫里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是风气比较开放的大唐,人们的包容性极强,所以叶畅并不担心,自己说出此事,会被人视为妖孽。   “让人去冰窖里取冰。”皇宫之中,李隆基对高力士道。   当陈玄礼赶到的时候,冰也取来了,先是一个凸镜,如同叶畅所言,竟然真的将太阳光聚为一点,而且稍许时间之后,便取火成功。   “果真有此事……此方外之事,召吾婿张垍来……翰林院今日孰人当值,一并召来。”   发现不仅仅是水玉球能引火,冰凸镜也取火,李隆基开始相信,这并非什么妖术了,只是和水往低处流、树往上面长一般,自然的道理。   不一会儿,张垍便出现在他面前,只是翰林院当值之人,却还没有到。   “今日翰林院谁人当值?”李隆基问道。   “李太白。”张垍回答。   “人呢?”   张垍心里有些恼,他哪里知道,应当当值的李太白到哪儿去了,倒是高力士,在旁歪了一下嘴:“李学士喜欢热闹,是不是也去看市赛,流连其间?”   “便是我也想去看。”此时李隆基对李白还算宽容,他笑道:“既是如此,便遣人去市赛之处召他来。”   张垍不动声色地听着李隆基的安排,心中却有些嫉妒李白了。   “贤婿,你主持翰林院,可曾见过这个?”   “这个……是哪来的妖术?”看到虫娘在一边,又想到今天市赛发生的事情,张垍顿时明白,这一定是叶畅弄的鬼,而且,他通过虫娘向皇帝献这个“宝”,定然是想着讨李隆基欢心,好能够得到一官半职。   想到这里,张垍向着李隆基行礼道:“陛下,此乃妖术,岂可存于宫中,且须治献此妖术者之罪!”   李隆基捋须而笑:“这不算什么妖术吧?”   “这如何不是妖术?”张垍闻言愕然。   皇帝极忌宫中有人以妖术惑众害人,汉武帝雄才大略,还因为巫蛊之事杀了自己的太子,李隆基在这方面,性格接近于汉武。   “贤婿不知道这个的缘由?”李隆基懒得与他辩说,又问了一句。   张垍一心想着如何借这事情将叶畅兜进去,哪有心情细思,摇了摇头:“便非妖术,亦为奇技淫巧耳,实非天子、士大夫所能闻也。”   这就扫了李隆基的兴致,特别是李隆基看到虫娘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想到自己方才吓着这个小女儿了,他笑着摆手:“贤婿,你还得多做些学问。”   先是凸透镜聚火,然后是棱镜分光,这两者中,杨玉环对后者甚为感兴趣,此时笑着向他道:“三郎,若是梨园歌舞之时,用这棱镜分光,照于台上,岂不更添颜色?”   “却需随乐而动才好……”   他二人兴致勃勃讨论如何利用棱镜分光的打扮舞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小太监们吭噗吭噗的声音,紧接着,便见两个小太监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还隔着老远,便嗅到一股酒气。   “李卿果然是酒中仙啊,片刻离不得酒。”李隆基笑道:“醉成这般模样,也不知还能不能说话。”   “臣未醉,不过是有些倦罢了。”却见那人将扶着的小太监推开,摇摇晃晃地站住,向他施礼:“今日市赛,共是有四十七种美酒,往日里一一沽取,须得耗时耗力,今日凑在一处,臣便犯了馋,还请陛下恕罪。”   他眉细目长,风神俊朗,飘逸潇洒,顾盼间虽是醉态可掬,却醉而不倒。   正是李太白。   “李卿既是未醉,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朕问过张学士,他亦不知,以为妖术。”   李隆基向高力士示意,高力士指使着小太监,再次去取了冰来,以凸透镜取火,以棱镜分光。   其余人见到这一幕,都是惊呼连连,李白用惺忪的醉眼瞧着,却是微笑不语。   “李卿?”李隆基问道。   “凸透镜取火,此必修武叶畅之手段也。”李白第一句便让众人微笑,但第二句,却是有些惊人了:“军中所用阳隧者,亦同其理,《礼记》所载,‘左佩金燧’,亦其类也。《淮南万毕术》中亦有言,‘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说到此处,李白斜看了张垍一眼,又笑着道:“张学士通于翰墨,此等闲书,非学士所长也。”   张垍默然无语。   他原是视为妖术的东西,没有想到,竟然有这般典故。   他也算是博学,否则坐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但是与李白相比,还是差之甚远。李白博览群书,而且记忆力又强,这样的典故,信手拈来,仿佛书卷在侧一般。   不过李白虽是好意为他开托,他却不领情。   他垂下眼,不再看李白,李白心思疏漏,没有在意这个细节,又指着那个棱镜分光,开口道:“国朝孔颖达注《礼记》,于《月令》中‘虹始见’旁注,‘日薄漏日,日照雨滴则虹生’。莫非雨滴亦为棱状,故得分日光为虹也?”   他侃侃而谈,文章掌故,挥洒自如。说完之后,他忍不住笑道:“旁人只道臣在翰林院中,日日饮酒,却不知臣亦有博览群书。臣非常人,酒越从,智越深,还请陛下赐酒。”   这几乎是他的常态了,每草拟一诏,或是写成美文,或者备李隆基顾问之后,便要向李隆基讨酒。李隆基哈哈大笑,心中甚是欣喜,同时也有些叹息。   原来并不是叶畅有什么妖术,而是前人都明晓的事情,只不过前人虽是明显,却没有将它利用起来。   “卿为何一见便知是叶畅所为?”李隆基笑着问道。   “世人庸碌,唯叶十一心思灵巧,能于古书之中,寻着这些道理。他又是好事之人,看着这道理,必去践行。”李白道。   “卿与叶畅相识?”   “神交久矣,素昧平生。”   李隆基点点头,心中忽然一动,叶畅这些巧心思,对于他的梨园诸伶,倒是很有帮助,或许自己该给这小子一个机会?   但看了看在一旁一脸笑容的虫娘,李隆基又改了主意。   不能给这厮有接近虫娘的机会,虽然虫娘年纪尚小,可是这厮在长安呆久了,虫娘再有两三年,不就要开始长成了?   “既神交久矣,朕就命卿替朕做件事情吧。”李隆基看着李白:“请卿替朕去见一见这叶畅。”   李白心中一喜,他早就有意结交叶畅,方才也想借这机会向李隆基举荐叶畅,现在听李隆基口气,当是要召见叶畅,因此免不了替叶畅欢喜。   张垍则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了。   一个李白在翰林院,已经让他觉得倍受威胁,再多一个叶畅的话,他更觉得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在李隆基面前的地位。   更何况,叶畅与他的不和,是摆明了的。   因此,他听得李隆基让李白去见叶畅,心中便是打翻了坛山西老陈醋,酸得没有边。   若不是知道李隆基刚愎,他真想此时开口,将李隆基的旨意阻住。   李隆基略一沉吟,然后笑道:“就不必宣旨,你替朕问一问他,朕让他回乡,怎么又跑到长安来了。”   此话一出,李白愕然,张垍则喜形颜色。   “陛下……叶畅有奇才,陛下……”   “不过是些奇技淫巧,陛下斥退此人,尧舜不及也!”这个时候,张垍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此辈惯于故弄玄虚,以新奇之物惑弄君上,某日齐恒之鉴,陛下当思之慎之!”   好一番义正辞严,李白虽是有辩才,可张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李隆基又明显心意已决,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转折,愣了一下,终究压着心中的不快,摇头道:“陛下若是拔举叶畅于尘埃之间,臣愿为奔走,但若是斥退叶畅,自有张学士可供效劳。”   明确拒绝去赶叶畅走了,张垍听得心中又是一喜。   李白这厮的性子,哪里象是个大臣模样,天子之命,还能挑三捡四打折扣?虽然现在陛下荣宠于他,但迟早会惹陛下生厌,那个时候,现在李白的言行,就全是罪责了。   “臣愿奉诏。”李白既然拒绝干这活,张垍自然当仁不让,上前向李隆基行礼。   旁边的虫娘嘴巴扁了扁,看着张垍的目光,甚为不善。   当初安禄山对她无礼,杀了她的内侍,李隆基原是要小惩一番,结果就是张垍进言,李隆基转怒为喜。现在要赶走叶畅,又是他屡进谗言,当真是个小人!   不管怎么说,虫娘心里,是恨上张垍了,哪怕张垍是她所谓的姐夫。   李隆基觉得张垍留在眼前也没有什么用处,当下便让他去驱走叶畅,张垍出门时向高力士使了个眼色,高力士会意,悄悄向陈玄礼呶了呶嘴。   向陈玄礼玄了几名军士,张垍心中非常兴奋,若是能乘机将叶畅斩杀当场,那就好了。   出了宫,他才相起,自己并不知道叶畅身在何处,回去寻虫娘问,又怕被李隆基责怪行事没有章程,想了想,他便直接冲着王缙府邸而来。   王缙既然与叶畅作对为敌,那么这厮总是知道叶畅在何处的。   就在张垍到处寻找叶畅的时候,叶畅自己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已经出了长安城门。   和尚嫌马车里气闷,坐在了车外,他有些不满地回头:“恁的着急,那胡施主不是请咱们吃酒么?”   “那酒有什么好吃的,何况此时不走,待人赶么?”叶畅欢欢喜喜地道:“事情办妥了,得了玉真长公主两座田庄,又得了王元宝三万贯,咱们此行收获甚丰,早些走,免得意外。”   他倒没有想到张垍会来找麻烦,只是长安呆久了,实在想回修武。他姐姐怀胎已久,再过一个多月便要生产,他当然要赶回去。   这年头,妇人生产,有如过鬼门关,虽然他已经提前做了准备,却也担心会有意外。他在身边,凭着另一世的见闻,总能好一些。   马车是自延兴门出了长安,此时天时渐暗,按着叶畅的计划,先在此前住宿的逆旅安息,待天亮后改乘船,顺着韦坚重新开凿的运河,直接回武陟。   来的时候有焦遂、杜甫在,倒是热闹,可现在焦遂回自家去看了,杜甫留在长安城中准备科举,只剩余叶畅与善直。   然而就在逆旅在望时,突然间,在他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之声。   善直回头望去,“咦”了一声,他看到十数人纵马而来,看模样,都是豪强的家丁,但无论是骑马的姿态,还是神情,都剽悍得紧。   这群人在离他们百步左右的时候,开始散开。   “郎君……情形不对,他们……他们不怀好意!”   赶马车的车夫有些慌了,他只是出租车子,在长安城附近倒是见过权贵家的仆人横行。虽然韩朝宗上任京兆后要好些,可也只是限于长安城内,在城外,权贵家欺凌百姓的事情,可不少见。   叶畅也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向后望去。   这十余人,他都不认识,可从他们冰冷凶悍的神情判断,他们不但不怀好意,而且是凶气腾腾。   叶畅心念一转,自己在长安城中得罪的人可不少,莫非是哪家遣刺客来了?   无论是不是,这些人都必须避,否则只靠着和尚一人,怕是保不住自己!   “快走,快走!”他催促道。   然而就在这时,看到对方人群中,已经有人弯弓搭箭了。   马车车夫顿时明白,一翻身就从马车上滚了下去,他可犯不着为这两位客人而失了性命。   和尚倒是机敏,抢过缰绳,连连催促马。只听得身后嗡嗡声不绝,然后就是笃笃的声音。   在车箱中的叶畅,看着四五枝利箭穿透车厢,险些射中他,顿时伏在了地板之上。   “该死,是要我们性命的……和尚,入林子!”   马车进入林子虽然不便,但至少可以借助树木来躲箭矢。而且,叶畅记得,穿过这片林子,就是逆旅所在,到了那儿,这伙刺客应当不会如此大胆吧。   第122章 今日蛮女效阿瞒   刺客比叶畅想象得大胆。   在叶畅与善直抛开马车,冲入树林后不久,他们便也来到林边。树林并没有能够让他们犹豫迟疑,他们飞快地扑了进来。   但是林里横生的枝杈,让骑在马上的他们有些为难。他们也果决,立刻就下了马,继续向前追去。   若是没有弓箭,善直还敢停下来与对方斗斗,可面对弓箭,就算是善直再厉害一倍,也只有逃命的份。   好在叶畅与善直在修武时,每日都坚持在山路上跑,因此速度甚快,对方虽是越追越近,一时半会间却还没有赶上。   但很快叶畅发觉不对了。   他们逃跑是慌不择路,而追击者却已经抄直道往前来拦截!   不过此时双方距离甚近,又是林密,对方也用不上弓箭,因此,他们都弃弓而选择了刀剑。   叶畅心中惶急,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对方是谁派来的。   善直当先迎过去,飞身将一个挡道的人踢开:“快走!”   叶畅知道这不是在街头与无赖相斗,他留在此处毫无用处,倒是跑开来作用更大——这伙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因此借助善直冲开的路,他撒腿就走,听得身后善直怒吼声不绝,他回头一望,只见善直如同疯魔一般,拿着一个刺客为盾,连接着打倒了两名刺客,然后再度破围而逃。   见他也脱身,叶畅加快了脚步,但在林间三转两绕,他发现,和尚不曾追上来,追上来的,竟然是三个刺客。   叶畅虽然跟着和尚练了拳脚,但只凭这一年多的功夫,就想打败三个刺客,那只能存在于市面的俗讲之中。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根本没有扑过去,而是转向。   此时离逆旅会集之处已经不远,透过林隙,可以看到那边的建筑了。叶畅大叫道:“救命,救命!”   一边叫,一边狂奔,叶畅是半点潇洒从容都没有了。   急奔之中,他听得身后一声厉喝,他想也不想,向前猛扑,只听觉得头上一冷,发髻似乎被什么碰了一下,散乱了下来,几乎将视线都遮住。   不过这一扑,让他身体翻滚而下,将追击的刺客甩得远了些。他正待爬起,前方又传来声音:“杀!”   这声音极近,仿佛就在身前,叶畅眼睛一闭,叹了声。   这么近,根本无法躲!   他的念头一片清明,什么事情都没有想。   时间仿佛停滞了,然后,他听得一声惨叫,有热热的东西,溅在了他的身后。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追杀他的刺客身体僵直在那儿,然后倒了下去。   “啊?”   竟然是蛮人!   十余个蛮人出现在他面前,为首者,正是娓娘阿诗玛!   虽然被人救了,但到现在,叶畅更糊涂了。   首先是刺客的身份,谁会刺杀他?王缙?张垍?安禄山?王元宝?亦或别人?   这么一算来,叶畅突然发现,自己得罪的人还真不少。不过,仔细想来,这些人当中,几乎没有一个是他主动招惹的,几乎都是莫明其妙找上门来。   若是他没有这一年多以来的布局,这些敌人早就把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很快,这些敌人就都被叶畅否定了。   王缙、张垍与王元宝,都不可能有这样精悍的手下,唯有安禄山有这个可能。但是安禄山手中最得力的是胡人,这几位看模样,却都不是胡人。   他正琢磨着,那边蛮人已经一拥而上,对着追过来的两个刺客冲过去。刺客见他们人多,转身便逃,蛮人还待追,却被娓娘喝住。   “叶郎君,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被人追杀?”娓娘一脸惊讶。   叶畅喘着气,好不容易气平顺了,正要答她的话,娓娘却神情又是一动:“不好,他们又回来了,我们先走!”   说完之后,她一把拉住叶畅便跑。   叶畅也隐约听得声音,想到刺客有弓箭,这些蛮人只有短刀,他也快步跑了起来。心中只能暗暗祈求,释善直不要出什么问题。   叶畅被拉着又跑出许久,直接跑到了运河之畔,此时身后已经没有追兵,叶畅这才定神,正待向娓娘道谢,却见这蛮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叶畅心中一动,暗叫不好,然后便见她挥动手臂,叶畅想要闪避,脑后却是嗡的一声响。   一具刀柄敲在了他的后脑上,他顿时晕了过去。   “装起来,带走。”娓娘道。   蛮人将他绑起,然后装入一个麻袋之中,七手八脚抬上一艘早就停在岸边的船上。娓娘笑吟吟上船,将一小枚金锭扔给了蹲在船头的艄夫:“开船吧!”   “好嘞!”那艄夫眉开眼笑地道。   “郡主?”身边的蛮人道:“这个汉人,我们把带走?”   “自然带走。”娓娘干脆地说道。   叶畅醒来的时候,还感觉到头上巨痛,他没有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小心翼翼地侧着身边的动静。   这一次遇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市赛之后立刻出城,原本就是为了躲避有可能的麻烦,结果还是被人追击。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市赛之时,他就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当他收拾收囊离开时,对方判断出他的意图,立刻开始准备袭击。   原本选择这个时间点出城,是因为行人稀少,结果这反而有利于对方进行袭击。   这一分析,叶畅惊愕地发觉,那个对手不仅心思缜密,拥有强悍忠心的部属,而且对自己的性格等方面似乎都很了解。   会是谁?   他没有多想敌人是谁,既然想要他性命,那么迟早还会相见。现在更应该考虑的,是目前的处境。   没落入那群刺客手中,却落入到了蛮人的手里。这伙蛮人应该是在玉真长公主那儿等待李隆基的召见,怎么会跑到城外来?他们救了自己,却又为何要打昏自己,把自己掳走?   耳边突然传来娓娘的声音:“叶郎君,叶郎君?”   叶畅睁开眼,一边摸着仍然疼痛的头一边坐了起来,他心中暗暗发誓,回去之后便要招募武勇,给自己装备好十几个家丁,以后绝对不只带着善直一人外出。   “醒来了?”娓娘半跪坐在船甲板之上,微笑着对他道。   船舱中很暗,此船乃是那种乌篷船,不仅棚子低矮,而且甲板上很湿。娓娘在潮湿的南方惯了,这种环境她不怕,叶畅却不愿意坐在这湿漉漉的地方,而是半蹲着。   “多谢救命之恩。”叶畅眯着眼:“不过,小娘子打昏我,又将我移到这船上,是何用意?”   “是奴失礼了。”娓娘学着唐人小娘行礼,然后笑道:“但非如此,只怕请不动叶郎君?”   “哦?”   “叶郎君答应我要帮我们越析诏的,为何却舍我们而不顾?”   娓娘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   这个唐人郎君心思极为复杂,娓娘自己是看不透他的,也无意去与他斗心思。   “我不是将你们引见给了玉真长公主么,怎么,你们与玉真长公主未谈拢?”   “叶郎君为何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心中很清楚,你,玉真长公主,还有你们大唐,将我们越析诏卖了。”娓娘冷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你们唐人,为了让南诏那姓蒙的帮你们打犬戎,便将我们越析诏卖了,用你们的话说,这叫‘牺牲’。”   叶畅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有些惊奇,此事玉真长公主对他有交待,可是娓娘是怎么知晓的?   “当真以为我们是傻子么,你们唐人瞧不起我们,视我们如同蛮夷,却不知我们能与你们一样聪明。”娓娘有些尖锐地道:“叶郎君,我已经打探明白,你也好,玉真长公主也好,都不想对我们越析诏伸出援手,只想着要占我们的便宜,夺我们的吉贝!”   原来那日叶畅离开之后,连着数日,玉真长公主召娓娘来,也都只是问些六诏风物,却只字不提援助越析诏之事。娓娘请求让她见大唐天子,玉真也只是搪塞。玉真心傲,在这个蛮人女郎面前没有太多掩饰,让娓娘看出破绽来,再花些钱财收买了玉真府上的一位管事,打探得玉真的真实心思。   明白大唐完全没有援助越析诏的意思,这让娓娘绝望了,此行最大的目的不可能实现,她唯有回转。   “某很好奇,你若是回转,不应该是向南穿子午谷,走山南西道入剑南么?为何会在东门遇上你们,而且,如今还在船上?”   叶畅没有为自己辩护,他更感兴趣的是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   “因为我原本打算再去一趟卧龙谷,请叶郎君随我南下,助我越析诏保疆富民。”娓娘甜甜地笑了起来:“不曾想竟然还没有动身,叶郎君便自己来了——可见苍天道祖冥冥注定,叶郎君果然就是我们越析诏的诸葛孔明!”   孔明伐南蛮之后,五斗米道便传至了南蛮诸地,大唐之时,六诏所信奉者,除去自己原本的原始图腾,便是信奉道祖。她说完之后,还合什默祷,显然在娓娘心中,这真是她们越析诏之大幸。   叶畅却愣了。   “这个……你之意思,是要让我去越析诏?”   “正是,叶郎君不是喜爱吉贝布么,到了我们那儿,要多少便有多少。”娓娘昂然道:“我们山中自有金铜,可为兵器,可为宝货。叶郎君爱财,那么这些宝货任叶郎君取之。叶郎君爱权,我们可以拜叶郎君为清平官,便是你们大唐的宰相,国家大事,尽由叶郎君谋划参赞。”   这条件可是极为丰厚,若对方不是一个妙龄女郎,叶畅忍不住就会问一句“若我好色又当如何”了。   说到这,娓娘颇为热切地看着叶畅:“叶郎君以为如何?”   叶畅苦笑。   “某虽不才,却无意效力他乡,娓娘娘子,何必强人所难?”   “叶郎君放心,只待我越析诏击败蒙舍诏,必统领兵马,抗击土蕃,世世代代为大唐西南屏藩。”娓娘信誓旦旦地道:“到功成之日,叶郎君愿意留在越析,自是世代富贵,若是想归来,有此大功,在大唐亦可平步青云!”   当真是步步紧逼,面面俱到,若叶畅是为了怕与大唐为敌而不肯去,这个顾忌也可以打消了。   只不过这些原因都不是。   叶畅对当宰相没有什么兴趣,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只能务虚,若论务实,便是一个县令县尉的职务,都可以让他头昏脑胀。他对于财富的兴趣是有,可他手中有的是赚取财富的方法。   “承蒙错爱,心中实是惶恐。”叶畅沉吟了好一会儿,看起来是在犹豫不决,但当娓娘正要催促的时候,他慢慢开口:“只是某实是没有这个本领。”   “叶郎君,你们唐人忒不痛快,说起话来,总是半遮半掩藏着掖着。”娓娘等了好一会儿,等到的却只是这样的回答,当下不高兴了:“你有多大本领,我都瞧见了。实话告诉你,你我是带走定了,你就只管说,究竟要什么条件,你才心甘情愿为我越析效力。”   看到叶畅仍然不说话,娓娘脸上突然浮起红晕,迟疑了一会儿:“我父亲为波冲,原是越析之主,我无兄弟,若是叶郎君有意,我愿与叶郎君成亲,你我之子,便为越析之主!”   方才叶畅心中还在想着,要不要说自己好色,没有想到这个大胆的蛮女竟然自己提起此事。她虽然带着娇羞,一双乌亮的眼睛却不避人,眨也不眨地盯着叶畅,等待着叶畅的回应。   这可是强抢民男啊……   叶畅挠了挠头,这个可不好回答,若是伤了人家小娘子的心,她一狠起来,下令把自己杀了就不好。   “这个……不敢,不敢,我实在是没有这个本领,亦没有这个福气。”好一会儿,叶畅还只能尽可能委婉地道:“我……”   “我们越析诏乃白蛮,我祖上原也是汉人,晋时自中原逃至南方。”娓娘果然怒了:“你瞧不起我?你看!”   她说完之后,扔出一本册子,摔在叶畅面前。叶畅一看,却是一本《绣像三国志评传》,正是他捣鼓出来的东西。   “怎么?”   “你已经教了我对付你的方法!”娓娘哼了一声,原本是好言相骗的,但是叶畅既然不吃这一套,她也不客气了。   “什么?”叶畅更莫名其妙。   “曹孟德如何待徐元直的,我便会如何待你!”娓娘道!   叶畅顿时傻眼。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123章 世事浮沉似流水   扔在叶畅身边的,正是《绣像三国志评传》第八卷,曹操用计赚走徐庶徐元直的那段剧情,就在这一卷之中。   娓娘的意思很明确,若是叶畅不从,她就要学习曹操,以家人胁迫叶畅。   她虽然只是用言语威胁,但已经犯了叶畅大忌,因此叶畅的目光顿时冷了起来。   既是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娓娘也懒得再劝说,便出了舱。   叶畅向两边舱头望去,只见各有两个蛮人守着,紧接着,一个蛮人大汉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若是他硬闯或者大叫,只怕就是一刀剁来了。   “做得倒是谨慎……”叶畅不敢冒这种险。   大约不只一条船,接下来娓娘就再也没有出面。此时虽是大唐盛时,但吏治已坏,因此娓娘这一行,路上虽然也有遇到水面上的巡检,不过都被铜钱打发了。沿途靠岸也甚为小心,多是寻找那荒村野落,补充些食物木柴罢了。   叶畅是六月六日市赛结束之后离开长安的,他估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六月七日了。船摇晃得非常厉害,舱中沉闷,而充当遮挡的席帘也一动不动。叶畅靠着舱壁坐在干的地方,才喘了口气,突然间,听得一声巨响。   打雷了。   叶畅并不知道,此时一道惊雷击在长安的朝天门上,引起了雄雄烈火。这件事情,也成了朝廷里有些人攻讦他的借口,特别是张垍,直接就说是叶畅的妖术引发了天地震怒。   不过这件事情,叶畅暂时顾不上,他现在琢磨的,是如何从这些蛮人手中脱身。   随着那声响雷,没多久雷声连绵不断,然后听得噼噼叭叭的雨点声打在船蓬之上。船摇摆得开始厉害起来,叶畅听得外头呜呜的风声。   “靠岸,靠岸!”   有人在风雨中大叫,大约是另一艘船上的船夫在传达娓娘的命令。   这样的狂风,掀起的浪,足以让他们的小小船只倾覆。叶畅也暗暗有些担忧,如果因为翻船事故丢了性命,那可就太冤了。   船艰难地在风浪中行驶,没多久,叶畅听得那船夫带着哭腔的声音:“糟……糟了,快,快来帮我!”   叶畅霍然而起,但在他面前的那个蛮人,手中的蛮刀毫不犹豫拔了出来。   “蠢货,想一起死在这里吗?”叶畅厉声喝问道。   这个蛮人是娓娘亲信,一直跟在娓娘身边,因此叶畅知道,他是能说唐人官话的。   “不许动。”那蛮人大汉冷然说道。   “好吧,船翻了就翻了,反正我精通水性,淹死的不只是我。”叶畅嘿然一笑:“只是不知道你们当中,有几人会水的?”   这个问题,让蛮人汉子愣了。   会水倒是都会水,白蛮乌蛮,依水而居,岂有不通水性之理。但是,这可不是他们山中的沟涧,而是浩瀚的大河。   “特别是你们那位郡主,她若是落入水中,不知能否自救?”   这话震动了蛮人大汉,虽然他自己不畏,可不能不替娓娘担忧。   “更何况,如今在船上,周围又如此风浪,你还怕我会跳河跑掉?”   最后一句让蛮人大汉点头,他问道:“那你说当如何?”   “那艄公如何说,我们便如何去做,在这船上,谁也不如他知晓得多!”叶畅斩钉截铁地道。   “快来助我,快来助我,赶紧靠岸啊!”恰此时,艄公又大叫起来。   这一次蛮人大汉没有再阻止,叶畅出了舱,只是眨眼功夫,便被水将人整个淋透了。放眼过去,只见一道道银线自穹空中落下,落入滔滔的河水之中,连浪花都溅不起,因为在大风的鼓动之下,河水自己翻腾起巨浪,而他们这两艘小船,就如树叶般,于风雨中飘摇。   这么宽阔的河水,而且浊浪滔滔,叶畅判断,这里仍然是黄河。   艄公拼命地摇着船尾的橹,但是作用不大,浪还是裹着船向下游飘流,离岸边的距离,并没有变得更近。   见叶畅带着蛮人都出来,那艄公大叫,众人或去帮他摇橹,或去拿桨。一船七八个人齐动手,船总算离岸越来越近了。   另一艘船上也有样学样,但是因为风浪太大,两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他们靠上岸时,两船间相互都看不到了。   此时叶畅已经精疲力竭,与风浪搏斗,可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暴雨还遮住了他们的视线。靠岸之后,叶畅环视四周,远处似乎是有一个小村,可看得并不真切。   “雨不知何时能停,我们一起去避一避?”叶畅对那些蛮人道。   “不行,先得去寻我们郡主!”   这些蛮人已经有些急了,见不着娓娘,让他们一个个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但唯有一点,不放过叶畅,这件事情他们还牢记在心上。   那边艄公身上披着蓑衣,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船,根本无心关注此处。叶畅无奈:“好吧,那便顺着河岸向那边找,或许能与他们会合。”   留了一个蛮人看着船,众人顺着河岸向下游行去,走到半途,却听得身后有人叫喊。叶畅回过头去,只见那艄公与蛮人飞奔而来,雨天路滑,两人跌了几跤,却丝毫不敢停。   “怎么了?”叶畅问道。   “快走,快走,要决堤了!”   艄公惊恐的话语,让叶畅毛骨悚然。   在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唐时黄河水患的记载,因此,他不能确定,今日所遇,是否是一次黄河大决堤,更不能确定,自己遇到决堤能否活下来。   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必须尽快跑,跑到高的地方去。   “快走!”叶畅叫了一声,刚想向远处的一处坡岗跑去,就听得身边铮的一声响,蛮人的蛮刀擦着他的额头劈过。   “寻我们的郡主!”那蛮人大汉厉声道。   “你们自去寻就是,与我何干?”叶畅心中焦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对娓娘,并无半点情谊,原先只是想着利用她得到棉花,而当娓娘意欲将他掳走,甚至还拿家人来威胁他后,娓娘在他这的声望甚至由冷淡转为敌对。此时危机时刻,让他豁出性命去救娓娘,实在是办不到啊。   “郡主说了,不得放你走!要想走,只有死!”   叶畅简直无语了,这个蛮人怎么就是一副死脑筋?   不过面对雪亮的蛮刀,面对这种一根筋的家伙,叶畅再能言善辩,再有诸多智计,急切间都派不上用场。因此,他便只能被这厮逼着,也跟着向前跑。   那艄公却飞快地跑远了,在他们身后,一条水线渐渐而来,速度倒不快,看起来并不是大溃堤,而只是漫堤。   此时中原地带苦旱久矣,长安城中的市赛,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为了乞雨,突然而来的暴雨,让许多地方措手不及。而土壤干裂板结之下,再被水一浸泡,很容易出现塌方、管涌。在准备不足的地方,发生漫堤也是难免的事情。   发觉现在还只是漫堤,叶畅稍稍安心,看来现在找不着娓娘,这些蛮人是不会放过他的,故此还是先找到那个蛮女。   大堤之上,出现漫堤的地方不只一处,不少地方都得淌着水过去,看到这一幕,叶畅心中更是忧急。   “前面……找到了!”   还是蛮人眼尖,看到前方的一艘船,不由欢呼了起来。叶畅看着那艘船,却没有那么高兴,船边并没有人影,更重要的是,船已经被浪推上了堤。   “没有人!”   靠近船一看,蛮人顿时呆了,船确实是娓娘她们的船,但是船上却一个人都没有。   叶畅也上了船,他却不是找人,而是望着船中的一个包裹,随手便将之提了起来。   里面是蛮人准备的干粮。   “顺着这边走!”叶畅将干粮系在身上,然后找着方才见到的那村子:“快走!”   “我们要找郡主!”   “蠢货,你们的郡主岂象你们一般蠢,眼见这暴雨涨水,她必是往高处去避了。这附近,就那村子所在之处高,还不快走!”叶畅喝道。   那守着他的蛮人大汉尤自不信:“你确定?”   “你们郡主为何要请我去越析诏?不就是我比你们聪明么?”叶畅这个时候,也只有扯出娓娘的大旗:“这个时候,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你们的?”   此语说出,诸蛮方才同意,叶畅见那蛮人大汉意松,便带头向村子跑去。   哪知道才跑了几步,那蛮人大汉便追了上来,手中的蛮刀在他身上直笔划:“若是郡主不在那儿,我便给你一刀!”   “你这蠢货,你们郡主走得匆忙,连船上的米粮都没带,你还不回去背一些来,难道过会让她挨饿?”见他紧跟在自己身边,叶畅心里极是不舒服,喝了一声道。   那蛮人大汉果然是有些憨的,但他对娓娘却是最忠心不过,觉得叶畅说得甚是有理,当真回头去背粮食了。当他背起粮食再看叶畅时,叶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了。   “不好,上当了!”蛮人大汉顿时明白,自己被支开了,他心中恼怒异常,一直都是盯得紧紧的,原以为叶畅再狡猾也没有办法,却不曾想他三言两语就将自己给诳了。   他却不知,这是叶畅的一个小小心理暗示,让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叶畅哪里有把握确认娓娘如今的位置,选择那村子,只是因为那村子近,而且村民定然知道哪里会更安全些。   暴雨狂风之中,行路都艰难,何况奔跑。当叶畅跑到村子前时,早就摔得如同泥人一般,再看身后,一个蛮人都没有了。   “砰砰砰!”   他冲到村头一户人家前,拼命地敲着门。门里传来一个紧张的声音:“谁啊?”   “漫堤了,漫堤了!”叶畅大叫道。   除了自己逃命,他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村子的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知觉。   “什么?”屋门被打开,一个汉子神情慌张地出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大河漫堤了!”叶畅指着身后叫道。   不必指,那汉子只是冒雨向外走了几步,便可以清楚地看到一道水线缓缓地向着村子这边升了过来。他顿时大惊,调头就往屋里跑:“快出来,快走啊,涨水了,漫堤了!”   转眼间,这户人家便鸡飞狗跳起来,连叶畅闯进院子里也没注意。叶畅一眼瞧见挂在堂前的一具铜锣,上前便摘了下来,然后随手抓了根棍子拼命开始敲。   “当当当当!”   铜锣刺耳的声音响成了一片,这声音超过了风雨声,只有偶尔的雷声才能将它掩住。在这声音之中,整个小村都被惊动了,躲在家中避雨的人们,纷纷推门出来察看,然后一家家哭爷喊娘的声音便响起。   “村里谁管事?”见这边乱成一团,叶畅劈手拉过一个村民,厉声喝道。   “是五叔公,是五叔公!”   “带我见他去!”   “我……”   “想要村子里人活命,就带我去见他!”叶畅扳正那人,瞪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原本他以为这只是个荒僻村子,不会有多少人口,现在来看,有四五十户,少说二三百人总是有的。这种村子,没有主心骨,面对危险只能各顾各的,最后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为他气夺,那汉子真带着他到了村中唯一象样点的屋前。此时虽号称盛世,但实际上普通百姓还远算不上富庶,后世学者研究之后,发觉至少有两成的百姓要忍冻挨饿。   此时这户人家,也已经乱成一团,一个老汉指挥着五个壮汉又是背这个又是背那个,叶畅上前喝道:“老丈,你是村里管事人?”   老汉翻了他一眼:“你这外乡人,离得远些,自个儿逃命去!”   “你只管自己一家,村里几十户,你就不管了?”   “哪里顾得那许多!”老汉一把将叶畅推开:“再不滚开,便唤我五个孩儿来给你一番好揍!”   叶畅顿时想起,这可不是有着严密基础社会组织的后世,而是大唐!   这老汉只顾自己逃命,不管村中旁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怕因此村子里伤亡惨重,也没有人会追究他的责任。   见他还不走开,老汉的儿子们当中,便有两个瞪着眼睛叉手过来,其中一个性子急的,更是伸掌便要推叶畅!   第124章 虽见黄河心不灰   叶畅估摸着,自己打赢一个大汉没有问题,两个的话,恐怕就有些勉强,而老头儿却有五个儿子在这里。   老汉能成为村子里的管事人,和儿子多有直接关系,想必这五个儿子,让不少人都对他心存敬畏。   这种情形下,叶畅也无计可施。   就象方才对着那伙蛮人一样,再有道理,再有智计,总也得对着能听得进去的人。   他叹了一声,然后退出,正准备撒腿逃走。   他已经尽力了,不可能与这个村子共存亡。   然而才出门,劈头便是雪亮的刀光,吓得他猛然后退,撞在了墙壁之上。   “这一次,你逃不掉了!”那蛮人大汉挥着刀,目光冷厉。   “谁说我逃了?”叶畅瞪着他:“我若是逃走,还会跟你说到这村子里来么?”   蛮人大汉顿时愣了,确实,叶畅方才说过,要跑到这村子里来寻他们郡主的——这样一来,他方才不是跑?   “你这蠢货,如此大雨,你们郡主若不象你一般蠢,肯定是往村子里跑的。”叶畅又厉声道:“而且,村子里人多,他们帮着我们找,总比我们几个人生地不熟的人容易找着!”   “是……是……”那蛮人大汉被叶畅一顿喝骂,弄得糊涂起来。   “这户人家便是村子里管事的,我让他们去喊人寻人,他们却不听。”叶畅面不改色地说谎:“你说当如何?”   “竟然有此事?”蛮人大汉顿时蛙眼一翻,凶气逼人:“叶郎君,待我去让他们听令!”   “为免生意外,休要出人命。”叶畅道。   恼那老汉无礼且自私,叶畅其实是在暗示蛮人可以动手揍人,但他这是俏脸做给瞎子看,蛮人大汉根本听不懂话语里的意思。   好在蛮人大汉原本也就不是个老实的货,带人进去之后,先是喝斥叫骂,然后乒乒乓乓一顿声音,紧接着便是哭嚎了。叶畅此时才背着手,施施然走了进去,一看,老汉一家子都跪在了泥水当中,一个劲儿哭求饶命。   “老汉,你五个儿子对不?”叶畅走到老汉面前,这个时候,不是好生说道理的时机,他直接下令:“老大留在这里陪你,老二老三去村外转,帮我们寻人,老四老五去将村子里各家家长都叫来!”   “为……为何?”   叶畅向那蛮人大汉示了一下意,蛮人大汉一个耳光便抽了来,老汉的问题被抽了回去。叶畅这时才假惺惺地道:“啊呀,何必动手,咱们是来请他们帮忙的,他们若是不听,再动手也不迟啊。”   这个时候,老汉一家哪里不知晓,老汉只吩咐了一声“依命行事”,五个儿子中的四个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可蛮人汉子又不满了:“为何不让他们全部去寻我们郡主?”   “说你蠢,你还真越发的蠢了!”叶畅喝斥道:“河水漫堤,估计到这村子也就是一会儿的事情,若不准备好退路,就算寻着你们郡主,难道一起在这等死么?”   蛮人汉子顿时不语,而那老汉见这群凶神恶煞一般的蛮人被叶畅如此训斥,却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心中咯登一下,自己方才可是把这个少年郎得罪狠了!   老汉的四子五子正要出去,叶畅又拉住他们,交待道:“只说是要带着大伙避难,若是谁家不来,今后就莫想在村子里过了。”   老四老五原本惴惴不安,不知道能否将人都叫来,听得叶畅这话,总算是有了个念想,当下按着叶畅的话语行事。殊不知,此时村子里人心惶惶,大伙儿都是不知所措,毕竟几十年也未曾遇到这种情形。故此,只要有人站出来牵头,顿时家家户户来人,不仅仅是家主来了,别的人也来了不少。   一会儿功夫,这户人家门前,就站满了穿着蓑衣的人们。   初见到叶畅与那些蛮人时,这些村民们还有些惊慌,不过那老汉此时学乖了,按着叶畅的吩咐,只说叶畅是游学在此的读书人。他乡下人见识短,遇到这事,便请叶畅来出出主意。   叶畅点了一下人头,一共是六十余人。   “哪个跑得快、水性好的,去估算一下,水离村子还有多远。”叶畅大声道。   众村民指着一人,原来是村里的渔夫,那人慌慌张张跑到村头去望了。叶畅又道:“各家各户,带上粮食,闭锁好门窗,家里人多的,帮一帮家里人少的,若有行动不便者,用木头扎上架子准备抬走!”   他一边说,一边给村民分组,转眼间,三十余村民被编成两人一组,每组负责四户人家,开始去准备撤离事宜。叶畅再三强调,大件物什都不要带,只带着粮食与部分衣裳,也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照办。   剩余诸人中,叶畅又点了十个身强力壮的,要他们在村外搜寻一番,看看是不是还有遗漏的村民未通知到,特别是寻找一下娓娘等人——叶畅明白,若不这般吩咐,他身后的蛮人首先要造反了。   利用蛮人压制住那老汉一家,再利用老汉一家指挥村民,虽然效率上差了些,但至少让村子不再那么慌乱了。   最后留下的是些年纪较长者,叶畅看着那老汉:“老丈,还忘了请教尊姓。”   看着蛮人手中的蛮刀,老汉敬畏地道:“老朽姓况。”   “况老丈,还有诸位,你们说说,附近何处可堪避水?”   留下这些人,目的就是寻找一个能够避水的地方,叶畅无法判断大雨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水势会涨到什么地步,因此这个地方选择就非常关键。   “自此向南,大约有三四里,便是北邙。”   众老者商议了一会儿,向叶畅说道,叶畅听得是北邙,不禁松了口气,北邙乃是山名,既然有山,就不虞黄河泛滥太过了。   “退至北邙,让老幼先走,青壮担粮。”叶畅吩咐道。   虽然只是数十户二三百人,但真正组织他们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个老人固执,说是出世起未曾见河水漫至村子,始终不肯离开,最后是动用了蛮人用强,连煽耳光带踢打,这才将他们从屋子里赶了出来。   这样都不肯离开的,叶畅也只能放任他们,好在全村也只有两个老头这般倔。   当老弱先向着南面的北邙撤离时,村口处终于传来呼声:“找着了,找着了!”   紧接着,听得蛮人欢喜的呼声,叶畅稍舒了口气,想必是娓娘找到了。他不关心这个蛮女的死活,但是这蛮女要出了事情,这些蛮人就不好支使了。   没多久,泥猴般的娓娘一脸疲惫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你的人听我指挥。”叶畅不待她说话,便厉声喝道。   娓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涨水了,水很快就要漫过来……”   她一行靠岸之后,却没有看到这边的村子,只顾着顺河堤搜寻叶畅,结果险些被漫过来的水困住。好不容易逃到村子附近,被村民寻了来,这才算是暂时安全。   “我知道,每一盏茶功夫,便有人来告诉我水离村子还有多远。”叶畅平静地道:“你跟着老幼先撤,带两个手下,对了,注意带几口锅。”   “锅?”   “对,大锅,越大越好。”   娓娘有些莫明其妙,不过这时叶畅甚为专注,根本没有时间和她多作解释,挨家挨户看是否还有未出来的。   另外就是看是否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   跟着他的有五名村中的老者,凡是叶畅看着命人拿走的东西,他们便都记下属于谁家。   蓑衣、斗笠这些自不必说,叶畅还让人数了不少碗筷,其他人都觉得逃命之时,不带细软钱财,带些这样又沉又易碎的东西完全没有用,但迫于叶畅身边的蛮人,也迫于那位况老丈多年积威,村民们还是依言办事了。   至于其中打了多少折扣,暂时还无法判断。   估摸着准备的东西够了,叶畅这才与况老丈最后出了村子,此时漫过来的水已经到了村口,而出村的道路也都有了水。况老丈的长子背着他,小跑着淌水而行,这才脱离了险地。   四五里的路,倒是不远,可暴风雨似乎就没有停的时候,周围一片茫茫,行路中的人群,在慌乱之后,便开始痛哭起来。因为这周围连天的水中,正是他们的庄稼,眼见着就要成熟收割的庄稼。   叶畅也有些凄然,这不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后世,这个时代,如此程度的灾荒,几乎就意味着一年绝收。官府好些有救济,那么灾民中一部分还可以活下去,否则的话,不是变为流民,就是饿脬遍地。   “就是这,就是这,这是最近的山了!”   好容易看到前方的山岗,况老丈气喘吁吁地道,他虽然有儿子背,可自己也走了不少路。   “寻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叶畅看着雨没有停下的迹象,暗暗骂了一声。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最初时他还以为是黄河决堤了,但旋即意识到不对劲:黄河在北,而这巨响声是从南面来的!   “山洪!”   这个时候,叶畅反应过来,不由得暗暗叫苦。   身后是漫过堤的黄河,前方是不知道多大的山洪!   不过再叫苦,逃命总是重要的,眼见山洪如万马奔腾一般汹涌而来,他们避上了山岗。最先逃来的老弱,此时正在山岗上翘首以盼,见他们来了,总算是松了口气。   众人再回头看自己的村子,已经成为了一片泽国。   况老丈几乎是瘫在地上,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忙让儿子将他扶起,来到叶畅面前,长拜下去:“这位郎君,是老儿失礼,若不是这位郎君,我们村子……能有一半逃来就不错了!”   “先不管这些,先想个法子避避风雨吧,老的老小的小,可不能久淋。”叶畅看了看天,阴色依旧阴沉,短时间看不出雨停的模样。   “还请郎君拿个主意,老儿我是六神无主了……”   叶畅望了望周围,心中渐有一个计较。   此时关中一带,森林植被破坏得已经相当严重,但这是北邙山,乃洛阳附近坟园之所在,因此山上植被还算完好。叶畅出来时,又提醒众人带着刀,故此便又分组干活,将一根根树木砍下,架在别的树木之上,再搭上割来的灌木草束,总算是有了个避雨之所。   不过也只是外边大雨底下小雨,而且两百多人挤在这一小块地方,气味是不太好闻。   “用瓦罐装些雨水,想法子把火升起来,碗发下去,各人有各人的,都不许搞混……在那边,下风向处挖六个坑,充作临时茅厕,用树枝编好篱笆挡着。”   叶畅又连番下令,他将整个村子几乎都安然无恙地带出来,而且众人都看到,他们不仅人出来了,还带了最重要的食物等物资,因此对叶畅近乎心悦诚服,听得他下令,便又按着分组前去干活。   况老丈看到他分派人手井井有条,心中暗暗称奇。他不是没有见过游学的读书人,大多都是眼高手低之辈,谈起国家大政方略,个个口若悬河,但解决起具体问题,却只能敷衍应付。而眼前这位郎君却不同,他分派人手看是随意指点,但况老丈细细一思考,却觉得每一组都分得极是有理:壮弱搭配且不说,就是这位郎君点的负责之人,也都是勤勉肯干的老实人,而不是偷奸耍滑之辈。   仅仅是片刻时间,他就辨出了这些人的性情?   雨天生起的火烟雾极重,不过因为也是挑了下风向的缘故,倒不是很熏人。叶畅见火已经升起,暗暗松了口气:只要有热水喝,那么这种大雨下伤风感冒的人数就会减少。   叶畅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情。   雨不知会下多少,若是十天半月,这里必然就会有人生病,而且是传染疾病,到时问题就相当麻烦了。   “况老丈,村子里有没有郎中?”叶畅又向况老丈问道。   况老丈摇了摇头:“咱们这小村子,哪有什么郎中!”   “认得草药的呢?”   “倒是有两个……”   “请他们来,请他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却寻这些草药,若是不认得,我先教他们。”叶畅想着几个预防伤风的方子——这还是他跟着药王观的骆守一学的,便又开始了新的布置。   第125章 无知竖子真无畏   娓娘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叶畅行事。   危难之中,不仅能显示出一个人有没有能力,而且还能显示出他能将自己的这些能力发挥出几分来。平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仿佛只要自己当政就能乾坤朗朗者数不胜数,但实际上连一村之地都管不了者也是大有人在。   越是关注,娓娘便越觉得惊讶。   这个少年郎君,做事最大的特点是有备无患,仿佛所有的情况,他都已经考虑到了,而且都做好了准备。   所以来之前,便谋划好了该在哪儿躲避,便准备好了锅碗瓢盆,便携带足够的柴刀锄头铲锹……换了别人,匆忙逃命的过程中,哪里会注意这些!   更何况,他还将老弱都带了出来。   此时村民们对叶畅,已经是另一种态度了,最初的畏惧,到现在完全变成了敬服。   虽然村民们的私心总是难免的,可至少到现在众人都没有绝望。   待排水沟也排出来之后,叶畅觉得,这个临时避难营地总算可以凑合了。此时热粥热汤都已经煮了出来,众人乱糟糟地上来吃喝,险些打翻了一口锅,还发生了争吵。这点小事,甚至用不着叶畅出面,况老汉几个儿子上去喝骂一番,便又安静了。   吃饱喝暖了,叶畅叹了口气:现在还不是歇的时候。   这两百余号人,若是闲着,肯定要起纷争。这个时候,就是要不停地让他们劳累,累得完全没有时间去思考才行。   “况老丈,请召诸家长来,我们必须再合计一番。”叶畅一本正经地对况老人说道。   况老人五个儿子立刻跑去喊人,不一会儿,又是数十位家长聚在了一处,众人七嘴八舌咻咻喋喋,原先叶畅一个眼神就可以让他们安静下来的,可是现在,大伙安全了,对叶畅就有些不太恭敬了。   那些蛮人的厉害,可只有况老汉一家见识到,方才危急之中,大伙缺主心骨,让叶畅一个外乡少年郎拿主意,可现在么,眼见水不可能威胁到众人,自然要让叶畅靠边站了。   “呵呵。”叶畅连按了几下手掌,见众人仍然是自顾自的聊天,他大笑了两声:“死到临头,你们还聊得这么起劲,也是,如今不多聊几句,用不了多久,便只有去黄泉聊了。”   这话一出,众人便静下来了。   这种话语,总是不好听的,稍过了会儿,有一个年长些的勉强一笑:“这位郎君,方才是承了你的情,没有你,咱们不能退得如此顺利。但咱们也供应了你和你的同伴吃食,你这样说话,不免太过失礼了吧?”   “失礼总比失命要好。”叶畅指了指周围的洪水:“如今我们危如累卵,请你们来,是商议——决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可你们却一个个闹哄哄,不将自己和大伙的性命放在心上。我是外乡人,大不了一走了之,你们呢,你们准备背井离乡?”   末了,叶畅又补充了一句:“便是背井离乡,也未必能有活命!”   “何出此言,莫非水还能淹得到这里?”   “水淹不到这里,你们便以为高枕无忧了么?”叶畅冷笑起来。   他们现在所处的北邙山脉,乃是秦岭余脉,崤山支脉,海拔有二三百米。目前他们所在的这座山头,虽然四面都为水所围,可是水上部分也有三十丈,因此倒是不虞水会淹到顶。   “水淹不到,还怕什么?”   “你们可知水何时能退下去?你们可知洪水之后是否会有瘟疫?便是水退了,如今粮食颗粒无收,家产荡尽,你们如何撑到来年?”   连着三个问题,让原本觉得轻松了的村民们都肃然。   众乡民面面相觑,还是况老汉咳了声:“郎君只管说,这里再有谁闹哄哄不听郎君的,扔到水里还省些粮食!”   “正是,正是,郎君能将我等安然带上山,自然也能教我们如何自全……”   乡民中懂事会说的,又开始拍叶畅马屁起来,叶畅却是神情冷漠,又做了个安静的手势,这次众人倒是立刻安静了。   “我确实有方法,但是我为何要助你们?”叶畅一句话让众人哑口无言。   “这个,郎君,有话好说……”   “若非是我,况老丈你能将这么多乡亲带出来?只不过稍稍平安,方才便有人不将我的话语放在心上,还怪我带的人吃喝了……你们逃命时,有多少人记得要带米面?若不是我提醒,只怕如今一半人要挨饿!”   众人都是讪然。   “郎君……唉呀,咱们受了郎君大恩,还未曾请教郎君贵姓名讳,实在是失礼至极,失礼至极。”况老汉见识稍多些,这时别人无法开口,他却不得不接过话。不过他想称呼叶畅时,才想起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少年郎的姓名是什么。   “某姓叶,便称我叶十一就是。”   “叶郎君,咱们都是乡野愚氓,愚不知礼,叶郎君一见就是学富那个……六、七、八车的……”   况老汉听人说过,形容一个人学问大,便要称“学富五车”,但一琢磨着,这位叶郎君,只用学富五车来形容,怕他还未必满意,故此六七八车都来了。   叶畅哑然失笑,况老汉的这点心思,哪里能瞒得过他的眼。   见叶畅紧绷着的脸松下来,况老汉心中暗喜:自己果然想的不差,就是要如此拍马屁,才能得这位叶郎君的欢喜。   他又咳了一声:“象叶郎君这般人物,以后是要在朝廷里当宰相的,自然不会与我等愚民一般见识……叶郎君,有什么计策,还请说出来,要咱们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众乡民纷纷学着拍马,他们自然是没有什么口才的,翻来覆去,不是夸叶畅“俊得象是仙人”,便是赞叶畅“比十个八个先生绑在一处还要聪明”,虽是笨拙了些,却也给了叶畅台阶下。   “方才我们说了,有三件事情,关系重大,异常紧要,第一件事情,便是不知水何时能退,我看这天气,一时半会是下不开,只怕还要几日,这几日里,饮水、粮食,都需要节约着用。我来时,令这些蛮人从诸位家中背了些粮食出来,这些粮食约摸够三日所用,但三日之后呢?大伙儿也带了些粮食出来,我第一意见,便是将大伙带来的粮食,先捐出来。”   此语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谁都明白,哪怕今夜水就退了,粮食也会是今后很长时间的一个关键问题。哪家都想自己多留些粮,吃不完还可以备不时之需,谁愿意交出来!   “安静!”叶畅又厉喝了一声,众人想到他方才的话,稍稍静了一些,不过眼睛里却是极不服气。   “你们莫不服气,现今大伙手中都有些粮食,但是很快,就会有人家粮食吃完,到那时,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这乡亲邻里饿死?”叶畅森然道:“就算你想眼睁睁看他们饿死,他们如何会不想挣命?我们被困在此处的这些日子里,必然少不得偷窃、斗殴、厮杀,没准不待饿死,我们当中就要先死一半人,其中最先死的,便是你家老幼!”   他描述的后果,当真让人毛骨悚然,众人闻得此言,情不自禁就要环视周围,仿佛身边之人,随时都有可能为了粮食对他们拔刀相向一般。   “可是把粮食交出来……谁管?”   “我是外乡人,自然不该我管,这里各家长之中,挑出三人来管粮食分发,我们抢出来的粮食,也纳入其中。”叶畅说完之后,又伸出一个巴掌:“我与另外四人,负责监督此三人,不令有贪占之举。此时为乱时,乱时当用重典,凡有贪占,立即自分管除名不说,还须饿其全家两日,若敢不服,逐入水中,自生自灭去!”   “这……”众乡民顿时惊呆了。   此地乃大唐腹地,承平日久,老百姓过得虽然不算富庶,但总算享受了几十年的太平。因此,叶畅血淋淋的制度拿了出来,众人都是胆战心惊。   “娓娘。”叶畅向娓娘点了点头。   娓娘便挥手,她身后的蛮人一齐拔刀而出,蛮刀森冷的光芒,让诸乡民愣住。   “叶郎君说得甚是,甚为公正,当如此行事。”况老汉当机立断道。   众人这才明白,叶畅可不仅仅是个外乡少年郎,他身边还跟着这群凶神恶煞一般的蛮人!   “可是……可是若粮食还不够吃当如何是好?”有人怯怯地问道。   “这便是第二件要紧事情,我看这山上颇有木柴,砍下做木筏,既可以想法子向外求援,又可以搜寻粮食,还可以寻找救济。如今灾祸,朝廷总得赈济,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洛阳城。”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此前他们只想着熬到水退,现在想来,确实可以借助木筏向外求救。   “第三件要紧的事情,便是这几日,每个人无论是饮水,还是吃食,都须煮热煮沸……某为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药王曾言,生水生食当中,皆有毒虫,肉眼难辨,若不煮熟,入腹生长,而生疾疠,且人际相传……”   众乡民虽然不知道这位药王孙真人是谁,不过听叶畅说到生水中有虫,倒不是什么太高深的东西,众人都是点头。叶畅将讲究卫生之事,从吃喝拉撒,到住行都强调一遍,特别还有病人的隔离之事,几乎是事无巨细,都一一吩咐出来,而且每一件事情,他便指定一人负责,再三交待其人职责。   负责之人,大多都是年长老实之人,至于那些看上去就奸猾的村民,叶畅更不让他们闲着,而是令他们伐木制筏,木筏制成后,又撑筏去四周打捞物品。   一切都井然有序,是叶畅最喜欢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的秩序当中,总也有不和谐的情形出现。   就在木筏出水的当日,叶畅便听得底下一片闹腾,他带着两个蛮人过去,见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没有再干活。   “怎么回事?”叶畅问道。   “叶郎君来了,让让,叶郎君来了!”   围观的人有让来的,不一会儿,叶畅便看到一个汉子叉手叉脚站在那里,昂着头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在他旁边,另一个年长的汉子满脸都是苦色,见叶畅来了,便也叫了起来:“叶郎君,实在是……实在是某无能。”   叶畅认得,这年长的汉子,名为钟百文,正是负责伐木的主事。   不待伐木主事说话,周围人七嘴八舌便已经说了起来,原来那个叉手的汉子绰号二蛮,乃是村子里有名的泼皮无赖。这几日吃得多做得少,分到他头上的伐木活儿,他都是偷懒耍猾,弄得同组之人不得不多做。   今日木筏初成,他却急着独架一筏出去,自称要随打捞组做事。打捞组嫌他好惹事生非,不想要他,搬了他这伐木组主事钟百文来,结果不但劝不服他,还让他闹了起来。   “人各有分,你既是在伐木组,便好生做伐木组的活儿,为何非要到打捞组去?”叶畅心里有些不快,皱着眉道。   那二蛮光棍一个,孤家寡人,没有家长没有户主,故此并未参与几次分组。听得叶畅这般说,看到他身边又只有两个蛮人,当下冷笑道:“我们村里的事情,让你一个外人指手划脚,原就是不该。他们不敢说,我却没什么怕的,这两日来,供你们吃供你们喝,已经是咱们村人的情份……”   他一开口,叶畅愣住了。   没有想到,村子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一个二愣子,看来此人的人缘关系当真不好,竟然没有人告诉他自己曾以蛮人武力相威胁的事情!   那二蛮说到这,又拍了拍胸:“凭啥某就不能乘筏子,凭啥要某家去砍木头?今日这筏子,某家就是要定了,你这外乡人,有种就让身边的蛮人打某!”   “你是想乘木筏出去,乘着水势捞人财物是不是?”叶畅微一沉吟,然后问道。   这厮并不是个勤快的家伙,这两日叶畅对他还是有些印象,他突然变得积极起来,定是瞧着乘灾捞人财物这有利可图的事情了。   被叶畅揭了真心,那二蛮顿时恼羞成怒,嚷嚷着道:“便是如此又如何?”   第126章 万中奸猾数第一   这厮就是一个泼皮。   对于泼皮来说,混乱才是他们想看到的,越是混乱,他们就越能够乘火的劫。   这两日二蛮子已经憋得够了,他就想不明白,自己村子里的人,为何要听叶畅一个外乡人指手划脚。若是说以前为了应急从权,还情有可原,现在么,二蛮子觉得一切都已经步入正轨,完全用不着叶畅了。   娓娘同样关注着这里发生的事情,她想看看叶畅会如何应对。   现在只能算是小安,便已经有人闹了起来,面对这种情形,若她是叶畅,当如何处置?   叶畅看了二蛮一眼,见这厮一脸横意,目光却闪烁,便知道这厮并不是真正的二愣子。   他狡猾着呢,这只是开头。   “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叶畅一笑:“这两日来,在贵村多有打扰,某这就告辞。”   叶畅一边说,一边踏上了那木筏,同时向着娓娘示意:“咱们离开吧。”   总共造出了六具木筏,叶畅带着那些蛮人和两个艄公,便要占掉其中两具,但众人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叶畅竟然说走就走,毫不停留。   原本在旁看着叶畅反应的村民们,此时不禁慌了。   风已经小了,但雨依旧,这场雨连下了两日,便是叶畅百般设法,灾民当中,已经有十余人病倒。发病的少不得隔离,再委以专人照顾,这一切,都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早有准备,那些照顾之人,也得了简单培训。   到目前为止,叶畅几乎所料必中,每一件事情,初时众人不觉得什么,可是事后必有所应。虽然乡土观念,让村里的人一时之间没有阻止二蛮,可现在叶畅要走,他们慌了。   是真慌。   死亡的恐惧压住了私心杂念,稍晓事理者,都知道若不是叶畅,此次村子里只怕活不下三分之二的人,而且就是幸存者,这几日病的病饿的饿,也挣不了几天!   现在雨只是小了些,叶畅若真的离开,再发生什么事情,谁来主持,谁来出主意?   “这几日大伙看到了,叶郎君可是公道!”有人忍不住道:“叶郎君若是走了,谁替我们主持公道?”   “对对,不管是发放粮食,还是安排宿处,叶畅君都公道!”   众人便想起,在第一日升起火后,叶畅令人将湿柴烘干,然后垫起了简易的榻——第一个睡上去的,乃是幸存者中年纪最长者,而叶畅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睡上。   吃饭也是如此,众人先有吃食,叶畅自己轮到最后。   若不说,这些都是小事,没有人会注意,可当叶畅真的要离开后,众人猛然意识到,离了叶畅这个公正的主事之人,他们这些剩余的人会怎么样?   第一件事,便是剩余的粮食会被分掉,然后木筏也会被抢走,或是况家那样儿子众多的,或者二蛮这样泼皮无赖者,他们都能从这混乱中占得便宜。可是大多数人,都将受损。   “叶郎君不能走!”有人又道:“若不是叶郎君,谁来主持防疫之事?”   如今已经有几人伤风受凉,但是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严重疫情,连平常总少不得的腹泻,都没有出现一起,这些都是叶畅近于强迫的严令才控制住的。这一点,非亲身体验者不能明白。   “对,叶郎君,求你莫走!”   灾民中人纷纷挽留,叶畅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示意娓娘赶紧收拾东西。娓娘忍不住到他身边:“你当真走?”   “某若留下,此人便不可留。”叶畅一指二蛮:“此等泼皮无赖,所谓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者是也。其人在此,不听号令,为难于我,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惜哉某既非官员,又非族长,否则定诛之以安人心!”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变色。   便是娓娘,也禁不住讶然,这一路上来,叶畅翻脸确实是比翻书还快,可是象这般杀机毕露,毫不掩饰,还是第一次!   按理说,那二蛮虽然奸猾恶劣,却罪不至死,可叶畅直接就说,若他有权,必将之诛杀!   二蛮原来就是个横惯了的,听了这话,顿时恼了起来,一昂脖子,便跳上木筏,向着叶畅伸出脖子,还用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来啊,来啊,往这里砍,没种砍的话,便是小娘养的!”   他一边示意一边叫骂,态度甚为嚣张,大约是这两天相处,觉得与叶畅一伙的蛮人虽然模样凶恶,却并没什么真正的恶行。   至于叶畅,说话都是和声细气的,只是刚刚才见他发了火。   却不料叶畅抬起一脚,正踹在他肚子上,将他直接踢到了水中。   “别靠近我,你身上臭气,便是逆风也能传来。”看着在水中扑腾的二蛮,叶畅厌恶地说道。   他是真厌恶。   他在长安城中也结交了无赖,但是同二蛮相比,那些无赖虽然更痞,可身上终究还有些侠气。而且事情的轻重缓急能分得清楚,不会象二蛮一般,身处危境之时便带头起私心。   二蛮会水,不过猝不及防被踢入水中,当时也慌了,一边扑腾一边叫救命。他原是想爬回筏上,结果一个蛮人毫不犹豫踩了他搭在木筏上的巴掌一脚,剧痛之下,他只能松开木筏,向着岸边游去。   但才够着岸,一根木棍却嗡的敲了过来:“你这祸害,平日里祸害大伙还不够,这个时候想拉着所有人陪你一起死么?”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不仅将二蛮又敲回了水中,也让村民们大惊。   动手的名为蹇林朴,却是平时老实巴交的一个村民。平日里二蛮没少欺负他,如今他媳妇和孩子都在身后,他心知自己势单力孤,在这村子里处处受人欺压,若不是叶畅,只怕就保住媳妇孩子的吃食。   现在站出来支持叶畅,便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第一个动手,二蛮此时发觉水并不算深,当下一边绕开,一边叫骂,无非就是上岸之后要让那蹇林朴好瞧。绕了一段之后,远离了蹇林朴,他又试图登岸,但这时又有人一棍子抽了下来。   蹇林朴抽他的时候还收了手,只是往肩膀胳膊上打,而这一棍子,则是结结实实抽在二蛮的脑门上。二蛮嗷的一声叫,整个人便翻回水中,眼见着那水里泛红,显然是流血了。   此次动手的仍是一个乡民,他亦是有家有口,生性极孝,家中老母原是不愿意离开村子,乃是叶畅半拖半拉弄出来的。而且因为淋了雨,身体有些不适,正是病号中的一个。   他还指望着叶畅继续给他老母用药,将病治好来,如何能看着叶畅离开!   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自然也来了,二蛮最初还是叫骂不休,但到第五个时,他已经又伤又累,也不再嘴硬了,只是反复哀求哭喊。   只不过此时已晚,经过他方才的威胁叫骂,谁敢让他上岸?   第五个执棍赶他的人,更让二蛮觉得意外。   “黎郎君,黎兄长,黎爷爷,平日里咱们关系最好,我有什么好处,总不忘你——你为何,为何也来对付我?”   “怪只怪你这厮自己没眼色,方才叶郎君说得好,你这厮‘陷众人以逞贪欲,误大事以饱私囊’,老子不想死,便只有送你去黄泉之下了!”   这被称为黎郎君的更狠,直接一棍敲过去,正中二蛮脑门,将二蛮击得仆倒于水中,他犹不停手,向前一步,再度敲下。   “饶命,饶命……求求你,饶命……叶郎君,饶我,救我……”   这一次,二蛮当真怕了,他一边躲闪扑腾,一边高声求饶,可是那姓黎的又是两棍敲下,他便被敲入水中,口里咕嘟灌了几口水,原本就是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力量再挣扎!   众人都眼睁睁看着他沉入水里,再无动静。   叶畅同样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近来的憋闷,稍稍为之一畅。   他并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慈悲普度的圣贤。出长安遇追杀、被蛮人挟持、遇到洪水,最近总是遭遇到这种种挫折,让他心中早就憋着一口恶气。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不开眼的跳出来自寻死路。   娓娘一直看着叶畅的表情,见叶畅对于二蛮之死竟然是如此冷漠,她突然间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恰好这时,叶畅回过脸来,两人目光相对,娓娘不由自主避开目光。这豪气不逊于须眉的蛮人女子,竟然觉得了畏惧。   叶畅并没有动手,但是那个得罪他的泼皮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他惯熟的乡亲手中。   叶畅甚至没有说要那些村民击杀二蛮,他只是说与二蛮不共存,于是乡民们几乎不约而同,选择害了二蛮性命,以讨叶畅的欢喜。   这种事情,让娓娘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现在,你还敢让我随你去越析诏么?”她正琢磨着是哪儿不劲,突然间,便听得叶畅低声问道。   “我……”   娓娘原本是想说“我有什么不敢”的,但旋即,她明白自己方才在担忧什么了。   她真的不敢。   叶畅到了越析诏,如同帮助这些灾民一般,建立制度,培养习惯,帮助越析诏壮大起来,甚至打败南诏,取而代之统一六诏及乌蛮白蛮诸部——但在这个过程之中,叶畅的声望会高到什么程度?   叶畅会不会利用这个声望,将她,还有她的家人,也如同二蛮一般处置?   想一想这样的后果,娓娘一时间就无法回应叶畅的问题。   “这几日里,你盯着我行事,也应该有所获吧,回去之后,凭着这些,让你部族离南诏远些,依然有复兴可能。”叶畅从她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惶惑,心中暗暗高兴,于是又道:“至于短时间里想要打败南诏,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须待天时。”   “什么……天时?”   “南诏吞并六诏,成为大唐之侧一强国,而剑南节度使节制南诏,仍以当初小部落视之,必引发事端。地方官得力,还可安抚,地方官若不得力,只待小挫土蕃,大唐与南诏之间必会反目。那个时候,便是你的时机了。”   这一次,娓娘没有再说什么。   她看着叶畅说完这番话,便又从木筏跳回岸上,又看着那些村民欢呼着迎向叶畅,将叶畅簇拥而回。看着叶畅吩咐村民们依先前分组行事,又看着叶畅自己回到宿处连头都不回一下。   “郡主?”对她最为忠心的蛮人大汉见她还留在木筏上发愣,开口唤了一声。   “啊……你觉得,叶郎君这个人如何?”娓娘问道。   “很厉害……还有,唐人原本就奸猾,他绝对是唐人中最奸猾者。”那蛮人大汉有些吞吞吐吐。   “是,他是那种把人卖了,还能让人替他数铜钱的人……若真将他带回咱们越析诏,只怕是引狼入室,比起南诏还要可怕。”   喃喃说到这里,娓娘决心已定了。   在决定放弃将叶畅带回的一刹那,她甚至动过念头,是不是要杀了叶畅以绝后患。   不过看到村民们对待叶畅的态度,她又改了主意。   现在叶畅在这些难民当中声望甚高,叶畅几乎就是他们的性命,自己这十来个人动起手来,就算能杀了叶畅,只怕也挡不住村民的报复。   想想这两三日的经过,娓娘也觉得荒唐,叶畅最初是利用他们蛮人来压制这些村民,但现在反过来,又利用村民来压制他们这些蛮人——这一切,难道都在叶畅的料想之中?   她在那里瞎琢磨,叶畅却没有时间想这些,回到宿处,他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去查看那些病人。   毕竟顶着曾给药王当丹童的神话,叶畅颇花了一番时间学习医术,老师自然是药王观的骆守一。别的不行,结合另一世的医理进行一些基本的判断还是会的,认定几位病号的情形都没有恶化,而且其中两人喝了汤药后还有好转,叶畅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他明白,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灾后有疫,几乎是这个时代的惯例,他能控制住这座小小的山头,却控制不住整个灾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受灾的地方不是太大,而此地的官府反应也能够及时了。   前者还可以祈求老天,后者嘛,以到如今仍然没有看到救援者身影来判断,实在没有什么希望。   第127章 乡有贤者佑四邻   偃师县令白铨苦恼地揉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了口气。   旁边的县丞蒋清也同样叹了口气。   “怕是顶上这冠冕难保了。”白铨又叹道:“偃师乃东都门户之地,据闻圣人又有意驾幸东都,却出了这一摊事……”   “此事如何怪得明府,谁曾料想一场暴雨竟至黄河漫堤?”县丞勉强安慰道:“况且如今算来,就是三个村子受损,不过一百八十户,已经是平日里明府维护河堤之功了。若真要追究,水陆转运使也脱不了身!”   如今水陆转运使仍是韦坚,他正得三郎天子的欢心,便是李林甫都要暂避其锋芒,黄河漫堤乃是天灾,若要顶,也该由这大个头先顶。   白铨却没有那么乐观。   蒋清说这番话自有底气,他的父亲乃是先吏部侍郎蒋钦绪,他自己原本说是要授巩县丞的,但后来不知为何,变成了偃师丞。与白铨在朝中没有后台不同,蒋清父亲当初提拔举荐的人物当中,颇有在朝廷里担任要职的,因此这点事情,他并不怕。   “小况村地势最低,离得漫堤处又最近,此处灾情最重。前来探看时,并未发现一人,全村尽没,只怕无人幸免。”带队的差役指着船前的一片水道:“此村情形最惨。”   “唉……”   白铨又重叹了声,若是避之不及,这座村子怕就是要毁了。   从目前的情形来判断,相当不乐观,另外两座受灾严重的村子,还没有象小况村一般完全淹没,有些人正在屋顶上等待救援。即使如此,那两座村子淹死者已经超过了半数,而且还有数十人生病,甚至隐约有疫疾的苗头。   这才是受灾过去七日,便出此状况,若是扩散,情形不堪设想!   偏偏对这个灾情,白铨无计可施,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他能有什么办法!   “咦,那是……木筏?木筏上有人!”   正忧心忡忡之际,突然听得差役叫了起来。   只见绕过一丛树梢,一架木筏出现在他们视野当中,木筏之上是五个百姓,一人撑篙,另外四人则坐在木筏上歇着。除了他们四个人外,木筏上还装着不少东西,有木板,也有萝筐,甚至还有一只小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对着这边汪汪叫。   “是相邻处的百姓还是这小况村的?”白铨稍振作精神,带着一丝希翼问道。   差役是常下乡的,眯着眼望了一会儿,然后欢喜地道:“明府,是小况村的,有两个我认识,乃是小况村村老况桧之四子,我们都喊他况四郎的!”   “小况村还有人活着!”这个消息,让白铨紧紧捏了一下拳头:“唤他近前答话,唤他近前来!”   差役大声喊了起来,那边木筏瞧着这边的船,也向这边撑了过来,不一会儿,双方相距便不远。   “明府老爷、县丞老爷在此,况四郎,还不上来见礼!”那差役喝道。   况四郎早看到船上穿着官袍的人,听差役喝斥,当下在木筏上行礼:“某况四,拜见明府、县丞。”   “你是小况村人?”白铨顾不得答礼,急切地问道:“村里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活下来?”   “村里死了两人,其余人等,都安然无恙。”况四郎答道。   “可怜,可怜,只剩余你们两个……”白铨听岔了,但才说到这,旋即意识到不对:“只死了两人?你是说,村里只死了两人?”   “正是,叶郎君及时来示警,故此村里有足够时间撤离,死去的两人,都是不肯离屋的。”   “真是……太好了,太好了!”白铨闻言大喜,在这次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这是他听得的最好的消息!   其余靠近黄河边上的村子,或多或少都受了灾,好些的没有人员伤亡,只是田地被淹,但是几个灾情严重的,都是伤亡惨重,甚至死伤过半,偏偏这受灾最重的小况村,却只死了两人,而且是两个坚决不肯撤离的老人!   小况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白铨此时心中全是欢喜,一时间忘了问,那边蒋清却还有些怀疑,开口道:“老弱都无恙?灾民都安置于何处?另外,这几日里,都是如何过的?有无疫疾?”   这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白铨连连点头,显然个个问题都是他想知道的。   “好叫两位官人知晓,老弱中原是有六个病了的,不过这两日都渐好了。大伙都安置在北邙岭的一处山包上,这几日,我们靠着撤离时带的粮食支撑,不过现在粮食也已经有些紧了,故此我们来四处搜寻,看看能不能找着些吃的。至于疫疾,绝对没有!”   况四在况老汉五子中是比较伶牙俐齿的,故此回答问题颇有条理,他将蒋清的问题一一应答完毕之后,又涎着脸道:“两位官人在此,想必有赈济的粮食?”   “某已向朝廷请旨开义仓了。”白铨长舒了口气,小况村的情形,竟然比他想得到的最好状况还好,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劳!原本担心因为漫堤而被追究,现在看来,将功折过是没有问题了,最多也就是被上司训斥罢了。   不过放松之后,他就意识到不对。   小况村的情形这也好得太过份了吧?   走的时候,洪水上涨,他们不但把绝大多数人都撤离了,而且还能携带支撑几天的粮食——仅这一点,就绝不是一般太平百姓能想到的。   至少其余几个村子逃出洪水的灾民,身上就几乎完全没有粮食。   蒋清同样也意识到这一点,低声对白铨道:“这村子里,必有能人。”   “是,乡有贤者,庇护四邻。”白铨点点头:“况四,你们村中,可是有贤达人物带领,才得如此,不知这位贤达,乃是何许人也?”   县令有向朝廷举荐乡野遗贤的义务,小况村这情形,定然是要在偃师名声大噪的,这种情形下,白铨就是想将功劳全按到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倒不如自己得育民有方之功,再得一个举贤荐能之功。   “贤达?那是什么?”   况四却是愣了,他便是伶牙俐齿,但见识总是少了,“贤达”是什么东西,他当真不明白。   “就是村里有什么能人,带着你们避开洪水,又做了这么多准备。”那差役倒是明白,喝了一声道。   “我们村哪能有什么贤达,是一位外乡姓叶的郎君!”况四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他乘船经过此地,途中遭遇暴雨,不得不靠岸避雨,然后发觉水将漫堤,便到了我们村子。”   “叶郎君?”   听得不是自己治下之民,白铨就有些失望,不过小况村的情形究竟是什么样,他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因此便让况四带路,回他们的临时避难所去。   然后他就有些后悔了。   这位况四,他能在一群闷葫芦般的乡民中练出这副伶牙俐齿来,靠的便是足够唠叨。一路上,况四没少唠叨这几日的情形,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说几遍,还要多角度全方位展示,当时这个人怎么想的,另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还有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在他的面面俱到中,白铨与蒋清发觉,唯有一人心中怎么想,这位况四是不会去猜的。   那人就是他口中的“叶郎君”。   “你为何不说说当时叶郎君如何想的?”   “哪敢,哪能?”听得这样的问题,况四一脸讶然,似乎觉得这个问题甚为愚蠢:“叶郎君那是何等人物,神仙一般的,他心中所想,某这凡夫愚子哪里猜得到?便是一般的读书人,只怕也猜不出……”   说到这,他看了看白铨与蒋清,明知不该多嘴,结果还是忍不住补充:“我瞧便是明府与县丞两位官人,怕是也猜不出……”   “哈哈……”   白铨与蒋清相视一笑,自然不会与这个愚笨的乡民一般见识。见他二人不生气,况四又开始说了起来,他虽是罗嗦,但从他口中,二人还是渐渐听出叶畅这五日来是如何带领小况村的灾民们战胜水灾的。   “这位叶郎君,当真非同一般。”蒋清对白铨道:“明府,一个外乡人,能让小况村百姓如此折服,而且不只是一人,你瞧,那况四每赞叶郎君,另外几个乡民也都是连连点头!”   “嗯,而且这位叶郎君所谋甚远,一步步安排,都是智珠在握。”白铨也甚为赞赏。   他们二人对叶郎君越来越好奇,不知道是何等人物,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待况四说到叶畅带着他们搭好临时的窝棚遮风避雨时,他们已经到了那座暂时安置的山头之下。白铨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只见山上缓坡平整处,被开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搭起了四排棚子。虽然简陋,但这些棚子布局却是齐整,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秩序井然。   按照况四的说法,这棚子就是宿处了。   在这四排棚子之外,约是二十余步,有明显的沟壑,棚子周围的水便被排入沟中,再顺着山势,流入山谷。沟外边,还有几座小的棚子,况四方才说了,这些小棚子乃是“公厕”,也就是供近三百名灾民如厕所用。   那位叶郎君对此非常关切,无论男女老少,可都必须去公厕如厕,有胆敢随地大小便者,除了自己要清理掉污渍之外,还要挨一餐饿,有再犯者,则要被鞭笞。   这个规定,让白铨与蒋清有些不解,只不过此前听得介绍,叶郎君每一项要求,都隐含深意,只怕在此事上,也同样如此。   “待见了那位叶郎君,便向他细问就是。”两人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最后白铨道。   船与木筏靠上了岸边,二人便看到,他们脚下的道路,竟然是用杂柴捆绑后垫成,这让他们不必直接踩在污泥之上。二人又对视一眼,这个细节让他们有些惊讶:那位叶郎君莫非是有洁癖,故此才有此举?   这个时候,让灾民做这等事情,似乎是有些滥用民力了吧?   “或许这位叶郎君乃是世家大族出身,不习惯于泥泞道路,故有此令?”二人心中猜想。   他们对叶郎君就更加好奇,那些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子弟,虽然气度学识什么的都有可观之处,但能够做实事的却不多——他们把这些实事称为“俗务”,将管理这些实事的官员称为“浊吏”。   “叶郎君在何处?”白铨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叶郎君,走了几步,便向况四问道。   “要问一问,叶郎君每日四处巡视,有时还要自己搭手。”况四看了看,然后指着那边道:“喏,喏,那不就是叶郎君?”   白铨与蒋清顺他所指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背着一大捆杂柴,小心翼翼地行在一块缓坡之上。那男子虽是小心,可是身上仍然到处是泥,听得这边喊他,便往这里望过来。   “叶郎君,明府与县丞二位官人来了!”况四拼命挥手大叫道。   叶畅听得是知县与县丞,心中一喜,这二位地方官员,终于出现了。他们的出现,也就意味着大唐朝廷做出了反应,接下来的灾情,应该可以控制了。   他扔下背上的杂柴,快步走了过来,向着二人拱手行礼:“某修武叶畅,见过二位官人。”   “修武叶畅……可是做足球戏者?”终于听到这位叶郎君的姓名,白铨还在想着这名字有些熟悉,那边蒋清便已经讶然问道。   “贱名有辱尊耳,正是区区。”叶畅笑着道。   他浑身是泥,这一笑,虽然目光明亮牙齿洁白,但看上去仍然没有什么形象。白铨此时也恍然想起,这位修武叶畅,近一年来声名远播,还曾经被当今天子赐金还乡!只不过他这模样,却看不出传闻中的风姿,更不象是况四口中神仙般的人物!   叶畅也自知浑身肮脏,不是见客之礼,笑着拱手道:“某如今这模样,实在不是与二位官人相见之礼,二位且稍待,容我失礼片刻。”   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走,不一会儿,消失在其中一处窝棚中。白铨与蒋清相互对望,只觉得这个叶畅,倒有几分传说中隐士的风范了。   第128章 一席话语十年书   他们当然不会站在那傻等,便让况四带着,绕着这座临时避难营地转了转,越是细看,便越觉得这个临时避难营地非同一般。   “不象是个临时避难营,倒有些象是常住之地。”   “秩序井然,宛若城中坊市。”   “啧啧,这才几日?从他们到这边开始,不过是七日,若是从他们搭起窝棚算起,才是五日,便收拾得这模样。这位叶畅,以前只是知道他擅诗,却不曾想,竟然也是一个亲民官的好底子。”   白铨与蒋清都是内行,他们很清楚,带着一群并不熟悉的乡民,在短短的七天时间里做成现在这模样,其中需要多少努力。   方才叶郎那有些邋遢的形象,此时在他们心目中,又变得高大起来。   “不过还有几处地方,我不大明白,子澈,你可知他为何在这边又辟出一块空地?”   “明府都不知道,某哪里能知?”   他二人指点着周围,看着那些百姓忙忙碌碌,竟然无人来围观他们。这让他二人更为惊奇:这些百姓是如此专注,仿佛自己正在从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究竟是为何?   叶畅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没一会儿,便出来再次见礼。   这一次叶畅洗浴了一番,他用来洗澡的木桶,还是大前日用木筏打捞起来的,而他身上的衣裳,同样也是如此。用火烘干的衣裳,带着微微的焦香味,穿在身上,还算是舒服。   “叶畅见过二位官人。”   见礼完毕之后,白铨与蒋清打量着洗浴完毕的叶畅,因为有方才的对比,所以二人忍不住在心中暗赞: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叶畅原本就长得清秀,如今更不是当初乡野少年的木讷淳朴,而是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自信,这让他看上去丰神俊朗甚为不俗。到这个时候,白铨与蒋清总算明白,为何况四对叶畅以“神仙中人”称之了。   “某替这小况村四十六户二百七十九口人,谢过叶郎君了。”白铨向着叶畅做了个揖,口中说得极客气:“若非叶郎君,只怕某治下之民,尽成鱼鳖之食矣!”   “不敢,既然遇上,岂有不伸手之理?”叶畅谦逊了两句。   这让白铨与蒋清对他更有好感:这少年郎有才、有型,而且还有德,为人知揖让不贪功不自负,与之交谈,如沐春风,实在是难得的人物!   特别是叶畅言语之中,还有将此次能保住小况村没死多少人的功劳往他们二位身上推的意思,这让二人更是心怀大畅。   旁边的娓娘暗暗撇嘴,这两人又是被叶畅的外表所迷惑了。莫看叶畅这时一副翩翩君子模样,事实上,他是集唐人的狡猾、奸诈之大成者。   貌圣实伪,唐人用的“伪君子”之词,似乎专为叶畅所设也。   叶畅不知道这个蛮女在暗中腹诽,小况村是他的一个实验田,在这里他耍了不少手段,既应证自己从后世学来的搞基层工作的那一套在这个时代也有效,也成功帮助他摆脱了蛮人的困扰。   若非必要,他并不想真将娓娘等蛮人杀死——那样付出的代价太多。相反,将他们打发回西南方,做为一枚闲棋落在那儿,或许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场呢。   “叶郎君,有些事情,我二人尚不明白,不知你在那缓坡处又令人辟出一块空地是为何,莫非还有更多灾民?我等查看灾情,所到之处,尽皆垂头丧气一片消沉,为何小况村这边,却是群情激昂?”   蒋清年轻,也不过是二十余岁,因此有些沉不住气,开口便问道。   “此二问,其实是一个问题。”叶畅笑道:“对灾民而言,重建家园才是最重要的。某问过小况村灾民,此地山坡,亦属于小况村,既是如此,我便建议他们在此重建家园。事关自己,他们自然努力,原不是我有什么妙法。”   白铨与蒋清愣了愣,没有想到竟然这么简单。   但仔细想想,还真正只有这么简单,才会有如此效果。灾民是为自己重建家园做准备,哪有不积极的!   让白铨与蒋清奇怪的是,叶畅年纪轻轻,怎么就能相到这一层次,这应该是积年老吏才能第一时间把握住的人心吧。   换了他们,此时第一位想到的,还只是向朝廷申请赈济吧。   “若不让他们忙碌起来,整日闲着,又饿又闲之下,少不得作奸犯科之事。”又畅又道:“故此这几日里,我替他们规划好新村,他们只需清理空地,挖掘地基即可。整日都忙着,便不会惹事生非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白铨与蒋清二人面面相觑。   “不过此事不可持久,久之则怠,故此还需要劳逸结合。”叶畅又道。   这个道理很容易明白,可是真正在操作时如何掌控,就需要看执行者的水平了。过劳伤民则民怨,过逸怠民则民懒。   叶畅能将小况村做到这模样,证明他的火侯拿捏得非常好。因此,白铨与蒋清连连称赞,让叶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二公治县,多有智术,某不过是一些浅见,略补遗缺,当不得二公如此盛赞。”   “叶郎才智,非同一般,以汝之见,灾后之事,须得如何处置?”   “灾后所须注意者三事,其一为赈济,其二为防疫,其三为重建。三者合而为一,不可偏废。只是发粮赈济,易生事端,而且灾民就真成灾民。故此最好之法,是以工代赈,即令灾民从事防疫、重建之事,按劳作发给米粮……”   叶畅说的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是将赈济、防疫与重建三者如此结合起来,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少的。一般受灾,官府与大户人家各出粮食,于城外放粥,令灾民熬过难关就各自返乡。但是灾民聚居引发的疾疫、受灾导致的贫困,却无应对良方。   白铨与蒋清听得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们为了灾情也是在县中奔波,将叶畅所说的安排,与自己所见的困难一一相对,觉得叶畅所说,当真是千真万确的道理。   不知不觉当中,叶畅说了半个时辰,不仅仅是就这次洪水,也就旱、蝗等容易遇着的自然灾害,讲了些综合应对的方略。白铨与蒋清只有点头的份,待叶畅兴尽不说之后,年轻些的蒋清猛然起身,向着叶畅一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我欺也!”   “正是,正是,叶郎大才,某有一不情之请,愿将叶郎灾后方略,撰写成书,以备天下灾民之用,还请叶郎君应允。”白铨却想得更多,起身向着叶畅行了一个大礼。   这让叶畅有些愕然。   他只是见着此地受灾,自己又恰恰知晓后世应对灾难的方法,所以才随口说出来罢了,却不曾想会受到白铨如此重视。   “白公有此意,自管撰写就是。”仓促之间,叶畅答道。   白铨却仍然弯着腰,没有直起身,而是又道:“某替天下受灾之民,谢过叶郎君了!”   说完之后,他才起身,一脸喜气,这几天因为受灾而来的沉寂,已经荡然无存。   旁边的蒋清一脸羡慕地看着他,咂了咂嘴,欲言又止。   叶畅不在其位,一时之间,没有琢磨出这两位官员肚子里的花花心肠。   白铨可不只是替灾民谢叶畅,更是替自己谢叶畅!   这灾后应对方略,撰写成书,其署名会是谁?很显然,就算上面有叶畅之名,可撰者署名一定会是白铨。白铨将其书再献与朝廷,那就是大功一件,甚至可以说是奇功。此次灾难,不但没有给他造成损失,他反而是因祸得福。   叶畅等于是白白送了白铨一份前途。   只是一揖,便得这样一份大礼,白铨如何不兴奋得满面红光?   对此,叶畅并不在意,这套应对方略如何真能传播开来,借助大唐朝廷的力量,成为地方官必备之物,那样的话,哪怕十次当中能有一两次起作用,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受益。   这是好事,叶畅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圣人,但也不是那种举手之劳的好事也不肯去做的极度自私者。   得了叶畅应诺,白铨自觉大功可望,人也变得爽快起来,答应回县之后,便遣人运一批粮食来,虽然数量不多,只是十余石,可对于小况村的百姓而言,这却是一个极大的希望了。   消息传出,白铨与蒋清再出现在众灾民面前,顿时就是欢声一片,行礼问安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小民倒是功利,无粮而来,视而不见,有粮而去,留客连连。”蒋清笑着道。   “非也,非也,此赤子之心。”叶畅见这两位官员平和,也算爱民,都堪结交,便道:“赤子初生,母来就乳则喜,母不在侧则啼,二公真父母之官,故此得此赤子之心为报也。”   他这番话文质诌诌,却是拍得一手好马屁,白铨蒋清都是满怀欢喜,连连点头。叶畅将他们送上船,远远对揖而别,他们还尤自高兴,直到小况村的临时避难所不见了,两人才隐约觉得不对。   想了一会儿,蒋清抚掌一叹:“被这厮算计了!”   白铨也以掌抚额,两人相对而望,少许恼羞,然后会心一笑。   是被叶畅算计了。   方才叶畅对他们说,水势渐退,他离家已久,怕家人挂记,所以过几天便要回去,这小况村的灾民,还须得他们二人多多关注。   二人慨然应诺,但实际上却是另一副心思。   小况村的情形,比起另两个遭遇灭顶之灾的村子好得太多,便是几个受灾不如小况村的,也没有这般!因为自救及时,所以村民财物,颇抢出了一些。二人心中估计,再加上他们拨来的米粮,少说可以撑过一个多月,甚至可能是两个月。   他二人要主掌一县庶务,哪里有时间精力过多关注这个灾情并不是十分严重的小村,若说第一二月还能注意一些,到后来,不过就是差役们报上来的数字罢了。   可是现在不同,叶畅一句赤子之心,让他们不得不对小况村多几分看顾了。   他二人相顾唏嘘且不去说,叶畅说要离开也不是假话,如今雨已经停了,每日撑筏外出的人都说,水一天天在退下去,再有个五六日,基本上就能够说是完全退了。   小况村的事情,也都步入正轨,村民们有希望、有约束,也有现成的规矩。莫要小看了这些村民,他们有农民的愚驽,却也不乏农民的精明,对大伙都有利的事情,只要带上了路,他们自然就会想法子坚持下去。即使况老汉一家这样的想要乘灾渔利,却也拗不过整个村子的人了。   打死二蛮的事情,让村子里的百姓意识到,他们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来守护一些东西。   在白铨、蒋清来的次日,县中便拨来了米粮,比起他们许诺的十余石还要多些,足足是三十石。除此之外,还送来了些农具,当真算是慷慨,这便是叶畅那句赤子之心起了作用。   又过三日,天已放晴,水也彻底退下,叶畅告别依依不舍的村民,终于离开了小况村。   娓娘等蛮人,也是随着他一起离开。   叶畅的目的是巩县,从巩县乘船渡黄河,便可以直抵武陟。而娓娘等则要折向西,折转长安,然后取道剑南,返回六诏之地。   双方便要在此话别。   这十日时间相处,娓娘如饥似渴地在叶畅身上学习他如何处置各项庶务,既然不能将叶畅带回自己的部族,那么能学得他几分本领也是好的。   她愿意学,叶畅也想早些让她回转,自然知无不言,也用心教。每做一事,缘由是什么,可能会得到什么结果,都细细解说与她听,再将事情的过程与预测相应对。   可以说,两人相识以来,双方关系便以这十日最为融洽。因此,到得别离之时,娓娘竟然觉得,自己心中有些不舍。   “就此再会吧,哦……对了,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出谋划策,派人来寻我就是。”叶畅却比她要高兴得多,终于要摆脱这个蛮女,不必跟她去如今还是穷山恶水的云南之境,他心情当然愉快,还不忘许下了一个空头诺言。   这也是结好之意,一步闲棋,或者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收拾起自己的情怀,娓娘一挥手,二话不转,领着属下便离去了。她走得如此果决,倒让叶畅愣愣地看着她一行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走吧!”他对自己说道,然后便拂去了心中的些许惆怅。   第129章 千般功业一句谗   李林甫咳嗽了两声,摆手示意侍女将铜镜移开。   照镜子是他觉得最不快的事情之一,每每看到镜子里自己日益白发苍苍的脸,他就觉得恼火。   他想起如今在京城中大红的翰林学士李白的诗句来: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李太白尚另有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李林甫自己写诗水准一般,贺知章致仕时,奉三郎皇帝之命,他也写了送别诗,但那其实是家中幕僚捉笔。他甚至连字都认不正确,把庆贺别人生孩子的“弄璋之喜”写成了“弄獐之喜”。不过欣赏诗的水准,他还是有的,每每读起李太白的诗句,便觉口齿生香。   所以这个李太白,不能久留于京中。   如同那个叶畅一般,不为己用,又有才,那么早些将之打发了为好。   使女悄悄退了下去,李林甫闭着眼,开始养神。直到他的三个儿子一起进入了书房,他才睁开眼,淡淡地扫了三子一圈。   三个家伙,没有一个成器的,也就是李岫稍好一些,其余二子,坐享富贵罢了。   “洛阳令杨慎名转来的一个折子,你们看看。”他示意了一下。   折子乃是东都下属偃师令所上,倒没有什么太多的废话,就是关系黄河漫堤救灾之事的。只不过折子最后,却附了一本小册子,真正有用的东西,便在这数千言的小册子上。   李林甫一直没有出声,只是任由自己三子轮流翻看小册子。   名为《灾后救急方略问对》的小册子,乃是模仿本朝《李卫公问对》的兵法书模式写的,不过是二问一答。问者乃是偃师令白铨与县丞蒋清,答者则是叶畅。   李林甫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们能看懂其中多少,若是能学得上面一半的本领,那么他百年之后,也不必担忧了。   “叶畅?莫非是修武叶畅,前些时日,与韩朝宗走得非常近的?”   李儒看到这个名字,讶然而问,他可是知道,自己父亲对韩朝宗没有多少好感。   因为韩朝宗与李适之走得太近,而李适之与父亲的矛盾日益显现。   “应当就是他,闹得沸沸扬扬的球市,便也是他弄出来的,一年一二十万贯的收益……啧啧。”李屿眼睛亮闪闪地道。   因为李林甫的约束,他虽然对球市垂涎,却没有伸出手,不过现在看来,幸好没有伸出手。若是真去抢,必然要与玉真长公主交恶。   李岫却好一会儿没有出声,李林甫向他示意了一下,让他开口,他慢慢地道:“玉真长公主若见了此册,定然后悔。”   这是回到那问对本身的价值上来,而不是想着叶畅能赚钱。李林甫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然后打发这三子出去。   三个儿子有些莫明其妙,出了门之后,李儒道:“大人这是何意?”   “不知道,让我们学一学?”   “不会如此简单,而且我们是宰相之子,向来担任清贵之职,学这些东西能有何用?”李岫摇了摇头,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只不过一时间,拿捏得不是太准。   或许,大人是想要乘着这个机会,拉拢一下叶畅?   然后李岫就笑了起来,叶畅虽然有些虚名,不过是个市井之徒,连李太白都比不上,又这么年轻,哪值得他父亲堂堂当朝宰相去拉拢。或许,父亲就只是让他们注意一下吧。   一个区区的偃师令,还不放在李林甫的眼中,至于洛阳令杨慎名,李林甫也不是太在意。   杨慎名的兄长杨慎矜,如今是李林甫最重要的盟友之一——自然,有着“口蜜腹剑”之称的他,也不会对杨慎矜绝对放心。   他留有后手。   “叶畅……”这个名字,算是正式入了他的脑中,他将之记了下来。   “送上去,让三郎欢喜欢喜。”犹豫许久之后,李林甫做出了这个决定。   就算他不送上去,这小册子还是会辗转交到李隆基手中的,与其到时被李隆基责问,倒不如自己来办此事。   如李林甫所料,李隆基看到这份小册时,确实甚为满意,不过当发现这小册的作者是叶畅时,他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叶十一,前些时日在市赛上大闹了一场,害得王元宝既丢了颜面又失了重宝,没有想到离开长安才十余日,便又弄出这一套来!”   将小册子丢到了案几之上,李隆基小声地嘟囔了两句。   一听得他这样说,李林甫便知道,这位天子并没生叶畅的气,相反,对叶畅很满意。   可旁边却还有别人。   张垍在揣摩上意上,与李林甫还有差距,他自觉一向得李隆基信重,而且又是翁婿之亲,既然李隆基批评叶畅,那么这个难得的机会,他当然要递小话。   “圣人说的是,叶畅此人,惯会哗众取宠,圣人令他还乡,他却视圣旨如不在,竟然混入京城之中,也不知怀藏何等祸心。如今天下太平,他却弄出这个什么《灾后救急方略问对》来,分明是怨望!”   这一番帽子扣下来,让旁边的李林甫都讶然望了一眼,心道旁人说老夫“口蜜腹剑”,却不曾想你张垍也不逊色,这背后的恶状告得。   这可不仅仅是要让叶畅倒楣,简直就是要叶畅性命!   李林甫心中暗暗回忆,他把执朝政时间不短,在朝野当中自有耳目,但耳目传来的消息中,张垍虽然与叶畅有些矛盾,却并没有要斩尽杀绝的仇恨啊。   这让李林甫心生警惕,这个张垍,是典型的翻脸不认人者,他又是三郎爱婿,不可不慎之。   “李卿如何说?”李隆基看了张垍一眼,也不知道自己女婿为何会对叶畅如此不满,他瞧着李林甫。   “臣以为,有备无患。”   李林甫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句话,李隆基点了点头:“说得是,有备无患,大唐疆域广大,难免有地方受灾……令人抄录分发下去,天下知县以上,人手须有一册。”   张垍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他为翰林学士,故此才在此时随侍于侧,听得要让叶畅大出风头,他心中歪腻,虽然明知是李隆基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   “圣人,怕是纸上谈兵……”   “贤婿,你这几日未看朝报?东都豪雨,孟津、偃师、巩县,尽数受灾。前段时日连旱一月,故此堤防颇有不整之处。”李隆基有些不满地道:“此问对,乃是偃师令在灾后与叶十一的问对!”   张垍自然是知道此事的,他叩首道:“臣知此事,但颁发全国,何等大事,岂可不慎重?万一其应对有误,害的可不是一人二人!”   这话说出来之后,李林甫冷笑起来。   他低着头,将自己冷笑藏住,没有给李隆基与张垍看到。莫看张垍说得冠冕堂皇,但他的私怨,李隆基岂有看不出来之理!   李隆基眉头先是一皱,但旋即松开。   叶畅是外人,张垍是女婿,叶畅是庶民,张垍是学士。   而且随着年纪增长,李隆基如今沉湎于色犬声马之中,已经倦于政事,为了一个此前惹过他不快的臭小子,和自己的女婿又是大学士的张垍争执,李隆基觉得没有必要。   他挥了挥手:“贤婿所言,也有道理……那么,便看看偃师之效吧。”   李林甫垂着的头突然抬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仿佛知道他的反应一样,李隆基恰恰这时回过脸,看了他一眼。   李林甫身体几乎颤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这位天子虽然已经露出昏聩之象,可是……当年英姿勃发,除韦后与太平公主,先后两次宫庭大变,都是他一手谋划掌控。   李林甫从来不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能够瞒得住李隆基。只不过他对李隆基有用,故此才能位居相位罢了。   还要再等,等李隆基更老一些,更昏聩一些。   张垍成功劝止了李隆基,心中甚为得意,却没有注意到,李隆基与李林甫看着他多少有些轻蔑的眼神。李隆基虽然未将《灾后应急方略问对》抄发天下,但是还是有不少有心人,将这份数千言的小册子抄写下来。   所以仅仅是二日之后,玉真长公主在自己的别业当中,便看到了这一份小册子。   为他带来小册子的是王维。   原本随着王维成家生女,两人间的来往渐少,王维还曾经外任为官,但后来他吃不得外任的清苦,双方又年纪大了,都顾念旧情,往来又开始多了起来。   也是靠着玉真长公主的帮助,他才从外任又调回京城。   “是被张垍压制,未曾抄发天下?”放下小册,玉真长公主又问道。   “听闻确实如此。”王维脸上是苦笑:“某行事不慎,误了法师。这等奇才,原为法师所用……”   “呵呵,摩诘,你太见外了,再天下奇才,与我有何用?他便是有孔明之才,张良之智,也比不得摩诘你啊。”玉真长公主笑着道。   两人目光相对,玉真长公主眼波似水。   王维心中叹了一声,然后长拜:“话是如此,但如此人才,原是能成为法师左膀右臂的,只因维私心……”   “与你何干,你兄弟情深,不过是引夏卿来见我,是夏卿说服了我,压了叶十一的球市。”玉真长公主说到这,昂然举首:“夺了便夺了,莫非还要我,堂堂大唐长公主,去向那少年郎赔小心说不是?”   顿了顿,她笑道:“夏卿看了此册?”   “看了。”   “有何表现?”   “大惭愧,说是不敢出门了。”   玉真点了点头,王缙知道惭愧,那倒就好。原先以为叶畅只会些奇计,故此对他下手毫不留情,现在才知道,此人有应急处急之能。自己等虽然已经高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还是远远不够啊。   见王维还有些郁郁,玉真笑道:“何至于此,说起叶十一,他明大势识进退,倒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物。球市上虽然我占了他便宜,但却也不是没有代价。且不说替他要的那八万贯,便是许他造船之事,少不得要到天子哥哥身边去讨人情。而且,我与他还有新的合作……说来也奇了,他明知我吞了球市的好处,为何还敢与我合作?”   原本玉真长公主以为叶畅别无选择,但现在仔细想,有关棉布的合作,叶畅仍然是找她,其间只怕还有更深远的考虑。   她没有细想,只要她这个长公主身份在,就不怕叶畅玩出什么花样来,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叶畅这小册子,未能发行天下。   可惜了。   叶畅并不知道,自己险些就名扬天下了,若真如此,他虽然面上不在意,心中还是会挺得意的。   这个时代,声望也是一种实力,若真名扬天下,真正成为名士,莫说元载,就是王缙,再想动手夺他的利益,也要三思而后行。   因为得了玉真长公主的承诺,所以在武陟他建的船坊也可以大张旗鼓地招募人手。造船工匠目前是以新罗人崔秀景为首,但管理上,却是叶畅的族叔叶柽——这位不成功的木匠,实在没有什么天赋,但管理十几个人却是问题不大。   为此,叶畅留在了武陟足有十天,待得一切都按他的设想步入正轨,他才回到修武。   吴泽陂与他离开时比,多了一家逆旅,那是往来的客人多了,总寻民家投宿,结果便有头脑灵活的,在路旁搭起了家逆旅。此时主人正在门口迎客,见着叶畅,顿时欢喜地迎上来:“十一郎,你可回来了!”   “原来是槭叔,槭叔这逆旅开张了啊?”   如今在吴泽陂,人们要做什么,都会征询叶畅的意见,包括叶槭开这家逆旅。当初他问叶畅时,叶畅说只管开,生意定然不会差,有了这判断,他才敢将自家宅子腾出半边院子来。   “原是想请十一郎来吃酒的,可是十一郎你回来晚了……啊哟,瞧我,忘了正事,十一郎,你家姐姐已经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们老刘家,可是老早就来报喜了!”   听得此语,叶畅大喜。   第130章 劫波渡罢喜相逢   叶畅之姐,乃是他在这一世最亲亲人之一,在叶曙遭遇不幸之后,与他一母同胞的,就只剩余这个姐姐了。当初伯母刘氏欺凌他时,这个姐姐可是没有少给他撑腰的。   这姐姐性子豪爽,嫁与的姐夫刘锟,倒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但老实不等于蠢,他乃是叶畅最可靠的臂助之一,活字印刷术最初叶畅选择的是陶活字,便是寻这个陶工。在发现陶活字不易控制后,立刻邀请铜匠,制造青铜活字者,亦是刘锟所为。   在年初之时,叶畅花费很大代价,邀请中原一带著名的妇科与儿科医生,再邀来乡野之间最有经验的稳婆,众人合编了一部产妇育胎、保胎、生育、育儿等等的医书。   编医书是目的之一,叶畅的另一个目的,则是有这些名医稳婆在,好照顾自己的姐姐生育。这是姐姐叶琛的第一胎,叶畅知道此时妇人生孩儿,就和过鬼门关没有两样,做了这番准备,心里总能踏实些。   原本预产期,应该是还要过十余日的,听得生了个男孩,叶畅先是一喜,然后心中紧了起来:“母子平安否?”   “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叶槭笑道:“好一个胖小子,长得倒有几分象你这个舅父。”   对叶畅来说,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他回到家中,只是报了个平安,便匆匆赶去小刘村,见自己的姐姐和外甥。亲人团聚,自有一番热闹。   一别月余,卧龙谷中有许多事情要他操持,因此,他也只是在小刘村呆了半日,便又回去,到得谷口时,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眼巴巴站在谷前,不由得大喜:“和尚,你安然无恙就好!”   正是释善直。   见到叶畅,善直也是欢喜,连连拉着叶畅的手,嘟囔了好半晌,言语之中,无非就是埋怨自己学艺不精,未能护住叶畅。   “和尚你也忒老实了,十余个精兵追击,尚能护着我突围,已经是很了不得。”叶畅摆了摆手:“不过今日之后,我会在族中挑选人手……另外,去受了灾的几个县看看,有没有卖儿卖女的,我收拢过来,你替我教他们武艺吧。”   这是在长安城外遇刺之后叶畅的想法,此时大唐,豪门之中有仆从家丁是很普遍的事情,叶畅此前也养了不少家人,象淳明等皆是,但这些家人叶畅多是想将他们培养成一方管事,学些拳脚也只是强身健体。   此次不同,他是真的想给自己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班底了。   “应有之事,只不过……刺客身份你可曾知晓?”   “不知,不过看他们的身手,应是军中之人。”叶畅皱着眉,肯定不是李隆基,这位天子想杀自己,一纸诏书的事情。也应该不是安禄山,双方已经揭开了旧怨,安禄山此时没有理由再来寻自己麻烦。   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叶畅心中暗下决心,以后外出之时,除了善直要跟着,昆仑奴乌骨力也必须带着,然后再带个七八个家丁,再遇着刺客,至少有逃生之机。   象这次若不是恰好遇到娓娘等蛮人,想要逃走只怕不易。   回到家中不久,长安城里便将三万贯钱送了来,押送者正是贾猫儿。两人相见,叶畅问了一下别后之事,知道王元宝将注意力集中到了球市运营之上。必须承认,王元宝乃是商界奇才,他接手之后,倒没有集着搞什么大变动,乃是萧规曹随,因此球市目前状况还算是良好。   而贾猫儿领着的一帮兄弟,大部分都留在了长安,继续为球市效力,少部分则随贾猫儿一起离开。饶是如此,跟随贾猫儿来的人,也足有二十余人,一个个见着叶畅,都是行大礼。   他们望着叶畅的目光,也是敬仰、渴望。   这些人都是萧白朗、贾猫儿的好兄弟,王元宝也同样尝试过收买他们,即使在得到球市之后,王元宝也重金挽留他们继续,但他们还是选择了跟贾猫儿到叶畅这里来。   因为他们觉得,叶畅有办法给他们带来比球市更大的利益、更好的前途。象萧白朗,若不是叶畅教他球赛,他现今如何能在王忠嗣军中效力。   更何况,贾猫儿按着叶畅教的方法,已经制取了最好的霜糖,在此前的市赛当中,这霜糖异军突起,颇抢了不少风头。   望着这些人,叶畅心中欢喜。   “各位既然随贾贤兄一起来,便是瞧得起我叶某,我也不说客套话,诸位既是愿意与我合作,那么贵不敢说,富总是要许下一场的。球市……一年不过一二十万贯的收益,数百人为之奔走,平均下来,每人也就是百贯,那算得了什么?”   “诸位都见过霜糖了,这霜糖原料,不过是南方的柘枝,经我手段,便成如蜜如雪一般的霜糖,在长安、在东都、在广陵,每年卖出数十万贯绝无问题。况且,我们还可以将之卖到渤海国、新罗、西域去,其间获利,百十万贯轻而易举。”   这不是吹牛,此时嗜好品当中,糖类与酒类为两个主要部分。   叶畅说到这,伸出一根手指:“这只不过是其一罢了,诸位来我卧龙谷中,方才酒宴上的菜肴如何?”   众人纷纷称赞,就是在叶畅这儿吃了近一年的和尚善直,也连连点头。   当初卧龙谷开饭,还需要叶畅亲自下厨,现在则不然,响儿挑了大梁,寻了几个厨娘,将叶畅的厨艺传了下去,因此,已经用不着叶畅亲自下厨了。也只有他们自己一家子聚餐,叶畅兴致又起了,他才会亲自动手。   这几个厨娘的手艺,以叶畅来说还要再磨练几年,但对于从长安来的这些无赖游侠儿来说,却已经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我这菜肴如此美味,若是去长安、洛阳开酒楼,一年里怎么着不也得赚上几万贯?”叶畅傲然道:“不仅如此,我今后要做的事情,样样都是崭新的基业,只要是自己老兄弟,只要有本领,就不愁没有出头之日!”   这番话说得众人顿觉热血澎湃,这些无赖游侠儿,原本就是慷慨激昂之辈,三杯酒一落肚,便能替人杀敌复仇的角色,叶畅又诱之以利,他们哪有不激动的!   先诱之以利,再须镇之以威。叶畅顿了顿,又说道:“原先与我们一起做球市的老兄弟,也有跟了旁人而去的,我不怪他,但若是再回头来寻我们,却也不要怪我不视之为老兄弟了。诸位兄弟记着,我们向前而行,若中间有人离开,有人停下,就莫怪咱们继续走的兄弟不等他们了!”   此话一出,众人安静下来,还是贾猫儿第一个道:“那是自然,停下来还好说,离开的就不把咱们当作兄弟了,咱们如何还能将他们当兄弟?”   众人七嘴八舌地应是,叶畅笑了笑,心中当真欢喜。   他知道,自己出自大唐社会的底层,一个小家族小地主,很难得到真正有才能的人来倾心投靠。他只能在同样是社会底层的人物中寻找自己的臂助,如果没有,那就培养出一个阶层来。   这二十余人,经过球市的锻炼,不敢说独当一面,至少是懂得如何经营。在叶畅支持下,他们将会形成一个财团,如叶畅所说,他们当中有人会停下有人会离开,但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   到时候,会形成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这个集团,为了自己的利益和生存,会一步步吞噬旧有的制度,建立适合自己的新制度。   不必等到这新制度完成建成,只要这个利益集团度过它最初的危险期,它便能无敌于天下。   “各位家中,若有子侄,可以送至我这卧龙谷,我准备在卧龙谷中开课授学。”叶畅最后道:“自然,若是想科举,就不必送到我这了,我这边最多就是教授明算科。”   “能跟着叶郎君学,那是他们天大的福气,至于科举,咱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出那等人物?”众人闻言,没有细想,一个个都是大喜。   叶畅的本领,他们可是看着,特别是此次长安市赛之中,最后一项斗宝时,叶畅引来天火,将对方系着琉璃器的绸帛一举烧毁,这可是神来之笔!   若松一些,这与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领,也相差无几了!   唯有贾猫儿和少数两人听到这里,微微愕然。   他们的神情落入了叶畅眼中,叶畅也不多作解释,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贾猫儿脸上是笑,眼中却有疑云。   叶畅要各家子侄……不仅仅是想培养下一代的子弟,只怕还有别的目的,比如说,让在场诸人的利益能捆绑得更紧些,再有……人质?   想到这里,他心一颤,却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手段,他虽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也有些信不过自家兄弟的嫌疑,但想到那些背叛了众人去投靠王元宝的,那么叶畅这段手,也只能说是迫不得已了。   不过,贾猫儿想得还是浅了,除了这些之外,叶畅也说过,他还想通过明算科考中几个官员。   此次长安之行的经历,让叶畅认识到,即使玉真长公主再赏识他,可是在涉及利益的问题上,玉真长公主莫说不会护住他,甚至翻脸向他下手的可能性都是极大。   而愿意助他的虫娘,如今还毫无力量。   故此,他必须要有自己的官场势力,靠着过去的那些诗名,得人赏识是足够了,可赏识不算是真正属于他的势力。   既然有意开课授学,少不得需要教室,还需要务色教师,叶畅自己不会去教小孩少年们九九乘法表,更不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教他们识字上,这样聘请名师就成了一切迫切的事情。   另外,还需要有教室,有学生的宿舍,有教师的宿处。好在卧龙谷中还有些空地,建这样一所三五间教室、十几间屋子的学堂,倒是不成问题。这个只需要时间,却不象是名师那样好找。   要寻能教识字的容易,可寻一个能教算学的,那就难了。即使是国子寺里,如今也只有十二个学算学的太学生,长安有十个,东都有两个,至于民间,精于算学的大多是店铺掌柜,他们的水平,也就是完成四则运算。   这个问题困扰着叶畅,不过俗话说瞌睡遇着枕头,在连接着倒楣之后,他的运气似乎有所转变了。   大唐天宝二年八月,眼见中秋将近,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背着简陋的行囊,来到了卧龙谷前。   他风尘卜卜,身上衣裳也带着补丁,与前来卧龙谷做生意的各方人等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乞丐。   在卧龙谷前,他略有些犹豫,因为谷前有一个高大健壮的昆仑奴守着。他在长安城中没少与这些昆仑奴打交道,知道他们虽然性子温和,可是若主人让他们凶残,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   昆仑奴乌骨力瞧着这人好一会儿了。   他那身衣裳,就充分证明他并不是来做生意的商旅,商人哪个不希望别人认为自己资本充足,谁会一身破烂麻衣!但他模样,也不象是来窥视卧龙谷秘密的小偷或者技术大盗——随着卧龙谷的几样生意做大,来偷窥想要学得技艺与秘方的贼人,几乎每月都能逮着几个。   就是乌骨力手上,便抓着了三个。   他流落大唐已经有十余载,从一个少年,变成了现在的壮年,换过三家主人,到叶畅,已经是第四家。   正是换了这么多家主人,他才分外珍惜如今的主人。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乃是主人叶郎君的忠犬,为了主家看门守户,不敢有丝毫懈怠。   见那人犹豫了许久,然后停在了谷前的告示栏前。   因为来卧龙谷的人渐多,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无法一一解释,所以叶畅便在谷前立了告示栏,一些重要的事项,都写在其上。比如说,前两日,叶畅便在其上贴了为筹办中的“学校”招募名师的告示。   那人在告示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满脸的忧愁顿时化成欢喜。他不再犹豫,提了提行囊,向着乌骨力走了过来。   乌骨力顿时警惕起来。   “某乃巨鹿张休,擅长算学,愿应聘这算学先生之职。”这个瘦俏的男子拱手道:“还请为某到叶十一郎处通禀一声。”   “唔?”乌骨力听得这个人来应聘算学先生,多少有些不相信,叶郎君贴出招募先生的告示之后,四里八乡能读点书的来了五六位,都是应聘文字先生的,唯这算学先生,至今还没有人来。   叶郎君可没少为此事挠头。   眼前这位,何许人也,能解叶郎君之忧?   第131章 堪为吾师唯叶郎   虽然不相信,乌骨力却也不曾刁难对方,他唤了一个人来:“王林,替我守着一会儿,我领这位郎君进谷去!”   张休拱手道谢,乌骨力慌忙还礼:“如何敢当郎君之礼,若是郎君真精于算学,便是学堂的先生,到时,某要向郎君执弟子之礼呢。”   “啊?”   “我家郎君说了,我们这些人,也可以去听课,好学些本领,以后可以独当一面。”乌骨力道。   张休讶然望了他一眼,只见这昆仑奴眨着牛一般的眼睛,向前方后去,目光里满是憧憬。   让家仆也学算学……这位叶郎君,果然非同一般。只不过据说他也精通算学,为何自己不教家仆,却要另募老师?   张休却是不知,叶畅并非自己不教,而是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他在家里,原本要忙的事情很多:要规划,要实验,要编写故事,还要处理各种人际关系。他并非三头六臂,哪里能面面俱到地兼顾,因此需要几位通算学的先生来替他给学生们打基础。   从时间上来算,那些游侠儿的子侄们,大约还有十天就会送来,这边住处已经安排好,先住在村子里,等学堂起好后便可以住入卧龙谷中。   入谷之后,便看到了那著名的亭子,上面的《陋居铭》早就传遍中原,张休都能背得出来。过了这座亭子,乌骨力引着他向右去,但张休却“咦”了一声,向着左边跑过去。   “那是水车……”乌骨力在后边叫了一声:“郎君,那边不能过去。”   “某只看看水车!”张休却很固执。   他站在水车之畔,看着这个由众多木的铁的零件构成的东西,心中一动。   大唐不是没有水车,但这座水车,却让张休觉得似乎哪儿有些不对。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原来……如此!”张休的目光闪动着恍然大悟的光芒,同时又浮起了惊佩:“乌骨力,这水车,可是你家郎君所造?”   “我家郎君设计,延请名匠所造。”   乌骨力有些闷闷不乐,眼前这位自称来应聘者,可是有些失礼,不经过主人的同意便乱闯。但他又能说是鬼鬼祟祟,看起来他对这水车是真的很好奇。   张休握拳,有些激动地道:“果然,果然,我料想不差,在族叔与梁公之后,天下能指点我的,便只有叶郎君了!”   “郎君请往这边来。”乌骨力劝道。   跟着乌骨边拐向右边,没走多久,便看到一片坡地被平整出来,有的地方是在垫高,有的地方是削平,看上去要削出两亩大小的一块。数十名小工在匠人指挥下,正在搭建屋子,所用的材料,除了青砖红瓦之外,竟然还有在长安已经较常见但在外地还甚为罕见的水泥。   水泥为叶畅所发明,叶畅在这里用上,张休并奇怪。他却不知道如今水泥乃是朝廷专卖,卧龙谷能用上这个,还是因为朝廷在焦作设水泥窑,原本要以叶畅为大使的,叶畅虽然推辞了,却还是为这水泥窑出谋划策不少,包括选址、工艺设计,他都起了重要作用。如今他要用水泥,自水泥窑中买一些新出的,并非太大的难事。   让张休感兴趣的,还是正在屋顶上的那些工匠,是如何将一筐筐的砖块、水泥运上去。   他们并非通过单纯的人力背,而是使用了绞盘——使用了滑轮组的绞盘,让工匠们能非常轻松地将数百斤重的东西吊上楼。   旁人或许只是惊奇,张休却是内行,一看这滑轮组,便讶然道:“莫非……叶郎君乃是墨家传人?”   说完之后,他就失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这绝不可能。   战国之时的墨家,早就被历史所淘汰,便是有些许留传,也只是在工匠当中。叶畅,诗名动于天下,怎么可能是墨家之人?   况且,墨家之人,向来俭朴自守,不愿逾矩,所谓墨守成规者是也,听闻这位叶郎君,好奢华,喜游乐,哪里有半点象墨家了。   不过,这个发现,让张休对与叶畅的相见更为期待:或许也唯有这般博学之士,才能解他心中无数之惑吧。   “此处便是学堂,我家主人以毛竹为筋骨,以砖石为肌肉,以水泥石灰为肤腠,建成之后,可容十余位先生和百余名弟子。”乌骨力见他驻足,便又解释道:“莫看如今还不曾见好,我家主人说了,等建好之后,便是国子寺也比不上!”   张休点了点头,并不觉得叶畅在吹牛。   国子寺里当然不是没有人才,只不过要比算学,只怕那些学生还比不过他张休。他都要来此向叶畅请教学问,那些学生……   乌骨力引着他继续前行,再过去,就是叶畅的宅院了。   自从叶畅开始在卧龙谷建工程以来,几乎就没有停过。他的宅院,经过两次扩建,如今已经初具规模。只不过因为那时没有水泥的缘故,所以他的宅院仍然是传统材料建成,按着他的喜好,在外用石灰涂了白墙。   远远一望,白如雪的院墙,掩映在一片金色的树叶当中,甚是清爽可人。   张休忍不住吸了口气,鼻端似乎都有那些枫叶的香味。   卧龙谷中原本就有不少野生枫树,叶畅注意保护,这些枫树到了秋时,便开始变黄,再过段时间,就可以看到如火一般的红叶了。   不过张休紧接着意识到,那香味并不属于枫叶,而是桂花的香味。   叶畅移了几株桂树来到自己的宅院之旁,没想到今年就开了花,香气扑鼻,远处只有淡淡的,但走到近来,便沁人肺腑。   就在桂树之下,一个光着上身的莽和尚,露着胸毛,大笑着拿棍棒敲打一群少年。那群少年被他赶得四处奔逃,却不能逾出地上的石灰白圈,因此少不得狼狈地挨上几下。   张休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是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以叶畅这山庄的氛围,当是十分静谧的,而这群叫闹着的和尚与少年,实在和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郎君在此,请客人于此稍候,待某前去通禀一声——客人尊姓大名是张休,可曾有字?”   “字子材,巨鹿人。”   张休没有名剌,因此只能由乌骨力为他通名。他见这昆仑奴小跑着向院墙那边过去,到了其中一棵桂花树下,那桂花树下正坐着几个汉子。昆仑奴对着其中一个背对着这边的行礼,那人讶然回过头来,张休见着之后,也不禁讶然。   很眼熟啊……   叶畅也觉得这个人很有些眼熟,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   他起身后,旁边的贾猫儿等也跟了过来,这些长安的游侠儿,身手当然比不上释善直,因此和尚放弃了对那些少年的训练,也跟着过来。   一下子十几个人走过来,让张休感到极大的压力。   “尊客便是巨鹿张公子材,前来应聘算学先生的?”叶畅问道。   “在下正是张子材。”张休行礼:“应聘算学先生——还有向叶郎君请教一些问题。”   “问题?”   “叶郎君可是曾见过水运浑天仪?”   “嗯?”叶畅听得“水运浑天仪”时怔了怔,这玩意的名字也很熟,应当……是一种天文仪器吧。   张休不待他回应,便自顾自地道:“我观叶郎君在谷中所制的水车,机械运转之妙处,与水运浑天仪颇为相类。但是此类机械,有一大患,便是关节处铁器,易为水所锈蚀,而后便不能再用。朝中水运浑天仪,便是因此,不得不收入库中……”   他自顾自说,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贾猫儿眉头皱了皱:这厮好生无礼。   张休说到这,话题一转,又问道:“叶郎君可是曾得过墨家遗书?”   这个问题,让叶畅更无法回答,他愣了愣:“墨家遗书?”   “墨翟曾语,挈,有力也,引无力也。不正所挈之止于施也,绳制挈之也,若以锥刺之。挈,长重者下,短轻者上……”   他一番话说出来,叶畅顿时觉得头昏脑涨,“挈”是啥子玩意儿,这厮怎么“挈”来“挈”去一大堆废话?   叶畅通文言,否则也不能在这个时代混得风生水起,但通文言与擅文言是两码事,更何况这个张休引用的文言乃是大冷门。不过张休说起此事来,滔滔不绝,好一会儿之后,才结束了这段引文,然后又道:“我观学堂之处,叶郎君授工匠以挈牵重之术,原本墨经之中这段文字,便觉霍然开朗。墨经唯有其文,而无其图,想必叶郎君是得了墨翟遗书,才能制出此物……”   “等一下,等一下,我制水车,还有那个牵重之物,与水运浑天仪、墨子都不相干,乃是我……乃是我总结前人经验而为之。”叶畅终于寻着机会,打断了此人。   “果真如此?”张休一脸震惊。   “果真!”   “果然……叶郎君果然是叔父、梁公一般的人物!”   张休又自顾自说起话来,叶畅见他再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忙不顾失礼,拍了拍他的肩膀:“阁下说要来请教问题,总不是这几个问题?”   “自然不是,某有一问,原是在长安城中有人问某的,为何孔明灯能升入空中,火尽则坠?”   这个问题一出,再加上方才的“梁公”,叶畅一拍脑袋,想起此人了。   此人便是他在市赛那天,与虫娘一起在街上遇着的那个有些憨的家伙。当时这家伙正在自言自语,自问为何孔明灯能上天,叶畅随口答了一句,他却又接连有几个问题出来。虫娘嫌他烦人,拉着叶畅离开,却不曾想,这家伙为了追寻这些问题,竟然又跑了几百里,追到修武来了。   “我在长安见过你!”叶畅道。   张休上下打量着叶畅,点了点头:“某也觉得叶郎君眼熟。”   他却没有叶畅对人的记忆力,或者说,他对人根本记不住,除非是相当熟的人。   “你先莫问我,我倒有个问题要问你。”叶畅手里正拿着一具折扇,他摇了摇:“你口口声声说令叔、梁公,不知这二位是何许人也?”   “家叔大慧禅师,梁公讳令瓒,乃家叔好友。”   “大慧禅师……”叶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想必是历史上籍籍无名之辈,另一个梁令瓒,他稍有些印象,但也不深。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两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因此他又道:“你这两位长辈,精于机械之道?”   “某这两位长辈,机械之道,独步天下,不过他们更长于天象历法。”   这话说得,旁边的贾猫儿就不服气了。   这些时日,他们住在卧龙谷,一方面是暂时闲居,等待叶畅提出的几项计划酝酿成熟,另一方面也是拉近彼此的感情。为了让他们更为心服,叶畅将几项机械都带他们参观过了,因此,在贾猫儿等人心目中,叶畅可是与木匠祖师爷鲁班相提并论的人物!   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家伙,一个和尚还有一个姓梁的,竟然敢在叶畅面前称机械独步天下!   “那是叶郎君不出山,若是叶郎君出山,他们便算不得独步了,不服气的话,让他们来见见叶郎君的奇思妙想!”   “他二位都已仙去,见不得叶郎君的奇技了。若是能见着叶郎君这几项奇技,他们必生知己之感……”   “你喜好算学?”见此人又要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当中,叶畅忙提问打岔:“某出一题,你可能解?”   这人自称是来应聘算学先生的,虽然他也自承这只是为了见叶畅而说,不过叶畅手中反正没有合适之人,本着闲着也是闲着的念头,便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成。   实际上叶畅对此人并不抱太大希望,看得出,此人就算通算学,也不通教学,他可能是研究型的人才,却不是教授型的人才。   “若能解出,叶郎君可愿为某解惑。”   “知无不言,你且听题。”叶畅出了个鸡兔同笼的题目,这个题目不算太难,但若只是寻常人,想要解出却是不易。   旁边的贾猫儿等扳着手指头开始算,那边张休只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便报出了正确答案。   这人果然真通一些算学,至少可以在初期帮顶一下。   叶畅心中暗喜,又连接着出了第二道题,本着一题比一题难的原则,第二题乃是灌水放水题,这种一边往水池中灌水一边又放水的题目,曾经在小学时代折磨得叶畅欲仙欲死,今日拿出来考人,心中颇觉畅快。   第132章 大慧竟是僧一行   出乎叶畅意料,这道题也只是难住了张休一会儿,然后他从自己的行囊里拿出一些竹棒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准确答案报了出来。   叶畅讶然。   再看张休的目光,就有些不同了。   鸡兔同笼题还只是初步,但这个放水灌水题,题要难得多。在这个时代,能做出这种题的,绝对可以称得上数学家了。   唐朝有什么数学家?   至少在叶畅的记忆中,是想不起唐朝有什么知名的数学家的,更不要提这个张休……或许在历史之中,他默默无闻地死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华夏自古以来,便多智者贤人,他们当中,只有少部分为后人所知,更多的都如同普通人一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还有题么?”做完这道题之后,张休跃跃欲试:“能再难一些么?”   叶畅沉吟了会儿,然后报出一组数字,再在这组数字当中,空出了一组。   这是排列组合题,需要寻找这一连串数字的规律,然后再根据这规律,推算出空缺的数字。   与前两题一般,这道题考的,仍然是逻辑思维能力。   这一次张休沉吟了许久,手中的算筹也摆来摆去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他还是报出了正确的数字。   “了不起,了不起!”贾猫儿原是瞧不上这个瘦俏汉子的,此时却禁不住挑起了大拇指。   他是个有眼色的,很明显,叶畅有意招徕此人,既是如此,他自然要从旁相助。   “尊贺算学之道,只怕除了叶郎君,再无人能比了吧,啧啧,了不起!”   “先叔与梁公,远胜于某,他们不仅能算这些,便是日月运转,星辰变化,他们都能算出来。”   张休此言,叶畅只是一笑置之,这分明是吹嘘,但那边贾猫儿却皱起了眉。   与在长安呆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两个月的叶畅不同,贾猫儿可是在长安城中呆了三十多年,许多典故,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   “等一下,你方才说你的叔父乃是大慧禅师,莫非他便是……一行师?”   一行!   这个名字让叶畅悚然动容。   若说大唐天文学家中,在后世留下大名的,恐怕除了李淳风之外,就要算这位僧一行了。只不过,叶畅心中好奇,一行乃是这位唐时天文学家的法号,那大慧……又是什么?   “正是先叔。”   “大慧就是一行?”这一次,叶畅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惊容。   “一行乃是法号,大慧是陛下追谥。”贾猫儿悄声道:“那梁令瓒,我也想起来了,他曾是集贤殿待诏,与一行师俱有巧夺天工之艺!”   叶畅此时也隐约记起,一行曾与名为梁令瓒者,造水运浑天仪,那可是用上了最古老的擒纵器!   擒纵器意味着什么,别人不知,叶畅却是很清楚的:钟表!   而钟表,在这个靠着沙漏记时的时代,会有什么意义,对于叶畅想要发展的大航海事业,会有什么意义,甚至对于准确的军事行动,会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赚钱,钟表业也将成为一个滚滚财源。   没有想到,这个瘦俏的张休,竟然会是一行的侄子!   一行在十余年前已经去世,死时不过四十余岁,而与他协作的梁令瓒亦已经作古,因此一时间,贾猫儿才没有想直来。   细问张休身份,他确实是一行俗家之侄,虽然一行攀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郯国公张公瑾为曾祖,但实际上他只是张公瑾族曾孙。他们张氏家族,繁衍至今,依然为大唐显宦,一行攀附其家,也是此时习俗。   张休为一行族侄,在一行为李隆基所重名声扬于长安后,便跟随在一行身边充当小沙弥。受一行影响,他极爱算学与机械,在一行去世之后,又跟着梁令瓒。但梁令瓒再去世后,他便漂泊无所依,靠着族人接济为生,兀自苦研算学与历法。   “当初建水运浑天仪、黄道游仪等诸多器物之工匠,如今何在?”叶畅压住心中的兴奋,冷静地问道。   那些人,可是这个时代最宝贵的财富!   这个时代,能写诗绘画者便是才子,可是这些才子只能创造精神财富,他们确实也能不朽,可却对于整个社会进步并无太大帮助。叶畅当然敬重他们,但若是要叶畅选,他还是宁可能招徕更多的工匠一起研究机械。   “工匠多是将作监的……”张休一句话让叶畅便失望了。   “这将作监,是怎么回事?”抱着一线希望,叶畅向贾猫儿问道。他知道将作监是管理工匠事务的机构,但一些细节,还是需要向这个时代的人询问。   贾猫儿熟悉长安城,对这将作监倒是熟悉,他细细道来,叶畅连连点头。   原来大唐将作监与少府监是中枢政府中管理工匠的两大机构,多以罪人充任工匠,其管辖工匠数目甚为庞大。将作监中有一万五千匠,而少府匠则有一万九千八百五十人,这还不包括地方州府控制的匠人。而且少府监与将作监还专门培育新的工匠。每名学徒学成时间都有明确规定,在其《六典》之中便规定,一名学徒,长则四年,短则四十天,必须学成,否则就要受到惩处。象金银铜铁凿镂错镞这类工匠,因为手艺复杂,就是四年的学徒期,而织衣制帽之工,则是九个月。   叶畅知道,属于将作监与少府监的工匠,不可能有人身自由。他琢磨着是不是通过玉真长公主弄一批工匠来,但旋即否定了这个念头:玉真长公主也有私心,球市就是一个例子,通过她弄来的工匠,忠于谁很难说,没准自己的新工艺才研究出来,那工匠便被玉真长公主召走了。   他不介意象玉真长公主或者其余的李唐宗室皇族和他一起创办新产业——他也需要工业资产者迅速壮大,取代农业资产者获得主流地位。但是,前提是对方与他的利益捆绑于一处,象是贾猫儿带来的这些游侠儿。象玉真长公主,利益的独立性太大,某些时候还会与叶畅的利益起冲突,因此在自己有足够自保之力前,叶畅是不会再考虑与她开办新的合作项目了。   “没有办法请来啊……”想到这,叶畅挠着头叹道。   “若是叶郎君要请,倒也不是没办法。”张休突然又道。   “啊?”   “当初造水运浑天仪之工匠,皆铭名于浑天仪之上,立有大功,后来圣人先后两次大赦,他们名字,便从罪籍中脱出,列为杂户。”   叶畅闻言大喜。   大唐的户籍制度很讲究,罪籍就不要想脱身,但杂户不同,杂户虽然也是工匠,难以参与科举,但至少迁居雇用,没有罪籍那么麻烦,不需要走太深的官府渠道。   “你认得他们?”   “这两年梁公去世,往来少了些,以往梁公尚在时,某常去见他们。”   叶畅非常满意,这张休不仅本人是个研究型的人才,而且还在工匠之中有这样的人脉关系!   “我新近有一书,你且先看看。”   叶畅没有直接对张休说什么,而是召来淳明,令其去自己书房中取一部书稿。不一会儿,淳明便跑了过来,将那书稿交与了张休。   张休打开一看,扉页之上,却抄着一部长文。   屈原的《天问》。   张休虽然兴趣不在于诗赋文章,但是屈原的《天问》他却是很熟悉,他的族叔一行,曾花费不少气力,想要解答《天问》中的问题。   张休诧异地看了叶畅一眼,莫非……这些不知难倒了多少聪明人的问题,叶畅竟然有了解答?   叶畅笑了笑。   另一世支教之时,居于莽莽群山之间,屈原的《天问》与柳宗元的《天对》,亦是他排遣寂寞时所背的文章。   柳宗元所处的时代,距此时稍后不远,柳宗元的天对,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当真会以为惊世骇俗,必然要遭官府穷治其罪。   但是柳宗元虽是被贬,却与这《天对》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叶畅出于保险起见,并没有拿出这《天对》来,因此张休翻到第二面时,就变成了他正感兴趣的东西。   “热与冷?”   第二页就是在讲热与冷,叶畅根据木匠等总结出来的经验,指出家具冬夏之时会变型,便是因为热胀冷缩的结果。然后大胆地提出,人周围并非真空,而是有气,气受热鼓胀变轻,便如船浮于水中一般,将孔明灯托起。待到空中烛火熄灭,气又变冷,于是孔明灯便落下。   “长安一别之后,我想起此问题,猜测便是这个结果,然后做了数次试验,与此结果应证。”叶畅又道。   “原来……原来是这个道理,我们周围,都有气?”张休想了想:“确实,定是有气的,我们吸入,呼出,皆是气流,若是以布袋中空,塞入水中,刺破一孔,亦有气泡溢出。还有,京城中的球,也是在猪尿泡中灌入气……”   一瞬间,他便进入状态,再度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叶畅知道他会沉在这本书册当中,这原本是他编写出来,准备用来教授学生们一些物理常识的教材,至于屈原的“天问”,也不过是激发学生们对未知世界的探究热情,若是有文人指摘他所教非正途,也可以以此来搪塞。却不曾想,这教材手稿还没有编成几页,便有了读者。   “猫儿兄,怕是要麻烦你回长安一趟了。”叶畅转向贾猫儿:“那些工匠,能请多少来,便替我请多少人。请不到本人,他们子侄、徒弟亦可。至于工钱,年百贯之内,你可随意作主。”   “百贯?”贾猫儿讶然。   这些工匠为朝廷做事,只不过得些米粮罢了,工钱是分文皆无的,平日里便是接着些活儿,也是多方盘剥,若真能给他们百贯,只怕一个个哭着喊着也要来。   “对,你控制一下数量,莫要惹起太大的风波,此事需做得隐密。”叶畅说到这,向贾猫儿使了一个眼色。   贾猫儿会意,点了点头。   那些工匠虽然遇赦而成杂户,可终究是在将作匠与少府匠挂了名的,等闲是出不得长安城。叶畅的意思,就是让他使用非常手段。   对于数万匠人来说,跑掉个十几个,那是每年都会有的事情,朝廷也不会太着紧去查。这其中,少不得行贿、私自过关等非法手段,对贾猫儿来讲,这是轻车熟路。   “这些工匠的安置……”叶畅琢磨了一下,这些工匠,不可能安置在卧龙谷,一来盯着卧龙谷的人多,二来则是因为卧龙谷空间狭小,办了学堂的话,实在是没有空地给这些工匠。   看来,有必要往覆釜山里再拓展了。   对此叶畅不是很着急,覆釜山乃是太行山支脉,太行山中曾经藏过十万山贼,就是现在,山里也有化外之民,在距离卧龙谷不远的地方,再辟一山谷,建成工匠区。然后严加守护,正好锻炼一下族中子弟,让他们学会做点实事。   他心中早有扩建卧龙谷的念头,因此这一琢磨,便想到了地点,就在离卧龙谷约是四里外的另一处山谷,恰好夹在群山与吴泽陂之间,一边是湖,一边是山,交通甚为不便,到时就设一渡口,便于保密守卫。   叶畅正琢磨着这些细节,突然间,那边张休猛然跳了过来,动作比和尚善直还要迅捷。他一把抓住叶畅:“后边呢,后边呢,还有没有?”   “啊……”   原来叶畅这几日编的书,也只是数页罢了,张休很快看完,欲罢不能,自然就上来抓着叶畅求更新了。   叶畅愣了愣,然后笑了。   对方这神情,让叶畅明白,这厮算是上了他和船了。   既然上了,就别想再下。   叶畅正待进一步将这张休留下来,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一阵喧闹,紧接着,便看到一人一骑飞奔而来。   昆仑奴乌骨力在那人身后狂追,虽然他擅跑,却也跑不过跑,距离却是越来越远。   那马在叶畅这边唏溜一声停住,善直手中的腊杆已经快点中马上乘客的面门了,那乘客翻身下马,然后向着叶畅长揖,声带哭腔:“叶郎君,救命!”   第133章 借请仙童镇户门   原本贾猫儿等人都变了颜色,一个个执枪握棒,正准备向着那人拥去。但那人深揖为礼,又大喊“叶郎君救命”,让众人愣了起来。   叶畅自己也愣住了。   稍停了一停,叶畅反应过来,眯着眼睛看那人:“元少府何出此言,纵马于我谷中横行……还要我救命?”   来人正是元载。   换了别人,叶畅还不会如此吃惊,但是元载,特别是这匹好马,让叶畅猛然想起长安城外的刺客。   那伙刺客,可不也乘着好马,而且与元载这马,相差无几!   虽然马上没有标记,叶畅当时也没有仔细注意,但是,此刻却受了提醒,刺客背后,很有可能与元载有关。元载本人没有这个实力,可他的丈人王忠嗣手下,却有的是死士勇士!   越是这样想,叶畅便越觉得可疑。   元载绝不是善茬,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怕有更大的麻烦。而且双方有深仇大恨,叶畅才不会去做那种助敌为乐的蠢事。   元载脸上的惶急,绝不是作伪,他也没有必要作伪。在叶畅那边吃了一次深刻教训之后,他总算是学乖了,这大半年间,他都不敢招惹叶畅。在县里,因为声名扫地的缘故,他也几乎是个透明人,政令出不了衙署。   可是他只能忍气吞声。   听得叶畅此语,他不顾身份,干脆拜下:“事情紧急,贵介又不让我进来,故此有失礼之举,还请叶郎君念在我丈人的份上,救我新妇一命!”   叶畅终于吃惊了,此前元载与他数次冲突,都没有搬出其丈人王忠嗣的名头,但这一次,他竟然直接说出来,而且,还说要救他新妇一命?   唐人称媳妇为新妇,哪怕是结婚多年,也是如此。叶畅皱着眉,避开元载之礼:“元少府何出此言,令丈人一镇节帅,你又是一县少府,你们办不到的事情,我哪里办得到?”   “新妇难产,闻说叶郎君此地会集一道名医稳婆,故来相求,请叶郎君念在节帅为国份上,救拙荆一救!”元载强忍住羞怒,哀声苦求道。   他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举。   他妻子王韫绣身怀六甲,自昨日起阵痛不止,原以为是孩子要生出来,可是直到如今,仍然没有真正生出。元载也请了稳婆,只不过那稳婆却说,这是难产!   难产!   一想到这个可怕的事情,元载就魂飞魄散。   王韫绣不仅仅是他发妻,他现在这身官袍,大半仰赖王家之力。若是王韫绣因为难产死了,王家不会想到他请来了医生与稳婆,只会想着是为了他元载生子致使王韫绣死的。   更何况因为年初的事情,王韫绣一直生他的气,王家是知道此事的。若是因此怪罪起来,他元载消受不起。   最直码,他的前途就完全没有了。   想到这,他甚至有跪拜于叶畅身前的冲动。   他请入家中的那稳婆,说得很清楚,若说谁能救他妻子,便只有可能是叶畅!   叶畅会请名医,编写产经,此事闹得极沸,元载困坐县城当中,却也有所耳闻。如今虽然名医已散,稳婆也大都礼送回家,但是因为叶畅姐姐生孩不久,因此叶畅还厚币留有两位名医、三位稳婆,一边继续完善《产经》,另一边则是照顾叶琛。   元载来此,便是哀求叶畅借名医、稳婆一用。   他惶急之间,倒不慌乱,说起话来,口齿还是清楚。叶畅很快就明白了前因后果,眉头不禁紧紧皱了起来。   “元少府……”   “有一事,是拙荆做做了,叶郎君此去长安,在长安城外遇刺,确实是拙荆调动家岳人手所为。”不待叶畅多说什么,元载又道。   这句话,证实了叶畅的猜疑,长安城外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果然就是王忠嗣的部下!不过,元载此时竟然揭破此事,究竟是何意,莫非是以此来威胁?   还不等叶畅琢磨透,元载再度下拜,然后呈上一张绢帛。   绢帛上书写的,正是私调家丁,刺杀叶畅之事。而且下边落款,正是元载本人,还有一个通红的手印和他的少府官印!   叶畅愣了。   这可是送上门的证据,若是将这个送到李林甫手中,早就猜忌王忠嗣、怕他与太子勾结的李林甫,必然如获至宝!而在长安城中调动私兵,对于李隆基来说,这是犯他大忌讳的事情,就算再信任王忠嗣,也必然会穷追其事!   元载垂首,哀声求道:“此前是元某错了,元某罪有应得,且书罪状于此。但是,那婴儿何辜!”   一句“婴儿何辜”让叶畅有些心软,他姐姐才生婴儿,他几乎隔个两三天便要去小刘村看望,看着那皱巴巴的小东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迅速长大,他着实觉得欢喜。   更让叶畅觉得吃惊的是,元载这厮竟然能当机立断如此!   元载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致,他甚至授叶畅以柄,这个此前只有权奸潜质的家伙,如今已经开始将这潜质变成了真正的能力了。他都做到这一步,也是对叶畅的一种威胁,如果叶畅拒绝援手,那么接下来,就是不死不休的疯狂报复。   想到这里,叶畅接过了那张绢帛,一言不发,将之收起。   元载大喜。   叶畅接过这个,就表示他会伸出援手了,他一番做作,终于不是白废气力。   虽然因此他的把柄,乃至王忠嗣的把柄都落到了叶畅手中,但是那是远忧,至少现在这一难关,他算是过去了。   他能做出这种壮士断腕的举措,让叶畅甚为佩服,自然,对他的提妨又增加了七分。   “请宁、韩两位,还有孙娘子、鲁娘子,立刻备车,让他们去县城。”叶畅道。   “请叶郎君也随去!”元载又是深揖。   “我?”叶畅愕然。   他既不是医生,又不是稳婆,跟去除了添乱之外,没有别的本领,让他去做什么?   “那稳婆说,你乃孙真人再传弟子,有你在,百邪辟易!”   元载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如同溺水之人,要抓住一根稻草般,非得将叶畅也搬去。叶畅也不推辞,既然决定助他,就干脆些为好:“那好,我也去,不过生死富贵,皆在于天,我会请这两位名医与稳婆全力施助,可最后结果如何,却只能看天。”   “无论结果如何,某只当是叶郎君救了某与某家新妇还有娃儿性命!”元载毫不犹豫地道。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是不是真这样想的,叶畅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对方的把柄在手,他也不惧元载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当下便会合了名医、稳婆,快马加鞭,赶往县城。   托叶畅的福,吴泽陂通往县城的路被修葺一新,因此很好走。加上又是不惜马力地快马加鞭,他们只花了一个时辰时间,便赶到了新建成不久的县尉府。里面的仆人使女,都一个个急得团团转,请来的两个稳婆,更是火急火燎一般。但见着叶畅,她们顿时欢喜:“好了,好了,小真人来了,定然无事了!”   因为骆守一替师收徒认了叶畅为师弟的缘故,当地百姓,有些人就以神仙视叶畅,原先是称他为“小郎君”,但这些稳婆、郎中,在叶畅编《产经》之后,干脆改称他为“小真人”了。   叶畅点了点头:“情形如何?”   “昨日胎动,我二人便知情形不妙,催促少府去请小真人来。”一个稳婆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府今日才去……”   正说间,里面突然大叫起来。   “动了,动了!”里面一个丫环慌慌张张跑了来。   原来王韫绣胎动之后,便一直疼着,却迟迟没有动静,两个稳婆都说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故此让元载去催请叶畅。最初时元载还抹不下颜面,到今早时再也不敢拖了,便亲自前往卧龙谷。   说来也是巧,一天没有什么动静,叶畅一到,里面就传出了动静声。   叶畅自然是不能进去的,有仆人为他搬来胡床,他便高坐于门前,稳婆进去察看情形,而郎中则在门口不停发问,然后商议对策。他们忙得不可开交,叶畅倒完全闲着,旁边的元载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汗涔涔而下。   看着元载这模样,叶畅好笑之余,也有些同情。   无论元载此前与他有什么矛盾,至少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自己妻子的丈夫。   元载一边转悠一边喃喃有声,他低头乱走,不小心便撞着叶畅坐的胡床,他愣了愣,想起还有这一位在,合掌向叶畅道:“叶郎君,有什么手段,还请施展出来!”   “静心罢了,这个时候,你不能乱,你若乱了,里面就会更乱。”叶畅道。   叶畅说的道理,元载自个儿也懂,但从叶畅嘴中说出来,却有一种异样的说服力。   或许是在叶畅手中吃的亏太多了,反而让元载对他产生了一种信任感:叶畅这么冷静,应当有把握才是。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子里王韫绣的哭喊声都沙哑了,显然,折腾到现在,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元载心中再度惴惴不安起来,他看着叶畅,叶畅也微微皱眉。   不一会儿,稳婆鲁娘子匆匆出来,看着叶畅道:“折腾得太久了,少府娘子没有气力,孩儿身位也不对,要用那件宝贝。”   “你用就是。”叶畅有些无语。   所谓宝贝,就是产钳。   那稳婆小心翼翼捧出了一个匣子,合掌对那匣子默默念叨了两句,然后进了屋子。片刻之后,屋子里传来烈酒的气味,元载忍不住看着叶畅:难道说那稳婆也怕了,在喝酒壮胆?   “没事,等着。”叶畅道。   稳婆拿出来的产钳,可不是随意找个铁匠就能打出来的,在召集这些郎中、稳婆之后,叶畅提出产钳的建议,他们则根据婴孩脑袋的特点,确定了产钳的具体形状。然后,再延请名匠,以精钢铸之,平时保养,更是仔细。   使用之时,先得用沸水煮过,然后再以卧龙谷提供的酒精浸泡——叶畅并不懂这些,他只是将自己想得到可以消毒的方法都用上,至于具体效果如何,在提出来的时候,他心中也没底。   又过了一会儿,然后便听到里面传来稳婆的欢呼声:“出来了出来了!”   紧接着,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元载激动难捺,几乎要闯进去,还是给一个婆子挡了回来。然后,鲁稳婆当先出来,手中仍然捧着那个匣子。   “情形如何?”元载迫切地问道。   “恭喜少府,是个小郎君。”稳婆笑道:“母子俱平安,道尊在上,若不是有小真人,这次怕是麻烦。”   叶畅却不敢居功:“是你们之力,与我何干。”   元载此时顾不得与叶畅的嫌隙,拉着叶畅的手便猛摇:“叶郎君,多谢,多谢,从今以后,某唯叶郎君之命是从!”   不待叶畅回话,元载又挥手道:“赏赏,给今日来的郎中与稳婆赏……”   他此时心里完全被欢喜充满,松开叶畅之后,便是手舞足蹈,想要进屋里去看王韫秀与婴儿。但到门口却又被赶了出来,却是另一位稳婆孙娘子:“这等地方,可不是郎君应来之所,休要冲撞了新妇与小郎君,少府还是稍安勿躁!”   元载喜得抓耳挠腮,连声称是,人却绕着院子又转了起来。见他这模样,叶畅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招呼,自个儿便出了他的家。   原本叶畅心中还有些犹豫,自己对元载这个仇家伸出援助之手是对还是错,但现在,他觉得这一个选择是对的。   背着手走出元载家,才上得街,便见一群人正在街前围着,见他出来,纷纷向他行礼:“小真人!”   叶畅愣了愣,却见先前出来的稳婆鲁娘子正在人群当中,便知道是这个长嘴婆娘又多舌了。   这鲁娘子是叶畅请来的稳婆当中手段最高明的,而且识字,学东西又快,唯独长嘴这个毛病,让叶畅有些无语。   众人行礼,他不好站着,只有团揖。结果众人灼灼的目光停在他身上,让他觉得甚为不自在,隐约中,还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   “叶郎君乃是梦中得药王真人传授,故此能救少府娘子。”   “少府与叶郎君一向不睦,也唯有药王真人传人,才有这般慈悲心肠……”   这些话语,让叶畅有些赧然,他实在呆不住,便牵了马,准备回去。   第134章 可赴江南广积粮   “阿弥陀佛,十一郎,你做得对。”   沉默了半路,和尚善直突然开口道,让叶畅吓了一跳。   叶畅回过脸去,和尚一本正经,丑陋的面上,竟然隐隐有一种光泽。   “怎么了?”叶畅有些不解,很少看到这莽和尚如此模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长安城外你我遇刺,但是我们都安然无恙,倒是刺客死伤数人。”和尚合掌说道:“既是如此,我们旧怨便不深,今日救这母子,也是了确因果……”   和尚大谈因果,原本是正常事情,但是善直口里说出,却让叶畅有些啼笑皆非。这个莽和尚,喝酒吃肉杀生犯嗔,所有的清规戒律除了女色这一项,他几乎全犯,他谈这因果,根本是牛头马嘴啊。   而且,叶畅并不是太在意因果。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力量,终究还是力量不足,地位不够,财势不全。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如今大势未成,所以处处有捉襟见肘之感。”叶畅心中感叹,救元载之妻,一方面是他确实狠不下心肠,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时势,他如今,还没有正面同王忠嗣抗衡的能力。   若能就此化解掉与元载的矛盾,那当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手头上的证据,也可以保护自己,暂时不会受到王忠嗣的威胁。   “不过,那产钳之物,可是十一郎你在梦中所见的宝物?”和尚又问。   他确实奇怪,叶畅怎么连生儿育女之事都懂得,如果真是他梦中所见,那天上的神仙岂不是也要生儿育女?   这个问题难答了,不过叶畅略一思忖,想起一事,当下笑道:“原是梦中见仙人授予陕西一韩姓灌园子的,那灌园子与我同入一梦也。”   和尚信以为真,心里琢磨着何时去关陇之时,再打听一下,左近是不是有一个韩姓灌园子也曾梦仙。   叶畅回到卧龙谷不久,元载再次来到这里,不过此行,一是送医生、稳婆回来,二则是来拜谢。他此时神情已经恢复镇定,谈笑宴宴,与叶畅也甚为亲近,仿佛两人此前的龃龉根本未曾发生过一般。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心中真正是怎么想的,叶畅无法判断,能够做的,也唯有多怀警惕罢了。   光阴荏苒,一月时间,转瞬即逝,眨眼之间,秋已渐去,冬天将至。修武盛产栗子,而此时正是栗子上市时节,叶畅的菜肴里,少不得又多了板栗烧鸡这一道。表面上,他过得甚为悠闲,实际里,却一本又一本地编着自然数学方面的书,每编一本,张休总是先睹为快,看完之后,便抓耳挠腮,催着他加更。   这厮算是被叶畅绑住了,他不是教学型的人才,但教小孩子们简单的加减乘除还是可以。最让叶畅伤脑筋的,还是帮助他改换习惯,改用符号数字与算盘。对张休来说,这两样东西前者不算稀奇——所谓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天竺数字,而他族叔一行可是密宗僧人,对天竺数字不是太陌生。但算盘最初时,他确实觉得不如算筹好用,直到叶畅将记忆中的珠算口诀默写出来,强令他背下熟练,才给他新的教材看,他才算是勉强接受了。   除此之外,叶畅做的事情,就是每日四处转悠了。   过了九月,天气眼见转凉,叶畅琢磨着秋蟹还能吃到什么时候,背着手从覆釜山向村子里行去,才到村子口,便看到一个人涎着脸在对他笑。   叶楝,他名义上的大伯。   如今叶楝在村子里是完全没有地位了,叶氏宗族虽然还给了他几亩薄田勉强度日,但家中破落至极,连他的那两位小妾,也已经被他发卖。   “十一郎。”见叶畅目光扫过来,叶楝赔着笑脸招呼道,还向叶畅拱了拱手。   因为被刘家痛殴的缘故,他的腿如今有些瘸,叶畅看了看他,还礼道:“伯父。”   只招呼一声,叶畅便又继续向村子里行去。   叶楝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想要唤住他,可是话到嘴边,一时却不知如何说。   当初算计叶畅的事情,仿佛还历历在目,只不过一年时间,事情就到这个地步了。叶楝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涩,呆呆站在村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叶畅一步三摇地踱到了叶家旧宅。   与大兴土木的卧龙谷、正在加紧建设的研究院相比,老宅没有什么变化,去年加了火炕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动静。   “叔父,叔父,你答应我的弹弓呢?”   才一见门,侄子赐奴快跑过来,兴奋地叫道。   “喏,这不就是。”叶畅掏出一个弹弓,交到了他手中。   赐奴顿时将叶畅扔下,带着小娘满院子找自己的目标来,先是打院子里的树枝,然后去打鸟儿,当然,以他现在的眼法,想射中鸟儿还是有难度的。   叶畅笑眯眯地看着侄儿,觉得这种欢快感染到了自己身上。   生活么,总不能整日在勾心斗角,象这样看着晚辈们快快乐乐的成长,原本才应是生活的主流。   赐奴连着打了几发弹丸,都不曾击中,当下嚷嚷着又跑回来,将弹弓交给了叶畅。   “叔父,你打给我看看,你打给我看!”   这种牛筋弹弓还是有些威力的,赐奴力小,拉不全开,射不中是正常。叶畅拿在手里,捡了一颗圆些的弹丸,瞧了瞧周围,觉得没有合适的目标,恰好看到放在院墙边的一个充当花钵的陶碗儿。   他拉开弹弓,瞄了会儿,然后发射。   “砰”的一声,那陶碗应声破碎,里面的泥土都散溅出来,原本种着的花儿,也跌落泥土之中。   叶畅吐了吐舌头,旁边的赐奴与小娘,也都吐了吐舌头:“闯祸了!”   将弹弓交给赐奴,叶畅肃容道:“你们只说是猫儿打破了陶碗,记得么?”   “嗯。”赐奴与小娘也都严肃地点头,小娘还加了一句:“猫儿不乖!”   不过一阵淡香传来,让叶畅偏过头去,便看到嫂嫂立在后院的月门之前,一副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见三人望来,方氏拉长了腔问道:“是谁打坏了我养着花儿的陶碗?”   “是猫儿。”小娘最护叔父,因此抢着答道:“不是叔父用弹弓打的,娘亲莫打叔父!”   “真笨,你说出来了!”赐奴大急。   叶畅以手抚额,叹了口气。小娘瞪着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一脸纯稚:“我没说,我没说!”   “你方才就是说了……”   “我没说,我真没说,我真没说是叔父用弹弓打的……哇!”小娘急着自辩,后来干脆哭了起来。   叶畅将她抱起,笑道:“莫哭莫哭,小娘什么也没有说,娘亲也不知道叔父用弹弓打碎了她养花的陶碗儿,不信你问你娘亲!”   虽然小娘是小,但也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对,因此抽抽达达的,没有理叶畅。叶畅见她哭得伤心,顿时心软,又道:“兄长不乖,咱们不和兄长玩了……去去,赐奴你自个儿去玩去!”   “叔父偏心!”赐奴嘴撇了一下,然后拿着弹弓一溜烟跑了。   “不但教孩儿们用弹弓乱打东西,还教他们撒谎,十一郎,你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从叶畅怀中接过小娘,方氏目光冷厉,盯着叶畅,竟然有几分威风,而不再是当初那温婉的小嫂子。   这一年来,家中的生意好生兴旺,虽然家中宅院不曾翻新,但人口却多了。多了两房下人不说,还请了村中几户人来打杂。更重要的是,往来卧龙谷商人,凡欲购纸、书,皆要经过方氏这一手。   可以说,方氏乃是叶家财神爷,口袋有钱,心中便有底气,说起话来,亦是不一样了。   “嫂嫂恕罪,恕罪!”叶畅虽是拱手致歉,可面上神情,却没有多少歉意。   便是他不教,孩子就不顽皮不撒谎了么?曾参教子,倒是千古流传,可是为何不曾听说他的儿子有什么美德流传下来?   教育孩子,一昧压制,显然是不对的,引导才是正道。   “你啊你,总是一心离经叛道。”方氏是极为了解他的,叹了口气,也不指望他改过了。   “嫂嫂说的是。”叶畅也不反驳。   “你这惫怠性子,休要在我面前使,你若是觉得无聊,恰恰这几日,又有七八户大户人家前来提亲,我安排一次相亲如何?”   “嫂嫂饶命。”叶畅举起双手道。   “休要没正形,我是说真的。”方氏唠叨起来也相当厉害:“先将亲事订下,待明年便可办喜事,若大的家当,你不早些娶妻生子,将来谁来承之?”   “有赐奴和小娘呢,今后小娘可是个小富婆,若是有人娶了小娘,啧啧……”   听着叶畅将话题转到一脸无辜的小娘身上,方氏再次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叹了口气:“一说正事,你就没有个正形,说吧,今日来做什么,总不能是为了送弹弓来的!”   老宅虽然还为叶畅保留了一处小院,但是叶畅几乎不回来居住,他一般都是呆在卧龙谷里。而方氏由于孀居的缘故,一般也不会去卧龙谷,叶畅既然来这边,那就定是有事要找她商议。   “来寻嫂嫂,是因为有件事情要与嫂嫂商量。”叶畅皱着眉:“我心中拿不定主意,嫂嫂帮我参详一番。”   “你说就是。”   “我要遣人去江南置宅买田。”   “江南?”方氏讶然问道。   对于他们来说,江南是很远的地方,而且远不如关中中原一带繁华。   虽然经过三国两晋,江南如今已经人烟广布,但在普通百姓心里,那里还是远离繁华与文明的所在。   “嗯,中原人多地少,若想要广积粮,便只有去江南一带了。”   中原一带一直是华夏帝国的精华核心,但三国两晋之后,江南也开始发展起来。到得如今,江淮一带的粮食,已经是帝国赋税的重要支柱,而江东的杭州等地,亦越来越繁华。   倒是江南西道,虽然汉人不断开荒垦田,可潜力还是没有发掘出来。   “广积粮……你要积多少粮?”方氏问道。   “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啊。”叶畅犹豫了一下,当然不能说过十余年后天下会大乱——他来到大唐已久,发觉大唐许多矛盾都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十余年之后没有安史之乱,也会有别的动荡。因此他开口道:“嫂嫂应知元载请我去之事。”   “是。”   “如今产钳已经传出,自此以后,妇人生育难产者大少,人口增长将更快。原先会死于难产的婴孩,大多能长大成人。如此一二十年后,人口倍增,若粮食之增不能跟上,便是一场大祸。”   人口增长与粮食增长的关系,这是非常浅显的道理,方氏一听就明白,她愣了一愣,然后道:“怎么会这样!”   叶畅也叹了口气。   “十一郎,虽说你去帮那元载,我是不赞同的,但这产钳一项,着实是造福万生之举,应是功德无量才对,为何会如此?”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叶畅此语一出,方氏顿时无语了。   李唐之际,奉老子为祖,《道德经》甚是科举考试的科目,方氏熟悉经史,如何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十一郎,你还是想差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氏又道。   “哦,嫂嫂为何这般想。”   “你如今手中无人可用,便是去了江南,你自己不也得去?”方氏问道。   叶畅点了点头,这是肯定的,事关重大,他自己不去,如何能放得心。   “如今中原去江南,便是经运河水道,也需要一至二月,来回一趟,便是半年,这边的事情,你离得半年开?”   这是一个大问题,运河是最方便的,可是水运速度较慢,若是轻骑快马,借助大唐发达的驿道,去江南反而快些。不过就算这样,来回两三个月也是要的。   “你此前两去长安,虽然做了安排,可家里的事情,仍然耽误了多少,便是你姐姐生产,你也未回来。”方氏轻微责备了一下叶畅:“上回你还说,估计要去孟州一段时日……”   “那是来年春日之事,待玉真长公主派的人来了,我才去。玉真长公主答应将孟州的两座庄园借我三年,这两座庄园可是有良田万亩。”叶畅不得不插嘴打断了她的埋怨。   “良田万亩!”方氏的眼中顿时射出炽热的光芒。   第135章 大仇小怨各何伤   华夏后裔、炎黄子孙,对于土地,几乎有着烙在血液里的狂热。   便是在长安与洛阳的华厦之中,人们都尽可能辟出点土地,种些花儿草儿,为自己的家园添上点绿意。   而这个时代,又是以土地为财富的衡量标志。   与远在江南西道的土地不同,孟州就在修武之畔,洛阳往北渡过黄河便是,那儿土地肥沃,不逊于修武。   那边的良田万亩,就算是叶畅吹了牛,打个折扣也是几千亩,如此大面积的土地,是非常大的一笔财富。   方氏顿时就转动着眼睛。   “能不能将这田地弄来?”   叶畅顿时笑了:“嫂嫂好大的胆子,那可是大唐长公主之物……”   “算起来,我母亲也是大唐公主,她勉强算是我姑姑,拿来给我充妆田,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他们李家欠我的!”   方氏张牙舞爪,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她瞪圆了眼睛:“这可是中原的万亩良田,十一郎,这可不是江南那边的生地!我知道你有法子,想法子从她那边要来!”   “呵呵,嫂嫂,你若真想要田地,江南、岭南,都有的是,莫说万亩,十万亩百万亩也有,再往广南,翻过群山,更是如同一郡一州的大平原!”叶畅笑道:“虽然如今是生田,可正是生田,才好拿到手,耕作个三五年,可成为熟地,再有二三十年细心培育,便如同现今江淮一带般,沃野流膏……放着这些容易的你不要,却去争孟州的地。孟州一年不过一熟,江南一年可以二熟,而岭南和广南,一年可以三熟!”   方氏越听眼睛越亮:“你莫骗我,欺我妇人见识短小是不是?”   “骗谁也不敢骗嫂嫂,而且嫂嫂哪里见识短小了,若嫂嫂见识短小,我便不来寻嫂嫂商议了。”   方氏心情激荡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那边虽好,可是瘴疠之地,禽兽所聚,非人所堪啊。”   叶畅知道这是大问题,在几十年后,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被贬至岭南潮州,他在给自己侄孙的诗中便说“好收吾骨瘴江边”。不过对此,叶畅自有主意:“嫂嫂说的是,我如今确实没有时间去江南……但是,今后人手足了,这边事情空了出来,我迟早还是要去的。瘴疠之事,嫂嫂放心,我自有应对之策。”   “若是如此,你这几年,便先得养出一批用得上的人手。”方氏见他仍然坚持,想到他“梦仙”之事,只道仙人传了他什么法门,可以应对瘴疠,因此道:“你不必急于一时,玉真长公主不是借田庄与你三年么,你先借她田庄培养人才。再有,你姐夫那边,也可以多安插一些人手……咱们吴泽陂叶氏宗族,合适的子弟也有二三十人,再加上其余外姓,凑个四五十人总是有的。如今以你在左近声望,只要呼一声,愿意来投你相助的子弟,一两百人不在话下……”   她这般细细算人,时不时还扳着手指着,专注而知性,让叶畅看得一时有些恍惚:自己这位嫂子,实在是有些象后世那些商场中叱咤的女中豪商!   算计了好一会儿,没听得叶畅反应,方氏抬眼看他,见他愣愣的模样,心中突然有些异样。   然后她收敛心情,抱着小娘就往回走。   听他们大人说些自己不懂的事情,小娘早就昏昏欲睡。叶畅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闷闷地跟在身后。   结果到了门前,就被得了方氏示意的使女拦住了。   叶畅只能灰溜溜地退回,这才讨论到一半,具体该如何做,还没有商量出来呢。   他虽然很努力地熟悉这边的人情,可是整个村子几百号人,再加上左近乡村几千人,他哪里能做到个个认识,这些都需要方氏相助。   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到了院子中间,就在这时,他听得里面传来方氏的声音。   “十一郎,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你何不寻族长问问。”   叶畅也有此心,但是对族长叶淡的眼光,他实在有些不放心。   “不过是庄头管事,族长还是看得准的,另外,亲疏须有别,自家族人,总比外人可靠一些。”   对后边一句,叶畅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就是这样。自家族人,哪怕再没有能力,总是比外姓更容易受到信任。叶畅一人,是没有能力与整个宗族实力相对抗的。   出了门,他便看到叶楝就在不远处晃荡。见到叶畅,叶楝又笑着和他招呼:“十一郎!”   叶畅心中有些好奇,自从在元公路面前吃了苦头之后,叶楝几乎都是躲着他的,今天却敢与他招呼了。   他没有细想,心里藏着的事情多着呢,哪有空管这个既无威胁又无实力的人了。   赶到叶淡家中,叶淡听得他的来意,倒是甚为兴奋。这一年来,眼见着叶畅的声望高涨,远远超过了他这个族长,如今族中大事,几乎都不再来征询他的意见,而是唯叶畅马首是瞻,叶淡虽然服气,但心中总有些不快。   如今叶畅都来向他问计,他顿时觉得,自己又有了用武之地。   “我,若是去管那两个庄子,自是非我莫属,咱们叶家,哪有还比得过我的?”听得为长公主看两个庄子,叶淡顿时挺胸自荐。   若不是他年老,叶畅还真心动了。   “哪里敢劳动你老人家,不过是两个小庄子,而且要种的也不是粟麦,是来自蛮地的棉花。还有蛮人会来相助,若是这蛮人无礼,冲撞了你老人家就不好了。”叶畅半真半假地说道。   “若说旁人……倒是有几个合适的。”听得叶畅这样说,叶淡虽然明知是恭维,却仍然大高兴。   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将他们的性子脾气都说与叶畅听,都是老实肯吃苦愿意做事的。叶畅一一记在心里,他如今也不需要太聪明的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叶家亲族。在数完这些人后,叶畅说还要召些做事的,叶淡也随口说来,当真是了如指掌。   “叔祖了不起。”叶畅也不禁讶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叔祖竟然是个有心人。   “那是自然,我这一辈子,若说看错了谁,就只有一个。”叶淡自负地道。   “哦,是谁?”   “便是你了……十一郎,原先我见你,觉得迟早是要去道观里的。”叶淡说到这,哈哈大笑起来。   叶畅也笑了两声,只不过笑声有些干涩。   如果不是自己破空而来,只怕原来的那位叶畅,在被家中族人夺去财产之后,真的只有遁入道门摆脱俗世呢。   叶淡又为叶畅谋划了许多,田间的事情,叶畅还真不如叶淡懂得的多。特别是那些庄头如何偷奸耍猾,那些佃户又该如何应付驱使——后者叶畅不太在意,但前者对叶畅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他不可能总是呆在孟州,那么能不能制住这些庄头,就是成功与否的关键了。   两个庄头,一个主计,再加上几个眼线。   “贪腐不是体制问题吗,何不用一套完美的制度来铲除贪腐,却要用眼线这样的特务手段?”在叶畅心中,突然间浮起这个念头。   这让他哑然一笑,这是在哪一世大学未毕业时年少轻狂的想法。人作为生物,本能就是多占据生存资源,也就是说,贪腐乃是人之天性,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够彻底铲除掉这种天性。   便是贺知章这等人物,在为歧王的葬礼选挽郎时,尚且传出受贿之丑闻,乃至于被围攻,堵在家中不敢出来,只能架起楼梯爬上院墙自辩。   带着一肚子弯弯绕绕,叶畅从叶淡家中出发,此时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不但要跟着他去孟州,而且还有安排跟着刘锟去建新窑的人手。   出了叶淡宅,叶畅还没有迈步,便看到叶楝又在他眼前晃当了。   就算再迟钝,叶畅也意识到,自己这位伯父,大约是有事要找他。   不过对方不开口,他是不会说什么的。背着手,自顾自地离开,就装作没有看到。   “十一郎……好巧啊,又遇上了。”见他这模样,叶楝再也装不住,忙上前道。   “我倒觉得不巧啊,我正有事,无暇听伯父教诲。”叶畅淡淡地道。   “十一郎……你……你……”   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叶楝终于生出了一丝怒气。   这一年来,他跌入人生的最低谷,已经许久不知道发怒是什么了——他完全没有资格发怒,为了能在村子里生存下去。   将那丝怒气咽下去,叶楝略有些伤心地道:“十一郎,过去,是我对不住你,但这一年来,你看着了,我已经受够了教训……你便放过我吧!”   叶畅停住了脚步,侧过脸看着他,脸色很讶然:“伯父这话是何意?”   “我错了,我对不住你,求你放过我。”咬了咬牙,叶楝低头道。   “伯父这话,我依然是不明白。”叶畅平静地道:“若我不曾放过你,伯父以为还能在这修武容身?”   此语说出来,叶楝愣了愣,然后大喜。   确实,若叶畅没有放过他,以叶畅如今的力量,驱逐他离开修武,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且族中也没有一人会替他这个完全失了势的出头。   想到这里,他心中顿时百念丛生。   这一年余,在叶畅的影响之下,吴泽陂与左右小刘村、聂村、山下村等几个村子,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单是叶畅教这些乡民用牲畜和人的粪便,制造他所称的“土化肥”,便令粮食的产量高出近二成。   更重要的是,一座座作坊渐起,原先这附近就只有点陶窑,但现在,从磨面粉的水力磨坊,到以煤烧砖的砖窑,吴泽陂附近的山边上,突然就多出了许多作坊。   这些都是滚滚而来的财富。   而这些财富,都是叶畅带来的,那些作坊、窑场,几乎都得了叶畅的指点。甚至从长安来的那批外乡人,如今也在同叶畅一起,准备又是炒茶,又是烧琉璃……这些事情,叶畅并未隐瞒,相反还有意宣扬,鼓动着左右村庄出人出力与他合作。   叶楝一瞬间便想到,他与叶畅毕竟是伯侄,叶畅能带那些“外人”发财,他这个亲戚长辈,理所当然也应该获利。   想到这,他咳了一声:“既是如此,十一郎,听闻你要做琉璃……那些人究竟是外人,琉璃乃宝器,岂可轻许外人,不如我就替你管……”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叶畅启步离开,叶楝一愣,立刻追上去。他火热的心头,象是被冰水淋过一道,顿时又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这个贪字,当初就害了他,现在又让他说出了非分的话语。   他警醒过来,自是不再敢胡说八道,只是追着叶畅嘟哝:“十一郎,你既是放过我了,为何不念着族亲份上,让我有条活路?我也不求替你管着什么,只要你随意安插一处位置与我就是……”   叶畅愣住了。   是为叶楝的贪心与无耻,也是为他的愚蠢与自私。   叶畅自问绝非什么好人,可叶楝这般,还是让他甘拜下风。   “你为何以为,我会宽宏大量到这个地步?”叶畅无意再与他纠缠,停住脚,森然问道:“让你在吴泽陂呆着,当你不存在,这已经是我忍耐之极限,你却想着得寸进尺?”   “十一郎,你这……这是何意,那元载与你深仇大恨,一到咱们修武便来寻你的麻烦,你尚且不惜仙人之术,救了他妻子……为何我这同宗同房的族伯,你却不愿伸援手?”   元载与叶畅的矛盾,在吴泽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长安城外的刺杀,叶楝是不知道,可是元载一到任便试图算计叶畅之事,吴泽陂人尽皆知,甚至修武县人都知道。叶楝说起此事,还一脸委屈模样。   叶畅盯着他,森然问道:“元载与我何伤?而我兄长如今何在?”   叶楝浑身一抖,这时才想到,自己与元载有本质不同!   元载虽与叶畅结仇,可到如今,他并未给叶畅带来太大伤害,相反,叶楝与刘氏合谋,让叶曙去长安送了性命!   他愣在那儿,看着叶畅一步步离开,心猛然沉下去,脸色阴阳不定。   第136章 洛阳城中福先寺   卧龙谷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客人。   引他们来的,是贾猫儿。在张休说出他认识那些造水运浑天仪的工匠之后,叶畅便请他写了书信,委托贾猫儿前往长安,想法子将这些工匠招揽来。长安虽好,居之不易,对于这些工匠来说,能够赚钱是最重要的,故此他们甘冒奇险,在贾猫儿的帮助下,脱离了将作监与少府监的控制,悄然来到了卧龙谷。   来的一共有四人,都是白发斑斑,当初参与水运浑天仪制造的工匠数十名,尚能动者,唯余他们了。   “四位的住处已然安排好,便是这座山谷,米面肉菜之类,每日都会有人送来。”对这四位工匠,叶畅甚为敬重,亲自迎接不说,还接引他们到宿处。   随行的除了贾猫儿,尚有叶畅族中少年六人、仆役两人。这六名叶姓族人,都是有心学门手艺者,叶畅将他们安排来给四位工匠充当学徒弟子,希望其中能有一二人能够学成。   “某等卑贱之人,实不敢当叶郎君如此看重!”四人中为首者姓江,他恭恭敬敬地道:“能为叶郎君效力,我等都激动莫名,必竭尽全力!”   话虽粗糙,情却真挚,叶畅有些讶然。贾猫儿自然没有真用每年百贯把他们勾来,便是为首的这位江老汉,许给他一年的收入也就是五十贯。   莫非自家最近休身养性大成,魅力值暴增,身上多了王霸之气?   这时另一个老匠人道:“正是正是,上回市赛,西市能胜,都仰赖于叶郎君之奇思妙想。原是些见惯了的东西,可是叶畅郎随手点拨,便能压东市一头,这叫什么,叫那个……化腐臭为神仙?”   “化腐朽为神奇。”旁边的贾猫儿得意洋洋地道。   这句话,还是他跟着叶畅学的,然后用来劝诱这些老匠人。老匠人们已经到了他们人生的暮年,象他们这样出色的工匠,对于叶畅的那些妙想,有着一般人难有的联想。再加上许以重利,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当下便一个个装死,跟着贾猫儿来到了修武。   “那是不敢当的……倒是有了诸位相助,或者我们真能化腐朽为神奇一回。”叶畅道。   诸工匠都是赔着笑,叶畅也知道就凭着这一面,不可能让他们完全放心,先给他们一个好印象,剩余的就是水磨功夫了。   安置好这些匠人,叶畅拉着贾猫儿到了一边:“猫儿,你这事情办得甚好,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某……”   贾猫儿犹豫了一下。   跟着叶畅,自然不愁富贵,贾猫儿对此确信不疑。但是叶畅有些事情,让他又瞧不懂,总觉得风险似乎太大了点。   富贵险中求是没有错,若是将自己身家性命都赔进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十一郎觉得,某能做什么?”   “若是无事可做,咱们一起去洛阳,先将洛阳一摊子做起来。”叶畅目光闪动:“初时去做老本行,在洛阳搞联赛去!”   “咦?”贾猫儿讶然:“王元宝不是进了洛阳么?”   “哈哈,除去足球,咱们还可以有别的球啊,比如说,手球!”叶畅笑道。   “手球?”   “对……手球,比起足球更为花哨。”叶畅道:“不过,这个先不急,最先要做的,还是去洛阳开一家大酒楼!”   这个提法让贾猫儿精神一振。   叶畅手中的各式菜肴,当真是独步天下,而且他还有“味精”这种添鲜神物,哪怕是烧得平平的菜,只要撒上少许味精,便也变得鲜美起来。贾猫儿早就说了,只凭着这一手艺,家缠万贯如探囊取物。   只不过叶畅此前都不曾往这个方面发展,让贾猫儿着实觉得可惜。   “十一郎……我有些糊涂了,又是手球,又是酒楼,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大娱乐。”叶畅又吐出了一个词。   贾猫儿盯着叶畅,只觉得自己眼中似乎闪着一圈圈的星星。   “长安也罢,东都也罢,如今都太冷清了,我要按我的意思,造一个西市出来。”   “十一郎……你是不是糊涂了?”   叶畅哈哈大笑:“确实,有些糊涂。”   见把贾猫儿弄得完全没有了头绪,叶畅这才说道:“咱们今后要造更好的琉璃器,要用棉花造吉贝布,这边还在研究计时器。要卖书,要卖纸……无数好东西要卖,若是全给别人去操持,大头让毫不相干的人赚去,渠道亦控制在他们手中,咱们心里能快活?”   贾猫儿没说话,就是用怪异的眼睛看着叶畅。   “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你以为,我会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呃……”   叶畅随口说来,然后又哈哈一笑。   “十一郎,你是不是……是不是失心疯了?”贾猫儿颤声问道,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他们的希望,可是全寄托在叶畅身上,若是叶畅疯疯颠颠,那就完了!   叶畅挠着头,他不是失心疯,而是欢喜。   在琢磨了一年之久后,叶畅终于有了一个大计划。   此前他的计划,大多是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直到今日,一个大计划算是出来了。   “失心疯?”他想了想自己说的话,也确实是象是痴人说梦,不由得又笑了起来:“自然不是,只是有人邀我去洛阳。”   “邀你去洛阳,谁?”   “杨慎名。”   洛阳城外,杨慎名看着那些衣裳褴褛的灾民,便觉愁眉不展。   六月份暴雨,东都辖下灾情各异,虽然不算是大灾,却也造成了数百户流离失所。这些人不知为何,离了自己所在县,全都聚到了东都来。   杨慎名是得了叶畅的《灾后方略问对》的,他为人自负,却也承认这份问对极有价值。但是,他在实施之时,却发觉,纸上得来终觉浅,至少这数千流民,勉强过了最初的数月,接下来的严冬,让杨慎名忧心如焚。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哪怕严冬中冻死的人多一些,罪名都是他杨慎名的,朝中阻挠《灾后方略问对》实施的那些人物,根本没有丝毫损失。   “明府,有人递名刺来访。”   正当他琢磨着灾民之事时,差役进来禀报道。   “有人来访?不见……等一等,是谁?”   “名刺在此。”差役呈上名刺,杨慎名看到这张名刺写得很简单,“修武叶畅行十一”七个字罢了,但这简单的七个字,却让他顿时欢喜起来。   “叶十一来了!”他道:“好,好……人在何处?快请,快请!”   叶畅人已经到了洛阳不只一日,他是从洛阳城上东门进的城,因此并没有看到北面洛阳城与北邙山之间灾民。   虽然往来于修武、长安许多回,但长安却是第一次来。   与长安一般,洛阳亦是此时举世罕见的名城。虽然人口不如长安多,但一百余座坊里,亦是人烟如织。穿过上东门,便是积德坊,这里的大福先寺乃是名胜,不得不访。而与积德坊相对,有教业坊,其间亦有天女尼寺,只不过这边,叶畅却没有兴趣了。   便是来大福先寺,也是因为十方寺的方丈委托他送一封信至此,而且大福先寺与少林寺关系密切,善直也要来见见自己的同门。   见过大福先寺住持,随礼已毕,叶畅婉拒了他们派知客接待,与贾猫儿等数人在寺里四处转悠起来。   “十一郎,你当真要在洛阳办你那个什么……夜唱铺?”   贾猫儿很难理解叶畅所说的“娱乐兼商业中心”是什么,只知道是让人夜间还能唱歌之商铺,于是创造性地给其取名为夜唱铺。叶畅很无奈,解释很多回,贾猫儿却仍然只是笑笑。   “那是自然,便是主持此事的人手我都想好了,让焦遂来。”叶畅道。   焦遂虽是穷且白衣,交游却广阔,因为连接着给叶畅带来了不少麻烦的缘故,终于放弃一朝为官的念头,答应出来与叶畅一起做番事业了。   “焦遂啊……”贾猫儿有些失望,他原以为叶畅会让他来主持此事的。   叶畅笑了:“猫儿你放心,留着你,是因为有更大的事情要你来做。”   几人谈谈说说,在大福先寺中四处乱逛,正说之间,忽然听得一人高声道:“此为天后母故宅,后为寺庙,天后虽妇人,亦雄略天下,气略干云——李娘子,你甫至洛阳,想必不知此典?”   说话之间,那人便已经到了众人近前,叶畅抬起头,便看着两位女冠迎面行来,在她们周围,则是一群富家贵公子模样的人,一个个在这种天气里,仍然手执右军扇,佯为风流之态。   对方见着叶畅一行,微微一愣,眉头微微皱起。   叶畅一行当中,并无一个官员,而且叶畅虽然追求生活享受,却不喜绫罗绸缎,穿的只是麻衣。风尘卜卜从修武赶到洛阳,还没找到安歇之所便来大福先寺,而且叶畅虽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贾猫儿等人却一个个无赖游侠模样。   这些洛阳贵公子,心中不免嘀咕,这大福先寺的僧人越来越没有眼色,连这等人物都放进来了。   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两位女冠,娥眉秀丽,粉颊微红,目光如星,肤色如玉,当真是一对璧玉般的人物。叶畅算是见过不少美女的,可见这二人,心中也不觉一动,生出形秽之叹。   她们二人虽是秀丽,却有出尘之质,与身上的道装,恰恰相合。   这么年轻的女冠,却跑到了大福先寺中来,叶畅觉得似乎似曾相识:自己初入长安城中,便遇着玉真长公主与虫娘之事,似乎就在一年之前。   然后就是因此被张垍等人敌视。   莫非同样的事情,在洛阳又要演一次?若是如此,那也太无聊了吧。   想到这里,叶畅便拉着贾猫儿:“且走,且走,去等和尚。”   “那边不去看了?”贾猫儿讶然问道。   “暂不去看。”   那群洛阳少年见他们这伙人避让,自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中,依然在庙中转悠。叶畅与贾猫儿回到山门前,寻了棵树下坐着,只等着和尚出来。   与他们一般在这等着的,还有一群仆从,其中甚至有两个小道姑打扮的。看到她们,叶畅便想到虫娘,便不由多望了两眼,换来的是那两个小道姑恶狠狠的瞪视。   贾猫儿笑道:“定是方才两位女冠的随侍。”   “贵家女郎,换着女冠服饰,便于出来游玩罢了,长安城中,可见多了。”旁边一个游侠也道。   乌骨力憨憨笑着点头,和尚不在身边,他便留在叶畅身旁。虽然他不如和尚勇猛,但皮糙肉厚,倒是个好肉盾。   他们小声议论着那边,那边同样也小声嘀咕着他们。不过双方都注意保持距离,因此倒未曾产生什么纠纷。   大福先寺乃是洛阳城中的名寺,游人香客不少,眼见着随着人们进进出出,时间流逝而去,叶畅不免有些心焦。   又过了一会儿,听得寺中大钟响起,这是晚课之声了。   “和尚怎么还不出来?”叶畅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莫非出什么事……”   话声才落,便听得尖叫声、喊叫声纷纷响起,然后,一群人连滚带爬冲了过来,到得这山门前,见人多方才驻脚。   这些人,便是方才那伙洛阳贵公子。   “怎么回事?”叶畅与贾猫儿对望了一眼,都是一脸莫名其妙。   “李、蔡二位娘子呢?李、蔡二位娘子呢?”   这时,又有惊叫声传了来,却是那两个小道姑。她们花容失色,神情惶急,冲到那群洛阳贵公子中间问道。   “鬼……鬼……闹鬼了……”那群洛阳贵公子根本没有功夫回应她们,仍在那发颤,还回头不停张望,仿佛寺中真有鬼怪,随时会冲出来追噬他们。   叶畅与贾猫儿对望了一眼,贾猫儿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出身,当下便笑道:“这倒奇了,寺中竟然闹鬼……十一郎,我去瞅瞅?”   “咱们不必多管闲事。”叶畅摇了摇头:“你这可是抢人家和尚道人的活儿。”   抓鬼降妖,可不就是和尚道士的专长,他们这些俗家,去凑什么热闹。而且,叶畅几乎可以想见,所谓闹鬼必是误会,到时揭穿,这些洛阳贵公子未必会感激,反而又要引嫉恨上身了。   他不想惹事,却事来找他,见那些贵公子们都是屁滚尿流,那边两个小道姑也是病急乱投医,跑到他们面前便盈盈下拜:“各位壮士,求去救我们娘子一救!”   第137章 欲破此祟须放曹   两个小道姑连声哀求,叶畅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最终决定,还是去看看。   只要把此前二位女冠接出来就是,不揭穿这个误会,想来不会有什么嫉恨。   “去看看,唉。”他无奈地对贾猫儿道:“某必胖矣。”   “十一郎为何如此说?”   “食言而肥啊,方才还说你别抢人家和尚道士的活儿,如今自己就跑去……”   “那是十一郎心善,旁人求你,少有不应者。”   “某自觉倒是甚为自私……”叶畅嘟哝了声。   在他们嘟哝中,二人跨过方才洛阳贵公子们刚才冲出的门。   门里的气氛有些诡异,几个僧人也停在那儿探头探脑,神色古怪。   再穿过这道门,便见着那两位女冠,人倒是无事,只是一个个脸色惨白,相互扶着,似乎手足发软,走都走不动。   再往后看,不过是一间普通的佛堂,并没有什么异样。   叶畅眉头皱了皱:“哪有什么鬼怪妖魔,光天化日,又是在寺庙之中,若有鬼怪,也早就被除了!”   他这般说,那些神情诡异的僧人表情更奇怪了,一个个原本跟着他的,现在全掉头退了出去。   倒是那两个女冠,仿佛生出了几分气力,相互扶持着从他身边走过。其中被称为“李娘子”的那位,还没有忘记回过头来对叶畅说了一声“当心”。   叶畅却跟在她们身后就退了出来,既然这两女冠安然无恙,他犯不着去出那风头。   但才出来,便听得里面怒吼了一声。   这声音耳熟,乃是善直在喝斥,叶畅心中一跳:麻烦找上门来,避都没有办法避。   那边贾猫儿虽然心里有些慌慌,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十一郎,看来咱们是脱不了身啊。”   “去看看吧……”叶畅有些有气无力:“唉,一个个都是惹事生非的货色。”   不过他还没有转进去,便见善直扶着一个僧人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善直这胆大包天的莽和尚,这个时候也神情惊慌,满眼恐惧。   叶畅眉头忍不住又跳了跳。   连和尚都吓得退了出来……真有鬼怪?   “啊哟,十一郎,叶施主,你在,太好了,太好了,有你,定然能压制住那妖邪!”   见着叶畅,善直不由分说,便将叶畅顶了上去。   “等一下,我无拳无勇,就这般去与妖邪作战?”叶畅既好气又好笑:“和尚,你这是坑队友吧?”   旁边的贾猫儿这个时候也有些慌了,他可是亲眼见过善直勇力的,在和尚武力面前,七八个兵士都不见得能奈何得了他,可现在和尚都这么狼狈……那妖邪的实力,深不可测!   “十一郎,你乃神仙护佑,自可降妖除魔,贫僧学的本领里,却没有应对妖魔……”和尚嚷嚷道。   “你这胆小如鼠的和尚,放开我,放开我!”   和尚推着叶畅往前,叶畅真不想管这闲事,因此拼命挣扎,但是和尚力气大,他怎么也挣不脱,只能手舞足蹈地嚷嚷起来。   那两位女冠见人多了,她们方才吓得筋酥骨软,原本就迈不大动腿,此时便干脆停下来回望。恰好见着这一幕,那李姓女冠有些讶然看着自己的同伴:“这是怎么回事,那恶僧为何……还要推人送死?”   “方才那少年郎神态……你记得么?”她同伴,那位蔡娘子低声道。   李娘子蓦然回忆起,方才双方交错的时候,自己提醒对方当心,可对方的神情极为镇定,似乎根本不把寺庙里的妖魔放在眼中!   “确实不对,莫非这位少年郎乃是位异人?可是在那恶僧面前,他为何拿不出半点本领来?”   李姓女冠心中大奇,一时之间,惊畏之心淡了些。虽然还是躲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却终于能站稳,不一心只想着逃走了。   叶畅被和尚推得进了那间佛堂,一进去之后,只见佛堂中布幔拂动,烛火明灭不定,阴暗的角落之中,那些诸界罗汉、神将、飞天,齐齐垂首俯视着他。一时之间,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住了他,让他也不禁心生敬畏。   不过这种敬畏没有让他恐惧,他转目四顾,佛堂里蒲团、神橱都是乱七八糟的。原本供在神橱上的果子,如今滚在了地上,一件瓷器,还打碎在地。   “没有什么啊。”叶畅回望善直:“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善直缩在他身后,似乎要将自己庞大的身体都藏起来一般。此时他竟然有些说不出话,只是拿着手指头胡乱指。叶畅想起两人初遇之时,他将满脸苔藓、泥污的自己视为山魈,几乎吓得从山上摔下去,顿时明白,这和尚胆子虽大,可是对那妖魔鬼怪却十分害怕。   想必打小在寺庙里长大,没少被师傅拿妖魔鬼怪吓唬。   “什么事情都没有,何必吓成这模样,你灵神台上的佛祖菩萨都敢请挪位置的人,却怕不知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啊?”和尚在他身后探头探脑。   “在哪,你倒是说说,究竟在哪呢?”叶畅既好气又好笑:“我可没有见着任何妖魔!”   “壁上,壁上!”   顺着和尚所指,叶畅往那边墙上看去。   那边墙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是挂着一些乐器。僧人办佛事,少不得奏乐,什么铙钹锣罄之类的,样样皆有,还有一个巨大的木鱼。   “没有什么啊。”叶畅奇道。   善直从他身后再次探出头来,往墙上望去,当真是小心翼翼。看到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一喜:“果然如此,十一郎你有仙人护佑,自然压制住妖邪……”   他话说得一半,就听得寺里远处撞钟声再度响起,把他的声音掩住。钟声未歇,挂在墙上的那铜罄突然也嗡嗡响了起来。   叶畅不以为意,那边善直却是脸色巨变:“啊,又来了,又来了!”   叶畅目光移到了那铜罄之上,突然间很想笑。   原来如此,原来所谓的妖魔鬼怪,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十一人,捉住它,除了它!”和尚催促道。   和尚惊慌之中,连“郎”字都叫成了“人”,叶畅瞪了他一眼,笑了笑,拉着他便退出了这间佛堂。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叶畅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已经清楚了,但他插不插手呢?   插手解决这所谓的妖魔鬼怪,非常容易,但若是他解决了,岂不抢了别人的活儿?   “十一郎,你能对付那秽物,对不对?”出了佛堂,和尚的勇气顿时恢复了不少,他问道。   “这间佛堂,是哪位师父在主事?”叶畅没有回应。   “是我师兄善晦。”善直望了望,看到远处的一个僧人,便招呼道:“善晦师兄,善晦师兄,这位叶施主能治此秽!”   “唉!”那僧人年纪不小,看上去有五十余岁,他望了叶畅一眼,合什念了声佛:“阿弥陀佛,善直,你休要胡说,这位小郎君不成的。”   “为何信不过我?”善直顿时怒了。   “贫僧曾以十万钱请方士,想尽办法欲禁之,皆不能也。”善晦略带歉意地对叶畅道:“非是信不过小郎君,实是此祟太强,那方士未能禁之,反倒自己暴卒……”   叶畅见这僧人形容憔悴,显然,这罄对他影响甚大,都威胁到他的健康了。不过这僧人心地倒还善良,没有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推他上去对付这“邪祟”。   既然如此,自己就推他一把吧。   “师傅却是小瞧某了。”叶畅向那善晦行礼道:“某倒是有方法能禁此祟……”   “果真?”那善晦闻言惊喜交加:“小郎君莫怪,贫僧当真是怕了它……”   “方法是有,就是麻烦了些,此术某动手不行,须得一人,也不知师傅能否将其请来。”   “何人?”   “此人姓曹,名绍夔……精通乐理。欲除此祟,只须请其人来便可。”   “啊?”善晦闻言怔了怔:“竟然是他……可是不曾听说他有方术,可禁邪祟啊。”   “师兄你认得此人?”   “此人与贫僧倒是有几分交情,曾任太乐令,如今正赋闲居于洛阳。若真是此人,倒是很快就能请来。”   他们这边对话,那边李、蔡二位女冠侧耳倾听,听得叶畅说出一人可解此祟,对望一眼后,目光里既是兴奋,又是好奇。   她们二人的年纪都不算大,好奇心重,不唯他们,那些来看风色的洛阳贵公子们,也开始小声嘀咕起来。   被那邪祟之物吓走,可是他们的奇耻大辱,他们当中有两人甚至吓得屁滚尿流,如今灰溜溜回去换衣裳了。   若真有人能禁此邪祟,也算是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因此便有人插嘴道:“善晦师,此乃佛门宝地,岂容邪祟久居?快去请那位曹太乐来,我等都在此,只盼着他的手段!”   善晦有些犹豫,善直已经忍不住了:“师兄,你知道师弟我从不打诳语,你可知道这位是谁,这位便是修武叶畅叶十一郎,在他们家乡,他可是曾请菩萨断案过!”   “啊呀,原来就是十方寺住持所说的叶十一郎,失敬,失敬!”   十方寺复兴以来,首座纯信与一些佛门旧友都恢复了书信往来,将韦陀显圣之事大吹特吹了一番,其中菩萨断案之事,更被他吹得神乎其神。善晦在这大福先寺中也颇有地位,虽然与纯信不熟,却也耳闻此事。因此,他再无犹豫,便唤了个沙弥,令他快些去请曹绍夔来。   这等候时间里,他不敢失礼,便招呼众人坐下用茶。不仅叶畅,那些洛阳贵公子们,还有那两位女冠,都让人搬来了蒲团坐下。   对于那种要放油盐调料的茶,叶畅实在是饮不惯,因此,他笑着对乌骨力道:“去将我行李中的茶拿来。”   “贫僧这边的茶,乃出自蜀中,算得是名茶,岂敢教叶郎君用自己的茶?”   “师傅有所不知,我不惯吃外边的茶,自己制了一些,仅须用贵寺的泉水与茶具即可。”   “正是,师兄你就不必客气,我与叶郎君关系不同一般,用不着和他客气。”善直叫道:“叶郎君别的倒罢了,这口腹之欲,却是当今第一!”   “当今第一?”那群洛阳贵公子中,有人看了叶畅一眼,然后猛然击掌道:“叶十一……修武叶十一,当初在风陵渡写了但爱鲤鱼美,因之被天子赐金还乡的叶十一?”   他们乃是洛阳权贵子侄,长安城有些消息,别人不知道,他们却一清二楚。   叶畅拱了拱手:“贱名有辱尊耳。”   这些洛阳贵公子纷纷还礼,叶畅名声此时已经甚大,众人不敢以普通布衣视之。不过叶畅也发觉,这些贵公子看他的目光多少有些忌惮,某些人眼中,还有些许庆幸。   大约是庆幸没有想着在李、蔡二位女冠面前表现,急着来踩叶畅吧。毕竟叶畅除了“诗名”、“智名”之外,还有“恶名”。甚至有些人以为他有才无德睚眦必报,绝非易相与之人。   叶畅此来洛阳,不是为了打人脸踩人肩的,相反,他若真想在洛阳城中建立一座综合性的商娱之所,还非常需要仰赖这些贵公子们。待茶来之后,他便亲自冲泡,与众人分享自己的茶叶与饮法。   与繁琐的旧式饮法相比,叶畅这种饮法,实在简单,只是比牛饮略文雅些罢了。不过产自覆釜山温泉谷的茶叶,却是他指点药王观道士精心制成,比起旧式茶砖、茶沫,那是要好得多。   一口茶入口,原本受了惊吓的诸贵公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便是惊飞了的魂魄,似乎又回到了身体之上。他们都甚为吃惊,纷纷称赞此茶,而那边两位女冠,原是不愿意用寺里的茶器的,此时也为茶香所诱,洗净了杯子,请叶畅为她们二人也泡了一杯。   她二人端茶正饮,那边洛阳贵公子中已经有人忍不住问道:“叶十一郎,你这茶叶,不知产自何处,如此妙物,今日饮后,教我等如何再吃得下旧茶?”   众人纷纷应和,倒不真是人人都喜欢这茶,可是年轻人在一起,附庸风雅凑热闹,总是难免。   听得此问,正合自己心意,叶畅便笑了。   第138章 奇术自珍曹太乐   茶香弥漫在佛堂前,李、蔡二位女冠隔着冉冉升腾起来的水汽,看着微笑的叶畅。   这个少年郎长得一副好皮囊,但她二人见过无数少年俊彦,长得比叶畅好的还很多。可是象这个少年郎一般,洒脱自在,顾盼自若的,却是不多。   便是此时,那些洛阳翩翩佳公子中,还有几人,隔着水汽,偷偷往自己这边看来。   竟无一人为方才抛下她们二人逃命而致歉,还在打着某种不端的主意,莫非以为她们二人真是任人欺凌的女冠么?   只用眼角余光厌恶地扫了那些偷看的人一眼,李、蔡二位女冠,又不约而同把目光回到叶畅身上。   这个少年郎,给她们太多的神秘感。   因为隔得稍远,所以她二位方才没有听到叶畅的来历,此时心中还满是好奇。   “某此茶非同一般,乃药王所传秘法炮制,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便只有少许亲朋挚交,或可得药王弟子赠送。”叶畅举着茶盏,睁开眼睛说起瞎话:“某不才,与药王再传弟子骆真人乃是忘年之交,蒙他青睐,得赠些许。”   骆守一在修武名声极大,但在洛阳,就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因此,这些贵公子们口中啧啧称赞,心里却开始琢磨,这位药王再传弟子究竟是哪里人物。   “不过诸位也不必失望,据我所知,药王弟子也有意将这仙人赐福广布世间,正在想法子增加茶叶产量……诸位莫要小看这茶叶,来历却是极不凡。”   叶畅娓娓而谈,面带微笑,语气和缓,众人听得都觉得如沐春风,那些洛阳贵公子里,便有人心中暗自嘀咕:都说此人性子激烈,有才无德,为何与之会面之时,却全然不觉?是了,是了,传闻有误之故,没准便是那些被此人得罪了的有意散布谣言,行此下做之举,坏其声誉。   “有何不凡之处,还请阁下指点。”有人接口问道。   “此茶叶有名,称为云雾茶。它生长于山岭之中,由云雾滋润而成,聚日精月华,会天地灵气。每年清明之前,挑选容貌娇好之处子,以兰香之舌啜下嫩尖,再以胸前温玉将之焐干……”   旁边的李、蔡二女不约而同轻啐了一下,这叶郎君虽是生得一个好皮囊,气质又卓尔不凡,可终究是个轻浮子弟。   在她们眼中是轻浮,可在洛阳贵公子眼中,却就是风流风雅与风味了。   众人都用同样会意的眼神相互交换,若不是当着李、蔡二位,只怕有人要起哄了。饶是如此,还有人笑道:“如此妙品,当须细尝,叶郎君亦是妙人,果然名不虚传!”   “叶郎君……名不虚传……如此年轻……”那李姓女郎性子聪慧,听得这一点话语,顿时想到:“原来是他!”   旁边的蔡姓女郎与她相熟,见她神情,便凑过来低声问道:“姐姐可是知道此人是谁?”   “修武叶畅,便是夕阳无限好的那一位。”   “啊呀!”那蔡姓女郎闻言捂嘴,用讶异的目光看着叶畅,眼神同样复杂起来。   叶畅名声现在确实够大,但并不都是好名声。轻狂、睚眦必报、有才无德,这样的评价也不时响起,李、蔡二女看着叶畅的目光,便很有些惋惜,似乎觉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大约过些时日,洛阳城中,便会有这顶尖云雾茶出售。”叶畅自是不知,这么短时间内,自己的形象在两位女郎心中转了又转,他笑着道:“不过,此茶如此珍贵,其售价必然不匪,非钟鸣鼎食之家不能用也。”   众人也纷纷称是,然后又是饮茶。   他们玩得热闹,倒是把方才的惊恐暂且放下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那前去报信的小沙弥带着一个大胡子匆匆而至。   这大胡子,想必就是曹绍夔了。   果然,善晦告了声罪,起身便向那大胡子迎去,众人方才已知,如今曹绍夔虽是隐于洛阳,但曾经担任过太乐令,故此也不敢失礼,跟着相迎。   曹绍夔与善晦寒喧了几句,然后便道:“你这弟子口齿不清,只说要我来降妖除魔,这倒奇了,你佛门广大法力无边,你不去降妖除魔,为何求到了某身上?”   “这个……乃是这位叶郎君所荐,这位叶郎君曾得韦陀显圣指引,他说的,应当不差。”   曹绍夔便看向叶畅,目光中有些犹疑:“阁下是?”   “修武叶畅行十一。”叶畅弯腰一礼:“见过曹太乐。”   “原来是你……昨日还和人提起你,长安市赛,你那六胡姬歌,倒是出尽风头!”曹绍夔脸上的惊讶顿时更甚:“便是王翁,虽是输了,对你也是甚为钦佩。”   “王翁?王元宝?”曹绍夔一句话,便泄露了消息给叶畅,叶畅估计,昨日与他谈自己的,就是王元宝。   这个时候,王元宝也在洛阳,如果遇到一起,那倒是热闹了。   “不过,老夫有一不解,叶郎君为何说老夫定能降此妖物?”曹绍夔又问道。   叶畅没有正面回答,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曹前辈听善晦师说妖祟情形,便知此妖物何方出身了。”   曹绍夔看了他一眼,当下便细细问起善晦事情缘由来。   原来善晦前些时日得了一件古铜罄,声音清越,远胜凡物。他极是欢喜,便将之挂在佛堂之中,日夜供奉,只望其在佛前开光,成为大福先寺的一件上佳法器。   不意此罄抵寺之后,便生异端,时常无故自鸣,嗡嗡有声。一次两次,善晦还不会放在心里,但日日如此,便让他心生恐惧:莫非此物之中,竟有妖邪寄宿?   他忧心忡忡,却又不敢将那古罄移走,而且寺院之中出现妖物,毕竟不是什么美谈,因此也不敢声张,只是私下找了位方士,许以十万钱,请方士捉妖。那方士吹嘘得天花乱坠,但用了各种方法,都无济于事,最后反倒将自个儿吓病了,据说已经一命呜呼。   曹绍夔闻言大笑。   “何须十万钱,明日整治一桌佳肴,你们大福先寺的僧人嘴馋,那素斋得少林真传,只是僧人小器,等闲却是吃不到……难得有此良机,为我备下一桌佳肴,且看我为你除此妖祟!”   他几乎是大包大揽,显然对如何解决那“妖物”已经智珠在握。叶畅不奇怪,但周围的人都是一脸惊奇,洛阳贵公子中有沉不住气的,忍不住就小声嘀咕:“不闻太乐令也懂擒妖啊……”   李、蔡二位女郎对望了一眼,不免有些惋惜。   她二人方才也被吓住,当真想看曹绍夔擒拿妖物,可是要等明日……她们出来一趟并不容易,行止自有安排,明日不见得有时间来凑这个热闹。   “何必等明日,你今日替贫僧降了妖祟,贫僧保你明日有一席佳肴就是。”善晦此时也是欢喜,他与曹绍夔乃是老友,知道他少有虚言。既然是这般说,那就真的有办法了。   “不行,你们这些和尚最为小器,又一惯说话不算数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   “才怪。”曹绍夔笑着损了对方一句,然后正色道:“降妖的东西我还没带来,回去要略做准备,明日必至,你只管放心就是。”   善晦想想也是,方士降妖,总得准备些物件法器,当下不再纠缠了。   曹绍夔又转向叶畅:“叶郎君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为何叶郎君如此笃定,以为老夫能治此妖?”   “此事不足曹公相问。”叶畅避而不谈。   曹绍夔心中狐疑,总觉得其中有所不对,叶畅又待之以茶,这非凡俗之茶可比的茶香,让曹绍夔更觉,眼前这少年郎似乎不同凡响。   “叶郎君可知我会用何技降妖?”见直问不成,曹绍便换了个问话的方式。   “倒是略知一二。”叶畅笑道。   曹绍夔有些狐疑地看着叶畅,记起他能让那些胡姬在市赛上来一场胡姬专场,另辟蹊径从而压住平康坊歌伎一头,想来也是一个精擅音律的。若真如此,他知道方法倒也有可能。   不过总须试上一试。   想到这,曹绍夔道:“老夫退隐以来,闲暇无事,倒是爱看些杂书,叶郎君修撰之《绣像三国志演义评话》,老夫一卷不拉,都看过了。如今倒是有个想法,叶郎君与老夫,何不效法孔明公谨,各书一字于手,看看是否相对?”   连环画受欢迎程度远超过叶畅最初的设想,他真正想通过新式印刷术宣扬的东西,反而倒是默默无闻。叶畅对这样的结果也只能表示无奈,短时间并无办法去改变什么。   需要一个契机。   曹绍夔的话语引起了众人的兴趣,那李、蔡二位女郎原本准备离开的,此时情不自禁就停了下来。   若是叶畅真在手中写一个字,那倒也是有趣了。   叶畅却摇了摇头:“此时写此字,并无意思,不如这样,今夜某便安顿在大福先寺,明日素席,某也叨唠一份,如何?”   善晦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合什向着众人行礼:“叶郎君留下正好,其余施主,若是明日有暇,也请赏光。”   李姓女郎顿时觉得有些失望,旁边的蔡姓女郎忍不住凑过来,在她耳畔嘀咕道:“这叶十一郎倒会装模作样……恁的不爽快!”   李姓女郎点了点头,两人狠狠瞪了叶畅一眼,叶畅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自然没有注意。但那些洛阳贵公子当中,却有人目光不离二人的,见此情形,乘机邀道:“李蔡二位小娘子,明日也来,请大福先寺师傅另备两份素席就是!”   这让李蔡二位女郎有些娇羞,她二人不答话,起身便匆匆离开了。   “唐突佳人,该罚,该罚!”这样的声音在后边传来。   蔡姓女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李姓女郎咬着下唇,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咱们自然不要吃他这大福先寺的素席,但那降妖之法,还有究竟是什么妖,我不打听清楚,心中便觉失落……明日咱们再来凑这热闹!”   “这个……家中要是责怪?”   “你我原本就是离家求仙访道,若这曹太乐真有奇术,可制妖邪,便是仙道中人,你我向他打听如何求仙访道,也能有的放矢。”李女郎低声道。   “那位叶十一郎,似乎比起曹太乐更……奇怪些。”蔡女郎方才只是担心,听得李女郎解释,也下定决心,但她心思藏得比李女郎浅,不经意便将心中所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姓女郎瞧着她,吃吃一笑,蔡姓女郎顿时霞飞双颊,挥着粉拳,给了她一下。   终究是寺面中,两人不敢太过不拘,只是绊着嘴儿,便出了门。   大福先寺原本位于武则天母亲的府邸,后来迁到积德坊前隋杨素宅。杨素宅本占一坊之地,大福先寺虽然没有如此,可规模也是不小。寺中舍利塔高十六丈,建筑一千二百余间。叶畅一行安置于此,自是简单的事情,善晦在寺中颇有地位,当下拨了一处小院,与叶畅一行居住。   众人品荼之后,尽欢而善,叶畅也自归小院。他此次入洛阳,带了不少随行,善直、贾猫儿、乌骨力且不说,另外还带了八个人,四个是与贾猫儿一起来投的长安无赖,另四个则是叶家自己宗族子弟。这么十余人,又有牲口,占着这座小院,倒不嫌空。   寺庙讲究“过午不食”,故此晚饭是自己解决。等肚子填饱之后,天色也已经晚了,寺庙中烛火明灭,梵唱连连,叶畅居于其中,一时之间,竟觉有些恍惚。   大约是戌时,天色已经完全晚了,叶畅正准备睡觉,却听得有人敲着院门:“叶檀越,叶郎君?”   这声音惊动了叶畅,乌骨力去开了门,只见老僧善晦带着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前。在善晦身后,还有两个僧人,个子甚矮,模样有些拘谨。   “善晦师夜间来访,不知有何指教?”叶畅问道。   “实在是这两位佛子说久仰叶郎君之名,意欲求见。”善晦道。   他身后的两个矮僧立刻上前,向叶畅施礼:“沙门荣睿、普照,拜见叶郎君,叶郎君万安。”   叶畅听得这两人腔调有些古怪,此时并未往心中去,一边口称“不敢当”一边还礼。但他身边的贾猫儿却是皱着眉,凑过来低声道:“日本和尚。”   第139章 掌中一字印玄机   贾猫儿在长安城久居,与日本派来的遣唐使打过不少交道,因此,从这两个矮僧口音中,听出他们的身份。   “倭国人?”叶畅不动声色地问道。   “日本人。”那两僧人合什。   “何为日本?”叶畅讶然。   “取太阳升起之所之意。”两僧人态度倒是十分恭谨。   “据某所知,便是在贵国,太阳亦起自东方。”叶畅笑着摇头:“赤日炎炎,若是太阳自贵国升起,那么贵国早就是一片火狱,哪里还有两位高僧?”   说到这,他想起一件事,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不过,贵国如此希望赤日自贵国升起,早晚有一朝会如愿以偿……”   两个日本僧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为何叶畅对他们似乎有些……敌视?   此前双方根本不曾见面,两人自问相见以来,一真恭谨有礼,可是叶畅却对着日本国名评头论足,态度甚为不敬。   不过两个僧人在大唐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其中不少次都被当成海盗检举,去大唐的官府坐牢的经历都有过,哪里在乎这点不敬。   因此二人再次行礼:“谢叶郎君吉言,贫僧等便是为此而来。”   “啊?”叶畅愣住了,他说的太阳自日本升起,与此二人说的可不是一回事,而是另一世当中,在日本上空升起的两颗核太阳。   “世间无佛,如暗夜无日,我日本仰慕大唐,文殊传道、观音显圣之佛国。昔贵国玄奘大师西去天竺求取真经,我等亦立志,自贵国求取真传。若我佛真传戒律至日本,必有如红日,升于我国!”   叶畅狐疑地打量着这二僧,然后试探着问道:“鉴真师?”   这一次两个日本和尚齐齐变色,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恭敬了。   原来释教自中土、朝鲜传入日本之后,甚为昌盛,但是日本诸僧,却无一人能传戒者。此时天竺佛教式微,反倒是大唐,因为有文殊、观音等诸菩萨于佛灭之后显圣,四边僧侣纷纷来朝拜,便是天竺僧等,亦是接踵而来。在某种程度上,大唐已经成为释教之中心。故此,随遣唐使来大唐的普照、荣睿等日本僧人,奔走各方,恳请大唐高僧前往日本传授戒律。   第一位接受他们邀请并成功东渡的,便是这大福先地中僧人道璇。只是道璇声名不显,佛法不精,到了日本,虽然成为一时宗主,可是还有人不服,于是这普照、荣睿等,便又去延请号称“独秀无伦、道俗归心”的扬州大明寺法师鉴真。   鉴真乃著名高僧,此时已至晚年,为此二僧说动,竟起东渡之念。但是三郎皇帝李隆基并不允许,虽然鉴真想法子得了李林甫之兄李林宗的支持,但又因为内讧,第一次东渡未能成行,连所打造的海船都被没收了。   此际鉴真正在准备第二次东渡,买了一艘大唐水师的退役旧船,而普照、荣睿则潜抵洛阳,希望能获得更多的支持。   无论如何,鉴真东渡都为大唐天子所不允许,而且此时知者不多,叶畅此际猛然提出鉴真之名,如何不让两位日本僧人震惊。   他们看着叶畅,搪塞了几句,然后匆匆告退。善晦见他们原本甚是积极要见叶畅,可是见了叶畅之后,却又这般急着离开,心中也是大奇。与叶畅告别之后,不顾老迈脚慢,追上去便问道:“二位师弟,为何如此?”   “此叶郎君,莫非鬼神乎?”普照回头问道。   “何出此言,贫僧也与二位谈过他的事迹,十方寺纯信师兄说他乃散仙之流的人物,与我释家大有渊源。”   “果然,无怪乎天下之事,无有不知者……”普照叹息道。   另一僧荣睿也念了一声佛号,他们二人对叶畅的兴趣,原是善晦引来,加之二人在大唐,一直注意搜集大唐诸多情报——他们这些遣唐使,原本就肩负有这类任务。因此,对这一年来声名鹊起的叶畅,两人极感兴趣,乘夜来访,原是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何等人物,却不料才一个照面,反倒被对方揭了底子。   他们心中有鬼,自然是不敢在叶畅面前久呆了。   他们离开,也让叶畅的同伴觉得讶然,贾猫儿挠着头道:“长安城中见诸遣唐使,日本国人性子最是恭谨小心……不过这两日本和尚,有些诡异啊。”   “特不爽利,贫僧觉得,不象佛子。”善直点头。   “还有比和尚你更不象佛子者么?”叶畅笑着对善直道,然后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心中有鬼罢了……呵呵,鉴真东渡啊……”   那两日本僧人并不知道,叶畅对鉴真东渡,也仅限于历史教材上曾经说过的,七次才成,双目失明,在日本奈良建了唐昭提市。至于具体过程,他并不知情,连此时李隆基不允鉴真东渡的事,他都一无所知。   只是这两日本僧人做贼心虚,弄出这模样来,让叶畅情不自禁便想插上一手:要不要破坏此事?   不过此事不急,他琢磨了一会儿,便觉得还是按部就班,先将自己手头上的计划完成好再说。   次日这大福先寺分外热闹,那些贵公子们,早早便来了,只等着曹绍夔到来。   曹绍夔倒是一点不急,因此在寺中呆得百无聊赖,那些贵公子便呼朋引伴,来拜会叶畅,叶畅倒是来者不拒,一一相见,到后来,他暂寓的小院都容不下了,众人便搬到了寺庙之外。   此时已经临近冬日,周围万木萧条,景色凋零,众人的话题免不了便转到诗上。叶畅诗名已扬,便有人将自己所写之诗拿来请叶畅品评,叶畅也不客气,让他原创作诗有些困难,但是品评却易——这世上没有比批评家更容易的事情了,只要说得圆滑婉转一些,便是批评的话语,也能让人不得不虚心接受,以维持自己良好的形象。   不过眼见人人都要拿诗出来,叶畅心中一动,笑着对诸人道:“说起诗,某倒想起一奇人来,此人乃是卖油郎,姓张,人称张打油者是也。去年冬日雪大,他吟诗一首,可谓千古绝唱。”   诸人都是愣了,叶畅的名声,在座者都有耳闻,可不是舌烂莲花的李太白,多少是有些刻薄。被叶畅评为“千古绝唱”,其人又只是一区区卖油郎,这样的反差,实在太大。   众人的胃口被吊起,纷纷催问那张打油大作,叶畅笑道:“天下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满座先是寂静,然后人人绝倒。   这位张打油确有其人,而且大约就是这个时期,或许会稍后。不过周围诸人却不这样认为,显然是叶畅厌倦了去点评那些实在乏善可陈的诗作,便拿出此人来搪塞。只不过他做得巧妙,众人不但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有趣。   “当真是五言绝句,绝句……”在众人大笑中,有一人道。   叶畅发觉正是曹绍夔,起身行礼:“曹太乐已至矣!”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若不是来得巧了,也听不得你说的笑话。”曹绍夔道。   “曹太乐既至,叶十一,你可在掌中写字了。”众人方才大笑过后,余韵尚未曾歇,此时又有人催促了。   “敢不从命?”叶畅微笑道。   直呼叶十一,便如另一世人称老李小王一般,是表示亲近,这些洛阳贵公子们这般喊,在某种程度上,乃是接受了叶畅之意。这对叶畅真在洛阳做娱乐商贸中心,有很大的帮助,因此叶畅自然欢喜。   乌骨力替他拿来一支笔——却不是毛笔,而是羽毛笔。叶畅在众人注视之下,泰然自若,在掌中写了一个字,然后将掌心捏住。   “曹公,轮到你了。”   众人又是纷纷嚷了起来,曹绍夔也是个好热闹的性子,闻言直摇头:“尚未到我,尚未到我……善晦师何在?”   “贫僧在此,这个……不知要贫僧做甚?”善晦在一边愁眉苦脑地道。   这大福先寺中闹妖祟的事情,原被他们这些僧人小心隐瞒,不欲令人知晓,可是今天闹得太大,来了足足有数十号人,都是东都洛阳中的富贵人家公子。这些好事之徒,免不了要将事情传得到处都是,善晦心中忧虑,便在于此。   “素席可曾准备好?”   “已毕,无论事成不成,都少不得曹公的。”善晦道。   “那好,且看某去降妖。”   曹绍夔一边说一边拉着叶畅便走,叶畅笑着相随,众人穿门过院,很快便到了那处佛堂前。   因为人多,也没有谁感觉害怕,相反,一个个都好奇地盯着曹绍夔。   在距此不远,大福先寺高十六丈的舍利塔上,李、蔡二位女郎,亦是紧紧盯着这边。   她们今日也来了,但不好意思与洛阳城的浮浪公子们一起去挤,便到了佛塔之上观望。她二人身份特殊,自有人交待寺中,暂时禁止香客游人登塔,因此整座塔上,便是她们与几个随从。   “你瞧那叶十一,我总觉得,他笑得不正。”蔡女郎低声对李女郎道,眼睛却眨了两下。   “好妹妹,你莫说谎,你一说谎,便拼命眨眼。”李女郎打趣道:“莫非你瞧中了这位叶十一?也难怪,他乃翩翩佳公子,又有才名,年龄也相当……”   “姐姐胡说什么,我道心已坚,志在仙人,岂能看得上这俗世浊物?”蔡姓女郎脸色微红:“倒是姐姐,何不请他去你家窗前一行?”   “我比你道心更坚。”说到此处,李女郎眉头微微皱起:“世间荣华,岂有不灭者……唯有长生大道,方为至理。”   蔡女郎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二人都不作声了。   然后便见着曹绍夔拉着叶畅进了那佛堂,那些贵公子们虽然人多,却都围在门前张望。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咦声,然后便见曹绍夔拉着叶畅又跑了出来,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拿着一只铁物什直晃。   “那是什么?”蔡姓女郎奇怪地问道。   “不曾知晓……那是什么?”李姓女郎同样道:“并不象佛门金刚杵,又不象降妖剑……莫非是锏?只是这样,也太小了吧?”   她二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哪曾见过这东西,倒是身边的一个随从插话:“二位娘子,那是锉刀。”   “那是锉刀?”二女都是惊愣住了:“那东西……可以降妖?”   她二人惊讶,围着曹绍夔与叶畅身边的诸人同样惊讶,一个个都盯着二人。   “这样……就可以了?”   最先问出声者,还是善晦,他讷讷地问道。   “此前你不是说了,每至寺中钟响,此妖祟必起么,马上便是午餐钟响,你且听就是。”曹绍夔昂然道。   果然,片刻之后,寺钟响起,而佛堂之中的铜罄,却再无声音!   “这……竟有如此神奇之事,曹公,那那铁锉,莫非是哪来的仙器?”   “哈哈,什么仙器,说出来不足为奇,不过是乐器之中的常理,有时一乐器响,其余乐器亦鸣。”曹绍夔并不知道这其中藏着的原理,他只是与乐器打交道多了,故此总结出这样的经验。   他这解释,却让众人难以信服,大伙七嘴八舌问了起来,让曹绍夔觉得头大。他也无法说得明白,便一扬手:“何其多问!某倒是好奇,叶十一郎掌中之字,究竟为何……叶十一郎,如今可以揭穿谜底了吧?”   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过来,确实,还有一件事情,等着他们看热闹呢。   叶畅笑着将一只手伸了出来,他巴掌一亮,众人纷纷呼了声,舍利塔上的二位女郎,也伸长脖子想要看。只不过舍利塔远,隔着几重院子,哪里看得见?   “好象……他手中并无字迹啊?”李姓女郎使足了眼力,喃喃自语。   然后便听得那院中的浮浪子弟们起哄了:“叶十一,你使诈,掌中什么也不曾写。”   叶畅笑着没有辩解,那边曹绍夔却瞪目吹须大喝道:“住口,尔等安静!”   众人稍静,曹绍夔举起叶畅被他握着的一只手:“方才字写在这只手上,不是那一只!”   叶畅这才大笑亮掌,只见他掌心中,端端正正写着一个“锉”字。虽然写得不大,可周围人看得却是极清楚。   “啊呀!”正准备大骂叶畅无耻耍赖的众洛阳贵公子,顿时将斥骂之语,全换成了惊佩,用一声惊呼喊了出来。   第140章 吕祖一梦醉黄粱   叶畅善谑。   这是在场众人惊呼之后第一观感。   叶畅分明把字写在了右掌之中,方才他却故意亮出左掌,将众人误导。若不是曹绍夔,还不知多少人要被他骗了去。   善谑者,总是受欢迎的,因此众人在短暂的尴尬之后,都又笑了起来:“今日得让叶十一多饮几杯,竟然将咱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不灌醉他,不解心头之恨!”   “阿弥陀佛,这寺里却没有酒。”善晦给吵得头大,听得众人要喝酒,立刻说道。   “原本就不想着在你这儿吃,你们大福先寺的素席虽是有名,却不合我等胃口。”   “正是正是,叶十一,随我们去北市,也让叶十一尝尝我们洛阳风味。”   “再招呼些伶人来,叶十一在场,怎可无歌无舞?”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待叶畅反对,便拥着他出了大福先寺。便是曹绍夔,也被抓臂的抓臂,推背的推背,几乎是半架着带出了门。   “善晦师,善晦师,我那桌素肴,你可得给我留着!”无法挣脱之下,曹绍夔只有回头大叫。   善晦合什,正待说什么,突然间又想起一事:“可是……还未试过那罄是否真不响了啊……”   他的声音,被远处的钟声淹没了。善晦呆呆愣了下,这是午餐的声音,往常此时,钟声一响,那佛堂中的罄声,也是必然要响的。不过,这一次,罄果然安静了。   他壮着胆走回佛堂,便见那罄老老实实挂在墙壁上。   钟声又响了起来,而铜罄毫无声息。   “没了……没了……果然没了!”善晦拍掌大笑,跑出了门。   老和尚这失态的模样,落入了舍利塔上两位女郎眼中,两位女郎对望一眼,目光中既有兴奋,又有惊讶。   当真解决了这个妖祟?   “那位曹绍夔曾任太乐令,或许……我们可以去请他?”   “如今是不成,他跟着浮浪子弟去了,只怕今天都不会在。”李姓女郎嘀咕了一声,然后又道:“我们暂且在这里等着,莫急,莫急。”   她们正欲下楼,却见两个矮小的僧人蹑手蹑脚,又走入了那间佛堂。这两僧人行动有些鬼祟,看上去倒象是作贼。两女齐齐皱眉,现在那佛堂中一个人都没有,这两僧人,莫非是去偷东西?   这两僧人,就是普照与荣睿。他二人到了佛堂,看着墙上的铜罄,齐齐下拜。   “这铜罄之中必有灵,只不过如今神灵已经被收服了。”普照喃喃道。   他们二人虽是剃度为僧,可从日本来的,自然深受日本万物皆灵的神道观念影响。这铜罄,早就是他们关注之物,原是想着求善晦赠与他们的,现在却不要了。   “阿弥陀佛,大唐果然人物不凡,那位曹太乐,竟然轻而易举便收伏了罄灵。所谓大隐隐于朝,小隐隐于市,曹太乐曾在朝中为官,乃是大隐贤士一类人物啊。啧啧,大唐随意一个人物,都是如此……”   “只恨我二人来晚了,不曾见一行师,据说一行师也是这等人物……”   两日本僧人嘀嘀咕咕,不过他们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想着要把曹绍夔弄到日本国去。   “不过师兄,我还是觉得,那位叶郎君更厉害些,你看若非是他,有谁能知道曹太乐竟然有这等本领?”   “是,是,有机会,我们定然要再拜访他,昨晚太过失礼了,对他这等人物,我们原本不该遮遮掩掩,有什么事情,坦诚相告,然后苦苦哀求就是。”   两人议论了一下,便又离开了佛堂。   这一幕看在李、蔡二位女郎眼中,平添了不少疑窦,自不去提它。单说叶畅等人,被拥到了北市——不过是从积德坊走上东门横街,过德懋坊、立行坊,便至目的地。而且洛阳的坊比起长安的坊要小些,因此前后时间才是两柱香左右的功夫。   如长安城中有西市、东市一般,洛阳城中,也有商业繁华的坊市。原是南市最为繁华,占了两坊之地,这北市相形见绌一些,不过也是相当繁荣。北市的牡丹楼,原是神龙皇帝则天武后时波斯人所建,迄今亦有五六十载的历史,一直是洛阳北市中有名的大酒楼。   此时正是酒楼最繁华之迹,可象这般数十人一拥而入热热闹闹的场面,也是不多见。酒楼之上,一人垂眼下望,然后缩回头来:“恁的热闹……莫非是当真要开球市了?”   这人二十余岁的模样,打扮得贵气逼人,长得也眉宇清秀,眼带桃风,一看便知乃是风流人物。他身边跟着六个使女,各个都是殊色,眉宇中自带风情,显然是已解人事。   他手中一柄玉扇,乃是谭木匠所制精品,仅这玉扇,便值百贯。谭家的右军扇,如今已经风行天下,一年来为谭家增添了不下万贯财富。再加上叶畅造纸要用毛竹,谭家在经济上与卧龙谷是非常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头上的幞头,缀着明珠,身上的锦缎,乃是最好的蜀绵,腰间系着玉环。他只是一抬首示意,便有人匆匆而下,向着人群那边过去。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启禀王孙,乃是一群洛阳城中富贵子弟,宴请前太乐令曹绍夔与修武叶畅。”   “叶畅?叶十一郎?听说倒是个妙人,此等人物,须得结识。”那贵公子想一想:“不过如今俗人浊物环绕其侧,还是先候着吧。”   他语气之中,对于这些绕着叶畅打转的洛阳贵公子们颇有些不屑。这也难怪,那些人名义上是贵公子,实际上不过是些纨裤,在他眼中,那些人仰仗父祖余荫,根本算不得什么英雄人物。   此时叶畅正在被众人缠问,他是如何知道曹绍夔能破解铜罄自鸣之谜的。   叶畅总不能说,此事乃是他看了刘禹锡笔记得知,可是众人又逼得紧,为首者正是曹绍夔本人。叶畅无奈,便又只能推得梦里去:“某曾有一梦,得侍从仙人丹药,梦中知晓此事。”   这说得仍然含糊,让众人很是不满,于是又强要罚酒。叶畅饮了一杯,然后摇头:“此酒太淡,太淡,实在没有什么滋味。”   “拿三勒浆来,快拿三勒浆来,今日非要让叶十一喝高兴不可。”便有人大叫道。   三勒浆乃是有名的烈酒,但是叶畅又是一盏下肚,然后摇头:“还是淡,莫非洛阳没有好些的烈酒么?”   众人见他饮下这有名的烈酒,却依然面不改色,一个劲地叫淡,不免有些咂舌。叶畅其实投机取巧,用的是小盏,若是按着时人一斗一斗地喝酒,哪怕是再淡的酒也能让人喝醉了。   “谁说我们洛阳没有好酒,来人,给这位郎君上一坛马乳蒲桃春!”   却是牡丹楼的主人,一高鼻深目的波斯人前来招呼客人,听得叶畅如此评论,当下不服气道。   “是太宗皇帝亲酿的马乳蒲桃春?”有识货的便惊道。   李世民时破高昌,得马乳葡萄,将之种于御苑之中,成熟后采摘酿酒,所得酒史载“芳香酷烈,味兼醍醐”。听得那识货之人评价,那波斯人昂然道:“正是此酒!”   人们不免咂舌,这可是宫中御酿之酒,坊市之间如何能买得到?   “某家父祖生性喜酒,自从知道宫中有这马乳蒲桃春后,便百方搜求,却只是自天后处得赐一坛。”那波斯胡傲然道:“某听父祖言及此事,常恨生得晚了,未遇其时。但某念及,太宗皇帝的酿酒之法,既是自高昌国得来,想必高昌尚有流传。某耗时六载,花费百万钱,这才得此酒方,酿得此酒。原本轻易不与人尝,今日这位郎君小视我洛阳酒界,某这才拿出来——这位郎君,可堪饮否?”   叶畅仍是一盏,一饮而尽,咂了咂嘴。   比起起先的几种酒,确实要烈些,但是也不过三十度左右,对叶畅来说,当真不算什么。   “酒是好酒,但还不够好。”叶畅摇头:“仍不够烈!”   “郎君如此小瞧我洛阳美酒,莫非是曾尝过比这更好的酒?”那波斯胡人上下打量着叶畅,露出鄙夷的神情:“还是只虚张声势,诳骗我等?”   “胡说八道,叶十一是何许人也,他既说有更好之酒,必是有的!”有人便喝道。   叶畅笑着招了招手:“乌骨力!”   “来了!”   昆仑奴乌骨力顿时一跃而至,他背上背着个包袱,依叶畅示意,将包袱向桌上一放,打开之后,便见一个瓷瓶儿。   瓶瓶的口部,被木塞子塞住,饶是如此,众人还是隐约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某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叶畅没有急着开酒,看着众人:“也与某当初一梦有关。”   波斯胡人倒是不知他提到的是什么梦,随叶畅一起来的洛阳富贵公子们却是知道,叶畅是在说那遇仙之梦。   “说是开元七年之时,有一卢生,屡试不第,于邯郸道中遇一道人,自称姓吕……以酒相劝,饮罢三杯之后,时邸舍主人正煮黄粱,生便入梦……”   稍稍改编之后的“黄粱美梦”,在叶畅口中娓娓说出,原本周围还有些嘈杂的,但后来,竟然鸦鹊无声,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叶畅口才原本就好,这故事又是他酝酿久了,有方氏润色,因此说得当真是扣人心弦。待得梦醒事罢,众人不禁纷纷吸气长叹,一时唏嘘之声,不绝于耳。   酒楼上层之中,那贵公子模样的人,悚然动容,扼腕长叹。   酒楼外边,两个日本国僧人,相顾骇然。   良久,待众人从这黄粱美梦中醒来后,叶畅一拍桌子:“某曾梦中得见仙人,赐此酒秘方,细心反复,方得此一瓶。诸位皆是洛阳俊彦,可品评一二。”   说完之后,他猛然拔起酒瓶的软木塞。随着这个动作,几滴酒水滴落出来,顿时香气四溢,到处都是陶陶然醺醺然的酒气,将原本这牡丹楼里的酒味,尽数压了下去!   这可不是一般的酒,乃是六十度以上的烧酒,原是甘露酒基础上再添香粒蒸馏而成。瓶塞打开之后,有那量浅的,只是嗅了嗅,便觉得头昏眼花,“啊哟”一声,跌坐了下去。   这原是一个意外,可配以叶畅方才的故事,周围尽皆大骇。   “曹公德高,请先饮之——此酒乃仙人佳酿,凡体难受,故此不可多饮。”叶畅一边说,一边给曹绍夔倒了一小盏。   曹绍夔嗅得浓烈的酒香,又见叶畅说得慎重,当下微微一抿。酒才及唇,便觉不对,到舌之时,舌头几乎麻了,待到了喉间,仿佛喉内有火龙来回盘旋。曹绍夔也是啊哟一声,咂着嘴,眼睛顿时亮了。   “如何?”   “好酒,好酒!”   曹绍夔除了这两个字外,不知该怎么去评价这酒了。   足够了,他那脸上的神情,加上方才的事情,足够让周围的人纷纷举起酒盏,泼了原本的酒,向着叶畅伸过来:“与我,与我!”   叶畅一一为他们布酒,那瓷瓶并不大,不一会儿,便倒得不剩多少了。波斯胡人见状大急,忙抢了个杯子,向着叶畅道:“叶郎君美酒,还请赐些与某,某方能口服心服!”   叶畅笑着给他也倒了一点,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饮胜!”   “饮胜!”   周围一片这样的声音,众人举杯便饮,性急的一口灌下,慎重的小小抿吸,然后不是剧烈的咳嗽声,便是啧啧的咂舌声。   “好烈的酒……”   伴随着这声音,便有两人为酒劲所冲,坐在地上,便站不起来了。   “醉了的朋友,便有劳店主了。”叶畅向那波斯胡人拱手道。   那波斯胡人正拿着杯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他仿制出马乳蒲桃春,可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舌,更重要的是用这种烈酒招徕生意。但尝过了叶畅带来的酒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酒在对方的酒面前,几乎是不值一提!   “这……这是何酒,叶郎君可为其取了名字?”   “取了,名字便是由方才那传奇而来,叫‘醉黄粱’。”   “好一个……醉黄粱啊。”那波斯胡商眼睛转了转,然后慨然道:“叶郎君只管放心,这些都是小店贵客,小店自会照顾!”   第141章 金樽清酒斗十千   “人似乎要散了,王孙,可要某前去与那叶郎君招呼一声,免得他先走了?”   已经是申时,天色都开始转暗,底下的喧闹声也终于安静下来,人群渐散,各自回家,而叶畅与曹绍夔都已经起身,两人站在门前,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被称为王孙的华服男子摇了摇头:“这牡丹楼的波斯胡李果,却是个眼毒心大的,叶十一,一时半会走不了!”   仿佛是应证他所说的话,叶畅才与曹绍夔话别,那边便见着波斯胡人走了过来,对着他恭敬行礼:“李果拜建叶郎君。”   这波斯人倒有一个汉名,而且取了国姓。   “不敢当,李店主有何吩咐?”   “某出自波斯,先祖随阿罗撼王子至大唐,替大唐天子抚慰诸蕃,后遇神龙武后朝,被大唐授予官爵,传承至今,已经有八十年矣。”   这波斯人店主说起话来,一口非常地道的唐腔,丝毫不带异国口音,比起叶畅说的都要标准。他说起祖先的荣耀,一脸自豪,不时拿眼睛瞄着叶畅,仿佛等着叶畅夸赞一般。   叶畅却只是微笑,洗耳恭听模样。   “这少年郎不好对付。”李果心中暗道,口中却说:“先祖传下来一件重宝,某轻易不许人看。今日得闻叶郎君梦仙之事,便请叶郎君鉴赏把玩。”   叶畅点了点头,随着李果穿过酒楼后门。善直与乌骨力一左一右跟着他,那李果目光转动,看到这两人,轻笑道:“叶郎君走到何处,都带着这二位?”   “身怀重宝,不得不谨慎。”叶畅笑吟吟地答道。   “哦?不知是何重宝?”   “那醉黄粱的酿造方法,岂非重宝?”   两人对话之间,便明白对方的意图,李果笑着伸手:“请。”   这牡丹楼位于北市十字街处,两面临着街,都起了三层的酒楼。在后边,有一座院子,院中亭榭园林,倒是十分雅致。叶畅在李果指引下,穿过园林,到了一处厢房。   外表上这厢房不起眼,可进去一看,便知其中奢华,远胜过前面富丽堂皇的酒楼。   酒楼里的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厚厚的毡帘放下后,这点隐约的声音也没有了。这确实是一处密谈的好所在,叶畅估计,有些贵宾需要静室,李果便会将他们引到此处。   “叶郎君,请看。”   进来之后宾主落座,李果也不再玩什么花样,说了一声后,便鼓了三下掌。   另一面墙突然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明艳可人的少女,跪坐在那面墙之后。   原来那墙是扇暗门,叶畅有些惊讶,同时也暗暗警惕,若是在这里埋伏甲兵,只怕善直都发觉不了。   那明艳少女捧着一个锦盒,膝行而来。她将盒子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然后又悄然无声地退后。   李果打开盒子,原本昏暗的屋子里,突然间出现了一道亮光。   光是从盒子里放出来的,莹莹朦朦,虽不是很亮,却也隐约能照着人影。叶畅伸头一看,盒子当中有一块鹅蛋大小的圆球,旁边的善直忍不住叫了起来:“夜明珠?”   “愿以此珠,换叶郎君醉黄粱之秘方。”李果开门见山地道。   珠光宝气之中,这句话,让善直眼睛瞪得老大。   这“夜明珠”绝对是无价之宝,换取一个制酒配方罢了,善直虽然不是太喜好钱,这个时候也不禁怦然心动。   叶畅却是猛然向后移了移,尽可能离那“夜明珠”远一些。   “莫要害我,得此物者,必不长寿。”叶畅淡淡地道。   所谓的夜明珠,无非就是含有放射性物质罢了,叶畅可不愿意年纪轻轻,就被这玩意弄死来。   他这个反应,让李果大吃一惊,再看叶畅,连连点头:“某正想说,此物乃是家祖自波斯带来宝物,唯有德有福者方能居之,普通人气运不足,遭遇此宝,不仅不能受其利,反遭其祸……叶郎君既能看出这点,又曾有梦仙之事,正是有德有福者,持有此物,当无大碍。”   “呵,此物在贵宅,想必李翁亦不曾仔细把玩吧?”叶畅看着那个明艳少女,目光中不免有怜悯之色:“李翁将此宝交与这少女保管,不知这些年来,换了多少少女?”   李果与那少女都是颜色大变,那少女轻轻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李果,嘴唇再无血色。   李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了挥手,那少女垂首行礼,起身自前门退出。   “莫非此物,当真是……凶物?”李果艰难地向叶畅问道。   “此物能发光,乃是其能向四周射出无形罡煞。”叶畅信口胡诌,不过也勉强可以解释:“所谓宝光,其实乃是罡煞所带,伤人于无形。而且宝光可为木盒所阻,罡煞却会透盒而出,不知不觉中,伤害人体。世间唯一克制此罡煞者,唯有一物。”   “不知是何物,还请叶郎君指点。”   “铅盒。”叶畅道。   他是瞎猜的,这被李果视为“夜明珠”的玩意明显带有放射性,铅盒是不是真能将之阻住,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用铅盒装着,总比现在用锦盒装着要好。   以这位波斯胡商心性,他明知这夜明珠非大富大贵之人执有必受其害,却让一个少女保管,这也是这个时代的惯常——不将仆人视为人。叶畅虽然无力干涉此事,终究有些同情,因此教他个铅盒的方法,若是有用,多少能保护一下看护此物的少女。   李果也明白这一点,笑着道:“叶郎君怜香惜玉,某这便令人去寻一个铅盒来。”   说完之后,他话风一转,正视着叶畅:“叶郎君知道我的用意,不知用何等代价,可得那酿酒秘方?”   “任何代价皆不可能。”叶畅说了一句后世广为流传的谚语:“我不会为了一枚金蛋,杀了会下金蛋的老母鸡。”   李果瞪着叶畅,好一会儿,他点了点头。   在武则天时代,他们这样的波斯人在洛阳城中算是有头脸的。武则天好大喜功,又意图夺位,重用一些并非大唐主流的人物。但如今三郎皇帝在,他们自保尚且心力不足,遑论其余。   因此想用别的手段,从叶畅那儿弄到秘方的可能性极小。   既是得不到,那就想法子合作吧。   “某愿为叶郎君专营此酒,叶郎君以为如何?”   叶畅摇头:“何言专营?李店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酒,每斗可值千钱,你以为如何?”   李太白诗云“金樽清酒斗十千”,虽有夸张之处,但此时美酒佳酿价值不菲,由此可见一斑。叶畅提出醉黄粱每斗一贯,那边李果眼前便亮了:“好,某便以斗酒十千,自叶郎君处进酒,叶郎君须得保证,供与旁人之价,不得低于此价!”   “不仅不得低于此价,而且市沽之价,不得低于二千钱。”叶畅又道:“若有低于二千钱者,某便不向其供酒!”   “口说无凭,立约为证。”李果道。   叶畅却不急,笑着问道:“立约可以,不过我这酒一年产量有限,如今酒政虽松,可大量购粮酿酒,毕竟易为官府所忌,故此须得限量,待来年再增量,李店主以为如何?”   李果眼睛转了转,有些犹豫。   叶畅此前弄球市,手中大约攒了些钱,李果是有所耳闻的。不过那么大的一个摊子,叶畅手中便是有钱,数量也不多,更何况,酿酒非一时之事,他如今酿酒用的粮,没准还是发家之前攒的。   想到这里,李果在心中冷笑。   此酒既是大卖,那么叶畅必然要扩大产量,投入的成本就会增加。待得来年,他积压的酒多了,自己再联合与之合作的各大酒楼酒肆,向他压价,迫使他将斗酒千钱的价格降下来……   如今最要紧的,是获取售此酒的资格。   “好,既是如此,契约之上便定下,一年之内,叶郎君供酒一千斤,等来年,我们再依情形重定货量,叶郎君觉得如何?”想到这里,李果便提出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建议。   “一千斤没有,只能供三百斤。”叶畅摆手:“李店主,莫看只是三百斤,我只定了最低售价不得低于两千钱,你要是能卖到万钱十万钱,那都是你的本事!”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李果是懂的,他脑子里一转,便已经有了好几个将酒价卖高的主意,当下也不多说,伸出了手掌。   二人三次击掌,算是达成协议,不过文字契约终究是要签的。   出得门,在释善直与乌骨力等护卫之下,叶畅向着大福先寺又返回。离了没几步,善直便不解地问道:“叶郎君,为何要便宜了这厮?我看这厮贼眉鼠眼目光不正,乃是奸商一个,与他合作,会有什么好?”   “大师傅你这就说错了,论打,咱们几个绑在一起不是你的对手,但论动脑子,一百个你绑在一起也不是十一郎的对手。”旁边的贾猫儿笑着道。   看了叶畅一眼,他又说道:“十一郎初入洛阳,并无根基,他要做的大事,都需要洛阳本地有势者支持。与牡丹楼合作,便是为此……那位李店主固然不是好人,一看就是爱算计心刻薄者,但叶郎君岂未防他?那一年之约,可不是吃素的!”   叶畅连连点头,笑着拍了拍贾猫儿的肩。   贾猫儿这人,社会底层打摸惯了,很会看人眼色。他这番话,表面上是说给善直听,实际上是说与叶畅听的。   他们到卧龙谷之后,叶畅给他们画出许多大饼,但到目前为止,这些大饼还都只是小打小闹,无论是在资金投入,还是在技术支持上,叶畅都有的保留。旁人不明白,贾猫儿却看得清楚。   叶畅最初担心的是众人的忠诚义气,经过球市之事后,贾猫儿也明白,自己这些老兄弟,关键之时未必靠得住。但在诸人的子侄送到卧龙谷求学之后,这个问题就基本解决,叶畅现在担心的,就是他们的能力了。   只有忠诚,没有足够能力,也是做不成事情的。故此,贾猫儿在思忖许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紧紧抱住叶畅这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苗,也必须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来。   “走吧,长安城中见得不少人物,也不知在洛阳城中能见到什么样……”   话未说完,迎面便看到一个俊美的贵家公子,站在路旁树下,手上的右军扇轻轻晃着。与叶畅目光相对,那俊美的贵家公子咧嘴一笑:“叶郎君,幸会,幸会,某在此已经恭候多时了。”   叶畅心中一动,再看这贵家公子周围,几个使女婷婷玉立,那边还有两个壮汉按刀。   这等排场,可谈不上什么低调。   “阁下是……”叶畅试探着问道。   “某是谁却不重要,若是这牡丹楼的李果没有傻到家,此时该给叶郎君送上一份礼了。”那贵公子牙齿洁白,笑时神情甚为好看,叶畅自己也是翩翩少年,可在这人面前,却有几分形秽。   果然,那贵公子话声才落,便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叶郎君,请留步,请留步!”   正是李果,他身躯胖大,气喘吁吁追来,倒也不易。见着叶畅与这贵公子说话,不禁一愣,然后讶然道:“沈郎君也在?”   “与叶郎君说几句话儿,李翁有事,只管自便。”   “是,是。”李果对这沈郎君倒是恭敬,应了两声,然后向后招了招手:“叶郎君有怜香惜玉之心,某亦有成全美谈之意……还不过来,此后叶郎君便是你家新主人了。”   叶畅讶然看去,只见方才那奉盒少女,婀娜而来,盈盈拜倒:“奴魅娘,拜见新主人。”   “好一个艳婢,李翁倒是大方,怎不曾见送我这般人物?”那沈郎君笑道。   叶畅愣住了。   大唐时节,互赠下人仆婢的事情,并不少见,可这少女明艳动人,举动之间,证明教养很好,调教有方。这般艳婢,价值不下百贯,李果说送人便送人,其人别处或者不堪,但这豪气上,却让叶畅刮目相看。   只不过……这艳婢,究竟是收,还是不收呢?   第142章 多情公子无情剑   那位沈郎君细细打量着艳婢魅娘,目光中有赞叹,也有惋惜。   叶畅还在躇踌要不要接受这件礼物——美少女谁不喜欢——沈郎君已经长叹了。   “可惜,可惜。”   “沈郎君可惜什么?”   “此婢资质不差,可惜可调教差了。”沈郎君指了一下李果:“李翁,汝乃俗人,奈何做这风雅之事,结果不伦不类吧?”   李果对这位沈郎君似乎有几分忌惮,没有直接接话,却是对叶畅拱手:“叶郎君觉得满意就行。”   叶畅却有些为难。   送女婢之事,此时算是风雅之举,若是叶畅拒绝,就是不给李果面子,旁人多半会说他不识抬举。而且他这次来洛阳是为了打开局面,却不是为了得罪人的。方才两人才达成协议,此时拒绝对方的馈赠,岂不是明确地告诉对方,不想与对方进一步往来!   但收这女婢也不是好主意,这种女婢都是打小收养的,也不知李果对她灌输了些什么念头,留在身边,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奸细。或许,她便奉命来窃取醉黄粱的所谓“秘方”。   不过只是略一顿,叶畅就想好了。   他有的是地方安顿这个魅娘,只要不让她入卧龙谷久居,她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自己的核心机密。   “如此,某便拜谢李翁了。”叶畅拱手道。   见他收下自己的礼物,李果笑着又拱手,然后退回了牡丹楼。   沈郎君“啧”了一声,对叶畅道:“叶郎君既然收下了这件礼物,当真要好生待她,莫要让她伤心难过——这世上的女郎,原本就是天地生出让男子疼惜怜爱的,身为男儿,不可不知此事。”   这个观点让叶畅大觉有趣,看着沈郎君笑了起来:“还未请教沈郎君台甫,郎君又是如何认识某?”   “沈溪,字子振。”沈溪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某实非唐人,乃渤海人士。”   “渤海国?”   叶畅愣了一下,这个沈溪,看上去倒象是大唐世族子弟,而且是那种最娇养者。却不曾想,他竟然来自渤海,并非大唐人物!   “家父之时,便来大唐,某生长于大唐,若非家父时时叮嘱,几乎以为自己是大唐人矣。”沈溪的话语里多少有些小遗憾之意。   这人坦率,让叶畅大生好感。两人重新见礼毕后,沈溪又解释自己是如何认识他的:“方才叶郎君在酒楼时,某便在楼上,恰好见到叶郎君风姿不凡,有意结纳,故此冒昧而见。”   “我见沈郎君卓卓然如神仙中人……”   两人边走边说,叶畅身边诸人离得有些近,沈溪微微觉得不快,他自己身边诸人,甚至哪几个艳婢,都被打发得远了。   从北市往积德坊,叶畅没有走原路,而是被沈溪领着先折向南,经安喜门竖街,到漕渠边上,再顺着漕渠东行。这沈溪常住于洛阳,对这里甚为熟悉,每经一坊,便指点解说:此坊住有何等人物,某某名人曾居于此。   他虽未有诗才,但谈吐之间,甚为儒雅,当真有世家大族子弟的风范。叶畅心中犹豫,此人看起来在洛阳城中有几分影响,但不知他的背景究竟如何。初次相见,又不好探问。   顺着漕渠,过了时邕坊,此时天色也渐昏暗,城中的净街鼓已经开始敲响,周围行人都是匆匆——在六百声鼓响结束之前,若不能回到宿处,就只能露宿街头了。叶畅正待与沈溪告辞,忽然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他们身前、身后,都是十余人,虽然看上去并无什么异样,但叶畅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毕竟遇刺遇多了,这种事情的反应,就要快一些。   他向侧一退,忙对沈溪说了一声“让开”,拉开了与沈溪的距离,生怕连累到这厮。结果他一退开,却发现前后诸人,齐齐发喊,从怀中腰间掏出刀剑短刃,蜂拥而来!   迎着对方,叶畅与自己的伙伴们也全拔出了武器。   大唐之际,儒生皆佩剑,游侠俱挟刀,因此,叶畅一行身上,并不缺少武器。   他们这武器一出,便听到刺客中有人用生硬的唐语喝道:“不相干的人滚开!”   叶畅倒也是希望不相干的人让开,免得束手束脚。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实力,被善直训练了一年,对付一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但若对手是一个精通技击的刺客勇士,自己那两下子就有些不够看了。   因此,善直一人突前,其余人将叶畅护住,乌骨力更是紧随在叶畅身侧,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去掩护叶畅。   与沈溪已经拉开了两三丈的距离,叶畅觉得,应该不会再连累他了。但是紧接着,他发现了异样。   对方阵营中,只有不足十人,向着他们冲来,剩余近二十人,全部扑向了沈溪!   叶畅愣了。   对方的目标,竟然不是他,而是沈溪!   而且是在洛阳城中!   叶畅怎么也想不到,在洛阳城中,还是大唐的统治非常稳固的天宝初年,竟然就有这样光天化日执械明伤的事情。便是此前他遭遇的刺杀,或是暗夜,或是城外,绝对没有人敢在城中行此不法之事!   一瞬间,他心念电转,要不要救这沈溪。   沈溪的随从都在数十步外,被刺客隔绝开来,只有六个艳婢离得稍近。叶畅身边,释善直与乌骨力这两大战力都靠得很近,再加上贾猫儿与其余数名长安游侠,虽然人数上比刺客还少,但阻他们一阻,等沈溪的随从跟上还是做得到的。   必须救!   叶畅只想了很短的时间,便拿定了主意。   他来洛阳城,是广结善缘而不是惹麻烦的,若是这沈溪就在他面前被人刺杀,他却置之不理,沈溪是一般人倒还罢了,可是有一定背景的人物,岂容这等事情?   此后少不得要处处刁难他。   更何况,这群刺客虽然是以沈溪为主,却并没有放过他们,十多个人冲向沈溪,另一半人却是奔着他们就来了。   而且,不救也不行,释善直是个刚烈的脾气,与叶畅一起遇刺了几回,几乎在发现对方是刺客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   腰间戒刀猛然出鞘,和尚怒喝一声,便向着对方冲去。   与此同时,沈溪的随从当中,亦有人狂奔而来,那人速度奇快,转眼间,几乎可以去另一世参加百米赛跑。他原本被刺客拉下数丈的,仅两个呼吸间,他便已经追上一个刺客,手中不知哪儿来的,多出一柄弯月般的弯刀,狠狠便掠过刺客的颈脖。   “打吧。”叶畅这个时候有些悲愤地下令道。   自己为何总是碰到刺杀这一档子的事情,好不容易没有人刺杀自己了,结果还被人连累……   其实他知道,自盛唐到中唐,刺杀之风一直很盛行,涌现出许多高明的刺客。只不过没有想到在洛阳城中,而且天色未完全晚下去,竟然也会有刺客。   战斗开始的突然,结束得也快。   善直的战斗力完全在刺客们意料之外,而沈溪身边的那速度奇快者,亦能以一当三,再加上贾猫儿等人偷鸡摸狗,对方一时间无法伤着沈溪,反倒被击伤了数人。他们也果决,转身呼哨一声,然后开始飞奔,迅速跳入漕河中的一条船,转眼间,便离开了。   留下几名伤者,他们走时还补了刀,没有一个活口!   叶畅眉头顿时皱起,这些刺客对自己人都如此狠厉,绝不是普通的游侠无赖,他们背后,当是有一股极大的势力,约束着他们不得不如此!   他再看向沈溪,却见方才臃容华贵的翩翩公子,此时已经“花容失色”,整个人都缩在地上颤抖。   “别杀我,别杀我!”叶畅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大叫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叶畅苦笑,原来这位贵公子空有其表:“刺客已经逃了。”   沈溪这才抬起头,发觉刺客果然走了,地上只留下几具尸体,这才缓过劲来。他泪眼汪汪,掉头看自己这边,却见他的婢女中有一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顿时尖叫着跑了过去。   “鹿鸣,鹿鸣,你怎么了?”   却是方才被刺客顺手刺了一刀,其实并不致命,只不过她们哪见过这等情形,已经晕厥过去。   叶畅的注意力不在这受伤的婢女身上,而是看着沈溪随从中方才奔得最快之人。   那人给人的印象最深处,便是一双大腿极粗,难怪能跑得如此快。他身上也被砍伤,坐在地上不停喘气,眼睛有些无奈地看着沈溪。   沈溪正忙着给那名为“鹿鸣”的艳婢包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叶畅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那人的伤口,幸好,也只是一些皮肉伤,休养些时日便好了。他让人给那人包扎,那人感激地道:“小人谢过叶郎君了。”   口音稍稍有些怪异,而且相貌甚为丑陋,皮肤黝黑,满脸横肉,头上还有疥癣。叶畅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壮士……不是唐人?”   “杂胡海客。”那人自嘲地一笑:“流落洛阳,为家主人收容,赏口饭吃。”   “尊姓大名?”   “汉姓为苏,因为这双腿的缘故,相熟之人都唤小人苏粗腿,原先的姓名,反倒忘了。”   “身手不错,方才若不是你,只怕贵主人有危险了。”叶畅笑道:“我观贵主人,真性情之人,你这等忠勇之士,必受重谢。”   苏粗腿却是苦笑。   他身手着实不错,虽然比不得善直以一敌十的本领,方才以一对五,却也用弯刀扎翻了其中两个敌人,然后才受了伤。   那边沈溪却是迟迟没有过来,为婢女包扎好之后,仍然守在婢女身边,只是打发了另一个婢女来向叶畅道谢,同时也给苏粗腿许下十贯的重谢。   叶畅心中有些不爽,沈溪倒是个多情种子,只是对婢女多情,也不该冷落身边壮士。他不好对苏粗腿再说什么,否则就有离间人家主仆的嫌疑,于是便来到沈溪身边,低声道:“沈郎君,方才贵仆奋不顾身,此时你当安抚一下他们才是。”   沈溪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这厮原是个妙人,如今却不晓得怜香惜玉……皮糙肉厚的汉子,流些血怕什么,某过去也帮不上忙,倒是这水做的娘子,此时更需要某在身边相伴。”   叶畅目瞪口呆,却不曾想,这位沈郎君竟然是这等人物!   《红楼梦》中贾宝玉,这不活脱脱在自己面前么!   只不过轻贱壮士而重女色,实非大丈夫所为。叶畅这个时候就不想着,若是善直与响儿同时受伤,自己肯定是去看顾响儿把善直抛在一边的。他摇了摇头:“便是如此,也该先去问候一声,抚慰壮士之心啊。”   “某已经遣人去抚慰过了!”沈溪叹了口气:“叶郎君,我知你是好意,只不过我爱婢受伤,我心中混乱如麻,实在是顾不得事情……叶郎君随从勇武,还请送我回府。”   这个要求,叶畅原本是想拒绝的,不过想到方才莫明其妙得罪了一群刺客,还不知道原因,他心里也有些不甘:“不报官么?”   “刺客是谁,某心中有数,便是报官,最终也是不了了之。”沈溪看了叶畅一眼道。   叶畅心中不禁讶然,沈溪此人性格上有极大的缺限不假,但他的眼光倒是很准,见识也非同凡俗,他这样说,自有自己的把握。   说完此话之后,沈溪摇了摇头:“走吧。”   他不愿意说,叶畅也不好追问,只能郁闷地护送他而行。   经此一事,沈溪也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一路几乎不再与叶畅说话,只是到得地头,才向叶畅致敬:“今日承蒙叶郎君救命之恩,也不知如何报答……叶郎君,咱们后会有期。”   此时第二通闭门鼓已经开始响了,沈溪家在玉鸡坊,临叶畅居住的大福先寺颇有一段距离。他不开口留客,特别是方才还救了他的叶畅一行,这是非常失礼的。   叶畅倒不在意这个,一笑置之罢了。只不过心中生出更多的疑窦来:家住玉鸡坊,离皇城东门不远,按理说应是富贵人家。有权势的富贵人家,遇刺之后,哪个不是闹得鸡飞狗跳,逼迫官府早些找到凶手的,哪有沈溪这般,不动声色,只留下两个伴当在现场等候官府处置?   第143章 录事一职隐玄机   洛阳城是在回荡的钟声中醒来的。   因为天气渐冷,所以清晨的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雾气中,便在这雾气里,叶畅一行人,穿过洛阳城的街坊,向着衙署行来。   城中鸡鸣犬吠声不绝于耳,早起的人们纷纷出了坊,士女云集,商旅密布。   这么繁华的一座城市,若是历史不改变的话,在十余年后,会面临灭顶之灾。先是被叛军占领,然后又被李唐送给异族佣兵。无数士女,如同这满城牡丹一般,零落于地,碾压成泥。   野蛮对文明,总是有着自己的优势,如果文明再陷入内讧,那么倾覆就为时不远。   怀着这样的感慨,叶畅来到杨慎名面前。   “前日便递了名刺来,为何今日才到?”   杨慎名很不开心,他遣人去邀叶畅,乃是希望叶畅来救急的,可是叶畅分明早就到了,却拖了两日才来见他。   两日啊,这可是宝贵的时间!   今晨霜重,外头已经报上来,有两个灾民冻死。若是叶畅早些见他,找到解决方法,或许这冻死之人便能缓过来!   “一入城中,便为俗事所困,故此晚了。”叶畅也有些惭愧。   “俗事……本官倒是听说,叶郎君与前太乐令曹绍夔在大福先寺擒妖。”杨慎名盯着叶畅:“你可知道,当朝宰相李公,甚为欣赏你的才能,家兄谏议大夫,闻得李公尝语,‘叶十一才智多广,唯有二憾,其一举止轻浮,其二言行刻薄,此二者,皆致死之道也。为国家保全人才计,不可使叶十一居显官。’”   叶畅这一年来,做得不少事情,便是李隆基、杨玉环都知道他的名声,间接与他交往,因此,李林甫晓得他,不足为奇。   让叶畅奇怪的是,李林甫竟然会如此评价他——这实在是很中恳的评价。   凭借另一世的见识,他自然不缺才能,但另一世的经历,让他即使到老,也有些愤世嫉俗,故此凡事少有正形,言语更是不肯让人。这些都是他性格上的缺点,到大唐以来,为此也吃过不少亏。上回长安城外遇刺,离死亡前所未有的接近,让莫明其妙来到这一世的叶畅开始有些反省。   正是这反省,他才会对元载伸出援手。   他这个毛病,不少人知道,可是说出来的人却并不是很多。   “不过,昨日之事,你倒是替本官挡去一灾,本官还是要谢谢你。”杨慎名责备完后又道。   “明公所说何事?”叶畅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那沈溪遇刺之事。”杨慎名皱着眉,甚为苦恼:“不曾想……还会有这种麻烦!”   沈溪与叶畅等虽离开,却也留下了两名管事与武侯铺子打交道。因此,杨慎名知沈溪遇刺时,正是闭门鼓响,街上行人尚多,因此当场有不少人看到。事后道叶畅卷入其中,并不足为奇。   叶畅更为好奇:“这位沈郎君,不知是何家子弟,刺客竟然要刺杀于他?这刺客的身份,莫非有何不妥之处,明公因此为难?”   “何止为难,刺客倒还罢了,幕后指使,我已知之,却无奈其何。”杨慎名看了叶畅一眼,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此事与你无关,刺客也不会报复于你,这个你只管放心。刺杀沈溪倒还罢了,若是再主动刺你,当我大唐甲士如不在么?”   “这个……”   杨慎名终究没有明说沈溪的身份,这背后必有缘故。他不说,叶畅也无法问,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安置灾民上来。   “便是如此,一共是二千三百一十九——如今是二千三百一十七名灾民,前些时日还好些,这几日天气转凉,每日都有人冻死。”杨慎名叹息了一声:“叶十一,你有什么好法子,快说吧。”   “府库空虚?”叶畅听得这个消息,也不禁皱起了眉。   这才十月中,便已经有人冻死,待更冷的十一月、十二月,还会冻死多少?   以洛阳府之力,乃东都之地,收容两千余名灾民,对于这个百万人口级别的大城来说,不应是什么难事。这背后,只怕又有什么缘故。   “圣人又欲东巡。”杨慎名一句话,让叶畅明白了。   皇帝出巡一次,都意味着糜费巨万,别的不说,随行的军士、官吏,数量就要以十万计。这么多人吃马嚼,还有要为这些人奔走的役夫的吃喝,全部加起来,所消耗的绝不是一点半点。   洛阳府库当中,自然是有粮有钱的,但那些钱粮,却不是杨慎名能动用。他能动用的,却又要留下来防备不时之需。   “胡闹!”叶畅忍不住在心中大骂了一句。   这都什么时候了,李隆基这时还想着东巡,虽然夏季洪水灾难不是太大,可也造成了几千灾民。   “至少温泉宫那边,陛下是一定会去的。”杨慎名补充了一句,然后苦笑:“故此,本官着实无能为力,想到你当初未有半点援助,便将一村之民自洪灾中带出……本官全力支持你,这两千余灾民,你安置得成吧?”   “某又不是官……”   “我知你志不在此,不过为了便宜行事,本官已经上表朝廷,如长安故例,特聘你为洛阳权录事。”   叶畅实在无语了,韩朝宗那厮可是开了个好头!   录事原本就不是什么美差,虽然也有品秩,算得上是入流之官,可是这个官位,原本是为那些不入流的吏员准备的,他们科举无望,升官入流,就指望着这个录事。   可见“录事”这个官职定位是多么尴尬。   至于前边加个“权”字,更是临时的意思。有事时便用,没事时便解聘,如今称“权”,另一世称“临时工”,不管哪一世,都是最好的携诿责任的对象。   这个杨慎名,也是不厚道!   叶畅心中腹诽了几句,不过他肚子里正暗骂,那边杨慎名又道:“你志不在此,本官早已知之,权录事参军一职,不过是方便你行事。洛阳别处与长安不同,却有一处都一般,就是满地权贵,没有个名头,便是胥吏差役,你亦驱使不动。”   “就是加了一个权录事之职,只怕也驱使不动。”叶畅苦笑道。   “本官说了,要什么,本官就给什么。”   叶畅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道:“某在大福先寺停留一日,却不是没有收获,以某之意,第一步,应是将城外灾民自城北迁至城东,位于建春门与洛水之间,我看有几块空地,如今秋收已毕,并未种植,在此先搭建木屋,以备寒冬。”   “这些空地却是私田。”   “无妨,最多便到来年开春,这些灾民便另有安置,或返乡重建,或在洛阳城中从业。到时空地上的木屋,便归这些私田田主就是。木屋所用木料,可由洛水放来,便于运送……”   要安置灾民,第一件事就是要有住宿之所。叶畅虽然没有亲自去城北看灾民的居所,但昨日已经打听过了,灾民居所只是茅棚,连风雨都遮不住,更别提保暖了。   他一一说起自己的想法,杨慎名连连点头,在说完大致框架之后,叶畅又道:“此事说易行难,具体如何去做,我还得亲身去看了灾民之后再说……总之,无非是以工代赈罢了。”   “这便是关键了,以工代赈,终究是要钱粮的,某去何处变出许多钱粮来?”杨慎名叹息道:“钱粮出自何方,若有钱粮,何须烦劳叶郎君你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哪有这般道理?”叶畅忍不住抱怨道:“方才你还说要什么便给什么的!”   “钱粮除外!”   “真有乃兄之风!”叶畅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   杨慎名的身份非同一般,严格来说,他乃是前隋宗室,隋炀帝之玄孙。他父亲杨崇礼,为太府少卿负责府库财帛,却清廉自守。其兄杨慎矜有乃父遗风,惯会理财,为李隆基看中。   从杨慎名处得到的支持,主要是口头上的,除此之外,便是拨了些差役给叶畅支派。叶畅决定先去城北看看灾民,故此告辞而去,他背影才离开,屏风后边,便转出一个人来。   “你信此子?”   “如今也只能如此,兄长难道不信他?”杨慎名向着来人拱手。   叶畅绝未想到,躲在屏风之后的,就是杨慎名的兄长杨慎矜。   杨家三兄弟里,杨慎矜清名最盛,目光敏锐,又擅理财,故此被李隆基任命为太府少卿,接替他们父亲之职。   “此子在长安西市,整顿市容,颇有成绩,水泥一事,更是给京兆府等一大财源……”杨慎矜兄弟长得都是气宇轩昂,他一撩眉:“只可惜韩朝宗等看得紧,便是太府,也伸不进手来!贤弟,此次将他邀来,你定要结好于他,让他财计之略,为我所用!”   顿了一顿,杨慎矜又道:“李相有意再拜我为御史中丞。”   太府少卿虽是贵官,但在朝廷之中,终究只是财计之臣,御史中丞则不然,再进一步,便有可能为相。故此,杨慎矜说起此话时,声音也不禁有些颤抖。   杨慎名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对于杨家兄弟来说,这一步是关键,若能迈出,宰相可期。但迈不出去,他们家族也就仅此而已了。   此前李隆基便有意任杨慎矜为御史中丞,以表彰他这些年来开源节流供自己挥霍之功,可是杨慎矜畏惧李林甫,推辞了这份任命。再然后,杨慎矜开始结好李林甫,特别是通过自己的表侄王鉷来与李林甫拉好关系,李林甫对其知趣很是满意,便又有意举他为御史中丞。   可是有意和行动是两回事,若想得到李林甫真正的支持,杨慎矜还得有所行动。   偏偏杨慎名奏转的《灾后应急问对》不为李隆基所重视,这让杨慎矜看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   “愚弟还是不知,兄长为何将希望寄托于这叶十一身上。”   “贤弟不在京中,不知京中如今的传闻,都说转运使韦坚,有可能拜相。”杨慎矜委婉地说道。   “韦坚?”   杨慎名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   韦坚能得李隆基看重,靠的是漕运,直接点说,就是能给三郎皇帝送去钱粮。若杨慎名能在洛阳做得漂亮,证明他们杨家在送钱粮上不逊于韦坚,自然就可以得到李隆基的赏识。   虽然没有正面同李适之、韦坚等冲突,但却是间接帮了李林甫一把,李林甫也希望有善财计者支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洛阳的灾情报到长安去,中枢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故此,洛阳城看似小小的灾民安置工作,实际上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干系到大唐中枢两方力量的消长平衡。   “而且,叶畅向来与韩朝宗等较近。”杨慎矜这时又笑了一下:“奇怪的是,韩朝宗一直不举荐叶十一为入流之官,多是寻他临时出谋划策。说来好笑,韩朝宗还以识人荐人闻名于世,先有李太白,后有叶十一,都与之失之交臂……”   当初李白为求出仕,给以识人荐人闻名的韩朝宗写信,便是后来的千古名篇《与韩荆州书》,只不过韩朝宗大约是觉得此人言过其实,并未举荐他。杨慎矜拿这件事情来背后嘲笑韩朝宗,却不知道韩朝宗的真实用意。   叶畅与韩朝宗亲近,韩朝宗又与李适之亲近,故此,能将叶畅拉来为自己效力,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削减了李林甫政敌之力。   一举多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如今就看,这位叶十一郎究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还是有真才实学了。”杨慎名意识到此举的真正意义,叹息着说道。   叶畅有几分真才实学,杨慎名等着看,城外的灾民们同样等着看。   这些灾民来自于洛阳周边数县,叶畅抵达时,恰好是放晨粥之际。   这群衣裳褴褛的灾民,一个个缩头缩脑,用火辣的目光,看着粥棚里的十几口大锅。   “大伙看好了。”   一个差役呦喝了一声,然后抓起根长筷子,插进了粥锅之内。   只见那长筷子在粥锅里歪歪扭扭,虽然有些斜,却没有倒下去。   这证明施放的粥米多水少,那些灾民们发出轻微的喟叹声:今日这一餐,算是能吃饱了。   发粥都是井然有序,没有什么争抢——叶畅在《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中反复强调,灾后救援最重要的就是秩序,看过此文的杨慎名自然也非常重视。加上他本身也可以算是能吏,因此,叶畅看到的情形,还算是比较乐观的。   第144章 下锅何患无粮米   “今日情形不错,赈米还算充足。”   旁边的一个吏员看到这种情形,凑在叶畅身边笑道。   这立筷不倒的粥,前些时日可想都别想。   叶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此时粥棚边的一个穿着浅青衣裳的官员却昂然道:“这是咱们诸人的功劳,这几个月来,咱们每日奔波于此,安抚灾民,方得如此!”   这人穿着浅青衣裳,是个方入流的小吏员,职位大约与叶畅挂着名的“录事”差不多。他看着叶畅的目光,分明是有些不屑,甚至可以说,他有几分敌视叶畅。   见叶畅没有什么反应,那人又道:“叶参军,你是方家,当初在偃师,也安置过两百余灾民十数日,当知这几千人几个月,不好安置。”   “那是,那是。”叶畅笑着点头。   旁边有相熟的吏员向那人使眼色,那人却是撇了撇嘴,浑不在意的模样。   不过,当他看到走来的两位道姑时,神色就变了。   “啊呀,这种地方,二位法师何必来?”几乎是小跑着,他向那边奔去,到了两位女道姑的身边。   叶畅有些惊讶,这两位女道姑,正是在大福先寺中遇到的李、蔡二女,她们怎么会在此处?   那小官殷勤上前问候,乘着这机会,叶畅询问身边的差吏:“此人是谁?”   “乃本县丁典事。”身边的差吏顿时兴奋起来,大约是觉得能有好戏看,因此乘着那丁典事注意力在二女身上,在叶畅身边拼命歪着嘴巴:“他已经考功得满,即将入流,迫不及待将青衣穿在身上,却被叶录事挡着了道。”   叶畅顿时明白对方为何敌视自己了:原来自己无意中竟然夺了别人口中之食!   一不入流的典事,想要转为流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熬资历,还须立功,熬过考评这一关。这位丁典事原本今年便可以转入流,成为堂堂九品下的录事,结果叶畅被拉来帮忙,这个录事便加到了叶畅头上。   在杨慎名看来这是个无关轻重的官职,可在丁典事眼中,便是他一辈子奋斗的目标——流外官与普通吏员也无多大差别,可是到了流内,则是天壤之别了。   自已又是躺着中枪了……   那边丁典事跟在李、蔡二位身边,那二位转了一圈,帮着施粥,片刻之后,终究是好奇,又转了回来。   “前日之事,多谢叶郎君。”她们敛衽向叶畅行礼道。   仅凭她们的跟班随从,便可以判断出这二位女郎身份不凡。丁典事跟了好一会儿,结果人家根本不理不睬,这让他分外尴尬,到见得他们来向叶畅行礼问候,更是嫉恨:“两位法师怕是谢错了,这位叶郎君今日才来,对于这边灾民安置,却没有什么功劳!”   原来这二位女冠,自从来到洛阳之后,隔两三日便要到这边施粥所来。她们心中顾念灾民,颇有善举。丁典事与她们打过两次交道,隐约知道这二女冠身份,自是想方设法要上前去讨欢心。   却不曾想,自己努力许久,也没见两位女冠有什么反应,可这叶畅只是往那边一站,这两女便上前道谢!   叶畅避开道:“说的是,某并无功劳,不值得二位道谢,若要谢,须得谢这些奔走做事的吏员差役。”   丁典事连连点头,那模样,活脱脱就象是摇着尾巴渴望主人恩赏的小狗儿。李蔡二位女郎,看他模样,掩嘴微微一笑。   只不过这笑眼盈盈的,却仍然是对着叶畅。   她们还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的秘法,想知道叶畅与曹绍夔是不是真正有仙术,故此在叶畅面前,态度甚为恭敬:“叶郎君知道,我二人所谢者并非此事。”   那边丁典事看着叶畅的目光,可谓嫉恨交加。   叶畅也不罗嗦,他来是有正事的,当下向丁典事招手:“典事在此负责灾民事务数月,颇有功劳,某甚为敬佩。不知典事手中,可以灾民详情统计?”   “详情统计?”丁典事冷笑道:“要此物何用,多少人手,我随口便知。”   “丁典事有所不知,我所要的,是灾民中男女比例、年龄分布、有无识字、有无技能,这是便于安置所用。再要知道他们原籍何处、是否愿意回乡、回乡是否尚有亲人与家产,这是便于遣返所用。”叶畅微笑道:“有备则无……”   “叭!”   叶畅话没说完,丁典事猛然一甩手,他手中的册子扔在了地上。   “当真好笑,我们这些做事的辛苦了几个月,你一来便指手划脚要这要那——叶录事,你来做吧,某倒要看,你有几分本领!”   丁典事的反应有些过激,叶畅愣了愣,然后在丁典事的嘴角看到一闪而过的笑。   大约是认为扔了烂摊子给自己吧……   叶畅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丁典事扔下的册簿拾了起来。   这册簿上记着所有灾民的情形,虽然没有叶畅要求的详细,不过基本的男女、籍贯和年龄倒是有的。那丁典事见叶畅不发怒,便在那儿冷笑:“此册乃是依着明公发下的灾后应急问对所编,这些时日我们赈民放粥,也全是依着那灾后应急问对所为,叶郎君可是有什么不同意见?”   “灾后应急问对,失之过简。”叶畅摇头道:“各处有各处不同的情形,不可一概论之。”   “好大的口气!”那丁典事却道:“某为官吏二十余载,参与赈济灾民近十次,便未曾见过能将救灾之事说得如此详尽者。叶录事,你一口‘失之过简’,便以为自己比起前贤更聪明么?”   叶畅愣住了,那《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原本就是他与偃师令炮制出来的东西,它的弱点是什么,叶畅很清楚。因为是针对本地出现灾民而做的部署,所以对这些流民的赈济,并没有太多涉及,这也就是叶畅所说“失之过简”。   可听丁典事的意思,他虽然瞧过《灾后应急方略问对》,却不知这玩意儿的炮制者中,竟然是叶畅弄出的。   若换了初入长安之时,叶畅必然要喷丁典事一脸,但是现在,他经过几次事情之后,却已经没有树敌之意了。   “丁典事,这个……你随我来一下。”他向着丁典事道。   丁典事却倔犟地一昂头:“有何事?”   “有几句话要与丁典事商议。”叶畅说得很委婉。   “某行事光明正大,并无何事不可为人所知。”丁典事故执地道:“叶录事有话,便当着大伙面说!”   叶畅唯有苦笑。   不作死便不会死,这个丁典事若是稍有退让之心,就不会把面皮都丢了。   他正待开口,当众说明,被丁典事认为乃是先贤所做的《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乃是自己很短时间内弄出来的玩意儿,不过一看到那两千余目光麻木的灾民,他心念又是一转。   两千余灾民,数量并不多,但是,能将这些人安置得不错,这位丁典事确实还是有些能力的。   不过是意气之争,自己非要占个上风做什么?   “既是如此,那就罢了。”叶畅声音转冷,他虽然决定给丁典事留个台阶,却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莫吏,陈吏!”   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吏员应了一声,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二位辛苦一些,便依着这份名簿,将我方才要的资料都统计一遍,务求准确,若能得成,明公那边,我替你们报首功。”   那两吏员笑嘻嘻应了一声是,心里却打着如何应付敷衍的主意。叶畅不追究丁典事,让他们觉得叶畅绵软,似乎不象传闻中说的那样咄咄逼人,自然就起了轻视之心。   叶畅却是在心中冷笑,他自然不怕这些人耍花活儿。   “今日早粥太稀,灾民一人一碗,怕是不得饱,让人再煮。”叶畅又吩咐道。   诸吏员的脸色顿时变了。   丁典事却是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叶录事当真英明。”   “另外,我听说如今只是上午施粥,天气转冷,一日只有一碗热粥,如何能支撑?”叶畅没有理睬他,又说道:“除上午一顿外,晚边再一顿……”   “不可,不可啊!”   跟着叶畅的吏员终于忍不住,他是杨慎名亲信,被杨慎名派到身边来,一方面是给叶畅当帮手,另一方面,也是监督。现在听得叶畅这两个命令,顿时慌了。   “哦,为何不可?”叶畅歪过头去,有些不满地说道。   “这个,叶郎君,请借一步说话。”   “某虽不是象丁典事那般坦坦荡荡,可是公事,却无不能对人言者。”叶畅道:“你只管说就是。”   “这个……赈济的粮食有常例,若是多了,粮食不足……今日这粥,已经比往常要稠了,这还是城中有位富贵人家的公子大发善心,施舍了十石米。”那吏员吞吞吐吐地说道:“若非如此,往日的稀粥,想要立起筷子,还得有些本事。”   “若非我等兢兢业业,感动了那庞郎君,他哪里会送十石米来!”丁典事冷笑着说道。   叶畅又摇了摇头:“原来如此,不必担心,某自会设法去弄米粮来,先得紧这边灾民吃饱来。让他们饿不死,不过是第一步,让他们吃饱来,乃是第二步,第三步则是让他们有能力重建家园。”   叶畅这话说得,丁典事忍不住再噗笑起来:纸上谈兵,莫过于此。   朝廷拿不出更多的粮食来,而且大唐疆域广阔,每年总有些地方发生灾荒,朝廷只能赈济一时,不可能还包办重建家园之事。   熬过最初,还不是哪来哪去,自生自灭。   “怎么,信不过我?”叶畅见那些吏员仍然站着不动,心中也有些怒了。   “叶录事,靠你一张嘴,便想变出粮食来?”丁典事道:“若是将现在的粮食用尽,接下来几日该怎么过?在没有见着粮食之前,不可能依你!”   这话无礼,不过却有道理,众吏员一脸讪讪,便是与丁典事不对付的,这个时候都观望。   叶畅点了点头,知道不拿出些实际的恐怕不行了。他回头看了看洛阳城安喜门,然后指着那边道:“粮食来了。”   众人吃惊地向那边望去,果然见着几辆大车从城门中出来。   丁典事有些讶然:这绝不可能,杨慎名拿不出更多的米粮来了,叶畅刚从外地过来,随从虽多,却也不曾听说他去买米。   虚张声势?   叶畅不可能如此蠢,若是虚张声势,转眼就会被揭穿来。   丁典事板着脸,和其余吏员,包括那些听得他们对话的灾民一起,向着那边望去。   只见一共是六辆大车,车后还跟着一群鲜衣怒马的富贵子弟。   李、蔡二位女郎见着这些富贵子弟,低低咦了一声,大都是在大福先寺里见过的,此时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二人到洛阳以来,隔一两日总要来此处施粥,就从未看到这些富贵子弟来过。   两双妙目一转,便又到了叶畅身上。   她二人都极聪慧,念头稍转,便知道是因为叶畅。想必昨天在牡丹楼上的那顿酒席,叶畅与这些富贵子弟达成了什么协议,让他们今日送了粮食来。   “叶十一,叶十一!”   大车停在了粥棚前,然后便听得有人叫起来,叶畅拱手弯腰:“各位兄弟,叶某承情了。”   “好说,这也不是你叶十一一人之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昨日所说之语,十分有道理。某此次送了十石米来,叶十一,你先用着吧。”   “某也是十石……”   来的有六位,个个都带了米来,少的是八石,多的是十五石,总共加起来,足足六十二石米。叶畅招呼诸人完毕,然后回头来对着诸吏员道:“如今有米了,还不去煮粥?”   诸吏员一声不吭,开始动了起来,那两个原本准备偷奸耍猾的,动作比谁都快。   这些吏员的目光都毒,自然知道,叶畅竟然能让洛阳城中的富贵子弟送米来,背后的力量绝对非同一般。   方才为了米粮的事情与叶畅争,还可以说是为公事,可现在再顶,那就是没有眼色了。   包括丁典事,脸上的神情虽然仍是不服,但目光中也有些讪讪。   第145章 册薄飞兮白刃现   “不过是交结富贵人家罢了。”   见叶畅在与那些富贵子弟说话,丁典事在背后半带酸醋地小声说了一句。   那边李姓女郎有些受不住了,侧过脸淡淡看了他一眼。   丁典事知道这女郎虽是女冠打扮,实际上身份不同一般,垂头不语。李姓女郎却开口道:“丁典事,你方才说的《灾后救急方略问对》,某也看过。不过丁典事怕是不知此问对中问者是谁对者又是谁吧?”   丁典事一愣。   他确实不知那篇问对中问与对者各是何人,因此以为乃是前贤所书。这篇问对被李隆基搁置不用,虽有抄本传出,但抄撰之人亦各怀目的,或忌惮李隆基心意,或不欲叶畅扬名,未书其中问对者之姓名。   “某在长安见过此问对原本,问者乃偃师令白铨,对者乃叶十一郎。”李姓女郎缓缓地道:“叶十一郎谦逊,不类传闻,倒是你在班门弄斧却不自知。”   丁典事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险些就脱了下来。   他心恨叶畅阻了他进入流内的道路,故此对叶畅颇是不善,他只道自己占着道理,却不曾想,连自己占的道理,都是别人写出来的!   方才看叶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装腔作势,如今再看自己,怎么看自己都象是跳梁小丑。   一时之间,丁典事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李姓女郎说完之后,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叶畅。   叶畅在一群富贵公子当中,论外表不是最出众的,论声音不是最大的,论谈吐也不是最风雅的。但是,他在那里,便自然而然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是众人的中心。   他与每个人都说话,显得不偏不倚,既亲热,又不冷落任何一个。   李姓女郎家学渊源,看人甚准,见叶畅这模样,心中又是一动。   李姓女郎的话语,听得的人不多,除了蔡姓女郎之外,寥寥数人罢了。丁典事虽然目瞪口呆,心中却暗暗庆幸,若是嚷出来,他的面皮只怕要丢尽,莫说在叶畅面前,就是这些同僚面前,他都再也没有脸了。   再一细想,方才叶畅要唤他到一边去,莫非就是为了此事?   丁典事不是蠢货,他只是被嫉恨迷昏了头,现在一想明白因果,在庆幸之余,也不禁心生愧疚。   若是叶畅自个儿把这谜底揭开,丁典事心中只会有嫉恨,可是别人揭开的,而且还是背着揭开,不由得丁典事不对叶畅暗暗敬服。   几位富贵子弟见叶畅这边忙碌,他们也不打扰,纷纷告辞而去,临走时,有那心胸较小的,还喊了声“叶十一,昨日答应的事情,千万莫忘了!”   “那是自然,各位只管放心就是!”   叶畅一边笑着一边挥了挥手,回过头来,却看到丁典事一本正经地站在自己面前。   “如今粮食已足,叶录事,还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就是。”   丁典事现在的态度,让叶畅吓了一大跳,也让周围之人吓了一大跳。   众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方才还阴阳怪气准备甩手不干的丁典事,现今怎么突然主动请缨了。   “唔……我倒是有件事情……”   叶畅愣了一会儿,心中终究还是信不大过这丁典事,决定将他支开来。他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已经与杨明府说了,在漕渠与洛水之间,也就是城东,择地为这些灾民建临时木屋。木料正在准备,不久便可由洛水运至,丁典事领着几人,先请去择地囤放木料,到时将来的木料登记入册就是。”   丁典事心中再度惊讶,叶畅甫一来便让人送来米粮,已经让他吃惊,现在又已经准备好了这些灾民建房的木料!   这可是供两千多灾民居住的木屋,不是小数字。   他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叶录事,这些木料,从何而来?”   “城中南市自有木料。”叶畅道。   “南市……木料足否?”丁典事心中一琢磨,又试探着问道。   在他看来,南市确实有不少木材,可是那些木材价格昂贵,用它们给灾民建房,不免有些浪费。   叶畅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南市自身的木料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乃是拆迁所得。”   “拆迁?”   丁典事越发糊涂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叶畅:“叶录事此言何意?”   “过两日便知道了,先做事吧。”   叶畅没有把自己的全部计划合盘托出,这个丁典事并不值得他信任。他将诸吏打发去做事,再看那两位女郎,发觉她们仍未离开。   “叶郎君有暇否,若是有暇,我二人还要向叶郎君请教道法。”见叶畅似乎闲了下来,李姓女郎上前说道。   “道法……哈哈哈哈……”   叶畅不曾料想,竟然会有人向自己请教这个,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二人愿拜叶郎君为师……”见叶畅神情,那李姓女郎鬼使神差般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我可没有什么道法,我又不是仙人。”叶畅听她说得认真,当下也正色道:“仙道无凭,非我所知。”   “可是叶郎君为何知道曹太乐能破罄鸣之事?”旁边蔡姓女郎又问道。   叶畅笑道:“某知此事乃乐器共鸣所致,熟悉此理者,非太乐令莫属,恰好某又听闻曹太乐正在洛阳,故说出他来。不曾想寺僧与曹太乐也是极熟的,只能说,无巧不成书吧。”   “无巧不成书?”李、蔡二位女郎听得这句,都觉得有些新奇。   叶畅的解释,让她们有些失望,行礼告辞之后,两人上了车驾,准备回洛阳城中。   “姐姐,你说……叶郎君说他不懂道法,是真是假?”   “谁知道。”李姓女郎秀眉轻颦。   她心中藏着一些事,没有同这个情如姐妹的蔡女郎说。   对叶畅的了解,她可比一般人更多,毕竟,她的父亲,已经关注这个人很久了——别人认为这个人是小人物,可她父亲对其评价甚高。   “若此子年长二十岁,老夫必不容其多活一日。”   想起父亲的这一句话,这其间藏着的血腥与赞赏,让李姓女郎不得不对叶畅刮目相看。   叶畅在第二锅粥之后,便收到了两位吏员送来的名簿,每个领粥之灾民,都必须回答了叶畅提出的那些问题,才能领到第二碗粥,因此这一次统计得非常详细。一共是二千三百一十七名灾民,叶畅一边看,一边对照着,心中开始估算,哪些人可以用来充当技工,哪些人只能用为苦力。   这些人之所以流落不能返乡,大半都是一个共同的原因:洪水漫堤之后,将原来的地界冲毁,他们的田地,被权贵所侵夺——这也是洛阳府无法将他们打发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打发回去,便是那些权贵们的麻烦,而流落洛阳,则是朝廷和国家的麻烦。   任何一个时代,资本者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利益,无论是农业资本者,还是工商业资本者,皆是如此。叶畅来到洛阳,同样也是关注自己的利益,这两升多名的灾民中,青壮男女占了一大半,近两千多一无所有的劳动力,想到这个,叶畅就垂涎欲滴。   而且,现在是最好的收拢人心的时机,这些有今天没明天的灾民,对能够给他们一份生计的人,会感恩戴德,在忠诚上,比起一般招徕的人要高得多。   想到这,叶畅微微笑了。   他的笑容落在正看来的李、蔡二位女郎眼中,李姓女郎是若有所思,蔡姓女郎则是突然间觉得心中一阵慌乱。   心跳得厉害。   这笑容同样也落到灾民中一群人眼中。   这群人并没有去领粥,他们散在其余灾民当中,在几个首领的手势下,彼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厮是那个狗奴遣来的?”   这群人中的一个低声道,旁边诸人,一个个目光中都带着不善。   “定然是的,昨日若不是这厮,那个狗奴必死无疑!如今这厮又追到此处,你看,他仔细察看名簿,便是在寻我们。该死,那个狗奴父子二代,为唐王效力,使动大唐官吏,也是正常不过……”   “依我之见,欲替君上除后患,先得除那狗奴爪牙。如今情形,咱们已经逼上绝路,不得不一搏了。”又一人道:“那些大官前呼后拥,咱们奈何不了,可这厮只带着些许人手来,过会儿,咱们靠近了,给他一刀,了结了他……”   “了结之后呢?”   “唐人怯懦,见着杀人,这两千余人非乱不可,咱们乘乱逃走。待唐人收拾起来,发现人少了,咱们早就改换身份,又混进了洛阳城……咱们身负王恩十载,不可畏死而误了大事!”   小声嘀咕之后,几个人下定了决心,都看向那个说唐人怯懦者:“兀惹,你最多智,说说如何刺杀这厮,这厮身边带的人不多,可那个恶僧,你也见识过他的厉害!”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转向紧跟在叶畅身边的善直,叶畅来处置灾民,和尚认为乃是大功德,因此寸步不离。虽然叶畅看的名簿数字什么的,他都一概不懂,却仍然津津有味。   “那边两个女郎,你们见着没有,方才两个女郎与那狗奴爪牙说话,谈笑风生,那两女郎甚是端秀,她们身边的,却只是一些寻常随从。咱们分几人去那边,佯作调戏她们,那狗奴爪牙必遣人来。待他身边人少之后,咱们再动手,若是恶僧离开便罢,他未离开,咱们就用四五人去缠住他……”   兀惹之计,让众人都是点头,然后众人纷纷抢了起来:“我带人去调戏那两位女郎!”   争抢一番的结果,还是兀惹自个儿得了这美差。他们在人群中缓缓移动,仿佛是要去施粥,待到离两位女冠较近之处,兀惹向一个手下使了眼色,那手下立刻冲了出去,跪在了两位女冠车驾之前。   “可怜可怜吧,求求二位仙人可怜可怜……”   那跪着的手下一边胡乱叫嚷,一边眼睛滴溜溜乱转,李、蔡二女的随从将他挡住,李姓女郎颦眉摇头,不过蔡姓女郎已经从车中起身了。   “方才不是施过粥么,你还没吃饱?”蔡姓女郎温声问道。   “吃是吃饱了,可是某还是少了些什么。”那跪着的人嚷道:“某想来想去,便缺了一个婆娘……两位仙子慈悲,求两位仙子布施雨露……”   这等污言秽语,如何能入两位女冠耳中,蔡姓女郎虽是心善,却也羞恼交加满面通红,而李姓女郎更是一把拉着她。   情形不对!   这人必不是真的灾民,若是真的灾民,怎敢如此无礼!他突然作此秽语,目的……不是在自己二人这边!   李姓女郎家学渊源,几乎在拉着蔡姓女郎后退的同时,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她扬着眉,心念急转,若是真正目标不是她会,那会是谁?   与往常相比,唯一不同的,就是叶畅!   今日叶畅来到了灾民当中,这是与她们前几次来放粥时唯一不同之处!   “叶十一!”李姓女郎大叫起来。   那边叶畅也放下书簿,愕然往这边望来。   这灾民聚集之所,总有兵士武侯维持秩序,因此,不可能有这等狂徒出现的,这场戏一出演,叶畅便觉得不妥。   他身边善直已经怒目圆睁,向着那边便行去,显然,对于这种在年轻女郎面前耍无赖的做法,极是看不惯。   而这个时候,李姓女郎的呼声传了过来。   叶畅第一个念头,是李姓女郎在向他求助,他正待催促善直过去,然后便听得李姓女郎第二句“当心”!   “当心!”   叶畅心猛然一紧,为何要当心?   他到现在,遇刺的次数也有不少,几乎未加思索,便向着自己的随从中间退去。   然后周围便乱了,他动的同时,发觉周围看热闹般围上来的十余个灾民,突然间亮出了兵刃。这些明晃晃的武器,惊得真正的灾民顿时叫的叫哭的哭!   “该死!”叶畅心中暗骂,扔了手中的册簿,拔出腰间的剑。   赈济灾民都能惹来这样的麻烦……自己这运气,未免太衰了些吧!   善直此时,已经被隔开,几个刺客,将他缠住,不求伤他,只是让他无法及时撤回到叶畅身边。   而在叶畅之旁,便唯有乌骨力这昆仑奴!   第146章 安得猛士护主上   风呼啸,刃如雪。   乌骨力面对着拥上来的至少十名刺客,那一瞬间,他膝盖发抖了。   他性子温和敦厚,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却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更不是逞勇斗狠的人物。哪怕跟善直学了技击之术,他第一反应,也不是按善直的教授来防御反击,而是如他在自己故乡时一般。   他感觉自己也仿佛回到了故乡,在那广阔的草原之上,独自面对的是一群鬣狗。   他咧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发出呜呜的咆哮,仿佛是草原上的狮子,为保护自己的领地与族群,不得不与鬣狗做背水一战。   他的咆哮吓不退刺客,这些刺客此时冒险,都是心志坚忍之辈,此时又拿定主意,先杀叶畅,再制造混乱,好以此脱身。因此,一个个猛冲而来,下手既快且急。   他们手中的兵刃,为了不被人察觉,都是匕首、短刀之类的短兵器。但一寸短一寸险,若是给他们近了身,那生死便是一瞬间的事情!   乌骨力感到了畏惧,他也想退缩逃走,可是听得身后叶畅的喝声,他的心再度坚定起来。   不能退!   因为退后一步,便是……   从自己的家乡草原上被带到了大唐,中途几经转手,即使到了大唐,也换过数任主人。乌骨力接触的主人多了,有刻薄的,却也有和善的。   但无论刻薄的还是和善的,在他们面前,乌骨力都觉得少了些什么。   唯有在跟随叶畅之后,他才意识到,那些主人对他少的是什么。   “尊重。”   把他视为人而非一物更非一牲口的尊重。   不是因为叶畅许诺,合适时要给他成家,也不是因为叶畅每日里提供的衣食,更不是叶畅教他识字算数。   而是这些全部。   在叶畅身边,他觉得自己被掠卖二十年来,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轻松,乃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争取的,同样是他不惜性命也要去保护的。   故此,乌骨力不退反进,迎面向着一个刺客,便是挥刀劈去。   善直教了他近一年的技击,乌骨力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却仍然拥有极强的爆发力,故此他这一刀劈出,威力不少。   可是刺客的动作异常敏捷,一个前猱翻身,便避开了他的刀,接近到他的身前。   乌骨力心中一惊:这伙刺客,不是乌合之众!   搏斗发生得极快,结束得也快。   叶畅拔剑在乌骨力的护卫下,正准备且战且退,那边善直也飞速回援,但是被五名刺客豁了性命一般缠住。   负责守护粥棚的士兵数量并不少,这里聚集着两千多名灾民,杨惟名亦怕出事,因此派来了一个队约是一百五十名士兵。但是洛阳乃大唐腹心之地,承平已久,不仅百姓,就是这些士兵,也久不闻刀剑交鸣之声。此时他们当中很多人,竟然如同百姓一般,被吓得哇哇大叫。少数反应过来的,也不是抽兵刃来向叶畅救援,而是摆出姿势自保。   倒是叶畅的亲随,此时展露出训练成果,经过几个月的强化训练,他们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在贾猫儿的带领下,迅速来援。   叶畅在一瞬间观察了局势,自己只要能撑过数息时间,善直就能赶到,再撑数息,贾猫儿等便也能抵达。那个时候,他们结起阵势,刺客只有短刃,就很难再对他构成威胁。   关键在于,要撑过这数息。   他也随着善直学了技击,只不过他那几下,只能说是强身健体,谈不上与敌人拼命厮杀。   乌骨力抬脚将靠近的刺客踢开,正待追杀,眼角余光却发觉,更多的刺客绕过了他,扑向了叶畅。   他心中顿时发慌,急切之中,他将手中的刀猛掷出去。   刀落了空,离得最近的刺客,已经距叶畅不过数步!   乌骨力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敌人,张开双臂,便向那刺客追去。他人高腿长,只是两步,伸手便够住了那刺客后领,正满怀欣喜地将那刺客拎起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噗噗”的声音。   与此同时,乌骨力觉得背后发冷,然后是剧痛。   他怒吼了一声,身上夹着两柄短刃,拎着那个刺客转身,以之为武器,狠狠砸在刺中他的一个刺客脑袋上,两颗头颅撞在一起,顿时桃花朵朵。   “快走!”乌骨力大喝。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叶畅大喝,以往他说话,都是低声和语。   叶畅却没有如他所意,转身逃走,而是冲了上来,剑抹过另一个正欲拔出短刃再刺的刺客脖子。   拼命的时候,叶畅没有逃跑的习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因此,当血从那个刺客被割开的动脉里狂飙而出时,叶畅满脸煞气,毫无所动。   而是将目光投向正扑向他的另一个刺客。   “笃!”   那个刺客的短刃,切入了自己同伴尸体的肩膀,乌骨力以尸体为盾,替叶畅挡住了这一击。叶畅乘机再度突前,挺剑刺入那刺客腰间。   这起落之间,乌骨力重伤,而刺客则死了四人!   但对叶畅来说,危机并未解除!   乌骨力能豁出命去,刺客们当中,同样也有死士,和尚被一个刺客不要性命地抱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七八个刺客同时扑向叶畅,七八柄匕首、短剑也同时刺向叶畅。莫说是叶畅,就是和尚自己,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无计可施。   乌骨力再次发出怒吼。   这一次是,是穷途没路的狮王发出的最后咆哮。   然后,他那庞大的身躯挡在了叶畅身前。   他竭力张开四肢,让自己身体显得更加高大魁梧,攻向叶畅的利刃,全部被他的身体挡住!   叶畅大叫了一声:“乌骨力!”   虽是如此,叶畅没有浪费乌骨力拼命争取来的机会,他再次刺翻一个刺客,终于从刺客的合围当中脱出,冲入了贾猫儿等人当中。   当冲到贾猫儿身边时,叶畅突然间觉得脱力,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幸好这时伴当随从们七手八脚将他拉住,扯入众人当中,结阵将他护住。   原本还想再攻的刺客,这个时候面对的,是暴怒的善直。   一手拎着戒刀,另一手执着一具刺客尸体的善直,象团燃烧的火焰一般,冲入了刺客当中,所向披靡。刺客们意识到,他们想要刺杀叶畅的目的不可能实现了,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伤亡之后,他们能选择的,唯有退。   除了一人拼命拦着善直外,其余刺客,又尽数撤退,散入难民之中。为了制造混乱,他们还很干脆地连着砍伤了几个难民,然后扔了短刃,跟着四散的难民开始奔跑。   “十一郎,你怎么样……”贾猫儿抓着叶畅道。   叶畅一把推开他:“不要管我,休走了刺客!”   一边说,叶畅冲向在一旁缩手缩脚的官兵队正:“让你的人,抓刺客!”   那队正此时六神无主,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叶畅面目凶厉的一喝,几乎是本能地服从:“抓刺客,抓刺客!”   “快去,扼住各出口,堵住壕沟,凡有过沟者,诛杀无赦!”叶畅大吼道:“随我喊,凡过壕沟者,诛杀无赦!”   在叶畅的《灾后应急方略问对》中,为了约束灾民,防止其中作奸犯科者乘机为祸,也为了防止疫病传播,灾民们都被壕沟分割、约束起来,管束他们的行动。叶畅来之前,负责灾民的丁典事,倒是严格按照问对来做,因此,如今粥棚外,是几道彼此连接的壕沟。   灾民要逃散,首先便要翻过壕沟。   眼见有几个灾民已经在壕沟中爬了,叶畅神情更为严厉。   他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故此没有去抱着乌骨力哭嚎,甚至没有去检查乌骨力是死是活。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将刺客留下,才是对乌骨力最好的回报。   因此,他看到身边有一伙弓手正在身边,立刻又过去喝道:“出壕沟者,皆射杀之!”   弓手茫然不知所措,叶畅厉声道:“若不杀之,走了刺客,我必请杨明府诛杀汝等!”   听得他这般厉喝,一个弓手勉强举起手中的弓,对着一个爬出壕沟的灾民射去。只不过这一箭射得又飘又歪,直接落了个空,叶畅怒道:“等着杨明府寻你们吧!”   “不劳杨明府相寻。”就在这时,另一个弓手冷冷地答道,然后弯弓搭箭,一箭飞出,正中那爬起准备逃走的灾民右腿。那灾民啊哟一声,歪倒在地,然后哭嚎起来。   叶畅讶然相看,只见那个弓手抿着嘴,连连举弓,箭无虚发,凡有所射,必得所中。转眼间,便射倒了五人,而且人人都是腿股处中箭,虽然行动不便,却没有致命伤害。   有这神射,局势顿时稳定下来。叶畅又看了那弓手一眼,急切间,也无法与之交谈。见情形稳定,灾民们都开始停下奔逃,而那些官兵也开始堵住壕沟的各处出口。   叶畅终于有时间去看一看乌骨力了。   乌骨力躺在地上,双眼圆睁,瞳孔正在扩散。叶畅来到他身前,心情沉痛地蹲下去,将他上身抱起。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乌骨力,听到么,你有什么未了心愿?”   乌骨力也不知听到没有听到叶畅的话,他答非所问:“郎君,真有仙人……会接引我,回到我的故乡么……”   说完这话,乌骨力还哼了几句小曲,大约是他故乡的俚调,然后身体僵直,四肢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   叶畅抿着嘴,将乌骨力兀自圆睁的双眼合上。   “无论仙人是不是引导你回故乡,我都会将你带回去……在那之前,我会先替你了结这笔血债。”   喃喃低语之后,叶畅放下了乌骨力的身体,站直了起来。   一直在场的李、蔡二位女郎,只觉得站起来的叶畅,似乎换了个人。   虽然表情冷静,比起方才更显内敛,可是李氏女郎却觉得,蹲下去时的那个少年郎,在站起来后,变得异常可怕。   带着暴戾与血腥。   在这一刻,李姓女郎甚至觉得,站在那儿的叶畅,阴沉得象她非常熟悉的一个人。   她的父亲。   “再调一队军士来,将灾民围住,然后入内搜索,所有的刺客,必须一个不剩地找出来。”叶畅一把揪过那个队正道。   队正此时也已经回过神,他苦笑着道:“叶录事,此事却不是某能决定的,某位卑官小,只能调动自己这队人手罢了。”   “城门处有三队人马,你去调一队来,休要给我搪塞,如今朝中有人建议圣人东巡,这里可是东都,圣人东巡必至!”叶畅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若是圣人来此时,还有刺客捣乱,你且想想,会有多少人头落地。其中,是不是会有你的那一颗!”   那队正顿时慌了。   叶畅如此年轻,便被任命为录事,杨惟名是因为叶畅的才能,可是那队正却不知。他只道这年轻人必然在朝中有背景,因此知道一些内幕消息。   若是三郎皇帝真要再次东巡,偏偏此刻出现了刺客,他这个在场的军官,少不得要承担责任!   “是,是,就依叶录事!”那队正上马,疯狂地向回赶。   “姐姐,真有此事,圣人要东巡?”叶畅说话的声音不小,因此蔡姓女郎听着了。方才血腥厮杀,她捂着眼不敢看,此时缓过神来,心中关切叶畅,便向李姓女郎问道。   “他胡说呢,圣人东巡,哪有那么容易!”   “他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造圣人的谣……也是,他方才连人都敢杀,自然胆子大。不曾想,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叶十一郎,竟然是如此好汉……”蔡姓女郎说着说着,脸上就微向泛红。   李姓女郎看了她一眼,微笑起来,然后又看向叶畅。   这厮一向就以胆大出名啊。   不一会儿,便见又是一队官兵从城门处开了过来。   “选身手好的,随我进去拿人。”叶畅对又凑来的那队正道。   五个伙被选了出来,便与善直、叶畅等人一起,进了壕沟当中。叶畅特别点了方才那弓手,那弓手便跟在叶畅身边,只不过神情多少有些不快。   “壮士好箭术,方才紧急,还未请教壮士姓名。”叶畅向那弓手道:“某性好交友,愿与壮士结识。”   “某姓南,名霁云。”那弓手冷声道:“叶录事心性,某不敢高攀。”   叶畅顿时愕然。   第147章 登门问罪探前因   “当真是……麻烦!”   马上的杨惟名满脸都是郁闷之气。   他请叶畅来洛阳,原本带着极强的私心,大半都是为了利用叶畅。只不过不曾想,叶畅到了洛阳后并不急着来见他,如今甫一上任,便惹出如此大的麻烦。   刺客……为何刺客不去刺杀别人,却揪着叶畅不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杨惟名对叶畅有所了解,故此认为,叶畅这倒楣的家伙,必然也有吸引霉运的地方。   出了北门,迎面便看到,在道路的两旁,立着二十余根木桩,相邻两根木桩间相距,大约是十余丈。   每根木桩上,都缚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人。   “胡闹……”见到这一幕,杨惟名忍不住怒喝:“你们也就随着他胡闹?”   迎上来的两位队正和其余官吏,都是面面相觑,有个大着胆子道:“他奉明公之令而来,我等岂敢不从?”   “伤亡情形如何?”   “刺客二十三人,亡者八,十五人就擒……呃,只怕也活不多久。百姓两人为贼所害,另有十余人受伤,其中有五人乃是叶录事下令射伤……”   听得这儿,杨惟名再也按捺不住,破口骂了一声脏话。   刺客死伤倒还罢了,造成了灾民的死伤,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的灾民安置,将很难得到灾民的认同了。   觉得脑子里象是钻进了一只名为“叶畅”的虫儿一般,杨惟名头疼的厉害。但骂归骂,他更明白,自己还非得替叶畅擦这个屁股不可。   借助叶畅之力,可不仅仅是安置灾民那么简单,也不仅仅是洛阳城那么简单,背后可是长安城里的大佬们角力。   “叶录事人呢?”他喝问道:“为何不来见我,莫非是躲起来了?”   有人答道:“他进城了。”   “进城做什么,莫非是寻我请罪?”杨惟名心中如此想。   但紧接着一个队正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己错得多厉害。   “叶录事连问了几人口供,都未曾得,但他与他的随从,似乎是认出了这些刺客身份,说是回城去玉鸡坊了。”   “玉鸡坊……该死,这些刺客不是冲着叶畅来的!”杨惟名觉得,自己脑袋里又多了一只虫儿,只不过这只虫儿名为“沈溪”。   他详知内情,故此一听说叶畅认出了刺客,并且赶往玉鸡坊,立刻就判断出,这伙刺客便是昨日刺杀沈溪者。他们脱出洛阳城后,不知又怎么,混进了难民当中,或许想等待机会,再次行刺,结果却被叶畅撞上。   原来叶畅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啊……   想到这里,杨惟名很不厚道地觉得有些快意。   但一想到叶畅与沈溪见面,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又觉得更加头疼。   “回城,去玉鸡坊!”他下令道。   他下达命令的时候,叶畅已经在玉鸡坊沈宅的门前。望着这高门大院,叶畅脸上浮起冷笑。   他不怕惹麻烦,更何况,这一次是麻烦惹的他。   “敲门!”憋着一肚子气的叶畅道。   这一肚子气,不仅仅是刺客带来的,也有南霁云带来的,方才知道那神射手的姓名后,叶畅就怀疑他是后世闻名的南霁云,一问排行是第八,心中更是有了八成把握。   只不过这位安史之乱中的勇将,此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弓手,郁郁不得志。   这让叶畅觉得有希望,若是能招徕来此人,自己身边除善直之外,便又多了一重保障。不过他才流露出一些许意思,就被南霁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连原因是什么都不知道。   门上的铜环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惊动了院里的人,大门打开,出来的仆役一见外头围着这许多人,愣了愣之后,顿时叫了起来。   转眼间,便有十余人拥了上来,其中便有沈溪昨日的伴当。   “某叶畅,昨日护送沈郎君回府者,诸位是否还认识?”叶畅对那几位伴当道,得了他们点头后,叶畅又道:“某有要事,意欲求见沈郎君,还请为我通禀一声。”   听得这群气势汹汹来的人是朋友,而不是打上门找茬的,院子里的人算是松了口气。但转脸一看,叶畅一行人当中,不少人身上还血迹斑斑,顿时心又悬了起来:这伙人看起来,却不是什么好路数。   不一会儿,沈溪便出现在叶畅的视线当中。他仍然是那副臭排场,身边数位美婢,自己手中一柄玉扇,隔着老远,便呼了一声:“叶十一,你竟然来了,昨日某心神不宁,致使失礼,还请叶十一你海涵!”   一边说,一边行,到得叶畅面前,看到叶畅身上的血迹,他脸色竟然也未变。   叶畅眯了一下眼,然后拱手:“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的。”   “好说,好说,只要某力所能及,无不应允……唔,若是要求某身边这几位侍姬,那可就不行,某是怎么也不会割爱……”   沈溪半真半假地打着哈哈,却在叶畅灼灼的目光下止住,他摇了摇头:“原以为叶十一你是个趣人,却不曾想,你原来也是如此无趣。”   “昨日那些刺客身份,与沈郎君究竟是何等恩怨,还请不吝赐教。”叶畅见他不再胡说八道,便问道。   沈溪脸色顿时变了。   打量了叶畅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叶十一不必多问,昨日你不过是受了某连累,今后刺客不会再寻你麻烦,反正昨日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假话!   叶畅心里浮起这个念头,只觉得这个沈溪所说的,全是假话。   他分明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也应该猜出自己定是又与刺客起了冲突,所以才来找麻烦,却满口假话搪塞。他究竟是想要掩护刺客,还是另有用意?   心中琢磨着这个,叶畅口里却道:“沈郎君却说错了,那群刺客,今日在北门外伏击了某。”   “什么?”沈溪这下是真变色了:“这怎么可能!”   “某有必要撒谎么?”   沉吟了一会儿,沈溪仍然摇头:“叶十一,实话实说,你便是知道刺客的身份,也奈何不了幕后指使,知之无益,徒乱人心。你既是安然无恙,此事就不要再追究吧。”   “你见到某身上的血迹没有,这血迹不是某的,一半是刺客的,另一半,则是某身边的昆仑奴的。他以己身护住某,某才毫发无伤。”叶畅冷冷地道:“沈郎君,若是当叶某是朋友,便实言相告,否则的话,某只能视阁下庇护刺客,为某之敌了!”   这话说得甚是无礼,沈溪身边的伴当中有怒目相视者,可是叶畅一脸坚持,不为所动。   “又不是一个美婢,不过是一粗手笨脚的昆仑奴,某送十个与你……唉呀,莫如此,莫如此,叶十一,叶畅,你莫走啊,某又不是不说……”   沈溪原本还是满口胡言,见叶畅当真转身就走,顿时也有些慌了,上前拉住叶畅,脸上尽是苦笑。   叶畅停住脚步,静静等着他开口。   沈溪还是思忖了好一会儿,终于才说道:“某并非骗你,你知此事,并无益处。”   “有无益处,某自有见解,你只管说就行。”   “好……某亦不相瞒,某父亲乃渤海贵胄,讳为大门艺者是也,原是渤海王子,因心向大唐,不容于兄,乃入大唐为官……”   沈溪的身份,并不是普通的渤海国人,他父亲大门艺,是渤海国开国君主大祚荣之子,渤海武王大武艺之弟。大武艺阻挠周边部族投靠大唐,大门艺力谏不从,因此兄弟反目,大门艺逃归大唐。   此后大武艺先后派使臣,要求大唐交出大门艺而不得,甚至派人于洛阳城天津桥南刺杀大门艺亦不得,乃至于遣将张文休隔海攻击登州,杀唐守臣而还。大武艺死后,其子大钦茂继位,此人极为汉化,唐与渤海国的关系再度缓和。   不过,大门艺这一系在大唐,始终是大钦茂心腹之患,他总担心有朝一日,大唐一纸诏书,令他退位,而扶持大门艺子孙来取代他。   “近几年,我这位王兄没有什么动静,原以为他是绝了心思,却不曾想,我只是稍有动作,他的刺客便来了。”沈溪苦笑着对叶畅道:“官府便是查出这些人身份又能如何,我父为大唐臣子,抚慰西北,颇有功劳,在天津桥南遇刺受伤,大唐也不过是搜捕刺客诛之了事……大武艺得享富贵,而我父却只能客死异乡!”   他言语之中,对于大唐还是有些不满的,叶畅也唯有无语:自己难得来洛阳,却遇到这种事情,卷入其中,若是被李隆基知晓,那位已经极怕麻烦的三郎皇帝,没准又要怪自己多事了。   若不是乌骨力已经因救他而死,叶畅真不想卷入这类事情当中去。   正如叶曙的死让叶畅不可能与叶楝和解,乌骨力的死,也让叶畅与如今的渤海王一脉结下了深仇,即使这仇不算“不共戴天”,却也基本上断绝了双方和平共处的可能。   “某早就说过,此事干系重大,大唐不出面,凭着你我之力,根本不可能报复,知道此事,徒增烦恼罢了。”沈溪又叹息道:“不过,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某总得有所表示……叶十一,你失一忠仆,我便赔你一忠仆,如何?”   “啊?”叶畅愣了一下。   “却是那日李果的启发,他赠你一婢,某便赠你一仆吧……苏脱儿,你出来!”   随着这声喊,沈溪身后一人愕然而出。   正是那日并肩作战过的苏粗腿,那时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现在被沈溪叫了出来。   “吾家之中,此仆勇武,为诸人之冠。”沈溪笑道:“他杂胡出身,却是壮士,身后甚是不凡,虽不及十一郎身边的那位大和尚,等闲四五个人却也近不得身。”   苏粗腿神情有些抑郁,叶畅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某如何敢夺人所爱?”   “某生性不好壮士好女郎,他跟随某乃是屈才。倒是叶十一,你总能招惹麻烦,他跟着你,必有用武之地!”   沈溪一边说,一边向自己身边的美婢使眼色,那美婢匆匆而入,叶畅虽是看到这个细节,却只作没有注意。   他心中也满是疑惑,那李果送个美婢给他,十之八九是冲着他酿酒的秘方,而这沈溪送个壮士与他,又是冲着什么?   不过沈溪至少有一点是说对了,叶畅爱这苏粗腿勇武,有他在身边,再加上大和尚善直,叶畅的安全就更有保障。连番遇刺的事情,无论是自己招惹的还是躺着中枪,都让叶畅有些心惊。方才若不是乌骨力奋不顾身,躺下的就很有可能是他了。   “某虽感怀沈君好意,只是此人乃真壮士,不敢视为礼物。”叶畅又拒绝道。   “正合如此,在吾府中,他便只是一供驱使奔走的奴仆,到了叶郎君手里,却是能独当一面的壮士。若是叶君真爱英雄,就莫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那艳婢又出来,将一张纸交到沈溪手中,沈溪便将纸转给叶畅,正是苏粗腿的身契。   叶畅略一犹豫,将身契收了起来:“既是如此,某却之不恭……今日打扰沈君,来日必再登门谢罪。”   “若能将李果赠你的艳婢转赠于我,便算是赔罪了,如何?”   沈溪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叶畅哭笑不得,他长揖行礼别过,带着人便出了门。苏粗腿有些犹豫,沈溪在后向他点了点头,笑着道:“苏脱儿,你便随了叶君吧,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做出一番事业来,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苏粗腿向他跪拜了一回,然后起身,向叶畅追去。叶畅正在沈邸门前等着,见他跟了上来,便让随从分了匹马与他,众人上马而去,看方向,又是奔着北门。   沈溪在后边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下,目光变得阴沉起来。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转过脸,他再面向自己的美婢们,脸上就又全是温柔多情的笑意。   “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我还是愿意和诸位姐妹们在一起。”他笑着道:“如今韶光正好,咱们便一起做一做喜欢做的事情,姐妹们以为如何?”   诸艳婢都是吃吃笑了起来。   第148章 怒至极处无全尸   苏粗腿一声不吭,骑在马上,脸上带着羞愧之色。   堂堂男儿,却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只要稍有自尊,便会觉得羞愧吧。   叶畅一直在注意他的表情,虽然他这羞愧之色很淡,掩饰得很好,叶畅还是观察到了。   此人抑郁不得志,可激之而不可辱之。   一行人默默前行,穿过长街,当到了北市之时,叶畅领着他们进了市内。   苏粗腿跟了过来,依然一言不发。叶畅在市内止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汝乃壮士,某不敢以仆役相视,方才沈君盛情难却,某只能收下,但此时,你心中如何想,只管与我说就是。”   苏粗腿看了他一眼,垂眉不语。   “沈君倒是有一句话未曾说错,那就是某喜好结交壮士英豪,你看我身边二位,善直师乃游方僧人,某遇之山野,如今视为师长;猫儿乃长安游侠,某会之市井,如今倚为臂膀。便是某本人,穷僻之地、寒陋之门,出身亦不能算是富贵。故此,某以为,英雄与否,不在出身,在志向,在才学,在奋力与否。”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铮然,苏粗腿眉间不禁一动,不过眼中的光芒只是一闪罢了。   “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与我说。”叶畅见言辞无法打动他,便想着利诱了。   “某当年年幼无知,乃至沉沦下役,厕身于奴仆之间,至此已经再无雄心壮志。叶郎君虽然对某寄予厚望,某如今却只是想着自在之身罢了。”苏粗腿叹了口气:“叶郎君只管放心,某既为沈公子赠与叶郎君,必忠心事主……”   他正说话间,却见叶畅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叶畅将手中的身契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刷刷几下,便将之撕得粉碎。他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将满手碎纸屑抛上半空。   纷纷扬扬,似雪似絮,代表着苏粗腿人身自由的身契,就这样飘飘然落下,成为洛阳北市街道上的垃圾。   苏粗腿瞬间怔住了。   莫说他一身本领,就是一个普通壮年奴仆,总也值当个几贯,叶畅将身契撕毁,竟然神色毫不变化!   “如今,你是自在之身了。”叶畅平静地道。   自在之身了!   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苏粗腿却觉得一片茫然,不知是该如释重负地欢笑,还是该感动得失声痛哭。   他就是愣愣看着叶畅,好一会儿,才涩声开口:“叶郎君……这是当真?”   “当真。”叶畅道:“若是你愿意,可以随我,我愿以友待汝,若是你别有志向,也可自便。”   “自便……自便……自便……”苏粗腿连连念了三声“自便”。   为人家奴之时,想要自便,绝无可能,即使沈溪算是个和气的主人,却也有诸多规矩,根本不可能给他自便的余地。   想了一会儿,苏粗腿道:“某身无分文,如何自便?”   叶畅笑着向贾猫儿示意,贾猫儿径直掏出一枚金铤,交到了苏粗腿手中:“这枚金铤,足够你在洛阳城的销金窟里打几个转儿了!”   接过金铤,苏粗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之又还了回来:“某性命贱,值不当这许多钱……若有闲散的零钱,赐几文与某,某感激不尽。”   贾猫儿脸色顿时一变。   若收下钱,便如苏粗腿自己所说,那是买命钱,想必苏粗腿就不会离开了。可是他不要,岂不是意味着,这厮根本无心将一身本领货卖于叶畅?   他看了叶畅一眼,叶畅也自觉装得过了头,不免心灰意冷,先前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南霁云拒绝他的招徕,那还情有可缘,可这个根本未曾在历史上留下什么名声的苏脱儿,如今也对他伸出的手不屑一顾。   看来自己有必要去修修脸,好让自己更容光焕发一些了。   心中虽然觉得无趣和惋惜,但是叶畅还是点了点头,于是贾猫儿收回金铤,从怀中掏出了半吊钱。   这一次,苏粗腿接过了这半吊钱,拱了拱手:“山高水长,终有回报之日。”   说完之后,他翻身下马,将缰绳交还给叶畅的伴当,竟然就这样,一步三摇,走入人群之中,与北市往来熙攘的路人混在一处,没有多久,便不见了。   “好生晦气!”见这厮真的义无反顾离开,善直忍不住说了一声。   和尚心直,藏不住话,他见叶畅待人和气,又时有善念,因此自觉追随了一个大德,在他内心中,对叶畅实际上是甚为敬重的,否则也不会相识之后就一直追随。   自己珍视的却被人视为粪土,自然是要让和尚不高兴的。   倒是叶畅,转眼就将失落抛开了:能招徕过来固然好,招徕不来也无妨,反正是意外之喜么。   “回头,继续去收拾那些刺客。”他对众人道:“渤海国,咱们一时半会是鞭长莫及,但那些下手的刺客,却就在咱们面前。”   话音还未落,他便看到了杨慎名的仪仗,就从北市的入口处经过。他顿时止步,可想而知,杨慎名是来寻他的,若被寻着了,一些事情就不好做了。   官员们总是说什么顾全大局,叶畅此刻,却想将大局先放一放,他要做的是率性而为。   杨慎名大约是急于寻着他,数十人的仪仗转眼就过去了。他们径直到了玉鸡坊,敲开大门一问,叶畅又离开,去向不明,这让杨慎名大为恼火。   “无怪乎韩朝宗等虽是重视叶十一的能力,却始终不将之拔举在重要位置之上,天子赐金令还时,也不曾真正发力相助——这个叶十一,当真是个颠三倒四的人物!”   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叶畅会去哪儿,当下便遣人去打听。打听之人尚未回来,便有小吏来报:城北的灾民将刺客尽数打死了。   这个变故,让杨慎名下巴都险些掉了下来。   他急于寻找叶畅,加之那些刺客敢三番屡次在他的辖地行刺,也是打他的脸,因此,他没有让人将刺客放下来。   不曾想,只是一个转脸功夫,刺客们就死光了……   “尽数打死?一个活口都没有?”   来报信的小吏苦笑道:“确实一个活口都没有,不但被打死,几乎个个无全尸。”   “这……又是叶十一搞的?”杨慎名想着那些百姓原是被官兵看着,怎么能去打死刺客,但念头一转,他便意识到问题所在:“叶录事又跑去了?”   “明公明见。”   杨慎名可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明见,叶畅的那册应急方略问对里,他觉得这人应该是很有条理才对,可是为何实际办起事来,这厮如此不靠谱!   “他还在北门外?”得到那小吏的确认之后,杨慎名当机立断:“你即刻回去,告诉他,让他在北门外等着我!”   他再度上马,这一次轻车简从,连仪仗都不带了,只是带着几个随从,快马加鞭,便从衙署赶往北城之外。   当他赶到时,看到的却不是一团乱糟糟的景象,而是秩序井然。   那些刺客的尸骸,也已经看不到了。而据说混乱中将刺客尽数杀死的灾民们,此时却排成长队,正带着笑,与那些官兵吏员们说着什么。   “这个叶十一……”   杨慎名百思不得其解,叶畅究竟是施展了什么法门,让局面变成现在这样。   “怎么回事?”他拉着迎上来的吏员问道。   那吏员回头望了一眼,叶畅正在和声和气地与灾民们谈话,并未注意这边。他满脸都是敬佩,小声禀报道:“叶郎君只是对百姓说了几句话,这些灾民便鼓噪起来,不顾官兵阻拦,上去将柱子上的刺客尽数打死。”   说到这,他眼中的敬佩变成了恐惧。   他很难理解,叶畅是如何用寥寥数语,便挑起了那些灾民的滔天怒火,成功将此前灾民们对他的恨意,转嫁到这些刺客身上。   细问了几句,无非是这些刺客混入众人当中,意图谋刺权贵,好让所有灾民都受连累——杨慎名实在很难相信,这样几句空口白牙的谎言,也能让两千余百姓相信。   “叶畅,你究竟是弄的什么把戏?”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直接将叶畅唤来询问:“方才你下令射伤逃离壕沟的百姓,我听闻百姓都是暗藏怨声,怎么转眼间,他们又对你信任有加了?”   “灾民困顿于此久矣,虽是仰赖朝廷恩泽明公善政,苟延至今,可是心中都憋着怒意。此前畏于官兵,无处可发,如今我稍加撩拨,又许他们出气,哪有不躁动者?”   此时并无心理学一说,否则的话,杨慎名便会知道,叶畅其实是利用了群体渲泻的心理。但他可以肯定,叶畅对于人心的把握,实在与这个年纪不相称。   “叶十一……积年老狐耳。”忍不住,杨慎名将自己对叶畅的评价当面说了出来。   叶畅把这个当成对自己的赞扬笑纳了。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背后是官府,而且一来就下令让灾民的伙食翻倍,故此灾民原先对他就有好感。他煽动灾民,亦不仅仅靠着自己,更是将自己的伴当派入灾民当中,佯作是查问灾民里是否还有刺客余党,实际上却制造谣言,只说这些刺客有可能是灾民乡间豪绅所派,目的便是让灾民们获罪,全部死绝于洛阳城外,这样就不虞他们回乡争讼了。   这些灾民之所以流落洛阳不能返乡,原因就在于本地豪绅侵夺了他们的田地,他们对豪绅的恨意,可是远胜过下令射伤逃出壕沟灾民的叶畅。   “此举尚有其余用意,也算是震慑一下这些百姓,知道我是敢下令杀人的。”叶畅见杨慎名在犹豫,猜出杨慎名只怕有些后悔,若是这位洛阳令因此事而撤去他的录事之职,那他这趟洛阳之行就亏大了。因此,叶畅又说道:“接下来安置灾民之事,须得令行禁止才成,经此一事,也省去不少麻烦。”   杨慎名顿时打消了犹豫:正如叶畅所言,两千余人的安置,绝不会一帆风顺,特别是在背井离乡的情形下,要想不让这些灾民成为洛阳城的长期负担,一定的强硬手段是必需的。   “刺客的身份,你已经明了?”   “是,让灾民弄死他们,也省得一些麻烦。”   “此言何解?”   “既然刺客一个不剩尽皆消灭,就用不着为了一个已经没有多大用途的异邦王子,去与一个恭顺的郡国计较了。”叶畅冷笑了一声:“朝廷中的大人物们,想必都会如此想,若是某遇刺身亡,绝不会有人想着要替某复仇吧?”   杨惟名默然,好一会儿道:“朝廷也是不想多方树敌。”   “以忍让求和平,则和平不保,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叶畅抛出这样一句话。   杨慎名是有亲身体会的,他祖父杨正道,曾被窦建德送给突厥人,直到李靖击败突厥,这才被放还中原。   “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永存。”   这一句话,让杨慎名呆了好一会儿,细细咂摩,便越觉有道理。   “叶畅,你可有表字?”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道。   叶畅心中一凛。   他一直没有表字,自己是懒得去取,而且相熟的人称他为叶十一,不熟的人称他为叶郎君,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   可现在杨慎名问此事,就别有意味在其中了。   取字,除了自己的亲长可以外,再就是上司、长辈亦可赐字,或者挚交好友赠字——这都意味着一种极为亲近的关系。   以贺知章当初赏识叶畅,都未提及要赐叶畅字,杨慎名此时提出,其赐字的意思表露无疑。叶畅原应该万分感激,然后下拜求字才是,但是叶畅却很清楚,眼前这位杨慎名的下场,并不怎么好。   他兄长杨慎矜如今与李林甫结成了政治同盟,共同应对李适之、韦坚等人,当李适之等大敌扫除之后,李林甫反手便将他兄弟三人一网打尽。一般的麻烦叶畅不怕去惹,可是这种最高层的政治争斗,作为核心成员卷入其中,结果唯有一字。   更何况,若是受了杨慎名的赐字,如何去面对韩朝宗?   但若不受,杨慎名就在面前,并且已经开口提及,叶畅又该如何抉择?   第149章 流言积毁困周公   杨慎名笑眯眯地看着叶畅,对他甚为满意。   他甚至在琢磨着,是不是替晚辈女郎,招叶畅为婿。   杨家三兄弟,慎馀、慎矜、慎名,皆身长玉立,容貌过人,气度非凡。他笑眯眯地看着叶畅时,叶畅心中不免如同鼓捶一般。   “某曾在梦中,得仙人赐字。”犹豫了一会儿,叶畅开口,又将那虚无飘渺的仙人寻了出来。   杨慎名皱起了眉,叶畅推托之意,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厮不免有些不知好歹,还拿出什么仙人来!   “仙人赐你何字?”   “畅然。”叶畅道。   “畅然……”杨慎名也博览群书,因为心中有成见,便觉得这个字是叶畅临时拿来搪塞自己的,他冷笑起来:“也不知仙人为你取这字,出自何典……”   “南华经。”叶畅诧异地看了杨慎名一眼。   他是真诧异,来大唐之后,为了更好地装遇仙名士,他很是努了把力,《老子》、《庄子》狠狠翻了几遍,《庄子》中这段“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他看过之后,不免生出思乡之念,因此熟记下来。   杨慎名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他们三兄弟以清廉和善理财出名,记不得《庄子》中的一个句子,倒也寻常。   “原来是出自《南华子》……难怪,难怪,哈哈哈哈,畅然,畅然……这字很好,不过为何从未听你说起?”   叶畅假装羞愧地一笑:“梦中之事,不敢当真,故此从不与人谈起,今日若不是杨公相问,某亦不会说起。”   杨慎名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方才欲替家中晚辈女郎招叶畅为婿的念头淡了。   “安置灾民,你还需要什么?”他公事公办地问道。   “今日刺客虽然成擒,却怕还有余孽潜伏暗中,某怯懦畏死,请杨公拨一名兵士相随。”叶畅顺竿便往上爬。   他说这话时,站在离他们较远处,南霁云的眉头皱在一起,有些不屑地看着叶畅。   南霁云方过而立之年,不是那种愣头青,但他是真不喜叶畅的性子。对叶畅,他早有耳闻,特别是那“夕阳无限好”之句,几乎所有白头歌伎,都会唱上这一段。对着贺知章作此诗,南霁云心中是甚为不齿的。   在他看来,知恩图报,乃是人的本分,叶畅以此诗动贺知章,令一向赏识其人的贺知章退隐,实在是不该。虽然这不是叶畅本意,叶畅本意乃是以诗挫步步紧逼的元载,因此肚子里弯弯绕绕多的文人可以原谅叶畅,但南霁云却难以释怀。   方才叶畅言语中便有亲近之意,但被他严辞相拒,南霁云便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叶十一向来以心胸狭隘闻名,自己如此落了他的颜面,他如何会不报复!   果然,便见叶畅向这边点了过来。   南霁云只觉得怒血翻涌,这厮倒还真是睚眦必报!   不过他心中只有怒气,却无惧色。他原是农夫出身,潦倒至今,也不过是一个弓手,就算是绝了升迁之途,又有什么关系!   “南霁云。”就在他琢磨着该如何应对时,自己的队正跑了来:“杨公让你过去。”   南霁云觉得队正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怪的,他因为本领高强,故此性子颇为倨傲,将这目光当成同情,便理都没理。   那队正气得牙痒痒的,心中暗骂了一声“小人得志”。   南霁云到了杨慎名面前,抱拳行礼:“某见过明公。”   “你便是南霁云?”杨惟名上下打量这个小小的弓手,觉得他生得果然雄壮,当下问道:“何等出身?”   “某世代务农,并非世族。”   南霁云认定叶畅在杨慎名面前进了谗言,因此语气甚为冷硬,杨慎名原本对他很好奇,觉得叶畅推荐的人定非一般,可被他这语气一刺,便也灭了招徕的心思。   “方才叶录事说,贼人驱使灾民乱奔时,你是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发五矢,皆中标的——有可必赏,我拔你为伙长,这些时日,你便跟在叶录事身边,定要护卫他周全。”   南霁云脑子里嗡的一下,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原以为叶畅是进了谗言,杨慎名来寻他麻烦,至少也要安排些困难的任务与他,却不曾想,叶畅竟然在杨慎名面前举荐他!   以杨慎名洛阳令的官爵,拔他充当一个伙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对南霁云来说,则是完全不同,他虽然一身本领,只因性傲的缘故,不得上司袍泽的喜欢,又没有遇着什么好机会,故此一直没有混到一官半职。   不曾想,自己苦求的机缘,今日竟然来临了。   而且是叶畅,他方才不屑甚至冷嘲热讽的人给他带来的。   “南八有大将之风,且怀忠义之心,颇类汉寿亭侯。”叶畅在旁笑着道:“杨公,区区一个伙长,你也太吝啬了。”   “叶录事这便不懂了,若我径直给他一个队正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麾下兄弟和同僚袍泽未必会服气,他这般寒微出身,唯有一刀一枪地打拼出来,才能长远。”杨慎名解释道:“只要灾民安置妥当,他便也有功劳,那时还怕不能升官进爵?”   旁边的队正推了仍在发愣的南霁云一把:“还不快谢过明公与叶录事!”   南霁云有些木然地谢过之后,便听得杨慎名又与叶畅说起灾民安置的事情。   起初时,南霁云还想着,为何自己得罪了的叶畅会举荐自己,但听得叶畅将自己安置灾民的计划一层层合盘托出,他的注意力便转到这上面来。越听,他越是惊讶,到后来,他看着叶畅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这个少年郎,名动中原不是偶然!   叶畅的计划,与其说是安置灾民,倒不如说是对洛阳城南市的一次大刀阔斧的重建。   当初隋时,炀帝以绸缠树,向胡商夸富,便在洛阳南市。隋末李密纵火烧之,此后大唐时重建,武则天、中宗时,大唐政治重心东移,洛阳几乎成了首都,故此南市再度繁华起来。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将政治中心迁回长安,如今南市,已经显得有些杂乱不堪了。   对旧城进行改造,自然需要花费大量的钱。叶畅的计划当中,是拿出朝廷控制的南市土地,抵押给南市的富商巨贾,从他们手中借钱来改建街巷,营建店铺宅邸,再将之出售获利。   这个过程当中,除去最初投入闲置的土地之外,朝廷几乎不出分文,便从富商巨贾处套得大量现钱。所用的人工,足以让二千余灾民都有事可做,甚至还需要向洛阳城招募大量工匠。   南霁云顿时也明白,那些富贵子弟为何眼巴巴往城北灾民处送粮——叶畅必是向他们漏了口风,他们回去一说,家中反应灵敏的,知道这其中有极大利益,哪有不竭力奉承的!   对叶畅来说,这是另一世地方政府搞房地产开发空手套白狼的招数,但在此时,却是一种了不得的手段。杨慎名一家皆以财计闻名,但听得叶畅这个完整的计划之后,不禁连连点头,眼前也闪闪发光:好大的手笔!   “为令诸豪商信服,某愿自私囊中,先取一千万钱,预购将来北十字街横街处东头第一家铺面。”叶畅又道。   一千万钱!   万贯被叶畅随口抛出来,却是面不改色,南霁云是穷惯了的,想着万贯该有多重,便觉得呼吸急促,而那杨慎名也目光一凝。   “你倒是有钱。”   “侥幸在长安城中收得一些。”叶畅面不改色地道。   万贯所购的,可不是一个铺面那么简单,叶畅虽未到实地,可对着地图早就看过,那北十字街横街东头,濒临运渠,稍加整治,便是风景如画之所。虽然不是十字街正中那样四通八达,但交通亦是便利,还有靠近市门的优势。   他想要在洛阳城中建一座商娱综合中心,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了。   “千万钱啊……”杨慎名感慨地叹了声,他家资颇丰,但让他拿出千万钱的现款来,却也力所不逮。   “你要这铺子做什么?”感慨完后,杨慎名又问道。   “开个酒楼。”叶畅道。   杨慎名并不完全相信,但叶畅究竟要做什么,只要不违反大唐律令,就和他没有太多关系。有了叶畅这一万贯,他心中有了几分底气,故此点头道:“你放手施为就是,要什么支持,只管与吾说。”   他为洛阳令,手中的事情多,见灾民之事平息下来,当即回城——洛阳城中可不是他这个洛阳令最大,权贵之多,仅亚于长安。灾民这边发生的事情,他还得回去给某些人一个交待。   杨慎名离开之后,叶畅便开始勾名单——新送上来的簿册,将有本领的人一一圈出来——可惜,这些灾民中有手艺的不多,想想也必然如此,有手艺的到哪儿都可以凭手艺吃饭,剩余的当然就是只会种田的了。   二千余名灾民当中,才找出十余个工匠来,这个数字,让叶畅有些无奈。   足足一个多时辰,叶畅才将手中的事情忙玩,此时午饭时间都已经错过,叶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唉呀,害得大伙陪我挨饿了,既是如此,除了留下当值的人手,其余人等随我去酒楼。”   “好!”周围顿时一片欢呼。   也有皱眉嘟嘴的,那是留下当值的人,叶畅笑嘻嘻地道:“当值的也不必担忧,我到酒楼,立刻让他们送食盒来,总不会落下你们!”   诸吏员齐齐高兴起来,洛阳米贵,居之不易,能白吃一顿酒席,谁都不会嫌弃。   唯有南霁云没有笑。   南霁云一直在注意叶畅,现在他越发看不透这年轻人了。   想得头痛,他决意直截了当地相询,因此叶畅才上马,他上前牵住缰绳:“叶录事,某方才得罪了录事,为何还要荐我?”   “得罪?”叶畅笑了起来:“不过是误会罢了,有什么得罪的?”   “叶录事上午向某示好,某却冷言相对。”   “那件事情……我问你,这个伙长之职,你做得下来么?”   南霁云略一犹豫,然后斩钉截铁地道:“区区伙长,如何做不来?”   “你随在我身边,若有危险,能如同我那伴当一般,奋力护卫我么?”   “职责所在,必效死命。”   “那不就是?某荐你,第一看你有无此才能,第二看你有无此心。至于些许小隙,何足挂齿?”   叶畅说到这里,眉头扬了扬,很是好奇地问道:“南八,你既直说,某也直问,某上午确实有意示好,你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录事大闻,某闻之久矣。青龙寺中留诗,令贺少监辞官告老,此事有悖恩义之道,某甚不齿。”南霁云也不隐瞒,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贺监于阁下有举荐之恩,足下却以此报之,心术必不正……”   “住口!”旁边的贾猫儿听得他越说越不象话,顿时喝斥道。   叶畅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南霁云继续说下去,南霁云斜睨了贾猫儿一眼,然后又道:“某原以为,传言或有不实之处,今日看你下令射杀灾民,便知你果然是……果然是……”   一时之间,他无法措辞,还是叶畅,给他补充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正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叶郎君好文辞,奈何心术,奈何心术!”   这就是指着叶畅的脸骂他心术不正了。   南霁云性子向来如此,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便没打算能与叶畅和睦相处。因此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死死盯着叶畅,只待叶畅口出恶言,便推了差使。   一个区区的伙长,便想收买他,未免太瞧不起他南八堂堂男儿了。   叶畅仍然没有动怒,但脸上也没有愧色。   当初之事,他自己也知道会有不好的影响,比如说,张旭、颜真卿在那事之后,与他的往来就疏远了些,虽有书信往来,也都只谈书法,不及其余。贺知章致仕时特意去他卧龙谷中小住,在某种程度上便是表态,表明他贺知章本人并不将“夕阳无限好”之事挂在心中,从那以后,此事的影响才淡化了。   没有想到,南霁云这样草莽汉子,心里却还挂着这事。   第150章 道虽殊途亦相谋   “你与为道不同,原是想不相与谋,但我却举荐了你,这个人情,你不得不承。可是我再对你示好,你却冷言相对,由此可见,你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南霁云顿时脸涨得通红:“这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贺公逼我参加科举,为的是让我替国效力,我荐你于杨公之前,为的也是让你替国效力,其间有何不同?”叶畅撇了一下嘴:“若说不同,无非是贺公贤名,传遍天下,某则一心胸狭隘之小人,是也不是?”   “是。”南霁云见叶畅如此坦然,也进然相应。   “呵呵……”叶畅笑了笑。   南霁云盯着他,看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传闻未必全真,某自己所言,也未必是真。”叶畅沉吟了一会儿,一开口,便让南霁云吃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接下来这段时日里,你跟随在某身边,不妨用自己眼睛去看,某究竟是何等人物。”   说完之后,叶畅挥手示意:“走,民以食为天,吃饭去!”   他带着众人向城中回去,南霁云不免有些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句话,就走了,难道不是要劝说半晌么?   南霁云不知道,虽然接触的时间还短,但叶畅已经很了解他的性格:此人固执已见,非言语能动者。   待叶畅一行离开了二十余丈,南霁云才回过神来,又犹豫了一会,他快步上向,追了过去。   无论如何,这是上司交待下来的任务,只要自己随时警惕,莫被叶畅这厮的狡舌所蒙蔽了就是。   他拿定主意,当下就冷眼看着,眼见叶畅一日日在洛阳城中奔走。或是拜访豪商,或是交结贵戚,每日里要赶三四个趟儿。   让南霁云吃惊的是,这般长袖下舞之中,南市的工程当真开始了。最初时叶畅还是想将灾民安置在城外,免得有扰城中百姓,但后来不知他如何做的工作,灾民们安置之所,搬到了城内。在南市北横街东头,也就是叶畅预定的那块土地上,修起了一丈高的土围墙。再在土围墙里,用木料搭建房屋,供灾民安居。   “叶录事当真了不起。”   天宝二年十一月十一日,在叶畅正式接手灾民安置仅仅十五天之后,便看到围墙立起,而灾民们的木屋,也正在搭建之中。   望着眼前这一片迅速拼搭而成的建筑,丁典事近乎叹息地道。   南霁云望了他一眼,口中不说,心里却觉得有些别扭。   “南八,你似乎不服气?”因为都随在叶畅身边的缘故,两人如今很熟,南霁云只是个区区伙长,可是众人都知叶畅甚为看重他,故此丁典事对他也很客气,以南八呼之。   “叶录事才能是有,德么……这这一块地,似乎是为他自家谋取吧。”南霁云淡淡地道。   “迂腐之见,迂腐之见!”听得他这样说,丁典事顿时有些激动:“南八,你可知安置这些灾民,难在何处?”   “回乡将土地发还,便可安置,有何难哉?”南霁云不以为然。   “他们回乡斗得过乡中豪绅?”丁典事冷笑道:“你这般做,就是驱他们上死路,那些豪绅家中,哪个没有为官为吏的,哪一位长官,愿意为着这些灾民,去得罪豪绅?他们难就难在无处安置上,朝廷能济一时,却救不了一世,叶录事在《灾后应争方略问对》中说得很明白,这种灾民,最为危险,初为流民,后为流寇……”   丁典事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儿,却见南霁云仍是一脸不以为然,丁典事住嘴后摇头:“与你说这些,你也不懂,若不是叶录事心怀仁德,也拿不出这些方略来……”   “仁德?某听闻他是忘恩负义睚眦必报,何谈仁德?”   “睚眦必报,以你我之无礼,叶录事可有报复?”丁典事摇头道:“至于忘恩负义之事,某亦曾有闻,只不过……南八,你觉得这些时日所见叶录事,可象是忘恩负义之辈?”   南霁云默然。   他把目光投向叶畅,只见叶畅裹着一件皮裘,正在胡床上假寐。能够十五天就将灾民安置的前置工作完成,叶畅劳心劳力,白日要在工地上指挥,夜里又要与那些贵戚豪商应酬,其实是挺累的。   如果真如丁典事所言,叶畅是在为灾民寻出路,那么他仁德恻隐,绝不象是忘恩负义之人了。   “罢了,不说叶录事为人,只说他这才华——你见这些木屋,谁能相信,这仅仅是十日间便制成?”   十日制成供两千余灾民居住的木屋,叶畅所用又是故伎。无非就是进行标准化、零件化拆解,将木屋的各个部位长、宽、厚(高)都固定下来,然后发给完全统一的标尺,让灾民们自己用工具进行加工。每一组灾民,固定加工其中一件,第一日时还生疏,废品率极高,第二日便少有废品,第三日速度上去。这样短短八日时间,便已经可以再抽人手去挖地基、沟壑,开始搭建木屋。   两日时间,二百八十间木屋便整整齐齐出现在这土围墙之中。虽然木屋还很简陋狭小,一间中要住八到十人,也显得非常拥挤,但至少让灾民们有了遮风挡雨的住所。   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来了,来了!”   南霁云懒得听丁典事替叶畅吹嘘,正好那些灾民们排着队进来,他顿时叫道。   “我去唤醒叶录事。”丁典事也顾不得感慨,上前轻轻推了叶畅一把。   叶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四周,见丁典事笑脸,他坐正身躯:“丁典事,人都过来了?”   “都过来了,只等录事训话。”   叶畅站起身,来到木屋群之前的街上。   灾民们原先都在低声谈笑,见他站过来,便都静了。叶畅搬来一张胡床,直接站在上面,笑着道:“今日只分屋,不分新妇,你们用不着如此欢喜……”   众人都哄笑起来。   一昧地畏惧不是长久之道,叶畅在保证自己对灾民的权威同时,他也注意用一些俏皮话儿拉近与灾民的关系。灾民对他,如今是既敬且亲,他开口说话,并不全是那些大而空的画饼,更多的是让灾民们动容的言辞。   “十日,当初若某对大伙说,十日便能让汝等住入可遮风避雨挡住霜雪的屋子,汝等可会相信?”   众人当中,一小半心思灵活的都摇起头来。   谁会相信这个,即使是如今,众人还是觉得,象是一场梦一般。   只不过每天拉锯、凿孔,用尺量用笔画,干了十天,便可以搭出一套住房来——就象如今市面上覃家杂货铺在右军扇之后推出的“积木”一般!   “故此,如今我也不会说,一两个月后便教会你们安生立命的本领,半年之后让你们真正住上属于自己的屋子,而不是挤在这小木屋中。”叶畅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人又笑了起来:叶畅口里讲不会说,实际上却是都说出来了,而且是两个大大的饼!   只不过有这些木屋在前,众人对叶畅画出的饼,可比起官府里一般官员画出的饼要信任得多。   “如今只有二百八十间木屋,因为这块地面,只有这么大。待隔壁也拆了之后,便能有五百间木屋,到时就可以住得宽敞一些了,各家也可以自己住在一起。”叶畅又道。   众人都是点头,如今住,必须按着叶畅规定,将各家打乱来居住。若是十天之前叶畅提出这个,众人必是竭力反对,可有这些木屋在,众人看到了叶畅的许诺不是空口白牙,又见识过叶畅的狠厉,就算心中还是不愿意,面上却都表示支持。   “接下来便是升火的事情,如今天气一日冷胜一日,升火是必须的,但有二忌,你们都听好了,一忌是走水,故此屋里人走火熄,违者依约罚之……二则是忌闷气,石炭升火,需得通风,故此窗户须留缝。”   南霁云听着叶畅讲这些细节,觉得未免太过婆婆妈妈了。特别是窗户留缝妨闷气之事,更是他闻所未闻的事情。   这么冷的天,留缝岂不是白升火了?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叶畅道:“你们莫要轻视此事,且看吧。”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便见几个伴当拎着竹笼过来。竹笼中有鸡鸭,也有狗和羊。伴当将竹笼放进了一间木屋,然后又将一炉火放了进去,关紧门窗后再出来。   “现在开始抓阄分屋,每一伙的伙长出来抓阄!”   叶畅没有说那些鸡鸭是为什么而去的,接下来便安排抓阄。这二千余名灾民,其中有劳动能力者有一千九百余人,叶畅将他们每八人分一伙,设一伙长。每伙住在一间木屋之中,因此由各伙伙长来抽签。而抽签的顺位,则是根据这十日各伙完成工作的情形来安排的。   老弱等没有劳动能力的,也并没有闲着,叶畅将之同样编成伙,做些后勤事务。这样一来,共是二百六十余个伙,因此等这些伙长抽完签,都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抽到满意签的,少不得回去与本伙之人吹嘘,而不满意者,也免不了相互埋怨几句。叶畅又登上胡床,众人知道他有话说,便再静了下来。   “接下来,便请几位长者,进那间屋子,将方才的笼子拿出来。”叶畅连点了四个老人的名。   那四个老人有些莫明其妙,依着叶畅所言,开门木屋门窗,然后再进去,片刻间,便传来他们惊呼之声。而当他们将那些笼子取出后,惊呼就响成一片。   那些站在后边看不到情形的,一个个伸头探脑,忙不迭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出何事了?”   “别挤,死了,都死了!”   “什么死了?”   “方才放进去的那些畜牲,都死了!”   若说言语,只能让众人有所触动,那么现实,就能让人震憾了。叶畅的反复告诫,这些灾民能听进去见分很难说,但现在亲眼得见,众人便咂舌不矣。   南霁云同样咂舌。   对于还不习惯用煤炭充当取暖燃料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教育了。   “若是张休在此,必然要问,为何鸡鸭会死……”叶畅在心中嘀咕了一声,对于这个效果,他觉得很满意。   “接下来便各自回屋,活动一柱香时间,然后准备开饭,明日还有活要做!”叶畅又道。   众人没有因为明日要做活而觉得苦累,相反,一个个士气高涨,恨不得连夜就开始干活。   希望仿佛就在面前,伸手便可摘到。这让灾民有着巨大的动力,也让南霁云不得不再次思考,叶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今夜我要去醉仙楼,你也随我去?”他正在发呆时,却听得叶畅问道。   “是。”南霁云定神回答。   最近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几乎每晚,叶畅都会在洛阳城南市的各个酒楼中,或是他宴请别人,或者是别人宴请他。   他们离开不久,灾民开始吃饭,这时一行车驾过来,周围维持秩序的兵士立刻上前相拦。   “洛阳令杨公之命,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车驾前的家丁闻言大怒,喝斥道:“好大的狗胆,你可知道车中是谁?”   “叶录事说了,无论是谁,便是杨公亲至,也不得随意入内。”兵士乃当日在北门外亲眼见着叶畅杀刺客的,哪里敢怠慢了叶畅的规矩,当下赔着笑脸道:“某不过是奉命行事,车中既是贵人,何必难为某这小人物?”   “既知自己是小人物,还不快让开,我家贵人欲入内察看!”那车夫嚣张地道。   不过士兵就是不放他入内,这让那车夫怒极,起身正要大叫,身后却一声冷哼。   这声哼,让车夫浑身颤了颤,气焰顿时消了下来。   “妹妹,我们就在这门前看看吧。”车驾内那冷哼声转成了轻柔的声音,紧接着,两个妙龄女郎相扶而出。   正是李、蔡二位女郎。   只不过现在,她们改了女冠妆扮,恢复了正常女郎服饰,守在墙外的士兵一见,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虽然洛阳城中不乏美女,可这般模样的,还是罕见。   第六卷 青海长云暗雪山   第151章 诗河群星耀洛阳   很快士兵便认出,这两个女郎曾在刺客袭击叶畅的当日出现,而且与叶畅似乎还很熟悉,当下不敢多看,垂眉低声道:“叶录事再三吩咐,实在不敢有违,还望贵人海涵。”   “无妨……我们只是挂记这些灾民,不知安置得如何。”李姓女郎淡淡笑道。   她虽然笑着与士兵说话,可是士兵却不觉得温暖,反而有种清冷之感。倒是旁边的蔡姓女郎,圆圆的苹果脸一笑,便露出两个酒窝,看上去更让人亲近。   二女在车上向墙内张望,见着那一间间整齐的木屋,都是讶然。她们很清楚,这是叶畅只花了十五日便做到的,这等才能,便是积年官吏,只怕也没有。   她们原本准备细看一番,因为叶畅不在,只能匆匆离去。可二人才回到车驾之中,便听得外头马蹄声急,紧接着,十余骑呼啸而来,到了矮墙前才停住。   “便是这里了。”有人叫道。   “叶畅呢,快让叶畅出来拜见我家郎君!”又有人叫道。   “你们这些丘八,快些去,让叶畅出来!”   人群纷纷叫嚷,听得车驾中的李、蔡二位女郎皱起了眉头,蔡姓女郎干脆就撇着嘴道:“好生无礼!”   “是什么人?”李姓女郎问道。   车夫顿时来了精神:“一群仆役罢了,倒是气焰嚣张,两位小娘子,可要仆出面喝斥他们?”   “先看看再说吧……”李姓女郎道。   他们这边对话,对方自然没有听到,但他们车驾正好在大门之前,对方逼过来,少不得也要从他们身边过。见这车驾朴素,有一仆役挥鞭便甩了个响儿:“滚开,莫要挡着道儿!”   这一鞭子虽然不是真抽,却让那车夫忍奈不住,一纵而起。   “老迟!”车里的李女郎知道自己车夫的性子,低唤了一声,车夫满脸愤愤,却强自按捺。   “问问他们的身份。”李姓女郎又道。   车夫老迟顿时转怒为喜,他跟着李家人久了,自然知道,李姓女郎问身问就是要将这笔账记下来。   被李家惦记着的人,后来的下场,车夫可是见多了。   他琢磨着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打听到对方身份,不过并没有纠结太久,对方便主动将自己身份露了出来。   却是一鞭抽在方才阻着他们的军士身上:“梁国公府上贵人要入内查看,岂是你能阻挠!”   “抽得好,抽得好!”那军士也是个犟脾气,闻言叫道:“有本事就将某抽死于此,若不然,必让你这狗奴有消受!”   “找死,那便成全你!”那恶奴又是几鞭抽去,被军士闪过,周围人纷纷上来相劝,他将鞭子一指,呸了一声:“就是叶畅在此,某要抽他他也得乖乖站着,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某面前嚣张!”   “这梁国公是谁?”车驾之中,蔡姓女郎听到这里,就甚为不悦,向李姓女郎问道。   “当是前宰相姚崇,他家在洛阳,听闻子孙皆不成器。”李姓女郎并未花费太长时间,便记起了这位梁国公身份:“若是他……那也难怪。”   虽然时间已久,姚家圣眷已经不再,但是姚家子孙,却是依然富贵。姚家宅邸,便位于距离南市不远的慈惠坊。   只不过就在去年,姚家还遇到一场大难,姚崇之子姚弈被贬,孙姚闳被诛。   “不知为何而来?”李姓女郎心中琢磨。   那姚家恶奴被众人劝开,不过意犹未平,犹自欲闯,正这时,听得一声嗡响,然后便觉脸上生风,一枝利箭,擦着他的脸便贯入了土墙之中。   箭尾铮铮颤抖,让那恶奴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众人讶然侧脸,便见南霁云骑在马上,目光森然,盯着这边。   “反了,反了……”那恶奴吓得屎尿齐下,全身骚臭逼人,愣在那儿没有动弹。他旁边别的恶奴见南霁云军士模样,顿时大叫起来。   “城北尚有三十颗首绩。”南霁云厉声道:“叶录事有令,未经同意,谁敢闯入土墙一步,便去与这三十颗首绩做伴!”   方才那一箭,只要再偏两寸,必然贯入恶奴脑袋,因此,南霁云这话喝出来,谁都知道,这是认真的。   “笑话,区区一个录事,便敢在洛阳城中发号施令?”   “某等军汉,唯知军令,贵人若觉不对,只管去寻叶录事就是。”南霁云当然不介意替叶畅拉一些仇恨。   “好,好,罢了,直接去找叶畅去!”此时情形,姚家之人也不得不退了。   他们纵马而去,转眼便入了南市,显然,是不知道叶畅此时在哪,又不愿意在此打听。李姓女郎见此情形,微微摇头。   传闻之中,姚崇二子无才,果然如此,姚家若是再不幡然醒悟,只怕要灭族了。   南霁云见姚家人离开,冷冷哼了一声,将马上的食盒来下来,分与留守的人吃。他想了想,终究不放心,保护叶畅的安全,乃是他的职责,因此自己顾不得吃,便又上马,沿着通利坊与南市之间的横街向西行去。   醉仙楼在天津桥之南,乃是洛阳城中新开的酒楼,它的位置相当好,在修文坊西北角,隔着尚善坊,正对着天津桥,于楼上甚至可以看到洛水北面的宫城。前隋之时,修文坊乃是国子监所在之地,如今也是洛阳城中达官贵人与风流才子们常聚会的所在,歌女云集,雅会连日。   南霁云到这里后,却发觉姚家人也已经到了。   只不过在这里,姚家人却不敢嚣张,他们对着在洛阳城中无根基的叶畅可以毫无顾忌,可在这里,要嚣张就得看看情形了。北面的尚善坊里可有岐王与薛王在洛阳的宅邸,发生什么事情,太容易被他们捅到天子面前。   看到南霁云来,姚家的家仆窃窃私语起来,南霁云没有理睬他们,径直入了内。   进门一看,却是愣了。   那些吏员军官、贾猫儿等伴当都在,但是叶畅却不在此处。   善直也不在。   见南霁云回来,众人纷纷招呼他入席,这是叶畅掏私囊的宴请,算是答谢大伙这段时间的相助,因此气氛甚是热闹。南霁云走过去,低声问道:“叶录事呢?”   “被人请进静室了。”丁典事笑道:“你倒是关心叶录事。”   南霁云愣了愣,确实,自己似乎太过关心叶畅了吧。   “是什么人请的?”他只是略一犹豫,便又问道。   “一群名士文人。”丁典事说起这个,有些羡慕:“方才叶录事正与我们喝酒,有人出来相询,说是某位张公在此,请叶郎君入内……”   出来相询的人叶畅认识,乃是张旭的随从,在长安时,叶畅与张旭见面,这个随从几乎都在身边。   自从贺知章致仕之后,张旭、颜真卿与叶畅虽然还有书信往来,但远不及以前频繁。叶畅听闻张旭在此,大为惊讶,便入内雅室,准备拜谒。   “张公在此宴客,是为綦毋潜送行。”那随从低声道:“在座尚有几位……张公有交待,切勿失礼……”   他们是边行边说的,叶畅听得这句,不由哂然。   张旭当真是给他弄怕了,生怕他又闹出什么妖蛾子出来,不就是文人送别的雅会么,有什么担心的。自己今日,保证一诗不抄,只跟在众人身后吹捧就是。   不过那綦毋潜……这名字挺熟的啊,似乎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位著名诗人。   对于著名诗人,叶畅已经麻木了,从最初见到的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开始,这短短两年间,著名诗人叶畅见过的没有三十位,也接近有二十位了。他心中略微有些遗憾的是,两次入长安,都未曾见到已经在长安中的李白。   倒是杜甫,结为挚友,另一位诗佛王维,却交恶了。   这醉仙楼雅间在二楼之上,说话间,叶畅便已经到了门前。听得里面传来隐约的笑语之声,叶畅没有立刻进去,那个随从有意无意侧过半个身子,将他前进的道路挡住了。   若不是善直在身边,叶畅几乎要以为,那随从是被人收买了。   “某先入内禀报一声。”随从低低说了一声,然后先进了去。   里面正欢声笑语,但随从一进去,便安静下来,叶畅心中一动:看来此次张旭相邀,未必是什么好事啊。   “快请,快请。”张旭的声音传了出来。   叶畅不待对方出来,便掀起门帘,含笑而入。进来一年,这间雅室甚为阔大,但仍然坐得满满当当,座中有男有女,一个个都向他这边看过来。   众多的目光,有的带着好奇,有的带着审视,其中不乏恶意者。   叶畅目光一转,做了个长揖:“见过张公,不意张公竟然也在洛阳……”   “来,来,董糟丘,增设一席,十一郎请入席!”   张旭起身招呼了一声,众人当中立于一旁者笑应了声,但是没有动,自有使女僮仆上来,加了一张小几,然后布菜奉酒,转眼之间,便准备好了。   叶畅看了这人一眼,此人有个大酒糟鼻子,面色红润,年纪大约接近五十。叶畅对他拱手:“久闻醉仙楼董公之名,日后还要多亲近。”   确实是久闻,他记得此人之名,曾入李太白诗:忆昔洛阳董糟丘,为余天津桥南造酒楼。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原来就是这醉仙楼。   “不敢,不敢,闻道叶录事再造南市,某亦有结识之心,只是俗事缠身,又素昧平生,怕前往拜谒过于冒昧……”董糟丘笑团团的道。   然后他一拍脑袋:“某失礼了,还有诸位才子贤达,意欲结识叶郎君呢。”   张旭笑着摇了摇头,董糟丘喜好结识文人,因此虽只是一酒楼店主,可众人面前还是有些脸面。他离席而来,牵着叶畅,先到了自己左手一几前:“此赵郡李颀是也。”   叶畅一惊:“可是少小幽燕客的李长征?”   “正是老夫。”李颀长身而起,向他拱手。   此时李颀,已经年近半百,目光如炬,隐隐带着红光。叶畅顿时向他长揖:“空见蒲桃入汉家之句,有古仁人之风,向来闻知大名,恨不早识!”   “君看一叶舟,亦是不差。”李颀笑着道。   “这二位,你自是相识,不必介绍了吧?”二人见礼已毕,张旭又引次李颀身边,却是王维与王昌龄二人。   他二人也从长安到洛阳来,让叶畅始料未及。   “二位长者,南山一别,已有数月,风采依然,不胜可喜。”叶畅面色不动,仍然照常见礼。   他原是要说什么的,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争执之声,紧接着,门帘被掀开,方才引叶畅来的伴当进来:“有人寻叶录事。”   “叶十一,你躲在这边……”   来人紧跟着进来,甚为失礼,但一看到这里面如此多人,愣了愣。   叶畅回头望了望,却不相识,他拱了拱手:“足下何人,为何相询?”   “某姚訚,乃故梁国公之孙,方才去南市见汝,汝不在,便寻至此处。”那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肃容整冠,向叶畅还礼道:“知叶十一郎乃是妙人,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众人见他原本气势汹汹而来,此时却这模样,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不过座中也有认识他的,董糟丘忙来招呼,不待张旭吩咐,又让人添了席面。   被这不素之客打断了介绍,张旭微微摇头,今日在酒楼上看到叶畅入内,他原本是无意招呼的,但架不住在座诸人不认识叶畅者好奇,只得请来相见。果然,只要叶畅在,必然有意外发生。   他又继续介绍屋中余下诸人,这一介绍,叶畅顿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星汉之中了。   高适、岑参、綦毋潜、刘长卿、储光仪……   这可真是群星灿烂,高适、岑参自不必说,后世边塞诗名如雷贯耳。綦毋潜乃盛唐时江西第一诗人,刘长卿号称五言长城,他的“风雪夜归人”乃是千古名句,储光仪名声稍弱,但一谈及盛唐时的田园派诗人,必少不得他。   这……可真是一个奢侈的时代,奢侈到随意到酒楼之中,便可以看到这么一群诗人!   不过,叶畅心中有些奇怪,这一群人凑在此处,不知是为何。   就在这时,张旭指着正在布酒诸女中一女冠装扮者,郑重其事地道:“还有一人,叶十一须得相识。”   第152章 妙语联句满座倾   叶畅进来之后,其实一直在观察周围诸人,除了这些著名的诗人之外,在场的尚有一些使女、侍者,其中一女,道姑打扮,最为引人著目。   闻得张旭如此说,便知此女必有不凡之处,他待人向来平等,极少以身份区别视之,因此向张旭道:“还请张公介绍。”   “此姝姓李,名冶,字俊兰。”张旭笑道:“善诗,吾作诗不如她。”   “却不敢在叶十一郎面前谈诗。”那女子敛衽为福。   对于盛唐时著名的女子,特别是才女,叶畅并不是太熟悉。正是因此,当初他才没有想到元载的妻子王韫绣乃是王忠嗣之女,双方才结下大仇,至今方解。   故此,叶畅虽是客气有礼,却并没有将这个女子放在心上。   与众人尽皆见礼已毕,叶畅举起酒杯,向着面前的众人致敬:“今日能结识诸位,叶某甚为欣喜……”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因为坐在他面前的,又是如同群星灿烂般的人物。   张旭年长,居于上座——他如今也在洛阳为官。张旭左手坐的是李颀、王维、王昌龄,右手坐的是高适、岑参、綦毋潜,对面坐的着储光羲、刘长卿,再加上叶畅。   另外还要加一个刚刚进来的姚訚,也就是跑去找叶畅麻烦的姚家子弟。   最初时姚訚还是气势汹汹的,可到了这里面,他神情顿时收敛起来。他的嚣张跋扈,是做给人看的,而在某些场合下,再这样嚣张跋扈,那就演过了。   与姚訚一般神情有些异样的,还有王维。   自从帮助兄弟王缙获得球市之后,他就一直抑郁,觉得颇对不起叶畅。前些时日随綦潜毋一起来洛阳,一来是送别,二来也是散心。却不曾想,在洛阳城中也会与叶畅相遇。   叶畅敬了众人酒,然后单独倒了一杯,恭恭敬敬地对着王维举起。   “长安相会,便为王公风采所折……”   叶畅一举杯,众人都觉得情形不妙,他们听得叶畅带着一伙子吏员在外呼喝,便遣人邀叶畅来,一是给不认识叶畅者结识的机会,二来也是晓得王维与叶畅恩怨的,想替他们化解一番。   没有想到的是,叶畅反应如此快,竟然不等他们开口,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王维。   王维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是个好脾气,性格有些软弱,可并不代表没有脾气,否则也不会为了避玉真长公主而自请外出为官多年了。叶畅这样开口,也就是向他挑衅,他若避让,岂不是示之以弱!   因此,他沉着脸,站起身来,只等叶畅说出无礼的话,便要反唇相击。   叶畅表情诚挚,又继续说道:“某年少轻狂,言谈偏狭,自负才气,颇有失礼之处。长安之时,某虽是心折王公风仪,却未能亲近,甚为遗憾。原以为要再相遇,须待来年,不曾想竟在洛阳又重逢。某自罚一杯,算是为长安未与王公亲近之事赔罪。”   说完之后,叶畅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他这番话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原本起身准备反击的王维先是觉得,自己蓄足的力气象是打进了棉花中一般。   而周围诸人,原以为会剑拔弩张,却发现叶畅开口不是往传闻中用的毒舌,而是谦卑示好,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心思重又较了解叶畅的,比如说张旭,甚至以为叶畅还藏有什么后手。   倒是王维,在发现自己的心理准备落空之后,满脸肿红,尽忸怩之态。他忙离席过来,抓住叶畅的手:“是某失礼在先,如何能怪叶十一郎!饮胜,饮胜!”   尴尬之中,他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举杯,一饮而尽。   二人将空了的酒盏互亮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那边张旭看了,捋须也笑道:“好,好!”   方才的尴尬被化解之后,气氛顿时热闹,众人纷纷举杯相劝,一时之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跟在叶畅身后的善直却有些眼睛发直。   叶畅的表现让他太吃惊了,以往叶畅就象是一只惊恐的刺猬,把全身的针都竖了起来,谁只要敢动他,他定然要刺回去。而现在的叶畅,竟然知道什么是“化敌为友”……   善直甚至想到叶畅一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时,偶尔便会露出的口头禅:“这不科学!”   他却不知,叶畅已经吃够了四面树敌的亏。在座诸人,互为友朋,虽有亲疏,却都是如今洛阳城中风流人物,叶畅有意在洛阳城里做出一番事业,自然会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气。   更重要的是,叶畅此前与这些人相处,总觉得对方是古人,自己仿佛在经一场梦幻,故此多有轻慢,遇事不愿忍让。如今屡受刺杀,心性已经有所变化,沉稳圆滑得多了。   在座诸人都是名士,便是姚訚,虽然乃洛阳城中的跋扈贵公子,却也不是没有文采诗才的。因此谈得甚为投机,不过男人在一起,哪怕身边还有一个僧人,在见过善直的粗率后,众人的话语,不免就要向着下三路而去了。   叶畅注意到,那李冶李俊兰在诸女当中,是最活跃者,不仅谈吐不凡,而且胆子极大,叶畅甚至觉得,她颇有些象另一世见过的那些酒精考验的女公关。烛光中看不清这位女冠究竟是多大岁数,但她的谈吐殊为不凡,一看便知是经过专门训练的。   所谓交际花,便是斯女了。   刘长卿此时在座中算是年轻,三巡酒过之后,那李治便笑着看刘长卿道:“见着刘文房,某便想起一句诗来,此诗一吟,必致满堂绝倒,只不过某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一边说,一边妙目流转,似笑非笑地望向叶畅。叶畅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好奇,这位女冠此时会念出何等诗句。   “李俊兰女中诗豪,所忆之诗,必非凡句,何不说出来,让吾等洗耳恭听?”刘长卿笑道。   “却是不好说呢,今日座中,不仅有高僧,尚有叶十一这般的年少才俊。”李冶妖娆一笑。   “且说,且说!”众人都起哄。   “若是叶十一要某说,某才敢说。”   众人都知道她是要调笑叶畅了,只不过拿着刘长卿做引子,故此又都催促起来。张旭年长德高,干脆道:“若是你说出来,能博取众人一笑,老夫令十一郎敬你酒,如何?”   “酒自然要饮的,某还有别事,须得烦劳叶十一的。”李冶道。   “好说,好说,为博诸君一乐,某便应承下来!”叶畅心中也好奇:“请李娘子吟诗。”   李冶又是一笑,双颊流丹,目光如水:“山气日夕佳。”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满场绝倒,暴笑之声不绝于耳,便是听不明白的叶畅、善直,也为众人所带,脸上浮起笑容来。   笑归笑,叶畅心里却是莫明其妙,待众人笑声稍歇,他起身问道:“诸公何故发笑?”   叶畅这一问,满座又齐齐爆笑起来,众人当中,唯有刘长卿笑得有几分尴尬。   “呃,失礼了。”叶畅仍然是不明所以,不过见刘长卿神情,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故此也有些尴尬。   “呵呵,叶十一有所不知,刘文房得了阴疝之症,行走多有不便,此次来洛阳甚是艰难,李俊兰以此打趣他……他二人熟惯的。”   叶畅旁边的储光羲凑过来,在叶畅耳畔低声说道,叶畅闻言,顿时哑然失笑。   所谓阴疝,便是男子阴囊肿大,李冶所言陶渊明“山气日夕佳”,其实此山乃彼“疝”,加上一个“日”字,当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叶畅一来觉得好笑,二来也不禁佩服李冶这个女道士,当真是大胆。   便在这时,李冶又是眼波流动,目光一瞥而来,那神态狐媚,便是叶畅这二世为人的,也不禁心中怦的一跳。   此女真祸水也。   “咳咳,既是李诗豪这般说,那某也有一诗,可聊表寸心。”   众人笑毕饮胜,刘长卿略有些迟缓地起身道,众人看他目光盯着李冶,毫不掩饰自己的痴恋之情,都知必有妙语,于是停杯置箸,只等他开口。   叶畅也同是如此。   只见刘长卿清了清嗓子,然后亦以陶渊明一诗奉还:“众鸟欣有托。”   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整个雅座当中,一股声浪掀起,几欲将屋顶都掀开。   恰此时,南霁云到了雅间的门前,听得这声音,推开正在门前守着的董糟丘,径直闯入。   才一进来,便觉得一股笑浪扑面而至,他抬眼望去,只看到雅间之内诸人,或捶几,或抚掌,或顿足,或抚胸。人人都在爆笑,笑得五官挪位者有之,笑得前俯后仰者亦有之。   见不是有刺客,南霁云便又退了出去,歉然地对董糟丘道:“失礼了,郎君可有事否?”   “你这汉子,好生鲁莽!”董糟丘在洛阳城中这上佳地界开酒楼,自是大有来头的,此刻怒视着南霁云:“此处你也敢乱闯!”   “却是某之错……”南霁云道。   他在外边竭力解释,雅间中诸人虽是注意到他,但众人的大笑,此时才渐渐平息下来,故此无人询问。   叶畅听得他的声音,心中却是一动,这南霁云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可是责任心却极强,对他的安危甚为挂念。   方才李冶说刘长卿疝气,刘长卿便自嘲“众鸟欣有托”,因为他能自由行动,便是以布兜托住下体,“众鸟”之谐音,众人是一听会意,故此大笑。而且“欣有托”之句,颇有向李冶求欢之意。   饶是李冶自叶畅入内之后,注意力就一直放在叶畅身上,此时也禁不住眉眼盈盈地看着刘长卿,目光里几乎能滴出水来。   众人一见便知,今夜这二人只怕要成就好事了。   叶畅两世为人,见过的荦段子不少,但如同李冶与刘长卿这般,以陶渊明大雅之诗,言大俗之事者,当真是绝无仅有。故此他也禁不住笑得畅怀,旁边的储光羲笑着拍了拍叶畅的肩膀:“叶十一郎年轻,莫要跟着这二位学样……”   “若能学得这二位一半机敏,某倒觉得无妨。”叶畅道。   欢笑之后,便是声乐,叶畅倒是少欣赏此时女乐,便专注观看。不意间,身边突然香风飘动,他侧眼一看,却是李冶偎依过来。   叶畅忍不住就向刘长卿望去,只见刘长卿嘴角微微下撇,眉宇间隐约有愁苦之色。   “叶录事,听闻有意于洛阳城中制一酒楼,兼有宴乐百伎?”   李冶的声音传入耳中,叶畅觉得耳垂有些痒,仿佛热气都喷到了这里。他正襟危坐,笑着转脸:“李娘子倒是消息灵通。”   “奴风尘中人,原是去长安见识广运潭献礼之事,又赶上市赛,见识了叶录事奇思巧智,便为之心折。”李冶低声道:“今日之后,若是奴前去拜谒叶郎君,还望勿拒之门外。”   叶畅心中一动。   在他来此之后,这李冶就表现得异样热情,也不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方才的话风中隐约却透露出,她对自己新建的那种集购物、餐饮、娱乐于一体的地方,甚感兴趣。   此事已经随着灾民的安置传遍了洛阳城中,李冶得知,叶畅并不觉得奇。   而且叶畅也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这种场所,也确实需要李冶这般的交际花。   因此,他轻微点头:“必恭候。”   得了他这一句话,李冶笑吟吟为他满酒,然后退至刘长卿身侧。张旭却有些不满地道:“叶十一恁小气,你的甘露酒与醉黄粱,何不拿出与诸人共享?”   他嗜酒,而且与叶畅关系亲近,又年长名高,故能做此语。叶畅笑着道:“不知张公在洛阳城,否则定要留些,某来洛阳时,只带了五坛,与我身边这善直师喝了一坛,又赠了一坛与弓手南八,其余三坛,早饮尽矣——方才进来者,便是南八。”   “可是那洛阳城北的神射手?”众人得知叶畅遇刺之事,故此便有人问道。   “正是其人。”   “不可冷落壮士,当请进来同饮一杯。”张旭顿时叫道。   正合叶畅之意,当下便让善直去唤南霁云,不一会儿,南霁云便负弓而入。   “方才入内何其急切,吾险些以为,进来的是闯鸿门宴的樊哙。”高适喜好结交壮士,看着南霁云道:“可能饮否?”   第153章 武为止戈忘战危   岂有不能饮之理!   南霁云将面前的酒盏放下,径直将酒坛拎起,仰天长饮如鲸吸,酒后嗝声似雷鸣,一坛酒,便被他如此饮得点滴不剩。   “真壮士也!”众人纷纷交口称赞。   叶畅点头:“确实真壮士,不过南八酒量在其次,其神射方是一绝——某向来知道,诸公当中,颇有人有志于边疆。南八这等壮士,厕身于东都,为人看门守户,实是大材小用。诸公他日赴疆,当荐之于军前,令其一身本领,不至埋没。”   他这话说出来,众诗人当中,便有几人若有所思,而南霁云则是转头看他,目光甚为异样。   南霁云如今也年过三十,可是却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弓手,若不是遇到叶畅,这个伙长之职都没有。他自负一身本领,而立之年却仍然蹉跎,心中岂会没有郁气?   叶畅将他引荐给这些人——虽然这些人都不得志,但是南霁云方才在外边问了董糟丘,知道这些都是当今名士,只要有其中一人能到边疆,那么他南霁云就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   “为何……会如此?”   想到自己一向对叶畅冷言冷脸,南霁云便觉得惭愧:叶畅确实不是传说中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物啊。   他向着叶畅拱手,然后又向众人行礼,默默退下,退到了叶畅身后。   “说起边疆之事,如今四边皆有骁将,烽烟不起,唯有犬戎那边,皇甫惟明与犬戎对峙,怕是来年就有大战了。”   叶畅起了这个头,高适接口道。岑参、王昌龄包括王维,都曾有志于边事,李颀同样如此,而且任何一个时代,男人的酒桌之上,美女与军事都是永恒的话题。   “自金城公主薨后,犬戎便蠢蠢欲动……”   “皇甫惟明乃当世良将,犬戎赞普蛮夷之辈,岂是皇甫惟明的对手!”   众人议论纷纷,有些是对的,有些却是粉饰太平,比如说烽烟不起之句,叶畅就知道是错的——边境冲突,可以说始终没有断绝,无论是与众人口中的犬戎(也就是土蕃),还是东北的奚、契丹,都是如此。   “听闻今上有意令范阳节度使裴宽入朝,正择人代之,也不知何人能替,如今李公适之、裴公宽相继自范阳入朝,若是择人不当,必生后患。”说了一会儿西部边疆之事,李颀又将话题转到了东北。   说到此事,张旭眉头皱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东北奚、契丹二部,一向尚公主,如今二部,各立新主,朝中有人在推动,要再遣公主和亲。”   “若能和亲,或许东北又可以太平一段时日……”   “绝无可能!”叶畅猛然开口道。   此前众人讨论边地事宜,叶畅都是笑着倾听,一副年轻后进谦逊模样,此时他开口说话,却是斩钉截铁,让众人意识到,他反对态度是多么坚决。   “叶十一郎,何出此言?”   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汉时公主和亲者不知凡几,可退匈奴者,是公主乎,是卫青霍去病乎?”   此语说出之后,众人齐齐摇头。   “十一郎才于诗才内政,这军国之事,怕是不熟悉。若无和亲之策,匈奴年年寇边,汉应接不暇,何以有汉武之时强盛国力?若无强盛国力支撑,又如何能令卫、霍之流,施展所长?”储光羲坐在叶畅身边,方才两人颇多对话,因此已经熟悉,他亦直接说道:“况且,沙场征战,怎如天下太平?汉武北击匈奴,致国力一空,百万将士喋血,不过换些大宛马、蒲桃罢了,于国于民何益?”   储光羲说话之时,室内俱静,叶畅还没有回音,那边李颀以箸击碗,慷慨悲声而唱:“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此诗唱出,众人都是呆住了,便是叶畅,也没有想到,这千古名篇,竟然就是在自己在场的情形下,如此恣洒出来。   “妙,妙!”   众人拍案叫绝,那边李俊兰已经垂眉细思,不一会儿,便拉着几个乐师窃窃私语。待众人饮胜相贺之后,她笑道:“奴闻得此句,心中实是奇痒难耐,愿唱之以助酒兴。”   说罢之后,那些乐师丝竹弦乐声一变,如边塞角悲、大漠霜冷,紧接着,李俊兰便轻启朱唇,引吭而歌。   一曲歌罢,她来到李颀面前,行礼敬酒,李颀将酒盏一饮而尽,众人又是齐齐赞好。   “储公高论,虽是一片悯民之心,惜哉所见却未远。”众人都以为李颀之诗后,叶畅必是哑口无言的,却不曾想,叶畅举杯起身,向着众人又道:“诸位只见武帝北伐虚耗国力,却不见文景之时,匈奴南下,令诸边困顿不堪?诸位可曾深思过,蛮夷为何屡屡入侵中原?”   这个问题,众人倒是没有细思,蛮夷入侵,在历史上是常事,或许正是因为是常事,所以大伙才不去思考其深层次的原因。   “边境诸蛮夷,未受华夏教化者,与禽兽何异?蛮夷懒惰,而我华夏勤奋,蛮夷愚顽,而我华夏智慧,蛮夷治国以残,而我华夏御民以仁。如此蛮夷益贫,华夏愈富。故此蛮夷屡屡入寇,所为者何,见财起意罢了!诸公皆识边事,当知某言之非虚。”   众人连连点头,对于周边蛮夷劫掠的本性,众人皆有共识。   “公主和亲,区区一妇人女子,远在绝域异疆,能变夷为夏否?既是不能,送公主于禽兽之中,何异于送人于虎口?况且公主远嫁,少不得工匠、仆役相随,少不得丝绢、金银陪嫁,工匠仆役,将我华夏制器之术传于彼国,丝绢金银,乃剥我华夏之民膏以资敌!”   “不至于此吧……”有人便惊呼道。   “不至于此?远事不提,单说本朝,文成公主入藏,携书籍工匠无数。原本犬戎不过癣疥之患,自此之后,土蕃益强,气焰更炽,西境几无宁日。”   这是就直接指斥太宗李世民遣文成公主入藏乃失策之举了,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虽然也有不赞同和亲者,可是直接批评太宗皇帝,在座之人,还真没有这种胆量。   “以十一郎之见,不和亲,当如何守边?”又有人问道。   “守边?为何要守?”叶畅道:“某曾与人有言,以和亲求和平,则和平不存,以战争护和平,则和平永固!”   “不然,不然,十一郎此言差了,止戈为武,好战必亡。”张旭年长,虽然性子跳脱,可听得叶畅这句话,也觉得不对劲儿,当下开口反驳道。   “张公所言甚是,但某以为,倒过来说也是可以。武为止戈,忘战必危!”   他二人针锋相对,但未伤和气,而且无论止戈为武还是武为止戈,都是文人惯用的拆字伎俩,至于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同出于《司马法》,只不过二人各断章取义,于是意思恰恰相反。   因此众人都笑起来。   “以武守边即可,方才叶十一你之意思,却是进击。”储光羲道。   “自然是进攻,进攻乃最好之防卫。年年秋高马肥之时,蛮夷牧场草枯,他们无事可做,便想着入中原劫掠。年年如此,故秦燕诸国,纷修长城。长城虽固,终有防不胜防之处,何如主动出击?兵法云,先发者制人。俗语亦说,只有千日为贼,未有千日防贼者!”   众人多少都知些兵事,当然明白获取战略主动权的重要性,因此在这一点上,众人都点头表示认可。只不过李颀想了想,起身又道:“虽是如此,终难免穷兵黩武,如汉武帝一般劳民伤财,至少百姓受累。”   “李公方才之诗甚好,‘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然而,入汉家者,岂只蒲桃!惜哉武帝时群臣见识浅陋,不知其用罢了。以蒲桃酿酒,可免民间以口粮制酒。苜蓿为上佳牧草,可补中原马场不足之憾,且生地种植苜蓿,可增加土地肥力。大宛马,天下名驹,若以之为种,改良我中原战马,何愁马力不及猃狁?汉武帝为一己私欲而动兵戈于外域,并不足取,但若是为天下百姓之利动刀兵呢?”   “为天下百姓之利?”   “正是为天下百姓之利,自张骞凿空绝域,塞上商旅往来不绝,若是能择要害之地,向往来胡商征税,每多增一分商税,便可少向中原百姓征一分庸调。民不困而国库足,此大善之政也!量天下之财物,养华夏之生民,岂非大善?”   叶畅侃侃而谈,众人听他点评古人行事,虽不是什么极深的道理,但看问题的角度,却颇有独到之处,一时之间,竟然没有谁来反驳他。   王维原是想说话的,但一想到自己与叶畅的关系刚刚缓和,便又紧紧闭住了嘴。綦毋潜见无人应对,便起身道:“十一郎之言虽是有理,但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谨慎,妄动刀兵,非国家百姓之福。”   “綦公所说甚是,战亦或和,皆为国家百姓之福祗,而不应是为君王个人之喜好。”叶畅抿了一下嘴,终于还是决定把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有一事,某极担忧。”   “何事?”   “某读史书,察历朝兴衰之事,略有所得。以汉为例,汉初之时,承秦末战乱之衰,天下人口,不过一千五百万。但至武帝之时,便增至三千万,至宣帝、元帝之时,人口更至五六千万。人口滋生,原是盛世之景,可却种下乱世之因!”   众人听得都动容:“此危情耸听是也!”   “诸公请想,宣、元二帝之时,人口三倍于汉初,可耕地、山林、河泽,可曾三倍于汉初?这较汉初多出的三四千万人,耗尽地力,无食无衣,乃至为奸人所惑,西汉有绿林、赤眉之乱,而至东汉,又如此循环,至有黄巾之祸!”说到这,叶畅扬声道:“我大唐开国之初,人口一千五百万,与汉初相近,太宗贞观二十三年,为一千九百万,中宗神龙元年,人口三千七百余万,今上天宝元年,计口四千五百万——诸公皆知,此中数字,未算奴婢,若加上三千万奴婢之数,口七千万有余!”   方才众人还觉得,叶畅是在危言耸听,可是这一连串的数字报了出来,他们虽不知叶畅是从何得知的,可是也不禁心中冰冷。   “地力有限,供养如今七千万余口,已近竭矣。圣人自长安东巡洛阳,非为奢侈,只因关中地力已尽,不足供养长安百万之民。如今尚可维持,可人口滋生,待一万万之数时,国家当如何是好?待二万万之数时,国家又当如何是好?”   “叭!”   叶畅说到这,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座中诸诗人,却都是呆若木鸡,更有人手中筷箸都拿捏不住,任其跌落于地。   人口,乃是朝廷的财富,但是叶畅却揭露出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就是当这财富膨胀到一定数量,便会成为朝廷的负担。   在座者皆是聪明人,其中熟读史书的,还从叶畅的暗示中得出了结论:战争,唯有改朝换代的战争,才能消灭过剩的人口。   想到那个结果,众人就不寒而粟。   好一会儿,张旭才勉强笑道:“原是说边事,叶十一如何扯到了这人口增殖与前汉兴亡之事了……喝酒,喝酒!”   众人应付似的举杯,却个个都觉得难以下咽。   王昌龄忍耐不住,放下杯后又问道:“十一郎必不放无的之矢,从边疆之事,说到人口——莫非十一郎是想以战事限制人口?”   “非也,以战事消灭本国人口,乃外忍内残之策,非不得矣,绝不可行。”叶畅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某虽不才,却不会出此绝户之计。罢了,罢了,不扫诸位之兴,还是回到边事来——某亦有一诗,愿请诸君品评。”   诗人谈到最后,自然还是要绕到诗上来,不过方才叶畅所言太过惊人,众人应者不免寥寥。   叶畅胸中早有成竹,看着众人,乃缓缓说道:“此诗乃某梦中所见……”   众人顿时哑然。   第154章 我是男儿为国羞   叶畅一有诗作,便假托梦中所见,这几乎都成为众所周知的事情了。   方才他还说了那么严重的事情,紧接着便又开始大扯他的梦境,众人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便是张旭,也不禁摇头:叶畅终究是年轻,性子太过跳脱。   不过这“梦中所见”四字一出,却让雅间中压抑紧张的气氛淡去了好些。   叶畅面带微笑,徐徐说道:“却是某梦中魂游北地,经瀚海戈壁,过阴山之时,见一石壁,壁上有纤纤指痕,旁有文字,书‘昭君出塞之时所留指印’十字。”   众人莞尔,昭君出塞,有没有经过阴山,谁知道呢。   “这十字之侧,乃是诗三首。其一题为《阴山昭君手迹》,诗如此:一拓纤痕更不收,翠微苍藓几经秋。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寒雨洗来香已尽,澹烟笼著恨长留。可怜黑水知人意,旁与吞声未忍休。”   “其二题为《代昭君致意》: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其三题为《汉昭君手痕》:故乡飞鸟尚啁啾,何况悲笳出塞愁。青冢埋魂知不返,翠崖遗迹为谁留。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   当叶畅第一首中“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出来时,在座诸人,不禁个个面红耳赤。第二首中“遣妆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出来时,各人情不自禁咬牙切齿。第三首“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一出,那边李俊兰便以袖掩面,待“行路至今空叹息,岩花野草自春秋”出后,她更是失声哭了一句,然后起身退席。   论诗造诣,这三首加起来,未必能抵得上李颀那一首千古名篇,但论及其应景契合,却又有过之了。   人人都知道,叶畅说是三首纪念昭君之诗,实际上却是借汉讽唐,刺如今和亲之策。   唐人写诗,胆量极大,后来白居易就敢直接写《长恨歌》,假托汉皇之名,实写玄宗之事。叶畅这三首一气掷出,风格虽略有差别,但所言尽是一事:朝中诸公尸餐素位,文无策,武无勇,方须用一女子之躯和亲安边,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十一郎此三诗传出……今后再提和亲者,怕是要三思了。”好一会儿之后,张旭笑道。   “原是不该和亲,十一郎在此事上,并未说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岑参此时开口。   “且住,且住,再下去,十一郎没准又要掷出什么大道理来。”张旭举手打断他的话:“今日原是为送綦孝通返乡雅会,便是有诗,也当为送别之作。”   叶畅这才恍然大悟,无怪乎这些诗人能聚在一起,原是给綦毋潜送别。   众人将话题转到送别之上,少不得诗句唱和,不过都不向叶畅索诗——若是索诗,这厮又说梦中所得,岂不让人哭笑不得。   这正好,叶畅虽然记得不少送别诗,可是如今场合下却未必适用。他每次抄诗都会称是梦中所见,一个原因也在于此,所赋之诗若与眼前之情景有不适之处,他只要推到梦里便成了。   说是梦,也没有错,随着在盛唐时间久了,另一世对叶畅来说已经有些恍惚,宛如一梦。   酒宴散罢,那边綦毋潜自是乘船返乡,而李颀、高适、岑参三人却将叶畅拦了下来。   这三人都是有志于边事者,虽然方才不赞同叶畅主动对周边蛮夷出击的战略,但对于如何与土蕃人作战,他们还是极感兴趣的。   王维原本也是要与叶畅谈话的,可是见着这三人拉着叶畅不放,便与刘长卿、王昌龄携手离去。   “诸蛮夷当中,土蕃最为难制,原因不在于其兵精将勇,而在于其地利。土蕃王庭汗帐,于高山峻岭之中,离平地有三千里之遥,我大唐将士,不习其地气,水土不服,先折十一,行动不便,再折十一,再加上不识道路、关隘,补给难运,又折十五。故此,我大唐将士只能以十分之三气力与之相争。某虽主张断绝和亲主动出击,却不是说立刻就要西征。”听得众人问如何应对土蕃,叶畅笑着解释道:“国争非一朝一夕之时,亦非一战一役之功,对土蕃,要十年准备,十年练兵,十年征伐,三十年抚定。”   听得他这样说,李颀笑道:“原来如此,方才吾还在心中腹诽,叶十一郎年少气盛好大喜功,却不曾想竟是六十年远谋……”   众人神情都有些不以为然,显是觉得叶畅此时又有些夸大西征的难度。叶畅对此却是很明白,要想与土蕃争锋,至少要有一支适应青藏高原环境的高原部队。   众人又谈了一些对于奚、契丹等族的看法,叶畅皆是点到为止,饶是如此,他以后世大战略的眼光来分析大唐边患问题,仍然让三位有志于边事的诗人敬佩不已。   这一聊便聊到华灯初上,外头的吏员们早就走了,傍晚的三通闭城鼓也已经结束,叶畅是回不得南市了。众人便联床夜话,话题也从边境,聊到了遥远的天竺、大食,还有更远的大秦。   叶畅早就倦了,可三位诗人却缠着他不放,让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支撑。待得鸡鸣,三人犹自兴意未尽,可是再也撑不住的叶畅已经发出了鼾声。   “二位如何看这叶十一?”   李颀轻轻推了一下叶畅,发觉他真睡着了,便向高适与岑参问道。   “当世奇才,他将自己隐居之谷取名为卧龙谷,便是以诸葛孔明自诩,以某观之,便是不及孔明,相差亦不远矣。”岑参道。   “某亦以为如此……高达夫,你呢,你以为如何?”   高适却没有急着回答,他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高达夫?”见他不出声,李颀以为他也睡着了,便又问了一声。   高适这时才缓缓开口:“某却觉得……叶十一应是介于曹魏武与孔明之间的人物。”   “此言何意?”   李颀与岑参都来了精神,高适目光高远,在众人当中向来有独到之处,他出此语,必有所据。   “昔日许子将称曹魏武,治世之能臣,乱臣之奸雄。”高适低声道:“叶十一与之几近矣。”   “幸哉,如今乃盛世。”李颀与岑参都觉得有些过了,李颀开玩笑道:“叶十一便是治世能臣……”   以叶畅如今展露出来的本领,无论是改良生产技术,还是发明新的物产,或者是组织工程建设,“能臣”二字还是可以算得上的。但是李颀话只说到这,便悚然一惊。   高适后面,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啊。   现在确实是盛世,但是大唐一片繁荣底下的潜流,却也瞒不过他们这些人。他们原本以为可能威胁到大唐的,只有边患,可叶畅提出的人口问题,却让他们意识到,大唐真正根本性的危险,还是来自于内部。   此时矛盾还未激化,因此是盛世,可是按照叶畅的计算,大约四十年左右,人口就能增长二分之一到一倍,也就是说,到叶畅五十七八岁之时,大唐的人口,将会突破一万万,达到一万万二千万至一万万六千万——那个时候,大粮的粮食绢麻,足够大唐百姓所用么?   若不足用,如今是多繁荣的盛世,那时便会是多可怕的乱世!   那个时候,叶畅五十七八岁,虽已老去,却未衰朽……   “我等既与叶十一定交,当引之正途,不可任其率性为之。”李颀轻声说道。   “李公所言甚是,此为友之道也。”   他们暗中商议,却不知黑暗之中,叶畅睁开了眼。   叶畅原是为了摆脱这三个好奇宝宝而装睡,却不曾想听得他们这番话语。这几位都是豪爽之人,才见一面,因为志趣相投,便视叶畅为友,叶畅心中很有些感动。   不过……他们所说的“正途”,与叶畅自己觉得的“正途”似乎未必相合呢。   次日早晨,在告别之后,叶畅继续去南市。说来也怪,在当日聚会之后,姚訚日日都跑到南市来,却不是找叶畅麻烦,而是跟着他后面跑前跑后——若不是叶畅有自知之明,简直要以为自己虎躯一震收了个小弟。   李颀、高适与岑参都在洛阳长住,因此隔三岔五,也邀叶畅过往同游,叶畅忙得不可开交,哪有这样的闲功夫,婉拒了几回,他们便不再派人来了。   今冬虽寒,可一直到十二月十五日,依然没有下雪。晴好的天气,让南市的改造工程进展较叶畅估计得快,一个半月时间,便已经拆出了一大片空地。接下来便要开始建造,此时东都治下的水泥坊也开始生产出水泥,加上各色砖石、木料,源源不断地顺着运河送到南市,再被送到工地上去。   若是换作初时,这么多工作同时展开,必是乱糟糟一团,可是经过叶畅整治,如今灾民们都熟悉了各自工作,做起事情井然有序,整个工地显得忙而不乱。   “真没想到,仅仅是两个月不到功夫,就能做成这么多事情,而且民夫皆不言累!”姚訚站在车上,扶辕四望,感慨地对叶畅道:“叶十一果然有大本领。”   “才只是起个头罢了,整个南市整治,需得花费三年时间。”叶畅却摇了摇头。   放在另一世,这确实不算什么,一个包工头便能指挥好的事情罢了。只不过此时统筹之术尚未广泛传习,故此叶畅这点本领,也能唬得姚訚一惊一咋。   “叶十一,你忒谦了,果然,你与传闻中的,不一样啊。”姚訚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些时日,不是总要我惩治我家那恶奴么,如今那厮已经被打发了。”   他说到“打发”时,语气有些森然,叶畅讶然望了一眼。   那恶奴为难叶畅手下军士,叶畅想要收拾不是一日两日,只是姚訚一直不愿意交出来。此时他突然提到,叶畅不免心中一动。   “此前我不交出,因为那日之事,是我所授意。”姚訚声音低了下来:“其过不在他,而在于我。”   “嗯?”   “姚家到如今,已经是盛而转衰,家叔与堂兄,或贬或死……这是老天厌倦了我们姚家啊。”姚訚声音越发低了:“叶十一,我欲出外为吏,你觉得哪儿较好?”   叶畅初时没有细想,指着东面说:“青州好……”   但旋即,他身体一震,看着姚訚,神情有些疑惑。   姚訚言中厌倦姚家的,只怕不是老天,而是自称天子的皇帝吧。此前姚訚种种跋扈,小错不断大过不犯,难道说只是他的自污之策?   他在姚家,只是一个小人物,哪里需要什么自污……不是他的自污之策,而是姚家的自污之策才对。如今姚家几乎是四代同堂,姚崇虽死多年,门生故吏仍在,姚家高官显贵者不乏其人,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如何会不受李隆基猜忌!   “青州啊……”姚訚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拱了拱手:“多谢这些日子叶郎君教诲,来日若再相会,当再拜致谢。”   说完之后,他便扬长而去,竟然片刻也未停留。   “怪人一个。”叶畅身边的善直可听不出姚訚话语里隐藏的含义,喃喃嘟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有人唤:“叶十一,你做得好大事业!”   叶畅回过头去,却见李颀、高适与岑参三人连袂骑马而来。   “三位如何来了?”叶畅惊喜交加,上前相迎。   三人都仔细观察叶畅的神情,见他神情真挚,不似做伪,便交换了一个眼色。   此前叶畅屡次婉拒他们的雅集,三人不免怀疑,叶畅是不是并不愿意与他们交往。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屡请你不至,便只有我们来了。”李颀捋须四顾,啧啧称奇:“十一郎当真是好本领!”   “不敢当李公赞誉。”叶畅苦笑道:“眼见年关,某还想赶回去过年,故此便催促工人加紧施工,忙着这些事情,实在脱不得身——三位来得也巧,若是再晚两日,某便回修武了。”   “哦?这边能脱身了?”   “此后事情,用不着某亲历亲为了。”叶畅笑着道。   “便是用不着亲历亲为,只怕叶十一你也清闲不了。”李颀笑道:“我三人此来,是有一件大事相邀。”   “大事?”叶畅心中一凛。   第155章 欲求高卧恐难得   这三人都是慷慨激昂之人,被他们三人齐认为是大事的,必非一般。   不过从他们三人的神情来看,又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叶畅心里还是觉得不安,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他定了定神:“三位有何大事?”   “我三人这些时日雅集之时商议了一番,十一郎你上回所言之事,着实让人心惊,故此我三人决意遍涉边关,了解边情,以备不时之需!”李颀年长,因此他先开口。   “啊?”   叶畅张大嘴巴,他向这些人阐述自己对边疆问题的看法,目的只是想要制造反对和亲的舆论,却不曾想,自己做得似乎过了头,竟然激起了这三位前往边关一探的念头!   这几位当中,李颀已经年过半百,高适四十岁,岑参年轻,是二十九岁。高适与岑参倒还罢了,李颀这个年纪……还往边关凑个啥劲?   叶畅咽了口口水,打了个哈哈:“果然是大事……不知有何处某可以效劳的?”   “自然少不得你叶畅然。”李颀笑道:“无非四字,出钱出人。”   “啊?”   “出钱,你是富家翁,我们三个捆在一起也不如你家底殷实,这盘缠路费,自然是落到你身上。”   所谓朋友有通财之谊,此时文人间相互赠送资助乃是常事,叶畅自己第一次离开长安时,贺知章、张旭等人便送了他不少财物。听得这个要求,叶畅哑然失笑:“好说,好说……不知出人,是看中了某身边何许人也?”   在他身边,贾猫儿是最当用的,然后就是善直与南八,这二人主要负责他的安全。叶畅琢磨着,三人可能是要借用这二人,以便旅途安全。善直好说,正嚷着在洛阳太闷,倒是南八,愿不愿意花上一年半载陪这三位到边关一游,还要征求他自己的意见。   “非是旁人,乃叶十一你也。”   “啊!”   叶畅指着自己的鼻尖,见他们三人又点了点头,当下不由得哭笑不得。   借他……原来竟是邀他一起,去边关一游!   他可不愿意往边关跑,要知道此时可没有火车,花上大半年时间往边关跑一次,那都算是顺利的。他有那么多计划,都需要时间,怎么有空往边关上跑!   “这个……某在洛阳尚有事……”   “你方才不是说,洛阳之事不用亲历亲为了么?”岑参笑着指他:“叶十一,你好生不爽快!”   “某是说,呃,年后在洛阳尚有事……不对,岑兄,你不是要科举么?”   叶畅原是要给自己理由推托的,突然见岑参这似笑非笑的神情,灵机一动道。   “哈哈哈哈……就知道叶十一奇狡如狐,必然会想到的。”高适抚掌笑道。   李颀点点头,无奈地道:“论识人,我等当中,高达夫为最……不过,叶十一,你却错了,我们不是即刻动手。”   不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就好,除了烧坏了脑壳的,谁会毫无准备就四处乱跑。叶畅松了口气,但紧接着,李颀一句话便让他又慌了。   “我们决定明年夏时出发,先去朔方卢龙,见识一下较为安定的东北。后年至西北,大后年再去吐蕃……初夏之时,科举已经放榜,你叶十一也有小半年时间料理家事。”   叶畅一脸苦涩,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这分明是强人所难嘛,李颀三人,还真要将他拉下水不可!   “这个……这个……”   “叶十一,莫非你也是纸上谈兵之辈,口口声声说是心忧国事,实际上却不肯出力?”岑参有些不耐:“你事情再重要,莫非还比某科举重要不成?”   叶畅很想说,自己的事情确实比岑参的科举更重要,但是真说了,那么必然翻脸。若是放在一年之前,翻脸就翻脸,可是经历这么多事情,叶畅已经有了别样的想法。   他必须给自己维持一个好的人脉圈子,而李颀、高适和岑参,都是可以结纳的同伴。   但他又确实不愿意跑这一趟。   他虽然不知道边关的具体情形,可是大势却是了解的,因为李林甫担心边将入朝为相的缘故,如今边疆大理使用胡人,无论哪个方向,尽皆如此。   灵机一动,他想到了一个借口:“实不相瞒,三位还记得某曾说过,将来人口滋生,衣食必将不足,至使国家有奇祸?”   “正是,我三人欲边行去行,也正是为此。”   “某早有谋划此事,听闻南蛮之地,有木棉可织吉贝布,苛借玉真长公主两座田庄,准备试种木棉。若能得在,则丝麻之外,又添一物可以衣天下。”叶畅道:“边关之事,不急在一时,而这木棉种植,却不可耽搁时令。”   李颀三人尽皆不语,只是将信将疑地看着叶畅,叶畅迫不得已,又补充道:“况且北地作战,天寒地冻,将士折损,大半因此。这吉贝布可制棉衣,御寒之效如同皮裘,若我大唐将士皆能衣之……”   “果真有此效?”   “三位若不信,等来年木棉种成,某送棉衣与三位亲身一试就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颀三人也不好再劝,他们乘兴而来,却是扫兴而归。叶畅见他们离开,以手抚额,长吁了一口气:“侥幸,侥幸……”   这一次是给他侥幸糊弄过去了。   旋即他又皱眉,这三人都是心志坚毅之辈,只怕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打算。   想到这里,他忙将丁典事招来:“丁典事,此间之事,今日便交与你了,我有急事,先要回乡,明公那边,我已告假,你在此间的功劳,我也一并说了。那录事一职,我将辞去,并向明公推荐于你……”   丁典事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跟在叶畅身边,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情。叶畅往往只是负责规划,具体执行,还是丁典事做得多些。这一切叶畅都看在眼中,故此临别之时,有这一手。   “啊?卑职还想跟着叶录事多学一些……”丁典事讶然,然后感激涕零:“谢过叶公!”   小小年纪,便被人称为“公”,叶畅很是不适应,不过至少不是叶公公。他将交接事宜用最快速度完成,转身便招呼善直:“善直师,咱们回去收拾行囊!”   “为何如此之急?”善直有些奇怪。   “不急不成,那三位只怕还不死心,过两天必定会再来劝说——没准今日下午就要来。”叶畅急切地道:“这要再来,他们三个有所准备,怕是不容易打发。和尚,你想去边关一游?”   善直无所谓地道:“只须能吃饱来,再有酒肉,边关就边关……”   叶畅顿时摇头,自己问这个酒囊饭袋可是白问!   南霁云乃是洛阳城的士兵,叶畅只是返乡,不可能将他带走,因此叶畅问都没问。带着自己的伴当,他当日中午便动身,离开了洛阳城。   如他的料,下午之时,李颀三人又来寻他,在得知他已经离开洛阳之后,三人面面相觑。   “叶郎君说了,若是几位需要财物以壮行色,只管与某说就是。”留在洛阳的乃是贾猫儿,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人:“不过再过几日,某也要走了。”   “让这厮给溜了!”岑参大叫道:“去追?”   “追到修武去?”高适摇了摇头,笑得深沉:“放心,终有再遇之时,他叶十一想要在卧龙谷中高卧……只怕有人不答应!”   “谁?”   高适笑着指了指天,没有再答。   众人皆是会意,这个天,可不是老天。   被高适暗指的人,如今正在长安城兴庆宫中。他刚刚从骊山温泉宫回来,人有些疲累,精神头也不是很好。   毕竟是个老人了。   高力士悄悄看了李隆基一眼,李隆基脸上带着笑:“朝中有何事?”   在下首的李林甫做了一个揖:“圣人洪福,天下太平,朝中一切正常……”   “唔,正常便好,朕倦了,先歇一歇,国家大事,有赖于卿了。”   “臣敢不竭心尽力,以报陛下之恩?”李林甫长揖道:“陛下,臣且告退。”   李林甫退下之后,李隆基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胳膊:“老了……老了,高将军,朕已经十年未出长安,天下无事,朕欲将政事全部委托给李林甫,你看如何?”   高力士心中一惊。   李隆基很少露出这样的老态,特别是在李林甫面前。   高力士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李林甫能够有今日,一则是他自己颇有能力,二则是因为他在后宫当中有助力。这助力当中,也包括他高力士。   因此,他在短暂一愕之后,躬身下去道:“天子巡狩,乃古之制度,天下权柄,不可借予他人——他人若假借天子之权,成自己之威势,谁敢复议之者?”   这是明确反对李隆基将权柄完全交与李林甫。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神情甚为不悦。   高力士心里咯登一跳:自己猜错了,陛下是真的年老倦政,而不是怀疑自己与李林甫有所勾通?   想到这里,他跪下叩头:“臣有疯疾,偶发狂言,此乃死罪,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李隆基见他这般惶恐,心中突然又高兴起来,哈哈一笑,吩咐左右道:“高将军一片赤诚,且为他置酒……”   左右内监们齐呼万岁,不一会儿,酒乐便备,大殿之中又热闹起来。已经起身的高力士额头冒汗,李隆基笑着问道:“高将军何故汗涔涔而下?”   “这个……殿中炭火甚旺,臣不胜热,故此汗涔涔而下。”   高力士知道李隆基并不是在问他,而是在敲打他,他也顺着李隆基的话往下答。在他心中,却是暗暗发誓,再也不就国事发表自己任何看法了。   宴乐正酣,那边有内臣来禀,却是张垍求见。   “方才分别,为何他又来了?”李隆基心情此时转好,闻言道:“让他进来吧。”   张垍虽然掌管翰林院,却不太管正经政事,一般来都是叙翁婿之情。不一会儿,他出现在李隆基面前,高力士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带笑,目光却闪动,显是在转着什么心思。   “贤婿,此来有何事啊?”一边饮酒赏乐,李隆基一边问道。   “臣承陛下殊遇,随扈温泉宫,如今回来,便处理这些时日积下的事务,却听得翰林院学士李白,说出一番话来。臣觉得此事重大,须得禀报陛下。”   “哦?”   一听和李白相关,李隆基心中就有些烦腻。   去年李白进京,在众人举荐之下,他得以入翰林院为学士。之初李隆基爱其才华,颇为青睐,但如今一年多时间过去,李隆基的态度渐渐有些变了。   此子虽是有才,但只能为文章墨翰之士,空负战国纵横家一流的舌辩机智,却不是能做实事的。而且眼光也差,管不住嘴,当说的不当说的,都爱胡说八道一番。   原本李白颇与人善,因此有“舌粲莲花”之誉,但受李隆基看重之后,心气有所变化,颇有倨傲无礼之举。象是张垍,原本向李隆基举荐过李白的,如今却也瞧他不顺眼了。   “不知李太白又有何等惊人诗作?”李隆基问道。   “却是有人自洛阳来,与李白说了些事,李白便在翰林院中传。”张垍不动声色地道:“据说叶畅在洛阳城,与张旭等雅集,其间擅自批评如今边疆之策,李白深以为然……”   叶畅在醉仙楼中的话,辗转传到了李白耳中。李白性子容易激动,觉得甚有道理,加之李隆基去了骊山温泉宫,张垍也相随而去。李白在翰林院里没有了约束,一张大嘴巴自然就胡说八道起来,或评或讥,总之就没有几句好话。   翰林院里自然有嫉妒他才华者盯着他的那张嘴,在张垍回来之后,立刻向张垍报告。   张垍如获至宝——这可以一举让他瞧不顺眼的两个人同时倒楣,因此也迫不及待便来说与李隆基听。不过,叶畅那三首诗他却有意忽略了,免得李隆基为其诗所动。   听得叶畅对边事的评论,还有李白的那些抨击,李隆基勃然大怒:“竖子,何其大胆!”   “圣人,此番妖言,徒乱民心,且有怨望咒骂之意,不可不惩之。”张垍乘机道。   高力士在旁撇了一下嘴,却不敢说什么,刚才还被敲打过了,如今能做的,也就是沉默。   可惜了,他心中暗想,却不是为了李白。   第156章 何人安敢捋虎须   这个冬天,竟然片雪未下,不仅是修武如此,据说整个中原,尽皆如此。没有雪盖,新来的天宝三载粮食产量,怕是令人堪忧。   虽然僻居于乡野,消息传得还是很快,朝廷改年为载,从今年起,就不再称天宝某年,而称天宝某载了。   若是往年,叶淡看到这一个长冬不下雪的光景,少不得要忧心忡忡,吴泽陂的老农们,也会聚在一起讨论,来年该怎么度荒。   但今载,叶淡并不怎么担忧。   “你是怕少了吃还是少了穿,一日日就在唠叨,不下雪就不下雪,咱们现在的光景,一年地里没粮,也饿不着人。”   在石头上敲掉鞋底的土疙瘩,叶淡慢悠悠地教训着身边的长子。他长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被他象是骂小孩一般骂。   “大人说笑了,一年地里没粮,就是咱家饿不着人,别地方人也要挨饿。”他长子陪着笑道:“远的不说,他们大周村,跟咱们叶家一向是亲眷,到时候少不得要到咱们家来打秋风……”   “还不是你不争气,娶了周家的婆娘为新妇!”   叶淡哼了一声,儿子的一点小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他蹲在石头上,俯视着眼前的吴泽陂,眼神中有一种满足。   确实很满足,利用这农闲时节,吴泽陂正在大兴土木,村中一半人家都是起新屋——便是不想在原先基础上扩大,也想着利用水泥与毛竹,将自己家的小宅建成两层楼。   三层以上,是不能随意建成的,但是两层楼,倒不算什么。而且皇权不下乡,县里的明府、少府,根本不管吴泽陂的事情,那些平日耀武扬威的吏员差役,到了吴泽陂也小心翼翼夹起尾巴来。   这一切,无非就是因为吴泽陂的卧龙谷中,叶畅在此。   村民们收入的增加,来自于叶畅的几座工坊——造纸坊的规模已经扩大到要五十名工人的地步,不过这也是它的极限,因为附近能够用来造纸的竹材几乎被搜罗一空了。而印刷坊则是昼夜不停赶工赶点,不仅仅是印叶畅自己的作品,还要替那些诗人文士印他们的作品。   “这婚事不是大人你当初订的么,如今却埋怨起儿子来。”叶淡长子叶格道:“要不,儿子这就去休妻,换个大人你满意的?”   “欠抽。”叶淡瞪着他,却见自己这个儿子一脸惫怠的笑容,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当跟着十一郎多学学,只要学得十一郎一成本领,老子死也放心。”   “再怎么说,我也是十一郎族伯,他有什么好处,念在大人的面子上,总少不得我一份。若我真有什么本领,大人才要睡不着。”叶格满不在乎地道。   叶淡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竟然还能想到这一步,有些讶然。   确实,若是叶格真有什么本领,要与叶畅争夺族权,最后定是叶楝一般的后果。   “十一郎来了。”叶格此时叫道。   只见叶畅领着一群人,慢慢从新铺的砂石路上走来。虽然他能从水泥窑那边弄到一些水泥,可是只够用于建房,至于修路,则是想都别想。   “叔祖,伯父,怎么劳您二位在此等着?”见叶淡父子一副找自己的神情,叶畅行礼笑道。   “还不是你这不成器的伯父,他新妇娘家有事情要求你,他又没胆子与你说,只能让我这老家伙再出来唠叨。”叶淡叹了口气。   他完全将叶畅当成一个成年人,反而是把自己五十岁的儿子当小孩一般。叶畅也习惯了,知道自己这位族伯确实不成器,年轻时游手好闲,到老来也庸碌。   “叔祖这是哪里的话,伯父有什么事情,交待一声,我必然上心的。”叶畅看了看叶格,见他没有几分尴尬,估量了一下,然后道:“可是想安插些人手到庄子上去?”   “可不是,我就知道十一郎聪明,人家说什么闻弦歌而知那个那个牙医?”   叶格的话,让叶畅笑了起来:“周家也想让人跟着去孟州?”   “嗯,你伯娘的几个娘家侄儿,都是老实肯干的,我再没脸皮,也不会塞那些不靠谱的人给十一郎你添麻烦。”   “既是如此,报个名字便是,也不在乎多几个人……不过,他们周家就放心让子弟受我管束?”叶畅道。   前几日,玉真长公主派人来,让叶畅去孟州,说是蛮人的木棉种籽与农夫都已经到位,只等叶畅前去接收。叶畅无意入长安,便请来使回去与玉真长公主相约,让他将人送到孟州的庄园去即可。   这么一来,前往孟州的事情就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好在孟州离修武不远,也就是两三日的行程,不过让叶畅始料未及的是,除去预先决定好的三十人名单,离得稍远的一些村庄,这几日竟然纷纷找人递话过来,也要遣子弟随他而去。   “那是自然之事,十一郎你这两年做的事,大伙可都看着,听了你的,哪个不发家了,逆了你的,哪个不破财了?”叶格喜道:“便是我如今送你伯娘归宁省亲,也是有面子,只要我说这是我家十一郎说的,便没有谁敢反驳。”   “哈哈。”叶畅笑了起来。   能让乡邻们日子过得好些,这让他有种异样的满足感。   李颀等邀他去边疆一行,他之所以拒绝,一来确实是怕苦怕累怕不安全,二来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种好田比起到边疆去转悠作用要大得多。大唐与周围蛮族之争,最终还是一个国力的竞争,只要能让大唐国力拥有绝对压倒性的优势,蛮夷如今占据的地方,迟早会成为华夏自古以来的领土。   打发了叶淡与叶格父子,叶畅看着已经露出些许生机的田地,心里非常充实。果然,种田才是他的最爱啊,和这个比,跑到边关去风餐露宿什么的,真是一种折腾。   “十一郎,你倒是悠闲!”   他正琢磨着该去哪儿,却听得有人又喊他。回头一看,嫂子方氏带着响儿、赐奴还有小娘,正在村边上看着他。   叶畅缩了一下脖子,愁眉苦脸地走了过去。   “一见我就这般神情,莫非我是母夜叉?”   “嫂嫂原是……菩萨一般的人物,只不过逼我相亲,便与母夜叉一般了。”   方氏撇着嘴,一脸都是鄙夷之色,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别家少年郎,到得这般年纪,早就火急火燎要成亲了,可自己这个叔子,却对相亲、成亲,如此强烈地反感。   “我也不喜叔父相亲!”小娘可是被叶畅惯坏了,一见叶畅就伸手索抱,被叶畅抱在怀中,她昂着小脸道:“叔父若是成亲,就不再抱小娘了——叔父要成亲,就和娘亲成亲吧。”   顿时方氏成了大红脸,啐了一口道:“你这小人儿,哪来的疯话!”   却不是疯话,大唐不拘妇人再婚,因为方氏掌控着叶畅创立的酒坊、印坊与纸坊三大赚钱产业的缘故,族中已经有人在嘀咕,若等方氏别嫁旁家,将这些产业技能带走,倒不如让她嫁与叶畅——大唐之时,这等事情,并非罕见。   不过这种婚姻,往往只是名义上的婚姻,只是为了方便家产继承和子女抚养,也为了让寡嫂在夫家能安心度过余生。双方名义上成亲,实际上却不同房。   只不过这只是有些叶家人在背后的嘀咕,当着叶畅或者方氏的面,谁都不敢说。偶尔有些风声传入两人耳中,两人也是装没有听到。   “呃,嫂嫂唤住我,可是有事?”叶畅这一次也只能装没听到,他有些窘迫地问道。   “有事……印坊那边,还要继续接单?”   “自然,为何不接?”   提起此事,叶畅便觉得好笑。   因为叶家印坊使用了青铜活字与胶性油墨,装帧上也有所不同,印出来的书华美精致,或雅或丽,故此极受欢迎。最初时只是叶畅自己编撰的书,象是《绣像三国志演义》、《绣像战国策》这两部,到得去年下半年时,甚至有儒生找上门来,提出由叶家印坊给他们印书——他们当然出钱。   于是大唐的自费出版市场顿时红火起来,那些颇有资产的书生,并不吝啬将自己的诗卷文卷,印成几百册,然后亲朋故旧都送一些,其成本也就是百余贯到几百贯钱。仅仅是去年九月到如今,短短的五六个月的时间里,便有数十种书籍付印,扣去成本,也给叶家印坊带来了几千贯的收益。   自然也有人眼红想要学样,但是活字易学,有些印坊已经开始学着制造木活字与铁活字,只是还没有叶家印坊的青铜活字好。而油墨却难制,油墨的配方,乃是叶家最高机密,甚至在竹材造纸术与酿酒术之上,整个叶家,也只有叶畅与方氏才掌握着。   “再接的话,便要招募人手。”方氏小声说道。   “嫂嫂只管去招就是,多招一些备用,我还想印报呢。”   “印报?”   “正是,象邸报一般的,不过除了朝堂上的大事之外,更多是家长里短,长安与洛阳人口皆过百万,这东西一定好卖。能卖到两千份,便可维持,能卖到万份以上,便是大赚了。”   方氏抿着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叶畅也觉得尴尬,虽然两人在谈正事,可小娘方才那句童言,却还是令他们不自在。见方氏欲言又止,叶畅胡乱说道:“我要去酒坊看看……嫂嫂,我这就告辞了。”   “你就去罢。”方氏有些恨恨地道。   叶畅顿时落荒而逃,跑得比从洛阳逃出来还要快。想到当初洛阳时李颀等人的纠缠,如今岑参应该去应试科举了,叶畅琢磨着,是不是再回洛阳去一趟。   虽然是留了贾猫儿在洛阳,可是有些事情,还是需要经常去看一看,否则那两千多合格的工人,可就不是为自己培养,而是替他人做嫁衣了。   酒坊是不去的,隔得有些远了,但在庄外靠近吴泽处立的酒库,叶畅还是准备去转转。为了便于运输,酒库离吴泽陂有里许,平时有叶家的两个族人看着,叶畅带着善直等人转到此处时,却见这边正闹得慌。   “十一郎来了,正好!”   “依我说就是送去见官的,十一郎心善,没准就让这厮走脱了。”   “你少自做主张,便是十一郎心善积德,放过此人一遭,那也是十一郎自个的事情,轮不得你来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这一片喧闹声,随着叶畅的到来结束了,叶畅来到酒库前,却见众人围在一起。   “怎么回事?”他问道。   “方才我们巡视酒库,发现这厮!”他一个族人带着怒气:“这厮不知怎的闯入了酒窖之中,糟蹋了一坛酒,自个儿还喝得酩酊大醉!”   这时叶畅注意到,众人中间,正躺着一个人。他凑上去看,那人双眼紧闭,发出微微的鼾声,睡得甚为香甜。   “这是……”   那人一身道士装扮,身上有些邋踏,细眉长眼,三绺长须。年纪约是三四十岁之间。因为在酒渍中打滚的缘故,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被看酒窖的哪一个打了,脸上还有半个掌印。   叶畅并不认识这厮。   “是被你们从酒窖里抬出来的?”   虽然天气转春,可这个时候春寒还在,这厮不可能在露天之下还能睡得如此安稳。   “正是,我们正想着要不要禀报十一郎,然后送这厮见官,他不唯偷酒喝,咱们的酒,还糟蹋了好几坛!”   “哦?”   这几个看守酒库的族人多少有些惶恐,酒库只是储存成酒之所,防备虽没有酒坊与纸坊等地方守备森严,但是也是叶畅再三交待要注意安全的地方。可是这次却被人乘夜混了进去,他们可都有责任。   这点小心思,叶畅当然明白,他先是进了酒窖,察看了一下酒窖里的情形。   原本储酒的地方,酒香就扑鼻,想来地上的这个醉鬼,就是夜里嗅着酒香然后摸了进去。他应该是翻墙进的院子,然后用剑劈开了大门上的锁,大模大样地进了酒窖之中。   在酒窖里,他先是开了两坛酒,左喝一口右饮一口,以酒下酒,可是叶畅这里的酒乃是醉黄粱,度数接近五十度,乃是这个时代的高度酒。因此没多酒,他就醉意上涌,开始耍酒疯。这厮打破了几口酒坛,让自己洗了个酒水浴。   这几坛酒卖到市面上去,可是值几十贯上百贯!   少了钱叶畅并不心痛,他恼怒的是竟然有人敢在修武他的老巢捋他虎须,而且还捋成了!   “用冷水给他醒醒酒!”神情不豫的叶畅下令道。   第157章 俗礼岂能拘我辈   一桶刺骨的冷水倒了下去,躺在地上的醉鬼顿时浑身激灵,翻身就爬了起来。   “好酒,酒家,再来一坛……”   那人起身第一句话,就险些没把叶畅气乐了。   然后不等叶畅问话,他便又一屁股坐入泥水当中,醉眼朦胧,伸出一只手:“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厮醉得紧,这句诗围着的人没有一个听清楚的。不待叶畅吩咐,又是一瓢水浇了过去,浇在那人面上,那人又抖了抖,这才清醒了些。   睁开眼,向着四周看看,那人有些不耐烦:“咦,这是……怎么回事?”   叶畅蹲下身,与他目光相对:“某倒想问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偷闯入别人家的酒窖,还如此糟蹋美酒?”   “别人家的酒窖……啊,我记得了,这不是叶十一家的酒窖么?”那人又四处望了望:“我与叶十一乃是至交好友,喝他两坛酒,算不得大事……”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全看着叶畅。   叶畅才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这般醉鬼是挚交好友,他的好友中嗜酒最甚也最没有酒品的算是张旭与焦遂,可这二位也没有眼前人这般没品法。   “你说……你与叶十一是至交好友?”   “那是自然,某平生不打诳语。”   “你们认识,见过面?”   “不认识,也未曾谋面。”那人答道。   叶畅气乐了:“不认识,也未曾谋面,你却说与他是至交好友?”   “那是自然,这世上之人,有些便是相识多年,却也不敢说是好友,有些虽是从未见面,却已经是至交。”那人大言不惭:“某与叶十一,便是后者。”   这人脸皮之厚,当真罕见,不过说话倒是有意思,是个潦倒落魄的失意人啊。叶畅抿了下嘴,原本是想寻这人算账的,但他能说出这番话,倒是个有趣之人,值得结识。   “抬回去,扔热水里泡着,把他的酒泡醒来。”叶畅起身吩咐道。   几个随从依言将那人抬了起来,那人还欲挣扎,只不过他醉得厉害,挣也挣不脱,只能随着众人了。   “你们两人,为何这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们都没有发觉?”   处理完这个家伙之后,叶畅开始板着脸,问起两个看守的职责来。   两看守都是叶家本族子弟,当下有一个涎着脸道:“昨夜里饮了两杯,睡得有些沉了。”   叶畅眼睛眯了眯,这话中,颇有不实之处。   他目光在这二人身上一扫,二人紧张之下,身上落下几粒骰子来。   叶畅的眉头顿时皱在一起。   唐人好赌,双陆最甚,但骰子也甚为风行。几十年后的温庭筠,在其词中便曾云“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叶畅对这事情,原是没有关注,却不曾想,自己族人,竟然也有嗜赌误事者。   “昨夜不是醉酒,而是醉酒加滥赌了吧?”叶畅问了一句。   那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觉得同是族人,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当下便承认:“是多博了几回。”   “你二位自己回家中去,酒库以后不必再来了。”叶畅冷冷地道。   “啊?”   “是我没有交待清楚,故此此次损失,便不在你二人工钱中扣除,但是二位既是好赌,便请以赌为食罢。”叶畅拱手:“我这小处,实是供养不起二位。”   叶家子弟都知道,被叶畅大骂没有关系,但若被他拐弯抹角讥讽挖苦,那就有大麻烦了。这意味着叶畅是真怒,而且是那种别人劝都未必劝得回的真怒!   叶畅一怒,叶楝便是前车之鉴。   两人顿时傻了眼,那惫怠之人还吩辩:“就是小玩一下,今后再也不敢了……”   “我说过的话,从未不算数,你们先回去,待我确定你们确实不再滥赌,再想法子与你们寻个活计。”叶畅不为所动。   这已经是他经过磨炼之后的做法,若是换了一年前,这二人直接就被叉走,懒得与他们多说了。   那两人心中不服,却又不敢说,而且叶畅毕竟给他们留了一个念想。打发走他们,叶畅心中觉得不是个事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原先吴泽陂,无论是叶氏宗族还是其余人,小康之家,不过是四分之一,一半人家勉强温饱,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家穷得肚子都塞不实。那时赌风不兴,民风淳朴,可是这半年来,赌风随着大伙收入增加也兴起。   得整治一番了……   那两人算是骇猴的鸡,不过禁赌的命令也要传下去。   这事情须得尽快抓起,但是叶畅自己不会出面,这个黑脸,应该让叶淡来扮。想到这,叶畅没有急着回自己家,而是又去寻叶淡。听得他提起这事,叶淡极是爽快地应了下来。   待他晃回到自己在村里的小院时,便听得院里有人在放声高唱,唱的曲调苍劲悲凉,带着一股异样的味道。叶畅算是听过不少歌唱的,但是这种腔调,让他忍不住停住脚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来到海……不复回……”   叶畅心中一惊。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啊呀,竟然……是他!”   到此时,叶畅如何不知道,自己在酒窖里捡来的是谁!   难怪他敢说是自己的至友……李白这厮,原本就是一个自来熟,不把别人当外人的家伙么。   想着这家伙竟然被自己的人抽了一顿,叶畅忍不住就好笑。   不过这厮不是在长安城中当他的学士,怎么跑到修武来了?   “热水,热水再来,水不够热!”泡在浴桶之中的李白突然不唱了,大声叫道。   紧接着便看到叶家的子弟嘟嘴出来,拎着一个木盆,见着叶畅便抱怨道:“十一郎,这厮好大的架子,呼来喝去,都用了三盆水,尚嫌不足……”   “去打吧,这厮……呵呵,他脾气大些,倒有这个资格。”   叶畅心中的李白,在政治和眼光上,确实不算什么,甚至性格上也有诸多毛病。但是想到他的诗,想到他那纵横驰骋的才气,叶畅觉得,一美遮百丑,足够让人忘掉他其余方面的不足了。   也足够自己亲自为他端水。   想到这,当那个叶家子弟将一盆热水端来后,叶畅便接过手,端着便进了小屋之内。   这小院原是方氏院子隔出来的,叶畅偶尔会来此,但几乎不在这边住,因此布置有些简陋。掀开帘进屋之后,热腾腾的水汽扑面而来,叶畅还未说话,就听得里面的人懒懒地道:“为某注水……”   想到另一世的注水猪肉和注水网文,叶畅无声地笑了。   好吧,就只凭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凭着那一首首一曲曲宛若九霄云外飞来的诗句,也当得他来端水了。   只不过叶畅放热水放得太快了些,烫得那人顿时哇哇乱叫:“慢些,慢些,你这厮好生粗笨!”   嗯,这算是为后世人报复,想到那些人要背你这厮那么多诗句、要如同站在地上仰望月亮一样看着你这厮的背影,要追随着你这厮的脚步周游祖国名山大川,烫你一下是轻的。   那厮足足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晃晃悠悠地从水中爬起,他光着身体,就在叶畅面前晃悠着,穿上了衣裳。   一边穿,他还一边问:“叶十一为何还不来见我?”   叶畅一笑:“某在斯。”   “呃……啊?”   那人手一抖,衣裳险些落在地上,然后讶然看着叶畅。   却见叶畅戏谑地望着他,眼光还偶尔往下瞄,似乎带着些瞧不起的嘲意,那人终于尴尬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裳罩起,然后向叶畅拱手长揖:“十一郎莫怪,某不知……向来便闻十一郎大名,但缘浅未曾见过,早晓得十一郎年轻,却不曾想年轻得这个模样!”   这是真心话,他心中的叶畅,就算年青,也是少年老成的那种,象是王维年轻时一般,可是叶畅这样不动声色为他端水递毛巾的,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某却认出你了……醉成这般模样,除了李太白之外,再无他人。”叶畅哈哈笑道:“青莲居士不在长安城富贵乡中,怎么跑到我这穷乡僻壤里来了?”   “果然,某料想不差,十一郎与某虽是未曾见面,却依然是挚友。”李白咂了咂嘴,不过想到自己刚对着叶畅袒裎相对,得意劲就没有了,有些苦恼的道:“只是某初次见面,便在十一郎面前失了礼……”   “俗礼凡节,岂为我辈而设?”叶畅道。   这一句话,显然直击李白内心,他喃喃回了一句,然后洒脱地笑道:“正是,我辈岂是世俗人,十一郎风标别致,某此次来见,果然没错——自然,十一郎这边的美酒,就更是没错了!”   这种个性诗人,他们的一些毛病,叶畅还是有容忍的雅量的。他笑着引李白出来,两人正式见礼,然后叶畅再次问道:“太白先生不在京中,怎么会来到修武?”   李白听得这话,叹息了一声。   声音中既有无奈,也有愤懑,叶畅一惊,这厮一向以爽快洒脱著称,却发出如此的叹息——莫非他被李隆基赐金放还的事情,提前发生了?   果然,李白接下来说的,正应证了叶畅的猜测。   李隆基在去年年底时去了温泉宫,李白未被携行,这让李白心中原就生出失落。而且这个时候,朝廷当中有议和亲,欲以宗室女为公主,许与事唐最恭谨的奉化王,李白恰恰听说叶畅在洛阳城与李颀高适等人议边之事,大感共鸣,于是便在翰林院等地大发牢骚。   结果李隆基回来后,却被人告到了李隆基那儿,李隆基倒是主宽,当时没有发作。过完年,寻了个由头,只说李白乃谪仙,非凡世之官,赐金放他还乡求访仙道。   “便是如此,不曾想十一郎你的经历,李某也会遇上。”   叶畅有些好笑,当初李隆基把自己赶出长安城,便是放他回乡求仙为借口,现在李白又是如此,这位三郎皇帝,倒也是个妙人,对不会威胁他权势地位的人,还算是宽容。   至少这个赐金还乡的手段,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   “李十二兄,才高人妒,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有此遭遇,亦非偶然。”   “正是,旁人谤我,倒还罢了,让我想不到的是,向天子进谗言者,竟然会是张垍!”   李白性傲,李林甫与高力士都不放在他眼中,若是这二人进谗言,他会哂然一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有正人君子不为小人陷害的!但是进谗言者却是张垍,这个向来赏识他举荐他,被他视为有知遇之恩的好朋友,这让李白倍受打击。   然后他就想到一件事,据闻叶畅与张垍向来不和,叶畅无法在长安城中立足,便是张垍使的气力。若不是有玉真长公主庇护,叶畅甚至有可能性命堪忧。   相同的遭遇,相同的敌人,让李白觉得同仇敌忾。被驱出长安之后,没有面目去见那些熟惯的故友,便径直来寻叶畅倾诉。   听得他发牢骚,大骂张垍,叶畅心里却暗暗叹息。   李白文才不必说,那是光耀千秋的,辩才也不必说,骂人都是翻出千百种花样,明明在指责张垍,却不带一个脏字。但是他的情商真不能算高,特别是他在看人一项上,当真是差。   “我与他结交多情,却落到今日下场,君子绝交,原不该口出恶言,但此次……”李白诉说完毕之后,长叹了一声:“十一郎,请拿酒来吧。”   看来他是想去醉乡逃避了。   叶畅唤人拿好酒来,心里一动,道:“你同僚当中,便无人上书鸣不平?王摩诘呢?”   “王维?”李白有些傲慢地抬起下巴:“他不曾落井下石,某便高看他一箸了。”   叶畅哑然,传说中这两位天才诗人关系不睦,虽然同处一个时代,生活的圈子也有不少交集,但双方竟然未曾有过唱和之作,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   不过眼前之事,让他有感而发,想起一首诗,当下笑道:“十二兄长,你休要着恼,某听过一诗,或聊可解汝之忧。”   第158章 白首相知犹按剑   李白正等着酒上来,闻言精神微振:“十一郎你梦中得诗,名动天下,某倒要洗耳恭听。”   必须说,时人对李白评价舌粲莲花是有道理的,他此话说得叶畅心中也有些飘飘然。   这种恭维,出自别人之口没有什么,可是出自李白之口……大不一样啊。   但旋即,叶畅便警惕:这可不是自己真正的才华,玩玩可以,不能玩过火。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这首诗,此时拿出来,最是应景不过了。唯一让叶畅有些担忧的是,这首诗的作者,便是王维本人。叶畅依稀记得,这是王维晚年赠裴迪的作品,应当写在安史之乱后,此时提前十余年拿出来,不会被人识破。   李白听得“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之句,悚然而起,待全诗毕后,他喟然长叹:“十一郎,汝亦出尘之人,竟然看透如许……这不象你年纪能作啊。”   确实,若非饱经世事人情练达,哪里写得出这样的诗句来!   叶畅与此时三位大诗人都接触了,杜甫老实人一个,但不失热血,李白中年愤青,满腹牢骚,王维恐怕是三人中最聪明也人情最练达者。想想三人经历,王维官当得最大,便是曾被迫受安禄山伪职,最后亦富贵身名皆得保全,他表面上柔和,实际上却比李白与杜甫坚韧得多。   正因为看得透看得破,王维半官半隐,独善其身。   “不过也难免,你叶十一可是老狐精,自然看透世情。”李白评价叶畅道。   说完之后,他拍着叶畅道:“既是说不如高卧且加餐,便请某共食吧,早听闻你叶十一厨艺不逊于易牙,今日得大快朵颐!”   “那是必须的。”叶畅顿时有了精神,那些诗是他偷来的,可这厨艺,确实是他自己的啊。   李白的到来,让卧龙谷热闹起来,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最初是东张西望,拉着叶畅要去寻幽访道。结果发觉叶畅确实忙碌,便开始跟着叶畅四处晃荡。他又是个好奇的家伙,见着新奇的东西,总爱开口相询,弄得叶畅不胜其烦,干脆让张休这个同样问题多多的来相陪。   结果这二人凑到一块,见什么拆什么,虽然造成了不少破坏,却总算让叶畅可以集中起精神来安排自己的事宜了。   他原本就计划赶往孟州,几日之后,便邀李白同往孟州去。李白不以为然:“十一郎,以往我不知,如今才晓得这卧龙谷给你弄得如此舒适,便是长安的宅邸,也比不过你这边——你何必四处奔走,为着些蝇头小利而徒耗精力?”   “呵呵,青莲居士这般说可就差了,若没有我这等人物为了蝇头小利奔走,哪里有你如今的舒适?”叶畅闻语,摇头笑了起来,果然,李白就是不能静下心来做实际事务,这厮嘛,或许得给他找些活儿:“别的且不提,就说我此去孟州,为的是种植木棉之事,我用南诏来的棉花,制成的棉衣棉被,你可不都是用过?”   “是用过,倒是极暖和。”   “当初太宗征高丽,还有今上令大门艺征渤海,我军吃亏便吃在天气寒冷兵不耐冻上。若全军能换上棉衣析被,你想想看,不说万无一失,但总胜过如今的麻衣苇絮吧?”   李白一拍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件大事,某也与你去!”   叶畅心中暗道,若是我将你这厮忽悠得去种棉花,我华夏诗坛岂不少了许多不朽名篇?他笑着道:“此等杂务,非汝所喜,勉强不来。况且,某正有一事,也需要人相助,居士你来得正好!”   “说,说,杀人报仇还是什么?”李白兴致顿时来了。   叶畅再度无语,李白的性子,也太过跳脱了,虽然明知是玩笑,但想起这厮确实有过前科,叶畅还是有些担心。   “不是私仇,而是国事……李颀、高适与岑参三位,多次邀我一起,踏足边疆,熟悉边情,以备不时之需。我忙着这些杂务,实在是无暇,居士代我一行,不知可否?”   此时李白正失意之时,灰溜溜地从长安出来,让他意识到,想在长安那清贵之地熬上去,以期有一日能施展平生抱负,那是极难的。听得叶畅这建议,他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出路,凭借边功,获取勋爵!   “好,便如此了!”他一拍手:“某就与那三位同去!”   “此次去,切不可逞血气之勇,一人一时胜负,无干大局,可几位若是能通过此行,得出好的定边之策,可是利国利民之举。某不才,便在中原,为诸君后盾。”叶畅见他如此爽快,心中倒是有些歉意,这几人都是慷慨悲歌之士,他们去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只怕终身难安。因此,他便多交待了几句。   “只管放心。”李白昂然道。   李白与李颀、高适和岑参等人,即使未曾见面,也是闻名已久,听得叶畅介绍他们的计划后,仕途不顺的李白已经心血澎湃。身为浪漫主义诗人,他原本就有一种冒险的热血,而叶畅出资以众人安顿家小和充当盘缠,更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叶畅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每到一地,便要标明地图。虽然叶畅知道,让这些想象力丰富的诗人干这个,只怕会出不少纰漏,但这地图只是充作个参考。   试想一下,李白画出的东北边疆图吧:此处有山,高万仞,旁有河,水由天上而来……   打了个冷战之后,叶畅决定,花上一天功夫,给李白做一点画图训练。   必须承认,这世界上是有天才的,叶畅原以为很难让李白接受的画图训练,却不曾想,仅仅是一天功夫,他便能将等高线地图玩得溜转了。   “这有何难,依样画样罢了。”听得叶畅的夸赞,李白不以为然:“不过此等地图,也只能充为军机所用,完全没有美感,实在是辱没了某家之笔。”   要的就是没有美感,叶畅又恭维吹捧了几句,李白这才得意洋洋,又将注意力转到了好酒之上。   两天之后,大唐天宝三载的三月初四,叶畅与李白、贾猫儿等离开卧龙谷,第一步目标乃是洛阳。在洛阳只是呆了几日,叶畅将李白、贾猫儿扔下,自己北上,去了与洛阳隔着黄河的孟州。   玉真长公主的两个庄子便在孟州王屋山下,如今山上正大兴土木,为她建今后养老的道观。叶畅赶到时,还可以看到被驱使着前去服役的百姓。   “正值农忙之时,却驱使百姓做这个……”   对此,叶畅有些无语,但其背后的考量,叶畅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百姓耽搁了农时,哪怕只是稍稍耽搁,都意味着灾难,一批自耕农的破产,就意味着一批土地要被兼并、一群劳力变成奴婢。   若非如此,仅靠着周边诸国入内的奴婢,大唐如何能积下三千万甚至更多的奴婢总数?   “庄子上的佃户如何?”   玉真长公主的两座庄园相隔一条小溪,土壤肥沃,而且是难得的连在一起的大片良田。叶畅估计了一下,两个庄园加起来,万亩是肯定没有的,可是七八千亩总是有的。   叶畅一开口,不是问田亩数量,而是先问佃户情形。   迎接他的庄头总管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郎君这问的可就外行了,那些佃户,要多少便有多少,每年都有人来哭着喊着为佃户。”   叶畅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眉。   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构成其军力基础的,几乎都是自耕农。这种自耕农大量破产投靠的现象出现,也就意味着构成其政治稳定基石的经济基础在崩溃。大唐的危机,远比他想象的来得更早,甚至在这号称盛世之时,便已经有了苗头。   不过对叶畅来说,自耕农破产……也是件好事,大量无地的劳动力,也能为他推动自己的工业计划创造条件。   “佃户究竟有多少?”叶畅又问了一句。   “某不是说了,佃户数量郎君不用担心,只要某呼一声,便有足够的人手出来……”   叶畅再次皱眉,这次不是为大唐的危机,而是为这两个庄子。   两个庄头总管,都是玉真长公主面前能说上话的人物,但他们的态度,对自己分明是阳奉阴违。   一个笑嘻嘻默不作声,仿佛就在一边看笑话,另一个回答问题是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肯真心配合。   看来……原本以为顺利的田庄接收,还是会有麻烦啊。   “告诉我如今有多些佃户,将名册登记好,按着年纪、擅长分类。”叶畅没有着恼,只是平静地道:“一日之内……不,四个时辰之内,我要这名册。”   “呵呵,叶郎君,你可是精贵之身,这稼穑之事,还是我们这些劳累命的来吧,不劳你亲自操心……”   “叶英,叶挺!”   叶畅森然一喝,他身后的两个叶家族人应声而出。   随和尚善直学习技击的叶氏族人当中,这两个最为出色,他们此次跟叶畅出来,也是叶畅有意培养。   他二人上来,直接将那名庄头总管架起,那庄头总管却并不畏惧,大叫道:“某乃玉真长公主府中总管,尔等何许人也,敢对某无礼?”   “不过是长公主府中的一个奴婢头目,再是什么总管,也只是一贱奴罢了。”叶畅到他面前,脸上尽为厌恶之色:“休要以为某不知你这狗奴肚子里的算盘,每年欺下瞒上,从庄子里捞得不少好处吧?从今日起,你这狗奴的好日子到头了,某向长公主交了三年庄子出息折成的钱财,这三年里,庄子里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某说了算。你这狗奴,还想以管事自居?做梦!拖出去,先打一顿,然后绑在庄前示众!”   叶英叶挺将那庄头拖了出去,来之前叶畅便有交待,因此竟然那庄头又是大骂又是威胁,他们却都是听若未闻。   “你是聪明人,方才那厮自以为聪明,结果被你使唤了,出来捋我虎须。”叶畅转向剩余的那个管事。   那个管事脸色顿时变了,忙低头哈腰:“郎君哪里的话,某最蠢了……”   “听着,我来此处,看中的不是你们这些奴婢的些许好处,你们弄什么花样,我一清二楚,只要你们听话,我便懒得与你们计较。”叶畅树起两根手指:“两个时辰之内,将我要的名册准备好来,不仅是你那庄子上的,还有方才那蠢货的。”   那个管事愣了愣,然后恭声道:“是!”   这些庄头管事最奸猾,因为远离主家,庄子里的收益,倒是有近一半被他们巧立名目弄走了。胆子大的,甚至还假借主家之名,行不满之事,肥了自己的私囊,坏了主人的名声。   不到两个时辰,那个庄头管事便将名册拿了过来,叶畅仔细察看,果然按着他的要求,这名单上都注明了年龄、擅长。叶畅翻着名册,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生做,总有你的好处。”   “是,是,郎君放心,小人是识时务的,却不象那解老三一般。”那管事乘机道:“这些年,贵主一心向道,庄里的庶务几乎不过问,那解老三倚仗着母亲乃是贵主身边得力的妈妈,把持内外,不唯他那边庄子,就是小人管的庄子,也都听他的……郎君惩治了他,实是大快人心。”   “大快人心?”叶畅放下名册,有些惊讶:“莫非解三有欺压良善不法之事?”   “这个……”   “你姓方吧,名字倒雅致……方应物,呵呵,还淳县人,如何到了公主府中,在此充任管事?”叶畅见他说得吞吞吐吐,似有所顾忌,笑着问起了他的出身来历。   这方应物面皮动了动,有些难堪:“却是先父游学天下,为筹盘缠,欠了同乡债务,后来这债务落入仇人手中……后来还不起债,家父与某便被发卖为奴了。”   至于落入公主府,对他来说,算是不错的出路。叶畅没有细问,又笑着道:“我此次来种木棉,事关重大,你若能立下功劳,叶某愿向公主求情,还你父子清白之身,你看如何?”   方应物顿时神色大动,感激涕零地下拜:“人岂有愿为奴婢者,若得如此,某愿为叶郎君效死力!”   “哈哈……”叶畅大笑道:“起来吧,且与某说说,这解三究竟有些什么勾当!”   第159章 孙武练兵纵宫娥   庄园之中,自然是没有什么宵禁的,因此,当四处一片乌黑的时候,一盏灯笼,引着方应物,慢慢走向庄北的一处屋子。   庄子正北,乃是为玉真长公主准备的别院,不过这别院一年也用不上几回,多是玉真长公主派来的大管事来核对账目时启用一下,便是叶畅来了,也不曾住在此处。东北面则是庄头管事解三的宅邸,虽然从外观上看,这座宅邸规模要比正北的公主别院小很多,可是方应物心中却明白,解三的宅邸之内,要比公主别院更为奢华舒适。   伴当敲了敲门,过了会儿,一个人开门,见是方应物,立刻将他拉进来,又左右张望了两眼,见并无闲杂人等,便将门紧紧锁起。   方应物背着手,径直登堂入室。一进客堂,便看到一桌丰盛的酒菜,解三提起筷子就吃菜喝酒,放下筷子则是破口咒骂。他家新妇抱着块绢帕委曲地抽泣,而两个儿子解虎解豹则满脸气愤。   “你不去拍那厮的马屁,跑来做甚?”见着方应物,解三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明明说好了一起给那厮一个下马威的,你倒好,推着某家上前,自己却缩了,呸,乌龟大忘八,休要以为某家衰了运,你就能有好日子过,咱们都是拴在一处,某家做的事情,你也从来不缺!”   方应物沉着脸:“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某转身便走。”   他不辩不争,只是一句话,就让解三的气焰短了回去。   解三倚仗的不过是一个打小服侍玉真长公主的老妈子,而方应物却不然,这厮父子从还淳县被发卖为奴,可是却不知如何,他父亲勾搭上玉真长公主身边的人,据有些人说,因为其长得俊美的缘故,甚至连玉真长公主都对他别看一眼。   自然,这种传闻,谁都不敢当面提起。有一点大伙都清楚,那就是如今长公主身边最得用的人里,便有这方应物之父。   而据说方应物之父能讨得玉真长公主欢心,其中便有这个儿子许多功劳。   “唉呀,今日我吃了打,还被当众枷了半日,颜面扫地,不过是几句牢骚,你也不准我发作?”解三上前一把拉住他:“方兄,方兄,某知道你一惯足智多谋,今日之事,还须你出谋划策才行。”   方应物这才哼了一声,入座坐下。解三向一旁的新妇使了个眼色,那娘儿们立刻下去,不一会儿,给方应物奉上一副碗筷来。   “方兄,今日将我叉出去后,你又与那厮说了什么,为何将名册给那厮?”   “那厮想杀鸡骇猴,先是拿你的遭遇吓唬我,后来又许我自由之身,愿在贵主那边替我美言。”   “你就这样答应了他,将名册拱手奉上?”旁边的解虎急了:“方叔父,没想到你是这般……”   “叭!”   解三随手甩了他一记耳光,目露凶光:“不会说话便在边上听着,没有人把你当哑巴!”   解虎捂着脸,眼中犹是气愤难平,方应物斜睨他一眼,心里也哼了一声。   这解三的两个儿子,越发不象话了,当着自己的面,竟然也敢如此无礼。   “当时情形,若是某再顶回去,那厮必然也要发作于我,他毕竟是奉了贵主之令来的,若让他去寻贵主告状,他固然是失了面子,咱们也讨不得好。”方应物淡淡地道:“某装作感激涕零,先骗得他信任,然后某与他说,你解家已经两代在这庄子里任庄头总管,与佃户有恩,今日折辱于你,怕是你庄上的佃户会心中不安。”   “正是,心中不安!”解三一拍手掌。   “我还与他说了,我庄子里的佃户,与你庄上世代通婚,双方联姻甚多,故此若你庄子不稳,我庄子也必然如此。我请他即刻发些财物,先揽起佃户民心……”   “唉呀!”解三愣了。   “蠢,只说他要种木棉,大伙三年没有口粮,这是他预发的口粮钱。”方应物冷笑道:“他若发得少了,不够大伙三年吃嚼,那不必说,大伙是要弃佃的。若是发得多了……人心最贪,你我再寻人在佃户当中说说,大伙将此视为常例,动辄就闹腾一番,你说他能有多少钱财可以收买人心?”   “好,妙!”解三拍掌道。   “你既然也觉得此策大妙,那么就记得行事,乘着今夜,立刻去各家各户说。”方应物低声道:“怎么个说法,你自己心中有数。”   “那是自然,不愧是方兄,果然大智慧!”   解三狠狠拍了方应物一顿马屁,方应物也不多呆,说完起身便走。送得他出门,解三回过头来,看着自己两个儿子,特别是那解虎,恨其不争地道:“你们瞧,你们瞧,这才是诡计多端,象你们这般只知道直来直去,今后家业如何保得住?”   “阿耶,孩儿觉得,这姓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他说来说去,可都是阿耶在前冲锋陷阵,他自个儿却隐在暗中。况且,那姓叶的不是答应还他父子清白之身么,若他真与姓叶的勾结起来……”   “你肯动心思,为父甚是欢喜,不过你动得还不够。”解三摇着头:“方应物想要脱离奴婢之列,不过是他父亲一句话的事情,为何不脱,便是因为有这身份,便于出入贵主身侧,也便于他们行事。没了这身份,他们这些家当,如何保得住?别的不说,他方应还能当这庄子的管事么,当不了管事,他一家子几十口吃嚼从何而来?”   说到这里,解三嘿嘿笑道:“那姓叶的狗才只以为无人爱为奴婢,却不知方家就是爱为奴婢,出了事情,有身后的主子撑腰,有了好处,先替主子们享用。”   那边一直哭哭啼啼的解三家的叹了口气:“那姓叶的能从贵主手中拿得庄子三年使用,想必是与贵主交情十分好的,你们为何非要为难他,以奴奴之见,不如还是依着他所言行事……”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若是依他之言行事,咱们庄子里财路断了,满院子上下几十口如何去养,只靠吃老本么?更何况,他在此处真呆了三年,里外虚实都弄清楚了,少不得去贵主那儿告咱们一状,咱们这些年背着贵主私吞的,只怕都得吐出来,另外还要被贵主责罚。于今之计,就是要在几个月内将他赶走,只要他得不到佃户听用,咱们的事情便不会泄露,赶他回去后,一切照旧,咱们仍然过着这享清福的日子!”   解三一番话,将他家里的喝住,然后又开门看了看天色:“事不宜迟,我如今便去……”   依着叶畅的计划,第二日,各家佃户的户主,都要来见他这个新的主事之人。一大早,他便领着来的蛮人,查看庄子里的土地,顺便等着佃户们来。   两个庄子只隔着一条小河,土质都差不多,极适合棉花生长,甚至可以说,用来种棉花有些浪费了。蛮人甚为满意,一个个向着叶畅表示,绝对能在这里种好木棉。   这些蛮人都是南诏王阁罗凤所贡献的,此时阁罗凤虽然已经野心膨胀,却还没有做好反叛大唐的准备。他派来的人,自然不敢不尽心尽力。   但那些佃户来得却是稀稀拉拉,直到中午,才有几十个东倒西歪地站着。叶畅派人催了几次,每次都是多几个人罢了。   到这个时候,叶畅如何不知,这些佃户出了问题!   他倒不着恼,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开始按着名册点名。   两个庄子,原本是有三百五十户佃户,应该有三百五十名户主到达,结果却只有八十余人。   叶畅看着方应物:“解三呢?”   “这个,早上遣人来说,他病了,不舒服,遣了儿子来听用。”方应物向着身前的一个汉子呶了呶嘴:“那便是解三的长子解虎。”   “病了,病得好啊,谁没有一个三灾六难的。”叶畅点头道:“可是其余人呢,为何其余人,包括你庄上的人,都没有来,这是何道理?”   方应物苦笑,欲言又止。叶畅道:“说,莫要遮遮掩掩。”   “昨日某曾禀报郎君,解家两代为此庄管事,素有威望,听闻昨日他受郎君责罚,两庄佃户都在私下里传说……”   “传说什么?”   “说郎君要驱离他们,迫使他们退佃。”   “这从何说起,某正欲用着他们,如何说是要迫他们退佃?”   “郎君莫怪,这些佃户,鼠目寸光,并不知道郎君一番好心。他们说,郎君不许他们种粮,却要种什么木棉,这一年不种粮,且不说朝廷的丁税,便是大伙的口粮,也不知从何而来。留在庄子里,只能是死路一条,故此大伙都觉得……”   说到这,方应物闭住了嘴,只是看着叶畅。叶畅眉头皱了起来:“不是让你给大伙说,这三年丁税、口粮,都包在某身上了么?”   “呵呵……郎君说的是,只是,只是他们却不相信。郎君知道,这些可都是乡野之人,向来信不过别人许诺……”   “依你之意,当如何是好?”   “若郎君手头宽泛,自然是将三年的口粮、丁税,尽皆付与他们,这样他们就信得过郎君了。”   这可是几百户人家,以一户每年十贯来计算,三年也要上万贯。方应物料想,叶畅必没有这许多钱的,便是有,一时半会也筹措不过来——毕竟跟着方应物来到这边的,只是寥寥数十人,根本没法子运这么多钱粮来。   便是能运来,方应物亦有后手,靠着财帛来收买人心,必令诸佃户生轻慢之心,以为只要一吵一闹,便能得到好处。   至于叶畅的强硬对待,方应物根本不觉得会有这种可能,这可是三百余户佃户,他们背后是千余人!   叶畅抿着嘴,看起来很有些紧张,这让方应物甚是欣慰。   “这么多人尽皆不满么,让你好生安抚,你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但叶畅开口,却令他一愣。   “这个……”   “若是如此,要你这庄头何用?”叶畅侧脸看着他:“你回去说,若是明日此时,再不到场诸人,那就好聚好散,愿退佃的便退佃吧。”   “郎君,使不得啊,使不得……这样几千亩地,岂不只有让我们这些奴仆家生来耕种?我们只有区区二三十人,哪里耕种得过来?”方应物顿时有些慌了。   “所以便要看你的本领了,你若是能将佃户召来,那么便不只是你们二三十人,若召不来……呵呵。”   叶畅笑得很冷,方应物盯着他,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他只是在虚张声势,便苦笑道:“郎君当真说笑,这事情……某便是三头六臂,也召不回来。”   “若你不行,就让解三去做,若你和解三都不行,那么庄头就别做了。”叶畅道:“至少这三年里,你们就回长安歇息吧。”   “叶郎君……你这般做,只怕佃户们真会退佃……”   “无所谓,某说了,愿随我一道的,某自会管顾他们生计,但连点卯都不到者,某为何要理会他们?退佃便退佃,如今还怕找不到人耕作?”   听得这话,方应物心中冷笑:果然,虽然听说此人有智,但毕竟是书生,不通世务,此时在孟州,还真找不着佃户耕作。既然如此,那就帮他一把,闹得越大越好!   “既是如此,某亦无话可说,只是此处发生的事端,某皆会禀报贵主。”   “你禀报就是。”   叶畅丝毫不以为意。   方应物转身便走,叶畅继续与那些蛮人讨论如何种植棉花,蛮人带来的棉籽不少,但想种几千亩却还是不足,叶畅让他们挑出最合适种的田地,至于其余,再做打算,今年不种,明年也要改种棉花。   到得次日晨,叶畅在辰时这个约定的时间来到田间,可是今日来此的佃户,数量比起昨日还要少,竟然只有五十人到场。叶畅看这五十人都是一脸苦巴巴的模样,便知道他们都是不受庄头待见的,心中便是一喜。   而这五十余人眼见冷清的模样,却都有些不安,等到辰时一刻,叶畅终于踏上了临时搭起来的台子。   “很好,你们五十余户既然愿留下来,那便在这报名编组吧。”叶畅道。   第160章 衣被天下路多艰   被称为贵主庄的这两座庄子,陷入空前的混乱当中。   虽然没有去点卯,但解三一直在关注外边的事情,他的两个儿子,轮流回来报信与他,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得今日只有五十余人到,他觉得大为畅快:“果然,方应物不愧是方应物,他的法子就是好……只有五十余户,靠着这些家伙,他能种这几千亩田?笑话,这山里的猴子跳将下来,还以为自己真是无所不能的名士?”   因为叶畅年轻的缘故,解三背后称他为山猴子。他顿了一下,又对解虎道:“你去将这五十余人都记下来,待赶走山猴子之后,将这五十余户也驱走,哼哼,离了庄子庇护,他们得去山上服役,某倒要看看,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敢不听话!”   解虎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却见留在晒场上的解豹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解三面色一沉:“让你们轮流回来,你这狼狈模样,却是为何?”   “不好了,阿耶,那姓叶的山猴,竟然带了不少粮食与财帛来!”   “什么?”   “方才几辆大车来了,车上运了绢帛与米面,那山猴子正在给不听话的佃户发放!”   “这个……这是怎么回事?”解三有些惊讶:“你们再去打探清楚来!”   俩儿子匆匆又跑开,解三起身背后绕着胡床转了几圈,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等有些不耐烦,他干脆出了门,在门口翘首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解虎脸色怪异地跑了回来。   “详情如何?”   “不只是几辆大车,那厮共来了十辆大车,车上有绢帛,有米面,还有铜钱、工具……一堆东西,都说是他早就做了准备,供佃户生活所需,如今正在给那五十余户发放!”   “原来如此……这厮竟然有后手!”   听得这里,解三算是明白,这来的钱粮,并不是从天而降,而是叶畅早有准备。这让他不禁生出担忧:即是有这样的准备,岂知叶畅是不是还有别的招数?   “去见方应物!”   他心中生出这个念头,然后便带着两个人,从后边出了庄子。   方应物那边,同样得到了消息,但是他神色自若,见解三慌慌张张过来,哑然失笑道:“才这点动静,你何必担忧?”   “这厮带了大量钱粮来,如今又在向听他话的穷鬼发放,消息传出去,必然会有那些墙头草前往投靠,若是真给他拉了一半人手去,咱们之策,岂不全部泡汤?”   “才十车财物,还多是粮食,你以为能买得多少人?且等着吧,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待这些人分了,咱们再发动人手去索要,到那时他拿不出来,瞧他会是什么下场!”   “也是……也是!”   让解三放心的,多半不是方应物的计策,而是他那满满的自信。他二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先再让五十名佃户去应付叶畅,先将他的十车财物消耗掉再说。   这些佃户对方应物与解三是甚为畏惧,他二人毕竟盘踞多年,因此他们虽是不愿意与叶畅作对,可是被方应物与解三鼓动下,加之也有贪念作祟,眼见着除了那五十户之外,另又有五十户,也自叶畅那边领到了财物与口粮,因此,到得第三日点卯时,三百五十余户,竟然家家都到了。   方应物与解三算过,叶畅剩余的财物粮食,完全不够这剩余的二百五十户分配。只待到时物质一缺,他们安插的人便于人群中鼓噪,到时叶畅收买人心之举不仅不能有所收获,而且还要适得其反。   故此,这一日他二人倒是没有找什么借口,一大早便到了晒场之上。   “咦,你二人如何来了?”见他二人出现,叶畅惊讶地道。   “某病已好,故来叶郎君面前听用。”解三一脸诚挚:“某前日之错,今已知矣,还请叶郎君海涵。”   “知错?”叶畅睨视了他一眼。   “正是,故此某说服诸佃户,已经来点卯了。”   “咦,方应物,你莫非没有与他说,昨日未曾到场,今日就不必来了?”叶畅一脸讶然地道。   “叶郎君,知错能改,善莫大矣,他既是认……”   “我只问你,我说的,昨日不到,今日便不必来了的消息,你传到没有,回答我,有,还是没有即可。”   叶畅此前与方应物说话,虽是算不上客气,但多少总与他留下了几分颜面,可是如今当着众人说他,却是一点余地都不留。方应物虽是深沉,却哪里受过这种气,顿时脸肿得通红:“这个……”   “看来是没有了……你先到一边去,过会儿再处置你。”   方应物眼中冷厉的光芒闪过,他退到一旁,只准备过会儿加倍奉还。   叶畅不再理睬他,而是登上高处,环视众人。   “某前日有言,昨日是最后一次登记造册,昨日未能到者,视作自愿退佃处置。”叶畅扬声道:“因此,今后这公主庄佃户,便是昨日点卯时到的一百一十七户,其余人等,还请另谋高就吧。”   这一句话出来,顿时象个晴天霹雳,震得在场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就这样吧,公主庄上的佃户留下,其余闲杂人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完之后,叶畅便从高处下来,不去理会那些胡乱嘈杂的佃户们。   “叶郎君,这如何使得,这可是……这可是二百五十户佃户,若是少了他们,庄里的活儿……谁来……谁来……”   解三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大呼,欲与叶畅争执。方应物拉了他一把,脸上犹自镇定:“叶郎君,你这般倒行逆施,佃户散了,无人耕作,贵主怪罪下来,可全都应由你兜着。”   “哈哈……无人耕作?”叶畅冷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叶英拿出个牛角号,开始用力吹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惊,解三低声道:“这山猴子究竟做什么勾当?”   号声止歇,却没有什么变化,解三的狐疑变成了冷笑,他睨视着叶畅,正待说话,就在这时,却看到庄外有人行了过来。   行来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队人!   这些人身上背着行囊,脸色风尘卜卜,但却如同官兵一般,排成队伍,行列虽有些散,却并不混乱。方应物与解三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到这些人,都惊咦了一声。   这些人看上去与穷困的佃户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在气质里,却又有某种不同!   分明不是军人,却又象军人一般拥有纪律,他们的出现,让方应物与解三感到某种恐惧。   一共是一百人,都是青壮,这一百人径直行到叶畅面前,在晒场之上,他们一边低声谈笑,一边整顿队伍,看上去轻松惬意。偶尔好奇地打量一下周围的人,神情全然没有外乡人的拘谨。   “他们……”   “他们会取代那些不听从命令的佃户。”叶畅平静地道:“官府那边,某已经得了允许。”   这一切,方应物脸色也变了。   他不曾想,叶畅竟然还藏了这么多人手!   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与解三的把戏,早在叶畅意料之中,甚至叶畅想着法子布下这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将他们从庄子里赶出去。   他却有些高看自己了,叶畅真要赶他们走,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麻烦。   叶畅是要立威,要让佃户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听他的自有好处,而与他作对,下场将会很惨。   “各佃户将被编成组,每一组有各自组长,组长之下,尚有队长……”   叶畅不理会那些人,自顾自地宣布自己的安排,这些佃户当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叶畅也不在意,他相信,这些人并不是蠢,有样学样总会。   样子就是此次来的一百名劳力。   这些人乃是洛阳灾民,在洛阳南市的工地上做了五个月的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初步具有工人的协作精神与纪律性。叶畅此前自洛阳过,可不仅仅是为了去见李颀等!   接下来叶畅任命了三个组长、九个队长、二十七名小队长,这三个组长、九个队长,无一例外都是新来者,二十七名小队长当中,倒有十二人是本地佃户。被分插到九个小队当中。   这十二人都是与方应物、解三关系不睦者,二人顿时明白,这两日里,叶畅可没有闲着!   到这时,他二人已经彻底死心,便是方应物,也知道今日休想为难叶畅了。编组完成之后,那些没被编入的佃户大急,他们可顾不得许多,一个个拥上来,想要寻叶畅说话,却被那一百名工人挡着,生生隔开来。   双方论人数,佃户还要多些,但工人齐心协力,佃户各怀心思,还是工人占了上风。闹了好一会儿,叶畅才大声道:“你们人太多,七嘴八舌吵得我听不清,我就在这里,你们自己推三个人出来与我说。”   要这两百余人推出三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争了好一会儿,叶畅那边已经指挥着各组人手开始准备工具,他们这里还没闹好。到最后,叶畅不得不对他们说:“再推不出人来,某可就要带人去做活,没有时间陪你们在这瞎闹腾了!”   这般催促之下,众佃户勉强推举出三人来。三人到了叶畅面前,此时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不再是那种冷淡无视,而是径直下拜:“叶郎君,请发发慈悲,我等并无意冒犯叶郎君,实是……实是误会……”   “那你们去找造成误会之人,寻我做什么?”叶畅摇了摇头:“谁让你们如此,你们便去寻谁去。”   听得这话,解三与方应物顿时脸色白了。   这些佃户们不从点卯,根本原因还是他们二个从中使力,原本他们以为法不责众,叶畅寻不着这许多人取代佃户,到后来只有向他们屈服。现在这等情形,那些失佃的佃户,肯定要怪罪他二人。   他二人如何去应付这许多人,这可是两百户人家!   果然,不待推出的三人回去,叶畅的话落入佃户耳中,有沉不住气的便大叫起来:“是解总管与方总管的主意,是他们的主意!”   “他们说只须依了他们,就可以如同往年一般……”   “他二人中饱私囊……”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叶畅笑了笑,回过脸去,意味深长地看着解三与方应物。   此时二人不唯面色如土汗涔涔而下,更是两股战战。那些佃户越说越激动,不等叶畅安插于其中的人带头,便已经有人大喊:“此二贼害我等,他们倒好,他们又不怕失佃,便是回了长安,贵主也会给他们一个管事……”   “我们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受这两个狗贼骗,他们往常便一惯欺压我等!”   “打死他们!”   “正是,休让他二人走脱了!”   佃户们不乏他们的小狡猾,他们知道解三与方应物二人同叶畅为难,这个时候自然将全部责任都推到二人身上去。不唯如此,他们还想着痛殴二人一顿,以此来讨好叶畅。   有人起头,呼喝声便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喊打声,群情激愤下,那些叶畅带来的工人眼见着不是冲叶畅来的,阻挠便有些不力。解三与方应物闪避不及,顿时挨了几下拳脚。   二人再无侥幸心理,解三扑嗵便跪了下来,方应物也上前向着叶畅长揖,颤声道:“叶郎君饶我,念在家父面上,饶我!”   “汝父面上?”   “家父方清之……”   “好大的面子,可惜某不曾听过。”叶畅冷笑了一声:“你等唯有自救了。”   听得此话,方应物脸上抽了抽,猛然想起一个传闻。   这位叶郎君可是连王维的面子都敢驳的,他父亲或许和玉真长公主有些什么关系,但比起王维……不过是一个家奴罢了,算得了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方应物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高看自己父亲在玉真长公主面前的身份地位了。   意识到此处,他便清楚,自己一败涂地,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顿时也跪了下去,连声哀求:“叶郎君,某自叶郎君来起,便小心奉承,未有不恭之处,还求叶郎君救我一命!”   见这个家伙也跪了下去,叶畅淡淡一笑,知道事情成了。   第161章 阉宦竖子问舍田   眼见着夏天就要来临了,田野里和风拂过,棉花苗长得甚为喜人。   郑五望着这些绿油油的苗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起了复杂的神情。   一方面,他对这些苗儿的长势甚为欢喜,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担忧:这些东西并不能用来吃,据说只是结出类似于蚕茧一样的东西,然后可以纺线织布——这倒是稀奇了,种得出蚕茧来!   但这是叶郎君说的,那些从洛阳来的人可是极信叶郎君,他们说便是在洛阳城里,叶郎君也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想想也是,自己担忧得太过头了,叶郎群一来,只花了几日功夫,便将以前的庄头总管方应物与解三赶走,将人心安定了下来。   正想着间,便见到叶畅带着十余人顺着田埂行来。   “叶郎君。”郑五慌忙起身招呼。   “郑五啊,这木棉还好种吧?”叶畅认得他,笑着回应道。   郑五心中一喜,没有相到叶郎君这般大人物,也只有两个月的功夫便记住了他。   “托郎君的福,木棉很好种,不需要太多打理。”   “如今生计如何,每周发放的粮食够吃否?”   “够吃,够吃,可以敞开肚皮吃,比起过往好多了,过往这青黄不接时节,哪里有饱饭吃!”   “我记得你新妇已怀了孩儿,陪她的时间够不够?”   一提到此事,郑五心中便是感激,他相貌虽老,实际年纪还不足四十,家里还有妻子,此前养了两个孩子都夭折,如今看着妻子肚子又隆了起来,他原是很担心,好在现在有饱饭吃了。   “够,够,每日里田里的事情忙完,便可回去陪她,而且还有休沐日!”郑五看着叶畅,大着胆子道:“郎君仁厚,古今罕有,小人等都是打心里感激……”   叶畅号称用“古法”记时,将每月分为四周,一二三周为七日,第四周为八日。这些佃户们一二三周的最后一日和第四周的最后两日为休沐日,比起往年没日没夜干活,这可以说是轻松得多了。   他们只是感激叶畅让他们有休息之日,却不曾想到叶畅通过这种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制度,潜移默化里在培养着他们的遵守时间的纪律性。   “过几日,会有稳婆到庄子上来,我会让她去给你媳妇看看。”叶畅又道。   在叶畅这边,只是几句话罢了,可在郑五那儿,却就是热泪盈眶。他再次下拜:“多谢叶郎君,多谢叶郎君!”   善直在叶畅身后“善哉”了一声,叶畅与郑五告别,几人顺着田埂继续前行,待离郑五远了,叶畅回头看着善直:“和尚,你一善哉就是有牢骚要发吧?”   善直瞪起眼来:“郎君这话说得,贫僧只是觉得郎君越发阴险了。”   “哪有?”   “你方才那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为你拼命?”善直嘲笑道:“连贫僧都瞧得出来,你以为旁人就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这原本就是阳谋不是阴谋。我那番做作,可不只是空口白牙说几句轻飘飘的话,那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的。”叶畅摇头:“和尚,世事原本便是如此,人既生存于世,便须要做事,不只是为自己,亦是为别人。便是大明宫中坐着的天子,也不是每日要替天下操心?这些佃户,不为我效力拼命,就要为别人效力拼命。为我效力,至少我得了好处,他们也不会少。”   “近日和尚在看兵法,记得当初吴起为士兵吮脓疮,士兵之母便哭,说儿子必为吴起死了。”和尚却没有被他说服:“说来说去,你与吴起一般,都是骗子。”   和尚看兵法,是叶畅的要求,以和尚的勇武,就这般一世,实在有些浪费。叶畅没有想到的是,和尚没有学着吴起如何招徕士兵之心的本领,却学到了一肚子牢骚。   他想了想道:“我换一个方法来说吧,你和尚为人念咒祈福,实际上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弘扬佛法……”   “你瞧,和尚你也不老实吧,怎么会只是为弘扬佛法,若是为此,应当是你们和尚散尽财物才对,为何却成了和尚向人求布施?”   和尚想了相,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求衣食。”   “正是,求衣食,我亦是求衣食,佃户也是求衣食,我多对佃户用些心,佃户们便愿多为我出些气力,这是一种……交换,故此谈不上做伪……”   叶畅还想长篇大论下去,和尚却一脸鄙夷模样。叶畅交往久了,和尚明白,这厮最会胡搅蛮缠,与他说道理,那是自讨苦吃。   就在这时,和尚的眼睛突然瞪大,露出警惕之色。   叶畅也听到身后异样的动静,回过头去,只见十余骑顺着官道而来,马上骑士都是盔明甲亮,带着肃杀之气。   这些马小跑着,因为叶畅一行在田垄当中的缘故,他们并未纵马入田,而是在道路上便止住。马上一名骑士问道:“诸位可知道有一位叶畅叶郎君?”   说话的这名骑士虽然也着甲,但一开口,就带着股阴气。叶畅眉头微皱,看着那人:“某便是叶畅,不知尊驾何许人也?”   那人将头盔接下,露出面白无须一张团脸,未语先笑:“咱姓边,名令诚,如今在宫中做事,奉陛下之命特来见汝,带有陛下口谕。”   叶畅心中一凛,李隆基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从将他驱出长安城便可以看出。他拱手行礼道:“山野村夫,不意劳动边……”   这个时候,叶畅突然意识到,这位来传消息的,可也不是一般人物,而是边令诚!   这个坑了大唐几位名将的太监,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此时最出名的大太监,自然是高力士,但边令诚,身份亦非一般,甚得李隆基信任。   “不意劳动边……边公过问。”叶畅在停顿了一会儿之后继续道:“有劳边公了……此处不是谈话之所,请边公到小处一坐。”   “正好,咱听说叶十一郎家中美酒,一名甘露,一名醉黄粱,都是难得的极品,闻名已久,今日倒要好生受用一番了。”   边令诚说完后放声大笑,似乎是要显得自己的豪气,但他那尖嗓子却让他的笑声变得不伦不类。叶畅只觉得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而他身后的和尚,更是险些吐了出来。   引着边令诚回到庄子里,请他坐下之后,这死太监打着哈哈,却就是不说李隆基派他来的真意。待得酒奉上来,他才眼睛闪闪发光:“待咱来尝尝这二种美酒,听闻李太白都赞不绝口,专门写了诗赞扬的……”   酒一入口,边令诚脸上神情就发生了变化,他面色忽明忽暗,好一会儿才赞道:“好酒,好酒,咱这残余之人,饮后都觉得象是有一团火在胸中烧……”   话到此处,边令诚话题猛然一转:“今番出来,是咱自个儿向圣人讨来的活儿……原因就是久仰叶郎君善持产业之名,要来向叶郎君请教一番。”   叶畅心中不祥之感越发明显了。   高力士乃是大唐第一位权宦,他因为当初随李隆基一起发动政变诛杀韦后等有功,故此拥有此前太监没有的权势。他开了个头,此后玩弄低劣权术的宦官,迎合年老猜忌的李隆基所好,一茬茬冒了出来。但那是再过几年后的事情,现在边令诚等,还只敢小心觑视权柄罢了。   可这个边令诚,却在他面前这般……其中至少透露出两则消息。   其一是高力士似乎压制不住这些宦官中的后起了,其二则是……自己的处境似乎不太妙!   “某乃刑余之身,总担忧今后老无所依,故此想要积攒些家当。”边令诚见叶畅不出声,只道他没有听懂自己话语中的含义,他笑着道:“知道叶郎君善经营植产,有一事相求,还请叶郎君勿推托。”   叶畅表面上仍然很平静:“边公只管吩咐就是,某能办得到的,绝不推辞。”   “叶郎君这甘露酒与醉黄粱,听闻产量不足啊,咱愿出资,助叶郎君一臂之力,同时也给咱攒上养老钱,叶郎君意下如何?”   此语一出,叶畅悚然而惊。   这是看上了他酿酒的利润了!   甘露酒与醉黄粱的利润非常大,可以说十倍都不只。只因为叶畅拥有现在最好的蒸馏工艺与设备,才能做到这一点,别人就是想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学去的。   自去年八月入洛阳推出醉黄梁,到现在才八个月时间,这两种酒给叶畅带来的利润就超过三万贯。   正是这笔钱,加上之前纸坊、印坊的收入,源源不断地支持着叶畅几方面同时开工:请了淄州的工匠改造琉璃窑,在武陟扩建造船工坊,在洛阳进行基建投资,在孟州进行棉花试种。   叶畅早就知道,这么大的收益,他不可能长久占有。他打的主意也很实在,利用此前积累的名望人脉,能够保证自己掌握这利益三到五年,等规模一做大,立刻转手——他都想好了,直接交给李隆基,换取相应的政策支持。   却不曾想,如同球市一般,竟然还没有多长时间,便有人伸出手来。   关键问题是,这个边令诚……他又不是高力士,凭什么敢开口?   叶畅盯着边令诚,边令诚端着酒杯,笑眯眯的,却是不说话,似乎在等叶畅的回应。   并没有沉吟多久,想到自己此前得罪的那一群人,叶畅便明白,自己别无选择。   象元载、卢杞、王缙等人,本质上是士大夫,他们的性格虽是各异,可是他们行事的风格却总有大同小异的地方,叶畅并不是很惧怕他们——死要面子就决定了他们所使用的手段有限。   可边令诚这种死太监却不同。   这厮从长安接了任务跑来,前面这番话都是铺垫,真正可怕的还是他至今没有说出的东西。想到他还带来了甲士,叶畅便知道,自己非答应不可。   “边公有心,某如何会拒绝,只不过边公对今后的生意是如何想的?”   “哦,此言何意?”   “一般生意有两种,一种是边公自己也亲历亲为,如何经营,如何扩张,边公都亲自动手。另一种则是边公全然放手,只是派个账房来核算,每载将收益算出。”   “咱不懂经营,还是后一种吧。”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道。   叶畅心中在冷笑。   边令诚这厮贪心,他必然是先派人介入生意,然后寻机将酿酒业一举夺去,就如同王元宝夺走球市一般。只不过王元宝手中有财力人力,故此不需要太多准备时间,饶是如此,他也下了气力收买球市的管事。边令诚宫中太监,手中有几个人可用,就算叶畅现在就将全部酒坊都交与他,他也经营不过来。   他必是慢慢安插人手,过个两三年,等这些人都上手了,再将产业尽数占去。巧取豪夺,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很响,只不过,他却料不到,叶畅竟然有将酒坊交与李隆基的打算。   就这样吧,这两三年内,名义上给这个死太监股份分红,但利用扩大生产规模销售更多酒的利益诱惑他,等到他下决心动手之前,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咱要出多少本金,能得多少股分红?”边令诚肥胖的脸上露出贪婪之色。   这厮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等不掩饰的神情,而且是一瞬即敛。   “边公只需出一千贯,占有一成股份,在一年之后,边公可以用一千贯,再买一成股份,如此连续五年,边公以为如何?”   “太慢,我出五千贯,占五成。”   两人讨价还价好一会儿,最终达成两千贯占两成,来年又可得两成,击掌成誓之后,边令诚笑着道:“哈哈哈哈,叶郎君乃俊杰也。”   所谓俊杰,识时务者也。叶畅明白,接下来要进入正式话题了。   “天子有令,征修武人叶畅为承务郎,以折冲府兵曹参军职参赞军务,即日至达化县洪济城军前效力!”   叶畅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目眩起来。   第162章 暗备金钩诱海鳌   李隆基,你这狗娘养的扒灰汉,你爷爷头戴绿帽,你奶奶偷人,你老爹是个懦夫,你老妈死得早,让你有娘生没娘养……   在叶畅脑子里,可全不是什么好话,他在一瞬间,将李隆基祖孙三代都骂了个遍。   达化县洪济城,乃是此时大唐与土蕃,也就是大唐人口语中常称的犬戎交战的最前线,位于后世的青海贵德县东,四五年前还被土蕃攻破,屠戮一空。去年,也就是天宝二载,皇甫惟明才从土蕃手中重新夺回了此城!   这些历史细节,叶畅原本是不知道的,可是因为和李颀、高适、岑参等相识的缘故,特别是高适,对于西面边事极是热衷,从他那儿,叶畅知道这儿的情形。   李隆基却要把他往这最危险的确良方塞过去!   就算身为折冲府兵曹参军,未必每战亲临锋刃,可是青海那边的高原反应,叶畅叶畅都不知道自己这身体能否承受得住。若是高原反应太过强烈,直接死在那里,那自己一堆计划,就全部泡汤了。   不过在心里再怎么骂李隆基,却都拿这位在兴庆宫里搂着杨玉环的皇帝没有办法,叶畅只是奇怪,李隆基分明是将自己放还乡野,为何会突然间想将自己弄到边关去!   至于那个什么承务郎、折冲府兵曹参军之类的官衔,叶畅虽是不懂大唐官制,但也知道,承务郎应该是散官虚衔,而兵曹参军也只是个名义上的官职——不可能真派兵给他指挥。   “边公,为何天子好端端的会想起我来?”犹豫了好一会儿,叶畅问道。   边令诚笑了起来。   叶畅这一次,既是躺着中枪,也是嘴巴惹祸。   他在洛阳城中的那番有关大唐边策的话,被李白在长安城中一宣扬,又经某人转口到了李隆基耳中。当时李隆基便大怒,过完年找了个借口便将李白赶出了长安,再没多久,便开始发落起叶畅来。   “圣人说,你既然喜谈边事,那就去边关见识一番吧。而且边关之上,也正需要你这般人才。”   边令诚这般笑嘻嘻地说得轻巧,但叶畅却明白,若是他不同意,只怕李隆基会有另一番说辞,至少,边令诚带来的甲士,可不是只为了保护他来的。   难怪这个边令诚有恃无恐地敲榨他!   下面不用问了,此事玉真长公主与小虫娘绝不知情,否则她们应该会派人过来通知才对。   “叶郎君只管放心,你这财神爷,可不能出什么意外……咱会为监军使,随你一同去。”   边令诚自以为这句话能让叶畅放心,却不想叶畅听了之后,顿是心中更寒。   原因无它,这边令诚监军……可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好事啊。   “这个,某去边关倒无所谓,可是边公为何也要去?”叶畅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此事便与你无关了,总之,你准备一下,十日之内,去长安与咱会合,然后就准备出发吧。”   边令诚说到这里,就不肯再透露什么消息了。   十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叶畅首先得安排一番。回修武去的意义不大,徒让家人担心罢了,因此叶畅只是给那边写了一封信。然后又给洛阳城中诸友写了信,李颀等人不是想要去边关嘛,正好他们还未动身,干脆把他们一起拉上,特别是高适,此人颇有军略,有他相伴,至少遇到什么事情能有个照应。   自然,还少不得李白。此次令叶畅躺着中枪的罪魁祸首,可以说就是李白。叶畅只是私下里议论两句罢了,可这厮却大肆宣扬,叶畅感觉,自己就象是另一世被转发了五百次的家伙,完全是被猪队友坑了。   呃,李白是猪队友……好吧,这是对大诗人的不敬,还是赶紧把这个念头打消……   不过只是去信尚不足,他们自有他们的计划,叶畅决定,动身之前,还是从洛阳转一圈,想法子把这几位拐走。   另外就是要随他去的人。   贾猫儿如今负责洛阳城里的基建,他不能动的,那么能随他去的,也就是善直、叶英、叶挺等宗族子弟。这些人除了善直外都是有老有小的,需要好生安抚——可以想见,此次出去之后,这些子弟,肯定人出现伤亡。   大唐天宝三载四月初一,洛阳城醉仙楼中的酒客们,看得东家董糟丘一脸喜色将几个布衣打扮的人迎了进去,然后便站在门口等着,似乎是在迎候什么大人物一般,有好奇者,便开口相询,可是董糟丘却是一脸神神秘秘,就是不肯说出来。   没等多久,近来在洛阳城中艳名高炽的李冶娘子到了,不过董糟丘也只是将她迎入门口,然后便又在街上候着。   酒客中一人,留着八字胡,满头乱糟糟的头发,用发带系着,边角上还缀着许多少麻花辫,一看就是胡人打扮。他脸色颓败,看上去抑郁不得志,双眼带着醉意望着董糟丘。他身边两个伴当笑着问道:“粗腿,你不想着如何还赌债,怎么盯着那酒楼东家看?莫非是想绑了他换些铜钱?”   这八字胡正是沈溪赠与叶畅的家奴苏粗腿,只不过他如今打扮,比他还是家奴时还要落魄,能够进入醉仙楼,还是托了身边两个伴当的福。   “胡说什么,某只是想着,不知有没有人看得起某,好卖些钱来还债……你们俩莫急,某走不脱的。”   “今日可就是最后一天,你这厮还不起,还骗得我们来醉仙楼请你喝酒……”   “这几个月来,你们从某身上赚去的,没有百贯也有五六十贯吧,某积下的一些本钱,全都落入你们手中了。”苏粗腿双眼翻了起来:“你们赚了这许多,便是请某到醉仙楼楼上宴饮一番都是应当的,何况是坐在这里?”   两个伴当交换了眼色,笑而不语。这苏粗腿倒是个有本领的人,只是好赌,才将这半年赚得的数十贯家当全都输尽,还欠下了他们十余贯钱。   望来望去,苏粗腿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就在这时,见董糟丘笑嘻嘻地迎上去,他随着董糟丘的动作向外瞥了眼,然后神情微变。   他看到了叶畅。   当初叶畅有意招徕他,甚至将他的身契都撕毁,他却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原本以为凭着自己的本领,发达之后百倍报答叶畅就是,却不曾想一时贪心,落到如今下场。   再看到叶畅,他第一个念头是略微羞愧,但紧接着则是欢喜。   还赌债的钱,有着落了。   “叶郎君,董糟丘在此恭候多时了。”董糟丘向着叶畅迎去,两人见面行礼,董糟丘堆着笑容道。   “有劳,有劳。”   对董糟丘的热情,叶畅丝毫不觉得意外。   如今他的醉黄粱连带那个仙人梦的故事一起,横扫洛阳城和长安城高档酒界,包括董糟丘的醉仙楼,虽然也有自酿的美酒,可都比不上醉黄粱受富贵人家欢迎。而度数稍低的甘露酒,也在中档酒市场上一家独大,打得原先所谓“烈酒”抬不起头来。   因此,对董糟丘来说,叶畅就是财神爷。   “这边请,叶郎君……”   “咦,是叶郎君!”苏粗腿身边的伴当们也听到双方的对话,顿时惊咦了一声。   如今叶畅的名声,在洛阳城中可谓如日中天。   让洛阳令都束手无策的灾民,被他的以工代赈之法,轻而易举就化解了,不唯如此,原本捉襟见肘的洛阳令衙署,还因为卖了南市部分铺子的缘故,赚得盆满钵满,过去的一年时,原先苦哈哈的差役下走们,每家都分了好几斤的羊肉回去泡馍。   南市的改造还在继续,但是已经初入端倪,在水泥路铺就的部分,那平整的大道,让人对它完成后熙熙攘攘的人群充满期待。就是董糟丘,也在琢磨着是不是去南市开家分店。   “不曾想叶郎君这般年轻。”   “才由天生啊,人比人,气死人……”   “啧啧,咱们为了十余贯钱随着苏粗腿满街吃灰的时候,人家可是掉了十余贯钱都懒得弯腰去捡——有这捡的时间,他可不就能赚百贯来么?”   两个伴当窃窃私语让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苏粗腿突然间下定了决心。   叶畅走进酒楼,正准备往楼上行时,突然看到底层角落一桌,有个汉子站了起来向他行礼:“叶郎君,叶郎君,是某!”   苏粗腿向叶畅起身行礼时,他那俩个伴当大吃一惊,接着见叶畅转过脸,颔首示意,顿时更惊了:“苏粗腿,你竟然认得叶郎君!”   “早说啊,你认得财神爷,咱们就不愁了,再借你十贯钱都不成问题!”   苏粗腿没有理睬他们,见叶畅只是颔首,完了之后便要离开,他顾不得自尊,上前道:“叶郎君,某有事要烦劳叶郎君!”   叶畅对他原有招徕之心,只不过苏粗腿似乎另有追求,当初失之交臂,叶畅便绝了这份心思。如今又遇到他,叶畅原本心中有事,并没有再起招徕之念。但他竟然主动送上来,而且看模样还很落魄,叶畅便停住脚步。   这厮是有几分本领的人,这种人要想收服来,可不容易。   “苏粗腿,你有何事,只管说。”   “某如今欠了旁人十六贯钱,还请叶郎君施以援手,某必有后报。”   叶畅哑然失笑,原来是借钱的……   他回头向叶英望了一眼:“与他三十贯钱。”   叶英却撇了一下嘴,不过想着叶畅的命令非他能违抗,不情愿地领着苏粗腿出去取钱。   叶畅直接给钱,其余问都不问,便又要走。苏粗腿见这情形,又道:“叶郎君为何不问我这些钱去处?”   “既是与你,何必问去处,你是豪杰,自有豪杰的难处。”叶畅摇了摇头:“我还有事,你自去取钱。”   说完叶畅便迈步上楼,苏粗腿在底下看着他,心中象是打翻了个五味瓶儿一般。   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还了债,还有些本钱……去赚个几万贯,百倍报达叶畅就是。   心中拿定这样的主意,苏粗腿自是跟叶英离开了。那边董糟丘跟着叶畅,口中赞道:“叶郎君豪气非凡,古之孟尝,不过如此。”   “孟尝君养鸡鸣狗盗之徒罢了,能解小忧,却难除大患。”叶畅随口道。   他们二人边说边上楼,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到了雅座门前。   因为等候叶畅的缘故,醉仙楼的这间雅座大门是开着的,叶畅的声音传到了室内,李颀回头看着众人笑了起来:“叶十一就好为惊世之论,不过每次总是他有道理,让人觉得他不是哗众取宠。”   “哈哈,你这是爱屋及乌。”岑参道。   “诸位在说什么?”叶畅恰此时迈入。   “在说你呢,你方才的话我们可都听到过,白平生最敬之人中,便有孟尝君在内,叶十一你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的理由来,白必不与你善罢干休!”   李白按剑而起,怒目而视,一副孟尝君脑残粉的模样。   “如何不善罢干休法?”   “要你拿十坛上等醉黄梁与我赔罪!”   众人皆笑,叶畅也被这酒鬼逗乐了:“酒有的是,某还有比醉黄粱更烈的酒,只不过李十二你酒品不好,某不敢与你喝。”   “谁说我酒品不好,我告诉你,你骂孟尝君我可以忍,可是说我酒品不好,这事不能忍!”李白这次真怒了:“赶紧把烈酒拿出来,让你见识白之酒品!”   “老白之酒品,某在卧龙谷已经见过三次了,第一次醉倒在酒窖之中,将我好酒都砸了几坛;第二次醉得半夜来敲我之门,开门后便抱着我痛哭,只说什么对不住卿卿,我呸,这是将我当成令夫人了吧;第三次原是定好日子来洛阳拜谒诸公,结果醉得两次推迟行程!”   叶畅毫不留情揭了李白的老底,众人都是大乐,岑参更是拍着桌子道:“这等趣事,可以佐酒——董糟丘,快上醉黄梁,莫掺水,你这厮休要以为我等不知,会往醉黄梁中掺水!”   “绝无此事,岑郎坏我名声,我也必不与你善罢干休!”董糟丘道。   “莫非你也大醉三回?”高适道。   于是众人又笑了起来。   那边李冶则是眉眼流转,笑吟吟瞧着众人,只觉得在场诸人,都是风标潇洒,人中之杰。   第163章 邀朋携友呼同往   众人入座之后,李冶为众人清唱了一曲,换了往日,叶畅很愿与这位艳名高帜的女道士打趣几趣玩玩暧昧,但今日心中有事,实在有些食不甘味。   要想法子将这几位拐到青海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几位都是当今名士,叶畅虽然这两年声名鹊起,也只能算挤进了他们这些名士的圈子。叶畅远赴青海军中,那可不是中原,若是被人寻个由头,以军法杀了,他连向长安城中的玉真长公主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相反,带着这些名高声隆的名士去,到哪儿别人都会顾及这些名士造成的舆论之力。   但叶畅目的是拐他们去给自己加一层保护,而不是害死他们,故此年长的李颀首先就要被排除在外。另三位的身体,能否禁受得住高原反应的考验,也还是个问题。   “十一郎,你方才小视孟尝君,究竟是为何?”李颀还在琢磨着叶畅方才那句话,众人笑声略平之后,他开口问道。   叶畅心中一动,这是个契机。   “某向来不学无术,后来遇着李十二,他劝某多谈史书,某看《史记孟尝君列传》,偶有所感。”   众人都侧耳而听,便是李冶,也不由自主坐正身躯,不知道叶畅又有什么振聋发聩的惊人之语。   然后叶畅毫不犹豫,便将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抄了来:“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并不象上回讨论边策那样长篇大论,不过是四句八十八字罢了,叶畅却说得钪锵有力,而且发人之所未发,让在座诸人都是目瞪口呆。   “世人多言叶十一善诗而不善文,非文章之士,今日某观之,叶十一非不能也,实不为耳。”良久之后,李颀叹喟道:“千回百转,文短气长,此之谓也!”   叶畅愧领了这种夸赞,不过他也知道,这段话传出去之后,加上此前边策论,他少不得获一个好为惊人之语的评价了。   “以叶十一之见,孟尝君当如何待士?”李白犹自不服气:“冯援三弹铗,岂非士乎?”   “冯援为孟尝君市小义,为自身谋鱼车,除此之外,遍览史书,他于治国安邦富民强兵,可有一策?”叶畅哂笑:“故此,冯援亦是鸡鸣狗盗之徒罢了……孟尝君养士三千,多是慷慨悲歌之辈,实际做起事来却要靠几个鸡鸣狗盗之徒,为何?”   “却是为何?”   “徒知道理,却不践行罢了。”叶畅左右手各举起一根手指,然后将两根手指交差于一处,道:“这是知,这是行,要知行合一。”   “知、行?”   叶畅想着自己反正已经抛出不少惊人之论了,再抛出一些,也无所谓,便笑道:“《礼记大学》之中八目前二,一是格物,二是致知,我以为所谓格物,便是自世间万事之中探究,所谓致知,便是将探究所得之理升为道。以此为基,进一步用道来引领行为,如此便是知行合一。”   这又是发前人所未言,特别是格物致知的解释,叶畅说得极浅白,与汉时郑玄将之注释得复杂无比完全不同。   虽然众人知道他这番解释有些牵强,但是偏偏能自圆其说,一时之间,他们也无法反驳,因此只能相互瞪着眼睛,做个乖乖学生了。   “任何事情都当如此,知道了道理,便要用这道理去引导行为。比如说诸位,知道边疆之策的道理,便想着去边疆亲身体验查看,这就是……”   “不对不对,叶十一你说得不对。”岑参突然打断了叶畅。   众人中他年纪与叶畅最相近,而且与其余诸人多少有些失意不同,岑参今年科举得意,他不愿意留在长安等待选官,因此回到洛阳。当初邀叶畅去东北燕地,他最为积极,叶畅拒绝之后,他也最为失望,此时有了机会,当然要狠狠对叶畅吐槽一番:“你自己的边疆策论,却不肯亲自去边疆!”   到了如今,这几人哪里不知道,叶畅不愿意去边疆以身试险!这使得他们对叶畅很有些失望,哪怕是叶畅推荐李白替代自己,也同样如此。   听得岑参的话,叶畅看了他一眼,心中暗暗说了句:岑参,你真是太体贴人了。   “怎么,哑口无言了?”岑参见他不作声,只是拿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便嘲笑了一句。   “这个,某今次来洛阳,原是向诸位道别的。”叶畅仿佛是受不得他激,终于开口了。   在内心之中,叶畅再次默默地道:“岑参,以后某定然会好好报答你的。”   “哦,你是说……你也要去边疆?”   “正是,某已经准备好,欲往廓州一行。”   “廓州……”   这个地名,若不是近来众人屡屡讨论边境情形,只怕他们想个半天也不知位于哪儿。但现在,众人已经明白,这个武德二年设立的廓州就是大唐与犬戎交战的最前线,皇甫惟明两三年前才收复!   “你……你……怎么好端端地要去那儿,那可比不得燕地,那儿还在激战!”   “某敢陈边策,岂有不去边地之理?”叶畅正气凛然地道:“诸君也太小看畅了!”   “以前劝你一起去,你不总是以尚有要务来搪塞么?”岑参忍不住道。   “确实有要务,你们看。”   叶畅这下恨不得抱着岑参大赞好兄弟了。他一挥手,叶挺出去,不一会儿,和叶英一起进来,两人手中都捧着一件厚厚的衣裳。   “白叠布制的衣裳?”众人是见多识广的,衣裳一展开,顿时认出来。   叶畅看了一下,向李白招手:“老白兄,你过来。”   “为何?”   “你身量最好,最适合当衣架。”叶畅笑道。   李白也是洒脱之人,哈哈一笑,过来张开手臂,叶畅亲自动手,将那棉大衣穿在他的身上。   这是模仿另一世军大衣所制的棉大衣,只不过军大衣用的金属或塑料扣,被传统的蜈蚣扣所取代。此时乃暮春初夏,天气虽不是算太热,可温度也挺高的,李白又喝了酒,大衣一穿在身,顿时觉得身上沉沉的,还没一会儿,细密的汗珠便爬上了他的额头,让他连声呼热。   “这么厚……里面填了不少芦絮吧?”   “非也,填的是棉絮,也就是木花之果,用来纺纱织布者。”叶畅又示意了一下,叶挺将一个小布包打开,一团白棉花露出出来。   这段时间,叶畅可没有闲着。玉真长公主除去让南诏带来棉花种籽与农夫外,还通过茶市交易,从南诏购来了数十匹白叠布与两百余斤棉花,其中一半,都落到了叶畅手中。叶畅要用它们来试验自己仿制的纺车,只不过到现在还没有成功,于是他先用现成的白叠布,制成了几十件棉袄。   原本是想着高适等人去北方边境时送他们穿,如今却自己先用上了。   这些棉衣的样式,完全是另一世,长过膝盖,有可翻竖的毛领,再配上一个带着护耳的棉帽,叶畅笃定,一般的寒冷自己可以扛得住了。   “我这些时间,便在忙着种木棉,若是木棉能得推广,这样的棉衣,咱们大唐将士人手一套,冬日在苦寒之地做战,也有几分保障了。”叶畅道:“如今我要带之去边境试上一试,故此来洛阳与诸位告辞。”   “这么急?”见叶畅不象是在说笑,众人惊道。   “人生之当,总得有一次说走便走的旅行……”叶畅强忍着恶心呕吐,将这句他自己半点也不赞同的话说了出来。   可对于这些追求浪漫的诗人来说,这样一句充满着某种情调的话语,却拥有极大的杀伤力。李颀年长,都禁不住怦然心动,那边李白与岑参,更是跃跃欲试。   “叶十一说得不错,我们早欲动身边疆一行,结果拖来拖去,至今日也未成行。”高适想得更深一些:“送别叶十一后,我们也要……”   “何必待送别之后,我们与叶十一同行就是。如叶十一所言,如今燕地太平,哪如西海之畔?”岑参叫道:“同去,叶十一,你不可抛下我们!”   “正是,同去,同去!”李白也叫道。   叶畅几乎要抱着岑参啃一口了。   这小子也太配合了吧,莫非他是自己派出去的托儿?   不过面上,他却做出为难之色:“某为了便宜于军中行事,已经谋得一个承务郎、折冲府兵曹参军的虚职……诸位皆是高才,原不该白身前往,只是时间紧迫,怕是……”   “不妨,不妨,男儿功名,直合马上去取!”高适平静地道。   说到这里时,他还饶有深意地看了叶畅一眼。叶畅心突的一跳,莫非高适看出他的心思了。   这却是他想多了,高适虽然对他这么突出的表现有些意外,可并没有往坏的方面想,只是觉得,叶畅从当初的隐士性格,变成了如今积极入世的性子,变化得似乎有些太快,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众人意见相同,叶畅为妨夜长梦多,便道:“既是如此,诸位也稍做准备,当写家书回去的写家书,当准备物资的准备物资,畅也要在洛阳城中采购一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众人这便下定决心,然后各自散去。叶畅正准备离开,那边李冶却唤住他:“叶郎君去之何急,要买什么药物,让人前去就是,何必亲自?莫非是有意躲着奴奴不成,奴奴蒲柳之姿,虽是不堪入目,却不曾想叶郎君竟然弃若敝履!”   她开口说时,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风情万种,看得叶畅怦然心动。但旋即念起她与刘长卿等人的复杂关系,心中暗自警惕:可别为了这个女子,弄得和刘长卿等人关系僵化了。   “李娘子可是冤枉了,某在李娘子面前,自惭形秽,实在是不敢亲近也。”心中虽如此想,叶畅口中道:“李娘子神仙中人,不知召畅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叶郎君还记得上回应允奴奴的事情么?”   “啊,这个……确有其事。”   上回李冶说她引用一句诗描述刘长卿,必然让举座皆大笑,叶畅不信,她便请叶畅答应她一个条件,当时叶畅确实默认了此事。叶畅虽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正人君子,但也不至于去骗一个可怜的风尘女子,因此有些犹豫地承认了。   “如今叶郎君南市中大观园已初具其形,不知其中,能否有奴奴一处容身之所否?”   这个要求,让叶畅愣住了。   他为自己在南市北横街东一号所建建筑群取的名字便是大观园,因为实际准零部件拼接的流水作业方式,工程的进度非常快,往常要两三年才能完成的工作,如今七个月已经完成了大半。一幢占地足足近十亩的大建筑群落,已经初具规模。   在这个建筑群落当中,叶畅模仿长安、洛阳的坊市风格,十字街将其分为四部分,每一个部分,都有其功能。东北角被命名为醉乡居,乃是酒楼美食之所;东南角则被命名为云德楼,自是歌舞娱乐之处;西北角乃墨翰堂,在叶畅的计划中,兼有书市、图书馆等吸引儒生这高消费群体之能;西南角则名之为百货市,自然是做南北杂货生意,叶畅有什么新的产品推出,就可以在这里售卖。   如今这些地方已具雏形,其中醉乡居与云德楼速度最快,约摸年底就可以完工了。全部四处加起来,叶畅给之取了个充满恶趣味的名字:大观园。   叶畅原本有各处负责人选,但李冶此时开口,他突然心生一策。   李冶此女,乃是当今一流的交际花,艳名高帜不说,而且还广结善缘,与官府、儒林,都有极为密切的联系。她确实是云德楼的最佳负责人,可是叶畅想将红袖招办成单纯的娱乐之所,至于皮肉行当,他不禁也不提倡,只要不是在云德楼内交易,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到底收不收李冶呢?   第164章 故园红袖默添香   “莫非叶郎君是惧奴奴声名不佳,坏了郎君这大观园的名头?”叶畅一犹豫,李冶立刻看明白了。   此女聪慧,善知人心,用得好,确实是一大臂助,可用得不好……   叶畅琢磨了好一会儿,很不幸,他身上没有什么王霸之气,除了自家从乡下带出来的几个人算是听从他的,便是一个杂胡苏粗腿,几次招徕都没得手,因此他也不指望着李冶能对他有多忠心。   只要能象贾猫儿一般,愿意为共同的事业努力,同时偶尔也愿意帮他做些灰色的事情,那就足够了。   “非也,某只是奇怪,李娘子如今如牡丹,正红透洛阳,为何愿蜗身于我那新地方。”   “奴奴心老了。”李冶叹息道:“总得静下来寻个泊处,可奴奴这番风尘打滚,好人家是嫁不去的,如同别的人一般,买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养大防老,奴奴又不愿意……奴奴知叶郎君是做大事业的,愿附骥尾。”   “李娘子何出此言,如今娘子仍当妙龄……”   “这儿老了。”李冶指了指心口,话语有些悲凉:“若是有好人家愿娶奴奴,哪怕是为妾,奴奴也是心甘情愿。只是……只是……”   她说到后来,有些哽咽,叶畅凝视着她,发觉她目光中泪珠晶莹,是真正地哭了。   叶畅有些怅然。   那日她与刘长卿的情形,证明她与刘长卿相互间是有情的,但是刘长卿虽是洒脱,却终不敢娶她为妾,二人这份缘份,只能到此为止。李冶不回江东,而是留在洛阳,还高张艳旗,只怕也有些破罐破摔的自暴自弃心理。   既是如此,自己就拉她一把吧。   “某这大观园中有一所在,名为云德楼,确实需要一个理事之人。”叶畅道:“只不过少不得要抛头露面……李娘子是想着全退,还是想着做一番事业?”   “奴奴要全退,便是真正出家,何必再烦扰郎君?”李冶喜道:“愿为叶郎君理这云德楼之事——想必叶郎君有些不同想法,奴奴定然依意办好,绝不自作主张!”   她倒是个聪明人,真聪明。   叶畅心中暗暗赞了一句,在决心助李冶一臂之力后,他最大的顾虑,便是这个女子自作主张,将他的计划打乱来。现在李冶将之挑明,那么就好办了。   “既是如此,李娘子且听某说来。”叶畅见如此,便开始向李冶介绍自己的计划。   对李冶来说,叶畅的计划有些异想天开,竟然完全不涉及卖身,只是令各种才艺的伶人戏子,每日进行专场表演,有说书讲话本的,有吹弹拉唱的,也有歌舞杂耍。但仔细一想,若是与其余三部分结合于一处,那么自然就带动这其间的发展了。   “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叶郎君当真……”   只是听得一个粗浅的计划,李冶就已经敬佩不已,一时之间,都想不到该如何称赞叶畅了。叶畅却摆了摆手,笑着道:“这等话语,留得以后再说,畅还有一要事,须得去见一个人,李娘子,今后这云德楼,可就要你多多废心了。”   “愿为郎君效劳。”   叶畅并不是敷衍李冶,他确实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要去见。若说骗走李白等是他的第一目标,那么拐走此人,便是他的第二目标了。   南霁云。   南霁云被拔了个伙长,芝麻大的小军官,还是叶畅为他争来的。他性子傲,颇有轻慢同僚之处,因此在此处过得并不快活。手下几个弟兄,倒是对他甚为尊敬,都道他是有本事的人。   只可惜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往往没有放在合适自己的位置上。   “他升了伙长,但饷钱仍不多,又不爱搜刮百姓,故此家眷并未迁来。不过前些时日,他回了家乡一趟,回来之后,便有些不对劲了。”   贾猫儿引着叶畅,来到城外军营处,口里介绍着南霁云近来的情形。   “此人性子颇类关羽啊。”叶畅道。   “十一郎太高看他了吧?”   听得叶畅以关羽类比之,因为《绣像三国志演义》流行的缘故,至少在长安、洛阳这般的大城里,人们一谈起勇武忠义,必要提及关羽。贾猫儿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关羽狂热者,听闻叶畅这样说,顿时不服气地道。   “呵呵,是说性子,不是说本领啊。”叶畅笑道。   心中却默默地觉得,南霁云神射之术,应当不在关羽之下。   “性子也不象。”贾猫儿又说了一句:“不过他的射术,着实厉害,洛阳左近,怕是第一,只是此人油盐不进,十一郎想要劝他随你去廓州,只怕不易。”   叶畅虽然没有说为何来找南霁云,但贾猫儿很容易猜出他的目的。   叶畅叹了口气,确实,南霁云难拐。   与和他交情深厚的李白等人不同,南霁云对他有抵触心理,这种心理,要说服他恐怕有些难。不过这人可以以国家大义激之,以前途诱之……总要努力一番。   兵营不是叶畅随意能闯入的,因此他与贾猫儿留在营前待着,得了贾猫儿半串铜钱的一个士兵兴致冲冲地往里传信。   洛阳平安日久,士兵虽有操练,却几乎是虚张声势的应付,便是叶畅这个对古代练兵非常外行的人,也看出这些士兵外强中干的模样。   大唐精锐,尽在边军,而中央的禁军却不堪用,难怪安禄山每入长安一次,便会对大唐轻视几分,最终终于反叛。   原本叶畅以为会待一段时间的,却不曾想,没一会儿,便见南霁云快步匆匆而来。远远见到他,便躬身下拜:“南八见过叶郎君。”   叶畅顿时愣住了。   南霁云对他的态度一直是不冷不热,虽然后来有所好转,但也绝对谈不上亲近恭敬,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如今的态度,可谓前倨后恭……让叶畅实在难以理解。   “南八何必如此,今日回洛阳,原是寻你聚一聚,你军中可有事?”   南霁云行礼之后便又恢复了那副冷淡模样:“无事。”   “那好,请半日假当可以吧,就说某奉杨明府之命来寻你。”叶畅笑道。   他知道南霁云与上司同僚关系不好,若没有个合适的理由,只怕假都请不到。南霁云听他这样说,有些讶然,然后默默点头便离去了。   “这厮今日有些不对劲……不过自从探亲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有些不对劲。”贾猫儿嘀咕道。   叶畅也感觉到南霁云的异样了,心中不禁有些担忧,莫非是南霁云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若真是他家中有了变故,叶畅便不能邀他同行了。   没等多久,南霁云便出了军营,只不过他面色更加沉郁,想必是即使有杨惟名与叶畅的面子,也少不得被人挖苦几句。   他们也没有进城,只是寻了军营附近的一间小店坐了下来,叶畅琢磨了会儿,决定还是先装不知道南霁云家中之事,直接向他道:“南八,我听闻你在军中,仍是不得志,上司嫉妒,同僚排挤,可有此事?”   叶畅这个问题让南霁云目光黯然。   他打小就打熬身体练习技击,神射之术更是洛阳左近军中第一,但却一直只是一个小兵,原因便在于性子太傲。因为叶畅举荐的缘故得升为伙长,让他看到一丝希望,但结果却仍然因为性格的缘故,让他再度失落了。   “某自家性子不好,怪不得旁人。”他沉声道。   “南八,洛阳左近太过太平,非你施展所长之处。”叶畅叹息道:“况且国家正有志于四方,你这般好汉,应当在沙场上为国效力,厕身于一群庸碌之辈当中,除了让你也安于庸碌蝇营狗苟之外,再无任何好处!”   这话说得南霁云眼前一亮,但旋即他目光黯淡下去。   为国效力……话虽说得让人热血澎湃,可是莫说报国无门,有些人连卖国都无门呢。   “往大的说,是为国效力,往小的说,南八你一身本领,总要凭着它为自己博个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你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出来,叶畅都有些口干舌燥,再看南霁云,完全没有期望中的兴奋,仍是一脸木然。   果然难缠。   叶畅又费尽唇舌说了半晌,南霁云的反应却依然如此。   这个时候,叶畅只能叹气,准备放弃了。   若是有南霁云的神射,他此行的安全就有保障得多,可是没有,也不意味着必死。因此,他最后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我这一次,准备去廓州,原是想邀着你一起去,一来看看有没有让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二来有你神射,在两军阵前,我的安危也更有保障……不过你既然无意,那也罢了,我还要去做些准备,南八,你请自便吧。”   南霁云闻言站起,脸上浮起苦笑:“某便知道会有这一日……叶郎君,你有大才,却又爱冒奇险。你有大恩于我,我家人蒙你恩惠,这条性命……便交与你了。”   叶畅目瞪口呆。   此前说半天,不管以大义激之,还是以大利诱之,南霁云都是不作声,但自己要他自便,他却说出这番话来。   而且,叶畅还意识到,南霁云的话里,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家人……蒙自己的大恩?   叶畅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恩惠于南霁云家人啊……   这其间必有误会,叶畅原本是想将错就错,先把南霁云拐走再说,但转念又一想,此事中有蹊跷,如果被揭穿了,自己在南霁云这边的声望,只怕直接要从冷淡变成仇视了。   “你家中情形如何了?”叶畅试探着问道。   “若此前不回去,尚不知道家中情形凄苦如此,原本以为,家中总还有些薄田,又有族人照看……若不是叶郎君派人送来的钱粮,他们就过不了上个春节了。”   南霁云这话,让叶畅再次呆住了。   若不是当着南霁云的面,他几乎要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真蠢!   他一直想着招揽南霁云,也打听了他家中的一些情形,比如住处、人口,但是却并没有从家人方面去尝试。所以他才会批评自己蠢,南霁云这种不容易从他自身打动的人,原本就应该尝试一下他的家人才对。   旋即,他又疑惑起来:他可以肯定,他从来没有派谁去过南霁云家!   南霁云乃是魏州顿丘人士,离修武并不算远,可是叶畅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何时派人去了。   “家中如今还好就好……”他有些含糊地道,心中竭力回忆,是不是自己何时派了人,结果因为太忙而忘了。   “不唯过了年关,便在某回去前几日,叶郎君派来的人还第二次到,所赠礼实在太厚……”   南霁云有些羞愧,因为他家中太贫,前一回叶畅派来的使者,只是让他家应急过了年关,后一回再派来的使者,干脆就是赠了厚礼,不仅让他家里生活好了起来,甚至还泽被他的族人。   他此次回家探亲,一入南寨村,便被族人围住好一顿夸赞,便是他家里人,如今在村中地位也不一般,人人都知道,他在外得了了不起的人物赏识,飞黄腾达,不过是顾盼间的事情了。   他一想起自己对叶畅的冷淡,便觉得自己受之有愧,那厚礼原本是想返还的,可家中贫困,族中了困难,早就将厚礼换成了田宅、粮食,甚至还买了牛羊让全族大吃了一顿,他到哪儿去还叶畅?   便只有拿这条性命去还了。   “啊……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南八你如此感激……哈哈……”   叶畅想来想去,仍然没有想到自己何时派了人,念头再转,他猛然忆起一件事情来。   在洛阳遇刺之事,他回去轻描淡写地说了,但嫂嫂方氏却打听得甚为仔细,连当时出手相助的南霁云的情形,方氏也反复问了……对,她过年的时候,确实打发了人出去,自己只道是去她亲戚家通音讯拜年,却不曾想,她是在做这事情。   定然是嫂嫂遣人所为,自己只在嫂嫂面前露过口风,说是爱此人勇武善射,惜哉无法招揽,嫂嫂必是上了心,然后派人去了!   一刹那间,叶畅心中突然觉得温暖,他在外打拼,家里人也在默默支持他啊。   第165章 犬戎日夜吞西鄙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唐廓州达化县洪济城外,身着裘衣重甲的唐军唱着歌,他们的马脖子上挂着犬戎人的首绩,除了自己所骑之马外,每人还牵着一两匹夺来的马。   这洪济城便是河西九曲所辖之地,当初大唐天子遣金城公主和亲,送婚使鄯州都督杨矩,一个毫无廉耻与国家大局观的官员,得了土蕃贿赂,奏请以这块肥沃的土地为金城公主汤沐——金城公主得有多大的身体,用这近乎大唐一州之地洗澡!结果自然,在这河源之地洗澡的不是可怜的金城公主,而是犬戎人的战马与皮靴。原本象苍蝇一般在无形的门前瞎撞的犬戎人登堂入室,直接威胁到凉、甘、沙、瓜等七州。杨矩虽然后来因事发而自杀,但遗祸却是绵延,至使河右再无宁日。   河源军使王难得在马上大笑,看着儿郎们得胜归来,他心中也满是欢喜。   “大使,今日又颇有斩获啊。”旁边的部将凑来笑道。   “这些犬戎贱种,来得太少了。”王难得捋须道。   他相貌堂堂,乃是伟岸丈夫,任这河源军使已经有段时日了。在附近诸军中,因为河源军直接面对犬戎的攻势,因此在临洮军迁来之前兵力最多,盛时有一万四五千名,战马六百余匹——实际上兵额常不满,而战马的数量则往往有多。   原因在于这附近,乃是上好的马场。   王难得看着周围绿如湖水的山坡,看着湛蓝的天,看着洁白的云团,看着漫布于野的耗牛、马和羊,忍不住也想引吭高歌起来。   他倒是有些理解,那些犬戎人,无论男女,为何在这片原野之上养成了好唱歌的习俗。   “走,回城,犬戎就只是这几个探子,不过瘾啊。”   王难得下令道,众兵士都哄笑起来。但是,王难得自己心中却是有数,如今大唐与犬戎人是在相持之中,互有攻守,不过犬戎一方主动权更大些。每至秋时麦熟,犬戎就会大举出来,割走他们这些军士囤田所种的军麦,而他们在大多情形之下,都不敢出来应战。   九曲之处,并没有什么道路,人走的地方,便是道路。他们一行离得洪济城约摸两里之遥时,意外地发现了一队人马。   王难得眯着眼向来人望去,这是二十余骑,骑术在他这样的宿将看来,实在是差劲得可以。便是他们座下的马,也只能算是驽马,根本不适合上战场。这十余骑以居中的四人为首,从衣裳打扮来看,倒象是内地来的书生。   王难得并不小瞧书生,这是大唐,书生也荷剑而行一怒杀人的年代,他的上司主官皇甫惟明时称良将,但也是书生出身。他心中甚至有些羡慕那些书生,所谓出将入相,到了边疆就是良将,回到中枢就是名相,这才是大丈夫一世所求。   但这个时候,几个书生出现在此处,还是让王难得生出警惕之心。   “问一下是什么人,若是犬戎人的探子……”王难得狞笑了一下。   他们最恨的就是带犬戎人内侵的探子,若无此等内鬼,外寇如何能入侵!   几个士兵大喜,顿时便冲了过去。   不管是不是探子,只要他们出面,少不得要盘剥一番,这几个书生看模样都有些钱财,弟兄们守着这苦哈哈的地方,也能发一笔小财。   王难得看着自己的兵士靠过去,初时甚为倨傲嚣张,但那边应对了几句后,自己的兵士便有些慌了,也不知说了什么,慌慌张张地往回跑。   “怎么回事?”王难得不悦地问道。   “来的人自称乃是承务郎、折冲府兵曹参军,奉命前来参赞军务!”   是个官啊,倒瞧不出来,不过也难怪,若不是奉命的官员,谁会吃饱了撑的,来这边受罪?   只是一个折冲府兵曹参军,跑到这边来做什么……要知道,如今这边地十一军,几乎全是招募来的兵,如同中枢所谓“彍骑”一般,没有府兵递解,他到这里参赞什么军务?   王难得乃河源兵使,在此算得上是高级将领,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兵曹放在心中,当下道:“令他来见我。”   不一会儿,这一行人便带到了王难得面前。王难得打量了他们一番,这群人成员甚为复杂,还有一个高大的丑和尚混迹其间。不过四个书生模样的人,倒是相貌不凡,或丰神俊朗,或飘逸绝伦。看到他们这模样,王难得不敢无礼,只是抬了一下下巴:“不知哪位便是奉调来此的承务郎?”   然后就看到四人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上前道:“叶畅拜见将军。”   他向王难得一揖深拜,王难得受了礼,然后笑了起来:“这般年轻,这边地可不是好过之处啊。”   看得叶畅的年纪和排场,他完全将叶畅当中京城当中哪个富贵人家子弟,跑到这边来镀金立功好升迁。这种人在边关不是没有,但是一般都在比较太平的边境,绝不会到这儿来。   朝中叶姓高官……似乎并无啊。   “来此处原本就不是为好过啊。”叶畅发自真心的说道。   饶是有所准备,可是他一踏上高原,仍然生了高原反应,他还算好的,岑参这最年轻者高原反应最重,有两日根本下不了榻,众人休息了两天,这才让他缓过气来。   直到现在,他才算是有些精神,能够颀赏一下周围的景色了。   “哈哈,明知不好过还来,那叶参军可是自讨苦吃了。”   “不得……”   叶畅正说之间,突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他没有什么反应,但王难得却立刻闭嘴,在马上坐直了身躯:“列阵!”   随王难得而出的,乃有五十骑与两百名步卒,原本凑在一起嘻嘻哈哈看热闹,但王难得一声令下,这两百五十人顿时动了起来。   叶畅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唐边军的行动,与洛阳城军营之中的禁军相比,这些边军不仅剽悍,而且动作迅捷。从王难得下令,到他们列在阵势,前后时间,绝不超过另一世的三分钟。   一座军阵便列于他身前。   两翼各布有二十骑骑兵,中间前方乃是执长柄大刀的甲士,往后则是着皮甲执弩的射手。军阵列于附近一处缓坡上,背对关高岗,面对着那马蹄声来的方向。   叶畅众人面面相觑,特别是那些随从,这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王难得看了众人一眼:“叶参军,汝等速速退开,勿冲撞军阵。”   说完之后他便退入军阵之中,而这个时候,叶畅等人也看到了远处的人影。   就在距离他们约摸一里许的地方,先是十余骑出现,然后是数十骑、上百骑,最后所见,足有千骑!   这个时候,叶畅等人哪里还不明白:敌袭!   叶畅绝对没有想到,自己初临前方还没有进入洪济城,犬戎便以一次小规模的突袭作为见面礼。   “退!”   叶畅曾遇几次刺,对于生死之间的经历有经验,当下喝了一声,原本想要纵马先走,转念一想,却有愧意:若不是他,李白、高适与岑参,此时应当在洛阳城中饮酒宴乐,怎么会来到这边疆之地,面临这等奇险!   因此,他拔出自己的腰刀,指着李白道:“公等先退,畅领人于后!”   “呵!”李白大笑拔出了剑,长眼斜睨:“若论身手,白比你这雏儿可是要高明!”   高适、岑参同样是取出自己的武器,这些大唐书生,却不是后世手无束鸡之力的无和之辈,他们仗剑周游天下,或投身军旅,或为人报仇,岂有未接战便退者!   叶畅不免有些惭愧,他不先退,是因为问心有愧,而李白等不退,那是真正的勇气了。   “贼尚未近,且缓退,有官兵在此,贼必不敢大举来追。”高适这时道。   他花了些心思在兵法之上,此时看出,若是他们盲目与王难敌的官兵会合,企图托庇于对方,只能使得双方都被犬戎包围。相反,他们缓缓后退,觅一险峻高处,据险而守,对方只会派小队人来追,而不敢大举绕过王难敌部。   否则必为王难敌部袭击其尾。   叶畅方才心中发慌,此时稍稍镇定,听得高适的话,也深以为然,他举目四看,然后接着约半里处的一处山崖道:“我们退上此处!”   这山崖距离地面约有十余丈高,前后各有条路可以上去,但要绕到后路,就必须从崖前经过,而且道路狭窄,利于防守。高适见了点头道:“正是,此崖甚好!”   他们一行,除了四人之外,还有善直、南八,再就是叶英、叶挺等伴当,共是二十余人。原本还带着一些物资的,如今也弃之不要,二十余骑向后缓退。   叶畅一边退一边回头望去,只见那些犬戎战旗猎猎,虽然只是千余骑,可是气势却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与之相比,那二百余唐军,却只象一块小小的礁石,那海浪只要轻轻一拍,就将之之吞没!   以二百余兵力,而且多是步卒,便敢与犬戎野战?   犬戎都是轻骑,来得甚快,只不过到了王难得军前时,他们一停,冲锋的势头瞬间止住。   他们并不敢直接袭击,以轻骑击甲兵,特别是有防备的甲兵,那是自寻死路。   但犬戎轻骑并未停留太久,就在叶畅心情一松之时,其主力开始包抄,试图围住唐军,而一分支,约摸是三十余骑,则是呼喝着向叶畅这边追来。   他们大约也是看出,叶畅这边并不是久经征战的大唐边军,是一个软柿子,击杀叶畅这边人,至少可以动摇唐军士气。   王难得皱起了眉。   他让叶畅等人快走,若是当时叶畅就反应过来,丢了全部负重狂奔,因为他的牵制,犬戎不敢全力追赶,或有逃生之机。   可是叶畅等人却是缓缓而退,这看似稳重,实际上却是断了自己的生机!   “将军?”旁边的一军官问道。   “救不得。”王难得摇头。   此时去救,阵脚便乱了,犬戎轻骑就有可乘之机。而且以步卒救人,为时已晚,以骑兵救人,自己手中就只有五十骑,如何使得?   至于包围着他的犬戎,王难得从来不觉得,这区区千人真的困得住自己。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位年轻的官员,也不知是走了谁人门路,来到廓州来,却不曾想第一天就遇上阵战,丢了自己的性命——这只能说,是他的不幸。   王难得思忖之间,犬戎轻骑已经逼近了叶畅一行,距离只有十余丈,快马疾驰之下,不过是数息功夫,便能追上了。   叶畅不时回望,看到这里,也不禁心急。   “南八!”他大声道。   “是!”南霁云此时也是心潮澎湃。   他绰弓在手,微闭右眼,左目圆睁,将弓举起。   却觉得掌中汗水涔涔,竟然有些打滑。   他虽然学了一身本领,也以弓箭马战之能自矜,在洛阳城外,射过不少百姓的腿。但真正上战阵,这也是初次,而且一遇,就是数倍于己的敌人!   这让他难免紧张,手也有些打滑,第一箭射出,那犬戎追得最近者伏身于马侧,却发现箭在离自己有丈余的地方飞过。   “是群肉羊!”那犬戎顿时大喜,这等距离下,射术如此粗糙,还有什么可怕的?   叶畅眼见这一箭射空,心中顿是大沮:南八的神射,为何此时也不灵了!   旋即他意识到,南霁云是紧张了,这毕竟是人,而不是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木偶。   “只当是猪羊就是,只当是靶子就是!”叶畅大叫。   南霁云却没有理会,那一箭落空,让他心中羞恼顿时超过了紧张畏惧,第二箭已经搭上了弦。   他的指头上扣着枚指环,这是为了保护手指用的。然后他一松手,弓弦弹出,将箭发射出去。锋利的箭簇带着呼啸,直奔向那在大呼的犬戎。   仅是半息之后,那犬戎愕然捂口,人从马上倒飞出去,又被马镫挂住拖了回来。   南霁云这一箭,从他的嘴中射入,直贯入脑!   第166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完了。”   最初看到南霁云一箭落空,王难得心里叹了一声。   若能阻住犬戎轻骑的势头,退至那边崖上,据险而守,或许可以多支撑一下,等待自己这边解决战斗。   但是这一箭落空,犬戎势力不减,接下来就麻烦了。   不过,王难得没有时间为这些人伤感,这伙犬戎数量不多不少,分明是针对他一行来的。   看来这几日博杀犬戎游骑探子,已然激怒了他们,他们才有此报复,也是自己大意了,才会被围。   就在这时,王难得瞳孔猛然收缩,因为他看到了那犬戎中箭落马的一幕。   “这是……瞎蒙的吧?”   而刚中了目标的南霁云,此时最后一点紧张也没有了,他又飞快抽出一箭,再次张弓。   又是一名犬戎,应声而倒。   两名冲得最前的犬戎都落于马下,第三名就将身体缩至马腹。叶畅叫了声“射人先射马”,但声音还没有停,第三名犬戎的战马就已经嘶鸣一声人立而起,然后倒了下去。   连着三箭,箭箭中的,这样一来,谁都不会以为南霁云是瞎蒙的了。而犬戎果然小心了些,也有远远欲与南霁云对射的,可他们先后追来,南霁云所用乃是强弓,每每一箭先至,又连接射倒三人,这才指倦而缓缓退还。   王难得的部下见此情景,顿时欢呼雷动,士气大振,而王难得也捋须讶然:“好一名神射!”   他手下也有善射者,他自己射术不差,可是象南霁云这般,连着六箭皆中者,绝无仅有。   犬戎追势稍滞之后,立刻左右散开,开始试图借助自己的马快优势,从两翼包抄众人。这周围全是草场旷野,利于他们展开,而且他们的马比起叶畅等人的要强上太多,只是片刻,便已经快要与叶畅等人平行。   “他们知道我们要退到那边去了。”高适道。   叶畅也瞧出来了,但那又能如何,他们如今完全靠着南霁云压制对方,旁人都派不上用场。   “咱们加快,和尚,你能对付得了他们么?”他望向善直。   “近身不惧!”善直实话实说。   “南八,休射了,凡动弓箭者,射死他。和尚,逼近者,就交由你了!”   南霁云与善直齐声应诺。   叶畅心中暗暗道了声侥幸,他们身外罩着长袍,可底下却衬有甲胄,这原本是叶畅谨慎,半劝半逼让众人穿上的,就是善直僧袍下也是铠甲。若非如此,善直说要与犬戎近身交战,叶畅还真不放心。   南霁云停手不射,犬戎顿时大喜,有人试着逼近,发觉南霁云当真不理会,于是呼喝着冲前——原本好的弓手临阵也不过数射,无论是人的胳膊手指还是弓弦,都有必要得到休息,故此犬戎也不疑有它。   善直身躯高大,此次上高原,叶畅将最好的两匹马交与他与南霁云,这两匹马也是勉强可以充当战马者。和尚得了叶畅之令,便落在了最后,他手中的武器,乃是大唐盛行的马槊,类似于长矛。   和尚马术并不精,比起骑在马上,他更愿意步战,但此时却容不得他下马。见他落在最后,便有两犬戎左右包抄而来。和尚倒没有南八那样初上阵的紧张,也不知是他神经粗还是随叶畅遇刺的次数多了,他挺槊向其中稍快的犬戎刺去,那犬戎闪身想避,可是马槊却如影随形,直贯入对方胸前,将之挑了起来。   而另一个犬戎手中之刀,也已经劈到了和尚面前。   那犬戎脸上浮起狞笑,在他看来,这一刀是势必得手的,结果和尚却在百忙中闪身,人仿佛是在马上扭了下,然后那犬戎就觉脖子一紧,被一只大手卡住,径直从马上拖了下来。   在卡住的同时,和尚便用力捏碎了他的喉骨。   和尚右手马槊上挑着一个,左手巴掌上卡着一个,将两个犬戎高高举起,仿佛是在象逼近的适人示威一般。再后边离得近的一个犬戎,吓得哇哇大叫起来,口中反复喊“莲花生”、“莲花生”!   和尚并不知这莲花生乃是何人,此人声名,也是近来传入犬戎当中,据说是一位得道高僧,在尸林坟场修炼得了密法,有鬼神莫测这神通。因为犬戎此时释教尚不显,有笃信者为了传播释教,便在民众人传播莲花生的神通威名。此时犬戎见善直展示出的怪力,顿时惊绝,以为这位传说中连鬼神都惧怕的僧人,终于莅临此地!   也有胆大者欲以箭射杀善直,只是南霁云在善直身侧执弓而望,凡有绰弓者,他必抢先射下,如此连发二矢,犬戎这来追击的人已经被击杀小半,其势大沮,迁延不敢进。而两侧包抄者见此情形,也都是勒马,不敢绕来袭叶畅后路。   “继续退。”   此时情形稳定下来,叶畅又道。   虽然一时慑住了犬戎,可他们毕竟人多,大队人马见此处不利,又分过来百余骑,显然是非要将叶畅等人留下了。但此时叶畅已经不慌,只要能退至崖上,凭借南霁云的神射与善直的怪力,犬戎想要攻下,要付出的代价可就太大了。   他们退至崖上,将马都系于石头之上,叶英叶挺等人此时也算缓过气来,叶畅令他们去将崖上能搬得动的石头都搬来。百余骑犬戎此时也与前锋会合,并未稍待,径直开始向崖上攻击。   这一次他们都谨慎得多,南霁云连发三矢,也只是射中了一人,还是和尚将一名冲上崖的犬戎抓住,当石头一般向下砸去,连着砸倒了数人,都咕碌滚下翻倒一地,这才让犬戎止住攻势。   正面强攻既是不行,犬戎便又开始绕,试图绕到崖后来。他们四面齐攻,一时之间,崖上情形就有几分危急,好在叶畅令叶英叶挺等人准备的石头这时派上了用场,又被砸倒了十余人之后,犬戎不得不再次后退。   他们将伤者拖者,只留下死者于阵前,叶畅估算了一下,加上退时击杀的敌人,现在为止,犬戎已经死了近二十人。   “犬戎会不会再攻?”岑参有些紧张地道。   他年纪在诸人当中,是除了叶畅外最轻的,才二十余岁,又是初临战阵,不象叶畅那样遇到过数次刺杀,能撑到这一步,已经令叶畅很敬佩了。   “若不出意外,他们稍稍整顿便会再攻,犬戎究竟是人多,死近二十人,还不足半成,其斗志尚不会动摇……”回忆起后世对古代军队的讨论,叶畅评价道。   “十一郎之意,若是有半成,斗志就会动摇?”   “若有半成,军心就会不稳,若超过一成五,士兵便会恐惧退缩甚至崩溃。故此半成是一个坎,若非决战,在伤亡到半成之前,便应想法子稳住军心,必要时准备撤退了。”叶畅遥望远方,心中想起一事:“当今天下,或许唯有我大唐边军,才能承受一成半以上的伤亡吧。”   他话音未落,那边突然传来霹雳一般的呐喊,却是王难得动了。   犬戎虽是派出一小支部队围袭叶畅,可是并未放松对王难得的包围,故此,在犬戎攻山崖之时,王难得都没有任何动静,既无支援,也无响应。   但到了此时,犬戎因为进攻受挫而士气沮丧,给王难得看到了机会。   一声令下,全军怒喝,原本放着的刀矛马槊,都举了起来。高原的阳光照射下,锋刃如雪,甲色似霜,他们在怒喝一声之后,便突然沉默,然后迈步向前。   不过是两百人,真正动的也只有这两百人中的一半,但这一步迈出,叶畅在远处看到,却有一个感觉。   山在动。   这是一座移动的山!   这个时机,王难得拿捏得极好,原本犬戎对他这边是极怀戎备的,可是另一边的受挫,让犬戎的注意力稍稍分散,其主将也在犹豫,是继续分兵支援那边,将崖上的小队唐人屠尽,还是全力猛攻这边的唐人主力。   犬戎都是游牧之民,不唯主将犹豫,那些兵士同样也犹豫,因此其阵型便散开来,一部分准备过去支援,另一部分也转首张望,虽然大半注意力仍然在王难得部身上,可毕竟分了心。   这个时候,王难得部虎吼一声开始推进,对他们产生的震慑可想而知。   在边境冲突之中,因为大唐将士甲坚刀利,大多只着轻甲的犬戎人只能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和高原的地理环境与之抗衡,对大唐军队,原本就有几分畏惧,而方才受挫,又让他们锐气尽失,因此,这震慑一至,他们阵脚顿时大乱。   王难得没有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再度下令:“骑!”   两翼骑兵开始也向前推进,而在骑兵中间,弓弩手随之向前。他们选择的攻击方向,不是叶畅这边会合,而是敌军大旗所在的中军!   双方箭矢互射的那一刹那,原本只是步步为营向前推进的步卒们突然加快了脚步——他们身被铁甲,根本不可能长距离冲锋,不过做这数十步的冲锋还是勉强可以做到。   叶畅在高崖上看到这一幕,顿时屏住呼吸。   这可是真正的古代军队之间的战争!   象是两块钢铁撞在一起,在一声闷响之后,两军撞在一处。不,用撞在一处形容并不准确,叶畅觉得,这更象是一艘巨大的轮船挤压着一艘小渔船。   人数较少的唐军一方,反而是轮船,而人数较多的犬戎,才是那艘小渔船。   轮船狠狠挤压入小渔船,将小渔船推得连连后退,可是轮船并不准备放过对方,仍然不停地突入,撕扯,在小渔船被扯成两段之后,开始向右微转,继续扩大对方的创口。   搏斗厮杀最多只持续了另一世的十五分钟,或许还更短一些,气势汹汹而来的犬戎就已经散开奔逃,地上是遗弃的五十余具尸骸,还有旗帜、武器。大多数无主的战马都跟着逃走,只余十数匹仍在战场上徘徊,等待着再也不可能爬起的主人。   “这个……这不科学!”叶畅喃喃说了声。   在他印象当中,骑兵对步兵不是应该占有绝对优势么?无论是他看过的影视,还是见过的文学作品,甚至那些电子游戏中,骑兵遇上步兵,那叫骑马与砍杀……可现在,怎么变成了砍杀和骑马?   确实,唐军手中的陌刀不是用来阻挡马而是砍人的,这出乎叶畅意料;犬戎人的弓箭,大多数情形下无法破唐军身上的明光甲,这也出乎叶畅意料;对方放弃骑兵冲击,不在第一时间冲击唐军的阵列,而是选择阵战,仍然出乎叶畅意料——但这么多出乎意料,都比不得眼见千骑犬戎被两百唐军追得哭爹喊娘要惊讶。   然而叶畅很快便想明白了。   所谓骑兵克制步兵,不过是别有用心试图制造狼图腾的人在说胡话罢了,骑兵各有优劣且不说,以强大的生产力装备上铁甲的中原步兵,根本就是那些穿着皮甲的骑兵的天敌。另一世中大肆宣扬骑射的鞑虏,实际交战中主要倚仗,仍然是甲兵!   骑兵对步兵的最大优势,乃是胜则可全歼对手,败则可小伤即远遁。这是战略上的优势,而绝不是战场上的战术优势。   比如他眼前这一战,着铁甲使钢刀的唐军,真交战时杀犬戎如屠狗,可是犬戎只是伤亡数十人,便立刻溃逃,离得远远的,便又重新结阵,准备再来。   不过唐军将领大约很熟悉犬戎的战法,并没有急着打扫战场,而是再度列阵。   逃出半里许的犬戎收拢部队,回头望了,略微停顿了会儿,便开始转身远去。   “好好!”   唐军那边,叶畅这边,都欢呼起来。在大唐与犬戎绵延的战史当中,这只是一次不起眼的边界冲突,但胜利是每个人都喜欢的,哪怕这胜利显得有些微小。   叶畅悄悄吁了口气,然后他听得身边也传来同样的声音,转脸看去,高适与他目光相对,两人相视而笑。   倒是李白与岑参,这二位方才更紧张些,如今却已经开始吟诗了,高适很快加入他们当中,叶畅却还有别的事情。   底下有无主的战马数匹,还有受伤未被带走的犬戎,叶畅向善直与南霁云使了个眼色,然后对叶英叶挺等道:“下去,有未死的犬戎,你们去被上一刀!”   “啊?”众人有难色。   “方才若是他们冲了上来,给咱们一刀却是不会有丝毫迟疑。”叶畅肃容道:“今后我们要在这边呆上一段时日,少不得与犬戎交战,谁若下不了手,便是将自己性命送与犬戎了!”   吩咐完之后,他单人独马,又向着唐军那边过去。   这位河源军使,颇有军略,倒是值得结交,至少在这军前,同伴能力越强,自己的安全性就越大。   第167章 天下谁人不怨君   大唐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人,正值年富力强的时节,他的军旅生涯时间并不长,开元末才被任命为陇右节度使,来到与犬戎人交战的战区。   他的到来,是因为李隆基的信任——他很早就与太子李亨为友,因此最初时,边将多少有些小视他:一介文人,几乎没有什么边关经验,便跑到陇右来指手划脚。而且边将们多少有些担心,这位曾经竭力主张与犬戎和亲的新节度使,会成为他们建立功勋的掣肘。   但自从他到来之后,倒是积极备战,甚至主动出击,短短数年时间,令盖嘉运败坏了的局势稍振。而且他还组织反击,打回到河曲这边的洪济城,夺取了反攻石堡城的桥头堡。   如今他便在洪济城中。   陇右十一军,几乎全部集中于此,大量的粮食物资也被源源不断地运来,目的只有一个,石堡城。   “你便是新来的承务郎叶畅?”   望着眼前年轻得不象话的脸,皇甫惟明面带惊讶。   “正是。”拜倒在地上的叶畅心里是十分不情愿的,可是边帅威重,而且有临机专杀之权,面对这个皇甫惟明,他可不敢失礼。   “修武叶十一郎?”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你?”   叶畅的心突的一跳,因为在军衙之中,他不敢抬头看皇甫惟明的脸色,不知道他此时的神情是不屑还是调侃。   “区区微名,不意大使竟然也听说了,实在是有污尊耳。”   弄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叶畅只有顺着他的话自谦一下。但他话语才落,那边皇甫惟明便冷笑起来。   “自然是传到我耳中了,你一个区区白衣,骤然得圣人恩赏,给了一个承务郎,竟然还不满意,专营到我这儿来了……你人尚未到,京中说情的信便已到了,又是玉真长公主,又是韩朝宗……便是李相,也专为你书信一封,你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叶畅愣了愣,玉真长公主的信,是他去求的,韩朝宗的信,他没有求过,至于李相,也不知皇甫惟明说的是李林甫还是李适之,无论是谁,他可都没有去求过人情。   李适之的可能性大些,他与韩朝宗关系密切,至于李林甫,叶畅觉得他不坑自己就好了。   但接下来皇甫惟明的一句话让他愣住了。   “李林甫可从来不曾为人写过信给我,竟然能为你写信,也不知你是替他做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看重你!”   怎么会是李林甫?   叶畅头嗡的一下,李林甫在朝中呼风唤雨不假,可是他的信到了皇甫惟明这边,不但起不到作用,只怕还要起相反作用!   要知道,皇甫惟明与当今太子李亨是一党,而李林甫最怕的事情,就是李亨继位,双方几乎势如水火,李林甫怎么会写这样一封信来?   若是如此,就可以理解皇甫惟明为何到现在还不让他起身了。   “便是到了我这儿,第一日就勾上了我手中大将,王难得对你赞不绝口……叶十一,你有何德何能,让这么多人为你说情?”   叶畅从皇甫惟中的口中,隐隐听到了杀机。   他情急之下,顾不得激怒对方——实际上这种情形下,他激怒不激怒,差别已经不大,他起身站立,昂头看着皇甫惟明。   “某并无德能,但某至边疆为国效力,能令学士李太白、山人高适、进士岑参相随同至,初来第一日,便能携家丁杀犬戎十七人,伤敌不计——某为国之心,何须德能?”   方才叶畅下拜不起的模样,让皇甫惟明很快意,此时见他不请自起,皇甫惟明的面色一沉,但待听得叶畅连报了三个人的名字,他脸上的杀气顿时消了大半。   他自己在长安久居,来边关也只是数年,自然听说过李白、高适的名声,便是岑参,也是进士及第,竟然不入仕途,随叶畅来边疆,这让他不觉动容。   “某与玉真长公主,乃长安故交。与韩京兆,乃是因为曾在京城中为其幕府效力。与李相,却是素昧平生——若某真与李相有交情,何须来这陇右高寒之地,受这等苦楚?”   方才一句话,只是让皇甫惟明冷静,令其不至于随便寻个由头便责罚自己——李白高适都是当今名士,随意折摧名士,皇甫惟明除非是不要自己名声了。接下来这番话,才是叶畅的重头,既委婉解释了为何玉真长公主与韩朝宗会来信替自己说话,又撇清了和李林甫的关系。   皇甫惟明自然不傻,他果然让叶畅说完了话,不过叶畅料想不到的是,他说完之后,皇甫惟明根本不为所动。   相反,从他眼神中,隐约看到一丝笑来,仿佛叶畅的说辞,在他意料之中。   叶畅心中念头急转,顿时想明白:便是李林甫与他关系亲密,派他来军中监督皇甫惟明,那又能如何?难道说皇甫惟明还能拿这个当成理由,给他栽上一个罪名?   正经的,他若是承认与李林甫有关系,皇甫惟明还不好动他。现在倒好了,他自己否认了这层关系,那么皇甫惟明当然不必给李林甫面子,愿意怎么折腾他就怎么折腾了。   想明白这一点,叶畅顿时大悔,同时心中暗惊。   他见到的大唐官僚,只要能身居高位的,可没有一个易与的货色!除了贺知章看他有长辈看小辈的纵容之外,其余高官,哪个不让他吃憋?   也就是王维王缙兄弟俩,不能全抛开文人本色,才被他吃住!   “既是来边关为国效力,那就不是来享福的,好,好,边疆正需要你这般的热血之人。你是文人,自不必亲自上战场动刀兵,有一事我就托与你了,如今眼见就要麦熟,你前去查看军屯麦田,督促收割,不得有误!”   文人处置内政,这倒不是什么苦活儿,而且督促收麦,无非就是每日在田中晒晒太阳。叶畅松了口气,心中暗暗奇怪,莫非自己真误会了皇甫惟明,在确认自己不是李林甫一党之后,他便改颜相向?   “是,遵令……大夫,军囤麦田不知在何处?”   “此事自有军中支度使说与你听,我这里还有军务,你先退下吧。”   皇甫惟明没有对他改颜相向,依然很冷淡地打发他走了。不过比起初见面时的杀机,叶畅已经觉得,自己算是逃过一劫了。   出了军衙,听得有人唤他,回头看去,却是方才衙中诸人之一。此人神情也是冷淡,下巴抬得老高:“叶参军,我军共有屯田六千顷,你须多少兵士,多长时间,方能将麦尽数收割,快些理出章程来!”   叶畅愣了一下:“我初来乍到,连屯田在何处都不知晓,如何理出章程?”   “那是你的事情,此乃军中,每一任务便是军令,军令不遵,军法从事。”那人凛然道:“今日便要章程,你好自为之!”   叶畅心中大怒,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人大约就是皇甫惟明的支度使,应该是其亲信,分明是见皇甫惟明方才对自己不甚客气,他便来刁难自己!   “你去哪儿?”   那人见叶畅一脸怒意,但二话不说转身便往军衙中走,立刻拦住他喝问道。   “某来此只是为国效力,不过既然有人不愿意某在此,某就向大夫实话实说就是,某无能受斥贬官事小,不可为此误了军事。”   那支度使顿时愣了。   冒着生命危险来边关的,哪个不是想着往上爬,他刁难叶畅,想来叶畅也只有忍气吞声,识趣的就贿赂于他,蠢的就回去闷头做事等着挨骂,象叶畅这样一言不和就自承无能撂摊子的,还是绝无仅有!   他却不知,叶畅来此,原本就不是心甘情愿。在叶畅心中,还巴不得皇甫惟明给他一个不称职的评价,打发回家乡去当白衣呢。   “你这是何意,这点事情……”   支度使跟着后面要拦,可是叶畅一边说一边走,径直就又到了军衙门前。里面的皇甫惟明早听到他的声音,沉声喝道:“叶畅,你又有何事,竟敢咆哮军前?”   “这位支度使要卑职今日就拿出收割章程,卑职无能,怕误了大夫军机大事,故此来向大夫请罪。”叶畅扬声道:“卑职实是不称职,请大夫另选高明。”   皇甫惟明也是愕然。   不过一愕之后,他笑了起来,起身走过来,将拱手弯腰的叶畅扶起:“叶参军,可是谁与你说了什么?”   “并无,卑职确实没有这本领。”叶畅也是寻个借口发作,反正他也不想要功名利禄,若不是李隆基派来甲士强逼,他才不会吃饱了撑的来这里受气。   “啊……哈哈,此事不急,只需赶在霜雪来临之前将麦收完即可。”   皇甫惟明笑了起来,他看了跟着叶畅进来的支度使一眼,支度使微微有些窘迫,不过皇甫惟明却没有追究,而是缓声又道:“叶参军,你初临此地,这收割之事,实是目前能寻着的最适合你的事务,若是此事你也做不成,便只有放你去军中了。”   放入军中,也就是有可能送到前线去,叶畅心中一凛,当下道:“军屯收麦,干系到全军就食大事,卑职愿为大夫分忧。不过,俗语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收割的人与工具上,还请大夫允许卑职便宜行事。”   “那是自然,不过为了防备犬戎,人力上每日动用怕是有限。”   “六千顷田,总得不少于六千人……”   叶畅有些不以为然,他来的时候已经看过田里的麦子,如今乃是盛夏,离麦收还有个十天左右时间,六千顷地,对于手中握有数万兵力、背后还能调动十万兵力的皇甫惟明来说,当真不是什么事。   “六千人多了。”皇甫惟明却是断然拒绝:“我只能与你三千人。”   三千就三千吧,无非是多花些时间,叶畅便答应了下来。   “此为军令,叶参军须得尽心尽力,不可懈怠。你所要的条件,我都已经应允了,你就切莫再为什么原因来寻我推托。”见叶畅应了下来,皇甫惟明最后又说了一句。   叶畅本来放下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皇甫惟明的话中有话啊!   难道说,这收麦之事,当真还有什么蹊跷?   带着这个疑问,叶畅再次出了军衙,这一次皇甫惟明打发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吏随他,算是帮助他了解工作的情形。   不看那支度使的脸色,叶畅心里畅快许多,离得军衙远了些,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是我连累了你。”   “参军啊,你就根本不该答应此事,便是答应,也不该挑我来……”那老吏哭丧着脸道。   方才皇甫惟明召来各曹闲着无事的吏员,让叶畅挑一个,叶畅于众人中便挑了此人。当时此人便露出哭丧之色,只是被皇甫惟明一瞪,不敢开口拒绝罢了。   他原本以为叶畅不知道其中的曲折,才会答应下此事,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敢开说连累了他。   “你家中老小,想必都仰赖于你吧?”叶畅问道。   “正是……参军,卑职求你一事,看在我家中老小性命,都系于某一身的份上,向大夫进言,还是换了别人相助……”   “不可能,谁没有老小?”那老吏见叶畅开口安慰,原以为是个好说话的,却不料紧接着叶畅便露出冷酷的一面:“在麦收之前,你便跟在我身边,寸步不得离开。我生,你便生,我死,你自然死在我之前!”   此语一出,那老吏险些瘫了下去。   “你……你……”   “闲话少说,我们的时间不够。”叶畅见已经离得远了,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那老吏:“你说说看,这收麦一事,有何危险?”   “你不知道?”老吏失声,然后顿时醒悟:“方才你是诈我?”   “若不诈你,就真不知道其中危险,现在么,你便是想脱身也难了,我会与皇甫大夫说,是你告诉我这其中危险的。”叶畅平静地道:“你如今唯一出路,便是随我一起,将此事做成,而且还要做得漂亮……莫这副死人模样,我这般说,总是有几分把握!”   叶畅的话,并没有让老吏平静下来,相反,老吏用怨毒的眼光看着他,若目光能杀人,叶畅定然被这眼光所穿透。   第168章 欲善其事利其器   对此,叶畅不以为意。   确实是他将老吏拉下水的,老吏恨他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就别想还能得到别人的感激。   “如今你可以说了吧?”叶畅又道。   “说出来也无妨,你知道又能如何,无非就是等死,运气好的话就只是丢人现眼,运气不好则是丢了性命。”老吏冷笑道:“如今是几月,你算过没有?”   “不就是六月么?”   叶畅是四月中从洛阳城出发,他对于旅途的艰难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花了一个多月,才抵达目的地,还是让他为此时的交通之困难而吃惊,同时也为唐军的补给担忧。   “如今只有十余日,就是麦收时节。”那老吏怨毒地道:“你可知道,每年麦收之际,便是犬戎大举侵犯之时,他们来此,也不为其余,便是将咱们六千顷屯田割走,若是割不走,则放火烧了!”   叶畅顿时愣住:竟然是这么一回事!   “如今犬戎探子正活跃,你来第一日便遇上,你以为这些探子所来为何,便是来看咱们麦子是否熟了!”   “官兵就坐视他们?”   “你有何策,犬戎一来就是十万二十万,多时乃至四十万,而且多有骑兵来去如风。官兵能如何,不过据城而守,眼睁睁看他们将麦子夺去罢了!”老吏嘿然:“你可知王难得将军最出名的一战?便是天宝元载之时,犬戎大掠割麦,其赞普子还率众逼城,无人敢出城邀战,王难得将军独领一军破阵,击杀其赞普子……”   这是王难得最得意的一战,不过那一战虽是击杀了犬戎赞普子,却还是没有抢回自己的麦子。六千顷麦田,每年大半都是替犬戎人种了。   饶是如此,还不得不种——正如叶畅担忧的那样,运输补给运到此处,实在是太困难了,六千顷麦田,唐军能收割其中的一半,甚三分之一,便能减轻不少后勤的压力。   叶畅是亲眼见到王难得军威的,那时他觉得大唐在此处一定是占据了绝对优势,此时才明白边境的情形,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明白李隆基为何非要把他扔到这儿来了——倒不是真想要他的性命,李隆基天子之尊,要取他性命方法有的事,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而是对他的边策不满,让他亲身体验一下,理论与事实的差距在哪里。   和亲,怀柔,威压,剿灭……使用什么方略来应对,要视具体情形而定,一味高压,徒伤国力将士耳。   这或许是李隆基想要他知道的,不过叶畅仍然不赞同。怀柔也要有度,和亲则完全不可取。   既是如此,在这边疆之上,自己要做出些事情来,让李隆基看看,除了他那些手段,还可以做得更好!   与此同时,在长安城中,李隆基笑眯眯地将虫娘拉了起来。   “二十九娘,你倒是善祷善祝,连贵妃都说你好呢……你说说,要什么赏赐,要不,朕封你为公主?”   虫娘小小的头一直垂着,听得李隆基的话,用力摇了摇头:“孝敬父皇,敬爱娘子,原是儿臣本份,哪里敢要什么赏赐?”   李隆基失声笑了起来。   虫娘虽有公主身份,却一直没有公主封号,以前时,那是因为李隆基对这个早产儿心怀疑虑:一是怀疑她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二是怀疑她是不祥之兆。但现在不同,随着年龄增长,当初皱巴巴的小丑物,现在已经越发地舒展,除了头发略黄、眼睛带着海蓝色外,其余方面,带着明显的李家特征。   而且原先自闭、孤僻的性子,这两年变化很大,越来越娇憨讨喜了。   李隆基当然知道这是谁给她带来的变化。   “你这小娘,倒是狡猾,不敢要不是不想要,对不对?”他问道。   虫娘笑嘻嘻地默认了。   “朕乃天子,言出即行……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儿臣……儿臣心慕大道,听闻修武叶畅精通道法,愿拜其为师。”确认父皇不是在骗她之后,虫娘大着胆子道:“请父皇召他还京。”   李隆基闻言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冰冷、猜忌的目光取而代之。   这目光之下,虫娘战战兢兢,脸色惨白,从方才的娇憨,变成惊惧,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认识叶畅之前。   “是叶畅让你求朕?”   “没……没有,只是儿臣怕他在边关受苦……”   这个问题,李隆基相信虫娘不敢骗他,这让他神情稍缓。   只要不是勾结宫中,那就好……虫娘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她觉得叶畅待她亲近,怕叶畅在边关受累,也是自然的事情。   “你休要替他担心,他精明着。况且,许他在私下批评朕的国策,就不许朕让他吃些苦头?”李隆基想着这个小女儿这些日子曲意奉承,叶畅去边关的时间不短了,憋到现在才求情,自己的这个小女儿倒还是有些耐心的。   “你先下去吧。”只说了一句,李隆基又觉得不耐,将虫娘又打发走了。   在洪济城当中,南霁云怒气冲冲,见着一个人便问:“叶郎君呢?”   回答的都是不知道,他最初的怒火渐散,到后来就是好奇:叶畅这厮会躲到哪儿去?   高适、岑参和李白跑出去登高吟诗了,叶英叶挺不知道叶畅到了哪儿,那么……和尚善直呢,为何善直也不在?   想到善直,南霁云顿时想起一个地方。   这洪济城曾经被犬戎多次攻破,因此城中破败,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城东北角有一处小庙,应该是以前某个僧侣在此建起的。南霁云跑到这儿,果然看到破庙之前,善直百无聊赖地在逗着一条野狗。   “和尚,叶郎君何在?”   “嘘,他在参禅。”   “参禅?”南霁云眉头一皱,便向破庙中望去。   只见叶畅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之上,眼睛微闭,双手举起,用食指在脑袋上不停地画圈。   南霁云是不懂叶畅这在做什么,只不过跑到破庙里,又有善直的“参禅”,还是让南霁云肃然起敬。但旋即他讶然:“和尚,叶郎君不是道家的么,跑来参什么佛家的禅?”   “那个谁知道呢?”和尚挠着头:“象他这般人物,佛道相通吧?”   南霁云深以为然地点头,但是肃然起敬归肃然起敬,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他打听到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能不能唤他?”他问道:“有紧急情形要禀报。”   “他说了任谁都不能打扰。”和尚警惕地看着南霁云:“你也别进去,没准这便是在摆七星灯朝天乞命,你莫作魏延!”   《绣像三国志演义》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便是和尚,也记得其中星落五丈原的情节,南霁云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道便是要比,也当以关羽关云长比自己,如何能用魏延那脑后生有反骨的家伙来比!   不过方才还说叶畅是在参禅,转眼又是在摆七星灯朝天乞命……呸呸,不吉利,这和尚定是张乌鸦嘴在乱说!   判断出和尚在胡说八道,南霁云还是不敢去打扰叶畅,过了好一会儿,猛然听得“叮”的一声。   那声音却是从叶畅口中发出的,然后叶畅又道:“有了!”   “郎君倒是悠闲,可知让郎君监督割麦,实际上是不怀好意?”南霁云见他回过神,推开和尚便走了进去,烦躁不安地道:“郎君,这皇甫大夫可是不安好心,要将你送到犬戎的刀锋上去!”   叶畅何尝不知,他得了那老吏说明,绞尽脑汁了一夜一日,到现在才算是有了个章程。闻得南霁云说起,他笑道:“可是王难得对你说的?”   那日遇敌之后,王难得对南霁云甚为欣赏,颇有招揽之心。若是早个几个月,南霁云二话不说,定然是舍命相随的,可现在么……叶畅正在危难之时,他却舍之别投,南霁云觉得实在不是自己能做出的事情。   叶畅可是对他家有大恩啊。   “正是,他还说……”   “可是说让你见机行事,不行就投靠他?”叶畅又道。   “这个,确实如此。”   叶畅笑了。   王难得对他们昨日展现出来的勇气甚为欣赏,但所谓欣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他不可能为了叶畅而与自己的上司硬顶,最多就是行些方便。   因此在发觉叶畅被上司派上了死路之后,王难得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分叶畅的遗产了。   “是不是还让你邀和尚去与他的部下饮酒作乐?”叶畅又问。   “郎君怎么什么都知道?”   “以理推之便能洞若观烛。”叶畅眯着眼睛:“看来所有人都不看好我呢……既是如此,我便让他们吃一回惊吧。”   南霁云盯着他,觉得叶畅似乎有些疯了。   他手中没有一兵一卒,上司又有意陷害,却还这么自信满满!   “不过,要做到此事,手中无兵却是不可,南八,这两天你就多与王难得部下交往,只求一事,到时我要带三千人出去割麦,请王难得选派三千人。”   南霁云愣了一下,叶畅倒是信任他,不怕他被王难得挖走。想了想,王难得部下精锐,若是能得他们相助,至少小股犬戎来袭击,他们不怕担忧了。至于犬戎大举来袭,只要广布斥侯,对方来之前就迅速撤入城中,最多是割麦的任务完成不了,也不会丢了性命。   “是。”他应了一声。   “我呢?”和尚问道。   “善直师,你就跟着我……唔,跟着我先去一下匠营那边,有些东西要做一做。”   叶畅自然不会忘记善直,皇甫惟明的态度让他对周围很警惕,若是出现一两个刺客,他绝对不会惊讶。   皇甫惟明为何对他会如此敌视?   这是叶畅始终想不明白的问题,这个问题,也只能等以后想法子去打探了。   来到匠营当中,虽然皇甫惟明不待见他,随他一起来的那老军吏也有气无力,可是匠营的工匠们却不敢怠慢他。听得叶畅要打造东西,忙笑着道:“参军若是打造镰刀,那大可不必,咱们备有一万柄镰刀,参军只要去取就是。”   “这镰刀不堪用,我要打的是这种镰刀。”叶畅拿出准备好的图纸给他们看。   这些工匠都是军中积年效力的,虽然不懂如何看图纸,可叶畅画的实在是太形象,他们一看便知:“咦,这东西……这东西好!”   确实,这东西好。叶畅拿出来的,就是所谓的“推镰”,这玩意儿的前端类似叉开的剪刀口,有锋利的齿刃,这一点和镰刀一般。它底下是嵌在一块同样叉开的木板架上,木板架再下,则是四个小轮。在上方则是弯曲的长柄,收割之时,只要握着长柄向前推动,刃口自然将麦秆割断。因为不需要弯腰,也不需要反复挥镰,所以它的效率比起单纯的镰刀要快得多。   这种推镰,原是叶畅看到宋金之时发明的,之所以未曾大行,原因主要是家里总共不过些许田地的自耕农用这个不合算,而且它对于田中环境有要求。叶畅是亲眼去看了军屯营田,发觉营田中的麦子都种得一排一线极为整齐,正合着推镰使用,这才灵机一动,将它拿了出来。   有了它,再加上合适的分工,叶畅可以肯定,能在麦熟之后的最短时间里将麦子收割完来。   “我要一千具这种推镰,五日时间,你们打得出来么?”叶畅问道。   那营匠顿时叫苦不迭:“参军可是难为我们了,五日一千具,一日就要二百具,我们全营总共就这么些人,如何忙得过来?”   叶畅略一沉吟:“此事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乃铁匠之活,军中铁匠也不须另做,将原先的镰刀改成这镰刃,这总不难,一日改二百具改得出来么?”   “这倒是没问题。”   “第二部分要用木匠,营中木匠手巧的做轮,较差的做底盘,再挑些军士学着做曲柄,我向大夫去请调人手,这个也没有问题吧?”   木匠营头点了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叶畅最后道:“只需按着一致的度量,最后一道便是装起来,这个可以现教现学,我也另调人手来……大伙全力以赴,一日以二百具为数,少于二百具,自然受罚,多于二百具,每多出一件,我便请赏钱一百文,诸位自行商议如何分赏,如何?”   工匠们顿时欢声雷动!   第169章 南八神射初定计   “此人倒不完全是草包。”   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推镰,皇甫惟明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听得他的评论,那边王难得笑着道:“据闻长安城中,他制出的水泥,可化泥砂为石,已经用于铺路建房和筑城之上,他倒是有几分本领的……只不过性子傲了,得罪了大夫。”   “嘿!”皇甫惟明瞪了他一眼:“休想替他求情,一无知竖子,胆敢擅评边事,不受些教训,哪里知道天高地厚!”   这是他第一次透露自己为何为难叶畅。   王难得知道长安城中的事情,皇甫惟明如何不知?而且,有些事情,他知道的比王难得更清楚,比如说,叶畅拿金城公主的旧事,猛烈抨击和亲之策。   这可是皇甫惟明的旧伤疤!   当初金城公主和亲之时,朝野内外,不是没有反对之声,特别是后来犬戎屡屡背盟,侵犯边疆,故此李隆基也是心怀憎恨。开元十八年时,入侵屡屡受挫的犬戎又向大唐求和,李隆基原是不许的,可是皇甫惟明得知后劝说李隆基,将犬戎的强盗本性造成的边患,说成“边军将务邀一时之功”,“伪作功状以希勋爵”,劝李隆基接受请和,以为如此可以“永息边境”,是“永代安人之道”。   也就是说,他皇甫惟明原是对犬戎的竭力主和派,还被李隆基遣为使者,入犬戎看望过金城公主。只不过犬戎狼子野心,岂会因为他一力主和而有改变,内侵依然,边患不宁,还大败了麻痹大意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   而李隆基不知是如何想的,竟然派此时已经高升为检校司农卿的皇甫惟明来接替盖嘉运。至于是因为他曾出使犬戎熟悉边境情形,还是想到他力主求和而致今日局面,才派他来此,那就不得而知了。   故此,主和,乃是他皇甫惟明洗刷不掉的旧伤疤,虽然他成为边将之后,也拼命备战,期待能以战功升官回到长安,但若是有人提起他当年主和事,他必然心中大怒。   偏偏叶畅的那番议论,也通过某种渠道,被他所知晓。   他自然明白,让他知晓此事的人不怀好意,想借他的刀,除掉叶畅这个眼中钉,不过无所谓,叶畅那番边策,让他难堪,他原本也就没有多少善意。   至于玉真长公主的面子,象他这样跟太子关系亲近的人自然知道,爱给就给,实在不给,难道说玉真长公主还能跑到三郎皇帝面前去哭去?   王难得听得他这样说,只能嘿嘿一笑。   皇甫惟明待他不薄,甚至可以说有知遇之恩,王难得犹自记得,杀死犬戎赞普子后被皇甫惟明推荐给天子,殿前演试当时情形的荣耀。   “这东西留着,无论他此次成不成事,今后都能有用。不过你放心,我只是给他一点教训,他既然有这等本领,总不好让他真送了性命……他不是向你借人么,你就与他方便。”   得了皇甫惟明的许可,王难得大喜,他想挖叶畅身边的人不假,但若能连叶畅一起收伏,岂不更美!   “某在大夫那边为你说情,总算是得了大夫应允,叶参军,你要尽力,莫令我丢脸!”   回自己军中,叶畅正在等着,王难得正色说道。   “将军放心,收麦之事,必不出错,另外……还请将军许我调动军将便宜行事之权。”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我遣至你手中的人,自然会听你的。”   王难得口中是满口答应,实际上他当然不会忘记交待部将,有些不该听的命令,还是不要听。   得了王难得派来的三千兵,叶畅又东拼西凑,寻了两千余民夫,带着这五千人马和新铸造出来的推镰,开始准备收割。有推镰相助,这五千人轮流动手,人歇工具不歇,收割进展得很快,两日之间,便割掉了洪济城周围的麦田。待第三日,他们就开始向更远的地方收割。   那匠营里的工匠得了叶畅的赏赐,倒是分外努力,加班加点,不但将原先存着的镰全都改成了推镰,而且还以每日三百柄的速度在增加,不唯叶畅手中的人力分得了两千五百柄推镰,还每日有大量运往廓州其余各地。   这也是叶畅定下的收割方略,借着犬戎不了解推镰的功效,赶紧抢收边境之粮,至于更靠后方的鄯州,可以放到后面再来收割。   不过犬戎人对于何时麦熟也有计算,他们这边开镰收割,周围时不时便有犬戎游骑窥视,第一、二天在洪济城堡周围,犬戎游骑只是远远张望,不敢靠得太近,第三天离城堡稍远,犬戎游骑便开始靠近窥探。   “当真如苍蝇一般,叶十一,得想个法子将他们驱走,否则军民都不敢收割了。”   李白对此大为不耐,他向叶畅提议道。   “确实……可是当如何驱走呢?”叶畅也有些伤脑筋,这些犬戎和苍蝇一般,你追击它它就跑掉,你不管它它就嗡嗡嗡飞回来,有他们在旁边游荡,军民都不能专心收割。   “他们马快,骑术又好……想要擒之不易。”高适皱着眉,然后看向南霁云。   叶畅同样看向南霁云,对付这样的敌人,毫无疑问弓弩当先。   “某试上一试。”南霁云没有打包票,他骑上一匹马,背着麦田行了数十步,然后下得马来,坐于地上。   见他唯有一人,犬戎游骑略一迟疑,然后便有三骑靠了过来。他们最初时不快,见南霁云没有反应,稍稍加快了一些,待靠近不过百余步时,他们猛然呼喝,然后加速前冲。   在他们看来,这绝对是一个大便宜!   叶畅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另一边,高适也目光闪闪,仿佛想到了什么东西。   南霁云仍然未动。   对方速度越来越快,南霁云却象是吓呆了一般,一直未动。但当对方进了南霁云射程之内后,南霁云猛然翻身而起,从马鞍上摘下自己的弓。   瞬间上弦,然后抬手便射,几乎没有瞄准,连接着三箭便射出。   那三骑犬戎,一个一个应声而倒,他们身下的马一时间收不住脚,待冲到南霁云身边时,才缓过来。却被南霁云抓住其中一匹上佳好马,翻身而上,然后拨转马头,向着慌乱中的犬戎游骑便冲去。   南霁云射术可谓神射,但他的骑术却只能算是上佳,比起这些生长在马背上的犬戎,尚差一筹。故此他虽然奋力追赶,那些犬戎却还是逃脱,只不过这一次犬戎并不象前几次一般,逃出一段距离就停下观望,而是径直远遁。   显然,南霁去的射术,让他们惊惧了。   南霁云追出半里,见距离越来越远,便停下来,将散落的几匹马牵到一起,昂然而归。叶畅亲自捧得一个水杯,递到他手中:“在此处暂不宜饮酒,畅以水代酒,敬南八一杯——真壮士也!”   “正是,我们都得敬!”岑参道。   众人一一向南霁云致敬,这让南霁云脸上微微发红,眼睛也亮了起来。   如同叶畅对他的判断,南霁云此人性子傲,他能待士卒如手足,可是因为出身低,所以最怕被士大夫所瞧不起。叶畅自不必说,李白高适岑参都是当真名士,能以此待他,他心中哪有不感激的!   “惜哉,马力不济,若不然,必不叫一敌逃走!”他慨然说道,掷地有声。   “饮不尽的犬戎血,砍不完的胡虏头,南八,你还怕没有继续杀敌的机会?”叶畅哈哈一笑。   他神情轻松,一直以来,笼罩在他面上的惨淡愁云,现在都荡然无存了。   这一次震慑住犬戎游骑之后,果然周围太平了不少,连窥视的犬戎都没有了。叶畅见此情形,略有些犹豫,那边高适上来道:“时机至矣,不取,必有后患!”   叶畅心中一凛,看着高适。   “以麦诱敌。”高适道:“乘机破贼。”   “怕是不周密……”   “周密与否,却不是十一郎你操心的,咱们只是献策罢了,莫非十一郎还想独占其功?”   叶畅笑了起来,他只是怕走漏消息,哪里会是要独占其功?   不过,高适此时提出这个……   叶畅心中有些惋惜,自己终究是不能指望着这些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能够投靠自己啊。既是如此,不如顺水推舟,帮他一反,高适早些有发挥他才能的机会,或许到时候,自己就能够寻他相助。   至少他比起皇甫惟明之流可靠得多了。   “此事我不可出面,就请高公前往了。”叶畅低声道:“我是如此想的……”   他二人在一旁咬着耳朵,却有意避开了岑参和李白,岑参倒还罢了,李白是个大嘴巴,几乎藏不住什么心事,若是给他知晓了,没准什么时候就说漏了嘴。既然要瞒着李白,干脆连岑参一起瞒住算了。   两人反复商议,将其策讨论得没有什么漏洞,高适向叶畅拱了拱手:“畅然,多谢了。”   “有劳高公了。”叶畅道。   二人会心一笑,高适上马向着洪济城回去,那边李白与岑参正围着南霁云说话,此时见了正要问,结果叶畅又走过来,拉着他们商量,若是犬戎再来骚扰当如何是好,这个问题吸引了他们,他们便暂时将高适的离开放在了脑后。   大半日之后,高适才又返了回来,他向叶畅使了个眼色。   “好,好,按着今日情形,咱们定然能赶在犬戎大举进犯之前将粮食收尽。”叶畅道:“大伙继续,我回城中为大伙请功——南八,你留在此处,带着游骑驱赶犬戎,休叫他们扰着大伙!”   南霁云领了命令,叶畅便与高适等联袂回洪济城。   原本陇右节度使的驻地并不在此,只是皇甫惟明心急立功,想要早些凭借边功回到长安,故此将驻跸之处前移到洪济城,对外扬言则是防秋。   当叶畅赶到时,却见今日城中,比起平时人要更多一些了。   “据闻乃监军大使到了——朝廷也是,弄什么监军大使!”高适低声说道。   叶畅心中雪亮,这监军使便是边令诚,这厮早不来,若是能比他早来几天,叶畅就用不着瞧皇甫惟明脸色。不过结交阉宦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故此叶畅闭口不言,倒是旁边的李白叹息道:“朝中所用,非竖子便是阉宦,天子再圣明,群小包围,又何能为?”   他是有感而发,将他驱离长安的诸势力当中,高力士也颇出了不少力气。   “呵呵……西面两节度加安西四镇,会有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朝廷不遣监军使才怪。”叶畅犹豫了一下,想到李白这个站队从来站错的政治幼稚病,觉得还是有必要点醒他一下:“天子虽倦政,却还不愿意大权旁落。”   高适、李白与岑参都是聪明人,只不过政治上李白有些幼稚、岑参还缺乏经验,被叶畅一点醒,顿时领悟。   这不仅仅是不信任边将的问题,还有一个大问题在,便是皇甫惟明与东宫太子的关系。   皇甫惟明在陇右,王忠嗣在朔方,这两镇节度兵力几乎有天下兵力的一半,他们又同为太子李亨的密友,而大唐王子将父皇拱去当太上皇,可是有传统的。   这可是一个残酷的结论,岑参倒还罢了,李白就有些怔忡了:“这个……十一郎,是你瞎猜的吧……”   “你随侍天子身边,天子心性如何,你自己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叶畅想到自己的嫂嫂,最后又补了一句:“太白,三庶人之事,殷鉴不远……对了,今日所言之事,太白你嘴巴紧些,说出去我是坚决不认的!”   高适与岑参都大笑,李白顿时面红耳赤:“我是那种大嘴乱说之人么?”   “我看是。”叶畅道。   “我看也是。”高适也道。   “同意楼上。”岑参跟贴——自然又是和叶畅学的。   李白垂头丧气:“却不知在诸君心中,白竟然是这等人物——白要与汝等绝交!”   “这是好话,非阔口大嘴,如何能大吃四方,如何能滔滔不绝咏出一篇篇绝唱?”叶畅安慰他道。   “叶十一,你这当真是在安慰我么?”   “真心,十足真心……”   几人笑闹之时,确实是没长没幼,高适李白都年过四十,岑参刚刚三十,而叶畅则还不到二十,不过所谓忘年之交,便是如此。他们直到军衙之前才收敛起笑容,叶畅又与高适交换了一个眼色,高适点了点头,叶畅向里迈步而入。   既然高适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那么……加上又来了个边令诚,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第170章 人心反复岂可测   皇甫惟明坐得十分之不自在。   这几年,他在陇右节度的位置上独断专行惯了,便是王难得这样的悍将,也要窥其眼色行事,这令皇甫惟明充分体会到了权力的妙处。但如今,他却有些不适,虽然他尽可能不让自己眼睛向军衙主位另一侧望去,可眼睛余光,还是映出了那边一张笑嘻嘻圆团团的脸。   朝中有奸邪!   皇甫惟明当看到公文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朝中有奸邪,不仅提议派监军使到他这儿来的是奸邪,没有阻止此事的宰相,同样是奸邪!   看来边疆真不能久呆,才几年功夫,朝中就有了如此大的变化,自己还是得想法子回中枢去。   就在这时,叶畅阔步行入。   “唔?叶参军,你如何来了,难道说,只是花了三日功夫,你就已经将全部田地都收割完结了?”   “某是来向大夫请功的。”叶畅笑道:“有推镰收割,一镰一日可收十亩,如今已经收割了近两百顷,再有三五日,便可将达化余下诸田都收尽。”   “哦?这么快?”皇甫惟明讶然。   这是真惊讶,他知道,叶畅总共造出了几千具推镰,但叶畅手中的人力有限,按照往常经验,这些人能收到六七千亩就了不起,现在来看,一具推镰可以相当于过去三柄镰刀,收割效率,几乎是提高了三倍!   这个速度,他皇甫惟明想不到,犬戎当然也想不到。   “若真能如你所言,确实是大功一件。”皇甫惟明道:“此事我知之矣,待粮食入仓之后,必折成功勋发放。”   “只有一事,麦收之后,屯放何处是个问题。”叶畅道:“洪济城中地方狭小,几座囤仓已经都堆满了。”   “此事易耳,将粮送入化隆,杨景晖!”   诸将中最偏远的一个应声而出,皇甫惟明看了他一眼:“你引你宁塞军,守化隆城,切勿自误!”   杨景晖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他的宁塞军在诸军中兵力最少,仅有五百兵,马五十匹,还比不得一个守捉使。这让他在皇甫惟明面前地位不高,好的任务向来是没有的,但象是看守粮草辎重之类的,却从来不少。   “我大军军资,大半皆在化隆,只有一军镇守,不免太少……”王难得听得此语,前出进言道:“大夫,大使,以职下之意,当多遣些兵将才是。”   “还有,叶参军进献推镰,实有大功,大夫当重赏才是。”有人也跟着道。   说话的却是皇甫惟明的一个亲信,众人都有些讶然,皇甫惟明不待见叶畅,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情,现在他的亲信却出面来要为叶畅请功,莫非叶畅收粮收得好,让皇甫惟明对他改观了?   却见皇甫惟明不耐烦地推了推手:“推镰确实是功劳,但不过是一器械罢了,此功且记着就是……”   “皇甫大夫,此秋防之时,有功即赏,这才合乎兵法吧?”旁人没有开口,有一个人坐不住了。   边令诚的话,让皇甫惟明愣了,也让军中诸将愣了。   几乎没有谁会喜欢一个阉人来当监军,边令诚来此才不过半日,什么情形都不明白,就开口说话,无论他说得有理没理,都不受欢迎。   就连叶畅都不欢迎他此时开口。   “边大使,边疆之上,战功第一。”皇甫惟明脸也抽了一下,面色不悦地道:“军中事务,自有本官作主,若是本官有错,汝可以禀报天子。”   边令诚哈哈笑了起来:“哪里的话,方才边某说了,天子派咱来之前还专门交待,咱来就是代天子慰劳前线将士的,除此之外,都听大夫的。”   皇甫惟明横了他一眼,心中暗道算你知趣,自己却看着叶畅:“你也算是辛苦了,这样,你负责押运粮草,将已经收割下来的麦子都送至化隆,然后就留守化隆吧——王难得,你手中拨一部人马,一千人随他前往,加上杨景晖的五百人马,有一千五百人,民夫两千,足够支撑了。至于剩余的收割事务,我另安排人手,如何?”   说到这,他看着叶畅,神情有些深沉。   叶畅点点头:“卑职听令。”   “呵呵……”皇甫惟明似乎又想到什么:“守粮太闲,另外匠营你带一大半回化隆去,负责监造推镰,有了此物,我们今后可以在河曲种更多麦子,少了军粮转运的麻烦,也是大功一件。”   众人当中便有暗笑的,皇甫惟明口口声声说是大功一件,可是在座当中,谁愿回去看守粮草?杨景晖的神情便是明证,看守粮草,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战毕论功,既无斩首又无俘虏,论财,也没有掳掠劫获。相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哪怕是失火,都是大责任。   叶畅也不愿意与皇甫惟明呆在一起,当下应了一声,那边边令诚看不顺眼了:“这个……皇甫大夫,咱听说行军之时,粮草乃重中之重,当以重兵护卫,只给他一千五百兵……这是不是有些大意了?”   “军中之事,汝勿多言。”   此时监军大使的威风,还远不是后来,边令诚在皇甫惟明这边连碰了两次壁,他嘿然一笑,对叶畅露出卫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这厮是坑队友的典范,原本叶畅是巴不得他早些来的,好压制皇甫惟明,让自己日子好过一些,可现在么,他又觉得这厮还是不出现在这里为好。   出来之后,李白第一个冷笑:“叶十一,这个皇甫惟明,你是不是得罪了他?”   “我哪里知道!”叶畅也是莫明其妙,他却不知,自己本人虽然没有得罪皇甫惟明,但边疆的主张却让皇甫惟明觉得被打了脸,这纯粹是无妄之灾。   “他屡次三番为难于你,朝中所用多奸邪小人,边境将领亦是如此……”李白说到这,突然仰天长啸:“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他亦啸亦歌,声音高吭,一股悲凉愤怒之意,溢于颜表。   叶畅唯有叹息,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莲兄,何必动怒?”   “能不怒么,有功不赏,有才不用!”李白道:“也亏得你能忍住!”   高适抓住李白,压住声音,瞪着他道:“太白,你养气之功,尚不如叶十一这未及冠之人么?”   “啊?”李白一腔怒意,被高适一句话憋了回去。   是啊,虽然叶畅的遭遇激起了他的共鸣,可是今日受辱的乃是叶畅,叶畅自己虽然脸带不快之色,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他李白纵是再有共鸣,总不能比叶畅自己更失态吧?   “况且,事无绝对,或许有转机也说不定。”叶畅含蓄地说道。   岑参听得这句,若有所思,李白也是极聪明的,皱着眉头想了会儿,指着高适道:“你离去了半日,莫非就是知道在皇甫惟明这边会遇到这等冷落,故此有所准备……对了,监军使?”   他想到监军使边令诚身上去了,对于太监,他可谈不上好感,因此狐疑地打量着高适。   高适恼怒地道:“你胡思乱想什么,李太白,你且等着看就是。”   就在李白一个劲琢磨中,他们离了军衙,赶往匠营。在那边,领来这两日新造出的五百推镰之后,叶畅便下令匠营中大部分收拾好辎重,随杨景晖部回化隆城。这些匠营的工匠们这几日得了他的赏赐,倒是一个个兴奋得紧,只是叶英向叶畅小声抱怨,他们好不容易带上高原的钱,都已经散掉了。   化隆城在洪济之东,与洪济约相隔不过四十里,早上出发,赶紧一些午后就能到。此地也是唐军的大后方,原是有驻军的,不过这下叶畅领着杨景晖来了,原本的驻军就换防离开。   与洪济一般,化隆城位于山头之上,面积并不大,周围险峻,易守难攻。叶畅进了城,片刻也不停歇,便拉着那位杨军使欲去查看城防。   “叶参军,你可连累我了,原本指望着防秋立些功劳,如今却被打发到这边来,叶参军,你还看什么城防,寻逃命之路才是正经。”   杨景晖一开口,就让叶畅吓了一大跳。   “逃命?”   “皇甫大夫将咱们塞到这边来,可是一个饵!”杨景晖此时不再是那无精打采的模样了:“他要用咱们来诱出犬戎!”   瞪着眼睛的叶畅,实在没有想到,自己与高适俩个商议出来的计策,怎么就给这个并无名声的边将一语揭穿!   杨景晖没有说错,这便是个饵,饵料就是唐军积存的粮草辎重,为了怕这个饵料不够诱人,皇甫惟明还塞来了匠营——犬戎人对于大唐的工匠可谓求贤若渴,几次骗取和亲,都指明了要大唐派遣工匠去。这些高原上的夷狄尚且明白,工匠对于增加国力的意义,可是大唐执政者却真遂其心意。文成公主进犬戎时,便派去了大批工匠,到那儿才知道,原来犬戎赞普早已经娶了尼婆罗公主为妃。金城公主进犬戎时,同样带去了数以百计的工匠,到了早知道,娶这位十四岁公主的赞普野祖茹(赤德祖赞)才七岁——这不是骗婚这还是什么?   “凭着我们这一千五百人,如何守得住?”杨景晖又冷笑起来:“叶参军,我不受皇甫大夫待见已经不只一日,我看你也同样如此……你既是在朝中有门路,赶紧遣人回去报信,以备不时。至于你自己,就别瞎操心什么防备了,犬戎不来则矣,一来必是雷霆之势,区区化隆城,能守住几日?”   “你既是知道,皇甫大夫以我等为饵,那又可必担忧,他必不会坐视化隆城失守。”叶畅定了定神,再次肯定,这些唐时人一样聪明得可以,自己的那点算计,还真需要考虑得更深一些。   “皇甫大夫无非就是诱出犬戎之后,猛然袭击犬戎后路。叶参军,你不在边关,不知犬戎情形,犬戎当中,亦有智者,岂是这般容易上当?莫看如今你手中尚有一千五百军,皇甫大夫为了能将犬戎诱出,必会再调兵走……”   杨景晖话音未落,便见一骑飞驰而来,那骑来此之后,便传皇甫惟明之令,要调走王难得的那一千军。   “你瞧,我说了吧。”杨景晖苦笑:“叶参军,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   “这个……杨将军说与某听听?”   “接下来,皇甫大夫必为迎接监军到来,会在城中摆酒宴乐,然后随军的吐谷浑里,必然会有人去给犬戎通风报信!”   廓州这一带,原是吐谷浑人活跃之所,后来犬戎人势力延伸至此,土谷浑人便分裂,一部投了犬戎,受犬戎赞普之令,据闻还迎娶了犬戎公主。另一部则内附大唐,为大唐效力。这两部吐谷浑当中,互有大唐与犬戎的奸细,双方对此都是心知肚明。   “然后?”叶畅又问。   “然后便是犬戎大举来犯……犬戎屯于积石军,骑兵至少过万,再加上附庸的吐谷浑,若是来袭,必是一万五千骑以上。莫说你又被调走了一千兵,便是那一千军在,凭着一千五百人,如何与敌一万五千骑相抗?”   叶畅哑然。   “兵多,犬戎必不上当,兵少,则化隆城必不守。无论犬戎来与不来,咱们都是吃力不讨好,若不来倒还罢了,吃力不讨好至少不丢性命,可若犬戎来了,咱们若不早谋退路,必死无疑!”   “越是如此,越要整顿城防。”岑参在旁听得此处,再也忍不住道:“总不能不战而逃!”   “战了再逃,为时已晚!”   李白望着高适,又看了看叶畅,他极聪明的,想起方才高适叶畅所言,顿时想通透了:“来这化隆城,乃是你们给皇甫大夫献的计策,方才那模样,是你们做给犬戎探子看的?”   叶畅没有想到,一个杨景晖便看出了他们的计策,与高适对望了一眼,便有些尴尬。   “杨将军,既是你不避嫌疑以诚待我,那我也坦诚相告,太白说得不错,此计不是皇甫大夫所设,乃是我自告奋勇。”叶畅开口道:“我与皇甫大夫假作不和,他将我驱于此处,又令我携匠营来,原就是诱犬戎来攻……只不过却不知他为何会将王难得部调回去!”   “啊?”杨景晖听得这个,也不免有些尴尬:“若是如此……咱们就只有想法子撑到援军来了,援军若来晚了,咱们……可就惨了。”   叶畅深以为然。   第171章 诱汝入彀虞诈间   好在化隆城规模不大,人手虽是略有不足,但是五百精兵加两千民壮,勉强也可以支应。   如何布置城防上,叶畅纯是外行,虽然他知道棱堡知道交叉火力,可这些暂时都派不上用场。见那杨景晖颇有见识,叶畅便拉着他与高适,让这二位来决定如何布防。李白跟在身边也总是指手划脚,不过大多数情形下都被叶畅无视了,倒是岑参,很是细致地默记,显是在学习如何布置城防。   到后来,叶畅干脆不管这边的事情了,他跑到了匠营驻地,看着工匠们升起炉火,开始打造兵刃。   在匠营这里转了一圈,吩咐了些事情,然后又去看了一下库房。在这边,叶畅发现了问题,皇甫惟明口口声声说是粮草辎重大多集中于化隆城中,但实际上库房里却甚为空荡,这让叶畅心中一紧:自己不会是被皇甫惟明耍了吧?   仔细推敲下去,倒真有可能,皇甫惟明没有在化隆存放太多物资,那么抛弃这个诱饵,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损失了五百不算亲信的士兵,再有就是叶畅这个看不顺眼的人……   一念及此,叶畅顿时跳了起来。   他从来是不惮从最大的恶意去推测那些算计他的人,这是他很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也让他树了不少敌人。但是,这种性格,同样也让他不只一次在陷入险境之前就嗅到了危险。   若是皇甫惟明真将他们牺牲掉的话,好一些还可以上报朝廷说他们是奋战而死,不好的话,干脆把化隆城丢失的责任完全推到他们头上。   反正高适向他献计时,知道的人不多,这样就可以将大败犬戎的功劳,全部收入囊中!   越想不对劲儿,叶畅神情凝重,看来自己最初的打算还不足,还得有更充分一些的准备!   “军械倒是不少,立刻将民壮武装起来,野战是指望不了他们,但守城时在军士带动下还能起到一些作用……”   一边想着,他一边匆匆回到城上,到城头时,见高适与杨景晖仍在那边讨论,叶畅道:“为备万一,将绞车弩架上城头,工匠那边,我已经令他们加紧制造简易绞车弩,能应付一时即可!”   “那是自然。”杨景晖道。   “以杨将军之见,犬戎会在何时来袭?”   “犬戎得到消息需要一两日时间,派人来确认再需要一两日时间。咱们麦收入城,也需要四日时间。以我所料,应是八日之后。”   “如此说来,时间还来得及,那么……杨将军能否向皇甫大夫求援,哦,罢了,若你求得到援手,皇甫大夫也不会派你来了。”   “不过你的袍泽总还有关系,杨将军,你遣人回去打探一下,为何皇甫大夫会将那一千兵调走。”高适在旁道。   有一千五百军士,再加两千民夫,那么此战就不必太过担忧了。   杨景晖很快就探得消息,这个消息让叶畅咬牙切齿。原来边令诚只带了五百余人来,最初时还觉得大唐威压四方,这五百余人大多是跟着他来混功劳的,结果了解犬戎的凶残之后,他便缠着皇甫惟明要护卫。他为监军使,要人护卫倒不算非分,可是皇甫惟明拨给他五百人他嫌少,而且指名要王难得部给自己护卫,皇甫惟明想到他曾经为叶畅说话,一气之下就将拨给叶畅的人手调了回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景晖恼怒地道:“你说他一个宦官阉人,不在宫中好生服侍天子嫔妃,跑到这边关来做什么!这厮不是个好货,当真害人不浅!”   他与叶畅是难兄难弟,故此有些牢骚敢在叶畅面前发作。但却没有得到叶畅的回应,抬眼去看时,发觉叶畅脸色寡白呆呆愣在那里。   叶畅确实是呆愣在那里。   边令诚这厮,得了他的好处,原是想在皇甫惟明面前为他说话的,结果却变成这模样了……果然,他不愧是历史上鼎鼎大名专坑队友的货色啊。   坑了高仙芝、封常清,坑哥叔翰——问题是,现在他坑的可是自己。   “驴日的死太监,没卵的货色!”在心中大骂了两句,叶畅知道,现在骂也晚了,除非他弃职而逃,否则便要面对这种尴尬局面。而弃职逃走的结果,必然是被朝廷通缉,抓着了也是死路一条。   自己终究还是对边疆情形估计不足……   旁边高适、李白与岑参都皱眉凝神,叶畅看了他们一圈,发觉大伙都是一筹莫展。   皇甫惟明既然做出抽调他们这边部队的事情来,显然是被边令诚激怒,既然看出边令诚为叶畅说话,就干脆把叶畅坑了。因此,想寻皇甫惟明再派人来,那纯是自取其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这样吧,我回去见一见边令诚,看看能不能想些办法……”   叶畅琢磨来琢磨去,只有寻边令诚相助了。他看着高适,高适点了点头,再看岑参,岑参多少有些不愤,而李白反倒觉得理当如此:“便是这样,他找来的麻烦自然要想法子让他解决,不过十一郎,边令诚胆小如鼠,只怕不会将自己的护卫借你。”   “护卫?”叶畅嘿然一笑:“只要他护卫,岂不便宜他了!”   高适眼前顿时一亮:“若是有法子将他骗来,那自然最好,原本粮草匠营便是犬戎必取之地,再加一个监军大使,犬戎如何会放过?”   杨景晖听得他们在这算计监军大使,饶是他对边令诚也没有半点尊敬,却还是不禁变色:这几位据说都是名动天下的名士,果然名不虚传啊。   不过边令诚那胆小鬼,岂敢以身为饵?   “此事当真唯有十一郎去才行,叶十一,你是如何将我们三拐骗来此的,便如何将边令诚也拐来吧。”李白笑道。   叶畅干笑了两声,果然,没有谁是傻子,李白他们三个现在也明白,自己上洛阳是特意为拐他们三人而来啊。不过高适深沉、岑参内敛,不象李白这样藏不住话。   说出来也好,说出来此事就揭过去了。   “如此,畅现在便去,总之要想法子将边令诚拐来。”叶畅道:“这边的情形,就有劳高公、杨将军与二位了。”   杨景晖对于叶畅能拐来边令诚是持怀疑态度的,但此时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叶畅返回洪济城后,并未去找皇甫惟明,而是径直来求见边令诚。皇甫惟明虽是不待见边令诚,不过表面上的礼仪倒还是做到了,因此边令诚住入了城中少数完整的房屋,而那一千精兵营地便扎在边令诚宿处周围,将之拱卫起来。   看到这情形,叶畅更加肯定,边令诚这厮实在是胆小如鼠了。   听说叶畅求见,边令诚倒没有让叶畅久等,一会儿之后,叶畅便进了他的屋子,恰好听得他在大发脾气,只因为这军中未备蜜水。   叶畅想起一事,笑着便取了一个小包递上去:“边公,边地条件简陋,没有蜜汁亦是寻常,边公想要吃甜的,某这里倒是有些糖,边公不妨尝尝。”   他献上去的,乃是方糖。制糖术的改进,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将过滤后所得的白糖制成方糖出售,亦是他准备的下一个产业。   “叶畅,你为何到如今才来见咱?”边令诚让随侍接过糖,他不怕叶畅害他,因此径直取了一颗塞入嘴中,然后开口怪罪起来,不过只说了一句就转口风:“咦,好甜,好甜,没有别的糖的涩味……叶十一,这必又是你捣鼓出来的新东西吧,不知它的配方是如何,抄一份送到我这来吧。”   叶畅笑道:“边公这可就难为我了,这是前些日缴获的战利品,我们初到之时便与犬戎交了手,边公想必也知道此事?”   边令诚哪知道这个,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还有些怀疑:“叶畅你莫非骗我,犬戎哪有这等本领,他们会制糖?”   “太宗皇帝曾遣使去天竺学熬糖之策,边公当知此事。”叶畅又道。   边令诚仍然含含糊糊地应过,他还是不知,不过想来这等事情,回去一问便晓得,叶畅应该不敢骗他。   “天竺与犬戎有何关系?”   “犬戎与尼婆罗关系极睦,尼婆罗乃犬戎属国,当初赞普松赞干部除了迎娶我大唐文成公主,据闻亦娶了尼婆罗公主。”   “你别绕弯子说啊,直说,直说!”   “天竺有大大小小数百国邦,其中有些又是尼婆罗属国,太宗皇帝时朝散大夫王玄策曾请尼婆罗出兵,破天竺摩揭陀国,故此,天竺制糖,便传入尼婆罗,又经尼婆罗传入犬戎。”   叶畅信口胡诌,所言半真半假,边令诚如何能够分辨?因此,他有些惋惜地道:“若是这糖是叶十一你制的,那该多好,那能给我赚多少钱财……”   暗暗骂了一句,叶畅笑道:“边公若真想要,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咱们能胜了犬戎,俘虏其匠人,细细迫问来历就是。”   “是极,是极,还是叶十一你说得对,皇甫惟明这蠢货,在这边多年,也不曾见他注意此事!”边令诚大乐,原本是想立刻寻人去问皇甫惟明的,但一想到若是揭穿了,这其中利益自己就不能独占,当下改了主意:“叶十一,你想法子打个胜仗……”   话说到这,他突然闭口,因为他看到叶畅的神情有些怪异。边令诚虽是欲令智昏,却不愚蠢,顿时瞪圆了眼:“怎么,你莫藏着掖着,有什么就直说!”   “边公不知道么,莫非皇甫大夫没有告诉边公?”   “这个……这些时日他都躲着咱,能告诉咱什么?”   “唉呀,皇甫大夫不告诉边公,畅也不好说……”   “叶畅,皇甫惟明为难你的时候,可是咱出面替你说话!”太监多疑,叶畅越是如此,边令诚就越想知道其间有什么因果,因此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来,皇甫惟明并不待见你!”   死太监的眼光倒是毒,叶畅脸上却又是浮起异样的笑来:“这个……真不好说……”   “唔……莫非那日,你们是在演戏!”边令诚见自己提到皇甫惟明不待见叶畅,叶畅露出这神情,顿时自以为抓住了关键。   叶畅讶然相望:“边公如何知晓……啊哟。”   见叶畅终于说漏了,边令诚得意洋洋:“你快说,快说,瞒不住咱了,你和边令诚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叶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左右,边令诚屏退左右之后,叶畅才压低声音道:“方才边公要某想法子打个胜仗,某觉得奇怪就在这,一场大胜便在眼前,边公竟然不知!”   “大胜?”   “对,可以献俘于朝的大胜!”叶畅道。   边令诚到这里才数日,就被这高原环境折腾得脾气大涨,因此听得献俘于朝,顿时眼前一亮:这岂不意味着可以回长安?   “说。”   “边公慧眼如炬,我与皇甫大夫确实是在演戏,如今我带着匠营与粮草在化隆,为的是将犬戎自积石军诱出。我献策与皇甫大夫,犬戎出兵之后,皇甫大夫于半道劫击之,必使犬戎首尾难顾,这岂不是一场大胜?”   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有些怀疑地道:“犬戎会上当?”   “上当的可能在七成。”叶畅笑道:“皇甫大夫已经决定,只等犬戎出积石军,便要全军出击。”   “好……好……”边令诚说了两声好,心里却骂了一句“好个屁”。   这件事情,皇甫惟明丝毫不向他提起,意味着皇甫惟明有意独占这大功劳!若是获得大胜,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凭什么回长安献俘,又凭什么占据这功劳请求调回?   叶畅又道:“虽是如此,边公也要小心,皇甫大夫不曾对你提起事,到时只怕是想留边公守洪济城……我料皇甫大夫劫击犬戎之处,应在数十里之外,若是犬戎一部此时来袭洪济城,边公千万要小心……”   边令诚顿时大怒。   功劳不给他,守洪济城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却交与他?   不过想想皇甫惟明对自己的态度,边令诚承认,这是极有可能的事情。让他带一千人守城……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怎么守城他根本一无所知!   “叶十一,咱待你如何?”按捺着怒气,他琢磨着如何去揭破皇甫惟明的打算,掀了桌子大家一拍两散,突然见着叶畅的身影,他心中一动,开口问道。   “边公待某,可谓恩重如山。”叶畅一字一句地道。   第172章 欲与皇甫不戴天   “既是如此,如今我有一个想法,还请叶十一你为我参谋参谋。”   叶畅嘴上所说的“恩重如山”,边令诚当然是嗤之以鼻,不过他也不会自己将此揭破,而是顺竿往上爬,笑眯眯地说道。   “不知边公有何想法,叶畅愿为边公效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此次来为监军使,实际上是冲着你来的。圣人打发你来边关,终究是一片爱护之心,怕你在这边出什么情形,故此令我来任这监军使。”   叶畅同样对边令诚所说毫不相信,李隆基或许真有些关爱之心,可是派边令诚来,主要目的肯定不是他,这点自知之明,叶畅还是有的。   “不过边地终非久居之所,叶十一,你的大好前途,在关中,在长安……你难道不想在此立功之后便回去?”   “自然想了。”   “咱也想,既是如此,咱们就可以商量了……你想个法子,让咱也在此次大胜中立个功劳,这样咱献俘回阙之时,也好为你美言,让陛下调你回去。”   “这个……”   叶畅露出意动之色,边令诚见有门,又连着说了一堆好话。这世上三处地方最能培养人说好话的本领,一是妓院,二是官场,第三便是后宫之中了。边令诚能在后宫里脱颖而出,得李隆基的重视,那好话说得,便是号称舌粲莲花的李白也拍马赶不上。   叶畅听得飘飘然,最后终于道:“此事易耳,若我是边公,便去化隆城。”   “去化隆城……对,正是,该去化隆城!”   边令诚抚股大笑,心中有些着恼,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有想起来!   去化隆城,既可以远离洪济城这个是非中心,又可以说是将自己为诱饵,这样一来,胜后首功,就是非己莫属了!   不过……   太监的多疑让他旋即皱着眉:“化隆城是否有危险?”   叶畅笑道:“洪济城、化隆城,哪里都危险,不过化隆城那边有杨景晖,他乃是边军宿将,我与他交谈过,颇为不凡,只是向来不得皇甫惟明重用,故此被闲置。”   这让边令诚心中又是一动。   皇甫惟明手下有十一军、三个守捉使,他在此经营了数营,这些人大多唯其马首是瞻。边令诚便是想讨一千人为自己护卫,都是花费了老大气力才得到。这个杨景晖既有才能,又不得皇甫惟明重视,正合为他用。   而且叶畅说的是,真弄起来,这洪济城大军全都出去了,犬戎来袭,只靠着他身边一千兵和五百随从,能有何用?倒不如移去化隆城,与叶畅会合,至少叶畅身边还有一军之将。   “好,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咱岂能落于人后?咱这就移兵化隆城,以身为饵,诱犬戎来袭!”   边令诚义正辞亚地一说,叶畅悄悄松了口气。   八日时间,转瞬即逝,廓州近边麦田,已经收获完毕,所有粮食,都被送到了化隆城。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只等大幕徐徐拉来了。   大唐天宝三年七月十七日,天色方亮,南霁云便领着十余骑出化隆城。   “犬戎岂能绕过洪济城来袭击我化隆城?”廓州冷得早,此时霜已降,早晨外出分外寒冷,南霁云有棉袄大衣,并不太觉得,可还穿着秋衣的边关将士就冷得有些难耐,少不得抱怨起来。   “便是不来袭,咱们出去打打猎,四处转转,总比憋闷在城中要好过些。”南霁云笑着道:“管大楼,你休要满腹牢骚,叶郎君便是责罚过你,也总是你有错被抓住了。”   “某不过是运气不好,应付差遣被捉了现行,南八,你这些日子跟着兄弟在一起,你是知道的,有几人不是应付?他不管别人,偏偏管某!他自己每日里不就是闲得无聊,泡在匠营里也不知做什么勾当……”   “管大棂,你再如此说,莫怪某翻脸无情。”南霁云瞪着他:“叶参军若是为旁的事情怪你,某必去为你求情,这军中之事……对了,你在王将军手下,敢如此怠慢么,还不是欺叶参军年轻!”   那管大楼嘿嘿笑着,不作解释。旁边一人笑道:“管大楼就是没眼色,叶参军得南八和善直师这般人随护,岂是好糊弄的,偏偏他傻,这顿军棍吃得不冤。”   “你们休要以为叶参军不知那军棍后边的把戏,若真是打将下去,管大楼还能出来巡侦?为何这几天叶参军天天都点管大楼来,就是知道那顿军棍只是做了样子!”南霁云警告道:“你们在边关久,可不知叶参军在洛阳的威名,渤海国几十个刺客,都被他挂在柱上,于洛阳北门曝尸,他手里砍的人头,可不比你们少!”   “不会吧,叶参军斯斯文文,未语先笑,便是随他来的几位郎君都比他要杀气啊。那李太白,听闻是天子都召见过的人物,倒是一手好剑法……”   众人把话题岔到了叶畅身边的人物上,稍有心的,便惊讶地发觉,叶畅身边几个重要人物,似乎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他们是军汉,最敬勇武,象南霁云、善直这般人物,更让他们敬佩。   象南霁云,这几日他的神射与武勇,让众人都是钦佩,而且南霁云傲上而不欺下,虽然本领高强,却能与卒伍打成一片。故此,那管大楼不服叶畅,却甚服南霁云。   他们自城中迤斜而出,不走大道,专寻高处远眺,待得离城十里处,管大楼道:“好了好了,今日任务又完成了,咱们可以回去……”   南霁云皱着眉,犹豫了好一会儿道:“不急,咱们再前行五里!”   叶畅要求他们是出城往西、西北和西南方向巡视十里,这距离虽然不精确,但十里是足够了。听得南霁云这般说,管大楼咂了下嘴,却是无奈:“南八,过会儿你可要射只兔子什么的,给大伙解解嘴馋。”   “好说,好说!”   他们又前行了不过三里余,到这里便觉得不对,远处隐约有尘土扬起。他们爬上高处,向那边望去,然后尽皆变色。   “犬戎……犬戎人真来了!”管大楼牙齿都发颤。   若是他中途而回,没有发现犬戎人,那么事情败露之后,他唯有一死!   南霁云却一脸兴奋:“原以为赶不上大仗打,现在瞧来……还是得我们上!”   “多少人?”又有人问道。   “无边无际,少说也有万……犬戎当真是大举来犯,可是大夫那边,怎么不见劫击?”南霁云在兴奋之后,猛然想到这个严重的问题。   按照叶畅的献策,皇甫惟明名义上将士兵散出去秋收,实际上是令其待命,只要一得知犬戎进袭的消息,立刻集兵,待对方行至半途时猛然攻击。   也正是因此,管大楼才觉得叶畅安排他们侦视没有必要,难道说犬戎还能绕过洪济城的侦骑,直接出现在化隆城下?   结果还偏偏如叶畅所料!   “叶参军……他如何知晓的?”有军士忍不住就问道。   “你们以为我跟着叶参军,是因为他家世?”南霁云肃然:“他人品或许有这般那般的问题,但识人断事,却极少出错——走,咱们赶紧回去,万余犬戎,分明是大股强敌,咱们须及时回去报信!”   “也不知犬戎使了什么把戏,竟然避过了皇甫大夫的侦骑!”   众人拨转马头,开始狂奔,他们都是一人双骑,而且早有准备,因此回速极快。犬戎虽然也远远见着他们,派出人追赶,可是隔着几里,毕竟是来不及了。   不必他们报信,化隆城头自然也有警哨,远远就看到无尽的烟尘,顿时鸣锣示警。这些时日,叶畅除了跟匠营在一处,便是按着预案进行训练,故此警锣一响,各人便已经纷纷就位。   一切忙而不乱,看到这一幕,边令诚笑嘻嘻地道:“叶畅,今日这训练……”   “今日不是训练,犬戎真出现了。”叶畅抛下这一句,便登上了城楼。   边令诚愣了愣,慌忙跟在后边也爬上城楼,便见远处烟尘滚滚,显是犬戎大举来犯。他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而这时,叶畅回过头来,满脸都是狰狞:“边公,你害死我们了!”   “什、什么?”边令诚原本准备斥骂叶畅的,若不是叶畅将他拐到化隆城中,如何会遇到这等情形?   “朝廷好端端设什么监军使,皇甫大夫分明对此不满,故此没有按约定袭击犬戎!”叶畅此时心里是当真狂怒了,他意料中最坏的局面果然出现,皇甫惟明真将化隆城这个诱饵当成了弃子!   “什……什么?”   “边公,若你不来化隆,皇甫大夫必会劫击犬戎,你来了化隆,他乘机借着犬戎之手收拾你!”叶畅这一次说得更直接:“只可惜,连累了我们!”   周围将士看着边令诚,神情都是不善,这是人自私本性使然,便是边令诚自己,此时也忘了怪罪叶畅诱自己来化隆,满脑子都是皇甫惟明对自己的态度,越想越觉得叶畅所言有理,他厉声大叫:“皇甫惟明,咱与你誓不两立、不共戴天!”   恰这时,南霁云等已经赶到,其余人都撤入了城,唯南霁云却在门前停住。   “叶参军,与我两匹快马,我去求援!”南霁云仰首叫道。   “不必了……”叶畅道:“敌势众,你快入城!”   “与我两匹快马!”南霁云懒得再说什么,看到城门中有几匹军马,他过去将自己的马换了两匹休息够了的,然后转过身,上马便疾驰而去。   “这厮……”   看着他的背影,叶畅发了很短时间的愣,然后大叫道:“南八,自己小心,我必守住化隆城!”   南霁云挥了挥手,顺势将自己背上的弓摘了下来,他所奔向之处,犬戎已经开始分散,准备将化隆城围住。叶畅下令拉起吊桥放下城门,自己眯着眼望去,只见南霁云绰弓在手,扬臂连发,所到之处,犬戎纷纷落马,竟然给他杀出了一条道路,赶在犬戎包围圈合拢之前,远远冲了出去!   城中都是一片欢呼声,普通士兵未必知道高层的布置,他们只知道南霁云冲出了包围,便可以尽快向洪济城大军所在求援。   “叶参军!”   叶畅回过头时,吓了一大跳,因为边令诚此时脸色惨白,象个鬼一样飘在他身后,而且还第一次呼了他的官职“参军”。   见叶畅看向自己,边令诚道:“这几日你日日做应急演练……莫非是早料到会如此?”   “不是料到会如此,我只是觉得,凡事预而立不预则废,若无这几日操演,咱们现在如何守城?”叶畅轻巧地将边令诚的疑问推掉:“边公,你是监军大使,城中上下,都唯你命是从,如何行事,你给个章程吧!”   边令诚哪里拿得出什么章程,若依着他的本意,便是派人与犬戎打商量,看看能不能让犬戎放他离开,哪怕将城中的粮草与工匠都送与犬戎都无所谓。但他再蠢,也知道这般做的结果会极惨,因此期艾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想明白:“叶参军既能有所预备,必然有策略在胸,如何应对,尽由你做主就是!”   “边公这般说,叶某就当仁不让了,边公放心,咱们有人有粮,器械充足,长的不敢说,守十天半月的把握我还是有的。十天半月功夫,皇甫惟明就算是爬也要爬到这里解围,否则他也不好与陛下交差!”   “哼,他就休想与陛下交差!”对皇甫惟明,边令诚当真是恨得牙齿咯呼作响:“待我回去,若是我能回去……”   叶畅既得了他授权,哪里还有闲心听他唠叨,敷衍了两句之后,便匆匆与杨景晖去商议城防事宜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犬戎人便已经合围,不过他们很小心,位于三里许之外压住阵脚。一群犬戎人靠得稍近了些,指指点点,想必是犬戎的头目。然后,便见着一人打着白旗,缓缓靠近。   “犬戎也会攻心之策啊。”叶畅冷笑了一下。   “此人乃是……吐谷浑人,原是在大夫帐下效力,他如今出现……很明显,他已经投靠了犬戎。”杨景晖在旁道:“不能让他出声,可惜,他不在绞车弩射程之内!”   叶畅心中一动,绞车弩号称能射七百步,约相当于后世一千零五十米,但是实际上能瞄准目标射,根本没有这么远。   大约就是三百步左右,那吐谷浑既曾投靠大唐,想必对这个射程是很了解的。   第173章 将军伏弩射天狼   叶畅轻轻皱起了眉。   若换了几日前,三百步,确实是能射中的极限,但是现在则不同。   不一会儿,那吐谷浑到了三百步左右的地方,然后扯着嗓子喊道:“洪济城已经被攻下,皇甫惟明束手就擒,你这小小化隆城,只有一千五百兵,还不速速投降,待大军攻城,必为齑粉!”   叶畅来到一个绞车弩畔,拍了拍负责瞄准的兵士:“且稍侯,来人,拿匹绸带来!”   那匹绸带拿来之后,叶畅提笔在上书得一些字,然后系在绞车弩的弩端,接下来道:“射出去!”   长枪一般的弩矢很快飞了出去,那吐谷浑正在大声叫嚷,见一弩飞来,连连后退,发觉这一弩射得较远,这才缓过劲,跑过去看,却见弩上系着一根绸带,上面还写着字。   他却不懂上面写着什么,叶畅这是俏脸做给瞎子看了。   “这上面写着什么?”他将那绸带带了回去,那队犬戎当中有人来接过,然后交给几个汉人打扮的家伙,叶畅冷笑了一下:果然,任何时代,总是有乐意投靠外族的带路党的。他旁边,杨景晖有些狐疑地看着叶畅,对绸带上写的东西有些不放心。   叶畅没有理他,而是对着几个绞车弩的瞄准士兵道:“见着方才那拿绸子的么,那厮当是犬戎大官,呆会儿,瞄准他射击!”   众士兵点着头,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有一人忍不住道:“放心,有参军这几日教我们定位,只要他到我们射程之内,必能射中!”   “唔,现在就是诱他到我们预定的靶点了。”叶畅也笑道。   这几日里,叶畅与工匠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将所有绞车弩的弩矢和所用弦标准化——不仅仅是长度、大小一模一样,甚至连重量也精确上几无差别。然后城头上的士兵,每日射出数十矢,目标就是瞄准叶畅所说的靶点。   “这可是守株待兔,犬戎大官如何会到那靶点去?”杨景晖仍有些不放心。   “故此才要写那绸带,我说了,吐谷浑人微言轻,而且翻覆无常,其言不足为信,唯有犬戎大军头人前来保证我等安全,我等才愿献城。”   “可是……啊,果然,他们来了!”杨景晖觉得叶畅还是有些想当然,那犬戎头目就算上当靠前喊话,又如何会站进叶畅预设的靶点?   但旋即,他明白了叶畅所恃。   往城上喊话,人的习惯,就是站得高一些,而城前最高处,便是叶畅预设的靶点。城上原本就有的和这些时日赶出来的一共十二架绞车弩,此时全部瞄准了这个靶点。   绞车弩的望山上有一个专门的标记,只要这个标记将那块高高的岩石罩在十字形的视野之中,那么这一矢出去,十发之中,有五到六发能中。   那群犬戎贵人踏上了给他们预设的刑台,他们脸上的神情是轻松中略带兴奋,大约是觉得,吐谷浑人带来的消息果然不错,一个没有卵的太监,加上一个从未上过真正战场的文人,他们带着的军队,没有什么战斗力。   “三、二……”叶畅开始倒计时。   那犬戎贵人开始张口大喊,旁边的吐谷浑则为他翻译,但他们说什么,城头上根本没有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叶畅的声音里。   “放!”   随着一声令下,十二名力士挥动手中的大锤,将楔子击飞,绞车弩的弦顿时弹出,将弩矢发射出去。   “让你们这些野蛮人尝尝基础弹道学的威力!”叶畅将心中的压抑怒吼出来。   十二根弩矢破空而来,城头唐军的注意力从叶畅身上转移到这些在空中画出浅弧的家伙身上。眼见它们飞到最高点,然后飞速下掠,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会取于一处。   城外那巨石上的犬戎,最初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此刻已经乱成一团,他们纷纷闪避,可是弩矢飞掠的速度极快,只有边缘的几人及时跳开,其余人,便被那飞来的弩矢串成了肉串!   十二根弩矢,击中目标者四根,未中者亦有收获,它们贯入犬戎大队当中,至少有三根连穿透数人之后余势方竭。   一时之间,犬戎阵营大乱!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唐人的绞车弩,为何能射中这里?”   若是一根射中,那是巧合,但四根射中,而且是在四百步外中的,犬戎哪里不明白,这绝对是唐人有意之举。但这完全出乎他们意料,此前唐人的绞车弩虽然可以射到七百步,只不过到这种极限距离后弩矢根本无法瞄准,真正能有效射中的,就是三百步内,而且只对挤成了一团的较大部队有效。   可现在,又远又准……   他们自然不知,叶畅对绞车弩进行了改进,由一弓变成二弓,将上弦方式也由人畜力直接拉绞盘,换成了滑轮组。这八日为了完成这些改进,叶畅可是绞尽脑汁,他自己感觉来此世后,从未如此勤奋过。   叶畅的努力,也确实结出了硕果,四根命中的弩矢,将这支犬戎部队的高层可谓消除大半。这一幕,城上的军民都看得清清楚楚,顿时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与他们的欢呼相对应,犬戎军阵之中,却是一片鬼哭狼嚎。混乱瞬间就席卷全军,面对强化版的绞车弩,犬戎表现出极大的畏惧。   为何犬戎对于大唐的工匠如此渴望,无非就是因为这些工匠能够制造威力强大的武器与铠甲,能创造精美值钱的货物。长时间以来,此时的工匠——另一世的技术工人都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可以说是华夏错失一次又一次将其余文明远远甩开的关键原因之一!   “开城,攻击!”   叶畅又下令道。   这是个好机会,犬戎贵人受到巨大损失,阵脚大乱,此时若有足够的骑兵,叶畅甚至觉得,完全可以一战而定胜负了。   但他手中骑兵不多,全部加起来,也只是三百余骑,主力还是步卒。故此,化隆城城门打开之后,一队队涌出的,只是着明光铠执陌刀的步兵。   这一次叶畅是投入血本,六百陌刀兵鱼贯而出,在城下布阵。   可惜的是,他毕竟是初次指挥这等大战,不敢冒险,这些兵都存于城中,等他们布好阵时,犬戎都已经撤得几乎看不到了。若非如此,这些陌刀兵起先就在城外,在犬戎大乱时便大举进攻,即使追不上其主力,也要逼得犬戎扔下辎重逃遁。   这让叶畅有些怏怏,倒是城中的军民,都是欢呼起来。   只是十二根弩矢,便打退了犬戎,还重创了其贵人,自己一兵不损。这样的战果,怎么不让人欢喜!   “叶畅,果然文武双全,真名士,真名士!”   叶畅把那六百陌刀兵调了回来,令才传下,那边边令诚便已经眉飞色舞地过来。   原本他被犬戎大军吓着,现在来看,也不过如此,顿时气焰又上来,而且心中很是有几分跃跃欲试,觉得这样轻松的胜仗,自己也能指挥。   叶畅一看他脸色,顿时明白其心中所想,暗暗叫了声不妙。   自己怎么忘了这厮坑队友的天赋属性,把他拉到化隆城来,虽然加了些兵力,但他若是试图对军务指手划脚,自己岂不就要成为被他坑的队友?   一念及此,叶畅顿时满脸苦涩地道:“边公,方才只是勉为其难,侥幸将犬戎吓退罢了。犬戎势大,必然要卷土重来,这次再来,可就不会派人劝降,必是血战。某不过是乡野村夫,从未指挥作战过,此事干系到边公万金之躯,某实在不敢承担,还请边公另请高明吧……”   这些太监都是些心理扭曲的人,边令诚更是其间翘楚,若是叶畅抓着兵权不放,边令诚少不得要夺来。可是现在叶畅主动将指挥权还给他,还一副推托的模样,边令诚的心顿时又开始多疑起来。   好端端的……叶畅方才还获了一场胜利,为何转眼就又推托起来?   他狐疑地看着叶畅,发觉叶畅当真是满脸苦涩。   “你不是指挥得挺好么?”边令诚道。   “实是战战兢兢,方才也只是侥幸罢了。”叶畅唉声叹气。   “叶参军,你的本领,咱是清楚的,你只管放手去做,方才能败犬戎第一次,过会便能败犬戎第二次,咱看好你!”边令诚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甚为棘手。   若是手中兵力有余,他会毫不犹豫将军权控制住,然后亲自指挥,获取一场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大胜,从而撇开皇甫惟明与叶畅,回长安献俘邀功。但是如今兵力相差太大,边令诚虽是贪功,却也知道这种情形之下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获取胜利。   既是如此,将指挥权交与叶畅,等到事情不济,再收回权力,逼使城中军士护送他突围逃命就是。这样一来,胜则功劳是他的,败则责任是叶畅的。   “边公既是如此说……那某便勉强再试一试,不过,边公可请记着,有什么不顺之处,边公莫要怪罪我。”   边令诚哈哈尖笑,做出一副信任的模样,叶畅与他虚以委蛇,心里却飘到了南霁云身上。   守住化隆城的信心,他还是有的,但是击败犬戎,就只能指望南霁云能搬来援军。无论皇甫惟明如何想借刀杀人,可是南霁云到了洪济城求援,他总不好再推托了吧……   南霁云并不知道叶畅此时心中所想,他想到的便是尽快赶到洪济城,向皇甫惟明求援。   他性子高傲,却也知道,这次求援恐怕不会太顺利。因此他心中暗自拿定主意,先去寻王难得,请王难得进言。   他带着两匹马,途中还射杀了两个犬戎侦骑,一人四马轮流骑乘,仅仅是半日时间,便从化隆赶到了洪济。此时天色还亮,他远远看洪济城头,大唐的旗帜招展,城上人影幢幢,似乎比平时人还多一些。   他催马上前,老远便有人喝问,不过见他只是单人,并没有真正用弩箭射他。到了城门之下,他大叫道:“开门,开门,有紧急军情!”   城上伸出一个脑袋来,望着他看了看:“这不是南八么?”   南霁云见是认识自己的,心中大喜,当下拱手道:“某有紧急军情,欲入城禀报,还请行个方便!”   “紧急军情?”那人略犹豫了一下。   但此时又有一人探出头来,不耐烦地道:“皇甫大夫有令,三日之内,城中禁止出入,南八,你有什么军情,待三日后再来禀报吧。”   “什么?”   南霁云顿时愣住了,三日……谁知道化隆城在十倍于己的犬戎攻击下,能不能撑过三日!   城上之人肯定不敢拿紧急军情开玩笑,他说是皇甫惟明的命令,那就真是皇甫惟明的命令,这等情形下,他如何求救?   一念及此,南霁云大声吼道:“我不进城……请哪位替我传递消息,犬戎大举进犯化隆城,如今化隆城被围,边大使等急盼皇甫大夫解围!”   他原本还想寻王难得说情,可现在皇甫惟明分明是将这条路也堵上了,既是如此,他也豁出去,哪怕是将事情闹大来。   他原本以为这一喊,城上应当会乱一阵,结果却发觉,原本伸出头来的几个小兵,此时也将头缩了回去,竟然是不闻不问!   南霁云心中讶然,又喊了几声,可城上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勃然大怒,绰弓在手,望着那边绣着“皇甫”字样的大旗,举弓便射。   那大旗应弦落下,城头传出惊呼之声,南霁云指着城上破口大骂道:“皇甫惟明,你这无心无肺的鼠辈,嫉贤妒能,陷害忠义,借刀杀人!你且记得,今日你害叶参军,来日必有人寻你!”   骂完之后,他拨转马,调头便走。   寒风迎面吹来,涌上的热血冷了冷,南霁云忽然觉得有些怪异:当初在洛阳初遇叶畅时,自己不是觉得他乃小人,根本不愿意与他结交的么?为何方才,却为了他敢骂一镇节度!   那个家伙,跟在他身边时间稍长,不知不觉便受他影响,将他当成亲近的人了……   只是为了报他善待自己家人的恩遇罢了。   南霁云如此为自己辩解,然后苦笑,接下来,自己唯有一途,就是杀回化隆城中,与那家伙同死吧。   第174章 夜透重围比子龙   已经夜了。   高原上的夜晚,星空分外灿烂,清冷的气息弥漫在周围,带来渗入骨髓的寒意。   叶畅猛然惊醒,耳畔仿佛还回旋着呐喊与叫嚎。   他揉了揉眼,低声骂了一句,然后向四周看去。   即使盖了棉大衣,仍然感觉到城头的寒意,周围火光明灭,抱着武器来回逡巡的士兵们发出很微弱的声音。   这让叶畅意识到,自己果然还在战场之上。   白日城的烟烬尚未完全熄灭,化成城外有着淡淡的烟,而再往远处,则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犬戎人的营寨。   在受挫而退后不久,犬戎人便卷土重来,如同叶畅料想的,他们这一次不再劝降,径直发动猛攻。不过面对城上大小百余具各式绞驽,面对一千余具手弩,犬戎人的攻击只变成了一地的尸体,所取得的成果也只是让守军出现了伤亡。   叶畅估计犬戎死伤应该有三百余人,而守军伤亡则有二十余人,这个比例,还算正常。不过犬戎这次攻击也只能算是试探性攻击,真正的强攻,应该在次日。   而且犬戎上回除了简单的云梯之外,根本没有动用攻城器械,次日只怕不同。   或许该乘着夜晚出城袭击一下?   这个念头才浮起就被叶畅否决了,他终究是缺乏实际作战经验,若夜袭失利的话,白天积攒下来的一点声望和信任,就要付之流水了。   “畅然,你醒了?”就在这时,他听得身边有人问道。   是高适。   “高公没睡?”   “我如何能睡得着,这般局面……实是我之罪也!”   高适轻轻叹了口气,这话白天一直憋着,没有机会对叶畅说,但现在,夜深人静,似乎可以说了。   叶畅有些讶然:“与你何干?”   “若非为了我,畅然你不会想出这以身试险的主意……”   高适的自责并非没有原因,他与叶畅达成了默契,他向皇甫惟明献计,同时也是他的进身之阶。原本凭着这献策之功,他想跻身于皇甫惟明幕下,由皇甫惟明给他推荐一个官职。   若非如此,叶畅何必自己以身涉险,献出这样的计策!   “高公此话说差了,咱们是不是朋友?”叶畅低低笑了两声:“况且此事我不是没有私心,早些破了犬戎,我也可以早些回去,这前后已经是三个月时间,估计就算回去,都得等来年春天……家中一摊子的坛坛罐罐……”   “畅然,你不要说这等话宽我的心,你若只是为了脱身,有的是脱身之策,何必如此冒险。”高适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往常觉得畅然你年少气盛,颇有轻狂之处,但接触近了,便知道你除了脾气不大好外,别的事情,都是谋定而后动,家里的基业,你岂会换安排?”   “好吧,高公当不当我是朋友?”听得他非要往这边想,叶畅便道。   “那是自然!”   “那我也当高公为友,高公平生之志在何?”   “提三尺剑,立万世功。”   “既是如此,有一个机会,能帮助朋友实现平生之志,不过是要我冒一点小小的危险,我如何会不做?”叶畅笑得很真挚,高适这一生都忘不了这个夜晚,叶畅目如星光,在被包围的城头对他说的话:“若是有朝一日,只需要你冒点小危险,却可以助我实现平生之志,你做不做?”   “自然会做!”   “那不就得了,我只是做朋友都会做的事情。不过,高公,经过此事,我对这皇甫惟明另有认识,此人心思狠辣,怕非明主。”   “是,我也觉得如此……不过我也无意奉其为主,他在边关久矣,应该不久就会调回中枢吧。”   这一点上,两人认识是相同的,此战之后,无论胜负,皇甫惟明肯定是要入朝的,而高适则想法子留在边关,以他才智,自然少不得立功机会。   两人说开了,都觉得心情畅快,高适终究诗人本色,便要吟诗,叶畅正准备抄一首应应急,就在这时,却发觉远处犬戎的营地象是发生了什么一般开始乱了起来。   “皇甫惟明来了!”他大喜:“夜袭?”   看情形,象是有人对犬戎发动了夜袭。但叶畅并不知道,犬戎在经过他的弩矢齐射之后,已经谨慎得多,广布侦骑,不但防备他的夜袭,对于皇甫惟明大军突然出现也极怀戒心。   但这次夜袭还是来得莫明其妙!   因为发动夜袭的,并不是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他们侦骑,能够发现大队人马,却很难注意到南霁云一人,即使发觉,也只当是唐人的侦骑。   南霁云此时已经有八匹战马,他牵着这八匹马登上高处,向下俯视,只见犬戎连营星星点点,看上去象是一条星河,将化成城围了起来。其间却是一片寂静,偶尔有两声马嘶,军纪倒是严明。   “也不知有多少人。”南霁云凝神张望,心中却没有丝毫动摇。   “这般军营,戒备森严,想要闯过去,只怕不易。”他皱眉思忖了会儿,然后看了看自己缴获的马。   他家中贫困,骑马都是到了洛阳后跟人学的,骑术原本不是很好,只是被叶畅招徕之后,狠狠补了一阵。因此,他极爱好马,这一路行来,射杀犬戎侦骑缴获了他们的马之后,都不舍得放弃,但此时,他想要破阵而入,不可能再携带这些马了。   想了许久,他猛然记起,叶畅曾经说的话来。   南霁云并未受过什么正规教育,虽然精通武艺,却不懂什么兵法,甚至识字都不多。在了解这种情形之后,叶畅大为惋惜,劝他识字读书,在来此的路上,还专门以孙吴兵法为基础,讲与他听。   叶畅讲课当中,穿插了大量战略,其中便有田单火牛计一项。   南霁云看了看自己的马,既然不可能带它们冲入城中,那就充分利用一下吧。   他将七匹马的缰绳都串成一串,然后又寻来湿草,将之系在马尾之后。   用火镰将草点着,因为草很湿的缘故,这些草冒出大量的烟。马不安地打着响鼻,不停地刨着地,南霁云拍了拍其中一匹:“对不住了。”   说完之后,他用马槊狠狠在马臀部拍了一下,然后去打其余马臀。那些马受了惊吓,顿时嘶鸣着向前冲,七匹马同时狂奔,彼此又被缰绳系着,无法散开来,便只能顺着山坡向下冲去。   南霁云在这里耍了手段,这七匹马并不是径直冲向犬戎营帐,那样的话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杀死揭穿。马是以接近平行于犬戎营帐的方式向前狂奔,在两里之内,它们与犬戎营帐会保持一定的距离。   犬戎虽是扎了营,可是游牧民族的习性,立下帐便算营了。他们警惕性也极高,这边马蹄声一响,他们就惊动,顿时便有人出来拦截。可是黑暗之中,只有影影幢幢的灰影和一片烟,根本看不到人的身影,犬戎唯一的办法便是万矢齐发。   但是马与之保持的距离乃是箭矢无法射到的,而且马尾部推着的湿草,带着浓烟与星星点点的火光,一路拖了过去,声势不减,这让犬戎根本无法判断来了多少人马。   马嘶声中,南霁云紧了紧自己缚甲的丝绦,悄悄催马,向着另一个方向前进。   他的马蹄上用布包着,因此没有太大的声响,特别是在那七匹马掀起巨大的声势,惊得犬戎营帐中一征嚣闹。故此,当南霁云接近之后,他们才有人发觉。   “谁?”那人用犬戎语喝问。   南霁云根本不知道对方在问什么,他含糊应了一声,一夹马腹。   此前马只是缓缓小跑,被他一夹,顿时加速,象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与之同时,是南霁云手中的弓弦嗡鸣。   黑暗之中,火把照亮了他的视线,那执着火把高举想要看清楚他的犬戎人应弦倒下,火把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南霁云的马冲入了营中!   弓被他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马槊,他站了起来,马槊毒蛇般探出,将一个犬戎挑起。   犬戎的注意力被那七匹奔马所吸引,南霁云突入其中,双手持槊,如劈波斩浪一般,穿入犬戎营寨之中。他所到之处掀起的腥风血雨,令原本就无法判断敌人在何处的犬戎更为混乱。   在犬戎人想来,掀起这般声势,定然就是为了夜袭,却不知南霁云的目的只是穿过他们的包围进入化成城。因此,当南霁云杀破重围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敌人只有一个。   “追上他,杀了他!”   对于犬戎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打击几乎不逊于白天被弩矢干掉一半的高层人物!   成百上千的犬戎在后面狂追,无数箭矢蜂蝗一般飞上天空,又雨点般地跟在南霁云身后落下。若不是身上着甲,南霁云早就成了刺猬,饶是如此,在离城头还有百步左右的时候,他身下的战马悲嘶一声,终于不支倒在了地上。   南霁云一个翻滚,甩开马镫,杀破重围,已经耗掉他大半体力,此时此刻,空前的疲累让他几乎难以站起。   “杀,杀,杀死唐狗!”   身后传来了呼喝声,南霁云听不懂这些嘈杂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但能猜得出来。他心中终于觉得一丝恐惧,但却从不怀疑自己破围回来的正确性。   “助我!”他大喊。   此时在城上,叶畅俯身竭力向外张望,同时心里暗暗咒骂自己,为何没有将望远镜弄来。   其实就算有望远镜,在这样的夜色中,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不象是大队人马突袭啊。”高适在旁边道。   “皇甫惟明这厮究竟弄什么鬼?”叶畅也道。   然后他就隐约听到了下边什么声音,因为犬戎那边发出的声音实在太大,把这声音掩住,让他听不真切。他回头问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助我!叶参军助我!”叶畅声音很大,南霁云听到了叫道。但他激战良久,水都未喝一口,嗓子干涩,拼尽全力,也没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猪窝?是犬戎在骂我们?”高适也隐约听到一点声响,半蒙半猜地道。   “声音似乎不远,让弩手都准备好!”叶畅道。   一听得要用弩,南霁云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大叫道:“是我,南八,助我!”   他挣扎着步行,身后犬戎可是骑兵,因此这几句之间,犬戎几乎就离他不到三十步了。在战马疾驰中,三十步只是一瞬的事情!   这个时候,叶畅终于分辨出南霁云的声音,又惊又喜地道:“是南八——弓弩手,对着六十步外射!”   铮铮的弦声连绵不绝,南霁云觉得自己头上象是有几百只马蜂飞过去一般,然后,在他的身后传来惨叫、痛呼的声音,那急追不休的马蹄声也因之一顿。   他激出最后的气力,三步两步冲到了壕沟之前,壕沟之中没有积水,但是却插满了刺刃,他正犹豫间,那边开始将吊桥放下来。   吊桥只放了一半,背后被弩暂时阻住的犬戎又大举压上,他们也看出这是一个机会,想乘机抢入城中。叶畅厉声喝令弩手不要停止射击,然后对南霁云叫道:“跳,跳!”   不待吊桥完全放下,南霁云拼命一跃,扑在吊桥之上。叶畅见他已经上了吊桥,立刻又令兵士绞起吊桥来。   追着南霁云的犬戎只能对着吊桥放箭,却被城中一波又一波的弩箭射退。南霁云缩在吊桥之后,喘着气,哈哈大笑起来。   今日透阵而出,杀得当真痛快!   见犬戎退去,几个火把扔下来,照亮了南霁云的脸,叶畅向下道:“南八,你没事吧?”   “没事,有劳挂念!”   “放吊篮,将他拉上来。”叶畅又道。   一会儿,一个吊篮被放了下来,南霁云整了整身上东西,发现连马槊都被自己扔了,唯一还保留的,就只剩余一张弓,箭壶里的箭矢都给他射得干干净净。他想要爬上吊篮,却觉得手足发软,根本动弹不得,当下苦下道:“来个人帮我一把……我没有气力了!”   吊篮又被拉了上去,不一会儿,放下一个人来。南霁云半躺着看着,发觉下来的是叶畅时吓了一大跳:“叶参军,你如何下来了?”   “夜透重围,我当然要来看看我们大唐的赵子龙!”叶畅见他身上插着数枝箭,也是吓一跳,不过看到他精神尚好,又看到这几枝箭都不是要害,当下笑道。   南霁云心中顿时欢喜。   第175章 恶念凶胆夜开张   南霁云坐在胡床上,面前摆着他渴望已经的酒肉,周围是安全的城池,旁边是一双双敬仰的眼。   这可比犬戎人的千军万马让他难过,他扭来扭去,怎么也不适应这种气氛。   “就这样了?”   “就是这样,南八无能,未能见到皇甫惟明,还在洪济城外将他痛骂了一顿,他只怕绝对不会来援了……”   南霁云这个时候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在洪济城外痛骂皇甫惟明的事情,心知只怕自己将事情搞砸了,当下就从方才冲入万军的兴奋中脱了出来,有些沮丧地道。   周围一片死寂,叶畅咽了下口水,而那边高适轻声道:“保密。”   “对……对,保密,你们都记着,南八将信送到了皇甫大夫面前,皇甫大夫差他入城,与我们相约……相约以狼烟为号,只待狼烟燃起,里应外合,定要将犬戎杀个片甲不留!”   叶畅回过神,看着周围,见都是自己带来的伴当,稍稍放下心来。   李白一把将南霁云面前的酒抢了过来,自己一口喝尽:“对,不过就是死战……原本就不指望……”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怒视着他,他讪讪笑了笑,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大诗人还当真是个大嘴巴,什么时候都管不住自己。   “皇甫惟明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岑参脸色有些发白,这还是他初次意识到,官场中的倾轧,可能比敌寇更为可怕。   “大伙也不必太过担忧,南八闹出这一场,出乎皇甫惟明意料,他只怕也拖延不了……不对,不对!”高适正要宽解众人,突然间眉头一皱道。   几乎是同时,叶畅也以拳击掌:“不对,不对!”   两人对望了一眼,李白露出深思之色,而岑参则一头雾水。   叶畅飞快地跑到屋间后,高举起火把,凑在挂在墙上的地图看着。才看了一会儿,他便嘟囔骂道:“今后我为将,斥侯必需会造沙盘地图……”   这个时候的军事地图,实在让他看不大明白,连东西南北都很难分得清。高适也凑了过来,指着图上一个小方块:“洪济城!”   洪济城离化成城约是四十里,紧接着,高适的手指头开始向一边移去,叶畅等人屏住呼吸,当他的手指停下来时,众人都是大叫:“积石军!”   自去年皇甫惟明向犬戎发动反击以来,阻挡在大军面前的,便只有积石军这座军城了。犬戎便是以此为基地,若能夺下这里,唐军再无后顾之忧,可以直接去攻击石堡城。   叶畅与高适相视苦笑,他们献计的时候,考虑得还是不周,终究比不上皇甫惟明这样在边关征战数年的老将和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官僚啊。   只怕在高适向他献计之初,皇甫惟明就决意用这个机会攻下积石军。叶畅与高适的计策里,原是乘犬戎出来之时半途伏击,而皇甫惟明表面上赞同了他们的计策,实际上却冲着积石军去了!   “这个……或有疑问吧?”岑参看着地图,将信将疑地道。   “绝无疑问,若皇甫惟明还在,那王难得就必在,王难得早就对南八有招揽之心,岂会不让南八入城?”叶畅双眸中凶芒闪动,若是皇甫惟明和他说清楚这一点,他还不如此恨之,但皇甫惟明却将他们瞒在其中!   众人都沉默了,攻打积石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犬戎主力都被吸引到了化成城来。   “若是我攻打积石军,便会将兵力埋伏在左近,然后令麾下吐谷浑假冒犬戎辖下,只作运送战利品回城,用麻袋装勇士夺取城门。积石军城亦是易守难攻,但只要夺取城门之后,便可以将少数留守的犬戎活活堵死!”   叶畅低声说,李白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夺积石军顺利的话,皇甫惟明回援也会及时一些……啊哟!”   他一拍脑袋,眼睛瞪圆,岑参也是神情不豫。   若他们是皇甫惟明,既然夺了积石军,接下来会做什么还要问?   自然是飞夺石堡城,乘着犬戎人主力尚未归之机,若能连石堡城也夺下,那么如今深入到化成城下的犬戎人便后路断绝,回过头来,他们再关门打狗就是。   能夺回石堡城,皇甫惟明就是立了奇功,除非化成城被破、边令诚身亡,否则他必能借此之功,回到中枢献俘,甚至可能直接留在中枢,进一步窥视宰相之职!   “他倒是对十一郎你极是相信,以为你必能守住。”李白想明白之一点,苦中作乐,对叶畅笑道。   叶畅喃喃骂了一声然后道:“城中有粮,有人,除非是边令诚那猪脑子,否则怎么可能守不住?只要守过三日,积石军的消息就会传来,那时犬戎必然会进退两难……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犬戎大将末卡扎会被我们用绞车弩击杀!”   白日里的战果,因为擒获了几个受伤的犬戎而得知,他以绞车弩伏击,击杀了此次犬戎的副帅末卡扎,其人虽非犬戎赞普家族,但其家长末东则布乃犬戎权臣,仅次于大相没庐穷桑之下。   故此犬戎必急于为末卡扎复仇,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化成城。   “在得知积石军消息之后,犬戎还会有一次拼死攻击,不如此,则无法向末东则布交待。”叶畅道:“撑过这一次殊死攻击,接下来就好办了……”   说到这,他神情露出一丝狰狞,众人看他神色都是一愣,叶畅环视四周,大伙并肩作战,原本的情谊就更进了一步,因此,有些话他就不瞒着了。   “边令诚其人,大伙都见了,况且内监监军,有此先例,此后必为我大唐遗患无穷。”他压低声音道:“皇甫惟明,得此功劳,即使不被拜相,拔举入朝也是肯定的,其人亦是非善类——我欲驱此二人互伤,诸位以为如何?”   “如何互伤?”高适沉声道:“若做得不周密,只怕我们便有灭顶之灾。”   李白笑道:“此事易耳,交与我便是,离了护卫,杀边令诚如屠一犬,而边令诚若死,内监必受震慑,不敢自请为监军,皇甫惟明也会因此获罪……”   这话是叶畅藏在心里的,他不敢说出来是因为还有所顾忌,却不料李白毫不掩饰地说出。叶畅很有些吃惊,但一想李白曾游侠天下,替人仗剑复仇,便又释然。   由李白说出这个打算,也最好不过。坐在那边吃喝的南霁云此时却道:“诸公皆有用之身,不可轻动,某一武夫,得诸公厚爱,此某效力之时也,待乱军之中,某一箭射死边令诚就是,不劳青莲先生污手。”   叶畅笑道:“此事你们都莫与我争,我欲除边令诚之心久矣,到时我自会安排,保管没有纰漏。”   这是叶畅的真心话,边令诚妄图对他的酿酒伸手,叶畅口中虚以委蛇,实际上哪有不转念头除之的!叶畅便是要将酿酒献与权贵,李林甫、高力士岂不比边令诚更值得结纳?甚至直接献与李隆基,都远远胜过边令诚。   原本叶畅只是想暂时应付他,先借他的监军使之威用用,现在看来,这个监军使啥用处都没有,倒不如以他的死来扳倒皇甫惟明。   众人既然下定决心,接下来连着两日死守,心中便有底气。到第三日,犬戎军大举进攻,连在一直在城中战战兢兢的边令诚都被惊动,忍不住上了城头。见叶畅亲冒矢石在指挥,忙拉着他到了一旁。   “叶畅,你实话实说,这城究竟能否守住!”   犬戎连着三日攻城,如今城中守卫折损也已经超过三百人,其中有不少便是边令诚的下属。边令诚的亲信不断将城头血战的消息传回去,得知城池随时可能失守,边令诚便生了新的心思,琢磨着若真不能守,便要人护他突围而走,反正犬戎最看中的是粮草工匠,他或许还能轻骑脱身。   “边公有何指令?”叶畅这三日睡眠不足,因此早就没有翩翩佳儿的风度,眼睛里布满血丝,向边令诚问道。   见周围人都离得远,边令诚压低声道:“我看犬戎声势,不破城只怕不肯罢休。你若是觉得没有把握,不如将南八、善直调来歇息歇息,然后护送我们,缒绳而下,自后城脱身——战马也可以缒下去嘛。”   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南八神射,善直勇猛,有这二人护卫,他心中更觉安适。叶畅也是非要带的,若不带走叶畅,谁来替他赚钱!   叶畅沉着脸,好一会儿道:“边公所言甚是,不过此时却不是脱身之时,要待夜间才行……边公,今日犬戎攻得如此猛,想必晚上防备会疏漏些,到时边公再自后城脱身,如何?”   “你不与我一起?”边令诚讶然道。   “我自然与边公一起走……不过,为防惊动太多人,李太白他们便不能带走了……边公身边,也只能带最多不超过十个亲信,其余人等……唔,边公可令他们上城助战,免得被他们发觉。”   叶畅很清楚太监的心理,边令诚是极度自私的人,虽然他带着五百人来,其中少说有五六十人是他自己招来充作亲信者,但在自己的性命与亲信之间,他肯定选择前者。   边令诚觉得有理,叶畅连好友李白都放弃了,他如何能带着太多人。二人绕城转了两圈,寻找适合离开的地方。见叶畅考虑得这么细致,边令诚再不怀疑,当下道:“叶畅,你莫要担心,此战失利,非你我之责,以一千余人坚守三日,已经是竭尽全力了,那皇甫惟明不肯来援,才是死罪!”   叶畅心中一动:“边公,乘着此时有机会,何不写一封密奏,将此间事情,缘缘本本记下来,免得咱们脱身时慌乱有所遗漏?”   “你说的是,咱这就去写!”边令诚对皇甫惟明是恨极,这几天都在琢磨着如何去告状,听得叶畅挑起此事,他心中怒火顿时被激起:“写好了给你过目!”   叶畅嘿然一笑:“某还要多做些准备,务必使边公撤离之事甚为稳妥——或许在今夜,我会安排一场反击,闹得犬戎鸡犬不宁,乘机安排撤走。”   边令诚连连点头,且不说他急匆匆回去写告皇甫惟明黑状的密奏,叶畅将高适等人请到一处,把边令诚的打算说出来:“这没卵的阉竖,果然要弃城而逃!”   “叶十一,还是你料得准!”李白挑起大拇指:“只是让他手下渲染一番城头的血战,他必定坐卧不安,主动要求逃走!”   “城中人多眼杂,不好动手,而且边令诚的亲信众多,也易走漏风声,但他只带不足十个亲信出去,则是咱们的机会。我会安排好……高公,城中之事,暂时就靠你了,若有人问起我……”   “只说你这几日苦战,如今犬戎退兵在即,你暂且歇息去了。”高适看着李白:“太白,叶十一的军帐,就由你守着,若有人硬闯,你手中的剑直管招呼。”   “放心。”李白甚是兴奋,但又有些惋惜:“可惜,我还想着看边令诚那阉竖死到临头的嘴脸!”   若换在参与这场大战之前,李白定然是要坚持去杀边令诚的,但是经过这几日血战,他性子终于略有改变,做事情没有那么率性了。   “犬戎上城了!”正当他们还待商议,突然听得前方警锣,有人跑来报道。几人便一笑而散,各带人手上城守卫。这几日犬戎登上城也不只一次,因此众人心中倒不惊慌。   此次犬戎的进攻又被击退了,城中也再次增加了百余伤亡。这个消息让边令诚下定决心,他召来叶畅,将自己写好的密奏给叶畅看:“叶畅,你看看这密奏如何?”   叶畅看了看其中内容,满篇都是对皇甫惟明的咒骂,看完之后,叶畅笑着摇头:“边公,恕我直言,你究竟是内庭出身,斗这满腹诡谲,不是皇甫惟明对手。若你真欲将皇甫惟明掀翻,切不可如此。”   “为何?”   “皇甫惟明若乘着咱们吸引犬戎主力的机会,夺了积石军甚石堡城,那么一功遮百过,你这个奉上去,不过是你嫉妒他功大罢了。以某之见,倒不如说是边公与我等明知皇甫惟明欲以我等为饵,依然慨然赴任,为国不恤身,每日血战,只盼能将犬戎主力死死拉住,好为皇甫惟明争取时机……”   他一说,边令诚顿时明白:“妙极,妙极,这样一来,皇甫惟明若是胜了,也是我们功劳最大,若是败了,更是他无能。然后再曲笔写他见死不救,为独占全功,置我们生死于不顾……不愧是叶十一,好,就按你说的写!”   第176章 再请边公些许血   子夜时分,边令诚裹紧了皮裘,站在城头,小心翼翼地向下看去。   城下黑黝黝的,看不出什么来,远处也不象往日那般有犬戎警骑手执的火把光芒,在他身后的远方,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据叶畅所说,那是城中士兵正在集合准备夜袭犬戎人。   “一定要拉紧咱啊。”边令诚回头看了一下身边的人。   “边公只管放心,我们几个人拉着呢,都放下去十余人了,必定稳当。”上边的人笑道。   边令诚这才跨进吊篮,那几人觉得吊篮一沉,都在心中暗骂,死太监没了那货儿倒尽长膘了。不过口中却殷勤地道:“边公,你坐好,我们放了。”   边令诚又叮嘱了声小心,然后就感觉到吊篮缓缓下沉。城墙并不高,一会儿就到了底,已经先下来了的叶畅过来,将边令诚扶起:“边公,当心。”   边令诚望着他:“马呢?”   “已经牵过了壕沟,就等边公了。”叶畅笑眯眯地道:“咱们可要快些,莫要错过了时机。”   “那是,那是!”边令诚连连点头。   先下来的善直早就搭起便桥,边令诚摇摇晃晃经过便桥过去,便看到南霁云牵着马儿等着他。将他推上马之后,南霁云有些厌恶地在外罩的棉衣上擦了擦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叶畅等人便也跟了过来。   众人上马小心翼翼地借着星光而行,大约行出半里许,便听得身后的城中传来震天的喊杀声。边令诚回过头去,向着城中望:“他们开始了!”   “是开始了。”叶畅低声道。   然后便听得噗噗声不绝于耳,还有惨叫哀嚎声,边令诚骇然回头,只见自己带出来的八名长随有五名已经开始萎顿倒地,另三名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他们的不知所措没有持续多久,腾出手的南霁云与善直紧接着又挺刃刺击,瞬间就将这剩余三人杀了。   “叶十一……你这是做什么……”边令诚颤声道。   到此时,边令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叶畅要拿他去投降犬戎,因此问了一句之后,立刻又道:“我愿降,我愿与你一起降土蕃……”   “狗阉货,果然是个没种的东西。”南霁云呸了一声,一把将他从马上揪了下来。   摔倒在地上的边令诚看着叶畅也下马,然后慢慢来到他身边,伸手便在他背上背着的包裹摘了下来。   “叶……叶十一郎,我们……你自己说了,我对你恩重如山……你别杀我,念在我对你的恩情上……”   “恩重如山?想着勒索我的恩确实重如山啊,带着甲士去逼我来边关的恩亦是重如山……到了这里,还想方设法算计于我,边公,正是因为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才不得不想着如何回报你。”   “你……你这是何意?”   “很简单,边公此时心中对置边公于死地的皇甫惟明定然是恨之入骨对不对,我会替你将他掀翻的……不过,要想将他彻底扯下来,还需借边公人头一用。”叶畅打开包裹,确定里面是边令诚写的密奏,便向边令诚晃了晃:“这东西仅是如此交上去,毕竟缺乏说服力了些,但若再沾上边公的血……”   “不要,不要啊!”边令诚大叫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叶畅手中的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剧痛,原本叫嚷求饶的气力,在这疼痛中迅速消失了。   “饶我……”   他还徒劳地喊,便看到叶畅俯下身,将那密奏在他胸口擦了擦,口中还说道:“沾上一点就足够了……太多了若将字迹弄糊了反而不美。”   这一刻,边令诚心中恐惧已经到了极限,他的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唯一想着的,就是自己当真不该招惹叶畅,既然惹了,就应该将之彻底除去才是。   毕竟这厮,可是有睚眦必报的名头的,自己怎么就被他貌似忠厚的外表给蒙骗了呢?   然后,叶畅右手一用力,剑透肌体,贯入边令诚心脏。这个宦官叫了一声,四肢便开始抽搐起来。   拔出剑之后,叶畅想起那么多小说中出现的右心人,毫不犹豫在边令诚喉管上又来了一剑,这样就是他心脏长得偏了,也休想再活命。   “杀便杀了,恁的多话。”南霁云见叶畅收拾好东西又上了马,不满地道。   “唔,第一次做这等事情,有些紧张,难免罗嗦了。”叶畅笑道:“南八,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有些不择手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阉宦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几日众将士在城头浴血,他却还在花天酒地,一心只想着保命。”南霁云摇头道:“参军放心,某既是定下主意全力相助,便不会再有二意。”   叶畅笑着摇了摇头,自己果然还是紧张了些,生怕南霁云发觉自己的真面目后认为自己不是所谓的明主啊。   他们遁原路返回,此时城中仍然一片喧嘶,他们收起便桥,南霁云在城下学了两声鸟叫,不一会儿,上头便又缒下了吊篮与绳索。   守在此处的,乃是岑参,见叶畅回来,他问道:“还顺利么?”   “还顺利。”叶畅道:“前边情形呢?”   “那厮的手下没有任何反应。”岑参笑道:“他的保密做得比郎君你还好,根本无人知晓。”   “那么走吧,我这么久未曾出现,想来……杨景晖只怕会起疑心。”   叶畅唯一担忧的就是杨景晖,他是最有可能看破叶畅计策之人。不过当叶畅到了城前时,杨景晖虽然略有些狐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奇怪叶畅此次出现得为何有些迟。   “犬戎营寨有无动静?”叶畅问道。   “并无动静。”   “那么他们当是严阵以待了……大伙吓得他们睡不着便足够了,接下来各自歇息去吧。”叶畅道。   众军士叫嚷了好半日,原本以为会进行一场夜袭,但听得叶畅这样吩咐,都欢喜起来。   到得次日,叶畅还在打着盹,突然间听得外边急促的脚步声。他惊醒之后一跃而起,便看到李白快步走了进来。   “犬戎不对劲,叶十一,我怀疑他们逃了。”李白嚷道。   叶畅原本以为是边令诚失踪的事情被发现了,没想到却是这个消息。他上城一看,见犬戎的营寨尚在,旌旗也在寒风中招展,但确实有奇怪之处:竟然没有一人走动。   因为隔着较远,看不真切其间情形,叶畅当下问道:“谁敢近前一窥犬戎虚实?”   “我!”   南霁云第一个应道。   叶畅看向杨景晖,杨景晖却是避开他的视线。叶畅笑道:“既是如此,南八,你就去看看,勿贪功,有动静就回来,我令城上弓弩准备接应你!”   南霁云上马出城,最初时还不紧不慢,随时准备调头,但到得连犬戎营寨不过一箭之地时,发觉仍然没有犬戎出来拦劫,他胆子便大了,绰弓搭箭,一箭射去,一面犬戎的旗帜顿时飘落下来。   犬戎营中仍无动静。   城上诸人,屏住呼吸,看着南霁云接近其营帐,犬戎扎营的水准实在不怎么样,南霁云用套绳套住一处营帐,驱马力扯动,那营帐顿时倒了下来,里面亦是空空如也。   “嗬,退得漂亮。”叶畅这个时候也确信,犬戎确实退了。   “定是昨晚后半夜退的,我们这边作势要夜袭,他们便布阵以待,见我们未曾出来,于是立刻拔阵。”高适低声道:“犬戎退得仓促,物资奇缺,若我们以轻骑随后袭击,必奏奇功!”   “杨某不才,愿追袭犬戎!”方才不敢出去的杨景晖道。   叶畅露出意动之色,不过略一犹豫,他又道:“事关重大,不只是守城,却不是我能做主,不妨报与监军大使,看看边公如何说。”   杨景晖暗骂了一声,叶畅能将他指使得团团转,靠的不就是监军大使边令诚的势!他还说他不能做主,实际上这几天边令诚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不过叶畅既如此说,自然就要去请示边令诚,众人便向边令诚住处行去。   边令诚住在这小城中,却还要讲究排场,最大的衙署自然就成了他的住地,衙署后院收拾出来供他居住。众人到得门前,便被他的人拦住:“做什么,做什么,边公还在休息!”   “外边犬戎有异动,某来拜见边公,请边公定夺。”叶畅笑道:“还请行个方便,进去通禀一声。”   那拦路之人知道叶畅与边令诚关系非同一般,因此面露难色:“叶参军求见,原是不该阻拦,可是边公有交待,他有公务,不可打扰……”   “军情紧急,而且是好消息,想来边公不会怪罪,还烦劳阁下入内。”   拦路之人琢磨了好一会儿,边上杨景晖早就不耐烦了,却不好开口。见叶畅神情也渐转急,那人才勉强道:“既然如此,叶参军且请稍待。”   他说完便转入衙内,片刻之后,便听得里面一声惊呼,紧接着许多人的脚步声响起。叶畅皱着眉,看着杨景晖道:“别出什么事情……”   话音未落,那人便又跑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大使不见了!”   此语一出,杨景晖心腾的一跳,他向叶畅看来,叶畅神情则肃然。   “休要惊慌,到底是怎么回事?”叶畅问了一句,然后向杨景晖道:“杨将军,事关重大,我觉得该将大使行辕围起,莫要走脱一人,你以为如何?”   杨景晖正待说话,心中突然一动,叶畅此时这般说,岂不就是要他来拿主意承担责任?若是边令诚真出了什么意外,他岂不成了替死鬼!   “边大使令叶参军代理军务,无论边大使在不在,杨某都愿听叶参军吩咐,一切都请叶参军做主。”   他自以为油猾的回应,让叶畅舒了口气,这样一来,最后的一个可能的纰漏也被堵住了。   “既是如此,我就当仁不让——来人,将大使行辕先围住,休让一人进出,杨将军,你随我一起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景晖随他进了衙门后院,里面边令诚的随从都是一片慌乱,很快叶畅到了边令诚的卧房,见里面被子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他回头对杨景晖道:“昨夜边大使并未上床……”   杨景晖却走向床头,从那拿起一张纸来,打开一看:“叶参军,这里有一封信!”   叶畅心中一凛,边令诚这厮竟然还留下了这封信!   杨景晖方才瞄了那信两眼,若是信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叶畅想到自己已经派人将行辕围住,或许可以除了杨景晖灭口,因此倒也不急。然后他便冷静下来,想到若那信中有什么不对,杨景晖理应藏住信,而不是将之交与自己才对。   接过信来,看到上面并无署名,没有指明是写给谁的,心中便是一定,再往下看,不过寥寥数语,看完之后,叶畅哑然失笑。   虽然没有署名,但毫无疑问,这信是写给边令诚身边随从的。边令诚只带了八名亲信离开,其余随从,都留在了行辕附近。他大约是怕随从发现他逃了,导致整座城中失控,不能给他争取更多的逃走时间,因此在信中,他是说自己亲自去督促皇甫惟明派遣援兵。   这个边令诚,还玩了这一手,当真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不过也多亏了他这一手,将最后的一丝破绽也补住了。   叶畅脸上的笑容一闪而逝,然后目露惊惧之色。   “边大使怎么就这般奋不顾身……他……他……”   杨景晖在旁边看他这模样,却是不以为然。信里说得比唱的都好听,但杨景晖判断,边令诚已经逃跑了。   “叶参军,现在边大使不在,是否追敌,你拿主意便是。”他可不管边令诚是不是跑掉了,继续向叶畅请战。   “既是如此,我给你骑兵三百,你去追袭犬戎,勿要贪功。”叶畅道:“另外,注意一下,若见着边大使,护卫他回来。”   “得令!”杨景晖压抑着欢喜,追敌只要谨慎些,那功劳是铁定的,加上这几日守城之功,杨景晖觉得,自己总该时来运转了。   第177章 机关算尽犹余恨   杨景晖整队出击,叶畅嘴角浮起一闪而过的笑意。   “当打扫战场,或许还能捡着些犬戎扔下的牛马。”高适进言道。   两人会心一笑,叶畅点头:“此事……就交与高公了,我这几日困得紧,先睡一会,非紧急公务,不得惊扰我。”   “人手有些不足,这些边大使的部下,可否也借来一用?”   “高适只管支使就是,你们意下呢?”   边令诚的那些手下不虞有它,只觉得打扫战场是一个高回报的活儿,厮杀了这么久,他们不敢真正上到城头去,但现在搜刮战利品却派上他们,这分明是叶畅对他们的照顾。   这位小叶郎君倒是个识趣的人儿,待边公回来,少不得要为他美言几句。   众人各怀鬼胎,然后便出城搜索,看看有什么战利品。犬戎的营帐自是清理的重点,但是犬戎游牧民族出身,来去如风,东西都收拾好的,除了那些旗帜与毡帐之外,收获极少。于是众人开始向四周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犬戎遗落的马匹。   叶畅自是坐镇城头,看到太阳渐上中天,他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果然,没多久,一队人马仓皇归来,还未进城,便有人在城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边大使……边大使……”   叶畅在城头一凝眉:“什么不好了?”   “边大使出事了!”那人在城下嚎出声来。   那正是一个边令诚的属下,叶畅将他们打发出去,目的就是由他们发现边令诚等人的尸体。闻道此言,叶畅脸色大变,匆忙下了城:“出什么事了,可是落入犬戎手中?”   “不是,是……死了,全死了!”   那人哭哭啼啼地道,全然没有怀疑叶畅,叶畅倒吸了口气,然后定神:“在哪儿,你……没有看错吧?”   “就在后城,离城不足一里之处,我绝无看错!”   “带路!”   叶畅说了一声,然后回头,凝眉对着一名兵士道:“你去将杨将军召回来,就说……就说找着了边大使,只对他一个人说此处情形。”   那兵士也是脸色苍白,击退犬戎保住城池固然是大功,可失了主将,这功劳就少了一大半,没准还会因此受责。因此他匆忙点头,上马疾驰而去。   跟着那队发现尸体者,叶畅到了现场,只见现场一片狼籍,叶畅目光逡巡了一遍,然后叹道:“边大使等到了这里,为人猝然伏击,故此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做到……这定是犬戎精况所为,是了,想必昨夜犬戎撤军之后,尚不死心,以精锐伏于此处,若是昨夜我们出城夜袭,发觉其是空营而追击,他们必然会乘机自后城夺城,杀一个回马枪!”   这番分析,听得心神俱震的诸人都是连连点头。叶畅又下了马,在边令诚尸体上翻了翻,然后便翻出了那封染血的密奏,看到上面的火漆,他并没有拆开,然后怒道:“边大使若非出城求援,岂会遭此毒手——此信乃是边大使密奏,我不敢拆看,你们都是边大使亲信,谁愿辛苦一趟,将此密奏送回长安?”   “我,我!”   几人都争抢着要做这事。   这也难免,以边令诚的身份,尚且死在了战事之中,随他来的这些随从中,有头脑灵活的,自然就想着早些回长安,哪怕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可总也不会丢了性命。   叶畅正色道:“此事干系重大,尔等一人去怕是不成,不妨一起回去,此密奏便交与你了。”   他将密奏用锦袋装好,将之交与一个边令诚的心腹,又看了旁边的叶挺一眼:“叶挺,你带人护送他们回长安,顺便带个平安信回咱们卧龙谷。”   叶挺会意,领命带着十余骑而去。叶畅回过脸来,看着留下的众人,脸上露出悲戚之色:“边大使求援未得,不幸阵殁,他的尸首咱们得好生安葬才是……诸位帮一把手!”   他这边做作,那边杨景晖顺着犬戎留下的痕迹狂追。这几日激战,犬戎遗尸千余,但主力尚存,万余人马留下的痕迹极大,因此很容易被发觉。不过他们跑得倒快,杨景晖自早晨追到中午,已经到了洪济城下,也不过是斩获了或伤或病的数十骑。   到得洪济城下,他原本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追击,为功利之心所驱,最终决定不在洪济城中休息,而是直接追。又追了一个时辰,马力已竭,他这才准备回头,然而就在这时,却发觉身后烟尘大起,大队人马风卷一般冲来!   杨景晖暗暗叫苦,拨转马头就想逃,不过逃出百余步之后,回头观望时,他发觉那烟尘中伸展出来的旗帜却是大唐的。他顿时欢喜:“是皇甫大夫!”   回来的正是皇甫惟明,皇甫惟明神情傲然,顾盼之间,颇有自得之色。他听得说杨景晖求见,笑着对左右道:“这杨景晖倒是大胆,竟然敢追犬戎追到此处。不过如今犬戎主力已为我所灭,残余部队逃入雪山深沟之中,他只能空欢喜了。”   旁边的副将诸葛誗捋须笑了起来:“若无皇甫大夫运筹帷幄,必无此功——不过,边令诚那边,此时应当知情了,他嚷起来当如何是好?”   “此为叶畅、高适所献之策,我不过是稍改之,他要是怨恨,去怨恨叶畅。”皇甫惟明毫不在意地道:“最多我分些功劳与他就是。”   他不以为然,旁边的王难得却是皱了一下眉。   不过王难得也是宿将,在官场中沉浮的时间不短了,自然不会将自己的不满流露出来。   “让杨景晖来拜见我,我也想知道化成城那边如何了,那阉竖也敢来监军,此时莫非吓得尿了裤子?还有那夸夸其谈的叶畅,竟然妄论朝廷边策,自以为熟谙边事,现在真正经历死战,是不是仍然嘴硬。”皇甫惟明兴致极高,下令道。   杨景晖很快被带到了皇甫惟明面前,他下拜道:“恭贺皇甫大夫得胜而还,大夫计略无双,卑职实是钦服。”   这种吹捧的话,皇甫惟明这些时日听得多了,只不过在向来不大服他的杨景晖口中说出,他还是觉得有些欢喜。让杨景晖起身上马,随着他一起前行,然后皇甫惟明才象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上午时分与犬戎撤回的大军交战,已击溃之,听俘虏说,你们在化成城打得不错,还以绞弩,杀了犬戎副帅,此为你之计策吧?”   杨景晖老脸微红,若那是他的计策之功,他哪里还需要现在追杀犬戎!他恭声道:“此为叶参军之策,诱犬戎贵人聚于石上,预伏绞弩,一击得中,实非卑职之功。”   “哦?竟然是叶畅的计策,看来他夸夸其谈归夸夸其谈,倒也有几分运气。”   杨景晖想到这几日叶畅在城头上几乎没有怎么歇过,与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甚至两次杀至第一线,手刃了几名登上城头的犬戎,忍不住道:“叶参军倒不曾夸夸其谈,这几日他身先士卒,以弱敌强,将士上下,都甚为敬服。”   “他还有这等本领?”这让皇甫惟明有些吃惊了。   皇甫惟明是知道杨景晖的,此人细致,略有傲气,但指挥打仗相当稳重。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将杨景晖安排到化成城里,因为他觉得以杨景晖的能力,守得住化成城,最多是伤亡大些。   “那城中伤亡情形呢,犬戎俘虏口供中语焉不详,化成城伤亡……重不重?”   “将士伤亡三百余人……其中战死者一百四十余人。”   “伤者只怕也过不了这个冬天了……”王难得在旁叹了声。   总共一千五百兵力,伤亡三百余人,损失超过五分之一,确实比较重了。皇甫惟明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却听得杨景晖道:“叶参军战前便已经做了布置,除去阵亡和实在伤重不治者,其余情形都好,叶参军说,若无大疫,他们将养两三月,便能恢复过来。”   “咦?”皇甫惟明愣了愣:“此言当真?”   “当真,卑职也去伤兵营看了,伤兵营情形很好,少有伤疽发热者。”   此时战争中,真正死于战场之上的人反而少,更多的是战后伤口感染致死。叶畅既然主持化成城中的战事,他怎么会容忍这种情形大规模发生!故此伤兵营乃是他在战前安排的重点,营中不但药物齐备,还有他临时教出的一些军中郎中,专门负责伤口清理消毒,甚至还有简易的缝合之类外科手术。除此之外,伤兵营的伙食、卫生情况,也被叶畅以细致的章程明确规定出来,一条条一项项,既清楚又易操作。   这也是叶畅能在短时间内收住将士军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很多人原以为必死,如今不但不死,而且没有吃太多的苦头,哪有不对叶畅感激的!   听得杨景晖将叶畅如何布置伤兵营情形的一一说来,皇甫惟明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叶畅虽然军务上有纸上谈兵之处,但处置伤营,确实有独到之处——据闻他曾在梦中得药王孙真人点拨,想必是因此才有这本领。我早该想到此处,将他用在这里,才是真正对了地方!”   王难得在旁凑来道:“如今也不晚,咱们此次伤亡不小……”   只一句话,皇甫惟明便狠狠瞪来,王难得顿时知道失言。   杨景晖看了一眼,莫非此次皇甫惟明出征,并不是很顺利?   回到洪济城之后,皇甫惟明便下令杨景晖回化成城换叶畅回来,当然也有请边令诚回洪济城,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到了次日,叶畅才从化成城出发,午后抵达洪济城。   见只有叶畅回来,皇甫惟明神情就有些不悦:“边大使呢,他还在化成城?”   叶畅垂下头,没有开口,旁边边令诚的一个随从,忍不住怒喝:“皇甫惟明,你还有脸提边大使!”   “你是什么东西,军中岂容你喧哗?”皇甫惟明顿时变了颜色,他未尽全功,表面上高兴,实际上心中还是有些愠怒,此时正好乘机发作:“拖下去,军棍给我打!”   “你有本事杀了我,反正你已经害了边大使,象我这般人,你自是不会放过的,但是你除非杀了我们全部灭口,否则总会有人到朝廷里告你一状!”   那人倒是硬气,大喊大闹起来,叶畅垂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但只是一闪而过。   边令诚余下的属下中,就这厮脾气不好,而且自高自大惯了的,叶畅带着这个口臭的家伙来,一路上忍受他的抱怨,可不就是为了这时候!   果然,皇甫惟明最初时还是暴怒,但听得他说“害了边大使”,神情就有些惊疑了:“我害了边大使?此话从何说起……叶畅,你是个哑巴么,还不将情形报与我听!”   “不用叶参军说,老子便告诉你,边大使阵殁了,就是你这厮害的……”   诸葛誗向左右示意,顿是有军士来,将那厮夹住,嘴捂着拖了出去。叶畅知道自己再不能沉默了,当下出来,单膝跪地:“卑职无能,实是约束不了边大使,边大使……出城向皇公大夫求援,不幸为犬戎所劫,因此……阵殁。”   皇甫惟明听得顿时如惊雷击顶,面色惨白,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将一切都算计了的,有叶畅和杨景晖,凭着化成城的险阻,又有那么多兵力,守个三五日不成问题。边令诚这个阉人,胆小如鼠,只要他缩在城中不出,那么性命必然无忧。   可现在,化成城虽然守住了,边令诚却死了!   他是陇右节度,是这一军的主将,边令诚则是天子派来辅助他的监军——让边令诚死在这里,这其中罪责,可是不小!   “叶参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诸葛誗也惊道。   “前日犬戎攻城甚急,一日之间,四次登上城头,城中伤亡甚重,边公以为犬戎再攻,城池难守,故此决意乘夜出城向皇甫大夫求援。”叶畅一边说,一边呈上一封信,正是边令诚留下的那封:“边公并未与我等说起,他们离开,我等也一无所知,只是次日早时,犬戎退却,我等向边公请求决断是否追击,才发现这……杨将军未向皇甫大夫禀报此事?”   杨景晖被皇甫惟明打发回了化成城,哪有时间禀报此事,皇甫惟明接过那信,看了两眼,心中如吃了一把苍蝇般,既恶心又难受。   第178章 扶伤救死论罪功   他难免会恶心难受。   那信中说南霁云来洪济城求援,皇甫惟明不肯发援军,只有他自己来求援,或许皇甫惟明看在他乃天子钦使份上,才会把化成城中军民的死活放在心上。   信中怨毒之意,跃然纸上,看得皇甫惟明如坐针毡。   以化成城为饵,是叶畅、高适之计,但是叶畅和高适建议的是他先以王难得埋伏于积石军外,再自己亲领主力半途突袭犬戎,犬戎受挫之后只能退回积石军,然后于积石军外再被王难得伏击一次。   这样连击两次,犬戎斗志殆尽,便可乘势夺下积石军。   可是皇甫惟明未告便改了计策,放任犬戎主力不顾,直接偷取积石军,然后又突袭石堡,将石堡城围住。在攻石堡城未克之后,皇甫惟明才留一军围困,自己回过头来收拾犬戎主力。   原本皇甫惟明是想将责任推到献策的叶畅身上,但现在边令诚死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边令诚……边大使他怎么会……叶畅,你怎么就让他出城了!”   “卑职连续四日未眠未歇,且犬戎攻之甚急,卑职又官小权微,实在是无能为力。”叶畅叹息道:“原本卑职以为,最多只要一日一夜,皇甫大夫的援军就会到,卑职还遣南八向大夫告急……”   “你这是在埋怨我!”皇甫惟明急怒攻心。   南霁云来求援之事,他也已经听说了,若边令诚未死,这求援未成,还可以说是军情要紧,可现在边令诚死了,那么他一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是少不脱了。   他阴沉着脸,站起身,在屋里转来转去。虽然他在陇右经营了几年,可这里大多数将领,都不能说是他的心腹,因此边令诚的事情,想要完全隐瞒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事情往有利于他的方向解释。   看着仍自单膝跪着的叶畅,皇甫惟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先下去!”   叶畅起身之后正待离开,那边王难得却叫道:“且慢,且慢,皇甫大夫,伤兵营的差遣……”   皇甫惟明心乱如麻,哪里还顾得上伤兵,他挥了挥手:“便依你。”   王难得立刻上前来,亲热地拉住叶畅的手:“叶参军,听闻化成城中的伤兵你照看得极好,如今咱们军中伤兵不少,只怕都要有劳于你了。”   “理当效力。”叶畅道:“将士杀身报国,我无杀敌之力,能在此为将士们做些事情,也算是尽自己一份心意了。”   “叶参军你可太谦了,杨景晖那厮说,你也上了城头,亲自杀了两名犬戎,怎么说没有杀敌之力!况且你以自身三百余人伤亡,杀了千余犬戎,这是临阵指挥之功,怎么也跑不掉你的……”   王难得拉着叶畅出了门,他的声音还传了进来,皇甫惟明听得心中一动。   王难得说得对,此次叶畅的情形,皇甫惟明就算还想压制也很难了,他的功劳有目共睹,而且颇得军心,他与边令诚关系又好,因此,若想将事情变不利为有利,还须借助他的气力。   不过先不急,且再看看……   出于自己的面子,皇甫惟明没有立刻将叶畅再召回来。与几个心腹密议了好一会儿,又忙乎军务,到得傍晚时,他才抽得空,向洪济城西南行去。   原本伤兵在各营安置,但叶畅接手伤兵处置之后,便在城西南辟了一片地,以此为伤兵营。同时将各军中的郎中都抽调集中起来,叶畅自化成城带来的几个郎中现在成了老师,教授这些郎中基础的卫生消毒。   皇甫惟明一到这里,便嗅到股浓烈的酒味。这让他皱起了眉:“虽是伤兵营,怎么如此重的酒味?”   随从都不知为何,正在这时,便见一人匆忙从某个帐中冲出来,手中拿着一个葫芦,仰头就是一口,那葫芦中的酒味隔着老远也能嗅得出来。   “王将军,这不是酒,这是药,你怎么又偷喝了?”叶畅的声音跟着传了来。   抢着葫芦的正是王难得,他未曾注意到皇甫惟明一行,笑着对叶畅道:“我知道是药,我这不是替伤兵试药么……”   “唉……若是好酒,战后我奉上几坛醉黄粱与你就是,这药酒运来不易,你偷吃一口,伤兵就少一份,况且药酒有什么滋味,性烈……”   叶畅正待唠叨,便见着皇甫惟明转了过来,一愣之后拱手行礼:“皇甫大夫!”   “你莫诈我……啊呀!”   王难得回头一看,见真是皇甫惟明,顿时将那葫芦向后藏去,皇甫惟明脸上浮起笑:“藏什么藏,我都看着了!”   与杨景晖不同,王难得可谓皇甫惟明心腹,哪怕明知他违反军律在这偷酒喝,皇甫惟明也不舍得责骂。   他掀开帘子,便要进帐,却看到叶畅伸手拦住:“大夫且慢,此处乃重伤员营帐,最忌感染,大夫若要进去,还请先换一身衣裳。”   皇甫惟明这时才注意到,叶畅与王难得身上的衣裳纯白,象是一件长罩袍。   “恁多讲究……”皇甫惟明的一个随从忍不住道。   “性命攸关,不可不讲究。”叶畅解释道。   “哦,此言何意?”皇甫惟明甚感兴趣。   “人身之上,皆带有病气,只不过咱们身健壮,自然就可以抵抗病气。可是重伤员身体虚弱,若是我们身上的病气传过去,他们未必禁受得住。”叶畅尽可能用能被此时人理解的方法解释:“我称这种病气传播为感染。”   “一件白衣,便可阻住感染?”   “自然不足,还有口罩、手套,尽可能不要直接与伤者发生接触,特别不可接触伤者创口。”   “那郎中欲为之治疗当如何?”   “这就是方才药酒的效用了,药酒性烈至阳,可除病气。”叶畅指了指王难得手中的葫芦:“某此次来陇右,别的东西没有带,就是这药酒怕有用到之处,带了一些来……”   皇甫惟明倒是知道叶畅带了不少东西来,叶畅一人从军为参军,却带了自己的仆从家人,还有李白高适等,他们一行有二十余人,马匹驼队更是两倍于此。   “原来……这厮倒不是完全大言,凡事预而立,他来之前便想着可能会有伤病之事……若不是他一张嘴胡言乱语,倒是可以招纳。”皇甫惟明心中暗想,然后接过叶畅递来的白色套裳,将之罩在自己的身上。   紧接着是口罩、手套,这一套装备下来,皇甫惟明自己都觉得新奇。   进了营帐之后,便看到最中间升了一个炉子,将室内烘得暖暖的,二十余个垫起的床榻左右排开,有同样穿着白衣的郎中更挨个帮助这些伤员们。   每个伤员床头,还挂着一个小夹子,夹着一张纸,皇甫惟明凑上去一看,乃是伤员受伤情形与诊疗手段,还包括伤员用药情形。   “许多伤员的伤势,其实都可以挽救过来,只需要干净的环境避免感染、温暖的食物补充营养,还有真心的关怀。”叶畅跟在他身边,叹息了一声道:“不过咱们还是缺乏经验,故此手段有限,否则可以将重伤员的病殁率降至二成以下。”   皇甫惟明对此将信将疑,若真能做到,那就太了不起了。   重伤员此前的生还率才不足二成,大多数都在痛苦中默默死去,若真能把他们抢救回来,这其中意义之大,可以说对大唐军事来说乃是天翻地覆的变革。要知道,重伤员可都是上过战场有过经验的老兵,他们活下来一个,意味着后方可以少征召两个新兵!   这些年,大唐边境冲突不断,虽然拥有多达六十万的军队,可是老兵还是缺。   “若真如此,叶参军,你之功绩,便不逊于开国将相了。”皇甫惟明说道:“此事我会奏明天子,即使达不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只有一半,也是足以封爵的功劳!”   他这般话让叶畅愣了愣,有些奇怪。   皇甫惟明对叶畅的态度一直算不上好,在献计之事上,更是耍了叶畅一把,此时却是这般,又是赞扬又要表功,这种变化似乎不是一个伤病营能够扭转过来的。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想到边令诚的事情,叶畅心中就冷笑,这个时候来求他,已经晚了。   当然,这不妨碍叶畅与皇甫惟明虚以委蛇。   “皇甫大夫谬赞了,些许事情,哪及得上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杀敌?”叶畅谦逊地道。   “及得上,叶参军,你勿太过谦啊,象你这般的人才,朝廷理当重用,好在你年轻,待到我这般年纪,一镇节度对你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他这般勉励,叶畅只是笑了笑。皇甫惟明向他示意了一下,两人走出了营帐,皇甫惟明摘下口罩,痛快地喘了口气,然后皱眉道:“边大使之事,我觉得似乎不对劲,他若是向我求援,为何却往相反方向去?”   “皇甫大夫的意思?”   “他只怕是托名求援,实际上是临阵脱逃吧。”皇甫惟明道。   没有谁是傻瓜,皇甫惟明更不会蠢,方才他寻了随叶畅来的军士打听,故此一些细节他现在也很清楚。他自然不会怀疑叶畅杀了边令诚,但对边令诚是否是真的求援则有所怀疑。   哪怕没有怀疑,他也要想法子将边令诚的求援变成临阵脱逃——监军大使在战场上无援阵亡和临阵脱逃为敌军所杀,那完全是两回事!前者是他这个一军主将的责任,后者他就不用担多少干系了。   叶畅略一犹豫,然后低声道:“边大使究竟是如何打算,某确实不知,他此前并无半点消息透露。”   “我准备了一份奏折,你可愿意附名于其上?”   听得叶畅这么识趣的回答,皇甫惟明甚是满意,当下便拿出一张纸来,交到了叶畅手中。   事实上早在回来的同时,皇甫惟明就已经将夺取积石军的捷报奏折令人送往长安了。那捷报中对叶畅、边令诚可以说只字未提,只是说自己如何运筹帷幄,诱敌出来。现在边令诚阵亡的消息,他必须再用一份奏折交上去,因此在这份奏折之中,颇多有关叶畅的内容。   叶畅看了看,虽然主要功劳还是皇甫惟明自己的,但总算将他割麦之功、诱敌之功、伏弩射杀犬戎副将之功还有坚守化成城之功都罗列出来,另外还大加褒扬了一番,就连李白、高适、南霁云等人也有幸列名于功劳簿上。   但对边令诚,则是说他擅离职守,连夜脱逃,故为犬戎游骑所截杀。   看了这个,叶畅哑然失笑。   “如何?”   “卑职只做了一些自己该做的事情,不敢当皇甫大夫如此夸赞,而且卑职官小位卑,这署名之事,还是免了。”   要他署名,无非是让他为边令诚逃跑之事背书,叶畅如何能答应这个!至于为他表功之事,叶畅根本不放在眼里,边令诚的密奏之上,可说得比皇甫惟明更多!   “嗯?”皇甫惟明顿时怒了,他盯着叶畅:“为何免了,这是我之命令……”   “边大使之事,某实不敢臆判。”叶畅也坦白相告:“叶某受边大使照顾,实是不能如此。”   “活着的贺知章你尚且不敬,这死了的边令诚,你却这番恭敬,莫非这边令诚是你老子不成?”皇甫惟明大怒,心中暗骂,口里却道:“叶参军不忘旧恩,实是让人敬佩,但是边令诚口是心非,表面上照顾你,实际上却没少在我面前攻讦于你……此话就不说了,单说他死之事,你为化成城守将,报他阵亡上去,你之罪责非小!”   叶畅几乎要笑出来。   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证明皇甫惟明真急了。不过,皇甫惟明虽是精于算计,可他知道的终究是少了,不知道边令诚有一封密奏已经送往长安。叶畅将知道密奏的人都留在化成城,一个也没有带来,为的就是防止走漏消息。   皇甫惟明这封奏折,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自取其辱。   “皇甫大夫,我自知罪责难免,只是在这奏折上署名,实是良心不安。”叶畅很诚恳地道:“此事便依皇甫大夫所奏,某决不主动与人提及就是。”   皇甫惟明狐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冷淡地道:“既是如此,那便依你。”   第179章 几时携手入长安   高原的天气一天比一天要冷了。   叶畅向手中哈了哈气,然后再戴上手套口罩,走进了伤兵帐中。   “叶参军!”   “这么早,叶参军你就来了!”   他一进去,里面顿时一片热闹,那些伤兵们纷纷与叶畅招呼,叶畅笑着和众人颔首:“大伙精神头挺好的啊。”   “那是自然,有叶参军,咱们还能不高兴?”   这些士兵们的态度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当中少说有三分之一人的性命,就是叶畅一手拉回来的。   原本死亡比率超过九成的重伤员,到现在只死了三成,而且集中在最初的几天,到后来越来越少,最近已经是连着三天没有一人死去了。至于轻伤员,原本也有三成伤口会因感染而坏死,而今却只有两人发生了感染,甚至这两人也在酒精消毒退热的双重护理之下,很快恢复了健康。   “既然精神头这般好,还赖在伤兵营做甚?”叶畅笑骂道:“都起来都起来,今日你们的队长可要来将你们领回去了!”   “啊呀?”众人都是不舍,顿时有人叫道:“我伤口又痛了……”   “我伤势未好……”   “依我瞧,你们是觉得我的酒精未曾被偷喝光吧?”叶畅怒斥了声。   自从王难得偷喝酒精之后,这些伤兵便有样学样,而且他们青出于蓝胜于蓝,单纯的酒精喝得并不舒服,于是这些家伙天才地发明酒精勾兑法。   叶畅带来的酒精并不多,如今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虽然他催促后方再送一些来,但是估计数量也很少——毕竟他带来的这些,就已经是自他研究出蒸馏器以来的所有存货了。   在他的驱赶之下,这些伤兵终于哀声叹气地起来,一个军中郎中看到这一幕,在叶畅身边笑道:“叶参军,这些兵士,今后可就愿意听你差遣了。”   那是自然的,不过叶畅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情自满。   他笑着将诸伤兵送出了营,迎面看到王难得来了,这让他一怔:“王将军如何亲自来了?”   “少不得要来见识见识你的本领。”王难得拍了拍他的胸:“了不起,了不起……叶能军,留在边关,给我当副使如何?”   王难得这是真心话,原本他只是想着将叶畅身边的善直与南霁云挖来,但现在他心中觉得,拿十个善直与南霁云换一个叶畅都值!勇士军中并不缺,缺的是叶畅这般人才!   叶畅笑道:“却是不敢,这些酒精乃是我家中所制,并非军资,若是给将军你当副使,你非得喝得我家业败尽不可。”   王难得哈哈大笑,不过心中却有些遗憾。   他表面粗率,实际上却是个很细心之人,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当初叶畅初来时,自己若能结好他,而不是一昧想着挖南霁云与善直,或许现在还有希望将之请来。   各队队长们已经清点了人数,发觉轻伤者几乎个个都归队,自然甚是欢喜,一个个上前来向叶畅道谢。那些伤兵更是依依不舍,连连向叶畅挥手,许久才真正离去。   见到这一幕,王难得更是觉得心要碎了:这般副手,到哪儿去寻去!   且不说伤心的王难得跟着他的部下离去,叶畅回到伤兵营中,原本热闹的军营,如今冷清了下来。他长长吁了口气,这几天他可也忙坏了,现在总算可以喘口气。   “嗯,什么声音?”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得有人声,似乎是哭泣,他有些讶然,难道说哪个未离开的伤兵承受不住伤痛?   他循声寻去,不一会儿,便在角落的营帐边,看到两个伤兵相对哭泣。叶畅上前问道:“你二人伤势疼痛?”   “啊……叶参军!”   那二人被他惊动,慌忙抹去泪水,向他行礼。叶畅注意到他们一个缺了一只胳膊,另一个则少了条腿。   他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二人为何在此哭泣了。   “你二人为何哭泣?”他又问道。   那两名伤兵相对望了一眼,期期艾艾,好一会儿也没有说出什么。   叶畅叹了口气,对着缺了胳膊的那人道:“你姓陈,名宏对不对,我记得曾听你说过,你家中尚有老父老母在,如今你伤势大好,可以回去见父母,有何难过的?”   接着他又转向断腿的那一个:“你是尉迟弦,家里有兄弟数人……”   “叶参军,你休要说了。”那尉迟弦闻言又是流泪:“我二人正为此难过……”   “哦?”   “我二人如今已经是废物,回到家中亦不可劳作,留在军中又无可能,象我们这般,反倒不如阵亡的兄弟们干脆……今后人不人鬼不鬼的……”   叶畅神情顿时肃然。   伤残阵殁的将士,大唐确实有抚慰之策,但这抚慰之策他们今后的家庭重负相比,实是杯水车薪。他们今后的出路,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犹豫了一会儿,此次大战,象他们这般的残疾足有十余位,难怪其余人伤势渐好越来越高兴,唯独他们总是愀然不乐。   “叶参军,你虽是学识渊博妙手仁心,但此事却不是你能解决的……我二人也只是一时忘形,便是日子难过,总得过下去,叶参军你切莫往心里去……”   “谁说我解决不了?”   叶畅沉吟着说道,他一开口,陈宏与尉迟弦二人便露出惊喜之色,他们也不等叶畅说出解决的办法,就欢喜起来。   这些时日叶畅在他们心目中已经有极高声望,在他们想来,叶畅既然如此表态,那必是有办法的。   “不过我这法子也要走一步看一步,不知你们是否乐意。”叶畅又道。   “叶参军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哪里还有不乐意的道理?”他二人喜道。   “可能要你们背井离乡啊,自然,若是你们亲长愿,你也可以接来养老。”   “还请叶参军明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有条活路,我们在所不辞!”   “我如今借了太平长公主两座庄子,正需要人手。”叶畅道:“自然,不是要你们去田里劳作,你们也顾不来,我要人手看管货物、管理庄丁,也许还要于各方奔走。最初时是在这两座庄子,过一两年,我会去别处买田置庄——有可能是江南,你们也愿意去?”   “如何不愿意,不过是瘴疬罢了,经过这河西之地,我们还怕江南那一点瘴疠?”尉迟弦叫道:“若真如此,我们愿与叶能军为家奴!”   “好儿郎,何为家奴?”叶畅顿时摇头:“就象随我来的几位族中子弟一般,算是我的……员工。”   “员工?”这是个奇怪的词,二人并不太懂,但叶畅说了并非家奴,这让他们喜忧参半:喜是可以不用为奴,忧则是怕不为家奴就不被视为自己人。   “唔,总之到时我会和你们订契约,只要你们按着我的规章行事,我便保你们在我家中有事可做、有家可养,而且做得好、养得起。”叶畅想到棉花若是真能推广,紧接着就便需要大量工人的棉纺织业,觉得莫说这十余个伤残军人,便是整个大唐所有伤残老兵,他都养得起。   而且老兵终究是在军营里呆过的,他们有一定的纪律性,这便是最好的基础。   “叶参军,你真是……真是慈悲心肠!”   尉迟弦与陈弘并不知道叶畅已经在琢磨着剥削他们的剩余劳动力,只道是叶畅看他们可怜,勉强收容他们,当下赌咒发誓,定然要忠心为叶畅效力。叶畅又让他们去问问其余伤残军人意愿,他二人顿时便跑去了。   回过头来,叶畅发觉南霁云愣愣地盯着他。   “怎么了?”叶畅吓了一跳。   “叶郎君,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南霁云问道。   “这个,我很早以前不就跟你说过么,人都是……复杂。”叶畅也很难形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南霁云没有再问,但他的疑惑完全没有解开,这个叶畅,当真是个多面之人啊。   伤兵营的差事了结之后,叶畅仿佛被遗忘了一般,皇甫惟明也不给他别的差事,甚至见都不见他。叶畅也落得轻松,每日便是与那些军中郎中在一起,领着他们鬼鬼祟祟地做着盗尸的勾当——叶畅说服了两个胆大的郎中,将犬戎人的尸体用冰雪冰着,然后每天进行解剖。   他甚至还把主意打到了犬戎人俘虏身上,只不过未能如愿。   除此之外,便是教那些残疾老兵学东西。愿意随叶畅离开的残疾老兵如今的生活甚为充实,每日要学认字识数,要跟着军中郎中学习辨识草药和一般疫病,甚至还跟着动刀解剖犬戎人,自然,这个活儿他们最愿意干。   石堡城终究是没有攻下来,不过夺取积石军加上此前的功劳,也已经让皇甫惟明相当满意了。在第一场雪下下来之后,他便将部队撤回,分守各军、城。   长安城,太真观。   虫娘板着小脸,有些坐立不安,但听得外边的脚步声后,她便一本正经地坐正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看到她的模样,虫娘的脸板得更紧了:“你来做什么,还说要见我?”   来的是响儿,她小脸同样绷得紧紧的,听得虫娘问,带着一丝不情愿,她还是勉强笑了起来,向虫娘行礼:“拜见贵主。”   “咦?”   虫娘有些发愣,没有想到这个与自己争吵的家伙,竟然会向自己屈膝!   “哼,若不是为了小郎君,谁会睬你?”虽然拜倒在地,响儿心里却在暗暗嘀咕。   “你想要什么?我记得以前你可是很傲气,不将我这贵主放在眼里!”   “我只是奉命而来。”响儿终究是小孩儿,被她这话一激,顿时恼了:“郎君走时有交待,说是到了十月,便要来送礼与你——你以为我愿意来么,这里规矩又大,人又凶,哪里比得上家里……”   “大胆!”旁边便有女官喝斥。   响儿顿时嘴巴一扁,一副气唬唬的模样,明显是极不服气。虫娘看了那女官一眼:“你出去。”   “贵主……”   “让你出去!”虫娘喝道。   如今的虫娘,可不是前九年的虫娘,她如今甚得杨玉环喜爱,李隆基也有事没事喜欢将她召在身边随侍。那女官顿时惊惶失措地行礼退出,然后虫娘就盯着响儿:“你这野丫头,我要狠狠教训你!”   她一边说一边从榻上跳起,张牙舞爪就扑向响儿,响儿早在屋里人离开后便自己站了起来,此时毫不示弱,俩小姑娘顿时缠在了一起,你揪我的头发我抓你的发髻,打得不可开交。   不过她们也知道,抓头发没有关系,可是要抓脸就不成了。打了好一会儿,俩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躺在毛毯上不能动弹了。   虫娘踢了响儿一脚:“你给我送什么来了!”   “棉衣啊,你是贵主,那么多人照顾着,郎君还怕你冷着,要一入冬就给你送棉衣——新样式的,很漂亮。”响儿口气中不无嫉妒:“真不明白,你这个凶蛮的人,我家郎君为啥对你这么好!”   “哼,你知道什么!”虫娘撇着嘴,懒得与这个被叶畅一直照顾的小姑娘说什么。她坐正身体,眉头皱了起来:“叶畅不知为何惹得阿耶不快,上回我想将他从陇右召回来,险些被阿耶责罚……不过,你放心,他很快就能回来了,没准可以趣味回长安过年。”   “在长安过年?”响儿讶然:“不回去?”   “跟你野丫头没法子说,你回去这般告诉嫂嫂就是,嫂嫂可比你聪明得多,你这野丫头,被人卖了还得替人数钱!”虫娘不耐烦地道。   她可以断定,响儿是肯定不愿意来长安的,送礼么,让哪一个来都行,完全用不着让响儿这一个小姑娘,这背后肯定是方氏的主意。   她让响儿来送礼,另一个意思大约就是要自己使气力,将叶畅从边关召回。这事情,说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难啊。   “你方才不是说你没有本事把郎君召回来么?”   “野丫头,又想挨打了?此前时机不对,现在不同,叶畅立了功劳,偏偏阿耶派出去的人出了事,父皇肯定要召他回来询问真相!算了,都说了你不懂的,你回去吧,看到你一次就想打你一次!”   “打就打,方才我是让你了!”响儿才不怕她,当初俩人可是在卧龙谷里睡一张床,达成了某种协议的!   第180章 今日尽忠明辅国   “皇甫大夫好箭术!”   皇甫惟明捋须大笑,看着猎犬去将那只被射中的野羊拖回来,志得意满向周围顾盼:“诸位都谦让,倒是让我拔了头筹了!”   正说间,看到远处有一行人唱着歌儿回来,却是叶畅等人。他们当中,还有人抬着一头大牦牛,看上去也是捕猎回来。   野牦牛可是比野羊要难射,皮厚毛粗,非强弓劲矢不能穿之。这头牦牛眼中插着箭,能有此神射者,非南霁云莫属。   皇甫惟明的脸当即就沉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叶畅也在其中。   不识抬举的东西。   皇甫惟明觉得扫兴,同时心中又有些奇怪,为何到现在,京中仍然没有消息。   这可不比其它,而是加急密奏,按理说应该有消息回来。   若是得了长安中的回应,确认边令诚之死并未掀起太大波澜,接下来便是要给叶畅安排一个好的“去处”。   他正琢磨着,身后一骑飞至:“皇甫大夫,中使已至!”   “哦,终于来了!”皇甫惟明喃喃念叨了一句:“回去!”   来的中使年纪四十余岁,虽然长得丑陋,但看上去甚为精悍,见到皇甫惟明,也没有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宣旨。   皇甫惟明进京献俘,以王难得暂摄陇右节度事。   皇甫惟明听得大喜,进京献俘,也就意味着他终于要离开边关了。献俘之后,朝中肯定要给他一个美职。而这也就意味着,他甚为担忧的边令诚之事,天子算是默认了。   他当下令人摆酒宴招待中使,那中使甚是热情,待皇甫惟明也极为客气。酒宴已毕,中使催促皇甫惟明早些动身,皇甫惟明心中却还悬着一根骨刺,当下召来诸将,先是一一吩咐其谨慎行事,待轮到叶畅时,皇甫惟明似笑非笑地道:“叶参军屡立奇功,今日我虽离去,却有一事非叶参军莫属。”   这厮公报私仇!   虽是如此,叶畅却知,这是军前,容不得他推脱。   “请大夫吩咐就是。”叶畅道。   “石堡城始终是我大唐心腹之患。”皇甫惟明道:“我知道你有奇计在胸,故此令你于石堡城南十里处另筑一城,与石堡城相对,伺机夺城——如何?”   军帐之中众人顿时吸了口冷气。   让叶畅在犬戎人的眼皮子底下筑一座城……这也未免太狠了吧?   这不仅是任务完不成,而且根本就是让叶畅去自寻死路!   叶畅眉头顿时挤在一处,以前他对这个石堡城只是知道其名罢了,但现在不同,他治愈的伤兵,几乎都是在石堡城下受的伤。那里三面无路,唯有一条通往城的山道,而且甚为险阻,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皇甫惟明此前以近六万大军围攻石堡城,尚且被几百犬戎打得灰头土脸,不得不退下来,现在却让他去攻石堡!   不过叶畅还没有回应,那边中使却开口了。   中使笑眯眯地道:“皇甫大夫,只怕这一安排不成了。”   “哦?”皇甫惟明神情顿时难看起来,前面一个边令诚,现在这个中使,一个个竟然都敢管他的军务!   “皇甫大夫有所不知,此次咱来,除去向皇甫大夫传旨外,还有一责,便是向叶参军传旨。只不过皇甫大夫的是明旨,叶参军的却是口谕。”   皇甫惟明脸色阴阳不定,深深看着叶畅。   他想不明白,皇帝李隆基怎么会有口谕给叶畅,不过是一个区区兵曹参军……   猛然他又想起,最初时自己收到的那些信件。别人的倒还罢了,竟然还有李林甫之信……莫非李林甫的信其实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天子的授意?   “叶畅接旨。”叶畅跪了下来。   “陛下说,他拗不过虫娘贵主,放你回长安,不过受此教训,你当知晓,话不可乱说。再有下回,就算不将你扔在边关,也要让你入宫和咱作伴!”那中使掩嘴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叶畅一眼,特别往叶畅胯下看了看。   叶畅只觉得两腿间一凉,而那边皇甫惟明则脸色难得到顶。   他只知道叶畅乃名士,却不曾想李隆基待叶畅如此!   这么说来,叶畅岂非天子弄臣一流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自己为难他,可就是麻烦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厮就是这种小人。   想到这里,皇甫惟明又飞快地回忆了一下,觉得叶畅就是要告他黑状,别的地方也很难有什么借口,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对化成城见死不救——这个他自有解释。   因此,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斜睨了叶畅一眼,看他会如何回应。   叶畅哑然,顿了一顿,然后领旨。   李隆基若是用别的理由召他回去,他还会怀疑边令诚的遗奏没有起到作用,但以虫娘为借口,那就证明李隆基对皇甫惟明的怀疑已经到了猜忌的地步。   怕惊动了皇甫惟明,所以才如此轻描淡写,免得皇甫惟明狗急跳墙,利用自己手中的兵力,来一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行动,或者投靠了犬戎,也是大麻烦。   “皇甫大夫,既然陛下有旨意让我回长安,石堡城……就只能留给你自己去攻打了。”叶畅转头向皇甫惟明道。   皇甫惟明目中掠过一丝怒意,却没有理睬叶畅,拂袖而去。   在他看来,叶畅方才那句话是威胁,要回去进谗言,让他不得调回中枢。他认为叶畅给他造成的最大威胁也仅仅在此,却不知道,因为他屡次三番的算计,叶畅已经下定了决心。   定然要了结掉皇甫惟明的政治生命,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皇甫惟明走了,那中使向叶畅使了个眼色,叶畅随他出来,那中使笑吟吟地向他揖手:“叶参军辛苦了。”   “不敢不敢,中使辛苦。”叶畅感慨地道:“此地气恶苦寒,犬戎又凶残,中使来此,才是真正辛苦……不知贵使尊姓大名?”   “咱乃国姓,名静忠,如今在厩中掌簿籍。”这内使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咱视高公为父,二十九贵主也常赏赐咱,与叶参军不是外人。”   他手中挂着一串念珠,虽然相貌丑隆,可眼中却泛着慈祥之光,看起来倒是面恶心善。叶畅却觉得毛骨悚然,不知为何感到不对劲儿,特别是被这个宦官捏着手掌,更是觉得不适。当下定神笑道:“既是如此,那当真不是外人了……李公为我奔波而来,我也准备了些小小礼物,乃是战场上获得的战利品,李公切莫推辞。”   借着奉上礼物的机会,他将手从李静忠手中抽了出来。   他奉上的乃是犬戎人的镏金器,犬戎人工匠水准也不低,特别是在镏金器上,曾作为贡品献给李隆基,甚得李隆基欢喜。而且这一件乃是镏金饰品,大约是来自天竺,因此是佛像。李静忠一见着便欢喜,接过去后向叶畅道了声谢:“若是别的宝货,咱无论如何也不敢要的,不过既是这个,咱笃信释佛,便拜谢叶参军了!”   打发了李静忠,叶畅回去收拾收李。李静忠催得甚急,因此次日一早,他们就起程动身。   来时携有大量物资的缘故,行程较慢,去时却是归心如箭,又轻车熟路,只用了二十天,他们便回到了长安。长安在望之时,叶畅不禁生出近乡情怯之感,笑着对身边诸人道:“都有些怕入长安了,你们呢?”   “同样如此啊。”高适笑道。   岑参倒是神采飞扬:“边关行过一遍之后,才知我大唐之广阔,将士之英勇……此次回长安后,我要潜心杜门,将此行见闻都写出来!”   众人议论纷纷,叶畅发觉,唯独李白一言不发。叶畅诧异地看着他,发觉李白神情有些落漠。   叶畅猛然想起,李白是被放逐出长安城的,对他来说,长安乃是伤心之地。   而且这一次给李白的打击很大,他的性子,只适合翰林院学士这一类清贵之臣,让他整日去处理庶务,明显是一种折磨。现在连翰林院学士都做不好,那么李白仕途就几无希望。   偏偏这厮出世的念头与入世的念头一般强烈。   “我便不进长安城了,诸位,我准备去齐鲁一带游玩,若是……”   见众人都看向他,李白强颜笑道,但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叶畅打断:“太白,你去齐鲁我不反对,不过不必如此急吧,你不愿入长安,便去洛阳就是。”   “对,我也无意入长安,陪你去洛阳吧。”岑参道。   高适却略犹豫了一下。   此前叶畅给他交了底,他这一次立下的功劳颇多,回长安之后,很有可能被授予官职,至少是一个参军之类的职务,虽然不大,却可以在边关发展,只要他愿意,也可以回到陇右,在王难得帐下效力。对于蹉跎了半生的高适来说,这是一生中最大的机遇,但这就需要他在长安,等待叶畅帮他活动的结果。   不过想起李白的情形,高适旋即也道:“我也去洛阳……”   “达夫你就别去了,随叶十一在长安吧,若你真怜我,便早日升官,待你也成一镇节度之时,我去与你为掌书记。”李白虽是听得感动,却笑着拒绝道。   叶畅勒住缰绳,左手拉住高适,右手拉住李白:“咱们几人,性子脾气或不相同,但大伙志趣相投,又有这番同生共死,既是知己,又是袍泽,不必太过客气。”   众人连连点头,李白斜看了叶畅一眼,觉得这话说到自己心底去了:“叶十一这话说得痛快,既是如此,朋友有通财之谊,你那酒窖里的酒,我可要随时去喝。”   “好象此前你去喝时客气过一般。”叶畅狠狠地鄙视他道。   李白哈哈一笑,只作未听到,不过叶畅的心意,他着实领了。   “故此,太白也不必矫情,在洛阳先等着我们。达夫兄与我入长安,把达夫兄的事情敲定之后,我们便在洛阳相聚!”   众人商议好之后,李白与岑参带着叶英去了洛阳,叶畅与高适则准备进长安。偏偏在此时,皇甫惟明的仪仗也到了此处,皇甫惟明在马上看到叶畅等人一一揖别,不由冷哼了一声。   “有人来迎了。”身边的心腹提醒他道。   皇甫惟明举目望去,脸上顿时浮起喜色:“你家主人身体可好?”   来迎之人恭敬向他行礼:“主人安好,主人得知大夫凯旋归京,原是要亲自来迎的,但中外多有不便,只能遣某来……”   “呵呵,有何不便,不过就是惧小人谗言罢了。”皇甫惟明摆手道:“听闻旧载你家主人可是大出风头,怎么现在反而谨小慎微起来了……”   说到这,皇甫惟明精神一振:“莫非你家主人要……”   一边说,他一边伸指向上指了指,意思升迁之意。   那来迎的仆人陪着笑脸:“此等大事,非小人所能知也。”   寒喧之间,那人离皇甫惟明近了,乃压低声音道:“殿下也问候大夫。”   皇甫惟明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顿时满是欢喜。   上前迎接他的,乃是韦坚的家人,如今韦坚已为刑部尚书,而且他还有一个身份,乃是当今太子的妻舅。   方才仆人口中所言的殿下,便是当今太子。   不过太子结交边将颇犯禁忌,因此虽然皇甫惟明甚为激动,但也只是一颤,便恢复正常。   “回去禀报你家主人,就说我谢过了。”皇甫惟明道:“我先入城缴旨,若此次蒙陛下恩宠未再外放,再与你家主人同饮。”   打发走那仆人之后,皇甫惟明心情大畅,他又回视了叶畅一眼,然后哑然失笑。   自己怎么总与这个小人物计较,他不过是天子弄臣,靠着结交二十九贵主得了天子青眼,每日不过是琢磨一些鸡零狗碎的勾当,想法子逗天子欢心罢了。自己参与的,却是大事——在外则是决定大唐与犬戎战和,在内则是干系到国家要基。   操心这些国家大事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暇去理会一个蝼蚁般的弄臣,此次入长安之后,寻个机会捻死就是!   “看来韦坚有望入相……以他之才,早该入相才是。”皇甫惟明心中暗想:“李林甫把持国柄,此等权奸,自当贬斥!”   第七卷 长安不见使人愁   第181章 虚席前问匪苍生   献俘的仪式叶畅没有参与,据说皇甫惟明在这仪式上大出风头,甚至在李林甫代替李隆基相迎时,只是行了一个平礼。   “皇甫惟明是在找死。”叶畅对此只有一句评价。   长安城因为这次献俘变得非常热闹,而叶畅则很冷清,他去拜谒玉真长公主等,结果都不在。他也只能于西市附近租了屋子,暂时停在长安了。   足足被晾了十天,到十一月初一这一日,才有人来通知他,虫娘邀他在玉真观相见。   玉真观距离西市不算太远,就在皇宫掖庭外,与皇宫只隔着一道街。这原本是玉真公主府邸,在她出家为道姑之后,便改作道观。叶畅此前也是来过,叶畅到得此处时,看到周围情形,心中就有些数了。   果然,真正要见他的不是虫娘,而是李隆基。   虫娘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旁,看到叶畅行礼时,眉眼间便溢出一丝笑意。   李隆基也打量着这个年青人,看到他模样,就忍不住赞了声:好个翩翩少年郎。   与传闻中他曾见过叶畅不同,实际上现在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看着叶畅的模样,又看了一旁虽然强忍着却仍不经意流露出欢喜神色的虫娘一眼,李隆基觉得头有些疼。   “叶十一,久仰你的大名了。”头疼归头疼,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李隆基笑着道。   这话里话外都带着嘲弄之意,叶畅不敢回应,便是一笑。   “边关转了半年,感觉如何?”见叶畅不答,李隆基又笑吟吟问道。   “苦。”叶畅简单地回应。   “既知边事之苦,还敢妄语兴边事否?”   叶畅眼前顿时一亮。   李隆基本质上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叶畅一直想当着他的面阐述自己对边境问题的看法,此次他主动提起,正是一个好机会。   “此次陇右之行,感觉到前线将士之苦,臣觉得……更有话说了。”   叶畅这话险些将李隆基的鼻子气歪了。   他瞠目瞪视叶畅,叶畅却夷然不惧,一腹满肚子话要说的模样。李隆基盯了好一会儿,森然说道:“看来你此次陇右之行收获匪浅啊,今日朕就给你一个当面说话的机会,免得你背后跟着一群轻浮无行的文人大放厥辞!”   这话说得很重,叶畅却没真害怕。李隆基如果真要收拾他,一声令下,外边怎么着也要闯进来几十个武士吧。现在,只是要继续吓唬他罢了。   “陛下,边关之苦,主要有四,其一是战事苦,每一战阵前生死各半,是人岂有不惧死者。二是戍守苦,冬寒夏暑,高原气短,原非宜人之所,而将士一戍守就是数载。三是思乡苦,万里赴戎机,不闻爷娘声,难祭祖先。四是病疫苦,军中小疾,即易不治,只因郎中稀少,缺医少药……”   他一连串苦说出来,倒没有牵扯到具体的人的,李隆基听得微微动容:“朕知前线将士之苦,故此不敢轻易言战,你如今也知道,当知朕怀柔和亲,实非得已。”   “陛下,且听臣说完。”叶畅道。   “哦?”   这二十年来,李隆基统治之下,大唐国势极盛,特别是近十年来,几乎已经没有大臣敢如此和他说话了。叶畅这副口气,让李隆基非常不爽,但不爽之余,又觉得这厮倒是一个真心之人。   且听听他说吧,至少这前面四个苦,倒都是实情。   “陛下以为,造成此四苦者为何?”叶畅这个时候反问了他一句。   李隆基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时半会谁都说不清楚。   叶畅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答道:“陛下与臣都知,边军多苦的原因极众,非轻易可除之。苦不能除,那么只有一个办法,让战事变得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   “此前征战,徒耗人力粮饷,将士苦之,百姓苦之,国家亦苦之。可若是将征战之事变得有利可图呢?陛下想想,那些犬戎夷狄之辈,为何会闻战则喜,年年来犯,乐此之疲?他们就不苦于征战么?”   这个问题,李隆基还没有仔细想过,但他是极聪明的,叶畅一说,他便明白其意了。   周边的夷狄之所以乐于征战,无非是因为征战能够给他们带来大量的利益。只不过他们侵入中原有东西可抢,而大唐攻打他们,却没有多少利益可方。   “夷狄之牲畜乃至人口,皆为财富也。”叶畅眼中带着阴冷之气:“陛下,如今我大唐有二项产业,都需人手,其一为水泥,仅仅长安街道所需水泥,便以百万石记,其二为石炭,烧水泥需要石炭,百姓取暖升火用蜂窝煤亦需要石炭……”   李隆基对这两个产业都不陌生,事实上,有什么新先的东西,他都乐于体验。他也知道这两个产业给大唐带来的利益——不知多少地方官都嗷嗷叫着要求开办这两大产业。   这两产业都需要大量的工人,最好是苦力。   “犬戎屡屡犯边,多时能征四十万大军,加上仆从之吐谷浑等诸部——若陛下允许百姓富室私人开办矿山,允许前线将士将这些夷戎之属出售与富室,则前线将士,有利可图,战之则不苦了。”   “这个不可,非王者仁道也。”李隆基只是略一犹豫,他几乎能想得到,这样朝廷鼓励边军贩卖奴隶的结果,必是边将为了利益擅起烽火:“而且这样一来,边将擅兴边事,只怕利尚未见,国家先承受不住。”   “陛下莫急。”叶畅笑了起来:“臣是如此想的,朝廷先准许富室开办矿山、窑场,但凡开办者,就必须收购边关劳力方为合法,朝廷颁以矿牒、窑牒,按牒谱征发矿税、窑税,由此朝廷能多一份收益……”   叶畅说到这里,李隆基眼前便觉得似乎有金晃晃银闪闪的东西在飘飞,他定了定神,哑然失笑:这厮说以利动人,果然是满嘴都是利啊。   不过这时,他收起了最初的轻视之心,开始凝神听取叶畅的建议。   “比如说,如今西部犬戎不逊,朝廷有意征讨,先做一份预算,准备打多大规模的一次仗,大约要调动多少兵力,耗费多少钱粮。然后便可发售矿牒、窑牒,开始时只对高畿几处发售,各富户纳两笔钱,一笔乃是统一的入门费,另一笔则是预估需要用多少苦力,缴付订金。这两笔钱总额相加,约能充抵战事耗费,得了这钱财,朝廷将之一部分补为军资,另一部分则为将士功赏之钱——何为功何为赏,这个朝廷自有人才,无需臣多嘴。总之,先由富室筹足开战之钱,然后再兴师讨虏……”   叶畅的计划,就是将边境上的剿讨战变成一场雇用军的劫掠战,让每一场边战,都变得各方有利可图:将士们卖苦力、缴获,富室们得开办矿山、窑场,朝廷收取税收、减轻战事负担。   当然这只是表面利益,更深层次的利益,是大唐开放了矿禁,兴起大办矿山窑场的风潮,这其中,便蕴含着新的工业化的种子。   虽然叶畅自己也一直在努力,想方设法提高工业作坊,为此不惜将一些技术几乎是无代价地转让出去,比如说水泥,再比如说蜂窝煤。但他个人力量毕竟有限,三年以来,除了覃勤寿、贾猫儿、王启年等寥寥六七位外,他并没有形成太大的利益共同体。   李隆基失声笑了两下。   叶畅提出来的建议,当真是……嗅起来很香,但吃到嘴里不小心就会硌牙的啊。   “终究是年轻,不懂老成谋国之道。”   李隆基心中暗暗说,若是放在他二十余岁之时,倒是有兴趣陪叶畅去疯一把,至于现在么,人老了,就不愿意变了。   “你说得都是很好,就象墙上的饼,再如何象,也终究只是画在墙上的饼。”李隆基觉得叶畅的意思自己已经很清楚,说到底,还是年少气盛急于出头,便拿着边事来说。   叶畅有些发愣,他自己觉得自己这套理论,应该能够说得服人才对,为何李隆基会以为是画饼充饥?他心中有些不服气,当下便道:“臣有十足把握,陛下若是觉得不着实,何不择一处试行,如此成则大有益于国家朝廷,不成亦不伤筋动骨!”   “行了,你的意思朕已经很明白,叶十一,朕今日借着虫娘的名头密召你来,却不是听你胡说八道的。”李隆基一摆手:“边令诚之事,你实实在在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极为严厉,叶畅愣了一下,然后灰心地叹了口气。   在自己看来,是关系到华夏未来的大策略,在李隆基心里只不过是年轻人的胡说八道,而自己觉得不是很重要的边令诚的死,才是李隆基心中最值得重视的事情。   既然这样……皇甫大夫,对不住了,这口恶气,就只能出在你身上了。   叶畅沉吟了好一会儿,那边李隆基看他低头思索,不耐烦地道:“你所闻所见,从实说来就是,朕在这边已经耽搁得够久了,不要听你的长篇大论,只须依实而奏,朕自会判断!”   “是……事实原是如此。”   叶畅听他说耽搁得够久,心里便更是不快,李隆基到了晚年,倦于政务,想来今日密召之事,影响到他在后宫中享乐了。叶畅心里不快,皇甫惟明就成了倒楣鬼,不过叶畅并没有蠢得去直接告皇甫惟明的状,而是将事情从头到尾说出来。   说到自己初至军中,有人送了书信去,甚至有玉真长公主托他关照的书信,但皇甫惟明对他反而更为苛刻。李隆基不为所觉地挑了下眉,皇甫惟明这样做让他很满面意。   但到叶畅与高适献计诱犬戎出击伏杀之后,李隆基神情就变得冷竣了,皇甫惟明以叶畅为饵没有错,可不与叶畅说明,让他做好准备,便有故意坑死叶畅之嫌了。   待得知他甚至只给叶畅五百兵力时,李隆基开始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坑叶畅并不放在他心上,甚至以公权报私怨都不在他心上,让他不满的是,这太过冒险,若是犬戎攻下了化成城,战局只怕会发生变化。   “休说那么多了,边令诚究竟是怎么死的,他是弃城而逃,还是离城突围求援!”   李隆基终于不耐地道。   这就是最关键之时了,叶畅前边唠唠叨叨半天,等的就是他此刻一问。   “边大使并未曾与臣说此事,但是……当时化成城中,箭术最佳者乃南霁云,战时最猛者乃善直,此二人乃勇士,虽非军籍,所立战功不小。若是臣欲逃遁,必引此二人护卫。”   “可突围为何不用这二人?”   李隆基问得出这句话,证明他还没有真糊涂,叶畅抿着嘴,欲言又止。   “说。”   “臣也担忧城守不住,故留他们在身边,若……若城出现差池,他们要护臣逃走。”   叶畅这话说得李隆基愣住了。   李隆基想过很多,却不曾想,叶畅竟然自承那二人是他给自己留的后路!   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此前所说,必然也是坦诚的。李隆基再回头思索,原本就有些倾向的心便坚定了。   皇甫惟明这厮……不能留在陇西了。   “另有一事,臣须得禀报陛下。”叶畅又开口道。   “何事?”   “皇甫大夫在得知边大使阵殁消息之后,曾令臣在他的奏折上署名,认同边大使为弃离职守临阵脱逃。”叶畅道。   他曾经对皇甫惟明说过,不会将此事说出来——但若他真不说出来,那才是真正的傻瓜。   他凭什么要帮皇甫惟明隐瞒此事!   叶畅是知道底牌的人,边令诚死前的那封密奏里,可没有半句直接说皇甫惟明的坏话,只是夸大了边令诚自己的功劳和所处的险境,隐晦地表露出边令诚的委屈。从那封信来看,边令诚是一个忠勇为国之人,而皇甫惟明在他死后,却想将全部责任推到他这个死者头上!   无论皇甫惟明立下多大功劳,无论此前与李隆基是如何君臣相得,只此一项,便足以让他所有的信任全部完蛋。   一个不负责任务推过揽功之人,而且又手掌兵权——李隆基只要还有半分年轻时的气概在,就要将皇甫惟明罢免。   而失了权柄的皇甫惟明……还能怎么样?   第182章 天街御道逞凶横   李隆基走的时候,从他的脸色上,叶畅是看不出什么来。   此次见叶畅甚为隐密,就连高力士都不在旁,若说有谁知道,便只有虫娘了。不过李隆基虽然离开,也不知有意无意,虫娘却没有随他一起走,待得屋子里只剩余她与叶畅俩人时,她紧绷着脸顿时松开,露出甜美的笑来。   然后她便狠狠一脚踩向叶畅脚背。   不过踩了个空,一脚踏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疼得她自己呼呼直叫。   叶畅呵呵笑着蹲下身,抓着她的脚,替她揉了揉:“让你乖一些,莫要动辄动手动脚吧……这样一点都不可爱。”   “响儿可爱,不过你这可爱的小使女已经被我令人砍了!”虫娘不呼疼了,露出一脸邪恶的神情。   “看来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啊。”叶畅甩开她的脚,用森然的目光看着她。   其实话一说出口,虫娘就后悔了,上回去卧龙谷时,因为拿响儿相威胁,结果被叶畅摁在膝盖上胖揍了一番,但方才没踩着叶畅,她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明明有很多话要与叶畅说,有很多情绪要与叶畅分享,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就只能用一些激烈的行动或者语言,还吸引叶畅的注意力了。   在叶畅目光盯着下,虫娘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有认错:“谁让你让我担心,还有你那个可爱的使女跑来气我!”   说完之后,她回到榻上,伏下身,回头看着叶畅。   “你要做什么?”叶畅觉得她这姿势似乎有些怪怪的。   “打啊。”虫娘抬起下巴:“我就要骂那个野丫头,就要杀她,你打啊!”   叶畅简直无语了。   想想方才李隆基那脾气,再看看虫娘这模样,这李唐皇室一家子,莫非都是属驴的?   “这可是你说的!”   很明显,李虫娘就欠教育,叶畅自然不会客气,抡起巴掌就抽过去。   “啊哟,你真打!”虫娘顿时跳了起来,直接碰上榻,再看叶畅时,脸色红红,带着羞意。   她虽是与响儿一般大,但与憨憨不知人事的响儿不同,她可是在宫中生长的,对于男女之事,知道的比一般人要早。   方才做个样子,原就是想表露一下心思罢了,却不曾想叶畅竟然真敢挥手拍上来。这让她顿时慌乱了。   论年纪,她今年也是十二岁了呢。   “呵呵……”叶畅也觉得有些怪异,干笑了两声,然后伸手拉她过来。虫娘却避开了,还特意离他远些,仿佛是怕他打一般。   “虫娘贵主,我从陇右给你带礼物回来了哦。”叶畅见她一脸怀疑,有些不好意思了,当下拿礼物诱惑:“你过来,我给你看。”   虫娘警惕地望着他,然后很用力地摇头。   “来啊,叔叔带你去看金鱼……棒棒糖……好吧,串词了。”叶畅见她的神情,特是可受,一时之间,脑子里竟然浮起了这样的话语,他摇了摇头,失声笑了出来,然后自个儿走了出去。   “你去哪?”虫娘问道。   “给你拿礼物啊。”   密见李隆基,自然不会让他带什么盒子之类的进去,因此礼盒放在了门外。原本外边有几个侍卫的,但这个时候,侍卫已不见了。叶畅将礼盒抱了进去,然后打开给虫娘看,虫娘欢呼了一声,这下是真跑过来了。   却是犬戎人织的毡巾,很大一幅,几乎可以将虫娘小小身体包裹起来。   “其实犬戎人女子,是很好的织工,你看这花色,她们将羊毛牛毛纺成线,织成这般的大毯。一幅这样的毯子,在中原可以卖到几匹绢的价格……”   “这些话啊,你方才不对阿耶说,如今对我说有什么用?”虫娘听得叶畅的小声嘀咕,狠狠白了他一眼:“还有,与我在一起时,莫提什么边事好么?”   叶畅有些无语了。   “不过……我会想法子和那些姐姐们商议,看看能不能大伙凑个份子,在边关上打上一仗。”紧接着,叶畅更无语的事情发生了。   “呃……虫娘,这事情你不要操心,也不要掺合,快快乐乐过日子就行了,你还是一个小孩儿呢……”   “不小了,比我大两岁的人,都出嫁了。”虫娘低声道。   “这个,你父皇会不高兴……”   “父皇现在可没有闲心管这个,叶十一,你方才就没有弄明白,父皇对这些事情,如今都不关注,他想着的,就是和杨娘娘一起排霓裳羽衣曲。”   虫娘说到这的时候,声音压得低了些,叶畅脸色微变,向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宫里的事情,莫要对外说。”   “只对你说。”   见叶畅这般神情,虫娘心里却是一甜,方才那个念头更坚定了。   她在宫中见多了那些外边的大臣,为了探窥父皇的心意与后宫的嫔妃王子或公主结交,甚至不惜自降身份,同宫女太监有所往来。自己主动跟叶畅说后宫的事情,叶畅反而不让,怕的不就是她因此受到父皇责难么!   这可是真心关爱着她安危的人,将她的安危甚至放在自己的利益之上。   因此,她眉开眼笑地又道:“十一郎你待我好,我便帮你将这事情做成了!”   叶畅有些无语了,虫娘的心思……说是简单的小姑娘心思嘛,她琢磨的可是战争。说她是一个小小战争狂人吧,她谋略策划一场战争的理由却是只因为叶十待她好。   “虫娘,你若想我以后还待你好,这事情你就千万不要掺合,小孩子不要打打杀杀的,欢欢喜喜便好。”如果眼前这位贵主年纪在十八岁以上,叶畅毫不犹豫会支持她参与此事,但对方才这么点大,在叶畅的眼中,还只是一个孩童,孩童的世界简单一些柔和一些就好。原本生长在宫中,就已经够缺这些了,可不愿意为了自己,她将心底仅存的一点点温柔也抛掉。   虫娘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一瞬,与嫂嫂方氏的模样还有几分相似。她们毕竟是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不过叶畅知道,这绝对不是好笑。   好说歹说,花费了老大气力,叶畅算是得了虫娘同意,她绝不掺合入此事中来。俩人又唠唠叨叨说了半天闲话,眼见天色晚了,叶畅才告辞,虫娘依依不舍,嘴里却说道:“早该走了,本来人家要去看杨娘娘舞蹈的,就是被你纠缠住,才没有去……”   杨玉环跳舞倒是这个时候的一绝,而且叶畅还没见过这位四大美人之一呢。据闻她体味不佳,故此喜欢泡温汤,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边胡思乱想,叶畅一边出了玉真观。他宿处在西市,玉真观则在辅兴坊,相距原是不远。叶畅见街上人头攒动,便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慢慢行走。   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善直与南霁云也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顺着景耀门竖街往南,当他们穿过颁政坊,来到顺义门外横街时,却听得有人咋咋唬唬地道:“让开让开!”   叶畅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仪仗昂然而来。在前开道的家丁仆役,用鞭子将行人驱开,有走得慢衣裳又不显的,少不得要吃一下鞭子。   在京城之中,权贵多如牛毛,敢如此行走者,身份必然非同小可。不过叶畅在这里还琢磨到一丝不同的味道:韩朝宗任京兆尹之后,一直很注意抑制权贵,如今出现这种事情,倒是有些稀奇了。   “快滚开,快滚开!”他们冲着叶畅这边来,还隔着老远,便用皮鞭虚指叶畅,大约是叶畅一行看上去只是普通士子行人。   南霁云在旁顿时就有怒色,善直也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叶畅不想去找麻烦,笑着将二人拉开,跟着的叶氏同族子弟,自然也是悻悻地退下。   “也不知是谁家子弟,这么大的排场……哦,御史中丞韦……是韦坚?”   叶畅心中琢磨了一下,这位韦坚身上的官衔极多,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勾当缘河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左散骑常侍、银青光禄大夫……一大堆。因为调节转运江淮赋税至关中有功的缘故,当真是炽手可热。   不过仪仗之后的人,应该不是他本人,而是家中子弟。   “滚开!”   叶畅正琢磨着韦坚的情形,突然听得那些开道者中又是一声怒喝,紧接便一记皮鞭重重抽下,人群中一个避让稍缓的人,便被抽倒在地。   那开路者不争气,还待再抽,南霁云却怒喝了声,冲过去一把便将那人手腕抓住,反身一推,那人便踉跄着后退,撞在同伴身上,俩人跌在了一起。   叶畅一凝眉,南霁云这脾气……   不过当他看到被抽倒之人时,顿时怒了,大步向前,将那人扶起:“尉迟弦,你如何在这里?”   被抽倒的,正是叶畅在陇右救治过的伤兵尉迟弦。   他少了一只腿,行动有些不便,动作迟缓了些,但方才也避到了道旁,那开道者抽他,只是作威作福罢了,并不是他真正挡了道。   不仅仅是尉迟弦在,周围十余个,都是陇右老卒,或是伤残,或者体弱,不能继续从军,从军中淘汰出来的,那陈宏亦在。   “大胆,哪个裤裆没拴牢,竟然让你这等鸟东西露了出来!”这边尉迟弦尚没有回应,那边已经有人喝骂了。叶畅见尉迟弦等面上带怒,当下伸手示意:“过会再叙,我先将这些杂碎打发了再说。”   他说完之后,双眉一竖,因为上过战阵亲自杀人的缘故,当他怒意勃发时,其气势就不再是翩翩佳少年了。   他上前之后,径直到了那喝骂之人面前,那人盯着他,为他气势所慑:“你这狗胆……”   叭叭!   正反两记阴阳耳光,顿时抽得那人找不着北。叶畅一把将那人推开,径直对上了站在仪仗之后骑着马的人。   “你是何人,竟然敢冒充御史中丞?”不待那人说话,叶畅摒指如剑,指着他喝道:“韦中丞年近半百,岂是你这般年少?”   认起年纪,那人比叶畅至少还是要大的,但被叶畅指着,一时间就瞠目,不知该如何回应。   叶畅也不给他回应的时间,飞快地继续喝道:“非朝廷命官,擅用朝廷仪仗,此乃大罪,在京城之中招摇撞骗,莫非以为没有人敢问么,你以为这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就没有血性男儿?”   周围围观者原本只是看热闹,但一听得叶畅这话语,顿时都纷纷应是。原本那队人的行动,便引起公愤,只是畏其气焰,无人出声,现在有人带头,那自然都尽力鼓噪。   “这是……”旁边便有仆从上前道。   “若是再假冒朝廷命官子侄,那就是一再犯错。”叶畅根本不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逼了一步喝道:“御使中丞韦大人官声清正,时望以为廉明,岂会将朝廷仪仗交与子侄?韦公家教森严,子侄必为谦谦君子,又岂会有纵恶奴刁仆行凶之事?”   这一番话说下来,那边骑在马上的人终于回过神来,这一连串的帽子可不小,他父亲虽然是御史中丞,在朝中政敌也极强大,真闹大起来,被政敌揪着不放,只怕会有大麻烦。   他忙下马,拱手道:“某在想着别事,未曾注意……是某之过。”   他一边说,一边向周围的手下示意,那些手下纷纷将仪仗卷起。他又向叶畅道:“这位郎君,不知尊姓大名,指正之德,必不相忘。”   叶畅摆了摆手:“不敢不敢,就此告辞。”   周围人都哄笑起来,确实是不敢,如果报出名字,岂不等着别人来报复么?象那韦坚的子侄,他不是也不敢报出自己的名字么。   此人名为韦谅,乃是韦坚之子,见叶畅不说,他深深盯了叶畅一眼。人群围观,他自己可以不要面子,却不能不维护父亲的形象,此时正是他父亲韦坚的关键时期,因此,他只能息事宁人了。   但他方才那一眼,乃是要牢牢将叶畅记住,他相信此后迟早是会再相遇的。   第183章 失意门庭罗傻雀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   双方背道而去,叶畅众人离那事发地远了,他拉着尉迟弦问道。   当初在陇右时,他有意招徕这些伤残军士,在他看来这些被弃如弊履的兵士,其实是价值极高的宝物。当时尉迟弦等人已经心动,并且答应帮他去劝说其余残兵,不过后来尉迟弦等人说要先回家看看,然后再做决定。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叶畅觉得,他们多半是不会投靠自己了。没有想到的是,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才分别两个月,便又在长安城中见到了他们。   “当初参军说,我们这些人缺胳膊少腿值得,是为了保家卫国,为了护卫长安这天下第一等的名城。我们这些人许多还未曾见过长安,便想着在回家之前来见识一下,让叶参军、高先生、李先生和岑进士都念念不忘的长安——我们拿自己的胳膊腿儿,还有性命来保护长安,长安却来皮鞭来欢迎我们!”   说起此事,尉迟弦等人余恨未消意犹难平,听他这样说,叶畅不免有些尴尬。   当初为了激励这些伤残军士的生存欲望,叶畅很是鼓励了他们一番,其中为了证明他们的牺牲极有价值,叶畅少不得将长安与洛阳的繁盛吹嘘一番。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将高适、李白和岑参也拉来一起讨论。大唐文人心中原本就有很浓厚的长安情节,这三人少不得又用几首描述唐安的诗来抒怀。   那些伤残老兵虽是不懂诗,却不妨碍他们觉得“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由对长安生出向往之心来。因此借着返乡之机,兜里又有几个钱,便来长安观瞻,结果却在街上被权贵喝骂鞭打。   他们心中生出愤恨之心,那是难免的。   “你们所护佑的,原本不是这些面目可憎的权贵。”稍停了一下,叶畅笑道:“你们当兵吃饷,饷银可不是这些权贵供应的,你们哪有什么义务去保护他们。你们要护着的,乃是交税交粮供应租庸的那些人,你们家中父母,这城里的百姓——他们才是你们应当护卫之人。”   说完之后,叶畅又轻蔑地撇了一下嘴:“至于今日所见权贵,所谓的富二代权二代,我们便是想凑上去拍马屁,也没有位置给我们啊,你看他们身边,那穿着衣裳的狗奴鸡仆,莫非我们去与那种东西为伍?”   他以狗奴鸡仆形容韦谅身边的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倒是十分之形象,众人闻言都是笑了起来。就是那些个老兵,此刻也化怒为喜,只觉得叶畅句句话都说到了他们心中去了。   “叶参军,待我们回家省亲之后,定要前往贵府打扰的。”陈宏心细,叶畅在大街上为他们出头,要担上不少干系,想到叶畅一直对他们关怀热情,只觉得如今这世道,除了叶畅之外,再无旁人能够如此待他们了,因此便开口道。   “正是,多不过半年,短不过两三月,定然要去投靠叶参军。给权贵当狗奴鸡仆是没有位置了,叶参军身边,千千万万可要给我们留些位置。”   众人又是大笑,叶畅看了说这笑话的人一眼,记得乃是名为郭大路的,此人善谑,倒是个轻松气氛的好手。   “那是自然的,若听不到你郭大路的笑话,我便是笑都觉得不畅快。”叶畅哈哈笑着道。   诸老兵原是失去了在长安城中继续转悠的兴趣,但是叶畅让叶挺安排,包下三辆油壁车,专门给他们乘着,长安城中知名的景点、各处繁华所在,都去观瞻一番。   叶畅自己,则还有别的事情要做。第一件事情,便是带着高适去拜访韩朝宗。   “这位韩公奖掖后进是出了名的,当初孟浩然不得陛下喜好,韩公犹自再三举荐。若能得他在陛下面前进言,加上此前打的底,想来高公出仕,应无疑问了。”眼见快要到韩朝宗府邸,叶畅笑着回头道。   高适心中有些紧张。   “因为处于京兆尹这关键位置上的缘故,韩公这边往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我们先到前门看看,如果人太多了,便走偏门——高公莫要以为是怠慢啊。”叶畅又笑道。   高适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前面:“这个,这里真是京兆尹韩公府邸?”   “当然,我来过许多……”叶畅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然后话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在他面前的韩朝宗府邸根本不象他说的那样人头攒动,相反,门可罗雀这个词理适合如今的韩府。   “情形不大对啊……”叶畅眉头皱在一起:“按理说不当如此。”   虽然门庭冷落,但叶畅既来了,总不能就此退走,因此他上前叫门。韩府的门房是紧闭的,待他敲了之后,才拉出一条小缝,一双眼睛在里面张望。待看得是叶畅,门拉开了,露出韩朝宗家老仆的笑脸。   “竟然是叶郎君,没有想到你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叶畅领着人进去,那老仆左右张望了会儿,然后将门又飞快地关上。   “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有些惊讶,但是以他身份,不好对老仆问此,于是将这个疑问藏在心中。   老仆带着他到了正堂,然后便进去通禀,不一会儿,韩朝宗亲自出迎,让叶畅有些受宠若惊:“如何当得韩公亲迎?”   “如今情形之下,你愿意来看问,自然当得我亲迎。所谓路遥知马车,路久见人心,当初你曾对我如此说,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韩朝宗看着叶畅,眼里满满都是赞赏,那模样,若他有适龄的女儿,定然毫不犹豫要招叶畅为婿了。叶畅心中暗觉不妙,自己今日来,原是要请韩朝宗为高适做荐人,可是……似乎很不对劲?   “这个……韩公说得严重了,实是谬赞,谬赞……”   “一点都不严重,一点都不谬赞,叶十一啊,当初我便觉得你这人有才,理应出仕,为国效力。如今看来,不仅是才,便是私德之上,你也不逊于前贤。”   这个帽子扣大了,叶畅很明白,自己的小小脑袋是承受不起这种大帽子的,他可不想换个脑袋来戴这顶帽子。因此,叶畅拱手道:“韩公这般赞我,我受用不起,告辞!”   说完他拉着高适就要回头,那边韩朝宗哈哈笑着将他拉了回来:“罢罢,不赞你了,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韩朝宗便是大笑,仍然有愁苦忧惧之色,叶畅尴尬地转回身,他可是真心想走,但韩朝宗拉得紧,他想走也走不了。   总之韩朝宗这边,定然是出了大麻烦,让他这个京兆尹都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的大麻烦,他叶畅能避多远就该避多远才是。而且,这个问题韩朝宗说心知肚明,却不曾想到,叶畅根本是一肚子糊里糊涂。   介绍了高适之后,叶畅便被韩朝宗拉着登堂,双方宾主分落,韩朝宗便问起叶畅在边关时的情形来。   叶畅便将碎石军之战的事情,与韩朝宗细细分说一遍,韩朝宗时而发怒,时而叹息,待听叶畅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我曾为封疆之吏,但却从未在边关有过军旅……我年轻之时,也曾想着在边关立功,如今看来,再无机会了。”   “韩公何出此言,韩公年纪虽是稍长,但精力过人,身体也强健,何愁没有出镇边关的机会!”叶畅试探着道:“莫说出将,便是入相,也或未可知。”   “能保全首领,就已经是陛下念我辛劳一生的厚恩了……”韩朝宗苦笑道:“大约用不了,我的处置便会下来,唉!”   他这一声叹,当真是千回百转,叹得叶畅心惊胆战。   这几天就一直等着虫娘那边的消息,没有怎么打听朝廷里的动静。听韩朝宗的口气,他莫非待罪在家?   若他待罪在家,那么那些权贵子弟敢于在长安街道上横行无忌也就可以理解了。他家前门可罗雀的情形,也就有了解释。但是,若他此时待罪在家,叶畅却大摇大摆地上门前来……岂不意味着,叶畅有可能被他连累?   叶畅自己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于仕途并无多少打算,但随他来的高适不同,还想借着此次在边关献策有功,乘机出仕。可谁敢举荐一个与待罪在家的韩朝宗有关的人?   饶是叶畅镇定,这个时候脸色也不禁变了,高适的脸色也沉郁下去。   “韩公,坊间传言纷芸,我无意去乱猜,故此直接找上门来,便是想知道韩公……这个待罪之事的真相!”心念急转之间,叶畅知道,这个时候就只能顺势而为了,他正色指了指高适:“这位高达夫先生有长谋远虑,我邀他来,便是看看能不能帮上韩公,不敢说出谋划策,能补阙一也好。还请韩公勿嫌我二人冒昧,将前因后果都说与我们听。”   高适虽然有心事,此时还是忍不住翻了叶畅一眼,见过睁眼说瞎话的,没见过能把瞎话说得这么顺溜的。高适仿佛又回到了洛阳城中,叶畅将他们三人一起拐去边疆时的情形。   那时这厮便是如此,一脸坦诚,再真挚不过了啊。   “十一郎你有心了。”韩朝宗果然在为感动。   其实韩朝宗对人情的认知,绝对是在高适等人之上的,但是他因为最近发生的事情正心情激荡,而这个时候叶畅上门,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叶畅对自己的情形应该是有所了解,这才会发生误会。   顿了顿之后,韩朝宗叹息道:“不过,你也是白费气力,我这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韩公说说,或许有办法呢,有些时候,常规的法子没有用处,另僻蹊径却有奇效。”   被叶畅催得无奈,韩朝宗当下说起他如今的情形来。如他自己所说,他现在是遇到大麻烦,获罪在身,于家里等候处罚,原因便在于他在终南山建的别业。   他之所以兴起在终南山建别业的念头,乃是因为此前长安城中秘密流行一种“预言”,说是太平日久刀兵欲起,长安城中将会有战乱。若年轻一些,他定会对此嗤之以鼻,但年纪大了,不免就有昏聩多疑之心,韩朝宗对此将信将疑起来。   于是他就在终南山中为自己准备了别业,准备若真起了战事,便跑到那儿去避祸。其实长安城中权贵这样做的并不只他一人,但他偶尔不慎却露了口风,这口风被霍仙奇拾去,寻着机会,便向李隆基告了他一状。   “霍仙奇?”叶畅脑中顿时浮现一张刁钻阴险的脸来。   此时任万年尉的霍仙奇,叶畅不是第一次与他打交道了。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吉温,在叶畅看来虽然钻营之心极重,还不失为一员干吏,而这个霍仙奇,则就完全是一个擅长斗人的政客了。   “正是霍仙奇,陛下派遣王鉷来训问我,但实际上告发我的,乃是霍仙奇。”   提起此人,韩朝宗便咬牙切齿,叶畅却是双眉一凝。   霍仙奇乃是万年尉,也就是韩朝宗的属下,若没有什么人推波助澜,根本不可能敢告发自己的顶头上司。叶畅自认对此人看得还算清楚,他能做出出卖上司的事情,前提是要给他足够的利益与安全保护。   那么他背后之人,就可想而知了。   李林甫!   一想到这个人,叶畅便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象是被阴暗中的毒蛇盯住了一般。   “此事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算不得重罪,但发生在韩公身上,却是推脱不得啊。”高适吸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   身为京兆尹,在长安可能有变故的情形下不思保全都城,却想着逃到乡下去避险,往小的说是失职,往大的说就是不忠。难怪韩朝宗自己都认为,自己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我也自知罪责难逃,只恨霍仙奇这厮,竟然敢如此……”   “此事端的棘手……韩公想要继续留在京兆尹位置之上,绝无可能了。”叶畅听得这儿,心中一动:“不过若只是想收拾霍仙奇,倒不是没有办法。”   韩朝宗凝神看着他:“何法?”   “只有疯狗才能对付疯狗,收拾霍仙奇这人,自然要用上吉温。”叶畅森然一笑。   “这如何可能,他们二人可是李林甫一党……”   韩朝宗原是断然否定的,但说话了一半,他突然闭嘴。   吉温与霍仙奇虽然都是李林甫一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二人之间就会很和睦。吉温难道会坐视霍仙奇在李林甫心中的地位超过自己,眼看着原本平级的二人地位发生不利于自己的变化?   第184章 忘情楼台请吃茶   “抱歉,达夫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出了韩朝宗家的门,叶畅与高适二人都没有急着上马,而是牵着缰绳,缓步沿街前行。   原本是寻韩朝宗举荐高适的,只因为没有仔细打听消息,结果反倒让高适卷进了一场政治风暴之中。若是操作得不好,高适的仕途,很有可能也要受到这个影响。   长安城的街道,经过韩朝宗两年多时间的整治,已经有了彻底好转。这样的正街,都已经铺上了水泥,街道两边的大树,将树荫投在两人的脚下。   因为靠近新年的缘故,街上过年的气氛很热闹,不少性急的人家,都已经贴出了对联——这种叶畅倡导的过年风俗,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就席卷了整个中原。这是大唐,而且是盛唐,各种流行元素与文化都能在极短时间内获得认可和追捧的时代。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时糟的时代,朝廷里的暗流汹涌,不在其间的人,根本理解不了这其中有多少风险。   高适今日也算是近距离体验了一把这种风险。   “韩公之言,虽是尚有保留,但有一点,他为京兆尹这几年来,长安城各方面都好了许多。他虽有错,却不当死,更不当让霍仙奇这等小人从中渔利。”高适没有对自己被连累做什么评价:“只不过十一郎你方才说得很满,真正操持起来,我怕是极不易。霍仙奇与吉温,可都是积年吏场出来的,却不是元载与王摩诃那般好对付。”   最不好对付,还是他们身后的李林甫吧。   “此事不急,韩公这条门路走不通,我们还得再寻其余,总得有人将你的名字禀到圣人面前才行……这倒有些难了,谁既有这个能力又可靠呢?”   叶畅此时也有些头痛,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朝中可以引以为援的人实在太少了。玉真长公主的有限支持,让他拥有一定的自保和反击能力,可是真想在朝廷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还力所不及。   李适之那边,叶畅是不打算去的,他与李适之儿子不和,自然不会自讨没趣。玉真长公主不会直接介入朝政,那么现在还有可能举荐的大人物就已没有了。   “你也不必太过为难,咱们的功劳就在那儿,皇甫惟明、边令诚的奏折里都有,便是没有人举荐,此次多少也得给我一个官职。”高适见他这模样,笑着说道。   叶畅却有些羞愧,若今天没有到韩朝宗这儿来,还容易寻别的官员相助。可到了韩朝宗这儿,别人那也不好去了。   “韩公这边才出事,那边就人情冷暖,难怪他这般模样……方才他可是绝口不提李相等呢。”叶畅又提及这个细节。   “看他模样,只怕李适之这边,也没有伸出什么援手啊。”高适撇了一下嘴:“为何我们来看他,韩公如此激动欢喜?”   叶畅苦笑了,还能不欢喜么,韩朝宗在家待罪的几天时间里,各方人等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他连累起来,就连一向与他关系友善的李适之一党都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虽然李适之等人是为了自保,想必也看出此事背后乃李林甫主使,可这么做……毕竟让韩朝宗心寒。   在这等情形下,叶畅与高适却来拜访他,正是雪中送炭之举。   “依你之见,当如何伸援手?”高适又问道。   “只是略有一个想法,具体如何做,还得再看看旁人那边的情形……”   叶畅方才探了韩朝宗的口风,他对仕途已经灰心丧气,只求平安了。叶畅觉得,保他平安的把握还是有的,毕竟韩朝宗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善终,而不是被处死。   想到这里,叶畅对高适道:“此事不能拖,若待宫中旨意下来再奔走就晚了。高公,你先回去暂歇,我去见一见长安尉吉温。”   “吉温,凉薄小儿,往常你仰赖韩公庇佑,他待你以礼,如今韩公待罪,你再去见他,只怕他会借机生事,折辱于你啊。”高适劝道:“而且他在此事上,又说不上什么话……”   “他说不上,李林甫说得上。”叶畅心意已决:“吉温此人多疑,若我去主动寻他,他必不敢擅动,他是见识过我手段的人。”   见他如此自信,高适便不再劝,只是叮嘱多加小心,又让跟着的南霁云注意,有什么差池便回来报信。南霁云却是一笑,若有什么差池,干脆就护叶畅逃出来就是,相信以他与善直二人的手段,等闲几十个差役中冲出还没有问题。   长安县厩在城西,叶畅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他让差役进去通禀一声,那差役收了他小半串铜钱,倒是跑得极勤快,但隔了好半天才出来,原本亲热的神情,变得极是冷淡。   “哪儿来的蠢货,少府说了,便是想行卷,也应去京兆之类的权贵门下,到他这边来做什么!”   那差役将叶畅的名贴掷还过来,南霁云勃然大怒,顿时就要发作,却被叶畅一把拦住。   “若是为自己的事情,发作便发作了,但为了韩公,暂时隐忍一下。”叶畅道。   南霁云此时已经不为叶畅的这种百变脾气而惊讶了,见叶畅拾起那名刺,然后深吸了口气,突然大叫道:“吉县尉,你死无葬生之地矣!”   其声援援而上,直冲晴空。   南霁云只觉得脸色如枣:叶十一,你便是如此为了韩公隐忍的!   但说来也怪,叶畅喊了三声便要走,那差役哪敢再放他,上前就要拦住,就在这时,从里面匆匆跑出一个人来:“县尉请叶郎君入内相见。”   叶畅推开那差役,昂然入内,南霁云与和尚对望了一眼,和尚摊开手,表示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同时小声嘀咕道:“或许有些人,便是贱,非要骂了才相见……”   吉温当然不是犯贱,非要叶畅骂他才肯相见。   叶畅的骂是一种态度,表明若吉温不见,接下来便要面临叶畅的底牌了。叶畅在此时仍然敢骂,证明他有所凭恃,吉温的性子阴险多疑,自然要出来试探一番。   “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我衙署之前骂我。”一见着叶畅,吉温就冰冷地道。   “那是自然,听闻吉公不久人世,我特来吊唁,却不让我进来,如此失礼,莫非吉公就不怕死后不得安宁么?”   吉温目中阴沉的怒色一闪而过:“不知死活的东西,叶畅,你莫非以为有玉真长公主在就当真可以无法无天?”   “非也,玉真长公主护我足矣,但想要动一个万年尉,尚不足……不过有人可以动你。”   “谁?”   叶畅笑吟吟看着吉温,吉温吸了口气,平抑自己的愤怒,压着声音道:“你知道什么?”   “吉公这么晚了还当值,当真是我朝官吏典范。”叶畅此时却起了身:“此乃官署,叶某有些私事寻吉公,还是待吉公了结了公务之后吧……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当真就转身而去,再不留连。不过他自己心里,却在暗暗计算,若是十步之后,吉温仍然不留他,那么不用说,吉温的门路就走不通了,须得另想他法。   一步、两步、三步,身后毫无声息。   四步、五步、六步,身后有声音了,但却是不屑的冷笑。   叶畅步伐的频率未变,紧接着第七步第八步迈出去,吉温在身后看着他的行动,笑声虽然仍在,但脸上的神情却僵住了。   第九步。   “且慢……”吉温见叶畅已经要走出门口,终于忍不住叫道。   叶畅回过头来,笑吟吟地一抱拳:“此非说话之所,吉公若真欲赐教于我,我便于香雪海恭候大驾。”   “朝廷命官,不得随意出入……市集……”   吉温的话没有说完,叶畅就已经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吉温阴沉着脸,望着门外,然后怒视一边墙隅。   “听够没有,听够了就给我滚!”   躲在墙隅之外的差役惊得跳了起来,一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嗵嗵的声音。吉温心里琢磨着叶畅究竟要说些什么,懒得与他们计较,只是又哼了一声。   那些差役顿时连滚带爬地跑了。   吉温又暗骂了一声,这衙门上下,跟筛子一般,到处都是漏风的墙啊。叶畅不肯在此与他说明,或许也有其道理。   所谓香雪海乃是长安城新近开办的一家茶楼,茶楼便在西市当中,因为楼后院子里有着半亩梅花,待到冬时,花香茶香共于一处,乃是难得的雅致所在。据闻李隆基听说之后,也心生向往,令人在他的兴庆宫中亦是依样为之。   很少有人知道,这香雪海背后,仍然是叶畅。   让出球市退出长安城,并不意味着叶畅在长安没有任何布置,这个香雪海便是他的布置之一,一来可以推广新的饮茶之道——叶畅坚信茶叶这种嗜好品,定然会风麾天下的,而他的新茶道,也会随之传遍天下;二来叶畅也有个落脚点,还可以打探一些必要的消息。   只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对这步闲棋太过在意,所以此次回长安后,反倒没有来香雪海。直到发觉韩朝宗那边事情不对劲,他才想起自己的这步闲棋,若是回到长安后,首先便与这边联络,哪里会出这样的乌龙。   到得香雪海门前,便见一个相貌清秀的小厮正在卖力气地扫着地面上的雪。此时天正降雪,却是不大,只是积下几片,那小厮立刻就将扫到一边。叶畅见他这勤快的模样,笑着道:“这雪不停,哪里扫得干净?”   小厮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闻言抬起脸来,严肃地说道:“虽是如此,可若不扫,哪里会干净?”   叶畅愕然,而旁边的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好,好小子,有慧根!”   可那小厮却瞪了他一眼:“我不喜欢和尚!”   这下换叶畅大笑了:“为何不喜僧人,他可是夸你。”   那小厮不作声,只顾自己扫雪,这时茶楼中掌柜闻声出来,见着是叶畅,欢喜地道:“竟然是郎君,叶郎君你从陇右回来了?”   “回来了——已经有几日呢。邀了人来,我的静室可有人在?”   “这个……没有。”掌柜的姓司,乃是原来球市的一个管事,曾读过一段时间书,因为与贾猫儿有点拐弯抹脚的亲戚关系,连带着成了叶畅利益集团中的人物。他是个好风雅的,主持这个茶楼,倒也绰绰有余了。   他口气微微有变化,叶畅不以为意:“既是如此,那么我就过去,有人来问我,你径直领来就是。”   叶畅一边说一边内,这座香雪海茶楼乃是他自己设计的,楼东西二端各有一角楼,所谓静室,便是最东端的那个角落。在这里可以看到西市外的运河河岸,也可以看到后院里的梅花,实是最雅致不过的所在。   进了雅室,不一会儿,便有秀丽的女郎进来布茶。所谓茶楼,除了茶之外,自然还有其余东西,茶点之类就不必说了,还有一些由叶家印坊出书籍,大多是诗赋之类的,也有奇闻趣谈的。   儒生讲究一个雅致,在这里消磨时间,交换读书心得,谈诗论词,一晃眼便是半日过去。象这样的雅座,生意相当不错,长安城中已经有人在仿着做这个了。   只不过没有香雪海的好茶,终究是有些缺憾。   叶畅坐下不久,就听得似乎有怒气冲冲的女声传来:“分明是订了香阁的,为何却被带到这芳阁来?”   叶畅心中一愣,香阁就是他所要的静室,想起掌柜方才的神情,他便明白,掌柜的临时给他将这间腾了出来。   “不是钱的问题,我家娘子岂能付不出这些许钱!掌柜的,你……”   然后是掌柜的低声赔罪,叶畅微皱着眉,这事情是掌柜的做得不地道,乱拍马屁惹来的麻烦。他长身出来,沉声道:“司掌柜,既是香阁已经有人订了,当以客人为先才是。这样,请客人来香阁,今日消费全免吧。”   那司掌柜面色有些尴尬,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之上。   那边怒气冲冲的女子昂然望过来:“算你识趣……”   这嘴脸叶畅就不喜了,讨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欠揍。不过叶畅还没待发作,便听得那女子身边一人低哦了声,拦住了那女子。   “怎么了?”那怒气女子讶然道。   “是认识的……”拦住她的人款步上前,向叶畅盈盈一拜:“见过叶郎君。”   叶畅见此女模样眼熟,但想了很久,就是记不起来。   第185章 与虎谋皮岂足夸   “他就是叶畅?”原先嘴尖舌利的那女子此时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你在洛阳时与蔡家姐姐认识的那位……可是他竟然不记得你了?”   叶畅听得洛阳,这才想起,此女正是在洛阳时见过几面的那位道装女郎。依稀记得,她似乎是姓李,但是名字叶畅却不知道。   “原来是李娘子。”叶畅行礼:“我与香雪海的东家相熟,故此掌柜做了错事,还请李娘子看在我的面上,不与之追究。”   李娘子一双明眸在叶畅脸上转了下,微微泛起羞意:“叶郎君只管放心……从边关回来了,可安好?”   叶畅愣了愣,自己从边关回来,她竟然都知道!   “托李娘子的福,一切安好,在边关上还立了些许微功。”叶畅回应道。   礼数是不失的,不过叶畅心里对李娘子的身份更为好奇,而且对方对他的关注,也让他有些小小的虚荣。   “原来这边东家与叶郎君有交情,难怪能有这般巧思……香雪海这个名字,奴很喜欢。”   “只是长安西市之中,寸土寸金,梅园只有不只一亩,若是我卧龙谷中,三里梅林,十里桂径,那才值得夸耀。”叶畅道。   那李姓女郎悠然神往:“那当是人间仙境……无怪乎叶郎君还寻人造海舟,意欲出海寻觅蓬莱仙境了,人间仙境能如此,那真正的仙境,又不知是怎么一番景像……”   她声间轻柔,神情飘逸,颇有仙人之姿,叶畅看她这模样,一时间有些发怔。   回过神来的李姓女郎顿时意识到叶畅的失态,轻咳了一声,不待叶畅恢复过来,便又是一福:“奴且告退……”   “且慢,且慢,这香阁原为娘子所订,请娘子入内就是,便是娘子不用,某也不敢僭越了。”   叶畅这样说,让李姓女郎明白了他心意,便又行礼:“如此便承情了。”   她性子自有洒脱之处,否则也不会以一年轻女郎之身,周游于长安洛阳之间。她带着女伴进了香阁,叶畅看了在旁局促不安的司掌柜一眼,也没有多责怪,只是淡淡地说道:“自己人委曲一些没有干系,但是客人却不可有委曲,你记住了。”   司掌柜应了一声,抹了把汗,心中暗自庆幸,这一次看来叶郎君是不会追究了。   就在这时,叶畅听得身后传来声音:“叶参军真乃雅人。”   回过头去,便见吉温满脸是笑,团团和气地走了进来。   不过看他模样,应该在那边有一会儿,到这时才走过来——或许方才与李女郎说话,他也已经看到了。   叶畅心中如此想,便看到吉温有些异样地看了李女郎的背影一眼。   虽然吉温的神情很微妙,可是叶畅还是看出这一闪而逝的微妙情绪里隐藏的是什么。   忌惮、庆幸、敬畏,各种皆有之。   “没想到吉公来得如此快。”   “叶参军相招,哪敢怠慢,方才在衙署中,实在是不好说话,到处都是耳目,不得不冷淡啊。”吉温把着叶畅的手臂,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个以冷酷阴险闻名的人。   他态度变化得这么快,让叶畅实在不敢相信。   “这厮这般变化却是为何?难道说是那个李姓女郎?莫非她也是某位贵主,所以才让吉温这般重视?”   叶畅琢磨了一下,觉得又不大象。他琢磨间,司掌柜将他与吉温都引到了另一间静室,为他们沏好茶之后,便悄悄退出,还没忘把门带住。   “叶参军方才想说什么?”吉温开门见山地问道。   若没有见到那李姓女郎,他确实不会如此恭敬,但现在则不同,心里有了忌惮,神情就不一样了。   “吉公可知此次韩京兆被告之事。”叶畅笑眯眯地道:“不知霍仙奇与吉公,谁更得李相看重啊。”   聪明人一点就透,吉温顿时明白叶畅想说什么。   吉温乃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来,原本就是为了牵制韩朝宗而存在的。但如今,霍仙奇也投靠了李林甫,不仅如此,还告发了韩朝宗,眼看就要将韩朝宗一举扳倒。这样一来,在李林甫心中,难免会生出吉温不如霍仙奇的看法。   吉温与霍仙奇间,并不和睦,两人是竞争对手,而且正因为暂时处于同一阵营,所以他们的竞争才会更为激烈。   “你的意思?”   “韩公罢职,乃其自取,心甘情愿。但霍仙奇这等小人,以刑诛密告为能,必是来俊臣、周兴之辈。此人不去,韩公便是退隐林泉亦难自安。”叶畅淡淡地道:“吉公,此事就要看你了。”   “与我有什么好处?”吉温沉吟了会儿:“况且……对付霍仙奇,你哪里用得着我?”   “某与吉公共过事,知吉公乃为能吏,某与霍仙奇也打过交道,知道其人实非称职。欲对付霍仙奇,非吉公不可,旁人出手,都有……”   说到这,叶畅就不说了,一脸装出来的意味深长,让吉温自己去猜去。   这是诈胡,但是吉温并不清楚,吉温觉得,叶畅身后还有人,不是韩朝宗,而是与他一样同为李林甫阵营中者。   “霍仙奇颇有罗织成狱之事。”吉温沉吟了一下,把自己的底牌露出一点给叶畅看。   叶畅顿时就笑了,如同他料想的一样,哪怕是同一阵营,哪怕彼此间并无旧恨,但是吉温这等人物,绝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暗害同僚的机会的。   “此时李相最忌惮之人,并非另一位李相,而是皇甫……”   说到这的时候,叶畅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继续道:“皇甫和韦。”   吉温眼前顿时一亮。   李适之与李林甫并为宰相时日已不短了,这三年来,李适之可谓处处被动,早就不放在李林甫眼中。李林甫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将他彻底推下去。   韩朝宗虽是与李适之关系亲密,但他先天不足,此次被霍仙奇告发后,仕途几乎断绝。   真正可能威胁到李林甫的,唯有韦坚与皇甫惟明。   韦坚这个人本是外戚,他与太子妃韦氏乃是亲兄妹,不过他的发迹,却是因为看到杨家父子善于理财奉迎天子,他便有样学样,开凿运河,转运粮食,使得江淮一带的粮食能够大量进入关中,从而解决了长安周边的粮食问题。   皇甫惟明则是边将,在出将之前也是朝中重臣,如今在边境立下战功,按着以往惯例,他这样的边将,正是该因功入相之时。   李林甫不担心已经年迈德衰的李适之,可这韦坚与皇甫惟明,都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如何动之……”四字一出口,吉温顿时就不说话了。   “某知矣。”吉温想了想:“叶参军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只等吉公的好消息。”叶畅道。   吉温笑着拱手,出了门时,沉吟了一下,然后又回望了一眼。   香阁的门帘是闭着的,吉温又沉吟了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他真会去对付霍仙奇?”叶畅出来之后,守在门前的南霁云有些疑惑地道。   “唯有小人才能对付小人。”叶畅道。   “那你来对付他们,岂不是说,你乃小人中的小人了?”旁边的善直把南霁云的腹诽说了出来。   叶畅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所作所为,谈不上小人中的小人,却也算不上什么光明正大。   吉温应该会去对霍仙奇下手,霍仙奇此时扳倒了韩朝宗,正是风头劲时,若此时不下手,霍仙奇乘着这股风扶摇而上,吉温手中现在准备的黑材料就没有用了。   不过叶畅料想不到的是,吉温离开了香雪海,径直上马,直奔平康坊而去。   平康坊李林甫宅前,一连片的马将路口几乎都要堵住了。几个万年县的差役忙个不停地打扫,才能确保马粪不至于堆积起来,形成一条马粪街。这是大唐权贵最集中的一条街,自从李隆基耽于享乐不理朝政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大唐的政治中心。   以吉温的身份,进宅自是轻易,但想要见李林甫,却不容易。   他将马交与差役,自己走了进去,有仆人上前来招待,于门后步廊处放了条长凳,请他坐着等——他算不错的,有些官员品秩服饰分明比他高,但却都立于廊外恭候。   但让吉温心思不平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等了小半时辰之后,原本那仆人出来说相公要见他,但他还没有动身,便听得一个让他厌恶的声音道:“吉公先请暂候,某有要务,须急见相公。”   说完之后,不等他同意,那人便昂然而入。   周围都在等着李林甫接见的官员都讪然一笑,吉温脸色微微涨红,手气得抖了起来。   正是霍仙奇。   如叶畅所分析的那样,吉温与霍仙奇关系不可能和睦得起来,两人在同一阵营,品秩相同,肯定是存在竞争关系。而且两人的心胸都极是偏狭,根本无法容忍对方爬到自己头上,或者对自己构成威胁。   现在霍仙奇占了上风,自然要在吉温面前摆摆威风。只不过,他这一次摆的不是时候。   “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后,吉温收住怒气,恢复了一脸平静。   旁边的高官们自恃身份不出声,但小吏们则免不了窃窃私语,就此事谈论一番。吉温坐在那儿,当真如坐针毡,而他有多难怪,对霍仙奇的恨意膨胀得就有多快。   终于,霍仙奇志得意满地走了出来,向着吉温微颔首:“你可以进去了!”   说话的口气,他仿佛是李林甫的代言人一般。吉温笑着与他点头,但目光中,却尽是冰冷之意。   现在就如此跋扈,若他真爬上了自己头顶,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带着这个念头,吉温重整了一下思路,然后迈步入内。当他被带到李林甫面前时,李林甫一手执卷,另一只手执笔,正在飞快地批阅,他行了礼之后,李林甫微一抬下巴:“坐。”   说是坐,吉温并没有坐下去,而是恭敬地立道。好一会儿,李林甫手中的卷宗算是批完了,他放下笔:“你言有急事见我,不知是何事?”   “相公,今日修武叶畅来见卑职。”   吉温一开口,便将叶畅给卖了。   虽然叶畅打动了吉温的心,他决意要对霍仙奇下手,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会完全按照叶畅的安排去做。   他自有打算:对付霍仙奇可以,但是,此事始末必须让李林甫知道,一来体现自己的忠诚,二来见到那个女郎之后,吉温更觉得,自己有必要向李林甫挑明。   若叶畅知道这个,定然会木然无语。   “修武叶畅?我记得他,就是建虹渠献水泥的那位,杨慎名也说他颇有吏才——他一向与韩朝宗关系好,怎么,寻着你这边来了?”李林甫亲切地笑了起来。   李林甫一笑,吉温顿时毛骨悚然,他压下头,不敢看,额间却已以渗出了汗水。   “禀相公,他却不是为韩朝宗说情,他说韩朝宗罪无可赦,只求能安老泉林,不敢再有奢望——唯有霍仙奇,以下噬上,叶畅身受韩朝宗厚恩,欲为之复仇,除霍仙奇而后快。”   李林甫微微愣了一下,哼了声,韩朝宗当然是必然要去职的,至于要不要穷追猛打让韩朝宗连命丢掉,李林甫还没有考虑。   而且,叶畅区区平民……哦,有了个从八品的军曹参军衔,就敢在这样的事情上插手,让李林甫深为厌恶。李林甫是权力欲极大的人,他绝不会容忍任何人插手他的权柄。   “他只是空口白话?”   “他说韩朝宗已无起复之可能,韦坚与皇甫惟明方是相公心腹大患。”   李林甫眉毛顿时轻轻颤了颤,不过脸上却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摇头:“这小辈倒是胆大,某与韦坚、皇甫惟明同为大唐之臣,都为陛下效力,说什么心腹大患,这小辈……”   轻声轻语地说到这,他手指头却微微在书桌上扣击起来。   叶畅说起这两人,就证明叶畅手中肯定有这二人的某些把柄,准备以此来交换霍仙奇。区区一个霍仙奇,自然是比不上这两人的价值,但李林甫非常讨厌旁人试图左右他。   除了当今天子,谁都没有这个资格,就是当今天子……这样的资格还能有多久?   第186章 口含蜜糖腹藏剑   叶畅并不知道吉温已经将他卖了,他本来以为这种私下交易,吉温只会对李林甫隐瞒,却不曾想,吉温这厮竟然会将一切对李林甫合盘托出。   他心中并不着急,这两日便留在香雪海,察看香雪海搜集的情报,想法子联络朝中有力人物,争取将高适尽快举荐上去。   “你不是郑五么,怎么是你来这里?”这日他正察看着资料,却听说孟州那边的管事派了人来,便召进一看,却是那边的一个佃户。   “郎君还记得小人!”郑五极是欢喜下拜:“因为小人做事最上心,如今被提了队头,上面派小人来给郎君报喜了。”   “呵呵,什么喜,你家媳妇生了个男的还是女的?”   “郎君连这个都记得……”郑五更是兴奋:“是一双儿女,双胞胎,若不是郎君恩德,哪有他们!”   “这话可不能说,若不是你,哪有他们才对,哈哈。”叶畅心情难得愉快,与他开了个玩笑,然后又道:“既是对金童玉女,我得备上红包礼金……”   “庄子上给了,给了一个月足月的假,还给了鸡和肉,郎君……”   “庄子上是庄子上的,我的是我的。”叶畅掏出个荷包,从里面拿出两枚金铸的钱来,推了过去:“这可是我回来后听得的最好消息,取名没有?”   “未取呢,还请郎君赐名。”郑五是个会来事的,虽然在家里早琢磨好了名字,可一听叶畅问,灵机一动便答道。   叶畅也乐于用这种方式培养自己的亲信,郑五能在短短一年时间内升到队头,多半是个好的庄客,给他子女取名,拉近彼此间的关系,也是一件好事。   “既是如此,男孩儿便为郑和,女孩儿小字巧娘,你看如何?”   郑五可不知道郑和这个名字的深刻内涵,闻言顿时欢喜,觉得叶郎君不愧是有大学问的,忙不迭地拜谢,还说要让两个还不足三个月的娃儿给叶畅磕头。叶畅笑着应过之后,郑五才想起正事:“不过,小人来,却是田里的木棉丰收,特来向郎君报喜,二千二百亩田,总共收了二十五万三千斤棉。”   “棉花一共收了二十五万三千斤……是大斤?”叶畅听得这个数字,也不禁喜道。   “是!”   唐的大斤,约当于后世零点六五公斤,这么一算来,此时棉花产量亩产不过是一百一十五大斤,也就是后世的七十五公斤左右。不过,这是籽棉,而非皮棉,按照郑五的说法,若折成皮棉,便还要缩掉三分之二的重量。二千二百亩田,总共产皮棉五万五斤公斤,虽然这有唐时一亩较小的因素在里面,可放在后世,这数字当真不能算什么。   但在此时的大唐,却已经相当了不起的了。即使是制成棉衣,也可以制成两万件以上了。   按此时吉贝布在中原的价格,这就是三万贯以上的收益,扣除成本,也有五六千贯的利润。   “这数字,报到玉真长公主府了么?”叶畅正琢磨着寻谁来举荐高适,此时心中一动便问道。   玉真长公主不适合为举荐人,但玉真长公主在京城里人面广,她来找这个举荐人完全没有问题。   “棉花摘完不久,得知郎君回来的消息,上头便派了小人来,如今长公主那边,应该有数字,但未必准。”郑五小声地说道。   他虽是佃农,却还有些精明,叶畅顿时会意,只怕这个数字还在保密之中。庄子里肯定还有玉真长公主的忠仆存在,但这些人得到的,只会是个大概数字。   叶畅却是一笑。   他不准备向玉真长公主等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他知道,整个行业链条之中,最赚钱的部分并不在于棉花的种植。   “很好,很好!”叶畅笑道:“你远来辛苦,先歇息去,在长安城转转,给你家娘子和两娃儿买些东西去吧,若是没有钱,只管寻这香雪海的账上支取。”   打发走郑五,叶畅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转,然后回到座位之上,开始提笔写信。   信是给玉真长公主的,此时叶畅觉得,不用主动去寻玉真长公主了。只要看到这封信,想必这位李隆基的妹妹会迫不及待地来寻他才是。   写完之后,他正准备命人将信送到玉真观去,恰恰这时,看到高适走了进来。   “达夫兄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兴尽便散,长安也就是这么回事。”高适目光在叶畅面上打了个转:“倒是十一郎你,今日甚是欢喜的模样,不知是为何啊?”   “孟州来了人,说是木棉丰收了——二千亩收了二十五万大斤的棉花。”   “这似乎不多啊?”   “确实不多,不过是因为第一年种罢了,只要风调雨顺,以后还会增,估计几年后,二千亩便能收五十万斤,那个时候,这木棉产业,便是无尽财富……”   说到这里,叶畅难以按捺住兴奋:“达夫兄,你可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一项惠及万民的产业链!”   产业链这个词,高适早就接受了,不过他还是想不明白,叶畅为什么会高兴到这个地步。   他正待细问,这时南霁云却进来:“外边来了人,这是名刺。”   叶畅接来一看,不禁神情大变。   李林甫。   名刺上只有这三个字,写得也实在算不上美观,但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凌厉。   高适瞄了一眼,也是神情肃然,稍顿一顿之后道:“他怎么派人送名刺来?”   “不知道……”叶畅心中突的一跳,想到自己与吉温的密谋,若说哪儿容易出意外,非此处莫属。   “我去见见此人,达夫兄请稍候。”叶畅道。   他出来后,看到的是一个青衣人,约摸四十余岁,看上去应该是李林甫的幕僚。见着他后,这青衣人便露出笑:“李公有请,叶参军若是不忙,请随我来吧。”   叶畅略一琢磨,便招来南霁云道:“我这有信一封,原本是亲自送去玉真观的,如今既蒙李公相召,便由你替我送去。玉真长公主若问起我,便说被李公请去了。”   那青衣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跟随在李林甫身边日久,如何能不懂叶畅的意思。   这其实是说给他听的,若是李林甫要为难于叶畅,那么至少要顾忌一下玉真长公主。   跟着青衣人,叶畅只带着善直到了李林甫府。就象传闻中的那样,李林甫的府邸极尽奢华,台榭相连,亭楼互望,几不亚于王公。   李林甫并没有在屋里见他,而是在后偏院的一座小园子里,叶畅入内走的也是侧门。当叶畅进入这小院之后,便看到一个人在一小池旁,身边有烧蜂窝煤的暖炉,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面色和霭,未语先笑。   见到叶畅,其人离开小池,略行两步,算是相迎:“可是叶畅然叶十一?”   声音沉稳和缓,听上去当真象是一位宽厚长者。   “区区叶畅,可是李相公在前?”叶畅长揖前趋道。   “老朽李林甫是也。”   正是李林甫。   这是叶畅第一次与李林甫相见,他想想心中也有些好笑,此前他两次在长安城闹得风声水起,却都没有见到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此次却在短短数日内,连见着李隆基与李林甫。   “相公拨冗赐见,叶畅受宠若惊,天气寒冷,相公身荷国事,不可久处室外,还请入屋。”叶畅道。   李林甫其人,时评便是口有蜜,惯会说些暖人心的话语。叶畅在他面前表露关怀,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只见李林甫随手一指:“有叶十一所献石炭炉,冷有何惧?况且叶十一方才从边关苦寒之地立功回来,那边的罪你和将士们能受,我这里些许冷又算得了什么?”   叶畅有些无语,他一向善辩,可在李林甫面前,似乎这个特长也被压制住了。   “叶十一见识卓越,看我这园林如何?”见叶畅无语,李林甫笑道。   两人谈话的主动权在他手中,这种感觉,让他觉得非常好。   “美伦美焕,几疑仙境。”   “听闻你卧龙谷亦有仙境之称,不知与此相比,又能如何?”   叶畅沉吟了会儿,然后答道:“卧龙谷乃天地造化,灵秀所钟,相公园林则人力极致,巧夺天工。如春兰秋菊,各有所长,不可比也。”   二人话语中各带机锋,李林甫听得他这样答,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叶十一郎,当真是少年才高,王勃之流亦不及也。”   李林甫自身非文学之士,对于那些文章闻名的文学之士多少存有嫉妒之心,他以王勃评叶畅,明地里是褒扬叶畅年少才高,暗中却是在说他自负骄傲,可能会和王勃一样早夭。   叶畅也明白其所指,不过这时候他还是装不知道为好,太聪明了,总不会有什么好处。   “为建此园,我极尽奢侈之能事,时评多有讥者,叶畅以为如何?”   “某以为时评者颇陋矣。”   “哦?”   “相公建此园所花费用,可动国库一分一厘,可用公款一铢一文?”   “自然未有,某岂是这等人物!”   “既是如此,相公建此园,必大有益于国家。”叶畅笑着道:“相公之钱,藏于窖中,不过锈蚀为泥,存于库房,不过供鼠为榻。如今用于建园,须购买木料土石,这般经营木料土石之商便可获利,唯其获利,方有余钱缴纳国税。建园用工,则工匠可得衣食,可有余粮养家糊口。故此,叶某以为,建此园乃大有益于国家也。”   此等言论,当真是发此时人所未言,便是李林甫,也觉得振聋发聩!   这让李林甫险些忘了此次召叶畅来的来意。   “你细说说。”他吸了口气然后道。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蝼。一国之财富,唯有流动起来,方能令其国富强。以钱为例,若是家家户户收得铜钱,都藏于窖中,市面缺钱则物价必腾贵,物价贵则百业俱损,百业俱损则朝廷税赋无凭……”   此时所谓的理财能手,不过就是收税能手罢了,能如叶畅一般,从宏观上分析经济运行者,绝无仅有。严格来说叶畅也只是半瓶水晃荡,但来自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另一世的观念,在此际还是有划时代的冲击力。   特别是对李林甫而言。   李林甫为何能够得李隆基宠信,在相位上盘踞如此久的时间?无非就是想方设法逢迎李隆基的奢侈欲望。别人可以劝谏,他却不能劝谏,而且还得绞尽脑汁,维持因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而摇摇欲坠的大唐经济。   瞧瞧李隆基这些年来用来管财务的都是些什么人:宇文融、杨崇礼、韦坚,此三人可都不是他李林甫举荐提拔的,他们当中,好一点的懂得节流,差一点的就只知收刮。他们弄一大笔钱财去讨好了天子,升官发财不在话下,但留下的烂摊子,却要李林甫收拾!   “依你之意,反倒是穷奢极欲能令朝廷富裕了?当真是奇论,叶十一,你这倒是言人所不能言了。”李林甫笑着说道。   他神情看上去是挺赞赏的,但实际上什么态度,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穷奢极欲自然不能令朝廷富裕,要看这钱花在哪儿、花多少了。辟如说,朝廷手中有四万万贯钱,若是将这四万万贯钱撒在长安洛阳,虽是一时间朝廷收入会增加,但令长安洛阳宅价腾贵之后患则无穷尽。可若是用在修桥铺路、兴修水利、开矿办场,则能使产业兴盛,虽一时难见其利,却为百世之益也。”   叶畅随口便是四万万贯钱,李林甫吓了一大跳:“朝廷如何能有四万万贯钱!”   “若是朝廷改弦更张,农工俱以为本,四万万贯钱何足道哉。”叶畅又道:“农为国富之基,工为国富之根,商为国富之干,古人唯以农为本,实是陋矣。”   他从消费促进财富增加又跨越到农工商三者关系,其跳跃性不可谓不强。李林甫思维敏捷,竟然可以跟得上去。待听他又细细说到工业如何让资源变成财富,而商业如何让财富流通,最后国家如何在这流通中受益,李林甫只觉得,自己眼前霍然开朗,仿佛出现了一片新的天地。   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叶畅口干舌燥,李林甫才挥手道:“与我入内说话……叶十一,你以为本相如何?”   一句话便让叶畅愣住了。   第187章 生性纯良叶十一   提此问,是因为李林甫真的起了爱才之心。   李林甫善妒,嫉贤厌能是不假,但他同时也善用吏。那些文章之士,在他这里是讨不得什么好处的,特别是进士们,他一向不屑。但对于能吏,他还是不吝提拔——因为这些能吏不可能威胁到他的宰相之位。   叶畅就更不可能了。   如今叶畅才十九岁,二十尚未到,就算李林甫不遗余力相助,他也要在官场上爬个十几二十年,才有可能来中枢窥望宰相之位。十几二十年后,李林甫没有老死也只怕致仕了,因此,李林甫不认为叶畅能对他构成威胁。   相反,叶畅展现出来的“理财”本领,却让李林甫生出为我所用之心。   这等本领,可比如今为李隆基理财的那几位强上太多了。哪怕叶畅只是纸上谈兵,但凭他能弄出蜂窝煤、弄出水泥的本领,只要再弄出什么东西来,那么便足以获取数十万贯的财富。   “时人称某口蜜腹剑,又说某妒贤嫉能……叶十一,你怎么看?”李林甫又问道。   叶畅觉得脑袋有些发蒙。   他与人谈话,喜欢掌握主动权,此前也几乎是无往不利。但在李林甫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手段都没有什么用处,每当他想要岔开话题获取主动的时候,李林甫就用一种异样的看上去很温和实际上却犀利透顶的目光看着他。   仿佛他心里想什么,李林甫都一清二楚。   而李林甫的这个问题他又不能不答,因为李林甫连续两次相询,明显是不容他回避的。   拍马屁当然简单,可如何拍得正确特别是不留后患,则是难事。   “依某所见,今圣登基以来诸相之中,唯有姚崇,可与略胜李公一筹,余子诸人,皆不如也。”   思忖了好一会儿,叶畅决定还是不正面回应这个问题。   “呵,叶十一对老夫评价倒是高。”   “姚崇胜过李相公,那是因为他已盖棺定论,李相公今后尚不可知。若此时李相公致仕,相公必亦与姚崇相当。若李相公今后能再有所成,更在姚崇之上。”   “你言下之意,若老夫所为有不当之处,怕是远不及姚梁公吧。”李林甫哈哈大笑起来。   叶畅以姚崇比他,确实挠到了他心中的痒处。他与姚崇有许多相似之处:俩人都长于吏务,都深得李隆基信任,都不遗余力驱逐政敌。因此,笑毕之后,他拍了一下叶畅的肩膀:“见识能如叶十一一般,朝中青紫衣冠者,十中无一,叶十一,你所说可是真心?”   “真心!”叶畅倒不是说假话,李隆基这几年来越发荒唐,奢侈无度,非李林甫能力出众,国力早就难以支撑了。当然,李林甫只以为叶畅是夸自己,却不知叶畅来此世后,发觉传说中的贤相姚崇的一些轶事,对这人的评价大大降低了而已。   李林甫点了点头,二人进了小园东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装饰仍是极尽奢华,就连鼓励富人消费以带动经济的叶畅,看得都有些受不了。   待叶畅坐下之后,李林甫长长叹了一声:“叶十一乃知我者也,因为我身下的这个位置,不少人对我谀词如潮,却不如叶十一之语得我心。大唐之相,实属不易……大唐户簿上有四千余万人,不在户簿之上亦有三千余万人,一个小小的麻烦,若是乘上七千万,那便是天大的麻烦;而再大的功劳,这七千万一除,也是微不足道……”   叶畅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林甫,那神情,便是李林甫都觉得有些不对。不过李林甫判断,他应该是被自己坦露心怀所感动,觉得有必有再添一把火,于是便又道:“这些年来,我几乎夜夜难眠,每每何处有灾异,便常泪流满面……民生艰辛,尽在我心啊!”   叶畅终于是一脸被感动到极致的模样:“李相公忠君为国,天日共鉴!”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就好……”   李林甫重复了一遍,见叶畅不接这个话茬,心中不由也暗骂了一声“小狐狸”。他说出这番话来,若叶畅年轻血热一些,少不得要顺着话往下,说愿为他效力,可偏偏叶畅不上这个当。   既是如此,那就再换一法吧。   “霍仙奇有功于国,岂可轻弃。”李林甫道:“韩朝宗自己上书致仕吧。”   叶畅微微一抖,只觉得压力空强大,心中暗暗骂了一声:吉温你这狗才!   果然是吉温把他卖了,所以李林甫才来找他……只不过吉温把他卖了又有什么意义,他最大的对手乃是霍仙奇啊!   叶畅想不明白,口里却很坚定地道:“霍仙奇其人开了个极不好的先河,他今日可以上书告韩公,明日就可以上书告李相。”   李林甫嘿然一笑,神情有些轻蔑。   这点子挑拨,怎么能起效果,李林甫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控制住霍仙奇。   “另外,皇甫惟明与韦坚……他们为朝廷栋梁,都是陛下腹心之臣,你区区一参军,不可在人后诬诟,若是被他们知晓,你第一个便要受国法!”   李林甫这句话让叶畅当时就傻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其中有两层含义,一层是他拿捏着皇甫惟明与韦坚的把柄,与霍仙奇告韩朝宗并无两样,都是小人之举;另一层,则是要叶畅交出这把柄来,否则李林甫就要将此事漏给皇甫惟明、韦坚,让他们来收拾叶畅!   叶畅之所以傻,不是畏惧,而是李林甫的手段。   原本叶畅是拿着李林甫梦寐以求的东西来寻他讨价还价,结果却变成了手中捧着一个烫手山芋,需要李林甫来相助了。   “李相公……当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叶畅傻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笑容有些苦涩,自己和李林甫,暂时——不,是在可预见的时间内,都还不是一个等级的对手。所以李林甫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将他逼到了墙角。   霍仙奇是必须要受惩治的,这是叶畅答应韩朝宗的事情——这个时候,叶畅突然间明白,韩朝宗当初那模样,只怕也是做出来的。   莫非是又被韩朝宗利用了?   看看李林甫,想想韩朝宗,叶畅觉得头都是大的,还是率直的贺知章可爱些。   “不过,此事与我可不相干……李相觉得,我手中便是有什么把柄,能够奈何得了皇甫惟明与韦坚?若我手中真有,只怕皇甫大夫也不会让我活着从陇右回到长安了。”   叶畅这一句话让李林甫第一次露出发愣的神情。   没有想到,这等情形下,叶畅还不束手,竟然又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的威胁化解了。   李林甫自然可以将消息泄露给皇甫惟明,可正如叶畅所言,皇甫惟明不会相信,如果叶畅真抓着皇甫惟明什么把柄的话,皇甫惟明早在河曲之战中就将他弄死了,而不会放他活着回来。   这就是信息的不对称了,李林甫此前在皇甫惟明身边并未安插人手,因此不知道皇甫惟明其实想弄死叶畅好几回了,只不过都被叶畅一一化解罢了。   “说起来,晚生确实与皇甫大夫不和,这还是拜李相公所赐。晚生去陇右军前效力,李相公有一封私函至皇甫大夫处托为照顾,他见了之后,勃然大怒,处处为难于晚生。”叶畅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当初皇甫惟明说的“李相公”他已经弄明白,乃是李林甫,而李林甫为何要差人送封这样的信给皇甫惟明?   他向来与李林甫没有交往,按理说,不该有此信才是。   李林甫闻言抬起眼,看着叶畅,神情有些古怪。   过了会儿,他慢吞吞地道:“叶十一,皇甫惟明怨你,却非老夫书信致之,实是你自己口舌取祸。”   “哦,请李相公赐教。”   “你在洛阳大放厥辞私议边策,传到长安,李太白又添油加醋,有‘凡议和亲者必为国贼’之语,但你可知道,开元十八年时,犬戎屡屡被挫,乃求和于长安,陛下意欲乘胜追击,故不允之。时任官于朝的皇甫惟明对陛下面奏进言,说犬戎犯边,乃其边将私为,非其赞普之意,而我朝边将亦欲兴战事以求功勋,应允其求和,遣使探视金城公主,老夫记得他当时还说此乃‘永息边境’,‘永代安人之道也’。陛下信以为真,便派他为使者,出使犬戎……你议边策那番话,可是翻旧账打当初皇甫惟明之脸啊!”   叶畅发觉自己刚夺回来的一点点主动权,转眼间便又丢了。他当真不知道,如今在陇右急于立功的皇甫惟明,在十余年前竟然是主和派,而且还有过出使犬戎的经历!   这么说来,一切就解释得通了,皇甫惟明身为文官出身的边将,岂会不打听京城中的风声,李白在翰林院传播叶畅的边论,虽然没有明指是他,但皇甫惟明岂会不觉脸上火热!   而叶畅偏偏又到了他手下……这恐怕也是李隆基故意的吧!   叶畅只觉得,大唐的高层,都是一些腹黑的家伙,从李隆基到皇甫惟明,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个李林甫,个个如此。倒是他这自诩有些心机的,简直与只纯洁善良的小绵羊没有什么区别。   “故此,皇甫惟明与你之仇怨,乃你自己招惹来的是非。而且,你莫以为回来便了事,你这参军之职,老夫已经问过,却还没有解去,待年过之后,少不得继续去军前效力。”李林甫又意味深长地道:“此前还有个边令诚可以牵制一下皇甫惟明,如今边令诚死了,内监中无人愿意出为监军大使,谁还能护你?”   叶畅咽了一下口水,边令诚被坑死的后遗症啊……   不过他对此倒不担心,因为与李隆基见过面之后,叶畅基本判断得到,皇甫惟明即使回边关,再回陇右的可能性极小。此事李林甫亦不知情,因此叶畅摇头道:“皇甫惟明乃另一回事,李相公,如今说的是霍仙奇。”   “老夫方才已经说了。”   “李公若是非保霍仙奇,亦无不可,只需韩朝宗不致仕,不为京兆尹,可在朝中寻一清贵职务——无需实权安置就是,比如说,太子宾客之类。”   叶畅乘机又道,这个条件,他知道李林甫绝对不会答应,而且现在韩朝宗是惹得李隆基发怒,李林甫就算答应,也保不住韩朝宗。   但讨价还价便是这样,提出高要求,为的是稍后妥协。   李林甫失声一笑,这等手段,在他面前耍弄,不免班门弄斧。他敲了两下桌子,然后摇了摇头:“罢了罢了,叶十一,我也不为难你,你也不要为难老夫……今日谈兴已尽,老夫送你出去。”   “如此,晚生就告辞了。”   叶畅以为李林甫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起身便出门,到了门前,却没有听到李林甫叫,他此时已经不可再退,因此一咬牙,当真跨过了门槛。   出了门,外头的冷风一吹,叶畅觉得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他原是想循着进来的路出去,结果才几步,便见一仆人打扮的拦住了他:“叶郎君,相公有吩咐,请走这边。”   叶畅皱着眉,莫非是让他走入禁地,来一出误闯白虎堂?不过李林甫权倾朝野,用不着使这般手段对付他,因此他只是稍一疑心,却依然跟着那仆人出去。   李林甫府邸极大,在这连片的宅中转了好一会儿,叶畅被带到了一处堂屋。那仆人却没有继续向前,而是恭敬地拱手:“叶郎君,相公吩咐,请叶郎君在此稍候,或者他还有事情要问叶郎君。”   叶畅离开李林甫屋子时,并没有见这仆人,因此李林甫的吩咐,应是在二人见面之前便有的。叶畅心中不解,但还是依言停在那屋子当中,等了会儿,百无聊赖,他开始打量起周围的摆设陈列来。   周围的摆设陈列依旧是奢华,但叶畅看惯了另一世琳琅满目的商品,哪会将这些东西放在眼中。他只是一扫而过,紧接着看到一排书籍,这引起了他一定的兴趣,凑上前看了两眼,却依然没有伸手去翻阅。   此时读书人想要看书并不容易,可对于叶畅来说,这书架上放着的无论是儒家经典,还是笔记传奇,在后世多少看过,也不值得他伸手。   他却不知,就在这间大堂之后,数双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188章 东床袒腹无逸少   足足半个时辰,叶畅最初时好奇地四处打量,到无聊地转在锦榻上闭目养神,虽然是无所事事,却谨守本份,未曾伸手动一书一物。   终于,方才那仆人又走了出来,看到叶畅后拱手陪笑:“让郎君久候了,老相公忙于公务,无暇亲自相送,请郎君自便。”   这近乎戏耍人了,叶畅眉头微微一皱。   以李林甫的心术,用不着使这种欺人的手段,难道说是这仆人擅自所为?   无论如何,都不是生事的时机,先忍下去罢。   想到这,他颔首道:“便替我禀报李相公,就此告辞了。”   他扬长而去,自顾自出了门。出来又过一个小院,便是李林甫家正门,他从这小院里出来时,看到院中坐满了候见的官员,想到韩朝宗家门可罗雀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   权势啊……是多么甘美的东西!   他从内堂偏院出来,那些官员们不由侧目,叶畅无意在这里与这些人认识,正出门间,却看到一个人。   吉温笑吟吟地起身,拦住了他的去路。   “咦,原来吉公也在此。”叶畅斜睨他一眼,然后怪声说道。   “自然要在此聆听相公教诲。”吉温上来把住他的胳膊:“不过,既是见着叶参军,某正有些事情与叶参军商议。”   他拉着叶畅出了李府大门,直接到了稍远僻静的地方:“李相公如何说?”   “还如何说,某算是领教了吉公你的手段了,转脸就将某卖了。”叶畅气愤地道:“吉公,畅服矣,你就莫再来坑我了。”   他气愤的模样,让吉温笑了起来。   “莫非你以为咱们的手段,瞒得住李相公?”   吉温一句话,让叶畅陷入深思之中。   或许是打过元载、卢杞等人之脸后,让叶畅觉得古人智慧不过如此,所以他没有想到,在吉温这个被坑了一回。而且接触到李林甫,他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顶尖官僚,根本不象他想得那么简单。   初见李林甫时,只觉此人平平,言谈既深,便觉此人非凡,相处时久,发现自己心中所想,此人几乎都能揣测出来。在他面前,任何城府都嫌少。   无怪乎后来安禄山骄横不法,唯畏李林甫。   他的一些小手段,在李林甫面前施展,几乎是处处受制。吉温的疑问,确实有道理,他们二人便是联手,也不可能完全瞒过李林甫。   “既是瞒不过,倒不如实说。如今李相公便知道,我们就是要对付霍仙奇……只是要对付霍仙奇。”吉温见叶畅神情,知他心中所想,便又补充道。   “你的意思?”   “只要李相公没有说不准对付霍仙奇,那便是允了。”吉温得意地笑了笑:“李相公不可能出面治霍仙奇罪,但只要他不护霍仙奇,那就好办了!”   “原来……如此!”   想起方才李林甫的态度,叶畅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明白,自己与这些积年官僚相比,还真是嫩得可以。   “竟然是如此……”   “所以,你手中的皇甫惟明与韦坚的把柄,该说与我听了吧?”   “先放翻霍仙奇再说。”叶畅哪里愿意再松口。   且不提他在吉温纠缠之下离去,当他离开那间堂屋之后不久,李林甫便到了这边。李林甫咳了一声,然后问道:“女儿,今日我带来之少年俊彦,你觉得如何?”   原来李林甫生有六女,为替女儿择婿,颇动了一番心思。他虽然口蜜腹剑,时人诟之,但在待自己子女上,却比那些书呆文士要开明得多。他在家中侧客厅中,也就是叶畅方才呆的这间屋子,开有横窗,便在那一片古董架之后,饰以纱幔,而每有年轻俊彦到访,便带至此屋,由自己女儿于纱幔后悄悄观看。若是中意,便寻人透露口风,看看能否招为女婿。   此刻,他便是向那纱幔之后的女儿询问。   里面传来窃窃私语和低笑声,好一会儿,一个女声道:“倒是个俊俏少年郎,人也稳重,不过他在屋中半个时辰,虽是四处张望,却未动一物,也不知喜好如何……”   “去去,又不是给你择婿,阿耶是要给小妹择婿,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还得小妹拿主意,小妹,你说,你说啊。”   “父亲召我们回来,不就是替小妹出主意么,我觉得很好!”   “我也觉得不错……只是不知其人姓氏籍贯,如今身为何官?”   “我倒认识,曾于青龙寺外玉真长公主的宴游上见过,他便是叶畅。”   “夕阳无限好的叶畅?那倒是一个识情识趣的人儿……”   纱幔之后,莺莺燕燕,一时之间闹成一团。李林甫面带笑容,但迟迟未得幼女的声音,他咳了一声:“女儿,你自己意思呢,姐姐们可说了不少……”   “女儿……志在求道,不欲出嫁。”   良久之后,屋里传来清澈的声音,其余姐妹们一时都语塞。   然后便有人道:“也是,这少年郎虽是长得俊俏,只不过看上去过于文弱,莫要和那个谁谁一样,会被人看杀了。”   “我觉得他也不合适,坐在那发半天呆,同傻瓜一般。”   “就是就是,会做诗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大唐,三只脚到处流浪的蛤蟆没有,藏在树下的野狐狸没有,但能写几曲歪诗的所谓才子,拿个兜儿去街上,随随便便也捞三两个来。”   “姐姐们别说了。”那清澈的声音又道:“是妹妹无意嫁人,倒不是那位叶郎君人不好……”   “你们先走,为父与空娘有话说。”李林甫开口了。   虽然李林甫甚为宠爱这些女儿,但她们也知道,这是有正经事,一个个笑着或咬耳朵或使眼色,与妹妹空娘招呼毕,便离去了。   李林甫咳了一声,推开门,进了这间隔间。   他的小女儿李腾空有些怯怯地坐在那里,用一双微微惧怕的眼看着李林甫。   “如今知道怕了?”李林甫问道。   李腾空点了点头,神情中除了怕,还有些羞愧。李林甫很少在自己一向淡然的女儿面上看到这种神情,一时间不禁心中一软。   “也不知你是何时认识那小子的……是上回在洛阳?”   “是。”   “与蔡侍郎家的女郎,一起遇上的?”   “是。”   李腾空,正是当初叶畅在洛阳城时见到的那位李娘女冠,也是叶畅前几日在香雪海见到的那位李姓女郎。若没有看到她,吉温或许不会将叶畅的事情告诉李林甫,正是因为在香雪海中看到了她与叶畅很亲密地交谈,吉温意识到,叶畅或许有另一渠道与李林甫相通。   “后来还以为父之名,私自与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写信?”   提到这件事情,李腾空顿时垂下头去。   “空娘,你可知你此举,险些害了叶畅性命?”李林甫道:“他此次来,便是兴师问罪……虽然此前我与皇甫惟明亦有交往,但其人心傲性狭,一向瞧不起为父,你这封信,让皇甫惟明很是为难了叶畅。”   “女儿后来知晓了……只是信已经送出去了。”李腾空轻声道。   “诸子女中,论心思细密,你数第一,不该犯这等错,只能说是关心则乱。”李林甫微微笑了起来:“往常为父总是担心你性子清冷,常有出尘之志,恐非凡俗之人……如今看来,倒还是有拴得住你心的人啊。”   这话说得就有些为老不尊,李腾空面色绯红,头垂到了胸前:“阿耶,女儿与这位叶郎君,当真并无私情,只是见他有功德于百姓,不忍……”   “是,是,我家空娘只是不忍一德才兼备之人在军前枉死。”李林甫笑着接过口。   女儿的托辞他如何看不出来,若只是惜才,李腾空肯定会向他举荐此人,而不是这般,遮遮掩掩,结果好心办了坏事。自己这个女儿一向聪明,只是不愿意与人勾心斗角罢了,实际上她可懂事得紧,将一件事情办得这么蠢,那还是她懂事后绝无仅有的!   若非如此,岂会轻易放过叶十一那小子!   “不过,女儿,此子确实有才,今日为父召他来,原本是想训斥一番,但听得他于理财民生上,颇有独到之处,不是那种华而不实的诗人词客……你当真不考虑?”   “女儿一心向道,不愿嫁人。”   “呵呵……如此啊。”李林甫捋须笑了两声,心中大不以为然。   不过他倒不急着劝女儿,反正女儿的心意他是懂的,而叶畅也还需要经过更长时间的考验。   叶畅并不知自己竟然成了李林甫心目中的女婿候选人,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吉温的纠缠,终于回到了香雪海。   不过香雪海这边也不太平。   原本清静的茶楼门口,如今拥着不少人,叶畅到的时候,只看得双方都是气势极盛,各自有数十人的随从。   “不过是仗着杨娘娘身份的外戚,便敢欺到我们宗室头上,今日香雪海定我们已经定下,你们还不速速退下!”   “分明是我们先到的,你们以为乃是宗室,便想要抢先!”   这边吵成一团,那边香雪海的司掌柜当真是左右为难。叶畅见这模样,便知道香雪海这边也不得清静了,向司掌柜示意了一下,司掌柜悄然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某的错,今日惹了麻烦。”司掌柜满头大汗,当真不知如何是好:“香雪海如今名满长安,京中贵人,多有于此待客者……”   原来随着香雪海的新茶道闻名于天下,京中贵胄,便也流行起茶道来。特别是那些女眷,都喜欢以这茶道来显示自己的清雅不凡。许多人便提前订下香雪海的楼上静室,用以招待各自女眷,也算是长安城中仕女们中新近流行的社交方式。   今日香雪海的雅室,已经被信成公主与建平公主订下,俩位公主都是李隆基女儿,同于开元二十五年被封为公主,一嫁与秘书大监独孤明,一嫁与太仆卿豆卢建——这个豆卢建死得早,因此建平公主又改嫁与杨说。她们二人在香雪海待客,其实是因为二家都有女初长成,准备将这俩位方才及笄的少女推向大唐的贵妇社交界。   但是,偏偏杨家的人也来了。   说起杨家来的人,司掌柜满脸都是苦涩,生意太好,也招惹烦恼。这杨家乃是杨玉环母家,她的三位姐姐,因为杨玉环得李隆基专宠的缘故,这三位家里的气焰也迅速高涨起来,成为长安城中新贵。她们并未订下静室,只是到香雪海后便非要静室不可,司掌柜百般解释都没有用,偏偏这时两位公主府的人也赶到了。   然后便争了起来。   叶畅闻言眉头便皱起,没有想到一座茶楼竟然会惹来这样的麻烦。   这其实是他想多了,即使没有香雪海,公主与杨家的冲突也是在所难免。杨家新贵的暴发户嘴脸,让许多长安城中的老牌权贵都看不顺眼,都在寻找机会挫一挫杨家的威风。   “这般下去,只怕要有麻烦。”叶畅听得双方争得越发激烈,低声道:“我过去,看看能否化解……真是是非之地!”   可是他想差了,正当他要想法子出面相劝时,发觉公主府那边突然静了下来。   “看来没事了,原本都是贵胄,何必……”司掌柜庆幸地说道。   叶畅却眉头紧皱:“不好!”   他赶了两步想上前,却听得一声“打”,然后,公主府的仆役们蜂拥而上,猛然冲向杨家的家人。   公主府在长安城中久了,对于这种贵胄相争可是有经验得多,这猝然发动之下,杨家家人哪里抵挡得住,顿时给打倒一片,待他们反应过来,公主府家人已经冲到了他们护拥的车驾之旁。   紧接着,乱中杨家车驾的帘幕也给掀开,露出里面三张惊骇欲绝的脸来。   虽然都是惊怖之色,可是叶畅远远望去,也不禁觉得眼前一亮。这三张脸长得绝象,又都是绝美,分明就是三个姐妹花。而且从外表来看,她们的年纪仿佛都只有二十左右,都为珠圆玉润的少妇。   这大约就是杨玉环那非常著名的三位姐姐了。   叶畅可不敢惊艳,这三位将在很长时间内权倾朝野,她们若在这香雪海出了事情,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第189章 山中无虎泼猴闹   此时杨家的家人总算反应过来,慌忙要来护住杨氏三姐妹,但他们处于劣势,正被追打之间,哪里能扳得回局面。   混乱中,叶畅猛然大吼:“京兆尹韩公有令,缉拿横行恶奴!”   “缉拿横行恶奴!”   跟在他身边的随从得了他授意,齐声大喝起来。   韩朝宗任京兆尹以来,压制豪强,摧折权贵,颇有政绩,因此这些贵戚家里的仆人,都有些畏他。若不是最近韩朝宗待罪在家,如今长安城里也不会乱成这般模样。   猝然间叶畅大喊,让诸人以为京兆尹真的派人来了,他们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韩朝宗这厮待罪在家管不得闲事”,而是“坏了韩朝宗来了”,顿时缩了回去,一个个四处张望,看韩朝宗派来的人在哪儿。   这一收,杨家的人乘机将车驾护住。   “我们走,今日之辱,必有后报!”   杨家三姝之中一个人厉声喝道,然后,杨家人缓缓退后,从街的一头离去了。公主府家人此时发觉并无官兵武侯前来,便跟在后边起哄,叶畅见了不免摇头。   杨家固然有嚣张跋扈不知轻重之处,这公主府的家人,也不是什么好货啊。   他向司掌柜使了个眼色,司掌柜上前去招待公主府的人,叶畅自己从偏门进了香雪海。   他的住处就在香雪海的梅园之旁,此时寒风已起,早梅亦开,淡香袭来,让人心怀大畅,便是近来一直不顺心的叶畅,也不禁长长吁出一口憋闷之气。   “逼急了就拿钱买官!”他心里暗道:“边令诚那死鬼看上了我的高度酒,不信李隆基那老不要脸的就不想要,他这般为难于我,也不就是为了让……嗯,可能真是如此啊!”   他正琢磨间,听得外边有女子的声音,隔着窗缝向外张望,只见几个少女巧笑倩兮,正在园子里奔跑追逐。   园中其余人都被清出去了,因此也只有叶畅能看到这一幕。这几个少女长得娇俏可爱,年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正最好的年韶,一个个阳光灿烂。她们跑着跑着,便跑到了叶畅这边来,猛然撞在了叶畅的窗下。   那窗子原本就没有关紧,这一撞被弹开,露出叶畅的脸来。   撞着的女郎吃惊地看着叶畅,叶畅笑着问道:“没撞疼吧?”   他随口一句,原是大人看着小孩儿疯颠玩耍摔着的话语,却不曾想将那女郎吓着了,直接尖叫了声。   原本她是躲避同伴追逐跑到此处来的,这一尖叫,同伴们顿时被引了来,然后五六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起对着叶畅尖叫起来。   叶畅满脸都是沮丧之色。   “你们不必如此吧,我觉得……我长得还没有到能将人吓叫的地步啊。”他牢骚道。   “这里不是没有人么,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此处。”叶畅话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一大群丫环婆子匆匆而来,只能苦笑:“看,你们给我惹麻烦来了。”   “你躲在这,谁知道是不是不怀好意!”   “就是,就是,送他见官!”   “没准就是那杨家的人,送他见什么官,打断两条腿扔出去……”   “唉呀……你们莫这么狠啦,打断两条腿也太残忍了,我看……打断一条就可以了。”   叶畅只觉得自己头上冷汗直冒,这些阳光明媚的女郎,为啥一个个开起口来都极是吓人呢?   那群冲来的丫环婆子到了,有长得足有此时审美三倍美人份量的一叉腰,指着叶畅就喝骂:“哪儿来的臭小子,竟然敢私窥宗室女眷,抓走,抓走!”   “打杀来!”   “送进宫里!”   这些三姑六婆可比起方才的明媚少女们更狠,叶畅一时间无语,不过他也有错,隔着窗户偷窥旁人女眷嬉戏,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他苦着脸,正待赔个不是,方才口口声声要打断他腿的少女们这个时候开口了。   “无妨,他不是有心的。”   “算啦,他住在此处,想必是香雪海里负责养梅的小厮,这片梅林如此动人,他也有几分功劳。”   “正是,不看在香雪海掌柜的份上,总得看在这梅林的份上。”   方才喊要打断他腿的少女们,这个时候又纷纷为叶畅说情,弄得叶畅哭笑不得,但同时心里有些暖暖的。   她们也只是嘴巴凶吓唬人罢了,心里倒不恶。   “关上窗子,来个人守在这,莫让这厮出来。”那胖大妇人喝道。   叶畅关上窗子,摇了摇头,今日当真是诸事不顺。   外边少女们笑声又响了起来,让叶畅的心变得宁静了,他定神想着如何解决目前的问题,想来想去,仍然不得其解。   心中郁闷之下,便出了后门,到了外边,却又见店门口发生了争执。叶畅往那边看,原本守在门口的小厮如今被驱到了一边,乃是公主府家人在看着。叶畅向那小厮招手,小手跑了过来:“叶郎君!”   “那边又怎么了?”   “是来人寻方才的杨家姐妹,被公主府上擒住了,正要打呢。”   原来杨家的人虽然退走,但别人不知道,她们邀请的客人中有没有接到通知仍然来此的。一般都是长安城中的权贵,到此问明情形自然就走了,偏偏这边来的一人,还没弄明情形,就与公主府的人发生了冲突。   “当真是不省心……”   叶畅头大如斗,香雪海是他在长安城中的据点,此前他重视不够,但以后却要将其作用充分发挥出来的,公主府与杨家这样闹下去,最后倒楣的只怕会是香雪海。   而且他很清楚,杨家在长安城中的气焰会越来越高炽,得罪了杨家不会有什么好处,此时伸一伸援手,反倒能结个善缘。他心中琢磨了一瞬,便对那小厮道:“你……”   那小厮见叶畅似乎想叫自己名字,立刻恭声道:“小人唤作陆羽。”   “陆羽……茶圣?”   叶畅本来是想着帮杨家的,此时顿时嘴巴张得老大,后世茶圣,如今竟然在自己的茶楼里当小厮?   他却不知,陆羽打小便是孤儿,为僧人收养,却不好佛经,喜欢儒学,就在去年逃出了寺庙,四处流浪中到了长安,因为喜好茶香之味,在香雪海门前乞讨,为司掌柜所收留。这等细节,也不是此刻他问的,因此,他在愣过之后,拍了拍陆羽的肩膀:“有空我们细聊,陆羽,你请司掌柜找公主府管事说情。”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前。到得人群当中,便见公主府的仆役将一人死死摁倒在地,还有人抽冷子踢上一脚。   “诸位且住,且住。”叶畅见这样打下去怕要出事,便上前劝住道:“莫真打出了性命……”   “你这小子,少管闲事!”   “正是,打出性命又如何,一个外地的无赖,还敢在我们公主府面前摆威风!”   “各位,话虽如此,但国有国法,各位都是忠心为主的,总不希望自己擅动给主人惹来麻烦吧?”   “什么麻烦我们主人都兜得住……等一等,你这厮声音好熟,对了,先前冒充京兆尹的,是不是你这厮?”   顿时众人都冲着叶畅来了,叶畅一惊,他只准备在这附近,因此善直并未在身边,南霁云又去玉真长公主府处送信,不知为何至今尚未回来。好在他身边叶英叶挺还在,顿时就上前,将叶畅护住。   “就是他们,冒充京兆府的差员!”有人认出来后叫道。   “大胆!”这个时候,叶畅明白,若是示弱,只怕这些奴仆们更要欺上头来,他喝了一声:“某方才从晋国公、尚书左仆射、右相李公讳林甫府中归来,如何会冒充京兆尹之人!刁奴狗胆,莫非以为除京兆尹之外无刀可诛尔等乎!”   这一口气将李林甫的官职报出来,加上身边的随从也有边关经历,杀气凛然,一时间,便将众人吓住。   “此人有罪,当由官府缉问,尔等擅自为此,欲替公主府招祸乎?太平公主今何在耶?”叶畅又厉声问道。   他本不想得罪这几位公主,可是被人欺到头上,若不扯起大旗,只怕要吃眼前亏了。而且这一番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相劝,若是几位公主府上稍有明事之人,此时就应该出面了。   果然,一个管事匆匆走出来,将诸仆从喝开,然后来对着叶畅拱手:“郎君何人,今日多承教训,不敢不问姓名。”   若是不露真实身份,想要脱身难了,毕竟面对的可不是韦坚儿子韦谅,现在对方人多啊。叶畅沉着脸:“某姓叶,名畅,随皇甫公讳惟明自陇右而来,微末小官,不敢劳烦挂念。”   “叶畅……”那管事的觉得这名字耳熟,然后就去惦记着另一个名字“皇甫惟明”了,这厮既然是皇甫惟明的部下,那么这笔账自然就算在皇甫惟明身上。   叶畅一本正经之间,便给皇甫惟明埋了个钉子,至于皇甫惟明会不会因此找他麻烦——反正两人基本上是撕破脸了,就算对方来找麻烦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看在李相公与皇甫大夫份上,饶过这厮一回。”那管事一摆手,众仆从松开人,被摁在地上的那人终于爬了起来。   此人倒是硬气,爬起来之后冷笑:“今日之事,杨某记着了,信成公主与建平公主是吧,了不起,了不起!”   叶畅有些无语,见公主府的仆从又蠢蠢欲动,便向左右示意,叶英叶挺上前将此人夹着便走,转眼之间,众人便离开了。   过了两条横街,又拐入一条直巷,看到后边没有了人,叶畅舒了口气,回头望向那姓杨的:“京城之中,权贵人家极众,难免有御下不严者,兄台口音,不类此间,难免会有人欺生,兄台不必太在意。”   “哪里是欺生,无非就是仗势罢了,仗势,嘿嘿,仗势!”那人倒是相貌堂堂,只不过此时被揍得鼻青脸肿,模样甚是难看。   “兄台身上的伤没事吧?”叶畅见他这样子便又问了一句。   “无妨,在剑南时,与人相斗成这般模样可没少。”那人随口答了一句,然后又向叶畅拱手:“方才听得郎君名讳,才知道郎君竟然是某最钦佩之人!”   叶畅有些发愣,自己是有些微名,但这人竟然说是他最钦佩之人——这不免有些过了吧,就算方才帮了他一把,也不至于这样。   “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吧?”   “郎君是创足球戏的叶畅否?”   “是。”   “那就没有认错人,某生性好博戏,以往只道自己精通博戏,却不曾想还有足球——叶郎君可知,如今剑南亦是遍地球社,乐此不彼者极众,就连六诏南蛮之地,也有为此者。”   叶畅有些无语,没有想到足球的影响力竟然会如此之大。   “啊呀,说了这么久,尚不曾自我介绍,某失礼了。”那人又行礼道:“某姓杨,单名钊。”   叶畅顿时又愣住,方才他没有往这方面想,此时才知道,自己从公主仆役手里带出来的,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杨钊杨国忠!   好吧,大唐这个朝代,随便一个人都是大名鼎鼎的,一个小厮是茶圣陆羽,一个挨打的倒楣鬼是杨国忠……   “原来是杨兄……杨兄是从剑南来的京城?”   “奉剑南节度使章仇大夫之令,来贡蜀锦,因为有些亲戚在京城中,原是要去拜见的,不意遇到此事。若不是叶郎君,今日怕是难脱身了。”杨钊虽然对自己挨打之事泰然自若,可这毕竟有些丢脸,他也没有细说。   叶畅心念一转,他要拜见的,必然就是那杨家三姊妹。想必他是先到了杨家,而那是三姊妹来香雪海,因此错过了。   “唔……这倒是一个机会!”   想着杨家在接下来的荣华富贵,叶畅眼前一亮,别人不好向李隆基进言,可是杨玉环不同。此前叶畅便靠着送球市分红,与杨玉环结有善缘,如今似乎又可以助这杨钊一臂之力……   想到此处,叶畅笑道:“区区误会,便是没有我,杨兄自己也能脱身……若杨兄真觉得我叶畅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此事以后都休要再提了!”   杨钊深深望了叶畅一眼:“大恩不言谢,叶郎君今后有用得着杨某之处,只管说就是!”   叶畅微笑道:“杨兄爽气,也就莫唤我什么叶郎君,若是不弃,便称我叶十一吧。”   第190章 环顾四敌孰可饶   杨钊对叶畅顿时欢喜起来。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此次来京城,干系到这一生究竟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来,同时身上还兼着不少人的厚望。但是叶畅完全没有必要恭维他,方才叶畅都说了,他往来于宰相府邸,奔走于节度帐下,哪里会有求于杨钊!   最重要的是,杨钊觉得,叶畅很对他的脾味。   爽快,好玩耍,爱钱财……当真是自己的平生知己。   叶畅可不知道自己被眼前这厮视为知己了,两人聊了一会儿,杨钊打听杨家姐妹的情形,叶畅知道瞒不过,便实话实说,讲了杨家姐妹与两位公主冲突的情形,然后道:“若我料不差,她们应该却了城外的庄子里。”   “既是如此,十一郎,我便先行告辞,以后必来拜谒。”杨钊拱手道。   “且慢,杨兄如今这模样……”   “就是这模样才好相见。”杨钊见叶畅热心,也不隐瞒:“实话实说,某与这几位堂妹的关系,往常算不得太好,如今挨了这一顿打,倒可以说是被她们连累了,想必她们见了之后,也会有同仇敌忾之心!”   他这番话一说,叶畅唯有替那两位公主默哀了。杨钊这厮分明是将挨的这顿打充作进身之资,可对于杨家三姐妹来说,这就是揭伤疤了,必然会激起这三姐妹对公主们的仇视。   如今这三姐妹可以出入禁宫,她们在杨玉环面前进几句话,让杨玉环吹吹枕边风,两位公主少不得要受些教训。   不过叶畅此时未曾细想,只想着如何借助杨钊之手,再与杨玉环重新联系上,然后想法子将高适的官职解决掉——如今年见就是年关,再过几天,他就准备返回卧龙谷与亲人团聚去,长安是真不愿意呆了。   与杨钊定下再见的时日,叶畅便与他话别,他没有急着回香雪海,而是在外避了一段时间,到傍晚时分,估计公主府里的人都已经走了,他才回香雪海。   但今日香雪海便是是非之地,叶畅到门前时,便看到陆羽跌倒在地上,几个仆役正在踢打他。此情此景,令叶畅甚为愤怒,当下便喝道:“住手,你们是何人,竟然敢在此……”   “打!”   不待他喝完,那边人便蜂拥而上,径直向他扑了过来。   叶畅一愣,再细看去,发觉香雪海里已经一片狼籍,竟然给砸得乱七八糟!   司掌柜此时不知从哪儿滚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郎君快走,郎君快走!”   但是为时晚了,这伙人已经冲上前来,拿出棍棒就乒乒乓乓一顿乱打。   叶畅本来以为只是哪家恶仆生事,此时也反应过来,只怕对方不是对香雪海生事,而是冲着他来的!   他又惊又怒,对方一棒子打来,他偏过头去,敲在肩膀上,让他半边肩膀都痛木了。这好在是冬日衣裳厚,否则的话,只怕连肩骨都要敲折来。   “给我打!”叶畅哪是肯吃这种亏的,怒火冲冠之下,立即喝道。   这一声令下,身后诸人顿时冲了出去。方才叶畅挨了一棍,叶英、叶挺可都是心揪了起来,叶畅如今就是叶家的主心骨,叶家眼见就要兴旺发达,若是叶畅出了什么问题,必然会被打回原形,甚至会因为手中的那些作坊而更惨。听得叶畅下令,他们还手最凶,一顿狠打过去,便将冲到叶畅面前的诸人给打回去。   他们可是在陇右阵仗上见识过的人,虽然没有准备,可夺来对方的棍棒,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多挨两下打罢了。这一反击,那边司掌柜却仍然叫道:“郎君,快走!”   叶畅心里稍稍冷静下来:如今是自己这方占了优势,为何司掌柜还叫着他们走?   一个不好的念头顿时浮了起来,他正待喊退,便见两边巷口发出呐喊声,又是数十名恶仆冲了过来!   叶畅身边的随从有十余人,人数原本就少,这样一来,对方三面包夹,众人顿时落了下风。   “和尚!”叶畅大怒,扬声喝道。   “善直师傅被人叫走了!”司掌柜叫道:“有诈!”   叶畅顿时明白,这是真有诈!   这是个针对他的布局,如今长安城中原本最主要的倚靠京兆尹韩朝宗待罪在家,而市井层面贾猫儿等人已经退出一年有余,香雪海虽然能收集到一些情报,可若别人是针对叶畅布局的话,必然会避开香雪海!   叶畅厉声道:“结阵!”   原本打出去的叶英叶挺等人,顿时互相掩护,脱离了混战。他们将叶畅护在中间,且战且退,便退向一处小巷,就在此时,叶畅听得身后有惊呼,他回头一看,是高适与南霁云。   南霁云原本被他遣去给玉真长公主报信,此时才回来,叶畅心里蓦然一动:引走善直,拖住南霁云……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那么唯有在京城中极有势力者,才能做出这一切!   而且必然与他叶畅关系不睦!   南霁云见叶畅等人陷入围攻,他喝了一声,径直从路旁折下一根树枝,舞动如风,冲了上来。他勇猛无双,身手不是叶英叶挺等人能比拟的,而且众人在一起也久了,故此配合上也没有什么问题,随着他入阵,那些敢于穷追的恶奴给打倒数人,其余人等,便有些畏缩。   “往这边来!”高适叫道。   他们来的路上并无敌人,不过当叶畅等人退到这边时,早有恶仆乘机逾墙穿巷,绕到了他们身后。虽然人数不多,高适却被几人揪住,吃了好几计棍棒拳脚。叶畅等人又冲了过来,才将他救出。   众人忙中不择道路,退入一条巷子之后,才发觉这是一条死巷!   “该死!”叶畅怒极:“拔刀!”   此前双方虽是动手,但总算还有些分寸,用了棍棒板砖,却没有用刀剑等兵刃。此际叶畅发觉并无退路,便只有拔出兵刃了。   对方稍止,却不曾退,叶畅看到一双双兴奋的眼睛,隐约觉得,对方似乎就等着自己一行拿出兵刃。   稍一细思便明白了:方才只是街头斗殴,见官去也不过是各打十板的事情,但拔了兵刃见了血,又是光天化日下在长安城最热闹的西市,那么再见官可就不易脱罪了。   这个局……倒是阴狠!   可是不动用兵刃,便要吃眼前亏……而且,若是他们不动刀兵,对方不会制造他们动刀兵的假象么?   一念至此,叶畅心意便决:宁可事后麻烦,绝不吃这眼前亏!   就在这时,他听得金锣之声陡然响起,响的地方,就是这条死巷的入口处。   紧接着,一群差役蜂拥而来,乱棍飞舞,将那些恶仆打得鸡飞狗跳,瞬间便躺了一地。   这飞来的援军,让叶畅愣住了,然后,他看到阴沉着脸的吉温出现在巷子的那一端。   西市乃是长安县治下,吉温为长安尉,这里正是他所管处。这边出现这种情形,他肯定头大如斗。   长安县厩在长寿坊,与西市隔着一个怀远坊,吉温这么快就出现,倒是及时。而且吉温一出现之后,叶畅隐约觉得,四面似乎还有些脚步声,仿佛是谁预先埋伏的人手,这个时候突然都撤了。   “某来迟一步,让叶参军受惊了。”   “不迟,不迟!”叶畅看着他,神情有些怪异:“是什么人?”   “这个……”   “吉公,你聪明,我也不傻,西市可是你的地盘,便是京兆尹不出面,这里有什么事情,岂有不在你这打点的道理?”叶畅盯着吉温:“究竟是什么人,你只回答我就是!”   “前几日,叶郎君在街上似乎是冲撞了韦谅?”   “韦谅?”叶畅回忆了一下,想起那打着父亲仪仗在街上横行的家伙,眉头一拧:“是他?他只怕布不下这样的阵仗吧?”   “出面的是他,但出谋划策者乃是卢杞,这些恶奴来自韦家、咸宁公主府等京中数家。”吉温看了叶畅一眼,苦笑道:“叶参军,你得罪的人可不少!”   吉温连谁是主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若说他事先不知道,那就是疯话!不过叶畅也明白吉温的心思,不让叶畅与韦坚关系彻底对立,叶畅又如何会帮吉温出谋划策对付韦坚与皇甫惟明!   不过,吉温这打算虽是利己,叶畅反倒觉得可以理解,换他是吉温,也必然会从中推波助澜。但是理解是理解,接受是接受,二者不是一回事!   叶畅心中暗暗记下这一笔,以后迟早要和吉温算这账,现在么,先将眼前的难题解决掉再说。   “能就此追究么?”他问道。   “不可能,长安城中家仆互殴闹事,哪一年都有几十起,便是韩公尚未待罪,这种事情也杜绝不了。”吉温摇头道:“叶参军……”   他正说间,却见叶畅伸手接过一根棒子,然后过去,抡起棒子就抽下。   却是抽方才给了叶畅一棍的一恶仆,而且正敲在对方一只腿上,只听得喀的一声,那恶仆顿时嚎叫起来,腿当是断了。   叶畅毫不犹豫又扑向另一个,这个时候不痛打落水狗,等什么时候?   他连接着敲断了三条腿,那边目瞪口呆的吉温才反应过来:什么是小人,叶畅这样子,才是真正的小人,报复之心如此重,而且如此迫不及待!   他慌忙上来拦:“叶参军,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反正他们主子会给他们汤药钱。”叶畅闪过他,又打断了一条腿,待再冲向第五个恶仆时,即使有吉温手下弹压,那恶仆也吓得跳了起来,撒腿就跑。   其余靠近叶畅的恶仆纷纷退避,一时之间,叶畅周围空出一大片来。   叶畅扔下木棒,只觉得胸中积着一股怒火,没有地方发泄。   大唐的繁盛之下,可是这样令人窒息的气氛啊。权贵们横行不法仗势欺人,无论是历史上的奸臣李林甫,还是站在他对立面的那一伙,本质上都是一丘之貉。他们之间的矛盾,只是统治阶级内部分赃不均,而并无什么是非对错。   “走,吉公,这边善后就劳你费心了。”叶畅向着高适南霁云等一挥手。   他还要去看看香雪海的损失情形。   香雪海几乎被砸得稀烂,叶畅回去的时候,司掌柜面色如土地坐在门口,而小厮陆羽则抱着个装茶叶的罐子呜呜哭泣。叶畅回来之后,司掌柜起身,向着叶畅拱手:“叶郎君,这个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损失很重?”   “东西还倒罢了,人全跑了,咱们辛苦教出来的使女、茶博士,都跑了……”司掌柜叹息道。   这是最让人心痛的损失,这批人教出来可不易,但他们都是普通人,对香雪海虽然有感情,却还不至于为了香雪海去冒性命危险。因此,方才的冲突发生之后,意识到是长安城中有些权贵要为难香雪海,他们便纷纷请辞。   就是司掌柜,若不是贾猫儿的缘故,他也想请辞了。   “无妨,无妨,也好,也好!”   叶畅气急,他的话语都有些异样了,司掌柜心知这一砸叶畅至少要损失几百贯,气成这模样也是正常,便不敢再说什么。   叶畅过去将陆羽扶起来,陆羽将手中的陶罐交与叶畅,口中呜咽着道:“郎君,我只夺回来这一罐茶,其余茶都被他们抢了!”   “你……”   “他为了夺回茶,被从里面打到外边。”旁边的司掌柜道:“这小厮是个伶俐的,又老实,当真难得。郎君若是愿意抬举他,不妨带到身边听用。”   叶畅无语地拍了拍陆羽的肩膀,现在可以肯定,他果然就是后世的茶圣,换了别人,不会这般爱茶胜过性命吧。   “香雪海不会倒,你们等着吧。”叶畅坚定地道。   跟上来的吉温露出异样的笑容:“叶参军,依我之意,香雪海还是关了吧。”   “哦?”   “这样的把戏,隔三五日便来一趟,便是你损失得起钱,只怕也损失不起脸面。除非……你能让相公出面,否则莫想安稳了。”   李林甫根本不可能为这个出面,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叶畅冷笑了一声:“吉公,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绝对会有!”   第191章 绕床呼卢恣樗蒲   “应当就是这里。”   望着四周渐亮的灯火,叶畅心中甚为阴郁。   走到这一步,完全是为人所迫,他无权无势,一说李隆基未能打动之,二说李林甫仍未打动之,显然,想要靠着自己的政略来得势是不可能了。既是如此,那他就只有走些歪门邪道。   这是永安坊东侧的一处客舍,杨钊便住在这里。此时天色已晚,若不是吉温通融,叶畅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于街上行走。   “问问吧。”叶畅又道。   一问客舍掌柜,果然,杨钊便住于此处。待听得叶畅乘夜来访,杨钊迎了出来:“十一郎,你怎么此时来了?”   “今日出了点事。”叶畅满脸倦色:“唉,让杨兄见笑了。”   见叶畅这模样,杨钊微微一惊:“出什么事?”   “某也被人打了。”叶畅道。   杨钊之所以被打得鼻青脸肿也要去见杨家三姐妹,为的是让她们觉得一起受了公主府欺凌,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叶畅一开口便说自己被人打了,同样也是这个道理。   “啊,这是怎么回事?”杨钊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说这个,某来此是有事相求的。”   “十一郎你只管说,若我杨钊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实不相瞒,香雪海乃是某之产业,如今某守不住这产业了,因此想托杨兄将这茶楼转送一人。”   叶畅这话说出来,杨钊的心顿时怦怦直跳起来。   他近中午时才在香雪海被人打了,如何不知这座茶楼在长安的影响,这可是长安权贵与文士们最炙手可热的交游场所。叶畅虽然话里是托他转送一人,但这一刻,杨钊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贪念。   为何不能自己吞下来?   “不知十一郎意欲转赠何人?”   “此等雅楼,非娘娘不可拥之,愿与之赠送娘娘。”叶畅道。   今年李隆基给寿王李瑁又娶了新的寿王妃,然后正式将杨玉环纳为妃子,宫中都称之为娘娘。杨钊此时出现在长安,正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听闻杨玉环受宠,特意送他来京的。   目的自然是想办法结好后宫,为自己升官铺垫道路了。   杨钊愣了一下,果然如此。这让他心中的那缕贪念打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   “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虽然今日我与那三位堂位联络上了,但是……”   杨钊有些苦恼,他根本不可能见到杨玉环,唯一的途径,便是通过那三位能够出入宫禁的堂妹。可以往他与这三个堂妹关系不睦,此次将鲜于仲通赠送的蜀锦全送出去,加上又为她们挨了公主府的打,才算是让几位堂妹生出了亲近之心。   饶是如此,杨三娘她们也不是蠢货,知道杨钊的目的,哪有那么容易让他见着杨玉环!   “见杨娘娘的事情,我可以安排。”叶畅一句话,让杨钊瞪圆了眼睛。   杨钊可不知道,叶畅竟然还能把手伸到宫中去,有这种手段还要他帮什么忙?   再看叶畅时,却发觉叶畅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想了想,自己究竟能在那位堂妹面前说上几分话还不一定,若叶畅所求是极麻烦的事情,还是推托了好。   “十一郎,你实话实说,究竟想要什么?”   “前些时日,我自边关一行,在陇右颇立战功,其中我友高适出力颇多,监军大使边令诚遗奏中亦有记载。”叶畅开口道:“但是我得罪了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故此无人举荐……请娘娘寻人举荐高适为官。”   “你朋友……不是你自己?”杨钊惊道。   “正是吾友,某琐事缠身,实是难以出仕。”   所谓琐事缠身,杨钊是半点都不信的,这世上还有比当官掌权更重要的事情么,别的事情,有什么推不开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叶畅,良久之后叹息道:“无怪乎某在剑南亦能闻叶十一之名——于友如此,鲍叔牙之流也!”   “杨兄以为如何?”   “只要某能在娘娘面前进言,此事便包在某身上了!”杨钊道。   此刻杨钊心中当真是充满感动,叶畅真是一个好朋友!香雪海别说每年的盈利,据他估算,仅这份产业就值几千贯了,有这样贵重的礼物献与娘娘,想必自己在那位堂妹面前的份量就会重几分,这礼与其说是叶畅送给杨玉环的,还不如说是送给他的!   而且叶畅所求,仅仅是为自己一个朋友谋取一个美官——这在娘娘那边,算得了什么大事?   “十一郎欲为高适求何官职?”   “若是皇甫惟明不还陇右,那么愿为陇右节度使幕下掌书记之类,若是皇甫惟明还陇右,求河西、北庭或者其余一方节度使幕下军职。”   “此事易耳——若是愿去剑南,不须烦牢娘娘,杨某一封书信即可。”杨钊略一思忖道。   有了叶畅转送的“香雪海”,杨钊肯定自己在杨玉环面前份量会不同,而这份量也会变成他对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影响。如果高适愿意去剑南,那么就是他一封书信的事情。   叶畅心里怦然而动。   剑南乃大唐元气之所在,更重要的是,虽然李林甫权倾天下,但剑南恐怕是他唯一伸不了手的地方。而且按着叶畅的记忆,没两年在剑南,与犬戎、南诏的战事就会激烈起来,在那边高适并不缺少立功的机会!   不过就是章仇兼琼与接替他的鲜于仲通能力都弱了些——能力弱更好,更易高适发挥。   “此事叶畅还须与吾友商议,不过料想他必不会拒绝杨兄好意。”叶畅沉吟了一下便道:“拜谢杨兄鼎力相助了!”   “事尚未成,何谢之有!若是成了再谢不迟啊。”杨钊笑着道:“真正关键的,还是杨某能见着娘娘,若是娘娘肯认杨某这个亲眷,某一封信去,章仇大夫那边也更有份量,贵友意欲何职,都好商量。”   “那是自然——后日某再来拜访杨兄。”叶畅道。   杨玉环如今在后宫中,已经不必再遮遮掩掩,她的道士打扮也早除去,换成了嫔妃装饰。   此时正是冬时,杨玉环逗着自己的白鹦鹉,有些无聊地问道:“陛下还没有来么?”   身边的宫女低声道:“听闻陛下去了那边。”   虽然没有细说,杨玉环也知道所谓的那边是哪儿。她在后宫之中虽是专宠,但并不意味着李隆基就会整日陪着她,事实上,后宫佳丽粉黛无数,李隆基只是更宠爱杨玉环罢了。   “今日可有些无趣……”听闻这个消息,杨玉环看了看左右,叹了口气。   “娘娘觉得无聊,何不召亲眷一叙。”那宫女大着胆子道:“昨日圣人不就允了娘娘见那位国舅爷么?”   “什么国舅爷,一浮浪子罢了!”杨玉环心中有些烦,但旋即一想:“听闻他是从剑南来的,不知剑南是如何一番景象……这样吧,去召他来,先在宫外候着,若是陛下下午不来我这里,便让他来说说剑南的风物。”   杨玉环如今身处宫中,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皇宫!虽然本朝也曾发生过让百姓闯入宫中的事情,但此时李隆基门户正紧,哪会有此事。因此,杨玉环见杨钊,中间却也是有曲折,先是高力士转来的杨钊所送蜀锦之类厚礼,表露求见之意,然后念在这份礼单的面上,同时也有些想在当初捉弄自己的堂兄面前摆摆威风的意思,杨玉环向李隆基提起要见一见自己的这个堂兄,也得了李隆基的允许。   杨钊听得这个消息时,当真呆住了。   便是杨家三姐妹答应要将他带去见杨玉环,也说要寻机,却不曾想,叶畅真的只用了两天功夫就做到这一点。   有这等本领,完全不需要他相助啊……   杨钊却不知道,叶畅因为与高力士结有善缘的关系,往宫中递点消息,甚至让宫女太监们做些事情,都很方便。象杨钊之事,干脆就是高力士亲自推动的——在杨玉环独宠后宫的情形下,高力士也需要做些事情,结好这位杨娘娘。   但无论是高力士还是别的太监,都不敢在李隆基面前递话,干涉政务的事情,就是杨玉环都无法直接做出来。她能做的,也只有授意那些结好她的官员们上奏,然后她吹吹枕边风罢了。   让杨钊更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杨玉环说要见他一面的第二日,叶畅又领着宫使出来,说是娘娘让他去宫外候见!   这样一来,杨钊对叶畅的手段就更加心中敬服,越发觉得,所谓香雪海开不下去要送人的话语,只是叶畅的托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与他结交后有意帮他一把。   叶畅把他一直送到了兴庆宫外,见杨钊跟着小太监入宫,这才欲离开。不曾想才走两步,那边杨钊的声音又传来:“叶贤弟!”   “杨兄还有何吩咐?”叶畅回身道。   “无甚,叶贤弟放心,贤弟之恩,杨某必不敢忘!”杨钊向叶畅深揖了一下,然后便进了宫门。   他在宫门内等了好半日,等得心中都急躁了,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叶畅是不是真的打通了宫里的关节。终于里面来了小太监,召他进去时,杨钊估计时间都过去了一个时辰了。   那小太监倒是有意拍他马屁,笑着道:“娘娘早就说要见你,但陛下突然又来了,后来娘娘跟陛下说起你的事情,是陛下召你入内觐见。”   杨钊心中顿时大喜,方才的埋怨烟消云散。   此时正值隆冬,外头一片凋零,杨钊被召入一间大殿,顿时觉得温暖如春。他定神想望,却看到除了杨玉环之外,自己的另外三个堂妹也已经到了。   见到杨钊进来,她们的神情多少有些异样,看着自己这位堂兄的目光里带着些疑问。   方才众姐妹正玩得开心,天子随口问了一句听闻你们堂兄自剑南来了,何不请来同乐,杨玉环便说已在宫门外候着。当时杨家三姐妹就有些发愣,原以为杨钊只有通过自己等人才能接近宫中,却不曾想他已经与娘娘搭上了线。   “臣杨钊叩见陛下。”杨钊进来之后只是瞄了一眼,不敢多看,便山呼拜倒行礼。看在杨玉环的面上,李隆基自然不会让他久拜,一声免礼,便笑道:“可会玩樗蒲?”   杨钊顿时大喜。   樗蒲乃是一种博戏,对于精通各种赌博的杨钊来说,这正是他的特长。不过看到李隆基与杨家四姐妹毫不避嫌都在一张榻上滚着,他心中一动:“臣虽会樗蒲,但最长者却是文簿计算。陛下与娘娘、诸妹樗蒲,臣愿为算筹。”   “好,好!”李隆基很是欢喜地道:“那你便为主簿,将簿册交与他!”   旁边一个小太监陪着笑,将簿册交与杨钊。这就是樗蒲赌博的账本,杨钊瞄了两眼,发觉现在李隆基正大杀四方,一家吃四家,心中暗暗有数。   正轮到李隆基掷子,他将五木放入一锦筒中,用力摇了一会儿,口中大叫“卢”,然后凝神一掷。   那五木类似棋子,一面漆黑,一面刷白,所谓“卢”乃是五面黑色朝上,这也是樗蒲戏中最高得分者。李隆基一掷之下,五木在木盘上转了好一会儿,然后停下来,却是四黑一白。   “是一个雉!”旁边一老太监笑道:“三郎可是怜香惜玉,不忍胜娘娘太多,故此未曾掷出卢来。”   四黑一白为雉,仅次于卢,掷出这样的结果,李隆基也算是稳操胜卷了。他得意地挽起袖子,笑着道:“好,此局已终,我胜了!”   “三郎乃天子,天下都是你的,樗蒲也不知多让我们姐妹一点儿,娘娘在宫中跟着三郎享福,胜负都是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姐妹几个,今日可就输多了!”杨三姐娇嗔着道。   “博场无君臣,况且所谓天子兼有天下,不过是戏谈,若我真兼有天下,你们三姐妹岂不也是我的?”李隆基见这四姝皆是绝色,风姿妍态,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年轻了三十岁,笑着拍了拍杨三姐的手。   杨钊手微微抖了一下,偷偷瞧了杨玉环一眼,发觉杨玉环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主簿,记账!”李隆基又道。   “是,不过臣要向陛下讨个赏,臣一来便见着陛下胜了。”杨钊心念电转,便也有些不拘地道。   李隆基哈哈笑了起来:“你先记账,总有得赏。”   第192章 愿以万贯添镜妆   杨钊倒不是吹牛,他确实极擅记账,几局下来,胜负借贷都由他随口报出,连思索都没有。李隆基见了有些惊奇,杨家的亲戚他了解过,一向只道这个杨钊不务正业,却不曾想他还有这样的本领。   “卿可为一个好度支郎啊。”终于在又一次他胜了之后,笑着对杨钊道。   “谢陛下勉励。”杨钊当然不会死皮赖脸的说什么君无戏言之语,只是沉声道。   “唔……卿如今授了何官?”   “幸得剑南节度使章仇大夫看中,为采访支使。”   “那卿是想回剑南,还是留在长安?”   这就是正戏了,杨钊心中狂喜,面上却只是一副感激:“臣少小轻浮,不学无术,向来是几位堂妹劝慰上进。若臣能自择,自是愿意留在京城中,与堂妹于一处也有照应。”   “哦,你还怕娘娘照应不了三姐她们?”李隆基笑道。   “臣妾深宫之人,哪里昭应得了三姐她们?”杨玉环略有些幽怨地道:“若臣妾能照顾得到,她们哪里会处处受人欺凌?”   “娘子你这话说得不对,她们可是朕的姨妹,谁能欺凌她们,谁敢欺凌她们!”   杨玉环欲言又止,杨氏三姐妹此时沉默下来,三姐甚至泫然欲泣,杨钊低着头,半晌不语。   李隆基眉头渐皱起,这模样,他哪里不知道背后定有猫腻?   “高力士,怎么回事,娘娘不说,你也不说么?”他心知此事不对,便问起自己的耳目。他待高力士向来亲近,往往呼高将军而不称其名,如今直唤高力士,那是心中有些怒了。   民间可都说,姨妹的屁股有姐夫的一半,这三个姨妹与他亲近,欺负她们,就是不给他这个大唐天子脸面!   高力士咽了口口水,想起杨家三姐妹送给自己的厚礼,强笑道:“臣倒是略知一二,只是……事涉公主,臣不敢乱言。”   “说!”   高力士当下便将杨家三姐妹与二位公主争香雪海之事说了出来,李隆基听了之后心中顿时大怒。   他子女众多,全部加起来有六七十个,加之天家无情,父子父女之谊原本就淡。高力士说得虽然客观,但在李隆基想来,女儿与杨家三姐妹相争倒还罢了,动手打人,就是不给他这当父亲和皇帝的人脸面!   再看方才还欢欢喜喜的杨家三姐妹,此时一个个神情幽怨,风情别样,让他心中一种火腾腾跳跃。   “钊哥那一日正好从剑南来,他千里迢迢,一到长安便来寻我们姐妹,跟着也到了香雪海,结果也被痛殴,陛下莫看他如今这模样,前些日子在病榻上可养了两天!”杨三姐此时又煽风点火道。   原本是疏不间亲,但此时李隆基心里大为恼火,他沉声道:“高将军,你领陈玄礼去……信成和建平府中,将朕赐嫁之物夺回……让两位驸马不必上朝会了,好生在家中反省,休要出来惹是生非!”   杨钊听得他如此发落,心中顿时了然,自己家的妹妹们,在天子面前那是当真有面子!   李隆基余怒未消,又看着高力士道:“还有,那什么香雪海的,竟然坐视公主与国亲相争,也不必在长安开了……”   听得这里,杨钊心中一动,想到叶畅将香雪海赠与杨玉环之举:这可不仅仅是讨好,也是为自己脱罪,莫非叶畅料到了李隆基会迁怒于香雪海?   此时他应当开口才是,因此下拜道:“关于那香雪海……臣有一事,要禀报陛下与娘娘。”   李隆基闻言眉头皱了一下,杨钊此时开口,未免有些不知进退了,为了他们杨家,他连自己的女儿都责怪了!   “说。”   “臣挨打时,是香雪海东主伸援手,方才阻住公主府恶仆。此事臣亦有过,陛下勿为臣这区区小事,伤了与公主父女之情。”杨钊道:“那香雪海东主听闻臣乃娘娘亲族,自知罪责难脱,愿以香雪海为娘娘添脂粉钱,算是他赔罪。”   “哦?”李隆基没有想到,杨钊竟然会为两位公主求情,却不曾想,若依了杨钊本性,哪里会如此,这乃是叶畅与他商议之后所定之策。李隆基只觉得杨钊甚识进退,而且坦率直言,倒是个实诚人。   “赠与娘娘为脂粉钱?叶十一倒是好大的手笔,那香雪海可不仅仅是几千贯的事情!”   李隆基尚未反应过来,那边杨家姊妹中的八妹先惊呼出声。   她们既是想在香雪海宴客,自是知道底细的,若只说是地价、房价,香雪海也就是值个万余贯,但算起名头,那可就远远不只万贯了,更不用说,香雪海交出来了,也就意味着会将新式茶叶的专售交出来——如今长安城中流行新式的茶叶,一年也是数万贯的生意!   “怎么又与叶十一搭上关联了?”李隆基一听到叶十一,便想起叶畅那日大言不惭说是要号召富贵人家合伙出资打一仗的事情,心中生出警惕。   “这香雪海乃是叶畅所办,如同京城中的球市一般,只不过……陛下,他办球市也办不下去,办香雪海也办不下去,京城中的权贵,伸手的未免太多了些。”杨玉环轻声道。   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吹枕边风的机会,往常叶畅主持球市的时候,每年她什么都不做,就有五六千贯的年金,可自从王缙与王元宝接手过去之后,这年金就降到了一千贯。杨玉环不在乎这几千贯钱,在乎的是对方是否尊重!   “香雪海一年约能赚多少钱?”李隆基好奇地道:“若是少了,娘子可不缺这点脂粉钱!”   “叶十一说,去年一年的收益,是一万四千贯。”   “一万……四千贯?”便是李隆基,也被这个数字吓一跳:“年入万贯的铺子,他说送就送了?”   “各类契约,都在臣这里,叶十一说了,过完年便可以交割。”杨钊说到这,笑着道:“娘娘幸蒙陛下青睐,这算是咱们杨家亲朋准备的嫁妆吧。”   听得“嫁妆”这个词,杨玉环眼波盈盈,轻轻瞄了李隆基一眼,那一瞄之间的风情,让李隆基顿时将杨家其余三位姊妹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觉得心中痒痒的,恨不得立刻就将杨玉环揽在怀中,说上几句甜言蜜语儿。   “既是如此,娘子你就收下来。”李隆基说到这里,侧头看着杨钊:“叶十一这厮你离得远些,这厮惯会蛊惑人心,便是朕都险些被他说动了。”   “正是,先是虫娘,如今是钊哥,这叶十一啊,连臣妾都想见见了。”杨玉环娇笑道。   “不准,那厮是个翩翩少年郎,又有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娘子千万不可见之!”李隆基一副吃醋的模样。   杨钊初时吓一大跳,以为李隆基对叶畅是如此深恨,待听得杨玉环与李隆基开玩笑,便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李隆基或许对叶畅有几分警惕,不过还是挺欣赏此人才能的。   “不准便不准,不过听闻他十几岁的年纪,便要支撑家业,虽然天资聪慧,却也是不容易。好不容易拉起球市来,结果被执盈法师占了便宜,如今香雪海又被臣妾占去,三郎,总不能让他小孩子吃亏。”   李隆基想想也是,其实占了叶畅便宜的哪只是玉真与杨玉环,他李隆基不也占了?   “虫娘年纪不小了,当与她公主封号了吧?”李隆基沉吟了一会儿道。   “三郎恁的小气,虫娘是你女儿,给不给公主封号,那是你这当阿耶的事情,与叶十一何干?”杨玉环用媚眼又瞟了李隆基一眼:“叶十一又不是你女婿驸马……”   李隆基咳了一声,杨玉环自知失言,笑了笑不语。   李隆基此前虽是百般刁难,但杨玉环善揣摩,觉得李隆基对叶畅已经从最初的防备,到现在逐渐接纳,甚至有意待虫娘再大两三岁便招叶畅为婿的想法。   以叶畅家世,为驸马着实有些寒碜,故此李隆基才会将他塞到陇右去,一来让他吃些苦头,二来也是看看他能不能立些功劳,免得到时是一个白身幸进。   结果叶畅却又弄出一堆事情来。   “叶十一这厮一向有些奇谭怪论的,杨卿,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臣觉得,他这人极够义气,只要气味相投,便可倾囊结交。”杨钊此时毕竟未在真正的官场中怎么打滚,因此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感观说出来,算是为叶畅说了一句好话:“他倒不曾与曾说什么,只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情……”   “不相干?”   “是,与他自己不相干的。说他有一友高适,在陇右立功,可惜为主帅不喜,故此无人表奏其功……”杨钊看了一眼李隆基的脚尖,然后放低了声音:“臣大胆,说剑南节度使章仇公最识人善用,某为章仇公部下,愿举荐之。”   李隆基眉头皱了皱,哼了一声。   这让他想起最近一直在回避的不愉快之事。   边令诚之死,在内监当中引起了兔死狐悲之声,如何处置皇甫惟明,也是李隆基心中之刺。他已经厌了皇甫惟明,但是外边却无人知晓,皇甫惟明又是新近立功,总不好连个理由都不说,就将之罢黜了吧?   不过叶畅这个人,倒是个热心的,只是他如此热衷于国事,以后怕会有些不安份。   “只有这个,他自己呢,他没有为自己求一官职?”   “这倒没有,他还说他在边关转了一圈,家业都荒废了,准备辞了官职,告老回乡,种几年田。”   若是别人提到告老还乡,李隆基就要怀疑是不是在说自己老了,但叶畅这厮说出的,让他忍俊不禁:“这惫懒的家伙,就爱胡说八道,让他做些实事,便嚷嚷着告老还乡,他以为他是谁?”   见他笑了,众人也纷纷笑起来。李隆基琢磨了一会儿,然后道:“高适是吧,他的诗名朕也听说过,这样,杨钊,你向章仇兼琼荐他为掌书记吧,这个人情,你要落好,叶十一那厮家财万贯,又会理财赚钱,不让他掏个几千贯出来,岂不显得我大唐官职太过便宜?”   杨钊听得大喜,这就是说李隆基帮助他定下这个人情了,他下拜谢过之后,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带陈玄礼办事去,高将军,既是杨钊为她们求情,与她们留些体面。”   高力士会意,便出门去与陈玄礼会合。此时李隆基玩兴消淫兴起,杨钊是个眼观六路的,哪里不会意,自是请辞。听得他这么通晓事情,李隆基对他也有几乎欣赏,当下笑道:“别人的事情且不说,你既曾任过节度采访支使,在京中先为右金吾兵曹参军吧。”   “姊夫恁的小气,与别人都是掌书记,与我家兄长,却只是一个兵曹参军!”杨三姐叫道。   她虽是年纪最长,但性子娇憨,这一叫起来李隆基不但不怒,反而笑道:“这你可就不懂了,金吾兵曹参军官虽不大,却是近臣,出入宫禁方便,以后我们樗蒲,便随时可有人记账了。”   杨钊是个晓事的,知道此职虽是不大,也是李隆基爱护他才如此:这种近臣卑官,朝中不会有什么人反对,只待在此职上呆上一段时间,再走通李林甫之类权臣门路,此后便可以平步青云。   与之相比,高适一个去边远节度使当掌书记的职位,当真是苦差事。   得了李隆基的授官,他欢欢喜喜出来,心中实在是高兴难捺,此前于京中没有什么旧友,如今这欢喜便只有去寻叶畅分享了。因此他不顾闭市鼓响,飞速地赶往香雪海。   香雪海如今正在闭门整修,砸坏的家俱物什总得重新添置,叶畅要将之献与杨玉环,总不能送一堆破烂去。看到这些打坏了的家什,杨钊便替杨玉环心疼,心中对那些上门破坏者,也是更加厌恶。   “十一郎,恭喜贵友了。”一见着叶畅,他便笑着道:“剑南节度使掌书记,某再修书与章仇公,三年五载之间,必可高升了。”   “杨兄这模样,怕是也有着落了吧,不知何职?”叶畅道完谢之后好奇地问道。   “区区金吾兵曹,与十一郎的府兵兵曹相当。”   “你这可是抽我脸啊。”叶畅大笑:“今日就莫走了,看我亲自下厨,为杨兄贺!”   金吾兵曹与府兵兵曹,虽是同样的兵曹,可是性质那是完全不同啊。   第193章 一行出宫无人觉   胡儿罗勇蹲在地上,看着前面的香雪海茶楼,重重叹了口气。   他擅胡旋舞,不过长安城中讨生活的胡儿足有十万之众,许多都同一般,靠着胡旋舞来维持生计。他不算特出众者,又无贵人扶持,因此生意一直不是很好。直到香雪海开张,借着其门口的风水宝地,他的生意才好了起来。   可前些日子连接两次斗殴,令香雪海闭门歇业,他的生意顿时受到影响。   他又瞄了瞄左右,旁边有两陌生面孔,盯着香雪海已经很久了。   “当是香雪海的仇人,在此察看是不是自此关张……”罗勇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不过他也是敢怒不敢言,香雪海能在长安城中开,自然有其后台,现在连其后台都保住了,那么敌人势力之大,可想而知。罗勇暗暗叹息,自己只有再去寻一个好去处,看看生意能不能有些起色了。   这口气才叹出来,他便见一个少年欢跃而来,正是香雪海中的小厮陆羽。这几日陆羽都不曾出现,此时出现,让罗勇精神一振。   “陆小哥,是不是要开张了?”他充满期待地问道。   “那是自然,如今整修已毕,重新开张!”陆羽昂然道。   “何时开啊?”   “明日便再开!”   罗勇听得这话,向陆羽使了个眼色,朝那两个陌生人呶了下嘴。陆羽小孩子没有想那么多,笑着便进了香雪海之门。   眼见他将门板拆下,一副准备开张的模样,那两监视的人交换了眼神,其中之一若无其事地走开,很快便将消息传回到韦谅处。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又重新开张,大约是以为被我砸过一回后便没事了吧?”韦谅听得这个消息,冷笑了一声。   他与叶畅原本并无恩怨,但是上回在路上叶畅折了他颜面,叶畅虽然未报名,可韦谅还是打听出他的身份,回来说与几个交好的人听,便有人为他抱不平。他堂堂尚书之子,自己也是朝廷命官,却被一个区区八品的兵曹参军训斥,而且是当街训斥,让他不得不退让——这是多丢脸面的事情!   然后卢杞便献计,纠合京城中与叶畅不睦的几方人手,这其中既有韦家,也有李家(李适之之子)、张家(宁亲公主),诸多家一起派出的家仆,乘着韩朝宗不管事的时候,将叶畅的香雪海给砸了。   不过以叶畅此前的表现来看,他应该不会善罢甘休,因此韦谅还专门留了人,监视香雪海那边的情形。   “卢贤弟,你说说,是不是当再与他们几家招呼一声?”韦谅向身边人问道。   他身边的,正是卢杞,原本跟着李适之之子李霅,后来在叶畅身边连吃了几次亏后,倒是从长安城中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再回长安时,便跟在了韦谅之旁——他同样觉得,韦谅之父韦坚,极有可能为相,故此提前结好。   听得韦谅相询,卢杞半边青蓝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沉吟。   他可不再是当初那个毛头小子了,在叶畅身上吃的亏,足够让他快速成长。至少有一点,他如今喜怒,都不形于颜色,完全不象他的年龄。   “叶十一此人,行事虽然狂妄,但狂妄外表之下,都藏有其极深祸心。”卢杞低声道:“上回他吃了亏,在没有把握之前,不会让香雪海再开张了……他的小厮既然说明日开张,那么就是有了万全之备了。以我之见,咱们既然占了些便宜,便就此作罢吧。”   “哪里占得便宜了?”韦谅哼了一声。   虽然官府并未追究那日打砸抢之事,可是有好几个家仆,都是被叶畅亲手打断了腿骨的。若没有此事,韦谅心头怒消,或许还真能善罢甘休,但现在,他觉得那是在打他的脸。   当然,他心中还暗藏着一个打算,却是无法说与人听。   香雪海的生意……他也想要。   他可是看出这个茶楼在大唐京城的社交界有什么意义,也看到这座茶楼能带来什么样的收益。   便是宰相儿子,手里握有这样一份产业,总是要宽松得多。   “韦兄,不过是几个家仆,多支付些汤药钱便打发了,至于再寻香雪海的麻烦,某以为不可。”卢杞又道。   “你啊,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叶畅在长安城中所仰赖者不过二人,玉真长公主与韩朝宗。如今玉真长公主因为球市的干系,与他已经有些芥蒂,加上长公主那边,我也说得上话,何惧之有?韩公若是出面,也只是为他求情,饶不饶他,还在于我。”韦谅嘿嘿笑了笑:“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做,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替你挡着就是!”   卢杞心中暗骂了一声,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莫说韦坚还没有为相,就算是另外一个已经为相了的李霅之父李适之,还不是被李林甫压得死死的!   “若是他与那一位李相有联系呢?”他不得不提出来。   “李林甫?他自身难保了,你可不知道,皇甫大夫对他专权甚为不满,已经准备弹劾他了。”韦谅说到这,哈哈笑了起来:“更何况,叶畅一向与贺少监、韩京兆交好,贺少监倒还罢了,韩京兆与李林甫向来不睦,叶畅去求李林甫,倒还不如求咱们的李相。”   皇甫惟明要弹劾李林甫?   这个消息,卢杞还当真是不知,他觉得有些不妥。李林甫在朝中多年,将多少政敌都赶出了朝堂,韩朝宗现在待罪在家,便是李林甫使的气力。皇甫惟明虽然挟陇右大战获胜之功而来,但想要对付李林甫,似乎还缺了什么。   “休要想别的,还是回到香雪海上来,明日……既是如此,明日我们就一起去香雪海看一场好戏。”   韦谅见卢杞始终不支持,便自己拿定了主意。   卢杞心中却是一惊。   作为叶畅的老对手,卢杞自认是对叶畅最了解的人之一。叶畅这厮,你占了他一点便宜立刻抽身,一般没有什么问题,就象玉真长公主在球市上占了便宜,但随后便又与叶畅交好如初。叶畅并不是个不懂妥协的人,相反,他很善于通过妥协,将原本对立的人拉入自己的战线之中。但是,若想着一直占叶畅便宜,那么就必然会面临叶畅的报复。   这一点上,卢杞确实判断得没错,除去死敌,叶畅一般不会介意让人占点便宜的。放在别人眼中,象球市、香雪海甚至他的酿酒术,都是了不得的产业,但在叶畅心目中,这算个啥啊。   “韦兄,依某之见,还须慎重啊。”他最后努力提醒道。   “好好,慎重,慎重……我让人去长安县打听,看看情形如何,然后再做决定。长安县吉温乃是李林甫爪牙,若是叶畅勾结上了李林甫,吉温必有动作,你看如何?”   卢杞又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个办法,当下便未再说什么。   次日早,李林甫府。   李林甫伸了个懒腰,脸上带笑,缓缓在院子里踱步。   “父亲!”女儿李腾空恰好经过,见他在此,不禁一怔,行礼道:“阿耶如此早啊?”   “俗务繁冗,无人可以替我分忧啊。不过这么早倒不是为此……前些时日,你不是送了本书在我案头么,那本《孙真人养生秘法》,可不就是说,生命在于运动?”   所谓的《孙真人养生秘法》,自然是叶畅炮制出来的东西,算是迎合现在士大夫们的口胃而著。不过里面有些简单的人体健康知识,特别是对于血液循环、微生物与“毒菌”的内容,激起不少人的兴趣。   听得父亲这样说,李腾空脸色微红。   “空娘啊,你这么早,莫非是准备去哪儿?”李林甫见着李腾空又是一副道姑打扮,笑着问道。   他是在明知故问,李腾空垂首不语。   “听闻香雪海前些时日闭门歇业,今天又重新开张?”李林甫慢条斯理地道:“莫非女儿你又要去饮茶?”   “是……香雪海的茶艺,女儿若学会了,回来煎茶与阿耶吃。”   “只是去学茶艺?”   李腾空情知瞒不过父亲,心一横:“阿耶,有人砸了香雪海第一次,便会去砸第二次……女儿在那边,托阿耶的福,那些人多少得有些顾忌。”   李林甫捋须微笑,所谓女生外向,便是如此啊。   在吉温密报李腾空与叶畅交往之后,李林甫便察问过此事,虽然李腾空不承认,可李林甫眼光毒辣,自是知道,女儿即使不是爱慕叶畅,至少也是为之动心了。   对此,李林甫乐见其成。   此前李腾空一心向道,便让李林甫有些担忧,他名义上的子女有百人之多,但是真正与发妻所生者,李腾空最小,故此也最得他疼爱,他还是希望这个女儿能够嫁人生子,夫贵妇荣。   待发觉李腾空似乎对叶畅有心之后,李林甫在最初的惊讶之余,也不由得赞叹自己女儿的眼光:叶畅看来是个闯祸不断的家伙,但只要略有助力,此人在二三十年后的大唐时局中,便会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别的不说,至少此人赚钱的本领,就绝不会让自己妻儿受了委曲。   “空娘,你今日去,多看,少说,勿出头。”   “阿耶……”   “叶十一这个人,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辈,你可知道,他上回到我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李腾空顿时脸色又红了起来,上次李林甫让她躲在里屋相婿,原本她是拗不过只能依父言,但发觉所相者竟然是叶畅时,当时她的心情,竟然是惊喜。   这让她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上回是我召他来,他这个人,性子执拗……总之,你今日不到万不得以,不可出面,只须去看看他的手段就成了。”   李林甫说完之后,回头一顾:“李肥。”   “老奴在。”   “陪空娘一起去,守着空娘,莫要出什么差池。”   “是!”   李肥乃是李林甫身边的老管家,在家中的地位甚是超然,虽然平时不显山露水,可是李腾空明白,这也是看着她莫让她关心而乱。   与此同时,叶畅领着一队人出了门。   自从香雪海被砸之后,他便搬到别处去住,此时带着一队人赶往香雪海。他神情平静,不过他身边的善直却是一脸的怒气。   “那日被群贼秃骗走,险些误了十一郎之事,今日定要好生教训这些狗东西!”他走了几步,突然开口道:“南八,过会儿莫要与洒家抢!”   “怕是没有那么容易。”南霁云笑了笑。   对方若是今日再来,必然有人专门对付善直与南霁云,他们二人或许就会被牵制住。   “能如洒家何?”善直倒是自信满满。   他们对话之中,一行人渐渐离香雪海近了。   如同他们一般,正在往香雪海赶的,至少有三四支队伍——香雪海的重新开张,虽然不曾大张旗鼓,可是在各方人物的关注之下,还是在长安城中掀起了小小的波澜。自然,此时谁都不知晓,这场小小的波澜,实际上却是一场让整个大唐中枢政局发生惊天巨变的风暴的序曲罢了。   早上辰时三刻,各处城门都已经大开,叶畅进入了香雪海。香雪海的门板被打开,露出里面的装饰,与被砸之前相比,别无二样。   辰时三刻,第一批客人登门,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底层的大堂,没有要茶水,只是坐在那里。   巳时正,一小队人护拥着几位女郎,登上了楼上的雅间,仍然是香楼。   巳时一刻,卢杞有些犹豫地来到了香雪海大门前,他准备踏进大门,但在那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转身走向正在跳胡旋舞的罗勇。   巳时二刻,大队人从四面八方向着香雪海聚集。   看起来,香雪海成了风暴之眼,那些正经来喝茶者,见到情形不妙,开始纷纷结账走人。   几乎与此同时,启夏门大街上,一小队人悄然行走在街上,他们衣饰普通,但坐于其中间者,若是有人认出来,定然会大吃一惊。   李亨!   大唐帝国的太子,未来的天子,本应居于东宫之中的李亨,在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西市香雪海前时,悄然离开东宫,来到了位于崇义坊的韦坚宅邸。   他没有走朝南的正门进入韦坚宅,而是到了朝东的侧门前,有人上前扣动门环,那侧门顿时打开,在李亨进入之后,门立刻关得紧紧的。   第194章 血海黄衫亦飘香   “皇甫卿,王卿,许久不见了!”   李亨进门之后,目光扫了扫,便看到了自己要见的人。   除了韦坚这个妻舅之外,在此等候他的,还有皇甫惟明与王忠嗣。   这两员掌握着大唐近一半武力的边境重将,此时都在朝中,见着李亨笑着过来,二人都是深拜下去。   皇甫惟明、王忠嗣都是李亨在为王时的旧友,皇甫惟明乃是委派给他的臣属,而王忠嗣则养于宫中,与李亨更是熟惯。但此时,两人都是边关重将,他们出现在韦坚这个外戚宅中已经是不对,在此密见太子李亨,传出去更是天大的祸事。   在场诸人也都明白这一点。   “殿下放心,今日长安城中的耳目,都去盯着香雪海了,殿下来时只要小心谨慎,不会有人觉察。”韦坚见李亨神情有些不安,便捋须笑道:“而且,李林甫幼女空娘,据闻也到了香雪海。”   “倒是声东击西的好戏,只是损了令郎声名。”   “犬子亦是殿下外侄,为殿下效力,乃理当应当之事。”韦坚道:“原本想是等着年后元宵时设私宴请皇甫与王二公来此,此番难得机会,如何能错过!”   “正是,时不我待。”皇甫惟明在旁插口道。   王忠嗣神情肃然,却是未发一言。今日密会,他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不过想到旧日情谊,他还是来了。   “如今局势危急,非是孤过于小心。”李亨叹了口气:“李林甫必不容孤,其耳目遍布,气焰熏天,不可不慎之。”   “正是,臣此番从陇右归来,见其独断朝纲,朝中群臣不陛见圣人,却猬聚其门下……八侑舞于庭尚不可忍,何况如此!”皇甫惟明道:“臣愿替殿下,驱之獠!”   这话虽然说得慷慨,可是众人都明白,大话易说,实事难办。李林甫专权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驱走的!   “如今裴尚书已经去职,李相公自危,情形很不对了,要驱走李林甫,须得快些了!”李亨有些焦躁地道。   裴宽曾是李林甫强有力的对手,但现在已经去职,而李适之为人疏阔,在李林甫连环攻势面前疲于自保,几乎也要面临着走人的境地。这二位去职的话,那么李亨在中枢最高层,再也没有保护他的力量了。   李林甫初时为拍武惠妃马屁,害死了三庶人,想要将寿王李瑁推上太子的宝座。但是李隆基还是选了李亨,此事让李亨与李林甫的关系根本不可调和。李亨日思夜想的事情,第一是登基继位,第二就是诛杀李林甫;而李林甫同样百般谋划的事情,第一是固权保位,第二就是废了太子李亨。   “我在此不可过多耽搁……皇甫卿,王卿,你们有何策,说与孤听,只要能除去李林甫,待孤……有那一日,二卿公侯万代,便可入中枢为孤左膀右臂!”   李亨一边说,一边看着皇甫惟明与王忠嗣的神情。虽然心急,他说话还是很谨慎的。   他希望能从二人口中听到一个词:兵谏。   大唐大半兵力都在此二人手中,而且他们离长安近,若他们发动兵谏,在其余诸镇反应过来之前,大局便可以定下。   当然,李亨希望兵谏的结果,可不只是除了一个李林甫那么简单。他父皇在宝座上坐了几十年,如今倦于政事,也该放放权,去当太上皇安享欢愉了。   不过杨玉环却不能陪他——这个狐媚女子,当诛之!   皇甫惟明慨然又道:“殿下放心,我与老贼不共戴天……我今年在陇右颇有功劳,老贼压制不赏,如今我已收集老贼罪状,只等时机,我能再面见陛下,便当面陈辞。陛下虽宠信老贼,却不昏聩,必能驱逐老贼。等老贼待罪州郡,杀之不过如屠一狗耳!”   王忠嗣随意附合了两声,李亨见这两位军中重将都支持自己,算是心中稍安。不过他还是叮咛了一句:“老贼不死,孤不自安,一切都仰赖诸卿了,越快越好!”   “殿下安心!”皇甫惟明道。   王忠嗣心里却觉得有些不对,“安心”若是再加上个“去吧”,可不是什么好话。   “孤不能在此多耽搁,先走一步。”李亨又道:“诸卿保重。”   他说完之后,便起身离开,前后在韦坚的宅中,还没有呆上小半时辰。送走李亨之后,这边众人,也都散了去,王忠嗣原本是想着回自己住处,但不知为何,却改了主意:“去西市。”   西市那边闹得情形怎么样了还不知道,但是王忠嗣对于叶畅这个人相当好奇。   如今萧白朗在他帐下效力,原本王忠嗣只是召他去教授足球的,却不曾想这厮对于军务也颇有兴趣,因此王忠嗣任命他为一个仓曹,负责管理军械。但王忠嗣本着人才难得的心思,还是想把叶畅弄到自己帐下。   特别是在李亨来之前,与皇甫惟明讨论了一下叶畅的情形之后,王忠嗣更觉如此。   另外,叶畅对他来说,还有一层渊源。他女儿嫁与了元载,去年难产,是叶畅以产钳救了性命。此事王忠嗣知之甚详,因此,他也希望今天叶畅不要真吃大亏。   “也不知赶得上赶不上,若是赶上了,多少要为叶畅留几分颜面。”他心中暗想。   此时香雪海已经剑拔弩张。   “自古以来,未曾听闻将来客拒之门外的商家,你这香雪海倒是让人觉得出奇了……莫非香雪海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让我们进去瞧?”   一泼皮模样的人跳着脚,在香雪海门前叫骂,在他面前,香雪海的伙计将他挡在门外。   叶畅在楼上笑吟吟往下看,神情镇定,浑然没有怒意。   那泼皮跺脚大骂好一会儿,却发觉眼前诸人只是拦着不让他进去,没有一人接口,他想要进去,却是被拦着不让。   “大爷我有钱,为何不让我进?”   “此地不是有钱就可以进来的。”有人接了一声道。   “这倒是奇了,长安城中开铺子,有钱却不可以进……”   “恁的废话,有胆子你们就闯!”南霁云在茶楼口唤了一声。   那泼皮依言便上前冲,他这条贱命,早有人花了一百贯买下,若是真被打伤打死,还有后赏,因此在犹豫好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自然有人挡着他,哪知那泼皮猛然拔出柄牛耳尖刀来,往着自己的肚子上一插,然后就势倒地:“杀人了,杀人了!”   这一幕让楼上的叶畅“噫”了声:“倒是玩出了不同的花样。”   那泼皮肚子上抽着刀,在地上滚了两滚,乘机将藏着的猪尿泡儿挤破,一大团污血渗了出来,看上去模样凄惨无比。他哀嚎呼痛,这声音仿佛是个信号,顿时大街小巷里窜出数十上百个人来。   “这茶楼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如此,冲啊!”   “冲!”   随着一片呼喝之声,这百十个人便向香雪海冲了过去。南霁云与善直等出来相迎,结果一动手,便觉得不对,这百十人当中,少说也有十余人都是精擅技击的好手,就是比他二人手段差上些许,却也坏不到哪里去,顿时就将他们牢牢缠住。   其余人乘机冲散茶楼伙计的阻拦,进了店中,而原本坐在店里的一些人也乘势而起,开始打砸。转眼之间,大堂一楼,便已经乱成了一团,刚制办补齐的家俱物什,被砸成了满地碎片!   茶楼里的伙计只能纷纷走避,这些人意犹未尽,又向楼上冲来——楼上便是有贵人,不小心被他们误伤了,只要无大碍,要怪罪的也是惹起事端的叶畅,而不会是他们背后的主人。   但最为踊跃者才从楼梯口冒出头来,迎面便是一剑,透心而穿!   不待尸体倒地,那执剑者拔剑再刺,又将一人破喉刺倒!   转眼之间,两人尸横于地,鲜血顺着楼梯口向下流淌,让原本飘荡着茶叶清香的香雪海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息。   上冲者此时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楼梯口处之人,竟然会如此果决,当真可谓杀人不眨眼!   向上望去,只看到一汉子身着黄裳昂然而立,手中执着一柄剑,面色肃然。他将手中剑往地上一搁,顺手又从旁边拿出一铁骨朵来。   “是……是黄衫客!”有相识的,不由惊叫道。   “正是韩某。”那人挥起铁骨朵,然后第三人的头颅顿时碎开,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这黄衫客乃是新近崛起的京中豪侠,向来与萧白朗、贾猫儿等人交好,有着一身好本领,因为喜着黄衣,京中游侠儿皆以“黄衫客”呼之,而忘其名!   来找麻烦的只道叶畅身边唯有善直、南八善战,却不知叶畅这几日没有闲着,竟然将这个黄衫客也揽在了身边。   黄衫客将手中的铁骨朵在楼梯扶手上一顿,上面的血内与脑浆顿时一起落了下去,黄衫客冷冷一笑,这铁骨朵原本该打的,不是这些恶奴刁仆啊。   三具尸体倒了下去,冲上来的恶仆们哗然而退:他们来此闹事不假,原本以为最多就是打断骨头之类的结果,象现在这般连丢三条性命,这等可怖之事,让他们哪有不胆战而溃的!   冲上楼梯的恶奴退回,大堂中的恶奴却还想向上,众人挤在狭小的楼道上,一时进退两难。那边黄衫客凛然而下,手中铁骨朵犹自高举,他脚一挑,一具尸体便飞起,砸在拥挤在楼梯口的恶仆身上,顿时惊叫哭嚎声响成了一片。   哗啦一声,随着这具尸体被看见,恶仆们连滚带爬,从茶楼中逃了出去,整个茶楼大堂里,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余一片狼籍。   叶畅从楼上伸出头,向着外边望去,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怎么就走了?还有些垃圾没带走啊。”   他挥了挥手,顿时有人将那三具尸体拖着便扔了出去。   三具新鲜出炉的尸体便躺在香雪海门口,而外边远近,看热闹的人里脸色白了一片。   长安城人心中的叶畅,只是一个有奇智擅机巧的少年诗人,却不曾想过,这是一个已经不只一次动手杀人的狠角色。无论是长安洛阳,还是河西九曲,叶畅在当杀人时,从来不会犹豫。   这就是打脸,那些唆使家奴来捣乱的家伙,现在退无可退。若是就此偃旗息鼓,岂不意味着他们怕了叶畅的雷霆手段,而且以后便是再使唤人来捣乱也不会有人响应。   故此,那些退到香雪海外的恶仆们纷纷回头,寻找自己家的主人。这种情形之下,在相邻的酒楼或者院落中看热闹的人,不得不出来了。   韦谅此时脸色苍白,地上的尸体,让他手足发冷。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自己一退,今后在长安城中就成了笑柄。   此次闹事,他是牵头者,此时也唯有最先出来,其余几家才会跟进。   他定了定神,迈步便要上前,目光一转,却看到底下看热闹的人群当中,卢杞在向这边打手势。   似乎是示意他不要出来,但是韦谅此时没有办法细思了。   想到自己背后的势力,甚至包括父亲和几位重臣的默许,他在楼上扬声道:“长安城中,竟然有这等事情,豪强当街杀人?”   他所在的酒楼,与香雪海相对,他伸头出窗,便也与叶畅斜斜相对。   叶畅循声望来,露出快意地笑:“几只被蠢主人抛弃的疯狗,杀了便杀了,也算是替长安城百姓除祸害——怎么,韦户曹意欲替其抱不平?”   韦谅面色阴沉,叶畅这一句话,可是将他们几家都骂了。   “不平之事,某为命官,理当处之。”韦坚道:“叶十一,你以为这是何处,岂容你这宵小横行!”   “不服气你来咬我啊。”叶畅伸头道:“替疯狗出面张目,莫非你就是疯狗的蠢主人,或者也是疯狗?”   此语传入卢杞耳中,卢杞面色大变。   叶畅果然有所依恃,而且他已经逼得韦谅不得不出头,这句话传了出去,韦谅却忍气吞声的话,他定然要成长安城中的笑柄。   必须阻止韦谅当上!   卢杞心中如此想,便想要从人群中挤到韦谅所在的酒楼门口,拦住韦谅其人。   第195章 如坠冰窖座针毡   卢杞挤到门前,正迎着韦谅。   “韦兄,莫去,莫上叶畅之当!”他叫道。   韦谅沉着脸,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骑虎难下,死了三条性命……我若不出来,就不仅仅是我一个人颜面的事情了。”   他心情甚为沉痛,左右将急得跳脚的卢杞挡开,他叹了口气,又举步向前。   叶畅在楼上,带着微笑,看着韦谅走了过来。   对于韦谅,叶畅当真是完全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此人父亲为了邀宠于天子,在修运河时乘机征掠,叶畅初次入长安时见到关内田地荒废,此人之父韦坚出力甚多。上次广运潭的热闹,也可以看出其父不过是竭天下财力而一己之私。而韦谅本人,叶畅眼见他僭使仪仗,鞭笞行人,所作所为,令人愤慨。   至于说他与韩朝宗交好,本应该是李适之、韦坚等人同一阵营中人,叶畅更是不屑,他几次受压,这些所谓同一阵营中人几曾伸出过援手?相反,李适之之子还有眼前的韦坚之子,待他都如寇仇。更何况叶畅交好韩朝宗,但韩朝宗被李适之等连累待罪,李适之与韦坚亦对此不闻不问,完全没有救援之意。   这等人物,不过是政客罢了——而且是那种比较无能的政客,与李林甫相比都有所不如,如何放在叶畅眼里。   “韩兄,你那铁骨朵准备好了半晌不打出去,我当时可是等得有些焦急了。”叶畅笑着向守在楼梯口的黄衫客道。   他只知道这黄衫客姓韩,口音倒是关中一带的,但具体姓名,黄衫客却是不说。   “急的可不只是叶郎君,不过我这铁骨朵,乃重器,不可轻挥之,一挥必定乾坤。”黄衫客笑道。   他志向是如同虬髯客一般,做出一番传奇事业,为人甚是豪迈不羁。叶畅此次能请得他来相助,并不只是因为萧白朗与贾猫儿的面子。   更重要的是李白的面子——这厮抱着酒坛子四处烂醉,虽然误了公事,但倒结交了不少好友。   “哈哈。”   就在叶畅的笑声中,韦谅已经迈步上了楼梯口。   他身前自然有几个武士,毕竟方才还发生了凶杀,他们不敢不谨慎。上来这后,便看到叶畅大模大样坐在窗前,而黄衫客则一手剑一手铁骨朵侍立。   “纵凶杀人,横行不法,叶畅,你还不速速就缚?”韦谅一指叶畅,厉声道。   在韦谅身后,哗的一声,大群人拥了上来,却是那些恶仆。韦谅挺身而出,对他们来说就有了主心骨,故此胆子又大了起来,重新冲上了茶楼。   “纵凶杀人……你是说这些白日执刃擅闯私宅的凶徒么?”叶畅慢条斯理地道:“某受人相邀,在此饮茶,这些人不由分说上来,意图谋害茶楼主人,某不愤杀之,这是见义勇为,乃义士之所为,朝廷当会旌表才对。”   “大言不惭!”韦谅见自己身边人多,一挥手:“拿下,杀人者立毙于此!”   这是立威,若不如此,他韦谅这个河南府户曹面子丢了不说,就是他父亲韦坚,也会声望大损。   叶畅脸上却丝毫没有惊怒,只是讥嘲地看着他:“拿下我?是不是还要拿下这香雪海?”   “哼!”韦谅不傻,他确实对香雪海有意,可此时却不能说出来。   他只是催促手下动手,但就在这是,只听得一声尖喝:“大胆,住手!”   随着这一声喝,只见某间雅室门帘掀起,一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韦谅看向此人,并不认识,他再度催促:“动手!”   “谁敢在此动手,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那年轻人又尖声喝道。   韦谅这次听出声音不对,面色肃然看向那年轻人,他身边的恶仆当中有人便冲着那年轻人去:“哪儿露出的玩意,竟然敢对着咱们户曹叫嚷!”   “户曹,好大的官儿,咱可真怕了。”那年轻人冷笑一声,将身后的帘子掀起。   帘子里面,一张微胖无须的老脸沉着往这边望了一眼。   韦谅一见这张脸,惊得险些跳起来,见自己的恶仆犹自冲向那年轻人,慌忙叫道:“住手!”   那恶仆却没有收住手,一把推在年轻人胸前,年轻人唉的一声叫唤,就坐倒在地,那门帘自然也就放下了。   “住手,让你们住手!”韦谅此时魂都要飞了,冲上去厉喝。   躁动的家奴们总算被制住了,韦谅来到那帘子前,想要去掀,却又不敢。   大冬天的,马上就是年关,他却是冷汗涔涔,仿佛如三伏天一般。   他回头望着叶畅,目光中既有怨毒,还有更多的是不解。   “高……高将军!”他在帘外犹豫了会儿,终于开口:“不知将军在此,卑职……卑职失礼了。”   “失礼?咱看到的却是你威风凛凛呢。”高力士淡淡的声音传了出来。   果然是他,果然是高力士!   韦谅额头冒的汗更多了,他父亲是韦坚,对于高力士,自然不陌生。   李隆基还是王子之时,高力士便是他身边的内侍,在李隆基发起的两次宫廷政变当中,高力士都扮演了很活跃的角色,故此,高力士一直得李隆基信任。他虽然不是权阉,影响与权势,却不比汉时那些著名的权阉小。   太子李亨,见了高力士,也要称之“二兄”,诸王公主呼之阿翁,驸马辈唤他“爷”,便是李隆基,于人前呼之,也多为“高将军”而不名之。高力士并不擅权,声名甚好,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乃是天子李隆基心腹中的心腹,他在李隆基面前说话的份量,绝不在宰执重臣之下。   他如何会在这里!   李隆基待高力士亦是极厚,高力士在宫外有宅,而且娶有妻室。但在绝大多数情形下,高力士还是随侍在李隆基身边。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兴庆宫中陪着天子么,怎么会到香雪海来!   定然是叶畅的诡计……一定是他设计陷害!   此时韦谅心中深深后悔没有听卢杞的话了,只要忍一忍,哪怕丢掉一些面子,至少不会处在如今这种局面。   “卑职不敢,卑职有罪,还请高将军念在家父份上,宽恕则个!”他弯腰深揖,根本不敢抬头,便这样杵在帘子前。   叶畅终于从座位上起身了,迈步来到那帘子前,拱手一揖:“高将军,某先告辞了。”   “参军多礼,且去自便。”高力士的声音很客气。   叶畅拍了一下韦谅的肩:“韦户曹,有件事情还忘了禀报韦户曹一声,这铺子,某已经转给高将军了——哈哈,韦户曹带着人砸了高将军的茶楼,当真是胆大啊。”   说到这,叶畅扬长而去,韦谅则是膝盖一软,险些趴在了地上。   自己……砸的是高力士的铺子?   这绝对不是韦谅能承受的后果,甚至他父亲韦坚也承受不起。当然,若是他们知道高力士只是个幌子,叶畅把香雪海送给的真正主人是杨玉环,只怕他们更会魂飞魄散。   韦坚父子本来也就是靠着钻营而上的人物,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唯其如此,所以才会更知道哪些人不能得罪。   高力士没有理睬他,而是咳了声,又有个内侍掀开帘子,高力士背手出来,径直从韦谅面前离开。   韦谅站在那边,汗滚滚而下,他的人盯着香雪海,高力士必不是从正门而入,应该是后门。也就是说,高力士是配合叶畅演这一台戏。   这背后的深意,岂不是……陛下对他们韦家父子不满了?   “韦户曹,韦户曹!”   高力士走了半晌,韦谅仍然保持着那姿势站在那边,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一下,回过神来。   不行,他必须想办法挽回——唯有找卢杞,他既然看出叶畅有所准备,那么他必然有法子!   想到这,韦谅快步出了香雪海,一双眼睛在大街上逡巡,希望找着卢杞。但让他失望的是,在长街之上,虽然看热闹者甚众,却绝无卢杞的身影。   那厮……走了?   韦谅心中顿时凉了半截,旋即意识到,卢杞定然也是看到高力士离开了。以卢杞心性,发觉事情竟然变得如此不可收拾,特别是干系到高力士这样的天子近臣,他会做什么选择?   当然是有多远避多远!   “卢杞,你想要独善其身……休要做梦!”一刹那间,韦谅将全部怒火都转到了卢杞身上。   在他看来,卢杞献计算计叶畅,这便是错的,然后未能坚决阻止他再次来找叶畅麻烦,更是错的。两件事情加在一起,错上加错,自然全部责任都应该是卢杞的!   他失魂落魄走出来,却不知在人群之中,刚刚赶到的王忠嗣看到这一幕,眼神有些异样。   韦谅都这模样了,各家恶仆自然是各自回去,片刻间走得一个不剩。长安县的差役们此时姗姗来迟,他们能做的,也只有洗地了。   香雪海楼上雅室,李腾空面色复杂,深深吸气呼气,让自己怦怦直跳的心恢复平静。   她眼中还是叶畅的身影在晃——她并不害怕方才发生的杀戮,在洛阳城外,她早就见识过叶畅的手段,知道叶畅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而身为李林甫的女儿,她更是明白,站在某个位置上,有的时候杀戮是不得不去做的选择。   但高力士的出现,还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叶畅若是与高力士扯上关系……   李腾空微微有些黯然,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不但不阻止自己来看这场热闹,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   老仆李肥不动声色地道:“小娘子,当行咧,回去迟了,相公怕会责怪。”   “是……是……”李腾空低声应了,然后起身。   李腾空是最后离开香雪海的,其余人等,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别有用心的,都早已经离开。在李腾空离开的同时,离着香雪海不远的一处小巷子里,卢杞鼻青脸肿地爬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看着四周,杂乱的脚步声已经远了,但肉体上的疼痛,却仍然盘踞在他的身上,估计没有十天半月,是脱不了的。   远远的还传来说话的声音。   “为何不干净利落地了结了这丑鬼,方才咱们做得很干净,没有人看到。”   “自然要留着他,总得有人出来顶罪。”   “顶罪?”   “韦谅那小小户曹,也敢砸高将军的茶楼,这背后若是没有人唆使,谁能相信?谁是最合适的人选,毫无疑问,便是这丑鬼了。”   “你是说……”   “对,韦谅自然会来收拾这厮,这厮想要活命,只怕难喽……而且不仅是他,便是他家人,也会受其所累,他啊,这回可惨咯!”   卢杞浑身一抖,原本满是怨毒的眼中,突然间充满恐惧。   他当然知道是谁派人乘乱将自己拖到这僻巷来痛殴的,因此心里原本已经在想着要如何报复,可此时他才意识到,在韦谅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的处境有多么危险。   韦谅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最合适的替罪羊,自然是他这个出谋划策的家伙。   若是他能第一时间到韦谅身边,为他献计如何应付高力士的怒火,那么事情还有转回的余地,可是他却被人拖走。这个时候,韦谅应当已经离开香雪海,并且已经在布置向高力士赔罪事宜了。即使韦谅蠢到没有想到将他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地步,叶畅也会设法让他想到这一点!   那么,卢杞接下来要面对的,倒不是叶畅——殴打了他一顿,又将他逼上绝路,叶畅应当已经满意了,倒是韦坚韦谅父子,绝不会饶他。   怎么办?   想到这里,卢杞身体抖了起来,难道说他要就此再度灰溜溜离开长安?不,这一次与上一回不同,上一回他能安然离开长安,那是因为叶畅实力有限,未能穷追猛打,这一次……莫看殴打他的人已经离开,但谁知道暗中还有没有人盯着他?   更何况,最危险的敌人,乃是刚才还是他盟友和靠山的韦谅。   必须……除了韦家父子,唯有扳倒他们,才能避免被他们抛出去充当替罪羊的命运。   这一刻,卢杞最恨之人,瞬间就由叶畅变成了韦坚韦谅父子,他心中转动着的恶念,也尽是如何让韦坚韦谅父子迅速垮台。   第196章 长安城中急风雨   “事情已经妥当了,我准备过两日就离开长安,先回洛阳——达夫,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叶畅的话让高适心中半是兴奋半是酸楚。   他自诩才华,却始终得不到施展的机会,原不欲靠权贵提携,但最终却还是走了后宫裙带路线。事情已经敲定,杨钊那封写给章仇兼琼的信他亲眼看过,而章仇兼琼也根本不可能会拒绝杨钊的请求,更何况,这是大唐天子李隆基的亲口许诺。   军中掌书记,再进一步就有可能是副节度,起点不可谓不高。   “我自然要随十一郎回去,你家中亲长,我也须拜见。”高适道。   拜谒亲长那就是所谓世交,叶畅笑道:“达夫兄这就拘泥了,我家中嫡亲长唯有寡嫂,其余便是族亲。若一切顺利,大约上元后确切的消息就会传来,达夫此去剑南,路途遥遥,还是先回家一趟吧。”   说到这,叶畅又补充了一句:“你我之间,无须客套。”   “好!”高适也是豪爽之人,点头应了声是。   “你的身份?”不过,高适还有些犹豫。   “我已经请辞,想来不会有人挽留我的,毕竟我最擅长的还是惹各种麻烦。”叶畅笑了起来。   自从知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之后,叶畅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了,想来李隆基赶他去边关受一回罪的目的已经达到,应当不会再为难他。   所以应该可以抽身回乡了吧。   “十一郎,有句话,我憋在心中,如今分别在即,当一吐为快了。”就在叶畅想着回乡之后的美好生活时,高适又开口道。   “达夫只管说。”   “十一郎,你胸中丘壑,满腹智珠……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高适转过脸,正对着他道:“你在家乡,无论是办产业还是学堂,终究都只是小打小闹……这些东西,不是立身根本!而且你做起一样,别人便觊觎一样,你觉得这样下去,能长远么?”   叶畅有些讶然,看着高适,这种指摘,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十一郎,我与你结交以来,也算是明白你的心思了……你心思太野,故此行事有如围棋国手,东一子西一子,初时只觉你步棋散漫,要待中盘之后,才知你之真意。但是十一郎,人生终究不是下棋,不会待你中盘,切记切记,你那些闲子考虑得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畅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不知如何说起。   “若是……实在寻不着施展你所长的地方,你也可以跳出棋局之外。”高适又道:“我此去剑南经营,争取十五年中,得一节度,到时十一郎你便可以来助我。”   “明白了……达夫兄,你保重。”   高适言下未尽之意,叶畅一清二楚。十五年得一节度,接下来便是入相,高适若能入相,叶畅再接替他节度一镇,那时他们联手,权倾朝野,便能如现在李林甫一般。   到了那个位置,叶畅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抱负,便少了掣肘。   十五年……   望着高适转身而去的背影,叶畅心里甚为复杂。有过命的交情,高适自然比起现在朝廷里的那些人物可靠,叶畅推他出来,便是想着十数年后,自己在朝中有个可靠的朋友,而不必象现在一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做出利益让步。   但高适的话提醒了他:即使顺利,高适只怕也要十数年后才有望成为朝中重臣,他现在的布局,若没有强有力的支持,这十余年间,仍然是被人侵占的对象。   或许……自己真应该主动一些吧。   目送高适的背影消失,叶畅回过头来,向着黄衫客抱拳:“韩兄,有劳了!”   “李太白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更何况还有萧、贾二位兄长的关系?”黄衫客笑道:“还要多谢十一郎安排,我先去洛阳暂避些时日了!”   黄衫客乃长安豪侠,但他介入叶畅与韦谅的冲突,自然也要提防韦家报复,故此转身他便也要离开长安了。   再别了黄衫客,叶畅身边就只余善直与南霁云,也不知是离别的伤感,还是其余。   然而就在这一转身之间,他便看到一队队士兵涌了出来!   叶畅心头一凛,旁边的南霁云与善直也做出戒备之态,可这些士兵根本不理会他们,而是径直冲向南面——那边乃是崇义坊。   “怎么了?”叶畅心中浮起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出事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怎么会有大队官兵出现在长安城的街头。而且看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的模样,分明是去执行某种任务。   街上的行人看到这一幕纷纷走避,叶畅一行也避到了路边。眼见那队官兵经过,南霁云怕还会出什么事情,将叶畅的马缰绳一扯:“叶郎君,咱们回去吧!”   叶畅如今租了处民宅居住,他才到门口,便看到一队官兵守在门前。远远看到他,那队官兵中有人上前道:“奉李晋公之命,请叶参军往!”   李晋公即是李林甫,这个时候,李林甫派兵来邀他做什么?   叶畅心中犹豫,若李林甫真要对付他,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难怪连跋扈如安禄山者,每入长安都觉进了鬼门关一般。不过,这兵士既是以礼相邀,此去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你们收拾好行李,我们提前离开长安。”叶畅向叶英吩咐道,然后对善直、南霁云使了眼色,二人相随,便向着平康坊进发。   此时大街之上已经几无行人,一队队士兵在各街巷间巡视,原本渐浓的春节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肃杀。   平康坊与崇义坊乃是斜对角,叶畅在进入平康坊时,远远向崇义坊望了一眼,却见那边死一般的寂静。   “崇义坊那边情形如何了?”叶畅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带队的军官咧开嘴笑了笑,却是一个字也没有回应。   这一次李林甫仍未在正堂见叶畅,叶畅进门后,便被一个老管家领着进了西跨院,然后又穿过两道门,来到正堂之后。   此处便是李林甫的“月堂”了。   等了一会儿之后,叶畅见李林甫背手而入,神情甚为轻松。   “李相公相召,不知有何吩咐?”叶畅行礼问候。   “今日闲着无事,召你来手谈一局,听闻你擅游娱之术,这围棋,应当也不弱吧?”   叶畅才不相信李林甫叫他来只是为了下一盘围棋,不过随着李林甫的示意,老仆上前为二人布好棋盘。李林甫不等叶畅说什么,便抓起白子,砰的一声,下在了棋盘正中。   叶畅有些讶然,他其实只是稍会下围棋,唐人的围棋规则之中,执白子者先行,这个叶畅很明白,但李林甫直接下到了天元位置,则让叶畅难以理解。   紧接着叶畅更难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李林甫下了一子之后,并未停歇,而是一口气抓了一把白子,将之摆在棋盘上,转眼间,棋盘中腹部分,就已经给白子占得大半。   “轮到你了。”李林甫在摆下数十子之后,才停手,向着叶畅示意。   叶畅看着眼前的棋盘,又看了看李林甫,心神渐凝。   李林甫……是将大唐当成棋盘么?   “某如何是李相公对手?”叶畅袖手道:“此局李相公必胜。”   “哈哈……你虽不是老夫对手,但是,却往往能让人意外啊。”李林甫也不强求,伸手一拂,棋盘上的棋子顿时乱了。   叶畅实在不明白,李林甫为何要试探于他,有事直说就是。他不愿意在这乱猜,因此直接道:“李相公,叶某愚驽,相公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愚驽?呵呵,叶十一,昨日在香雪海做得好戏。”   昨天香雪海闹得那么大,自然会为李林甫所知,叶畅起身一揖:“迫不得已,唯有如此,某也是损人不利己。”   “呵呵,你竟然与高将军也有联系……愚驽……叶十一,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最让老夫把握不住的人是谁?”   “李相公言下之意,莫非是区区?”   “正是,长安城中,只有你这厮行事,老夫总觉得有些看不透……故此今日请你前来,便是防着你又来搅局。”   李林甫将话说得这么直白,叶畅愣住了。   李林甫的布局,他哪有什么资格去搅?   “李相公此话何意?”   “还须谢过你,老夫才知道,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人竟然暗中勾连试图谋反。”   李林甫一句话惊得叶畅险些跳了起来。   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掌握着大唐一半军力,他们再与主管关中钱粮转运的韦坚勾连谋反……无论李林甫此语是真是假,这都是惊天的大案。   叶畅心里飞快地回忆,在另一世的历史中,李林甫确实是给这三人栽了谋逆的罪名,只不过那应当是再过一两年之后的事情,现在竟然提前了?   而且李林甫说要谢谢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想起看到扑向崇义坊的官兵,叶畅突然间明白:“李相公已经派人去捕韦坚了?”   “正是。”   “这……这与某何干?”   “所以说要多谢你啊,你不是与吉温说了,手中有皇甫惟明罪证么?”李林甫捻须微笑。   叶畅手里哪有什么皇甫惟明的罪证,他有的只是知道一点秘辛:李隆基对皇甫惟明已经生出厌弃之心。此时只要给皇甫惟明栽上一个罪名,哪怕是一个最小的罪名,李隆基也必然会派人穷治。   却不曾想,李林甫直接就栽上了谋逆这个要杀全家的罪名!   “李相公说笑了,某所说罪状,与谋逆毫不相干,乃是在陇右所见,监军大使边令诚实为皇甫惟明所害。”叶畅突然觉得身上发冷,额头背后,似乎有汗水渗出。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李林甫究竟是何用意,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打的那点小九九,似乎全在李林甫意料之中!   “呵呵,这却不由你说算了。”李林甫道。   “李相公之意?”   “你既有首告之功,老夫如何能隐瞒?少不得布告天下,你也要因此功而得爵赏。”   “无功不受禄,李相公厚赐……”叶畅一边说一边琢磨着李林甫的用心,韦坚、皇甫惟明谋逆抄家,叶畅完全不可惜,唯有王忠嗣,让叶畅有些惋叹,好不容易与元载的关系和缓了,原本还指望在王忠嗣部下挖几个人手的,看来是不成了。   然后他猛然惊觉,抬起头来,骇然盯着李林甫。   “你……你……”   “这是泼天的大富贵,叶十一,你可要把握好了。”李林甫笑眯眯地道。   叶畅总算猜到了李林甫所想了,李林甫要他出来控告,但并不是控告皇甫惟明与韦坚,而是他们二人身后的人!   大唐太子,未来的肃宗,李亨!   李林甫与李亨关系极不睦,若是李亨能够顺利即位,那么李林甫全家受戮的下场几无可变。   “这等富贵,某不敢取。”犹豫了一刹那,叶畅断然道。   他心中却是冰冷,拒绝李林甫很简单,但拒绝之后,李林甫会如何待他就很难说了。   李林甫哈哈大笑,但眼神中却殊无笑意。他笑声歇过,扬声道:“进来吧。”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叶畅向着门口望去,便看到卢杞的那张丑脸。   因为昨日才挨了痛殴的缘故,这张脸浮肿变形,目光中的阴森,让他显得更为丑陋。叶畅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顿时全部明白了。   他昨日逼得卢杞走上绝路,原本以为,在与韦谅反目之后,卢杞就算彻底完了,却不曾想这厮竟然于绝境中玩出了这样一手!   看来……是自己逼得这厮将身上的奸臣潜质全都开发出来了啊。   投靠李林甫,出卖韦坚……即使站在敌对的立场之上,叶畅也不得不击掌而赞,卢杞的这一步走得漂亮。他不仅彻底清除了韦谅迁怒于他的可能性,而且还给自己赢得了机会。   没有想到,这厮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更没有想到的是,韦坚父子竟然粗率如此,让这厮掌握了他们的证据!   那一瞬间,叶畅觉得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动,不过,他身上的汗子却停止了,他直起腰,突然间觉得,自己悟到了什么。   “原来是卢郎君。”叶畅缓缓地说道。   “托叶郎君的福。”卢杞垂下眼,同样缓缓地说道。   第197章 世事如奕人如棋   所谓打蛇不死,反遭其噬啊。   叶畅心中百味陈集,深深看了卢杞一眼,以后若再有机会,绝不会让卢杞活着了。   他深信,卢杞心中也是这样的想的。   “卢杞,带着叶郎君去一趟韦府吧。”李林甫又道。   “遵命。”   不必人催请,叶畅起身出门。李林甫让他去韦府……自然不会是让他出那口被韦谅等人欺凌的恶气。   当真是权奸本色,凡是能够利用的,都要充分利用啊。   叶畅心中苦笑,脸上同样是苦笑。   卢杞与他前肩而行,两人出了正堂,原本应该挤得满满当当的院子里,如今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队士兵在此。   “叶郎君,请。”卢杞向叶畅示意了一下。   叶畅有些惊讶,卢杞的态度不大对劲,客气得有些过分了吧?   “卢郎君今后就要得意了,海阔凭鱼跃啊。”他试探了一句道。   “不敢,不敢,还是要托叶郎君照顾。”   卢杞说这话时是诚心诚意的,他对叶畅当然是满腹怨毒,不过在李林甫那儿,他隐约觉察到,李林甫待叶畅颇为青睐,若是叶畅别无选择,真投靠了李林甫,只怕地位远在其上。   即使此前有深仇,现在卢杞也唯有隐忍。   “李相公令我去韦府,不知有何意?”   “相公智深如海,岂是某能揣测。”卢杞看了一眼叶畅:“叶郎君亦是足智多谋,想必心中有数。”   他不肯说,叶畅也只能继续沉默了。   很快便到了韦府,此时韦府一片死寂,只是偶尔有压抑着的哭声,旋即就被堵住。空气中隐约还有血腥味道,卢杞在前,进来后向里边的士兵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大堂之中。”   卢杞对叶畅做了个“请”的手势,叶畅随他进了大堂。   韦坚家的奢华,不在李林甫家之下,一内其间,便看到巨烛高照,大堂中与外间一般明亮。一群人跪在大堂之上,有瑟瑟发抖的,也有昂然不屈的。   待卢杞与叶畅进来,那群跪着的人都看了过来,其中正有韦谅。   一见是叶畅,韦谅神情顿时变了,面目狰狞地跳了起来:“是你,叶畅……是你这畜牲,包藏祸心,诬陷忠良!”   叶畅看了这厮一眼,既好气又好笑,这厮就这一点政治智慧,无怪乎仗着老子之势,连韦坚的仪仗都敢使用。   “你休要得意,天子会理清我们韦家的冤屈,到时候你便是死路一条,我要杀你全家,诛你三族!”   叶畅淡然的态度让韦谅更是愤怒,他向着叶畅便扑了过来,口中还发着毒咒。叶畅迎面一脚,咚的一声,便将他踹翻在地上。   “看看你老子,你这蠢材,除了给你家惹祸之外,你还懂什么?”叶畅喝骂着从地上爬起的韦谅。   不必有人介绍,那个开始虽然跪着却依然昂然不屈的,定然是韦坚。其人倒是相貌堂堂,不过在韦谅向叶畅冲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失魂落魄。   “大……大人?”韦谅回头看了自己父亲一眼,看到父亲一副受到沉重打击摇摇欲坠的模样。   “郎君可是叶畅……叶参军?”韦坚没有理睬自己的儿子,而是看着叶畅。   叶畅在他目光中看到了绝望,这种绝望让叶畅顿时明白,李林甫让自己来的用意。   自己还是比不过这种老谋深算的巨奸啊,他轻描淡写间,便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昨日香雪海之事,既然高力士都出面了,那么韦谅肯定是要向他父亲韦坚报告的,韦坚也定然会要想办法弥补。但就在这时,李林甫猝然发动,用近乎政变的方式,将他们一家抓了起来,韦坚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李隆基对此不知情。   若李隆基完全不知情,那么韦坚还可能翻盘,至少脱罪。但叶畅出现在这里,却让韦坚绝望了,在韦坚看来,叶畅是代表高力士来这儿的,高力士知道的事情,李隆基岂有不知道之理!   这对于韦坚顽抗的信心是沉重一击,他知道自己彻底完了,整个大唐,没有谁能够面对李林甫与高力士的双重夹击而屹立不倒。   想明白这些,叶畅却只有苦笑,明知李林甫在利用他,他却不能有丝毫反抗。总不能对韦坚说,自己只是来打酱油的,与高力士毫无关系——这样说的结果,只能是让李林甫撕下面具,与他彻底翻脸。   他能做的就只能是装没有猜出李林甫的用心。   “正是叶某。”叶畅回了四个字。   “些许小怨,何至于此?”韦坚颤声道。   “住口,在你看来是些许小怨,可是却干系到别人的家业前途乃至性命!”旁边的卢杞厉喝了一声。   “卢杞,你这个小人!”韦谅再度跳起,向着卢杞扑了去:“分明是你献计,要夺叶畅的香雪海!”   这一次被两边的士兵直接摁了回去,卢杞冷笑着看他的模样,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当初为了获取对方的信任,他可是没少卑躬屈膝,而韦谅不过有个好老子罢了,凭什么在他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叶十一,你休要高兴得太早,这卢杞乃是毒蛇,今日噬我,以后必噬你,叶十一,你死期近了,近了!到时候,我要看你如何哭!”   听得韦谅的嚎叫,叶畅觉得很没有意思,一句反驳都没有,便径直回身离开了韦家的大堂。   就在他出韦家大堂的同时,便看到吉温一脸兴奋地迎面而来。   “叶郎君,多谢了。”吉温经过叶畅时,抱了抱拳,难得地向他行了礼。   他当然要谢叶畅,李林甫令他审讯韦坚父子,而不是霍仙奇,这背后的考量,吉温心知肚明。   叶畅咧了一下嘴,好吧,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大堂里有一个恨他入骨的,大堂外有个谢他到感激涕零的。   大约是得了吉温交待,那些士兵们没有拦叶畅的,就放叶畅出来。在大街上深吸了口长安城冬天的空气,按理说,想要算计他的韦谅面临必死的绝境,叶畅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叶畅却半点都欢喜不起来。   自己……还是太幼稚,太简单了啊。   “郎君,如今……我们去哪?”南霁云低声问道,神情也有些凛然,大约是见着韦家那么大的势力竟然说倒就倒,也有些吓着吧。   “回……”   叶畅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队官兵围了上来,为首的伙长上前行礼:“叶参军,韦坚、皇甫惟明等人谋逆,卑职奉命护卫叶参军,免得参军为其同伙所害。”   所谓护卫,就是监视,李林甫终究还是怕叶畅又用什么法子勾搭上高力士或者其余人,甚至有可能直接联通李隆基,将韦坚与皇甫惟明的案子又翻过来。   看着叶畅的背影,跟出来的卢杞眉头皱了一下。   “怎么,卢郎君对叶郎君有什么看法?”   旁边的吉温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笑嘻嘻地问道。   卢杞立刻收敛了情绪,木木地望了吉温一眼:“杞只是觉得奇怪,李相公似乎太重视这位叶十一郎了,莫非他曾经为李相公立过什么功劳?”   “重视?在李相公眼中,我,还有你,甚至里面的韦坚,都不过是些棋子。”吉温拍了拍他的肩:“叶畅则不是。”   “哦,莫非叶畅难道还能当一个棋手?”   “不,他不是一个棋手,但他却具有搅局的能力。”吉温道:“自然,李相公最终还是会让他也成为一枚棋子……可是,卢郎君,有一句话我要劝你。”   “请吉公指教。”   “吉某做的事情,你做的事情,换个人都可以做,叶畅做的事情,却是换了别人未必能做得到的。”   换言之,就是在李林甫心中,吉温、卢杞都是随时有人可以取代的,唯有叶畅,却拥有旁人无法取代的作用。卢杞想明白这一点,心里依然满是不服气,但他不会蠢到与吉温抗辩的地步,只是向吉温道了声谢。   再向街头望去,叶畅已经不见了。   若放在平时,叶畅还有兴趣去皇甫惟明面前晃晃,不过意识到自己被李林甫利用之后,叶畅便觉得没有意思。   皇甫惟明并不是被他打倒的,就算去骂他两句,除了替李林甫吸引仇恨外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回去睡大觉去。   这场叶畅无意中掀起的风暴,在长安城中刮了好一会儿,将长安城中的过年气氛都吹淡了。也让叶畅不得不在长安城中过了这个年——李林甫不让他离开长安城,那队士兵几乎是贴身“保护”,他也实在是无法。   或许因为风暴太大,反而让长安城沉寂下来,市面上对于此次动荡讳莫如深,叶畅自己行动不便,派出人打听也打听不到什么名堂。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长安城迎来了天宝四载的春节。   这个年,叶畅唯有在长安过了,好在书信往来,叶氏族人如今已不再拘束于那个穷乡僻壤之中,奔走往来于洛阳与长安的道路上,将叶畅的最新指令与各处地方的消息传递到位。   过完年后的正月初八,长安城才算是稍稍安稳下来,街上的行人多了,但是那些贴身跟着叶畅的士兵却仍然紧随。叶畅原本想亲自去拜访几处人家,结果也被他们弄得没有了兴致。   相当于被软禁啊。   就在这时,他收到了一封请柬。   “香雪海香楼一晤?”这份请柬乃是那军官转送来,上面没有书写邀请者姓名,只是笔迹隽秀纤丽,看上却不类男子之笔。   “是谁给你的?”   “没说,只是让卑职将信转与叶参军。”那小军官笑嘻嘻地道。   请柬还略带香气,看来,是某位女子所发。叶畅心中琢磨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想不到会是谁,他在长安城中结交的女子并不多,若非要说,便是曾经想向他求教的那位李什么的小娘了。   一想到“李”,叶畅又想起一人,自己曾经在香雪海见过的那位李姓女郎,在洛阳时她是道姑打扮。   无论是谁,只要今日午后一晤,便知其用意。   午后时分,叶畅到了香雪海,此时香雪海已经换了主人,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叶畅并不喜欢如今的风格,总觉得富贵气太过逼人,可是长安城中的富贵人家还偏好这一口,生意比起那些大的酒楼都要热闹。   司掌柜倒还在,不过按照叶畅与杨家的约定,他也只在这呆两个月,待杨家安排来的新掌柜熟悉了情形之后,他便会离开。见到叶畅来,他神情有些黯淡,毕竟这是见着叶畅开创的第二项产业送给别人了。   “香阁可有人在?”叶畅问道。   “有……阁中人交待,郎君来了径直过去就是。”   叶畅估算时间,自己应该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没有想到对方来得更早。这让叶畅心中略有些安定,因为这证明对方是怀有一定的善意,否则岂会久候。   当他上了楼时,发觉通往香阁的曲廊前站着几位武士,这些武士高大雄壮,孔武有力,见着叶畅,都是善意地行礼。   叶畅有些糊涂了,对方的态度,未免太过恭敬了些。   “请进来,主人等得许久了。”那武士见叶畅有些迟疑,便催促道。   叶畅闻言迈步,终于来到了那香阁之前。   茶室当中,传来“仙翁仙翁”的声音,是有人在拨弄琴弦。此时胡乐大行之道,便是长安城中,亦是到处番曲胡舞,象这样清澈干净的琴曲,叶畅倒是很少听到。   与后世有些区别,但叶畅还是听出来,这应当就是《高山流水》。   曲音寂寥,带着空灵之意,仿佛意欲跳出红尘,归隐于高山流水之畔,但又有重重险阻,令人不得而去。这原本是寻觅知音的曲子,在阁内之人手下,别有一番意韵。   然后弦声忽乱,象是弹奏之人心乱了胡乱拨动一般,急切的几声后,便停下来。   “既然郎君已经来了,何不进来一晤?”清澈如琴声的声音传了来,让叶畅脸色微微一红。毕竟守在屋外窥听里面声音,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他定了定神,又迈开步子,掀帘而入。   第198章 欲访仙山东海中   帘内点着不知什么香料,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绝对不逊于园子里的梅花。   少女打扮的李腾空看着叶畅,嫣然一笑,如幽兰吐芳,虽无华姿,却沁心可人。   “是……你。”叶畅自然认出她来。   俩人前后见过五六次面了,就是年前韦谅来香雪海捣乱的时候,叶畅也看到李腾空来喝茶。外面打得乱七八糟,她却镇定自若。   “奴小字腾空。”李腾空起身向叶畅行礼。   “腾空……李腾空,啊呀,你是李相公家的女郎!”叶畅险些跳了起来。   对于这位女郎的身份,叶畅做过许多猜测,甚至猜她或许是宫中的某一位贵主,但绝对没有想到,她就是李腾空,李林甫的女儿。   因为熟背唐诗的缘故,叶畅知道李白写过二首赠李腾空与蔡寻真的诗,只不过那应该是后来的事情,李腾空与蔡寻直结伴求仙寻道,隐居于庐山。当时他还很感慨,李林甫权倾天下口蜜腹剑,养出个女儿却一心修道积德。   “郎君听说过奴?”李腾空粉颊微红,不过,她终究是大家的女儿,而且生性豁达,并无小儿女般不敢开口。   “听说过……原来是你!”   到了这地步,叶畅如何还不明白一些事情!给皇甫惟明的信,李林甫虽然算计他,却终归没有害他,原来原因便在这里!   “奴要先向郎君赔罪,在洛阳一别之后,心中感激郎君相救,又得知郎君要去军前为国效力,便私以父亲名义,给皇甫惟明写了一封信。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包藏祸心,好在郎君吉人天相,安然回来,否则,皇甫惟明便是百死,亦不能赎其罪!”   说起此事时,李腾空犹有怒意。   叶畅哑口无言,李腾空一片好意,他总不能责怪对方,但这好意也确实给他惹来了巨大的麻烦,一句话不说就认了,似乎也有些太贱。   此时叶畅还只是以为,李腾空完全是出于感激而帮他,因此,他略一犹豫之后抱拳道:“李娘子所为,着实给某惹了些麻烦,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某又安危无恙,那就让此事过去吧。”   想到皇甫惟明,叶畅又问道:“这几日某未曾出门,消息不灵通,不知皇甫惟明情形如何?”   李腾空脸上又飞起了红晕,她自然知道叶畅为什么不出门,那是被她老爹派来的人看得紧紧的,根本没有出门的机会。   “此次事件已了,皇甫惟明死了。”李腾空说道。   叶畅无意中引发的风暴终于平息,经过一番争斗与讨价还价之后,事情也有了定论。韦坚为太子亲戚,却私结边将,图谋不轨,被流放岭南,抄没家资。皇甫惟明身为边将,擅结太子外戚,贪功冒勋,陷害同僚,抄没家资,囚中赐死。王忠嗣因为罪状不显,只以修身不谨,结交匪类,下狱论罪,后得救援,乃贬为播川太守。   以河西节度使安思顺代替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下属王难得为朔方节度使。   韦谅亦死于监中,受此牵连的官员有数十人之多,就连太子李亨,都因此而奏请去妻,要休掉韦坚之妹韦妃。   这般大狱,能如此迅速地了结掉,自然是吉温的功劳。但除了吉温凶名因此案流传之外,叶畅叶十一的名头,也因为此案再度响彻长安。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正是争夺“香雪海”一事,引发了这场惊天大案。   特别是皇甫惟明之死,其罪名贪官冒勋之句,便也与叶畅有关。故此京城之中,便有“一只小蚂蚁,啃死两头象”之语。   李腾空将皇甫惟明等人下场说出来,当然有关小蚂蚁的事情,她是没有说的。饶是如此,叶畅仍然目瞪口呆,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本来他以为皇甫惟明被贬到哪个穷乡僻壤里去当太守,那就是他最惨的结果了,却不曾想,皇甫惟明竟然直接丢了性命。韦坚虽然活命,但以李林甫对皇甫惟明的手段,估计是不可能活着从岭南回来了。   王忠嗣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长安这一片繁华之下的血雨腥风,让叶畅再次认识到,这样的旋涡,一但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样的旋涡当中,他连自保之力都没有,更别提去参与了。   “今日邀叶郎君来,是有一事相询。”   叶畅心中想着事情,自然就呆呆看着李腾空,李腾空倒是大方的,虽然粉面流霞,却没有回避,轻声又道。   “啊……哦,娘子请说。”   “这世上,真有神仙么?叶郎君你……是不是遇到过真仙?”   叶畅再度愣住了,他没有想到,李腾空竟然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看着眼前的女郎,她目光有些茫然,仿佛是人生失去了目标,又象是走到了三岔路口,不知道如何选择方向。   另一世中,这位李腾空与蔡寻真离开了繁华的长安,远走江南,去庐山仙真访道,从此隐居于斯。一个宰相之女,一个侍郎之女,若不是心中百般纠结,如何会走到那一步。   “李娘子,仙字,人山也,先为人,后为仙。”叶畅含糊地应付。   李腾空目光凝聚起来,只是盯着叶畅,却不说话。叶畅有些赧然,然后道:“好吧,李娘子,你身为宰相之女,富贵仅次于贵主,你说,你为何想要求仙?”   李腾空听得这个问题,略微有些犹豫。   她为何想求仙?   打小自懂事起,便知道父亲凶名,晓得父亲兢兢业业,却有意无意中得罪了无数人,造下无数孽,想要为父亲消灾除孽。   是见到人的生老病死离别绝交之苦,一心想要超脱这些作为人的痛苦,故此才想要去寻那长生久视之道?   “李娘子,我方才的话虽是随口,但却也是真心,若连做人都不通,求仙不过是缘木求鱼。”   叶畅这一句,让李腾空微笑起来:“险些被你绕过去了,叶郎君,你只回应奴,是不是有仙,如何能见着仙便可。”   “我不知是否有仙,我只知道,人做到极致,便可称仙。李太白为何被称为谪仙人,诗之道,他已经到了极致。若是人人将自己的事情都做到极致,那自然是人人皆仙。”   “那就是说,炼气育丹……是假的么?”   “这个……我不知道。”   叶畅见李腾空一副失去了人生追求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虽然他很想点醒这位女郎仙道无凭,可若是让她灰心绝望做出傻事了,心疼女儿的李林甫还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想到刺激了李林甫后可能的后果,叶畅立刻改口了。   “你说谎,你分明是知道的。”李腾空看着他,轻声说道。   “这个……你为何认为我知道?”   “我还知晓,你让人在黄河边造船,意欲去寻访海上仙山,找真正的蓬莱仙岛!”   叶畅有些无语,寻找海上仙山,乃是他为造海船而寻的借口,现在么,却成了他撒谎骗人的证据。他确实撒谎了,但寻仙才是真正的谎言啊。   不过谎言与真实之间,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   “呃,我也只是试试看……”   “但你造的船却不是试试看,奴可是听说过,你所造之船,乃是海船,样式与别处船尽皆不同,而且坚固无比。”   “这个……”   “家父说,那船已经造成了,不过你却秘而不宣,不知是何道理。”   “啊……”   叶畅实在无语,你说李林甫一国宰相,日理万机,不管着国家大事,为啥盯着他这个小小的挂名参军不放?   在武陟的造船工坊,是天宝元年就开始筹建的,叶畅留在修武的时间,约有三分之一在武陟度过,由此便可以看到叶畅对其重视。   从最初修理来往船只,到自己造船,特别是在天宝二年同玉真长公主达成协议,借助于她弄到了一批官方的造船工匠之后,造船工坊的发展甚为迅速,当然其吞食钱财的能力也甚为迅速,到现在才是区区的三年时间,前后就花费了叶畅十万贯。大笔的铜钱撒出去,再加上叶畅的提点,便是叶柽这样缺乏天赋的木匠主持,也总能拿出些成果来。   就在年前,他们传来了喜讯,两艘试验用的样船已经造了出来。   与其说是样船,倒不如说是为以后大海船造的大模型。船长四十五尺,宽十尺,空载吃水四尺,高出水面十尺。运用了此时大唐造船技艺中已经出现了的船尾舵、水密舱和调戗帆,同时还有梗水木(减摇龙骨)等此时尚未出现的技艺。这艘船乃是使用龙骨造船法造出来的,再以铁钉、铁锔连接,故此不仅造船速度快,其结构牢固,也远胜其余船。   “郎君为何不说话?”   “这个,不曾想到李娘子竟然连这些都知道……确实,造了两艘船,但究竟有没有用处,还不得而知。某过些时日便要乘这两艘船,顺河而下,直挂云帆济沧海。”   “现在就去寻仙山?”李腾空吃惊地道。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猛然揪了起来,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让她几乎透不过去。   据说海外有仙山,但是古往今来,有谁真正看到了仙山呢?相反,曹孟德说大海“洪波涌起”,不知多少人的性命,都丢在这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   叶畅笑道:“自然不会,先试航,试完航之后,也要磨练水手、熟悉风向,然后逐渐探索,寻访海中仙山。”   听得他这样说,李腾空稍稍放心,同时悠然神往。   “真希望能与叶郎君一般,涉波渡海,寻访仙境。”她看着叶畅,微微叹息:“恨不是男儿身。”   叶畅可不敢接这话,若是说“那好就一起去”,真将她拐来了,李林甫一怒,自己就惨了。他笑而不语,李腾空便有些失落,慢慢垂下头去,起身又向叶畅行礼:“说起此事,又是奴不好。”   “嗯?”   “家父怕是误会,以为奴……”李腾空面色绯红,看了叶畅一眼,含糊地说道:“故此将郎君留在长安城中,奴今日已同家父说了,郎君欲离开长安,只管离去就是。”   叶畅又险些惊跳起来,李腾空说得虽然含糊,可其中意思叶畅如何不明白!   李林甫想招他为女婿!   若是换了卢杞或者元载,定然是欢欣鼓舞,无比积极的,但叶畅却不然。李林甫气场太强大,甚至比李隆基给叶畅的压力还要更甚,这种情形下,他躲得远远的都来不及,何况跑去给他当半子!   而且李林甫一死,他的家族就完蛋了,他的那些政敌毫不客气对李家进行了报复。叶畅才不想成为这样的报复当中的众矢之的。   “那多谢李娘子为某关说了。”叶畅心里掀起巨浪,面上却不动声色,也是起身行礼道。   他们这模样,倒是相敬如宾,李腾空看着叶畅,轻轻咬了一下唇:“郎君倒是有几分家父风范。”   “啊,多谢夸奖。”叶畅装糊涂道。   “旁人可都说家父口含蜜,腹……”   说到这,李腾空住嘴不言,身为女儿,当然不能将旁人讽刺她父亲的话说出来。   这种评价,竟然也传到了李腾空耳中,或许她一心向道,也有这方面原因吧。如今愿意娶她的人,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她父亲的权势而来,可若是她家的权势消散之后,那人待她又会是一副什么嘴脸?   “这个,无论别人如何评价,在某看来,这十余年来大唐内外平安,国用虽捉襟见肘却依然可以支撑,这倒有大半是李相公的功劳。”   叶畅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那日见李相公时,当面某也是这般说的。”   李腾空默然,又向叶畅行礼,然后低声说道:“告辞了。”   她不缓不急,就这样离开出去,叶畅脸上仍然带着笑,但在那一刹那,眼里却是浮起阴云。   李林甫岂是那么简单,只是因为女儿对他有好感就把他留在长安城中!   李林甫的算计又怎么会因为李腾空的求情而改变,他现在放叶畅离开,只怕还是一句话:放长线,钓大鱼。   叶畅不想成为别人的鱼,他想成为钓鱼的人。   第199章 风止云散将星集   当叶畅鞭马奔出长安城时,压抑已久的他,终于长长出了口气。   旁边的南霁云与善直,竟然也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三人相视大笑起来,叶畅以马鞭回指长安:“我若再返长安,必不象此时一般,任人摆布!”   “怕是不易。”南霁云闷闷地道。   南霁云觉得长安城当真不是他这种人呆的地方,他在见皇甫惟明的时候,便觉得天下官员,无耻莫过于之了,可是到长安城这段时间里的见识,却让他明白,皇甫惟明算什么,长安城里,那似锦繁华之下,金碧辉煌之内,藏着不知多少阴险诡谲。   此间虽好,却不是他南八施展才华之所,还不如陇右。   “不易也得去试试,要不然……”   叶畅话还没说完,又听得后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叶畅顿时变了脸色,上回他与善直离开长安城,便是听得身后急促马蹄声,然后有人追袭,后来才知,乃是王忠嗣的家将受其女所指来刺杀他,此次托李林甫的福,他可是将韦坚、王忠嗣和皇甫惟明都得罪狠了,莫非他们的残部又来这一手?   “列阵!”他厉声道。   上回就只有他与善直二人,敌方二十余骑杀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此次则不然,善射的南八之外,身边还有跟随叶畅到过陇右上过阵战的二十余叶家子弟、家人。平时大伙除了打熬气力,就是练习武艺,也有战阵演练,故此叶畅一声令下之后,众人纷纷下马,以马围了一圈,将众人护住。   这毕竟是长安之外,就算是对方要袭击也无法调动太多人手,一二十骑就是最多了。这种情形下,叶畅觉得,自己还是有一战的把握的。   “前面可是叶畅?”   一个雄浑略带悲愤的声音响起,叶畅举目远眺,大喊的乃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军士,身上着皮甲,带着武器。   “叶某在此!”叶畅知道躲不过,回应道:“来者何人!”   那人恨恨地往这边望来,然后回头望去,在他之后,又是一骑上前。   这一次马上乘客罩袍之下,隐约露出官服,他遥望叶畅,冷笑了一声道:“某自陇右往朔方,未曾见到叶畅军前风范,倒是见识了你含血喷人的手段,你且记着,王大夫之事,某必有报!”   “你是谁?”叶畅见此人四五十岁的模样,须发皆灰,高鼻陷目,看上去不类汉人,便喝问道。   “某朔方丰安军大使哥叔翰!”   叶畅顿时激灵了一下,这人就是哥叔翰!   他却不知,这是他到来对历史的改变,哥叔翰本在河西节度使帐下,王忠嗣甚为赏识,便调他到朔方节度使任衙将,不久就因军官提为丰安军大使。他乃大器晚成之人,为人识大略知忠义,故此甚得将士拥戴,王忠嗣此次入朝,便带着他,原本是想举荐他为朔方节度副使。   听到“朔方”两个字,叶畅便明白,对方是因为王忠嗣之事而来。   “王大夫之事,若我说与我无关,你可相信?”叶畅心中暗恨李林甫,口中说道。   “敢做不敢当,非男儿也!”哥叔翰冷笑了一声:“左军!”   方才那喝问叶畅的年轻人顿时又过来,他身体矫捷,在奔马上猛然跳下,从路旁捡了块石头,然后又飞身跃起,跳上了马。   行动如此敏捷,让叶畅神情一动:是个骁将的料子。   然后便见那年轻人挥手,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飞掷而来,双方距离足有五十步,而那石头竟然砸在挡着众人的一匹马身上,那马顿时叫了一声,身体一软,便栽倒下去!   叶畅大怒,无论对方是欲伤人而不中,还是想要示威,这都让叶畅难以忍受。   在长安城中受了李林甫等老奸的气,难道说出了城还要受这些莽将的气!   “善直师!”叶畅叫道。   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从那匹倒了的马上跳了过去,他飞奔向前,速度快极,正与那左军驰马而来相对。左军见他模样,便知他心意,冷笑着冲过来,人与马将交错之时,善直与左军都是齐声怒喝。   左军胯下马唏虑一声悲鸣,屈膝倒地,马上的左军闷哼了声,在地上滚了两滚,这才爬起。   善直在人马交错的一刹那,避开了对方的马鞭,横手一刀,将左军战马的一只蹄子砍断!   “李晟在此,贼秃休要猖狂!”不等善直退回,哥叔翰身边又有一人冷喝了声,紧接着便听弓弦声响。   嗡的一箭,贴着善直耳畔过去,在善直脸上撕开一道血痕。善直心中一惊:对方若真要他性命?   叶畅身边南霁云大怒,他看出对方这一箭倒不是冲着善直要害来的,对方就是要折辱惊吓善直。但那箭射出之后,善直若是闪避方向错误,只怕会丢了性命。他当下也绰弓在手:“来而不往非礼也,吃我南八一箭!”   声毕弦响,箭如电飞,噗的一声,穿入李晟头盔上的红缨之中!   叶畅有些无奈,哥叔翰、李晟,这二位可都是牛人。他们在王忠嗣帐下效力,叶畅是有所耳闻,却不曾想因为王忠嗣,自己竟然要与这两位猛人敌对上!   或许该留下边令诚,让他把哥叔翰坑死来?   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赶走,叶畅看着犹自不服气的李晟,扬声道:“我不是男儿,勇于私斗怯于公战者岂是男儿?”   “某等在朔方杀虏……”   “我们在陇右亦不曾闲着。”叶畅打断了李晟的话:“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某与王大夫女婿元载不打不成交,若是皇甫惟明这贪官不恤的,某有机会,自然不放过他,但王忠嗣与我何怨何仇?”   元载与他有仇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故此叶畅特意说了“不打不成交”,然后再提自己与王忠嗣一向并无仇怨。这让哥叔翰与李晟等神情稍缓,但并不是说他们就相信了叶畅。   “况且王大夫曾派人邀我去朔方,我虽未见,我友萧白朗却是去了,你们当知此事。便是念在萧白朗的份上,我也不会……”   “巧言令色。”李晟恨恨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管你如何说,长安城中皆言是你害了王公,你休要给某拿到证据!”   他说完之后,拨马便走,走之前,又看了南霁云一眼。   那眼光里满是不服气。   后来名动天下的大将,如今也只不过二十岁左右,正是气锐心急之时。叶畅目光在众人在又转了一下,便看到哥叔翰身边还有一人,四十岁左右的模样,神情沉着冷静,捋须冷冷向这边看来。   “哥叔将军身边那位,不知尊姓大名?”见此人气度不凡,不在哥叔翰之下,叶畅便又问道。   “某安北都护李光弼。”   除了咂舌之外,叶畅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然后又有人叫道:“只见他们,不见某么?某金微都督、左领军大将军仆固怀恩,狗贼,记得某之姓名!”   这却是哥叔翰身后一胡将在大将,叶畅只觉得嘴巴里发干。   唐中名将,几乎尽皆在此——除了一个郭子仪外!   这个王忠嗣……难怪是盛唐第一名将,手底下牛人之多,几乎可以组织一个全明星军团了。   事实上若非叶畅提前引爆了李林甫对太子李亨一党的清算,王忠嗣在仕途上还要更进一步,手握四镇节度重兵,到那时,郭子仪等人也确实是在他手下听用。   “得罪了李亨,未来的大唐天子,得罪了哥叔翰李光弼,未来的大唐的重将,再加上肯定会因此事与我翻脸的元载这未来权相,跟在李林甫身边不怀好意的卢杞这未来奸相……好吧,看来我果然释放了群嘲技能啊!”   旁人不知,叶畅自己却在心中苦笑道。   当然,那是按照正常的历史,可是叶畅既然来了,那么这历史自然就会改变。别的不说,没有安史之乱,李光弼与李晟想要出头,就有些困难了。   只不过,被这么多人惦记着,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最惦记叶畅的人,从来没有与叶畅见过面,但他对叶畅的“情感”,却是深如海。   李亨。   在东宫之中,他浑身发抖,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一点风吹。   甚至连光都没有。   或许唯有这种情形下,他才敢表露出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愤怒流露出来。   他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王子罢了,那个时候,他要做的只是尽可能与身为太子的兄长拉好关系,只等兄长即位,或离开十王宅另辟府邸,或者就是住在十王宅里,继续当他的逍遥王爷就是。   可命运将他却推上了太子的位置,他始终记得,当册封他为太子的诏书下来之后,他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欢喜,而是惊惧。   大唐可是有死太子的传统的!   但他还不能推辞,不但不能推辞,还得兢兢业业地将这个太子做好来。若稍有不慎,他那视权力胜过一切的父皇,不会介意再杀一个太子——反正十王宅百孙院里,多的是皇子皇孙。   在初期的惶恐之后,这个位置也让李亨有了自己的野心。   既然是太子,那就是理所当然的未来天子,现在属于父皇的一切权力,迟早有一日要全部归属于他。   可目前来看,李隆基的身体还很好,丝毫看不出有要登天的迹象,甚至还有余力去玩儿媳妇。李亨每思及此,心中便对杨玉环生出厌恶之心:这个贱人!   他更害怕的是杨玉环会怀孕,若生个女儿倒还罢了,杨玉环再生个儿子的话,谁知道武惠妃的那一幕会不会重演!   外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李亨顿时不抖了,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爬上了床。   前太子为何会死,就是因为张九龄等被贬后再没有维护他的人,他看明白这一点,故此有意结交得力臣子,希望以此为臂助。韦坚,那是他的妻舅,皇甫惟明,乃是他的旧臣,王忠嗣,是他的幼友——这些都是他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但是如今,却被一网打尽!   还剩谁?剩余一个自身难保的李适之?此人软弱可欺,根本不可能与李林甫对抗!   就在年前,李亨还觉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天下的一半兵权,掌握在亲近他的人手中,更重要的是,这两人同时来到了京城,并且与他秘密会晤。他当时心里就涌动着一股冲动:只要他们一声“清君侧”,莫说区区李林甫,就算是重演玄武门旧事,亦非不可能。   他用言语试探的结果,皇甫惟明对此颇有兴趣,而王忠嗣虽然未明说赞同,却也没有反对。   那日他回到东宫后,连梦里都笑了,仿佛看到自己坐在了那张宝座之上——但这样美好的梦,只持续了一晚罢了。第二天,李林甫便猝然发动,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拿住。   他的梦破灭了,他不得不继续在这朝不保夕的太子位置上继续呆下去,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让他梦想破灭的,便是那个该死的叶畅!   外头的声音又消失了,李亨悄悄喘了几口气,然后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象是老鼠在磨牙。这声音让他吓一大跳,旋即他明白,并不是老鼠在磨牙,而是他自己在!   他恨!   恨得几欲食人!   “叶畅啊叶畅,你害孤爱卿,坏孤大计,有朝一日,孤若不诛你满门,便枉为天子!”   捏着拳头,李亨对天发誓。   可就在这时,外边又响了一声,李亨这一次听出来,那不是什么别的声音,乃是脚步声!   他顿时又惊惶失措起来:莫非是韦坚交待了什么,父皇遣武士来拿他?   越想越害怕,越是害怕便要越想,他缩入被窝之中瑟瑟发抖,直到听得外边呼他的声音,这才听出,这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李澜的声音。   李亨这才回过神来,他不欲让女儿看到自己胆怯的模样,整了整衣冠,过了会儿才道:“澜娘,你有何事?”   “听闻父王身体不适,便来问候。”在门外,李澜扬声说道。   “无碍,无碍,你且退下吧。”   李澜眼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与别的王女不同,她自小聪慧,或许是生母早死的缘故,虽然韦妃抚养她,但她比起别的王女更懂得揣摩人心。   父王有心事啊。   这也难怪,父王的心事,必然就在舅父等人身上,而害得舅父等人入狱的那一个家伙……就是叶畅!   想到这个名字,李澜恨恨地手中加了些气力,她抱在怀中的那只猫怪叫了声,从她手中跳了出来。   “猫疲,别跑!”李澜忙追了上去,将猫抱住之后,她又敲了敲门:“父王,女儿有一事禀报!”   第200章 安得桃源揽雄强   “走开,走开!”   听得女儿又在敲门,李亨怒喝道。   虽然这种压抑的太子生涯,让他养成了隐忍的性子,喜怒很少形于颜色。但是今天还是稍稍有些失控了。   李澜沉默了片刻,又继续敲门:“父王,昨日女儿听得一些传闻。”   太监使女早被李澜驱走,因此整个殿前,就只有她一人。李亨在喝了两句之后,也意识到不对,自己太失态了,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只怕又会增加怀疑。他定神,从榻上起来,亲自开了门:“你进来吧。”   李澜向李亨行了礼,进了门,她反身想要把门关上,李亨却摆手道:“不必关了。”   终究是从惊惶中脱出来,李亨开始恢复自己的冷静隐忍。门开着,一来就是有人窥视,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二来也方便他观察外边是否有动静。   “女儿这几日,听说朝廷要选公主和亲。”   “嗯?”   “欲选公主与奚、契丹可汗和亲。”   “这又……是怎么回事?”最近李亨的心思完全被韦坚之案所困扰,因此没有关注此事,听得这里,他皱着眉,选公主和亲,与他有何干系,女儿为何会眼巴巴地来禀报?   看了自己这个女儿一眼,李亨心中突然觉得有些柔软。   这个女儿虽是三岁就没有了亲娘,但韦妃教养得很好,甚懂得关心人,特别是在她身上,有一种皇家所罕见的亲情。她也很聪明,她突然提到和亲之事,那必有所由。   或许该听听她的意见……   想到这,李亨对叶畅就更为痛恨了,若不是那厮,自己哪需要向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小女郎问计!   “这些时日,二十九姑在各公主府邸和诸王藩邸串门,女儿曾随她一起。”李澜开口道:“在她那边,女儿无意间知道了一件事情……”   无论李亨与他女儿在如何商量,叶畅总算是脱身赶往长安。此时正值气候温暖之时,便是柑桔的生长线,也要比另一世往北一点,因此冬天并不算太寒冷。叶畅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十二这一天抵达了洛阳。   想要三天内赶回修武是不太现实了,故此不但过年未回家,便是元宵,也只能在洛阳城过了。   “叶郎君到了!”   才到洛阳城外,便有十余个人远远地迎来,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滋滋的笑容。叶畅扫了一眼,立刻下了马:“诸位怎么在这里?”   “听闻叶郎君要回来,大伙便说了,让轮休之人在此等候!”为首的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拜倒在地:“叶郎君救命之恩,小人等如何能不出迎!”   “秦老丈这可使不得。”叶畅上前将他扶起:“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真正救了汝等性命的,还是汝等自己!”   “叶郎君也忒谦了。”   这秦老丈等,正是当初洛阳附近水灾灾民。天宝二年冬时,他们濒临绝境,乃是叶畅来到洛阳,以“以工代赈”之法,让他们有了一条活路。   不仅如此,若只是给他们一条活路,他们还不会感激到自发来城外数里处守着相迎,更重要的是,叶畅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即使家乡的土地被权贵豪绅吞并,却仍然可以置产生财的希望。叶畅去年从他们当中挑出了二百人去孟州公主的庄子,这二百人去年的收入便都超过三十贯,几乎相当于此前家中有田时收入的一倍。这可是纯收入,吃喝住可都是叶畅支出的,伙食服饰都不差,甚至可以说比起他们以往在乡间更为体面。   便是留在洛阳城中的,也在工地上,每个月有一贯钱到两贯不等的纯收入。做得好的,一个月甚至收入达到了八贯钱!   他们自然知道,叶畅赚得更多,但那些豪绅、权贵们也赚得多,可曾见过他们拿自己的收益分润既没有亲缘又没有卖身的人?   “秦老丈,旧年过得如何,衣食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吧?”叶畅拉着秦老丈边走边问,态度甚是和气。   “托叶郎君的福,去年我和我家两小子,一共赚了六十贯钱,贾管事待大伙也不薄,你看我这身衣裳,啧啧,可是扯得好料子,小老儿活了五十余年,此前还不曾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可曾还想回乡啊?”   “想是想,祖坟在那儿,但回去不了啦,这心啊,也就死了。”秦老丈叹息着道:“只求列祖列宗不要责怪我们这些不孝子孙……”   “列祖列宗自然不会责怪,你们好生做,今后发家了觅地定居,再迁坟移灵就是。”叶畅笑道:“若你们能开枝散叶光大门楣,列祖列宗只会高兴,哪里会难过?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日削月减坐山吃空,便是住在祖宗坟边上,列祖列宗又如何会称赞?”   这是大实话,不过旁人口里说出来未必有用,但叶畅说出来,秦老汉一个劲地点头:“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还是叶郎君说得明白,老汉我便是蠢了……不过,叶郎君,你说今后老汉当去哪儿觅地定居?不知叶郎君的修武那边,是否好移籍定居?”   叶畅目光闪动了一下:“修武自然是难的,整个中原,如今都是人满为患,老丈你年幼的时候,还看得到处都是山林树木,如今呢,中原到处都是人家……”   秦老丈又连连点头起来,平日里他没有细思,可现在一仔细考量,确实如此。在他小时候,也就是四十余年前,洛阳附近可都是山林。如今山林都被砍掉了大半,平地被辟出种粮建村,山地则是梯田果树。   “再这样下去,不到百年,这黄河里就不只如今这点泥少了。”叶畅又叹息道:“黄河水中泥沙越来越多,原因为何,无非就是树砍了草拔了,雨水便将山岭上的泥土冲入黄河。”   秦老汉又是点头,只不过现在是习惯性的了。叶畅也是一笑,这事情与他说可没有什么用处,他是不懂的。唯有经过另一世黄河一年断流一百余天、河床高过河岸,才能明白关中地区再滥砍滥伐下去,黄河这条母亲河将会变成一条肆无忌惮的狂野之龙。   “若是有一块地方,水土丰茂肥美,气候……比咱们这边稍冷一些,离得长安洛阳也远一些,你愿不愿意迁去定居?”叶畅问道。   “有这等地方,如何不愿意去!”秦老汉琢磨了一下:“田有没有?”   “田管够。”   “入籍难不难?”   “入籍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说不难,便是只要愿意,便可入籍,说不易,若想得田地,却需家中出一丁或一女服徭役。不过那边服徭役与我们这边不同,那边服徭役有工钱可拿啊。”   “果真如此?有这等好地方!”   “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的。”叶畅深沉地笑了起来。   他们说得投机,南霁云在后边哀声叹气,善直诧异地道:“怎么了?”   “又有人要上当受骗了。”   “什么?”   “叶郎君这不就是在拐骗么?”南霁云嘿然笑了声。   “你也是这般拐骗而来的吧。”   “确实,和尚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我习得一身武艺,原本就货卖明识之人,和尚你呢,几顿酒肉便被拐走了……”   “和尚有慧眼,早看出叶郎君非同一般,若非和尚,今后道门大兴,我释教便无遗类,有了和尚,便是道门大兴,我释教亦能跟在其后捡些汤水。”善直咧嘴笑道。   和尚这番话,让南霁云愕然,没想到这个莽和尚,竟然还有这般心计!   “不过也是,叶郎君平日里可是瞧不大起释教,虽然最初时有人说他是得了韦陀点化,但他自己从来都是否认的,别人说他曾梦仙,他却不否认……不过,和尚,你真认为道门会因叶郎君而大兴?”   “那是自然。”   “叶郎君有这个本领?”   “三十年内,必成宰执。”   他二人窃窃私语,叶畅是听不到的,在秦老丈等相迎的人陪伴下,他们进了洛阳城。   只畅的目的地乃是大观园,从他去陇右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大观园也已经完成了基本框架,剩余的都是一些修修补补。与在大观园的贾猫儿、李治等相遇,自是一番热闹,而黄衫客此时也留于此处,叶畅见到他后一拍他的胳膊:“韩兄,你在这边正好,有件事情,我要与你商议。”   “我也有事情要与叶兄弟你说呢……”黄衫客神情有些异样。   “哦,韩兄何事只管说!”   “到了洛阳,才知道叶兄弟你之手段。”黄衫客想了想:“特别是那些灾民之安置……十一郎,我是个爽利人,你瞧我还能在何处帮得上忙么?”   叶畅心中顿时一喜,安置灾民,有人认为他只是滥好人,却不知道这些灾民安顿好了,便是活招牌!不仅仅能给他带来两千余忠心耿耿的手下,更可以吸引象南霁云、黄衫客这般还带着些侠义之心的人!   这些人原本处在大唐的底层,却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才能。象南霁云,箭术绝不在李晟之下,只因没有一展才华的机会,才蹉跎至今。黄衫客与南霁云还不一样,黄衫客年轻,更容易冲动,故此一见洛阳灾民的情形,在长安又听说南霁云于陇右杀犬戎的功绩,顿时便心动,有意要跟着叶畅,谋一个出身。   “韩兄是爽利人,某亦不虚绕,正有借助韩兄智勇之处。”叶畅看了黄衫客一眼:“韩兄一向最敬虬髯客,定让韩兄做一番不逊于虬髯客的功业出来!”   黄衫客大喜。   在此也得到了李白与杜甫的消息,李白原本是在洛阳城等着叶畅、高适的,但是因为叶畅被拘,高适倒是途经洛阳与他会面,再加上一个进士落第的杜甫,几人相见甚欢。高适离开洛阳之后,李白与杜甫也各自回家,只不过他们相约,将要一齐去齐鲁一游。   但也有不好的消息,贺知章回乡之后,旧年去世,消息虽然传到洛阳有些时日,可叶畅是如今才知晓。   对贺知章,叶畅心中有些愧疚,但也只能如此了,他暗暗记下这事情,今后有机会,定要帮助贺知章后裔。   贾猫儿领着叶畅在大观园四处转悠了一圈,整个大观园的工程完成了八成,许多场所都开始正适营业,不过入内的店铺还不算多,主要都是叶畅自己开的店铺。   “十一郎,如今看来,咱们这综合市场并不如预想的好。”贾猫儿面带忧虑地道:“一年只有千贯的收益,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将你投入的钱赚回来。”   为建大观园,叶畅除了建园本身投入之外,还给了洛阳府十余万贯钱,每年才千贯收入,一百年也收不回这成本。叶畅却不慌,笑着道:“如今赚钱,只靠着书市,收益自然有限。贾兄你放心,后半年就会有大量货物运来,到时候,在洛阳城中咱们是独家,不怕没有顾客来!”   叶畅很清楚为何大观园的生意会冷清,除了书市,目前暂时无人可以竞争之外,其余店铺,无论是卖南北杂货还是卖东西风物,在洛阳城中早就有了竞争对手。要想将大观园真正做起来,必须依靠独有的商品,至于独有的商品,很快就会上市了。   “有十一郎这话就好,待下半年,我们也基本全部完工。”   “李娘子呢,你这边情形如何?”   “云德楼如今情形尚不足以维持,郎君虽是奇策百出,可是那些艺人终归是要训练、招募,而且整个大观园人流不旺,来云德楼的人自然不多。”李治听得问自己,不慌不忙地说道:“郎君也只管放心,下半年前,终会步入正道。”   “原本就不是一蹴而就。”叶畅对这个进度并不意外,他自己人不在洛阳,能做到这模样,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看了看诸人,他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道:“李娘子,我们有些男儿之事要说,还请李娘子回避一下。”   李治愣住了,她抬眼望着叶畅,见叶畅神情坚持,当下起身行礼:“奴这便去……”   “郎君待她似乎不太客气……”她走之后,贾猫儿有些忧虑。   “这也算是给她的一个考验。”叶畅看着留下的诸人:“贾兄,你与我数载的交情,一起做过不少大事,自是不必说了。善直师、南八与我在阵前同生共死,韩兄只为一诺便为我做下杀人的勾当,大伙都是过命的交情。李娘子她如今与咱们却还不到这个地步,接下来我说的话,她不能听!”   众人神情都是一凛。   第201章 别有天地可建功   自天宝元年到天宝四载,三年时间里,叶畅四处奔走,百般筹划,其中艰辛甘苦,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都很难体会得到。   而最近半年,特别是长安的这一个月的经历,让叶畅下定决心,要将自己早就有的计划提前。   这个计划,放在此时,是很有些大逆不道的。叶畅敢对善直、南八等人说,是因为这些人当得起他的信任,但对李治,叶畅却不这样认为。   但是李治对他今后的计划又有用,故此,必须给李治一定的考验,包括方才故意将她支走。若只因为这点小事,李治便生出怨憎之心,那么此女便无法担当重任,反之,则可以考虑让她慢慢接触叶畅的核心机密。   留下的诸人,神情都严肃起来,叶畅既然说到这个地步,显然,接下来的事情,肯定是有些与国法不容的。   “今次在陇右,在长安,善直师,南八,你们觉得最大的危险在何处?”   贾猫儿心中一动,叶畅这般问,危险自然不是来至犬戎这类明面上的敌人。善直有些茫然,挠了挠新剃的光头:“危险?洒家未曾觉得危险啊……”   南霁云横了他一眼:“背后。”   善直向身后望了望,什么也没有看到,当下道:“也没有危险啊……”   “是背后,原本看似自己人的!”   善直这才恍然,“阿弥陀佛”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叶畅点头道:“正是背后,诸位,坦率告诉诸位,我手中如今除了棉纺之外,又有一种新的产业,几乎可以日进斗金,其收益之大,胜过此前任何……但是我却不敢为之,眼睁睁看着无数钱却不敢去赚,便是怕着背后。”   “我思来想去,狡兔三窟,若是不给人知晓这产业是我的,只以为来自于海外异邦,或可换得安宁。恰恰此时,我海船已成,故此,我有意扬帆海外,寻一异域之地,建一基业之本。”   听得他这样说,众人都齐吸了口气。   这可是危机无限的事情,叶畅却说得如此轻松!   “诸位,我之海船,能抗一般风浪,比起水师的巨舰更为坚固,故此海上并不是那么危险。”   “可大海茫茫,叶郎君,如何能寻到安身立命的基业之所?”   “司南。”叶畅道:“有司南在,便是海上,亦能分辨方位。另外,我所说的安身立命之所,离大唐本土亦不会太远。”   “何处?”   “安东都护府弃地。”   叶畅终于将自己的目标说了出来。   所谓安东都护府弃地,大致在另一世的辽东半岛一带,在灭高句丽之后,这里便归属于大唐安东都护府。但是因为路途遥远,特别是陆路要经过契丹、奚等族控制的区域,而新罗、勃海郡国等又不时骚拢,故此大唐步步退缩,屡移都护府治所,就前年,更是撤至辽西故城。   整个辽东半岛,几乎就成了无主之地!   此处民族混杂,汉人有,高句丽人有,契丹、靺鞨、奚、新罗……诸族混杂。原本安东都护府在时,各州官员,颇有汉人,但安东都护不停西撤,如今各州官员已经多为异族。   “那儿……不好过去吧?”   “好过去,自登莱乘海船,沿途每百里便有岛可避风停锚,不过四五百里即可于都里镇登岸。我在武陟之船,大伙亦当知晓,但此船能力,诸位或许不知。逆风逆流亦可前行,一个时辰平均下来,能行二三十里,也就是说,自登莱至都里,快的话只需要一日半,慢的话也不过是三日,比起长安到洛阳,也不过如此!”   叶畅所言,让众人都是一喜。   “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去了辽东,当地人……怕是不允吧?”   “允不允,乃大唐说了算,普天之下任何重大决定,都理所当然由华夏出。”叶畅昂然道:“我不瞒诸位,如今我是在募集人手,只要人手能足,我便会想法子自朝廷获取一个名义!”   “名义?”   “对,或辽东守捉,或其余什么职司。”叶畅说到这,神情一正:“我不瞒大伙,我争取这个职司,走的是玉真长公主的门路,名义上是准备海外寻仙访道。”   叶畅抛出来的这个计划,实在让人心中讶然。众人一时之间,只考虑这其中的风险,根本无法考虑其间的收益。过了一会儿,贾猫儿有些犹豫地道:“十一郎,我觉着……至少有几项需要慎重考虑。其一,前朝炀帝与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时,都是历经千险,数十万大军尚且如此,遑论咱们区区几人?其二,安东都护府年年西侧,怕亦是朝廷力有不逮所致,连朝廷都守不住之地,咱们能否守住?其三,你所言辽东,乃苦寒之地,我们……啊呀,棉衣、火坑,十一郎你早有布置?”   众人也是霍然惊觉,其余事情都是人力可抗,唯有天寒地冻,非人力能抗之,但叶畅先是在中原推广火炕,然后又引进棉花,这两样确实将辽东的寒冷考虑进去了。若真是叶畅早有准备,那当真是深谋远虑!   他们都看向叶畅,只见叶畅微笑颔首。众人恍然大悟,心中暗暗敬服。   贾猫儿想到这一点,此前的思路便被打断,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尚有其四,辽东之地,当真有利可图?若无利可图,如何招募人手,相随郎君?”   这第四点有些勉强,不过众人也是深以为然的模样。叶畅再看其余人:“贾兄说了他的想法……诸位呢,有何疑惑,某一并解之。”   南霁云道:“某并无顾忌,豁了性命陪郎君就是,想来郎君亦不会亏待某家人。”   善直也摇头,表示他没有什么顾忌的。叶畅轻轻敲了一下座椅扶手,然后开口道:“贾兄前两个顾虑,其实是一件事情。前朝炀帝与太宗东征时,辽东乃高句丽国所盘踞,以一国之力抗衡,又有天寒地冻、山河之险,大军施展不开,故此麻烦甚多。而今名义之上,此处乃大唐府州,新罗人妄认祖宗,垂涎此地久矣,靺鞨人建渤海郡国,亦暗中干涉此间事务……”   如同叶畅所言,现在的辽东,正因为插手的势力太多,反而倒成了三不管之地。新罗虽是垂涎,却不敢过于冒犯大唐这个宗主国,因此唯有悄然下手。渤海郡国虽是在辽东穿行无忌,甚至曾经借道辽东攻到山东的登莱,但他们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在北面的黑水。而当地原高句丽遗民,既有想要复国的,也有想要自立的,更多则是打酱油的——这正是一个机会。   “我们并不是说要立刻怎么要,只是在辽东南部,寻一个立足之基,有此基石,我们将赚钱的产业移到此方来,朝廷的权贵再想伸爪子,伸一只剁一只就是。”   介绍完辽东情形之后,叶畅总结道。   “若是有人摘桃呢?”   “营州之乱后,朝廷对辽东便几无控制,如今营州一带,又是契丹、奚人杂居,节度使安禄山好大喜功,必逼其为乱,好立军功以邀朝廷之赏。到那时,谁还能伸手伸到辽东来?”   “人手,朝廷不会允许我们招募太多人手吧?”黄衫客一直没有开口,此时突然道。   “人手问题好解决,我们只需有几百人的核心即可,辽东自有汉人,而诸胡与大唐车书本一家,稍加诱导,便可使之入华夏!汉人为主,归化为辅,有几百人,便可控制几千人,有几千人,便能影响几万人。若能有几万人,便不虞不可立足。以我等之能,立足一年,便不虞自保,能有三年,便可进一步了。”   这个规划,解决了最后一个疑问,众人都沉思起来。叶畅见他们还有些犹豫,笑道“其实,辽东气候与山东、河北无异,水土肥美,物产丰茂,此天授华夏之地也。我等至此,行班超之事,青史留名,便在此耳!”   贾猫儿、黄裳客都是游侠出身,南霁云亦以忠义自诩,让他们背离大唐,多少有些心结,但让他们当大唐的班超,则再无心节。黄衫客第一个奋然振臂:“朝廷任官,非有门路者不可得进,如今我等自创一片天地,归来再看朝廷诸公一副何等嘴脸!”   “正当如此!”贾猫儿也道。   “大丈夫能得青史留名,何惧马革裹尸!”南霁云道。   “阿弥陀佛……辽东可有好吃的?”这是善直的态度。   在场诸人,算是敲定了大略,接下来便是细节。或真要去辽东,靠着他们这几人显然是不成的,至少要有数百名勇猛敢战之士。叶畅自家宗族子弟,随他去陇右的二十余人,自然不是问题,族中还可以选募二十余人出来。另外,修武、武陟二县宗族势力,再选出五十余人,亦不难。事实上,叶畅完全可以在这两个县,招集数千人的队伍,只不过这样会犯朝廷忌讳罢了。   然后就是秦老汉他们这样的灾民,其中抽百余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些灾民得了叶畅几乎救命之恩,而且跟着叶畅看得到前途,故此也都愿意相随。   这两百人为骨干,再招一些流民,凑个千余人,便可以在辽东择地定居,有个数月熟悉周边情形,便可以进一步拓展了。   “两京游侠儿,逞勇斗狠之辈,亦或可用?”黄衫客听得叶畅谈起远征人员组成,总觉得核心力量少了。叶畅所说的骨干,便是战斗力量,这两百人用于街头斗殴,那自然是人多势众,可用于远征,则明显不足。   “兵在精而不在多,这两百人,我可是要当一千人用的。”叶畅略一犹豫:“我在乡中,素有威望,子弟们家中多得我好处,故此乐意服从效力。洛阳城之灾民,已经以纪律约束了一年有余,我待他们又有恩,他们也会听从于我。两京游侠儿,虽是勇悍,却无纪律,军阵之上,个人武勇威力有限。”   又看了南霁云与善直一眼,笑着补充道:“自然,若是能有善直师、南八和韩兄这本领,那又作另说。只是两京游侠儿,有几人能有这等本领的?”   旁边贾猫儿讪笑道:“莫说某已经老了,便是年轻之时,也难在善直师手下撑过两招。”   “贾兄你如今要费心力的,却不是这边。对了,大观园这儿,贾兄还要留着,不过要务色人手准备接替你,待我们在辽东立稳之后,屯田营建,都需借助贾兄之力。”   贾猫儿自然明白,点了点头。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叶畅正色道:“此事干系众大,诸位都得守口如瓶,我们还须同心协力……若是诸位不弃,我愿与诸位结义,如桃园旧事,今后我等兄弟同心,共做一番大事业出来,诸位意下如何?”   此时《绣像三国志演义》风靡天下,那桃园结义的故事,更是让诸多自诩英雄者神往。故此叶畅一说此事,众人都是大喜,当下便再叙年齿,贾猫儿年最长,是为长兄,南霁云其次,故为二哥,善直莫看一脸老相,他自己说自己今年才是二十九岁,便为三哥,黄衫客比叶畅大两岁,乃是四哥,叶畅年最幼,便成了老五。   叙完年齿,贾猫儿正色道:“各位兄弟,咱们以年纪分老少,却不以此定尊卑。五弟虽是最年幼,可智虑深远,又才高隽秀,乃我等之主,这主从之位,各位兄弟要切记,切莫弄得兄弟都做不成,反倒成了仇敌!”   他在长安城中浮沉多年,又是四十岁的人,考虑事情比起旁人要周全得多。叶畅要叙年齿结义,那是为了让众人能同心协力,彼此情谊更进一步,但是若因为是结义兄长就对叶畅指手划脚,甚至想着发号施令,那就差了。丑话说在前头,总比出了事情之后检讨要好。   叶畅暗暗有些惭愧,这是贾猫儿心思细腻之处,想得比他更深更远了。   “贾大哥说的是,咱们虽是兄弟,却不可乱了主从。”南霁云也应了一声,他如今算是死心塌地跟着叶畅了,因此接口道:“叶郎君,受我一拜!”   “二哥……”叶畅一愣。   南霁云拜了下去,贾猫儿、善直也跟着下拜,那边黄衫客微微犹豫了一瞬,便也拜倒。   方才贾猫儿那番话,主要就是说与他听的,见他也拜倒,贾猫儿心中一松,便只剩余欢喜了。   第202章 图上渤海万里疆   洛阳城铜驼坊,背枕着洛水的,便是沈家宅院。   严格来说,这是“大”家宅院,祚罗称制之后,蛮夷不晓礼仪,以“大”为姓,大门艺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姓“大”,传到沈溪这一代,才改了姓,以“沈”为姓自有其意。   沈溪脸上带着笑,挣脱莺莺燕燕的环绕,独自来到院中的一间小庙前。   他没有进庙,合什默祷了片刻,结束之后,他的脸色变得阴暗起来。或许只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那种浮浪子弟的味道才会全部收敛,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深沉。   就在这时,他听得外边有脚步声。沈溪回过头的一刹那,脸上又是笑容。   “郎君,上回到过咱们家的叶郎君求见。”来的管家垂头说道。   “叶郎君……叶畅?”   “正是。”   “呵,他倒是个有趣之人,在长安城里,可是掀起了血雨腥风,转眼便又跑到洛阳来了,莫非又想在洛阳捣鼓出什么大案子来?”   沈溪自言自语,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原本以为叶畅乃是一方豪雄、一代才子,故此沈溪颇有结交之意,可是随着对叶畅的了解,特别是前些时日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沈溪渐渐明白,这个叶畅,绝对不是他能降伏的人物。   甚至于亲近他,都有可能有危险。   不过对方突然上门来拜访,而且是这个时候,春节刚过之际,倒不那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沈溪道:“请他进来,我在园子里与他一晤。”   没多久,叶畅便出现在沈溪面前。与此前二人相见时相比,叶畅的个头又高了些,肤色也黑了许多,那是在陇右高原上晒的。两人相见,叶畅拱手道:“沈郎君风采依旧,今日某当了一回不速之客,还望沈郎君勿责怪。”   沈溪笑道:“你是无事不登门,登门无好事,叶郎君,你可曾救了我一命的,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叶畅看了看左右,沈溪会意,将随侍诸人都遣走,心里却更是狐疑:叶畅有什么话要说?   “听闻渤海国白山上有许多巨木,不知是否为真?”叶畅问道。   这个问题让沈溪愣住了,好一会儿他点头道:“家中长辈,确实说如此。”   “我有一事,想请沈郎君相助。”叶畅微一沉吟,然后接着道:“我有志于海外寻访真仙,故此在武陟试造海船,如今船已造成,可是听闻东海风浪极大,海中还有鲸鲛巨怪,而且海上茫茫,补给不易。我现在造的船,还不够用,需得造更大的船。”   沈溪恍然大悟。   叶畅造船试图出海的事情,虽然叶畅自己没有宣扬,但沈溪对此并非毫不知情,他甚至知道,叶畅说动玉真长公主的理由,便是要去海外寻访仙山。   “我生长于大唐,对安东之事,并不……”   “沈郎君为何招揽英雄?”叶畅有些失礼地打断了沈溪的话。   沈溪脸色微变,却没有接口。叶畅盯着他,微微一笑:“沈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我欲取渤海国巨木造船,故此有意在辽东建造船场,沈郎君有心回归故地,我二人原可袒诚合作。”   “合作?”   “我需借沈郎君人手暂用,沈郎君可以我船场为掩护。”   对于沈溪这个人,叶畅亦下过一番功夫,如今渤海国的国主乃是大武艺之子大钦茂,与沈溪实际上是堂兄弟,但此人与乃父大武艺不同,对大唐表面上还算恭顺,因此派刺客到洛阳城中来刺杀沈溪,这等会触怒大唐的事情他敢做,必有其理由。   最可能的理由,就是这沈溪的一些动作,惹恼了大钦茂,甚至有可能让大钦茂感觉到了威胁。   从这些迹象中,叶畅判断,沈溪绝不是甘于寂寞之人。   “船场为掩护?只怕你那船场才办起来,周边便是一群虎狼蜂拥而至。叶郎君,辽东那儿的情形,你莫要看得太简单了!”   “我的敌人有四,其一乃新罗人,其二乃渤海郡国,其三乃高句丽余孽,其四为辽东各部——我知道那儿是个何等地方,但是,我背后有大唐。”   叶畅说到“背后有大唐”之时,自然而然有一种傲气和信心,沈溪微一沉默,却不得不承认,叶畅说得有十分道理。   这可是大唐最强盛的时节,周边四夷几乎都被大唐打遍了,大唐也吃过败仗,有些败仗还很惨,但是强大的国力,让大唐能够迅速恢复,而周边四夷则是只要惨败一次,便再无翻身之日。   “果然能得安东都护与范阳、平卢节度之支持?”沈溪问道:“你有把握?”   “朝廷旨意,你只管放心。”见他有些意动,叶畅又道:“辽东之地情形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的,朝廷待渤海国的态度,你也是清楚不过的。一个时顺时叛的渤海国主,何如一个在大唐生在大唐长,天生对大唐就亲近的渤海国主?”   这话一出,沈溪怦然心动。   他是聪明人,所则不会假借沉湎于女色而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正是如此,他才希望有一个机会,有让他回到渤海国并坐上那宝座的机会。   “朝廷四境不安,怕是不会愿意边疆生事,更不会派兵助我吧?”沈溪犹豫着道。   “朝廷自然不会助你,助的是我,我!”叶畅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你……我……”   沈溪顿时明白,助叶畅与助他是不同的!   辽东至少在现在,名义上还属于大唐,虽然实际上大唐的政令几乎无法在此施行,可是新罗也好渤海国也好,都承认这块地方乃是大唐的领土。朝廷若是支持他沈溪,那就是正面威胁到渤海国,渤海必定会撕破脸面,相反,朝廷只是支持叶畅在那边造船出海,渤海国总不能为这点小事兴兵!   哪怕明知道叶畅那边收纳了不少沈溪的支持者,渤海国也只能小打小闹,即使派兵,也只会少量出击,而不敢大规模进发。   而且沈溪还想到更深的问题。   在沈溪看来,中原繁华,除非象他一般乃是渤海人,想着渤海国的王位,否则叶畅这般人物,如何愿意去那寒冷偏僻的辽东!故此叶畅所说的“造船出海寻仙访道”的理由,沈溪还是相信一半的。既是如此,那船场势力就不会长久,而且多用他的人,他甚至可以鸠占鹊巢!   “叶郎君果真想去?”   “那是自然,否则为何此时来向沈郎君求助?”   在确认了叶畅的决心之后,沈溪当机立断:“那好,请叶郎君随我来。”   领着叶畅,进入他后院的那座小寺庙当中,叶畅有些奇怪,若是要与他密谈,也应该是去书房,却为何会到这座寺庙里来。   富贵人家后园中建一座寺庙,在这个时候倒不是什么稀奇之事,一般都是家中的寡居无子女妇人主持,但沈家的这座家庙却有些奇怪,竟然没有人照顾。   进来之后,便觉地方狭小,叶畅皱着眉,心中大惑不解,却见沈溪径直到了那佛堂上。他合什默祷了片刻,然后回头道:“新罗、高句丽人信儒,我们渤海人却信佛,有些重要的东西,便藏在佛龛之中。”   说完之后,他登上供案,伸手在那佛龛中佛像背后摸索,不一会儿,便拿出一个卷轴。   看他如此慎重,叶畅有些好奇,也不知这卷轴究竟是什么东西。   然后,沈溪便将供案清理干净,当着他的面将卷轴展开,铺在上面。叶畅凑过去一看,然后不禁哑然。   一张地图!   “叶郎君,你在《绣像三国志演义》中记,张松向刘玄德献西川地图,今日我便向你献这《渤海万里图》!”   沈溪在叶畅面前展示这张地图的时候,口气里充满自豪,他不待叶畅反应,又自顾自说道:“先父自故国逃归,一不取金银,二不取珠玉,唯独所携有二物,其一乃这佛龛中的佛像,其二便是这张《渤海万里图》!渤海、高丽、新罗、安东、黑水,万里疆域,尽皆在此!”   若是别人看了这图,定然会觉得震憾,这个时代里,地图可都是宝物!   但看过另一世卫星地图的叶畅,看着这上边东涂西抹的黑叉红圈,实在是……觉得寒碜。   “嗯,怎么,叶郎君……觉得这张图不好?”   沈溪吹嘘了半晌,却不得叶畅回应,心中讶然,歪头看去,见叶畅脸色平静,丝毫都没有激动,心里顿时不快。   “不,很好,只不过某家看不太懂。”叶畅笑着道:“何处为河,何处为河,何处为山?”   他并不是真看不懂,但在沈溪面前,他决定还是藏些拙。   “哦,且听某为汝道来。”   沈溪大约时常观看这张地图,因此信手而指,哪边是白山,哪边是黑水,新罗王都在何方,渤海郡国疆域又在何处,他都是随口道来。叶畅看了心中暗暗吃惊:当初画这图之人,想的可不是区区渤海郡国一地,而是整个东北!   “此画乃何人所作?”他瞅了个空子问道。   “先祖两代人方完成……”沈溪说到这,看了叶畅一眼。   两人同时笑了,沈溪昂然道:“列祖列宗胸怀大志,我这不肖子孙,只想着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二人心里的交锋了,叶畅问话,其实是指沈溪祖上大祚荣绘制此图野心勃勃,而沈溪则说他只想着为渤海国国主就心满意足。实际上如何,两人心里都是心知肚明。   沈溪在大唐心腹之地生长,对大唐文化、技艺最为熟悉,他若能回去为王,岂有不引进大唐制度与技艺,强大国势,最终与大唐争锋之理!   不过……   叶畅心里冷笑了一声,东北那是宝地,若是他在辽东站稳了脚跟,又岂会容忍卧榻之畔有他人鼾睡?   “沈兄有多少人手?”俩人虽是各怀鬼胎,但短期内算是达成了默契,叶畅便径直问道。   “人手你只管放心,帮你建一船场那是绰绰有余,倒是叶郎君,你觉得哪儿最适合建船场?”   “都里镇。”叶畅指着辽东半岛最南端的尖尖道。   这便是后世的旅顺,这里也是离山东最近之处,占据这里,更方便来自山东的补给。而且这处地方,易守难攻,只要扼住北面要道,便可以给后方安全感。   从物产上来说,这一块地方可以晒盐,可以捕渔,矿藏上石灰石、黏土、石英石、白云岩等储量丰富,也易开采,至于煤铁,虽是不多,但距离产煤、产铁的地方却近!   而且,这里因为靠近山东,汉人较多,正适合作为起创之基。   沈溪看叶畅指着这里,心中再无怀疑,在他看来,此地地势狭小,不过是有良港,叶畅意欲造船,用这里正好。   “辽东有我之人。”沈溪沉吟了会儿:“不过,叶郎君,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咱们之间,有些话要说清楚来,我有什么好处?莫要说庇护我之人这样的话,没有你们,忠于我的属下在辽东依旧安好!”   “只怕人数是越来越少吧。”叶畅刺了他一句,然后笑道:“不过以前是海途漫漫,往来不易,才会如此。若是我在都里镇落足,便要开都里至登莱的定期航班——也就是每一旬只要气候许可,必有一艘船往来于都里与登州,你要传递消息,便可借助我这航班。”   如叶畅所言,辽东虽然还有效忠于沈溪这一支的渤海人,但是人数已经越来越少了,事实上,沈溪他们这一支对渤海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毕竟都二十年过去了。造成这个局面的关键原因,就在于消息不畅,叶畅提出的这一个条件,让沈溪点了点头。   但还不够,离沈溪的胃口差得还很远。   “第二,若是你有意操练兵马,我可以替你提供粮草器械。”叶畅抛出第二个条件,顿时就让沈溪觉得饱了。养兵、练兵,可不是小事,须得大笔的钱花出去才成。沈溪如今虽然也有些产业,可是却不足以支持他养兵,没有兵就更别提去夺回家业了。   “多少兵?”   “看你有多少人,以二千人为限。”叶畅伸出两根手指头:“我赚钱的本事,你是知晓的,故此尽管放心。”   “好,好,好……还有么?”   叶畅哈哈笑了起来:“这不够了么,若想还有其余,那也不难……不过到时在辽东,你手下之人,须得替我寻找矿山、运送珍货,特别是巨木,如沈兄你所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能贵属下啥事都不做,就让我干养着吧?”   沈溪再不犹豫,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当下便伸出手掌:“诺!”   二人连击三掌,算是起誓。   第203章 桥底中流楫击浪   出了沈府大门,这一次不同,沈溪亲自送来,话别之时,甚至把着叶畅手臂,态度殷切,让人几乎有些不适。   叶畅好不容易摆脱了沈溪留客的热情,当走出这铜驼坊之后,他才收拢了笑容,略带厌恶地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   方才沈溪可是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联络感情的话。   见他这模样,南霁云笑道:“五弟,事情不顺?”   “顺,太顺了,这厮是个闻到腥便上钩的,答应让他的人助我们。”叶畅道:“他们家虽然内迁已经有二十年,但旧时家臣还在,不指望他们能做成什么,可以帮我们当向导,当好带路党,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是。”   两人低声说话,当得知叶畅还会为沈溪的私兵提供武器时,南霁云大惊:“怎么这等条件,你也答应,且不说好的兵刃甲胄难寻,就算是有了,也得先由咱们,哪里轮得到他!”   叶畅却笑了起来,旁边的善直“阿弥陀佛”了一声:“二哥向来看五弟看得准的,今日为何却是走了眼?”   “啊?”   “上回你还说,又是被五弟诱拐走的……二哥想想,那姓沈的人马,由咱们养着,又由咱们操练,你说……真练成之后,这些人马是姓沈还是姓叶?”   南霁云唉了一声,自己确实是关心则乱,叶畅最拿手的是什么,不就是收揽人心么。沈溪提供的人,若真被叶畅训练了半年,只怕连自己爹妈都不知姓啥了,还会听沈溪的?   “呵呵,说得我象传销大宗师一般。”叶畅笑吟吟道:“我之所以答应,还有别的道理。第一呢,姓沈的熟悉辽东情形,马呀牛呀之类的,他得想法子从胡人那边给我们准备了,这比咱们自己去寻,可是要方便得多。第二呢,我还等着他的人指出,哪儿有铁矿,哪儿有煤矿,有了铁有了煤,咱们便可以自己炼钢,打造甲兵,甚至连强弩,我都能给你弄出来!”   弩乃兵器,大唐步卒能够横行天下,防御靠明光铠,近战靠阳刀,而远攻则是依靠劲弩。只不过制造军用弩,需要好的工匠,而且产量也有限,故此南霁云对此并不上心。等听叶畅说他能批量生产钢弩,南霁云顿时惊住:“十一郎,你是不是有个百宝囊,还有许多东西,未曾拿出来给我们见识?”   “怎么?”   “你真能造弩,而且是大量制造?”   “此事易尔。”叶畅一笑。   此时工匠靠着手艺为生,故此往往藏着掖着,手艺很难传承、扩散,这也决定此时的生产必定是家庭作坊式的小生产,哪怕是朝廷控制的军器匠营亦不例外。故此虽然大唐长安城中,名义上直属于朝廷的匠户就有数万,产能却一直不能充分发挥。叶畅觉得,若是这数万工匠给他组织、管理,哪怕不进行技术革命,其生产效率也能高数倍。   他们说说笑笑,顺着洛水向东而行,走得洛水上的桥时,正准备过桥去南市,突然听得桥上一阵呼喝,声音甚至是急切。   叶畅在马上望去,只见一艘船顺着洛水飘了下来,大约是前些时日洛水上游下了大雨的缘故,此时水势甚急,那船偏偏失了控制,船上的艄公虽是满头大汗左支右撑,可那船就是不听使唤,甚至开始打起旋儿来。   船上之人在哭叫,而艄公也惊得大叫,岸上看热闹的人则大呼小叫,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沸反赢天。叶畅看得那船模样,又见许多人往桥上挤着看热闹,心中一惊:“莫上桥,莫上桥!”   那桥乃是木桥,这许多人站在桥上,桥已经是负重甚多,若是船撞在桥柱,只怕桥上之人都会落入水中。   但叶畅的声音,在这一片大呼大喝中被淹没。一些闲人,纷纷往桥上去,因为桥上最好看热闹。叶畅心中大急,善直与南霁云等纷纷去拦,只不过他们拦得住附近的,却拦不住对面和桥那头的,转眼间,足有数百人挤上了桥。   此等情形,让叶畅实在无计可施。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大叫,一个人影飞奔而来,他手中拿着不知何处得来的一个晾衣的长竹篙,飞奔到岸边之后,他的长竹篙一端在河岸上用力一点,然后整个人被弹起,如同撑杆跳一般飞身腾空。   他是想借这一弹之力,跳上正冲下来的那船上!   叶畅心中一动,此人此时出手,想来是个擅操船的,然而只听喀的一声响,那人手中的竹篙竟然断了!   那人身体并未弹到最高,尚未借着多少力量,便开始向下降落。那人又是一声暴喝,“砰”的一声落入水中,不过就在水中浪花溅起的同时,他身体又弹了起来。   却是在落水前,他一只手搭在了那船的船舷上,借着这力气跃起,稳稳落在船尾上。   船剧烈地摇晃起来,那艄公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见跳上船之人将半截竹篙用力在水中一点,原本打着旋儿的船开始放缓,船头放正。艄公回头来,才看得那人:“啊呀,多谢!”   “站稳了!”那人却叫了一声,又点了一篙,船头侧摆,斜斜从那木桥之下钻了过去。桥上之人此时才意识到方才的危险,都是齐声惊呼。   望着那人,叶畅神情有些异样:“不曾想这厮竟然有这等本领!”   那个飞身跳上船的人,正是沈溪送给叶畅的那个胡奴苏粗腿!   只见他轻拨快点,船渐渐靠岸,终于顿了一下,停了下来。众人向那闯祸了的艄公望去,那艄公才十六七岁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个少年,难怪一遇紧急情况,便进退失据了。   “小崽子,毛未长齐,便想学着撑篙?”苏粗腿一身水淋淋的,对那艄公便是破口大骂。   那小艄公虽是脸色煞白,却兀自不服气:“那又如何,是我自家的船,你要管,去管你的船!”   周围人纷纷骂起小艄公,苏粗腿更是上前便一脚将那小子踹翻个跟头。不过他也知道,这洛水上的船夫多是一伙的,他只是帮工,也管不了许多。   跳上岸来,寒风一吹,苏粗腿开始瑟瑟。他又咒骂了两声,只觉得冷气透骨,几欲冻绝。   就在这时,一人笑吟吟迎上来:“苏粗腿,你今日可做得漂亮!”   这人一边说,一边解下衣裳,披在苏粗腿身上。苏粗腿一看,正是叶畅,他脸色赧然,感受到棉衣上叶畅的体温,情不自禁便下拜道:“竟然又见着叶郎君……只是又让郎君笑话了,苏粗腿一世落魄,这就是命!”   “前两次是落魄,今日却不是,若不是你,这木桥撞断,也不知有几十几百人要落入水中。天寒地冻,这落下去死伤可就多了。”叶畅拍了拍他的肩:“不说废话,边上有客栈,你随我来,让客栈准备热水,再来碗姜汤烈酒驱驱寒气!”   苏粗腿想着自己欠了叶畅许多的人情,也不在乎再多出这么一二,便跟着叶畅到了客栈。收拾已毕,再出来时,却没有见着叶畅,只看到客栈伙计抱着干衣裳。   “这是那位郎君给你买来的衣裳,虽是旧的,却都洗干净了。”伙计笑道。   这毕竟不是后世,到处都有服装店,因此叶畅只能让伙计为苏粗腿买来旧衣。苏粗腿一边换衣裳一边问道:“那位郎君人呢?”   “走了……说是过些时日再见,哦,掌柜那边,他还寄了两贯钱,让客人你自己去取。”   苏粗腿穿衣的手僵了一下,抬起眼看着那伙计:“向何处走了?”   “过了桥,是去南市吧,那郎君某认识,乃是修武叶十一郎,南市大观园,可是好大的家当!”   叶畅在洛阳城中,如今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认得他的人不少。听得伙计如此说,苏粗腿匆匆穿好衣裳,然后也不管柜台上的两贯钱,撒腿就向着桥头追过去。   他跑出铜驼坊南门,向着桥望去,此桥因为勾通南市东街,故此车水马龙甚是繁华。川流不息的人群当中,看不到叶畅等人身影,苏粗腿迈步就冲上桥,但依然没有看到叶畅。   他并未犹豫,继续向着前方奔去,险些撞着人。冲了百余步,这才看到人群中善直。   善直的袈裟在人群中比较显眼,看到他,然后又看到了叶畅等人。苏粗腿大叫道:“叶郎君,叶郎君!”   人太多,他的声音淹没在嘈杂之中,叶畅最初并没有听见。苏粗腿紧跟着追上去,好在叶畅他们是边走边聊,因此没有多久,苏粗腿便赶到了。   “叶郎君!”他又大叫道。   叶畅回过头来,见是他,笑着道:“好快……苏壮士,你有何事?”   苏粗腿嘴唇蠕动了两下,脸上有惭色:“多谢叶郎君……”   “你救人在先,我不过是替你买了几件衣裳,哪里当得起谢?”叶畅下了马:“你我也是旧识,用不着如此。”   “我……我……”   “莫非苏壮士有什么为难之处?只管说就是,我能相助的,必不袖手。”   叶畅以前对苏粗腿有招揽之心,但在两次失败之后,这个心就淡了。原本只是看中苏粗腿有几分身手,今日看他原来冷面之下还藏着热心肠,顿时好感大增,故此慨然许诺。   苏粗腿犹豫了会儿,然后问道:“叶郎君安置小人入客栈,又买来衣裳,可为何不见面就走?”   “呵呵……苏壮士是爽快人,某也不瞒你,见你模样,想来最近仍是落魄。叶某清楚,落魄之人最不愿见便是旧相识,故此转身离去,原是怕你尴尬,却不是有意失礼。”   叶畅这话说得坦诚,那边苏粗腿还是闹了个大红脸,他下拜道:“是小人……此前有目无珠,让叶郎君这般……叶郎君,小人如今服了,愿为叶郎君效力!”   此前叶畅明里暗里招揽他,苏粗腿却不愿意为他效力,原因很简单,当久了奴仆,实在不愿意再做这侍奉人的勾当了。   可这一次不同,叶畅顾忌到他的感受,怕他尴尬而不愿见他,让苏粗腿真切感受到,叶畅对他个人的尊重!   比起其余,这种尊重乃是苏粗腿自到大唐之后便未曾遇到过的。   “啊?”   叶畅有些莫名其妙,他原本已经放弃了苏粗腿的,为何今日他却说“服了”?   虽然心中不解,但是既然对方有意相投,当然不能拒绝。叶畅双手将他扶起:“何出此言,志趣相投,大伙一起做番事业就是,说不上什么效力不效力的……苏粗腿,你粗擅驾船?”   “某陆上的本领,只有船上本领的三成。”苏粗腿起身之后自夸道:“若是郎君有船与我,一年之中,获利过倍,轻而易举!”   “船……”叶畅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苏粗腿是经过反复折腾才招揽来的,可靠性比起一般人强得多,叶畅要去辽东,正需要可靠的人手控制海船,有苏粗腿在,算是他的拼盘又添上了一块!   “郎君笑……可是真有船?”苏粗腿甚是聪明,见叶畅笑成那模样,心中一动,颇为热切地问道。   “正是,不过……我可不是在洛水里就转儿的小船,乃是海船。”   “海船?”苏粗腿脸色微变:“当真是海船?”   “自然,我有意去海外寻仙访道,故此试造海船,如今已成,只待招募人手,便要顺流而下,前往登莱。”看着苏粗腿,叶畅道:“海上风波非江河所能比,苏粗腿,你意下如何?”   “这个……”苏粗腿有些犹豫了。   “怎么?”   “如郎君所言,海上风波非江河所能比,郎君此前造过船否?”   “未曾。”   “那么……郎君造的海船,可曾在海中试过水?”   “亦未曾。”   “可曾在江河之中试过?”   “还是未曾。”   “郎君,不可以性命为儿戏啊!”   叶畅哈哈大笑起来:“苏粗腿,我可是最怕死最惜命者,否则也不会想要求道访仙了,你以为,我造的海船,会是那种风浪一拍就碎的么?”   他在洛阳街市之上大声说话,也不怕被别人听见,苏粗腿心中一动,抬眼看着叶畅,却发觉叶畅神采奕奕,仿佛那船是非常了不得的东西一般!   第204章 欲离故土心恋乡   从叶畅口中得知新造的海船有种种神奇之处,苏粗腿虽然对叶畅的人品甚为认可,但对这些形容总是觉得不踏实,有夸大其辞之处。   或许是叶郎君根本不明白造船的内情,被几个大胆的工匠骗了?若真是如此,自己去了武陟的船坊,倒是要将事情源本揭穿,莫让叶郎君去冒这中险。   带着这样的念头,苏粗腿来到了黄河之畔的船场。   出乎他意料,他并没有看到水中有船,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围墙。围墙占地约有数亩之地,高则过十丈,看得苏粗腿目瞪口呆。   “这是……?”   “怎么?”   “水边上建如此高的墙,不会逾制?”   “哈哈,那哪儿是墙,是木竿挑起的麻布幔儿,只是染成这般纹理,看上去象墙罢了。”叶挺在旁边笑道。   “为何要如此?”   “自然是不让人瞧见里边的情形。”   只是为了不让人瞧见里边的情形,就拉起十丈高的麻布幔,这未免也太奢侈了。苏粗腿越发觉得,这定然是那花言巧语的匠人诓骗了叶畅,方才会做这劳民伤财之举。   但进了围墙之内,苏粗腿顿时明白,为何会用布幔将一切都遮住了。   船坞!   为何叶畅造船能够比此时造船工场要快,船坞便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这个时候造船,往往需要工匠在水中作业,故此当初隋炀帝造船征高句丽,有工匠在水中泡久生蛆之说。但叶畅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在黄河边择水深的弯口处,挖出壕荡,将河水隔开、排空,然后再以砖石水泥砌出沟槽,在沟槽之上架起横梁,再于横梁下开始造船。   这样的好处,就是工人不必在水中摸索作业,而且只要人手充足,甚至可以连续不断作业。   这并不需要什么技术革命,只需要思路即可,另一世的历史当中,要到宋时才会出现船坞,叶畅将之提前。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船还没有造出之前就被别人学去,故此用布幔遮挡。   现在就是被人学去他也不在乎了,毕竟造船乃是一个综合工程,只学会船坞,还是远远不够的。   “这两艘船,便是叶郎君说的……海船?”   在被船坞惊住了片刻之后,苏粗腿还来不及惊叹这设奇之妙,便又被那两艘油黄的船所吸引。   洛阳城原本就有造船、修船之所,只是规模比不得南方,叶畅从其中收购放置了足够时间的老木来造船。船造好之后,再漆上几遍桐油,用麻布、鱼胶等粘缝,最后再上一遍油和漆,虽然并未染色,可是因为个头巨大远胜此时江河之中的船,还是让苏粗腿觉察到一种巨大的震撼。   “如何,觉得怎么样?”叶英笑道。   苏粗腿流露出的对船的怀疑,这一路上他们可都感觉到了。叶英、叶挺对叶畅却是绝对信任的,大伙都憋着一口气,只待到现场让苏粗腿好生认输。   “这个,不曾上船看,还不知道是不是银样蜡枪头。”苏粗腿虽然连连吸气,口中却还嘴硬。   顺着船坞上所搭的舷梯,叶畅踏上了船,因为油漆味尚未尽去,故此船上味道还很重,但叶畅不以为意,而是兴致冲冲地左顾右看。   这艘船,并不完全是他的想法,主要还是依靠玉真长公主寻来的船匠。这些大唐的工匠们,虽然在历史上籍籍无名,却拥有绝不逊于后世发明家们的巧思。叶畅提出的一些改进意见,都在他们手中得到了完美体现:尽可能流线的船体,刃形的船底部,牢固的龙骨结构,还有水密舱、尾舵等。其实龙骨结构就是造船的一大进步,这结构比起此前拼接而成的船体要牢固得多,无论是抗风浪能力还是击撞承受力,都是如此。   “啧啧!”   叶畅正四处看着,却听得身后传来笑声和啧啧声,回头望去,便见苏粗腿正在用力蹦跳。苏粗腿腿上有神力,这一顿下去,那船甲板却只是微颤,架起甲板的支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牢不牢啊,苏粗腿?”   “某再四处看看。”发觉甲板很牢,苏粗腿犹自不放心,他想了想,甲板上的船楼他是不看在眼中的,象他这样的内行,当然知道那船楼就是遮风挡雨,关键是要进入甲板下的船舱之中。   他四处寻找,很快找到了一处铁环,铁环上尚有绳索,几个人合力将之拉起之后,便露出底下的舱室来。这其实是进货舱,而不是人入内的舱室,但苏粗腿不管那么多,径直跳了下去。   “那厮还有些不相信郎君。”叶挺在叶畅身边哂笑。   叶畅也笑了,他不管苏粗腿如何去折腾,真正让他伤脑筋的事情,还在后头。   两天之后,卧龙谷。   “你是说,你要舍了这边的家业,到那不知是什么地方的辽东去?”   在场的人除了叶畅,还有叶淡这个已经半退隐的老族长。虽然这一年余,叶淡已经从叶氏宗族的管理中放手,但是今日的事情太过重大,故此他还是亲自在场。   另外,就是各房族老,一共五人,尽皆到齐。   还有就是叶畅的嫂嫂方氏,她一介妇人,也能参与,倒并不完全是因为叶畅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手段。这两年来,叶家的酒坊等作坊纷纷办了起来,总理这些事情的,就是方氏,各房几乎都有子侄在方氏手下听用,而各房年节的红利,也是方氏分配。   叶畅很明白,自己这样的小家族是他在此世的根基,宗族血统虽然也会内斗,而且往往也鲜血淋漓,但比起一般的外人还是稍稍可靠一些。   方才说话的就是叶淡,如今四里八乡的人称他已经不是叶里正,而是叶老太爷——这个称呼,着实让他觉得威风凛凛。   故此,听得叶畅要在辽东去创业,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氏也讶然抬头,叶畅前日晚间就回到家里,却根本没有和她透露这事情,只是问了一下别后族中情形,打听得还很细致。   其余几房族老,亦一个个满脸都是疑惑。   “正是。”   “好端端的,要去什么辽东?老夫至今还记得,小时听人唱过,无向辽东浪死歌!”   “是极,当初前朝炀帝失天下人心,一是挖运河,二就是征辽东,那不毛之地,有何去得?”   叶畅叹了口气,华夏人故土难离,这是人之常情。他咳了一声,叶淡顿时挥手,示意各族老都安静下来。   “各位伯祖、叔祖,有一件事情,大伙还不知晓。”叶畅慢慢地道:“咱们叶家,很快就要大祸临头了!”   “啊?”   众人都是吃惊,叶畅向来不虚言,今次这般说,自有他的道理。   “十一郎,你有啥话就直说,莫咒咱们自家!”叶淡道。   “咱们叶家发达得太快了。”叶畅苦笑道:“不说我这一支,伯祖,你这宗房,这三年来家里少说赚了万贯吧?”   叶淡咳了一声,老脸微红。   叶畅所说的“万贯”,其实远不只,借着叶畅大搞基建的光,又有这么多产业,哪怕不上下其手,叶淡这长房三年多时间里也收到了两万多直奔三万贯的收益。不过长房人多,平均分润下来,每支数千贯,倒不是太明显。   “其余各房,三年里几千贯也是有的。大伙想想看,此前什么时候,咱们这样不是世家望族的,能有这般进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族老喃喃地道:“咱们一不违法,二不伤德,赚咱们的钱……哪来的祸事?”   “违不违法伤不伤德,可不是咱们自己说得算。”叶畅摇头道:“实话实说,咱们家最大收益一项,便是酿酒,便是嫂嫂小心翼翼控制着,一年收益也有三五万贯,这是纯收益!咱们叶家无权无势,有这么大的收益,大伙想想,与婴儿持金于闹市有何区别!”   众人都是默然,虽然他们是乡民,见识得少,但基本的人心却还是知道的。   过了一会儿,叶淡道:“十一郎,你担心这个……你不是与各方人士交发么,便是朝廷的贵人,你也结交不少,咱们有他们相助,有何惧之?”   “当初结交贵人,便是为了保护咱们叶家,要不一个县令或者县尉,便可让咱们叶家家败人亡,莫说这些有品秩的官,就是刘家的族长,与咱们叶家还是姻亲,大伙都记得,当初他们是如何算计咱们叶家的!”   叶畅举了个例子,众人连连点头,若不是叶畅当时结交了元公路,就是刘家,也可以让叶家抬不起头来。不过,随着刘家父子的死去,叶刘两家的仇恨已经埋葬,现在刘家甚至可以说成了叶家的附庸。   “但是,若我结交的那些权贵,也为此财富动了心呢?”叶畅紧接着又道。   众人都是悚然:“不……不会吧,咱们这点小钱,那些贵人们也看得上?”   “贵人们也要养家,而且他们家大业大,花销的地方比咱们要多得多,更需要钱!咱们也不算是小钱……我第一次进长安做足球戏,一年在长安的收益有十万贯,结果玉真长公主动了心,于是我不得不退出来,贾猫儿贾大哥,便是因为随我离开长安,到了咱们这来作客。”叶畅举了第一个例子。   叶家族人相互看了看,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再拿酿酒来说,咱们家人少力小,故此如今酿酒就只有这么大的规模,看起来一年就是三万贯的收益,但是若是落到了有权有势的世家望族手中,一年可就是三十万贯的收益也不只!这样滔天的财富,你说若是你,动不动手?”   “那咱们就交出去罢了。”有人嘀咕了一声。   叶畅顿时恼了,这位族老的心思,他很清楚,虽然叶畅没少分润族人,可是人心不足,对方听到一年三万贯的收益,自己才弄得几千贯,心中自然不满,交出去反正损失的不是他的利益!   “九叔祖说得倒轻巧,交出去……交出去若是对方还不放心,要灭口怎么办?莫非把我也交出去?交出了我,一个县里的差役就可以将你剥得一干二净,你们这一房难道就能有好日子?”   听他不客气地训斥,那族老缩着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况且,我又不是没有交出去——那水泥配方,便是我交出去的,朝廷把持着它,一年几十万贯收去了,可见着我落一文钱的好处没?结果呢,上回朝廷派出个内监来召我从军,那内监很直接便要我酒坊,我若不给,便要唤甲士杀我。”叶畅将此事说出来,众人都是悚然一惊,个个都紧张起来:“若不是他死在边疆,咱们叶家少不得要挨上这一刀!”   “十一郎,要不……咱们就安安稳稳过日子,反正如今的钱也够用了,咱们就全力支撑你,让你能早日当大官。你做了大官,咱们家的家当便无人敢觊觎了。”   叶淡见识比起其余族老要多,当下想出了个解决办法。   叶畅苦笑摇头:“怕是不成了,如今消息还没有传到,我在朝廷里得罪了大人物,今后仕途艰难。”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莫非比公主还大?”   “还大,当今太子与宰相。”   “嘶!”   众人齐齐倒吸了口冷气,好一会儿之后,叶淡狐疑地看着叶畅:“十一郎,你……莫非是诳我们?”   “这种事情,能诳么?”叶畅又苦笑:“并不是我真去得罪他们,实在是有人给我栽上了罪名,只怪我太能赚钱了。”   这话是半真半假,若真有什么官员在,必是糊形不过去的,但是叶家的这些族老们却见识有限,想到叶畅确实极擅长惹麻烦,一个个都变了脸色。   也不是没有人想着将叶畅出卖的,但叶畅紧接着道:“自然,我能平平安安从朝廷里出来,也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持,可那些人动不了我,未必动不了咱们叶家。”   这一番说辞下来,叶家诸族老终于认清形势,但饶是如此,想要让他们真正接受搬迁,还需要叶畅再加一把火。   于是叶畅此时将底牌揭出来:“诸位族老故土难离,我很清楚,我也如此。因此去辽东乃是狡兔三窟之局,抽调族中青壮跟我去,一部分实在不愿意走的,还须留在修武看守家业,诸位长辈觉得如何?”   第205章 北海猎狐胆开张   时值三月,草长莺飞,气暖水温。   一群人鲜衣怒马,在北海郡博昌县原野上奔驰。   此时青苗已长,这些人纵马于田,踏得青苗东倒西歪,但众人弯弓放鹰,只顾着田猎,根本不在乎这些青苗。   “李公倒是个豪客,年近古稀竟然还如此矫健!”其中有一人仙姿逸发,卓尔不群,凤目斜视,甚为欣赏地道。   “太白……甫觉得有些……”   “怎么,有话直说,子美你切莫吞吞吐吐!”   “李公纵马于田间,怕是有些不妥吧?”   “放心,李公身手好,虽是年长,行动灵敏不逊于你我呢。”   “哎……我担心的不是李公身手,而是这些青苗。”   “咦……子美说得是,这些青苗若是被踏了,百姓如何安生?”   说话的正是李白与杜甫,看了忧心忡忡的杜甫一眼,李白又哈哈笑了起来:“不过,子美,你只管放心,李公自有主张,想必此处百姓已得其补偿矣。”   杜甫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不过见李白兴致高昂,终于没有开口。   他心中又有些惋惜,高适因为要去剑南赴任的缘故,并没有随他们一起来,若是高适在,或许能劝说一二。他人微言轻,并不太得那位“李公”看重,而那位“李公”虽是重视李白,偏偏李白与他一般,是跳脱的性子,根本不会开口劝说。   “李公”乃是北海郡守李邕,时之名士,声高朝野。望着这位年近七旬却犹自精神焕发的老名士,李白心里满是羡慕。   大丈夫当如是耳,名动天下,鲜衣怒马,醇酒美人。   “我记得叶十一郎曾玩笑说道,大丈夫一生之志,当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李公近于此矣!”   “可惜,你们与叶十一陇右边关一行,甫却未曾赶上!”杜甫甚为遗憾地道。   他与叶畅等人错过了,去年六月叶畅动身西去时,他却东返洛阳,这一直是他心头憾事。   “放心,叶十一的性子,只怕也是耐不住寂寞,迟早要出来生事。他也不是走科举的脾气,边疆立功乃是进身之阶啊。”   半是调侃的李白让杜甫有些无奈,心中同时也开始有些犹豫,自己一心走科举之途是不是正确,或许如叶畅、李白一般,另辟一条通天之路?   就在这时,众人纷纷叫好,却是李邕射着一狐,身边的猎犬飞闪扑出,将那狐狸衔了回来。   看着仆人收拾了兔子,李邕朗笑四顾,发觉李白、杜甫不在身边,他拨马过来:“李太白,你与子美在那边说什么话儿,今日可是为了你,我才田猎于此,还未曾见过你在陇右立功的箭术呢!”   “正与子美说及陇右之事。”李白抢着道,却是怕杜甫真说起田里青苗之事,扫了李邕的兴致。   “哦?”   “忆起与叶十一……”   李白才说到叶畅,便发觉有些不对。   李邕的神情顿时冷淡下来,目光也带着森冷,有不善之意。   “这个叶十一……近来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李邕慢慢地说道,却将李白的话打断了。   “叶十一着实不凡,非一般俗流可比。”李白只道李邕是对叶畅很感兴趣,当下便道:“经济之术,怕是天下再无其匹。”   李白对李邕有些了解,此人甚好黄白之物,穷奢极欲,甚至不惜向着公库伸手,以满足他的奢侈生活。约二十年前,他曾经因为贪污挪用府库公款而受到当时宰相张说的弹劾,几乎丧命,幸有一个叫孔璋的人上书李隆基,称李邕名高功大,愿以自身代替。于是李邕只是贬官,而孔璋却被流放岭南,最终死于流地。   但是李邕并未从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依旧是好为大言,总以为自己乃是宰相之才,又不知收敛。他虽是礼贤下士,有古人风范,可对钱财的追求,却多少有损他的品德。   故此,李白投其所好,说叶畅极擅赚钱经济之事。他看出李邕似乎对叶畅有些不屑,却不知不屑的缘由是什么。   “哦,果真如此?”李邕果然起了兴趣:“这叶十一乃是修武人……修武,对了,元明府,你此前不就是在修武为县尉么,可知此人如何?”   被问的,乃是博昌令元公路。   与新近来访的李白、杜甫二人不同,元公路在博昌令的任上已经有两年了,对李邕甚为熟悉。   李邕这个人……怎么说呢,可以说就是那种走极端的人。   “下官在修武时,与这位叶十一郎确有交往。”想到李邕方才的神情,还有隐约的传闻,元公路慢慢开口道:“李学士说他善经济,这倒是不假,不过此人有一些象北海公。”   “哦?”   “便是出手豪奢,积不住财。”元公路道:“他在京城中与韩朝宗结交之事,不知北海公是否听过。”   李邕为北海太守,故此元公路称之为北海公,或者李北海。他点头道:“听说过此事,就是献水泥那一回?”   “正是,水泥之利,不逊盐铁,叶畅说献就献,可见其人豪气。再如京中球市,亦是其所为,转手便赠出……叶十一如此豪气,手中自然难有余财,如北海公一般啊。”   元公路说到这里,心中干笑了声。   李邕点头,也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眼中,却是光芒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各位,今日兴尽,且返北海!”他挥手道。   他返回北海,元公路自回博昌,结果才过数日,却有李邕使者来,召他至北海。   此时北海,便在后世潍坊,元公路只道是有什么紧急公务,赶到之后,李邕将之邀入衙后,笑着道:“昨日得到消息,那叶十一来了!”   “什么?”元公路听得这个消息,不由得愣住。   “此人亦是天下名士,某向来好结交人物,原本是欲请李太白或杜子美去邀来,不意他二人已往泰山去了。想来想去,便请元公一行,为我相邀,不听元公意下如何?”   上司有令,元公路哪里会拒绝,他心里只是好奇,叶畅怎么会在此时跑到此地来。   “下官自当从命,只是不知叶十一人在哪儿?”   “就在莱州。”   莱州一直是重要港口,与青州相临,听得叶畅到了莱州,元公路心里更是奇怪。叶畅此际,怎么会跑到莱州,不是听说他去了陇右么?   此时消息不畅,元公路又只是一个区区县令,故此并不知道叶畅从陇右回返的事情。   “事不宜迟,若是去晚了,这位叶十一可以走了,与之失之交臂,实在是大憾。”李邕又笑道:“元公,你且去。”   李邕对元公路倒是相当客气,一直称为“元公”。元公路奉命出来,他心中满是狐疑,倒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召来自己的一个随从。   “去问问申先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声吩咐了番话后,元公路最后补充道:“不要吝啬钱帛,咱们这次有财主报销!”   莱州城水关之前,这几天可是人来人往甚为热闹,原因无它,便是那两艘海船。   与此时海船不同的造型只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之一,最重要的是随船而来的人在莱州招募水工——作为一个港口,莱州不缺水工,来人开出的价钱,虽不算坏了行规,但比起别家足足多出了三成,这让许多水工都是怦然心动。   便是那些渔夫,算起账来,也觉得去这两艘船上充任水工更合算。   “当真有这等好事?”莱州城谢家酒楼前,渔夫卞平放下自己的鱼篓:“掌柜的千万莫哄我哩!”   “骗你做甚,你去只管说是我们谢家酒楼介绍来的,必然让你进去!”掌柜的笑吟吟道:“也不瞒你,来人说了,我介绍一人,若得用,便赠我半贯钱为谢礼。”   卞平听得这里,不禁冷笑起来:“谢掌柜,你这说得……为何某觉得有些象是被卖的新罗婢呢?”   “你这厮不信就算了,人家只招六十名水工,莱州左右水工没有一千也有六七百,也不少你一个。”   听得谢掌柜这样说,卞平倒有些狐疑,他却没有看到,就在离得不远处,几个被海风吹得满脸紫黑的汉子相互使着眼色。   “掌柜的,某等有一事烦劳!”不待卞平离开,这几个汉子中一人上前拱手道。   “哦,郎君有何吩咐?”   “某等皆为水工,原是随明州海商来此,不意主家苛刻,竟弃我等于莱州,无法返乡,如今又没了盘缠,正欲寻一职司,不知这招募水工者乃何人是也?掌柜能否荐我等为其效力?”   “啊……”   谢掌柜有些犹豫,上下打量这些人,他们形貌颇恶,不过此时海上人物,几乎个个如此,越发这般模样,倒越证明他们确实是水工出身。   “这位招募水工者,乃是河南道修武人,姓叶……说是意欲出海寻仙,你等敢去?”   “出海寻仙?我们兄弟在海中吃了二十年的咸水,可都未曾见着什么仙……”一个汉子嘟囔道。   “那位叶郎君也说了,求仙非一日之功,初时他只出海三五日便回。如今招募水工,只是教他自家的家仆也学会航海罢了,真正求仙之时,他还不愿意带外人前往呢!”   卞平听得这里,不由心动起来,原以为是个拐卖人口的骗子,如今看来,倒是个家大业大的世家郎君。自己不妨去看看,便是不为对方效力,亲眼见见也是好的。   “谢掌柜……”   他才开口,便被那群汉子中一人挤到边上去,然后听得为首者热情地道:“谢掌柜,既是如此,我们愿意,我们愿意去效力!还请谢掌柜为我等作介绍之人!”   谢掌柜有些犹豫,此时做中人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也要有担当的。想了好一会儿,他终究是放不下每个人半贯的介绍费,他这小酒楼,一天也就赚个几贯钱,介绍了这几个人,几乎就是一天的收益!   “我当这个中人可以,不过,诸位籍贯,姓名,还有曾经做过什么,总得有个交待,要不然那位叶郎君来问我,我当如何回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叫吴大海,这几个都是我本家的兄弟,吴大江,吴大河,吴大地,吴大蛟……”   他一口气点过去,掌柜只觉得眼睛都花了,这些人的名字特土,听起来总有些怪怪的。谢掌柜暗暗记下来,然后唤了个伙计看好酒楼,自己领着这吴家的兄弟向水门而去。   走了十几步,发觉除了吴家兄弟跟着外,那卞平也跟着,谢掌柜回头笑道:“卞七,你不是怕那些人是骗子么,还跟来做甚?”   “呵呵,总得来看看,靠着捕鱼卖给你这黑心的掌柜,这辈子连个女人都摸不着啊。”   “说某黑心?你才是黑了心窝呢,活该你受穷单身!”   “你不黑心,为何要替这些外乡人当中人,却不管我这个乡亲?”   他二人一路斗嘴过去,虽是笑骂,却都不曾真生气。待到了水门,向外看去,只见两艘漆得油光锃亮的船正停在码头之上。   两艘船模样相同,都是一根长桅一根中桅,桅杆样式有几乎古怪,而且上面的帆是软帆,不是常用的硬帆。吴家几兄弟看得眼热,一个个都啧啧称奇,只有那吴大蛟有些惋惜:“这船还是小了些……哪里用得着六十人,除非是招桨手吧?”   “你管他那么多,只要招人,那便是好的。”吴大海不耐烦地道:“船这般大小也正好,太大了,咱们也未必划得动。”   卞平看了他们一眼,六十人分到两艘船,每艘船便有三十人,加上那姓叶的自带的水工,哪里还有几十人划不动的大船,除非是水师的艨艟巨舰还差不多。   “叶郎君,叶郎君!”   卞平正琢磨着吴大海方才话里的意思,便见谢掌柜小跑了几步,向着一个年轻人陪起了笑脸。这年轻人大约就是船主了,看上去二十岁不到的年纪,面相倒是极嫩,显然是家大业大的望族子弟,才有这么多钱给他这般年纪的人折腾。   “谢掌柜,有何贵干?”叶畅望着奔来的谢掌柜道。   “自然是向叶郎君荐人来了!”谢掌柜笑了。   第206章 翻脸反目自乖张   “一共招募了二十六名水工,足够用了,咱们原本就带了三十余名水工,加起来五十余名呢。”叶英小声地对叶畅道。   “不够,不够,咱们的那三十名水工,没有半年休想出远海,顺着黄河飘到这里没出事,已经是万幸,毕竟只是些内河里折腾的小鱼小虾,哪里能在大海里游?”他身边的苏粗腿却是坚决反对:“需有好水工,必须是有海上经历的好水工,而且咱们这船许多地方都得摸索,我料想……”   他正待说话间,忽然外边有人进来:“十一郎,有人送来名刺,说是要拜会!”   叶畅接过来看了一眼,“咦”了一声:“竟然是他!”   “谁?”   “博昌令元公路……前是咱们县以前的那个元少府!”   元公路乃是官场上第一个帮助叶畅的人,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桃李,故此叶畅在他面前关键时候,也曾帮过他一把。叶畅知道他是博昌令,不过有两年多时间没有联络,因此此次来齐鲁之地,也不曾准备去拜会。却不曾想,他竟然就出现在莱州——县令擅离守域,可不是什么好事,被人揪着去告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莱州?   “快请……苏粗腿,海上之事,你是大家,依你就是。”叶畅一边说一边起身向外。   “叶郎君,许久不见,当真是幸会啊。”   元公路看到叶畅亲自来迎,心中欢喜,笑着打招呼。一边寒喧,一边打量着叶畅,看如今的叶畅模样,元公路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了不得,了不得,叶十一郎如今更是一表人才了!”   “元公来此,总不会是为了夸我。”叶畅笑了起来:“何况我只是长高长壮了些,倒是元公,越发福态了,有宰相之姿啊。”   “哈哈,叶十一郎越发会说话了,一别两载,你情形可好,那位新上任的元少府,可曾再为难你?”   “些许误会,揭开后便无碍了。”叶畅轻描淡写地道。   元载在受过重挫之后,如今已经变得极为识时务了,王忠嗣下狱论罪的消息传到修武,其中也有叶畅谄害的闲言碎语,但是元载在得知之后,立刻亲自去卧龙谷拜访叶畅,以示自己根本不相信那传言。   至于是不是真心,就只有元载自己知道了。   “这两年来,想必十一郎又做出一番事业了吧,此番曾听修武来人说过,你去了陇右,还有了官职,如今为何?”   “唉,此事当真是如同元公当初所言,我必因言而招祸。”叶畅苦笑着将自己谈论边疆之策结果被传到天子李隆基耳中,于是李隆基便将他打发到陇右去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幸赖将士用命,在陇右立了微功,圣人气也消了,便开恩准了我告老致仕……”   元公路顿时乐了:“你这厮,告老?天子当打你二十板才对,你今年才二十吧?”   两人相对而笑,元公路此时将来意说了一遍,当听说是替北海太守李邕相邀时,叶畅顿时心中欢喜。   这李邕如同韩朝宗一般,都是喜欢奖掖后进的,而且交游广阔,更重要的是,他如今是北海太守,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以北海郡为大后方,叶畅开发辽东的计划能事半功倍。   “何时见某?”   “北海公说,他不好擅自离境,请你去我博昌县,他到博昌与你相会。时间嘛,越快越好。”   “既是如此,那我先布置一番。”叶畅看了看身边诸人,点了叶英的名字:“叶英,你留在此主持招募人手,招用谁全由苏粗腿做主,你切不可擅自主张。”   叶英应了一声,旁边的叶挺却有些不服气,觉得叶英乃是同族,苏粗腿不过是刚刚投靠之人,此前还是奴仆出身,并不值得如此信赖。   “叶挺,你带着咱们老人,带十二人再加上善直师、南八,与我一起去博昌。”   叶挺也应了一声,叶畅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元公路问道:“博昌应当也临海吧,不知我这船能否始到博昌?”   “要看吃水了,博昌靠着大清河,你既能走黄河河道,走大清河也应该无碍。”   此时黄河尚未夺道,叶畅听说能由大清河通到博昌,当下便又调了艘船,笑着邀元公路与他一起乘船前往博昌。   “这船乃是叶十一你所监造?”元公路倒不晕船,见船行不快,便向叶畅问道。   “正是,船上水工,多不熟悉此船,故此还不敢快,也不敢入深海,只是近岸航行。”叶畅指着远处的岸边,有些讶然地说道:“我记得导水跟我说过,那边就是北海——李北海为何不直邀我在北海相见,何必还要到博昌去?”   这个问题,其实也困扰着元公路,他心里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但没有更多消息之前,又判断不出问题出在哪里。   “我也不知,不过派了人打探,北海行事,颇无遮拦,必有所得。”   虽然如今水工还不熟悉这种新式海船的性质,故此不敢满帆全速航行,饶是如此,其速度也不慢。此时三月,虽然天气转暖,风力还多以偏东风为主,借着时而东北时而东南的风力,从莱州到大清河河口,也不过是一日功夫。但进了内河河道后,速度更慢,所以整个航程,反而比快马加鞭要慢。   待到了博昌,天色已晚,元公路上了岸自去县衙,叶畅约好明日去县衙拜会,自己就宿在了船上。   但到得深夜时分,叶畅突然听得有声响,不一会儿,便见叶挺领来一个人。   竟然是青衣小帽的元公路。   此时元公路神情当真惶然,甚至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叶畅披衣见他,他不等叶畅开口,便压低声音道:“坏了,坏了,李北海不怀好意,十一郎,你速速走吧!”   叶畅愣了愣神:“怎么?”   “没时间了,李北海派来的军士已经在赶来,我的人也只是先一步到,你再不走,只怕就要坏事!”   叶畅并不着急,眼睛眯住盯着元公路:“元公,不急,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韦坚、皇甫惟明等人之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叶畅有些无语,这又与韦坚、皇甫惟明何干?皇甫惟明早就死了,韦坚在流放的途中,也被李林甫遣人弄死,事情都过了一两个月!   “你有所不知,李北海与韦坚、皇甫惟明等向来交好,他要为此二人报仇,只因听闻此二人乃是你诟谄,故此让某诱你而来……该死的,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得消息,知道我与你有旧,故此让我出这个面!”   元公路难怪会气急败坏,李邕这一手,完全是把他当枪使唤!   他邀来叶畅,实际上就是钓鱼执法诱捕叶畅,这样事后,叶畅就算是死在了李邕手中,那些支持叶畅的人奈何不了李邕,必然迁怒于他。若是叶畅侥幸脱身,也会对他恨之入骨,报复的手段,定然是没有下限。   李邕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元公路对叶畅的熟悉程度。   哪怕另一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见过叶畅手段又曾经蒙叶畅援助的元公路也是站在了叶畅这边。   “事情便是如此,他如今已经派遣人马来缉拿你,你若再不走,他……”   “我走了的话,元公你如何是好?”叶畅笑了起来:“他必然知道,是你通风报信。”   “最多就是去职罢了,李北海年近古稀,便是身体再强健,总不可能一直为官,某还等得。”元公路道。   不过他在说这话时,看了叶畅一眼。   如今权倾天下的人是谁?李林甫!从得到的消息来看,叶畅是投靠了李林甫,出卖韦坚与皇甫惟明,让他在李林甫面前定然甚有地位。自己帮了他这一次,他岂会不心存感激,若能打通李林甫那边的关节,区区一个县令,算得了什么!   叶畅起身慢慢踱了两步,仍然是不着急的模样,元公路看得心焦:“叶十一,你还犹豫什么?”   “我在想,元公你想不想当这个北海郡守?”   “什么!”元公路愣了愣。   “我之所以筹备出海,欲去寻访海中仙岛。原本打算是以登莱为基地,不过既然你在北海,以北海为基也可以。”叶畅缓缓道:“本来是想结好李邕,便于行事,他却要以传闻缉捕我,以公器而报私怨……那么我也用不着客气。将他推倒之后,元公为郡守如何?”   元公路怦然心动,这郡守可就是高官,而且执掌一郡之任,那权势威风,可就不是他现在这个小小县令能够比拟的!   但旋即他苦笑:“十一郎,你脱身要紧……”   “你只说,愿不愿意吧!”   “唉……十一郎,就算我愿意也绝无可能,我如今只是上县县令,不过是从六品,北海郡守乃从三品,这中间可隔着老远!”   “不远,不远,大唐之制,若以亲王兼领郡守,可以上佐代行郡守事。李邕若是倒台,上佐之中,唯留从五品下的司马,你从六品升为众五品下,虽是超擢,却也不是不可能。”   元公路一拍脑袋,自己也是慌了,竟然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北海郡也就是古青州,乃是上州之一,想要得到此位置却是不易,竞争对手会很多,他略一犹豫:“十一郎,你既想去登莱,何不荐我为登州或莱州司马?”   “那边登州司马了。”叶畅斩钉截铁地道,然后笑了:“这个官职,少说要花上一两万贯才能跑得下来,元公,今后还要仰仗于你。”   元公路笑笑没有回应,若叶畅能真给他跑下这个登州司马之职,而且掌实权,那么便是他仰赖于叶畅,这个关系却是不能搞错的。   旋即他变色道:“十一郎,远水解不了近渴,你速……”   正说间,突然听得外边马蹄声,他顿足道:“快走,快走!”   “河道之中,夜间行船,极是危险,仓促行动,不如不动。”叶畅眯着眼微微笑了起来:“元公毕竟在李邕手下,他奈何不了我,却可以奈何得了你,你还是先请暂避!”   元公路只得下船,正下舷梯之时,听得那边叶畅在下令:“披挂起来!”   元公路大惊,难道说叶畅是要武装与李邕对抗?叶畅可是民,李邕乃是官,叶畅这般做,便是造反谋逆,原本有理的,也要变没理了!   他想要回头再劝,却看到那舷梯收了上去,而此时马蹄声也越发近了。元公路顿足,如今只能先将自己摘出来再说了。他只能回身,牵着自己的马悄悄奔远。不过他还不敢远离,便在百丈之外的黑暗之中,向着船这边望来。   船动了一下,大约是启锚了,然后开始向河中间过去,但就在这时,下游河道也亮起了火把,显然,为防止叶畅乘船逃脱,李邕在河上也安排了人手!   叶畅的船离岸约五丈左右,又再抛锚驻停,此时来缉拿的人已经围了上来,紧接着便听得有人喝道:“靠岸,靠岸,奉北海太守李公之命,缉拿人犯,若不靠岸,上下皆与人犯同罪!”   船上静了一会儿,并没有回应。   “再不靠岸,便要纵火烧船了!”这边又有人喝道,还有一人举着火把靠向岸边,做势便欲抛过去。   叶畅在船上对南霁云道:“射这厮的手!”   早有准备的南霁云一箭射去,那人啊的嚎叫了声,手中的火把坠在地上。人慌忙后退,口中大叫:“竟敢拒捕,反了,反了!”   就在这时,船上终于传出了声音:“黑夜之中,不知来者乃是官兵还是海寇,尔等自称奉北海太守之命,有何为证?”   “就知道这厮不会死心。”人群之中,李邕冷笑起来:“举本官仪仗上前,本官倒要瞧瞧,他是不是真敢造反谋逆!”   元公路虽然探得消息,终究是有些不准,他没有想到,李邕如此高龄,竟然会亲自星夜而来。故此,当他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李邕的仪仗时,顿时又向后缩了缩,暗暗叫道:“坏事!”   李邕亲自前来,那就表露出绝不罢休的气势了,叶畅便有千种手段,如今却在李邕的地盘上,民与官斗,能落得好下场?   一时之间,元公路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   第207章 欲刺王僚觅鱼肠   “果然是李邕的仪仗!”   叶挺吸了口冷气,自家小郎君当真是料事如神,知道李邕这堂堂郡守,也亲自来此。   “他自然要亲自来,你道他真是为韦坚、皇甫惟明复仇?”叶畅冷笑了声。   对这个李邕,在另一世,他只知道其人与李白、杜甫和高适等人都有交游,关系尚可,后来被李林甫害死,哦,还有,他是个很好的书法家,靠着给人写墓志铭、神道碑赚了不少钱。   不过此世,他对李邕了解更多一些,毕竟两人的交游范围还是有所交集的,在初入长安之时,贺知章、张旭等人曾提及李邕的一个传闻。   据闻李邕初至北海时,手头正紧,恰此时日本国使者来大唐,为海浪吹至北河登岸,李邕见其所携财货甚多,竟然一边招待日本使者,一边遣人将其船盗走,谎称是为风浪所摧。   而日本使者虽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说什么,他们所携带的国书也随船一起消失,根本不可能进入长安,便只有回日本一途。李邕造好新船,派水工送日本使者回国,暗地里却告诉这些不愿意冒风浪之险的水工,只要出行几日,将日本使者全扔进海中便可以回来。   于是日本国的贡物,便成了李邕穷奢极欲的资财,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断伸手向公库。他虽有养士、爱士之名,实际上却是用贪污豪夺来的财产换取自己个人的私名。   此前张说将他下狱论死的罪名,就是贪污,便是愿意舍身替代他的孔璋,亦知此事,在给李隆基的求情上书中劝李邕“率德改行”,可是李邕却并未吸取教训,仍是屡屡伸手。   只因他才高名重,又颇养士,所以士林当中,他名声尚好。   既然知道李邕的品性,叶畅如何不能猜到李邕所谓为韦坚报仇实质是什么!   以此为借口,想要从叶畅这榨取好处罢了。既然如此,他不亲自来,怎么能放心别人经手?   “李太守仪仗在此,还不速速靠岸?”又有大叫道。   李邕看着船,只等船上人回应。他不是不可以立刻下令以火攻船,只不过这样一来,未必能得到活的叶畅,自然也就得不到叶畅那庞大的财富了。更何况,依他所想,叶畅这船上,定然还有不少财货,烧了甚为可惜。   船上又安静了会儿,然后一个身影闪出来,只不过这个身影有些遮掩,大约是怕岸上用箭射。   然后李邕便听得那身影说道:“某修武叶畅是也,李北海何在,既邀某来此相会,为何兴此刀兵?”   “叶畅,老夫在此,你还不束手就擒!”   听得叶畅这话,李邕断定,此人已经胆寒。虽然叶畅身边有个擅射之人,可是李邕倒胆大,挺身上前,在两名卫士持盾护卫下遥声道。   “李北海,你此言何意?”   “你这奸贼,如何妖言惑众,害了韦尚书与皇甫大夫!”李邕扬声喝道:“老夫知你奸诈,狡猾如狐,故此诱你来此。老夫布下天罗地网,你如今插翅难逃,束手就擒,招供是何许人指使你,老夫可做主,饶你不死!”   “我曾在边关立功,你不可捉我!”   “论功,你这奸贼与韦尚书、皇甫大使何如!”李邕须发皆张:“还不快快靠岸就缚,莫非真要老夫下令放火焚船不成!”   “李太守,我有要事在身……”   “咄,休要花言巧语,无论你有何事,都乖乖束手就擒!”   仿佛是被李邕吓着了,那船开始缓缓靠岸,但在离岸丈许时停住。李邕向左右看了看:“能冲上去么?”   “船头太高,要搭舷板方能上去。”   听得此语,李邕又喝道:“放下舷板,叶畅,你自己出来,老夫保你不死……”   “如此来说,倒要十分感谢李北海了。”叶畅的声音却依然冷静:“只不过,李北海,你真敢捉我?”   “你不过区区贱民,捉你如擒一犬耳!”   李邕乃世家出身,他父亲便是名士,对于叶畅这等人物,原本就有些看不上眼,如今双方反目,他言谈间更是不客气。   “果真如此?”   李邕双眉一竖,正待再喝骂,身边人劝道:“李公,莫逼之太急,免得狗急跳墙啊。”   “哼,放心,老夫正欲摧折此辈。”李邕低声应了一句,然后又扬声道:“叶畅,你有些虚名罢了,老夫乃堂堂北海太守,下令拿你,莫非你还敢反抗?”   “只怕李北海你还没有资格拿我。”叶畅冷笑道:“举火!”   原本船上模模糊糊的光线很暗,叶畅又遮遮掩掩,故此众人都看不清他,如今一声举火,众人不禁一愣。   叶畅一身锁甲,外罩绿袍,看上去英气逼人,威风凛凛!   “他披着甲!”便有人吸着冷气道。   一个平民,拥有武器乃是合法,可若是披甲而行,那就是意欲为盗!李邕初时一愣,然后大喜,叶畅这可是送上门的罪名!   “叶畅……”   “李公,李公!”   旁边眼尖的手下轻轻拉着他,将他的喝骂打断,李邕回头问道:“何事?”   “李公,他的衣裳,服色……是绿色!”   “绿色……嗯?”   李邕愣住了,仔细去看,果然,虽然火光下不是很清楚,看不明白是深绿还是浅绿,但叶畅甲外罩着的衣裳,确实是绿色。   绿色衣裳,却不是能胡乱穿的,大唐之制,三品以上官员服紫,四、五品服绯,六、七品服绿,八、九品服青。叶畅穿着的绿色衣裳,是六七品官员才有资格穿的。   想起方才叶畅那句话,李邕的心登的一跳。   “叶畅,你竟然敢僭越,假冒朝廷……”虽然心中浮起一个念头,李邕反应还是很快,正准备给叶畅再安上一个罪名。   可叶畅的反应比他还快:“李北海,你有仪仗,本官就没有仪仗?”   然后,叶畅身后便多了一批仪仗,火光照耀下,可以看得分明,上书“襄平守捉使”、“振武副尉”、“积利州录事参军”、“飞骑尉”等一串名号。   这厮竟然……有官职在身!   李邕目光呆滞起来,他得到的消息,叶畅辞了他的府兵军曹之职,已经“告老还乡”去了,却不曾想,叶畅身上竟然还有这样一副行头!   “本官奉命巡视辽东之地,不过途经北海。李邕,你设计欲擒本官,莫非欺本官官小职微?”   叶畅身边举仪仗诸人,尽皆被甲,一个个杀气腾腾,这都是上过阵的,却不是一般的仪仗。   “你……”   “本官又奉有圣人密旨,准许便宜行事,你星夜带兵围我,反迹昭彰,叛逆之心,如同星月——李邕,你敢谋反作乱!”   叶畅又是一声喝,李邕身边所带,不是差役就是士兵,闻言都是暗暗叫苦。   这是典型的神仙打架,小鬼为难,李邕是官,叶畅也是官,李邕官大,可叶畅却背着圣人密旨,他们夹在中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邕此时也是心乱如麻。   他的消息是从李适之处得来,他一直是铁杆的李适之党,而且自诩有宰相之才,若是李林甫倒了,自己便有可能入朝,即使不能为相,六部尚书之职也总跑不掉一个。可现在他发觉一个可怕的事情,那就是身为宰相的李适之,竟然不知道叶畅何时成了什么襄平守捉使、积利州录事参军!   襄平也好,积利州也好,如今名义上属于大唐安东都护府管辖,实际自四十年前营州乱后,大唐对这一片地方的控制就近乎丧失,便是传个命令,也需要跨海而去。襄平守捉、积利录事,这两个实职官衔都算不得什么,但好歹叶畅是官,既是官,李邕就不能随意去缉拿,否则叶畅栽过来的谋反作乱的罪名就座实了。   而且看左右随从,只怕他们也不会真正上前捉拿叶畅。   “你这奸贼,用韦尚书、皇甫大夫的血染红了自家的大门……好好好,你就等着老夫的劾章吧!当初张氏兄弟权倾天下,老夫尚敢当面摧折之,你区区小儿,又能如何!”   李邕所说的摧折张家兄弟,乃是在武则天时的事情,敢于弹劾武则天的两位面首,这是他人生之傲事,故此挂在嘴前。叶畅却不买这笔账,几十年前的功劳,已经让他免过一回死,现在还说出来,也不嫌丢人!   “面折张家兄弟的李邕,开元十四年时便已经死在岭南了,如今的李北海,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既是撕破脸,对骂叶畅怕过谁:“可惜了孔璋,可惜了孔璋!若干年后青史之上,不会赞他壮士义气,只会说他有眼无珠!”   “气……气煞老夫!”李邕怒喝了一声,自知骂不过叶畅,转身拨马就走。   再骂下去,除了自取其辱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现在既然得知叶畅是官身,就不能用欺负百姓的方法来收拾他了,或许……该想想别的法门!   他这一走,随从而来的衙役官兵自然也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又跟着他离开。回到驻地之后,李邕又下令拔营,径直回北海郡治,底下诸人少不得怨声载道,李邕只作没有听到。   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畏惧的。   叶畅能“诬告”韦坚等,自然也能诬告他,若是今日将叶畅拿下,落到他手中的是一个平民,自然任他揉捏。可是叶畅竟然也是官身,那事情就脱出了他的控制了。   必须尽早了结此事!   想到这里,李邕叹了口气。他如今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想法子化解,可是方才得罪叶畅太深,双方撕破脸了,想要化解几无可能,除非将李白、杜甫这两位与叶畅交情极深又与自己交好的人请来充当中人,或许还有几分希望。但这样做,自己在李、杜二人面前就可谓颜面尽失,在士林之中的名声也会因之大损!   前倨后恭,那是小人行径。   既是如此,便只有另一条路,就是将路走到黑了。   想到这里,李邕阴沉着脸,慢慢寻思着哪有合适的人手。   回到北海,已是次日下午,李邕不顾沿途劳累,立刻令心腹去找人,待得晚边之际,心腹回来禀报:“人已经来了,依府君之令,从侧门入内,未曾让人发觉。”   “好,好,请去后园相见!”   待心腹出去之后,李邕坐着发了片刻呆,然后咬牙切齿起身:“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叶十一,这可是你逼我的!”   他到了后园,便见着一人娉婷立着,当下轻咳了一声,背手走了过去。   那人见着他,顿时拜下:“陈氏见过恩公,恩公万安!”   “陈家娘子,不必多礼。”李邕看了这个美貌女子一眼,然后收回目光,长叹了一声。   “恩公何忧,如有用到奴处,奴万死莫辞!”那女子道。   “却有一事,如今朝中奸邪当道,正人斥退,韦尚书、皇甫大夫、王大夫,皆大唐柱石之臣,有大功于国,却为小人构陷,韦、皇甫不幸身亡,王亦远窜荒僻。我心中常恨,这小人不除,国事难安!”   陈娘子默默听着,眼中闪动着怒火。   “前些时日,我听闻构陷诸公的小人到了咱们这边,便欲诱来将之捕杀,不意此人靠着出卖忠良,竟然得了官职,我倒不好下手了。”   “恩公之意?”   “此人既到了我境内,总不能让其走脱,我之意很简单,既是不能明刑正典,那便请勇士行专诸之事,刺杀于他!”李邕声音沉稳地道:“我知道你随公孙大娘学习剑术,技艺精绝于一时,故能千里追踪,杀仇人于京畿,请你前来,便是想要劳烦于你。”   “愿为恩公效死!”陈娘子决然道。   “也不必死,如今在我地界,杀了那厮之后,你自脱身就是。那厮仇敌满天下,只要你手脚做得干净,谁都怀疑不到你头上。”李邕自嘲地笑了一下:“也是老夫无用,除奸去邪之事,竟然要劳动你一位妇人。”   “恩公何出此言,若非恩公,奴奴已被明刑正典矣!”陈娘子道:“奸人当道,恩公虽是正人君子,却总是独木难支……恩公,事不宜迟,不知那小人身在何处,又是何等身份,姓字名谁?”   李邕微微眯住眼睛:“此人如今就在博昌县,我已令人锁住大清河河道,不令他走脱。他藏身于船上,姓叶,名畅……”   “叶畅?是他!”陈娘子惊呼了一声。   第208章 血色空碧心自凉   这位陈娘子,就是叶畅初入长安前在渡口遇到的那位陈娘子,也就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叶畅与吉温相识,也与她有关。她杀人之后,来北海自首,李邕感其为夫复仇之心志,特意上书朝廷,赦她无罪。   前些时日,李白来此,还特意为此事写了一首诗。   “怎么,陈娘子也知道这位叶畅?”   “可是修武叶畅?”   “正是。”   “那么……此人奴奴认识。”陈娘子神情有些变化,目光也森冷起来:“当初在京畿曾见过一次,不曾想竟然是这等奸邪小人,当时奴便该杀之!”   “原来如此,这天下可真小。”李邕失声一笑,自己结交的人当中,与叶畅认识的倒真不少。他略一沉吟,又道:“你需要什么臂助只管说来,不知那奸贼在博昌呆多久,我切断河运这事也只能维持数日,故此事不宜迟,你速速去办吧。”   “是!”   陈娘子应声而出,李邕在屋里静默了会儿,然后暗暗说了声:“可惜!”   原本的目的是从叶畅身上剥皮敲髓,多弄出些财富出来,如今却只能将这厮除去了。   当李邕与陈娘子密议之时,元公路又是青衣小帽,遮遮掩掩上了叶畅的船。   “叶十一,你竟然已经是正六品的官身!”   见着叶畅,元公路披头便道,心中当真是羡慕非凡。   他积宦多年,如今也只是个从六品,而叶畅却是正六品。虽然叶畅名义上是襄平守捉,乃为武职,可大唐文武之间的区分远不象后世那么明显,故此文官在武职面前,也不敢太过倨傲。   “不过是为了方便我便宜行事,不曾想竟然真派上了用场。”叶畅笑道:“正六品算什么,若是一切得顺,元公你很快便是正六品上,能为一郡司马,再上前就快了。”   “还须仰赖十一郎你啊。”元公路越发地热情起来。   打量着叶畅,虽然没有穿官服,可元公路心中的叶畅,已经与昨日不相同了。想到当年自己担忧此人惹祸,元公路在自矜自己的识人之明同时,也有些暗叹:这厮究竟是施展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元公来得正好,我想问一下元公,北海的府库,如今是否完整?”   两人宾主入座之后,不待元公路说话,叶畅就径直问道。   以他对李邕的了解,这厮不可能不对北海府库伸手,而元公路为人心思缜密,应该有一些确切的消息。   “咦……十一郎果然天人也,无事不知晓啊。”元公路压低声:“确实,府库半空,连义仓之米,他都挪用了。”   “当真是欲壑难填!”叶畅冷笑,义仓之米,乃是备荒之用,连这个都敢挪用,李邕行事,也太过了!   “时人多有不知,只以为此乃古之狂士之风。”元公路也表示不认可。   “什么古之狂士,嘴炮罢了,于国于民,无一裨益。”叶畅不屑地道:“既是如此……可有证据?”   元公路苦笑,他此前哪里想过要与顶头上司为敌,去准备什么证据!便是有,他此时也不敢交出来,给叶畅通风报信已经是他的极限,若是再出卖上司,他的仕途今后也会受影响。   “没有……那也无妨,自然会有人来寻他的。”叶畅沉吟了会儿,低声道:“我这写书信一封,如今我的人必是受李邕监视,唯有靠你了,你派人将信送到洛阳南市大观园,寻一个叫贾猫儿的,将信给他便可。”   “啊?”   “若不是你,我便要遣人突围……多作杀戮毕竟不好,而且也势必惊动李邕,打草惊蛇之后,效果未必最佳。”叶畅一边说,一边拿起了笔。   四年来只要有时间,他就练习不辍,虽然仍然显得匠气,不过已经接近书法大家的水准。笔走龙蛇之下,一封信便已经写好,但是叶畅未停笔,而是紧接着又写了两封信。   他没有避着元公路,元公路却不好伸头去看,只能坐在那儿等着。待叶畅完成之后,将三封信交给了元公路:“元公,这一封乃是给贾猫儿的,让他依言行事。这两封,一封乃是给长安尉吉温的,另一封则是给金吾军曹杨钊。你只管让人将这三封信送到贾猫儿处,他自会处制。”   见元公路有些不解,叶畅笑道:“吉温乃李林甫心腹,最擅罗织罪名,杨钊么……乃是贵妃族兄,元公你的官位,正要落在他的身上。”   元公路闻言一惊,手中的信险些掉了下来。   吉温的名声,他也听说过,叶畅给他信,想必是在给李邕罗织罪名了,落入此人手中,便与落入李林甫手中没有什么区别。而杨钊此人声名不显,元公路还是初次听说,但知道乃是新封贵妃的杨玉环之族兄,他顿时明白,自己的官职,要靠杨玉环吹枕边风了。   既是人情,叶畅就落足来,又补充道:“若托李林甫行事谋官,亦无不可,只不过李相政敌环伺,我又要借他之手除去李邕,为免有损元公声名,请托之事,便只有走杨军曹的门路了。好在杨军曹与我也是极好的交情,这件事情,他定能办妥。”   再好的交情,办这种事情也少不得上下打点,想到叶畅说要花一二万贯,元公路便知道,这杨家之人的胃口,也是不小。   元公路自去派人送信,放下不提,叶畅接下来几日,每日都派人去大清河下游,结果都被阻住,借口就是李邕怀疑叶畅官职是真是假,正派人上京打听,未得结果之前,不敢放他们离开。   叶畅也不急,就停在船上,每日都在大清河中操练水手,夜间靠岸,偶尔上岸活动活动筋骨。   他这般谨慎,让已经赶到此处的陈娘子心中焦急起来。   李邕虽然没有催促她,可是每日都遣人来问候,这其中之意,陈娘子自是清楚。   “每日早上,在水关下跑步,然后回船不出……除非能混上船,否则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不能接近,我便有师傅那样的剑术,也不可能刺中……”   硬杀上去更是不可能,陈娘子终究只是个女子,习得剑术再精湛高超,可天生气力不足。她心中很清楚,正面较量,叶畅身边的护卫只需要两三个人,便可以将她挡住,更何况还有一个善直在!   善直和尚,便是她师傅公孙大娘亦忌惮的人物,而这和尚与叶畅又几乎形影不离,想要在他面前动手,绝无可能。   “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当天夜里,船上亮起了烛火。叶畅一直很讨厌这个时代的夜晚,不但什么娱乐都没有,而且照明用的蜡烛、火把,都有很大的黑烟,不仅把人鼻孔熏得乌黑,更损伤眼睛。   故此他用的蜡烛,乃是专门精制的烟最少的那种。   “十一郎,咱们不可能总在这里与他耗着吧?”善直这些天给憋得慌,见叶畅泰然自若于烛下写着什么东西,忍不住抱怨道:“你既是官身,闯过去就是,那些贼厮鸟还能真拦住我们?他们那几艘小船,咱们一撞便突了过去!”   “三哥说的倒是轻巧,我们今后既是要时常往来这边,留着那老匹夫一个祸害,终究是后患。”叶畅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上回长安之行,我算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敌人就当狠辣,能斩草除根便绝对不要留情。老匹夫无非就是想捞一笔钱财以填补他的亏空罢了,若是好生与我交涉,念在李太白杜子美等人份上,我有的是赚钱的法门,分润些与他,让他行个方便,并无不可。可是这老匹夫却偏偏一副伪君子嘴脸,说是要替韦坚复仇……韦坚又是什么好东西,为迎合上意,害得京畿道百姓怨声载道!”   善直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引来叶畅一大堆牢骚起来,眼睛眨巴眨巴:“那又如何?”   “我只是想着,这些所谓的清流名士,几千年都没有半分长进,攻击这个攻击那个,说这个是小人那个是奸党,实际上不过就是打着自己漂没的主意。李林甫虽奸,却多少还能做些事情,换了这些人上来……如今便是这些所谓有古人之风的名士,一千年后便是所谓的清流党人,一千四百年后便是公知……”   叶畅发完牢骚,看到善直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模样,哑然失笑:“这话也只能和你说说……”   “洒家是不大明白什么一千年后一千四百年后的,不过,十一郎,洒家只担忧一事。”   “嗯?”   “你方才说的李太白、杜子美。”善直人虽憨心却透:“杜子美倒还罢了,那李太白的性子跳脱,他如果真与这李邕老匹夫结好,知道你要对付李邕老匹夫,只怕要寻你麻烦。”   叶畅也唯有苦笑了,从他内心里,他真不愿意对付李邕的,李邕虽是大贪,可他叶畅也不是什么清廉之辈,犯不着去做这御史的事情,偏偏李邕来惹了他!   “我与你想法倒不一样,李太白性子虽是跳脱,其实却是能扭过来的人,识时务者啊……倒是杜子美,听元公路说,为见他李邕不远百里前往相会。如今子美声名不显,这可是知遇之恩……只望子美能想得开。”   说到这,叶畅伸了伸懒腰:“我要睡了,三哥,你自去安歇吧。”   “要不要让二哥来?”   “不必了,在船上,你们又睡在外边。”叶畅笑着摇头。   善直出了舱,鼻子动了动:“咦,什么味道……有些香啊……”   他没有细思,只道是船上为了掩盖油漆味而用的香料,便踢踢踏踏地走向自己的舱室。他进去不久,便听得如雷的鼾声响起,叶畅在自己的舱室里只隐约可闻,不由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脱了衣裳,随手拿起本书在床上看了会儿,正准备睡下,舱门前传来毕毕剥剥的敲门声。   叶畅皱起了眉:“谁?”   “奴乃郎君管家唤来……请郎君开门。”   外边传来娇柔的声音,那声音千回百啭,宛如歌唱,又带着一种异样的挑逗之味。叶畅听得这声音,眉头微微一动。   “有这等事情?”   “贵管家倒是知情知趣的,怕郎君害羞,便让奴一人来了,郎君,春宵苦短,外头风寒,还请开门,让奴入内啊。”   门外站着的,自然是陈娘子。   不过此时的陈娘子,化了妆,比起实际年纪要小上两三岁,她原本就长得甚美,这样来更是一个娇俏娘子。   只不过在美丽的背后,却是要命的家伙。她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之下则是一对短剑,只等叶畅开门,看着托盘上的酒时,她便要猛掀托盘,出剑刺杀!   她早就观察过,叶畅所住舱室有窗,在刺杀之后,她便可以跳窗入水,自水中泅逃,便是被善直与南霁云发觉,也不虞追杀。   “郎君啊,还请快些,奴奴……受不了啦。”她又发出媚声。   然后便听得舱室里传来响动,先是悉索的穿衣声,然后是穿鞋的踢踏声。陈娘子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目光渐渐凌厉,但就在这时,却听得叶畅道:“娘子的声音,为何某听得有些耳熟,莫非是前生缘份?”   叶畅说得很大声,陈娘子轻笑道:“许是如此吧,待奴见见,郎君……”   话说到这,她突然间觉得不对,叶畅给她的印象,并不是如此轻薄之人,相反,心思缜密,行事稳重,当初还帮过她一个小忙……   念头才转,便听得喀一声响,那薄薄的舱室木门中,一柄剑透门而出,直穿入她的胸中。   这一剑正中要害,陈娘子便是再好的身手,也不曾想到,方才还出言挑逗她的叶畅,隔着门就痛下杀手。她只觉得心口剧痛,顿时想明白,叶畅方才开口挑逗,实际上是让她再说话,好确定她的位置!   她心中惊怒与恐惧齐发,尖叫了声:“奸贼!”   然而虽然她用尽全力,声音却有如蚊蚋,叶畅这一剑,已经命中要害,她的生命随着鲜血而在迅速流逝。   “啊……”她只觉得心头大恨,自己的行藏怎么会曝露?   门此时被拉开,她扶着门框,想要踏稳,然后就看到叶畅凛然立在门前。隐约中,她听得叶畅道:“当某是好色之徒么,使这般下作手段,李邕那老匹夫……噫,是你?”   “叶……”陈娘子只说了一个字,拼尽余力,将手中短剑向叶畅掷去,但叶畅闪身避开,陈娘子便倒在了地上。   很快她就陷入了永久的黑暗当中。   第209章 利欲熏心近灾殃   “怎么回事?”   “这是谁!”   声音惊动了船舱上的诸人,在火把蜡烛照耀下,众人都是惊讶地看着地上的女尸。   叶畅俯身将陈娘子含恨圆睁的双眼抹下,心情有些沉痛。   这毕竟是曾有一面之缘的人,当初还算相谈甚欢,如今却死在自己的剑下,让人甚为遗憾。   遗憾归遗憾,叶畅却绝对不后悔。陈娘子的来意很明显,她受李邕之恩,故此前来刺杀自己,两人的立场已经敌对,而且乃是陈娘子自选。   既然如此,那便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半点留情。   “女刺客?”冲来的南霁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是如何混上来的!”   “她是公孙大娘女弟子,身手敏捷,非常人能及,混上来再正常不过。”叶畅站起身来:“只不过她还是不知我,竟然谎称乃是管家安排的女妓……当真是糊涂!”   众人默然,善直也认出了陈娘子,合什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笔账要算在李邕身上……”叶畅又叹了口气。   “十一郎,这尸首……如何处置?”   “她乃是女中英豪,既然未曾给我造成伤害,便厚葬了吧。”叶畅道。   舱里的血腥味让人难过,他一时睡不着,让人收拾尸体与血迹的同时,自己上了甲板。海风吹拂之中,他极目西望,那边是长安。   自己的信件,也不知送到长安没有。   长安城,兴庆宫。   “契丹与奚部和亲之事,你们议出章程了么?”李隆基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个……如今已有人选。”李林甫在说及此事时顿了一顿。   “哦,谁人?”   “其一为信成公主之女独孤氏,另一为卫国公主女豆卢氏。”   李隆基听得这回应,双眉轻皱:“她们啊……”   他子女众多,这卫国公主乃他第十三女,信成公主乃是第十五女。卫国公主嫁与豆卢建,而信成公主则嫁与了独孤明。   若说适龄的女郎,绝对不只这二人,但是她二人被挑出来,李林甫自有理由。   卫国公主与信成公主如今的共同点,就是在香雪海的冲突中,折辱了杨家三姐妹。事后李隆基大怒,追夺了两位公主的嫁妆,罢免了两位驸马的官职。   在政坛上,这就是一个非常鲜明的信号:两位公主已经不得势了。   既是如此,自然少不得人揣摩上意落井下石。李林甫虽然不需要如此,却也不会阻拦,因此当这两个名字报上来时,他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并且禀报给李隆基。   这两位年轻的女郎,可是李隆基的嫡亲外孙女,但天家无情,李隆基从血雨腥风中走出来,几年前还对着自己的太子举起屠刀,自然不会将区区外孙女放在心中。   “这是爱卿你的意思,还是……”李隆基问道。   “此乃诸多臣僚公议之结果,臣对此无异议。”李林甫慢悠悠地回答:“臣觉得,此乃天子家事,自当由天子圣裁。”   想起杨家姐妹受辱之事,特别是自己追夺两位公主嫁妆之后,她们竟然没有意识到这其中警告之意,跑到自己面前哭哭啼嘀,就是不去向杨家道歉,李隆基点头道:“那便如此吧……朕有些倦了,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唔,终究是天家血脉,不要太寒碜了。”   “臣遵旨。”李林甫却没有立刻走,而是略一犹豫。   “怎么,还有何事?”   “臣今日接得密报,说北海太守李邕贪赃,臣……”   “行了行了,有大唐律在,依律行事就是。”李隆基已经没有心思听李林甫继续说了,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个李邕,当真是不吸取教训,那孔璋替他死当真是白死了!”   李林甫在这个时候拿出此事,等的就是李隆基这话,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应是,然后告退。   回到家中,正沉吟该派谁去北海,吉温是不可能的,事为吉温所发,派吉温去必为其所利用,而霍仙奇如今也不能动用,那么就该从御史台派人。   “唔……那就罗希奭……”   心中拿定主意,突然听得外边有环佩之声,紧接着,女儿李腾空出现在门前。   “空娘怎么此时得空?”李林甫笑道:“不是要去炼丹么?”   李腾空粉颊微红,这炼丹之语,又与叶畅有关。叶畅在前些时日里,又送来本书,说是谈及丹道的,里面提出,所谓炼丹,乃是夺天地造化之举,必须依事物本性而为之,比如水与铁可化为锈,木与火可变为烟——必须总结出这些变化的规律,才能摸索出金丹的真正炼法。   其实说白了,就是叶畅要求多做化学实验,并且将其规律总结出来。叶畅若此时抛出什么氢氦锂铍硼的周期表出来,定然会被当成妖言,但是若将化学实验也就是炼金术规范起来,倒不虞有人反对,毕竟这正是炼金术大行其道的时代。   得了那书之后,李腾空很是做了些简单的实验,这些实验里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证明了燃料需要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叶畅称之为“氧”,并因为烧过煤后的屋子里动物会闷死之事,断言动物生存呼吸便是吸入这“氧”,用叶畅自己的话说,“氧者养也,天地生此气以养物,故此名之。”   这文章引发了不少的轰动,至少长安城中的那些有志于丹道的富贵人家、道家方士,几乎都做了相同的试验。越是试验,便越发证明叶畅的推论正确,一时之间,长安城里有丹炉的人家都开始开炉炼起丹来。   “阿耶,女儿却是有一事相问。”   “嗯,你说吧。”   “听闻安禄山欲为奚、契丹请和亲?”   “正有此事……怎么,你这深闺女子,都听说这事了?”李林甫原不以为意,但旋即眉头一皱,心生不好的预感。   此前大唐公主和亲,其实很少有拿天子血亲的,多是宗室旁支,甚至有可能是以罪官之女充任公主。他李林甫便是宗室旁支,又是高官,此次那些拍杨玉环马屁之人要对信成、卫国二位公主落井下石,李林甫并未反对,也是担忧挑宗室女挑到自己女儿头上来。   远嫁绝域,自此便再无回家之期,生离死别,不过如此。   “奴不仅听说此事,还知道闺中有人在传……在传叶十一的边策,都只说朝廷无能,宰执无用,故此要以弱质女子,和亲宁边,不如叶十一见识深远。”   若是别人说此话,李林甫必定会大怒,对叶畅也会心怀忌恨,但此话从李腾空口中说出,特别是她那含愁担忧的模样,让李林甫不得不往更深处考虑。   叶畅的边策,他是很熟悉的,但传播边策之人,却绝对不是叶畅本人。   “还有呢?”李林甫又问。   “其余倒是没有……只不过,阿耶,你会不会怪罪叶畅?”   “哈哈,哪儿的话,老夫怪罪那小子作甚?”李林甫笑了起来:“空娘,你只管放心就是,叶畅这小辈,若能哄得老夫宝贝女儿开心,老夫赏识提拔都来不及,遑论怪罪!”   李腾空粉颊顿时流丹飞彩,整个人都羞得急了起来,她嗔了一声,转头就跑了。   见到女儿流露出小儿女神态,李林甫脸上笑容更甚,但在李腾空跑出去之后,他神情顿时收敛。   叶畅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出了长安城,遗毒却还在!   “若不是女儿说起此事,自己还不知道……如今虽只是在长安城大家闺阁中传播,可若是忽视了这些闺阁女子的力量,那就大错特错,没准还真给闹出大麻烦来!”   要为东北的契丹、奚人可汗选公主和亲之事,过年之前就已经讨论了,提出此议的,乃是新近任两镇节度的安禄山。想到安禄山,李林甫便冷哼了一声,这个杂胡,倒是心面不一,外表憨厚,实际上满心奸诈!   上回安禄山回长安,对李林甫就甚为不客气,李林甫表面上不与之计较,实际上却暗藏在心。只不过,他眼前主要的对手乃是提拔了安禄山的李适之等,故此暂不与这小虾米计较罢了。   在叶畅眼中庞然大物的安禄山,在李林甫眼中,就只是一个小虾米。   “既是要和亲,安禄山本人须得回长安一趟才行。如今在长安闺阁中传播叶畅边策的,也不知是谁,必须尽快找出来,不能……”   李林甫想要找出那位传播叶畅边策的人物,但此事非一蹴而就,都是权贵家的闺秀,总不好派吉温霍仙奇这般人物去审训。还没有等他弄明白背后究竟是谁,紧接着便有一事炸了锅。   选信成公主之女、卫国公主之女和亲的消息,已然传开,虽然明旨尚未下,却仍然传遍了长安城中消息灵通人家。   信成公主、卫国公主,虽然不得天子欢喜,但毕竟还是公主!   “什么,两位公主跪于宫门之外,请求陛下改变主意?还说应自宗室为大臣者家中选女为主,不该选她们女儿?”   “该死!”这个消息,让李林甫震怒,也让李隆基震怒。   不过长安城中的风波,暂时叶畅还一无所知,他如今仍然在自己的那艘船上,这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陈娘子的刺杀,让他更为谨慎,就连早上出来跑步都免了,他自嘲说自己近乎坐牢。   到四月初三这一日,元公路满脸喜色,终于身着官袍上了叶畅的船。   “十一郎……”   “看元公这模样,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如十一郎所言,钦使已至,选某为登州司马——十一郎,可愿随我一起去北海?”   叶畅心中微微一动:“北海那边有消息了?”   “有消息了,朝廷遣刑部员外郎祁顺之、监察御史罗希奭至北海,如今正在我县,此乃钦使所言,必为不虚!”   叶畅略一犹豫,他与李邕往日无怨旧日无仇,甚至因为贺知章、韩朝宗等人的关系,双方还有一点渊缘,再加上都与李白、杜甫交好,若不是李邕惹到他头上来,他也不会行此事。   “此明去打落水狗,不免有些……没有意思吧?”   “十一郎,此非我所邀也,乃罗希奭所言,以我之见,罗希奭怕是想在十一郎面前落个人情。我观此人,性情刚愎,不领其情,必将为仇,十一郎还是去看看吧。”   叶畅心中虽是不愿意,但他也知道,这个罗希奭与吉温、霍仙奇都是一类罗织罪名的高手,这等人物,轻易不好得罪。   而且,罗希奭背后是李林甫,显然,吉温肯定会将他的事情禀报与李林甫的,罗希奭所说的,没准就是李林甫的授意。   “那好吧……”   李邕这些日子茶饭不思,再无往常的风流潇洒。陈娘子一去不回,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让李邕意识到,刺杀之举恐怕也失败了。他最担忧的是,陈娘子落入叶畅手中,被叶畅当作罪证送往长安,若真如此,那么他的下场就会非常难看。   因此,这些日子他没有放松对叶畅的监视,不过发觉叶畅并不怎么下船,也不曾派人离开,这让他安心了些。   然而今日,叶畅动了。   “你是说,元公路着官袍去船上见了叶畅,然后两人便都离了船,开始向着北海而来?”   “回禀太守,正是如此!”   “元公路好大的胆子!”李邕先是狂怒,元公路暗中与叶畅来来往往,他并不是不知道,但今日这样光明正大去拜访,分明是不将他这个太守的禁令放在眼中了。   旋即他大惊:元公路为何敢不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叶畅既然来了北海,就不能让他走了……来人,布下刀斧弓手,本官有用!”   虽是种种布置,李邕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直到元公路叶畅一行进了北海城,他才算是稍稍定了心:到了这里,便是到他的地盘了。   然后便有元公路派来的使者禀报,说是求见,李邕召来刀斧弓手,冷笑着道:“祸福自招,送上门来,就休怪老夫了……正好,正好,还好陈娘子未能得手,一个死的叶畅,哪比得上一个活着的叶十一!”   这等情形之下,他仍然打着活捉叶畅,从他口中逼出烧酒、活字等的秘密,他虽是不善生产,却很清楚,只要得了这几样秘密,莫说补上亏空,就是富可敌国,也不会是梦想。   第210章 无德无行声绕梁   望着面前的李邕,叶畅脸上带着苦笑。   望着走上前的叶畅,李邕脸上带着冷笑。   虽然同是笑,意义却是完全不同。   “叶畅,你这奸贼,今日来此,莫非是向老夫摇尾乞怜?”见叶畅既不行礼招呼,又不开口说话,李邕想到自己埋伏在后堂的兵甲,神情更是冷厉:“老夫已遣人前往长安,核实你之官衔,你现在就算是想要哀求老夫,那也晚了。”   “看来李北海有十足信心啊。”叶畅没有说话,他身边一人尖声道。   “嗯,你是何人,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在老夫面前咆哮……来人,将他拿下!”   李邕摔杯一指,衙门后边顿时涌出数十名差役、乡兵来,虽然没有铠甲,却也着了皮甲。他们向着叶畅身边那人冲过去,那人却毫不畏惧,冷笑一声,向着另一人道:“果然,祁刑部,此獠果然跋扈,依罗某所见,贪赃必是事实,只怕谋反也未必可知!”   此语说出,那边李邕心中一直盘旋的不祥之感顿时座实,他心念电转,正待喝令将来此诸人全部杀绝,但一想到这后果,鼓起的胆气顿时又消了。   这不是他当初斥骂张家兄弟的时候了,那时他年轻气盛,而今却是年近七旬。而且他心中怀有侥幸,自己与叶畅再有矛盾,终归要由朝廷来处置,李适之如何会坐视他受难?   “且慢!”   就在他犹豫之时,元公路开口了。   他是博昌令,衙役兵士有认得他的,听得他开口,自然停了下来。元公路的面色也很不好看,他上前恭敬地施礼:“李公,想必是误会了……”   李邕脸色惨然,看了元公路一眼:“你与叶畅这奸贼小人一党,有何误会可言?”   元公路心中不由也怒了,李邕利用他将叶畅诱来在前,此时却说他与叶畅是奸贼小人,他挺直腰,神情肃然:“李公,下官敬你,乃是因为你身上仍然穿着大唐北海郡守的服饰,腰间仍有北海郡守的印绶!李公若欲辱下官,且请稍待片刻,待下官将此二位介绍与李公,免得坏了朝廷法制!”   “你说!”   “这位祁公,讳顺之,乃刑部员外郎,这位罗公,讳希奭,乃监察御史。二公此来,途经博昌,命下官带路,来见李公。”元公路道。   虽然已经想到此二人身份,李邕脸色仍然露出惊骇之色,一个刑部官员,一个御史台官员,两人齐至,这可不是要将他带回长安城去的模样!   至于元公路事先没有给他传递消息,反而算不上什么了——这两位严令之下,元公路哪里敢走漏半点风声!   “二位……来此……”   “奉上谕,原北海郡守李邕不顾上恩,贪赃枉法,擅动府库、义仓钱米,特令我二人前来察问。”祁顺之冷声道:“李邕,你还不跪下!”   “原本只是来察贪赃之罪,不曾想李邕你竟然还擅调兵甲,围攻天使,图谋叛逆!”旁边罗希奭补充一句道:“在场诸人,莫非要从此獠谋逆,不怕祸及家人子孙么?”   这一声喝,那些衙役甲兵顿时慌了,谋逆这种罪名,哪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沾得的!   当当的声音中,高举的刀剑都落在了地上,李邕此时也长叹道:“诸位,某自家之罪,某自当之,尔等退下吧……祁刑部,罗御史,他们不过听我之命行事,罪不在其,罪皆在我……”   说到后来,李邕不禁哽咽起来。   他已经年近七十,一向自诩有宰相才,但此次出事,便是能脱罪,今生仕途也已经到头了。   “李公!”那些差役当中,便有人热泪盈眶。   李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众人只能退后,但有一差役却跪下来,膝行向前,对着祁顺之与罗希奭叩头道:“李公来北海之后,百姓安居乐兴,盗贼不兴,贫贱皆有所赐……”   叶畅苦笑了,这么一看来,李邕倒真是个不错的官。不过如今这种情形,他不可能去为李邕求情。而且就算想要求情,也不会有任何效果。   在李林甫派出罗希奭之时,李邕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果然,罗希奭冷笑一声:“盗贼不兴,那是因为李邕便是最大的盗贼,竟然敢将手伸到国库之中,这是偷圣人的钱粮,盗天子的钱粮!至于贫贱皆有所赐,那更是窃公库以邀私誉,擅收民望,果然谋逆之心昭著!”   那差役没有想到自己替李邕求情,反而座实了李邕试图谋反的罪名,不禁目瞪口呆。叶畅微微摇头,他想起来,这位罗希奭与吉温齐名,在另一世的历史上留下了“罗钳吉网”之号,李邕彻底完了。   他懒得看李邕的凄惨,来此原是罗希奭奉李林甫之命所邀,既然到了,人便可以走了。因此,他转身欲去,然而就在这时,听得身后低沉的喝声:“叶畅!”   叶畅回过头来,便看到李邕满目怨毒地盯着自己。   “李北海若是欲责骂某,尽管骂就是。”叶畅淡淡地道:“向朝廷举发你者,确实是叶某,怪只怪你自己了。”   “先举发韦坚、皇甫惟明,再举发老夫,果然,你不愧是写出夕阳无限好,逼死了贺知章的忘恩负义之辈!好,好,叶畅,老夫有罪便有罪,但你之声名,老夫必将之传遍士林!”   “笑话,韦坚、皇甫惟明之事,与某无关,你捕风捉影,不过是看中叶某身家罢了。若韦坚、皇甫惟明果真某所举发,某既敢承认举发你,又为何不敢承认举发了那二人?”叶畅冷笑:“将我名声传遍士林……好吧,你只管去做就是!”   叶畅心中当真怒了,李邕在这等情形之下不自省,反而将所有责任推到他的头上来,还语出威胁!   “奸贼,你就等着……”   李邕对着叶畅戟指大骂,叶畅又是一声冷笑:“说我奸贼,我行何奸贼何事了?倒是李公你,盗取公库,贪赃枉法,才是真正大贼!孔璋当年劝你改德易行,为何会出此语,便是因为你乃无德无行之辈,空有声名罢了!可惜,孔璋义士,竟为你这等人物窜死岭南!”   这一番话说得李邕哑口无言,原本欲再骂的,可那“无德无行”四字却绕梁雷声一般,在他耳畔回旋。   “陈娘子呢,陈娘子其人何在?”哑了一会儿之后,李邕用沙哑的声音道:“她受我指使,其罪在我,你莫难为她……”   “此时此刻你还假惺惺怙名钓誉!”叶畅被他彻底激怒,哪里还会留口:“我活着到了此处,那陈娘子下场不问可知!她亦是烈女,与孔璋一般,有眼无珠,为你这无德无行之辈的虚名所害,死于非命,杀孔璋与陈娘子者,乃李邕汝!”   说完之后,叶畅挥袖转身,大步而去。   李邕听得陈娘子也死了,心中突然一阵绞痛,他捂着胸口,向后踉跄了两步。   叶畅毫不理会地离去,他呆呆看着叶畅的背影,长叹了一声。然后便看到罗希奭狞笑着逼了过来。   叶畅心中当真是觉得郁闷憋闷,他自问并未做错什么,可是有些人只为了一点贪心,便将他逼成了敌人。若是边令诚这样的死太监倒还罢了,象皇甫惟明、李邕这般还算是有些才能的人,竟然也如此。   虽是盛唐,华丽的外表之下,只怕示必如是啊。   他心中灰冷,便没有在北海多做停留,派人回博昌报信,自己却从陆路直往莱州。元公路虽然得授登州司马,但还须进长安打个转儿,故此两人在北海分手。   他在博昌前后耽搁了有十余日,莱州这边事情早就办妥了,每日里也是让水工们熟悉船只。他回来后,便知道不仅莱州的水工被招募来,更有从登州闻讯赶来的,总共加起来,招得了六十个整的水工。   这些水工都是有经验的,他的两艘船虽是新式船,这些水工在熟悉之后便能上手。叶畅再将之细分,依其所长,各司所职,此时船上水工往往什么都做,象他这样细分出操帆手、了望员、仓管等的,倒是很少见。   这也是为了让这些水手尽快熟悉新型船而采取的措施,如今已经是四月,六、七两个月乃是多风时节,叶畅准备在四月底便真正启航,前往辽东。   天宝四载四月七日傍晚,两艘船海训归来,才靠了莱州之岸,叶畅便听到有人大叫:“叶十一,叶十一!”   叶畅在船头循声望去,只见李白、杜甫等数人正在码头上。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起来:麻烦来了。   “二位兄长怎么会在这里?”船舷梯放下之后,叶畅亲自下来,与二人见礼道。   “叶十一你明知故问!”李白口快:“唉呀,这便是你的船?早就听你吹嘘,说是要造大船,直挂云帆济沧海,如今看来,果然与别船不同,子美,咱们先上船去看看?”   “不必,事不宜迟,还是请叶十一随我们走吧。”   李白脸上微微一窘,他之所以将话题扯到船上,就是不愿意立刻将事情捅破,杜甫却是性子直的,根本不给这缓冲的时间。   叶畅微笑道:“子美兄欲令我去何处?”   “去救李北海!”杜甫盯着叶畅:“十一郎,乘着大错尚未铸成,如今还可以挽回!”   叶畅心中顿时不快。   他与李邕之间的恩怨,责任可以说九成都不在他,而杜甫这话语中的意思,却有责怪的味道。   “我曾听人言,不作死便不会死,李邕自寻死路,非我能救。”叶畅道:“子美兄,我与他的恩怨,你应当有所知晓,不知是听了李邕一面之词,还是各方打听过?”   “十一郎……李北海或有不对之处,但你也不该斩尽杀绝,我二人听得你们之间有误会,便从鲁东赶来,原是想为你二人调停,不想你却有的是手段,竟然直接举发他贪赃谋逆……十一郎,你为何要如此!”   “我自在莱州,他遣人诱我去北海,意欲缉捕于我,若非我有些手段,只怕子美兄你就不是在这里见我,而是在北海的大牢之中!不,李邕贪暴,若擒住我,少不得拷掠至死……子美兄,这不是误会,这是李邕要谋杀我!”叶畅怒道:“子美兄,李邕是你忘年之友,那我叶十一便不是你朋友?你为何厚此薄彼?”   杜甫没有想到叶畅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犹豫了一瞬,然后道:“十一郎你怕是误会了,李北海只是误以为你举发了韦坚、皇甫惟明……”   “子美为何自欺欺人?太白与你结伴同行,想必我与皇甫惟明的恩怨你早知矣,至于韦坚,自是李林甫要对付他,与我何干?此事太白兄有没有对李邕说过?”   李白默默点了一下头,他自然说过,只不过每次提及此事,李邕便会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时候,李白就知道,李邕对叶畅绝对没有什么好感。   只不过不曾想,竟然会到这个地步。   “李邕明知非我举发了韦坚、皇甫惟明,却还持意缉捕我,缉捕不成,乃至派出刺客,若非我在陇右军前养成警觉的性子,我坟头都可以长草了!”叶畅沉痛地道:“李邕大名传世,我听闻他召我来见,原是兴致勃勃欢欣鼓舞,只以为能见到一位奖掖后进的宽厚长者,却不知所遇竟然是阴谋、陷阱,是缉捕、刺杀!我虽不才,却也不能任人欺凌,恰恰又知李邕贪赃枉法之事,岂有不向朝廷举发他的道理?”   这番话说出来,若是李白还可以跟叶畅辩上一辩,杜甫所长,实不在此,他愣了一会儿,然后道:“你毕竟安然无恙,李北海便是有错……十一郎你也应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叶畅摇头:“子美兄,你先伯父,也不曾以德报怨!”   拿出杜甫伯父刺杀其祖仇敌的事情来说,杜甫更无法反驳,但杜甫性子执拗,他也懒得辩,只伸手来抓叶畅的手腕:“十一郎,就算是甫求你了,你去救李北海一命,如今李北海已经被责磨得不成模样了!”   第八卷 辽东万里辽水曲   第211章 仙家奇宝显玄妙   等待他的仍然是叶畅的拒绝,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疾驰而来,远远见了叶畅便下拜道:“叶郎君,某奉命来传消息,李邕已死于狱中!”   这个消息一出,李白的神情僵住,而杜甫则目光变冷,他长叹了一声道:“既是如此……”   说完之后,他拔出剑,在袖子上挥过,一片衣袖飘然落下。然后杜甫转身就走,口中悲歌道:“长啸宇宙间,高才日陵替。古人不可见,前辈复谁继。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   “十一郎,我去追子美,尽力帮你劝劝。”   李白这个时候也只能无奈了,饶是他潇洒多智,可两边都是朋友,总不能厚此薄彼。而且李邕之死,叶畅只有欢喜的,杜甫却是伤心欲绝,毕竟当今名士中,真正以厚礼待杜甫的,唯有李邕一人。   正是士为知己死,杜甫不出言责骂叶畅,只是划袖断交,已经是有修养了。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也是颇为伤感。   此世已经与王维关系不睦,若再与杜甫关系不睦,当真让人遗憾了。   回过头来,看着那些部下,叶畅长吁了口气,然后大声道:“都收拾好来,明日动身,便去登州!”   登州自古就是良港,此时正是梅子黄时日日晴的天气,海风轻拂,晴空万里,让人胸心开阔,一些积郁,由此散去。在登州也只呆了三日,补充足了物资之后,叶畅便下令出航。   对叶畅的命令,苏粗腿有些迫不及待了。   “这船不难操纵,都演练了一个月,虽然还不敢全速,不过早就可以出海了。好的水工,都是风浪里搏出来的,却不是这般在风平浪静的水里挣腾能弄出来!”   在叶畅征询他意见时,他如此说道。   因为洋流的缘故,叶畅的船队并没有取道渤海口外,而选择了渤海内的水道,也就是后世庙岛列岛以西。环渤海洋流是逆时针方向转动,到这里受地势托动,开始折向北。再借助来自东南方向的季风,他们的船速可以更快些。   “若是有精确计时器就好了……张休研究了两年,终究还不能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叶畅有些遗憾。   在船上,有人将绑着浮木的绳索抛入海中,浮木下面有石头将之定住,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沙漏,根据沙漏漏沙情况来判断时间,再根据浮木与船的距离来判断航速。反复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喊:“郎君,每时辰十四里!”   每时辰十四里,大约就是每小时三公里半的速度,这个速度其实很慢,不过现在没有张帆,几乎完全是依靠洋流的推动,能有这个速度,已经让叶畅很满意了。   他手中抱着个木盒,从船舱里出来,苏粗腿则跟在身后。   “郎君,果真能以此于海中定位?”苏粗腿紧跟着叶畅,神情就象是只要讨好主人的狗:“郎君,这其中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日间以太阳定位,夜间以星辰定位,你不是总吹嘘自己在海中也如在庭院里一般么,怎么对这司指南针如此感兴趣?”叶畅笑道。   指南针用于海船确定方位,在此时还是一个创举。苏粗腿敬畏地年着叶畅手中的那个小小装置,只觉得唯有天上的神仙,才能想出这样的方法。   为了制造出适合航海所用的指南针,叶畅可谓绞尽脑汁,无论是浮水法还是悬针法,在船被风浪推动摇摆的情况下,其实都不够准确,解决这个问题,叶畅还请了最出色的珠宝匠。   这才有他手中的精巧木盒儿。   “你瞧清楚来,这针尖所指之北,与真正正北还有一些偏差,实际上是偏东。”叶畅将手中的指南针给苏粗腿看:“虽只是偏东少许,但茫茫大海之上,偏一丝都可能离目标万里。”   “郎君说得是!”   “好在如今只是让你带着水工熟悉这些器具,主要是咱们自家的水工。”叶畅低声道:“他们在家中随我学过测量与绘图,他们绘出的海图,你可以千万记住保存好,每份海图,都得留三份,船上留一份,船长手中留一份,另一份送给我。”   苏粗腿明白,这是交待今后的事宜,叶畅对他很是信任,在见识了他在海上的航行能力之后,便准备将船上这一块都交与他。   自然出于制衡目的,还会另遣一到二人分苏粗腿的权,不过那是待势力壮大之后的事情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向上攀爬,顺着缆绳结成的绳梯,直接爬上了船前桅上的了望台。   “现在,该让我这件宝贝出场了……”叶畅自言自语,收好指南针,便又举起另一样东西。   单筒望远镜。   自从那回在长安城买到水晶球之后,叶畅就没有忘记水晶能够派上的另一个大用场。在他制成玻璃之前,水晶乃是磨制望远镜的最好材料,甚至即使在烧出玻璃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怕水晶都要比不过纯净透明的玻璃要好。   举起望远镜,向着东南方向望去,那边有清楚的陆地,应当就是大谢岛。   其实不用望远镜,天气好的时候,也可以看到大谢岛的轮廓,但再远就难以瞧见了。叶畅将望远镜的角度稍稍偏北了些,隐约看到灰影,那是比大谢岛更北的龟岛。   “当真见着龟岛了?”听得叶畅说话,苏粗腿有些不信:“那可不是大谢岛,足有百里啊!”   他这些时日没有闲着,从招徕的水工口中打听渤海水道情形,对于从登州到辽东的海路也很熟悉了。   此时航海业还极为落后,从登州到辽东,放在后世最短距离才一百余公里轮船半天便可跑一趟的航程,对于水工来说,都须冒奇险。因为,熟悉水道,便成了水工们的第一要务,与大伙的性命相关。   “我骗你做什么,你自己来看。”叶畅笑道。   此地离龟岛当然没有百里,叶畅估计最多也就是数十里。苏粗腿接过单筒望远镜,学着叶畅的模样向东北方望去,然后手一哆嗦,望远镜险些落了下去。   “你当心些,这玩意儿,可是花费了我几百贯的——钱是小事,摔坏了可就没有第二具!”   不等他再说,苏粗腿便自觉地用双手捧着望远镜,先是往东北看,然后又往东南看,最后再往南看:“天啊,天啊,天啊……这……这定然是仙人的法宝,我甚至可以看到登州……这怎么可能,天啊!”   方才指南针已经让苏粗腿惊得合不拢嘴,屁颠屁颠跟在叶畅身后了,如今看了这望远镜,他更是惊如天物。足足向四周转了六七圈,他才放下望远镜,看着叶畅,口水几乎都要滴出来。   他是海上出身的,故此才知道,这样一件能将人的视力提高数倍乃至十数倍的器具,对于航海会有多大的作用。   “十一郎……叶郎君……”   “这具赠你了。”叶畅不动声色地道。   苏粗腿狂喜,顿时在了望楼上便跪下再拜:“郎君……主公,苏某服矣,愿为仆从,永不二心!”   这厮当初叶畅花了不少心思结纳,却都没有投靠,只因前次在洛阳叶畅表示对他的尊重,他才愿意为叶畅效力。可现在,一具望远镜,便让他心悦诚服,甚至愿意给叶畅充当仆从。   “起来吧……这望远镜,对你真如此重要?”   “对船上水工来说,望远镜、指南针,再加上这坚固的船,便是多了无数条性命!”苏粗腿起身后道:“主公有这等仙家宝物,难怪敢去求海外仙山!”   他确实是震惊,最初得知叶畅要去求访海外仙山时,只以为这是少年人的奇思妙想。但有了这三件“宝物”,他觉得求访仙山未必不能成了。   “呵呵,好生做,还会有更多的好东西。”叶畅笑道:“更大更牢固的船,还跑得更快,看得更远的望远镜,能够精确确定我们位置的仪器……这些都会有。”   此时他说什么,苏粗腿就信什么,因此便是一个劲地点头。   “主公,此等奇宝……呃!”   苏粗腿正要说话,便见叶畅从身上带的小木盒中又拿出一具单筒望远镜,不由得愣住了。   这样的宝物,他原以为只有一具的,不曾想叶畅随便又拿出一具来!   事实上望远镜就是镜片难以打磨罢了,只要有镜片,制造起来就没有什么难度。叶畅从前年市赛开始准备,到如今都快两年,自然不只准备出一副。他手中的镜片,足以制造六副望远镜,只不过出于暂时的技术保护目的,他只拿出了两具罢了。   “竟然还有?”   “怎么?”   “此等宝物,竟然还有第二副?”   “啊,那是自然的,我不是说了么,你好生去做,以后有更好的。”   苏粗腿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响,一时间都转不过来。过了会儿,他定了定神,小心地向下望,然后压低声音道:“主公,这等宝物,需得珍藏,不可轻易示人……咱们在莱州招募的人手,未必个个忠诚,若是偷了咱们宝物……”   “这个你就太过小心了,在船上,又于茫茫海中,便是偷了宝物,他们能逃么?”叶畅一笑:“相反,就是要将这宝物给他们看,让他们一心一意替我们做事!”   “可是……”   “苏粗腿,若是有人真心怀不轨,早些揭穿了,终比晚些揭穿要好。”叶畅意味深长地道。   他们在了望楼上嘀嘀咕咕,下边正在使劲清理甲板的吴大河低声道:“大哥,这船果然好,不仅结实,比咱们以前的船还要稳!”   “而且船速快,你看没有挂帆都有这般速度!”吴大江亦道:“大哥,若咱们得了这船……”   “嘘,噤声!”   吴大海瞪了他们一眼,吴大江与吴大河都闭口不说。   在他们身后稍远,正在清理着缆绳的卞平耳朵动了动,继续清理自己的缆绳。   叶畅对于船只的保养要求极严,这些水工闲着无事,便要打扫清理船甲板,每日都要洗个三五遍,这让他们根本无暇去赌博或者闲聊。   吴大海的眼光往卞平那边溜了一圈,见没有什么异样,便低声道:“都当心些,莫要胡说八道,咱们要小心做事!”   “一群河鳖,到海里抵不得什么用处,大哥你太过小心了。”   “若不是我小心,咱们早就完了。”吴大海怒瞪了插话的吴大蛟一眼。   他正待再教训兄弟几句,这时却听得上边有人叫道:“吴大海,吴大海,你上来!”   吴大海的心登的一跳,抬头望去,见叶畅已经从望楼下来,是被任命为船长的苏粗腿在唤他。   “来了,来了!”   叶畅微笑看着这个四十余岁的水工伶俐地从自己面前跑过去,然后顺着缆绳爬上望楼。因为有海风的缘故,听不见苏粗腿在上边与他说什么,只看到苏粗腿将手中的望远镜交给吴大海。   然后吴大海如同苏粗腿方才一般,手一软,那望远镜险些掉了下来。   “该死,你这厮小心些,这可是千金难买的仙家宝物,若是摔坏了,便是拿你兄弟五条性命去换也换不来……”   隐约听得苏粗腿在喝骂,叶畅哑然一笑,分明是方才被自己教训了,便又教训别人。不过听苏粗腿说,此次招来的水工当中,吴家兄弟算是侥侥者,不仅擅操船,而且肯卖力气学,故此甚得苏粗腿看中。   当然,苏粗腿也说了,这吴氏五兄弟必然不是普通渔夫水工,只怕在海上还做过一些违背大唐律的勾当。这一点叶畅不以为意,此时的海上之人,哪个不是兼营海寇的,便是那些海商,若是在茫茫大海中看到别的船,第一个念头也是能不能抢对方一票。   大海之上,现在还没有规矩,叶畅要做的,就是从这渤海开始,来确定海上的规则。   “吴大江,轮到你了!”苏粗腿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吴大江抬头,看到自己的兄长失魂落魄地顺着缆绳又下来,心中不由惊疑起来。那苏船长只是给自己兄长瞧了样东西,怎么兄长就变成这模样了?   莫非,那苏船长手中的东西,竟然能摄人魂魄?   第212章 不见天家官已久   因为不敢全力的缘故,不过是四百里的航程,一共花费了叶畅两天半的时间。他是四月十一日早自登州出发,四月十三日上午,通过望远镜便看到了陆地。熟悉这片海域的向导在稍后便确认,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都里镇。   “果然,如同十一郎所言,只须判明方向,确定海道,自登州至辽东,不过是两日路程,比起长安到洛阳还要近些!”   初次出海的叶英叶挺等人在提心吊胆了二天半之后,总算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一个个欢呼道。   两艘船沿着海岸缓缓航行,寻找适合靠岸的地点,船上的水手除了不能离开岗位的舵手和操帆手,其余人都涌了出来。   两艘船共载了一百四十多人,三十名自己的水手,六十名招募的水手,再加上五十多非航海人员,这几天都挤在船上,也确实够憋闷。   在向导的指引下,两艘船顺着海岸向东北方向航行,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便看到一处比较开阔的海道,向导欢呼一声道:“便是这里,从这水道进去,就是都里镇了!”   叶畅下令放下舢板,一艘桨划的小艇被从船上放下,艇上共载十人,其中八人划桨,一人测量,一人记录。向导见这模样,笑着道:“郎君不必如此,此地水深道阔,郎君之船,吃水并不深,可以过去,无须疑虑。”   “虽是如此,怕有暗礁呢。”叶畅笑道。   他是深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若是在这里触礁沉船,便是能游上岸,损失也会非常惨重。而且,他也要为今后吃水更深的大船进出寻找安全的水道。   舢板测量得很快,毕竟只是第一次探索水道,以后会补上更详细的数据。帆船随着舢板缓缓进入到水道之中,顿时觉得,风平浪静,气候宜人。   “此地好,此地好!”有人笑道。   却是善直,他指着水道左侧,那里一个小小半岛伸了出来,半岛的本体乃是一座山:“和尚要在此山之上,树大佛像,佑护往来船只平安!”   和尚虽憨却不傻,他此话一出,饶是叶畅对释教只是平平,却也点头:“三哥既有此心,某必助之,不过此事不急切,咱们先要做的,是寻一个立脚点。”   都里镇名为镇,实际上人口并不多,散落分布的一个小镇加几个村子,总共加起来人口也就是几千人。最初注意到叶畅他们的,乃是小河河口处的无名渔村,几户渔民半耕半渔,他们的渔船正要归航,发觉这两艘在他们看来是“大船”的帆船航来,一个个都纷纷靠拢过来。   “此地多是汉人,原先高句丽人都被内迁,这数十年来,山东与安东都护的汉人流落于此,与诸胡杂居。”向导指着来人道:“偶尔有商船往来于此,故此其人并不畏外船。”   如向导所言,那些渔船靠近之后便跟在了二船之畔,远远的有人问道:“客人可是自登州来此?不知欲货贩何物,若是高丽参,某等愿为客人中人……”   渔民贫困,偶有客商来,便上来献殷勤,望着能赚几个跑腿钱。叶畅笑着探头问道:“汝等可是汉人?”   “自是汉人,自是汉人!”   “那好,汝等为我引路,何处可以上岸?”   “郎君直去都里便可靠岸!”   “都里之外呢?”叶畅并不准备去都里镇,在他看来,那儿既已经有了建筑,便不是他想要的地方了。   他要的是一张白纸,可以任意做画的。   几个渔民嘟囔了会儿,却说不出什么地方,叶畅也不问,极目向四周望去,只见正西方似乎没有什么建筑,便那儿一指:“那边是何处?”   “野林子。”渔民叫道。   那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直伸展到海边,叶畅又问了一下那边吃水情形,得知那儿船可以靠岸,便确定了自己的落脚点。   既是树林,那么便是无主之地,少许多争执。   船靠上岸后,除了修检船的水工外,其余人都下了船,无论是水工还是工匠,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伐木。他们要在最短时间内将船上的物资都卸下来,这需要龙门吊,而目前只能用木材来做一个简易的龙门吊。   叶畅则召来那几个渔民相询。   他们虽是渔民,出海时倒也去过不少地方,至少都里镇附近情形他们都很熟悉。都里镇加上附近村子,总共人口不过四千余人,不过再往东北去的青泥浦,人口要多一些,镇子加上村民,人口约有万人。这些渔民到过的地方,也就是在都里镇为中心,向北六七十里的范围,虽然名义上属于大唐积利州,但随着安东都护府不断西迁,大唐对这里的掌控只限于册封当地土人为官员,真正的控制力几乎是无。   不过都里镇这边是汉人为主,故此当听闻叶畅乃是大唐官员时,渔民们顿时肃然起敬,一个个下拜道:“不意又见我汉人官长矣……不知郎君来此,是出使渤海郡国,还是出使新罗?”   以往汉官来此多是承担大使之责,叶畅听得这话笑道:“都不是,我来此建一座港,听闻海外仙山更在日本以东,故此朝廷意欲在此建港为据点,寻觅海外仙山。欲建港口,须得人力,你们既是当地人,可愿来为朝廷效力?”   那渔民面色就有些讪然,他们从中原流落于此,对朝廷虽有敬意,可身为家中主要劳力,若跑来修什么港口,家中老少的吃食当如何去做?   叶畅自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便又道:“自然,绝非让你们白做,每日里论工计酬,发钱发米,你看如何?”   那几个渔民仍然犹豫,叶畅也不急,又道:“你们帮我去左右招人,招来人手,我也给你们报酬。”   这句话打动了几位渔民,他们纷纷应下,叶畅还让人买了些他们捕获的海鲜,打发他们离去。   不过直到第二天,才有人来叶畅的工地看热闹,第三天才有胆大的答应来帮工,但也是只帮半日,待这胆大的领到了每日结清的工钱之后,第五日来的人就多了起来。   都里人口少,到第十日,闻讯而来相助的也不过是四十余人,远远达不到叶畅所需要的人数。此时总算搭起了能够遮风挡雨的窝棚,简易码头也算完全建好,船上的物资被卸入仓库之中。   “下一趟便可以将沈溪的人带来,准备联络事宜。除此之外,还须派一个商队去渤海国,沿途招募人手。辽东的情形,这几天里我们也打听得差不多了。”叶畅召集主要人员在一起道:“善直师,你与叶挺率商队去渤海国,沿途多加小心。”   善直一愣:“我?”   “渤海国上下颇信释教,善直师去必有所得。”叶畅笑道。   如今辽东几乎处于完全没有管理的情形之下,各地各部,都是各行其是,只是名义上归大唐统辖。这虽然给商队带来了麻烦,但也给叶畅的大计划带来了好处,到处都是流民,也就意味着他可以放开手脚招募人手。   “二哥与我留在此处,督建港口与宿处,防备有什么意外。苏粗腿,你与叶英回登州,我们来之前已经派人去催促了,想必洛阳、修武那边的人手很快就能赶到,你们回去,若人来了就运人,人未来就运物资。”   叶畅初期至少要移近千人到这边来,这么多人自然不可能同时过来,故此他们是被打散为二百人左右一批,将分批先至登州,然后再从登州乘船到都里镇。都里人少地狭,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粮食,故此还需要叶畅自己运送至少一年的粮食。   他在里面开会,外边吴大海兄弟五人也聚在一处,吴大蛟抱怨道:“只道是来当水工的,却不料是来做苦力,每日都是伐木搬木,这位叶郎君莫非真想在这里安家立业?”   “管他想做什么,咱们兄弟在此,可不是真来当水工的。”向来阴沉少语的吴大江道:“大哥,咱们何时下手?”   吴大海摇了摇头:“你见那叶郎君身边的人么,且不说那二十余条明显是阵仗上厮杀过的汉子,便是那位和尚,还有那个南八,任随一个咱们都不是对手!”   众人都是点头,这些日子大伙凑一块,见识过善直的神力和南八的神射,他们都是极服气。   “莫说那二位,就是苏粗腿,那身功夫,无论是船上还是水中,都不在咱们之下,就是大当家的还活着,也不见得是他对手。他们人多之时,咱们还是要小心谨慎,千万勿要露出马脚来!”吴大海又道。   吴大江终究有些不服气:“也就是苏粗腿一人,其余人等,在小河小沟里折腾还可以,到了大海上,比起咱们还是差得远。”   “老二,便是在海上,你夺了船,这些人如何处置?”   “自然是扔到水里喂鱼鳖。”   “那凭着咱们五个人,能驾走几艘船?”   这一来,吴大江才不吭声了,就算他们五人侥幸被分在一条船上,并且成功夺得了那条船,他们五个根本不可能将那船开快来。另一条船上的人反击,他们再精通水性,也抵不过对方人多。   “而且,这船是宝贝,你们忘了,那位郎君手中的望远镜、指南针,更是宝贝!”吴大海又道:“不晓得你们是什么想法,我看到那望远镜之后,只有一个念头,这定是仙家宝物,给它盯上了,便是跑出十几里,也非得给它追回来!”   众人又是连连点头,对那望远镜,近乎崇拜。唯有海上之人,才明白这玩意儿有什么意义,若再与指南针相配合,可以说再远的海上,只要补给充足船只牢固,他们都有把握。   “还有,夺了船,我们去哪儿?南边是去不了的,大当家虽死,可追缉我们的事情却并未放松!莫非逃到新罗去?与其那样,倒还不如在这里……”   “大哥,我倒不是说非要现在就动手,只是不知道这般当苦力,何时才是个头啊。”吴大江抱怨道:“你瞅他们管得多严,每日行动举止,比坐牢还管得多!”   “他们能做到,我们自然也能做到!”吴大海摇头道:“我看这位叶郎君,确实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咱们为何打不过官兵,恰恰就是缺叶郎君这样有本事的。如今咱们跟在身边,好生学着一些,也可以乘机结交些人物。你们看都里来的那些渔夫,咱们就可以结交,若是今后起事,他们也是一股助力!”   “是,大哥说得是,我只以为大哥是真想给那位叶郎君当牛当马了呢,既然大哥不忘为大当家报仇之事,我就放心了。”吴大江道。   “你们也得小心些,平日里少往一起凑,便是在一起,也要口风紧些!”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有人道:“吴大海,吴大海!”   吴大海一愣,肃然而立:“在此!”   “过来,与某准备好了,咱们要回登州!”   喊吴大海的乃是叶挺,吴大海跟了过去,见见那个卞平已经在叶挺身边了。吴大海横了这厮一眼,这厮倒是个伶俐的,每次拍马屁总少不了他。   “回登州?”   “正是,此次回去可就要快些,还得自登州运一批粮食、物资来。”叶挺笑道:“你们立刻去准备,苏粗腿说你乃是水工中最好的一个,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是!”吴大海心中欢喜,他的兄弟们则在后边挤眉弄眼。   这可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此前他们兄弟都跟在苏粗腿身边,虽然有贼心,却被苏粗腿压制住,并没有胆子真正做什么。但跟着这个叶挺则不然,虽然叶挺武勇也胜过一般之人,但在海上,却比旱鸭子好不得哪儿去。   当然,这是与吴氏五兄弟相比,实际上叶挺学习航海也是相当努力的,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意愿,也是叶畅的交待。   “怎么好端端的要回登州?”吴大海凑在叶挺身边问道:“咱们的粮食还够啊。”   他们第一船载来的东西中,最多的便是粮食。叶挺瞪了吴大海一眼:“就你问多,会有更多人来此呢,只靠着如今的人手,何时才能将码头彻底建成!”   第213章 大汉故疆炎黄壤   先是回登州的船队开拔,然后是去往渤海的商队离开,转眼之间,营地里就只剩余四五十人了。加上那些来帮工的都里镇本地人,人数也少了大半。   “这位郎君,咱们这怎么少了如此多人?”一个都里镇在此帮工的人涎着脸向叶安问道。   叶安乃是留在此处的叶氏族人之一,也是跟随叶畅到过陇右的十余名族人中的一个。叶英、叶挺被派出去之后,他便成了新的负责人之一。听得那帮工相询,叶安瞪起眼道:“好生做事,问那么多做甚,你这厮就是爱偷懒,故此每日领工钱,你这厮最少,且看看那边的詹大,人家做事才是做事模样!”   “那厮家里给他说了一房媳妇儿,正在攒彩礼钱呢。”帮工嘻嘻笑道:“咱们这男多女少,不想娶了胡女,就得多攒些彩礼钱,若是郎君给咱们也说上一房媳妇,咱们也卖死力气!”   叶安拿这厮也有些无奈,比叶英叶挺,他性子偏绵软了一些,当下就是瞪了一眼,不理会他便走了。   但当日下午,叶安就发觉不对。   那帮工径直离开,就没有再回来,和他一般离开的,还有四五人。   到了次日,一半帮工都没有来,第三日,干脆就一个人都没有出现,连那干活极卖气力的詹大,也不曾到营地来。   叶安心知不对,便去寻叶畅禀报,叶畅与南八等人正在勘察周边地形,听得此语,顿时皱起了眉。   “看来有人不愿意咱们继续施工啊。”南八咧嘴笑了笑,舔了舔嘴角。   他性子虽然直,却不是没有头脑的,更何况叶畅逼着他看些兵书,还一有空就与他探讨,偶尔也将历史上的各场战争拿出来和他点评。   “唔,我们去镇子里先打听打听,此事不能退缩,一退缩什么样的猫狗就都欺到咱们头上来了。”叶畅道。   从他们所处的海边林地,到都里镇不足十里,贴着海边沙滩前行,路倒是很好走,小半时辰就到了镇子。   “就是那小子?”   “正是。那小子模样,怎么也看不出象个官儿……”   “呸,你见过这般模样的官么,身边带的没有一个官兵,尽是些什么货色。况且,就算真是官,这是哪儿,这是都里,大唐朝廷,管得着咱们?”   镇子里几个人远远盯着叶畅一行,小声交换着彼此的意见。在他们的注视下,叶畅带着八个人,缓步于都里的街道上。   与其说是街道,倒不如说就是一条短巷,叶畅甚至觉得,这个名为“镇”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吴泽陂繁荣。   这也难怪,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成功之后,就两次共从高句丽迁了二十余万人回中原安置,而都里镇靠近山东,正是迁走人较多的所在。虽然经过数十年,辽东人口滋长,又渐有所恢复,不过都里不适合农耕,故此人口还是有限。   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眯着眼睛看着这些由窝棚、土坯组成的建筑物,叶畅微微笑起来。   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是镇最北的那幢大屋,在一片低矮的建筑中,这幢大宅院分外惹眼。   乃是都里镇唯一的大户人家高家的屋子,叶畅这些时间已经打听过了,这高氏据说还是前高句丽国的宗亲,只不过相隔太远,故此一直缩在偏僻山沟之中。这也是他们家的幸运,大唐对辽东的控制力渐渐退散之后,他们便又搬了出来,迁到了都里镇,渐成都里镇的大户。   都里镇上的汉人,大半都是这高家的佃户,剩余人等,也多要依靠高家。此时叶畅已经打听清楚,那些帮工们离开的原因,是高家要忙着开荒,将佃户全都召回,导致叶畅的工地上几十个来打零工的也全部离开了。   高家选择此时“开荒”,时机倒是拿捍得巧妙,叶畅的两艘船和商队都离开,带走了一百余人,如今还跟叶畅一起留在都里镇的,只有五十人罢了。   因此,叶畅来时只带了八个人,其余人都在营地开始布防,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高家不过是土豪,家里有个二三十号打手就不错了,平日里有事,无非是招呼家中的佃户出人出力。在叶畅看来,这是一群土鸡瓦狗,自己带着南霁云等八人,安全上不会有任何问题。   “前面的郎君,请等一下。”   他们在都里镇转了一圈,正准备回头,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叶畅转身望去,只见一身着丝绸的胖大汉子腾腾走了过来。   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十余个随从。   “不知阁下有何吩咐?”叶畅站住之后问道。   那胖大汉子笑着拱手:“某乃都里镇里正高公家管家……”   听他象绕口令一般说出自己的头衔,只畅只是凝视不语。那胖大汉子心中微微一惊,这少年郎君方才在街上询问说话时,都说他挺和气的,不象是一个官员,如今来看,倒是有几分官威。   莫非……他真是大唐派来的官员?   “某姓盖,奉家主人之命,请郎君前去相见。”   叶畅微微一笑:“贵主人这里正之职,可是大唐任命?”   “这个……这个……”   “便是大唐任命过了,这个区区里正,可是几品官?某乃六品官,他这个微末大的吏员,不来拜见某,还要某去相见?”   盖管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郎君这个六品官,亦只是郎君自称,不见郎君有朝廷印绶。况且,此处自古以来乃高句丽故地,郎君这个大唐的官职,怕是管不着这里!”   “笑话,高句丽故地?大汉建襄平郡时,高句丽何在?”叶畅顿时笑了,和我汉人说自古以来?   盖管家见识有限,只知晓汉朝,至于汉朝时是否统治了辽东,他就完全不清楚了,看叶畅这模样,他料想争辩这个是占不着便宜的——他毕竟不是新罗人。故此,他正色道:“无论如何,这都里附近,为我家主人所有,郎君不请自来,擅伐我家山林,还请给我家主人一个交待!”   “山林是你家的?”叶畅沉吟了一会儿:“那好,我这就去拜访你家主人!”   叶畅根本不相信山林是这高句丽人家的,这不过是逼他就范的鬼话,此地连大唐都没有办法完全控制,何况是一区区土豪。他跟着盖管家回头,那边便有一人落在后头,乘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叶畅身上的机会,转眼间跑了。   莫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便是注意到了,盖管家也会不以为意。到了高家,叶畅便知道这种不以为意原因是什么了,高家门前,竟然站着百余人,一个个横眉竖眼,满是敌意地看着叶畅一行。   他们将叶畅拦住,叶畅不由得冷笑起来。   “盖管家,这是何意?”   “哦,还请郎君稍等,我这就去通禀一声。”   盖管家说完径直进了大门,南霁云凑到叶畅耳畔:“可要动手?”   “不急,他们人不少。”   “土鸡瓦狗,插标卖首耳。”   南霁云倒是豪气,叶畅看了看那百余名汉子,在其中甚至还看到了前些时日去他的工地上做零工的人。那人虽然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可是与叶畅目光相对,忍不住又回避过去。   “唔,大多还是汉人,只有那些衣裳光鲜的,看来是高句丽人或者其余胡人。”叶畅心中暗想。   这些汉人放到中原,倒也是凶悍之辈,否则哪里会到辽东来讨生活。但放在上过战场的叶畅、南霁云眼中,也就是一般罢了,比较杀气,他们手里最多有一条人命,哪比得过叶畅和南霁云这样杀了几十人的。   那姓高的主人并没有让叶畅等太久,片刻之后,就听到里头有人喊:“请大唐叶郎君入内拜见。”   随着这一声喊,堵着路的人开始稀稀拉拉地散开,将中间的道路让了出来。叶畅又是一笑:“拜见,拜见……呵呵。”   他举步上前,身边护卫跟着他到了门前,但叶畅入内之后,又有人将南霁云等拦住:“只准叶郎君入内,其余闲杂,还在是外等着吧。”   “我乃叶郎君亲随,向来是不离身的,还请容我相随,行个方便。”南霁云上前陪笑着道,顺手便将一小串制钱塞了过去。那人接过制钱,顿时眉开眼笑,点头道:“那好,就你一人……不过你的弓箭可得留在外头。”   南霁云将弓箭交与同伴,自己跟了上去,叶畅与他来到正堂门前,正待入内,又有人上前拦着:“二位身上的刀剑,还请摘下。”   叶畅拔出剑,将剑交与对方,身上的剑鞘却还留着。那人见剑已经到了手,也不多说,于是叶畅与南霁云便进了屋内。   屋里点着火把,两边仍有壮汉,正中间坐着一人,那盖胖子便在其侧。见叶畅进来,盖胖子道:“还不速速来拜见我家主人!”   叶畅缓步向前,目光在屋中一打量,两边站着的都是壮汉,更有两个壮汉就在高倨而坐的那人左右。叶畅冷笑道:“盖管家,你大约没有向坐在这里的这个匹夫说清楚,某乃大唐贵官,理当是这个匹夫来拜某!”   他目光犀利,一见之下,便知道盖管家是被推出来的货色,真正拿主意的,还是坐在此处的这个姓高的。这厮大约是见自己在建码头,看起来有久居之意,故此才摆出这副模样。   若是叶畅真去拜见他,那么就证明叶畅背后并没有太多的来自大唐的支持,反之,他也可以将盖管家推出来,只说盖管家不懂事,没有处理好。   此时见叶畅如此狂妄,他也不禁心中有气,高句丽人通华语者多,更何况他居于都里镇,他们家族发家起来,靠的就是与汉人来辽东收货的客商做中人。   他轻咳一声:“某高宝晟,与安西副节度高公乃兄弟辈,你是什么人物,竟然敢冒充上国官员?”   “安西副节度?”听得这个官衔,叶畅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此时安西节度副使,便是高仙芝,他正经营西域,颇立战功,声名赫赫。在其人帐下,亦是名将如云。   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只不过早就入了大唐,这高宝晟大约听说过他的名头,知道他在大唐乃是一方重将,故此拉过来当大旗。   “阁下既是安西节度亲族,为何如此失礼,对朝廷命官如此不恭?”叶畅的语气稍缓了缓道。   “实是远悬海外,不沐皇恩,无法分辨郎君是真是假。”高宝晟听出叶畅口气放缓,心中一定:“郎君在我家山林伐木建营,不知是为何?”   “朝廷自有安排,非你所能知。”叶畅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那边乃是你家山林,不免虚枉。”   高宝晟哈哈大笑起来,他站起身,双手一划:“这都里镇左右田土山林,尽皆我高家之财,大唐天子离得太远,哪里管得到这边?”   他见叶畅似乎有几分忌惮高仙芝,心中得意,虽然口中说得客气,但态度却变得更加强硬。顿了一顿之后,他又道:“大唐官员,偶尔来都里,也都是赴使海外,随同亦有大量军士护卫,未有如郎君一般者。郎君最好还是实话实说,究竟为何而来,若是高某能行个方便,自然帮你一把,否则的话……休怪高某不知礼数!”   “如何个不知礼数法?”叶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郎君试试便知道了。”   “既是如此……”叶畅沉吟起来,然后说道:“阁下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实说了,这辽东故地,原为汉人之疆土,我来此处,自是收复汉人故地,你,不过是边夷野胡,丧家之犬,失巢之雀,僭占汉人疆土,亦敢自诩为主?”   叶畅突然翻脸责骂,高宝晟勃然大怒,冷笑着道:“好,好,今日你就休想离开……”   他话声未落,叶畅身后的南霁云突然大步前突,高宝晟身边的护卫早有准备,顿时扑将上来。南霁云佩剑亦解,而高宝晟的护卫手中则各执兵刃。他们向南霁云围来,南霁云不得不闪,他们立时逼了过去。   “汉狗,好大的贼胆!”见到这一幕,高宝晟冷笑着道。   第214章 碎颅裂脑效韩郎   然而,当高宝晟的护卫注意力被南霁云吸引过去时,叶畅开始向前了。   高宝晟毕竟只是一方土豪,手下护卫虽然也是孔武有力悍勇之徒,却对如何护卫自己的主人并不在行,而且战斗一发生,他们几乎本能地就往前冲。   南霁云向旁边闪过,便将他们吸引开,让叶畅与高宝晟之间成了一片坦途。   不过是五步之遥,叶畅快步向前,与此同时,一扯腰间活扣,挂在腰间的剑柄便到了他的手中。   高宝晟这时注意力才从南霁云身上转到了叶畅身上,只见叶畅手中抡起了剑柄,他惊骇欲绝,尖声大喝:“救命!”   一边喊,一边后退,顺手便将那盖管家拉了过来。   叶畅的剑柄已经扫下,狠狠砸在高宝晟的额角。   叶畅的剑柄可不是薄铁皮或者木片,而是镔铁,在他手中,与一根铁棍没有什么区别。   盖管家只听得一声喀响,吓得他大叫,然后觉得脸上一热,湿湿咸咸的东西都溅入了他的口中。歪过头去看时,只见高宝晟额头已扁下去一块,整个人软软地向他倒来。   盖管家再次大叫起来,用和他胖大的身形不相称的敏捷,飞闪过去,任高宝晟的尸体摔倒在地上。   “企图谋害大唐官员的逆贼高宝晟已死,其余人等,谁还欲反?”叶畅厉声喝道。   屋子里的护卫原是去追南霁云的,此时愕然回头,发觉高宝晟真的倒在地上,叶畅一脚踏在他的尸前,一边用他的衣裳抹去剑鞘上的血迹。这一幕让他们愣了神:谁知道那个看上去相当和气又很斯文的少年郎君,转眼间就变成了杀人狂魔?   他们一直都把注意力放在南霁云身上,南霁云身形雄壮,举手投足间自有勇士的气概,却不曾想,那边的少年郎君才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失去了主人,他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乘着这机会,南霁云从其中一人手中夺了刀,反手就架在他的脖子上。   “弃刃者不杀。”叶畅又道:“若是想死,只管反抗!”   高宝晟的护卫帮他欺压一下乡里倒是没有问题,甚至杀一些落单的商贩都能干净利落,但是目前这种局面,却不是他们能应对的了。他们几乎本能地都看向盖管家,在高宝晟之外,能够指挥他们的就只有盖管家了。   盖管家跑得快,方才一瞬间就跑到了门前,此时心胆俱碎,脑子里全是一片昏的,见那些护卫看向自己,只觉得凭他们还保护不了自己,顿时大叫着又逃出了门。   “杀人啦,杀人啦!”   他凄惨的喊声从门外传来,让屋里的护卫更是丧失了斗志,一个个将兵刃扔在了地上。   原本屋里也只是六名护卫罢了,南霁云与叶畅手中有了兵刃,真斗起来,他们也不是对手。若不是窥得如此,叶畅也不敢猝然发作,痛下杀手。   “你们,拖着尸体出去!”叶畅向那些护卫道:“将高宝晟的尸体拖出去给外边人看。”   那些护卫略一犹豫,还是去拖尸体,南霁云乘机将他们扔下的兵刃拾起,分了一柄剑给叶畅。二人押着诸护卫迈步出门,到得门外,就听得一片哗然之声。   数十名男子围了上来,盖管家在旁边叫嚷着:“他们杀了高太爷,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却是盖管家跑到外边,见到人多,心神稍定,顿时想着要替高宝晟复仇。   然而人群中又是一乱,一小队人凶神恶煞般见人就砍,从人群中冲出一条路,来到了叶畅与南霁云身边。却是留在门口的叶家子弟,他们可都是上过战场的,早得了叶畅吩咐,当外边乱起,便乘机突到这边来与叶畅会合。   有人将弓箭交到了南霁云手中,手里有弓,南霁云心中大定,转目四顾,便见那盖管家还在催促众人围上来。   “你们人多,杀一敌可赏一贯钱……不,三贯……五贯……十贯!”   盖管家不停地提着赏额,眼睛惊恐地看着叶畅,方才叶畅猝然袭击,隔着他将高宝晟击杀的事情,给他的震憾实在太大。如今他虽然是缩在人群当中,躲在众人之后,却也怕叶畅又有什么手段,能够再冲过来,将他一举击杀。   然后他就听得嗡的一声,目光一转,便看到南霁云冷冷放下弓,他捂着自己的嘴,发出凄厉的叫声,然后便仰头倒了下去。   南霁云一箭中敌,周围的人更是犹豫,就在这时,叶畅一脚踏在高宝晟的尸骸之上,大声喝道:“朝廷有令,在都里行均田之制,凡是男丁,皆有二十亩永业田!”   “朝廷……”   “他当真是官?”   此时这些汉子们彻底失去了主心骨,只不过长期受高家支使,让他们一时没有散去罢了。待再听得叶畅所言,众人都愣住了。   均田制在大唐已经施行数十年,虽然到了开元末期,已近荒废,可这边远之地的人,却没有那么多见识。   他们只知道按着大唐此前的均田令,每个十八岁的男丁,有二十亩可以传诸子孙的永业田,另有多少不等的口分田。他们多是高家佃户,为高家效力,租种高家田地,每年累死累活,也不过勉强糊口。   谁都希望自己佃耕的田地,能变成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   “都里没有闲地……都是高家的。”   有人忍不住开口,叶畅冷笑着踢了一脚身上的尸体:“现在有闲地了……若是你们还想让这闲地能真正分下去,高家……不可留!”   此语一出,那些汉子们眼前都是一亮。   不过方才还是主家,如今让他们刀兵相向,未免有些为难,至少心里这个圈儿转不过来。叶畅又冷笑道:“高家与你们有何恩情,你们辛苦劳作,供其衣食,他家连个管家都是衣锦穿绸,你们却穷得满身都是补丁!他家餐餐山珍海味,吃不完的去喂狗,你们却食不裹腹!是你们有恩于高氏,而高氏却驱使汝等如奴婢,此时你们还想给高氏为奴婢么?若是高氏不除,朝廷便是将田地分与汝等,汝等又能安心耕种么?”   此语出来,那些汉子顿时动摇。   以力威之,以利诱之。虽然事起突然,但是如何收服都里镇人心,叶畅早就有规划,因此即使是临机应变而发动,他也做得不紧不慢,丝毫没有露出慌乱之色。   “高家老少一共二十七口人,一人可值田三十亩。”叶畅又大声道:“死活不拘。”   他在都里镇逛了这许久,对高家的底细已经打探清楚,高宝晟不过是地方土豪,想要算计他,他哪里会不全力报复。而且新至辽东,正要立威,送上门来祭旗的货色,叶畅断然不会容情。   哪怕高家之人,并非全部有罪,可在这大潮之下,也必定会化为齑粉。这是死活之争,容不得半点妇人之仁。   听得高家人还可以抵田三十亩,而且不拘死活,这些汉子中有见利忘义的,顿时就向内院冲了过去。   眼前情形很明显,这位大唐的官员挟威而来,稳占了上风,他身边人有弓有甲,个个都是厮杀的汉子。与他们相比,高家老少则如鸡羊一般,几无抵抗之力。这其中利弊,谁都会权衡,只不过有些人做得出来,有些人做不出来罢了。   但当有了带头之人,众人便会跟风,转眼之间,高家内院鸡飞狗跳,叶畅不失时机又喊了声:“金银细软,任汝等取之!”   于是,剩余的汉子便也全散了:他们还有几分良心,不愿意去拿高家老少,但现在高家的财物,那可是不取白不取!   “好了,现在就只等我们的人来了。”   望着乱成一团的高宅,叶畅轻松地笑道。   “如何收尾?”南霁云想的却不是这个。他这个问题让叶畅眼前一亮,自己逼着南霁云研究兵法韬略,看来有了成效。   此前南霁云只是突阵之将,只管打,不管其余,如今他还能考虑到收尾事宜,那么就向独当一面迈出了一步。   “等我们的人来了,我自有主张。”   “我们要不要搬到都里来?”   “不必,我们只要人,却不要这些破烂儿。”叶畅又笑了:“好在此次来的都识字,否则还有些麻烦。”   这边的哄抢并未持续多久,不一会儿,高家的老幼尽皆被押至叶畅面前,这些人个个哭嚎,用仇恨的眼光盯着叶畅。叶畅冷笑道:“高宝晟谋逆已被处死,尔等皆为逆贼亲族,理当族诛!”   “与我等无干,那是盖管家唆动的,我等实是冤枉啊!”有人叫道。   “与你们有无干系,却不是由你们说得算。”叶畅见那些押着人来的汉子一个个满眼希翼地望着他,当下登高道:“诸位,你们立下功劳,须得登记在册。我这便让人记下你们的功劳,然后张榜贴出,你们自家看看,有没有误。”   叶安领着人开始登记,高家二十七口人,擒着他们来献的却有三十四人,此时见真的记功了,一个个你争我吵,都说自己的功劳更大,叶畅在旁边听了笑了起来:“大伙功劳都大,每人多分三十亩田,加上朝廷均田制的二十亩,诸位可就是有五十亩田了!”   众人都是欢喜,田地乃是根本,特别是都里这边,多山地丘陵,又是狭窄的半岛,好地都给高家占了,叶畅许下五十亩地,足够一家数口吃嚼了。   不一会儿,名单便登记好了,留了两份,一份小的存在叶安这边,一份大的则贴了出去。那些人都是不识字的,跟到高家大门外,一个劲问上面写的是什么,哪里是自己的名字。   南霁云心里却有些发颤,叶畅这可就是将这些人绑上了。   这些人的名单一公布,也就意味着他们与高家再无缓和的可能,因此,他们对高家会最为敌视,对叶畅则会最为支持。唯有叶畅在都里的统治稳固,他们的土地才能够得到保证。   “各位别只顾着自己高兴,将我的话传出去,所有男丁,只要过了十八岁,来此登记造册,便可领取永业田二十亩。”叶畅又道:“我们便在高家这院子里造册,你们将人都招呼来,不拘远近,今日……到明日,两日时间,登记完毕,后日早上,便领大伙分田去!”   “好,好!”也有聪明的,想到大伙都分得田,便不只是他们得罪了高家,于是纷纷四处去寻人。不一会儿,闻讯而来的人便将高家的门前围得水泄不通,看到外边人头涌动,南霁云心中大定。   这些人来,就是认可了叶畅对都里的统治,接下来徐徐收揽人心,让他们习惯并且支持叶畅的统治就是。   高家倒是存有纸、笔,大伙将之寻了出来,然后叶畅让人排了一排桌子,他自己都亲自动手,带着叶安等六人坐在桌后,开始给来这儿的人登记。南霁云则从那些绑来高家人的人员里挑出人来,一起挡在门前,一个一个地放人进去登记。   高家的人都被绑在一边,有平时受过欺凌的汉子走过时,忍不住上前吐口口水,大胆的还踢上一脚。这些人当中最苦的乃是从中原逃来的罪人,因为无处可去,只能在高家充当苦工,他们也是胆子最大的,到后来叶畅不得不阻止,否则高家平日最猖狂的几人怕是要被他们活活打死。   叶畅在这些人的名字上都做了暗记,这些人无牵无挂,若不能纳入自己的治理中来,必然会成为隐患。   等溜回去的人带着大队人马赶到时,叶畅这边都已经登记了几百号人,姓名、籍贯、年龄、住址、家中人口,这简单的册簿,看似没有什么,实际上随着登记的人越多,叶畅心里就越是欢喜。   当初萧何入咸阳,为何不取财宝,只取地图户籍,因为这些户籍乃是治理的根本依据。这些人为了得到田地,一个个不敢隐瞒,将自家情形交待出来,那么今后凭借这名册,便可以征发赋税、徭役。   登记造册直到掌灯之后才结束,有些住得偏远的,尚未及时赶来,叶畅也让当地人去一一通知,令他们明日一定要来。就是这样,叶畅也满是欢喜,只因所登记到的人口数量,超过了他的想象。   第215章 此地肥美可为乡   “前边就是都里镇了,看到那条水道没,穿过它,便可以进入都里海域!”   叶挺有些兴奋地指着远处两山之间的水道叫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捋着胡须,面露笑意。   “十七叔,不曾想是你老亲自来了,若是十一郎知道,定然也很欢喜。”叶挺又道。   捋须之人名为叶树,在叶家排行十七,乃是族长叶淡的庶子,他这次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叶淡的意思,来看看叶畅许诺的给叶家寻的新家业,是不是真的合适。   因为目的快到,所以原本有些晕船的他,也因为兴奋而精神大振。   “你不是说,现如今还只有一片林地么?”   “虽只是一片林地,但前次来的十日里,我与十一郎踏遍左右,算出来有荒地可不少,山谷之间,有大片的冲淤之地,只要有足够的人力,耕作两三年便可成熟地,再加上坡地,几千亩是轻而易举,水浇地亦有千余亩。”叶挺夸大其辞:“而且这边土肥,听十一郎说,再往北,到辽河那边,更是攥得出油来的黑土!”   “终归让我亲眼见到才好,虽不是举族搬迁,也要迁来一半人……那可是二百余人啊。”听得有几千亩耕地,叶树心中盘算了一下,在吴泽陂,他们叶家控制的土地尚没有这么多。   “其实不只几千亩,这边人少地多,整个都里才几千人,其治地有咱们修武县大!只要向周边拓展,莫说几千庙,几万亩也是有的。”   叶挺是知道叶畅心意的,而且跟着叶畅到处跑之后他的心也野了,让他回修武吴泽陂去守着那不过十余亩的分田过日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船过了水道,进入到都里海域,在这里可以将附近看得清楚。叶树转首四顾,点了点头,至少这片海域不虞海上风浪,乃是天然良港,那么叶家在此就虞那些捕鱼人家没有生计了。   “那边是我们的营地?”他又问道。   他看是看向都里的方向,因为那边有人烟,但是都里在稍东北,而叶挺则指向了西面:“那边!”   那边乃是群山,并不高大,森林茂密,看情形是很难有大片连绵的平地。叶树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大片连绵平地,那就意味着各家田到时会比较分散,这一点让人不满意。   “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这一趟,运来了两百余人,定然能派上大用场。”叶挺又道。   他原本是回登州筹集物资的,正好赶到叶树领人来登州,因此便将他们先载了过来。除了叶树带领的几十名叶家人外,来的还有洛阳的灾民,另有十余名在登州招募的工匠。   船接近营地,叶树突然咦了一声:“老五,这是你说的少人手?”   叶挺也是呆了:“怎么……这许多人?”   只见原本没有什么人的营地,如今至少有三四百人在忙碌,原本延伸到海边的树林,已经给开出了一条大道,直通向山林深处。   在叶挺他们离开之时,原本只辟出了不足一亩的平地,如今平地已经顺着海边展开,足足有五亩之地,建一个小码头区已经足够了。   船在简易码头靠上之后,叶挺护着叶树上了岸,迎面叶畅笑吟吟迎上来:“我说如何耽误了两天,原是十七叔来了!”   叶树在叶淡诸子中,其实也很平庸,但好就好在他自知平庸,晓得事理,不敢在叶畅面前拿大,虽受了叶畅的礼,却立刻将他扶起来:“十一郎,你辛苦了,也是我们这些做伯叔的不长进,倒要你小小年纪四处奔波,为了咱们叶家找寻出路。”   “十七叔这是哪里的话,我有今日,也是族里照料,我身边这些得力的人,可有一半都是咱们族里的兄弟。”   将叶树迎上来之后,叶挺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多了这许多人?”   “哦,都里镇我已经拿下了。”叶畅平淡地说道:“如今南二哥坐镇都里,我在这边准备建一座新镇。”   “什么?”叶树不知道,叶挺却是明白的:“都里镇……拿下了?”   “正是。”   “这怎么可能,十一郎你手中能战者只有十人……”   “十人足够了。”叶畅咧开嘴笑起来,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   十人夺取一座有两千人的小镇,也算是不小的战绩了。果然,听得此语,叶挺张大嘴巴,而旁边的吴大海等人相互挤眉弄眼,也都是一脸震惊。   “我奉皇命来此,镇中豪强不服皇命,不但意图折辱于我,还试图阻挠,被我当场格杀。”见叔父叶树尚一副惊愕的模样,叶畅便解释道。   叶树顿时一惊,他此前以为叶畅身为大唐官员,夺个镇子定然不算什么,却不知竟然还杀了人流了血。   “十一郎,这里不大太平?”   “太平不太平,要看咱们的了。”叶畅含糊地说道。   “十一郎,你给我说清楚来,若不说清楚,我带着人掉头便回吴泽。”叶树虽是平庸,却不是没有担当之人,听得叶畅有敷衍的意思,叶树压低声音道:“事关全族,可不是你一人能拿主意!”   “啊,是我太失礼了。”叶畅愣了一下,自知确实不妥,叶氏家族虽然现在奉他为长,但他却不能太过自大,当下便道:“辽东汉胡混杂,故此也不是全无危险。诸胡都是嫉恨汉人富庶的,但只要咱们强大,便可驱使之、同化之,反之则受其欺凌。”   “我族全部加起来不过二百余人,便是加上你自洛阳招来的灾民,也不足两千,这点点人手,如何算强大?”   “当地还有汉人,你看如今在咱们营地上做工的,一共三百一十九名,全是汉人。”叶畅笑着一指:“除他们之外,都里镇尚有三千七百七十四人,全部加起丁男共是一千四百四十二人……”   他点起人数,当真是信手拈来,叶树听了却是又惊又喜。   “我还让人去招募附近的汉人,只要来投者,依朝廷制度,便有二十亩的永业田。不过他们也要每三人出一丁服徭役,喏,如今就是在服徭役了。”   叶畅说话间,听得那边忽然敲响了钟声,然后正在干活的诸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个个向着码头边上的一处地方跑去。   “这是?”   “开饭了,今日南八打了一只野猪,正好送来,再加上海鱼,十七叔应当还没吃吧,走走,正巧呢。”   叶树随叶畅也走向码头那边,那原来是一个大厨房,到了这里的人纷纷排队,叶树发觉他们大约是每十到十二人一队,然后还有一人在清点人数,由那人上前拿勺为众人添菜盛饭,他自己是最后一个拿起碗的。   这人应当就是伙长,只有一伙人到齐之后,才能去开饭,若是人没有到齐,哪怕只差一个,同伙之人就都得等着。看到这一幕,叶树暗暗点头,这就是典型的叶畅风格。   叶畅非常强调纪律,无论是在吴泽陂的时候,还是在洛阳之时,他对于跟随者的纪律要求到了连此时军队都比不上的地步。   伙食也很好,有鱼有肉,还有青菜,象是木耳、香菇之类的山珍亦有。叶树皱了皱眉头,虽然乡间稍好些的地主让雇工干重活前,多会准备一餐丰盛的食物,但象这样搞,未免也太丰盛了。   他低声向叶畅谈起,叶畅却笑了。   “吃了这种饭,还会愿意回去吃糠咽菜么?”叶畅低声问道。   叶树这才恍然,确实,这些人名义上是被叶畅这个朝廷官员“征发徭役”,实际上却是来当雇工,有工钱,吃好的,当所谓的徭役结束之后,他们岂会愿意还回到田间干活去!   少不得要在叶畅手中当工人,到那时,叶家的主要工坊也会搬到此处来,正好雇一批工人。   “还是十一郎想得远些。”   “不过人力还是不足,如今我派出六个小队,向北去招募人手,凡是汉家儿郎,皆可来应募,来者只需服役十个月,便可以分得二十亩田,再耕作五年,便能成为永业田,传诸子孙。”叶畅又道。   “这是……”   “宅田令,只在咱们旅顺施行。”   “旅顺?”   “哦,我给营地取名旅顺,这片海为旅顺湾,算着讨个好口彩吧。”叶畅笑了起来。   “这宅田令会不会引来麻烦?”   “那是难免的,不过我还有一部令未发呢。”叶畅眯眼道。   宅田令还只是招募流散的汉人,因此对于周围的震动不是很大,叶畅手中还有一个大杀器,就是《汉奴废止令》。   在整个辽东,以汉人为奴,非法,自法令施行之日,所有汉奴皆获自由!   从沈溪那儿得到的情报,整个辽东加上渤海国,人口约是四百万,其中有近三分之一为汉人,这些人,将是叶畅在辽东全力争取的对象。但他们相当一部分处境都很困难,因为汉人擅耕种、制做,所以为诸部贵人农奴、匠奴。若能释放他们,不仅可以壮大叶畅自己的实力,也会对异族胡人造成沉重打击。   但这是真正的大杀器,一颁布出去,叶畅便会成为众矢之的,至少在短时间内,叶畅还无力去抵抗稍强一些的异族部落。   “这般分法,田够不够?”   “击破高家,才知道这厮手里控制着多少好田。”叶畅笑道:“此次分永业,一共分出四千八百八十四亩,高家的田确实不够,但是我们勘察过了,左近还能开出万余亩田……”   此时旅顺人少地多,不象另一世养着几十万人,自然有的是可以开垦的荒地。只不过一家一户要开垦这些荒地很困难,唯一的办法就是组织起人手共同进行垦殖。   而且这附近山上多大树,正好可以挑选合用的来造船,叶畅心里,可是将这个放在了极重要的位置。   吃完饭后,叶畅又领着叶树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头,指点着周围的情形,看着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叶树连连点头:即使有三分之二是丘陵,剩余的地方,也比吴泽陂的耕地要多得多。   再问起这里的气候,得知稻麦皆可种植,那些丘陵还能够种植果树,叶树就更为满意了。虽然没有连片的大平原,但叶家半个宗族搬迁过来,还是可以聚居于一处的,叶畅甚至指明了准备让叶家聚集的地方,离营地只是两里不到,顺着山沟进去便可以看到的谷地,左右山谷开垦出来,能有几百亩水田、千余亩水浇田和更多的旱田。再往里拓展,甚至可以辟出几千亩水田来。   虽然是生地,可耕种个三五年之后,便能成熟地,再经过十余年,便能不逊于吴泽陂了。   “十一郎,此次回去之后,我会在父亲那边说此地情形,你只管放心,这确实是块宝地,我叶氏在此,当能兴旺。”总体上是满意的叶树如此对叶畅道。   他们站在山头谈话,突然间,有人飞奔而来,口中大叫“祸事了”,叶畅皱着眉,便见叶挺带人将那厮拦住。   是派往北面招徕流民的人,叶畅认出他,似乎叫孔令侃,自称乃是圣人之后。   “怎么回事,让他近前说话。”看到叶树眼中的疑惑,叶畅招呼道。   叶挺将人带到叶畅面前,孔令侃下拜道:“郎君,不好了,祸事来了!”   “慌张个什么,便是有猛虎来了,自有南八神射在,吃不了你的!”叶畅没好气地道。   眼看就要说服叶树,这厮却大惊小怪地跑回来,弄出这么一出。   虽然对叶畅来说,现在叶氏宗族的助力已经不是太重要,但若是能得到叶氏宗族的全力支持,至少他手中便有几十个可以信任的人手,这其中还有一二十人能够上阵厮杀的汉子。   “是北边的崴子寨,他们寨里听闻高家被端了,便说要发兵来打都里!”   “崴子寨?”叶畅知道这个地方,不过是旅顺东北四十余里处的一座山寨,全寨人口加起来也就是三四百人,共七十余户人家,这么一个小寨子,竟然想要来打他?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将前因后果说清楚来。”叶畅道:“三四百人的寨子,也想来打我们,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郎君,他们寨子虽是只有三四百人,可有不少猎户,而且,他们不是一个寨子,还说要与周围寨子联手,而且,他们背后,乃是青泥浦!”孔令侃带着哭腔道:“小人给郎君传递消息,还挨了他们的打!”   第216章 弦高犒师待飞将   崴子寨乃是高句丽遗民建立的寨子,也收纳了不少汉人,寨主姓王,名乃,乃是高句丽人。整个寨子皆以耕猎为生,平日里与周围四五座山寨互通声气,若是遇到汉人的商队,人数少的便少不得化身为山贼做上一票。   而汉人商队有两途,一途是自都里或青泥浦登岸北上,另一途则沿海继续到大行城,在此登岸后继续深入辽东地界,直至渤海境内。   望着前方的都里镇,王乃咧开嘴笑了。   “好运气,好运气!”   “王寨主说什么?”   “原先这都里镇,归着高宝晟那厮,那厮手中有二三十号打手,还有好几百身强力壮的佃户,故此我只能看着他占据这块宝地。如今有个唐人来灭了他,他手下也星散,这岂不是我们的好运气?”   说到这,王乃笑得更响。   他的自信来自于身后的二百余人,其中有六十余人乃是他本寨的丁壮,拉得开弓挥得动槊,都是没遮拦的好汉。另外一百余人,则是附近寨子遣来相助的,各寨寨主也都跟随而来,一个个想着在都里分一杯羹。   莫道都里穷困,但是因为每年都有收货的汉人商队来,比起崴子寨等山寨还是富庶得多的。王乃等寨子,对此早就垂涎三尺,今日眼见都里便在眼前,更是一个个笑逐颜开。   “这个,寨主,那唐人既是夺了高宝晟的寨子,怕也是不好相与之辈啊。”有人道。   “放心,唐人如今都撤到了营州去,这辽东一带,几曾见过唐人的兵马将官?而且我打听过了,那唐人也只是路过的,必不会为着都里与我们死战,便是死战,咱们背后也不是没有倚仗!”   “哦?寨主是说……”   “自然是青泥浦的高县令!与咱们不同,他可是有大唐册封的!”   听得有那位“高县令”背后撑腰,众人顿时欢喜,他们寨子里不过就是有丁壮,而那位高县令手中却是真正有兵!他手里几百战兵,才能保得他占据青泥浦,坐拥商货之利。   “如今就希望那个唐人的什么狗官能识相,若不识相……咦,有人来了!”   他们几百人杂乱而来,闹起的声势倒不小,离他们不远之处的小山上,叶畅放下望远镜,笑着道:“十七叔看到没有,如今来找我们麻烦的,便只有这等乌合之众。”   他说得轻松,叶树却神情凝重。中原太平久矣,至少叶树就没有见识过刀兵,邻村之间为了抢水争地而械斗,也不过是打个样子,死个一两人便到头。如今这几百名凶神恶煞一般的贼人拥来,个个手中都有刀兵弓箭,他实在想不出,叶畅凭借手里的这点人力,如何能抵挡。   “十一郎,你不该将人遣出去,要是善直师在这也好,阿弥陀佛,他可是一个能战百个的好汉!”叶树忧心忡忡地道。   “放心,这些人几无军纪,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你老就在此,看我破贼。”叶畅摆手道:“若不是为了咱们自个儿少有伤亡,只需咱们只家十名兄弟,再领五十名洛阳灾民,便可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叶树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是大大不以为然。   “看见了,他们看见你派出去的人了!”他转过头,突然紧张地道。   “十七叔放心,此人可是厉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叶畅笑道。   王乃一行见到迎面而来的人,一共是六个,推着鸡公车,远远望到他们便将车放到一边,鞠躬作揖迎了上来。   “可是王寨主,可是王寨主?”   一个人扯着嗓子喊道,大约是怕这边张弓射,王乃眉头皱了一下:“有谁识得此人?”   “不认识……不过他身边之人我倒识得,是都里镇的庞庶,原先给高宝晟当个管事的。”   “正是,也不知他来何意。”   “恰好问问都里镇的虚实,那些唐人有没有援兵前来!”   一群人众说纷纭,自然就没有一个决断,王乃犹豫之间,那六人已经接近。待他们到了近前,王乃方才警觉:“站住,站住!”   高玉晟乃是被那唐人官员上前一剑柄敲碎了脑袋,至今都是寨子里的笑话,他可不愿意变成第二个笑话。   来人果然止步,又是深揖:“王寨主来得正好,我们正待去请王寨主!”   “哦?请我何事?”   “听闻寨主有意入主我们都里镇,大伙公推我等前来相迎。”那人连连躬身:“寨主或许还不识小人,小人姓闻,贱名宝儿,乃唐人客商,时常往来于……”   他唠唠叨叨地说话,王乃虽通汉语,却不是很精,听得头疼,忙挥手制止:“尔等来此为何?”   “劳军,劳军!”那闻宝儿点头哈腰地道:“王寨主与诸勇士远来辛苦,解我等于困厄之中,那个伪冒大唐官员的小贼闻风遁逃,我等自然要有所表示,故此献来肉酒。”   说完之后,闻宝儿向着身后一指,那六架鸡公车上,果然堆放着肉与酒坛。   “哦……哈哈哈,有肉,有酒啊!”便有粗人上前,察看果是不虚,便大笑起来,甚至有人抓起坛子便欲饮。   “慢!”   王乃大叫道,但是他虽是头领,可底下有不属于他寨子的,对他多少有些阳奉阴违,没有理他,还是开了酒坛,顿时酒香四溢,众人从来不曾嗅过的烈酒香味,远远地传了过来。   “哗,好酒,果然好酒!”   顿时一帮人涌上去,王乃左拦右拦,却是一个都没拦住。好在他在自己寨子里积威甚深,他自己寨中之人倒是没有过去。别一个寨主喝了碗酒,见他们站在那没动,笑着道:“王寨主为何不饮?”   “你们这些蠢货,汉人最是狡猾,谁知这酒中有没有毒药!”   此话说出之后,那些在喝酒的寨民顿时停手,一个个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闻宝儿等人。闻宝儿二话不说,拿起一个碗便给自己舀了半碗,然后一口喝干。   “唔?”没料想他会如此表示清白,王乃有些发愣。   “实不相瞒,这酒便是我家的。”闻宝儿又道:“我知道王寨主将成为都里之主,故此讨了这个差事,与这几位一起来献酒。我今后还要贩这烈酒来都里,到时还请王寨主……哦,王里正行个方便。”   “你……所言是实?”王乃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转向庞庶,闻宝儿可是谁人都不认识,但这个庞庶则有不少人认得。   庞庶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想着被拘着的一家老小。   “原来如此……”见大伙喝酒都没事,王乃算是放下心来,也去舀了碗酒,尝尝之后,向自己的寨人示意:“果然好酒。”   顿时众人又闹哄哄去抢酒,王乃还等喝,那边闻宝儿低声道:“王里正,小人还有下情容禀。”   “你说。”   “镇子里知道你们来,正在准备给寨主的贡物。”闻宝儿低语:“寨主,只给你的贡物。”   王乃既然会时不时扮一扮盗匪山贼,自然就听明白了闻宝儿之意,他看了看周围,虽然崴子寨的人最多,可别的几个寨子加起来,人就比他们寨多了,故此那些寨子的人才不大听他的话。   “他们想要什么?”   “寨主,这都里以后可就是寨主你的,他们闯进去,杀了人便是杀了你的佃户,抢了金银就是抢了寨主你的家当。”   王乃断然拒绝:“我若不进镇子,这都里如何能归我!”   “寨主自然是要进的,不过只请稍候片刻,等大伙藏起些东西——藏起来的,今后便是献与寨主的,而不须被他们分走。”   闻宝儿满嘴胡言乱语,王乃知道其中必有诈,他琢磨来琢磨去,心中隐约感觉不对。莫非这个唐人就是在骗他进镇,那个唐国的官员并没有如他们所说离开?   想到这里,他更不敢轻举妄动,便不动声色,与闻宝儿胡诌,想要套他的口风。两人绕来绕去,绕了好一会儿,那边都开始将肉切下来升火烤着吃了,王乃还没有弄明白这闻宝儿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众人大吃之后,王乃的耐心用尽,正待对闻宝儿发作,却发觉闻宝儿已经悄然退远了。   “兀那唐人,速速过来,我有话问你。”王乃大声喝道。   闻宝儿站在远处,笑眯眯地道:“不劳寨主相问,某实话实说,来此不过是为了迟滞寨主罢了。”   “迟滞?”王乃冷笑:“以为我不知你是在拖延时间么,你拖又能如何,那唐国小官带来的就是几十人,便是杀高宝晟,也只是靠着偷袭刺杀,今日我带着五百人来,取都里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倒是会虚张声势,分明只有二百余人,却号称五百,闻宝儿远远一笑:“你且看看身后。”   王乃回头一望,便见身后远远的有烟尘起来。   他心中一动,当即大叫:“回头,列阵,列阵!”   不待他这边阵列好来,身后便已经看到了大旗,上书“大唐襄平守捉”六字,只不过王乃一伙无人认识。饶是如此,他们也知情形不妙,一个个紧张起来,然后便看到一队二十骑,出现在大旗之下。   大旗前一骑人长得甚为雄壮,健马上除了载着他,还搭着一个人,那人到了阵前,也不说话,将被搭在马身上的人往地上一掷,然后,这边便有人惊呼。   因为在这二十骑的马脖之下,都系着血淋淋的人头首绩!   “这是……节儿!”王乃一眼看到那地上之人,竟然就是他的儿子王节,不禁大叫出来。然后众人便认出,挂在马脖子下的首绩,竟然都是留在崴子寨的人!   “崴子寨已破,尔等家人亲族,尽落入某掌控之中,尔等若是想战,必是满门诛灭,若是愿降,尚可有一条活路!”骑在马上,一身盔甲的南霁云冷冷说道。   他声音洪亮,大声喝斥之下,诸寨之人都是慌乱。别的寨子心中就要嘀咕,连最强大的崴子寨都被一击即破,何况他们的寨子?而崴子寨的人都是心胆俱裂,地上的俘虏与首绩,证明这个唐人将军所言必不虚!   他们的寨子已经被攻破,家人落到了这些唐人手中!   王乃兀自不服,正待再说什么,突然间听得身后锣响,然后从两边山林中,一队队执着武器的汉人结阵而出,阵势严明,军容肃整,看上去竟然是训练有素的大军,其人数足足超过两百名!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阵列整齐,举手投足之间,皆显纪律。王乃所携的寨民,与他们相比,便是乌合之众!   这一刻,王乃的同伙便都慌了,老窝被抄,对方还有伏兵,这些伏兵看起来竟然是精兵,他们仅存的斗志迅速消退。   他们却不知,这些人并非真正的军人,乃是第一批来自洛阳的灾民与叶氏子弟的混编,平时里叶畅强调的纪律性,让他们至少在列阵行走上,与军人有八分相似,故此才能震慑出这些悍勇的山民。   “我等奉大唐皇命而来,常怀仁心,不欲多作杀伤,跪下投降者全家免罪,执刃顽抗者满门尽诛,勿谓言之不预也!”   南霁云又是一声喝,那些人还在动摇间,他已经张弓在手,对着王乃便是一箭射去。   一箭中的,王乃几乎是应声而倒。虽然他已经努力闪让,避开了要害,可这一箭还是贯肩透入,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无法在马上坐稳。   他的栽倒,便是一个信号,余众面面相觑,然后开始有人零星放下武器。待发现他只是受伤,而不是死掉,此时已经有十余人弃械了。   “其余诸寨,若助我等擒获崴子寨之人,便是有功,既往不咎,还有重赏!”叶畅此时出现了,他又喊了一声。   如今强弱之势,就算是傻瓜也瞧得出来,其余五家山寨的人,如今正琢磨着怎么脱身,听得这话,顿时大喜。胡虏之间,岂有信义可言,顿时几个寨主交换眼色,然后就达成了一致。   转眼间,其余数寨,兵刃直指,对着崴子寨之人。爬起来的王乃见此情景,犹不甘心,大叫着便向叶畅这边冲来。   他看出叶畅乃是首领,只想着挟持叶畅,却不曾想那边南霁云冷哼了声,催马而来,一槊刺出,便从后背穿透他的身体,将他高高挑起!   “高令不会放过你们的……啊!”他最后的惨叫回荡起来。   第217章 强秦昔日谋偏蜀   距离都里约一百余里外,便是青泥浦。   都里是个小地方,镇子加上周围方圆十余里内的村落,总共人口也只有四千多不足五千人,大多是汉人。而青泥浦则要稍大,全部人口加起来有近八千,相当于都里的一倍。   都里多是汉人,这里汉人则占了一半,高句丽人、扶余人、沃沮人、粟末人、新罗人等等诸部占了另一半。自安东都护西撤之后,大唐的政令便不能到此,二十年前渤海国侵攻莱州,舰队便曾驻扎于此。   后来渤海国虽畏于大唐之威,不得不放弃此地,但实际上如今青泥浦的“清泥浦令”,仍然是一个新渤海国的高句丽人。此人亦是姓高,名松,亦是原高句丽宗室,高宝晟正是在他支持之下,才能在都里镇坐稳的。   “什么,崴子寨的那些废物……不但不曾成功,反而让那些汉人突入寨中,杀了个落花流水?”   新来的消息,让高松异常愤怒,他连着摔碎了几个瓷器,然后又有些心疼:这可是来自大唐刑窑的白瓷,若是送到渤海国去,一件足以换来一头牛!   在愤怒之余,高松也觉得恐惧。   身为破国之人,高句丽被灭时他尚未出生,但依然还记得,他的父亲提到当时情景时,眼中的恐惧。如今从都里传来的消息说,那伙新来的唐人,自称乃是大唐官员武将——莫非大唐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又将目标对准了东北?   “不是说……土蕃人缠住了大唐,大唐抽不出兵力来嘛……”喃喃自语了声,恐惧让高松不得不慎重:“既是如此……钳牟丁!”   他身边一个着汉人服饰之人闻言出来:“明公,我在这里!”   “你最懂唐人,你说说看,唐人是不是真的要打过来?”   若大唐真举国来攻,莫说辽东这四散之地,就是新罗、渤海两国联手只怕也是抵挡不住。   “不可能,明公方才不是说了么,土蕃人在西,大唐忙着与其纠缠,而且北边还有突厥人的残部,他们不可能抽调全国之力来。”   “都里那边的唐人……是怎么一回事?”   “料想应当是登州或者莱州的边将,想要立功,故此渡海而来。”   “若真如此,那倒好了,高宝晟那个蠢货,无端去招惹唐人,否则有他在,至少能打听得些详细的消息……”   却是高宝晟没有将叶畅那区区几十人放在眼中,以为自己便能解决,故此没有报与青泥浦这边。然后叶畅以雷霆之势扫了高家,连个零星漏网的都没有,待青泥浦得到消息,都里的情形已定,高松不知叶畅深浅,便又唆使崴子寨去攻。   不曾想崴子寨的人尚未攻到都里,自己老巢先给叶畅遣南霁云急袭给端了,再以其家人相威胁,迫使青壮不得不投降。如今崴子寨与周边另外三个寨子,尽皆被叶畅破寨,所有人口,全都迁到了都里。   “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弄明白,是不是唐人又要大举返回了!”高松看着这个部下:“你最通汉学,便由你为我的使者,去都里一趟,明里只说奉承大唐官使,暗里打探他的虚实,究竟来了多少人马,是哪路将领领军,其人是贪鄙还是清廉,都得探明来!”   钳牟丁应了一声,看了周围一眼,确实,高松喜用高句丽人,故此身边没有什么合适的汉人幕僚,唯有他因为与新罗的关系不一般,反倒是最精通汉学的。比如说,高松自称青泥浦令,别的人便用令长、县令、主人之类的称呼呼他,还有干脆用高句丽的酋长名称呼的,唯有钳牟丁,却依着汉人称县令的尊称,呼之明府。   “事不宜迟,小人这就出发,不过,明公,小人既是前去奉承,须得备用一些礼物。”   高松有些肉疼地吸了口气:“好吧好吧,那百年份的老参,你带一棵去,还有皮货什么的……对了,上回收到的那张白虎皮,给他送去。”   “主人也太大方了,不过就是一个唐臣,那白虎皮,就是献给唐朝的可汗都足够了。”   “正是,正是,不如献与渤海王,请渤海王支援我等!”   底下一片反对之声,钳牟丁却是明白高松的意思:“明公果然有谋略,此乃汉人强秦灭蜀之计也!”   其余人都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那高松也是眨巴着眼睛,脸上却是自负的神情。   “当初秦国欲灭蜀国,便送厚礼与之。”钳牟丁对此亦是一知半解,不过众人的神情,还是让他暗喜:“诸位,平日里我就说过,汉学之中,有大智慧,要大伙与我一起习汉学,否则明公计策用意,诸位都不知晓,自然会出声反对。”   “咳咳……此话以后再说,钳牟丁,你速去速回,休要耽搁。”   钳牟丁依言而出,他从青泥浦来,自然选择乘船,借着洋流,只用了一天的功夫,便到了都里。不过,让他惊讶的是,进入港区的那水道南边,树起了一块新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却是“旅顺”二字。   钳牟丁认识这两个字,也能猜出这两字的含义,不过为何会在这里树起这座碑,他就完全不知了。   当他的船在都里靠岸时,发觉往常嘈杂的都里港如今却很安静,除了一队人执武器等着之外,街上几无行人。在他登岸之后,立刻有人迎上来:“尔等何人,来此何为?”   “某乃平郭县令高公所遣,前来拜谒朝廷天使者,还请通禀一声。”   “平郭县?那是哪儿?”有个巡逻兵士讶然问道。   “便是青泥浦。”钳牟丁啧了一声:“前燕之时,名为平郭,如今虽是羁糜州县,未曾正式定名……”   “好了好了,什么前燕后燕,我等只知道大唐大汉。”那人打断了钳牟丁的卖弄:“你要见守捉将军?那要去旅顺,咱们这边,只有南将军在!”   “南将军?”   “正是。”   钳牟丁听说是位将军,便想先见一见探听一下虚实,便拱手:“那好,我便先求见这位南将军。”   “将军在营中操演,贺老三,你带着这位使者去……对不住,使者,你的手下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奉礼物的人呢?”钳牟丁道:“我可是给将军带了礼物来。”   “礼物……先放在这吧,你只管放心,我们有军纪,前两日小偷小摸的已经受罪了,绝不会动你的财物。”   这话钳牟丁只是听听罢了,他跟着那个贺老三,一路上小心打听,很快便得知,这贺老三原是都里的汉人,被募为民兵才八日,今日正轮着他们巡视,便在伙长的带领下于都里各处巡逻。   也就是说,这厮是在崴子寨的人被击败后征入的。钳牟丁心中盘算,应当是唐人的兵力不足,才会急着征发这些人物。至于什么是民兵,钳牟丁想来,就应该是府兵之类的。   贺老三却不知自己已经泄露了消息,只是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家分到了二十亩永业田——但他是孤男一个,如今又应募为民兵,家里田便没有人种,原本以为完了,却不曾想,他们这些民兵每日除了训练、巡逻之外,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耕作,耕作的目标乃是他们自己的永业田。   等于是说,大伙都在耕自己的田,哪个敢不使气力!而人多又有好的配合,往常一人用十日未必完成得了的活,如今十人半日就解决,自然就有时间训练巡逻了。   正是这种同耕之制,让原本对参与民兵心怀不满的贺老三变得欢欣鼓舞,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叶郎君更好的官。   听得他满口夸赞那位叶郎君、叶守捉,钳牟丁心里对那位唐人的官员又高看了几分。来这里才几天便能如此得人心,其人能力,非同一般。   终于被带到了军营,这军营便在都里镇北,原是高家的一片田地,如今搭上了三排简易木屋,周围还用篱笆围住。隔着老远,就听得里面有人喝斥之声,钳牟丁伸头望去,却是一群衣冠都不整齐的民兵,正在接受训练。   贺老三帮钳牟丁通禀之后,他便被带入军营之中,不过那位南将军并没有立即见他,而是让他等着,他也正好乘机打量一下此处的兵士。   远远便看到一个雄壮的着甲汉子,正在训斥那些民兵不成阵列,以钳牟丁看来,那些民兵已经站得挺不错了,但那着甲汉子仍是不满意,干脆唤来一群人,列成阵列给那些民兵看。   初看民兵时,钳牟丁便觉其颇有章法,但看到这群列阵之人后,他顿时觉得惊怖了。人不多,不过是四十八人,令行禁止自不必说了,关键是他们身上展示出来的那股气势,虽是不言不语,却亦勇往直前无可阻拦,让人心中惊惧。   这是一支强兵!   钳牟丁只看得出这一点来,他忍不住问身边的贺老三:“这些人是不是你们主帅的亲卫?”   “哪里,他们跟我们一样,乃是民兵,平日里还要劳作呢,只不过南将军看我们操练得不妥,便请叶郎君让他们来演示。叶郎君身边的亲卫,比他们可更厉害!”   “啊,还有更厉害的?”   “那是自然!”   钳牟丁咽了口口水,心中暗暗庆幸,好在高松是派了自己来窥视虚实,否则猝然遇着那强兵,岂不是找死!   如此说来,那高宝晟、崴子寨的失利,亦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这般……强兵,有多少?”他又问道。   他原以为是问不出来的,不曾想贺老三是个实心眼的,听得问便答道:“有两百多人呢……不过听说他们有两千人,过些时日便会都来!”   “两千……”   钳牟丁咂了一下舌,高松自称为青泥浦令,但在青泥浦城中所居者,也不过是五百余户两千余人,加上周边村寨部族,治下总共才是八千余人。他要是豁出去,再纠集那些听从他的山寨,凑个千余兵马倒是可以凑出来,只不过这等乌合之众,与新民兵比也就不相上下,如何能去和那强兵相比?   回去定要劝说,想法子结好这边……   钳牟丁心里打着算盘,终于等到南霁云召他相见,他上来之后便拜倒于地,施了大礼。   南霁云也不以为意,只问他的来意。   “某奉命来使,是来拜见朝廷新派的官员。辽东之地,久不见朝廷所委官员,故此有不知国法者,冒犯了叶守捉与将军虎威,听闻他们或诛或擒,高明府还特意送上贺礼,令某带来,如今便在船上。”   “原来如此,不知有何贺礼?”南霁云有些惊讶。   他原先想这定是当地胡人又不怀好意,想要来算计他们,却不曾想竟然是来送礼的。   “给将军的乃是一件貂皮大衣,北地冬寒,有此大衣,将军必不惧天冷。”钳牟丁笑道:“给叶守捉的则是白虎皮一张、百年老参若干……”   一听是些这样的玩意,南霁云顿时不喜,若是送马、送甲、送兵刃,那就好了。   现下他们这里最缺的就是这些,马还缴获了百十匹,又从各寨里买了十余匹,凑起一百二十匹的马队,不过真正能充作战马的,也只有三四十匹,其余最多算是代步。兵器虽有,却无可以破甲陷阵的陌刀之类,盔甲就更少,叶畅这个守捉乃是虚名,当初玉真长公主给他弄得这官职时便明说了,他不须到安东都护去报备,但也休想有一兵一卒的真正官兵,这就意味着除了他自己的一套不可能有盔甲拨给他。他现在身上的铠甲,还是在陇右时所得,另有二十具锁甲,亦是跟随他去陇右的诸人所有。   他可以穿着这些甲吓唬李邕,却也得当心这消息传入长安,否则私人拥有甲兵,往大里说是可以给他安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的。好在现在到了辽东,有与没有,都是他说了算,消息传不回长安去,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将军,那貂皮……”   “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倒不如送些肉来。”南霁云既然没有兴趣,便摆了摆手:“你之来意,某尽知矣,这样吧,我遣人送你去见叶守捉,礼物也送到他那边去,此地军营,不合你久留,这就去吧。”   钳牟丁愕然,自己来送礼的,就被这样打发了?那件貂皮大衣,虽没有白虎皮那么珍惜,可也值得百贯以上,为何这位南将军竟然觉得还不如几块肉?   第218章 诗书传家有余香   若说原先的都里镇如今便是寂静一片,那么新建的旅顺则是热火朝天,到处都是人影。   海边上已经多出一大块空地,在可以使用的大树与可烧成木炭的柴木都被砍下分类堆放,其余杂草灌木,则是被一把火烧得干尽。   “十一郎,你这进度,当真是没得说的。”叶树见着这几乎是一日一变的地方,赞叹着道。   “这可都是为了自己建家园,他们哪里能不出气力!”叶畅笑着说道。   如何让工人更努力,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增加报酬起的效果已经达到极限,剩余的就是利用这些人想要一个新家园的迫切心理。他们知道自己所建的乃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父母妻儿的生活之地,做起事来自然就更易上心了。   “姐夫,窑如何了?”恰好看到刘锟过来,叶畅呼住他问道。   “八座窑,都烧得结实了,下边就可以烧砖烧炭!”刘锟嘿嘿笑道。   “好,咱们发家,可就靠姐夫了。”   在折腾了四年之后,刘锟如今可以说是窑类的大师,砖窑、炭窑、瓷窑、陶窑甚至炼钢炼铁烧琉璃的窑,样样他心中都有数。此次来辽东,第一批人中,叶畅便重点请了他来。刘锟还有些恋家不愿离开修武,叶畅姐姐倒是极支持的,一顿枕头风吹过,便将刘锟吹了过来。   “怎么说都靠我,若不是十一郎,我哪里有这本事?”刘锟有些不好意思。   “姐夫,你规划一下,何时能将玻璃窑立起来,既然砖窑这些已经成了,接下来便是去寻烧玻璃的材料了。”   叶畅之所以在此时远遁海外,正是与刘锟有关,刘锟对于窑的掌握已经达到可以开炉炼钢、开窑烧玻璃的境地,这两者中的利润都极大,而且饶是大唐宽容,也绝不会允许这两个行业脱离了官府的控制。   即使以叶畅的财力,目前来旅顺撑起这个摊子,也不禁觉得缩手缩脚,目前为止,都只见投入而不见产出,故此,玻璃与炼钢铁,就必须尽快谋划,哪怕先造出规模比较小的作坊,至少能有收入。   刘锟点头应是,叶畅这才有空回过头来,看着不远处正点头哈腰的钳牟丁,他走了过来。   “这就是青泥浦的使者?”叶畅问道。   “小人便是。”   “你来此有何用意,我击杀高宝晟、王乃,都说背后乃是你们青泥浦指使,此事是真是假?”   “冤枉,大帅,冤枉……”   叶畅只是守捉使,这个职务称将军可以,称大帅就纯是钳牟丁乱拍马屁了。他小心翼翼看了叶畅一眼,只觉得这位守捉实在是年轻,但风仪非凡,真乃天人一般,果然不愧是上国人物!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自己此来应当,他弯身行礼,满脸谄笑:“大帅,那高宝晟一贯满嘴胡言,以往我家明府便曾训斥过他,他却佯奉阴违,因为没有朝廷明旨,我家明府也不好责罚。至于崴子寨的王乃,更是奸人恶毒,大帅万万勿为其所惑。这不,我家明府得知大帅除此二獠,便遣小人来此,送上贺礼,还请大帅笑纳。”   说完之后,他便向身后示意,叶畅望过去,见着几个力士担着箱子,此时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都是些土货,什么貂皮、人参、珍珠之类的,最珍贵的就是那张白虎皮。叶畅眉头颤了一下,白虎皮啊……   这玩意虽然漂亮,但实际上叶畅却不能擅用,擅用即逾制。而且叶畅本人虽是喜好奢侈,可白虎皮对他的吸引力并不大,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白化病的老虎之皮罢了。   正好用来送礼。   “唔,你家主人乃是平郭令?”叶畅问道。   “正是,依朝廷之律,如今安东诸县令,皆是自当地选举有力渠帅而任之,家主人已经三代为平郭令矣,对于朝廷,一向是忠心耿耿。”   三代为平郭令,显然二十年前渤海国入侵时就已经盘踞一方了,渤海国大军没有顺便将之灭掉,那必然是个首鼠两端的货色。叶畅脸上的笑容依旧,口中道:“原来如此……本官如今挂二职,襄平守捉兼积利州录事参军,这平郭令,正为本官下属。”   听得眼前这少年唐官还有“积利州录事参军”一职,钳牟丁顿时心中一凛:襄平守捉乃军职,管不到青泥浦去,积利州录事参军则不然,可军可民,严格说起来,平郭县正是其治下。   “向来不曾闻各利州有设录事参军……而且,这安东诸州主官,不是由本地各族渠魁充任么?”钳牟丁小心翼翼地问道:“朝廷任命大帅前来,莫非是要改弦更张?”   “你汉话说得不错,改弦更张都知道。”   “小人心向汉学,自幼便读大唐经史。”   “朝廷倒不是要改弦更张,我到此乃是特例,至于为何,就不便说与你听了。”叶畅笑了笑:“今后积利州与襄平守捉的治所便放在这旅顺,你既是高松派来的使者,回去告诉他……来此拜见我吧。”   “是,是。”钳牟丁口中如此说,心里却大不以为然,高松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离开自己老巢跑到这边来的,到时候报个病,拖下去就是。   “我欲在此建城,正缺人力,你来得正好,令高松将青泥浦人口户籍献来,好征调人手服徭役。”叶畅又道:“此事干系到朝廷一步大计,必须办妥,此事你跟你家县令说清楚来——办妥了也有大好处。”   “大好处?”   “这积利州,如今不就是只有我一个属官么,刺史就不说了,什么别驾、司马之类的,做得好,你家县令少不得升官。”叶畅空口白牙:“你知道,我是汉官,在这里做不久的,但你家县令不同,他已经三代为平郭令,没准过个几十年,他家就是三代积利州刺史呢。”   末了,叶畅看了这厮一眼,又补充道:“到那时,你也可以在积利州弄个县令什么的做做,你既是精于汉学,想必肚子里也有不少抱负吧。”   钳牟丁顿时眼前一亮,这话可正对他胃口。   他汉学学得不错,特别是读书人对权力的追逐劲儿,更是浓得没法再浓,甚至还动过念头去长安参加科举。   叶畅早从他服饰谈吐中揣摩出他的性格,在另一世,这是一个普通推销员都必须具备的能力,这一世掌握的人则不多。见他这兴奋的神情,叶畅暗暗记下,看了看那些礼物,笑着道:“原本该送些东西与你,不过,你既是文人,一般俗物怕入不了你眼中,这样吧……叶安,拿一册李太白诗钞来,有李太白亲笔签名的那种。”   “什么?”此时李白诗名极盛,便是渤海、新罗与日本国,文人雅士都听闻过他的名字,只不过也只是他的部分诗流传出来,故此能得到一卷李白新诗,那当真是让这些地方文人激动不已的事情。   “哦,李太白与我乃是至交,故此送了些书与我,我正好转送识宝之人。”叶畅笑眯眯地道:“我观钳郎君谈吐不俗,必是雅人,送此诗册与你,也不算是所托非人。”   钳牟丁激动得全身发抖,待那卷诗拿来之后,他一看前面的封面,乃是水墨画的一人举樽对月,还印有“李太白诗钞”五字,再翻看内页,扉页之上,写着“赠弟叶十一惠存”七字,落款则为“愚兄太白顿首”六字。   还来不及翻内页,钳牟丁便拜倒下去,对着叶畅行了大礼:“叶参军厚赐,某必好生收藏,以为传家之宝。”   这大概就是一件家宝下去,忠诚度狂涨吧。叶畅心中浮起了恶趣味,不过他也知道,区区一卷诗赠出去,可以获钳牟丁某种程度的好感,可真正拉拢他,那还差得老远。   “我在此地,也有意传播汉学,故此经史子集之类,颇印了不少,此际诗坛名家文集,亦有计划,若是钳郎君有意,今后我多赠送一些。只盼钳郎君能将汉学传播出去,使天涯海角之地,亦能沐圣贤之泽。”   “敢不倾力为之!”钳牟丁再拜道。   叶畅笑道:“若没有别的事情,钳郎君就请自便,我这里,还忙着呢。”   钳牟丁躬身而退,将那本诗钞用布包了起来,他走远之后,叶安有些遗憾地道:“十一郎,这书你不是说,今后可以成为传家宝的么,怎么就给了这厮?”   “哦,我上回让李太白给我写了三百多本,你想要,我也可以送一本给你啊。”叶畅道。   “啊?”   “要不然依着李太白的张扬性子,会只写那么几个字?他写了两天才写完,若不是我许了好酒,他早撂笔不干了。”   叶安想到李白坐在那儿一本一本地签名,顿时觉得身上冒汗:签了三百本……只怕手都累坏了吧。   “不过,这倒是个法子,我要想办法,让新罗、渤海还有日本的儒生都喜欢上李太白的诗……唔,编些段子流传过去吧,然后李太白亲笔签名的诗集便可以派上大用场。”叶畅喃喃自语道:“造星,造星就是,这算是软实力,输出文化与价值观吧?”   这些话,叶安是不大懂的,只是想到若真如此,李白只怕还要被请来专门签名,那时恐怕不是三百本就能了事。   钳牟丁自然不知道自己拿回去的是叶畅让李白批量签名的书,还以为是仅此一本的宝贝。他细心藏好,原本是想放入行李中的,后来还是决定拿油纸油布内外三层包好,绑在自己腰间。   他身负要务,自不敢多做停留,次日便又原船返回——船上少不得带一些都里积存的唐人货物。回到青泥浦之后,高松第一时间便召他来问:“钳牟丁,你此次前去,窥探唐人虚实,结果如何?”   “明公,唐人势大,以我青泥浦一地之力,不可力敌也!”钳牟丁神情肃然。   “废话,我又不想着与唐国开战,我还是唐国的县令呢——但都里的那个唐国官儿,手中究竟有多少兵马,你可曾知晓?”   “手中强兵两千,新募之民兵亦有两千,足足四千之数!”   “什么,四千兵马,这么多,是不是大唐又要将安东都护东迁了?”高松惊得从座位中起来:“这四千人只是先锋对不,来人,给我准备船,我速速去迎!”   若大唐真是举国东来,只怕连兵三四十万,他一个小小的青泥浦,岂敢横于其前。这辽东的高句丽人,可都是被大唐打破了胆的,侥幸没有在大唐两次内迁中被带走已经是幸运,便还有复国之心,也决不敢在大唐面前表现出来。   “明府,稍安,且听我说。”钳牟丁心中不免就有些小看,想起大唐那位少年英挺的叶参军,再看看眼前这位肥胖臃肿满头虚汗的高明府,暗暗叹了口气:“大唐并不是要东迁安东都护,那位叶参军另有要务,但小人卑微,他不愿说与小人听,只是听他口气,大唐虽有后继,兵马也不会太多。”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那就好,那就好……”高松又坐回座位,懒洋洋地说道。   “虽是如此,那叶参军的官职原来是积利州录事参军,却是如今明府的顶头上司,故此他令明府去拜见他。”   “呵,口气倒不小,让他等着吧,等个十年八年,我心情好了,或许会去见他一见。”高松不屑地道。   大唐不是举大军而来,他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不离开自己的老巢。若真去见叶畅,被扣在那儿为质,那就有去无回了。   “是,是,卑职便说明府身体不适,等身体好了便去拜会。但是……明府,那位叶参军却不可得罪了,他手中兵强马壮,若真与我为难,只怕……倒不如引之为援。”   “引之为援?”   “如今北边不是给咱们的压力也不轻么,唐人有一策,名为驱狼吞虎,咱们面上对那位叶参军恭顺,他要什么,不伤筋动骨的咱们打个折扣供给就是,不过可以向北边要,只说是叶参军征敛,若是他们两家斗起来,咱们便可以渔翁得利……”   “等等,什么是驱狼吞虎,什么又是渔翁得利?”   “咳咳……”钳牟丁呛得咳了起来。   第219章 最是无情天家子   “青泥浦的人又来了!”   吴大海站在船头,听得身边卞平指着那边叫道,他哼了一声,斜睨了卞平一眼。   卞平涎着脸,凑将上来:“吴大兄,你没看到么,青泥浦的人又来了。”   “那又如何,这几个月来,他们来了没有十趟也有八趟。”吴大海没有回应,旁边的吴大蛟却懒洋洋地道:“骗子,你想说什么,就实话实说,休要在这里卖弄!”   骗子乃是卞平的绰号,他嘿嘿笑了笑,看了看左右,然后悄声道:“吴大兄,我又拉了三个,你觉得人手够了么?”   “可靠么,你记着,宁可人手不够,也不能寻些不可靠的家伙……我们吃这些叛贼的苦头已经够多了。”   “可靠,可靠,都与某一般,乃是莱州的渔夫,若有这般船,大伙都愿意去跑商,谁乐意在这边供人支使,才赚那么一点点苦哈哈的钱!”卞平压着声音:“都只等着吴大兄一声令下呢,大兄,大伙都心急啊,若是长久拖下去,只难免有一两个起二心的人!”   吴大海点点头:“你放心,我们已经联络上了旧日兄弟,等他们到了便可以发动。”   “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你莫急,只这两艘船哪成,咱们还要更大的船,还要更多的宝物……你没听那狗官说么,下一批要运的,便是船工,能造更大船的船工。上回我们输给官兵,无非是官兵有三层楼高的战船,我们没有,这回能劫了他的船工,咱们也有三层楼的战船!”吴大海厉声道:“到时,便能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是,是,大兄你最讲义气。”   他们说话之间,船驶出了旅顺口。   “还是吴大兄足智多谋。”卞平挑起拇指,狠狠地赞了一下。   “那狗官倒也精明,咱们的人一个个打乱着用,若非如此,一船人早就全是咱们的了。”吴大蛟在旁边道。   他们几兄弟也被打乱,如今吴大海虽然升任一船之副,但五兄弟却只有他们二人在这艘船上,别的几个都被苏粗腿支使着。   “小心,上帆,吃满风,莫要拉下太远。”那边叶挺的声音传了来。   船乘风破浪,渐渐远离了旅顺。那边驶入旅顺口的船上,钳牟丁羡慕地看着这远去的白帆,又看了看自己的帆桨两用船,叹了口气:“大唐不愧是上国,就是制器一道,也远在我们这蛮荒之上。”   就算他们的船慢,但也在旅顺靠上了岸,船上载着的竟然是些妇人女子,被驱赶下来后,她们或小声哭泣,或双目茫然。钳牟丁见这模样,心里顿时不喜,怎么能以这副面貌去见叶参军!   他站到一个木桶之上,厉声训喝起来。   “钳牟丁又来了啊。”码头上的叶安看到这一幕,笑了起来。   从叶畅初登旅顺至今,已经足足四个月过去了,码头早已经建成,高竖着的龙门钓成了这座新镇的标志。镇上建起的简易房如今都被拆了一小半,取而代之的乃是砖瓦大房。不过如今砖尚不足,故此仍然是那种集体宿舍模式,一间大屋一座大炕,上面睡着二十个人。据说今年冬日便只能如此过,但待来年,就会好些。   “那些娘儿们是怎么回事?”贺老三凑到他身边问道。   民兵们的时间分为三份,三分之一耕作,三分之一军训,还有三分之一在旅顺这边帮工。三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足以让这些民兵练出些模样来了,贺老三今日便轮到在旅顺帮助建新的屋子。   “这不是给大伙去火嘛。”叶安嘿嘿笑道:“每日里不都说看着头老母猪都想上前拱一拱?”   “什么?”贺老三顿时止住手。   “咱们郎君有令,凡能算到一百以内加减者,能识得两百个字者,便有奇赏。”叶安呶了一下嘴:“这些便是赏赐。”   “什么什么什么?”这下子不仅贺老三,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   “也就是说,你们能表现得好些,便可以说上一门媳妇了!”叶安哈哈大笑。   因为某种原因,旅顺阳盛阴衰甚为严重,前后加起来,如今旅顺有七千余人,但是女子总共却只有二千不足,孩童更是只有百余人,这种情形,明显是不正常的。   从大唐收购女奴运来比较困难,而且叶畅也无此心,他把目光投向了辽东诸部。诸部中有的是女子,只要他愿意拿东西去换,故此叶畅便通过青泥浦,买了一批各部女子来。   这第一批才三十余人,肯定是不够分的,叶畅便又想到一计:令新老民兵凡是无妻者进行考试,识得两百个汉子、能算一百以内加减,方能有挑选媳妇的资格。   听完前后因果,贺老三顿足:“早知如此,我便该好生学的!”   “哈哈,每夜上课,你必是睡的,此次你就只能干看着!”   “不过娶了媳妇……也在这大炕上?”有人转起了歪念头:“这可不就是大炕同眠么……蒋二哥,你学得最好,此次必有你的,到时你媳妇可要借兄弟一用。”   “滚,不想死的话你就再说疯话试试!”   “哈哈……”   众人都大笑,叶安摇了摇头:“胡说八道,到时会有女营,这些娘儿们都先在女营当中,若是成了亲,每至休沐,便可以去那边小屋同住,平日城还是兄弟们呆在一起。待来年屋子多了,才会考虑各家屋子。”   “我如今攒下不少钱,我能自己建个屋子。”那边蒋二吭噗吭噗地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叶安摇了摇头:“那如何能行,若个个自己去建屋子,咱们立刻便要散掉。你们自己说,是如今这般好,还是各自散了好。”   安静了一会儿,贺老三道:“自然是如今这样好,散了有什么意思,回到家里,冷冷清清一人罢了。”   一时间纷纷应是,其中有真,自然也有假。蒋二便满心不服,凭什么他自己攒下钱,想要给自己建个屋子都不成?   他心里带着这个问,想要对叶安问起,但又不敢。   在这些人笑声与呼哨声中,钳牟丁驱着那群妇人向前,立刻有人前来接待,让钳牟丁惊讶的是,那群妇人女子竟然也是被些妇人接去的。上回来此时,他还没有看到这些妇人。   看来又从大唐运人来了……前前后后,四个月时间,足足运了一千余人过来。这个进度算不上快,也从侧面证明了叶郎君背后确实不是大唐举国支援。   想到这里,钳牟丁有些忧心。   他倒是希望一切如这几个月一般,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一股暗流涌动下,这等情形未必能保持长久了。   “钳郎君,此次辛苦了。”交接完人力之后,叶畅便召钳牟丁来见。   钳牟丁一脸惭愧模样:“叶参军,小人无能,此次只带来二十七名二十五岁以下妇人女子。”   “是少了些,原是请钳郎君寻一百人来的。”叶畅微笑道:“可是钱不乘手?”   “这个,乘手,乘手,实是一时间难买到。参军当知,今年还算风调雨顺,并非饥荒年月,卖妻卖女者少啊。”   “原来如此,那么石炭呢,冬日要来了,我得在十月之前存好足够石炭,不知你如何说?”   “这个,我们青泥浦地小势弱,实在是寻不着石炭。”   叶畅有些失望,没有足够的煤,看来只有从登州那边运了。好在北海郡就有大量的煤,而且如今气候温暖,渤海结冰结得甚迟,哪怕到了十一月,渤海都可以航船,多少可以补上一些。   看来这个冬天主要依靠木炭了,剩余两个月时间,要满山去砍适合烧炭的柴。   “也不知三哥他们何时回来,到现在也没有一点消息……”   叶畅正琢磨此事之时,就在与他隔着渤海的范阳郡,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哈哈大笑着将手中一个丰腴妇人怀中收了回来。   他是典型的胡儿装饰,头发结成辫子,分为几绺。因为体型肥硕的缘故,他坐在那儿象是一堆肉山。   “果真如此?”他又问道。   在他面前之人面容白皙,看上去甚是平常,却是曾经与叶畅打过交道的刘骆谷。他应声道:“正是如此,圣人被气得不轻,在宫中大发雷霆,直说叶畅是祸害。”   “汉人的诗我是不懂的,那几首诗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说。”   “便是说汉人没有一个男子有才能靖边定疆,竟然要劳累女子妇人前去和亲。”   “哈哈,天子果然会生气,这可是打他的脸,杨家呢,记得你此前来信说,杨家与这叶畅关系匪浅。”   “杨家亦是恼怒,因为此次被选为和亲公主的,正是他们杨家仇人,原是想着借这机会报仇,却不曾想给叶畅三首诗搅了。如今长安城中仍是群情汹汹,如何善后,还不可知。”   刘骆谷从长安刚赶到范阳,他带来的消息,与叶畅有关。   为了安抚东北边境的奚、契丹二族,李隆基令群臣选定和亲公主,原本决定了由信成公主之女独孤氏、卫国公主女豆卢氏充任,当初人选一定,顿时长安俱惊,她们可是李隆基的亲外孙女,李隆基对于亲人之无情,便可见之!   但是两家公主府明面上只是哀求,在哀求没有成功之后,便转为暗中活动。先是大肆宣扬叶畅的边论,待朝议要决此事之时,干脆就让人把叶畅的那三首代和亲公主所题之诗贴到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顿时四处都是议论纷纷,提议公主和亲的人被民意骂得狗血喷头,乃至有上朝会时被人扔臭鸡蛋之事。   “此事有趣,有趣啊,那叶畅不是得了个什么襄平守捉的职司,还兼了积利州的录事参军?竟然不来范阳见我,呵呵,闹得好,闹得越大越好!”   安禄山正笑着,却看到刘骆谷的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便问道:“骆谷,你有何话只管说,某与你,腹心手足之谊,有什么不能说的!”   “此事虽然让天子恶了叶畅,但对大夫亦没有什么好处,和亲之事,原是大夫首倡,如今闹成这模样,也有骂大夫者。另外,卑职之所以星夜赶来,还有一由,便是听说……天子有意召大夫回京。”   安禄山吃了一惊,长安虽好,但那边有的是权贵,哪里比得上他在范阳当土皇帝来得痛快!他坐正身体:“竟然有这等事情,你快说,快说!”   “和亲不成,奚、契丹二部岂肯善罢干休,如今虽然突厥已灭,但若是这二部又闹将起来,只怕边境不宁。故此天子必然是要召大夫回去询问边疆虚实,若是大夫应对得有所失……天子恐会另择人选。”   “另择人选?皇甫惟明被他杀了,王忠嗣如今仅剩余一口气,他能另择什么人选?”安禄山哼了一声,不过想到安西、陇右、河西、朔方四镇精兵强将,心里又登的一跳。   “卑职回来,便是请大夫早作打算,朝中的礼,该送还是得送。杨家人如今正得势,深得天子宠爱,右相李晋公执政已逾十年,权倾天下,御史中丞杨慎矜、王鉷在扳倒韦坚一事上颇立功勋,都是声势方炽,这些人都必须打点……”   “王鉷我认识,上回去长安时见过。”安禄山插了一句嘴,然后挥了挥手:“你放心,不过就是出些钱财罢了,我这儿别的没有,钱财有的是!”   他如今已经是范阳、平卢两镇节度使,这两镇钱粮,任他所取,而且他又纵兵掳掠,勒索周围诸部,对他来说,钱财当真不算一回事。   “大夫果然当世豪杰!”刘骆谷吹捧道。   “只为保全首领与富贵罢了。”安禄山拍着脑袋道。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来禀:“有位书生求见大夫?”   安禄山向刘骆谷摆手,示意他退下去,口中奇道:“什么书生,敢来见我?”   “此人自称姓高,名尚,据他自称,乃是高将军荐来。”   “高将军?”安禄山皱眉。   原本欲退出的刘骆谷大惊,返回行礼道:“是卑职忘了,近来高将军深居不出,不问事务,卑职竟然将他给忘了!”   安禄山惊觉:“高力士?”   “当是高力士,外头那人,既是高将军所荐,大夫还是见上一见为好。”刘骆谷抹着汗:“礼物也得给高将军准备一份,还好,还好,若不是这一回,还真忘了!”   第220章 从来反复是蛮夷   出现在高力士面前的这人,脸色略有些苍白,一双眼睛里闪动着贪欲与野心,脸上则挂着谄媚的笑。   安禄山别的本领没有,看人的本领却是极高的,瞧着这厮一眼便能猜出他的心意。   “你便是高尚?”   “某下百高尚高不危。”   “你与高将军是何干系?”   “某与高将军……”高尚抬眼看了安禄山一下。   他手中有高力士的一封荐信,凭着这封荐信,他相信,能在安禄山手下混上个清闲富庶的职位,这天下除了李林甫,还没有谁敢不给高力士面子。就算是李林甫,真正要正面与高力士相抗衡,也会觉得吃力。   但他打量着看上去一脸憨厚模样的高力士面容后,突然间改变了心意。   面忠心奸外憨内猾……这等人物,难道说,真会是大唐的忠良边将?   “某与高将军并无干系!”想到这里,高尚拱手道:“倒是与大夫有关系。”   “啊?”安禄山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这话说得好笑,老子是胡,你乃汉人,老子姓安,你姓高……你不和高将军有关系,怎么与老子有关系?”   高尚拱手道:“某籍贯为营州,正是大夫治下,大夫便是某父母官,某便是大夫子民,如何没有关系?某为人荐与高将军,高将军不能用某,转荐于大夫,某自此便是大夫僚仆,自然与高将军再无干系了。”   他这番话说完,安禄山的狂笑顿时收住。   “你这书生有些意思……你真是营州人,在我面前如此说,不怕我说你忘恩负义?”   “高不危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经求活耳。”高尚道:“某自幼贫寒,苦读至今,却怀才不遇,若大夫只为高将军颜面,赐某衣食,岂是某所愿也!”   “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某就要回长安了。”安禄山有些意兴阑珊:“此次归长安后,不知朝廷还是否以某为范阳、卢龙节度。这样吧,要不我先给你一个官职,你将就着做?”   “回长安……万万不可!”   高尚变色叫道,让安禄山眼神凝结。   “大夫为虎,这范阳、卢龙便是山,虎啸于山,百兽皆避。但大夫回长安,那就是虎落平阳,三两只猎犬,便敢对将军吠叫了!”   “此乃天子之意,某岂能拒之?”   “天子身边,如今小人充斥,大夫赤胆忠心,于国有功,便是为了天子,也当爱惜自身。”高尚正色道,但接下来一句,便是安禄山也吓了一跳:“契丹、奚人不稳,将军当于此坐镇也!”   “你胡说什么!”   “朝廷许诺和亲,但公主迟迟不至,故此契丹、奚人心中暗藏反意。”高尚双眼一睁:“此事大夫岂有不知之理!”   安禄山真不知道。   他只知道奚人和契丹人畏于大唐之势,几乎是任他欺凌,他若是想要功劳,便去寻个奚人或者契丹人的小部落屠戮一番。   但高尚的意思他明白了。   “此时契丹与奚人反了……那未免也太巧了吧。”   “大夫希望他们何时反,他们便何时反。”高尚道。   “好好,你且在范阳留下,待我回来之后,再授你官职。来人,将高郎君引下去,好生招待,高郎君想要什么,吃的穿的,金银女子,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高尚被引下去之后,安禄山转了转,又连下了两个命令,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汉人,果然狡猾啊……   范阳东北,原松漠都督府所辖地,如今尽是契丹人的地盘。   因为与汉人接触久了的缘故,契丹人如今也不尽是游牧,他们也有耕作、矿冶者,只不过数量极少。   “迪辇组里可汗,那群唐人走了?”   骑着骏马的阻午可汗迪辇组里遥望着远处离开的马队,听得身后的话语,点了点头:“走了!”   “汉人可恶,也就是你要待他们这般亲善!”   “汉人再可恶,也没有走狗可恶,安禄山那只老肥狗……只要能给他找麻烦,我就愿意去做!”   “可若是被他知晓……”   “难道说还会比现在的情形更糟吗?他抢走我们的牲畜,征走我们的战士,还屠戮我们的部族……可恨,可恨,大唐的可汗难道就不知道安禄山的恶行么!”   “大唐的可汗也是个骗子,他分明说了要再赐一位公主来和亲,但是到现在除了赐名,什么都没有!李怀秀,呸,难道这个名字比起迪辇组里更好听么?”   汉名为李怀秀的迪辇诸里看了看自己的同伴一眼:“不要说这个了,牙官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牙官说了,凡是大汗的决定,他都会支持,不过这几十年来,我们与奚人一向共同进退,奚人离安禄山更近,与安禄山乃是世仇,如果大汗真要反唐,那么一定要与奚人结盟!另外,大唐国力强盛,不是我们可以力敌的,我们还必须要有盟友……”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战争起了,我就要挥师向东!这里离大唐太近了,我要去辽东之地,去那伙汉人所说的地方……”   “辽东,那些汉人不是在那边?”   “对,就是因为那些汉人在那边,所以我才要去,我们虽然有人会耕作了,也有人会矿冶,但是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汉人农夫和工匠!迪烈,你记着,告诉牙官,我们契丹人想要强大起来,就必须要有更多的汉人农夫和工匠,让他少杀一些,多抢一些!”   名义上为契丹八部的盟主,又被大唐封为松漠都督、崇顺王,但迪辇组里手中并没有太大权力,他只能管控自己一部罢了,便是对着八部发号施令,亦自有牙官代劳。   迪辇组里所送的这队人,正是善直与叶英一行。   他们北上,与其说是行商,还不如说是打探消息,沈溪提供的只是地图,而且是二十年前的地图,如今情形变化很大,更重要的是,所经地方有什么物产,却是没有记载。   沈溪视为至宝甚至供奉起来的地图,实际上价值还不到他想象中的一半。   “好,松漠这边也来过了,此地契丹人还算客气,连他们的可汗都亲自出面见了我们。”叶英长长出了口气,回视着背后:“倒是个好客之人,就不知道他所言有几分是真了。”   善直却是哀声叹气,目光停在一匹马背的箱子上。   他们一行北上,出发时共是二十人,带着十匹马的货物,如今人反而多了,有四十余人,但出行时的二十人中,已经有五人只剩骨灰。这一路的凶险,可想而知。这五人全都是叶畅从修武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的伤亡,让善直在叶畅面前难有交待。   “善直师,此事并不怪你,生死有命,既然选了此事,便得冒这等风险。”   经过漫长的旅程,四个月的跋涉,大小数十次的激战,叶英有长足的进步,他叹了一声,开解善直道。   “只是怕不好见五弟。”   “十一郎不会埋怨你的,他早有心理准备。”看了看左右,叶英低声道:“来时十一郎便问过我们,说此行凶险异常,若非自愿,便不要去,他另外募寻人手。他也说了,此行之后,我们能回到都里,便个个都可独当一面……不过是几个月时间罢了,难道说叶挺他们在海上飘着,就没有凶险么?”   “你说的是。”   “大丈夫生而在世,若是愚昧无知,还可蝇营狗苟,但是跟着十一郎这么久,我们哪个愿意安分守己的过上一世?”叶英又道:“十一郎今后少不得封侯拜相,到那时我们这些叶家子弟,凭什么受他提携,莫非只靠着百年前是一个祖先么?”   “唔,你说的是啊。”善直又应了声。   他与叶畅结义,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可是想要释教在叶畅手中大昌,只靠着此前的交情却是不够的。   振作了精神,他们寻路而下,因为是回到了北上的正路,所以顺利得多。北上花了一个多月的路程,如今只是二十余天,便赶到了卑沙城。   “过了卑沙城就近了!”见此巍巍的大黑山,随行叶家子弟喜道:“总算归途顺利,英叔,善直师,咱们在卑沙城休息两日?”   回望了一下驼队,善直犹豫道:“不如早日回去,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善直师说的是,免得夜长梦多,要休整回都里休整便可。”叶英望着山脊上的城墙,心中有些嘀咕:“这城上情形,可与咱们北上时不大一样!”   北上之时,在这里并没有什么麻烦,卑沙城这边的高句丽人戒备得不严。但如今却不然,山脊上的城墙上,偶尔便能看到有士兵转悠,入城的山道,更是几处哨岗,城门也紧锁,看上去,就象是在战时一般。   “你们是什么人!”   有人喝问起来,向导上前行礼道:“我们是大唐去渤海国收货的客商,如今回来,这边有我们的关文……”   一听乃是大唐之人,那些卫兵相互便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围了上来,手中兵刃指着众人。叶英原本就觉得不对,此时更是心中一凛:此间果然有问题!   “果然是从都里来的!”   看过关文之后,那些卫兵干脆将叶英都围住,善直看了叶英一眼,见叶英摇头,便未动手。   “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个军官用生硬的汉话说道,抬起下巴向着马队示意。   卑沙城如今又被高句丽人掌控,故此军官多用高句丽人,他们对唐人最为仇视,这个军官的态度便是如此。   叶英一行北上时是二十余匹马,如今却有五十余匹,这其中大多数都是与各种马贼山寇厮杀中夺来的。五十余匹马身上都有行李,装着不少物品,那军官示意之下,叶英便令人将行囊解开给那军官相看。   一些皮货、山货,这些东西在中原值大钱,但在辽东也就是那个样,因此那军官起初不为意。可当看到其中有二十余匹马上的行囊装的是些石头时,那军官颜色微变:“这些是什么?”   “启禀军爷,这些是货物。”向导恭敬地行礼。   “拿这些石头当货物?是你傻了还是我傻了!”军官咆哮了一声:“这些人定然是奸细,抓起来!”   “且慢,且慢。”叶英一听得他的喝语,只能上前道:“将军,中原的道士们喜好炼丹,他们说可以用奇特的石头炼出长生不老的丹药,所以我特意搜寻这些石头与他们。”   那军官听得叶英称他为“将军”,心中便是微喜,他不过是个微末大的城门官,哪里是什么将军了。待听叶英说那是道士们炼丹的材料,脸色虽然仍是阴沉得可怕,却终于没有催促士兵将众人捉起。   “你们这些汉人,就爱做这等诡谲之事。”他点评了一句:“都给我扔下来!”   “将军,将军,我们此次北上收货,没有收到什么好东西,就仗着这些石头能卖得上价呢。”叶英笑嘻嘻地凑上去,又指了指最后马上的陶钵:“折损了不少人,骨灰都带回来了,这些人家中的妻儿老小,也要靠着这些石头……”   他一边说,一边侧过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将一个小布包塞在了那个军官的手中。那军官接过布包,脸色顿时变了,方才表露出的对汉人的厌恶顿时不见:“原来如此,情有可缘,情有可缘……虽是如此,还是需要搜察一番,你们这般晓事理的唐人,很少有啊,哈哈……”   那些士兵们开始翻腾众人的行李,将某些他们看中的东西塞入怀中拿走,对此叶英等人也只能干看着。叶英见那军官收了贿,神情明显和气了许多,便又低声道:“将军,此前某也行过此处,不曾见这般模样……这是为何啊?”   “这个,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怕有奸细。”那军官打了个哈哈,然后又瞪起了眼:“你问这么多做甚,莫非真想当奸细?”   “哪儿的话,我们这些人,都是善良之人,最最老实不过,哪里会去当什么奸细!”叶英笑道:“只是这条商路,干系到大伙生计,故此某才相询……”   他嘴中如此应付,心里却是一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高句丽人……定然不安好心!   第221章 临冬北风忽骤起   虽是通了关,但天色究竟是晚了,众人有意觅地休息。卑沙城里有客栈,在安顿下来之后,善直想起此前北行时曾经拜访过城外的水云观,当时颇受其观主款待,此次回来,理当前去拜访一番,便与叶英招呼了一声,独自一人又出了城。   他是僧人模样,而且卑沙城宽出严入,故此并未受到阻拦。顺着山间樵夫踏出的小径,花了一个多时辰,太阳都已经西垂,善直才到了水云观。   水云观所在位置,便是后世响水观之所,如今只有一间小殿、两间道舍。道观之中,一师二徒三个道士,听得动静,出门相看。见是善直,那老道士大惊:“善直师,你如何来了!”   “宣微老道,你若是不欢迎,和尚我转身便走!”   善直笑呵呵地说道,他虽是释家,却与道人关系亦睦,在修武时,没少与叶畅一起去拜访药王观的骆守一,故此对道家并不排斥。   “兀那莽和尚,胡说八道什么!”老道士陈宣微一把将他拉住,径直扯入门中,又向弟子示意,让他们关好门,然后才埋怨道:“你当真是不晓死活,此时这里,是你能来的!”   善直虽憨莽,却不真蠢,顿时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大祸事,大祸事!”陈宣微叹息道:“你上回不是说你是与都里的那位叶守捉一起来的么,这边出大事了,正待与旅顺那位叶守护开战,你此时到这边,岂不是自寻死路!”   “什么?”善直闻言一惊:“好端端的,为何要开战?”   “谁知道呢,贫道猜想,许是你那位叶守捉招募流亡,恼了这边的贵人!”陈宣微叹道:“卑沙城可不比都里镇那小地方,城内外各部人口足有二万余,号令周边,总治积利,兵马合算,约有五千。你都里……哦,现在唤作旅顺了,口不过八千,兵不过五百,如何能与之相抗!”   “卑沙城哪里有二万……”   “城中没有,但城外散居各部、各寨,全部加起来二万是往少里说的!”陈宣微有些气急,这和尚此时却纠缠些这样的东西。   “那倒是有,积利州一州之地,人口约有八万,大半在南面。”善直很诚恳地回应道。   若放在中原,这么大的地方才只有八万人口,那当真是个人烟稀少的下州。但是这在辽东,八万人口已经是不错了,而且这其间还有大量的隐蔽人口散居于山林僻野。全部加起来,积利州应当有十万人。   因为安东都护内迁的缘故,如今大唐在积利州没有有效的管辖,卑沙城势力在州中最大,其主泉盖洪更是自称积利州刺史——大唐朝廷虽未承认,却也未否认,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位泉盖洪乃是叶畅的顶头上司。   “泉刺史准备发兵攻取旅顺,只不过如今还未到时机,他正在召集人手,意欲十一月或十二月再动手,善直,你此时来这里,正是羊入虎口,若我是你,便赶紧走!”   “十一月……十二月?”善直哈哈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高句丽人打仗也要翻皇历看日子么?老道,你休要被吓住了,若真要开战,哪里会拖到那个时候,更不会给你这道人听到消息!”   “唉,你这和尚……贫道怎么会骗你,此事知晓的人不多,我能知道,乃是城中一汉将为我观中施主,他与我说的!”   “果真?”见老道惶急模样,善直也收敛了笑。   “真得不能再真!”   陈宣微的消息确实是真的,他的消息来自于卑沙城中的汉将罗九河。善直听陈宣微介绍了这名汉将之后,有些惊讶:“他既是汉将,如何会得到高句丽人的信任,竟然知道此事?”   “这位罗九河将军曾祖父,乃是罗艺,罗艺谋逆,为朝廷诛杀,子孙或亦株连,或星散四野。罗九河之祖便逃至辽东,后来高句丽灭国,罗家乘机建了寨子,到今日颇有势力,乃为高句丽遗民所重。”   善直挠着脑袋,看来果真要打仗了。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惑,一时不能解,比如,他们来的时候那地方叫都里,如今却被称为旅顺,又比如说,陈宣微还说叶畅已经完全控制了都里地方,附近所有寨子都为其所平定。这些事情,完全在善直意料之外,他记得叶畅曾经说过,是花上两到三年时间站稳脚跟,然后再徐图其它,怎么形势会变得如此快?   “如此则麻烦了,我们的人都入了卑沙城啊。”善直有些懊恼:“要回去,当如何行?”   “径直向南去旅顺是绝无可能,若给卑沙城中知晓你们与那位叶守捉的关系,你们就休想脱身。以贫道所见,你们明日一早出城,自东边山脊下山,向东南去青泥浦。如今青泥浦还与旅顺有往来,到那儿你们改乘船,绕过这山与卑沙城封锁,走海路入旅顺。”   陈宣微对附近情形很了解,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善直虽然也被叶畅逼着读了些兵书之类,可是都是先面读后边忘,故此想不出什么计策来,只能点头。   “此事不宜迟,如今日薄西山,你就算回城也来不及了。你在我观中暂歇一宿,明日大早便去,然后依计行事……”   陈宣微话说到这,善直连连点头,正在此时,突然听得道观的小院子外传来拍门的声音:“开门开门,太阳还没有落下,怎么就观起门来了!”   陈宣微脸色一变:“这声音……是罗九河!”   “什么?”善直闻言顿时起身,手也按在了腰间戒刀之上。   此人乃是卑沙城中大将,甚得泉盖洪所重,这个时候,出现在道观之中,是何道理!   “休惊,若是为了擒你,何须大将出马?”陈宣微按住了善直的手,看了看周围,这院子又小,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外边敲门声又急,来不及细想,他又低声道:“一切有我,你休要惊慌就是。”   善直心中寻思:“有什么可惊慌的,若是那狗将军来找麻烦,杀了他便是,最多就是带着水云观中的道人们一起逃走。”   “来了来了,将军何其急也。”陈宣微此时松开他的手,快步向着院门过去,他的两个小道士自然上前服劳,将门打开。   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浓眉紧皱,出现在门前。   他进来之后,一眼便瞧见身材魁梧的善直,眼前不禁一亮:“好汉子……咦,是个和尚,好你个宣微子,竟然在道观里藏了一个和尚!”   陈宣微念了声天尊,苦笑着道:“将军何出此言,这位高僧可非一般人物,乃是嵩山少林寺的得道高僧,欲去渤海国传法,途经我处,因为我昔年云游天下时曾与他有一面之缘,便来此看我。道释儒三教白藕红莲绿荷叶,原本是一家,和尚来拜拜玉皇、天尊,道人去拜拜佛祖菩萨,亦非什么异事……”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将罗九河引入院内。罗九河听他唠叨,笑着摆手:“休说这些话,某也只是觉得好奇罢了,莫说观里藏着一个和尚,便是藏着一个尼姑,以某与观主的交情,也不会深究,哈哈……”   “将军可真会说笑话。”陈宣微干笑了两声,他看了看罗九河,虽然罗九河不时大笑,但眉头却始终锁着,似乎藏有极深的隐忧。   陈宣微暗暗称奇,罗九河这模样,分明是心中有难事。   “将军这么晚才来,不知有何吩咐?”因为道观狭小的缘故,玉皇殿既是正殿,也是会客室,罗九河上完香后,陈宣微向他问道。   这么晚来,难道只是为了上一柱香?   罗九河没有答,看了看善直:“这位师傅是嵩山少林寺的僧人?”   “阿弥陀佛,和尚正是。”   “少林寺之名,某也听闻过……和尚是自海路来此?”   “是,自登州来此。”   “登州……”罗九河悠然神往:“少林在中原,登州在齐鲁……某自幼听先父教诲,这些地方乃是大唐腹心繁华之地,只恨家父与某都未曾一见。”   “隔海便可去,将军若是有心,只管去就是。”   罗九河摇了摇头,他祖上因为是叛逆,虽然到他这一代,什么恩怨都已经烟销云散,但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懒得动弹,虽然向往中原,他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前往。   “和尚如何称呼?”罗九河又问。   “贫僧释善直。”   “善直师,你从登州海路来,是在青泥浦还是都里上的岸?”   善直微一犹豫,那边陈宣微拼命给他使眼色,但是善直还是应道:“贫僧自都里来。”   罗九河看了陈宣微一眼,陈宣微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了。   “都里,那你认识如今占据了都里的叶畅么?”罗九河没看出什么异样,便又问道。   “贫僧认得。”善直这次毫不犹豫地道。   罗九河微微变了脸色,再看陈宣微,陈宣微苦笑道:“和尚是个直人,不过他云游中原,认识那叶畅倒不足为奇。”   “正是,正是。”罗九河眼睛微眯:“善直师,这叶畅其人如何,你细细说与我听。”   “叶畅族中行十一,故此长安、洛阳一带,都称之为叶十一郎……”善直开口道。   “等等,叶十一郎……莫非是作足球戏的叶十一郎?”罗九河突然坐正了身躯,讶然问道。   “正是,不曾想将军也听说过这个。”   “呵!原来是他,这倒是巧了,他怎么会来……都里镇?”   足球戏被萧伯朗传到了朔方,又从朔方辗转传到了辽东,短短数年时间,几乎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传播的过程中,也有许多变化,比如说规则,就与叶畅当初创的有很大不同。但叶畅的大名,却是随之传开,只是大伙只知叶十一郎创足球戏,却不知这叶十一郎就是叶畅。   “这位叶十一郎除了做足球戏之外,还有什么事迹?”罗九河又问道。   善直便将叶畅韦陀点化、虹渠引水、进献水泥、洛阳救灾之事缓缓说来,待他说完,都点起了烛炬。他不善言辞,因此只能平铺直叙,不过也正是如此,说得就甚是真实。   “善直师倒是熟悉此人。”罗九河嗟哦了几句,又似笑非笑地道。   “不瞒将军,当初小僧就在修武十方寺挂单,故此知之甚详。”   “原来如此,看来这位叶十一郎在治政之上,倒是有几分本领,不可小视之。”罗九河有些犹豫,仿佛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而是挥了挥手:“今日兴尽了,宣微道长,某告辞。”   他当真说完就走,宣微留也不曾留住,便看着他出门而去。   “这倒是奇了,罗将军来分明是有心事的,原本大约是想与我说说,却因为你在此而不肯说了,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心事……”陈宣微道。   善直当然更想不出来,在道观中宿了一夜,次日天色刚亮,便又赶回卑沙城。按照陈宣微所说,他们没有自南门翻山,而是出东门往青泥浦去。在青泥浦雇了船,只说是回大唐,实际上半道折向都里,前后又花了四日功夫,终于回到了旅顺口。   旅顺口与他们离开时比大不相同,自不必多言。船径直开到新建的旅顺港,在此登陆之后,只见叶安等前来相迎。   “不曾想你们竟然又乘船来了,英哥,辛苦了啊!”   叶安一边说一边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发觉少了几人,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叶英示意了一下,有人将此行中死去的五人骨灰捧了来:“都带回来了……一人病死,三人战死,还有一人伤重不治。”   叶安眼睛里顿时涌出了泪水,不过他立刻抹去:“英哥,你休要自责,十一郎走时交待了,你们回来后好生休息,若有不幸,则葬入英烈堂。”   “英烈堂?”   “这半年时间里,咱们与周围寨子战了六回,也有些伤亡,逝者皆入英烈堂,永享祭祀。”   “好……嗯,十一郎不在?”叶英脸色猛然一变问道。   他们在卑沙城中可是得到了消息,卑沙城纠集了积利州其余势力,在十一二月间便会向他们发动攻击,此事必须报与叶畅知晓,可是叶畅竟然不在!   “十一郎二十日前回长安去了,朝廷不知为何,召他回京,而且他也有事要回去……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叶安道。   “糟!”叶英顿足。   第222章 帝乡辗转复见疑   长安城外,广运潭码头上,一艘帆船缓缓靠岸。   这艘帆船乃是武陟船坊新制的快船,长不过五丈,帆桨两用,因为船身短小,在黄河乃至渭水中都可以穿行自如,而且船身轻,经过一些不适合航行的险滩之时,完全可以借助人力拉纤而过。在那两艘海船之后,叶畅便开始集中力量造这般的小船,为的就是便于黄河上往来。至于更大的海船,他就准备到旅顺再去造了。   “情形不太妙啊。”看着码头的人马,叶畅苦笑着对黄衫客道。   此次回来,南霁云他不敢带,必须留在都里拱卫旅顺,因此便在洛阳与留在那儿的黄衫客会合。黄衫客负责在洛阳雇请愿意出海的人手,同时也打探长安消息,因此叶畅如今也明白,李隆基为何又好端端地召他回长安。   还是他那诗惹来的祸端,因为那三首代和亲公主拟诗的缘故,两位公主和亲契丹、奚的事情,朝廷也迫于众意不再提及,但此事让李隆基甚为愤怒,此次召他回长安,十之八九乃是为了此事。   叶畅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多少有些恼怒,自己当真又是躺着中枪,李隆基自己不将自己的外孙女当回事,要送去给那些浑身腥膻味的蛮夷白睡白拱,末了造反的时候还要杀了祭旗,为何却要自己挨这个骂?   若不是如今还必须从登州和中原获取人力、物资,他真想调头就走,回旅顺逍遥自在去,不去看李隆基的脸色。   “不必太在意,天子便是再发怒,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我可是听说了,他对你去东海求仙之事,甚为上心,毕竟……天子年迈了啊。”   叶畅点了点头,将心中的抑郁抛开,迈步上了码头。   象广运潭这般舟车转运的地方,自有马车行在此设站,叶畅与黄衫客上了车之后,一行二十余人便向长安城进发。走到中途时,却听得身后一阵乱,然后便是一副仪仗大摇大摆过来,按照仪制,他们就得在旁边等着对方过去,叶畅在马车中伸头望去,不禁微微一愣。   他只是伸了一下头便缩了回来,因为那仪仗中一位引路人物,他恰恰认识。   刘骆谷。   这厮引路,那仪仗所属,就应该是如今两镇节度的安禄山了。   他缩回来是不想让刘骆谷看到,却不曾想刘骆谷眼尖,一眼便望见他,拨马到了安禄山骑前低声说了两句,安禄山微微点了一下头。   刘骆谷催马过来,大声道:“可是积利州叶参军在此?安大夫着你上前拜见!”   叶畅暗骂了一声,这厮倒是眼尖,却只能不情不愿地下了马车,步行到安禄山面前。   这是二人第二次相见,上回在修武相遇时,若不是虫娘在,安禄山绝对会派人袭杀叶畅。不过刘骆谷送礼,暂时揭过了双方的恩怨,故此表面上,安禄山并不象上回那样咄咄逼人。   相反,还带着笑意。   “叶参军到辽东任职,为何不去我处相见?”安禄山温声说道。   “虽有积利州参军一职,实际上是圣人为便于某行事所设,并非正职,自然不敢去见大夫。”叶畅也是微笑:“大夫虎威,某到辽东之后,更是如雷贯耳。”   安禄山哈哈大笑,又亲热地向着叶畅点头:“叶参军,有什么需要安某相助的,只管开口,对了,你那边诸夷混杂,怕是有些不稳,我给你派五百精兵去护卫,算是你襄平守捉下辖军马,如何?”   这就是要向叶畅手下安插人马了,若是真给他派来了,主客之势立易,而且其中少不得安禄山的耳目,将旅顺的消息传给安禄山。叶畅笑着道:“大夫愿伸援手,叶某自是感激不尽,待回去之后,便设营立垒,只待大夫派来的强兵了!”   他不拒绝,安禄山满意地点头,心中又觉得有些不值。   “你此时不在辽东,怎么回长安了?”安禄山又问道。   这是明知故问,叶畅却不知道,因此应付着答道:“陛下遣使召我回京,有何事宜,我也不知。”   “好生做,好生做,哈哈……”   安禄山大笑而去,叶畅望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住了。   这胡儿奸诈啊。   如今在长安,叶畅已经没有香雪海落足,不过他在长安光德坊原思孙思邈宅边上,买了一幢宅院,虽然是不大,可住下三五十号人还是没有问题的。到得这里之后,叶畅首先便是去玉真观,通过玉真长公主向李隆基表明自己已经回了长安。   接下来便是回到住处等消息了,等了两天,李隆基还没有派人来召他相见,倒是李林甫派了人来。   “李相公说今日下午在他府邸见我?”叶畅有些惊讶:“让我早些去?”   来请叶畅的乃是李家老仆李肥,他与叶畅也打过不只一次交道,因此态度甚为谦恭:“是,相公是这般吩咐的。”   叶畅捻着自己长出的几根短须,略一思忖,然后点头:“好,我午饭之后便过去。”   李林甫家的午饭甚为豪奢,虽然李林甫没有弄什么鸡舌宴之类的,但也是满席珍肴,一餐花费足有数十贯之巨。   李腾空则有自己的小厨房,她吃得甚为清淡,午饭毕后,便开始琢磨今日午后该做什么。就在这时,却听得李肥的声音传来:“七娘子,七娘子!”   “肥叔有何事?”   “今日有客来访,相公请七娘子相陪。”   李腾空初时也不以为意,大唐风气开放,客人上门携妻小女眷者常有之,每遇这等情形,主人家就会安排同样的女眷相接待。   “是哪家的女眷?”她轻声询问道。   李肥没有迟疑:“这个相公没有吩咐老奴。”   是没有吩咐,却不是他不知道,李腾空听出其中之意,不过也没有深想。她父亲隐瞒,总是有其道理的,非要去探究,反倒是不美。   “既是如此,那便请她于后园相见吧。”李腾空道。   她领着使女到了后园,李家的府邸甚大,后园假山亭榭树木,正是女眷游玩的好去处。李腾空未等多久,便听得脚步声,只是脚步声与女子轻盈不同,沉稳有力,倒有些象是青壮男子的声音。   李腾空讶然注目,便看到叶畅缓步走了进来。   大半年未见,叶畅黑了一些,微蓄胡须,让他面相看上去老练成熟了些。他出现在这里,李腾空愕然之余,又有些惊喜,旋即觉得羞涩难当。   她的终身大事,始终是家中的一个难题,李林甫子女甚众,传说中是有五十子五十女,但真正有名份的,就是七女七子,李腾空于其中最幼,也最得李林甫宠爱。李林甫一直担忧,李腾空真的会遁入道门终身不嫁,现在看来,他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向他看得入眼的青年俊彦推销自己的女儿了。   莫非自己就如此差劲,直的愁嫁么……自己又不是皇帝的女儿!   发觉了李腾空,叶畅也是一惊,停住脚步。擅闯后园,又惊扰了人家女眷,这可是非礼大错。他回头看了一下,发觉引自己来的李肥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个时候,叶畅的第一念头便是“误闯白虎堂”。   旋即他明白,李林甫就算想要设计陷害他,也用不着赔上自己女儿的名声。   “叶畅见过李娘子。”他拱手做揖:“久违了!”   “你当真觉得久违了?”李腾空白了他一眼道。   “唔……说起来,今日也有给李娘子带礼物。”李腾空的小性子,没让叶畅生气,反而觉得这位一向面冷心热的妹子生动活泼起来,因此他笑道:“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李娘子,故此交与了贵府管家。”   “什么礼物?”李腾空有些好奇。   “某不说,说出来便没有惊喜了。”   “休要以为我和二十九贵主一般,收着你赠送的衣裳便欢喜了,我甚为挑剔!”   “呵呵,虫娘尚年幼,自然有新衣裳就好了,不过这一年来也不大好应付,前日见着她时,可是被怪罪好几回呢。”   李腾空与虫娘也是相当熟悉的,甚至知道叶畅送了什么礼物给虫娘。如同叶畅所言,虫娘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对衣裳、玩具之类不欢喜起来,现在她最感兴趣的,是叶畅在海上的经历。   李腾空同样感兴趣,还有辽东那边的风土人情,两人在后园中谈起,都佯作不知李林甫这般安排的用意。   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两人谈得相当投机,李腾空浅笑垂眉,只巴不得这时间能越久越好。但就在这时,却听到外边传来咳嗽之声,李腾空陡然惊觉,自己与叶畅似乎靠得太近了些,她便向后退了几步,坐到了亭子当中。   李肥的声音又传了进来:“叶郎君何在,叶郎君何在?”   “某在斯。”   “相公请叶郎君出去见客人。”   这话说得,仿佛叶畅自己不是客人一般。叶畅心里暗暗嘀咕,李林甫难道说真是要撮合他与李腾空不成?   以叶畅对李林甫的认识,李林甫这厮走一步思三步,绝对没有安什么好心。便是想要撮合他与李腾空,背后只怕还有别的什么如意算盘在打。   向李腾空道别,李腾空难得露出不舍之意,但也是一闪而过,便垂首送他出来。跟在李肥身后,叶畅到了月堂,那是李林甫接见客人的所在。   “畅然,外边有客人来,你替我去迎接。”李林甫直呼叶畅的字,毫不客气地指使他。   叶畅面露难色:“李相公,客人是来拜访你的,我去迎接……”   “总不能本相亲自去迎吧。”李林甫脸带微笑:“老夫与畅然甚为投契,老夫年长,视汝如同子侄,令汝为老夫迎客——怎么,莫非畅然觉得老夫不配?”   叶畅忍不住暗翻了一眼,你这老家伙才是子侄,我视你们全家都如子侄。   但是李林甫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能当面翻脸,而且有便宜不占也不是他的风格,因此他便笑道:“既是如此,以后畅有什么麻烦,便要寻李相公这长辈帮忙了。”   “若不是老夫,以你折腾出来的种种麻烦,就是言官的弹劾,也早让你脑袋砍了几十次了,哪里还容得你去辽东逍遥!”李林甫喝了一声:“咄,出去相迎,此人对你有好处!”   叶畅被他赶出去迎客,到得门口,问起随同而来的管家客人是谁,那管家笑道:“郎君只管等着就是,很快便可以见到其人了。”   果然,不片刻功夫,便听得门房有人来禀:“御史大夫、范阳卢龙两镇节度使安禄山来拜谒相公!”   叶畅心中顿时凛然:来见李林甫者,竟然是此人!   他心念电转,李林甫安排他来迎接安禄山,究竟是何用意。表面上看,他来迎接,确实有好处,他在辽东行事,若能得到安禄山的全力支持,可以说后顾无忧事半功倍。但李林甫哪来那么好心,会为他考虑?   真的只是为了撮合他的李腾空?   若是如此,李林甫绝不可能在相位上一坐十余年不倒。到他这个地步,不是说绝对不考虑亲情,但亲情绝对是次要的,他首先考虑的,还是如何稳固自己的权力地位。   无论如何,这似乎是一个……机会!   叶畅没有奢望真的获得安禄山的全力支持,但是如果能借李林甫之势,压制安禄山一两年,等自己真正站稳脚跟……若能如此,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笑。   安禄山在李林甫门前等得相当不耐烦,他这两天在长安城中可谓风声水起,乃是最受欢迎的人物,李隆基待他都是分外恩宠,甚至连皇宫中的杨玉环,都对他有了兴趣。他的官职,也多了“御史中丞”这个头衔,虽然并不是实授,但也意味着他入朝,别人不能再以他为边将。   对李林甫,他看不大上眼,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和气的老头儿,没有什么本领。今日来拜访,纯粹是出于礼节,刚升了官职,总得来李林甫这儿转一圈儿。   相府正门突然打开,安禄山摆了摆马鞭,正待举步,却愣住了。   出现在相府门内的,竟然是叶畅!   第223章 吾项之上首在否   安禄山的惊愕毫不掩饰,他虽然总是自称胡人不等礼仪,实际上却很清楚,这个时候站在大门内的,肯定是代表李林甫来迎接他的人。   叶畅竟然能代表李林甫?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刘骆谷一眼,在刘骆谷给他的情报中,却并没有这一点。   往常据说叶畅与另一位相公李适之有些拐弯抹角的联系,后来随着传闻中叶畅举告了韦坚、皇甫惟明等而反目成仇,但叶畅与李林甫……莫非就是因为出卖了韦坚等人,所以才得了李林甫重用?   可就算是得李林甫重用,提拔官职也就罢了,为何会在这里迎候?   一瞬间,安禄山心中生出许多个念头。   “安中丞莅临,有失远迎,还请中丞见谅。”叶畅迈步向前迎出来,举手相邀。   安禄山呵呵大笑,晃了晃手中的马鞭:“不曾想才过两日便又见到你了,唔……你叫叶……叶畅?”   这话甚是无礼,叶畅却不动声色,看起来,这安禄山对李林甫并无多少敬意,既是如此,自有李林甫去收拾他,哪里需要叶畅再去拉这个仇恨?   “安中丞请进。”   “你在相府是何种身份,李相公为何会遣你来迎我,莫非是相府里没有堪用之人了么?”安禄山又道。   “其余人各有职司,唯有我,乃是闲人一个,自然就遣我来迎安中丞了。”叶畅觉得有些好笑,这不是一出大唐版的宴子使楚么?   “唔?”安禄山真不懂其中意思,但也觉得有些不对。   他看向刘骆谷,刘骆谷倒是知道叶畅言下之意是什么,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提醒道:“李相公既是遣此人来迎,必是李相公门生晚辈,中丞且勿失礼。”   “好,好。”安禄山哈哈一笑,随手做了个揖,口中唱喏:“安某见过叶郎君。”   这厮倒是有二师兄的滑稽,模样儿也十足的一个猪悟能。叶畅见他那么大的肚皮竟然还能弯下去,总算有些明白,为何他能讨李隆基、杨玉环欢喜了。   “安中丞,请。”   安禄山跟着叶畅进了院子,刘骆谷等人自然有府中的管事清客等迎接,唯有安禄山随叶畅同行。跟上安禄山不知在想什么,却是一语不发,叶畅引他入了月堂,他才洪笑道:“安某来拜见李相公了,安某来拜见李相公了!”   在别人家中大声笑嚷,实在是粗鄙之人,叶畅明知他这是有意装成这模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瞧不起。   那边李林甫高坐于火炕之上,没有下来迎接。   火炕亦是叶畅的发明,如今长安城中富贵人家,都用上了这个,冬日里以蜂窝煤烧火取暖。   李林甫不下炕,让安禄山心中不喜,面上就显露出来,就在这时,听得外边有人又道:“王鉷求见晋国公!”   “安中丞,你先暂候。”李林甫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又向叶畅点头:“去请王中丞入内。”   王鉷如今职司,亦有御史中丞,与安禄山正好相当。安禄山与他关系不错,知道他是个能干之人——最会搜刮百姓以奉迎皇帝。听得李林甫仍然不亲自出迎,他不免有些诧异,可到叶畅将王鉷迎入内之后,他更惊讶了。   在他看来甚得李隆基赏识、权势极大的王鉷入内之后,恭恭敬敬向李林甫行大礼下拜,起身后还向叶畅行了半礼!   这可只有门生晚辈才会做,他竟然如此恭敬!   安禄山再看李林甫,李林甫仍然安坐于炕,未曾起身,只是平和地开口,向王鉷询问公务。   每有所问,王鉷都是先行礼,再回答。安禄山看得清楚,李林甫的问题看似不急不徐,但次次都问在关键之处,而王鉷回答之际,汗水便悄然爬上了额头,却连擦都不敢擦!   李林甫之威,竟然如此!   王鉷答完之后,李林甫才不咸不淡地问他有何事来,王鉷少不得又要请教公务,无论是什么麻烦,李林甫都是一言而决,几乎没有二语。短短时间内,一些重大的朝廷公务便决断下来,件件条理分明。   直到最后,李林甫令王鉷回衙,他才来得及向安禄山使了个眼色,而这个时候,原本是随意站着的安禄山,已经不知不觉站正了。   王鉷离开之后,李林甫和颜悦色地对安禄山道:“安中丞,在长安过得可惯?”   安禄山神情一松,笑着道:“长安好,长安好……”   “长安是好,安中丞这两日除了拜谒圣上,便是拜访群臣。”李林甫慢慢地道:“不过,本相有一句话,要说与安中丞听。”   安禄山讪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李林甫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今日上午,安中丞又从陛下那儿来吧,圣人还留安中丞用饭?安中丞见圣人所食甚少,颇有轻视之意,以为圣人老矣……休要急着否认,听本相说完!”   虽然李林甫一直轻声细语,但听得安禄山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确实见李隆基所食不多,觉得他已经不是十八岁时能提剑杀人的英武皇帝了,可这种看法,只藏在他心中,并未与任何人说过,李林甫怎么就知道了呢?   李林甫知道皇帝今日召见了他,这不奇怪,李林甫知道他这几日忙着拜访那些交好的大臣和得势的权贵,这也不奇怪,但李林甫能够知道他心中所想,这让安禄山毛骨悚然。   “李相公请说,请说……”他额头不自觉中,也爬满了汗水,颤声说道。   “圣人虽老,宰相依然年轻。”李林甫说到这里,眼睛微微眯起,将身前茶几上的杯子端起来:“好生去做,好生去做……哦,契丹与奚人那边,你莫让他们闹得太凶了。”   安禄山激淋了一下,险些腿软,倒在李林甫面前。他呐呐了两声,不知该怎么回应,便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行了深拜的大礼,然后告辞退出。   退到门口时,李林甫道:“十一郎,替我送一送安中丞。”   叶畅亲眼看到这几乎是无声的变化,看到李林甫是如何在极短的时间内,让安禄山从倨傲变成如今的卑躬屈膝。他心里受到的震撼,丝毫不比安禄山本人小,李林甫与他见面时,看来还是有所收敛,并没有将自己一代权臣的能力全部发挥出来,只是在安禄山身上,才让叶畅看到他的真实能力。   深不可测。   两人默默无语出了月堂,又出了前堂,直到到了前院,早已离李林甫远了,安禄山才仿佛放下千斤重担,长长吁了口气。   然后再看叶畅时,安禄山的面色完全不同了。   “叶郎君,往常安某多有失礼,此前令刘骆谷向叶郎君赔罪,虽已得郎君谅解,我心中总是过意不去……叶郎君,愿以上好战马百匹,向郎君谢罪,我会派人送到积利州去!”   叶畅笑道:“如此,多谢安中丞了。”   “哪儿的话,以往不曾与叶郎君聊天,故此见面不识,今日甚为投契,哈哈,用儒生的话说,是那个相见恨什么来着……”   “相见恨晚。”叶畅笑道。   “正是,正是,相见恨晚!”安禄山上前一步,见叶畅并无反感之意,便拦着叶畅的手:“今日才知道,叶郎君与我如此脾气相投……”   “安中丞错爱……”   “唉呀你莫唤我安中丞,我是粗人,你不嫌弃,便唤我一声大哥,我称你一声贤弟,哈哈,我痴长几岁,若非如此,象你这般有本领的人,当是我大哥才对!”   眼见安禄山恨不得给自己当小弟的模样,与方才的倨傲完全不同,叶畅实在有些忍不住了。   见识过李林甫的绵里藏针,现在又见到安禄山的能屈能伸……今日算是不虚了。   他当然不会唤安禄山“大哥”,这个杂胡根本不配!   “安中丞虽是平易近人,我却不能太过不知轻重了,若真唤了中丞大哥,第一个不放过我的,便是李相公。”叶畅微微苦笑,使出一个“你懂的”眼神:“安中丞总不想看着我挨李相公骂吧。”   “啊,哈哈,是,是!”安禄山这下倒是真的有同感,方才李林甫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叶畅将他送到门口,两人拱手话别,转身之际,叶畅心中浮起“不要脸”三个字,而安禄山心中浮现的则是“小滑头”三个字。   他对叶畅前倨后恭,看在刘骆谷眼中,在李林甫府门前,刘骆谷不敢问,可离得远了,他便低声道:“中丞,李相公说了什么?”   安禄山半晌不语,刘骆谷又问了一句,安禄山却答非所问地反问道:“你看我脖子之上,脑袋是否还在?”   “啊……”   “究竟在不在?”   “在,在,自然是在的……若无首绩,如何能活着?”   “好,那就好,总算活着出来了……这位李相公,当真……当真……”   安禄山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李林甫,他对李林甫的畏惧算是深入骨髓了。定了定神之后,他正颜道:“李适之绝非李相公对手,今后李适之那边的礼就别送了,加倍送到李相公这儿来。每次送礼,你都亲自上门,替我问候李相公。李相公说了什么,你须事无巨细都记着,回范阳之后说与我听!”   刘骆谷是未曾直接与李林甫打交道,但听到安禄山这般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肃然应是。   送走安禄山之后,叶畅转回头,现在,他将要一个人面对李林甫了。   利用回去的这一点点时间,叶畅好生整理了一番思路,今日之事,实在太过诡异。   首先,安禄山来拜访李林甫,应该是事先有通知的,他不一大早来,却是午后来,大约就是自恃李隆基恩宠,不将李林甫放在眼中。这与安禄山的出身也有关系:李适之、裴宽先后任范阳、卢龙节度使,安禄山的发迹与这二位也有关系,他最初时肯定是倾向于这二位的。李林甫对此应该是心知肚明,所以今日便有意震慑安禄山。   然后,李林甫安排他来接待安禄山,也应该是向安禄山示意,晓得他与安禄山的恩怨,特别是安禄山安排刺客之举,或许已经完全被李林甫知道了。同时,也是向李适之等人示意,证明叶畅完全投靠了他,此后李适之等人就算再有心,也不可能将叶畅拉拢回去。   最后,便是叶畅自己……李林甫对叶畅,确实与别人不同。在他心中,可能真将叶畅视为女婿的最佳人选,既是如此,顺手托叶畅一把,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若真是如此,那倒……让人不知所措啊。   对李腾空这位女郎,叶畅很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在同龄女郎中叶畅瞧得最顺眼的。   若她不是李林甫的女儿,叶畅是很有兴趣迎娶的,他如今年满二十,也是到了娶妻之时。但是,因为李林甫的缘故,叶畅对李腾空多有顾忌。   李林甫的权势不会长久,即使持续到死,在他死后,他的敌人也会蜂拥而至,将他的家人撕得粉碎。其中最为痛恨李林甫者,正是前后两代皇帝的李隆基与李亨。   “先不管那么多,只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心里琢磨了会儿,叶畅道。   再见李林甫时,李林甫问了些辽东风物,又问海外仙山之事,叶畅心中一动,便笑着道:“某敢出海寻仙,实是因为有一样宝物。”   “哦?”   “此宝难觅,某亦是辗转所得,只有三具,此次来拜谒李相公,便将其中一具带来,以为赠礼。”   李林甫会意地笑了起来:“怕不是给老夫的礼物吧?”   “不敢,不敢。”   “我不管你是送给老夫的,还是送给空娘的,只有一句,你给我记着了。”李林甫眯着眼,看着叶畅,神情转为肃然:“空娘纯真热忱,你不可以骗她。”   这般将话挑明来,让叶畅方才的打算又落了空,他自诩机智,但与李林甫相比,毕竟还是嫩了。   犹豫了会儿,叶畅还是决定,继续装傻。   “李相公说笑了,李娘子宰相之女,身份之贵,仅次贵主。畅不过一介匹夫,专心向仙,岂敢欺宰相之女?”   第224章 西窗共语话叛胡   从李林甫府出来,一路上黄衫客都是默默无语,直到宿处门口。叶畅觉得有些古怪,回脸问道:“四兄为何不说话?”   “五弟,李林甫其人,还是能远避则远避为好。”   “四兄是怕我与李林甫过从甚密?”   “对,李林甫其人,只有利用利害,而无情义,五弟奔走于其门下,不知何时,便会为其所卖。便是侥幸尚存,李林甫年迈,又有罪于太子,其富贵恐难传子孙。”   “四哥说的是!”叶畅动容道。   黄衫客与他的结交,可以说是因势而成罢了,严格意义上说,他与叶畅的关系,根本比不上贾猫儿、南霁云和善直,而且与贾猫儿等人的利益完全绑在叶畅身上不同,黄衫客有自己的事业,在整个团队之中,他与叶畅的距离最远。   自然,他接触到的核心机密也最少。倒不是叶畅有意隐瞒他,但是他既然留在洛阳,那么辽东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也属正常。   叶畅一向以游侠视之,却不曾想,他竟然能思考得如此深远。时人都见李林甫得宠,权势滔天,便是杨氏亦不敢捋其虎须,黄衫客却已经觉得,李林甫的富贵,不可能持续到下一代了。   “你是有主意的,自不需我多言。”黄衫客又道。   “是。”   叶畅在宿住又等了两日,李隆基仍未见他,便是以往只要他到长安必然来纠缠他不放的李虫娘,也连着几天未曾来缠他,这让叶畅不免有些惊疑。   李隆基要骂他,早就该来骂他了吧?   就在他犹豫间,李林甫忽然又召他去相见,不过此次却没有让他见李腾空,而是直接引他到了月堂。   “叶畅,明日你就出京吧。”一见面,李林甫便开口道。   叶畅大吃一惊,他虽然不愿意在长安久呆,可是让他明日离京,这是何意?   “陛下不会见你了。”李林甫象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又开口道:“奚人、契丹人已反!”   叶畅顿时想起李林甫对安禄山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契丹与奚人那边,莫让他们闹得太凶了。   那么,契丹人与奚人的叛乱背后,只怕又有一个阴谋。安禄山当时那紧张模样,显然,这个阴谋的主谋就是他!   契丹与奚既反,那安禄山就必须尽快赶回范阳!   李林甫也希望安禄山离开长安,若任这个胡儿讨李隆基欢心,真成为牛仙客第二,以边将为宰相,对李林甫也没有什么好处。安禄山虽是胡儿,心眼比起李适之要多得多,留此人在朝与自己争权,智者所不取也。   “安禄山已经北返,他上奏天子,请拨兵甲财货与你,令你游说安东都督府诸州土酋,骚扰松漠,务必令契丹不得与奚人并力夹击营州!”   叶畅双眼一张,心中又惊又喜。   此前他虽然得到李隆基默许,以积利州录事参军、襄平守捉之职便宜行事,但有衔无职,更无一兵一卒相助,很大程度上,徒有虚名罢了,莫说当地豪族土酋不将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将这样的名头挂在嘴边,唯有应付之时才用之罢了。但有安禄山之荐,则完全不同。   “老夫已经上书陛下,否决此议,并遣人斥责了安禄山。”李林甫又道。   这一句话便让叶畅冷静下来,叶畅没有急着回应,只是等着李林甫的解释。   见他如此沉静,李林甫暗暗又点了一下头:不愧受其所重之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在原先多智之外,又加了沉毅的品性。多智尚不足夸,沉毅才是真正难得。   “十一郎又长进矣,以往我颇担心你好炫智而冒失,今不惧矣。”李林甫道。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了,李林甫其人,口中含蜜,说得不急不徐,闻者如沐春风。叶畅欠身行礼致谢,却仍然没有答话。   “汝在辽东,与安禄山少些来往,安禄山其人,外忠内诈,恐你为其所欺也。”   “是!”   “不过亦无须得罪之,此人奸猾,今后圣眷极深,宜如君子遇鬼神。”   也就是让叶畅对安禄山敬而远之,叶畅心里甚是奇怪,李林甫待自己为何如此之厚,难道真只是为了女儿么?   望着叶畅,李林甫捋须微微笑了起来。   狡兔须有三窟,他权倾天下十余载,眼见无数政敌兴勃亡忽,如今年迈,自然会考虑身后之事。他有一子也曾经跪于他面前,劝他多为以后考虑,当时他嘴中未语,心里却深以为然。   自古以来,为权臣者,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名声好得象霍光一般,也保不住死后族灭的结局。他虽得李隆基信用,但却恶了太子李亨,为相时得罪的人又太多。他活着,自信能掌控一切,但若是他死了,子孙必为仇人杀戮无遗余矣。   诸子皆无才,唯有招才子为婿,即使不为婿,为门生亦可,一有力门生,能护他子嗣。   叶畅是人选之一,还有一个人选……   想到这,李林甫看着垂眉低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小吏。   卢杞。   “卢杞有大才,十一郎,若你有意,我令卢杞去辽东助你,如何?”   叶畅目光凝动,微微笑道:“只要卢郎君不惧烟波浩渺,有何不可以的呢?”   卢杞若真是去辽东,叶畅有一百种方法让这厮正常死亡,即使李林甫怪罪,叶畅也必然会下此手。   卢杞想是知道叶畅心意的,脸色微动,却没有说话。果然,李林甫笑道:“只不过如今我离不得卢杞,十一郎,你身边有堪用之人,只管举荐与我。”   叶畅听得这里,心里暗暗发笑,既然李林甫给他添堵,那么他也回敬一下就是。   “李太白,文章之名垂动天下,相公欲用人,某便荐此人。”   李林甫愣了愣,他方才以卢杞刺叶畅,不想叶畅转手就以李白刺他了。在心中骂了一声小狐狡耳,同时也大感满意,若没有几分手段,自己如何敢将女儿、子孙托付与他!   “尚有他人否?”   “宰相欲用人,先试其一即可,何须多哉?”叶畅笑道。   “李太白文章辞翰之臣,虽名满天下,却几无牧守之学,又无远略,轻薄无行,非真才也。”李林甫淡淡地道:“是我难为你了,如今四野几无遗贤,才智之士,充盈朝堂,你如何荐得人来?”   叶畅不禁愕然。   李林甫对李白的评价,甚得叶畅之心,李白当真是举世无匹千年一位的大文豪大诗人,却绝不是一个好的牧守一方的地方主官,更不是一个优秀的有战略眼光的谋士。相比而言,只是劝农劝恤民,杜甫怕是比他都要强。但李林甫由李白身上,推断出天下没有遗贤,这可就是强盗逻辑了。   不待他回应,李林甫便又道:“行了,契丹与奚人复反的事情,你已经知晓,你可以出京回辽东了。”   离了李林甫府,叶畅皱着眉,心中甚为讶然。不过才行了没多远,便又见一人笑盈盈站着,向他招了招手。   “吉公在此,有何吩咐不曾?”见是吉温,叶畅问道。   吉温与他最初有冲突,但在弄翻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事情上,两人算是合作了一把,虽然合作得并不愉快。此时叶畅尽管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与李适之等所谓清流已经彻底反目,也必须暂时依靠李林甫的力量自保。   “得知君要远行,仆在此恭候,为君送行耳。”   黄衫客听得这句话双眉一展,斜睨着吉温,手也握在腰间刀柄之上。吉温瞧了他一眼,哑然一笑:“真壮士耳,不过我与十一郎乃是积年交情,相识至今,已近四载矣。”   黄衫客看了叶畅一眼,叶畅微点头,赶前几步,与吉温并行。吉温谈笑宴宴,看上去甚为殷勤,与他聊了些辽东风物,然后又转到朝廷中的局面上来,末了,吉温低声道:“契丹、奚人谋逆之事,朝中多有攻讦叶郎者。”   “与我何干?”   “朝中那些清流都说,是你妄论边策,又写三首诗,致使公主不得和亲,乃有二胡叛乱之事。”   “笑话,二胡叛乱,岂是区区公主和亲与否能改变的,若是和亲,无非就是倒贴两位公主性命与清白罢了!”叶畅闻言勃然大怒:“彼辈无计安边,先欲以妇人之躯和亲,后欲以士子之诗归罪,尸位素餐祸国殃民者,皆彼辈之谓也!”   吉温深以为然,然后笑道:“虽然此议为相公压制,但君还是早日离京,远离这是非之地为好。”   叶畅点了点头,见叶畅会意,吉温便告辞而去。   吉温所谓的送行,无非是替李林甫说他不适合说的话罢了,既是示恩,又是催促,总而言之,就是让叶畅与所谓清流划清界限,同时早些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叶畅对此心知肚明,不过,李林甫最终目的是什么,他还没有想清楚。   他绝对猜测不到,因为自己向来的表现,让李林甫把他视为身后可以维护自己子孙的人选之一。   但是叶畅并没有依李林甫之言,立刻离开长安,他还在等一个人。当日傍晚,他所等之人终于出现了。   此时的杨钊,早没有初入长安时的风尘狼狈,他身长玉立,相貌丰俊,随从皆是鲜衣怒马,一个个神采飞扬。   “十一郎,你在辽东做得好大事业!”见着叶畅,他便笑吟吟地道。   叶畅见他这模样,神情依旧亲近:“杨兄来之何迟也,若再晚一日,畅出京矣。”   “公务繁冗,实是无暇,非钊有意怠慢。”   杨钊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不想有意怠慢叶畅,但是如今京城之中风声正紧,叶畅看似闲人,实际上却成了旋涡中心,他有意观望,故此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来见叶畅。   叶畅上前抓着他的手,叹息了一声:“杨兄,我知你心,若我待罪下狱,能救我者,唯杨兄耳!”   一边说,一边拉着杨钊入内,杨钊哈哈大笑:“知我者,果然畅然!”   两人入内坐定之后,杨钊想到方才叶畅那话,笑吟吟又问道:“十一郎,你为何觉得,这些时日我不出来见你,实际是准备救你?”   “那是自然,契丹、奚人反复,朝廷诸公归罪于我,而杨兄与我交称莫逆,若非为救我计,如何迟迟不发帖召我拜谒?”   “或者是冷眼旁观,没准还落井下石呢。”   “旁人或会如此,杨兄绝不会!”叶畅摇头:“听闻章仇大夫将入为尚书,此皆杨兄之力,欲报其恩。某与杨兄,患难之交,杨兄既愿助章仇大夫,又如何会坐视我落难而不恤?”   杨钊闻言大喜:“十一郎所言,正合我心!”   事实上,杨钊确实有意在必要时拉叶畅一把,但是,前提是叶畅没有落入必死之局。此时杨钊还很小心谨慎,不敢过于嚣张,凡事唯李林甫马首是瞻,故此,在得知李林甫二见叶畅之后,他顿时来见叶畅。   两位公主与杨家乃是大仇,推动她们女儿和亲最力者,正是杨氏,而攻讦叶畅的人当中,也有不少为见风使舵想要奉迎杨氏者。杨钊当然不会细细与叶畅分析此事,他只是稍稍说了哪些人在骂叶畅,自然都是李适之一党。   末了之后,杨钊也道:“十一郎,京中虽好,以某之见,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哦,我也有此意,既然圣人不愿见我,我明日便动身,准备离开长安,回辽东去。”   “好,好……对了,辽东有什么土仪,莫忘给我带些人,我替你送人。”杨钊毫不掩饰地道:“待此间风波了结之后,总得让贤弟的官职再升上一升,让那些奸贼们羡慕嫉妒恨!”   听他说起“羡慕嫉妒恨”,叶畅觉得有些怪怪的,他含笑点头,然后又问道:“我欲跨海求仙之事,圣人那边有没有什么吩咐?”   “如今他在气头之上,哪有心吩咐这个,倒是我想知道,你所说日本盛有黄金之事,是真是假?我寻了几个遣唐使相问,可都说绝无此事!”   叶畅哈哈一笑:“日人粗鄙,懂得什么,他们是坐于宝山之上而不自知!兄且放心,少不得你一个富可敌国,终有一日,王元宝在你面前也只是这个!”   一边说,他一边伸出一根小指头。   第225章 封桩岂可灭虏贼   对李隆基,叶畅说是去辽东建船坞是为了出海寻仙,反正不需要李隆基出人出钱,他只是给叶畅一个名头罢了,故此李隆基自是乐见其成。   但对杨钊,叶畅却知道,此时杨钊正值壮年,对荣华富贵的渴望更胜过长生不老,故此除了求仙之外,还很明确地说,要想法子打通大唐至日本的贸易线路,好自日本取黄金来。   此时日本金矿尚未大规模开采,故此遣唐使亦不知之。杨钊知道叶畅向无虚言,既然叶畅说日本富有金银矿藏,那么就一定是有的,他心生向往:“若真有成,我当奏请陛下,为日本市舶使。”   大唐在广州设安南市舶使,至今已经有三十余年,杨钊欲得日本市舶使,倒不足为奇。叶畅哈哈大笑,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闲话,便揖别而去。   杨钊此来,除了看望叶畅,也是一种态度表明:杨家并没有因为公主和亲之事未成而怪罪叶畅。表面虽是如此,可是叶畅想得到,杨玉环那三个连自己妹夫李隆基都要勾引的姐姐,恐怕心胸不会有那么宽广。好在与杨钊交好,多送礼物以宽其心就是。如今旅顺第一座玻璃窑正在建造,待其建成之后,便可以小批量地生产玻璃器皿。到那时,以此为礼物,想来可以让贪财好利的杨氏满意。   送别杨钊次日,叶畅大早便遣人送信与诸人告辞,然后自己一行乘车出了长安城。   再回头看那虎踞龙盘的长安城,叶畅摇了摇头,自己这一趟,还真是……   却不曾想,当他到了广运潭码头时,身后却有一骑追了上来:“叶郎君,叶郎君!”   叶畅回头望去,那人他见过几面,乃是虫娘身边的一个内监。他有些讶异:“你来此,可是贵主有何吩咐?”   “贵主请你稍候,她乘车,片刻之后便至!”   叶畅心中微微一暖,这次离开长安与第一次一般,多少有些狼狈,在某种程度上是被赶出长安的。他虽然不在意这点小挫,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异样,虫娘想着来送他,倒是不忘旧谊。   在广运潭码头没有等多久,便见一行车驾过来。虫娘如今排场可不同,虽然仍未封公主,但是该有的仪仗一点都没有少,到了之后,立刻有仆役使女张开帷幕,将一块空地隔开,驱散看热闹的人群,然后才有管事到车驾前恭声道:“贵主,请下车,叶郎君已经等候多时了。”   话声还没有落,就见车帘掀开,一个少女蹦跳般出来。   叶畅与虫娘也是大半年未曾见面,两人相识至今,已经是三载过去,虫娘也到了女孩儿生长发育最快之时。她如今心情不再积郁,神色欢快,面庞红润,眉清目朗,一见着叶畅,便跳了过来。   “十一郎!”   叶畅一脸惊讶:“不知女郎如何认识在下!”   “嗯?”虫娘愣了愣,旋即想到,自己这大半年里可长了个儿,足足长了小半个头,大约是让叶畅认不出了。她顿时欢喜地笑道:“十一郎不认识我了,我是虫娘啊!”   “不可能,绝不可能!”叶畅一本正经地摇头道:“幻觉,眼前尽是幻觉!”   “何出此言?”   “虫娘又黑又瘦又小又丑,眼前之人却貌若天仙,这不是幻觉……啊哟!”   他拿虫娘开玩笑,自然少不得被虫娘又踏了一脚。虫娘嗔道:“见面就说疯话,也不在长安多留些时日!”   “唔,如今我相信你是虫娘了,唯有虫娘,才这般凶悍!”   两人相视一笑,觉得双方情谊,并未就此疏离。   “你为何跑得这么快,害得我赶得好紧!”调侃已毕,虫娘又埋怨道:“十一郎哥哥,你便是想着你那小使女,也不能就抛下我!”   叶畅顿时尴尬起来,但看着这如今已经是十五岁的娇俏少女腻声唤他“十一郎哥哥”,心中还是觉得极欢喜。   “不得不早走,陛下正怪罪我,若是给他知晓他心爱的贵主唤我哥哥,只怕要砍我脑袋了。”欢喜归欢喜,这地方终归不是说话之所,叶畅还是要提醒一下虫娘的。   “就知道是为此事……出来,出来吧!”虫娘道。   叶畅愣了愣,然后就看到虫娘的车中又钻出两个少女来。   这两位女郎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们看到叶畅,齐施大礼:“郎君为奴等所牵连,奴等实是心中不愧……”   她们满嘴的致歉话语,好一会儿之后,叶畅才弄明白,原来这二位就是原本要被派去和亲的那两位“公主”。   她们实际上是李隆基的外孙女,要唤虫娘姨母的。   叶畅确实与她们见过,就在年初,于香雪海之中,那时她们将叶畅误以为是管理梅园的小厮。如今她们也认出了叶畅,神情更是羞涩。   “这个,我并非有心……”   “郎君虽非有心,但我等若非郎君,便要远入穷漠,为夷狄所辱,乃至杀身殒命。”二位女郎中身量更高的那个道:“我二人无以为报,只能穷尽所有,以壮郎君行囊。”   说完之后,她二人拉开身后车上的帘子,叶畅见了不禁再度一愣。   车上放着一匹展开的绢,而绢上则满满的都是金铤与银铤!   “这……”   “十一郎,记得我曾说过,要资助你在边疆打上一场么?”虫娘拉着他到了一边,笑着道:“一共是七十一斤黄金,二百三十斤白银,乃是我们长安城宗室诸女、重臣之女倾囊所得,为的就是今后大唐贵女,不再有和亲入蕃之痛!”   叶畅目瞪口呆,然后注意到,无论是虫娘,还是那两位女郎,身上竟然没有一样金银首饰。   “这……这……”   “十一郎莫拒,除了这些之外,我们还会招募勇士,随汝至辽东。”虫娘又道:“奚人、契丹反得早了,若是晚些,我们招募的人手,此次便能随你而去!”   叶畅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可以想见,为此虫娘花费了多少心血。这大半年间,只怕她没有少游走于宗女、重臣女眷之间,游说她们。仅仅是将募来的钱、绢,化成金银,便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   难怪此次回来,虽然几次去玉真观,也没有见到虫娘了。   “金银我不拒,我正少钱。”沉吟了一会儿,叶畅低声道:“只是,人手就不必了,若是陛下那边知道,面上难过去。”   “没有人手,你如何作战?”   “与契丹、奚人作战,不急于一时,不过,既然得了诸位贵主金银,畅必想方设法……这样吧,虫娘,这些金银,只当是京中各位贵女所出的本金,我在外为汝等经营,按年分红,如何?”   虫娘柳眉顿时竖起:“十一郎,你这是何意!”   “虫娘啊,我这是为了保护我的脑袋!”叶畅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头颅:“不得陛下许可,若我擅自兴兵事,你想想看,我会是什么下场!”   虫娘有些傻了。   她说动京中贵女,理由就是为了避免今后成为和亲公主而自救,但是现在叶畅都不敢说开仗,那她此前所做,不就成了骗局么?   她盯着叶畅,倒没有急着发怒,在她认识里,叶畅可不是这么容易认输之人。   果然,叶畅轻笑了一下:“所谓经营,便是招募胡人击胡人之意。”   “你之意?”   “我用这本金,在中原收购绢帛财物,然后运到辽东去,招募胡人之中勇士,以胡击胡,如何?”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虫娘大喜。   叶畅也笑了。   但他只是表面上笑,实际上却明白,自己这一套,瞒不过李隆基。   这些财物去招募胡人击契丹、奚,看起来是没有问题,但那些胡人既然能够击杀契丹、奚,为何不直接来击败叶畅,掳走这些财物?   所以,为了保护这些财富,叶畅手中必须要有护卫。   虫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欢喜,叶畅见时间不早,催促她折回,她也知道事情重大,不能让叶畅在此多作滞留,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去。   叶畅目前她们车驾又折返,才行几步,那车中传来少女清脆的歌声,听着在唱“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正是自己所抄的诗歌。叶畅心里突然觉得自己所做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历史上极为悲惨的宜芳公主命运,被自己彻底改变了。   虫娘回到宫中,想着叶畅方才所言,心中既喜且忧。原本她认为叶畅定是无所不能的,但现在她却又有些忧心,若是叶畅真与胡人交战,胡人凶恶,叶畅是否是他们的对手。   “十一郎哥哥定然是能大胜的,他一个人可以打两个,不,是三个……五个……十个胡人!”虫娘暗想:“还有善直和尚,他虽然没有十一郎哥哥厉害,也可以打八个,听说十一郎哥哥身边还有勇士南八,也可以打八个……”   一上午时间便在她的胡思乱想中过去,待得下午午后,突然听得内使来传,李隆基召她去。她心中一动,暗道不妙,但却不敢拒绝,只能随内使到了兴庆宫。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节,兴庆宫中百花开尽,唯剩菊花,一咱行来,菊香满怀,虫娘却是无心欣赏,只是默默前行。   到得沉香亭,便听得里边娇笑连连,虫娘微微皱眉,她此时早知男女之事,听得那声音甚是不雅,而且并非嫔妃,乃是杨家三姐之音。她先停住,内使进去,里边笑声渐歇,然后内使才出来,令她入于其中。   进园一看,只见一群宫娥使女正用布幔聚着落菊的花瓣,沉香亭边的水池中,满是菊瓣。她瞄了一眼,便看到父皇端坐亭中,旁边乐师、舞者各自陈列,杨氏姐妹临池戏水,而李隆基便在举杯相看。   “儿见过父皇。”到了李隆基面前,虫娘施礼道。   “唔,虫娘,你做得好大事业。”李隆基沉着脸看向她。   虫娘心中一慌,拜倒在地:“阿耶,女儿……女儿……”   “听闻你在京是募金银以充军资,如今可有兵马?”   虫娘面上虽然还是惊慌,心里却定了。方才叶畅已经告诫过她,她在京城中的举动,又是联络了那么多贵女,根本不可能瞒得过父皇。如果不被责问,自己也要找个机会主动对父皇说起,如果真被责备,那反倒是父皇没有将此事往心里去。   她拜倒道:“女儿并无兵马!”   “你募得许多金银,竟然没有招得一兵一马?叶畅那胆大包头的狗头,敢唆使你行此大逆之事!”   “女儿……女儿见阿耶心忧国事,已经数日不闻梨园之乐,心中不愤,便欲出资募勇士,替阿耶分忧,实在……女儿实在愚驽,实在不知除此之外,能为父皇做什么……”   说到这里,虫娘眼中含泪,呜咽起来。   旁边的杨玉环过来,将她拉起,白了李隆基一眼:“虫娘最为孝顺,为你分忧,连自己嫁妆都拿出来了,你却还训斥她!”   李隆基呵呵笑了两声:“你亦是妇人,不知军国之事……虫娘,叶畅那厮可是收了你的金银?”   “收了……”   李隆基眉头皱起,这消息,他自然知道,但是,他想从虫娘口中得到证实。   “这狗贼,倒是胆大……”   李隆基心中渐生杀意,却听得虫娘道:“只是他说招募勇士之举,断然不可,天下兵卒,哪兵是一弩一甲,亦唯有阿耶方可支使,未得阿耶之令,他不敢养一兵一卒。”   李隆基心中杀意顿时消了:那厮倒还晓得几分事理。   “既是如此,他为何还敢收你金银?”   “他说国内兵甲不可蓄备,但可以以此金银,向辽东其余诸胡,换取契丹、奚人头颅。”   虫娘此语,让李隆基精神一振:“他究竟是如何说的,细细与朕说来!”   他如今年迈,耽于享乐,无意政事,虽然仍然好大喜功如旧,但对于边患,已经没有当初那样愿意集中精力去处置了。叶畅的意思,就是不动用国内甲兵勇士,也可以消除边患,这倒是不错的想法。   “就是拿金银绢帛去买通室韦、高句丽等辽东诸胡,令其与奚、契丹自相攻杀,无论孰胜孰负,都是减轻大唐边患。”   “哈哈哈哈……浅陋之见,让他去吃些苦头也好,不过,他还算是有几分心的。”听得这里,李隆基哈哈笑了起来。   他可不是宋太宗赵匡义那样的无能蠢货,除了欺负弟侄妇孺之外一无是处的家伙,自然知道,靠着这样的方式想要灭契丹、奚人是不可能的。但叶畅不敢募兵,算是知进退,他也不会太过求全责备了。   第226章 山雨未至风先起   大唐天宝四载十一月初六,辽东旅顺,寒风凛冽。   南霁云神情冷竣,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来到营地之外的河沟前。   当初选择营地之时,就考虑过淡水的问题,故此选择了靠近河沟之处。现在虽然已经打井,河沟仍然是水源补充之一。他到这里看了看,河沟已经完全冻结实了。   南霁云的眉头皱紧,召人问道:“海上情形如何?”   “浮冰又多了些,不过离水道还远。”   “冰封之时,怕是大战开始之际。”他喃喃自语了一声,目中忧色更甚。   善直与叶英带来的消息,经过他们几人反复确认,已经证实了。众人商议的结果,卑沙城的泉盖洪如此做派,原因有二。   其一是逼迫旅顺自溃,泉盖洪虽然能聚拢数千兵马,但若能让旅顺不战自溃,他直接得到这块地盘那是最好的。其二便是待海中水道冰封,水道冰封之后,旅顺就算有大唐支持,急切间也不可能得到援军。等海冰融化海道重开,战局已定,以泉盖洪对大唐的了解,这时大唐便是有心报复,也会先捏着鼻子承认现实。   这才让旅顺有了缓冲之机,泉盖洪并不怕大唐借着这缓冲之机给旅顺支持,因为战事还未起呢,大唐就是派来几千士兵,也不可能在旅顺长期驻守——那附近的粮食支撑不住一支庞大的军队。   “也不知郎君何时能回来……”南霁云不怕泉盖洪的攻击,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是临阵破敌的勇将,三军之胆,却不是坐镇指挥的元帅,不是三军之魂。   唯有叶畅,方能当此任。   就在他琢磨的时候,忽然听得外边欢呼之声,他皱眉起身,如今旅顺按照叶畅离开时的安排,已经进入所谓二等战备状态,怎么会有欢呼之声?   紧接着,他便听得脚步声,然后,叶畅在数人护卫之下,出现在他面前。   “二哥,我回来了!”看到惊喜满脸的南霁云,叶畅笑道。   “你可总算回来了!”南霁云长吁了口气:“信使可曾将消息传给你?”   “中途大约是错过了,不过到了登州,我也听得了消息。”叶畅笑道:“区区卑沙城罢了,有何可惧!”   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南霁云有些讶然。   “与我说说如今情形吧,可曾发生了冲突?”   “我们是十月初五得到善直四弟传来的消息,但在这之前,已经感觉到不对,派往北边市易的人或被劫或被驱,故此当时我们便进入三等战略,我抽调了二十人,组成四支游骑,往来于崴子寨之外,又暂时中止这边的部分建设,转而去筑崴子寨。善直四弟回来之后,我便请他去崴子寨驻守,同去的尚有一百人。”   崴子寨被夺去之后,便给叶畅放弃了。他将寨民全部迁到了旅顺,而在那边只设了一个二十人的哨所。如今南霁云又增派了一百人,在那边就有一百二十人——虽然不多,可都是敢战能战之士,等闲几百人围攻,很难破寨。   “崴子寨好,地势险要,若卑沙城来攻我,必然要经过此处。”叶畅点头道。   当初南霁云破崴子寨乃是用计,若不是将崴子寨的王乃诱出、再装扮成北来的客商,也没有那么容易进寨。如今崴子寨经过加固,叶畅也赞成将主战场设于此处,总胜过在旅顺开仗。   “如今秋收已毕,我又在都里征民兵操演,都里有民兵三百,足够自卫之需。”南霁云又道。   这是旅顺的第二道防线,而且都里与旅顺近,两镇可以互为犄角。不过所谓民兵三百,显然就是些当地汉人,虽然辽东汉人战力也可观,终究不可与真正军士相比。   “然后就是旅顺,有护军二百,民兵七百。”南霁云低声道:“十一郎,护军人数,还是太少了!”   根据如今旅顺的制度,南霁云虽然可以在叶畅离开的时候执掌军政,但却只有调兵之权,而无征兵之权。因此虽然明知兵力少,旅顺的护军仍然只有叶畅离开时的二百,倒是民兵,将全部适龄精壮都编了进去。   护军加民兵,一共是一千三百人,加上游骑之类,不足一千四百,这已经是旅顺能调得出的极限。虽说如今旅顺、都里等全部加起来有近七千人,可毕竟还有妇孺老弱,另外亦有一些人不宜上战场。   “这些事情暂且放下不说,粮食呢,我们的粮食够不够?”叶畅问道。   南霁云又报了存粮的数据,叶畅顿时放宽了心。   他们的存粮主要有两个来路,一是都里本地所产和缴获所得,另一则是从登州、莱州购来的粮。两者相加,足够万人半年之需,这样一来,支撑到来年秋收虽尚不足,但至少半年内不用担心粮食问题。   “我去时西边盐场呢?旅顺湾内冬季亦不结冰,鱼类当喜聚于此过冬,鱼肉亦不无小补,再以盐场产盐腌渍,可以较长时间保存了。”   “盐场产了一批盐,数量虽是不多,但足够用了,只是如今海冰渐成,估计再有盐就需要来春了。”   “有粮有钱,卑沙城何足惧也!”叶畅笑道。   “无兵甲啊!”南霁云无奈地道。   困扰旅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没有兵器、盔甲。卑沙城中甲士能够凑得出三百来,加上着皮甲者,数量有一千五百,而旅顺全部盔甲加起来是五十五副,包括叶畅自己带来的二十副和从都里缴获的三十五副。堪用的武器也只有六百余件,其中弓多些,有三百余,这与附近多猎人有关。绝大多数民兵,如今都是使用木棒竹枪,这等装备,如何去与对方较量!   “这个问题,你可以放心,很快就会有一批甲兵送来,沈同,你说是不是?”   叶畅转向身边的一个人,南霁云看着这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心里暗暗一愣,这人他绝对不曾见过,可听叶畅的口气,似乎与他很熟悉。   “家主人可以赠送郎君甲一百副。”被称为沈同的男子声音略有些沙哑:“弓五十,刀枪槊剑五百。”   南霁云愕然看向叶畅,这厮好大的口气!   “这位沈壮士,乃是洛阳城中沈郎君臂膀心腹,此次来,便是给我们送甲兵的。”叶畅泰然自若地道:“过会儿他便启程,去桃花浦取甲兵,少则三天,多则五日,便可归来。”   南霁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沈溪派来的!   沈溪之父乃大门艺,为渤海王子,只因与兄长反目,逃归大唐,而且曾经督军欲征渤海,在辽东藏着几百副甲兵,再正常不过。但一口气拿出一百副甲,也是相当大的气魄了。   “除此之外,沈壮士,还有一事要烦劳你,请你在卑沙城以北广布谣言,就说契丹人欲入辽东!”   “呃?”沈同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焦急地问道:“叶郎君,此事是真是假?”   “不论是真是假,你先散布出去再说。”叶畅笑道。   契丹人欲入辽东,那么整个辽东的局势必然发生大变,渤海国绝对不会坐视,而大唐之兵也肯定随之而来。那样的话,卑沙城等辽东诸城,必然倍感压力,群议纷纷中,原本就不是集权的各部各怀心思,这样卑沙城很难集中力量来进行南征。甚至可以这样说,原本卑沙城能调动各部凑齐四五千兵马的,如今最多只能派出一半。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沈同点了点头:“诺!”   “事不宜迟,我便不在此耽搁沈壮士歇息,船我已经安排好,总得赶在大海封冻之前将兵甲运来。”   “诺!”   连应了两声,自有人带着沈同离开,叶畅这时神情才肃然,顿了一顿之后又问:“过冬之事可曾安排好了。”   “啊呀……”南霁云有些尴尬,这些时日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防备卑沙城的袭击上,民政方面,关心得并不多。   叶畅一笑摇头:“罢了罢了,此事我去问叶安。”   都里镇如今冷清了许多,一来是天色寒冷商旅不行,二来则是有关要与卑沙城开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分得永业田的都里汉人,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到过去,希望旅顺能够支撑下来,可是他们一对比双方力量,心中都觉得悬,故此一个个沉寂了许多。与他们相反,随着叶畅击杀高宝晟而不再趾高气昂的高句丽人,现在却活跃起来,一个个窃窃私语,看着汉人时,面色便有些不善。   此也在所难免,叶畅虽然颁布“检族令”,归定高句丽人只要上溯五代之内有汉人血亲者,无论是父族还是母族,都可以归化为汉人,但实际上这些高句丽人愿意归化为汉人的并不多。   樊季勇低着头,缩在破衣裳当中,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穿过巷子。   “啊哟!”   穿过巷子时,却不小心被树根绊了一下,他恼怒地踹了一脚树根,咒骂了一声。   当真是喝凉水也塞牙,时运不顺了,连这树根都欺负他,让他摔了一跤。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冬衣,如今更是开了大口子,变成了前后两片。   看着撒了一地的芦絮、布片,樊季勇当真欲哭无泪。   这件冬衣是他冬日御寒的唯一衣裳,家中又没有女人,他自己笨手笨脚对付了这么久才缝上的!   然后便听得有人讥笑之声:“樊三,看来你的全部家当就这般毁了啊。”   樊季勇向说话人望去,却是一个高句丽人,姓张,名全准。   “张全准,你待如何?”   “要不要我售件冬衣与你啊,转眼可就要结海冰了,若是没有冬衣,你只怕过不完这个冬天吧。”那张全准一边说,一边抱着胳膊走了过来:“也不须你出高价,将你的永业田卖与我,便可以换得了。”   樊季勇顿时变色:“永业田,你这厮好大的狗胆!”   “现在卖,还值一件冬衣的价钱,而且乃家翁我怜你孤苦,佃租于你,让你有口食吃。你莫不知好歹,再过些时日,这田可就不姓樊了!”   “此言怎讲?”   “泉盖刺史就要来了。”张全准冷笑了一声。   泉盖洪自称积利州刺史,樊季勇盯着张全准望了一眼,又缩了缩脖子,不免有些讷讷。   他为人胆怯,故此未曾加入民兵,只是作为民夫苦力奉命奔走。对于泉盖洪,他心中确实畏惧,很是担忧旅顺能不能挡得住其人。若是挡不住,他此生拥有的第一批土地,定然是保不住的。   “果真?”他问道。   “十足真!”   “我……我……”樊季勇喃喃地说了两声,心中犹豫不决。他没有多少见识,那二十亩永业田才分到手,收得今年的第一批粮食,原本是极高兴的,还想着省吃俭用想法子说房妻子,然后传宗结代。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张全准又道。   就在这时,突然间听得铜锣响。   这铜锣是连敲五声,然后停一会,接着又是连敲五声。按着旅顺的规矩,这是召人集合之意,张全准听得先是一惊,然后笑道:“看吧,看吧,定然是泉盖刺史打来了!”   樊季勇又犹豫了会儿,想得家中的那些粮,想到这几个月来难得每日二餐饱饭,他一咬牙,向着镇子西北奔去。   那边有一块空地,乃是镇中汉人聚集之所。张全准在他背后吐了口口水,又高声道:“措大短褐汉儿,就等着被冻死吧!”   樊季勇停下脚步,终究还是舍不得那二十亩田,向着集合所奔去,他心中暗想:“叶参军英武非凡,只带一人便能杀高宝晟,如今他有千人之众,当能击败卑沙城的来犯吧。”   如他一般,奔到空地的人有不少,都是汉人,也有少数胡人跑来看热闹打探消息的。众人聚在一处,议论纷纷,便发觉到场的人少了四分之一。   动摇观望者不少啊。   叶畅此时正位于观台之上,望着少了的人,心里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墙头草,当真是不晓得好歹!   不过百姓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不晓得好歹,教他们晓得就是。   因为平时每十日便演练一回的缘故,此次聚集人手,并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只是一刻左右,会来的人便都来了,剩余者只怕不会出现。众人又听得一声锣响,那是静肃的锣令,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227章 与子同仇岂无衣   “凛冬将至。”   叶畅徐徐开口,不急不躁,仿佛在说最平常的事情。他这种态度,让紧张的气氛稍减,众人不由得点头。   这些都里的汉民,虽然现在能分辨出铜锣传递出的信息,毕竟还没有经过真正训练,纪律什么的还是差了不少。   “某来之前,高宝晟欺压良善,至使诸君家贫无衣。我等皆居于辽东,于莽林海泽之中辗转求生,所谓守望相助。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叶畅说得并不很深,在场诸人也都听得懂,他们听得岂曰无衣是,不禁愣住,懂这诗的不免面面相觑。   然后便看着叶畅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一个大布幔顿时被掀开,露出底下的东西来。   全部是厚厚的棉衣棉裤,这些棉衣棉裤,倒是唐人的样式,堆在一起象座小丘,少说也有几百套,甚至有可能更多。   在场的汉人,多是穷困潦倒的,原本就在想这个冬日如何熬过去,一见这些棉衣棉裤,一个个眼里便热了起来。一套棉衣在这样的冬天里是宝贵的,但更让人觉得心暖的,是这套棉衣所代表的叶参军的关怀。   “各保保长,将自己保的人带好,然后依序来领冬衣。”叶畅又道。   顿时是一片欢呼之声。   樊季勇呼得声音最响亮,想起方才那张全准竟然想要凭借一件旧冬衣夺走自己的永业田,而现在叶参军竟然直接发放与自己,强烈的反差之下,他禁不住脱口道:“叶参军,某愿从军,与卑沙城战!”   此时众人欢呼暂歇,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都是一愣。   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樊季勇平时的怯懦都没有了,他怒气勃然:“我流亡辽东,上无片瓦,下无寸土,食不裹腹,衣难御寒。叶参军食我衣我田我护我,父母不过如此。今卑沙城高句丽狗奴欲来犯,若叶参军败,田宅衣食尽非我有!”   这话说到众人心里了,他们中大多数都无立锥之地,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一点生活的希望,便又有人欲来破坏。   “正是,我也欲投军!”   “投军,投军,为叶郎君战!”   众人纷纷嚷了起来,叶畅向边上示意了一下,顿时一声锣响,众人明白他的意思,又安静下来。   “诸位未经训练,上阵只凭血气之勇罢了,叶某绝对不会让平民上阵。”叶道笑道:“诸位拳拳之心,叶某感同身受,不过如方才这位壮士所说,诸位不是为叶某战,而是为自家的田地衣食妻儿战。若真有心,便入民兵,先经训练,做一些运粮巡视之类的事情吧。”   接下来便是发放棉衣棉裤,几座庄园的棉花产量比起去年几乎翻了一倍,一来是农夫如今学会如何种植棉花,二来则是因为种植面积的扩大,因此棉衣棉被的产量也增加了。而且因为看到种棉收益远高于种粮,已经不少附近地主家也在求种。叶畅自己也准备,来年在辽东推广棉花种植。   棉衣发到樊季勇手中,无论是布面还是保暖,都比麻布中塞芦花要强得多。樊季勇一把抓住之后,便迫不及待换上,只觉得自己这辈子还没有穿过这般暖和的衣裳。   他从来不是胆大之人,但是这一次,他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   看到众人都喜滋滋换上新衣,樊季勇便拉着自己一保的保长:“我要投军,盛保长,你说当如何去投吧!”   “我去帮你问问,不过,樊三啊,今日你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几个月前你还不是说家中唯有你一人,不肯去民兵么?”   樊季勇嘿嘿笑了笑,有些尴尬,没有说话。   几个月前刚发放田地时,叶畅征一批人充任民兵,当时保长便动员樊季勇去,樊季勇死活不干。他只想着耕作自己的那二十亩永业田,早些积攒些家当,然后娶房媳妇。可是后来他发觉,自己一个人累死累活干不完的田间事,加入民兵的人则在早晚训练值勤之余,大伙协力,数十人互助,没花多长时间就完成了。那个时候,他心中就有些后悔,只是叶畅没有再提招民兵之事,所以他也不敢去求。   如今不同,叶畅发放棉衣之举,让他彻底归心,而民兵的互助劳作,又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反生出趋利之心,借着泉盖洪入侵之机提出加入民兵,也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叶畅离开旅顺有一个月,南霁云重军务轻民政,积压下来的事情不少,故此叶畅很快就离开了集会所。到了傍晚,事务处置完毕,他再到集会所来,想看看募民兵之事是否结束了,结果却听得那边发生了争执。   “奇怪,莫非是有人想入民兵而不得?也是,所谓民兵,乃是护卫预备役,总得身体条件达到标准时,才能够应募,若有残疾缺陷,那就只能遗憾了。”   但近前来,却知道不是,争论的乃是几个高句丽人。   高句丽人与汉人的服饰相近,但发髻不一样。他们嚷嚷着,却是说也要入军,叶畅微微皱了一下眉:此前他下归化令,高句丽人都不理不睬,此时怎么也要入军了?   “参军来得好,我们也要入军,也要分衣!”见他来了,那些高句丽人便纷纷迎上来嚷道。   叶畅目光扫过这些人,如今都里镇上还留着大约六十余户高句丽人,一半略有财产,另一半则家贫,这些人当中,既有家贫的,也有略有财产的。   “你们也想入民兵?”叶畅笑着问道:“民兵辛苦,从早到晚,不是训练便是值勤,有时甚至会耽搁家中家务,你们也要加入?”   “有衣穿,有粮吃,自然要加入!”一人笑道。   旁边的一个汉人却道:“这厮胡说八道,他早上还想着拿一件旧冬衣换我的永业田!”   说话的正是樊季勇,他因为早时的表现,让负责募民兵的叶英甚为满意,留下来帮忙。方才与这伙高句丽人争执,正是他带头,认为高句丽人没有资格加入民兵。   “哪有此事,不过是玩笑罢了,永业田,便是我换来也不可能归我啊。”张全准谄笑着道。   “他还说泉盖洪会打过来,我们的永业田便没了!”   张全准脸色微微变了一下:“那时不知叶参军回来了么,这么久不曾看到旅顺有何应对之策,某心中焦急,口不择言犯了错,还请叶参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个高句丽人伶牙俐齿,樊季勇说不过他,被他见招拆招尽数化解。樊季勇气得脸皮红紫,只是反复道:“他不能入,他是高句丽人,他不能入!”   “叶参军说过,高句丽人实际上也是汉人遗支、炎帝后裔!”张全准昂然道:“此前叶参军还发过归化令,我虽是高句丽人,却也有一颗汉人之心!”   叶畅哑然失笑:“既是如此,这些高句丽人便也准了他们入民兵吧。”   见樊季勇还要谏言,叶畅摆了摆手:“不必多说了,樊三,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你且随我来。”   自有叶英去接应这些高句丽人,叶畅将樊季勇带到一旁,又找了些杂事让他去做,便将他打发走了。   待招募已毕,旅顺体系下的民兵就已经达三千余,几乎所有成年男子,都加入了民兵,但护军数量却仍然是三百五十人。   让叶畅放心的是,这三百五十人是未来的职业军人,都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其中有部分在攻打周围寨子时见过血,算是有些战斗经验。而且,他们中的主力要么是从修武跟来的亲族子弟,要么是受过叶畅救命之恩的洛阳灾民,忠诚方面,叶畅很是放心。   “五弟,那些高句丽人,你也让他们加入民兵了?”   他回到旅顺没多久,听到消息的南霁云一脸惊讶地匆匆赶来,见了他后径直说道。   他脾气耿直,对叶畅一片赤心,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避讳,只要想到,便说了出来。   叶畅笑道:“怎么,辽东汉人少,咱们要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没有足够人手不成,这些高句丽人,严格来说不少都是汉人后裔,若能为我所用,亦是美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南霁云摇头道:“这些高句丽人,你颁布归化令时,他们可都不曾当一回事,如今要开仗,他们会好心来相助?”   “呵呵,是啊,兄长说的是,所以他们也太把我们当傻瓜了。”叶畅大笑起来。   这群高句丽人背后肯定有鬼,现在让叶畅有疑问的是,这鬼来自外部,还是源于都里的高句丽人本身。不过不管这鬼来自何方,叶畅都觉得,目前将之揪出,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留为己用,才是正途。   “你之意……想要借他们之手行事?”   “兄长猜对了。”叶畅微笑起来。   张全准如愿加入了民兵,心中甚为欢喜,第二日一早,他便跟着都里镇上大多数青壮男子一般,在集合所集合之后跑向旅顺。如今都里到旅顺之间的沙子路已经修好,跑到也不过是一刻多钟的时间。到得旅顺,他们却没有进入营地,而是在营地之外的操练场。   平日里旅顺操练民兵、护军,便是在此。   南霁云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目光在张全准脸上扫过时,张全准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南霁云点了点头,然后喝道:“今日你们都要进行操演,操演之前,先得有人去武库领取武器,谁愿意做此事?”   “我!”樊季勇第一个叫道。   “我也愿意去,我们几个人都可以去!”张全准听得“武库”,眼睛微眯了下,不甘落后地叫道。   樊季勇瞪了他一眼,他却满不在乎。樊季勇喃喃骂道:“这伙高句丽狗奴,如今还嚣张!”   南霁云见不少人愿意,当下点了十余人,张全准一伙五个高句丽人全在被点之列。   倒是樊季勇没有点到,多少有些失望。   这十余人跟着南霁云走向营内,武库作为最重要的建筑之一,位于旅顺偏西之处,如今只是一座面积不大的独立院落,只不过周围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到了这里,戒备明显严格起来,便是南霁云领着他们,也先后经过三道岗哨。   “库里还有多少件兵刃?”进到院子之后,南霁云向库管问道。   “只余一些哨棒、竹枪了。”那库管懒洋洋地答道。   “什么,为何只余这些,我记得武库中当有三十五副甲、五十张弓、五十杆槊和二百柄横刀的,怎么只余这些?”   张全准跟在南霁云身边,一听得这些数字,眼睛不由一亮,他垂下头,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面色,暗暗将这些全部记下来。   “我有什么办法,这些装备,前些时日随大师一起运到崴子寨去了,我这里剩下的,就只有三百杆哨棒、五百杆竹枪!”那库管叹着气道:“参军此次回来又没有带来补给,他说明年开春才会有五百副甲兵送来,今年先只有对付着过了。”   南霁云听得此语大发雷霆:“如何能对付,那边卑沙城随时会攻过来,就靠着这些哨棒、竹枪,如何能对付他们?”   “要攻也得先破崴子寨,咱们也靠着崴子寨为屏障,否则靠眼前这些生瓜短褐,岂能守得住?”   库管的话让南霁云更为恼怒:“若是贼人绕过崴子寨,径直来攻都里、旅顺,当如何是好?”   “不可能,贼人哪有这胆子。南将军,你只管放心,熬过这个冬天便好了,过了这冬,五百套甲兵,都可以与贼人正面野战了。”   南霁云忧心忡忡,叹息道:“如今也就只能如此,但愿这些新募的民兵能有几分战力……”   领了哨棒、竹枪发了下去,南霁云开始一板一眼地训练这些民兵,众人倒是卖力气,因为南霁云说了,表现得好的,中午可以加肉菜。张全准等人表现得较突出,还得了南霁云连接夸赞,让樊季勇心中更是不喜。   操演训练了十日,气温一天冷胜一天,在天宝四载十一月十五日,终于旅顺口之外的海面都为浮冰所阻,辽东与登州的联系就此中止。随着海面冰冻,天空也被阴云所笼罩,与寒风一起来临的,还有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   第228章 内忧隐伏外患起   风卷着雪籽打在皮衣上,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罗九河望了一下天空,脸上露出忧色。   “罗将军,你似乎有些担忧啊?”   泉盖洪站在他身边,侧过脸似笑非笑地对他道。   一直以来,罗九河都是泉盖洪手中的爱将,甚得泉盖洪“重用”,基本上每有恶战,都会让罗九河将汉军出战。但是此次征旅顺,罗九河与汉军却负责留守,防备可能因为契丹人南侵导致的混乱。   罗九河对这种谣言一直是不以为然的,冬季原本不是用兵时节,虽然辽南还算暖和,可是契丹人要从松漠打来,其间要吃的苦头可不是一般的大。就算契丹人耐寒,也有近千里之遥,岂是短时间内能至的。   让人有几分担心的是那些乘乱而起的马贼,可也用不着他与整支汉军都留下来防备。罗九河明白,这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的身份:汉人。   在这些异族手中,汉人是不可能得到完全信任的,哪怕为这些异族立下再多的功劳。   “唐人狡诈,那叶畅能孤身刺杀高宝晟,也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我担忧高尹成不是他的对手啊。”罗九河低声道:“刺史,不可不谨慎!”   “我最欢喜的,便是你为人谨慎。”泉盖洪哈哈大笑:“不过谨慎过了,便是胆怯了。那叶姓唐狗自称大唐襄平守捉、积利州录事参军,其手中实际上的甲兵还不足五十,有兵刃者不过三百,我此次调集众军,兵力足有三千,破此敌不费吹灰之力!”   罗九河只能苦笑,泉盖洪太自信了些。   他确实有三千兵,但真正属于泉盖洪的只有一千,其余两千,皆是纠集各方势力组成的仆从军,军令并不能完全统一。对方可战之兵虽然只有三百,可是传来的消息,加上民兵也有三千之众。己方因为准备时间过长,失去了突然性,对方以逸待劳,又坐拥地势之利,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机。   “刺史说的是……”不过泉盖洪既然不听劝谏,他也只能应和,身为汉将,违逆主君的结果必然是加倍的猜忌。   “高尹成乃我军中宿将,那叶姓唐狗不过二十许,乳臭未干,他能杀高宝晟,靠的不过是血气之勇,高尹成此去,必然成功!”旁边一人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一个个连声称是,罗九河压制住内心中的不安,也随声附和。   三千人的部队,排成一列,自卑沙城出去,也花了不少时间。站在位于山上的卑沙城城墙向部队望去,它就象一条长蛇,顺着山道南下,扑向远方。罗九河猛然想到,叶畅杀高宝晟确实是猝然发作,不象是有预先谋划,但他夺崴子寨杀王乃全家,却是做得极为漂亮,此后扫荡征服周围的寨子,也都展现出智勇。   号称宿将的高尹成,当真是他的对手?   高尹成确实是泉盖洪手中第一将,此前二十余年间与周围势力相争,他次次当先,立下了不少功劳。卑沙城到都里镇,不过是百余里,距离并不远,他也不急,指挥全军每日就是行出三十日,不待日落便扎营休息,总之不给旅顺军任何偷袭的机会。   他大军第一次扎营,便有人来报:“远处见着几骑,隔着数里便转身跑了,追之不急。”   “定是唐狗的侦骑,无妨,让他们惊慌去。”高尹成不以为意地道。   如他所言,逃脱的数骑正是南霁云派出的侦骑。他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次日早便将消息传回崴子寨,崴子寨再同样派快马赶往旅顺,到得中午时,报讯的快马就进入了旅顺营地之中。   正在校场上操演的张全准看到这两骑一前一后疾驰入内,他眼前顿时一亮。   果然,没多久,号角声便响起,紧接着,南霁云等正在训练的军官纷纷离开,显然是去参加军议去了。   “张大郎,你觉得……是不是那个来了?”   “自然是的。”   身边的另一个高句丽人凑上来问了一句,张全准点头道。   与此同时,在码头上的吴大海也直起身躯,向着这边望来,他身后是几个兄弟外加卞平这个跟班。   此前几兄弟被打乱,分配到了不同的船上,几乎没有凑到一起的时候。现在海路封冻,所有人都回到港中,每天就是在旅顺口这点小小的地方打转,当一当渔夫,几人便有闲暇凑在一处了。   “看来高句丽人要打过来了,大哥,若是真如此,大便宜可就给高句丽人占了!”吴大蛟眺望了会儿,向吴大海道:“我早说了,咱们拐走两艘船就行了,如今可好,没准连咱们都得搭上……”   “胡说八道,你道那叶参军是好相与的,记得北海李邕是怎么死的么,被叶参军坑死的!”吴大海冷笑了一声:“卑沙城的高句丽小儿,岂会是这狗官的对手,只怕是送肉给狗!”   “大哥你还真瞧得起那厮,若那厮真这般厉害,你还敢打他的船和匠人的主意?”吴大蛟有些不服气。   “那厮最缺的是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是缺海上的水工。飘洋过海,须得咱们这般在海上做过十年上下的老手才行,他自陆上带来的那几十个旱鸭子,除了给咱们打打下手当当学徒,还能怎么样?若是我夺了他的船与匠人,回南边去,自寻一座岛为基业,他能奈我何?”吴大海笑道:“咱们此前大当家的为何会给朝廷剿灭?我算看明白了,就是没有自己的基业,若我们占据一岛,再从陆上劫些百姓去耕种劳作,咱们自可在海外称帝为王!”   吴大蛟愕然看着自己的兄长,他们的名字自然都是假名,但大伙一起光屁股长大,确实如兄弟般熟悉,只是他不曾想过,被认作大哥的吴大海,竟然还有这般志向。   “到时大海哥就是皇帝,你们就是亲王,我么,怎么也能扔个侯爷当当吧?”卞平听得这里,笑嘻嘻凑上来道。   “少不得你一个狗肉侯。”吴大海踹了他一脚:“去去,将那边的鱼搬过来。”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是……那狗官撑不住呢?”吴大江幽幽地道。   “撑不住也与咱们无关,高句丽人占了旅顺,咱们也就是换个上司。”吴大海对此满不在乎:“高句丽人难道就不要用船?”   “不过高句丽人只怕不肯象狗官那般,给咱们那么多的薪资。”   “哈哈,那点小钱算啥,你们都要提醒各家兄弟,莫被那点小钱唬住了,跟着咱们兄弟才,荣华富贵都等着呢!”吴大海道。   他们小声议论间,过了只有小半时辰,便见那些军官又纷纷出营,紧接着,便看到一队队的人马开走。   “这是去做什么,若是高句丽人打来了,怎么还将兵马向外派去?”   “自然是派到崴子寨去,决战便在于崴子寨,高句丽人欲取旅顺,就必须先取都里,欲取都里,又必须攻击崴子寨。”   守在校场上的张全准等人正等着结果,他们也在小声议论,不少人都在担忧,他们这些民兵会不会派上战场。感受到周围一片惶恐的气氛,张全准心中又是一喜。   南霁云领着一人出来,张全准认得那人,姓薛,单名一个则字,据说原本是长安城中的游侠儿,后来追随了叶畅。只不过此人一直木讷,不得叶畅重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汝等今后,便由薛则带领。”南霁云召集众人,只是匆匆吩咐了这一声,然后又一声令下:“各队队官出列,汝等与我赶往崴子寨!”   民兵分为若干队,各队队官都是由原来洛阳城外灾民中勇健者充任,他们对叶畅忠诚度较高,而且又经过一年半军事化的训练和三个月全军事化的培训,构成了旅顺军力中的基干,也可以说是民兵的主心骨。他们虽然同样没有上过战场,可毕竟比这些招募来才十余日的民兵要强。   这些人被抽调走,众人更加感到紧张,相互顾盼之时,都可以从对方眼中看出恐惧。   薛则果然镇不住众人,在南霁云等离开之后,操演就变得稀稀拉拉的,薛则也没有办法,只能草草收场。   张全准在散队之后没有急着回都里镇,而是与一群人闲逛,不多久,他就判断出来,几乎老民兵全部都抽调走了,旅顺、都里留下的,就是他们这些生瓜蛋儿。   “崴子寨,果然是决战之所!”张全准心中暗想。   次日,高尹成率领的三千军马便到了崴子寨前。   位于半山腰的崴子寨有东西两条道路可以通行,卑沙军到此之后,并未急着进攻,而是扎住营寨。高尹成亲至山下,仰观地势,然后笑道:“当初崴子寨的王乃也太蠢了些,这般山寨,竟然给人家二十余人便夺了下来!”   “是,虽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但是只要有二三十人守着,没有三五百人,正面强攻,根本不可能攻破寨子。”部下也道。   “不过若是有千人分两路进攻,寨子想要守住也不易。”高尹成道。   他正与部将商议如何攻打,突然听得寨子里一声锣响,然后寨门洞开,一队队人马行了出来,当先是十骑骑士,往后是二十步甲,再往后又是数十人,各执刀兵,阵列整齐。   “嗬,不愧是唐人,一群乌合之众也给操演出这般模样,要攻崴子寨,不是很容易啊。”旁边一高句丽酋长看得这情形,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部下,忍不住道。   高尹成点了点头,他们得到的情报中也说,那个唐朝官员倒是会练兵的。不过他心中并不惊惧,甚至隐约还觉得,这些唐兵再精锐些更好。   原因很简单,此次南征,夺取都里只是目的之一,泉盖洪的另一个目的,则是借机削弱诸部实力,好为下一步直接兼并诸部做打算。   “来者何人,可敢一战!”   他们正观望间,突然听得一声厉喝,声震四野,连林木之上新积的雪花,都被震得束束而下。   一匹马给这声音惊得连连后退,马上的卑沙军将不慎跌落下来,顿时卑沙军全军都是一慌。   高尹成神情一肃:唐人当中,竟然有这样的人物!   他凝神去看,只见那二十骑唐人当中,最为高大壮硕的马上,一个着甲之人驱马向前迈了几步。此人体格雄壮,长得虽丑,双眸却是炯炯有神,宛若暗夜里的星辰一般。   “此人不知是谁,看模样,象是有几分本领的,莫非就是南八?”   对于旅顺军中的将领,卑沙城知道的就是叶畅与南霁云,特别是南霁云神射,名声早就传了出去。   “这蠢马,这蠢马!”   那摔倒的卑沙将此时爬了起来,恨不得踢马两脚。他扶正头盔,见高尹成一脸轻蔑地望来,心中羞怒交加,大声请战道:“高公,某愿领本部去夺这第一功!”   “久闻你部勇武,若是你愿意去夺这第一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厮不是泉盖洪嫡系,乃是召来的临近一高句丽部族酋长,一向骄狂,听得他要去攻寨,高尹成自然不会阻拦。不但不阻拦,还鼓励道:“若你能先破此寨,寨中子女金帛,任你所取!”   “好!”   那卑沙将大喜,他望了望这山路,山路狭窄,寨门口虽然有一块空地较大,但如今已经被寨中出来的唐人占据了。他虽是鲁莽,却不蠢,一看这模样便知道对方占了有利地势,只从正面去攻,他的兵力展不开。   “四郎,你领人去东面,走东路与我夹击!”他召来自己的兄弟吩咐道。   他这一部,也就三百余人,分为两路向上而去。高尹成见他们顺山道而上,行动速度并不快,回脸笑道:“汝等以为,他此去能建功否?”   众人面面相觑,明眼人都知道,这次攻击只是试探,若是真能建功,岂不意味着那些唐人一触即溃?   “看唐人会扔多少滚木擂石,若是少,让他们近了寨,或者能建功。”有人大着胆子道。   高尹成点了点头。   但是,出乎他们意料,卑沙将上得大半,唐人仍只是严阵以待,不仅没有滚木擂石,甚至连箭都没有放一枝!   第229章 一夜冰封山路难   “让他们再上来些!”   善直感觉到身后有些躁动,也不回头,径直说道。   他心中也有些惶恐,虽然在陇右之时随叶畅参与过与犬戎的大战,但真正让他指挥将士独当一面,这还是第一次。   但叶畅前些时日专门赶来跟他说的话,他还记忆在心。   “高句丽人虽是猖獗,但他们被大唐打怕了的,故此初战之时,肯定是要以杂系兵马进行试探,不会猝然全发,既是如此,你要利用这个机会立威,三你初战打得越好,那么我方的士气就会越高涨,战斗力就越能发挥出来!”   咽了口口水,他又想到叶畅对于士兵的评价:上战阵之时,能咽得口水,能握得紧刀剑,那就是可战之兵,能听得清我方金鼓之声,看得到我方旌旗指向,那就是好兵。有可战之兵,便足以与敌遭遇,有好兵,便足以破敌。   敌军相距已经是不足五十步,敌军中有心急者,已经张弓搭箭开始乱射。   第一枝箭轻飘飘落在善直身前不足五步处,善直虽然是不擅言辞,也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了。   “此等箭矢,如小儿射鸟,力不能穿布帛……诸位,随我出击!”   然后,他便下了马。   山路狭窄崎岖,在这样的情形下马上作战,必然是自己找死,倒不如步战更为方便。他一手执槊,一手握刀,大步向前,在他身边,那二十名甲士中有一半也跟着向前。   这十人可都是参与过陇右之战的叶畅亲卫,由叶氏族人、修武乡党、长安游侠组成,或与叶畅有亲,或受叶畅之恩,又有过战阵之上厮杀的经历,也是此战善直能调动的精锐。   在他们带动下,另外十名甲士跟着上前,然后是身后着皮甲乃至布衣的护卫。   善直还是动得早了些,双方相距四十步,对方的箭已经密了起来,虽然善直等左拨右挡,可是还有人中箭。   不过对于披着铁甲的善直等人来说,这等程度的射中,并不构成致命伤,大多数箭连甲都未破就被弹开,少数破了甲的,也只是插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吓人,实际上并没有多大伤害。   后边的皮甲、布衣护卫,倒是有数人中箭仆倒,不过也都爬了起来,不是致命伤。   临敌不过三发,居高临下冲锋,不待高句丽人射第三轮,两军已经重重撞在一起。   “唐军竟然如此……这分明就是乌合之众!”   在两军撞在一起的同时,那边高尹成眼睛眯了起来。   这支高句丽部队从东西两条道上冲,唐军却只顾着西边这条道上的,不去理会东边的,只要被西边缠住,他们就将面临后路被断、前后夹击的窘境!   “波韩六这厮,捡着了一个大便宜!”旁边的高句丽人惋惜地道,只恨不是自己部去攻敌。   “正是,那唐将长得倒是雄壮,不曾想却是个白杆腊枪头……”   他们议论纷纷当中,那边突然奔雷一般响了起来,紧接着,他们便看到西路的高句丽军雪崩一样退下。   “怎么回事?”众人还在那贬低唐人,转眼间出现这等情形,一个个脸上的笑容都未收便僵住了。   “波韩六死了……”   高尹成为将多年,知道唯有在什么情况之下,才会出现这种崩溃的局面。只不过他心中极是惊讶,波韩六也就是那个高句丽酋长,他一向勇武,所以有些不将卑沙城放在眼中,可如今却转眼被击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方才善直心中所想的,仍然是叶畅出寨门时的交待!   “我兄勇武,天下罕见,高句丽遗族,井底之蛙,哪里知道我兄锋芒之锐!兄与敌战时,敌必自左右两路来袭,若是敌左右两路齐头并进,兄依寨而守,但若敌两路进度不齐,兄可以锐破其先路,回身再破其次路!”   他在两军交锋之后,立刻突入敌中,方才在上方他早就看清楚敌军中谁是首领,因此进入敌阵便瞅准敌将冲去。高句丽人虽然凶悍,可普通兵士怎么是他的对手,若是真的精锐,倒还可以结阵阻他,但这些高句丽人失去正式建制久了,几乎全凭武勇来作战。善直一手刀一手槊,双臂挥动之下,如同劈波斩浪般,将高句丽人便分开!   连杀四人后,他面对的就已经是波韩六!   波韩六向来悍勇骄狂,故此在比较靠前处督战,有点身先士卒之意,可不曾想面前部下不知为何非倒即让,再定神看去时,那个雄壮的唐将已经到了自己面前。他心中一凛,却并不是十分惧怕,而是挺刀欲来战。   “咄!”善直怒喝一声,径直闯到了波韩六面前,两人刀格在一起。波韩六哪里有他的神力,刀被震飞,胸前门户大开。波韩六“啊”的一声叫,情知不妙,可是善直动作连贯,仿佛事先就知道会震飞对方刀一般,猱身上前,另一只手中的步槊毒蛇吐芯一般,穿入波韩六胸膛!   只是一个突击,便用步槊将其刺了个透心凉!   周围的高句丽人,原本就看到善直悍勇,不得不纷纷避其锋芒,现在还失去了头领,稍稍愣了一下,顿时发一声喊,整个乱了起来。将乃兵中之胆,波韩六一死,他们胆气丧尽,哪里还敢继续向前,一个个转身便逃,任唐人在身后追杀,被追上者除了跪地求饶之外根本不敢还手。   又乘势掩杀了几人之后,善直掉过头来,他身后的旗手跟着回头,众人又回到山寨门前,恰好与赶来的另一支高句丽人相遇。   这支高句丽人方才视线为山林所阻,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最初以为唐军是被赶回来了,哇哇叫着正要冲上来,结果却见一颗人头从唐人这边扔了过来。   那人头在地上滚了滚,到了他们面前,众高句丽人一看:这人头很眼熟啊。   紧接着那离人头最近的高句丽人将手中兵刃一扔,转身就逃,他已经认出,这正是己方酋长波韩六!   这第一个带头逃走,身后的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两人撞在一处挤成一团,然后那身后的高句丽人也认出了这首绩的身份,顿时也慌了神。他们想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波韩六为何转眼就只剩余一颗人头了,只想着波韩六已死,此次攻击分明失利,便也想逃。   高句丽人乱成一团,善直自然不会放弃这个好机会,挥槊大叫:“高句丽奴儿,不过如此,随我杀之!”   身后甲士,齐声应喝:“杀之!”   唐军化成一道奔流,狠狠贯入乱成一团的高句丽人当中。此际高句丽人中一片哭喊声,有人大叫“酋长已死”,亦有人大叫“快逃”,虽然波韩六指派的那位兄弟四郎想要稳住阵脚,可是军势一乱,哪是他能稳住的!   到后来他一想到兄长已死,自己应该留着有用之身回去争酋长之位,而不该在这里白白送死,于是自己也转身就走。他们溃散得更是迅速,若说波韩六那一支还在唐军面前支持了片刻,他们几乎是不发一矢不出一箭,便已经崩溃了。   眼见唐军转眼间击溃两路兵马,高尹成眉头一凝,回首道:“高奉!”   “在!”   “带你本队前去接应,莫让波韩六部被杀尽了!”   高奉乃是高尹成侄儿,对高尹成的吩咐心知肚明:莫让波韩六部被杀尽,那么杀掉一大半是没有问题的。   “这唐军果然悍勇……”眼见高奉迎了上去,略略有些动摇了卑沙军稳住阵脚,看着在高奉接应下,波韩六部总算逃出了小半,一个高句丽人叹道。   “也仅有悍勇,兵法不通,不足为虑。波韩六战败,实是他自己指挥不当。兵分两支是对的,可是两支一先一后,形不成合击之势,那便是等着对方逐一击破了。”高尹成淡淡地道。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接到的情报表明,寨中应当有千余汉人守备,只不过大多数都是刚征募的民兵,真正能战之士,大约就是出战的这二百余人。若是他用兵,方才就要既给波韩六部保持压力,又不令其逃散,而是逼迫他们冲击卑沙军的军阵,同时将寨中大兵尽起,好生冲杀一阵,逼迫卑沙军暂避锋芒。   但是城中唐军却是小胜即回,立刻撤了回去,而且这一次直接撤入寨中。虽然随后寨中传来欢呼声,证明唐军士气大振,可看在高尹成眼中,却知道这是外强中干。   “是否接着攻敌?”   “不急,扎下营寨,且等一等。”高尹成道。   这个时候,不是继续冲杀的时候,而是应该乘机去接收波韩六的部下,虽然其部受了重挫,可还余两百余人呢。   扎营、埋灶,转眼间天色便暗了下来,高句丽人虽受小挫,但在酒肉犒赏之下,士气复振。   “你们此来,可是有什么建议?”饱食之后,高尹成正待就寝,忽见高奉领着几个部酋来见,高尹成便问道。   “唐狗白日小胜,必生骄怠之心,我们何不半夜袭寨?只要我们的人能够靠近寨子,那寨墙不过一人多高,不用云梯便可攀援而上!”   “你们是来请战的?”   “正是!”高奉应声道。   高尹成眯着眼,思忖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那唐人守将,看起来不是个聪明家伙,或许能成,不过为防为唐人所发觉,不宜动大军……这样吧,蒙乙支娄肖、朱延寿娄肖,你二人各领本部,自东西两侧夹击,勿争功,勿内斗,无论谁先入谷,二人都是头功,若是刺史欲封闾匹支,我以此功荐汝二人,如何?”   高句丽人称县令为娄肖,山寨为谷,县令之上大城城守为闾匹支,高尹成拿出爵赏,那蒙乙支、朱延寿二人顿时大喜,当下便回去暗中准备。   夜间苦寒,待到子夜时分,天气更冷。两位娄肖各点本部人马,口含枚,蹄裹布,开始悄悄向山寨爬去。初时甚为顺利,寨子之上没有任何动静,眼见着离寨墙只有二十余步,两位娄肖大喜。然而就在这时,只见最前方的兵士一个个滑倒,爬起来前进,不过一步又是滑倒!   “怎么了?”二人心中讶然,却不敢出声。   士兵最初将此当成意外,再继续前行,却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滑倒,此时有人聪明,便意识到不对:他们脚下,竟然尽是冰面!   白日里唐人在此进出作战,都没有任何不稳之处,可是如今,寨墙前二十余步内,竟然被全被一层冰覆盖了。人行在其上,站都站不稳,稍一移动,便是摔倒,更莫提作战了。   就在高句丽人不知该进还是退之时,寨墙上之上突然间火光大起,足有数十只火把举了起来,然后便听得城头二声鼓响,“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是弓弦之声。   高句丽人此时意识到不对,转身便跑,但上山容易下山难,一些地方还有冰坑,更何况在黑夜之中分辨不了道路。只听得一片哀声中,也不知多少高句丽人翻滚而下,侥幸不曾摔死者,也多是臂断腿折。   在山下观战的高尹成摇了摇头,眉头又皱起:“这是怎么回事?”   待那两位娄肖退下山来,高尹成召他们来相问,才知道原因,高尹成不禁吸了寒气。   上当了!   白天看那唐将似乎只是一个一勇之夫,并没有多少指挥作战的经验,却不曾想他竟然是在扮猪食虎!以这鲁莽勇夫的形象,诱他出兵夜袭,实际上却是暗中自水沟中排水出来,在寨墙前制造出一道冰坡!这等智慧,岂可能只是一勇之夫能做到的,难怪白天只看到那名悍勇的唐将,却总觉得唐人的表现与情报所得不合,原来真正厉害的人物,还藏在寨子里没有出来!   定然就是那个叶畅,从此前他的作为来看,当真是一个有勇有谋之人,也只有他,能施展出这般手段来。   “收兵,回营,明日再战。”高尹成道。   虽然如此说,他隐约觉得,这崴子寨,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夺来。   第230章 雪火胜负两重天   天色终于亮了。   迷迷糊糊只睡了半宿的高尹成是被营外的惊呼声唤醒的,他从毡毯上起来之后,大发雷霆:“军中不得喧哗,这点规矩都守不住么?”   外边的亲兵进来,脸有异色:“可罗达,是那些娄肖的部下在喧哗。”   可罗达同样是原高句丽王朝的官职,相当于长史。高尹成喃喃骂了一声,这些部族酋长实在是烂泥糊不上墙。然后他又问道:“为何喧哗?”   “唐人那边……修了一条冰道。”亲兵脸有惧色地道。   “冰道?”高尹成不明就里,不过眼见为实,他也懒得多问,穿戴好之后便出了营,来到崴子寨前。   然后他嘴巴也张得老大,半晌合不拢。   一夜之间,长达两百步的山道上,至少有一百多步都成了冰道!   昨夜寨子里的唐人,只怕没停往下倒水,因为水不大,所以是顺着山道缓缓浸漫而下。天气寒冷,这些水还没有流到山下就冻结成冰,形成两条冰道!   这样的冰道,人站都站不稳,更别提上去进攻了。   “唐人狡猾奸诈,果然一如既往!”一个高句丽将又惊又怒:“这还怎么个攻法,莫非要等到天气开晴冰面融化?”   高尹成不满地看了这厮一眼,这分明是打击自己一方的士气!   他正待说什么,突然间看到一个卫士领着一人匆匆赶来,高尹成皱着眉,见那卫士做了一个手势,他心中大喜。   “休要大惊小怪,去中军大帐,召开军议!”他喝了一声,然后向着那边走去。   被带来的正是张全准。   他满脸谄媚之色,对着高尹成就拜:“可罗达在上,小人拜见!”   “你便是张全准吧,虽是初次见面,但老夫早就听说过你了。都里镇上,你是最先弃暗投明,欲为主上效力者。”高尹成用温和的声音道:“这首倡之功,自然不会被忘掉……你此次来,可是有什么新消息?”   “小人微末功劳,竟然也能入可罗达之耳!”张全准恭敬地道:“小人是偷逃出来的,据小人所知,昨日叶畅与南霁云等率领唐人主力,已经连夜开拔,想必此时就在崴子寨中!”   “哦?”高尹成闻言眼睛一眯:“你把当时情形细细说与老夫听!”   张全准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高尹成听到这里暗暗点头,这便与目前崴子寨的情形相对应了。   正是那以奸诈闻名的叶畅到了崴子寨,才会有白天和晚上两次受挫:这两战根本没有给寨中的唐人多少伤害,反倒是他们折损了百余人马。   “如此算来,寨中应该是有一千五百余人守卫了,但昨日为何只见到两三百人?”高奉疑惑地问道。   “自是隐起来,不让我军知晓他们的真正实力。”高尹成冷笑了两声:“这位唐国狗官果然狡诈!”   他得了确实消息,便让人将张全准安置下去,然后大步来到中军大帐。   此时各部将领、酋长都已经聚集在其中,一个个议论纷纷,见高尹成大步入内,便有人迫不及待问道:“可罗达,如今该怎么做,有那冰道,我们根本攻不上去啊!”   “莫非要等到天色晴好之后?”   “就算是天晴,那冰道也未必会融化!”   “唐人真是奸猾,我早就听闻此次唐人派来的那狗官就奸猾,先骗了都里,后诈取崴子寨,也唯有这等奸贼,才想得出这般奸计!”   众人一片议论,到后来就变成了对叶畅的咒骂,高尹成眉头猛皱:“都住口!”   众人安静下来,有些酋首还不服气,瞪着眼睛看高尹成能说出什么来。   “若是咒骂能杀死那奸贼,我比你们骂得都要凶!”高尹成道:“那冰道有何惧之,我少说有十种法门破之!”   “啊?”   “运土铺沙将之盖住,辟出一条路来难道需要很长时间么?伐薪割草铺于其上,还需要怕滑么?”高尹成不满地道:“你们思虑之事太浅,这冰道反倒帮了我们大忙!”   “什么?”   “冰道拦住我们,也拦住了寨子里的唐人,他们不能出寨袭扰,就只能缩在寨中如乌龟一般!”高尹成道:“我只需留下一千人在此与之对峙,封住他出来的路,剩余之人,绕过崴子寨,直攻都里便是!”   众人眼前顿时一亮。   确实,崴子寨是挡大军前的一块坚石,但并不是说非要踢掉崴子寨才能前行,他们此前欲攻崴子寨,无非就是怕去攻都里时腹背受敌,也怕崴子寨断绝他们的后勤补给。但如此这冰道,在阻止高句丽人攻寨的同时,也挡住了崴子寨人出击,卑沙军只要安排少量人手在此守住便可。   “我愿在此封住寨子里的唐人!”一将大声道。   其余诸将中有也起身请命的,还有默不作声的。大伙心中都在权衡,去攻都里会有伤亡,但劫掠收获也会更大。因此当众人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便开始争了起来,想要财富的便吵着去都里,想要保存实力的便嚷着要留守。   “安静!”高尹成喝止众人,面色甚为难看:“这般吵嚷,与乌合之众有何区别?”   他心中琢磨,此行削弱诸部的目的并没有完全达到,因此,他点了几个人,将昨日战败受损的三部千余人留在此,自己带余下一千六百兵马扑向都里。   这一点人马,他才愕然发觉,自己昨日夜间,竟然已经折损了三百余人,接近十分之一了。这些人倒不是都阵亡了,阵亡者只有百余人,主要是波韩六部,但伤者则超过了两百人。   不过他并不太在意,按照张全准带来的情报,都里如今只剩余不足五百人,而且全是民兵,使用竹枪、哨棒为武器,就连象样的弓都没有几张。更重要的是,这五百人里还有十几个是高句丽人的内应,只等他大军赶到,这些人便会开门相迎。   他分派人马已毕,便亲领主力离营,此时天色阴沉,所见不远,他的营地驻扎处又离崴子寨较远,故此他有把握,寨子上人看不到他大军的举动。为了更逼真一些,他还交待留下的部队多张旗帜往来扬尘,作出一副人喧马嚣的情景。   “诸位,等我平定都里之后,这崴子寨就不战自溃了。”他出营时笑道:“你们只要能将寨中唐军堵住,不令其回援接应,那便是首功,少不得有厚赏!”   留守诸部顿时也高兴起来。   崴子寨距离都里不过是几十里,他们轻兵急进,只要一日便可到,而且,还有张全准这个向导,走一些小路,甚至可以花费更短的时间。不过正因为近,高尹成还是谨慎,中途每行军十里便休息一会儿,傍晚时分抵达离都里十余里外时,他干脆寻避风之处令全军休息。   休息的同时,也没有放松警惕,派出不少明岗暗哨。如今他胜券在握,若是因为大意而让自己失利的话,那未免也太过悲剧了。   凌晨时分,天色刚朦朦亮,高尹成便令全军造饭,饱食之后下令道:“今日进都里吃晚饭!”   众人欢呼而进,张全准跟在他身前,行出里许后他指着前面的小山丘道:“可罗达,过了这山口,便可望见都里,若是唐人意欲拦截,必在这山口设防。如今都没有看到,想来唐人自知兵力不足,只敢笼兵守城了。”   “再笼兵守城也是多的,都里镇城墙不是早被唐人破了么?”高尹成笑道:“张全准,此战胜后,或许你也可以得个官职,没准就是都里娄肖?”   张全准小眼睛笑得眯成了缝:“不敢不敢……”   正笑间,突然高尹成神情一变,几乎同时,一声鼓响传来,然后是二声、三声,连串的鼓声自那山口两边山上响起。   “不对!”高尹成听得鼓响,便意识到不对,若都里、旅顺真的只剩余几百民兵,如何敢出来迎击?   “虚张声势?”   两边的喊杀声、己方军士的惨叫声,分明不是虚张,那两边山上,自林间滚落的石木与飞射而来的羽箭,分明不是虚张!   “中计!”高尹成明白过来,然后就听得那边有人齐笑:“高尹成,既已中计,还不跪降,更待何时?”   这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数十上百人的齐声高喊,对方不仅有埋伏,甚至连他的姓名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高尹成再看张全准,张全准脸上还挂着笑,笑容甚为刺目。高尹成拔刀便砍,张全准的首绩飞了出去,血喷得满天都是!   “竖子,狗奴,竟然替唐人效力!”高尹成恨恨地骂道,然后鼓起眼举刀:“冲上去,夺山!”   无论张全准是不是真为唐人效力,他都是准备砍了泄愤了,这几日来连战皆不顺,高尹成面上淡然,心里却也憋着火呢。   此时他怒归怒,但对己方尚未失去信心。   夹着山口的山峰并不高,上面也隐藏不了太多的唐军,故此,高尹成觉得,自己可以扭转如今的局面。在绝对实力面前,便是阴谋诡计,那又能如何!   叶畅在山头上看着这边,咂了一下舌头,心中有些惋惜。这些高句丽人,倒还真坚韧,原本以为他们受此猝袭,会慌乱一阵呢。没有想到,那个高句丽主将高尹成,竟然还有几分本领。   “举火!”   若是可能,他可真不想放火,虽然下了点雪,但并未积起来,这火一放,连片的山林只怕都要完蛋了。   好在事先砍出了一块隔离带,不会损失太大。   山上滚下来一个个火球,高尹成见此情形,神情终于一变,水火无情,在这种不利地势上,那火球可以顺着山路一直滚来,他的部下却甚难闪开!   “撤!”虽然心中不愿意,他还是下达了这个命令。   他这些可以撤,先过了山口的却撤不回来了,山口给滚木擂石挡住,高尹成只听得那边厮杀的呼号叫喝之声,还有兵刃撞击与死亡哀鸣之声。他回首看了看,发觉进了山口的约有五百余人,已经占了他兵力的三分之一,而且他所倚重的一些将领,如高奉等人尽数在内!   不能不救!   虽然他在暗祷唐人没有实力吃掉五百甲士,但他心中明白,自己开战以来处处受制,只怕唐人真正拥有消灭五百甲士的实力!若按着此前得到的消息,唐人甲士确实不多,可现在高尹成已经不敢相信那些消息的真实性了。   “高奉勇武忠心,必能坚守。”他转头看了看周围:“随我来,绕过此山,前去接应!”   都里北面的山被当地汉人称为凤凰山,原本就不甚高险,高尹成估算,也就是多绕个近十里路。不过这样一来,便要偏开大路,翻山过去,马匹什么的,就只有牵着前行了。   他这边千辛万苦终于绕过火场,前后也花费了一个时辰功夫,待翻过凤凰山时,却发现对面已经是一片寂静!   高尹成心中惶然,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五百甲士,难道就这样被唐人消灭了?   然后他便看到,在南面平野之上,唐军阵列整齐地面对着他们。   唐军人数可能有两千,或许还要更多一些,他们的装备,并不象情报中所说的那样只有哨棒与竹枪,相反,一排排铁矛、钢刀,都在反射着微雪的寒光。唐人分为三部分,中间最前是一排甲士,看数量至少有三百人!   三百甲士,二千轻兵……消灭五百卑沙城甲兵,而且是失去了指挥乱成一团的高句丽军,并非不可能的事情。高尹成便是还带一丝侥幸,此刻也已经绝望了。   然后他看到了丢弃在一旁的尸体,那些被剥得精光的尸首,显然不会是唐人的。   不待高尹成从悲痛震惊中恢复过来,便听得唐军鼓响,那三百甲士大喝了一声,举步向前。   高尹成心中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与唐军合战,但他还未做决定,身边的几个部族酋长已经掉头就跑,连带他们的亲兵同样转身就逃!   若是打顺风仗抢浮财,这些家伙必然不甘落后,可现在双方多寡之势已易,而且刚折损了最精锐的五百人,这些人都已破胆,哪里还愿意去死战!   第231章 今日家鹊慕鸿雁   在身边酋长逃跑的一瞬间,高尹成便意识到不妙。   他在战前嘲笑叶畅的唐军只是临时征募来的乌合之众时,却没有想过,自己这三千兵马,同样是乌合之众。虽然主力来自于卑沙城,可还有一半多的人马是来自于周围各个心怀鬼胎的小城。   他其实也知道打到这种情形,必须撤回崴子寨下进行休整,现在可以肯定崴子寨里并没有多少兵马。但便是要撤,也应该是有序撤退,象如今这样,一个个拼了命想要比战友跑得快,其结果只能是被唐军从背后掩杀殆尽!   可是知道这一点与能改变如今的局势是两回事,便是他自己,在确认事情不可挽回之后,也打马狂奔,试图逃回山中。   唐军这边,看到敌人为战先溃,顿时发出不可遏制的欢呼。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的,却因为此前种种分离、削弱敌人的计策,变成了一场摧枯拉朽般的大胜,这等变化,让唐军完全忘了方才击杀那五百卑沙城甲士时自己所受的损失。   有些部队甚至开始想要追击,原本森严的队列也变得散乱起来。   见这一幕,叶畅笑着挥手。   南霁云见他下令,顿时如离弦箭般突前,方才他阵斩高奉,却觉得意犹未尽,这高句丽将领,也就是陇右遇到的犬戎一般勇士的水准,实在算不上什么大敌。他这一出去,顿时两翼的骑兵跟着冲了出去,然后是轻步兵也随之而动,转眼之间,叶畅身边就只剩余那些着甲的重步兵了。   “还得多谢沈溪的三百具甲与诸多兵器了。”叶畅心中暗想:“若不然,方才想要吃掉高句丽人最为精锐的五百甲士,当真困难。”   此战高句丽人的惨败已经注定,高尹成被此前的消息所迷惑,太过自大乃是其败的关键,若他能当机立断断尾求生,还能再给叶畅制造些麻烦,但是他尚心怀侥幸,花了一个多时辰翻山,使自己成了疲兵。故此,叶畅一点都不担心追亡逐北时会有什么意外发生,这一战已经是必胜,唯一的问题是战果多大罢了。   “清出道路,咱们得前进了!”   南霁云领轻兵去追杀,叶畅带着甲士则开始清理火场,待那边追杀已毕,他这里也从火场清出了一条道路。   “二哥,战果如何?”见南霁云得意洋洋地回来,叶畅便知情形,故意问道。   “生擒高尹成了!”南霁云道。   在他身后一匹马上,失了头盔的高尹成满脸污垢,见叶畅望过来,深深垂下头去,却是一言不发。   “二哥还能战否?”叶畅又问道。   “能!”   “我将骑兵全都拨给二哥,二哥可愿去破崴子寨外的贼虏?”   “正所愿也!”   “二哥如何与敌战?”   “广造声势,驱敌残败入其营中!”   “好!”叶畅笑了起来,南霁云想的战术,与他想的一模一样。   他骑兵不过百余,加上此战缴获,可以凑成二百骑,而敌人尚有千余,要胜之必须花点心思。这驱赶残败之敌,既是乱敌军阵,也是降敌士气,显然,在主将都就擒之后,崴子寨的高句丽人不立刻崩溃就已经是奇迹了。   “兄长勇武,加上还有三哥在崴子寨,胜是必然的,不过为了减少我方伤亡,这厮的首绩,二哥还是带去吧。”叶畅一指高尹成。   高尹成双眼顿时睁得老大,他惊声道:“大唐乃仁义之国,唐军乃仁义之师,我愿降,我愿降……”   南霁云看向叶畅,能决定这老儿性命的,唯有叶畅。   “养虎遗患的仁义之国么,亲痛仇快的仁义之师么?”叶畅哈哈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这种习惯……杀了吧!”   “不,你敢……”   高尹成话声未落,便觉刀光闪动,他人头飞了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脸上的惊愕讶然神情,仍然栩栩如生,有晓事的兵士上前,将首绩拾起,系在了南霁云马脖子之上。   “我在此静候佳音。”叶畅向南霁云拱手道。   南霁云行完礼,召呼了一声,那两百骑跟上了他。不过道路刚刚整出,还只能牵马而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叶畅心中浮起的念头,却是在战后定要想法子将道路整过。   “打扫战场,然后回都里吧,现在可以清扫一下都里的垃圾了。”回过神来,叶畅下令道。   此战卑沙城纠集的高句丽等诸族将士一千六百人,被杀、被擒者便有千余,逃回者不足五百。叶畅下令打扫战场,少不得将这些尸体衣甲剥下,还有他们的武器、马匹,这些都是目前旅顺急缺之物。   叶英留守在都里、叶挺跟在崴子寨,如今留在叶畅身边的唯有叶安。负责清点战场的,正是叶安。叶安虽然不如叶英、叶挺武勇,不过做事心细麻利,半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一脸兴奋来禀报:“十一郎,缴获甲四百四十具,都可以用,刀枪矛槊一千一百只,有些坏了,不过铁还是好的。另外弓三百张,马四百九十匹,其中有六十匹受了伤,今后怕是不能当战马了。”   这个缴获让叶畅大喜,这些都是有钱难买的东西,有这些收获,这一仗就不是白打了。   “另缴获金银、铜钱若干,数量不多,还有一些粮草,数量亦不多,主要是干粮。”说到这,叶安低声道:“有些将士私藏金银铜钱……我没有声张,只是让人记下他们。”   “做得好。”叶畅听得金银、铜钱的数字,完全不放在心上,这些人轻军而来,身上不可能带太多的金银,那些私藏金银铜钱的将士,叶畅也不准备去计较:“私藏者就算了,不必追究,毕竟此战乃是初战,我军军法还未成啊。”   说到这,叶畅心里早就有的一个打算,觉得现在成熟了,当下对叶安道:“此战之后,我会将民兵改为团练,南二哥为团练使,你给他担任副手,如何?”   叶安愣了愣,神情有些犹豫:“十一郎,这擅建官制……”   擅建官制几乎就意味着造反了,叶畅此时远没有造反的资本,莫说别处,就是离他不远的安禄山,便可以轻松将他这点实力完全吃掉。叶畅哈哈笑道:“自然不是擅建官制,我会上表朝廷,今上重边功,再加上朝中有人使气力,设一团练不成问题!”   “那就好,那岂不是说,我也可以当官了?”叶安喜形于色:“咱们叶家,不只十一郎你一个为官者了!”   叶畅笑着点头,叶安喜滋滋的,却没有注意到叶畅眼中闪过的一丝异色。   叶畅没有想到,当官竟然会对叶安有这么大的影响,高兴得都近乎失态了。他虽然此世亦有四载,终究不完全是此时之人,不清楚出仕为官对于叶安这般小家族平民出身的人有什么意义。   但此时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啊呀,我欢喜得都忘了……十一郎,虽然大胜,我方伤亡亦统计出来了。”一个人傻笑了好一会儿,叶安回过神之后,强捺住欢喜,开始禀报己方的伤亡情形。   此战叶畅方损失最大处,就在于消灭过了山口的那五百高句丽前锋时,当时虽然将敌人消灭了,自己这边也有三百余人伤亡,好在伤者居多,真正阵亡者不过五十余人。而叶畅治军别的没有,独军医这一点抓得极紧,故此伤者大多得到了处置。   听得伤亡数字,叶畅心中有些发冷,但旋即又冷硬起来:慈不掌兵,若他自己不想死,那么就必须习惯于伤亡。   “死者入土为安,伤者好生医治,若有残疾,量其才器安置。家属亲人,从忧抚恤——无论寻得到寻不到其亲族,都要登记在册,以备祭祀!”说完之后,叶畅想想,还有些不放心:“此事我亲自督办,你现在与我去看看伤者,让都里派大车来,将伤者好生送回去。”   战场离都里镇只有十里,而且是十里平川道路,故此没有多久,便有都里民兵拉着大车赶了过来。樊季勇便在这些民兵当中,他一脸兴奋,用力推着大车向这边赶,但还隔着老远,便被北风吹来的血腥气弄得胃中东西不停翻腾,等到了战场上一看,就不得不扔下车,到路边呕吐去了。   与他一般呕吐的不只一个,都里新招募的民兵,都未曾派上战场,他们见过血腥,但如此血腥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凤凰山下,几乎遍地死尸,而且大多数死尸都不完整,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断头开腹。   “哈哈!”   樊季勇好不容易适应了一些,便听得有人大笑,他抬头看去,只见一队老民兵整着队,雄纠纠气昂昂从他们面前经过。那大笑声,便是看着他们狼狈模样发出的嘲笑。   “这般菜瓜生枣儿,当真没有用处,还只是看着这里便成了这般模样!”那笑声中有人议论道。   “难免,难免,杀猪杀狗或者见过,可是杀人,而且是杀这么多人……”   那些老民兵泰然自若地一边议论一边开拔,樊季勇等人心中既是不愤,又是羞愧。就在樊季勇满心纠结之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樊季勇回过头去,吓了一大跳,顿时站直来:“叶参军!”   “莫往心里去,他们也不过是比你们早些加入民兵,经历过几场战事,多见过几次死人罢了。”叶畅笑着鼓励道。   “是……是!”樊季勇只觉得嘴巴里发涩,说起话来都直哆嗦,叶畅又向他笑了笑,然后举步上前,牵着马向着都里方向行去,留下一个背影给樊季勇看。   “好小子,叶参军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这模样了?”叶畅走得远了些,旁边的伙伴上来,一个个推搡着樊季勇。   樊季勇此时才回过神来,眼睛里晶晶亮:“方才……方才叶参军与我说话了,与我说话了!”   “瞧这小子的德性,以往叶参军不是也与你说过话么?”   “不一般,不一般,你们是不知,方才叶参军出现时,我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他眼睛一扫,我便双膝不稳,几乎要跪下去!”樊季勇摇头道:“他手拍了拍我,我便觉得身上发麻,动弹不得……啧啧,不愧是叶参军,不愧是天上星宿!”   “呵呵,你这厮现在嘴巴倒利索了。”   “你以为我是胡诌?当真我真觉着,叶参军仿佛是从天下降下的星宿,全身上下都散着光——你们瞧,若不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这一战能打得这么干净利落么?”   他一指面前的战场,周围的同伴们不由自主都沉默了。   光从地上的尸体与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俘虏,便可以看出,敌军数量不少,而且都里的汉人都知道,卑沙城乃是附近最大的高句丽势力,传说能派出近万兵马。   大伙再想起叶畅的模样,隐约觉得,那个看上去有些娃娃脸的少年官员,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若非如此,这一地的高句丽人,怎么会变成死尸?   “少说杀了上千高句丽人……”有人低声道。   “我看有几千!”又有人道。   “啧啧,叶参军……当真是了不起,他手下才多少人,方才过去的,莫看一个个趾高气扬,大伙谁不认识谁,都是咱们都里附近的,不过就是早半年跟着叶参军,便能打胜仗!”   “打大胜仗!”樊季勇纠正道。   他紧了紧身上衣裳,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追求,似乎不应仅仅是肚子里饱、身上暖和了。若能跟着叶参军,没准自己还能求一求富贵。   哪怕求这富贵要用性命去搏——在辽东,一个汉人想要口稳当饭吃,都需要用性命去搏,为了富贵拼命,又有何不可?   战场上的惨状,让一些人畏惧、退缩,但更多的是象樊季勇这般,从这一战中找到了希望,对叶畅有了信心。虽然这希望、信心还只是萌芽,但只要叶畅还能继续胜利下去,迟早一日,这希望、信心能长成参天大树,反过来给叶畅以支撑。   再将目光投向那些尸体时,樊季勇突然间觉得不怕了:有叶参军护着,连活着的高句丽人都不怕,还会怕这些动弹不得的死尸么?   “干活!”他大声喊道。   第232章 明朝猛虎惊狐猿   “当……当真?”   “千真万确啊,小人不敢欺瞒,可罗达败亡,唐人大军已经开过来了!”   卑沙城城主府邸里,泉盖洪一屁股坐回到锦凳之上,半晌也没有喘过气来。   “情形究竟是如何,你说,快说,高尹成有三千兵马,怎么会败?”旁边一个亲信还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消息,向跪伏在前的那员裨将喝问道。   “唐人实在是太狡猾了,我们的内线消息有误,唐人兵马也不少于三千,或许有五千!”那裨将一边叩首一边哭道:“可罗达为唐军所袭,先是高奉的五百前锋全军覆没,接着可罗达力战阵亡。然后唐人千余骑兵与崴子寨两千守军一起,夹击我等,我等只有一千人,而且多为伤病,实在是无法力敌……”   为了推托责任,他嘴中唐人的兵力被夸大了好几倍,实际上南霁云带着高尹成的首绩、驱赶着败兵到了崴子寨前,他们就立刻弃营而逃,根本不知道南霁云兵力多少。只不过在逃跑过程中,被南霁云追上三次,厮杀了三阵,十停里只有三停顺利逃回了卑沙城,其余人不是被杀被俘,就是躲入山林旷野之中,根本不敢出现了。   “五千……五千……”   听得这个数字,众人脸色都变了。   五千唐军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明白:大唐在退出这里四十多年后,终于要重返辽东了。   “无妨,无妨,如今天寒地冻,海道结冰,大唐最多也只是这五千人……”有一人喃喃自语:“他们就是要大军出动,也得等开春之后。而且,大唐欲东征,少不得大张旗鼓,在登州做准备,可是我们并未听说登州有造船囤粮之举……”   因为与大唐有商贸往来的关系,他们对于山东登州一带的情形多少有些了解。不过这话并没有让众人放下心来,就算大唐还要准备两三年才会真正东征,可总是要东征的……   “东征绝无可能,若是东征,当是安东都护为先,可是如今安东都护那边与契丹人斗得正紧!”   “正是,正是!”   在惊惧了一会儿之后,众人开始自我开解,但每一个人心中都明白,大国与小国不同之处就在于,大国拥有近乎无穷的底蕴,谁知道大唐这个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国,这个时候会拿出张什么牌来。   而且就算没有别的牌,仅凭这五千兵马,卑沙城就危险了。   “无妨,各位休惊,大唐四处树敌,不可能再全力东向。只是这五千人,奈何不了咱们卑沙城,休要忘了数十年前,大唐来犯时,在卑沙城下吃了多少苦头!”泉盖洪又道。   众人纷纷点头,可心中如何想,却是另一回事了。当初大唐确实在卑沙城下吃了不少苦头,但那时大唐的对手乃是高句丽国,人口三百万带甲数十万的大势力,而现在卑沙城却控制在泉盖洪手里,真正掌握的人口还未必有四万,至于军力……   泉盖洪现在最头痛的就是军力。   他自然可以立刻将卑沙城周围的青壮都征召入伍,准备一场大战,但临时拉出的军士能有多大作用,实在令人怀疑。更何况此前准备征都里,他已经动员过一次,如今再动员,意味着连老弱都要上阵了。毕竟他治下地虽广,可真正居住于卑沙城的人口,也不过就是万余。   “此次失利……”泉盖洪正想再鼓舞一下士气,突然间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他心中一凛,然后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   “何事?”   “刺史,青泥浦的高松带本部离开了!”   这个消息让泉盖洪眉头顿时竖起:“竖子敢尔!”   此次南征,青泥浦的高松可以说是最积极的人之一,但是,当大军开拔时,考虑到他与都里最近,泉盖洪不愿意为他作嫁衣,让他的部队为后部,如今就驻扎在卑沙城中。此时他不经禀报,便将部队撤走,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已经得知了前线失利的消息!   而且他这一带头,那么剩余诸部紧跟着就会离开,目前还聚集在卑沙城的部队,转眼间就会作鸟兽散!   “来人,传我令去,将高松首绩取来!”他厉声喝道。   “刺史,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听得他这样命令,底下顿时乱了,有人起身道:“此时不宜多树敌人,莫说杀不了高松,就算杀了,高松自有子嗣,刺史这可是将高松往唐人那力推啊!”   “高松反意已露,便是不杀他,他也会去投靠唐人!”泉盖洪冷笑道:“倒不如杀了他,并了他部下!”   说到这,他摆手厉声道:“我意已决,阻拦者与高松同罪!泉荔!”   “在!”   “你与……与罗九河一起,去取高松首绩来!”   “是!”   泉荔乃是他亲信,罗九河手中的汉军,乃是他目前能动用的最大的一支部队。此二人出门之后,泉荔看了罗九河一眼,心中暗道:“刺史令我与罗九河一起,怕是对罗九河也起了疑心,毕竟那边可是汉人,而罗九河是汉将,手中又是汉军……既是如此,我倒要盯紧了这厮。高尹成既死,我便是刺史麾下第一将,此汉儿何人也,也能与我并列?”   罗九河倒是神色如常,他们点齐兵马,向着青泥浦方向追去,追了两里许,也没有看到高松部的身影,倒是在路边,跪着几个人。   “尔等何人?”泉荔上前问道。   “小人等乃是本城百姓,方才青泥浦高娄肖经过,令小人等在此迎候将军。”那人奉上一张纸:“他留了一封信,如今奉与将军。”   那人呈上信,一个士兵接过之后交给了罗九河,泉荔咳了一声:“拿来与我看!”   罗九河默默将信交与他,泉荔拆了一瞧,然后勃然大怒:“狗贼,竟敢如此!”   他也不将信交与罗九河,径直揣入怀中:“追吧!”   “钳牟丁,你那信……真有用么?”高松缩着脖子,好让刀般的北风不至于将自己耳朵冻坏,他神情有些犹豫地问道。   “自然有用,如今高尹成既败,无论他是生是死,泉盖洪手中能用的就只有罗九河的汉军,故此若有人来追,必是罗九河。我那信乃是离间之计,只要罗九河看到,必然不会全力追击!”钳牟丁自信满满地道。   “万一他还全力追呢?”   “所以我才请明公快走啊,咱们只要走出了卑沙城地界——不,只要走出二十里,他们就不敢追了。要知道,高尹成的败兵既然到了,也就意味着唐人的前锋距此不远,而且我们一走,其余诸部必散,泉盖洪岂敢放罗九河远去!”   如钳牟丁所料,虽然泉荔还想猛追,可才追出十里,后边便有一骑追来,带来泉盖洪的新令,令他们速速返回卑沙城。   回到卑沙城之后,泉荔又看了罗九河一眼,想到此次追击未立寸功,他笑着道:“罗将军,此行辛苦了。”   “不敢,不敢,泉将军才辛苦。”   “我们这就去见刺史,莫让刺史等久了。”   他的话让罗九河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便是感觉不对劲又能如何?   二人入内禀报追击的经过,然后泉荔便将那信递给泉盖洪,泉盖洪看了之后神情异样:“好逆贼,果然狂悖……不过暂时先放过他,前边得到消息,唐军先锋已经在十里外出现了!”   罗九河正在想着那信中可能是什么内容,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吸了口冷气:“来得……好快!”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召你们回来。”泉盖洪咬牙切齿道:“这唐人果然是贪心不足,竟然还敢来犯吾境,如今我兵力不足,如何守城,你们可有妙计?”   罗九河正待说话,旁边泉荔却抢着道:“但凭刺史定夺!”   “既是如此……唐狗自南而来,但如今看来,那叶畅狡计多端,须得备他分遣一军绕道至城北……罗九河,你领三百人守卫城北,多派侦骑,如何?”   罗九河心中一凛。   汉军总数约有一千,原本都归他统属,装备、军饷都比不上高尹成统领下的高句丽部。如今可以说,汉军成了卑沙城中最重要的武力,而泉盖洪一句话,便夺了他七成的兵力。   不过他不敢反对,他心中明白,此时自己的地位甚为尴尬,就象此前出征不令他去一般,此时守卫,最关键的南面与东面,也不会交与他。   “是!”他只沉默了很短时间,然后应道。   “好,你乃我心腹爱将,有你在,我们便后顾无忧。唐军远道而来,必不能久,而且天寒地冻,他们若在卑沙城外呆的时间长了,锐气消耗尽了,我们便可反击,那时还须借助你之武勇。”   “是!”   罗九河又应了声。   泉盖洪分派防备任务之际,城南数里之外的山上,南霁云举着望远镜,远观卑沙城。   卑沙城乃是一座山城,位于大黑山之上,山势虽是不高,但甚为险竣,想要强攻下来,并不容易。   “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与我们在陇右见着的那几座城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了。”南霁云心中暗暗发愁:“真要攻此城,没有数万兵马,根本不可能!”   甚至数万兵马都难,因为部队在攻城时根本展不开,当初太宗皇帝遣郧国公张亮破此城,也不知是如何行事的……   想了好一会儿,南霁云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而且从城外的寨子来看,卑沙城有了准备,实行坚壁清野,他手中如今只有不足三百的骑兵,就算想要破坏对方坚壁清野的意图都很困难。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突袭的打算,回军返回。   这让连打了数场胜仗的南霁云多少有些不过瘾。   他的三百骑为前锋,叶畅亲领大军在后,在凤凰山之战获胜后,叶畅再度征募民兵,这一次参加者更为踊跃,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适龄的汉人青壮,都已经成为了团练兵。   旅顺团练乃是叶畅给这支部队取的新名,在这一次征募后,叶畅手中的团练兵已经达到了四千人,除了留五百人守卫都里与旅顺外,其余人手,尽皆出征。高尹成部留下的军械武装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连武器都没有。   除此之外,叶畅还给崴子寨以北的各个寨子下令,令其供应粮草、民夫。这些寨子原本都不听从旅顺,而是受青泥浦或者卑沙城遥控,而现在却是时移事易了。   在离卑沙城二十余里的三岔口,南霁云与叶畅主力相遇,此时叶畅已经扎下营寨,而营寨外边,还有一些各种打扮的人在风中哆嗦着。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南霁云牵马入营时问道。   “附近寨子派来的,没有送粮草来,参军令他们在外等着。”卫兵笑道:“这些墙头草,支应高尹成的时候倒是殷勤,如今我们来了,反倒没有粮草——就该让他们多喝喝西北风!”   南霁云也笑了起来。   不过进了叶畅大帐,他看到一个熟人正坐在马扎之上,见他进来,那熟人慌忙起身行礼:“南将军!”   “钳牟丁?”南霁云有些惊讶:“你不在卑沙城中,怎么会在这里?”   “某如何会在卑沙城中!”钳牟丁笑道:“某与某家明府一心忠于朝廷,如何会与卑沙城中的叛贼在一起。此前因为叛贼势大,与之虚与委蛇罢了,实际上我家主公是……是……”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冒出一句“心在曹营身在汉”来,南霁云愣住了,而叶畅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绣像三国志演义》中的一语,说的是关云长……”钳牟丁解释道。   南霁云顿时也笑了:“好叫你得知,这书可是我家参军所著,原句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曾想你这辽东偏僻之地,竟然也有此书流传!”   钳牟丁顿时惊得几乎呆住,他转向叶畅,然后拜伏在地,少说有七分真心地道:“荒僻野人,如今服矣,不想叶参军竟然是如此大才之人,无怪乎破高尹成如擒三岁小儿一般!”   “好了,闲话不说,你此次来究竟是什么用意,我心中有数,但青泥浦此前做了些什么事情,我心中亦是有数。”叶畅笑毕摆手,正容道:“我只想问一句,高松是想死还是想活,是想荣华富贵,还是想灰飞烟灭!”   第233章 谁人更扫黄金台   青泥浦如同都里一般,也是汉人客商往渤海国、黑水一带的重要商埠,高松能据此为基业,甚至遥控都里,除了手中兵马之外,便是因为他是一个识时务者。   卑沙城强盛时,他便向卑沙城称臣,而今旅顺占了上风,他也立刻派出钳牟丁,前去试探旅顺的口风。   “情形如何,那位叶参军……究竟是怎么打算?”   听得他急切地追问,钳牟丁心中有些快意,但同时又有些为难。   “明府,这一次,咱们只怕做差了啊。”他哀声叹气地道:“叶参军有令,让我们立刻去他军前效力!”   “什么?你有没有说我偶感风寒?”   “说了,可是叶参军连我们刚刚从卑沙城中脱身都知道……明府,叶参军在辽东有探子细作!”   能将他们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那肯定是有探子细作在行事,高松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之后道:“反正不能去,去了他军中,岂不任其宰割了?”   “可是他知晓泉盖洪是我们挑唆的……”钳牟丁又叹气了。   当初高松欲行借刀杀人之计,挑唆泉盖洪攻打都里,钳牟丁便持反对态度。钳牟丁更倾向于与旅顺搞好关系,最好能通过旅顺名正言顺地拿到大唐朝廷的封敕。可高松未从其计,这种情形下,想要轻松从叶畅那边过关,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无妨,大唐君臣都是一般,无非便是要我等称臣纳贡罢了,我重重贿赂之……”高松又道。   “这位叶参军却非这等人物,他说了,高尹成被生擒时也声称愿降,可他以为不诛之不足以戒来者。”咽了口口水,钳牟丁看了高松一眼道。   他说得还很含蓄,叶畅说得更不客气,让他直接告诉高松,负荆请罪都没有用,何况只是口头上的臣服?大唐不需要心怀鬼胎的墙头草,高松唯有两个选择:去他军前效力或者在他攻下卑沙城之后转攻青泥浦。   “时代变了……”钳牟丁能够隐约感受到这一点,可是高松却没有这般感受。   饶是钳牟丁说得委婉,高松听罢还是冷笑一声:“且看他如何攻下卑沙城吧,若真能攻下卑沙城,我便是去拜谒也不迟。”   “若是能攻下卑沙城,这积利州就算是定下来了,积利州人口总数有近十万,放在中原只相当于一个县,可在辽东,已经算是人口不少了。有十万人口,我之大计便可以得成。”   与此同时,三岔口的军营之中,叶畅环视帐中诸人。他的声音尚未歇,然后,他又道:“如今周围各方势力,多持观望,我们不能乘机夺取卑沙城,让卑沙城喘过气来,再想攻取,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而且,卑沙城下,我也好上表奏明朝廷,真正在辽东制立制度。”叶畅最后道:“一州之地,朝廷怎么着也得意识一下吧,诸位若是想封侯,便在于此了!”   顿时众人都是精神一振,叶畅注意观察,甚至连南霁云这时的神情都与平日不同。   唯有善直,倒还保持本心,或者对于莽和尚来说,所谓封侯,还比不得一顿美食重要吧。   “虽是如此,卑沙城不好攻,想要夺城,必出奇计不可,诸位可有什么想法?”叶畅又道。   他如今兵力少,不可能为了省事而去拿人命填这座卑沙城,故此须出奇计才行。   卑沙城这些日子可谓人心惶惶,泉盖洪得知唐军在距离卑沙城不足三十里处扎营,便将部下驱赶起来,整日里巡城修城,昼夜轮换,唯恐给了唐人可乘之机。他的部下也知道事关重大,没有一个口出怨言的。   唯一清闲的人,就是负责北门的罗九河。   虽然泉盖洪口头上说北门重要,实际上大伙都明白,唐人不可能绕过大黑山跑到北门去,故此罗九河所守之处,其实是最无威胁之地。泉盖洪甚至再度从罗九河手中调走了一百五十人,只留给他一百五十人,几乎彻底剥夺了罗九河的兵权。   罗九河心中憋闷,却不敢形诸颜色,越发兢兢业业,唯恐给自己惹来祸端。他这日正在城上巡视,却见一头驴踏着薄雪而来,仔细看去,乃是水云观观主陈宣微。   “宣微道长如何会到这里?”罗九河讶然道。   “眼见便是年关,贫道欲入城买些红纸、香油……咦,罗将军怎么亲自上城值守?”   罗九河叹了口气,他笃信道教,故此在大战之前还曾去水云观祈福,此时见陈宣微来此,便下令开门让他见来。   谁知他命令一下,旁边一人却道:“罗将军,此事不可,刺史可是有令,不得他军令,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卑沙城,以防唐人奸细!”   罗九河愣了愣,不禁颓然。   他知道泉盖洪不信任他,却不曾想,这个名义上来助他防守的家伙,竟然是来监视他的。陈宣微在水云观修道多年,卑沙城中人几乎都认识他,他比叶畅来辽东可要早二十年,他如何会是奸细!   无非就是为难他罢了。   “啊呀……”卑沙城并不高,他们在上的说话,城下陈宣微自然也听到了,他面露难色,然后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入城了……只求罗将军替我将红纸香油送出城,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罗九河心中歉然:“理当送上贵观,罗某也许久未曾去礼敬,罢罢,今日罗某便暂休一日……荔丁,这北门守卫便烦劳你了。”   荔丁正是被派来监视他的那人,见罗九河识趣,他笑着道:“罗将军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   罗九河买了纸和香油,令亲兵带着,便出了卑沙城。陈宣微与他惯熟,稽首道谢,几人便缓缓离开。   山路雪地湿滑,甚难行走,到后来众人只能牵着马驴。陈宣微回头笑道:“此路令老道想起曾听过的一首诗来。”   大唐诗风甚行,樵夫孺子,皆能背咏,辽东近唐,亦有诗风。罗九河身为汉人,虽是身在胡营,却也能欣赏。当下便道:“道长所记的,必是好诗,请为我试吟之。”   陈宣微捋须吸气,然后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李太白之诗!”罗九河听得这两句,心中顿时记起,这诗乃开元年间李白所作,此时流传已广,罗九河亦是能背。那“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令他大起共鸣之心。   他将门世家,自负才气,却厕身于胡虏之下。以前还可以以甚得重用自我安慰,可现在泉盖洪猜忌之心已经表露无疑,他便是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故此,待陈宣微吟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之句时,他忍不住应声同吟,到最后“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他声音却压抑下去。   吟罢之后,陈宣微笑着看了看他:“罗将军心情不好。”   “让道长见笑了。”   “将军听得这一首,可知李太白去年又做了一首《行路难》?”陈宣微道。   “某粗鄙之人,确实不知,请道长为我吟之。”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陈宣微又是一声长啸,开始吟诵。他唱道情惯了的,声音清亮,直震得周围林海雪声束束,如一道凉风,直贯入人脸。罗九河只听这一句,便有共鸣之心,长叹了一声。   待听得“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之时,他心情一愤,忍不住拔剑,砍向身边的一株树。最后“行路难,归去来”六字,陈宣微声音余韵,绕于林间,许久不歇。   “恨不能随道长隐居练气,以求长生之道。”良久之后,罗九河叹道。   “长生何其难也,将军乃富贵中人,求不得长生,哈哈……”   说话之间,到了水云观,罗九河见着观外细雪未扫,两棵古松边却系着几匹马,心中一动,猛然止步。   他虽是心情激荡,但向来机警,一看着这几匹马,便意识到不对,手握在剑柄之上,怒视陈宣微:“道长何意?”   “引君去见黄金台啊。”陈宣微倒是不惧,捋须一笑:“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莫非以为贫道会害你不成?”   罗九河心念转动,若一路上陈宣微未曾念李白的那两首诗,他二话不说调头便走,但是李白那诗确实打动了他,如今“行路难”,莫非他真的要“归去来”么?   他心中正犹豫,突然见道观大门推开,一年轻人笑吟吟出来,在他身边,则是见过一面的那位善直僧,除这二人之位,仅有一随从,虽是握刀,却未着甲。透过这三人身后往道观里望,空空荡荡的,可见除他们之外,并无别人。   那年轻人长揖下去:“汉人叶畅,拜见罗将军!”   罗九河身体一抖,他虽是镇定,这时也不禁讶然:“叶畅,哪个叶畅?”   “此时此地,还会有哪个叶畅?”陈宣微笑道:“罗将军,我汉人为礼仪之邦,休如胡蛮,失了汉家礼数!”   罗九河轻轻抖了抖,然后上前抱拳:“罗九河拜见叶参军……”   “我此来非大唐参军,乃辽东一汉人也。”两人礼毕,叶畅笑着摆手道:“罗将军这些年支撑积利州汉人事业,多有辛苦,叶某向罗将军礼敬,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九河听得此语,顿时心头一热。   大唐因为营州之变而彻底撤出辽东之地,甚至连安东都护都撤回一幽州,只是进入天宝年间后才复东进至营州辽西故城,这数十年间,汉人在辽东的日子可不是艰难!   他在卑沙城,尽自己之力庇护积利州的汉人,甚至组织了一支汉军为泉盖洪效力,这其中艰难,唯有他自己知道。别的人只看到他身为泉盖洪帐下第一汉将的威风,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个……不敢当叶参军之语。”罗九河在激动了一刹那后迅速冷静下来,叶畅的来意,他很清楚,若只是被这样一句暖心的话就打动了,他也就不是罗九河了。   “听善直师说,罗兄心怀故土,想要回中原去看看?”叶畅一边把着他的手臂,邀他入道观,一边又笑道:“辽东亦是汉家故地,中原亦是汉家故地,我汉家之壤,北穷寒漠,南接莽荒,西含绝域,东拥大洋,处处壮丽山河——我自幼志向之一,便是能踏遍这些地方!”   听他此言,罗九河只是一笑,却不应答。   进了院子,道观的玉皇殿便成了临时会客之所,叶畅向玉皇神位敬了香,罗九河亦是如此。安座之后,罗九河笑道:“叶参军亦心慕仙道?”   “某乃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叶畅道:“自然不敢不敬天地鬼神列祖列宗。”   此语入罗九河耳,罗九河便稍有愧色。   “将军请用茶,这是孙真人药王观传下的茶,泡制之法,与一般煎茶不同。”叶畅又笑道。   早有一小炉上水在沸腾,善直亲自动手,为他二人各泡了一杯茶。罗九河端杯在手,对着微微显得深绿色的茶水发起呆来。   叶畅的来意,他岂有不知者,敢于只带廖廖数人深入敌后,其人胆气,让罗九河心中深折。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对叶畅纳头便拜,他心中更大的念头,是不是要暴起发难,擒住叶畅,送去见泉盖洪。   只要擒住此人,此战就必胜了。   不过叶畅既然敢来见他,岂会没有防备,现在看到的只是善直一人,谁知道道观之后是不是还埋伏着什么。另外,叶畅身体矫健行动敏捷,一看就不是文弱之辈,自己真能一击得中么?   “有一件事情,须得与将军分说。”叶畅仍然是面带微笑:“将军如何看卑沙城?”   “雄关高踞,叶参军如欲北上,必不可绕之。”罗九河眯着眼道:“参军莫非意欲攻城?”   “将军此言差矣,这世上没有比人更坚固的雄关。”叶畅正色道:“若众人一心,则平地可以为城,若离心离德,则铁壁亦不过粪土。将军以为,卑沙城中,当真是人人一心么?”   “自是上下齐心。”   “哈哈,将军言不由衷啊,我有样东西,请将军一观。”叶畅笑着道。   第234章 输肝剖效英才   罗九河不知道叶畅会拿出什么东西,在他想来,应当是金银珠宝之类,或者是官职告身之类。叶畅欲来劝说他,无非就是以财或以权来打动他。   但叶畅拿出来的东西,着实出乎他意料。   是一封信。   同样样式的信,罗九河此前见过一次,就是追高松之时。故此接过信之后,他瞄了一眼信封,上书“致罗将军讳九河亲启”,落款也确实是“青泥浦高松顿首”。   罗九河讶然看了叶畅一眼。   “此信乃是青泥浦高松重写一份献与我的。”叶畅笑眯眯地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然后从罗九河的神情里看出异样:“怎么,罗将军竟然没有看到这一封信?”   罗九河默默拆开信,在他想来,叶畅说的没有假,青泥浦看来已经投靠大唐了。青泥浦乃是卑沙城附近仅次于其的势力,这一投靠,必然会带动不少墙头草。   信中的内容无非就是一些挑拨离间的话,大致意思罗九河扫一眼便知。虽然这个离间计用得相当笨拙,可是罗九河手却攥得紧紧的,甚至有些发抖。   若泉盖洪没有怀疑猜忌他,就不会不把信的内容与他看。泉盖洪手中抓着那封信,莫非就是想事后以此为借口,收他兵权,甚至……杀他?   “将军在泉盖洪帐下,到如今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了。将军既是好道,当知《易》,亢龙有悔,物极必反。将军若是已经六十岁,自可以退养天年,如今泉盖洪与将军互不猜忌。但现在是泉盖洪年近六十,而将军年方三十,泉盖洪爱幼子,承其位者必幼子泉苏,子幼而臣壮,若是高尹成尚在,尚可以高尹成平衡将军,如今高尹成已死,泉盖洪会如何做?”   叶畅缓缓地说着,他全然没有提自己,只是分析罗九河在卑沙城中的处境。罗九河只觉得口中有些发干发苦,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必不至此,便是如此,君臣人伦……”   “至不至此,将军心中明白,叶某不必多说。至于君臣人伦,将军无罪而获罪,则其君不君。况且将军自己心怀忠义,别人捕杀将军时,却非要给将军一顶叛逆之冠,没准还是狗都不如的千古逆贼……将军自是不畏死,可将军妻儿何辜?”   此语真正打动了罗九河。   他坐正身躯,盯着叶畅,叶畅见他终于正视自己,心知自己的言辞起了作用,便笑着又道:“更何况,卑沙城属大唐,将军之君,乃大唐天子,泉盖洪何德何能,可为将军之君?将军守护一方,乃是我汉人疆土,高句丽遗种,不思归化,篡地夺权,僭踞我汉人旧土,将军忠于其人,实是背典忘祖,岂非怪哉?”   这番话将罗九河最后的心结也打开,他沉声道:“叶参军之意,罗某已知,只是罗某如今身受猜忌,又智短才浅,实是不能助叶参军。”   叶畅一笑,这话就是推托,罗九河家中三代在卑沙城中效力,他自己为汉军之首也有七八年,就算身受猜忌,只要他还有自由,那么就自然有其影响力。   “将军过谦,我不瞒将军,我身上这积利州录事参军之职,实是圣人为便宜我在辽东行事而赐。但既然为其职,便当负其责,我有上表奏请任免积利州诸官职之权。将军拨乱反正,有功于国,朝廷也不会吝啬一个真正的将军职司。”说到这,叶畅又顿了顿:“况且我如今身在旅顺,主要精力也放在那边,这卑沙城以北军务,需得才智勇猛之将一身担任……”   这是许诺如有得成,卑沙城以北事务,就交与罗九河。罗九河心中一热,然后听得叶畅又道:“罗将军,便是不为私人计,也当为辽东汉人计。我来辽东,汉人竟沦为奴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每日辛苦劳作,养得蛮夷之辈脑满肠肥,自己却骨瘦嶙峋。每每见此,我心中便觉不安,这世上还有比我们汉人更勤奋者么?天生万物,智者辨而识之,勤者择而用之,德者据而有之——智、勤、德,我汉人与蛮夷相比,此三者无一不远胜之,奈何为其奴仆?”   罗九河顿生知己之感。   叶畅虽然说的是那些汉人奴仆,但在泉盖洪眼中,他罗九河不也是一个奴仆么?无非是地位稍高的奴仆罢了!   他的智、勤、德,无一不胜过高尹成,但泉盖洪以高尹成为主将,在高尹成败亡之后还百般猜忌他,如此之主,岂堪他长久效力?   “叶参军说得透,人异于禽兽者,便在智、勤、德也,罗将军,你莫非不欲为人,而欲为兽乎?”旁边的陈宣微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看到罗九河已然心动,只是颜面上还过不去,便乘机插言道:“我至此立观久矣,虽也有心教化,惜哉力不能行,罗将军今日得遇叶参军,正如乐毅遇燕昭王、孔明得刘先主,将军还犹豫什么?”   罗九河听到这,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然后起身,再度向叶畅行礼:“某……原为大唐,为汉人效力!”   不是为叶畅效力,但叶畅仍然是满脸喜色。   “只不过,某如今被打发至北城,怕是对叶参军并无用处了。”罗九河又道。   “哈哈,某既然能到卑沙城北边来,某之兵马便也能过来!”叶畅笑道:“将军只管放心就是,倒是将军你那边,不可不谨慎。卑沙城一时不下关系不大,可是若让泉盖洪得知将军起义反正就不大好了。”   “这个参军只管放心,我在城中经营十余载,谨慎之心还是有的。”罗九河凝眉不解:“只是……参军寥寥数人过来倒是可以乘隙而过,可大批军马,只怕会被发现吧?”   “不会,我们是自海面上绕过来的。”一直未曾开口的善直笑道:“西边海面冰层颇厚,我们小心一些便可以轻易绕过卑沙城视角了。”   卑沙城在大黑山之上,其西距离海面不足十里,只要天色好,原本是可以看得到海面。为了防止唐人绕道,这些时日在靠海的几座山峰上,都起了烽火台。罗九河听说他们是从海面上过来,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只道海面结冰,船只难行,却不曾想船虽行不得,人却可以走!   但这其间的危险,也是极大的。想到这里,罗九河心中更是服气:叶畅不仅仅是身入险境,便是此行途中,也是危机四伏。   “如此,我便只等参军令下。”他琢磨了一会儿,叶畅有勇有谋,即使此次不能一举拿下卑沙城,但待来年春暖海路再开后,得了大唐的援助,拿下卑沙城也是不需花费太多气力的事情。既是如此,他在此时能献出卑沙城,那是大功,待大军来时再献,则只是阵前举事了。   “有劳将军,将军多多小心。”叶畅起身道:“待取了卑沙城之后,某欲与将军秉烛夜谈,说说这辽东经营方略!”   “某翘首以盼……不过,那泉氏,叶参军准备如何处置?”罗九河又问道。   “泉盖洪以下犯上,僭称刺史,对抗天朝,其罪不赦。”叶畅淡淡地道:“若他识趣,只是送往长安,朝廷自会好生安置,少不得他一份闲俸。”   罗九河点了点头,心知也只能如此。泉家盘踞卑沙城时间不短,在周围颇有些影响力,叶畅既然夺了城,就不可能还让泉家继续在此。   两人都是果决的性子,决不拖泥带水,既然议定,便告别分手。罗九河先行,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陈宣微捋须笑道:“参军大事济矣,罗将军果毅刚勇,又有智略,得其相助,辽东乃将军囊中之物了。”   “得罗将军是今日一喜,得道长乃是今日另一喜,双相盈门,若非军务烦忙,当与道长好生谈谈。”叶畅又笑着道。   这陈宣微虽只是一个乡野道士,可颇读了些书,倒是个善与人交涉的人才。说服罗九河之事,他其间出力甚多,故此叶畅也有招徕之心。陈宣微自是会意,他看了看在一旁憨笑的善直,心中暗想,这位叶参军若真在辽东得势,有善直在他身侧,释家大昌是毫无疑问的,而道家如何就难说了。虽然他自承乃药王孙真人再传弟子,可是自己跟在身边,更能为光大道门而出力。   若无光大道门志向,他也不会跑到这辽东之地来当观主了。   “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亦怀忠义之心,自当为我汉家效力。”陈宣微稽首道:“待卑沙城落之后,参军便是没有吩咐,贫道也要去主动请缨的。”   叶畅闻言大喜,笑着与他揖别。   出了水云观,叶畅问道:“三哥,你说那罗九河是真的意欲举义还是作伪?”   “自是真的,那罗九河是个爽快汉子,既然开口,必然无虚。”善直道。   “三哥言下之意,我不是一个爽快汉子啊。”叶畅大笑起来。   笑毕之后,他点了点头:“三哥看人还是有慧眼的,这个罗九河,果然是个可用之人,若他能真心相助,平定积利州绝非难事。”   “那位叶参军,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一身是胆,有勇有谋,这般人物,还这般年轻,大唐不愧是人文荟萃之地!”与此同时,向卑沙城回去的罗九河心中也在想。   若未见叶畅,他心中对这位突然出现在辽东的大唐官员还有几分陌生,可此次见面,他反倒觉得,自己更加看不透对方了。   两人方才的谈话,叶畅完全占据了主动,他虽然数次试图掌控话语权,结果却是被叶畅牵着走。特别是利害分析,几乎与他心中担忧恐惧的完全相合。   “回城之后,你们当知可说与不可说。”眼见卑沙城在望,他转头望着自己的两个亲兵:“我若失陷,汝二人亦不可能被重用,以泉盖洪为人,最大可能便是杀尽城中汉儿。你二人父母妻小尽在城中,一边是家人尽死,一边是荣华富贵,何去何从,由你二人自选。”   那两个亲兵昂然道:“将军只管放心,咱们都是将军心腹,将军当了大官,咱们才有好日子过。那荔丁何待腌脏货,竟然也敢欺到将国头上,我等早忍不住了!”   “你二人既如此想,那便好……回去之后,我还有借重你二人之处。那叶参军远道来辽东,人生地不熟,多有要用人处,你二人做得好了,我将你们荐与他,也博一个封妻荫子!”   他们商议已定,离卑沙城也近了,三人不再说什么。但在城门处,他们却被拦住,上面的汉军想要放他们进来,可高句丽兵却不准。   “是罗将军,难道你们认不得么?”   “便是罗将军又如何,如今是战时,城门不可擅开,他要进来,也得待荔将军军令!”   “好大的狗胆……”   “你这汉狗,再罗嗦便请荔将军斩汝祭旗!”   城上吵成一团,汉军一个个都是怒发冲冠,却又无可奈何。罗九河没有想到自己离开这一会儿,城上便这模样,他心中原本还有一丝动摇,此时便再无半点犹豫了。   既然高句丽人不视自己为同伴,自己又为何要替高句丽卖命?   “休要争执,去通禀一声,就说我回来了。”罗九河在下道。   那高句丽兵自然不愿意去,有罗九河亲近的汉兵得了他眼色,飞奔而去。饶是如此,也等了许久,才引荔丁回来。   这厮不过是泉荔家的家丁,得泉荔所赐,以其名为姓,现在倒耀武扬威称起将军来。罗九河在下拱了拱手:“荔将军,我回来了,还烦劳开门,放我入内。”   荔丁被他称了一声将军,心中顿时一喜,想着此前罗九河还对自己爱理不理直呼其名,如今竟然要这般敬称,他哈哈一笑:“罗兄好说,罗兄好说,你们这些狗东西,罗兄回来了,也不知开门,还要等我来!”   他再惺惺作态,罗九河也知道他真实心意,只是冷笑。待城门开后,他与两个亲兵入内,那荔丁便在门前相迎,也不向罗九河行礼:“罗兄敬完香了?”   看他真大模大样与罗九河称兄道弟,周围汉军个个都是怒目相视,罗九河悄悄摆手,示意众人且安心,微微应付了那厮两句,便只说倦累,自回宅邸了。   第235章 一包苦茶相疑猜   这股寒潮尚未完全消褪,但天色渐渐有晴朗的样子了。   “十一郎,我还是觉得,你不该亲自去。自有帐下军士效劳,何苦你去冒此险?”将叶畅拉到一边,刘锟一脸忧心地说道,他是真担心,来辽东之前,他可是在妻子那边立了军令状的,定然要帮助好叶畅,结果没帮上忙,尽看着叶畅打仗了。   旁边的叶楝也点头称是,他与刘锟一起来到辽东,为的是在这边建起作坊。原本工程进展很顺利,可是突然间战事起来,工程之事,不得不暂停,将全部力量都集中于战争。   虽然真正被征为兵的人数只有不足三千,但其余人手,也要承担运输、后勤的任务。如今旅顺控制的人力,也就是九千余人,可以说,所有的生产都因为此次大战而耽搁了。   “姐夫,楝叔,你们都放心吧,此前我只带着几个人去过一次,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叶畅笑着道:“打过此战,积利州便算平定下来,此后我就缩在旅顺,不再出征了。”   刘锟与叶楝情知拗不过他,只能再三叮咛他小心。叶畅笑着与众人挥手,然后行向大军。   此次与他一起渡过冰面绕道卑沙城者,共有五百人,都是经过此前大战锻练出来的精锐。其余大军,则交由南霁云统领,驻于三岔口,只待约定的时间到了,便逼近卑沙城。   五百人的装备有些奇特,匹马未携,取而代之的是每人长三尺左右的两块木板。虽然如今渤海中冰结得很厚实,可是为了慎重起见,他们还是采用木板分担压力的方式来经过冰层。虽然这让前进的速度变得缓慢,但至少安全性能极大提高了。   最初时经常有人滑倒,走了里许之后,叶畅便下令在冰上暂时休息。这五百人都是骨干,大多数是护兵,其余的也是挑选身强力壮耐力十足的人,故此众人此时还不显得太疲惫。但行了一日,绕道三十里之后,众人一个个便累得连喘气都困难了。   好在此时,他们已经登岸了。   登岸地点比原计划出了些偏差,原本是在一片荒滩的,如今却发觉一个小渔村。将村子控制住之后,叶畅也累得够戗,他下令全军整休,唯独他与各部军官轮流值守。   村民最初是战战兢兢,生怕这群突然来的人屠村,但发觉他们只是借了屋子睡觉,借了灶台煮水烧饭,还留了些铜钱算是租钱,他们胆子也大了。见叶畅带着一小队人在村中巡视,村中一老者被公推不过,上前来问道:“将军可是大唐的兵马?”   “正是,老翁……”   叶畅话未说完,那老者便深拜在地,老泪纵横,口中呜咽道:“不意竟然得见我大唐天兵至此,老朽死而无憾矣!”   叶畅忙将老者扶起,笑着道:“老翁何必如此!”   “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这边,原是安东都护府官吏后裔,当初营州之变,通途隔绝,此地高句丽等族复起,我等汉官、汉吏一律斥退。家父曾在积利州任一小吏,无法回乡,辗转至此,落地生根……”   老者身边的一壮年人道,听他谈吐,倒不粗俗,叶畅笑道:“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某乃朝廷所任积利州录事参军,帐下正缺吏员效力,老翁既曾在此为事吏,可愿出来助我一臂之力?”   老者再拜道:“老朽老矣,得见大唐军容,已是无憾。吾儿史铎,正值壮年,跟着老朽也识得几个字,若是叶参军不弃,愿弃下役奔走。”   这老人四十年前曾为积利州吏,如今已经年过七旬,叶畅听得他荐自己儿子,当下大喜:“有赖大郎,我此次来,专为光复积利州……”   “我等已知叶参军威名了,以往卑沙城中差役时不时便要来些,催科逼税偷鸡摸狗,这段时间都不曾来,完全是参军之功!”听到叶畅解释自己此行来意,那老人笑道。   他眼中有一丝小狡猾,能在高句丽人眼皮底下生存,自然也有点技巧。对此叶畅不以为意,不怕这些辽东汉人有私心,只怕他们安于现状不敢起私心。   既是双方相认,在那史老翁的帮助下,这小小的二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子也开始行动起来。全军在村子里歇了一晚,大多数人还只能睡在帐篷里,只有少数伤病才能住到屋中。次日中午,叶畅下令全军开拔,在村子派出的向导带领下,向着卑沙城行去。   他们此时在卑沙城西北约是十余里,因为是抄山路小道的缘故,借助树林的掩护,他们于一个时辰之后便到了可以看到卑沙城的地方。叶畅这次没有急着进军,而是令善直去寻陈宣微。   又等了一个时辰,陈宣微领着一个小道士到此,他见叶畅果然带来了数百精锐,心中暗暗称奇。两三个人绕过卑沙城的封锁并不意外,可是数百人能无声无息地绕过来,只能说这位叶参军手中有一支强兵。   “有劳道长了,与罗将军约好,今夜子时,我军便开始夺城,他只要打开北门,放我军进去即可。”叶畅向陈宣微行礼道:“积利州汉人命运,便托与道长了。”   “贫道必做得万无一失。”陈宣微慨然道。   他将道童留在军中,自己单人独驴,缓缓向卑沙城行去。到了城前,上边士兵认出他来,听得他来见罗九河,便前去通禀。   但罗九河还没有来,那荔丁先到了城墙之上。   “你这贼道,在此鬼鬼祟祟,莫非是给贼人充当细作?”在城上望着陈宣微,荔丁大声喝问道。   陈宣微捋须眯眼,坐得倒是稳稳当当的。他既是道士,平时少不得装神弄鬼唬人,此时本色演出,自不在话下:“咄,城上之人何出此言,莫非你不认得贫道了么?贫道在水云观已近二十载,怎么会是细作?”   城上众人都哂笑起来,包括荔丁自己都是如此。   “老道,你来此做甚?”虽然喝斥老道,荔丁却也知道这个道士有几分神通,唬得卑沙城中一些高句丽贵人亦对他甚为敬重。   “上回烦劳了罗将军,如今老道新得了一些茶,献与罗将军。”   “这倒奇了,这个时候你从哪儿来的茶?”荔丁眼神一凝:“莫非你这老道当真与唐国有所勾结?”   “说笑归说笑,此时可不能当真。”陈宣微道:“卑沙城守得跟个铁桶一般,老道便是与唐国有勾结,也插翅难过啊。有你在此,唐人如何能跑到水云观去给老道送茶叶?”   “你还没说茶叶从何而来!”   “自然是别人送的,一位汉人客商,贩完货物南返,为战事所阻,便将还剩余的茶全送与了贫道。”陈宣微笑眯眯地说道:“莫非要问这汉人客商是不是奸细?他可是战前便去了渤海国,原是想到都里过冬之后回大唐,现在只有去桃花浦等着了。”   荔丁原本只是有意刁难,正想再说几句,却听得后边脚步声。回头一望,只见罗九河面沉似水走了过来,他虽然现在不将罗九河放在心上,却也只能暂时收敛。   “道长久候了。”上了城,罗九河抱拳道。   “不敢,不敢,这里是献与将军的茶叶。”陈宣微将一个纸包从褡袋中取出,缓步来到城门之下。   “放个吊篮下去。”罗九河先是吩咐了城头士兵一句,然后歉然道:“道长,战时城门不可擅开,只能先委屈道长了。”   “唔,将军太客气,有将军神勇智谋,想必战事不会太久,太平指日可期了。”   陈宣微说完之后,哈哈一笑,将纸包放入吊篮,回身便扬长而去。小驴蹄声轻快,旋即听得陈宣微扬声唱道:“姜太公,年八十,遇文王,乃飞熊……”   “这道人唱的是什么,倒是好听。”荔丁笑着道,但当那吊篮拉上来后,他却抢着将里面的纸包拿到手中:“他特意送来的茶,想必是上好的茶饼,我倒要见识一下。”   “那是送与我的!”罗九河目光一凝,盯着他道。   荔丁哂然一笑:“罗兄何必小气,不过是些茶罢了,让兄弟我见识见识又有何妨……除非这纸包中不是茶,而是其余什么……”   说到这里,荔丁心中突然疑云大起。前几日道人要来买纸买油,今日又来送茶……这道人不免太勤快了些吧,若说买纸买油还情有可缘,可是送茶……在这战时,送什么茶?   想到这里,荔丁向后退了两步,离得罗九河远了些。   原本他只是扫扫罗九河面子,让诸军士知道如今在这里谁说了算,此时心中却又生起一个念头,若是真拿到了罗九河什么把柄,可是大功一件!   他的主子泉荔,对罗九河手中的兵权觊觎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把罗九河搬倒,他主子便能成卑沙城中头号大将,他也可以鸡犬升天,真正成为一个“将军”!   “还与我!”罗九河伸手道。   荔丁哪肯还他,他避在自己两同伴之后,立刻就将纸包拆开,一些黑色的枯叶顿时散落下来,到处都是。   “咦?”荔丁愣了。   那纸包里当真只有一些茶叶,只不过与他此前见过的那些茶砖或茶饼有些不同,这些茶叶并未压成一团,而是散碎的。   他又看包着茶叶的纸,纸上并无一字,也不可能传递什么消息。荔丁翻来覆去看过了,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抬起头来,却与罗九河阴沉的目光相遇,顿时一个愣神。   他猛然想起,这位罗将军如今虽是低调,可以前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这让他心中一寒,顿时陪着笑脸:“罗将军,小人失礼了,不过也好,那道人竟然用这些烂茶渣来应付罗将军,实在是大不恭敬,将军下回遇着他,定要好生斥责!”   罗九河冷冷瞪着他,转身便走,地上的茶叶也不去再看了。   在水云观的时候,他便饮过这种茶叶,只不过他是武人,这种东西,有些喝不惯。茶叶并不代表什么,真正要传递的消息,已经随着陈宣微的到来,传到了他的手中。   陈宣微来,没有别的示意,就表示叶畅的部队已经抵达了。   见罗九河这般模样,是真的恼了,荔丁也有几分害怕,追上去说了两句,罗九河只是不理他,他心中不由火气:“你我份属同僚,何必摆这颜色与我看?不就是一包破烂茶叶么,下回我将上好的茶团匀一块与你!”   “竖子,辱我太甚!”罗九河听得这一句,勃然大怒,一掌便掴了过去:“若是泉荔说与我同僚尚算那么回事,你不过是泉荔家的狗奴才,看在泉荔份上,某给你三分脸,你却欺到你家阿翁我头上了!”   他这一掌下去,掴得荔丁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坐倒在地,不待他爬上来,罗九河又是一脚踹了下去,将他踹了个四仰八叉,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   荔丁吓得脸色寡白,哪里敢再说一个字,直待罗九河走远了,才咕噜爬起,见着城头城下的兵士都一脸哂笑,他面皮胀成了茄子色,撒腿便跑,去寻泉荔哭诉了。   泉荔得他添油加醋的报告,顿时勃然大怒,气冲冲便寻泉盖洪评理。泉盖洪听得事情原委,哈哈一笑:“你这家人倒也是胆大,竟然欺到罗九河头上去。那汉儿向来是个有脾气的,这些时日我们分他兵权,他一声不吭,我心中原本觉得有些担忧,如今看来,却发作到你之奴才身上了。”   “刺史之意,莫非就这般算了?”   听出泉盖洪无意深究此事,泉荔有些发急,他还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夺了罗九河兵权。   “汉儿终不可靠,但此时尚须借助其力守城,待退了唐军之后,我令这汉儿带部下四处征讨,终会耗尽他兵力。”泉盖洪叹道:“若是高尹成不失军机,岂须如此顾忌,一使者便可要他性命!”   既然判断大唐有可能回到辽东,泉盖洪就容不得手下汉人能成势力了,他这打算,也是第一次说与人听,听得泉荔心花怒放,只恨不是立刻看到那一日。   “不过,此时还得安抚他,莫令其生乱了。”泉盖洪又道:“今夜你不妨去向他赔罪。”   “是!”   第236章 似有神兵自天来   “喝。”罗九河举起酒杯,向着泉荔示意道。   泉荔将酒一饮而尽:“遵将军之令,某已饮胜!”   他奉令来赔罪安抚,面子上自然要过得去,罗九河令他饮酒,他便当真将一盏酒饮尽。   罗九河点了点头:“你既然爽快,那我也爽快,今夜在此,不醉不归!”   “城上守备,实是难以分身,待此战……”泉荔想要推托掉。   “休要诳我,我还不知么,唐军在三岔口那边止住,正在与青泥浦高松那老狐交涉。”罗九河摇头道:“若是真要攻城,早就来了,见我卑沙城地势险竣易守难攻,他哪里敢真来!”   “虽是如此,大军在外,总不能……”   “你只说你喝不喝,若是不喝,你立刻就滚吧。”罗九河瞪着眼睛道:“这些时日,我心中憋闷,难得你来陪我饮酒,还罗哩罗嗦十分不痛快……不就是觉得我罗某人失了刺史之心么?”   听罗九河连这句话都说了出来,泉荔面色就有些尴尬了,泉盖洪令他来安抚罗九河,莫要安抚不成,反而激得罗九河发作。虽然不怕罗九河闹什么事,他如今手中也只有百十号人,可毕竟不利于守城军心士气。   “既是如此,这样吧,我吩咐一声,让人代我巡城。”泉荔当下召来心腹,吩咐了几句,那心腹便离开罗宅去了。   接下来两人你劝我劝,罗九河还召来女乐佐酒。酒过三巡,泉荔又想着告退,罗九河却屏退女乐,长叹着对泉荔道:“泉兄,你今日给罗某面子,罗某有几句真心话想要说与泉兄听。”   “请讲,请讲。”   “罗某三代为泉氏效力,自十六岁从军以来,十六年大小数十战,次次罗某都不敢落后于人。今日不过因为唐军过来,罗某便受猜忌,想必是刺史身边有了进谗言的小人!”   听得罗九河发这个牢骚,泉荔暗暗用心记着,面上却同情地道:“或许有,或许有。”   “这等小人在侧,卑沙城岂能守住,自毁长城乃兵家大忌……既是如此,罗某也不得不有些打算了。”   “哦?”这句话让泉荔心中一凛,他看着罗九河,琢磨着罗九河是在说醉话还是别有用意。   “不知罗将军有何打算?”见罗九河说了一半便不再开口,泉荔便试探着问道。   “自是要给自己寻一条退路了……泉兄,罗某的这条退路,可就着落着泉兄身上。”   “此话怎讲?”   “须得泉兄为罗某行个方便。”罗九河说到这,端起酒盏,笑眯眯地看着泉荔。   泉荔心中琢磨着罗九河要他行个方便究竟是什么方便,面上不动声色地道:“罗兄只管吩咐就是,只要泉某能做到,无有不从,就算泉某做不到,不是还有刺史么?”   “既是如此,罗某就先谢过泉兄了……来来,我为泉兄满上一杯。”   罗九河亲自端着酒樽过来,欲为泉荔倒酒,泉荔霍然起身,一只手悄然按在了佩刀之上。见罗九河真的只是来倒酒,腰间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他心中浮起的那丝怀疑终于淡去。   罗九河给他满上一杯酒之后,自己也倒了一杯,口中笑道:“泉兄……请!”   随着一声“请”,罗九河手中的杯子突然扬起,酒向着泉荔面上泼来,泉荔本能地伸手去挡,然后就听得一声响,腰间佩刀被罗九河抽了出来。   他情知不妙,也想将手中的酒泼向罗九河,但是罗九河往他身上一靠,将他手夹住,刀挺了过来,刺入他的腹中。泉荔想要大叫,却觉得气力迅速流逝,身体冰冷一片。   “你……你……”   “好教泉兄知晓,我想向泉兄求的,便是你这条性命。”罗九河淡淡地道。   “刺史……报……仇……”   “刺史也不能替泉兄报仇了,等大唐军队进入卑沙城之后,他便会被带回旅顺,海道重开之后,他会被送往长安。”罗九河笑着搅动了一下刀:“你就安心去吧!”   虽然泉荔用力大叫,可叫出的声音却微不可闻,他的几个随从,如今也已被刀剑架住,一个个面色如土瑟瑟发抖。   “我不欲多做杀伤,泉荔在刺史面前屡进谗言,故诛之以平我怒。”罗九河看着他们:“汝等想死还是想活?”   那些人忙不迭地一个个说想活,有念头转的快的,也开始痛骂泉荔,罗九河面色不变,让亲信将他们一一缚住,再将嘴堵上。   然后他做了个手势,就在这些被制住的高句丽兵惊恐欲绝中,他们纷纷被刺死,一时之间,满堂血腥。   “分不出人手看着他们,现在只能如此了,都着好甲衣,随我去北城。”罗九河下令道。   “将军何必在意这些刍狗,这些日子他们跟着泉荔飞扬跋扈,欺到咱们兄弟头上来了,今日自然少不得一刀了断。”亲信笑道。   罗九河也是一笑:“说的是,杀了便杀了!”   他们着好甲,便顺着道路走向北门。此时已经是夜深,四处寂静,寒风如刀,未过多久,他们便到了北门。   “是谁?”有人喝问道。   “罗将军出来巡夜!”有亲信答道。   借着火把的光芒,城墙上张弩搭弓的兵士看到了罗九河的脸,便松了口气:“原来是将军,这么晚了,将军还来,当真是尽职尽责!”   “荔丁呢?”罗九河看了一眼墙上,原本该在墙上值守的荔丁人却不在,他一皱眉问道。   众人都知道白日里荔丁与他起的冲突,只道他是乘机来寻荔丁麻烦,无论是汉军还是虏军都不怀疑,有人便指着城下的瓮室:“在睡呢……”   “没睡,没睡!”荔丁的声音传了来,他原本是准备睡觉的,但听得动静,便慌忙披衣起来。   罗九河看着他一脸涎笑而来,哼了一声:“你没睡正好,我要送你去见你家主人!”   荔丁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以为是带他去见泉荔,苦着脸正要搭话,突然间便听得一声响,然后被罗九河的一名亲信一刀砍了脑袋。   城头顿时乱了起来,众人都是讶然看着罗九河,罗九河冷笑了一声,将荔丁的脑袋踢开:“这厮值守之时竟然敢睡觉,我已替刺史行了军法,你们可有人不服?”   众人哪个敢说不服,都以为他是公报私仇,一个个默不作声。罗九河招了招手:“这些日子,这厮在此,苦了大伙儿,大伙都下来,烤烤火,暖和一下,将我马上的酒坛拿来!”   “将军……这个,此时饮酒?”有人小心提醒道。   罗九河咧嘴笑了笑:“你们放心,刺史那边责怪,自有我顶着。”   众人闻言欢呼了一声,纷纷从城头下来,他们分班轮值,此时城头之上的士兵不过三十余人,大伙围坐在火堆之旁,一边饮酒一边谈笑,至于那荔丁,没有人管他了。   见众人中只有几个高句丽人,罗九河不动声色,向着自己的亲信又使了眼色。那几个亲信会意,便来到高句丽人身边,假作劝酒,然后猝然发作,将之尽数刺杀。其余军士,惊得都跳了起来,各执兵刃,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欲降唐,诸位与我一般都是汉人,莫非意欲阻我?”罗九河眯着眼,向着众人问道。   “什么?”   有人不解地问道,罗九河便又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了一句:“我都受泉盖洪猜忌,至于荔丁这般犬豕一般的人物也欺上头来,你们还想步我后尘么?”   众军士当中也有向来与罗九河亲善的,此时便叫道:“将军说的是,我们都是汉军,一向为将军效力,将军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哪个胆敢说不字,便送去与荔丁相会就是!”   众人七嘴八舌,这些时日罗九河受荔丁之流羞辱,他们可是看在眼中。罗九河带兵向来关爱,兵士咸乐于效力,他受辱,诸军士都是感同身受,如今罗九河要发作,他们自然愿意跟从。   不过也有想得远些的,忧心忡忡地道:“将军,只有我们这些人……怕是难成事啊。”   “不必担忧,汉军近千人,想来大多都会随我,至于虏兵……我也有援军。”罗九河来到城门前,然后下令:“开城!”   诸军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将军与唐军有联络?”   得了罗九河肯定的答复之后,众人都是喜形颜色,毕竟,让他们自己起事还是有些担忧,而有了唐军支持,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可是唐军又如何跑到北城去了,将军如何知道他们到了……莫非,白日里那位陈道长,就是替唐军传讯?”有人在心中暗暗嘀咕,但不敢问出来,这就关系到军机,不是随意能问的了。   大伙动起手来,将城门打开,罗九河亲擎火把,在门洞处晃了三圈。这是在水云观时双方约定的暗号,做完之后,罗九河也就只有在那儿等了。   不过为了防止没有看到,过了片刻之后,他又举起火把转了三圈。   他却不知,就在他打开城门时,远处约两里多的地方,叶畅举着望远镜,正往这边观看。他第一次举起火把,叶畅便看到了。   虽然夜幕影响了视线,但看火光照亮的城门处还是看得到的。叶畅做出这样冒险的举动,心中岂能半点都不担忧,万一罗九河是假意投靠,那他带人入城,便是自陷于死地了。   因此,在罗九河第一遍转火把后,他没有急着下令,而是继续观察,在确认城门口并无异样之后,他才回头道:“三哥,有劳你了。”   善直一身甲,点了点头,然后喧着三十余人悄然上前。   借着雪地的略微反光,他们高一脚低一脚地接近卑沙城,叶畅领着大队也跟着向前,到了距离城三百步处停了下来,看着善直他们入城。   善直到了城门口,一眼看到罗九河,上前将他手抓住道:“有劳罗将军了。”   这是叶畅的交待,若是罗九河有什么二心,先接近他,保证能第一时间制住他。到时就算卑沙城里有埋伏,也可以以罗九河的性命来保证善直一行的安全。   罗九河不知这其中还有多少算计,他见是善直,心里也是欢喜。那日在水云观,他是听得叶畅称这个僧人为三哥,显然与叶畅关系不一般。他摇了摇手:“善直师傅,你亲自来了?”   “情形如何?”善直不放他的手臂,看似亲热地问道。   “北门都是我的人……”   两人说话间,善直带来的人便已经进了城门,然后上城的上城,堵门的堵门,还有人向内搜索了一番。见到这一幕,罗九河才意识到点什么,笑着道:“善直师傅倒是谨慎。”   “将军莫怪,事干重大,不谨慎不行。”善直嘿嘿一笑,他一个莽和尚,哪有这么多心眼,若不是叶畅的交待,他根本不会考虑这些事情。   在确认没有任何埋伏之后,善直在门洞那边做了一个手势,叶畅看到了之后,下令道:“进发!”   全军从黑暗中走出,足足有四百余人,看到这一幕,罗九河原本还有些悬的心放了下来。   同时他也暗暗称奇:几十人混过来已经是难事,带了近五百人过来,而卑沙城中却毫无知觉,这也是卑沙城该破。   很快叶畅便出现在火光之中,发觉带队者乃是叶畅本人,罗九河瞳孔猛然缩了一下,总算明白为何善直那么谨慎了。   “参军如何亲自来了!”他又惊又喜。   惊的是叶畅以身犯险,喜的是跟着这样胆气过人的主上,不愁没有立功的机会。   “将军与汉军将士亦是冒着奇险,叶某岂能安坐于外?”叶畅上来,向罗九河身后的军士们抱拳一揖:“积利州录事参军、襄平守捉使叶畅在此,多谢诸位深明大义,为我汉家收复故土立了大功!”   一听他就是击杀高尹成的叶畅,罗九河身后的军士们几乎同时倒吸了口气。   “事态紧急,叶某就不再寒喧,待破敌之后再与诸位庆功痛饮。罗将军,我主力尚在城南,此次带来了五百人,如何行事,全凭你指挥。”叶畅又转向罗九河。   这可是实打实的信任,罗九河心头一热,沉声道:“是!”   第237章 方自袖手风波定   泉盖洪这夜里睡得并不是很好。   唐军停在三岔口,不进不退已经十余日,这是他的心头大患。虽然他安慰自己,再坚持几天,下一股寒潮来时,唐军再不走就要冻死,可是实际的情形是,唐人从旅顺运来大量的木炭,看起来是准备在三岔口过冬了。   若是寒冬不能击退唐人,等到春暖花开时节,唐人大举来犯,卑沙城就更难支撑了。   这种担忧,让泉盖洪的睡眠很浅,外边有些响动,便能把他惊醒。   故此,当卑沙城内杀声四起之时,他第一时间惊醒:“唐军攻来了么?”   外头却没有人回应,这深更半夜都快到子时了,便是外头有人值守,也一时间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如何敢胡乱回答?   泉盖洪披衣而起,心中忧虑,面上还维持勉强镇定,唤来仆人给他着甲,这边才披上甲,终于有人闯了进来。   “刺史,不好了,不好了,罗九河反了!”   进来的人带着哭腔嚷嚷着,泉盖洪闻言大惊,伸手便摘下挂在墙上的刀:“我就知汉儿不可靠,可是这厮怎么突然反了?莫非是泉荔逼他太过,让他不得不反?”   想到泉荔,他心中一动:“泉荔呢,我将兵权交与他,快唤他来平乱!”   “泉将军早就被杀了,刺史,快逃吧,罗九河已将聚拢了汉军,马上就要向这边过来……刺史,咱们赶紧走东门逃吧!”   北门原本就掌握在罗九河手中,如今他起事,北门是走不得的,南边就是唐军,也走不得,唯一能走的,就是东门。泉盖洪听得泉荔已死,顿时明白,大势已去,再也无人能够制衡罗九河。   他身边一侍从犹自怀有侥幸:“城中汉兵不过八九百,急切间罗九河能收拢的最多五六百,高句丽人则有数千。刺史只要登高一呼,定然能拨乱反正……”   “罗九河岂会未与唐军勾结!”泉盖洪喝了一声。   自己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罗九河敢于突然举事,自然是与唐人有所勾结,连这点都想不到,还让自己登高一呼……此时登高一呼,分明是送肉入狼口!   “走,快走……”   顾不得家中的一切,他厉声道。想到高尹成的下场,他心中便不寒而栗,落入唐人手中,他的头颅岂能保住!   但他带着这小队护卫才出府邸,迎面就看到黑压压一片军士,为首者一手刀一手矛,刀刃矛锋都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也不知是沾染上的血迹,还是反射着火把的光芒。   正是罗九河,他大踏步走向泉盖洪:“刺史意欲何往?”   泉盖洪不曾想罗九河动作这么快,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杀到自己面前。但一看罗九河身边跟着的兵士,他顿时明白,脸色大变:“唐军……入城了?”   “好叫刺史得知,唐军一个时辰之前已经自北门入城,然后随我入军营。如今城中,除了少数不识时务者在负隅顽抗,已然平定下来。”罗九河眯着眼睛道。   “罗九河,你这逆贼,我待你不薄,你竟然、竟然背叛我?”   “泉荔的亲信已经招了,刺史打算此战终后便将某处置掉。”罗九河盯着他:“我家三代为你泉氏效力,若非我祖父,你泉氏哪里能成为卑沙城主,若非我父,你又如何能继承刺史之位,若非我,你如何能号令积利州?可人是如何待我不薄的,便是要诛我满门么?”   泉盖洪顿时哑口,罗九河家三代为他们家效力,战死的人就超过六位,若说对不起,也是他对不起罗九河在先。   “罢罢,你这逆贼,杀我泄愤便罢,莫害了城中百姓……”   “你若念着城中百姓,就该早日开城迎王师才对,此时却假惺惺的说什么来?”罗九河道:“至于你自己,你只管放心,我向叶参军求情,他说只将你送回长安安置!”   “叶参军?”   泉盖洪瞪大了眼睛,罗九河是几时见到的叶畅?莫非叶畅已经随大军入了城?   “叶某在此。”他惊讶中,就听得有人说了一声,然后从罗九河身后诸军中行出一个年轻的将领来。   火光下,这位年轻的将领显得英气勃勃,目光炯炯有神。泉盖洪看了看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一个少年郎,就是叶畅。   “你……你待如何?”在叶畅目光逼视下,他心惊胆战,不知如何应付,开口便露出怯。   “依尔之罪,原该明刑正典,传首四方,令胆敢象效尤者戒!”叶畅厉声道:“你之帮凶爪牙高尹成尚死,你岂有活路!”   泉盖洪双膝一软,险些坐倒。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在任何情形下都镇定自若,却不曾想被叶畅一喝,就近乎胆破。   “不过,罗将军念在旧情份上为你求情,你不过是豕犬罢了,以你一命,换取罗将军效力,叶某算是占了大便宜。”叶畅又道:“故此,饶你死罪,送往长安,献俘阙下!”   这个安排让泉盖洪站稳了,能够不死,虽然将永远失去权力,但总算是留下了性命。   他感觉得到,叶畅是真心想要杀他,若不是有罗九河,他这条性命就没有了。再看罗九河时,他的神情就有些复杂,虽然痛恨依然,却骂不出口了。   “令你的随从放下武器,我不欲多作杀伤。”叶畅又喝道。   泉盖洪回头看了看,他的随从只有十余人罢了,而且一个个面如土色,甚至不待他吩咐,就有人把武器扔在了地上。他长叹了一声:“罢,罢,便依叶参军之令……只望叶参军约束兵卒,勿滥杀无辜,这城中的高句丽人无罪,有罪尽在泉某一身,还请叶参军勿要为难他们……”   “自此以后,他们就是大唐子民,是叶某治下,我如何会为难他们?”叶畅噗的一笑:“绑起来,都送回他府中去……府中武器兵甲都搜出来,但金银财帛不可擅取,擅取者军法从事!女眷不许淫辱,淫辱者有杀无赦!”   他连接着两个命令下去,诸军应了一声,便纷纷行动起来。   卑沙城是小城,面积并不大,没有花多长时间,便又安定下来。虽然还有许多人惴惴不安难以入睡,但对于叶畅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了。除了必要的部队在城中巡视之外,包括从南门入城的旅顺军在军,都进了军营,开始休息。   “终于忙好了……我倒是累了,自前日起,就没怎么睡过。”叶畅长长伸了个懒腰,笑着向罗九河道:“罗将军,你家中可有宿处,我便去你家里打扰一番,不知这个不速之客,你是否欢迎啊。”   罗九河闻得此语愣了愣,然后道:“今夜怕还有变动,某欲宿于营中……”   “那我便去你营中休息。”叶畅不容拒绝地道:“请罗将军带路。”   罗九河心中明白,这是叶畅安抚降军的手段,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为叶畅的气魄、器量所打量。新附之军,军心不稳,叶畅便敢宿于其中,不是对自己有绝对信心就能够做到的。   将叶畅请入营中之后,罗九河心中还是有些不安,若军中有一两个心怀不诡之徒混了进来,刺杀了叶畅,那么次日城里只怕要变成尸山血海,绝对不会象今夜这般没有流多少血。故此,他悄然召来亲信军官,低声吩咐道:“叶参军便宿于我营中,你们各领一队,每个时辰轮换一次,将参军所宿营帐护好。若是有一只老鼠混了进去,你们都提头来见我吧!”   一亲信军官听得这吩咐,笑了起来:“恭喜将军了。”   另一人奇道:“有何喜事?”   “将军为泉氏效力三代,泉氏犹是猜忌提防,叶参军才来一夜,便视将军如同腹心手足。将军在泉氏手中不得用,在叶参军帐下必能大用,这位叶参军年纪轻轻便能做到如此大官,一来是他有才,二来也少不得朝中有人支持。得他信用,将军必可大展鸿图!”   听得他这般说,众人纷纷称是,也向罗九河道喜。罗九河呵呵笑了笑:“我若得大用,岂不意味着你们也得大用!大伙同喜,同喜!”   次日叶畅高卧至快巳时才起床,这是极少有的。这段时间,他劳心劳力,想着将卑沙城这隐患彻底除掉,故此甚为疲倦。如今大功告成,难免放松一下。醒来之后,看得外头一片红光,披衣出帐,发现一轮红日悬在天空,天色竟然已经完全放晴。他心情顿时更为舒畅,活动活动手脚之后,便看到罗九河亲自捧着一个食盒过来。   “军中都用过食了么?你自己用过了么?”叶畅问道。   “都吃过了,卑职擅自开了卑沙城中的粮仓,又宰了些牛羊。”   “昨日不就说了,这善后事宜,全由你处置,算得上什么擅自?”叶畅一摆手:“我倒是饿了,让我尝尝你军中厨师手艺如何。”   摆开碗筷,叶畅又想到一个问题:“罗将军,你军中士卒,一日几餐?”   “两餐。”   “两餐……”   叶畅沉吟了一下,开始吃饭,吃完之后,他才说道:“我那边,莫说护军,就是民兵,亦是一日三餐。只有吃饱了,才有气力操演训练,只有肯卖力气操演训练,才能三餐吃饱……”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罗九河,罗九河脸上有些困惑,不知道叶畅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叶畅又笑了起来:“这样吧,罗将军不妨传令下去,在你军中寻二十名力士来,我再在我军中寻二十名力士,大伙来一场角力如何?”   “啊?”   “校场联欢,咱们军士么,总得比较一些男儿气概的东西。”叶畅原是临时出的念头,并没有准备,因此开始很有些粗糙,渐渐他想得细了,便又道:“这样吧,不只是二十名力士……”   他最初提出二十名力士,乃是想要让两军来场拔河比赛。拔河古名牵钩,源自楚国,此时也甚为流行,甚至有官方组织的千人大赛。不过想到只凭拔河,似乎还没有办法实现自己的目的,叶畅当下又准备了几个项目。   “双方各出同等人数,较拔河、跑步、足球三大项,许城中百姓一起来观看,算是与民同乐,你看如何?”   罗九河低头心索,微微有些犯难:叶畅提出此事轻松,他却有些难以抉择,全力求胜吧,又怕得罪了叶畅的帐下,主动求败吧,更会伤了叶畅的兴致。   叶畅看他神情,便知道他的打算,便又道:“罗将军,你虽是治军有方,我闻名已久,但我帐下某些人却向来不服气。我是欲向朝廷好生举荐你的,可若你不能让他们服气,便会叫我为难……你定要全力以赴,不唯是替你扬名,亦是替我教训一番那些骄狂之辈,好叫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听得叶畅把话说到这,罗九河哪里还会拒绝,当下应诺。双方定下较试的时间放在下午午饭之后,便各自去召集人手。   原本昨夜之时人心惶惶,包括归义的那些汉蕃将士亦是如此,但如今听说要搞一次联欢,双方各派人手较赛,人心顿时安稳下来:既然这位叶参军有意搞这个,想来待城中军民不会太过苛刻。   发觉命令传下去之后,无论军民脸上的紧张忧心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欢喜与憧憬,罗九河恍然大悟,自觉明白了叶畅的意图,原是想借此次比校,安抚城中军民之心。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让这次比校弄砸了。   他却不知,安抚卑沙城中军民之心,只是叶畅目的之一,叶畅真正的目的,还是卑沙城中一千五百名汉蕃军士。   原本卑沙城只有两千兵,其中汉军五百人,此次备战进行了扩军,汉军扩到了九百人,而蕃兵则有二千余人。只不过大多数蕃兵在高尹城手中被灭,或成俘虏或被杀死。这些兵士如何解决,是叶畅需要考虑的问题。以他的物力,养这么多兵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改编。   但改编要想获得降将的支持,还必须花多一些心思。   第238章 又展欢旗论输赢   因为连日的小雪,如今太阳出来,卑沙城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辛允摸了摸肚子,向着天上的太阳张开嘴。据说大唐的炼气士们能做到辟谷,只要对着太阳张嘴吸气,便可以肚子儿不饿了。辛允甚是羡慕大唐炼气士们的这种本领,不过若能依着他的愿望,他宁可没有这种本领,只要能吃饱就好了。   看着已经见底的米坛,他叹了口气,紧了紧腰带,还是准备出门看看。方才不是听外头有人喊,说是入城的唐军与本城的守军要来一场校赛,比赛的项目先是拔河,双方各出五十人;然后是赛跑,包括一百步、四百步、五千步三项;最后压轴的则是足球,这个近年风行起来的马球变种。既然找不到什么活计,那就去校场看看热闹,至少在那儿晒太阳,可以打发掉饥饿的时间。   结果他一推开门出来,迎面便见到了几个军汉领着一个军官过来。   那几个军汉一见着辛允便指着道:“就是这厮!”   辛允愣了愣,转身便跑,他跑得飞快,眨眼间便窜出老远。那军官在后边看着便乐了:“果然是飞毛腿,喂,休跑,非是你犯事要拿你!”   军官这话喊出来时,辛允都跑出了近十丈,闻言放慢脚步,回头望着道:“不是拿我……军爷有何贵干?”   “听闻你跑得快,便来请你帮个小忙。”那军官笑嘻嘻地道。   辛允看着几个军汉,愤愤不平地道:“你们这几个穷措大,不过就是平日与你们赌钱罢了,为何要来害我?”   原来辛允好赌,常与这些军汉聚赌,他赌品在开赌之时尚可,但一到最后一把时,若是输了,必然赖账,撒腿就跑,众军汉怎么也追不上去,故此他这个善跑的名声算是出来了。   “寻你是好事,怎么能说害你?”那几个军汉笑嘻嘻地道:“就是让你替我们去跟都里来的家伙比比,你不是最能跑的么,记得有一回追了你绕城跑了一圈都没追上,那五千步跑可是非你莫属!”   “不跑,不跑,那都里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若是得罪了,我小命不保。”辛允听得这个,将头摇得象是拨浪鼓一般。   那军官也笑了:“都里来的不好惹,我们就好惹了?都里来的终究要回都里,若是你不保,你就休想在卑沙城呆了!”   “正是,正是,这厮上回欠了我五文钱,至今还未给,正好去抄他家,看看能不能抄回来。”   众军士纷纷起哄,辛允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咬牙道:“好吧,跑就跑,不过你们可得答应,若是唐军怪罪,你们可得护着我!”   “只要你有本事胜,莫说护着你,赏赐有的是。还有,如今我们可也是唐军了,你跑胜了,补个军籍,以后便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每日两顿,总能让你混个肚儿圆!”   辛允有些心动,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摇了摇头:“当兵吃粮……我家中老母就要饿死了……不可,不可。”   他停了下来,那些军士却还在继续走,此时突然加速,将他一夹,哈哈大笑道:“成了成了,这回你总跑不掉了!”   辛允顿时懊恼:“原来你们是骗我!”   “不骗你,不骗你,但若不抓住你,你跑了我们可赶不上!”一个军汉笑嘻嘻地道:“你便是不想从军,只要去跑,也少不得你的好处!”   辛允眨巴着眼睛,心里却是不信。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我腹中饥饿,跑不动。”   “跑不动方才还跑得那么快!”那军官哼了一声,不过接着又道:“带他去军中,我让人给他备饭菜!”   辛允被带到军营之中,饭菜很快便端了上来,一见还有肉,辛允顿时觉得肚子里似乎要伸出一只手来,将肉抓到他腹中去。不过才吃了一块肉,他突然停筹,犹豫起来。   “方才还和饿死鬼一般,如今怎么不吃了?”那军官喝问道。   这一问,辛允泪水便开始滚滚而下,然后他离座拜倒:“某只要有饭便够了,求官长遣人将这肉菜送还某家中,以奉某老母……某无能,老母已半年不识肉味矣!”   那军官愣了一下:“你倒是个孝子……放心,今后卑沙城重归大唐,听说叶参军要在卑沙城也推行永业田,泉家等高句丽贵人之田会被分了,你能得二十亩田,以后你老母想吃肉,不会太难!”   见辛允仍不起来,那军官骂了一声,然后令人将那盘肉菜用油纸包了,给辛允家中送过去。辛允这才起身,眨巴着眼睛,见这军官比较好说话,他试探着问道:“方才将军所说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诳你做甚么,人家都里可是在五月份便分好了田!”军官哼了一声:“快吃快吃,时辰一到,你就得替我们去跑去!”   辛允狼吞虎咽将饭菜扫光,摸了摸肚子,觉得又有些撑了。好在不是立刻就跑步,他还可以歇息一会儿。   不过也没有休息太长时间,他便被赶起来,到了校场边的一处空地里。和他一般聚集在这里的还有数十人,辛允目光在众人身上打着转儿,希望看到熟人,没想到竟然还真给他看到了一人,却是城里的铁匠。   卑沙城只有两家铁匠铺,辛允看到的这个铁匠乃是其中较年轻的一个,名为丘拓,今年才三十出头,因为打铁的缘故,身材健硕,力大无穷。不过这厮向来老实,此刻一脸担忧的模样,见辛允走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   “老丘,你怎么也来了?”   “让我来拔河呢,都说我力大……唉,不曾想力大也有过错。”   “哈哈,一样,我是被唤来跑步,给我报了那个五千步……啧啧,这可不是五十步,还不知怎么个跑法。”辛允苦笑道:“好歹管了顿饱饭……咦,那边是什么人?”   他们正聊着,便看到那边有人走了过来,城中大名鼎鼎的罗九河将军陪着一个少年郎。那少年郎身着青袍,神情轻松,与罗九河谈笑风生,看上去身份比罗将军还要高一些。   “那是谁?”辛允有些好奇地问道。   “那就是叶参军,带着唐军来的那一位。”有人低声答道。   辛允顿时咂舌:“就是砍了高尹成的那位?啧啧,看不出啊,这么清秀俏朗的一位小郎君,竟然,竟然……”   他没有读过书,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叶畅,不过叶畅的出现,确实给了他极大的震动。   眼见他近们来,一个军官跑来喝道:“还不快列队,迎接叶参军?”   辛允与丘拓都有些迷糊,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看得身边的人纷纷站起,稀稀拉拉列好队,他们二人也学着站了起来。   叶畅笑吟吟看着这些被挑出来的人,扫过一眼,他便知道,这些人当中有些不是军士,恐怕是临时拉出来的。   看来自己的激励果然有效,卑沙军也要拿出真正的实力来。   “你叫什么名字?”当从辛允面前经过时,叶畅突然停住脚步,笑着向他问道。   辛允不知所措,左看右看,却也不知道寻谁拿主意好。他有些惶然,旁边的军官瞪着他道:“叶参军问你,你还不答话?”   “小……小人贱名辛允……”   “辛允……幸运……倒是好名字。”叶畅哈哈笑了一句,然后又道:“今年多大?”   “二十五。”辛允小心翼翼地回答。   “为军多长时间了?”叶畅又问。   这个问题可就难住了辛允,他很想说自己是被强拉来的,但他也知道,此事是不能揭穿的。期期艾艾了好半天,他才说道:“三……三年。”   “三年?”叶畅呵呵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再说什么。   罗九河侧过脸,看着那个军官,神情甚为严厉。与叶畅一般,他也看出辛允根本不可能是军人,更不可能是当了三年兵的军人,这必然就是自己手下的那些军官搞的鬼。   那军官躲着罗九河的目光,叶畅见罗九河没跟上来,回头招呼了一声,罗九河正待说什么,叶畅却摆了摆手,用只有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下边人好胜,那是好事,军人如果不好胜,那就没有荣誉之心,而荣誉对军人来说,甚至比胜利更重要!”   罗九河有些发愣,叶畅这话含意极深,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透。   没有荣誉之心的部队,即使能够获胜,也必不长久,而有了荣誉心的军人,即使一时失败,终有反超之时。   叶畅原先的意思,是将卑沙城守军想法子彻底解决掉,至少把他们从战斗部队改成非战斗的辅兵,可现在倒换了主意,觉得他们或许还可以拥有战斗力。   他们到了校场,也就意味着比赛即将开始。已经有人用布带将场地与观众席隔开,还有些兵士在此主持。叶畅与罗九河登上临时搭起的观礼台,向着那边望去。   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小跑而来,却是南霁云。   南霁云一身戎装,跑得不快,到了观礼台下行了一礼:“守捉使,全军集结已毕,请下令!”   叶畅举手至眉,虽然周围人对这个动作都很惊讶,但有聪明的便知道,这是叶畅还的礼。还完礼之后,叶畅大声道:“开始!”   南霁云再度敬礼,肃然站正,转身,小跑而出。罗九河亦已经见过南霁云,知道他与叶畅乃是结义兄弟,但在军前,他却一板一眼,丝毫看不出与叶畅关系非同寻常。   这让罗九河对于叶畅治军有了更深的认识:严。   他正琢磨着这事,突然间,便听得一声惊雷般的喝。   乃是在校场外的旅顺军,不知何时,他们竟然已经集中到了校场之外,南霁云去之后,也不知下达了什么命令,他们同时呼喝了一声。   然后他们便开始行军,罗九河注意到,旅顺军行军有所不同,他们的武器不是扛在肩上的,而都是举在胸前,随时可以进行攻击。他们的前后左右都排得十分整齐,近乎一条直线,甚至连迈步的大小都几乎一般模样。   大唐官兵训练,也讲究队列阵势,但与罗九河此时看到的绝不相同。罗九河可是知道,这入校场接受检阅的五百人,乃是最早的一批所谓旅顺护兵——也就是叶畅手中的真正正规军,但他们接受训练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半年!   半年脱产练习,就能练出这样的一支部队?   罗九河觉得不可思异,他仿佛看到,战场之上,这样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足以碾压任何人数相当的对手,不论是谁,都唯有在它面前崩溃。   或许只是花架子……   在心中这样想,他仔细看着这支部队中的每一个人,却发觉他们个个面色红润神情昂扬。他们齐步走到观礼台前时,在南霁云的命令之下,齐齐举起武器,向着观礼台行注目礼,口中还齐喊“万胜”。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周围都嗡嗡作响。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校场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此时鸦鹊无声。   叶畅目光在校场周围转了一圈,对于这个效果,他十分满意。入城之后,先震慑住所有人,然后再缓缓安抚民心,这更利于巩固他对卑沙城的控制。   “当真是了不得……”罗九河喃喃说了一声,在旅顺军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可是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   旅顺军走完之后,便来到校场之西,列成方阵,等待着同样被挑出来的卑沙城军。有旅顺军的比较,原本也自觉气宇轩昂的卑沙城军,简直就成了一群脱毛的鸡。   便是他们自己,也觉得气沮,看着旅顺军时,目光多少有些嫉妒。   “叶参军练兵之术,辽东无双。”罗九河向叶畅挑着大拇指道,有对比便有分别,他现在看出了一些旅顺军身上的不同之处,那便是更为自信。或者说,旅顺军身上有极强的“荣誉感”,这种感觉,让他们精气神完全不同。   “且看拔河,叶畅笑眯眯地道。”   第239章 香饵之下隐銛钩   拔河的规则,是双方各出二十人,以儿臂粗的麻绳相较,三局两胜。此时拔河已结束,旅顺军一方兴高采烈地庆祝着胜利,而卑沙城一方则垂头丧气。   根本不是对方对手么!   那丘拓便被拐来参与拔河,他的力气奇大,若是一对一,双方无论是谁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或许唯有善直出场,才可能占他的一丝上风。但是,二十对二十的情形下,他们却输得落花流水,连一丝胜的可能性都没有。   “罗将军看出什么来了?”叶畅见罗九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侧脸问道。   “齐心协力,纪律严明。”罗九河道。   这确实是看到关键了,旅顺军获胜并不是真正力气大,而是他们能将力气往一处使。在一个军官的号令下,他们用相同的节奏发力,而卑沙军方面则相差太远。第一局时根本没有来得及发力,旅顺军便将卑沙军扯了过去;第二局卑沙军倒是有了防备,一开始就用猛力,结果旅顺军只是在那军官指挥下一松一紧,便让卑沙军乱成一团,然后旅顺军再一发力,便又将他们扯了过来;第三局旅顺军则没有用任何手段,就是完全拼笨力气,结果在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卑沙军还是力竭,又被拉了过去。   换言之,无论是组织、智略还是蛮力上,旅顺军都力压卑沙军一头。   罗九河于其间,还看出了叶畅的用兵风格:以自己的训练、战略稳居上风,辅于奇计,直到最后才会力拼。   “呵呵,接下来再看吧,跑兵……我军中极为重视跑兵,无论是冲杀追敌,还是不利时暂退远遁,都要能跑,不能跑可不行。”叶畅道。   先是百步跑,罗九河听了叶畅的提示,猜想这就是专门为了战场冲锋而练。结果旅顺军派出的四人包揽了前四,卑沙军虽是从一千余人中挑出了最能跑的四人参与此项,结果却还是一败涂地。   四百步仍然如此,连连失利让原本没有太多争胜之心的罗九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他原本以为就算拿不到第一,第二或者第三总能拿一个,却不曾想自己派出的善跑之人连第四都拿不下来。   赛跑的最后一项是五千步,这是长跑,辛允便参与此项。他到了石灰勾出的线上,直等着发令,便开始向前跑。另外三个卑沙城派出来的一起步便猛冲,看到这一幕,辛允暗暗摇头:五千步可不短,这般猛冲,能支持五百步就了不起了,倒不如他这样慢慢来。   果然,旅顺军的诸人也是和他一般,只比他稍快一点。他们绕着校场跑了一圈,那冲到前边的三名卑沙兵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到第二圈时,他们就开始拉近与对方的距离,第五圈便反超,第八圈时甚至超出对方一圈。   这个时候,唯一能跟住旅顺兵的,就只有辛允了。   “你这个兵不错。”叶畅侧脸对罗九河道:“若是受了专门训练,只怕旅顺军中也没有几个人能跑得过他。”   罗九河有些尴尬,他心中明白,这个其实并不是他的兵,而是部下不知从哪儿拉来的。   五千步要绕校场中的石灰道十圈,辛允听得计圈数的人告诉他只余一圈时,他有意观察了一下,卑沙军的其余三人已经被拉下近两圈,现在几乎不是跑而是走了。旅顺军四人仍然健步如飞,速度几乎没有慢多少。辛允略一犹豫,想到那军官许诺的赏格,一咬牙,开始加快脚步。   他这个时候还有体力加速冲刺,倒让叶畅惊讶了。不过辛允一发力,那边四个旅顺军顿时也发力起来,五人你追我赶,开始加快步伐,看得围观的两军都开始呼啸。   旅顺军甚至将军中的鼓都搬了出来,开始急促地敲击,骤雨般的鼓点中,那四个旅顺军兵士越跑越快,辛允只觉得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他张大嘴,怒吼了声,将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   “快,快!”   跑着跑着,他眼睛里没有了旅顺军,唯有前方牵起的一匹红绢——此前可是说了,谁得了第一,谁就能得三匹红绢的赏赐,第二则是两匹,第三只有一匹,第四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赏赐是我的!”他一路咆哮,声若奔雷,脚下烟尘滚滚,竟然缓缓拉近了与前面旅顺军的距离。   到只余半圈时,他离第四名旅顺军只有一步之遥,那名旅顺军虽是勉力想要加速,却已经力竭,眼见着他超过自己,然后到还剩百步时,又接近了第三名旅顺军。   此时卑沙军已经全军狂呼乱叫,他们输到如今,连个前四都没有拿到,早就憋着一肚子气,虽然大多数人都不认识辛允,可是并不妨碍他们将辛允视为自己的代表。   不仅卑沙军狂呼乱叫,那些原本来看热闹的卑沙城百姓同样是狂呼乱叫。在这一片呼喊声中,辛允越来越快,终于超过了第三位旅顺军,开始逼近第二位。   但前两位旅顺军军士再没有给他任何机会,也立刻加速,转眼之间,先后冲过了终点。   饶是如此,当辛允跑到终点时,仍然迎来了一片欢呼,便是旅顺军这边,也纷纷鼓掌喝采。   辛允喘过气来之时,才发觉,那位叶参军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笑吟吟看着他,叶畅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挑起拇指,然后说道:“跑得好!未曾专门训练,能跑得你这模样,已经是十分了不起了……听闻你还是个孝子?”   却是罗九河问明白辛允的情形后向叶畅坦白了,听得他这般问,辛允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母生我养我,甚为不易……孝亲敬长,乃是人之天伦。”   这话是他听卑沙城中一个读了些书的人说的,顺口说出来,让叶畅更是刮目相看:“好好,你便加入卑沙军吧,入了卑沙军……罗将军!”   罗九河听得叶畅要招此人入军,心中一喜:他最担忧的就是卑沙军被取消掉,如今看来,叶畅不唯不会取消,还要亲自插手卑沙军事务。   这意味着卑沙军也将如同旅顺军一般,成为叶畅的嫡系心腹!   至于自己独掌卑沙军,让卑沙军成为自己的地盘,这种念头,罗九河可是从来没有过。他很清楚,这是大忌,若是犯了此事,叶畅心胸再宽广,也绝对不会容他。   “此人乃孝子,又有毅力,好好操练,或能成大器。”叶畅道:“他家中老母的奉养,我有一个想法,便是卑沙军中军属奉养都得有个章程,不仅军饷要能够供军士养家,更要有专门人员替军属解决劳力不足之困——令兵农彻底分离。”   “啊?”罗九河有些不明白。   “边看球赛边说。”叶畅笑着又将他拉上台,同时也把辛允拉上了观礼台。   辛允这一世,还是头一次如此引人注目,他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连手放在哪儿都不知道了。有人端来胡床,他坐下去,却看到叶畅与罗九河尚未坐,立刻又一跳站了起来。   除了他之外,三次跑步的前三名一共九人,全部都被邀上了观礼台,与叶畅、罗九河等共同观看球赛。即使在旅顺军中,这也是难得的荣耀,故此各人都是心潮澎湃,望着叶畅的目光,更是带着十分敬意。   这一幕让罗九河彻底明白,叶畅所说“军人的荣誉”是何意思了。   “罗将军,有关军制之事,我有些想法。”两人入座之后,也不避及在场的诸军士,叶畅开口道。   他的想法主要有三:其一,积利州全部人口十万左右,如今控制在他们手中的也只有数万,因此用不着养一支太过庞大的军部。只畅只准备保留一千常备兵,这些常备兵是真正的职业军人,平时以操演训练为主,战时为部队之骨干。其中旅顺护军要扩编,从五百人增至六百人,而卑沙城护军就只能有三百人,这就需要对如今的卑沙军进行整编裁汰。其二,整编裁汰下来的士兵,也不意味着完全放弃,他们编入团练,平时也要利用时间操练,但除了操练之外,他们还需要做些诸如修路、筑墙甚至合作播种收割等农活儿,算是半工半兵。其三,提高军队待遇,职业军不仅可以养家,而且要能凭借此过上比较体面的生活,也拥有较高的地位。团练虽不如职业兵,却也可以养家糊口,更能在团练中学得一技之长。他们当中表现好的,每年可以递补入职业兵中。   听叶畅将这新制说了一遍,罗九河吸了口气,心中既是振奋,又是惊恐。   振奋的是这新制将军人的地位极大提高,也可以看出叶畅出兵事的重视,旅顺、卑沙两地,绝非他目的的极限,甚至积利州一州之地,都不是叶畅最终目标。惊恐的是,若真按此行事,只怕过个三五年,便会使得治下百姓、士兵皆以战为乐。   “参军虽是裁汰了老弱,却又将之编入团练,乃是一片仁心,卑职哪里还有别的意见?”叶畅催问罗九河可还有别的意见,罗九河想了想,然后道:“只是这般裁汰,真正战兵数量少了,支出反而大了……参军,辽东穷困之地,并无多少财赋可供支用啊。”   “钱的问题,不是问题,唯一可虑者,乃粮耳。”叶畅又是一笑,然后他指了指西面:“我看卑沙城西南平阔,有不少良田尚未辟出,我准备在卑沙城行旅顺之制,凡汉人男子,便可在此获二十亩,女子十五亩。每年只需每亩缴纳少量现粮,连继五年,便可以成为永业田。”   粮食是一个大问题,此时没有后世的良种,即使是在产粮区,粮食亩产也只有一石(唐制较大,一石约为汉制三石,今三百三十余斤),辽东一年一熟,而且又不是熟田,产量会更少。至于钱,叶畅深信,随着自己已经建了小半年的作坊投产,玻璃、锻钢等产品推向市场,他从此不会再缺钱。   更何况他现在手中还有长安城诸位贵女所赠的几百斤金银,足够他支撑大半年了。   “粮食可以从新罗购,新罗婢这几年应该积下了不少粮。”罗九河听到这里便道:“不过也得等开春之后,如今尚未至最冷之时,陆上交通不便。”   “此前是军务,还有民务……除了永业田之外,归化令也要传到这边来,想来卑沙城的泉氏覆灭之后,这归化令的推广难度会小一些了。”   罗九河听得归化令却有些犹豫,叶畅看他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不由得一笑:“九河,你只管说就是,我们虽是相识不久,但想来你也知道我的一些风格了,有什么话,摊出来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是……参军,蕃胡无节操,归化令一下,他们自然会自承有汉人血统,可是其心究竟是不是与汉人相通……恐怕还有待商榷。”   “你说的是,故此归化令底下还有具体操作,所有归化之蕃胡,都只是证明他拥有成为汉人的资格,要想真正成为汉人,还需要考试。”叶畅伸出手指:“最起码的乃是汉语等级考试。”   “啊,莫非是科举?”   叶畅一本正经地道:“不是科举,乃是汉语等级考试,共分八级,我会在中原寻饱学之士确定考试内容。既是汉人,首先便得会说汉话,若是连汉话都不会说,自称汉人岂不是笑话!”   罗九河不知为何,觉得叶畅说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寒光闪了闪,似乎带着一种杀意。他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道:“好计,好计,我听闻太宗皇帝见才智之士纷纷入京考进士,曾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叶参军以此计,则蕃胡中英雄进归于汉矣!”   叶畅愕然,罗九河却未发觉,他在那儿犹自叹赞:“仅此一策,胜过一万雄兵,当抵两镇节度使!我在辽东久矣,蕃胡之中,亦有才智之士,他们心中羡慕中原繁华,便会以入华夏掳掠为志,有叶参军之计,则又不同,他们必会皓首穷书,只为得过这汉语等级考试!”   第240章 一夜破城问战守   当有些聪明才智之辈的心思,都放在了考试之上,自然就会大大减少他们谋略侵略汉人的机率。   至于吸引这些蕃胡来参加考试,罗九河倒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要知道大唐之繁盛,远胜此时任何一个国家,无论是新近崛起来的大食、法兰克,还是老牌的拜占庭、天竺,论及国力,或者有一二可以与大唐相抗衡的,但论及经济之繁荣、文化之昌盛,将它们绑在一起,也未必及得大唐。对于这些蕃胡来说,大唐,或者说汉人之国是天朝上国,这是极为正常的历史轨迹。能归化入汉,他们欢喜还来不及!   这至少可以将蕃胡中才智之士一大半分化出来,为汉人所用。削弱敌人,壮大自己,乃是不动兵戈而致胜的奇策。   脸上微微抽动了一下,叶畅泰然自若:“正是,欲拥有加入汉人的资格,须过汉语二级,欲享有汉人的一般权利,须过汉语四级,欲在……辽东成为官吏,须过汉语六级。”   “那八级呢?”罗九河有些讶然地问道。   “八级么,待有过了六级的人再说吧。”叶畅咬牙切齿。   “好,好,参军深谋远虑,无怪乎朝廷将参军派到辽东来!”罗九河琢磨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为何八级要等有过了六级之人再说,不过想到叶畅此前无论是军策还是如今的民策,都谋虑深远,他只道是自己愚驽,一时间想不明白。   “叶参军只管放心,此乃百年大计,罗某不肖,为蕃胡效力十余年,现今终于能为我汉人效力。我必全力攘助,使参军大计得酬!”   叶畅点点头,然后笑道:“球赛精彩,我们却去聊些无趣之事,看球,看球吧!”   球赛的结果,仍然是旅顺军获胜,而且打得卑沙军落花流水。旅顺军的高对抗与充沛的体能,令卑沙军无所适从,最后只是安慰性地攻入了一球。   在此之前,却已经被旅顺军攻入了六球。   对卑沙城的百姓而言,今日所见让他们津津乐道,多年之后,犹有人提起。但他们并不知道,就在他们看球赛之时,叶畅与罗九河就商定了卑沙城乃至整个积利州、辽东的治理章程。   球赛开始同时,一人出了卑沙城,因为战事已结,所以如今卑沙城已经不禁进出,他成了第一批出城者之一。这人出了东门后,立刻快马加鞭,不顾雪后初晴的路滑,向着东南方向便赶去。   卑沙城到青泥浦,直线距离不过数十里,而且多是坦途,从卑沙城上高座,甚至可以眺望青泥浦。到了子夜时分,便赶到了青泥浦。   “是谁?”当他在城下叩关时,有人擎起火把喝问。   “是我!”   城下之人没有报名,但城上似乎认出了他,直接将门打开。那人进了城,轻车熟路便到了青泥浦西侧的一处府邸前,只在门前亮了一下相,顿时有人将他接入府内。   “三弟,情形如何?”   这府邸的主人,乃是钳牟利,而这位从卑沙城悄悄来的,乃是他的同族,名钳牟野。   “一夜城破!”   “嘶!”   虽然已经得到了卑沙城可能被唐军攻破的消息,可是当钳牟野说“一夜城破”四字时,钳牟利还是倒吸了口冷气。   卑沙城之坚,莫说是积利州内,就是整个旧高句丽境内,都是有数的。当初高句丽国在此对抗隋、唐,虽然最终不胜,那也是输在国力不如上,而卑沙城给隋、唐都带来了极大的损失,为破此城,隋、唐可都是花费了巨大的气力。   而现在,那位叶参军一夜破城!   “伤亡呢,你知道……唐军伤亡如何?”   “几无损伤,唐军夜间不知如何飞越大黑山,到了卑沙城以北,然后又不知如何与罗九河勾连上了,罗九河开门带了唐军入内,借唐军之力控制住城中汉军,再以汉军击杀其余军将,整个过程,不足半个时辰。待泉盖洪率亲信欲突围逃遁时,便已经被包围了。”   “啊……”   钳牟丁不由想起自己交与叶畅的那封信。   他奉高松之令,前去与叶畅交涉,商讨两家结盟事宜,结果叶畅毫不客气,勒令高松前去拜谒。不过叶畅虽然对高松不客气,对他却是很热情,每每来时,都是把臂言欢,不仅谈诗论文,还聊这辽东万里气象,其中便有卑沙城虚实。   正是那时,他不小心说出卑沙城中泉盖洪与罗九河未必真的和睦之事,没有想到的是,他无意一言,却为叶畅听者有心,抓住这一点,真的说服了罗九河,从而从内部攻破了卑沙城。   “然后呢,卑沙城中是否乱了,城中咱们高句丽人……还有其余非汉人,是不是被大屠杀了?”   “没有,除去泉盖洪和依附于他的贵人家中田地尽皆被没收之外,并无大碍,甚至连泉盖洪都未死,听闻是准备送回长安去。他们的家虽然受到搜查,却只搜走了甲兵武器,连金银细软都没有动,妇人女子也未曾被污。卑沙城中的汉军倒有想借机生事的,不过被军法队所制,尚未动手即已平息。另外,也不知那位叶参军是打什么主意,竟然在今日弄什么校赛……”   “校赛?”钳牟丁大奇。   “便是在校场上比赛。”钳牟利将几项比赛一一说了,口中啧啧称奇道:“我真是奇了,新占一城,要么忙着搜刮,要么忙着安抚,他却开什么校赛……这位叶参军,当真象大哥说的那般厉害?”   “你自然不明白,这等事情,说与你听你也不懂。”钳牟丁有些痛心疾首:“让你多看看汉人的古书,你就是不听……罢了,现在不是教训你的时候……现在得将这个消息禀报给明公。”   此时高松早就歇息了,钳牟丁觉得事态紧急,须得第一时间禀报,可是他在高松帐下虽是重要谋士,却并非地位最高者,甚至因为他与同僚关系不睦的缘故,众人都有意刁难他。故此他虽是到了高松门前求见,却被挡了出来,这让他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打着转儿小声乱骂。   直到早晨,高松起床之后,得知他在外等了一夜,才召他入内。等听到他的禀报之后,高松发了愁:“这么说来,叶畅岂不是得了卑沙城的兵,而且在最短时间内已经将卑沙城安抚下来了?”   “正是,放眼积利州,尚会被叶参军视为对手者,唯有我们青泥浦。明公,是战是和,你得速速拿定主意,我料想不须几日,叶参军就会挟大胜余威,兵临我们青泥浦了!”   “怎么拿主意,他上回提的条件,可是让我去他那儿,要夺我的权!”高松有些声嘶力竭地喊了声,然后又狐疑地看了钳牟丁一眼:“若不是罗九河背叛,想来叶畅便是要夺卑沙城也没有那么容易吧?”   钳牟丁垂着头,应了一声“是”,脸上却抽动了下。   高松突然说这话,让钳牟丁觉得恐惧,这是怀疑他要效法罗九河!   他心中可从来没有反意,虽然在高松帐下,他混得并不算如意,可也不能说委曲,除了不能言听计从之外,应有的待遇,可从来没有少他的。   而且他与罗九河不同,罗九河是汉人,投靠叶畅毫无心理压力。他却是高句丽人,虽然心慕汉人文化,可自己知道,自己终归是异族。   异族在叶畅手中……能得重用么?   “以你之计,我当如何?”   “叶畅得卑沙城,兵力便又增二千,加之此前兵力,足有五千以上。”钳牟丁咽了口口水,干巴巴地分析道:“我军若是完全动员,可得兵一千,再联络其余诸城,凭借城池,或可……支撑一段时间。”   “支撑一段时间有何用?而且其余诸城,知道卑沙城都破了,哪个还敢来与叶畅为敌?”高松连连摇头,这等计策,最平庸不过,不过他原本也不指望着钳牟丁能说出什么妙计来,钳牟丁没有劝他降,那就是说,现在钳牟丁还很可靠。   “某愚钝,实是不知当如何了……”钳牟丁小声道。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一边要动员,做好叶畅来攻的准备,另一边……你再辛苦一趟,立刻带上五车礼物,去卑沙城见叶参军,只说是我们送来的贺礼,贺他新取卑沙城。你多多贿赂他左右,让人替我们美言,先稳住他。若能打听得他们下一步动向,那就最好了!”   高松这般说的时候,心中是有些后悔的,当初叶畅初到都里时,自己就该把他灭掉,而不应让高宝晟那个废物去。如今叶畅大势已成,在积利州中,是没有谁能够压制他了。   或许该去别州寻人相助?新罗婢与渤海国都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么……往北去建安州寻找臂助如何?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罢了,莫说建安州离柳城近,面临着安东都护府、平卢军的直接压力,就算他能派人去,人家也愿意帮他,那也不是短短几天能够来的。而叶畅则不然,卑沙城到这里,大军速行,可就是一昼夜的事情!   “你定然要安抚好叶参军,莫让他来打我青泥浦,子女金帛,他提什么条件,你都可以答应他!”想到这里,高松又对钳牟丁补充道。   钳牟丁先到三岔口,确认叶畅仍在卑沙城,这才赶到卑沙城。这座山城并没有多少经受战事的痕迹,甚至看上去比往常更为繁荣:因为旅顺军暂时驻扎在城中的缘故,所以输送后勤补给的车队往来不息。入城之后,钳牟丁也没有感受到多少惊惶,城里的百姓,无论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扶余人或者是其余什么人,对于换一个统治者似乎并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大伙津津乐道的,仍然是几日前的校寨,集市中的物价也极平稳,并未影响到百姓的生计。   观察到这些,钳牟丁暗叹了声:如此上马可破敌下马可治民的对手,被自己称为明府或者明公的高松,实在不是对手。   心中更是敬畏,待到了军营之前,请人通禀时他的神情就更加恭敬了。   在他等候里面传见之时,便看到一队队士兵正在操演,其威武雄壮,似乎比在旅顺或者三岔口见时更胜几分。钳牟丁不敢多看,好在这时传他相见的命令出来了,他恭恭敬敬向传令兵士谢过之后,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踱入营中。   “钳郎君,卑沙城新定,俗务繁冗,无暇远迎,还请钳郎君海涵。”见到他,叶畅倒是十分热情,称呼也如同当初在旅顺时一般。可是钳牟丁却是跪拜下去,恭敬无比地行了大礼:“治下卑职钳牟丁拜见参军,参军武运昌隆!”   听他说出“武运昌隆”四字,叶畅眼里又泛过一丝异色,然后上前将他掺起:“钳郎君乃是我在辽东所遇少数明事理知诗书之人,岂可以此礼相待,还请起身入座吧。”   “卑职乃是奉命而来,并非私谊,不敢废礼。”钳牟丁哪敢如此,三拜之后,才起身来,叶畅要他入座,他也只敢坐半个屁股,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   叶畅觉得好笑,这厮这番作态,也不知是打的什么算盘。   “方才钳郎君说是奉命而来……高松可是决定来我军前效力了?”叶畅也不给他耍花招的机会,而是直接问道。   “这个……”钳牟丁虽有心理准备,可被问及此事,仍禁不住觉得额头冒汗。   “钳郎君有没有劝过高松,你知道,依我之令行事,才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叶畅关怀地道:“不过,以高松小家子气的脾性,想必不会相信钳郎君,甚至怀疑钳郎君与我早有勾结吧?”   钳牟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无助地看着叶畅,象是个迷路的小孩儿。叶畅却没有半点同情,以手抚着下巴:“若是如此,倒是个可乘之机,高松帐下唯一可虑之人,便是钳郎君你啊。若是我令人传谣,只说我允诺钳郎君接替高松之位……”   “叶参军,这……这……这手段不合君子之道啊。”听得叶畅这样说,钳牟利几乎可哭出来。   “君子之道,那是什么东西,好吃么?”叶畅嘿的一声:“况且,当初钳郎君传罗九河谣言时,也没有想什么君子之道吧?”   第九卷 凤从池上游沧海   第241章 帐下膝行拜残胡   钳牟丁这个时候,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懊恼。   当初为了助高松脱身,便对罗九河使了离间计,没有想到的是,才没有过十日,这离间计就可能用到自己的头上来。   他毫不怀疑,叶畅会对自己用这计策。   “叶参军,我对罗将军施离间计,多少也有功于将军,将军何忍我被诛杀?”   “你不愿意自己被诛杀,便得替自己考虑了。”叶畅微笑道:“我帐下正缺人,如钳郎君这般人才,我可是虚席以待。”   钳牟丁不由自主又苦笑起来,他感觉到罗九河不得不背叛泉盖洪的痛苦了。   高松派他来见叶畅,原本就是一件蠢事,或许高松觉得,他已经作为使者去见过叶畅几回,换了别人,没准要被叶畅砍了脑袋,唯有他才算安稳。但这同时,也给了叶畅机会,叶畅了解他。   “我实是不能背叛高公。”想了想,钳牟丁咬牙切齿地道:“叶参军雅士,必不会令我两难。”   “呵呵,谈什么背叛。”叶畅笑了起来:“君熟知汉家史册,当知尔虞我诈之旧事,尔不虞,我才不诈,如今钳君先助高松使计,诱卑沙城泉盖洪攻我,如今还能希望我恪守君子雅士之道?”   “这个……这个……实无此事……”   “泉盖洪便在我手中,可要我带他来对质?”   钳牟丁唯有哭丧着脸了。   良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参军意欲何为?”   “我既是积利州录事参军,如今没有朝廷任命的刺史、司马、长史,我官职最高,自然是要号令一州。高松不听我召,便是谋逆叛乱,我手握雄兵,你说意欲何为?”   “高明府愿听号令啊……”   “那就来我军前奔走效力,否则心怀二意,首鼠两端,必无可能!”叶畅森然道:“钳君,你若真是为了高松好,要么就劝他来,要么就缚他来,否则待我大军一至,他便只有一死,便是想象泉盖洪一般解送京师,也绝不可能了!”   钳牟丁颤了一下,这是事实。泉盖洪乃是罗九河保下来的,罗九河为叶畅立有大功,献了卑沙城,所以叶畅给他这个面子。而高松,谁来保?   “我……我……”   “罢了罢了,且不说这些……”叶畅不欲再与此人多废口舌,正待打发掉他,突然见有卫兵前来,他便问道:“有何事?”   “外边四位城主、十一名寨主求见。”   “哦……令他们进来吧。”   四名城主,也就是卑沙城附近的诸城之主,除了青泥浦外都到了,十一名寨主,也应该是附近的小势力。钳牟丁猛然打了个冷战,这些人前些日子,还在泉盖洪帐下效力,只是高松带头离开,使得众人分崩离析。虽然他们的实力远比不上高松,可就这样来求见叶畅……   然后,让他更惊的一幕出现了。   这些所谓的城主、寨主,一个个入内,却没有一人是走进来的,而是入帐就跪下,膝行至叶畅前,个个战战兢兢,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   钳牟丁讶然,他熟读汉人史书,自然知道历史中最著名的这般行径,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之后,诸国联军将领来见他时。却不曾想,只是飞夺卑沙城,便让这些城主、寨主如此惊恐。   他却是忘了,他因为与叶畅比较熟悉,故此失去了一些神秘感。而对于这些城主、寨主来说,叶畅一夜夺城,特别是五百精兵飞越大黑山,实在是有鬼神莫测之能。   高句丽、扶余人原本好淫祠,对鬼神深信不疑,故此在这些城主、寨主心中,对叶畅实是惧大于敬。   “汝等随泉盖洪与大唐为敌,实是罪不容诛!”叶畅第一句就是喝斥,而这些高句丽、扶余贵人,一个个胆战心惊,气都不敢喘。被叶畅训斥一番之后,叶畅令他们将家迁至旅顺,他们也唯唯喏喏,无人敢反对。   处置好这些小城城主、寨主之后,叶畅又对钳牟丁道:“钳君,青泥浦何去何从,宜速决断。无论如何,钳君不可玉石俱焚,大唐重返辽东,终须有辽东之人相助,钳君心慕汉化,正是不二之选。”   钳牟丁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卑沙城,此行完全没有实现自己的目的,送出去的礼物叶畅倒是收下了,他不知回去后如何向高松交差。   “参军,罗某不才,愿领军为前锋,为将军攻取青泥浦!”   钳牟丁前脚方走,罗九河后脚便请令道。   “区区青泥浦,坐视其败即可,哪里就要劳动你!”叶畅呵呵笑道:“钳牟丁此去,无论成与不成,青泥浦都有一阵子会乱,真正需要罗将军注意的,还是北面。虽然说邻近四城已经传檄而定,但整个积利州十七城,总会有些人不安稳,若是勾结起北面建安州的人,事情就比较麻烦,所以劳你辛苦,年后便要出兵北上。”   积利州号称十七城,实际上大多数都只是小镇子,有道土围墙便称城罢了。卑沙城、青泥浦实力最大,其余诸城,多则两三百兵,少则几十名士兵,人口也多是两三千到六七千不等,还比不过都里。罗九河挟威而去,就算少数不愿意投降,也无法在大军面前对抗。   “是!”罗九河请命也只是表明立场,并不是真正非要领兵出征。   叶畅在卑沙城只停了五日,然后便留南霁云于卑沙城,自己与善直等回到了旅顺。   罗九河被任命为权积利州团练副使,正式的官职,要等朝廷任命。卑沙军的裁汰改编由他处置,但处置完毕之后,便要将兵员交由南霁云来负责操演训练。   刘锟的心一直都悬着,哪怕是得知卑沙城夺下来之后,他也没有觉得放心。叶畅走时,将旅顺的庶务都委托与他——这些年叶畅将作坊交他管理,知道他虽无开拓进取之能,却有守成本份之优。他心中挂念着前线战事,却也不敢把这些庶务耽搁了,同时也想借着忙碌让自己少疑神疑鬼一些,故此,这些天里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因为卑沙城攻下的缘故,原先用来戒备和输送后勤补给的人力都节约下来,这些人正好可以转回到几个作坊、窑场的建设上来。特别是玻璃窑,他作为一手经办之人,是知道这个窑坊今后的意义的,叶畅也反复说了,今后十年的收入,大约有三分之一要依靠玻璃,故此他有意加快了玻璃窑的进度。   “都当心一些,这些石炭先储在那边,你那边特别……”   窑场的位置位于旅顺营的西部山腰下,他在此正指挥着,突然间看到远处大路上一队人马缓缓行来,他愣了愣,然后大喜:是十一郎回来了。   “你们好好安排去!”他顿时扔下手中的事务先不管,快步向着旅顺营跑去。   他跑到旅顺营东门口,发觉这里早就挤满了人,既有迁来的移民,也有都里本地的汉人。不需要任何人组织,叶畅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便一个个欢呼起来。   虽然声音不是很整齐,却是出自真心。无论是都里的本地汉人,还是随叶畅来辽东讨生活的移民,在旅顺都分得了土地,而且随着各个作坊、窑场的出现,叶畅很明确地说了,他们除了能有自己家的永业田收入,还可以有作坊、窑场作工收入。   而那些洛阳灾民可是知道,为叶畅作工所带来的收入,比起家里种那一二十亩所带来的收入要多得多。当地汉人虽然原本有些将信将疑,但这半年来在各处工地上做工,收入确实远胜以前耕作、渔猎,故此也慢慢接受了这个说法。   大伙对叶畅的爱戴,绝对出于真心,就象是樊季勇,此时便是一脸赤诚地望着远处叶畅的身影。   “叶参军曾与我说过话。”他忍不住向身边的人吹嘘道:“便是前些时日,去凤凰山那边收拾战场时,叶参军还专门与我招呼过!”   “知道知道知道,你这厮说过几百遍了,也不知你是哪里来的这么好的命,竟然让叶参军也搭理你!”   “那是因为我知晓好歹,那个高句丽狗子张全准,他就是不知好歹,故此被同为高句丽人的高尹成给砍了,哈哈哈哈……”   象这般的话语,在不少人当中传播着,叶畅没有太多的仪仗,故此众人敬他的同时,也很亲近他。他一行眼见就要入门,叶畅恰恰又看到了樊季勇,不由得一乐:“樊季勇,又见着你了!”   他没有下马,只是在马上与这个都里的本地汉人招呼,攀季勇却欢喜得跳了起来:“我说了吧,我就说过,叶参军认识我,他知道我的名字,还与我打招呼!”   周围人都是欣羡地看着他,樊季勇在激动过后,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是所谓民兵中的一员,顿时挺胸站直,向着叶畅行了叉手礼。   “好生做啊,樊季勇,过些时日会有一次表彰,你加入民兵晚了,怕是赶不上这次表彰,但明年,我希望能在表彰会上为你颁谢旗。”   “谢旗?”樊季勇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其实就是锦旗,为了激励众人,叶畅准备借着过年的机会,颁出一批谢旗,表彰那些立下功勋的军士、民兵与工匠们。第一批谢旗是为参与此次大战的军士准备的,如今已经制好,只等明日便要颁发了。   刘锟此时恰恰到了门口,他出来相迎,叶畅便不能再坐于马上了。不待叶畅说话,刘锟抓住叶畅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长出了口气:“老天保佑,你总算是安然回来……我算可以向你姐姐交差了。”   “哈哈!”   叶畅笑了起来,刘锟当初家贫,要靠与人帮工为生,能娶叶畅之姐,已经是侥幸,故此对自己妻子甚是听从。到后来叶畅崛起,叶畅之姐有娘家强有力的支持,刘锟更不敢有二心。而且从最初,他与叶畅关系就非常好,也正是因此,叶畅会如此信任他。   “年后便将姐姐和小外甥一起迁到辽东来。”叶畅拍了拍刘锟的肩膀:“如今咱们已经有了基业,当考虑家眷了。”   家眷不至,辽东就只是众人暂居之所,而家眷若是到了,那才是真正安家落户。虽然叶畅为跟随他而来的一些独身汉子解决了成亲问题,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没有家在身边,总是少一份归属感。   “如此就好,我以前以为辽东会冷到何种程度,如今来看,也与咱们修武相差不远,况且有火炕,你姐与孩子们在此,都不会冻着。”刘锟深深欢喜:“这就太好了,十一郎,这辽东确实是块宝地!”   他在辽东这段时间来,已经深深喜欢上这片土地。不是说修武不好,可是修武乃是中原,大唐腹心之地,几乎没有他们发展的空间,便是能有点发展,必然就招来某些人的觊觎。   在这里不同,天老大地老二叶畅就是老三,叶畅的利益有充分的保证,他不去动别人的主意,别人就要谢天谢地了。   “姐夫,玻璃窑还需多久能够开工,三月之前,能烧出第一批玻璃器么?”   “能,过年放三日假,然后就加紧施工,如今劳力充足了,莫说三月之前,一月底就可以烧成!”   “好!”叶畅鼓掌,然后略一沉吟,停住脚步正色对刘锟道:“姐夫这些年辛苦,你我是至亲,我不多说什么,这玻璃工坊,姐夫初始可得一成股份,此后每年加一成,直至姐夫持有五成股。”   “啊……十一郎,这个……”   “姐夫跟着我辛苦,若是不能给我外甥儿外甥女赚些下家当,只怕我姐就要拎起擀面杖来寻我麻烦了。”叶畅笑道:“况且,姐夫有如此大的功劳,又是我之至亲,若是并无回报,跟着我的其余人也必会心寒。”   刘锟可是知道这个产业能带来多少利益,长安城的王元宝,就是靠着从淄州贩运琉璃器起家,如今富可敌国交结权贵。而玻璃器比起琉璃器的价值更高,其利润也更大,更难得的是,在短时间内,完全看不到竞争对手,可以维持一个高垄断之局。   故此,叶畅所说虽只是五成,可其间利益,比起刘锟以前梦想得最多也多了。   第242章 冰海重开回乡路   碧蓝的海波之上,点点白帆如云,随着西方落日的霞光,渐渐接近海港。   卞平咧着嘴,笑嘻嘻地跃上了码头,回身伸手要去拉身后的吴大海,却被吴大蛟一巴掌将手打开。   “我大哥在海上如履平地,你这厮便是乱拍马屁,也不该如此!”   吴大海嘿然一笑,看着卞平露出讨好的笑容,他心中也觉得甚是满足。   “海终于开了,老子早就烦透了在这打鱼的勾当……奶奶的,老子是横行海上的好汉,却不是卞平这厮一般的渔夫!”   “一个冬日没有粮运来,又打了一场大仗,粮食紧张以鱼充之,也是正常。”吴大江的话让吴大海摇了摇头:“若我是叶畅,也少不得令众人捕鱼以充不足。不仅冬日要捕,就是开春开海之后,也要多捕,春夏之时正是缺粮的时节,就算他再有钱,只怕也买不到什么粮!”   “还是大哥说得是,大哥如今思虑可越发周全,可惜,当初大当家没有大哥想的如此周全,要不然也不至于被朝廷狗官所杀!”   吴大海听得自己几个兄弟拍着马屁,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感慨。   放在几个月前,他哪里会考虑这个,与诸位兄弟没有什么区别,浑浑沌沌地过日子。但在旅顺这些时日,他每日冷眼旁观叶畅行事,不知不觉中便有收获。   他现在的打算,也不过是离开了叶畅后,依着叶畅规划,占一个岛,囤粮移民称王称霸。不过他心中还有些小遗憾,旅顺有不少地方拥有保密等级,以他的身份,还不能进去看,否则的话,定然能学得更多的东西。   “你们先别散了,既然确认水道通畅了,咱们的事情,不宜再拖。”吴大海沉吟了一会儿,待众人的马屁暂歇之后,他低声道。   “大哥的意思,是马上就起事?”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正是,你们莫非未曾觉察么,咱们的人,如今人心可都有些不稳。”   “不稳?”众人都吃了一惊。   吴大海苦笑了一下,这就是他被推举为大哥的原因了。   他们在叶畅手下效力,却打着自己的算盘,他们吴氏兄弟并非真正姓吴,更不是真正的同族兄弟,他们原是东南海盗吴令光的下属,吴令光攻台州、明州,猖狂一时,不久就败亡。他们作为余党,在东南一带被追缉甚急,这种情形下,他们没有象其余同伙一般南逃去依附崖州的冯氏,而是反其道而行,北上流落于登莱。恰好叶畅招募水工,他们乘机依之。此前叶畅手中缺乏善于航海的人才,唯有苏粗腿一人算是合格的外海船长,得了他们之助,才算是安稳过渤海口来到辽东。   而这个过程中,吴大海兄弟一来暗中招集旧伙伴,二来发展新成员,在叶畅的水工中,形成了一股较大的势力。这些人原本都是跟着吴大海兄弟的,对他们兄弟言听计从,虽然还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打算,但吴大海兄弟有把握当与叶畅反目时可以将他们拉走。   可现在,却有些麻烦了。   吴大海很清楚,麻烦源自何处,便是叶畅亲领五百人飞夺卑沙城之役。那一战结束,不仅威慑了整个积利州,使得各处高句丽、扶余和汉人头目纷纷前来投靠,便是那些海上壮士,也都为之归心。   再好航海家,终归是要在陆地停靠的,再能折腾的水工,也是希望有个安稳的家的。在旅顺,叶畅待这些水工甚为优容,他们的薪俸甚至不逊于内地郡县的小吏,享受的是旅顺军中的军官待遇。看到叶畅甚至想法子为护军寻找媳妇,他们哪有不怦然心动的,此前是因为怕旅顺不安稳,现在连积利州都拿到了手中,安全问题已经解决,不少人便已经流露出要在旅顺安家的念头了。   “这些蠢货,那叶小狗些许好处,便将他们收买了,胸无大志,也不想想在这经从当牛马,哪里比得上自己去海外称王称霸来得爽利?”吴大蛟恼怒地道。   “少说这些没用的话,总之在大伙完全投向叶畅之前,必须举事。”   旁边的吴大江却露出忧色:“大哥,非是我怕死,那叶畅用兵如神,若当真举事,我们岂是他的对手?”   “以有备制不备,加上我们又不是在陆上与其争雄,而是海上!”   吴大海指了指他们登陆码头不远的地方,那里正热火朝天地在干活,这些时日天气暖和起来,原本因为地面冻结而停下的土木工程也开工了,在这个位置,原本造的干船坞要进行扩建。   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这里的干船坞乃是旅顺最核心的地方之一,便是吴大海等人,也只是在新船下水时才有机会进去看过两次。   海面上的这些渔船,有三分之一都是这几个月所造,船不大,用料也不讲究,但其灵便与安全性,都远胜过此前的渔船。自从去年十月干船坞建成,到现在二初,短短三个月时间里,七八条渔船被造了出来,而他们这些水工在海面冰封之时,也就驾着渔船在未结冰的旅顺湾内捕鱼。   “有这些,我们能称雄整个大海。”吴大海低声道:“到时我们去夷州,先在那边建起基业,然后便可去崖州,将那边冯家的势力扫空,咱们控制着波斯海商的航道,便是不能如叶畅那般有本事赚钱,也可以有充足的钱财来发展自己。叶畅要受朝廷掣肘,咱们不会,到时咱们带着千军万马再回来时……呵呵,念在叶畅也算对咱们有些照顾的份上,咱们好生待他家人就是!”   这番话说得吴大江、吴大蛟等人心潮澎湃,而边上的卞平却是神情微微一动。   “卞平,你跟我们在一起久了,当知道我不是个亏待自己兄弟的。”吴大海笑着对他道:“你也知道,我和大蛟他们并不是亲兄弟,而是义兄弟,此事成了,你们也是我们的义弟了!”   “正是正是,咱们大哥在海外称王,我们个个都少不得一个侯爷!”与卞平关系尚好的吴大河道。   “我早就瞧出,大海大哥不是一般人物,身上可是有王者之气的!”卞平当即满心欢喜:“大哥说吧,你怎么吩咐,我便怎么去做!”   “也很简单,这些时日,咱们在海上,最重要的就是补给,故此咱们举事有两个是关键,一是人,不仅跟着咱们干的人,还有船坞里的那些人;二个是粮,咱们得准备好足够的粮,少说得在海上能撑十天半月的。人的问题,我们来办,粮的问题,交给你了。这些时日,你先将粮库的情形摸清楚了,举事之时,我分派人手与你,你就去夺粮。”   旅顺的粮库有好几处,都囤了不少粮食,虽是也看守甚严,但比起船坞那边就差远了。卞平听得这个安排,略一犹豫,然后点头道:“是,若卞某做不出些事情来,也不配给吴大哥你们当兄弟了!”   “好,爽快,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联络人手,你去弄清楚情形,估计过个三五日,叶畅便会下令出海,我们必须赶在那时之前做好准备!”   卞平领命而去,看着他的背影,吴大海捋须笑了起来。   “大哥,这厮真能弄到粮?”吴大蛟有些看不上眼卞平,觉得这人除了会乱拍马屁之外,并没有几分本领。   “莫看他爱拍马屁,却是个做事心细胆子大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发觉咱们兄弟的身份。”吴大海笑了笑:“不过,他毕竟是外人,让他去动粮……叶畅可是把那粮看得比什么都珍贵,甚至比起他的其余库房都着紧!”   “大哥的意思?”   “也算是验验卞平的本事,大蛟,你也有一件事情要办,只是你行事向来粗率,我怕你是做不大好。”   “大哥这可就说差了,以前在大当家手下,还是现在在大哥手下,我几时误过事?”   “叶畅多金,咱们可都是知道的,上回他从长安来一趟,就带了金银不下几百斤!这些金银存放之处,如今我已经知道了,叶畅倒是胆大,善直和尚与南霁云两人,都没有派来守着这些金银,而是交给了刘锟……刘锟不过是一个工匠,只是倚仗身为叶畅姐夫,故此得用。大蛟,到时你要做的,便是从刘锟那儿将金银端来。这事情我信不过那姓卞的,故此等他走了才说,你可做得来?”   “打家劫舍是咱们的老本行,在海上打劫和在陆上打劫,能有多大区别?”吴大蛟一听顿时欢喜:“大哥只要给我几个搬金银的人就行!”   “好,咱们兄弟同心,岂有事情不成的道理!”吴大海喜道。   他们小声嘀咕了一会儿,商议完之后,各人各自散去。吴大海与吴大河两人一路,见诸人都散了,吴大海笑道:“大河,你觉得咱们能否成事?”   “老实说,没有多少把握。”   “所以咱们还得做些事情,将叶畅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原本当初卑沙城来攻时是最好的时机,可那时海面封冻,咱们就是得手了也无路可去……现在么,咱们就得多做些准备。”   吴大河听他细细说起真正的打算,神情整个变了:“大哥,这样咱们的把握……少说也有七成了!”   吴大海得意地笑了笑,没有再出声。   他们二人顺着港口的路,向着码头边上的酒馆行去。海上湿气重,冬日又冷,故此酒就成了水工们最喜欢的娱乐。他二人到了酒馆门口,正准备进去之时,突然间听得外边一阵骚动,紧接着,旅顺东门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旅顺虽然只是一个营地,却还是立了栅栏,东门乃是进出都里的门户,同时也是往来于卑沙城的必经之路。吴大海听得那边的人声,心中便是一动,这显然是出了什么事情!   若有事情让旅顺人心不安,更有利于他的计划。他当下转身,向着东门那边行去。   不一会儿,便到了门口,闻声而来的人却并不多,发出嘈杂声的,乃是从外来的人。他二人站在门口望着,便看到数十骑连袂而来,其中便有叶畅的身影。   “这是怎么了,叶参军不在旅顺?”吴大海随口问道。   “前几日去了卑沙城,如今回来啦!”旁边一个团练民兵认得他:“吴大海,你们今日回来得挺早嘛。”   “船舱中尽是鱼,自然要早回来。”吴大海嘿嘿笑道:“参军去卑沙城,莫非是北面的那些蕃胡不安稳?”   “他们敢!”那团练民兵很是自信:“阿翁我练了一个冬日,就希望他们不稳一回,这样阿翁我也立些功劳,好从叶参军那边得面谢旗!”   在叶畅带领之下,旅顺民风勇于公斗而怯于私战,不过那团练民兵并不知道叶畅为何会去卑沙城,吴大海也不好细问,只是在那边瞧着热闹。不一会儿,随在叶畅身后的几辆大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大车上帘幕遮着,在经过他们时,隐约传来了哭泣之声。   吴大海心中大奇,叶畅治下,便不算路不拾遗夜不避户,至少在审案断事上,还是非常公允的,大多数犯错之人受罚而不怨,这般一路哭哭啼啼,而且还是在叶畅身边的,几乎前所未有。   “啊,我明白了,是卑沙囚!”   “卑沙囚……是泉家?”吴大海听得有人说了声,顿时明白了。   这些车子里的,应该就是泉盖洪一家人。在卑沙城被破之后,他们一家便被囚于自己府邸当中,叶畅为了安抚罗九河,甚至没有急于将他们送到旅顺来。   “除了泉家,应该还有高家,你瞧,跟在叶参军身边的,有钳牟丁那厮!”   又有人说道,其话语中多少有些羡慕,钳牟丁迫于叶畅压力,最终还是选择了与高松决裂,有叶畅相助,高松便也成了阶下之囚,与泉盖洪一起拘在卑沙城中。   这二人被送到旅顺来……   吴大海神情顿时一紧,叶畅此时将他们带来,只意味着一件事情,很快就要回中原了。   “咱们必须抓紧,大哥,若错过此次机会,拖延下去,咱们的人心散了,说不准就有人要卖了咱们!”吴大河也想明白,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第243章 魑魉浮蚍亦猖狂   天宝五载二月十六日下午。   刘锟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背,慢慢向叶畅的屋子行去。   前几日叶畅离开旅顺又去往卑沙城,令刘锟又忙了不少。不过这种忙碌让他觉得充实,唯一遗憾的就是忙完之后,回到家中没有贤妻子女等着。   “快了,快了。”他心中颇为期望地想。   海面半个月前就开始化冻,叶畅开始命人去探查航道了,前日传回来消息,往南的航道已经可以航行。其实旅顺自己是不冻港,冬日里渤海都被冻住,但船欲进出旅顺港却还无问题。但渤海水道被封住,据说唯有从外海绕到山东之南,才能寻着不冻的港口靠岸,这对于刚刚起步的旅顺水工来说,未免太困难了。   想到水工,刘锟便看到几个水工的身影。他们都穿着旅顺水工的特殊制服,从身影来看,是水工中颇有声望的吴家兄弟。见到刘锟,他们停住脚步,为首的吴大海还拱手行礼:“刘郎君在此啊。”   “唔,去寻十一郎说些事情……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哈哈,有些杂事。”那为首的吴大海堆起笑道。   “听闻探海道的就是你们……倒是辛苦了,海道真可以走了么?”   “可以,冰已经退得差不多,海面上虽然有些浮冰,块头都很小了,估计就这几天就全会化解掉。”   得了他的肯定回应,刘锟点点头:“那就好,你们好生做,十一郎亏待不了你们的!”   “那是,那是,咱们可从来没有遇到过叶参军这般的好雇主。”   简单的对话之后,刘锟自顾自往叶畅住处去,那边吴家兄弟却止住脚步。   “刘锟去见叶畅,想必一时间叶畅无暇见我们,这样吧,大蛟,你们先回去做准备,我和大河在这里等着。”吴大海吩咐道。   他们的嘀咕,刘锟是听不到的,刘锟已经慢慢踱到了叶畅门前了。   叶畅的住所与别人相比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简易的砖房,不过今年旅顺将迎来新的大建设时期,将为所有人建宿舍——不是家宅,而是集体宿舍。刘锟是见过那个规划的,一想到在营地的东北方向,建起来连片成排的房子,刘锟便觉得甚有气魄。   自然,一般人住的是集体宿舍,而象刘锟这样身份,则是有自己的宅院了。即使是叶畅,也不可能不体现出这种区别来,否则谁人愿意追求更高的身份地位、承担更多的责任?   “姐夫来了……来得正好,你今日不过来,明天我就要去找你了。”叶畅听得刘锟的声音,笑着迎了出来。   “哦,十一郎有何事情么?”刘锟问道。   “准备建冶铁炉。”叶畅向刘锟道。   听得这个消息,刘锟瞪大了眼睛:“找着铁矿了?”   叶畅哈哈大笑,点了点头。   玻璃行业虽然可以获取巨额利润,但论及对旅顺的意义,却远比不上煤铁行业大。   但是辽南地区,叶畅另一世的记忆中并没有听说什么大矿山,因而他最初的计划,是通过贸易获取辽中、辽北的矿藏。为此,当善直前往渤海时,他还专门令他们一行寻找各地奇异的矿石,制成标本,好判断哪儿有值得利用的矿石。   让他不曾想到的是,在卑沙城的铁匠丘拓口中得知,就在积利州北,便有铁料出售,也就意味着那边有铁矿。   十二月到二月,足足三个月时间,叶畅派出了六批人手,向卑沙城东北方进行探索,依靠各地铁匠的指引,终于寻到了矿山所在。位置大约是另一世的普兰店莲山镇,矿石埋藏不深,但是矿石品质较低。不过对于叶畅来说,这可不是问题,无非就是增加筛矿、选矿环节罢了。   最大的问题还是燃料,没有煤矿,靠着木炭来大规模冶炼,显然是会有些困难的,哪怕为了平整空地,叶畅他们在去年烧了几百窑的炭,都不足以支撑多长时间。更何况,玻璃、砖、水泥,几乎各个地方都缺燃料。   好在现在旅顺这些产业的规模还不大,水泥窑才建了两座,砖窑是六座,玻璃窑一座,若是再建一座冶铁炉,目前的炭产量还可以支撑。只是从长远来看,必须要解决煤的问题。   “有铁矿就好,我现在已经安排好了冶铁炉的事宜,最多两个月,第一个炉子便能制成。”刘锟兴奋地搓着手:“若是有了足够的铁矿,咱们自己可制造工具,还可以……”   “甲兵。”叶畅低声说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刘锟嘿然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我准备几日之后便动身回中原,第一批的玻璃器可曾准备好?”   “已经准备好了,一共是四十件,还有你说的玻璃镜十件。”刘锟道:“那金刚石果然可以划开玻璃,若非有此,还没有办法切割。”   “一共五十件……少了些,这几日还能造出新的么?”   “能是能,不过数量也不会多,毕竟残次品太多了。”   虽然掌握了将炉温增加到烧玻璃程度的技术,但是这技术并不是十分成熟,所以如今玻璃的成品率还很低,特别是玻璃器皿,一批数十件里,成品率还不到五分之一。听他这般说,叶畅心里又盘算了一下:“若是如此,没准就要动用一下那些老本了……这样吧,下一批主产镜子,而且不需要太大,只要人脸大小的即可,边角残料,也可以做成巴掌大小的,这东西定然受欢迎。”   刘锟听了直点头,当初镀银镜子初出现时,他也为这纤毫毕现的玩意儿吓了一跳。他心知冶铁炉的重要性,因此有些迫不及待:“我现在就去办此事,然后到铁炉那边去!”   叶畅送他离开,长长吁了口气。   从旧年初到旅顺,到十二月建好玻璃窑,再到现在,近十个月过去了,在辽东,他算是站稳了脚跟,但是现在还缺一个名份。若没有占据卑沙城,他的积利州录事参军兼襄平守捉的名头是够了,但是占据了卑沙城,特别是发现卑沙城东北一百多里外还有铁矿,这个名头就不足,需要有更大的官职与授权。   有些事情,可以背着大唐朝廷去做,但不能不做好被人发觉的准备。   “此次要去长安,还要回修武,看看能不能说服嫂嫂,将全家都迁来辽东,若能如此,我再无后顾之忧,长安甚至回不回都没有问题了。”   心中琢磨着这个念头,叶畅却看到一个亲名满脸惊讶地过来:“参军,外边水工吴大海、吴大河求见!”   “哦?”   叶畅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吴氏兄弟的形象,对吴氏兄弟,他颇有些另眼相看,若没有这五兄弟精于海上航行,去年渡海之举也不会如此顺利。不过他二人求见有什么事,他们的直属上司应该是苏粗腿,有什么问题,自有苏粗腿来禀报才对。   “他们有何事。”   “不肯说,只道必须见参军,干系到旅顺生死存亡!”那卫兵神情有些窘迫。   “好大的口气……正好我暂时无事,召他们进来吧。”叶畅道。   不一会儿,吴大海与吴大河便来到了叶畅面前,这二人略略有些局促不安,见着叶畅,行了大礼。   “你二人说是有干系到旅顺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禀报?”   “正是,叶参军还请恕我等之罪……”吴大海一脸懊恼之色:“我等误结匪类,险些上了贼船!”   “你说吧,若事情属实,我必不吝重赏。”   “是这样的,这几日大河神思不属,我们兄弟情深,我看出来后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忧心之处,却不曾想,他竟然无意中得知了一个惊天消息!”   “哦?”   叶畅的回应还是有些平淡,丝毫没有听得大消息的激动,吴大海偷眼望了他一下,心中惴惴不安,也不知道这位叶参军,究竟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不过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大河,你说与叶参军听,要说清楚些!”吴大海对吴大河吩咐道。   在吴氏兄弟中,吴大河长得最老实,看上去就与一个农夫没有什么两样。他抬起头,偷看了叶畅一眼,有些木讷地道:“小人与那个卞平交好,前些时日,卞平突然问小人,想不想要一场大富贵……”   叶畅眼睛亮了起来,炯炯有神地盯着吴大河,吴大河似乎是被他吓住了,讷讷不敢再说。   “你直管说,若真是大事,我少不得重赏。”叶畅道。   吴大河咽了口口水,看了看吴大海,见吴大海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小人穷惯了,当然想要大富贵,便应承下来,结果才知道……那个卞平,竟然包藏祸心,受了高句丽人的蛊动,想要谋逆叛乱!”   “谋逆叛乱?”叶畅猛然起身,背着手转了两圈:“他不过是一个水工,能做何事,还能谋逆叛乱?”   “他结交各方水工,据说有数十人听从他的,另外,他准备在今夜就举事,先到粮仓纵火,待护军前去救火时,他们便与高句丽人、新罗人、扶余人等一起,要杀……要杀参军!”   听得这里,叶畅吸了口气:“好大的狗胆!”   粮食对于旅顺来说极为重要,至少到七月之前,旅顺不会有大规模的粮食补给到来,故此叶畅甚至准备遣人去新罗,看看能否自新罗买粮,这件事情,几乎是众所周知。   若是粮仓真的起了火,毫无疑问,旅顺的主要力量都会用来救火,叶畅自身的护卫就会出现漏洞。   “唔,你可知道,是哪些蕃胡买通了卞平,又有哪些水工与他勾结?”在又转了两圈之后,叶畅压制住自己的怒火,低声问道。   “这个……小人当时露出害怕之色,卞平就不肯告诉小人了。”吴大河道。   “大河老实,那卞平惯会花言巧语,哄得大河上他当。大河得知此事之后,几日都不敢开口,到今日才告诉我,我立刻拉他来禀报。”吴大海这时又道:“参军,不能让卞平这等千古逆贼坏了参军军政大计,还是将他抓起来吧!”   叶畅看了他一眼:“抓起来……那些同党呢,同党不除,终是隐患!”   “审卞平就是,严刑拷打,不怕他不招,那厮胆敢拉着大河去犯这死罪,参军,千万不可饶他啊!”   叶畅点了点头:“这等包藏祸心之辈,自然是不会轻饶……此事我知晓了,你们万勿声张,另外,奖赏我也会给你们备下,只是现在暂时不能给你们,免得被那逆贼知道了打草惊蛇!”   “是,是,我们都信得过参军!”吴大海与吴大河都露出喜色。   他们告退出去,才到门口,便听得叶畅在下令召人。吴大海与吴大河对视了一眼,走是远了之后,吴大海面露喜色:“成了!”   “方才我可吓坏了,大哥,若是叶畅要抓卞平对质,你说当如何是好?”   “放心,我可是费了不少气力琢磨这位叶参军行事,他绝不会抓卞平对质,因为他性子多疑,会担忧抓不出卞平身后的主使,必然不会打草惊蛇。我料想,他调动人马后,便是暗中监视蕃胡、卞平,不过在这之前,他还会派人去打探一下卞平近来的活动。”   “难怪大哥让那厮去打探粮仓,叶畅知晓此事,必然会信我们!”吴大河喜道。   “那是自然,他再多智,也绝对想不到来告密的我们便是真正的主使。”吴大海道。   他二人回到自己住处,另外三兄弟早就在那等着了,待得知果然如同计划那般,众人都是欢喜。   “卞平那厮,想来还在等着兄长的命令,兄长当真要拨人手与他?”   “舍不得孩儿打不着狼,那些不是很忠于我等的人手,自然是要拨给他的。”吴大海深沉一笑:“我要的是可靠的兄弟,而不是那些混吃混喝的酒肉朋友。除了咱们兄弟几人,说实话,谁我都信不过!”   他们计议已定,只等着夜幕降临。到得傍晚时分,卞平果然来到了吴大海处,吴大海很清楚,这个时候卞平肯定被叶畅派人盯着,故此也不多留他,只是告诉他几个人的名单,让他前去寻人。卞平不疑有他,一一去寻,没多久,吴大河便来回报:“大哥,卞平已经动身了!”   “好,咱们也出去!”吴大海霍然而起。   第244章 不过蛾贼扑火光   因为还只是二月份的缘故,所以夜风吹起时,还有些微凉。   吴大海站在阴影之中,看着一个个跟在他兄弟身后来的人,其数量足足有五十余个。   旅顺的水共总数超过了三百,吴大海拉来的便占了六分之一,有这些人手,完全可以将两艘船开走了。现在关键在于,能不能攻破船坞的防守。   “大哥,还不动手?”吴大蛟有些不耐烦。   “莫急,我要等一下消息。”   “消息?”   “那是自然,只凭咱们这几十人,抢他的船是有余了,但要抢人,就有些困难,我岂会不另作安排?”吴大海笑道:“看,来了!”   一个黑影小跑着过来,吴大蛟望过去,因为夜色的缘故,看得不是很真切。等那人近前,他才认出对方,不由怔住了。   这人并不是水工,而是都里本地汉人,也不知道吴大海几时与他勾搭上。吴大蛟心中念头猛转:难道说,兄长口中所说,高句丽人、扶余人欲叛乱之事,也是真的?   “如何,船坞那边有多少人?”吴大海问道。   “人被调走了,我刚刚看到,船坞那边没有了守卫!”那人笑着道:“正是行事的好时机,吴大,你的人可有胆子?”   “我的人都是海上的亡命,岂会没有这等胆量,倒是你的人,莫要出了纰漏才对!”   “废话不多说,有胆就行,我已经安排了人手,过会儿便会四处起火,那时咱们发动,你知道叶参军宝库在哪儿了?”   “我自然知道,几百斤金银,你我对半分了。”吴大海低笑了两声:“大蛟,你带着人领着这位一起去!”   吴大蛟应了一声,分出十人来,然后奔向刘锟的宿处。又有人前往码头,去控制住那两艘大船,吴大海则亲自领人行向船坞,那些船匠都住在船坞边上,只要能带走他们当中重要的几个,吴大海深信,今后自己也可以造许多这种有水密舱用软帆的海船。   如那人所说,船坞这边没有了守备,吴大海等人轻手轻脚闯入其中,根本没有引起任何喝问。如此顺利,让吴大海心中欢喜,现在就只等火起了。   没有待多久,突然间都里方向火光起来,紧接着,旅顺几处地方也起火,火光中传来呼喊之声。吴大海大喜道:“成了,动手!”   他带着人径直冲向船匠所居的木楼,叶畅对这些匠人甚为重视,每个人的待遇比照军官,其中匠人首领叶楝的待遇最好。吴大蛟的目标,也正是这个叶楝,此人虽然技艺不是很精,可是整个造船流程却熟记在胸,只要得了他,再绑几个关键人物,哪怕其余船匠都未能抓到,也足以完成吴大海的目的。   门被他一脚踢开,然而就在踢门的瞬间,吴大海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太安静了,外边闹成那模样,这船坞里的船匠居住区却太安静了,竟然没有任何人出来察看!   心中一觉得不对,吴大海满腔的欢喜,一瞬间就变成了冷汗。他几乎可以肯定,这船坞里……有问题!   “啊!”   与此同时,惨叫声传了来,吴大海听得这声音就在身后,掉头便欲跑,里边却传来笑吟吟的声音:“吴大海,你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吴大海听出是叶畅的声音,他浑身一颤,转过身来。   原本以为这里有诈也只是船匠被转移了,却不曾想,叶畅自己竟然在此!   火把被高举起来,吴大海看到屋里,叶畅手握一卷书正端坐于榻上。他神情从容,身边只有两个卫士,可看向吴大海的目光,却是犀利如箭。   “我……我……”   “吴大海,或者说,海寇吴令光的残党,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听到这里,吴大海顿时明白,连自己的老底,都早就被叶畅端出来了。他面带惨笑,心中犹自不服:“叶参军原来早就知道我们兄弟身份……只是不知,叶参军从何时开始怀疑我们?”   “自一开始便怀疑了。”叶畅道。   “那为何还要用我们?”   “我手中急缺熟练的水工,你们兄弟虽是贼,可海上能力着实不错。这大半年来,我让你们连轴转动,几无歇息之日,几乎所有水工都跟你们学过了。”叶畅一笑:“你们可谓劳苦功高,原本该给你们兄弟发放谢旗的。”   吴大海心中顿时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兄弟就被叶畅算计了,叶畅根本打的就是废物利用的主意!   “你就不怕我此次举事,坏了你的安排?”   “有何可怕的,只凭你……”   “兄弟们,事情急矣,今日吾误中叶畅奸计,不过这厮也太过托大,他身边只有两人!”吴大海突然转脸飞快地说道:“擒下叶畅,咱们还能反败为胜!”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几个人向着叶畅冲过去,但他们才跑到半途,就发出了惨叫,因为跟在他们身后的数人,突然间将短刀、匕首等利刃插入了他们的身体!   “这……这……”   吴大海大惊失色,他方才虽然惊慌,可总觉得还有丝希望,叶畅爱以身犯险,这是他知道,却不曾想,叶畅出现在这里,根本不是以身犯险!   “倒是有几分泼皮胆量,只不过还是蠢了些,你也不想想,既然信不过你,在你身边,我岂有不安排人手的道理?”叶畅冷笑了两声:“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吴大海向来自负聪明,吴令光败亡,他们几人却能逃脱,便是靠着他的智计,而在叶畅这边潜伏起来,伺机借尸还魂,更是他精心策划的妙计,不想被叶畅随手揭穿,还给了个“蠢”评,他心中羞怒交加,提刀便想要冲上去。   但身后两只胳膊伸了过来,将他死死按住,他回过头,发现不只他自己,就是吴大河、吴大江等,也被死死按住。   他带来的人当中,竟然有一大半是叶畅安排的人手!   “你……你在我身边安排了这许多人?”   “倒不全是我安排的,你看清楚了,不少都是你招来的人,只不过他们都识时务,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吴大海此时都没有精神却骂这些背叛他的人了,可想而知,他招徕这些人,原是想给自己当助手,结果却全被叶畅笑纳了,辛辛苦苦,为了别人做嫁衣。他恨恨地看着叶畅:“你就是想用我来替你招徕人手?”   “那是自然,苏粗腿虽然擅航海,但是他一人分不开身,我当然需要能识水工的人替我去慧眼识英,你们兄弟虽是蠢,眼力倒是有些的,招来的人手,都相当不错。”   “那你为何还要纵容我……我明白了,你是要除去内部不稳之人!”吴大海原本还要问,但旋即明白叶畅纵横他们起事的用心。   叶畅新收都里、卑沙,投靠过来的人手相当多,但是谁是真忠心,谁在背后有怨言,叶畅不可能去一一分别,让吴大海将那些心怀鬼胎者聚拢来,然后再一网打尽,从而纯净一下队伍,应当算是代价比较低的了。   “不仅除去内部不稳之人,也是一次警示。”叶畅道:“你们兄弟死不足惜,别的有几分能力的人可以引以为戒。”   “好,好……以你之意,我是必死的了。”吴大海惨然道:“我在地下等着你!”   说完,他便狂吼一声,试图挣脱按住自己的手,结果用力过大,他的关节都被折得脱臼,也未能挣开。   “莫急,你还可以看着呢。”叶畅慢悠悠地道。   他马上又要离开旅顺,此次离开少说有两三个月不在,军政事务准备分明委托南霁云与刘锟,南霁云倒好办,刘锟能力有限,若不替他将某些不安分的人扫平了,只怕会出乱子。   吴大海不知叶畅说的“莫急”指的是什么,他怒视叶畅:“给我一个痛快!”   “你休要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你根本不是我此计的主要目标,虽然你挑起此次叛乱,但以你之智谋层次太差……与我见识过真正的智谋相差太远了。”叶畅道。   他是真心话,看到吴大海这种气氛而又绝望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   当他面对李林甫、皇甫惟明、安禄山等人,特别还有李隆基时,他也只是比吴大海略好一点罢了。他在面对吴大海之流轻松自如的同时,面对这些真正玩弄心机阴谋的高手,却总感觉到捉襟见肘。   实力不足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些就是历练不够,思考问题没有这些人深远,故此会处处被动,若不是侥幸,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叶畅估计自己现在,其实也就是和元载、卢杞等人水准相当,只不过比他们更善于借势罢了。   此次再去长安,又要面对这些人,不可不谨慎。   过了小半时辰,外头的嘈杂之声终于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一个人走进来,向着叶畅行礼:“参军,小人叩见参军!”   “你!”吴大海看到这人时,险些再度跳了起来。   竟然是卞平!   卞平笑着侧脸,对吴大海点点头:“吴大哥,真巧啊,你也在这里。”   “你这奸贼,你这良心给狗吃了的东西,你这条毒蛇!”   吴大海破口大骂,这个时候,他觉得浑身发冷,哪里还不明白问题出在何处!   原来从一开始,卞平就是叶畅安插在他们兄弟身边的探子,难怪他们去向叶畅举报卞平,叶畅并未上当,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厮身上!   那个时候,自己自以为聪明,看在叶畅眼中,大约和小丑差不多吧。一想到这里,吴大海就是羞愤交加,恨不得立刻就死了才好。   “情形如何了?”叶畅笑着问卞平道。   “已经分辨甄别了,跟着吴大海、曾伟一起叛乱者共有三十七人,全部被拿下,被他们诱使者有六十九人,亦被控制住。”   “人数倒是不少。”叶畅听得这个数字,目光一凝:“吴大海,我倒是低估了你们。”   吴大海默然不语,叶畅冷笑了一声道:“将他们都带下去,乱首必诛,其余人等,也需要受惩戒。”   自有人来带吴大海走,但吴大海却挣扎站定,他没有看叶畅,此次败于叶畅之手,他可谓心服口服,正如叶畅所言,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层次的对手。他盯着的是卞平,卞平依旧是笑容满脸,象是随时都有可能开口拍他马屁一般,吴大海原本还要骂的,但如今却骂不出去了。   他叹了口气,被叶畅操纵倒还罢了,竟然还被这个渔夫出身的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奇耻大辱。   “叶参军,我自知必死,有一句话却不得不说。”他回过脸,对着叶畅道:“这卞家子乃是一条毒蛇,你留他在身边,终有一日,会为其所噬!”   说完之后,也不用人带,他转过身,便昂然出门而去。身后的吴大河突然间嗷叫嚎哭起来,拼命跪下,向着叶畅求饶,发誓要为叶畅效力,却被吴大海踹了一脚:“丈夫死则死耳,为何效此儿女之态!”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都是你,若非你我如何会落得这般田地,叶参军,我原是想在此为你效力的,都怪他……”   “拖下去吧!”叶畅摆了摆手,吴大河便被拖走,他的嚷嚷求饶声越来越远,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了。   “卞平,你辛苦了。”叶畅转过脸对卞平道。   卞平脸上却没有了笑容,他跪拜下去:“某只是东海一卑贱之人,参军殊遇,善待于某,某……”   “这些话不必说了,我是何等人物,岂会为吴大海临死乱噬之语所动?”叶畅又是一摆手:“你也勿往心中去,若是因此而束手束脚,反而不美。”   卞平不敢再作声,只是跪着,叶畅上前将他扶去,又摆手示意其余人退下,只留他下卞平二人。   “此次你功劳甚大,谢旗、功赏自不必说了,另外,我去朝廷,会上表为帐下诸有功者求官职,名单中亦少不了你。”   卞平闻言大喜,他只是一个穷渔夫,竟然也能当官!   “自然,这只是你此前功劳应得的,不过将来你有何打算,是留在水工中,还是至岸上来?”   “请参军下令就是,平惟命是从!”   见他如此,叶畅笑了笑,吴大海的话终究还是在他心中留了个小疙瘩啊。他拍了拍卞平的肩膀:“既是如此,我倒真有一件事情,怕是非你莫属。”   第245章 燕子还时叶郎还   长安城的春天比起辽东要早,二月时节便已草长莺飞,到如今三月,更是桃花红灿。   李霅忧郁地抬头望了望天,心情却没有这明媚的阳光好。甚至可以说,糟透了。   今日跟在他身侧的随从不多,也都无精打采,以前每至春日出游之时,他身边的热闹已然全无。这让喜欢喧哗胜过沉静的他甚为着恼,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声:“一帮见风使舵的货色!”   “让开让开!”身后传来喝斥之声,李霅大怒,回头便想发作,但一看那队人的仪仗,顿时又偃旗息鼓。   竟然是杨家的人!   杨家如今在长安城中风头正劲,靠的就是杨玉环,自从那两位公主府的贵女险些和亲,长安城中的权贵可再无敢与杨家相争者。便是李林甫,如今也对杨家照拂有加,提拔了杨钊。   李霅避开了杨家的人正准备继续前行,却又听到净街之声,再看去,乃是宁亲公主府仪仗。李霅想要以袖遮面,但那马车却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中人掀起帘子,向他招了招手。   “见过张公。”李霅只能上前见礼。   “与我同行吧。”车上的张垍有些怏怏地道。   李霅只能上车,放下帘子,张垍过了会儿问道:“李公可好?”   张垍所问的李公,乃是李霅之父李适之,原本为相的李适之,因为去年李林甫兴起大狱步步紧逼的缘故,倍感压力,渐渐承受不住,就在前几日辞去了相国之位。李隆基还算念些情面,给了他一个太子少保的荣职,罢了他的左相。   当时李霅正好宴客,原以为宾朋满座的,结果却一人未至。这种遭遇让李霅倍感凄凉,此时春光好,他便想着出城踏青散愁,却不成想长安城里的权贵似乎赶趟儿一般都向城东赶来。   听得张垍相问,李霅叹了口气:“家君倒是好心情,还能赋诗,那日作诗一首,‘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想得开便好,若是想不开……”张垍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   他神情也有些惶恐,甚至在他内心深处,比起李适之更害怕。   “都是那叶畅小儿!”李霅低声咒骂道:“乡野僻夫,竟然诟陷大臣,忘恩负义,背信弃德,此等人物,竟然还能生于天地之间!”   李林甫他不敢骂,李隆基他更不敢骂,那么能骂的就只有叶畅了。在李霅想来,若不是叶畅、卢杞这等小人背叛了他们,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尽数除去,那么他的父亲李适之有这些强援,还可以稳坐于左相位置之上。   骂叶畅,张垍是举双手赞成的,他同样痛恨这个屡屡扫了他颜面的家伙,特别是这家伙还出卖了皇甫惟明等人。   “虽是如此,你自己要小心些,休要给李公再惹什么祸患,叶畅远在辽东,为圣人……咦?”   张垍话说得一半,却住口了,他目光投向前方,神情有些古怪。李霅也望了过去,同样露出惊疑之色,忍不住道:“这厮莫非是狐么,为何一说起他,他就出现了?”   他们觉得惊讶,乃是因为看到了叶畅。   “他竟然没有得朝廷意旨,就从辽东回来了?”张垍略一犹豫:“我记得他的官职中可是有积利州录事参军……未得朝廷旨意,擅离职守?”   “他那官职就是一个笑话,哪里有积利州录事参军又兼襄平守捉的道理?”李霅撇着嘴:“圣人用他,不过是因为他自称能去海外访觅仙山,徐福方士之流,为士人所不耻!”   “不然,不然,朝廷体制,岂能随意?”张垍又是随口说了一句。   他自恃身份,总不能和李霅一般去破口大骂叶畅,因此只是在这种问题上抓着叶畅的错误。言者无心,那边听者却是有意,李霅心中不由得一动:或许能以此为借口,拿叶畅先出出气?   “杨家的……杨钊那厮啊。”张垍没有注意他,而是看着与叶畅同行的人,发觉竟然是杨钊,不禁又皱了一下眉。   叶畅将“香雪海”献与杨玉环之事,如今长安城都传遍了,连叶畅辽东那边的官职得来,也与那事情有关。但是,如今炙手可热的杨钊亲自到城外来见叶畅,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值得张垍思量了。   叶畅并不知道自己又落入有心人的注意当中,而是笑吟吟对杨钊道:“没有想到竟然是杨兄你亲来!”   “哪儿的话,咱们兄弟快一年没有见面了,你回长安,我如何能不来亲迎?”杨钊哈哈大笑道。   他的性子是藏不得事的,与其说是来迎接叶畅,倒不如说是升了官要让叶畅这故人见见他如今的威风。叶畅知他心意,少不得就他的官服颜色打趣几句,然后恭维他升职,末了小声道:“我准备了些许贺礼,到时会让人送到府上。”   “十一郎,你我之间还谈什么贺礼?”杨钊勃然变色。   “杨兄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某此次进京,可是带着大功劳来的,想来陛下少不得要升我官职,到时你想省了贺礼?那我可就径直去贵府,寻嫂夫人要去!”   听得叶畅这般说,杨钊忍不住又大笑起来:“罢罢,说不过你。”   他心里知道,叶畅有财神一般的手段,最会赚钱,他说些许贺礼,只怕是数千乃至上万贯的东西了。虽然如今杨钊已经不是当初的落魄,可是钱这种东西,谁会嫌多?   “十一郎你说你立了大功,什么功?”杨钊问道。   “既是边地,自是军功。”叶畅笑了笑:“积利一州已经全部收复,一些图谋不轨的高句丽人被我带回来,正准备献俘阙下。”   杨钊听得此语,顿时一哆嗦,瞪大了眼睛看着叶畅。   他可是最清楚不过,叶畅几乎就是一个空头将军去的辽东,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如何能立下军功?   “十一郎,你向来不作虚言的,不是愚兄信不过你,而是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你当真立下边功了,莫不是被下边人蒙骗了吧?”   “兄长这话说得,我是轻易被人蒙骗之辈么,实打实的军功,积利州十七城,如今已尽回我大唐了。”   “何以为证?”   “我既然欲献俘,俘虏自是带来了的,一个是泉盖洪,自称积利州刺史,乃是泉盖苏文同族,一个是高松,亦为昔日高句丽王室支裔。自二人往下,高句丽贵人四十余名,至于普通俘虏,送来劳民伤财,沿途州郡为之不安,故此我就留在了积利州都里。我欲造大船寻访仙道,正缺劳力,役使这些高句丽人,既不扰动我大唐百姓,又惩戒了舛骜不驯之蕃胡。”叶畅说道。   “俘虏何在?”   “留在广运潭,只等天子召见。”   听得叶畅这样解释,杨钊算是彻底相信了,他停住脚步,再次盯着叶畅看。   叶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杨兄这般看,莫非还是不相信,要不我再领你回去见见那些俘虏?”   “不是这个,十一郎,你手中无兵,如何能……成此事?”   “哦,我手中虽是无兵,却有钱啊。”叶畅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问题,他早就琢磨过了,他那个录事参军与守捉使的身份,原本就是一个笑话,唬唬外人可以,他自家明白,手头上一兵一卒都没有。在没有兵卒的情形之下,竟然占了一州之地!   “有钱?”   “记得上回二十九贵主等人么,长安城中的这些女郎们凑钱,赠了我一大笔,我用这笔钱招募勇士,收买辽东本地土著,然后自然就有人为我打仗了。”叶畅嘿然笑道:“辽东一盘散沙,我们汉人又多,只要肯出钱,还怕没有人?”   杨钊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在叶畅铜钱攻势之下,岂有不克之城?不过也只有叶畅这般豪气惯了的,才敢出这样的大价钱吧。   他心中羡慕,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有此功劳,何愁不能升官?   就在这时,叶畅又低声道:“说起来,杨兄手中若是有人愿意去辽东那苦寒之地为官,现在就准备好了,到时我一并带去。”   “呃……”   杨钊听得此语心中一动,大唐各色官职虽多,但一个萝卜一个坑,想来一个有实权的官职可不容易,叶畅此语,就是送了他一个大人情。他可以将这个大人情拆开来,分成许多个小人情送出去。   对于杨家来说,他们是新贵,这样不会触动旧权贵利益的机会并不多。   “若真如十一郎所言,那就有劳了!”他也不客气,然后拍着胸脯打包票:“十一郎这个积利州刺史,就包在我身上了,若十一郎当不成刺史,别人也休想当!”   杨钊是聪明人,聪明人便明白叶畅送他一个大人情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叶畅既然真夺下了积利州,若是朝廷不知好歹换个人去当积利州刺史,那叶畅岂不是没有丝毫好处!所以,杨钊要保证叶畅为积利州最高长官,避免有人前去掣肘、分权。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交易,尽在不言之中。   “一年未来,长安如故啊。”顺着大街向长安城内行,叶畅感慨地说道。   “你这是赞呢还是贬?”杨钊回了一句。   “既非赞也非贬,只是觉得时间真快,去年别时,这些树方栽下去,如今却已是满枝繁花了。”   路两旁栽着各种花木,此时正是盛开时节,因此妍艳多姿。杨钊环顾四周,他日日在长安,反倒不觉得了。   “积利州那边风土人情如何,你细细与我说吧。”他笑着道。   一路闲聊,没多久便进了长安,叶畅在当初孙思邈旧宅边上买了一宅院的,此前已经令人传讯,把宅院里外都打扫干净,因此这里现在成了他的落脚点。杨钊见他安顿好了,正待告辞,却被叶畅抓住:“杨兄,你在此正好,我说了略备有薄礼的,你便自己带回去。”   “我自己带回去?”   “嗯,还有送与娘娘的礼物,举世唯此一件,唯有托你送入宫中。”叶畅笑着道:“咱们自己人,有些话小弟私下说了,此物不可令其余女子见到,见到了……只怕娘娘就留不住此物了!”   “竟有此事?”杨钊大奇。   叶畅令人先是将一个箱子抬了过来,那箱子用朱漆漆着,看上去甚是精美。杨钊笑道:“这箱子如此精致,我只要箱子,箱子内的东西你就拿回去吧。”   “买椟还珠可不是你的风格。”叶畅亲自将那箱子打开,然后露出里面的锦缎,再将锦缎解开,又是一床棉絮,棉絮之下,才露出他送与杨钊的物品真容。   却是一个香炉,只不过这香炉晶莹剔透,从这端可以看到那一端。   这当然是用玻璃制成的,为了制一个玻璃香炉,花费的气力极大,仅一个模范,就让巧匠们折腾了数月。   见着这个香炉,杨钊的眼睛就瞪得溜圆,怎么也合不拢了。   “这是……水晶制的?”良久之后,他才咽了口口水问道。   “不是,玻璃器。”叶畅笑道:“可比水晶要难得,水晶你见过这么大块的么?”   这是单纯的奢侈品,杨钊可以想象得到,这东西放在自己的香堂供奉神祗,外人看了会多么垂涎。他用手去抚摸,只觉得这玻璃炉光滑圆润,带着一股寒意,仿佛是玉石一般。   “这东西……太贵重了,太贵重了!”   “确实,若不贵重,我也不敢拿来送你。”叶畅指着东边:“这宝物易碎,从海上将它运回来,可花费了我不少气力!”   杨钊拍了拍叶畅的肩,终究没有说出拒绝,他心里琢磨着,送给自己的都是如此宝物,那送给杨玉环的呢?   一想到这个,他心中突然起了贪念,但想到自己与叶畅的交情,特别是叶畅完全可以绕过他直接与宫中联络,他便将贪念收敛起来。   “送给娘娘的也是这般宝物?”他问道。   “正是,不过比起这个香炉更难运。”   “既是如此……”   第246章 长安水深如寒渊   “宝物还是先放在你这,我想法子让你面见娘娘与陛下,你亲自呈上,效果更好!”   敛住贪念之后,杨钊开始为叶畅打算起来,一来二人交情在那里,他落魄困顿之时,叶畅可是给了他不小助力;二来则是叶畅会做人,竟然送了他如此贵重的玻璃香炉。   杨钊这个人便是有千般万般不好,但在念旧情讲义气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出色的。传说他曾离家两年,回家时妻子怀有身孕,自称是因为思念他过度,梦中与他相合而怀孕。别人都嘲笑他头上帽子变成了绿色,他自己却坦然承认此事,待妻子如故。   听他说让他见杨玉环与李隆基,叶畅微微点头:“杨兄,我可不与你客气。”   关于辽东的事情,他还有更进一步的计划,原本是准备在几年后再提出的,但现在提前控制了积利州,这一计划也必须提前了。   杨钊收了礼物便告辞,叶畅送他出门,到门口时却看到一人于前徘徊,仔细一看,竟然是覃勤寿的仆人林希柽。见叶畅向他望过来,林希柽忙上前拜倒:“叶郎君,总算见着你了!”   叶畅听他声音里带着呜咽,眉头一皱:“快起来,入内说话,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叶郎君救救我家郎君吧!”林希柽道:“他出事了!”   覃勤寿与叶畅是老交情,叶畅深知其人,这人沉稳可靠,颇有见识。自从得了叶畅的支持,他来到长安已经四年,有一段时间叶畅到长安甚至是在他那儿落脚。   以他的见识,会出什么事情?   “覃郎君究竟出什么事了,你快说,不说我知道怎么帮他?”   林希柽这才断断续续地将事情讲了出来,说出来又是一桩内斗的纠纷,覃勤寿在覃家不是嫡系,只因表现出色,为老族长所重,派到长安来主持覃氏最重要的产业。一来是叶畅支持,二来他自己能力,如今这产业甚为兴旺,在西市、东市都开了铺子。但去年底,支持他的老族长去世,新上来的族长大肆安插亲信,更不会放过他眼中的肥肉、长安城中的杂货铺。   不过若只是要覃勤寿交出产业倒还罢了,覃勤寿这些年也给自己留了后路,积攒了一些家当,他自己准备也在长安置办一家小铺子。偏偏派来接替他的人不谙经营之道,还得罪了京中权贵,铺子被抄,然后又将覃勤寿推了出来顶罪。   原本覃勤寿在长安城中有一些人脉,可现在这些人脉都派不上用场,他被下京兆狱中,于今已有一月了。   “这些时日我日日盼郎君回来,天天都到郎君府上来看,不意终将郎君盼来了!”说到这里,林希柽双眼流泪道:“求郎君救我家主人!”   “你放心,我与覃君之交情,绝不会坐视不理!”叶畅道。   他心中却是突的一跳,覃勤寿在长安城中,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却被下了京兆狱……若说这背后没有什么蹊跷,叶畅是绝对不相信的。   “覃君这些时日在狱中,是你每日送饭?”叶畅又问道。   “是!”   “他有说什么?知不知道你来向我求助?”   “这个……”林希柽神情有些古怪。   当初覃勤寿下狱,无人能救时,林希柽便提出要向叶畅求救,可是覃勤寿却是坚持不允,换言之,他此来是违背覃勤寿吩咐的。   “你怎么不说?”叶畅见他不说话了,眉头便又皱起,这个林希柽很有些古怪,在修武时他便领教过了。   “呃,我家主人说……叶郎君定……”   “行了,你不必说,我想法子去狱中见见你家主人。”叶畅见他吞吞吐吐,便知其中有大问题,挥了挥手让他离开。   听得叶畅这样说,林希柽哪里还敢隐瞒,当下再拜道:“我家主人被关得糊涂了,我说要向叶郎君求救,他却说不要……”   “原来……如此!”叶畅顿时明白,这背后,必然还隐有别的事情,恐怕不只是覃家得罪了权贵的问题。   他正琢磨着,突然间外边有人来禀:“有位覃郎君求见。”   “啊?”叶畅愣住了,姓覃的和他打了交道的,唯有覃勤寿一人,方才林希柽还说覃勤寿在牢中,那么这个姓覃的又是谁?   “请他进来。”叶畅吩咐道。   不一会儿,瘦且憔悴的覃勤寿便走了进来,林希柽忙迎了过去,神情又惊又喜:“郎君如何得以脱身?”   瞪了他一眼,覃勤寿向叶畅拜道:“非仰赖郎君之力,覃某几成狱中枯骨了!”   叶畅摆手道:“我不敢居此功,事情缘由始末究竟如何,我还不知道呢。”   “是前左相之子李霅。”覃勤寿苦笑起来。   “此话怎讲?”叶畅顿时忆起此人,若说此人坏,那倒未必,但当初他与叶畅之间,确实是面和心不和。   “当初托十一郎之福,我与贺公结交,贺公又将我介绍与李霅……”   原来覃勤寿在长安城中最大的支持,就是李霅,因为贺知章、张旭的关系,他与李霅结识,年节少不得送上厚礼。即使在贺知章致仕、叶畅与李适之渐渐分道扬镳,覃勤寿与李霅的关系依然十分亲近。但是这种亲近随着李适之的处境艰难而发生了变化,覃勤寿被覃家派来的新人取代之后,他对李霅更加没有了用处。   “李霅本人倒没有什么,但他身边之人,觊觎覃家两个铺子每年有数千贯的收益,怂恿他下手,寻了覃家的错,说他们出售违禁之物,有僭越之罪。覃家支撑不住,只以为我还有关系可以活动,便将我扯了进来。那李霅却不念旧谊,将我也入狱,大约是想由我口中攀咬至叶郎君吧。”   叶畅听到这里算是明白前因后果了,覃勤寿说得还很委婉,但实际上,他只是李霅用于泄怒的工具。李霅奈何不了叶畅,便想到覃勤寿与叶畅关系非常,于是借着覃家出售违禁之物的机会,想要通过覃勤寿把叶畅也拉下来。   难怪覃勤寿不让林希柽向他求援,他不介入此事,覃勤寿尚有活路,他若一介入,李霅必然要使手段,先屈打成招攀诬叶畅,然后再灭口。   “覃兄受累了……只是如今覃兄怎么又出来了?”   “却是一位卢郎君放我出来的,那位卢郎君脸上有一大块青斑,长得甚丑。”覃勤寿也有些奇怪:“他说既然叶郎君回来了,那我就可以出狱……”   “卢杞!”   叶畅用不着思索,便知道这卢郎君是谁。卢杞自己当然不能干涉到京兆尹的狱事,但他如今投靠了李林甫,李林甫在提拔了吉温之后,要往京兆府塞人,便考虑了卢杞。   “京兆尹可曾审问过你?”叶畅又问道。   如今的京兆尹乃是萧炅,此人乃是李林甫一党,和李林甫一样,也是个白字先生,当初为侍郎时,甚至把“伏、腊”读成了“伏、猎”,故此人称伏猎侍郎。叶畅问他是否审问过,便是想知道萧炅是否也参与了此事,若他也参与了,那么问题就大了。   “未曾……在狱中只有几个小吏前来问过。”   叶畅点了点头,情况总算不是最糟。萧炅虽然是李林甫的党羽,但未必认同叶畅,他只要没有直接介入此事,那么要对付的就只有李霅一人了。   心中琢磨着对付这厮的办法,突然间,他灵机一动,觉得自己又想到了什么。   萧炅并非没有介入,他实际上早就介入了,他的坐视不理,就是一种介入。只不过,他并不象李霅那么蠢,他的目标也不是叶畅,而是李适之!   试想一下,若是李霅弄死了覃勤寿,他此时介入,将李霅下狱,再牵连到李适之身上,岂不是为李林甫除去了一个心头之患?   难怪卢杞放覃勤寿走时说了一句既然叶畅来了覃勤寿就可以出狱,若叶畅来了再不放覃勤寿走,那就是在算计叶畅。别人不知道,卢杞可是很清楚叶畅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到时叶畅发起疯来,连萧炅一起恨上,那反而不利于李林甫这一派的利益。   “这长安城……当真是风波诡谲,李林甫这一党固然是百般算计,他们的对手,难道真是李适之这粗率性子和他那个没脑子没城府的儿子李霅?”   叶畅琢磨着这个,心中隐约觉得,似乎并不如此。李适之、李霅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他们更大的可能,还只是被推出来牵制李林甫的棋子。   幕后另有其人……   不论幕后是谁,李霅既然想借着覃勤寿拉下叶畅,那么叶畅也不会跟他客气。   “覃兄,既是安然出狱,先在我这暂时住下,我让人备水,给你洗洗晦气。”叶畅向覃勤寿道。   他令人安排好覃勤寿,自己派了人出去,李林甫那边是已经知道自己回长安了,可是虫娘等人那边却未必知晓,先得通知一下。特别是虫娘,叶畅还需要借重她在长安城中女眷中的影响力。   覃勤寿梳洗完毕之后再来见叶畅,叶畅问道:“覃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覃勤寿沉默了好一会儿,起身向叶畅长揖:“长安我是不愿意再呆了,我只想回乡,用往日积蓄买些田,自此在家养老吧。”   “覃兄何出此言?”叶畅讶然。   覃勤寿却是被此次事弄得寒了心,家族在之前逼他交出产业,出事后又将他当成替罪羊推了出来,他心中之怨怒,却无法渲泄。当着叶畅的面,他又不想口出恶言,便只能沉默不语。   “不如这样,我如今在辽东,正准备大兴产业,需要有人前去相助。”叶畅见他不作声,便开口道:“覃兄如不弃,去辽东助我可否?”   覃勤寿犹豫了一会儿,叶畅对他早有招揽之意,他心知肚明,只不过以前为家族做事,对叶畅的好意他只能佯作不知。现在不同,他与家族虽未决裂,却也绝无可能重归旧好,这种情形之下,远赴辽东,或许是一条出路。   “覃兄,原本疏不间亲,有些话不该我说,但今日提及此事,我只能开口。你便是回到乡间,自此躬耕隐居,就能脱离了是非?别的不说,覃氏在长安城中的铺子想来是没有了,这么大的损失,总得有人承担。覃兄以为,谁是最好的替罪羊?”   覃勤寿甚是精明,此前只是还怀侥幸之心罢了,经叶畅一提醒,他顿时明白,若是他此时回乡买田,只怕那损失就全部要算到他头上,甚至可能说他在京中这几年贪污了公中的钱财。   这样的话,他的名声都要被毁了,哪里还能安心隐居?   “那好,我随你去辽东!”想到这,他当机立断道。   “不仅你,你以前结识的人,只要有些本领,都可以带去辽东,我在那边,极缺人手。”叶畅笑道:“有覃兄相助,我们在辽东,必然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   覃勤寿的能力,叶畅是相当信得过的,此人虽是读书不多,但在管事上颇有一套,而且勤恳任劳,在能力上比起刘锟还要强。有他相助,叶畅便可以将自己从繁琐的日常庶务中解脱出来,去与那些工匠们琢磨一些技术上的改进一革新。   “长安城中这般人物倒是不少……”覃勤寿有些犹豫:“不过辽东那地方……他们未必愿意去。”   “现在未必愿意去,过一个月就未必不愿意去了。”叶畅甚为自信地说道。   他话音刚落,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便见有人闯了进来。旁边的善直往叶畅身前一站,双眉紧皱:“何人胆敢擅闯?”   来的是一个小官,带着几十名兵士,叶畅虽然带有卫士,可面对这些人没有叶畅的命令,毕竟不敢真动刀。那小官昂然而入,见着叶畅后沉声道:“可是襄平守捉使叶畅?”   “无礼!”跟进来的叶畅卫士怒喝了一声,就要上前,却被那小官的护卫挡住。   那小官斜睨了叶畅卫士一眼,冷笑道:“兵部召叶畅前去述职,怎么,莫非叶畅你想抗命?”   第247章 班超投笔庸吏讥   屋内俱静。   叶畅盯着那个小官,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他的“襄平守捉”之职,乃是杨钊为他活动来的,当初授职时,其实是绕过了兵部正堂。那个时候的兵部尚书是李适之,若是真给李适之看到这个任命,无论如何也不会得过。   正是因为绕过了兵部正堂,所以朝廷里有点见识的官员,都不太把这襄平守捉使当回事,这是李隆基私意,大伙也不愿意来拂李隆基意愿。   可现在,兵部竟然派人来催他去述职,并且是在他才到家还没有几个时辰的情况下。   催述职倒还罢了,还带了几十名兵士,显然,若是他拒绝,就要缉拿了。   善直瞪着那个小官,在辽东,他阵斩的敌将便超过五个,小兵更是不知多少,这个小官在他眼中,就是一刀击杀的货色。不过叶畅没有说话,他与护卫一般,便都没有动手。   在长安城中杀官,毕竟不好。   “倒是有必要去兵部述职了。”叶畅微笑着道。   “十一郎……”覃勤寿担忧地道。   “无妨,我自有打算。”叶畅起身:“三哥,你跟我来,叶锋,你好生守着这里,莫让闲杂人等再入内了。”   只带了善直一人,他便昂然而出,随着那小官离开。   他被带出门时,远远的,李霅看到这一幕,情不自禁冷笑了起来。   他父亲任兵部正堂的时间很久,在兵部岂会没有自己的亲信,而且,现在兵部尚书虽然空着,可是管事的侍郎正是张垍。   要给叶畅找些麻烦,岂不是轻松至极的事情!   到了兵部之后,叶畅被带到一间小屋之中,然后扔在那儿无人过问了。叶畅也不急,坐在那里自与善直闲聊。待到傍晚时分,才又有一个着浅绿色官服的官员过来。   “你就是襄平守捉叶畅?”那官员一见叶畅就厉声喝问道:“你未得宣召,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嗯?”叶畅打量了他一眼:“不知足下是何人,能来向我喝问?”   “你管我是谁!”那官员顿时大恼:“这里是兵部,你……”   “看你服饰,也不过是七品,我乃六品,这便是兵部,也没有一个阿猫阿狗都可以喝问我的道理。”叶畅冷冷地道:“少扯着虎皮当大旗,若是尚书、侍郎问我,或者左右司诸司郎中来问,我都会答,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喝问?”   他这番话说出来,那官员气得浑身发抖,但一时间却真不好说什么。   “反了,反了……”   他只能如此,就在这时,他身后走进来一人,正是李霅。   李霅一直在外边听着,此时觉得不对,知道自己不出来不行了。他面沉如水,一进来便道:“我来兵部办事,不意听得有人大声喧哗咆哮,还道兵部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是你,叶畅然!”   他乃卫尉少卿,从四品上的官职,他一站出来,那绿服小官便又精神起来:“李少卿说的是,此人跋扈嚣张,目中无人,实是狂悖!”   “果然是李少卿啊。”叶畅看着李霅,微笑起来:“没有想到我前脚回长安,后脚李少卿便知道了。”   李霅虽是有心算计叶畅,此时也自觉事情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也知道,不能承认自己窥探了叶畅行迹。他嘴角下弯:“本少卿来此,自有公干,见你在此跋扈,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特来看看……叶畅然,你攀上高枝之后,便有些得意忘形了,朝廷律令法制,如今都不放在你的眼中!”   “何出此言?”叶畅似笑非笑。   “你这厮,未得兵部宣调,便擅离职守,这是大罪!”那小官在旁又道。   “大人说话,犬豕且一边去。”叶畅轻蔑地看了这个昏聩的小官一眼,这人连起码的眼色都没有,实在令人作呕。他转向李霅:“莫非没有人告诫李少卿,切勿轻举妄动?”   李霅愣了一下,顿时想起,就在上午见到叶畅之前,张垍还曾对他说过,这段时间里要小心,休要给父亲惹祸。他父亲在家中,也曾再三告诫,如今不比过去,行事要收敛。   他将父亲去相的责任全归绺于叶畅,加之双方一向不睦,见到叶畅之后,他便忘了这些告诫!   “你此言何意?”   “啧啧,看来是有人提醒过你,你却不自知了。”叶畅冷笑:“蠢材,你知道韦坚为何败得那么快么,因为他生了一个蠢儿,李公生了你这个蠢儿,竟然不在韦坚之子之下!”   李霅听了大怒,喝令道:“来人,给我打,打!”   他身后顿时涌进一群人来,叶畅也不客气,向善直使了个眼色,善直上前便将那些人挡住,屋内狭小,人多根本施展不开,而叶畅乘机上前,揪住李霅衣裳,挥手便是一拳。   “蠢儿,今日替李公教乖你!”   李霅在京城之中养尊处优,虽然也曾经身手敏捷过,可现在就差得太远。被叶畅揪住还待反击,却吃了一拳,正中左眼,顿时面前无数金星飞舞,耳畔开了水陆道场。   他嗷叫了一声:“好打!”   叶畅第二拳便又捶了出去,这回击中右眼,打得李霅头一仰,眼前的金星多了一倍,而那水陆道场也变成了三千个女娘。   善直力大,他挡着,李霅的随从便近不得身,叶畅乘机让李霅饱尝了老拳。这边乱成一团闹哄哄的,那边终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大叫:“住手,住手,尚书到了,都住手!”   却是张垍闻讯而来。   张垍心中真是又惊又怒,没有想到,兵部衙门里竟然出现了这等事情。他是刚刚才得的消息,李霅将叶畅弄来了,他便情知不好,原本只想遣人来解决此事,却又听说这边打了起来!   “怎么回事?”   众人纷纷退开之后,他进得门来,一看叶畅安然无恙,心中总算稍安:叶畅无事,那事情就尚有挽回的余地,如果叶畅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李林甫一党借机生事,莫说李霅,就是李霅他老父李适之,只怕也要受此牵连!   “张侍郎,张侍郎!”李霅捂着眼睛大叫,他眼前一片模糊,顶着两个青紫的眼圈望向张垍,那模样当真是凄惨。   “这是……呃?”原本见着叶畅无碍放下心的张垍吸了口气,李霅算计叶畅,怎么反倒弄得他自己挨打了?   “原来是张侍郎。”叶畅向张垍行了礼,不慌不忙地道:“这里果然是兵部,我还以为这成了卫尉寺呢。”   “这个……叶畅,你来兵部便罢了,为何在此动手打人?”张垍强压制自己对叶畅的厌恶,沉声说道。   “回禀张侍郎,我奉命来兵部述职,却不知为何,这位卫尉寺少卿冲进来,还带了这么多人,要对我拳打脚踢。乱中他们自己打着了李少卿,却与我没有关系。”   他睁眼说瞎话,气得李霅暴跳如雷:“分明是你这厮打的,你打的……”   叶畅冷冷一笑:“说来好笑,我到兵部来打卫尉寺少卿,此事传出去,谁会相信?不知道李相公相不相信,反正我可以肯定,李少师是不会相信的!”   前面一个李相公是李林甫,后边一个李少师是李适之,叶畅言下之意很简单,这事情到了李林甫手中,李林甫穷追之下,兵部少不得大麻烦,而牵连下去,李适之也会有大麻烦。若是李适之聪明,绝对不会承认此事。   “有何不相信的,这么多人证,叶畅,你休要以为有李林……”   “咳咳,住口!”张垍咳嗽了两声,厉声喝止了李霅,若是真给李霅乱说下去,将李林甫拉进了场,麻烦可就大了。   李霅虽蠢,却也知道张垍不会无的放矢,当下闭口,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一场误会罢了……唔,叶畅,你不在辽东自己职司上,跑回京做什么,未得朝廷旨意私自进京,乃是重罪,你不会不知吧?”   “怎么是误会,明明是他打我……”李霅一腔悲愤,自己设陷阱陷叶畅,也将他拉入了陷阱,结果却是自己被殴了,这还有天理么,还有王法么?   “正是进京述职。”叶畅道:“我在辽东传播天子恩德仁心,宣扬大唐国势武威,感化诸夷,收容汉人,辽东汉将缚夷人酋首来献。”   他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这番话让众人都是一愣,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叶畅一指那个绿袍小官:“我立功于边疆,此人却让我向他述职……张侍郎,莫非此人乃新上任的兵部尚书?”   他这话一说,那个绿袍小官顿时慌了,求救似的看向李霅,却看到李霅顶着两黑眼圈悲愤地望着张垍,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   “朝廷体制,哪有让你向这微末小吏述职的道理。”张垍瞪了那厮一眼,向左右挥手:“将他赶出去,让他自己请辞吧!”   “侍郎,侍郎……少卿,少卿!”   那小官连声呼唤,却被张垍的侍从架了出去。   “叶参军,你说辽东那边献来酋首?”打发走这碍眼的家伙,张垍沉声向叶畅问道。   “人就在广运潭边,我已经托人禀报陛下。”叶畅盯着他,冷笑了一声:“结果这位卫尉寺少卿却带人至兵部欲杀我……我倒是奇怪了,我与他有何怨仇,他竟然要害我,莫非是他与那辽东蕃夷有勾连密谋,意欲不轨之事,怕事情败露,欲杀我灭口?”   “啊?”那边张垍和李霅都张大了嘴巴,虽然明知叶畅是胡说八道,他们也不禁为叶畅的大胆而惊骇。   这可是要兴大狱的模样!   想想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下场,张垍和李霅就觉得仿佛吞了一只癞蛤蟆一般难受。李霅再蠢,此时也知道不可胡说下去,他眼巴巴看着张垍,只等张垍为自己辩白。   张垍心里已经开始把李霅骂上了。   “不至于此吧,李少卿只是来兵部公务,路过,路过……”张垍咳了一声勉强道。   “不可能,他若是路过,怎么眼睛都被打肿了?”叶畅道。   那分明就是你这厮动手打的!   李霅心中十分悲愤,但此刻他总算是开了窍,现在哪里还能在此事情上与叶畅纠缠,只能忍气吞声:“我是……是摔肿的……”   “啊呀,李少卿也太不小心了,你这般大的人,如何能孩童一般摔着?卫尉寺少卿乃是朝廷重臣,你这般总是不小心,这次只是摔着自己,下回没准就连带着摔着张侍郎或者李少师了。”叶畅冷笑道。   “是,是,我以后定然多加小心……”   无怪乎张垍和李霅这般模样,莫说是他们,事实上数年之后,杨国忠最终扳倒李林甫,便是因为栽了一个勾结胡人试图谋反的罪名。此时李适之已失宠,李林甫又虎视眈眈,叶畅真要死咬一口,说是李霅与辽东胡人勾结,李林甫哪里会放过这机会。哪怕不能真正给李适之父子定罪,也要借此剥下他们一层皮来!   见叶畅似乎有意放过此事,张垍稍稍松了口气:“叶参军所言若是实,那确实是大功……只是不知详情如何?”   “积利州一州之地,民众六万,尽归大唐矣。”叶畅道。   “一州之地!”张垍和李霅面面相觑,他们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是以他二人对叶畅的了解,哪怕这厮话里掺了假,他也能将假的做得和真的一般!   若真如此,叶畅有此大功,兵部却为难他,便是张垍也少不得吃上李隆基的数落。   “此事你已经陈报陛下了?”张垍咽了口口水问道。   “自然,不报如何能行,军国大事,我一介小官,岂可擅专?”叶畅笑着道:“故此,我特意自辽东返回长安,一来是陈报此事,二来也是方便聆取圣训,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你这是擅起边事!”旁边的李霅终于又有些忍不住了。   “白痴,怎么叫擅起,我是奉命前往,不仅仅是陛下圣命,还有长安城中数百位贵家女郎之命!”叶畅又骂了他一句:“你道我收买夷人的钱哪儿来的,可是京中贵主、勋戚家凑的份子,说起来,张侍郎家中,也出了一份!”   第248章 海外奇珍悦上意   张垍顿时想起,旧年因为和亲未成之事,似乎京中贵女都凑钱说是要买壮士安边疆……当时他是当成笑谈的,但如今听叶畅所言,他竟然把此事办成了?   “这……这不可能!”李霅也知道其事,吸着冷气,嘴巴张得老大,配上那一对黑眼圈,那神情倒有些象另一世的某种国宝。   “当初班超投笔从戎时,那些刀笔吏也说这不可能呢。”叶畅一笑。   张垍和李霅对望了一眼,叶畅当年的边策,他们可都是知道的,大伙只当这是少年人少见识的臆想,却不曾想,他竟然有这种行动力,将之由臆想变成了真实!   “若是没有别的事情相询,张侍郎,叶某可就暂退了。”见那二人还在发呆,叶畅微笑告辞。   张垍和李霅没有什么理由再留他,只能看着他带着善直离开,至于在叶畅离开之后,张垍和李霅之间会不会发生争执,那就不是叶畅要考虑的问题了。   他此次没有乘机发作,将张垍和李霅都拉下来,一来是没有十足把握,二来也不愿意太如李林甫意。将这二人乃至李适之都弄得下狱,对他并没有太多好处,他不想让自己成为李林甫手中的刀。至于李霅,自然是要收拾的,想来经过今天的事情,张垍和和李适之都会出手,替他教训这个蠢货吧。   宫里的消息比起叶畅预想的来得快,二十九娘尚未来,杨钊便又来了。   “现在就进宫?”   “对,兴庆宫,圣人与娘娘正在那边赏花,我说你欲面圣,呈上在海外所寻着的宝物,圣人便召你去!”   赏花其实只是一项,当时李隆基正带着杨玉环一起赌博,杨玉环在这个上面缺少天赋,连输几回便说输光了不玩,旁边记账的杨钊乘机说何愁输尽,叶畅自海外回,给娘娘带着礼物,只是不知何时能送入宫中。当时李隆基胜得最多,心情大好,便召叶畅入宫。   “这么快……”   “你莫拖延,不好让圣人与娘娘久等。”杨钊催促道。   叶畅下令将礼物装好,然后乘马车向兴庆宫去。好在长安城中路面弄得很好,马车在其上也跑得起来,因此虽然是横穿长安,却也没有花太多时间。杨钊进去回禀,他在外头等着,没有多久,便看到高力士小跑着过来。   “呵呵,叶参军,许久不曾见了。”   老太监一见着叶畅便笑眯眯地打招呼,叶畅可不敢在他面前摆谱——就连李林甫都不敢在他面前摆谱,忙上前行礼:“如何敢劳动高将军!”   “我是假将军,你是真将军,陛下听说你在海外立了功劳,很是欢喜……你这是什么?”   “一点海外的小玩意儿,给将军赏人用。”叶畅将小锦盒塞在高力士袖中,高力士什么没见过,原本是不想要的,但听说是海外的新奇玩意,给他赏人用,便改了主意,收了下来。   “叶参军,你那礼物,还得给我看看方能入内,这是规矩,倒不是我刁难……”   老太监热情得有些过分,叶畅应了声“那是自然”,然后将他带到车后。   在车后摆着一口长条型的箱子,若不是扁扁平平,几乎要被人误以为是口棺材。高力士一看这外型就不喜:“这箱子不能入内,有忌讳。”   “是,将军说的是。”   箱子打开之后,便露出里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叶畅掀开外包的一角,让高力士看了看,高力士看到后吸了口寒气:“这么大……一整个儿?”   “正是!”   高力士看着叶畅,挑起大拇指道:“叶参军好用心,娘娘必然欢喜!”   “托将军吉言……此物易碎,我这还用布包着,请将军令两人帮抬一下吧?”   “那是自然。你们二个,过来抬吧,小心,小心,若是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性命!”   东西并不重,两个卫士抬着入了兴庆宫,叶畅跟在旁边,高力士陪着他。见叶畅神情似乎有些紧张,高力士低声道:“这几日娘娘心情甚好,故此圣人心情也好,你想要什么,都想好来。”   “谢谢高将军。”   叶畅没有想要什么,他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去争取的。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外,李隆基与杨玉环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见叶畅进来,李隆基第一句话便道:“叶十一,你做得好大事业!”   叶畅不慌不忙行完礼:“有圣人在朝,臣自然可以做好大事业。”   “你倒是个面皮厚的……听杨钊说,你在辽东竟然还收回了一州之地?”   “陛下洪福,大唐天威,再加上如娘娘般巾帼不让须眉,故为圣人收回一州之地。”叶畅道:“臣已然收复积利州十七城,当如何处治,还请圣人委派官吏。”   “你收复的疆土,你不为刺史?”   旁边的高力士听得这句话,忍不住看向叶畅。如果叶畅禁不住高官重权的诱惑,真的求这一州刺史之位,圣人必会猜忌于他吧。   “臣去辽东,原本是为求仙访道,只是当地蛮夷不通教化,意欲坏臣之事,臣乃借助长安巾帼之力使之降伏。圣人当知,臣生性跳脱,实是不喜俗务,若是圣人赐臣显爵闲差,臣必谢恩受之,可是这一州刺史……臣疏懒,不可为也。”   听到叶畅近乎赖皮的回答,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叶十一,满嘴荒唐言语……刺史你是做不得的,二十岁的刺史……非是亲王宗室无人可为也。”   刺史做不得,言下之意就是其余职司完全可以当了。大唐并不是每个州都任命了刺史,叶畅的目的,也就是弄个积利州长史或司马之类的职务,至于刺史,如果李隆基委任,到了辽东之地,想要架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方才说借助长安巾帼之力……此语何解?”   试探完叶畅之后,李隆基又好奇地问了起来。这个问题让叶畅抬了一下头,悄然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这个……臣有罪,还请陛下恕罪,臣才敢说。”   “有罪的话谁都救不了你,无罪的话你也休要怕朕会寻你差池!”李隆基霸气地道:“让朕恕你罪,休想!”   叶畅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回应,愣了愣,那边杨玉环已经低笑起来:“叶十一终归还只是个少年郎,三郎,可不能这般吓他,吓坏了臣妾的礼物就没着落了。”   “好好,朕虽然不恕你,但玉环却替你求情,朕耳根子软,只能允了。”李隆基无奈地说道。   这就是让叶畅欠杨玉环一个人情,同时也是抵消掉叶畅送礼之谊。叶畅猛然意识到,李隆基虽然因为年迈而渐渐昏聩,但真把他当成一个老年痴呆来糊弄,那就是纯粹找死了。   只要他愿意,他还能照样展露出他对于政治斗争的敏锐性。   “谢娘娘……其实与娘娘也有些关系。臣曾经大言不惭擅言边策,旧载离开长安时,娘娘还有长安城中的贵人女眷,送了臣一笔金银,约值二十万贯,令臣一试边策……”   李隆基眼中寒光微微闪动,不过嘴角都是向上弯了一下。这事情他知道,非常清楚,不过叶畅敢当面说出来,倒是个胆大的。   “臣到了辽东,原本只是想在都里修船坞,好建可以出远海的大船,有朝一日能乘船去寻真正的蓬莱方丈。当地高句丽酋首却是无礼贪婪,意欲夺臣财物,臣想起各位贵人女眷的吩咐,便以此金银为资,招募辽东的汉人勇士、收买蛮夷中不得志者,结果罗九河献卑沙城、钳牟丁献青泥浦。此二地献城,余者力小势单,自然平定了。”   李隆基有他的情报来源,但此时不是特务大行的后世,他的情报主要是地方官的报告,故此辽东局势,他是不太了解的。听叶畅如此说,只道叶畅真是靠收买平定了积利州,不由得笑道:“二十万贯换一州之地、六万之民,你倒是做了笔好买卖!”   叶畅心知他有讥嘲之意,不过还没有回答,那边杨玉环娇声道:“三郎,军国大事还是到朝会上去说,臣妾可是迫不及待要看叶十一带来的礼物了!”   “好好,看礼物!”李隆基笑了起来。   他到晚年性好奢侈,故此天宝年后许多重臣都是倚仗着搜刮百姓的本领得他重用,对于叶畅可能献上的礼物,他也是万分期待的。   叶畅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又向一个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那两卫士便将礼物抬了进来。叶畅让他们将礼物树起,同时请杨玉环前来观看。杨玉环上前来,看到的是一人高的东西,整个都被布蒙着,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   高力士上前来笑道:“奴婢替娘娘揭这礼物了……娘娘请看!”   他一掀开布,杨玉环惊“啊”了一声,边上的宫娥使女们也一个个惊呼出来,就是李隆基,也在那一瞬眼前一亮。   大的玻璃镜!   一人多高的玻璃镜就在杨玉环面前,她的身影映在其中,她完全被这巨大的镜子惊住了,站在那一动都没有动。   周围除了方才的惊呼声,也没有别的声音。叶畅咳了一声:“此物也是献与圣人的,不过娘娘怕是要怪罪臣了,因为献上此物,圣人可就有两位杨娘娘了。”   众人初时没有体会到他言语中的真意,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掩嘴轻笑。   杨玉环此时也回过神来,自然知道叶畅是在逗趣,不过这镜子如此巨大,而且光洁照人纤毫可见,实在让她欢喜。她用娇媚的眼睛扫了李隆基一眼:“三郎,这镜中人,还有这眼前人,你最喜哪一个,你就实说了吧!”   李隆基哈哈大笑:“自然是喜欢镜中人……”   “那三郎你就跟这镜中人过吧!”杨玉环拂袖佯怒,却被李隆基一把抓着,两人一起站在了镜子前面。   两人在镜前徘徊许久,叶畅向后退了退,与杨钊站在一起,杨钊向他挑起了大拇指,轻轻说了一声“采”!   此时镜子都是铜镜,虽然磨镜客们能用药水和手艺将铜镜打磨得极为光洁,但与玻璃镜相比,毕竟还是有些差距。更重要的是,铜镜可没有这么大一块的,就是李隆基与杨玉环两个人站在那儿,都觉得可以照得清清楚楚。李隆基在镜前良久,突然一叹:“朕老了,玉环你却还是青春年少!”   “乱说,三郎哪儿老了,你瞧你精神,比起杨钊都要好!便是叶十一这样的少年郎,与三郎相比都显憔悴!”   叶畅在辽东吹海风,他原是一个娃娃脸,经过这大半年的海风,也已经变得粗糙起来,杨玉环说他憔悴,倒是一点都没有说错。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想到去年时叶畅的模样,心里也有些同情:这一年来,想必叶畅也吃了不少苦头。   “臣这礼物,不知娘娘是否还欢喜?”   “喜欢,自然喜欢,叶十一郎,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寻三郎要去!”杨玉环当真是喜欢这面大镜子,她声音里都带着喜意。   “这个,臣倒真有一事相求。”叶畅笑道。   “你说,你说,朕倒要看看你要什么!”李隆基道。   “臣在辽东建船坞,原是不想惊拢当地土人,故此择荒地建营,臣建营时想着要去访寻仙岛,希望旅途顺利,便给营地取了个名字叫旅顺。”叶畅笑道:“臣只求陛下御笔,书旅顺二字,臣将之立于营地之外,好教中外汉胡都知道,此地地名乃圣人御赐。”   另一世中请领导题词原本就是拍马屁的一种婉转做法,叶畅信手拈来用得不着痕迹,拍得李隆基眉开眼笑,不待杨玉环相请,便点头道:“允了,允了,来人,拿笔墨案几来!”   杨钊忍不住又向叶畅暗暗挑了一下大拇指,自己结识的这位兄弟,马屁功夫还在自己之上啊。   “只要这个?”旁边的杨玉环却是不依了,她看着李隆基:“叶十一郎心里念着三郎与臣妾,三郎可不能太小气,伤了他赤子之心!”   “以玉环之意呢?”李隆基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是高兴,加上只是写两个字,也确实太小家子气了,故此他问道。   第249章 为我汉人谋远计   “官职爵位什么的,那是军国大事,臣妾后宫女子,自不该开口。”杨玉环笑吟吟,她这一句话,说是不该开口,实际就已经开口了,然后她又道:“金银绢帛,叶十一自有本领去赚来,臣妾觉得也没有什么好赏的……唉呀,这还真难了,官爵不可赏,财帛不好赏……莫非赏人与他?”   李隆基听得此语,倒是心中一动,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叶畅:“叶卿,你还未成家吧?”   叶畅心中突的一跳,他的亲事……莫非李隆基意欲伸手?   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是口中,叶畅还必须实话实说:“臣自幼失怙,又是乡野之人,故此并未成家。”   “唔……此事朕记着了,你的亲事,不可擅专,再过段时日,朕给你指一门好亲事!”   叶畅心中虽是不愿意,却也不好明着拒绝,只能暗暗叫苦,一边还得谢过李隆基的好意。   无论是另一世,还是这一生,都最畏惧那种拉着自己就要当媒人的大叔大妈们啊!   他们虽是一片好心,可是这好心给人带来多少麻烦!   叶畅的礼物让李隆基与杨玉环都很满意,杨玉环几乎离不开那面镜子了。李隆基笑吟吟对叶畅招了招手,叶畅愣了一下,便跟着他行到一旁。   “劳卿用心了。”李隆基道。   “这个……”   “怎么,朕赞你两句,你向来伶俐,怎么反而不知如何应对了?”   “呃,臣有些不习惯。”叶畅实话实说道。   “哈哈……辽东的事情,究竟是如何,你从实说,朕不会责怪你。”   李隆基突然间一变口,叶畅心中一凛。他原以为,瞒住这日渐昏聩的帝王没有问题,却不知他在哪儿看出了破绽来。   “臣所言都属实……哦,只有一点,臣没有细说,臣收复积利州也有些私心。”   李隆基满意地笑了,他喜欢这种感觉,控制着臣下们的想法念头,洞悉他们的私心。方才那一句,并不是他真正看出什么破绽,只是一个精明的老政客的直觉。   “你说,是何私心。”   “臣当初所上边策,陛下不以为然,而朝中大臣中见识浅陋者也有斥责臣是狂人痴语的,臣便要狂一回给他们看看,应证臣所言,边事若操持得当,不仅不会劳伤国力,反而能为国生财。”   叶畅一边胡诌,脑子里一边飞快地想,他猜不出李隆基是看出了什么破绽,既然如此,那就把话题引到李隆基感兴趣的地方去。   李隆基现在对什么最感兴趣?   自然是能替他赚钱!而且是能替他赠大钱!   这十年来,他提拔为重臣的大官里,因为能替他搞钱而上位的可不只三五位。李适之争不过李林甫,甚至之将张九龄赶出长安,其中都有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没有李林甫会搞钱!   李林甫为李隆基经营理财,好歹还尽可能不竭泽而渔,而韦坚、杨慎矜之流,则完全不理会百姓,一昧以搜刮为能。   果然,叶畅这话,让李隆基大感兴趣,他笑道:“不劳伤国力,反而为国生财?”   “臣此次回长安,带了不少辽东土产,准备到时发卖——自然,这不是一次的买卖,后边还有。”   “哦?”李隆基可不是耻于言利的,更何况现在没有那些正直的大臣在旁劝谏,他好奇地问道:“都有些什么?”   “渤海国产的东珠有两斛,黑水的皮货有数百件……啊,说到这里,臣只顾着送礼与娘娘,却忘了也给陛下准备了礼物,乃是一件白虎皮……”   白虎皮对叶畅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而且此物号称异兆,他自己私藏下来,给人告发了反而不美,倒不如拿来给李隆基,换取李隆基进一步的支持。果然,李隆基大悦,不是因为这点礼物,而是因为叶畅识进退:“宫中也有几张白虎皮,倒要看看,你在辽东所得的白虎皮有什么不同,你继续说!”   “臣有这样一个想法,臣将在长安城中竞价卖掉辽东所得,然后一部分由臣掌控,继续在辽东建船坞购巨木造大船,另一部分,则按着此前各家出资,作为利润返还出资的各位贵女。自然,这等大收益,也少不得缴纳商税与朝廷。”   李隆基听得他如此分派,先是欢喜,然后肃然。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笑了:“叶畅,若是这样,你在辽东忙碌一场,岂不自己一无所获?”   “臣怎么算一无所获,臣自家在辽东卖力气,总得有工钱吧?而且出资之时,臣可也是出了一份的,少不得也有一分返利……最重要的是,臣的船坞啊,建船坞造大船出海,便是暂时找不着那海外仙山,也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要不然,臣献与娘娘的宝镜从何而来?”   李隆基顿时哑然:正是,叶畅看似面面俱到的利益分配里,他自己拿到的可也不少!   不过这没有让李隆基生气,反而令他更欢喜了,若是叶畅既不爱官,又不爱财,那么他爱的是什么,难道是江山社稷么?   “你啊,终究不是士人!”李隆基说道。   换了别的文人,定然要生气,叶畅却是坦然:“天下百业,人人各依其长各司其职,若人人都为士人,则田园不耕兵甲不作,陛下梨园之中,也没有那么多名伶了。”   “哈哈……”李隆基大笑起来。   “圣人既问起此事,臣倒是有个想法,提请陛下圣裁。”   “唔,你说!”   叶畅很早以来就有一个想法,汉人其实是很具有开拓精神的民族,不仅在中原、江南,就是蛮荒穷塞绝域海角之地,汉人也不只一次在此拓展。但是每每又回缩,至使周边蛮夷捡了大便宜,把汉人暂借与其生存的地方,视为其理所当然的财富。究其原因,还是叶畅此前边策中所说,经营边疆无利可图。   原先无利可图,叶畅既然有心改变这一点,就要做个榜样出来。   “臣自辽东所获之利,并非仅此一趟,只要臣能在辽东站稳,今后年年都有。”叶畅道:“臣想以诸贵女所出之资为本,成立安东商会,臣不才,愿为商会总管,朝廷可遣人为主计,经营辽东之利。”   “商会……商贾之事啊……”   “正是,商贾之事。”   李隆基不是朝堂上的某些老古董,虽然他也瞧不起商贾之事,可是对于叶畅提议背后的巨额利润,他却又很是动心。他如何不知道,这些年任用善于搜刮的官员,让他声名很是受损,但是他一方面要好大喜功征伐四方,一方面要维持自己奢侈生活穷奢极欲,开支实在太大,在好的名声与实利两者间,他只能选择后者。   可若是叶畅经营得法,每年从辽东能给他带来巨额的利益,又不损害他的名声,这两全其美的事情,为何要因为乃是商贾之事而不同意呢?   “你所说主计,又是何意?”   “臣总管商会事物,但钱粮收纳支出,皆由主计登计在册,朝廷可以凭此册收取赋税,各位出资人可以凭此策于年终分取红利,而臣可以凭此册筹划来年事宜,一举数便之职也。”   “朕明白了……”   李隆基是真明白了,这个主计一职,不仅仅相当于一般商家的账房,同时也是朝廷监督叶畅的一枚棋子。只要钱粮收支明白造册,他在长安也能察觉到,叶畅在辽东做了什么。   叶畅虽是胆大,却也心细,是个明白整理的,晓得避嫌。有这个主计,朝廷里便没有人能够乱嚼舌根,诬他在海外试图自立了。   “请陛下圣裁。”   “此事确实不宜拿到朝堂之上去……”李隆基琢磨了一下:“这样吧,主计由朕钦命,然后所纳税赋,尽入内府。”   叶畅暗暗骂了一声,原本是给国家的收入,李隆基大口一开,便给了他个人。自古帝王,皆是如此,故此后人称皇帝为独夫民贼,实未错也。这些钱原本可以用于整顿国防、修建道路、疏浚水道、教育卫生,结果却用于李隆基个人的骄奢淫欲。   不过叶畅并不想试图去说服李隆基,只要让李隆基认可,那么这安东商会就有了合法性,他既然为商会总管,就算李隆基真的委派官员去积利州,也无法动摇他在积利州的权力了。   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名头,他就可以借其力让安东商会的商路畅通于天下,可以向新罗、渤海等大唐属国发号施令,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大唐的东印度公司。   “关于安东商会的本金股份,臣是这样想的……”叶畅又开始继续往下说。   股份中一半来自于京中贵女们的支持,三成来自于叶畅自己的投入,两成则是杨玉环的支持——其实就是李隆基本人的支持。李隆基听他这般说,忍不住眉开眼笑,半是赞半是叹地道:“叶畅,你若是去行贿,只怕百官无人能拒绝你。”   叶畅嘿嘿干笑了两声,李隆基还算好说话,贪吃亏贪吃,终究是注意了形象,没有问为何杨玉环的股份比叶畅要少。然后便是所谓商会税,既然叶畅识趣,李隆基也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将商会税定在了二十税一。   议定此事之后,李隆基又道:“那玻璃镜可是辽东之产?”   “臣既是欲求仙岛,少不得出海,有一次出海之时因遇风浪,偏离航线,得上一岛,岛上有民,自成一国,国号傲来,其国产此镜,自称乃是女娲补天之遗。”叶畅知其真意,笑着道:“至于辽东所产,无非巨木、人参、东珠、毛皮、马羊之属,当年太宗皇帝征高句丽时,也不曾听闻辽东有玻璃啊。”   “原来如此……也不知那傲来国在何方,是否奉我大唐为正朔。”李隆基信以为真:“你若是再去,不妨带其国使来长安。”   叶畅憋着笑,应了一声。   这是这个时代的局限性,李隆基关心的是这个国家是否奉大唐为正朔,至于此国有什么物产、有没有战略意义,他全然不问。   “咱们回去吧……唔,对了,宫中其余嫔妃,你有没有准备礼物?”李隆基原本准备回去的,但走了一步,却想起一事,便又问道。   “这个……宫中嫔妃甚多,臣惶恐,只知道杨娘娘……”   “呵呵,不会要你大出血的,别人倒还罢了……宝镜想来你不只带回一具吧,梅妃那儿,悄悄送一具去,让高力士替你送过去。”   叶畅愣了愣,面露苦色:“陛下,象那具宝镜一般大小的可只有一具,若还有同样大的,臣敢不献上么?”   “唉呀,你这厮还不明白,小些无妨,但是得送一具去……莫让杨钊知道,他若知道,玉环便也知道了!”   叶畅看到李隆基有些发躁的模样,顿时明白,眼前这位,似乎面临着宫斗这种有益智力的局面啊。   他心中觉得古怪,唐朝历史他还算粗通,那位梅妃也曾在一些书上提过,但都是稗史,正史之上似乎没有提过这位梅妃。而他自从初入长安,所知的也是杨玉环,至于梅妃,未免太过低调了些。   叶畅可不愿意介入此事,两面讨好的结果,就是两面都不讨好。故此他笑道:“臣会再献一面镜子与圣人,比杨娘娘那一具要小些,陛下切莫嫌弃。”   李隆基顿时觉得头疼:“让你交与高将军。”   “是,臣托高将军献与圣人。”   见叶畅这装傻的模样,李隆基怒了:“为君分忧乃臣子本份,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圣人莫怪,娘娘之怒,圣人哄哄就过去了,可落到臣头上,那就没准要出什么事情。臣惧娘娘,臣不惧圣人。”   “你!”李隆基顿时要发作,瞪着叶畅道:“今日不说个道理出来,朕便遣人去抄你家!”   “陛下圣明,尧舜禹汤不过如此,臣就是触怒陛下,陛下也让臣说道理。可是娘娘那边……臣能有道理说么?”   李隆基不曾想他又拐着弯儿拍了自己马屁,只觉得这个少年郎说话甚合自己心思,愣了愣,不由笑骂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古人诚不我欺也,你这厮,就是一个小人!”   第250章 水晶廊内红颜喜   被骂小人算什么,以如今对所谓君子的标准,叶畅也觉得,那君子还是交给苦大仇深的人去担当吧。   他们在旁窃窃私语,那边杨玉环终于从镜子前转了过来,招呼了一声李隆基:“三郎,你与叶十一在说什么呢?”   “不许声张,漏出半点风声,朕就将你弄入宫中,给虫娘当内侍去!”李隆基低声恐吓了叶畅一句,叶畅咂了咂舌,看来当初虫娘想把他弄入宫中当太监的事情,李隆基也是知道的。   二人回到杨玉环身前,杨玉环嗔道:“三郎,莫非你与叶十一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军国大事,不准臣妾知晓?”   “圣人在给娘娘赚钱呢。”叶畅在旁说道:“臣在辽东办商会,圣人替娘娘出资了。”   “有此事?”杨玉环问道。   方才李隆基虽然这样问那样问,听叶畅说了许多,却并未给一个准信。现在面对杨玉环的追问,他瞪了叶畅一眼:“嗯,确有其事!”   此前叶畅也拜见过李隆基,那时李隆基甚难对付,但这一次,叶畅明显感觉到,李隆基虽然仍然敏锐,却不象以往那般高深莫测了。   现在得了李隆基准话,他的安东商会算是正式建立,今后行事,便有一面虎皮做大旗了。   “高。”旁边的杨钊第三次挑起大拇指了。   他心中暗暗赞叹,能者就是无所不能,叶畅连拍起马屁都如此水准,无怪乎能在辽东做出一番事业来。   此次见李隆基,算是皆大欢喜,叶畅得了高力士暗示,乖乖离开了兴庆宫。回去之后,立刻将另一面镜子与白虎皮一起送了来,高力士也不敢得罪杨玉环,可是身为天子家奴,却不能不接过这烫手山芋。想来想去,他想到一人,便下令道:“将李静忠叫来。”   李静忠如今在宫中身份渐高,但是在高力士面前,却仍然只有俯首听命的份。闻得高力士相召,他不敢怠慢,忙跑了过来,待听得高力士的命令之后,他暗暗叫苦。   “这个,阿翁……此事非要孩儿去做么?”   “傻货,这是拔举你呢,你做得隐密一些,休要惊动了旁人!”   李静忠心里暗骂了一声“老货”,却不得不捏着鼻子接下这活儿。外人不知道,李静忠如何不知宫中发生的事情,杨氏与江氏争宠,原本梅妃江采苹乃后宫之冠,甚至得李隆基宠爱,但杨玉环入宫之后,江采苹日渐失宠。往常外地以八百里急递送新开的梅花入宫,只因为江采苹喜梅,而今则是急递送荔枝与杨妃。这等情形之下,江采苹与杨玉环之间,少不得争风吃醋的情形发生。   就在前些时日,梅妃还写了一篇《楼东赋》给李隆基,李隆基心中惭愧,赐一斛珍珠与她,结果梅妃又作诗《谢赐珍珠》,连珠一起返还,分明是气急。李隆基眼中只有新人,心里便是顾念旧人,也不敢表露出来。   杨玉环得宠,连高力士都亲自为她牵马,谁人敢在这个时候去亲近梅妃?   李静忠虽是迫于无奈,只能去送镜子,却也不敢多停留,心里打定主意,送完镜子立刻就回。   叶畅离了兴庆宫,对于这后边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不过出宫时恰好遇上闻讯而来的虫娘。如今虫娘已经是大姑娘了,性情也与旧时略有不同,唯有在他面前,却是烂漫依旧,故此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得了叶畅的礼物和嘱咐,虫娘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开始下帖子。   她今年已经正式十六岁,按理说可以出嫁,不过因为一直是以道士身份出现,李隆基也似乎把她的终身大事忘了。但这也有好处,那就是能够自由出入京中诸贵人府邸与禁中。这几年间,她一改以往脾气,交游甚广。   她发出的帖子足足有几十张,这都是她觉得有资格收她贴子的,至于没有资格来的,她也不去花这心思,自有人会将她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赏珍会?这个二十九贵主,又不知要玩什么花样了。”   李腾空便是有资格收到帖子的人之一,看到这个名头,她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她性子澹泊,对于奇珍异宝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因此便有意托病不去——旁人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这位名为道士的二十九贵主与叶畅的关系非同一般,这让她更与之亲近不起来。   但出乎她意料,就在她准备修书婉拒之时,却听到李林甫唤她。   “空娘可是收到了二十九贵主的帖子?”一见着她,李林甫便问道。   李腾空愣了愣:“闺阁之事,父亲也知之?”   “这可不只是闺阁之事,这事情虽是二十九贵主发起,但出主意的,只怕还是那个小子。”   李腾空粉颊微热:“哪个小子?”   “叶畅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李林甫哼了一声。   这是李林甫的真心话,他已经给叶畅那么多暗示了,叶畅却还不托人来向他求亲,莫非以为他这个宰相的女儿愁嫁不成?   “他……莫非又回长安了?”李腾空心跳了起来。   这是明知故问,李林甫看了略带娇羞的女儿一眼,终究决定不去揭穿。他咳了一声:“已经回来好些时日了,也不见上门拜谒老夫,你说他是不是不知好歹?”   “他现在也算是边将,直接上门拜见阿耶,怕是不合适呢,他一向是极谨慎的。”李腾空话才说出口,顿时明白,自己竟然在父亲面前替叶畅辩护!   在李林甫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李腾空只觉得自己的脸象火烧一般,她强自镇定:“便是那叶……那厮的主意,女儿也不愿意去看!”   “为何不去,去看看吧,看看那小子在外折腾了一年,究竟折腾出了什么名堂!”李林甫笑道:“你可不知道,那小子刚刚去了兴庆宫,见了那一位,还给娘娘献了一件奇宝……他有宝贝献与娘娘,少不得也该有宝贝献与我家空娘吧!”   李腾空眼眸微微一转,垂下头,轻声道:“是阿耶想要他的礼物,女儿可是一点都不想!”   “好好,是老夫想,你就替老夫去看看,他从辽东带来了什么好东西,竟然要开一个赏珍会!”   李腾空这一次没有拒绝。   赏珍会是放在次日,地点自然就是玉真观,玉真长公主出城去南山的别业“静修”去了,虫娘便成了这里的当家人。第二日日上三竿时分,玉真观院内已经停了不少马车或轿子,虫娘发帖请的人,几乎悉数到场。   李腾空到得稍晚了一些,当她出马车时,看到周围那么多车、轿,不禁呆了呆:“二十九贵主请的人……真不少!”   与她同车而至的蔡寻真也吓住了:“这京城中各家女儿,岂不尽数到此?”   “看来是这样了,每家少说也有一个。”李腾空道:“那请帖上虽然只写一人名字,但也注明了,可以携带亲朋来。”   自有宫娥使女前来迎接,不一会儿,她们便被迎到了一处院落之中,再看时,院落里不包括下人,也已经聚集了足足百余位各家女郎。莺莺燕燕在一起,少不得三五人一群七八人一圈,各自巧笑闲聊,故此院落里嘈杂成一片。李腾空、蔡寻真都是喜静的性子,被这声浪一冲,两人都情不自禁皱起了眉。   “二位女郎若是不喜吵闹,可到隔壁小院中暂候。”旁边引路的使女善于察颜观色,看她们神情便道。   二人自是去了旁边的小院,小院里也有十余位女郎,都是喜静的,虽然比大院安静些,可也可以听得到隔壁的声响。李腾空、蔡寻真见着了几个相识的,一一见礼之后,才知道此次几乎长安城四品以上的诸家女郎都到齐了。   “二十九贵主说是赏珍会,也不知赏什么珍,听说……是辽东那边来的珍物,我在家中问了父亲,他说辽东也不过是些皮货之类,苦寒之地,并无什么珍物啊!”   众人的话题少不得围绕着这赏珍会打转,有人便说起此事来,这算是消息灵通的。   “与辽东有关?怎么会和彼处相干,不是听闻契丹、奚人逆乱,隔绝了辽东道路么?”   “两位姐姐说的辽东……究竟是在哪儿啊,与江南比,哪边远些?”   “想来辽东比安西要远……”   听得这样的对话,李腾空与蔡寻真哑然失笑,她二人扮作道姑行过千里路,与这些闺阁不出的女郎不同。   “空娘姐姐可知辽东在何方?”二人的笑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李腾空乃李林甫之爱女,向来在这种场合就是不少人逢迎奉承的对象,当下便有人来询问。询问是假,借机与李腾空拉近关系是真。   “辽东属安东都护,南与登州隔海相望,北与渤海国接壤,东可经陆路至新罗,西则是柳城、松漠。”李腾空轻声道。   若是问别的事情,她就不说了,但是辽东,不知为何,李腾空却有一种倾诉的冲动,仿佛只要提到辽东,就能与叶畅更近些一般。   她们这边说了一会儿辽东,然后便听得招呼,却是人到齐了。   这次赏珍会很简单,不过是引大伙先是走进一座院子,那院子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辽东皮货,鹿皮这类常见的自不必说,虎皮、貂皮乃至火狐皮,都有不少。经过这院子时,诸女郎谈笑指点,说的是哪块皮子适合做围领哪块适合为皮裘。大伙方才议论中都知道辽东产皮货,因此对这个并不太在意。   紧接着是到第二座院子,这座院子中就不同,诸女郎进来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因为在她们面前摆着的,是一件件晶莹剔透的器皿。这器皿似玉似瓷,比琉璃要更透明。   在这里的都是贵女,自然是识货的,可却仍然没有多少人认得这个,有人便惊问道:“此为何物?”   “玻璃器,乃海东傲来国所产。”虫娘微笑答道。   “海东傲来国……”便是李腾空这般熟读了《山海经》之人,也对这个国家没有什么印象。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又问傲来国是何处,这一次便是虫娘也答不出来了。   “总之就是海外一岛国,玻璃器便是其国特产,这些玻璃器乃是叶畅自傲来国运来,准备在长安发卖。”虫娘笑道:“我今日所邀者,皆为当日曾资助叶畅去辽东一行者,请诸位来赏珍,一是感谢诸位当初的义举,二来也是要宣告一事。叶畅在辽东,以诸位所赠之金银为资,募得勇士,收复积利一州之地,并擒胡酋,准备献俘阙下了。”   此事还是秘密,李腾空也只知道叶畅回到长安来,却不知竟然带着这样这消息。她虽是向来镇定,此时也不禁捂嘴惊呼了一声。   “夺取一州之地,自然少不得一些收获,除了外边的皮货之外,还有些百年老参之类的……总之许多吧,再加上傲来国所得,叶畅准备在两京中将这些珍货发售,发售所得,将其五成,用于给诸位当初资助之人,以作红利。”   听得此语,众人愣了一会儿,然后有人情不自禁地道:“这……这些要卖钱与我等?”   “正是,不仅此次,今后每年,叶畅都会为诸位结算一回,按诸位当初出资,结算红利。”虫娘笑眯眯地道:“故此,诸位莫忘了回去与父兄说这些珍物,诸位父兄虽是掏钱买了,可后来还是返还与诸位啊。”   虽然弄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关系,但是诸女郎眼睛都亮了。   这世上不会有比她们更好的推销员了,而且她们家中千丝万缕的亲属关系,又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将这些来自辽东的珍货扩散出去,形成流行。   这可不是在帮别人推销,而是在帮她们自己。   “好,诸位再随我来。”虫娘又道:“不过需得结伴分批……屋内较狭,可进不了这许多人。”   这一次,众人走进的不是院子,而是一间屋子。屋里点着蜡烛,众人只要走进这屋子,几乎都会发出一阵惊呼,再能自制的淑女,也不能例外!   李腾空并不是第一批进去的,她不喜与人相争,故此落在比较后面,但此刻听得前边的惊呼声,也不禁好奇:屋里究竟又是什么奇珍?   第251章 月光镜前心迟疑   虫娘在屋子里得意地看着这些女郎们。   满屋的烛光照耀下,那一面又一面形状各异的镜子,映出无数妍丽的面容。对于年轻的女郎来说,镜子可是最具吸引力的东西,她们对此几乎毫无抗力一个个流连于前。   特别是几十面近百面镜子组成的一座镜子迷廊。   “玻璃镜……这便是玻璃镜?”   有消息灵通的顿时想到,据闻杨妃得了一件宝物,称为玻璃镜,乃是海外而来,光洁胜水,比起一般的铜镜要好得多。   “正是玻璃镜,杨娘娘得了一面大的,那是少有的宝物,除了那面大的之外,叶畅还自傲来国带回来这六十面中小的……”   自从在修武覆釜山中秘密的试验窑中烧出最初的玻璃汁之后,叶畅全力研究玻璃镜的制造,前后花费的时间有一年。即使如此,玻璃镜的成品也很低,目前还只是纯手工生产。   此次运回长安,尽管叶畅做了种种防护,还是有十块左右在运输中破损。   “这镜子……这镜子……”在场中诸女郎,若不是家教,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抓了。   但她们还在镜前流连之时,那边虫娘开始催促了:“见识过这镜子便罢了,诸位且随使女出去,后边还有人要看呢。”   恋恋不舍的女郎们到了后院,众人的思绪还在方才那六十余面大小不一的镜子上,一时间有些失神。等她们醒悟过来,第二批女郎也已经参观完那些镜子,出现在院子里了。   李腾空是最后一批,她也被这几十具镜子惊住了,蔡寻真抓着她的手在发抖,显然心情与她一样激动。不过她二人比起一般女郎要镇定得更快,当她们出门时,李腾空已经在琢磨,二十九贵主玩出这一场戏,究竟是什么用意了。   很快谜底揭晓:三日之后,在香雪海,这些镜子将公开出售,各自竞价,价高者得之。   那些玻璃器皿也将与这些镜子一起同时出售。   “妙……此策绝非二十九贵主所拟,必是十一郎所为!”听得这个消息,李腾空情不自禁赞了一声。   那些玻璃器皿一看就是价格不菲,比照琉璃器的价格,这几十件价值便应该在万贯以上,而这些玻璃镜,就算是便宜一些,其价格也应该从数十贯到数百贯不等。   这么一算来,仅此次带来的玻璃器价格,可值三万贯以上,再加上那些皮货、药材,价格或许能上五万贯。而以竞价叫卖的方式来出售,价格还要上浮,没准能达到六万贯。其中五成用于去年资助者的红利,也有三万贯。   李腾空不知道去年多少人应虫娘之请资助了叶畅,虫娘自己却是按叶畅的要求拟了一份名簿,一共是一百余位贵家之女,其中不乏公主、郡主和县主之类封女,总共出了价值约二十万贯的金银,这么折算出来,此次便能返还她们百分之十五的红利。   而且这还是头一回,李腾空与虫娘明白,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肯定还有辽东的物产过来,到时又是一次盛宴,如此一算,仅用两年时间,这二十万贯就能全部返回,剩余的就是净赚了。   若真如此,整个长安城中的贵女,几乎有一半的利益都被捆绑在一起,而她们影响她们的父兄、子侄,形成的力量,将会非常恐怖,甚至李林甫都要在这股力量前避其锋芒!   这还不是一个政治集团,可是李林甫已经很敏锐地感觉到,若任其发展下去,必然会在其中形成一个政治集团。自然,那将是十年甚至二十年后的事情,与李林甫就没有多大关系,李林甫不但不忌讳之,相反,还有意促成并利用这个集团。   让李腾空来参与此次赏珍会,便是李林甫试探这个集团有可能的规模及影响之举。   李腾空心中在琢磨着这些事情,然后忍不住嘲笑自己:自己性子清冷,父亲的事情,自己从来不愿意去细想、过问,可现在,只因为其间牵涉到了叶畅,自己就忍不住要胡思乱想起来!   她想的还不够深入,或者说,李林甫限于时代局限,并没有继续向更深处想。叶畅建安东商会,若是年年获利钜万,岂无效仿者!到时安西安北安南商会,自然会有人牵头去建,经营边疆,不再只是投入而无产出,大唐便是再出一个狄仁杰,也绝对没有办法以劳民伤财为借口放弃边疆地区。   而等到边疆开发得差不多了,会有新的力量又向更远的边疆发展,华夏的势力影响,也必然随之向外扩展。   “这些都是叶十一郎从辽东得来的……不曾想辽东竟然是这般宝地!”   “是啊,一向只知那是苦寒之地,还以为寸草不生呢!”   “你们却是说错了,在旁人手中,或许是不毛之地,可在叶十一手中,便成了宝地!叶十一他的眼光见识,在我们大唐都是一流的,想想这几年,他做出了多少事情!”   “哦?诸位对这位叶十一很熟悉?”   “莫非妹妹你不知道,足球戏是他先做的,水泥是他发明的,便是香雪海,原本都是他的产业!”   在震惊之后,诸女郎的议论中心,开始从玻璃转到了叶畅本人身上。听得她们惊叹、夸赞叶畅,李腾空心里觉得甚是甜美,她目光一转,看着二十九娘,发觉虫娘脸上,同样也是甜美之情。   仿佛是感觉到李腾空的目光,虫娘向这边望来,露出一丝微笑,目光也变得锋利了。   李腾空心中一跳,对她来说,二十九娘与叶畅的特殊关系不是秘密,那么对二十九娘来说,她与叶畅的关系……是不是秘密?   不管怎么说,李腾空觉得,虫娘的这个笑容里,似乎有挑衅的意思在里面。仿佛是在对她说,她的东西,绝对不准任何人来抢!   想想也是,当初叶畅在长安城中受歧视之时,虫娘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甚至动用自己的一切关系,为他募集了那么大的一笔金银。如今叶畅回来,赏珍会的事情也交与了虫娘,而不是寻她李腾空……   一念至此,李腾空情不自禁垂下眉,心中有些黯然。   见她这模样,自觉在两人无声的交锋中占了上风,虫娘很是欢喜。然而这时,她听得有人说道:“那位叶十一莫非是位饱学之士,想必已经年纪不小了吧,不知他有没有女儿,若是有的话,倒真想结识一番……”   “才不是,叶十一郎方才弱冠之年,而且并未闻有娶妻……”   有个女郎嘴快回了一句,然后所有议论都消失了,院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年方弱冠,没有娶妻……   几乎每个女郎心中都浮起了这八个字,大伙的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了。   她们当中,大多数尚未出嫁,那么,还有比起叶畅这样更好的金龟婿么?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大唐风气开放,虽然大庭广众下谈婚嫁之事是不可能的,可并不阻碍这些贵家女郎爱慕合适的少年郎。她们心中也自有算盘,估计着自己家里若能与叶畅联姻,会不会有什么阻力。   这个时候,虫娘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若说方才李腾空给她的感觉是一只雌虎,并且被她逼退,那么现在,她邀请来的女郎就成了女狼,而且是狼群,危险更远大于雌虎!   必须召告自己的所有权!   想到这里,虫娘扬声道:“今日赏珍会之后,我要与叶郎君同去南山,拜谒持盈法师,诸位请自便。”   诸女顿时回过神来,叶畅是金龟婿没错,可是这个金龟婿想要钓上来难度要不小,而且还有极大的竞争对手。二十九娘虽然是女道士,可是皇室贵主,出家还俗都是那么一回事,不过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情!   众人各带心思,纷纷告辞。随着她们离去,三日后在香雪海办的竞卖会名声便传了出去。这些女郎的父兄或许不会都派人前往,可只要有十分之一,便足以让这竞卖会热闹起来。   而且叶畅最主要的目的,也不是吸引这些在职的官员。他们消费能力巨大是毫无疑问的,但消费时多有些不方便。叶畅最主要的目标,还是长安城中的各方巨贾,本地的坐地商不说,便是南来北往的行商,也会被这个竞卖所吸引。   如虫娘所言,在当日下午,叶畅与她便乘上马车,带着给玉真长公主的礼物赶往她在南山的别业。在那边呆了两日,又回到长安后,杨钊径直找上门来。   “十一郎,那大镜子可还有?”   “大镜子?我这边倒是还有一些……”   “不是你放在家里的那些货色,是给娘娘的大镜子!”杨钊神情有些阴沉,也显得很焦急。   “这个……并无,那么大的镜子,不可能有多啊……”   “糟了!”杨钊顿足道。   “怎么了?”   “咳,都是你这镜子惹来的祸端!”杨钊忍不住埋怨起来:“这下麻烦了,你这厮……没准圣人也要寻你麻烦,你自己当心些!”   说完之后,杨钊撒腿就跑了,叶畅莫名其妙,自己送礼物难道还送出状况来了?   他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到傍晚时分,却收到分开不久的虫娘让人递来的一个纸条,纸条中也说,要他多加小心。   只有四个字,没头又没尾,叶畅挠着头,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并没有察觉长安城中有什么异常,叶畅干脆就不管这个了,专心放在次日的竞卖会上。可到得夜幕初临,长安城都开始宵禁的时候,却又有人来找他。   “高将军令我去他府上?”叶畅惊愕地问道。   “正是,请叶郎君不要耽搁,现在就动身。”来的小太监虽然很谦卑,但态度相当坚决。   “这个……这么晚了,不知高将军有何事?”   “奴婢只是一个跑腿的,叶郎君还是不要为难奴婢……”   叶畅想到杨钊与虫娘的警告,杨钊倒还罢了,虫娘都不能来见他当面说清楚出了什么事,那么事情只有可能是发生在皇宫之中,而且事关重大,连虫娘都因之被拘住。不过对虫娘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危险,因为虫娘还能派人传出纸条来。   如今高力士召他,必然也是为宫中之事,想来不是李隆基出了什么问题,若是李隆基的问题,高力士不会离开宫中……那么就是杨玉环?   难怪杨钊对他有些怨怪之意,若是他献出的镜子出了什么问题,惹恼了杨玉环……不对不对,杨钊还想要一面镜子,必定不是镜子惹恼了杨玉环!   琢磨了好一会儿,叶畅也没有想出个头绪,这时,他也到了高力士府。   高力士这样权倾内朝的大太监,在皇宫之外,还有自己的府邸,不仅如此,他还有自己的妻儿。叶畅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倒还是镇定,尖声笑了一笑:“老夫今日请你来,是想要向叶参军打听,那傲来国到长安间的路程好不好走?”   叶畅心中一动,口中道:“若无风浪,只是要多花费时日,但若起风浪,却不好说了。”   “一个月时间,够叶参军来回否?”   叶畅愣住了,这言下之意,可是让他一个月内再跑所谓的“傲来国”一趟啊!   他心念电转,口中应道:“海上航行,唯靠风力,此际所吹为东南风,去傲来国需西风,逆风行舟……一个月是不可能能到。”   听得这里,高力士神情微微变了:“叶参军曾得仙人指点,莫非也不曾?”   “仙人指点……这如何可能,叶某有何德能可见仙人?”叶畅苦笑着坚决否认。   高力士眯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细声问道:“那要多长时间,你方能再去傲来国?”   “三个月至半年吧。”叶畅道:“没有西风,便只有折向航行,海中又不辨方位,三个月至半年能找到傲来国,已经是幸运了。”   “太迟……太迟……”高力士喃喃说了一声:“不过迟总比没有要好,你将长安的事情速速了结,然后去傲来国,再寻一面更大更好的宝镜来。”   “啊?”叶畅猜到了几分,但此时还是忍不住问道:“高将军,究竟出什么事了?”   第252章 我自欢笑豺狼泣   叶畅深信,若不是迫不得已,高力士不会要他再去寻一面镜子来。   高力士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有点想笑,但又不敢笑,他摇了摇头:“此事乃宫闱之事,非你可知,你只要知晓,娘娘的那面镜子被砸碎了即可。”   “呃……”   叶畅愣了一下,心中暗暗同情那砸碎镜子的宫女或者太监了。可想而知,杨玉环得到这镜子之后会多么欢喜,只怕每日一件又一件地在镜前换衣裳——反正宫中仅专门为她纺织的人手就有六百人,她有的是衣裳替换。   但是下一刻,叶畅就又想明白了:若只是宫女或者太监砸碎了玻璃,高力士不会说是什么宫闱之事不可知。难道说是杨玉环得了镜子,有了恋物癖,夜里都要和镜子睡觉,而冷落了李隆基,于是李隆基一怒之下砸了镜子?   想想不大可能,自己献上的镜子,还没有这么大的魔力。   那就是杨玉环自己不小心砸坏了镜子……可若真是如此,也用不着讳莫如深,和自己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   想不明白,叶畅只能不想,他倒是想离开长安,但得在他欲争取的事情结束以后,而且就算离开,也要先回洛阳、修武,在那儿再呆上一段时间才成。   “高将军,非是某不肯效力,实在是……我便是运气再好,能在三个月中到傲来国,也未必能有大镜子。此前带回来的镜子,已经是在傲来国呆了不短时间才拿到,这等宝物,岂会多滥?”   见叶畅这般说,高力士也很无奈,他叹了口气:“叶畅,非是老夫逼你,要知道,老夫让你速速去寻镜子,也有替你打算之意。你不离京,依老夫之见,数日之内,圣人必定要召你,到时圣人下令,那可就是圣旨,你若找不到,就休想再入京了。”   叶畅呆了呆,原来这老太监还是在为他打算?   想想也是,杨玉环失了玻璃镜,最终还是要着落到他身上,李隆基下的圣旨,他还能讨价还价?   “这个……也只有过一天算一天了。”叶畅想了一想:“要不,我明日就离京!”   高力士默然无语,没有再说什么,摆手让他离开。叶畅心中琢磨此事,便觉得其中蹊跷甚多,可是事关宫闱秘闻,他想要打听也没地方去打听。想来想去,便决定还是见招拆招吧。   这件事情让他连第二天的竞拍会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主持此事的乃是覃勤寿,虽然刚受了牢狱之灾,但他还是意气风发,将叶畅教的如何想法子抬价的手段用得淋漓尽致。而且此次自辽东带来的,也确实是些好货,以那些皮货为例,当时诸女郎没有看出其间的深浅,可来参加竞价的却都是内行,都知这些皮货其价格非同一般。而那些玻璃器,更是被抬出了天价,价格比起叶畅估算的还要高,仅仅镜子与玻璃器皿,便卖出了八万贯的高价,平均起来每件值八百贯!   整个竞价,一共得了十万贯,众人抬价之时不觉,事后一算便都暗暗心惊:这竞价之会,也不知叶畅是如何想起来的,简直就成了一场吸钱大会!   而这场竞价会掀起的真正波澜,还是在会场之后。   长安东市,王元宝宅,已经年过花甲的王元宝,抚着自己的肚皮,看着眼前摆的一对玻璃杯,眼睛发直,手在微微颤抖。   “这……便是玻璃杯?”   “是,阿翁说一定要买上一些玻璃器皿回来,故此某当时不得不出了高价,这一对玻璃杯,因为是少数成对的,花费了两千贯。”   被王元宝派去参加竞价的名为贝富,并不是他的儿子,但按照王元宝的习惯,还是称其“阿翁”。他乃是王元宝最信任的掌柜之一,王元宝将精力放到了足球赛上去后,他便掌管着其家业的根本琉璃业。   事实上那年市赛之后,王元宝在琉璃业的地位受到了一定削弱,但贝富也有些手段,很快稳住了阵脚,他的眼光,王元宝向来看重,此时他的神情也极为慎重,看起来如临大敌。   “好在此物只是透明……并无色彩,若是此物也有色泽……琉璃便难卖了。”王元宝好一会儿之后,缓缓说道:“更重要的是,此物应该不可大量出产,终究……”   “阿翁,若是此物能大量出产呢,若是此物能上色呢?”贝富却插口道。   王元宝又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定了定神:“你说的对,料敌从宽,料己从严。若是玻璃器能大量出产……而且价格能降下来,那琉璃器皿只怕再无今日之盛况了!”   “阿翁,因为上回市赛的缘故,某专门研究过叶十一的经历,此人行事颇有神来之笔。他既然能找到傲来国,那便不会不想办法让傲来国能产更多的玻璃器。此人曾在梦中得仙人点化,没准这傲来国的位置,也是仙人告诉他的。虽然如今咱们产业约有近半都在足球赛之上,但根基仍然是琉璃业!”贝富声音有些发颤:“这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整个琉璃行,都须得抱团与叶十一拼命!”   长安城中琉璃业的从业者人数,就有千人,与之相关行业加起来,更是不知多少。若是琉璃业真被玻璃业所取代,这些人及其家人,必然衣食无着。不过此时王元宝与贝富还想不到那么远,他们只想着同行的东家、掌柜,应当携起手来,与叶畅对抗。   “你说的不错,正当如此!”王元宝点了点头,眉宇中多了几分煞气:“上回市赛之事,未与叶十一深究,原本想着恩仇尽泯,不曾料想他又弄出了什么玻璃!传闻说他去傲来国乃是巧合,我看根本不是巧合,要不一国物产那么多,他为何会带回与琉璃直接相争的玻璃来?琉璃、玻璃,连名字都这么相似!此人据闻睚眦必报,如今看来,人言不虚!”   他虽老,但站在长安商界乃至大唐商界的巅峰,就连李隆基都知其名、见其人,自有其独到之处。在整个长安都还在为玻璃的出现心醉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这其中的可怕冲击。   “替我发请柬出去,请长安琉璃行的所有东西来一会!”王元宝略一沉吟:“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午,地点放在步云楼!”   贝福应了一声,然后小心地道:“以何名义?”   “只说我请诸位同行商议今年是否再办市赛!”王元宝道:“先不要露出风声,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叶十一便有了准备!”   若说王元宝的恨意还有所收敛,在相距不远的李适之宅中,李霅的怒火就几乎毫不掩饰了。   他面前同样放着玻璃杯,只不过只放了一个——几百贯钱他倒是不在乎,李适之与他也从来不是什么清廉之官,韦坚等人搜刮民脂民膏时没有少往他这儿送。但是,他不愿意拿自己的钱去补贴叶畅,故此他派出去的人只买了一件玻璃杯。   饶是如此,也花掉了三百贯。   “为何这厮有如此好的运气!莫非老头都瞎了眼,让善人不得好报,却让这等卑劣小人大行其道升官发财?”   他在大发脾气,边上的仆人一个个屏息凝神,没有一人敢出声。   “十万贯……区区一次竞价便得了十万贯,倒是会赚钱!”李霅肝气郁结,越发愤怒,凭什么叶畅跑辽东去既立功又赚钱?   在李霅眼中,叶畅就是一个败类、小人,就是叶畅,让他不能再为宰相之子,甚至仕途也因之受影响。   盯着那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子,仿佛看到的就是叶畅本人,李霅实在忍不住,抓住杯子往地上一摔。   清脆的响声之后,地上一地碎玻璃,仿佛滚了一地水晶。将这个价值数百贯的杯子摔碎,李霅心情才畅快些,仿佛叶畅也被他摔得粉碎。   但旋即又肉痛起来,如今他父亲李适之已经是闲职,可不象当初那样有人孝敬了,便是宫中的赏赐,比起往常也少了许多。几百贯……只凭着俸禄,能有几个几百贯?   钱啊钱,李霅还想着在长安再置一处宅院,好在外边再养一房外室,可他手头的钱已经不足,为何叶畅那厮却能赚钱……商贾之所为,他也……咦?   心中正咒骂着,李霅突然想到一事。   叶畅搞那个竞卖,便是商贾之所为,他如今乃是朝廷官员,这等行径,可是有失朝廷官员体统的!   虽然这些年抓得松了些,那是因为没有人举告,若是御史弹劾叶畅……   一想到这里,李霅顿时心生一策。虽然如今御史台里基本上都是李林甫的人,但也不是没有李霅可用之人。但李霅不准备用御史台,毕竟用这边的人手风险太大,还不如展他们这一边所长!   “替我请何郎君、费郎君等人来!”在屋里转了两圈之后,一计渐成,他开口道:“还有,屋子里乱成这模样,怎么也不知道清扫,当真是一群不开眼的东西!”   在他的喝斥之下,屋里的诸人便开始忙乱起来,出去召人的召人,打扫的打扫,过了会儿,那何郎君、费郎君两位便到了这里。   这二人都是李霅养的清客文士,当李适之为相的时候,他家中类似的清客文士足有数十人,可李适之辞相后,门客也大多被遣散,唯有这何、费二人,向来与李霅亲近,故此被留了下来。   “少卿召我二人来,不知有何吩咐?”   “有一事,要劳烦二位。”李霅道:“二位可知今日在香雪海办的竞价会?”   何、费二人对望了一眼,他们身为清客,自然最会察言观色,那费郎君道:“知是知道……”   “此竞价会乃叶畅那厮所为,二位,若非叶畅那厮构陷,韦、皇甫等诸公岂能遇害!而家父又如何会去相!此乃私仇,尚可容之,但叶畅不过是山野小儿,向来不治经书不知典章不通律令,竟然也能沐猴而冠!这等卑劣小人,若任其猖狂,必将祸国殃民!”   李霅一连串咒骂叶畅的话语,说得极为顺溜,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藏着许久了,直到今日,才是丝毫不顾形象地说出。而且他越是说,便觉得自己脸上眼眶处隐隐疼痛,想起在兵部自己吃的那两拳,咒骂得便越响亮。   何、费二人又是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一丝叹息。   李适之拼不过李林甫,一方面原因就是粗率,总是在一些小地方中了李林甫之计,这使得原本想用他来制衡李林甫的李隆基也改了主意,直接将他放弃。而其子李霅,粗率更有胜于乃父。   若是咒骂有用,这世界上还用刀剑干什么?   “二位为何不说话?”李霅骂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回应,不禁面色一沉。   “哦,少卿息怒,叶畅不过是一介蝼蚁,少卿千金之体,不可为之气坏了身躯。君子之争,非在日月,十年报仇,犹为未晚。少卿此时实在不宜再与那区区蝼蚁正面冲突,先冷眼看他吧。”   这二位当中,姓费的倒是忠心,进言劝谏道。   李霅点了点头:“费郎君所说甚是……”   何费二人顿时就有些愣了,没有想到李霅竟然听得进劝,这太阳莫非是从西边出来了?   “不过,任由小人猖獗,亦非君子处世之道!古人有言,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叶畅那奸贼做出这等无德无体之事来,岂有不被正人君子士大夫唾弃之理?”   何费二人眉头不由锁起,隐约猜到了点什么。果然,李霅接着又道:“如今叶畅小人得志,猖狂而不检点,竟然办什么竞价之会,行商贾之事。身为朝廷命官,当远离市贾,不染铜臭,此人偏偏反道而行……二位,此正是天欲灭之也!”   “少卿之意?”   “劳请二位,发动士林公议,群情汹汹之下,便是圣人,也维护不了他!”李霅咬牙切齿:“我定要让这奸贼身败名裂不得好死!”   他的恨意,自齿间流出,让人毛骨悚然。何郎君与费郎君又是对望了一眼:没有想到,这位粗率更胜乃父的李少卿,竟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他们怎么知道,李霅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在兵部给叶畅捶了两拳之后,终于明白,正面较量,绝对不是叶畅对手,只能隐身背后,让别人去对付叶畅!   第253章 紫幔遮溷锥破李   三月二十九日一大早,王元宝就来到了长安东市步云楼外,今日乃是他邀请长安城琉璃行会诸位东家的日子,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故此辰时刚过,他便到了步云楼。   原本他是想要将步云楼包下来的,但到此之后得知,有一群文人在此相会。他们虽是豪商,却不敢在文人面前太过傲慢,谁知道这些文人当中会不会出现未来的尚书、京兆!   巳时一刻,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王元宝也没有等来任何一个客人。他皱着眉,心中暗暗愤怒:这些琉璃行会的东家,是不是认为他的主要精力放到了球市上,故此对他有所怠慢?   又过了会儿,王元宝终于看到了一辆油壁车载来了他所请人之一。   “顾郎君来了,哈哈……有失远迎啊。”王元宝心中愤怒,脸上却依然是团团和气,他上得前来,向着那位顾东家拱手。   顾东家面色却阴沉如井,一见他劈头便道:“王翁,你还在这等什么,休等了,不会有人来了!”   “哦?”   “叶十一邀了京城东西两市大多数琉璃行店家前去,商议玻璃器份额分配!”   “什、什么!”   王元宝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自问自己的反应很快了,叶畅那边才办的竞卖会,这边他就邀琉璃行的东家商议集体采取对策,却不曾想,叶畅那边的动作比他还快!   “顾郎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听。”强自镇定之后,王元宝沉声道。   “昨日上午收到王翁的请柬,下午便收到了叶十一的请柬。”那位顾东家面色阴沉:“请柬乃是胡源祥代发,除了王翁与某,所有人都收到了!”   “胡源祥,这个鼠目寸光的狗奴!”   听得这个消息,王元宝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胡源祥便是当初市赛时他的竞争对手,在贾猫儿的介绍之下,他与叶畅搭上了关系。王元宝不喜其人,故此发放请柬时并未有其人,但是胡源祥家三代在长安经营琉璃,行内的人脉还在,王元宝请客的消息很快就被他所知。虽然王元宝请客的名义并不是商讨对付叶畅,可是他既然没有请胡源祥,胡源祥自然会想着破坏这次大会。   “竟然没有人通知我……”   王元宝此时还有一个觉得心寒之处,全长安城中十余家经营琉璃器的大商家,竟然没有一家去通知他,还是这位顾郎君,因为一向与胡家关系不睦,也没有接到邀请,这才将消息泄露于他。   “王翁,得想想办法,昨日玻璃器的竞卖你也是知道的,百余件玻璃器,便卖出了十万贯!无论是玻璃茶具,还是玻璃宝镜,都是大受欢迎,显然要在长安大行其道!王翁,若是我们被排除在外,不仅赚不到玻璃器的钱,就是手中的琉璃也要大受影响啊!”   顾郎君的话,王元宝如何不明白,可是又能怎么办?   “依汝之见,当如何是好?”   “王翁牵头,领着咱们这些未曾收到请柬的,径直去寻叶十一郎。王翁既然从叶十一郎那儿接手球市,想来也有几分情面,只需让我们也加入其中分一杯羹,一切自然安稳!”   王元宝神情有些古怪,他看着顾郎君,好一会儿之后问道:“咱们……不只你一家?”   “自然不只,胡源祥那狗眼看人低的只发了大商家,还有几家和我一般,不入他眼中的,我们在一起商议了,觉得我们势单力薄,不好与之相争,唯有王翁牵头,方可与胡源祥抗衡!”   王元宝满嘴都是苦涩,算是明白顾郎君的真实用意了。顾郎君嘴中说得好听,说他与叶畅有几分旧谊,实际上谁都知道,他从叶畅那边接手球市,可是很耍了些手段的。   如今让他去再与叶畅交涉,无非有二,一是再耍当初的手段,二是俯首向叶畅道歉赔情。   可是再耍当初的手段?莫说一时之间,寻不着有份量的人向叶畅施加压力与影响,就算有,在这时谁敢?长安城现在消息稍灵通点的人可都知道了,叶畅向杨玉环献上了一面巨大的宝镜,甚得圣人欢喜,而且叶畅刚刚在辽东得了一场大胜,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箭一矢,便收复了积利州!   献宝,军功,这两者正合了李隆基好大喜功的性子,内有杨玉环,外有李林甫,叶畅靠山之大,已经不是当初除了玉真长公主外无依无靠的情形了,现在甚至玉真长公主要想对叶畅伸手,也未必能落得到好。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叶畅服软认输……   原本王元宝想着集中长安城琉璃行与叶畅相抗,结果被叶畅一个玻璃器皿配额分配便弄得分崩离析,甚至连他的计策都还没有来得及施展,就已经胎死腹中。这等情形之下,王元宝哪能不怀疑,这一切,都是叶畅事先构思好了的。   若真如此……   王元宝额头冷汗直冒,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仿佛有一只凶狠无比而又狡猾至极的猛兽,就在他背后露出锋利的牙齿。   此时王元宝心中当真是后悔,不该得罪叶畅的。   从天宝二载他自叶畅手中夺去球市的经营权,到现在天宝五载,按月计算还不足四年,叶畅的报复便已经到了。   “此事……容我再思量,再思量。”王元宝犹豫了很久,终于迟缓地说道。   顾郎君眼中满是失望,他觉得王元宝当断不断,实在没有了纵横商场三十年的智慧。不过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与胡源祥矛盾之深,更胜过王元宝与胡源祥,若不得王元宝之助,他便是跑去见叶畅,叶畅也不会搭理他。   “王翁,咱们做生意的都知道,这世上没有放不下的怨仇,唯有放不下的利字。若是咱们能给叶十一郎带来比胡源祥更多的利益,便是此前有些许误会,叶十一又如何放在心上?咱们要的,不过就是王翁你向叶十一认个错罢了,咱们开门做生意的,认个错能赚钱,有什么错不能认,说得不好听些,便是认爹认娘,也不过那么回事!”心中情急之下,顾郎君对王元宝道。   王元宝叹了口气:“我知矣……好吧,我让人送拜帖去叶畅府中……不,我亲自去他府前恭候。唉,当初一念之差,竟至于此!”   他想来想去,为了表现出自己的真诚,便令人回去备好重礼,准备径直到叶畅府中去。他还在吩咐的时候,便看到几个文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其中有两人他认得。   “这不是王翁么,怎么今天有空到步云楼来?”他认得的人当中有一个向他颔首道。   “原来是何先生、费先生。”王元宝心中有事,只是招呼了一声,转身便离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落到何、费二人眼中,二人对望了一眼,心中有些不喜。   当初李适之为相的时候,连带着他们这些门人清客也地位高涨,王元宝见他们少不得巴结,可现在么,连多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这位王翁,看上去富态逼人……不知是何许人也?”跟他们一起的一个清瘦的文士问道。   “啊,子美贤弟,这位王翁就是王元宝,长安城中有名的巨富,所谓富可敌国,便是说他啦。”何先生干笑着道。   子美便是杜甫,他与李适之一派关系更为亲近,此次上京,乃是准备参与铨选。李邕之死对他的冲击很大,让他意识到,大唐朝廷之上确实有奸邪,他性子犟,便铁了心要出仕,与那些奸邪相争。   李适之虽然已经不在为相,但太子少师也是显爵,算是杜甫能接触到比较有可能举荐他的人物了。他往来长安城中,便与李适之的门客们相熟,此次何、费二位宴请士林儒生,他也被邀了来。   上了步云楼,已经有几个人先到了,这些儒生在一起寒喧见礼,少不得折腾个半日功夫。杜甫虽然心中觉得这些虚礼实在无趣,却也不得不跟着大伙一起折腾。   到了巳时三刻,所邀之人到齐,酒菜也开始上来。杜甫家境一般,以前跟着叶畅不需要为钱财操心,两人决裂之后,虽然叶畅还是如以往一般遣人经他家中送钱粮,却被他全部退了回去。长安城中物价腾贵,象这样一桌酒菜,没有十万钱拿不下来,见到这满桌酒菜,杜甫忍不住在心中喟叹起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并不是凭空而来的,甚至不是一时激愤之作。   “饮胜!”   “饮胜!”   无论如何,众人都在大吃大喝,杜甫也只能随大流。酒过三巡之后,那位何郎君与费郎君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何郎君开口道:“长安虽好,非吾久居之所,诸位都是我二人至交好友,大家志趣相投,然辄人生无不散之宴席,或许今日过后,我等便各奔东西了……”   “何郎君何出此语?”费郎君讶然道。   “以往在长安,那是因为此为我大唐首善之地,衣冠形胜之所。可是近来看长安,只觉得铜臭熏天,已非往日清静……”   众人都是甚为惊讶,若论铜臭,这位何郎君可也甚好黄白之物,此时他发此感慨,多少让人觉得不适。   “何郎君必是有感而发,何事令汝如此颓然?”费郎君又问道。   “我辈客居长安,所为者何?不过是能文章达天意,出仕为官,不负一腔抱负么?大唐官员,乃圣意选拔,替天子司百职。故此以大唐律令,官员一律不得为商贾之事,可是就在昨日,便有六品之显官,竞卖搜刮而来的奇珍异宝,奢糜放纵,肆无忌惮!”   那何郎君滔滔不绝地说着,在他口中,昨日竞卖之举,乃是叶畅罪恶滔天之举。那何郎君不愧是文人,末人还吟诗道:“石崇幔遮溷,王戎锥破李……”   吟了一半,却一时间将另一半忘了,憋了好一会儿,他面红耳赤地道:“总之这叶十一,骄奢淫逸无耻至极!”   他说完之后,那边费郎君抚掌道:“正是,正是,何兄一说,费某也觉得大大不妥,那叶十一行事,实在不合朝廷命官体统!他怎能如此,坏我大唐风气!昔日土蕃相赞东禄至我大唐,为人节俭,据闻其为节省开支,住在长安城中十文钱一夜的逆旅之内,早晨不食,实在饿了乃于街头拾人所弃之胡饼充饥。土蕃大盛,实由此可见其一二!我大唐官员,亦该如此,那叶十一微末小官,却敢坏庙堂之风,实在可恼,可恼!”   在座之人面面相觑,这二人一唱一和,矛头直指叶畅,这些人虽是不太通晓官场之事,却也明白,他们如此开口,绝对不是事出无因。   旁边的杜甫更是神情冷竣,目光冰冷。   杜甫没有想到,今日之会,竟然会和叶畅有关。他实在不想听到叶畅的名字,但是在得知叶畅于边疆立功收复积利州之时,他却又在自己家中以水代酒,默默祭拜过天地。他与叶畅极熟,知道叶畅生活比起一般人确实要奢侈,但叶畅对于自己的奢侈又有他的解释:他能赚钱,若不稍奢侈一些,将钱散出去,那么钱财就会变成废铁。   叶畅的这种理论,杜甫最初是觉得荒唐的,但后来观察民生世情,却渐渐觉得有道理起来。一个人在自己收入的基础上奢侈些,只要不浪费,确实是有益于那些为此人服务者的。   “说的是,任此等人物嚣张下去,我大唐国将不国!”有沉不住气的愤愤地道:“他不过一介斗鸡走狗之徒,幸进得官,岂敢如此!”   有人开头,顿时群情汹汹,众人纷纷开始指责叶畅。见得这一幕,何、费二人眉宇间便有喜色,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他们乘热打铁,那费郎君便又道:“我辈读书之人,才智之士,把持舆论,岂可坐视此等小人当道?何兄,你也莫急着离开,咱们大伙不妨……”   他说到这,声音开始压低了,众人头渐凑到一处,然后有晓事理的就吸了口寒气:“这可是千夫所指……真要办成了,咱们这些人,便不逊于御史!”   第254章 昔日亢龙今有悔   王元宝在叶畅宅前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饿了也只是在房边的西市叫了个食盒,从上午一直等到下午,这才看到叶畅带着十余人回来。   “这些人……”   见着这些人之后,王元宝心里就是一颤。   除了善直之外,跟随叶畅的都是些精壮汉子,他们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精悍。更重要的是,他们眼睛看人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以王元宝的见识来看,只有那些在边关上见过血杀过人的厮杀汉,才有这种神情。   想到传闻中叶畅在辽东招募勇士收复一州之地,王元宝并不意外他身边会有这样的人手。   “叶参军,叶参军!”   心中虽然发寒,王元宝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还隔着老远,脸上就堆满了笑,他一边呼一边长揖,以他现在的体型,能揖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费了不少气力。   叶畅目光向这边扫了一眼,然后就象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径直向门内走去。   王元宝既然来了,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其中也包括受辱。叶畅不理睬他,他并不意外,他小跑着跟上叶畅的步子:“小老儿得知叶参军在辽东立功,特意备了些礼物,为叶参军贺!”   “闪开!”   叶畅仍然没有理会,说话的是叶畅的一个随从,直接就将王元宝推到了一边。王元宝趔趄了一下,见叶畅就要走入门中,他情急之下叫道:“叶参军,若是能与小老儿携手,何愁玻璃不大卖,获利何只十万贯?”   叶畅听了这句话才停住脚步,转过身,脸上浮起了一丝笑。   “你是说,与你合作?”   “正是,老朽人脉、眼光,都眼胜过胡源祥之流,而且老朽不唯可以与叶参军于玻璃上合作,便是其余产业,亦能助叶参军一臂之力!就是球市,老朽亦愿交还与叶参军!”   “呵呵,球市……说起来,王翁,你既然提起球市,我倒要问问你,球市在你手中这两三年里,不知赚了多少钱啊?”   王元宝微微有些语塞。   球市在他手中,仍然还算红火,但是比起最初由叶畅遥控时,却略显不如。其赢利到现在也没有脱离当时的最高水准,而支出却比当初还要大,这让王元宝原本以为每年有十万贯的收入预期大大减低了。   即使他还跑到洛阳去搞了洛阳球市,情形也就是那个样子。   “从球市,到水泥,到棉布,到玻璃,无论哪一样,获利都是不只十万,无论哪一样,都没有你王翁一星半点助力。”叶畅冷笑:“我叶某人要赚钱获利,岂需要你这等老朽无能之辈协作?”   老朽无能!   这四字评论一出,王元宝顿时觉得血往上涌,脸上火一般烧了起来!   他中年时开始白手起家,赚出富可敌国的若大家当,叶畅对他的评价,却是“老朽无能”!   这几乎是对他平生最自负的成就全盘否定,他顿了顿,将那怒火又忍了下去,讪讪地道:“是,是,与叶郎君相比,我自然是老朽无能,没有老朽,叶郎君亦是做出了一项又一项的大产业……不过老朽还是有些锦上添花的本领……叶郎君,那胡源祥独占玻璃配额,必然会压价,可若是老朽加入……”   “钱赚到我这个份上,多赚几万贯少赚几万贯都已经无所谓了。”叶畅摇了摇头:“王翁,你老老实实盘了琉璃店,专心致志去玩球吧。”   “叶参军,莫非……莫非不给我王老汉生路了?”   “你当初不是给自己选了生路么,球市啊。”叶畅一笑,再不理睬他,转身便走。   当初对他来说是巨无霸的王元宝,如今只是一个老朽罢了,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挖了他的根基,让他的琉璃铺子自此一蹶不振。叶畅对于别人的无心冒犯,心胸向来开阔,但是对于别人有意算计,则是一向心胸狭隘。王元宝与他之间的矛盾,绝不是这几句软话可以挽回的,甚至不是王元宝所能带来的利益可以弥补的。   若是为了些许锱铢之利,便放任这等曾经算计他逼得他不得不闪转腾挪才回过来的人,岂不意味着今后任何敢于害他的人,只要能带来利益就能被他放过?   “当初得球市,老朽可是出了十万贯……叶参军你不可如此……”   王元宝兀自大叫,叶畅却已经进了门内,他身后一个随侍上前来,一把将王元宝脖领揪住:“你出了十万贯,不是已经得到球市了,莫非我家郎君还欠了你什么不成?老儿,再在此处胡言乱语,小心你的狗头!”   王元宝再也不敢停留,他以袖遮面,慌慌张张爬上了自己家的马车,飞也一般离开了叶畅邸。   他心中既恨且悔,恨的是叶畅根本不给他留任何颜面,毫无疑问,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他积累多年的声望,怕是要因此而损毁大半;悔的是当初真不该那般贪婪下手,哪怕当初多留一分情面,也不至于受今日之辱。   “当时……谁知道他竟然能到这个地步!当初只以为是个有几分才智的少年郎罢了……”   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王元宝长吸了口气,然后闭起了眼。   必须考虑一下后路了,王元宝可以肯定,玻璃器将与琉璃器产生直接竞争,若是琉璃店不能兼营玻璃的话,与别的竞争对手相比,他的店铺就会处于劣势。这种劣势只需三五年间,便可以让他在长安城的琉璃行当里除名。   真的要抛弃自己的这份基业么?   “王翁,或许咱们还可以向那些同业进些玻璃器。”贝福一直跟着他,此时忍不住插嘴道:“最多给他们加些价,咱们不求赚钱,只求人气!”   “叶畅既然决意要与我算这笔旧账,岂会留下这等漏洞?毫无疑问,那些与叶畅同流的家伙,必然都答应了条件,不将玻璃器转售与我们。”王元宝叹息道:“此事绝不可行……唉!”   “那如何是好……啊呀,要不,咱们也派人去傲来国进玻璃器?”贝福灵机一动,又开口道。   王元宝一拍大腿:“说的正是!若咱们也能直接从傲来国进玻璃器,何愁叶畅为难?没准咱们还可以反过来,给他添上几分麻烦!”   不过旋即他又发愁道:“这傲来国此前无人知晓,前往傲来国的海道,唯有叶畅……”   然后他住嘴不语了,他目光闪动,心中又生一策。   打发走了王元宝,叶畅步入宅中,问可有客人来访,然后便有人笑道:“有倒是有,就不知十一郎是否还认我这客人!”   叶畅听得声音很熟悉,抬眼看去,不由大喜:“怎么是你!”   这个客人已经有数年未曾见面了,正是他第一次入长安时结识的游侠头领萧白朗!   “怎么,是我便不欢迎了么?”   萧白朗在他前院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他半真半假地与叶畅玩笑,叶畅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萧五哥这般说来,可就伤了叶某之心了……前些时日在洛阳,贾大哥还与某提起萧五哥!”   萧白朗叹了口气:“惭愧!”   他确实有些惭愧,虽然是游侠出身,可是萧白朗颇有几分雄心壮志,故此在王忠嗣召他前去教授足球后,几乎毫不犹豫便放下了长安城中的事业,跑到了王忠嗣帐下。当初叶畅是对他寄予厚望的,他虽然推荐了贾猫儿替代自己,可终究是有些对不起叶畅。   如今回来,得知贾猫儿与叶畅都成了结义兄弟,想当初可是自己与叶畅先认识!   “听闻受某所连累,萧兄如今不是很如意?”见他这模样,叶畅道。   萧白朗被王忠嗣召去,而王忠嗣如今已经在狱中,传闻中又是叶畅所构谄,故此王忠嗣的部下对萧白朗都没有什么好脸色。萧白朗支撑了一年,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这才回到长安。他原本就没有官职,从军前回来,倒也没有什么麻烦。听叶畅问起,他唯有苦笑:“何只不如意,这一年来……唉,不提,不提。叶郎君,王忠嗣之事,你给我一个准话,究竟是不是你?”   叶畅眉头微微撩了一下,脸上笑容收了起来:“当初哥叔翰、仆固怀恩、李光弼、李晟等人在长安城外拦截我,问我王忠嗣之事,我当时便跟他们说,与我无关,他们不相信……今日你问我,我还是那句,与我无关,你信也不信?”   萧白朗看着他,缓缓说道:“我自是信的,不过他们却将信将疑……后来听说李邕死了,他们便完全不信了。”   “李邕之死,倒是与我有几分干系,但他亦有取死之道!”叶畅哼了一声,心中甚怒:“至于朔方镇的那些骄兵悍将信还是不信,某却不会理会!”   萧白朗望了望左右,见人都离得远,便压低声音道:“其实他们也明白,这是李林甫之意,李林甫惧王大夫入朝为相,故构谄于他。但李林甫势大,无人敢言之,故此牵怒于叶郎君耳。”   叶畅也明白这一点,这些人得罪不起李林甫,就拿他开刀,无非因为他在众人眼中,是更容易对付的软柿子。好在如今他这个软柿子已经有几分不同之处了,朔方军诸人真要找麻烦,也不象上回那么容易。   “既然朔方军诸人如此不知好歹,萧五哥,你还是回来助我吧。”叶畅向萧白朗发出邀请。   萧白朗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在外久矣,如今回长安暂歇,将养一些时日,再去寻叶郎君,到时少不得请郎君赐我一碗饭吃。”   叶畅心中微微一动,萧白朗这个态度,明显有点问题。   不过他虽然相邀,原也没有打算萧白朗来了立刻委以重任:两人虽然曾经有过交情,而且一起杀过公主府的管事,可是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萧白朗这几年一直在朔方节度使帐下效力,谁知道他是不是王忠嗣的手下派来替王忠嗣报仇的?   “也当如此,在外如此长的时间,萧五哥也该与家里人多呆一会儿。”心念电转之间,叶畅口中说道:“反正只要叶某在辽东,萧五哥愿意来屈就,随时都可以!”   “如此多谢叶郎君了!”萧白朗道。   他二人在前院中小声说话,说到这里,便将话题转到了朔方与辽东的风物上。正说着间,突然听得侧边传来一声喝“叶十一拿着”,然后便见一大团什么东西从围墙上被扔了过来。   叶畅神情一变,向后退了两步,院中的卫士纷纷向他飞扑过来,萧白朗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往旁边闪了闪——他是有几分心机的,此时若是去接近叶畅,没准反被叶畅的护卫当成了刺客!   “无妨,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去两个人到院外看看。”叶畅吩咐道。   有人去拾起那大团东西,却是一个麻布包儿,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块石头还有些纸。叶畅注意到纸上的字迹,当下接过来,从头看到尾之后,不禁冷笑起来。   萧白朗隔得稍远,看不到纸上写的是什么,见叶畅看完,他也不好询问,便行礼告辞。叶畅也不留他,将他送别之后,看了看边上:“替我去将岑兄请来吧!”   岑兄便是岑参,他中进士之后在长安等待铨选,不过一直没有如意的官职。闲居长安费用不少,故此借住在叶畅宅邸的一间侧院里。等了一年也没有合适的职务,他虽然尚未绝望,却也有些灰心,此次叶畅回来,他就准备跟随叶畅一起去辽东看看。   不一会儿,他便过来,笑着道:“十一郎,你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怎么有空召我来?”   “有一事要烦劳吾兄啊。”叶畅笑着将有人掷进来的纸递给他。   岑参接过那些纸,他有一目十行的本领,只是看了两眼,便看完全部内容,然后勃然变色:“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肠!”   骂完之后,他才想起来:“十一郎,这信中所书,是真是伪,还有,是谁人将如此重大的消息泄露与你?”   “是有人从院外扔进来的,至于是谁,却没有看到。”叶畅心里也有些怀疑:“不过此事当属实,某些人,当真是好算计!”   第255章 蛛丝难阻鲲化鹏   着实是好算计,以叶畅无大臣体为引,攻击叶畅骄奢,破坏他在士林中的名声,败坏他的声望。叶畅如今突然崛起,俨然已是新一代的天子宠臣,仅次于杨钊,岂能不招人妒?特别是那些年轻气盛又心浮气躁的小官,一个个都摩拳擦掌,等着要踩人上位,士林群议造起来后,他们必然象见了血腥的蚂蝗,紧叮着叶畅不放。   到那时叶畅莫说继续自己的大计,就算是想好生回到积利州也困难。眼见着积利州成了一块肥肉,京中权贵若有机会,岂有不想法子霸占这便宜之理!   “不知何人,竟然出此毒计!”岑参凝神苦思:“十一郎,欲破此策,唯有……咱们也召集京城中知名文章之士!”   对方想要抹黑叶畅,那么就寻人来替叶畅鼓吹,这虽然只是见招拆招的被动应对,却不失将水搅浑的好方法。叶畅却是笑了笑:“岑兄现在知道我请你的用意吧……京中文章之士里,岑兄声望非凡,由岑兄出面替愚弟经营此事!”   他与岑参关系不同一般,岑参闻言也不推辞:“当为贤弟促成此事,贤弟在外经营边疆,护国安民难道还有错了!”   “多谢岑兄高义……此只是今日第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情,欲与岑兄商议。我在辽东收复积利州,此前圣人之意,积利州最多是命一亲王遥领刺史之职,以愚弟为此州长吏,愚弟一人之力能有几分,岑兄在京两载,并无合适职司,不如与愚弟一起去积利州,你道如何?”   叶畅在得知岑参尚无着落之时,便起了这个心思,将岑参带到辽东去。   积利州人口虽然只有八万,其中汉人可能只有四万余,但是毕竟是一州之地,庶务繁杂,叶畅需要大量助手。覃勤寿可以在经济建设之上助他一臂之力,但在与朝廷关系上,书读得不多的覃勤寿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故此叶畅考虑到岑参,事实上他都有些想将高适从剑南请来了。   岑参犹豫了会儿,他此时还年轻,满心都是壮志,并不太想跑到辽东去,而是希望能在中原地区有所施展。   “辽东……”   叶畅没有再劝,只是让他自己思考,此时积利州那边是百废待兴,真要过去了,就得吃上一两年苦才能让一切步入正轨。若岑参不是自愿,他强求去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之后,岑参抬起眼来:“事关重大,不可不慎之,十一郎,你莫怪我迟疑不决,有些事情,我还须细问你。”   “只管问便是。”   这些日子叶畅一直忙碌,东奔西走间,与岑参虽是见了几次面,却都没有细谈过,只是约略介绍了一下辽东的情开。当下岑参开始细问,如今他控制的积利州有多大面积,多少人口,财赋问题如何解决,与朝廷的关系如何应对,叶畅准备如何施政。当听得叶畅说起他的“均田令”与“归化令”两策之后,岑参惊道:“十一郎所志非小,这是将辽东当作中原来经营啊!”   “正是,辽东除了冬日寒冷一些外,一年当中的其余三季,春夏秋都与中原并无二致。如今中原人烟稠密,已太过多了……岑兄还记得此前我们议论治乱更替之事么?”   岑参悚然动容:“记得!”   当初他们同行时,高适、李白、岑参、叶畅四人曾经讨论过历朝治乱更替的原因,高李岑三人逃不出贤君昏君的旧观点,叶畅却独出心裁,指出治乱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口。若是中原人口过多,那么大量人口无地可耕作,只要稍有灾荒,便成流民,动摇王朝根基。   叶畅特别是以两汉为例,说得高、李、岑三人不得不接受他的观点,就是中原人口到了极致,必然会成为祸乱的原因之一。   “你以为如今中原人口……已经接渐于极限了?”岑参又问道。   “武后、今上都于两京,于长安、洛阳间迁移,原因之一便是关中粮钱不足京城所用。”叶畅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举了实例:“天宝初载,朝廷重造户籍,天下有户八百四十万,口四千八百万。长安城有口二百余万,其中城内一百余万,城外一百余万!”   这些数据虽然还不很精确,却足以让岑参震动了。   叶畅又道:“可惜,此数仅为初估,加上奴婢、隐户,如今人口应在六千万之上,地力竭矣!”   “我明白了,十一郎,我随你去辽东!”岑参终于下定了决心。   “得岑兄相助,我便多一臂膀也!”   岑参对叶畅将数字信手拈来的水平甚是赞叹,他心中暗暗决定,自己去辽东之后,切不可纸上谈兵,当如同叶畅这般,有理有据有数才行。   “既蒙十一郎不弃,我欲荐数人与十一郎。”岑参抬头道:“第一人十一郎亦认识,乃王江宁。”   王江宁即王昌龄,此时为江宁丞,他与王维关系极好,与叶畅只是点头之交。叶畅笑道:“王公文才之名,为一时之冠,我欲亲近之久矣,只是他如今有官职在身,怕是不愿意去辽东屈就。”   “不然,王江宁早年贫贱,困于田亩之间,至不惑之年方为进士。虽得授江宁丞,却与上官不和,同僚多有嫉怨。他在任上,无非是为俸禄可养亲罢了。十一郎若修书一封,参再附信于下,王江宁必来!”   王昌龄虽然诗名远扬,此时甚至还在李白之上,更远胜于杜甫,但是因为不是纯粹文人出身,倒没有太多的文人酸气。叶畅听岑参这样说,当即道:“既是如此,我今夜便写信……岑兄还有何人可荐于我?”   “第二人姓张,名镐,乃博州人,此人现闲居长安,生性喜酒,为人磊落,不慕富贵。此人乃吴公讳兢之弟子,有纵横之术,经营边疆,得此人之助,十一郎可得一羽翼!”   叶畅想了想,还是方才提到王昌龄提醒了他,让他记起这个张镐乃何许人也。在原本的历史当中,王昌龄为小人所嫉杀,正是这位张镐,为他报了仇。   “张镐大名,吾闻亦久矣,恨无人相荐,不能见耳。”叶畅道:“岑兄若是相识,便替某相邀……不,明后日若有空,某与岑兄往拜见之!”   “敢不从命!”岑参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叶畅又问还有谁可以举荐,岑参琢磨了些人物,倒不是没有才能,但大多都是不太可能去辽东的。因此他摇头道:“我在长安,交游不广,但张镐有识人之能,若他愿意一起去辽东效力,必能荐一批人!”   “确实缺人,不过最好是能做实事之人。”叶畅心中嘀咕了一声,但没有说出来。   “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应对那造谣构谄之人。十一郎,你既是打算重回辽东,那么对这人就不可容情!否则你在外而此人在内,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迟早会动摇圣人对你的信任!”   叶畅也明白这一点:“你说的是,我会遣人去追查,究竟是何人放出这样的话语!”   “还有暗中向你透露消息之人,此人似有善意,十一郎要报复,却也要小心,莫误伤此人。”   “理当如此!”叶畅哈哈笑道。   在长安城中,叶畅暗地里的影响绝对不小。不仅仅是当初贾猫儿留下的城狐社鼠的关系,在香雪海转让之后,叶畅化明为暗,让人有意结交各色人物。故此,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仅仅是第二日下午,叶畅便得到消息,有文人在酒宴之中大骂他,攻讦他无人臣之体。   然后又有人说他骄奢淫逸,败坏大唐风气,甚至还说他便是少正卯。   “是何贯与费旨二人于步云楼间聚会时提到此事,那文士贪杯,某请他喝了一杯醉黄粱,便将什么都说出来了!”   “何贯……费旨……此二人是何许人也?”叶畅有些讶然:“我从未听闻此二人之名,莫非他们当真是激于义愤?”   “某也问过这二人出身,却是前相公李适之家的门客。”   “李适之家的门客……原来如此!”   叶畅闻是此语,顿时明白,毫无疑问,这又是李霅那厮的动作了。这个家伙,还真是不吸取教训,而且他在吃过亏之后,终于有所长进,竟然能想出此等毒计!   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等这些人真正发动起来,造成声势之后叶畅再做反应,那就十分被动了。   至于现在……   “当真是李霅?”听得这个回应,岑参讶然问道。   “七成可能是他,不过……”若只是自己拿主意,叶畅就有十成把握,但是要说服岑参助他行事,他必须还要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因此他道:“不过,为了免得误伤好人,今夜我们去证实一下。”   “如何证实?”   “长安城中玉蝴蝶,想来岑兄是听说过的?”   岑参听说过这个名字,玉蝴蝶乃是长安城中这两年间崛起的名妓,不过直到他位于蝴蝶馆的静室之内,才有些恍惚地道:“向来听闻此地价格不菲,那蝴蝶女更是难得的人物……十一郎,莫非这又是你的安排?”   “非我安排,不过与我有些关系。你记得我在洛阳城中的大观园么,大观园中的女主事李季兰,与这位蝴蝶女玉蝴蝶关系菲浅。”叶畅笑着答道。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这蝴蝶馆虽非他的产业,实际上却是受他暗中控制,这也是他留在长安城中的暗线之一。   他们在静室之中,隔着一道薄薄的板子,便是外头的雅间,二人在内并没有等多久,便听得外头雅间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略带干涩的声音:“竟然真是蝴蝶女……金兄,今日可是承情了!”   “我与何兄一见如故,我这人没有别的,就是不喜欢那些奸邪之辈,听得何兄说要除奸去邪,我无拳无勇又无智,便只能出些钱了……哈哈,休要唐突了佳人,蝴蝶女来了!”一个声音响起,岑参听出,乃是曾经得叶畅吩咐的一人。   然后又是一个女人娇声响起:“奴原是风尘中零落之花,哪里算得上什么佳人,不过奴与金郎君一般,平生最恨就是奸邪,何郎君要除奸邪,不知可否与奴细细说说?”   即使未见其面,但在墙这边听得那女郎声音婉啭,岑参也觉得大为心动,想来面见其人,更是千娇百媚。那位何郎君骨头几乎都要酥了,哈哈大笑起来,两个有心,一个无意,只是几盏酒下,何贯便将一肚子里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果然是李霅!   岑参看向叶畅,叶畅却是神情平静。   有关李霅与叶畅的仇怨,岑参已经听叶畅说过,他心中也是为李适之老大不值。李适之虽然能力不足,但大体上还有正人之名,可生个儿子,却既蠢又目光短浅。   虽是庸人,可叶畅已经一再宽恕了他,他却象毒蛇一般,在暗中盯着叶畅,时不时就要喷出毒液。这是自寻死路,便是岑参有几分同情李适之的,也知道怪不得叶畅。   待那何贯被打发走之后,他二人离开了蝴蝶馆,岑参问道:“十一郎,你准备如何对付那李霅?”   “此人留在长安,乃是为李适之惹祸!”叶畅平静地道:“必须将他赶出长安城,想法子弄到我们积利州去。”   听到“赶出长安城”时,岑参觉得有些不对,这可不是叶畅的行事风格。但听到“弄到积利州”去,他顿时大悟。   李霅若被弄到了积利州,其下场可想而知。   “如何行事?”岑参问道。   “此事朝堂之上自有人会去处置,用不着我们,倒是应对他们造谣之策,我已经有了。”   “哦?”   “还请岑兄替我扬名。”   “扬名?”   叶畅将自己的计划源源本本说出来,岑参听完后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笑道:“李霅竟然会屡次三番与你为敌……这样一来,他费了老大气力,却只是成就你的名声,而且还给他招来怨恨!可惜,李太白不在长安,若他还在长安,由他来办此事,必然更好!”   第256章 孰为奸细空穴风   “子美,你也在此啊!”   杜甫抿着嘴,与同他招呼的人见礼,那人笑嘻嘻的,一副春风得意的神情。杜甫看到他这模样,心里就觉得厌恶。   厌恶归厌恶,可是他却无法拒绝这些人,毕竟,他们才是清流。   “今日就要发动了,子美贤弟,你有生花妙笔,此时该拿出来,总不能一直不开口以?”   那人拉着杜甫往太学走,大唐太学乃是国家最高学府,属国子监管辖,鼎盛之时有八千余人,还包括各国留学生在此。要发动群议,太学是必不少的地方,那人与杜甫等,便被安排到此处来。   看了那名为董才的同伴一眼,杜甫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莫非……真要与叶十一为敌?   此时长安城中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仍然是前日办的竞卖会,普通百姓议论这个是图个热闹,富商议论这个是觉得竞卖的方式确实是一个赚钱的好门路,而权贵之家则议论谁家得了精美无双的玻璃器。至于闺阁女流,则是咬着耳朵算计着某家的女郎能从此次竞卖中得到多少收益。   据杜甫所知,就连太学中,玻璃器与傲来国也成了流行的话题。   他们二人赶早便到了太学,不过往常清冷的太学,今日却不同,不少学子结朋呼伴,都在往太学中赶。   “咦,这是怎么回事?”董才讶然道。   “不清楚。”杜甫也很奇怪,不过人多正好,他们所行之事,人越多造成的影响就越大。   董才也是太学生,不过平日里不愿意在馆舍里呆着,更愿意在长安城中四处结交权贵。他拉着杜甫东张西望,终于看到一伙人在那边,其中有些是他认识的,当下便走了过去。   众人没有注意到他们过来,董才见众人不理睬他们,他是个好为大言的性子,当下劈头便是一句话:“国将不国了,你们还在这里闲谈?”   众人转眼看他,一脸都是惊讶。董才顿时觉得心情大好,这种被众人所瞩目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欢喜。   “汝等可知,我大唐都将不为大唐了,铜臭弥天,有钱可使鬼推磨,利欲熏心,沐猴竟然着衣冠!”那董才又道。   “董才,你此言何意?”   那些学子们顿时不高兴了,这几句说起来,可是有些容易引起歧意。   “诸位可知香雪海竞价之事?”董才看了杜甫一眼,发觉杜甫讷讷不出一言,只能自己一人顶上:“那叶畅为一己私欲,不顾朝廷官员体面,追逐阿堵之物,品德败坏……”   董才事先有所准备,故此一顶顶大帽子向叶畅头上扣上去,越说越是兴奋,到后来,他干脆跳上一个石礅,手舞足蹈地大声说起来。   这边的特殊情形,让许多人都注意到了,纷纷向这边看来。董才周围聚拢的人越来越多,初时杜甫还在里圈,渐渐就被挤到了外圈去了。   周围学子都紧紧盯着他,他觉得这目光乃是对他的敬仰与崇拜,但是旁边的杜甫却渐觉不对。   大伙的目光最初时是惊讶,后来变成了轻蔑,再后来变成了……愤怒?   为什么不象是对叶畅的愤怒,而象是对这个董才的呢?   “叶畅此贼不诛,天理难容,此奸窃居高位,人神共愤,诸君皆为我大唐士子,国家未来之栋梁,岂能容忍这等幸进之辈阻塞贤路?诸君,与我同讨此贼!”   “揍他!”   不知是谁喊了声,董才大喜,叫道:“对,正是揍他……”   话未落,围着他的学子一起冲上来,七手八脚,将董才从那石礅上拉下,然后拳打脚踢。   董才惊愕过后大叫道:“打错了打错了,要去打叶畅……”   “就这厮欲败坏叶参军声名,揍,狠狠揍,不打得他满山红紫遍,这厮不知晓花儿为何这么红!”   “打!”   杜甫在外边完全呆住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不过旋即他明白,可不能真打出人命来,出了人命,不管哪一方都会有大麻烦!   “莫打了,莫打了……”他大喊道。   “这厮与董才一是伙的,一起打!”   “啊!”见势不妙,杜甫掉头就跑,他与董才关系并不好,而且对于这等行径原本也就不满,跑得毫无压力。也亏了与叶畅在一起时,叶畅给他灌输的生命在于运动的观念,杜甫的身体素质不错,跑起来如一溜烟一般,转眼就躲得没影了。   不过他的逃跑,引起更多人对这边的关注,便有人来劝架。董才抱着头蜷在地上,听得周围还是一片骂声,便是劝架之人也在骂他,心中悲愤莫名: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人散去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瘸地扶着墙走,周围经过的人看到他都指指点点。他隐约听得有人说:“就是这厮,果然小人!”   “叶参军说了,他在前方为国经营,总有小人在背后暗箭伤人……”   “正是,朝廷若不需利,何必收赋税,官员若不需利,何必取俸禄,百姓若不需利,工不织,农不耕,天下何有衣食……竟然说叶参军唯利是图,这若不是蠢得饿死的货色,便是别有用心之辈!”   听得这样的议论,董才觉得自己好象明白了些什么。   出了太学,迎面看到杜甫,董才怒道:“杜子美,方才你为何不帮我?”   杜甫一脸怪异之色,看着董才:“如何帮你,几十人围着,我如何帮得上忙?”   “可你也不该只顾自己跑了!”   “我哪里只顾自己跑了,方才我去打听过了,你可知道为何你会挨打?”   “还不是太学里的诸生都得了失心疯……你说为何,啊呀,莫非……他们被叶畅蛊惑了?”   杜甫苦笑起来。   何只是被叶畅蛊惑,叶畅比他们还来得早,早就动员人手,请动太学的诸位教谕、博士,召集诸生,做了一个简短的演讲。演讲内容无非就是叶畅的边策、强国富民之策,最重要的是,叶畅宣布,向国子监捐五经等书册四万余册,平均下来,几乎人手五本以上。又宣布设大唐国子监助教助学奖,每年出一万贯,用于奖励国子监中的教授、学子。   换言之,叶畅将整个国子监从上到下,全部收买了!   全部支出不过两万贯钱,可对于国子监的一些穷教谕、学子来说,那是占到了大便宜。叶畅才离开,董才便来攻讦叶畅唯利是图,岂不是说国子监亦唯利是图?岂不是在损坏大伙的切身之利?   “这……这样也可以?”董才张大嘴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便这样做了……”杜甫脸上浮起了苦笑:“这便是他的风格……拿钱砸死你。”   “不对,不对,他怎么能将手伸到国子监来?”   “为何不能,你知道是谁为他奔走么?”杜甫叹了口气:“张镐在为他奔走……那可是吴公的弟子!”   吴兢乃此时史学大家,在史馆任职三十余年,而张镐又是大隐于市的名贤,他出面促成此事,虽然也费了一番周折,却终于办成了。   “可是……如此这般,咱们该如何向李少卿交差?”   “还能如何交差,便是实话实说罢了。”杜甫一摆衣袖:“罢了罢了,此事某不参与了……”   他说完便走,甚至不与董才告辞。但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转回来:“不,还是与你去拜见李少卿吧……有几句话,当劝一劝他。”   二人到了李府,却不敢走正门,便绕到侧门,正待请看门者通禀,却又见几人相互扶持过来。一看正是和他们一般前去鼓动士林清议的,看模样,一个个都狼狈不堪,与董才几乎不相上下,还有几人,脸上干脆露出了一道道血痕,看上去是被女娘利指所挠出的。   “你们这……”   “唉,莫提莫提……”   众人相互看看,便知彼此遭,一个个摇头叹气,那脸上被挠的更是带着哭腔:“便是妓馆中的,也敢挠我们满脸花,说是我们没有男子气概,便见不得旁人有,还说我们一心就只想着将自家的媳妇妹子老娘送去蕃胡和亲,故此不容叶十一击胡……”   “看来,叶畅是早有准备!”有人忽道。   “正是早有准备,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   众人都不傻,他们去哪儿行事,都受到叶畅支持者的迎头痛击,分明叶畅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早有所知!   众人商议了几句,想想还是向李霅报信,等李霅来拿主意。让门房通禀后不久,李霅便请他们入内,在李府一个偏院里见他们。   一看他们这狼狈模样,原本满脸笑容的李霅顿时变了颜色:“怎么都这模样……莫非,你们把我的妙计给办砸了?”   “少卿,休要提妙计了,叶十一都有准备,凡我们所去之处,别人都等着背后攻讦造谣的小人来讨打呢!”   “造谣?此为谣言倒逼真相,哪里是造谣了?”李霅大怒:“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妥当……不可能被人识破,此是我所想出的妙计,如何会被识破?”   他情绪激动之下,都有些失控,杜甫见他这模样,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论年纪,李霅比叶畅要大出两轮,可论胆识智谋,他与叶畅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自幼时起父亲李适之便是高官,故此一直顺利惯了,到这不惑之年,竟然还这么毛躁。   方才在太学那边,杜甫便已经确认,李霅绝对不是叶畅对手,莫说叶畅有准备,就算是毫无准备,李霅这奸计也只是能经叶畅多制造些麻烦罢了。他也算是看出李霅草包的本质,不再把祛残除秽的希望寄托在这等人物身上,决意要与李霅保持距离。但终究结交一场,杜甫又是念旧情的,实在不愿意李霅在叶畅手中吃更大的亏。   故此他轻咳一声:“少卿,大伙都尽力了,叶十一甚是多智,这等手段,对他……”   “住口,你是说我不如叶畅?我,宰相之子,大唐宗室,我会不如叶畅那负锄担禾之辈?”李霅喝断了杜甫的解释,他怒视众人,然后回头道:“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叶畅那厮有所准备,这内奸……”   说着说着,他怀疑的目光便看向杜甫,杜甫心里登的一跳,果然,李霅嘿然一笑:“杜子美,我记得你一向与叶畅交好,后来因为李北海的缘故才交恶,对也不对?”   杜甫默然不语,那边董才跳起来道:“正是,正是,我说为何到了太学,就我挨打,他杜子美却是全然无事,定然他与叶畅有所勾结,他是内奸!”   杜甫脸色苍白,众人都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哪怕心里并不是真正怀疑他是内奸,此刻也要和杜甫划清界限,免得被李霅也认为是内监。   “杜子美,你说,你是不是叶畅派来的奸细?”有人问道。   “我不是……”杜甫抬头回答。   “你不是?你只告诉我,是不是你将我的计策泄露给了叶畅!”李霅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说!”   随着他的怒意,两边便有打手虎视眈眈地向着杜甫逼近,杜甫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不知怎么答才好。   他可以坚决否认自己是叶畅派来的奸细,但这个问题,却让他有些犹豫。   就在他准备回答的时候,突然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何、费二位不见了!”   “什么?”李霅听得这个消息,暂时将杜甫放在了一边,回头向来人喝道:“休要慌张,有话就说清楚来!”   “方才少卿令小人去请何、费二位来,小人便去了他们的府上,但进门一看,发觉、发觉里面空空如也,何费两位都不在了。”来人喘着气道:“不唯他们二人不在,便是他们的家人,也尽皆离开,家里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带走,只留着空空的屋子……”   何、费二人的宅邸,原也是李府别置的产业,离李府极近,借与他二人居住罢了。李霅听得这个消息,只觉得额头象裂开了一般疼痛,眼前金星直冒,嗓中甜腥欲吐。   “何、费两个狗贼,原来……他们才是内奸!”他咆哮的声音,在李府的这座偏院里回响起来。   杜甫悄悄松了口气。   第257章 后宫醋海生波澜   “哈哈哈哈!”   叶畅的宅邸中传来众人朗笑之声,笑声最响亮的不是叶畅本人,而是张镐。   “想来此时李少卿面容会非常精彩,他害人不成,反成就叶郎君名声,原本欲捐资助学,还需防备有人攻讦叶郎君收买人心,沽名钓誉包藏祸心,如今有这个机会,叶郎君久思之事,终于可以办了。”   叶畅连连点头:“还是张兄鼎力相助方能有此效果!”   “哪里的话,张某也只是牵线搭桥罢了。”张镐笑道:“还是叶参军说服了张某,叶参军大作,让张某如同拨云见日一般……想想二十年后,叶参军为相,我大唐当是如何景象!”   “张兄这样说,叶某可就受不起了,各有所能各有所专,叶某能将积利州一州之事理顺,便须借助张兄等之力!”叶畅笑着道:“张兄,还需多多为叶某荐人啊。”   将此次危机,变成宣扬自己政见的机会,叶畅想出了这个大方略,但具体如何去做,却是张镐、岑参为他构划的。那日岑参举荐了张镐后,叶畅当夜便去拜会,最初时张镐对他只是客气,却丝毫没有为他效力的意思。但后来看了叶畅的几篇文章之后,张镐击节赞叹,终于下定决心,出来助叶畅一臂之力。   这几篇文章,乃是叶畅平日里结合自己对大唐的认识与另一世的见识,所写的治国方略,他以白话所写,没有什么文采可言,若是放在一个传统文人眼中,那定然要大打折扣的。但这张镐却不是个传统儒生,他受学于吴兢,自己又隐居于长安,见识非一般陋儒可比,更大程度上接近于战国时纵横家一流,故此,对叶畅的见解,他更容易接受。   “接下来,便是叶参军的事情了。”张镐向着叶畅道。   “是,忙完此事之后,还请张兄领我去拜访那位来兄!”叶畅道。   所谓他的事情,就是对李霅的反击,这个叶畅早有计划,实施这个计划的人也已经确定了。   “若能得此人相助,叶参军可无忧诸胡矣。”张镐道。   他们说的是来瑱,此人之父曾为四镇节度使、右领军大将军,此人自幼便随父于边疆,曾任北庭行军司马一职。但如今却是赋闲于长安城中,抑郁不得志。   “还是要多谢张兄之举荐……”   叶畅正说话间,看到一个卫士出现在门外,起身谢过之后,他到了门前:“怎么,有何事情?”   “那杨钊又来了。”卫士低声道:“正在门前。”   杨钊如今春风得意,忙着在宫中奉承李隆基与杨玉环,上回他来时神神秘秘不知搞什么鬼,现在又过来了。叶畅心中浮起一丝疑云,莫非还是因为上回之事?   想到这里,他回身又向张镐等人告罪,然后出了门。到门前发觉,杨钊青衣小帽,一副普通人打扮,根本不复鲜衣怒马。而且还用面巾遮着半边脸,似乎是怕被人看出身份。   见着叶畅,他一把将叶畅拉上了停在旁边的马车,放下了帘子:“走,快走!”   “唉唉……杨兄,你这是何意?”叶畅见马车真的径直行动起来,不禁讶然道。   “娘娘召你相见……唉,事不宜迟!”杨钊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娘娘召我?”叶畅愣了愣,心中浮直杨玉环的形象来。   虽然后世将杨玉环称为四大美人之一,但实话实说,此时的审美观与后世大有不同,杨玉环的“环肥”可不是胡诌的,其体型确实丰满了些。在此时是富态福态,但看在叶畅眼中,倒不如虫娘这般初抽条儿的小姑娘秀气可爱。   倒不是说她不美,美则美矣,却非叶畅所好的风格。   “正是,你一向多智,现在只怕只有你才能帮娘娘了。”   “呃?”叶畅皱着眉:“娘娘想要的东西,我又何能为?”   “这个……”杨钊有些犹豫。   叶畅想到上回听高力士说的,杨玉环的镜子被砸碎之事,便以为知道了杨钊的来意:“娘娘便是要我去傲来国寻宝镜,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办成的事情啊,杨兄,我上回不是与你说清楚了吗?”   “咳,不是宝镜……到了你就知道了。”杨钊越发尴尬起来。   叶畅满腹狐疑,却也无奈,只能随他而去。但走着走着,叶畅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便发觉不对,他对长安不算熟悉,可也知道,这并不时去皇家苑囿的道路。   “杨兄,这可不是去兴庆宫,到底是去哪,你不说清楚来,我就要下车了!”叶畅半起身,神情肃然地道。   杨钊一顿足:“真是娘娘召你,娘娘如今不在宫中,而是在我堂兄府邸!”   “你堂兄……杨鸿胪?”   “正是!”   杨鸿胪便是杨铦,杨玉环堂兄,在杨玉环于去载被封为贵妃之后,他便鸡犬升天,被赐官为鸿胪卿。杨玉环父母早亡,在长安中无家可归,若是回家省亲,便只有去叔父或者堂兄家。   可从杨钊的神情来判断,杨玉环并不是回家省亲,更象是……   叶畅突然间觉得有些古怪,这有点象是另一世中小夫妻吵架,丈夫把妻子赶回去了,妻子娘家人于是鸡飞狗跳,四处找人出谋划策想要替自己女儿出一口恶气。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麻烦了,自己这被抓来出谋划策的对象,可是李隆基这老儿!   压住心中的好奇,叶畅定了定神:“娘娘是怎么去杨鸿胪府的?”   “这个……”   “杨兄,你若是想寻我帮忙,就休要吞吞吐吐,到了地方,我自然也会知道!”叶畅有些生气:“此时我早知道一点,路上便可以想想有什么对策!”   “是圣人遣人将她送来的……”   好嘛,果然是与李隆基吵架闹翻,被李隆基赶回娘家了。叶畅心中不由暗自腹诽,杨玉环倒还轻了,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李隆基都六十的人了,还玩这种名堂!以为自己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么?   “圣人为何要送娘娘回家?”叶畅又问道。   杨钊面有难色:“此事就唯有娘娘能说,我却不能说,贤弟,当真不是愚兄有意隐瞒,你看愚兄如今模样,就知道愚兄已经是六神无主了!”   “难怪……”叶畅看他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他确实是六神无主,杨家如今的富贵,几乎没有别的根基,完全是建立在杨玉环受李隆基宠爱的份上。如今杨玉环被赶回娘家,下一步只怕就是要剥夺贵妃封号,再下一步可能就是要赐死。若真如此,杨家不仅富贵一场空,他们这两年暴发户般行径得罪的人,少不了就要报复。   满门尽诛的可能性都有!   “莫急,莫急。”叶畅心中很奇怪,以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宠爱,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不过想到高力士那天奇怪的态度,他又觉得,事情还没有严重到杨家担心的地步。他安慰了杨钊几句,杨钊现在就象是溺水之人抓着稻草一般,听得叶畅怎么说便怎么有理。   过了一会儿,马车到了杨铦宅,还不敢走正门,而是自侧门将叶畅与杨钊放了进去。才一进入客堂,叶畅就觉得眼前发花,因为客堂里一片愁云惨淡,坐满了杨家的亲人。既有杨玉环那三位艳名高炽据说与李隆基有一腿的姐妹,也有她的堂兄弟们,再加上一些晚辈,足足几十人。   “杨钊,这个时候,你怎么还领个外人来了!”有人一见叶畅,先是一愣,然后怒道。   却是杨家大姐,她倒是认得叶畅,但因为那位公主府的女郎未曾和亲的缘故,迁怒于叶畅之身。   不过好在她也知叶畅如今身份不同,只是说他是外人,却不敢更为无礼。   “娘娘召十一郎来的。”杨钊苦笑道:“此乃娘娘旨意……”   “娘娘召他?娘娘不肯见我们,不愿意与我们说话,竟然召他这个外人?”杨家三姐也嚷了起来。   “大姐,三妹!”二娘喝了一声,拉住这俩姐妹,向她们使了使眼色。这俩姐妹一脸狐疑,叶畅懒得理她们,稍稍与杨铦等人见礼,便随杨钊往后院走。   “二妹,不赶这厮走,你拦我们做甚?”叶畅不在了,杨大姐才压着嗓子问道。   “蠢了,你们没见着那叶十一的模样么,青春年少,又英姿勃发,这般少年郎君,又在辽东杀过人,又能赚钱……”杨二姐用更细的声音道:“娘娘和圣人闹翻,没准这厮也有份儿,你们怎么能当他是外人!”   杨大姐杨三妹恍然大悟,三个女人顿时觉得,仿佛有小猫儿在心中挠啊挠,她们不约而同起来:“我们再去看看娘娘!”   必须弄明白叶畅究竟是外人还是“内人”!   她们三人也到了专为杨玉环准备的院子,但才到门口,便看到杨钊一脸尴尬地站在外边,仿佛是个把风的。三人又是交换了一下眼神:有奸情!   若无奸情,怎么连杨钊这个引路之人,都被赶到了外边?   她们小心翼翼过去,却被杨钊张臂拦住:“三位姑奶奶,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要闹什么?”   “嘘!”杨二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有娘娘带来的女官呢!”杨钊实在无奈:“休要玩什么花样了,还是老实等着吧,若是叶十一能开导好娘娘,让娘娘向圣人认个错……唉,什么事情都没了。”   “也不知那叶十一如何开导娘娘……”三女也知道不能进去,只能留在院外,与杨钊一起遐想了。   叶畅此时已经站在杨玉环身前,杨玉环躺在榻上,背对着他,时不时吸两下鼻子。   “娘娘召某来此,究竟有何吩咐,还请娘娘直言。”叶畅催了一句。   杨玉环吸鼻子的声音顿时变成了呜咽声:“还有什么吩咐,圣人将我赶回来了,我哪里还敢吩咐你,若不是你,圣人哪里能恼了我!你走,你走,去讨好别人去,莫要在我这可怜人身前晃!”   叶畅顿时觉得头大如斗……这杨玉环被李隆基赶回娘家,难道还真和自己有关?   “娘娘,我可是比东海孝妇还冤啊……这怎么与我有关系了?”   “你还油嘴滑舌!”杨玉环终于坐了起来,怒视着叶畅:“你是不是让人给梅妃送镜子去了?那个狠毒女人,见你送的镜子不如我的,便砸了我的镜子!”   叶畅张大嘴巴,目光发直,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不仅仅是杨玉环揭出来的宫闱秘闻,也因为杨玉环起身时,衣裳有些敞开,唐时仕女衣着原本就比较开放,这一敞开,便让叶畅看到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好吧,叶畅虽然更喜欢秀气苗条些的女郎,对于杨玉环这种丰满型的并无多少感觉,但所谓“有沟必火”,此时的情景,还是让叶畅嘴巴发干心火直冒。   杨玉环却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形象,她哭得梨花带雨,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不幸”当中:“你说,你为何要送镜子与那毒妇?”   “这……这个,娘娘,就算是你的镜子被梅妃砸了……也不该是你被圣人赶回娘家吧?”   回过神来的叶畅,移开眼睛,因为被那深沟所震慑,所以说起话来也有些口不择言。杨玉环又呜咽起来:“那狠心三郎,只因我要追究此事,他不肯,我便哭,他便赶我回来!”   叶畅只觉得额头冷汗直冒,当初在陇右被犬戎包围时,他都没有象现在这么紧张过。   杨玉环说的可是简单,他却明白,这背后必是好几天的宫闱大戏。难怪虫娘出不了宫,也不敢说详情,想必那几天她也被李隆基训得厉害。而高力士讳莫如深的原因也清楚了,牵涉到两位娘娘的争斗,夹在中间的李隆基难做人,而高力士这个李隆基最忠心的奴才自然也要伤脑筋。若是能短时间内找来一面更大更好的镜子,或许还可以让杨玉环忘了此事,可是叶畅又说傲来国非是二三十天内便能来回的,麻烦不可能因此解决。   闹到最后,想必李隆基也被闹烦了,干脆将杨玉环赶出了宫。不过,这也证明杨玉环所说,梅妃砸了她的镜子的事情,未必完全准确,否则的话李隆基为何会不责罚梅妃,而是反而责罚杨玉环?   第258章 报仇十日犹恨晚   “娘娘宽心,其实圣人对娘娘,还是一片苦心的……”叶畅挠了挠头,劝女人,劝一个哭泣的女人,这实在不是他擅长的事情啊。不过叶畅可以推断出,李隆基对杨玉环并未绝情,否则哪里是这般处置的,既是如此,他就要想法子在这件事情中获得一些好处了。   至少不能象现在一样,让杨玉环迁怒于他,日后找他麻烦。   “什么苦心,便是苦心要重拾旧欢,呜呜……”   此时的杨玉环,就与一个普通女子没有什么两样,一心都是哀怨,除了哭和发脾气外,根本冷静不下来。   “娘娘,若是圣人真怪罪于你,只怕等着你的是冷宫,而不是回娘家了。”叶畅很直接地说道。   一听他提到冷宫,杨玉环颤了一下,不再哭了。   对于宫中女子来说,特别是对杨玉环这般饱受宠爱的女子来说,冷宫是比地狱还可怕的地方。   “圣人之意,也就是请娘娘先回家,让娘娘家人劝解。平常人家中,夫妻也难免有吵架拌嘴的,这点儿小吵小闹,算得了什么大事?”叶畅又道:“但是,圣人耐心亦非无限,娘娘若是不能体会到圣人的好意……”   “我不管他什么好意,为何他要护着那个毒妇?”杨玉环听到这里,又怒了起来,不过这个怒,声音就明显小了。   “娘娘,说起此事,臣倒是要为娘娘道贺。”   “你又要花言巧语!”   “非是臣花言巧语,臣想着了一件事情,一个故事。”   “哼!”   杨玉环犹自生气的模样,叶畅也不待她允许,便说起西汉时宣帝之旧事。宣帝起于微末,原本连普通宗室都不如,年长而无妻,后来娶了许氏,夫妻二人同甘共苦。但汉武帝死后,被迎立为君的昌邑王无道,宣帝幸运地继位,但权臣霍光之妻有意让自己的女儿嫁与宣帝,乃暗示群臣建议宣帝另立皇后,宣帝却下旨寻找当初穷困之时的佩剑,从而出来一个故剑情深的典故。   叶畅说完这个故事之后,杨玉环已经不再哭了,他知道女子总是容易被美好的爱情故事所打动的,乘机便又道:“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娘娘虽是国色天香,可天下佳丽何止千万,个个都想着取娘娘而代之!圣人不责罚梅妃,那是因为圣人念旧。娘娘得圣人厚爱,更远胜于梅妃当初,圣人又如此念旧,臣当为娘娘贺!”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便知花言巧语,黑的你们能说成白的,白的又能说成黑的!”杨玉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道:“总之我是不听,不信!”   叶畅悄然一笑,杨玉环口中说不听不信,实际却已经信了大半。而且,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想了想,叶畅又道:“我空口无凭,娘娘自是不信的,但是三日之内,圣人必会再请娘娘还宫。”   “若真如此……哼,不惩戒那个贱人,我也不回宫!”   说到此处,虽然还是气话,终究是气势弱了起来。叶畅便又安慰了几句,然后便要退出,那杨玉环却不放他走:“叶十一,你先休走,我要问你,那镜子……傲来国是否还有?”   “有,娘娘只管放心,傲来国的镜子虽是不多,却总有些,臣只等风向合适之时,便会再度启航,探寻海外仙岛,到时途经傲来国,定然为娘娘带来更好的镜子。”   总算应付了杨玉环,出了门之后,叶畅长长舒了口气,杨玉环召他来的用意,不在她话语中,但叶畅已经明白了。   要他通过自己的渠道,缓和她与李隆基的关系,自然,能让李隆基接她回宫那是最好的。方才叶畅的那些劝说,只是杨玉环退让的台阶罢了。   他才叹气,那边就听得女人窃窃私语:“这么久?”   “看来这位叶郎君不仅年轻力壮龙精虎猛,也有老牛的耐力啊……”   “正是,正是,娘娘现在,应当已经不怒了吧?”   “这么久,自然是不怒了!”   正是杨家三姐妹,她们的窃窃私语,让叶畅冷汗再度出来,狠狠瞪了这三人一眼,换来的却是三个媚意十足的白眼。叶畅唯有唉声叹气:若是李适之的儿子给他惹祸,那么杨家这三姐妹,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后来杨玉环悲剧的原因啊。   “娘娘召你们进去。”叶畅不愿意在这三姐妹火辣辣的目光下呆着,便骗她们道。   倒也不是骗人,现在杨玉环情绪稳定下来,这三姐妹进去陪她说说话,更有助于帮她排遣烦恼。   “叶贤弟,辛苦辛苦,你身体不要紧吧……”才打发走杨氏三姐妹,那边杨钊迎了上来。   叶畅又瞪了他一眼:这里还有个祸害根源。   方才来看,杨玉环不过是小女人罢了,有些小性子,喜欢争风吃醋,这些可都不是什么大过。而且她深居宫中,少与外界有联络,若不是她一家子奇葩,怎么会有白绫赐死的下场。   “有一件事情,你须替我办了!”他向杨钊伸出一根指头。   杨钊看着那根指头,暗暗佩服:持续这么久,竟然还能坚挺如此!   “贤弟只管吩咐!”   “安排御史台的人,弹劾李霅。”   “李适之的那个蠢儿子?”杨钊眼前一亮。   李适之虽是去职,可如今还没有任命继任者,他仍然是李林甫的眼中钉,如果能够通过弹劾李霅来打击李适之,想来李林甫会非常欢喜。   莫看杨家如今气焰嚣张,但杨钊还算冷静,知道杨家只靠着李玉环与李隆基的感情,在外朝的根基非常浅薄。因此,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靠了李林甫,奔走于李林甫门下。当然,李林甫也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杨家正得宠,对他也颇为另眼相看。   “怎么做?”杨钊果决地说道:“十一郎,你只管说,御史台里的小官儿,我还是结交了几个!”   “我手中正有他的把柄。”叶畅笑了一下:“只是弹劾他让他从现在这个少卿的位置上滚下来还不够,你要想法子让他被流放!”   “那是自然,只要有把柄,流放他到崖州去都不算什么大事!”杨钊满口应承下来。   “不要流放至崖州,流放积利州。”叶畅道。   叶畅的口气很平淡,但是杨钊却吸了口冷气。   积利州是什么地方,叶畅的地盘!杨钊心中很清楚,现在在积利州,只怕大唐天子的话都没有叶畅有用,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么!李霅这厮与叶畅有仇,叶畅将他弄到积利州去,其下场可想而知。   在寒战了一下之后,杨钊又觉得佩服:“十一郎,就当如此,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岂可婆婆妈妈存妇人之仁!不但是李霅,干脆把李适之也弄去罢了,斩草须除根!”   叶畅却摇了摇头,把他拉到一边:“杨兄,你我如今在朝堂之上,都是小人物,弄一个李霅,那是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可是弄李适之,那就是我们过于嚣张跋扈不知适度了。若是想让陛下圣恩长久,咱们行事,还是勿太过为好。”   “可是李适之岂会坐视其子出事?”   “那又如何,咱们是小人物,却有大人物盯着他呢,他现在在家中装疯卖傻尚能善终,若是真弄出什么名堂来,你以为最急的是谁?”   杨钊顿时明白:“李相公?”   叶畅嘿然一笑,杨钊反应很快,他也算聪明,可惜此前沉沦下僚,然后又崛起得太快,缺少真正的基层斗争经验。所以另一世中,他虽然为相,看似精明能干,实际上却是弄得众叛亲离而不自知。   “十一郎,你有何把柄,现在就交与我,此事宜早不宜迟,我现在就来布置!”   杨钊觉得这是一个讨好李林甫的大好机会,甚至将杨玉环目前的处境都忘了。叶畅也隐隐有个感觉,自己在长安只怕呆不长久,必须在短时间内解决掉李霅,因此便点了点头:“好,马车还在吧,你与我一起去!”   马车出了杨府,打了个圈儿,径直便向长安城外奔去,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城外一处小庄子。   杨钊到了这里,便敢掀帘向外观看了,见到这个庄子,笑着道:“这是十一郎的产业?莫非十一郎在此金屋藏娇了不成,要不为何不曾听你说起?”   “往来长安,有时城中住着不方便,总得寻个落脚处。”叶畅道。   庄子里有一些农夫,见到叶畅纷纷行礼,但农夫之外,还有些精壮汉子,在庄头的晒谷场上打熬身体。杨钊看了一眼,足足有三十余人,他心中一动,回头看着叶畅:“这些人手……”   “我得罪的人不少啊,这几年在长安,莫名其妙地遇刺,少说也遇到了三四回。”叶畅苦笑道:“故此准备些人手在此,只要出城回辽东,就要带他们走。”   “那些缺胳膊少腿的呢?”   “陇右时的同僚,与犬戎作战,他们因伤致残,大伙是一个锅里舀饭的交情,有人还救过我性命,总不能看他们饿死,便养在此处了。”叶畅随口道。   这正是去年他招揽的那些陇右老兵,他们虽是伤残,却仍然甚为精悍,叶畅还有一句没有说,便是准备将他们也带到辽东去。   辽东摊子铺开得太快,叶畅手中缺乏人手。他虽然不能募集正规军,但各处团练总得拉起来。这些老兵虽是伤残,可是派到各地去组织团练却正好。   而且叶畅还在等另一批人,就是他在陇右时的那些军中郎中们,这些人医术不算太高明,但对于外科手术,现在却已经有相当的经验。叶畅凭借旧情和重金双管齐下,说服了其中一些人,只等着朝廷对积利州的处置决定后,便调他们去辽东,在辽东建起军队医疗体系。   “原来都是些勇士。”杨钊随口敷衍了句,便没有再多问。   进了庄子之后,叶畅令马车停下来,带着杨钊径直走向一个院子。这院子周围有人巡视,戒备森严,让杨钊心再度一动。推开门,他进去之后,便看到几个孩子在院中,又惊恐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杨钊讶然问道。   “何、费二位可在?”叶畅扬声道。   不一会儿,两个形容枯槁的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一见着叶畅,那二人就下拜行大礼。   “叶参军,我二人真是被逼的,我二人并无与叶参军为敌之意,您大人大量,便放过我们家小吧!”   “是啊,叶参军,我那最小之子,生时难产,还是用叶参军所发明之产钳才母子平安。叶参军既救其一命,如今还请再饶其一命啊!”   何贯与费旨二人,是在街上被人径直带到此处的,然后又勒令二人写信,只说得罪了李霅,要立刻搬家,将他们家人也想法子弄到了这里来。   最初时二人还想要硬气一下,可家人也被弄来之后,现在他们总算觉悟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活下去,特别是想要家人活下去,就不得不在叶畅面前服软赔罪。   叶畅一笑:“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们要对付我,你们不过是门人清客,所作所为,尽为主家所命。不过你们既然做了,就必须受到惩罚……我不喜欢祸及家人,可若你们不知好歹,那么说不得我也只能得罪了。”   何、费二人对望了一下,满脸都是苦涩。此时还硬气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只能唯唯喏喏。   “李霅是如何算计我的,你们说与这位郎君听听。”叶畅道。   何费二人此时才细看杨钊,才看一眼,那何贯面色大变:“杨……杨……”   杨家如今在长安城中风头正健,他二人是看人眼色吃饭的,哪里能不认识。一见是杨钊,两人的神情就更为惶恐:这可是贵妃娘娘的堂兄,出入宫禁无碍的人物!   叶畅将他带到这里来,其背后意味着什么?   “你们认得我?那就更好办了,我是奉娘娘之命来的,你们当说什么,自己心中有数。”杨钊森然道:“哦,娘娘是不大管外边事的,此事我要先说与你们听。”   娘娘不管外边事,但又是奉娘娘之命来,这看似自相矛盾的话里,却隐藏着深意。何、费二人心里略一琢磨,便想明白了:这杨钊乃是奉圣命而来,只是不能说!   想明白这一点,二人顿时面无人色。   第259章 上阳宫中白头人   “郎君,去哪儿?”   杨钊已经送走,夜色也暗了下来,叶畅坐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夫轻声问道。   “先回宅子,会合善直师,然后去玉真观。”叶畅吩咐道。   会合善直是出于安全考虑,被李霅算计,让叶畅更加重视自己的安全问题。至于去玉真观,则是想法子见二十九娘。   要替杨玉环、李隆基缓和关系,叶畅有两个渠道可用。其一是高力士,现在叶畅想明白了,那天高力士突然要见他,一来是问问傲来国的情形,二来也是预料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叶畅不曾离开长安,那么就可以通过他的途径,来解决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情感危机。   但叶畅宁可选择第二个渠道,也就是二十九娘。   高力士这老太监看上去对他很和气,可是叶畅仍然信不过这厮。这老太监太阴,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各方下注,虽然他最忠于的还是李隆基,叶畅没有把握他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埋什么伏笔。   而二十九娘则不同,叶畅并不迟钝,小姑娘对他的情感早就发生了改变,从最初时的亲情般的依恋,早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微妙而复杂地情感。就算没有这情感,以两人的利益共同关系,二十九娘在后宫之中的地位越稳固,对叶畅也越有利。   如同她料想的那样,在玉真观中不久,便见着了虫娘。   “你可来了!”虫娘第一句就是这个:“为何这么晚啊。”   她眼中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嗔怪,叶畅不禁怦然心动。这个时候,叶畅再次意识到,二十九娘已经长大了许多。   按实岁来说是十五,虚数则是十六——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这几日都在忙一些事情,而且上回你给我传条子可没有说何时能见我啊。”叶畅笑道。   虫娘恨恨瞪了他一眼,然后便一脚踩过去,却又被叶畅闪开。   “你就一点都不肯让我!”虫娘发怒道。   “有理的地方,我当然让你。”   “那为何你送与杨娘娘镜子、送与梅妃镜子,却没送镜子与我?”   叶畅看了看左右,左右早就被屏退了,叶畅还是压低声音:“有,最大最好的一面留着,等风头一过,便给你送来。”   虫娘这才得意起来,她并不是真的要镜子,否则经她手展览给京中贵女的镜子有数十面,怎么也能留下几面来。她所想要的,无非就是叶畅的重视罢了。   “记得我就好!”她娇嗔了一句,然后伸出手来,牵住叶畅的手。   叶畅手抖了一下,这可有些失体统了,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叶畅牵着她逛长安城都没事,现在……已经婷婷玉立啦。   “怕什么,你胆子不是一向大么?”虫娘面色绯红,有些羞涩,但却很坚定地抓着叶畅的手,抿着嘴笑道。   “你这模样……最好了。”叶畅也笑了。   二人相视无语,就这样默默对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开头,又同时笑了起来。   “前些时日,我在宫中陪娘娘呢,父皇发怒,让她出宫时我也在,我当时小声对她说,让她来寻你,你定然是有办法的。本来以为昨日你就会来,却不曾想到现在!”虫娘小声抱怨道。   这样叶畅的最后一个疑团也解开了,难怪杨玉环点名要寻他出谋划策,原来不是杨钊的建议,也不是杨玉环自己想到的,而是虫娘支的招。这倒是给他揽来了件大事,叶畅苦笑道:“你就不怕我劝不了杨娘娘?”   “她与父皇,都和小孩儿一般,呕气罢了,出宫静一静,就会回心转意。父皇也是一样,两人在一起就吵,但真分开了,不用两天时间父皇就会想她了。”虫娘哼了一声,老气横秋地道:“更何况你最狡猾,哄女郎的本事可是老大,从六岁到六十岁,没有你哄不过来的……你可知道,如今长安城中多少家的女郎都想嫁与你,你简直就成了……成了……”   说到这,虫娘不知用什么来形容叶畅好,她恨恨抬起脚,在叶畅脚面上又要踩过去,叶畅这次又闪过。但她手却悄然伸了过来,拧在叶畅胳膊之上。   不过没有用力气,她知道,叶畅也躲得开的,但是故意让她抓住。   “唉哟!”叶畅却叫了起来,虫娘心中一恼,手中便真用了几分气力了。   她二人间又闹了会儿,虫娘然后虎着脸道:“你给我记住了,不管哪家的贵女,不管那女郎长得如此,都不许搭理——特别是李相公家的李腾空,你若是敢正眼看她,我便要……”   “嗯?”叶畅眉头一挑。   虫娘顿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可不是她威胁得到的,没准原本叶畅对李腾空没有什么心思,她越是如此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思来!   于是她委委屈屈地道:“我便要哭,一个人哭……拉着晌儿一起哭……”   叶畅跑到辽东去,晌儿留在修武,虫娘留在长安,二人反而同病相怜起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晌儿跑了长安三趟,次次都在长安留住十余日,与虫娘同出同游,如今倒成了一对好姊妹。   “莫哭莫哭……其实辽东也有一位著名的仙人,你若是愿意,不妨让圣人允你去辽东祭仙。”   “啊……丁令威?”   “正是!”叶畅笑了起来。   此人乃晋时陶潜于《搜神后记》中所录,为辽东人,离家求道,道成化鹤归辽。虫娘想到这个,便又白了叶畅一眼:“说你诡计多端吧,连仙人都为你所用!”   叶畅但笑不语。   接下来便是谈正事,叶畅与虫娘讨论了一番如何在李隆基面前进言让他接回杨玉环的事宜。正事聊完之后,虫娘又开始问辽东风物,还有叶畅在那边的经历。有些事情此前叶畅就已经和她说过了,但她百听不厌,缠着叶畅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已晚,叶畅第五次告辞,她才意犹未尽地放叶畅离开。   此时已经是傍晚,很快暮鼓就要敲响,虫娘未在玉真观停留,转身便进了皇宫。因为与杨玉环吵架的缘故,李隆基也没有留在兴庆宫,而是在皇城之中。他这两日都是不乐,神情都有些恍惚,虫娘来到他身边他都没有注意到。   虫娘示意两个宫女离得远些,自己上前,轻轻为李隆基捏起肩膀来。李隆基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她,叹了口气:“二十九娘……”   他想说话,但又忆起虫娘只是一小姑娘,而且并未嫁人,哪里知道男女感情之事,于是到嘴的话又化为一叹。   虫娘却带着忧色道:“阿耶,娘娘去了杨家,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娘娘最喜洁净,连换洗衣裳都没有带去,昨日倒罢了,今天……怕是很难受吧?”   “唔,你不说我还忘了……高力士,高力士!”   高力士象幽灵一般闪了出来,虫娘方才都没有看到他,他回应道:“奴婢在这儿呢。”   “高将军,你去贵妃宫中,将贵妃的衣裳都收拾好了,给娘娘送到杨家去!”   这话语,说得好象是他要将杨玉环的东西都扔了一般。高力士愣了愣,眼睛眨巴了两下,然后应了声,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不对劲啊……二十九贵主分明是在劝和,可是圣人却要将娘娘的衣裳全送了……莫非是圣人真厌了娘娘?”他一边走,心中一边琢磨,然后想到二十九娘听得圣谕时略微浮起的笑容,立刻将这个念头否定了:“不可能,陛下若真是厌了娘娘,现在只会觉得轻松,哪里象这两天一般,茶饭不思?”   虽是如此,他还是依命去了杨玉环的寝殿。杨玉环的衣裳整出了六大车,虽然天色已晚,高力士还是亲自带人送了过去。到了杨家,见着杨玉环眼睛都哭肿了,但听闻圣人赐还衣裳露出喜色,高力士心里更加肯定了自己后来的推测。   这是个暗号,送衣裳,表明圣人还是关心在意娘娘,娘娘必然也是知道这一点,故此才悲中带喜!   他却不知,他前脚出门,后边杨玉环便对杨钊道:“叶十一郎所言果然不差,圣人……还是念着与我的情份,赐衣只是开始……”   高力士回到宫中,便听得小太监说,圣人催他相见。他入殿一看,李隆基带着笑意,正捧着碗在喝粥。   这让高力士吃惊了,这两天来,李隆基可是茶不思饭不想,为了劝他吃饭,许多太监宫女都挨了骂。   他看了旁边的虫娘一眼,心中明白,必然是虫娘给李隆基说了什么,然后再想到在杨家时看到杨玉环的神情,最后一丝疑惑也没了。   定然是……叶畅!   高力士想来想去,居中穿针引线的,必然是叶畅。朝廷里的重臣,没有谁会闲得无聊来管天子家事,而有意在这问题上拍马奉承的,杨钊要避嫌参与不了,那就唯有叶畅了。   他此前召叶畅相见,原本也是一记伏笔,希望叶畅能通过他来和缓李隆基与杨玉环的关系。不过叶畅现在通过的渠道是虫娘,而不是他,这让高力士有些失落,也有些愤慨。   但更重要的,还是在此事上能为自己谋得好处。   高力士很清楚,李隆基非常信任他,但这个信任持不持久很难说。当初和他一起协助李隆基杀灭韦后、太平公主的王毛仲,曾经也极得李隆基信任,但最后还不是赐死了事!   这个信任,一定要不时维护,才能长久。   “你回来了……娘娘那边如何?”   “娘娘收了圣人所送之衣,谢过圣人关照,奴婢观察娘娘颜色,也有些憔悴,才一日多的功夫,娘娘便清减了不少……圣人,还是将娘娘请回来吧!”   李隆基眉眼动了动,看了虫娘一眼,虫娘点点头。   这一幕看在高力士眼中,他心中明白,虫娘必然已经先劝过李隆基了。既然虫娘劝过,那他此时开口,就不是首功,要想争得这首功,让圣人与娘娘都感激他,就必须再出奇招。   也是狠招!   “娘娘所怨,并非圣人,而宝镜之破,梅妃亦是有责。如今圣人久不巡幸东都,东都上阳宫中甚乱,宫女无人管教约束,圣人何不请梅妃先至东都上阳宫,以备圣人东巡?”   虫娘原本站在李隆基身后眉宇间浅笑盈盈的,听得高力士此语,却是身体一震,眼睛瞪得老大!   高力士说得客气温和,实际上是要将梅妃打入冷宫!   若是留在长安城的冷宫中倒还罢了,或许还有重得恩宠之机,打发到东都洛阳……那是彻底绝了梅妃再起的可能性了。   高力士此策,当真毒辣,他这人向来不轻易做选择,总是多方下注,可这一次,却是将筹码全都放在了杨玉环身上。   李隆基听得此语,却大以为然。   虽然虫娘婉劝,高力士也说杨贵妃有悔意,但李隆基明白,杨玉环回来之后,宫里还有得吵。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女人善妒,杨玉环不妒梅妃,梅妃也要妒杨玉环。更何况旧怨只是暂时压制,却没有消除,只要稍有时机,必然死灰复燃。   那时吵起来会更麻烦,所以真把梅妃打发到洛阳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倒是个好办法。   至于这样一来,是不是委曲了梅妃……   这个念头只在李隆基脑中一闪而过,就被他生生抛开了。   “既是如此,事不宜迟。”李隆基道:“高将军,你去请梅妃别居……若是她不肯,就令她出家吧!”   这冷冰冰的话才说出来,紧接着李隆基便又道:“还有,贵妃那边,你赶紧去接来……天色还不晚,你速去接吧!”   虫娘向外看了一眼,外边乌漆抹黑,就这样,李隆基还说天色不晚。   她心中同时很是沉重,叶畅和她商议好的计划中,可没有将梅妃赶到洛阳去这一项。高力士提出这个,他一向多方下注,为何就不怕有朝一日梅妃翻盘?   悄悄看了高力士一眼,虫娘虽是聪明,却也无从揣测这老太监究竟做何种打算。   只有苦了梅妃……   虫娘心中这样想,却并无太多歉意,梅妃是武惠妃死后入宫的,也曾专宠于后宫数年。而且梅妃性子清冷,与她交往不多,倒不如杨玉环和气可亲。   第260章 当断须断偏难断   “事情了结了?”   “了结了,昨夜高将军亲来相迎!”   叶畅一大早就迎来了杨钊,与上回杨钊来时遮遮掩掩不同,此次杨钊来就是大摇大摆,恨不得让全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了结就好,杨兄的心可以放下来了。”叶畅笑道。   “那是自然,十一郎,你做得真是漂亮,你为娘娘解了心头大患,我不才,也不会让你的心头大患长久!”   叶畅初时没有听出杨钊言下之意,笑着道:“这哪里算是心头大患,不过是……嗯?解了心头大患……莫非?”   “正是,梅妃已被发落入冷宫,据高将军说,不日便将送往洛阳上阳宫!”   “洛阳……上阳宫?”   熟悉唐时诗歌之人,对这洛阳上阳宫绝对不陌生,叶畅心里跳了一下,这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与虫娘的计划里,也没有这一项,莫非是虫娘添油加醋了?   “高将军还说了什么?”   “高将军没有说什么,哦,对了,他临走时曾拉着我的手,要我好好做事,顺便替他问候你一声。”   “问候!”   叶畅险些骂了出来,高力士这哪里是问候,分明是向他发出警告!   不,不是警告,而是敲打、震慑。现在叶畅算是明白,为何梅妃会被赶走,定然是高力士这老阉货使的气力。而这笔账却是算在了他的头上,就如同李林甫利用他顶上构陷韦坚、皇甫惟明等人的罪名一般,高力士也让他顶上了驱梅妃出宫的罪名!   这帮子老奸巨猾之辈,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不过叶畅没有象上次被李林甫算计时那样苦涩,相反,他兴致更加高昂起来。   李隆基、李林甫、高力士,还有一个他隐约觉察得到的阴影,都是棋手,而叶畅则是棋子,每个棋手都希望他这个棋子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但以前的时候,叶畅是一枚可有可无的无足轻重的棋子,他们随意就可以抹去,甚至韩朝宗、皇甫惟明乃至吉温之辈,都可以把他当棋子。但是,现在的他还在,韩朝宗要靠着他努力才没有丢性命,皇甫惟明墓上的草都长得半人高,而吉温……虽然现在还好,却在有些时候要拍他马屁。   终有一日,叶畅会成长到足以跳出棋盘之外的地步,那时他就要将现在这些下棋人变成他的棋子了。   叶畅没有悲愤莫名,自然有别的悲愤莫名的人,比如说,李霅。   他父亲虽是去职,他自己却还在朝堂之上,算计叶畅不成,在家里告假告了两日,不曾想才准备出来活动,便听说有人弹劾自己。   “你这两日,休要再出门了,行事一定要检点,若不检点,就是自寻死路!”   李适之厉声对自己的这个儿子说道,李霅脸色难看,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不服气。   他确实不服气,在他看来,父亲未能争过李林甫,那是因为父亲的手段太保守了,当在圣人面前与李林甫廷辩,如此忠奸自分,圣人也必然幡然醒悟,李林甫被贬,他父亲独相,而他继续为宰相之子。   “多谢张公……”李适之喝责完他,又对张垍拱手:“有累张公了。”   张垍神情凝重,看了李适之一眼,欲言又止。   “张公有言,不妨直说。”李适之道。   “此事非同小可,李公要当心,休要被此事牵连……”   李霅终于忍不住道:“不过一小吏血口喷人罢了,张公何出此言?”   那日在兵部,张垍不曾与叶畅翻脸,李霅就非常不满,觉得他亦是无担当之辈,今日又只为着一个还不是御史台的微末小官弹劾他,便专门来向他父亲告状。在李霅看来,张垍实在是小题大做了。   张垍脸色铁青,起身便要靠辞,李适之慌忙拉住,气急之中踹了李霅一脚:“畜牲,汝欲汝翁速死,何不买药鸩我!”   见父亲真的怒了,李霅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跪下来道:“儿愚驽,实不知此事重大,父亲息怒,张公息怒!”   “老夫怎么生出你这般一个蠢子来!”李适之又踢了他一脚,浑身直哆嗦:“莫非你还不明白,那出来的小小殿中省主事只是个投石问路的石子,接下来,便是御史台主事、侍御史、监察御史!然后,就等着李林甫的亲信蜂拥而至吧!”   张垍听得李适之这样说,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也是这样想的,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殿中省主事在缠劾李霅,抓的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把柄,但若李适之这边应对不当,或者是天子那里为此发怒,那么接下来就是弹章如雪了。   “你这竖子,近来可曾干什么好事?”李适之想想不对,若这背后真有人在组织一场对他的围剿,那么对方手中必然有足够的把柄。他自问自己辞相之后深居简出,没有什么漏洞,若说有,就只能发生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了。   李霅看了张垍一眼,有些为难地道:“那日叶畅奸贼进京时,曾请兵部为难过他一回,不过那一次没为难着他,还被这奸贼打了……此事,张公亦知。”   “我观当日情形,叶畅打过令郎之后,似乎怒气已消,应当不会是他所为。而且他不过是一个外臣,在京中也没有这……”   说到这里的时候,张垍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谁说叶畅在京中没有足够的能力?他身为驸马,如何不知道这几日里宫中发生的事情!李隆基与杨玉环吵翻了,是叶畅居中作合,让二人恢复如初,而且据说他还请李隆基将曾得宠爱的梅妃赶往冷宫……这个能力,他张垍自问没有!   想到这里,他神情一变,若真是叶畅,那他又是为何举此事?   “李霅,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又为难了叶畅?”张垍都不顾礼仪,直接唤了李霅之名。   李霅顿时神情大变,从地上险些跳了起来:“肯定是他,就是他弄的鬼,他在我身边还安插了人手,收买了我身边的门客!”   “门客?老夫不是令你将门客都遣散了么?”李适之闻言大惊:“莫非你这些时日,真的又去寻过叶畅麻烦?”   听得父亲也质问这个,李霅缩了缩脖子,有些犹豫。   他不必回答了,李适之与张垍便从他的神情判断出,他必然是做了什么事情,将叶畅激怒了。   张垍又想起一事,猛然道:“叶畅前日给国子监捐一万贯的经书,还另捐一万贯设为辽东国学奖,奖励太学诸科教谕与学习刻苦优异之学子……此等沽名钓誉之事,他虽是一向爱为之,但做得这般不遮掩……莫非与你也有关?”   此时李霅也已经知道,叶畅前前后后撒了数万贯,将他试图抹黑其名的举动,变成了为其扬名之事。他听得质问,看了父亲一眼,讷讷不敢回答。   “畜牲,到此时你还不说实话?”李适之又上前来踹了他一脚,须发几乎都要竖起来:“叶十一比你小二十岁,你多活的二十年,全活到豕犬身上去了!”   “我,我只是不愤他败坏朝廷官声与百姓风气……”李霅此时哪里还能继续隐瞒,吞吞吐吐地将自己设计想要害叶畅之事说了出来。   李适之与张垍两人目瞪口呆,不曾想,竟然是这样的大事!   “此事……难以善了。”张垍叹了口气:“李公,我先告辞了。”   “好,好……”李适之有些失魂落魄,但旋即回过神来:“老夫送你至门前……”   “不必,李公,保重。”   “要送的,要送的……也许就是最后一次送你。”   他二人这般对话,没有任何人搭理李霅,李霅还有些莫名其妙,想跟上去,却又不敢。   二人出了客堂,张垍又停住脚步,他知道,李适之送他出来,是还有话要说。   “当真……无计可施了么?”李适之果然问道。   以前他性子粗率,可是从宰相之位下来后,很多事情却想得更细了。李适之不等张垍回应,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向叶畅低头……他会接受么?”   “贺宾客若在,哪怕韩朝宗在,他或许都会接受,旁人都道他忘恩负义,其实我知道,他是极重旧情者……”张垍喃喃地道:“可是,李公,贺宾客已仙去,韩朝宗去职之时李公也不无怨愤之念。”   李适之也知道这一点,满脸都是羞愧。贺知章寿终正寝不去说,韩朝宗因为与他关系近被李林甫攻讦,那个时候他却没有伸出援手,只是单纯地怕连累自己,到现在,怎么好意思去找韩朝宗为他说合?就算他厚得下这面皮,一时之间,又去哪儿找韩朝宗去?   “可恨,可恨!”他忍不住喃喃道。   “令郎着实糊涂……此时还去招惹叶畅。”张垍道。   “何只他糊涂,老夫也糊涂,可恨的是老夫当年太糊涂……当年贺宾客将叶畅荐与老夫,老夫却只令一幕客与之相会,然后便打发他……可恨老夫有眼无珠啊!若是当初能稍加示好,笼络此人,以之来对付李林甫……”   李适之心中的懊悔到了极致,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张垍心里也满是苦涩,当初贺知章重视叶畅,他也是不经为然,两度在公开场合羞辱叶畅,甚至纵容元载、卢杞之流踩着叶畅上位。   若非如此……   紧紧握了一下拳,若非如此,韦坚、皇甫惟明如何会死,王忠嗣如何会流放!   “李公,当断须断。”镇定了一下,排除掉那些杂念之后,张垍对李适之轻声说道,然后一抱拳,再不说二话便离开了。   李适之没有再走,而是身体抖了抖,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粗率没错,但吃过这么多亏之后,如何还不知道张垍言下之意。   毒蛇噬手,壮士断腕,当断则断,不断必乱!   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了会儿,李适之觉得很冷,他惧的不是叶畅,甚至不是李林甫,惧的是李隆基。   缓缓走回屋子里后,便看到李霅仍然跪在那儿,三十余岁的人,垂头丧气的模样,让李适之心中一软。   他想起当初这个儿子小时的情形。   他小时就顽皮,总是闯祸,自己子嗣不多,故此爱若珍宝,管教上不免疏忽了些。每当他犯了大错,自己要责罚时,他便会这般模样。   “吾儿,起来吧。”和声说了一句,李适之叹息道。   “父亲,是孩儿不孝,又陷父亲于此境地……孩儿这就去向叶畅负荆请罪去,父亲觉得可好?”   李霅口中如此说,却有些狡猾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越发如此,父亲越不会让自己受委曲。   “不必了,你坏叶畅名声,仇结得太大……”李适之正待再说,突然见到门外有仆人在晃,不由皱起了眉:“你起来吧。”   “郎君,有客人来拜。”李霅起来之后,那仆人才敢进来,将一个名刺递了过来。   名剌上很简单,就只有手书的房琯二字。   “是寻孩儿的!”见这名刺,李霅顿时大喜,知道今日这事情算是掀过了。   “此人……我记得有官职?”李适之问道。   “如今为试主客郎中,前相张公说曾赞其有奇才。”李霅犹豫了片刻:“孩儿原本与其相约今日相会,后来张公来了便耽搁下来。想必是见孩儿逾时未至,寻上门来……”   “咳咳……”李适之轻轻咳嗽了几声,沉重地点了点头:“你去会客,谨言慎行。”   李霅自去会客,李适之在客堂发了会儿呆,然后缓缓踱到自己的书房里。他眼中既是痛苦,又是挣扎,过了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我如何能这般做!”   “或者还是试试,提及贺宾客,叶畅会不会念在逝者面上,放过霅儿?不,他不会放过,他便是想放过,他背后的李林甫也绝不会放过……”   犹豫挣扎许久,李适之还是拿不定主间。他铺了一张纸,提起笔写了几字,便觉得不妥,又把纸揉撕了,然后是第二张、第三张,撕了十余张纸,也未能写出什么正式的书信。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终究只是侥幸,但事到如今,似乎也只能寄希望于侥幸了。   第261章 欲得成活须疯魔   “李相公将奏折递给了圣人。”   杨钊一脸都是得意,他呼吸都有些急促,仿佛看到了血肉的饿狼。   在他面前,叶畅却是很平静,微笑着点头:“那是自然的,虽然现在李相公总说天下无事不宜烦劳圣人,但攻讦李霅之弹章,特别不是出自他自己授意的弹章,如何会阻止。”   不但不阻,还会用最快速度送到了李隆基手中。   “明日会有监察御史上奏,后日是侍御史。”杨钊又补充道。   李霅一心想要叶畅身败名裂,让朝廷当中急着踩人上位的小官们对他群起而攻之,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比起叶畅,是更适合挨踩的对象。   叶畅听到这里,知道大势已定。但杨钊又道:“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十一郎,便是李适之来跪求你,你也退缩不得,千万记着!”   “我是妇人之仁的人么?”叶畅白了他一眼。   二人都大笑起来,笑毕之后,杨钊略一犹豫,又开口道:“不过……李相公那边,你没有去拜谒吧?”   叶畅顿时大感头痛,此次回京之后,李林甫那边只是送了礼,他自己人却是没有去。虽然没忘记给李腾空准备礼物,可叶畅心中总有些犹豫。   李腾空对他有好感,李林甫想招他为婿,他心中很清楚,可他更希望你情我愿的事情,叶畅对李腾空也同样有好感,可这好感从来没有上升到情爱方面。虽然叶畅也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恐怕婚姻并不由着自己的情感来发展,但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抵触。   而且李林甫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初见此人时,还觉为人甚为和气,但接触得越多,便越觉他老奸巨猾。上一次在长安时,看着李林甫将安禄山玩弄于股掌之间,叶畅心中更是敬畏。   敬畏的结果,自然就是敬而远之。   “李公与你说过?”叶畅问道。   “不曾说……唯独不曾提起,故此才觉得,你该去拜谒一下李公。”杨钊低声道:“若不然,积利州之事,恐怕还会有变故!”   叶畅心中一惊,他确实已经把李隆基那边的关节打通了,因此就有些轻视李林甫意愿,现在杨钊一提醒,便知自己大错特错。   这些年来,李隆基越发不管事情,也越发依赖于李林甫了。如果没有人能取代李林甫,那么李林甫在李隆基心目中,永远是份量最重的一个人。叶畅自己的势头不错,一年可以给李隆基送几万贯钱,但李林甫却是送几百万几千万贯!   “杨兄说的是,我今日便去拜谒李公。”琢磨了一下,叶畅道。   “宜早不宜迟,最好在圣人任命另一位相公之前——积利州之事,少不得要过兵部,而另一位相公,会兼兵部尚书。”   “多谢杨兄。”叶畅拱手道。   “哪里哪里,咱们兄弟齐心,不愁做不出一番事业来!”杨钊笑道。   他今日来便是提醒叶畅此事的,此时话说完,便要告辞,叶畅将他送到门口,转过头来面色便有些沉郁。   李林甫那边……可不是好见的,怕是要出点血吧。   若只是出钱便能解决掉这个问题,叶畅愿出十万贯,但现在显然是不行。   就在叶畅为见李林甫伤脑筋之时,李霅兴致冲冲地走到父亲屋前。他方才垂头丧气,现在又高兴起来,见他这模样,李适之就觉得心往下沉。   又有什么妖蛾子了。   “大人,我有一计,可以对付叶畅!”   李适之刚刚提起的笔落了下去,面前写了一半的信纸顿时脏污不堪。   “你是说……对付叶畅?”   “正是,大人,叶畅在国子监与长安诸处散钱扬名,此为沽名钓誉!国子监乃是国家人才储备之所,朝廷公器也,叶畅却在此处收买声望,分明是图谋不轨!他谎称要去求仙,却私占积利州之地,此乃试图自立!”   李霅越说越兴奋,眼中狠辣之光四溢:方才被父亲与张垍教训,他对叶畅的恨意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如今有了一个他认为万全的报复措施,真情便流露出来。   这可比坏叶畅名声要厉害得多,他现在想来,自己此前只是要坏叶畅名声实在是太温柔太仁慈了,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给叶畅栽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让他身死族诛!   不,不是栽帽子,而是事实,叶畅就是图谋不轨!   “此策非汝所能想……是那个房琯?”李适之面不改色地问道。   “这个……是。”   “你方才见客,把与叶畅之事也说与他听了?”   “他是孩儿至交好友,向来机敏有才智,今日见孩儿衣冠不整,便问为何如此。孩儿想到我们是至交好友,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他闻言极怒,便为我出此奇策!”   “管家何在!”李适之道。   “在。”一老仆走了出来。   “传我之令,这房琯若是再来我家,一律挡着,莫让他进来。若是他进踏入我府中一步,你和门房就都不用活了。”李适之平静地道。   “是!”   李霅神情一变,他与房琯交情不错,父亲却这样态度!   他急道:“大人,不可如此,大人!”   李适之冷冷看着他,目光里满是失望,可是李霅丝毫未觉,愤愤不平地道:“自大人去职之后,以往来我府中拜会的如今都不来了,房琯却来!疾风知劲草,房琯乃是我真正之友,大人却欲将之拒之门外,这……这……大人是不是老糊涂了!”   李霅急切之间,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是情绪不受控制了。李适之伸出一指,指着他,长叹了一声:“你……你是蠢极坑爹,那房琯是蠢极坑友!你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么,还是怕我们家不被满门诛绝?以叶畅如今之圣眷,你便是靠他谋逆,圣人岂有不亲自过问之理?圣人一过问,叶畅只须说为你所迫不得不如此,你当如何应之?”   “他胡说,血口喷人……”   “你那俩门客如今便在叶畅手中,他血口喷人?”李适之连连摇头:“你以为占了大义之名分便能胜了?蠢材!”   李霅犹自不服,还待再说什么,李适之已经森然道:“来人!”   几个家仆进来行礼,里边的争执他们早就听到了,可是主人之间相争,他们没有介入的余地。此时李适之招人,他们不来就不行了。   “霅儿突发失心之症,将他带到小院去,看好来,莫让他出来,也莫让闲杂人进入一步!”   李适之冰冷的话冲入李霅耳中,李霅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他觉得父亲是老糊涂了,却不想父亲直接说他疯了,而且要把他关起来!   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叶畅,因为叶畅!   直到此时,他还不曾丝毫反省,家仆上来说了一声“得罪”,把他推出门,出来后他才醒悟过来:“大人,大人,我没失心疯,我没!那叶畅不过是耕田织布之辈,你们为何畏之如虎,大人,大人啊!”   仆人不敢耽搁,将他拖走,他的声音远去了。   李适之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儿子,还是一切太顺,使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他将被沾染的纸又揉了,狠狠摔在地上,再拿出张纸来,然后落笔开头。   这是一份奏折,向李隆基说明自己儿子已得失心之症,不宜担官,请辞去少卿之职。同时也说自己年迈,又伤心儿子之病,不愿留在长安,请辞太子少师,去乡下养老。   奏折写完,李适之看了一遍,又是一声长叹。   当断即断……这样断,还不知能不能让某些人满意啊。   李适之担心不满意的人可不只是叶畅,甚至不只是李林甫,还有张垍。   张垍出了李府之后,并没有回到自己宅中,而是到了西市。他家中在西市自有产业,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上了一座临街楼之后,他叹了口气。   当初曾经在这楼上看到叶畅与吉温观察西市,转眼间就是几年过去了,前后两任京兆尹对西市的发展极重视,这是关系到京兆尹钱袋子的大事。故此,现在西市的繁华,更胜于往昔。   对于张垍的到来,门上的几个仆人孰视无睹。张垍到了楼上一间屋前,低低咳了声,里面人也轻咳了声。   “如何了?”里面人问道。   “已经与李公说了,当断须断。”   “李适之心软,未必下得了手。”里边人有些懊恼:“可若是因为李霅之蠢,牵连到李适之……坏了大事,当如何是好?”   “要他鸩死李霅着实不易,毕竟是亲生子,而且他本来就子嗣艰难。”张垍也唯有叹气:“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我们总不能逼他逼得太急……他知道得太多了。”   张垍的“当断须断”可是要李适之这个父亲亲自杀死其子!   “是,他知道得太多了……早知他是这等不中用之辈,就不应该用他为相!”里边人有些恼。   二人诚默了会儿,张垍拱了拱手:“短时间内,你莫再出来了。”   “是!”里边人尖着声音说道。   张垍离了这间屋子,然后去了另一处,这时他脸上就带着笑意了。虽然是强自装出的笑容,可是就算最熟悉他的人,也无法将之分清楚来。   叶畅送别杨钊,紧接着就是准备去拜见李林甫,重礼初来之时就已经送过了,这一次去,就用不着准备。但如何面对李林甫有可能的态度,则是叶畅需要反复思索的问题。   李林甫府邸前,仍然是门庭若市,甚至可以说,比此前叶畅来拜访的任何一次都要热闹。毕竟以前叶畅来时,朝廷还是有两个相公,现在则是李林甫一人。   叶畅的名刺递进去后,门房对他很客气,将他招呼到了一间小屋里,请他坐下稍候。叶畅注意到,这小屋里已经另有一人。此人着深绯色官服,相貌堂堂,看起来颇有气势。   见叶畅被带进来,此人有些讶然,抬头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从他的神情来判断,他似乎是认识自己,但叶畅却只觉得他眼熟,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从官服颜色判断,这应该是一个四品的大员。   “叶畅拜见阁下。”叶畅做了个揖,能在这里等着李林甫接见的,应当是与李林甫关系相当好之人。   “果然是你,叶十一郎……唉呀,人才一表,不愧是得圣人与李相都看中之人啊。”那人笑着道。   虽然笑语吟吟,但那人口气里还是有些傲气,也没有起身。这很正常,他官高长年,又非素识,自然要矜持些。   “谬赞,谬赞。”叶畅有心想要打听对方身份,想想还是算了,到这儿来多是有求于李林甫的,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此人未必愿意为人所知。   叶畅寻了凳子坐下,不过他才落身,便见李林甫身边老仆匆匆过来,见着叶畅没有理会,而是向对面那人拱手:“如何能让侍郎在此相候,相公有请!”   那人笑着捋须,起身便行,走时向叶畅微微颔首。叶畅待他离开之后,才问前来端茶水的仆人:“此公为何人?”   “门下侍郎陈公。”   门下侍郎如今可是高官,可以参与国家大事,如此高官也要在李林甫门房这坐着等候,李林甫权势可见一斑。不过叶畅从那人神情中倒是看不到半点不愉,相反,那人虽然隐有些焦急,更大的还是欢喜。   稍一琢磨,他顿时记起此人身份:门下侍郎陈希烈。   此人亦是李隆基宠臣,善讲《老子》与《易经》,曾代张九龄专判集贤殿事,为李隆基起草文书,相当于李隆基的秘书——秘书党向来不好惹,干不了实事,但勾心斗角却有水平。叶畅对于这些人,从来都是敬而远之的。   可是陈希烈去见李林甫之后,也不知在谈什么,谈得甚久,好一会儿也没有结果。叶畅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巳时,等了一个时辰,午时还没有人来让他见李林甫。叶畅有些奇怪,待仆人来换茶水时问了一句:“陈侍郎还在与相公说话?”   “陈侍郎早走了,如今相公在见旁人。”那仆人神情有些怪异地说道。   第262章 不意千帆争渡歌   陈希烈已经离开,在见旁人……   叶畅顿时明白,李林甫这是晾着他呢。   来到长安这么久,虽然没少遣人送礼问候,可是却没有登门拜访,是为失礼。没有按照李林甫的暗示,寻人提亲,是为失望。失礼、失望之下,李林甫只是晾他,那还是轻的。   而且叶畅对于李腾空也多少有几分愧疚。   相识以来,李腾空可以说从来没有从他这儿索取什么,只有对他的默默付出。虽然这种付出有时会给他造成一些困扰,但从一个男人的立场上来说……这还是挺让人高兴的。   看在李腾空的面子上,被晾就被晾吧,至少还没赶出去对吧。   叶畅这样琢磨了一下午,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可直到暮鼓声响,李林甫也没有召他入内相见。   只是一个管家出来打发他:“今日时候不早了,叶郎君先请回吧,明日请赶早!”   就这样被打发走了,除了灌了一肚子茶水,连茶点都没有给叶畅吃一块。   叶畅走之后,那管家回到月堂,李林甫正坐在那儿看着公文,腾空则站在身后轻轻敲打着他的背。   “那厮走了?”李林甫眼睛都没抬。   “走了。”管家回道。   “神情如何,可有怨愤之情?”   “看不出有怨愤之意。”   “那羞愧之色呢?”   “亦无羞愧之色。”   李林甫终于放下手中的公文,轻轻叹了口气。   他非常看好叶畅,自己儿子庸碌,唯有李岫还有些眼光,但是虽能看到问题,却无解决问题的方略与应急之才。自己为了向上爬,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只可前不可退。   甚至想要原地不动……都有极大的危险。   “空娘,这厮心思难测,我开始在想,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选……”李林甫喃喃地说道。   “阿耶胡说什么,空娘不嫁人!”   李腾空白了父亲一眼,露出叶畅从没有看到的一面,用力按了李林甫脖子一下,李林甫嘶的一声:“要拆了你阿耶这把老骨头不成?”   “谁让阿耶胡说了!”   李腾空口中如此说,目光却有些黯然,仿佛又看到了虫娘那宣示领地般的眼神。   “空娘乃是为父至珍之宝,若不是一个有本领有才华又真心对空娘的,为父可不放心……”   这话是真的,但并不完全,李林甫知道自己死后家族不保,空娘最为纯善,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不能找个喜欢她又护得住她的,倒不如让她真正出家,至少能得个性命无忧。   “阿耶,再说我可就不理你了!”   “好好,不说了……那厮今日被饿了大半日,你说他明早还会来么?”   李腾空有些犹豫:是啊,明天,叶畅还会过来么?   “不去不行,若是今日不曾去,我就完全可以不去,但既是今日去了,明日不去就不行了,而且晚去了都不行。”叶畅回到宅中,岑参问他起行之时,他苦笑着答道。   “可恨,李林甫这厮擅权至此,朝廷之中竟然无人可制他,李适之之流比他尚不如!”岑参此时还有些热血,故此骂了一声。   倒是叶畅对这个待遇不以为然,无非就是晾了他大半天罢了,现在他在长安也没有什么急切的事情要办,就是等朝廷处置积利州事宜确定,便可以返回辽东。等个半天不算什么,他还有过在号称公仆的某些基层公务员的嘴脸前当过几十年国家主人翁经历的。   “我倒是觉得,晾比不晾好,若是直接赶我走,那我没准就得连夜逃出长安了。”叶畅笑道:“晾只是给我一些教训罢了,教训给足了,自然就没事了。”   “你倒是看得开……说起这个,有件事情,就不知你看得开与否了。”岑参一边说一边拿出张纸,将之推到叶畅面前。   他既然决意随叶畅去辽东,那么有些事情就要提前熟悉。叶畅想象中给他的职务,乃是积利州团练掌书记,实际上负责叶畅与朝廷的全部公文往来、与下属官员的全部公文处理,也就是相当于一个秘书的事务。   岑参此前并没有做过类似的职务,故此需要熟悉一番,于是现在叶畅就开始,将各方汇拢过来的情报交与他,让他先进行建议。   推到叶畅面前的纸,乃是长安城中的一些消息,其中有一条,被岑参用朱砂笔点了出来。叶畅一眼看去,便看到其中内容,他神情微微一变,然后大笑起来。   “十一郎,你还笑?”   “自然要笑,好,好!”叶畅不但笑,而且乐不可支。   那条消息内容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王元宝牵头,联络京中豪商还有部分宗室权贵,准备置舟入海,去寻找叶畅口中的傲来国。   “十一郎,傲来国的玻璃,对辽东有大用,对你也有大用!”岑参有些发急道:“辽东如今物产贫脊,无论是口粮还是兵甲,都需要花大笔费用来买,而雇用人手,我看了你给我的册簿,所花费又两倍于中原!玻璃所获之利,于此不无小补。而且玻璃收益,用于支给京中贵女红利,可令我等虽在辽东,京中仍然有大力支持……”   这些事情,倒不是叶畅跟他说的,是他自己分析出来的。叶畅听他说起这个,心中甚是满意,原本他觉得最好的掌书记,应该是封长清这个跛子,但是封长清现在已经被高仙芝重用,正在西域那边打生打死,他就算想去挖角,也绝非几个月能挖得来的。现在看来,岑参不缺眼光不缺头脑,唯一缺的,就是实际经验了。   “此事旁人不知,唯说与岑兄听。”叶畅笑毕之后,向着自己身边的侍卫示意了一下,侍卫会意,出门而去。叶畅这才压低了些声音:“那傲来国,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   “什么,这是欺君……”岑参惊得站起来,然后用手捂住嘴,盯着叶畅。   叶畅坦诚相告,也是对他的一种考验,岑参惊了一瞬间,然后又坐了下去,思索了一会儿,神色恢复了正常。   “此事岑兄可知,但便是家中妻儿,亦不可告知,包括张镐……岑兄与我,可以坦诚相见,张镐虽是愿意助我,可我观其心,尚只可与之共事,不可与之同罪。”叶畅笑道。   “是……我明白。”岑参郑重地点头,同时又有些欢喜。   张镐颇有智计,才答应助叶畅一臂之力,便在对付李霅上立了大功。岑参虽是他的荐主,心中为他欢喜的同时,也隐隐有些担忧,若是叶畅有了新人忘旧人,那他可就不知所措了。现在叶畅表明更为信任他,他心中自然微喜。   “这玻璃器如何而来,十一郎勿告诉我。”岑参又道:“少一人知,便少一分泄密之可能!”   “无妨,玻璃器我也只望它能赚三五年钱,即使有人知晓了我如何得玻璃器,没有个三五年,也不可能造出来。”   这是叶畅真心话,他自己算是知道玻璃生产工艺的,但是从天宝元年开始布局研究,到天宝四载终于研究出来,前后所花时间是三年有余,投入的资金达到了数万贯。别人现在开始来搞,所花时间不会比他更短。   不过岑参自己要避嫌,叶畅也不会强行告诉他这个秘密,只是笑着又道:“而且,我赚钱之法可不只这一项,此次若能顺利,真成积利州团练,那么我就可以设铁营,到时铁器,亦是一条财源。另外,还有食盐……”   “盐不可擅卖,朝廷自有法度。”岑参摇头道。   “我若将之卖与新罗、渤海,还有那草原深处的诸胡呢?”叶畅哈哈笑道:“朝廷法度,可管不到那边去。我要用我的盐,我的布,还有我的玻璃,把那些诸胡的牛羊马全都换来,让他们安安心心为我汉人放牧!我要用我的钢我的铁,为我汉人的马车,寻找可以停车的位置!”   此为大言,岑参却听得热血沸腾,应了一声后,便觉诗兴大发,开始挠头吟诗起来。   王元宝对于叶畅给他施加的压力,唯一的反击之法,就是寻找傲来国。若能找到傲来国,不让叶畅独占玻璃之利,他的琉璃铺基业还有转生之机,否则就会在残酷的竞争中被淘汰。   正是有这个觉悟,他这几天来可是一刻都没有停,奔走于各豪商、权贵之家,目的只有两个。   “驸马请你入内相见。”   一大早,王元宝便来到咸宜公主府,这位公主当年甚得李隆基欢心,李隆基甚亲自到她府中游玩过,只不过自杨玉环得宠之后,她就渐被疏远。王元宝心中最希望能说动的,当然还是玉真长公主,但上回球市之事,已经让玉真长公主出过一回手,如今玉真长公主在棉花种植上甚为仰赖叶畅,而且叶畅也已经越过她能直接同皇宫中的李隆基联系,故此玉真长公主拒绝了王元宝请见。   而这位驸马杨洄,大约是少数与叶畅完全没有利益联系的宗室权贵之一了。   王元宝的情报中,杨洄与叶畅关系甚为不睦,至于不睦的根源在哪里,他都很清楚。叶畅兄长叶曙当初来长安应役,却被公主府管事以偷盗为借口打杀,而后来叶畅为迎回兄长遗骸第一次入京,便在那次入京中,公主府管事莫名其妙为贼寇诱杀。   王元宝只恨自己得到这个消息太晚,是在他控制了球市之后,才偶尔从一位球市的管事也就是当初长安的游侠儿口中得知的。据说这伙“贼寇”与叶畅也有些关联,可是因为没有可以确凿的证据,无法以此来指控叶畅。   到了现在,就算是有确凿的证据,拿来指控叶畅也是多的了——叶畅为兄复仇,是为义也。以他现在的影响,有的是人替叶畅说话,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罚金赎罪。   王元宝只是不知道,咸宜公主上下,是否明白自己一家与叶畅的关系。   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之后,王元宝跟着那位管事进入了公主府邸的客堂,咸宜公主驸马杨洄高坐在上,见他来之后,颔首示意。   “王翁不在家中纳福,来我这边不知有何事啊。”   杨洄的话语很客气,态度却甚为倨傲,即使咸宜公主不如以往那么得宠,他的地位权势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毕竟他与李林甫曾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   “小人来拜谒驸马,是有件事情想请驸马相助。”王元宝开门见山:“小人欲造船寻访傲来国,只是朝廷法度,百姓不得擅造海船出海……”   “傲来国?王翁已然富可敌国,还想着傲来国的宝器?”   “百余件玻璃器,获利便是十万贯,这还只是长安一地。”王元宝垂头道:“以当日竞拍情形来看,小人估算,长安城一年卖出五十万贯的玻璃器绝无问题,洛阳不逊于此数,还有汴州、扬州等等诸繁华之所。若再能贩至西域,仅此一项,年有二百万贯收益。小人号称富可敌国,实际上外强中干,这二百万贯只需十分之一,便足以让小人赚得盆满钵满了。”   “呵呵,岂是那么容易,且不说傲来国在何方吧,你如何与叶畅相争?”杨洄提起叶畅名字的时候,声音微微抖了抖。   王元宝发现这一点,他心中有些奇怪,杨洄似乎甚为忌惮叶畅……这是为何?   但他此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故此他沉声道:“小人有驸马相助,便能胜过叶畅。当初有玉真长公主相助,小人在球市上胜过他,此次有驸马与咸宁公主相助,小人便能在玻璃器上也胜过他!”   “那我府中为何要帮你?”杨洄噗笑一声,心中觉得玉真长公主当年不智。当年若不是因为球市之事恶了叶畅,此次玻璃之事,叶畅怎么会少了玉真长公主一份厚利!   “因为帮我便是帮驸马。”王元宝低声道:“小人得知,叶畅之兄,乃是叶曙!”   杨洄心中猛然一跳:“叶曙?那又如何?”   “当年贵府杨富,在西市之中将叶曙活活打死,叶畅来迎灵柩,因此有他初入长安之事!”   王元宝没提他怀疑杨富之死与叶畅有关的事情,根本不用提,以杨洄的聪明,便会往这方面想。   杨洄眉头一动,这一次脸上终于露出惊愕的神情!   第263章 阴差阳错奈若何   当王元宝说叶畅的兄长叫叶曙时,杨洄就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他隐约还记得当年的事情,这个叫叶曙的手中,竟然有一块出自内府的玉佩。杨富以为是他所盗,自己却发觉,这块玉佩应当属于已经死了的前太子。   害死前太子的人里,李林甫自然是主谋,而他杨洄出力也不小。故此当时他便暗示杨富,将这个叶曙料理掉——无论此人与前太子有什么关系,既然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但他也不敢声张,毕竟李隆基在武惠妃死后,已经对当年之事流露出悔意,在杨玉环进宫之后,寿王更是没有了继承大宝的可能。   叶畅的兄长叶曙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杨洄从来没有将之放在心上,也没有花费精力去调查这个小人物与前废太子有什么关系。事情过了几年,他更是将之忘怀,却不曾想,此时王元宝提起此事。   若真如此……   杨洄想起,自家在当初二十九娘募钱资助叶畅时,也曾经出过一笔,原是咸宁公主看在姐妹份上随手搭上一份,二十九娘初时是收下了,但没过多久,又客客气气地送还。故此这一次叶畅大分红利,他们府中却是半点便宜都没有沾着。   初时还以为是自家出的钱少了,二十九娘不高兴,现在看来……不高兴的是叶畅,因为他根本不想与自家合作。   因为,自家乃是他的杀兄仇敌!   眉头皱在一起,杨洄眼里寒芒闪动。   他是个有野心的,否则不会卷入三庶人案中,在另一世的历史中,他最后还是在另一场叛乱里被赐死。叶畅敌视他,他此前不知道可以没有反应,但现在岂能没有反应!   “王翁所言,可是真实?”   “句句属实,若非如此,老汉如何敢在驸马面前胡说八道?”   “不知王翁要我府中如何相助?”杨洄心念转了一下,如今叶畅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货色,比得天子恩宠,与叶畅关系紧密的二十九娘如今所得恩宠已在咸宁之上;比朝廷影响力,叶畅以一个安东商会将长安大大小小一百五十余家宗室、权贵利益绑在了一起;比起个人财力,叶畅的财力深不见底,最重要的是,他极能赚钱;比起武力……杨洄没有蠢到与一个募集勇士夺取一州之地六万人口的家伙去比。   说来说去,叶畅实力的根源就是他的赚钱本领,这个本领,让他上可以奉承天子,中可以拉拢权贵,下可以招募勇士。杨洄很清楚这一点,而在赚钱上能与叶畅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眼前的王元宝了。   “两处需要公主、驸马相助,一是许我造海船,二是许我出海。”听得杨洄口风松动,王元宝难捺喜意,忍不住就曝露出商人本色:“只要有这二点,我送公主、驸马两成红利为敬!”   “两成?”   “不只我一家操持此事,长安城中,我也寻了数十家有意者。”王元宝苦笑道:“两成已是最多一份,小人自己,也只是半成。”   若按开始王元宝的估算,此事成功之后,便是每年二百万贯以上的收益,两成也有四十万贯。这是一大笔收入,而且可以持续,杨洄也就不深追了。   而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此事我会遣管事与你商议。”杨洄道。   王元宝被打发走之后,杨洄想了想,起身吩咐备马。   此时天色还早,他带着随从径直到了李林甫府前,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要象那些小官一般在外等着,故此他直接进了门房处的贵客室。   才进来便是一怔,因为他看到了叶畅。   叶畅同样是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这个杨洄,他当然认识,这是他的杀兄仇敌,虽然杨府管事杨富已经被他亲手所杀,但杨洄作为幕后主指,犹自逍遥法外!   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叶畅笑着起身拱手行礼:“见过驸马。”   杨洄也笑着摆了摆手:“原来是叶参军在此,怎么,在等李相公召见?”   “正是。”   叶畅也是平静地回答,没有露出丝毫恨意。   “唔,那便请坐吧。”   两人都坐了下来,不一会儿,李林甫便派人来召杨洄,看情形,是又要晾叶畅了。   杨洄起身后还向叶畅笑了笑,然后才出门。只是在背对着叶畅时,他脸上的笑容才顿时收敛。   “这厮可怕!”   此前未曾真正将叶畅视为敌人,所以杨洄并未觉得叶畅有什么可怕之处,但这一刻,他觉得毛骨悚然。   拒绝自己家的资助,证明他心中牢记着杀兄之仇,在自己面前却和如春风,证明他内心的隐忍与坚韧——这样一个人,竟然被认为过于嚣张不知收敛,若不是他有意做出来的假相,还会是什么!   他为何要做这样的假相,是要瞒过谁?瞒过自己,还是……比自己更重要的别人?   杨洄带着这个想法到了李林甫的客堂前,李林甫见他来,也只是欠欠身,他一揖到地:“拜见相公!”   “杨公今日来,不知有何事啊?”李林甫请他入座之后问道。   两人当初是秘密盟友关系,李林甫的发迹,与杨洄背后的武惠妃有关,但是试图扶寿王李瑁为太子的努力失败之后,这个盟友关系就出现了裂痕,而武惠妃一死,双方更是渐渐淡了下来。   不过至少在有一点上,双方利益是一致的。   杨洄平静地问道:“到相公这边时,看到叶畅在外等着……不知相公如何看待此人?”   李林甫咧开嘴,微微笑了起来:“叶十一么,年轻一代中算是比较出色的,论理财的本领,少有人及,见识手段,也非同一般。”   听得李林甫如此高地评价叶畅,杨洄心中不忧反喜。   他是了解李林甫的,李林甫其人再有本领,嫉贤妒能的评价是跑不掉的。叶畅本领越大,当他得知此人竟然与自己仇人有关时,他必然会将全部欣赏化为嫉恨,用尽一切方法来消灭掉叶畅。   杨洄却不知李林甫如今的想法。   杨洄已经有很久不曾来拜访李林甫了,今日突然来,李林甫便怀疑有什么事情。然后两人一见面便提起叶畅,李林甫就自己解答了自己的疑惑。   杨洄是叶畅请来的!   而且是请来探他口风的!   若不如此,为何一开口就问自己对叶畅的印象?   这小辈看来晾了一个下午之后,果然有长进了,终于知道寻人来打探消息了!   想必杨洄下一步,就是替叶畅求婚吧。自己要不要先摆摆谱呢……不成,如今叶畅可谓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单身男,摆谱摆得失去了这个如意女婿,那可就坏事!   “相公可知此人出身?”杨洄又道。   “果然,接下来就是要谈出身了,叶畅出身略有不足,家中并无累世缨冠,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家越是门第不高,腾空嫁过去后这个当家主母的位置就越发顽固。而且他身边并无父母需要侍奉……又无弟妹需要照顾,只有一个寡嫂和一侄一侄女……”   李林甫心中这般琢磨,口里便说道:“唔,我知他出身并不高。不过,英雄不问出身低,以老夫所见,他族中虽是此前无人,有他一人已经足以支撑门户矣!”   杨洄愣了愣,然后就看到李林甫身后站着给他捶肩的李腾空脸色绯红起来。   他与李林甫很熟,故此内室不避,进来时便看到李腾空在李林甫身边。当时心里只琢磨着叶畅的事情,便没有多想。可这个时候,突然间见李腾空面上浮现娇羞之色,杨洄心中一凛!   李林甫疼爱甚至娇纵此女的事情,对于长安城中的权贵来说,并不是什么秘闻,所谓宁伤相子不惹相女,得罪了李林甫的儿子都没有什么关系,可若是惹了他这个女儿,其后果必是极其凄惨。   难道说……   杨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正如叶畅是如今长安城中炙手可热的金龟婿人选一样,李腾空同样是长安城中无数人追逐的如意媳妇人选。可直到现在,李林甫也没有流露出要让女儿嫁与某人的意愿。难道说,他其实在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个人选,就是……叶畅!   想到这里,杨洄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他不动声色,咳了一声,继续试探:“相公说的是,叶畅他这般本领,这般年纪,也不知道哪家的女郎能有福气,与他结成秦晋之好。”   李林甫笑眯眯地又看了李腾空一眼,李腾空面红耳赤,行了一礼,便匆匆退了出去。她脸色绯红,杨洄却是脸色惨白,不用试探了,他的猜测没有错,这个叶畅,就是李林甫选的女婿!   若真是如此……他来此,就是以疏间亲!   而且很明显,叶畅并没有和李林甫提起与他不对的事情,既是如此,他自己曝露在李林甫面前,那是自寻死路。李林甫连太子都能阴死,再阴死几个驸马公主什么的,会很难么?   想到这里,杨洄神情一变,笑着道:“李公,不知何时讨一杯喜酒喝啊?”   他这又是试探,而且是最后试探,要看李、叶两家是不是已经在谈婚论嫁。李林甫却误以为他真是来替叶畅为媒的,心中大感满意,让杨洄来作媒,确实比起别人更合他心意。因此李林甫笑着道:“此事却不在老夫,须得看时日了。”   杨洄口中顿时发苦,这分明就是说,双方已经达成默契,只差男方来送日子了。   可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传到外边!   杨洄心里暗自琢磨这事情,口里却夸赞起叶畅来:“说起来,这位叶参军当真是年少有为,扬威于边疆,便是班超之流,亦不如也,致富于宅内,陶朱公也不过与之相仿,而且极有才华……还有仁心,当年洛阳水患,淹两县之地,数千百姓流离失所,皆赖其能,而得活之……”   “晚辈后生,还是浮躁了些,不踏实之处,我们这些长辈,须得多加提点。杨公,你莫要再夸他了,若是当面夸他,只怕他更不知天高地厚!”   杨洄几乎都想哭了,这可真是当自己晚辈啊,他振作精神,决定做最后努力:“不过,前些时日宫里有消息,说是圣人欲为这叶畅之媒,为他寻一门好亲事。”   李林甫愣了愣,然后恍然大悟:怪不得叶畅没有遣人来为媒呢,原来是这个原因!那么这小子这些时日不敢来见他,也算是情有可缘了。   “此事老夫知道了,那是好事!”李林甫笑道:“圣人为媒,天下可没有多少人能有这等荣誉!”   李林甫确实不担心这个,他虽是知道叶畅与二十九娘关系密切,但尚不觉得叶畅会被李隆基招为驸马,原因便在于叶畅家世实在不高。另外,李隆基对他倚仗甚深,想来不会和他抢这个女婿。   杨洄也是哈哈一笑,可心中已经是彻底绝望,只觉得在这里如坐针毡,敷衍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林甫也只是稍稍挽留,便送他出了门。   这让杨洄心里更是不安,李林甫可是很少送人的,最多是唤随侍的管家相送,这次送他出了月堂院子的大门,直到前院来,若是平日里会让他觉得甚为欢喜,可现在,他口中越发苦涩:这不过是因为他夸了叶畅几句罢了!   他若是夸李林甫的儿子,只怕李林甫都会不以为意,但夸叶畅,李林甫如此高兴……分明是叶畅要当定李林甫女婿,并且极有可能是接过李林甫政治遗产的女婿!   杨洄心中暗暗发恨,若是叶畅为李林甫女婿,三庶人之案,自然就不会构成他二人之间的矛盾根源,可是他与叶畅的杀兄之仇,却是绝对不易化解的。他原本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对付叶畅,只不过在李林甫面前,这些方法,有如儿戏!   因为心中想着这事情,出李林甫大门时,他竟然不小心在门槛上磕碰了一下,整个人摔倒在地。他慌忙爬起,心中的不祥之感更加强烈了。   他不由得回望了一眼,然后便看到叶畅正从门房处的客房里出来,大约是李林甫召见他了,正好看到他摔倒,那目光中的冰冷,让杨洄心中发寒。   这是一个小李林甫啊!   第264章 忽闻辽东起干戈   叶畅同样看到杨洄回望时的目光,那目光极其古怪,让叶畅心里怔了一下。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能永远隐瞒与杨洄的仇恨,因此方才杨洄与他交谈时,他还在猜对方是不是知道自己是曾被他害死的叶曙之弟了。   但现在杨洄的目光之复杂,实在让叶畅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似乎对他有点……恐惧?   以他驸马的身份,完全用不着恐惧啊,自己就算能对李隆基、杨玉环施展一些影响,可这影响与李林甫、高力士这等老奸相比,还差得太远。   就在这无言的一眼对视之后,杨洄转身离开了,而叶畅也迈步走向月堂。   李林甫召叶畅相见,叶畅落座之后,李林甫笑眯眯地道:“叶畅,你今日中午就莫走了,陪老夫饮上几杯!”   叶畅有些莫名其妙,昨天还晾着他呢,就连今天早上,初时也会明是准备晾着他的,怎么现在……态度有了变化?   “李公欲饮酒,我倒是有些自酿的酒,只是性子较烈,不知李公欲饮否?”他心中不明白,口里却顺着李林甫的意思道。   “陛下说要为你指婚之事,老夫知道了,此事老夫会安排,你只管放心就是。”李林甫又笑着道。   “啊?”叶畅愣了愣。   这种发呆,被李林甫当成了惊喜,他哈哈笑了一声:“你家没有长辈,有些事情难免考虑不周,有什么问题要问,直管来问老夫就是,莫要觉得惭愧。”   叶畅只觉得自己脑袋有些不够用了,不过李林甫没有表现出敌意,他总不好上来就扫兴,便笑着接口:“某倒是有些事情,确实要请教李公……辽东之局……”   他话才说到这,外边突然有人道:“兵部急报,求见相公!”   “呈上来!”李林甫眉头顿时皱起,只觉得扫兴。   不过他既是权臣,总有权力欲望,心知既然被称为兵部急报,那必然是很重要的事情。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官匆匆入内,将一封军报呈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看了之后,神情微微一变:“取我舆图来!”   有人将地图拿到了他面前,李林甫有些老花眼,很是吃力地看着地图,想了想,他招来叶畅:“安禄山之捷报,说是与契丹人战中大捷,于延津州破契丹诸部联军,契丹一部溃散至南苏州,然后南下侵入盖牟州,当地胡酋纷纷输诚投靠,故此安禄山有意至辽城州……”   听他一边念,叶畅一边看着地图,然后脸色就阴沉下来。   盖牟州往南是辽城州,辽城州再往南则是安市州、建安州,建安州再南,便是积利州!   也就是说,契丹人此时离积利州只有三州之地!   “安禄山守得住辽河否?”李林甫问道。   “他守不住……我来时的消息,便是奚人,打得他落花流水!”叶畅咬牙切齿地道。   他几乎可以猜到,安禄山所谓在延津州大捷,只怕是一场大败,最好也只是见契丹人越境而不敢阻!契丹人自延津州渡辽水之后,往北往东是渤海国,他们此时势力并不大,举族八帐也不过是一二十万人,不可能去挑战渤海国,因此只能南下。   这一二十万人,以游牧民族的本领,可以弄出三五万兵来,而契丹南下诸州是原安东都护府所辖区域,营州之乱后逐渐放弃,就象叶畅到之前的积利州,由各族土酋所控制,名义上受朝廷册封。它们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数万兵的进攻,即使是联合,只怕也很能扛得住契丹人!   “这么说来……此信虽是加急送来,但是此战乃二月底时发生,到如今,已近两个月了。”李林甫略一沉吟,然后看着叶畅:“你留在京中……”   李林甫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如今辽东风云突变,积利州已面临危局,让叶畅留在长安,避免身处险境中去。   叶畅却绝对不会做这种选择。   “请相公准我速速还辽。”叶畅摇头道:“不可令契丹坐大,否则幽燕危矣!”   “此言怎讲?”   “以往奚人在饶乐、契丹在松漠,范阳一镇之力守之,分平卢以抚室韦、渤海,以助范阳之势。如今安东数千里之地,有民百万,若任契丹收而用之,此又一高句丽也!若是如此,则柳城不保,范阳危矣。中原势强,则骚扰蚕食幽燕,中原势弱,则毁长城而入河北!此子孙后世数百年之祸患,绝不可任之!”   叶畅在地图上一边指点一边说,李林甫皱着眉,好一会儿道:“你说得对,虽是癣疥之患,但若置之不理,必遗祸后世。”   但他脸上仍有难色。   叶畅明白他为何有难色:“朝廷可是无兵无粮?”   “正是,圣人欲征小勃律,已令高仙芝为备!”李林甫眯着眼,颇为为难:“陇右、范阳,此二镇都不可放松,而北庭那边,虽是白眉已死,可是回纥人若不防备,亦是不行……”   不仅如此,他又看了叶畅一下:“西南那里,诸蛮亦有异动……朝廷不唯抽不出兵卒,亦调不出钱粮来!若是你能忍,过两三年,待小勃律之战结束,老夫当许你夺回积利州!”   叶畅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虏占两三年,我失两三年,彼长此消,未必能如意……相公,某此去辽东,无需朝廷兵卒钱粮,一应物资,自由安东商会承应,只需许我招募流亡,迁居积利州,以备战时所用即可!”   李林甫心中一惊,在他看来,积利州真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甚至整个辽东都是可有可无,可叶畅这个态度,分明是要与积利州共存亡了。他心里对叶畅的认知又有所变化,叶畅绝不是不知取舍之辈,可他却仍然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其中用意,究竟为何?   此时他自觉与叶畅关系不同一般,故此也不去猜,径直问道:“你要死守积利州,究竟是何用意,直管与老夫说,莫非还信不过老夫?”   叶畅看了李林甫一眼,有些诧异他这个态度,不知道李林甫为何会与他推心置腹起来。他却不知,李林甫误以为杨洄乃是他请来解释自己苦衷之人,此时已经是老怀弥畅,看他就是看女婿模样!   “欲去海外寻仙山,旅顺就必保,欲保旅顺,积利州就必保,欲保积利州,安东都护府旧地就不可落入契丹人手中。”叶畅略一犹豫,决定还是以寻访海外仙山为由:“李公,若能寻着海外仙山,如今所有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他说的很含糊,可李林甫却是个一心九窍之辈,心中念头猛转,立刻想到两件事情来。   其一是李隆基,李林甫很清楚,自己也好,叶畅也好,如今的富贵权势都是依附于李隆基身上,若是李隆基驾崩,那么自己与叶畅都少不得要倒楣。若能寻着海外仙山,求得延年益寿之药,那么李隆基可以多活些年头,自己与叶畅的富贵权势亦可以延续下去。便是不为李隆基考虑,自己年纪实际上比李隆基也要大,虽然精力仍然充沛旺盛,可是他自家也知道,身体渐渐有衰朽之兆。   其二是为未来计,哪怕求不得仙药,如果自己不能够保持权势,那么有积利州之地,还可以有一个后路——狡兔三窟的故事,李林甫还是很清楚的。   想明白这一点,李林甫眼中利芒一闪:“你说的是!你要什么,只管开口,朝廷这边,能给你的,我尽力给你!”   他想得深远些,叶畅一心就是去寻访海外仙山,那么若大的积利州,总需要有人去掌控。叶家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人物,而他李林甫子侄当中,虽然也比较平庸,可至少……能在积利州分一杯羹吧。   更重要的是,叶畅与腾空的婚事,若能成的话,这积利州就有一半也是他李家的。守积利州,就是守他李家的家业!   若没有杨洄跑来一趟,李林甫绝对不会毫无保留地支持叶畅,甚至很有可能干脆将叶畅留在长安,任积利州得而复失。但因为杨洄那几句试探之语,引起李林甫误会,真正将叶畅当成自己人,故此才会说出能给的尽力给之话语。若是杨洄知道此事,只怕又要吐血三升了。   这一日在李林甫府中,可谓宾主尽欢,不过李腾空却没有再出来相见。叶畅得了李林甫准信,再回家中时,神情就轻松了许多。   李林甫答应给予的支援在三个方面最为重要,其一是人,允许在河北道、河南道招募流亡、婢生子、罪徒等,平均每年可以招两万人以内入辽,以充实积利州人口。其二是粮,允许在淮南道购粮,转运辽东。   有人有粮,便有在辽东争胜的本钱,至于第三条则是,设辽东行军大总管一职,将襄平守捉转归辽东总管治下辖属,避免受范阳节度使与安东都护府节制,允许在积利州募集不超过三千人的正式军队和不超过一万五千人的团练,所耗费用以积利州应缴国库赋税承担如各镇节度之例。若有新州归附,则相应增加。这些政策的开放,几乎就让叶畅可以毫无限制地在辽东发展,比如盐业、铁业,这些原本由国家专营的行业,如今他便可以在辽东行其事了。更重要的是,叶畅完全不必在乎安禄山的节制,在某种程度上,辽东总管已经取代了安东都护府的职司,成为半个节度使。   这行军大总管一职,原本不是新设,只是有些改成了都督府罢了,如今再拿出来,受到的置疑和反对不会太多。而且行军大总管可由亲王遥领,以其长吏为真正主持工作的官员,就便于叶畅施展。   有了李林甫的积极推动,只是又等了三日,叶畅的告身便颁下来,他的新官职为辽东行军大总管府判官兼录事参军、试积利州司马、检校著作郎、游击将军、骁骑尉、积利州营田使、度支使、转运使、……一大堆名号,品秩亦升为从五品下,而且依着他的意愿,他空缺下来的官职还有下属的官职,都由他自辟僚属。   故此,罗九河成为了新的襄平守捉使,南霁云为辽东团练使,岑参为积利州掌书记,张镐为积利州推官,余下诸人,各有职司。   就算是这样,叶畅手中还有一大串的官职可以安排下去,但他想要招徕的人,并没有全部到位,比如说来瑱,叶畅以职相邀,他尚在犹豫之中,而王昌龄此时则还在江宁,叶畅与岑参寄去的招徕信件,他还不知道是否收到了呢。   长安之事,至此已毕,叶畅还要去洛阳、修武,故此不做耽搁,与相应人告辞之后,便准备离开长安。   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乘船,而是走陆路。四月初九日,长安结交的诸人到了灞桥与他送别,他回望众人,正待告辞之时,突然听得有哭声传来。   “也不知是谁,伤情别离,竟至如此。”旁边岑参叹道。   “大丈夫自当于四方取功业,岂可效儿女之态!”张镐则慨然道。   这话可不是嘲笑别人,而是为了激励自己。他在长安城中交游最为广阔,故此来给他送行的人,比起给叶畅送行的人还要多些。他又久居长安,想到此行将是向以苦寒不毛著称的辽东,不免有些惆怅。这等情形之下,也就只有如此自励了。   “张公所说甚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一时别离,又算什么。昔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有诗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咱们又是知己同行,路中少有寂寞!”   他二人在叶畅身边相互鼓励,叶畅的注意力却转向那头,因为他总觉得,那边哭哭啼啼的众人当中,似乎有一双怨毒的眼睛在盯着他。   但每当他去寻找时,却又是什么都看不到。   “走吧……”他一笑摇了摇头,或许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吧。   但就在此时,却听得有人喊道:“叶司马请留步!”   司马是指他的试积利州司马一职,叶畅听出声音正是从方才哭泣之处传来,便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老翁从那群人中出来,这老翁甚为憔悴,一身常服,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张镐在旁顿时一惊:“李适之!”   第265章 昔时之因今之果   来者正是李适之,曾经的宰相,如今的憔悴老人。   他的太子少师之职也被罢了,被勒令出为宜春太守,而李霅虽然被认为是“疯了”,也没有得好下场,罢少卿之职,转任积利州录事参军。   对,正是积利州录事参军,刚刚因为叶畅的提拔而空出的职位。   谁都知道这是极为严厉的处罚,只因为李霅这些年来的种种不法行为被一古骨儿端了出来,而假冒失心疯之举,亦被揭破,这等情形之下,能够不被处死,已经是侥幸了。   叶畅下了马,对着李适之遥遥一拜:“见过李公。”   李适之心中满是感慨,看着叶畅少年英姿,他长长叹了一声:“悔当初不听贺宾客之言,未曾重用叶司马!”   “畅泥瓦之才,不入李公之眼,亦属寻常。”叶畅微微一笑。   这个时候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他对李适之还是保持着几分尊重,毕竟也曾经给过他不少方便,虽然后来分道扬镳,却还没有到要面出恶言的地步。   但同时他也有些瞧不起李适之,自己为人粗率缺乏实干之才、识人之明,又不善用人,最重要的是管不住身边人,乃有此祸。   “叶司马,今日可是要回辽东?”李适之又道。   “是。”   李适之看着叶畅情有些复杂,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他儿子还要年轻近二十岁,可是却有翻江倒海的本领,原本大好的局面,几乎有一半,是被这个年轻人拆毁的。   若是皇甫惟明、王忠嗣尚在其位……   若是韦坚仍得重用……   后悔是没有用了,当初没有正视他的能力,后来没有及时将他抹去,致使己方有此惨败,今后就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想到此处,李适之吸了口气,然后猛然拜下去。   他年过六旬,一颤巍老翁,却拜倒在叶畅面前!   “叶司马,犬子有罪,不该得罪叶司马,还请叶司马念在当年贺公之情,念在这些年老朽也有些关照的份上,留犬子一条性命,令老朽寿终之时,有人执盆为孝……”   李适之的声音颤抖,垂着头,他哀声道。   立刻有人将他扶起,他抬头看时,却没有看到叶畅。   在他下拜的那一瞬间,叶畅就已经避开。叶畅还没有骄狂到这个地步,去接受一个去职宰相的大拜。   他心中同时又有些着恼:李适之此举,乃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这一拜下去,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若是不答应,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就少不了,就算答应,把李适之逼得到这个地步,外边的传闻又会如何,李隆基知道后又会如何!   叶畅以己之心,度李隆基之腹,若他是皇帝,得知此事定然会大怒。怒李适之无大臣体是一回事,同时也会怒叶畅的骄狂自大!   故此,虽然眼前是一个老父亲为了保住自己儿子而采取的最后手段,叶畅却将最后一点同情都抛开。   “李公何出此言,令郎乃朝廷命官,李公又是本朝重臣,虽获罪被贬,可生杀大权,操持于天子圣断。莫非李公以为圣断不公,故此在某面前有此语?若当真如此,某愿为公上书天子,请将令郎另行安置!”   叶畅朗声这般说,周围一片肃然,张镐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岑参则摇了摇头,有不忍之色。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分明就是指责李适之因为自己一家的遭遇而对李隆基有怨愤之心——在这个时代里,对天子有怨愤之心便是大罪,而且以李适之一家如今的处境,这个罪已经足够让天子赐他一杯鸩酒了。   李适之脸色顿时惨然,这是他最后的反击,为的便是让叶畅有所顾忌,不敢在辽东害死李霅。他一辈子粗率,临老终于想出一个话里藏话的计策,不想叶畅狡猾得紧,不但看破了他的打算,甚至还进一步,反将他一军。   这样一来,他完全无话可说了。   叶畅盯着他,后边到嘴的话便咽了下去,终究没有把进一步逼对方的话说出来。   李适之自觉关照过叶畅,却不曾想,他的那点关照换来的是什么,这几年间,叶畅往宰相府中送的礼,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各种各样的好处,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但是在叶畅最需要他相助的地方,他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轻视叶畅,纵容自己儿子李霅和李霅的一群跟班去敲打、打压叶畅。在皇甫惟明为难叶畅时,他没有禀公而断,只是因为李林甫女儿与叶畅关系亲近些,便又纵容皇甫惟明等压制叶畅,更不曾让皇甫惟明曾经要置叶畅于死地而道歉。   “叶畅,你休要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你便猖狂吧,猖狂吧,终有一日,待到太子……”   那边李霅终于忍不住号叫起来,方才哭哭啼啼的正是他,他自己也明白,此次去了辽东,落入叶畅手中,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身为罪官,行动并不自由,他便是不想去也不成。   原本还寄希望于父亲身上,不曾想叶畅一点都没有给李适之脸面。他想不透方才李适之与叶畅暗中的交锋,只是以为叶畅定要为难他。   “住口!”   李适之狂吼了一声,李霅这才察觉到自己气急失言,面如土色。   此时远处一辆马车上,帘子轻轻放下,张垍在其中摇了摇头,喃喃骂了一声。   那日劝李适之当断须断,正是他没有及时处理掉李霅这坑爹货,才会有如今的局面。而且就在刚才,李霅差点又惹出大祸事!   目光变得森然起来,张垍看了身边人一眼:“不可让李霅活着到辽东。”   “正是,若让他活着到了辽东……也不知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他身边的人尖声道。   “李适之当断不断,只有让我们来替他断了。恰好有叶畅这个替死鬼,只要做得稍稍干净一些,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身上。不过,李适之已经没有用了,今后的事情,少与他提起。”   说完之后,张垍又掀起帘子向外望了一眼,然后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走。   他们的车入城的同时,却又看到一队仪仗出门。这队仪仗当中除了兵士外,还有不少宫女,张垍愣了愣,然后苦笑道:“今日还真热闹!”   “怎么了?”   “梅妃,她也是今日动身,前往洛阳……说起来也与那耕田奴有关,若不是他发力气,圣人念旧,岂会有令梅妃去东都之举!”   另一人沉默不语,张垍摇了摇头,心中暗暗为梅妃可惜。梅妃乃是武惠妃死后入宫的妃子,传闻中说是高力士亲自去闽地挑选,那当然是胡说八道,高力士乃宫中大太监,如何能轻易离宫,但是闽地贡选少女充实宫掖,高力士于群女中发现她,然后送到李隆基面前才对。   入宫时十六岁,到如今,也还不足八年,论及年纪,她比起杨玉环还要小一些。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杨玉环才不容她继续留在长安。   才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便要在冷宫中度过余生,张垍觉得有些可惜了。   他觉得可惜,身为当事人的梅妃江采苹却不觉得。她对李隆基的感情,已经随着那还珠之诗一起送回去了,而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偏袒,也让她意识到,长安城宫殿虽多,却没有她能够安度余生之所。   与之相比,倒不如去洛阳,那儿虽是冷宫凄凉,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她并非获罪,至少名义上,她是去洛阳上阳宫管理那边的宫女,为李隆基有可能的东巡做准备。   “出城了么?”在马车中,她轻声问道。   坐在车外的使女带着哭腔道:“回禀娘娘,出城了……”   “出城了就好……”   江采苹掀起帘,半个身子出了马车,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长安城墙,眼见那角楼、城垣,都渐渐变小,她凝视了许久,想要哭泣,却半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泪水早就留在长安城里了。   “娘娘,要不要停一会儿?”身边的宫女问道。   “不必,就这样,越离越远,这样最好。”   江采苹的仪仗并不算多,加上护兵也只有百余人,其中服侍她的宫女、太监一共是十六个,别的全是“护送”的卫兵。她们一路前行,出了长安,过了灞桥。他们的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的,傍晚来临之时,到了新丰驿,护卫的军官前来询问,是否宿于此,江采苹自是同意。   但此时的新丰驿里,已经是人满为患了。   叶畅等人便宿在这里,而李霅同样如此。他刚刚洗漱完毕,正与张镐、岑参、覃勤寿等人商议辽东情形,听得外边突然又是人喧马嘶的,便笑着道:“这新安驿不愧是进入长安的重要驿站,来往的人果然多,此时竟然还有人来……诸位,辽东地肥而物丰,只需我等戮力同心,必然能令其繁华不逊于长安,到那时,旅顺便不再是如今的小小营地,比起这新安驿要更为繁忙了!”   “叶司马当真是三句不离辽东啊……”张镐笑道:“此去途中,少不得要请司马指教了。”   “大伙相互砥砺吧,辽东情形与中原毕竟有所不同,一些中原可行之策,在辽东便未必能行,故此有些时候,会有权宜之策,到时还请诸位多多献计。”   这是给众人打预防针,虽然在李林甫的帮助下,叶畅于辽东不必受上官掣肘,甚至同僚当中,也无人能够给他造成牵制。但是,大唐的官僚体制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约束,叶畅要想自己的意志得以贯彻,在有些时候,必须打破这个官僚体制。   “那是自然……外边怎么越发吵了?”岑参道。   有一个护卫出去察问,不一会儿回来道:“是梅妃车驾到此,但是馆驿已满,正在腾地方,只不过所腾之人有些不愿意……”   “谁?”张镐闻言好奇地道。   “就是那厮。”护卫撇了一下嘴。   所谓那厮,就是李霅,李适之在灞桥弄出的那样一遭,最终还是以他自己忍气吞声退回为结束。至于狂吼叫骂的李霅,也给李适之摁住,向叶畅道歉了事。   “也唯有从长安城中出来的才敢如此,知道梅妃如今是给贬至冷宫啊。”岑参道。   张镐却摇了摇头:“便是再给贬为冷宫,梅妃终究是圣人妃子,乃是君属,李霅待罪之身,尚如此嚣张,其为人可见一斑。”   “梅妃车驾随行必不少,这样吧,咱们让一些屋子出来,用不着这么多。”叶畅心中却有几分愧疚,他叹息了一声:“虽说不是我之计策,可是梅妃被贬,我终究是有几分关联!”   “我们人也不少,如何让法,总不能与梅妃一行同在此院之中吧。”张镐道。   他们一行占据了一个院子,叶畅想了想:“张兄、岑兄还有覃兄,你们几位挤一挤,让驿丞寻一间屋子,我与诸随从去外边搭帐篷去。我们在外征战,搭这野营帐篷乃是常事。”   “何必要给我们留一间,我们也住帐篷。”岑参笑道:“去辽东不是去坐享其成的,终得吃些苦,与其到那边吃苦,不如如今就开始习惯!”   他们召来驿丞,说是腾出自己的院子,只求一处空地扎营帐,那驿丞自然是求之不得。他们随行带了行军帐篷,很快便清理出空地,然后扎下营帐,而梅妃一行,也住进了他们方才让出的小院。   帐篷刚扎好,便有一个小太监来问:“不知何人是积利州叶司马?”   “某便是。”叶畅此时并未进入帐篷之中,与岑参等人正围火而谈,闻言便应道。   “娘娘有旨,召叶司马前去。”那太监看了叶畅一眼。   “哦……”叶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知娘娘相召为何事?”   “娘娘闻知此院为叶司马所让,欲当面致谢。”   叶畅略一犹豫,当面致谢只是说说罢了,梅妃召他,只怕还有别的事情,比如说,询问她出宫之事的原由始末。正好,有关梅妃出宫之事,叶畅也觉得有必要向梅妃解释一下,当下跟着那太监又回到了院子之中。   第266章 面似寒梅腰似柳   此时太阳已经彻底西垂,故此院子里点了火把,叶畅进来后便看到,东西厢都住着太监、使女,而随护兵士则都在院外,他们一半是守卫,一半是监视。其实何止他们,那些太监使女当中,也有人暗中负有监视之职。   不过倒没有人阻拦叶畅,想必是梅妃已经吩咐过的。   叶畅被带到正门前,那太监入内通禀之后便道:“娘娘召你进去。”   进了门,叶畅觉得眼前一暗,眼睛适应了屋内之后,便看到屋里只点着一支孤烛,那烛光如豆,仿佛随时可能熄灭一般。   屋内摆着一张胡床,一个女子坐于其上,因为烛光离她离得远,叶畅看不太清这女子的容貌,只是觉得她身材纤瘦,与此时以丰腴为美的流行时尚颇不相符,倒有几分合叶畅的审美观。   “臣叶畅拜见娘娘。”没有多看,叶畅就深拜施礼。   “我召你来,用意为何,想必你心中自知吧?”梅妃沉吟了会儿道。   叶畅也犹豫起来,好一会儿才道:“臣有所猜测,却不知对与不对。”   “贬我入冷宫之议,非汝所为也。”梅妃淡淡地道:“汝为人行事,虽有刻薄之处,却一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在深宫之中,家人又向来收敛,从未为难于你,故此你必不害我。”   叶畅一时间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心中暗暗道:李适之堂堂男儿大国宰相,见识气度,竟然还比不上梅妃这样的后宫女子!   “娘娘明见,臣不胜慰藉!”叶畅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此议非高力士莫属,高力士惯做这等事情,今日能将我驱入冷宫,他日必能送杨玉环一匹白绫!”   梅妃信口而说,却让叶畅浑身毛骨悚然,他忍不住抬头看了梅妃一眼,然后又垂下头去。   所谓一语成谶吧……   “宫中秘事,想来你所知亦是不详,我不欲你背上骂名,也不欲自己背上妒名。杨玉环之镜,非我有意所坏,你可信之?”   “臣未亲见,不敢妄论。”   叶畅心里其实也是不相信梅妃砸了杨玉环镜子的,若真是梅妃嫉妒杨玉环得了比自己更大的宝镜而发作砸镜子,那么李隆基岂有不当场将之贬斥的道理!更何况,区区一面镜子罢了,梅妃所得虽然小了些,却也是难得一见,她完全用不着去砸杨玉环的镜子。   这位梅妃在宫中相当低调清冷,当不是能做出这种类似于撒泼之事的人。   但事涉宫闱秘闻,叶畅也不好多说,他总不能直接告诉梅妃,他怀疑这一切是有人为了拍杨玉环马屁而弄出的名堂,其中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高力士吧。   “你是个谨慎的人。”梅妃闻得此言之后等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   叶畅不知她真实心意,只是应付:“谢娘娘之赞。”   “你是要去辽东赴任?”梅妃又问道。   “是。”   “那就是要先过洛阳了,我此去仪仗太少,有失天家体面,你就与我同行,充作护卫吧。”梅妃又道。   叶畅愣了一愣,心中暗暗叫苦,口里道:“娘娘之命,臣原本不该违背,只是辽东军情紧急,臣需得兼程前往……”   “此行行止,由你安排就是,你若兼程,我也兼程。”   这可是赖上了,叶畅硬着头皮又道:“兼程之下,甚为艰苦,臣草莽之身,能受得住这苦,娘娘千金之躯,却不宜如此……”   “我入宫之前,不过是闽地一普通人家女郎,也曾体历生计之艰辛,些许苦处,有何不宜?”梅妃低声道:“我只想着早日离长安远远的,越远越好!”   叶畅心中懊恼,自己一时心善,却不曾想惹来这样的麻烦,当下他道:“娘娘还请三思,臣乃外臣,非御林宿卫,哪里当得娘娘这般看重……”   “叶司马,方才我仪仗至此,请人让出住宿之所,旁人都道我是去冷宫安置,多有不敬之语,唯有你却主动让出住所……我只道你与旁人不同,却不曾想,你也有世态炎凉之念,以我入冷宫而……”   说到这里,梅妃有些呜咽起来,话语竟然说不下去了。叶畅觉得头疼,却也只能道:“娘娘既是如此说,那臣便为娘娘护卫,直至洛阳就是!”   “我虽入冷宫,却还有些积蓄,你若为我护卫,我必有厚报。”梅妃又道:“你既是答应了,那便先请退下,如何行止,明日我会让人请教于你。”   叶畅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好心,又惹来了一个大麻烦,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与张镐、岑参说起此事,张镐眉头一动:“这是好事,圣人还是颇念旧情,虽是一时间请梅妃来东都,但少不得书信问候,若是知道司马待梅妃有礼,必然更为欢喜。”   “梅妃虽入冷宫,终究是圣人爱妃,非小臣所能轻视,十一郎做得对。”岑参也道。   他二人如今是官面上叶畅的谋主,既然他们都如此说,叶畅也就按下心里隐约觉得的不妥,开始商议行程安排。虽然口中对梅妃说他们要兼程东去,但实际上叶畅不可能真不管不顾梅妃等人的身体,只管按自己的节奏来安排行动。故此,一行人的速度稍慢,比起叶畅原计划的要晚了两天才到新安县,举目向东,次日便可以抵达洛阳了。   这路上只要一歇脚,梅妃必召叶畅前去询问沿途古迹名胜,这位妃子对于风景名胜甚有兴趣,每每听得一个故事,必咨哦再问。最初时叶畅还怀警惕之心,后来渐渐就有些同情:她入宫之后便如金丝笼中的鸟儿,全部生活就是如何讨李隆基的欢心,如今终于打破囚笼,却又是以这样一种模式。她便是听得再多的典故,也没有任何用处,无论是叶畅,还是负责护送的御林军卫,都不可能让她前去游赏。   到得新安县宿处,当地官员倒是殷勤,安排得妥当,很快便又听到梅妃相招的命令。张镐与岑参都笑着摇头,叶畅也苦笑道:“好歹就是这一日了,明日到了洛阳,我们这个苦差事就算是结束了。”   “但愿如此。”张镐道。   到得梅妃宿处,如往常一般,梅妃仍是端坐于一室之内。因为这一路上相谈甚得的缘故,叶畅一进来,便被赐坐,他坐下之后琢磨着今日要与梅妃说什么,却听得梅妃轻轻叹息了一声:“千里之行终有别日……听叶司马说,今日宿在新安之后,明日便可到洛阳?”   “是,明日赶紧一些,可以在闭城之前入城。”   “到洛阳之后,我自是去上阳宫,不会再耽搁你之行程了。”   “臣惶恐,实是边地军情紧急,契丹人大举南下,只怕如今已经接近积利州了。”   契丹人再大举南下,如今也不可能立刻接近积利州,毕竟有近千里之途,沿途还有各大大小小的势力,而且渤海国也不会坐视契丹人扫平他们口边之食。不过这道理叶畅自己心中明白即可,不会说与梅妃听。   “契丹……可是那欲尚主的契丹酋渠么?”   “正是。”   “这么说来,叶司马当真是做了件好事,救了一个弱质女子。契丹意欲叛乱,岂是下嫁一公主能安抚得成的,我虽在宫中,却也知道,文成、金城二公主降嫁犬戎,犬戎依旧东侵不止,圣人为此没少忧心。若真按着那些蠢人之议,将公主降嫁契丹,此时契丹叛乱,公主如何自处?十有八九,为虏所害矣!”   叶畅听得大起共鸣,这位梅妃虽是深闺女子,见识却比过了一些号称饱读诗书的大臣。不过仔细一想,梅妃身逢数变,从一介平民女子,到深受李隆基宠爱的妃子,再到倍受冷落,然后又打入冷宫,有此人生历练,她想问题想得更深远些,也属正常。   至少,她身为女子,对于那些可能远嫁塞外委身蛮夷的汉家女郎,怀有同为女子的怜悯之心,而不会象某些自诩堂堂男子汉的人一样,将妇人女子送出去消灾弥祸。   “臣当年有志于边事,便不欲我汉家女儿再降嫁胡虏,受此腥膻之羞!”叶畅低着头沉声回答。   “好,好,无怪乎你会去辽东……那么辽东情形如何,你说与我听听,有什么风物,有什么景色,有什么古人……还有,辽东是否有梅?”   她慢慢问来,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寂寥。叶畅定了定神,便开始说起辽东之事,从气温水文,到四处风景,再到物产人文,这一说下来,便是小半个时辰。   他说得有些口干舌燥,那边梅妃总算是满意了,笑着道:“这些时日,却是烦劳叶司马了。”   “为娘娘分忧,乃人臣之本份。”   “吾尚有一事,欲烦劳叶司马,闻道叶司马乃当世书法名家,张公旭、颜公真卿等,皆与叶司马相善。我喜好书画,当世名家之作,皆有收藏,唯叶司马之作尚空缺。我已略备笔墨,便在隔间,请叶司马为我书一张……我乃圣人嫌弃之人,无以可报叶司马,唯有一瓣心香,为司马祷求平安了。”   这话说得婉转无奈,叶畅这一路上来与她说话,觉得这位梅妃真是通情达理之人,只是性子清冷了些,不太喜好多言,而是喜欢听别人说。他听得这临别之请,当下也不疑它,直身行礼:“愿为娘娘书字一幅。”   “我念其文,你书其字。”梅妃道。   叶畅依梅妃所指,便到了这屋子隔间,进门便看到一个小案几,上面已经有纸墨笔砚。他目光一转,又看到案几之内是床榻,因为是临时充作梅妃宿处,故此布置得并不复杂,唯一帐、一衾罢了。   他不敢多看,跪坐于案几前的锦团上,提笔研墨,默默凝神,只等梅妃念文。过了一会儿,听得悉悉索索之声,是梅妃行走的衣袂声,大约梅妃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   “娘娘欲臣写何文?”   “休急,休急,待我想想……唔,想好了,这样写吧。”身后梅妃声音传来:“某修武叶畅,因对梅妃不敬……”   这话一说出来,叶畅顿时觉得不对,猛然回头,却看到梅妃挡在他身后门前,身上衣裳,近乎褪尽!   烛光下看美人,固然令人赏心悦目,但这等情形下,叶畅丝毫不觉赏心悦目,却唯有震惊。   被算计了!   这时叶畅哪里不明白,自己被梅妃算计了,甚至可以说,梅妃从新丰驿开始,就在算计着他!   这些日子召他来说话,听他谈论各地风物人文,有时有太监、宫女在场,有时没有旁人,让他渐渐习惯了两人相处,不至生出警惕之心。然后到了新安县,便猝然发动!   事实上,直到方才入内之时,叶畅还是怀有警惕之心的,他来见梅妃,院子里都带着善直等卫士,不能说他没有提防,只不过谁知道梅妃会以近乎不着片缕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他能想到的,无非是梅妃用鸩酒或者埋伏刀斧手对付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位曾经甚得李隆基宠爱的贵妃娘娘,会以这种形象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他能做什么,大声呼喊,还是撞开梅妃落荒而逃?   “这几日来有劳叶司马随我演戏了,我身边有圣人和高将军安插的人手,想来连叶司马都放松了警惕,他们也应当如此。”梅妃嫣然一笑,明眸瞬间闪闪发光,仿佛两颗晨星一般。   她向来清冷,少有笑时,这一笑,当真是百媚丛生,整间屋子里都似乎亮堂起来。叶畅也见过杨玉环,如今又见她,若单是从叶畅的审美观来判断,她其实比杨玉环还要更美上半分。   叶畅喉节动了一下,然后苦笑起来。再美又如何,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会演戏越会骗人,眼前这位梅妃,虽然不以宫斗著名,可现在看来……不愧是皇宫中出来的女人。   “娘娘这般捉弄微臣,不知究竟是何打算?”   梅妃笑容不敛,虽是得意,可那神情却不是让人厌恶的得意忘形,倒象是邻家女郎恶作剧得逞之后的欢喜。她身上衣裳极少,勉强遮住羞处罢了,听得叶畅问话,她腰肢轻轻摆动,身材更易玲珑。   第267章 冷宫寒暑不知秋   或许她是无意中这样做的,也有可能她是要将女子天生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好让叶畅无法专心来思考应对之策,这一摆腰间,风情万种,分明证明,她也有不俗的舞蹈技艺。   李隆基好梨园,后宫嫔妃,皆精通舞蹈。   叶畅直视于她,却没有半点情迷意乱的模样,目光深沉,未见喜怒。   叶畅的这个表情,让梅妃有些惊讶,但又甚为满意。唯有这般冷静,才足以托以大事。   “想必叶司马也知道,若是你稍有枉动,我便会大喊非礼,屋外的太监、宫女、兵士、护卫,必然蜂拥而入,既有随我来的,也有你之部下。这样一来,叶司马就是有百口亦难自辩,一个试图奸淫圣人嫔妃的名声是少不了的。”梅妃轻声说道,说到“奸淫”之时,她双颊粉红,目光也有些闪避,分明有几分羞涩。   叶畅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到现在没有任何异动。   他当然可以杀了梅妃,然后带着自己的人逃走,赶在消息泄露之前离开这里。但是接下来便是天涯流亡,他就算是能逃到辽东去,如今积利州也只是新附于他,得知洛阳这边的消息之后,手下之人必然会分崩离析。   而且拖家带口的他真能逃回辽东去么?不说别人,家中的嫂嫂、一双侄儿女、姐姐、外甥,这些妇孺如何能逃得走?   “娘娘不必吓我,娘娘这般情形,总不是为圣人冷落久矣深闺寂寞,欲以叶某为入幕之宾吧?”叶畅说话就相当不客气。   “都说你尖酸刻薄,看来传言非虚。”梅妃明眸一瞪,露出些许怒意。   “那娘娘就请长话短说,莫要等太监宫女进来察看。”   “我要离开。”   “什么?”   “离开长安,不过是离开一个笼子,到洛阳上阳宫,那是一个更小更拘人的笼子,我要你替我打开笼子,带我走!”   梅妃声音虽低,但神情严肃,却是无比认真。她这神情,让叶畅终于露出惊讶之色。   这番话……可不是一般女郎能说得出来的。   “娘娘未免强人所难,以你身份,天下之大,亦无你容身之所。莫说难以脱离这些宫女、太监监视,便是脱离了,娘娘又能往哪儿去?”   “辽东。”梅妃微微一笑:“你方才不是说了么,辽东山明水丽,海阔天空,有梅有山。”   “啊?”叶畅不曾想到,她方才对辽东情形问得那么细致,竟然是打着这般主意。   “辽东之地,择一小容,为我做道观,我于此出家,静极思动之时,便踏遍你治下山水,赏叶摘花,或泛舟于河海之上,或步登于青云之间……”梅妃说到这里,目光不禁有些远了:“这等日子,乃我平生之夙志!”   原来这位娘娘竟然还是一个文青!   文青难缠,女文青更难缠,叶畅愁得几欲挠头。停了会儿,他又劝道:“娘娘何必如此,我观娘娘姿容,远在杨妃之上,终有复得圣人宠召之时……”   “我与圣人,已是情断义绝,你休要再以此相劝了。杨妃来日之遭遇,必比我还凄凉,我尚可保全首领,游走江湖之间,她难得善终。”梅妃摇头道:“此非我咒之,乃人心之使然,我不好争,家人亦无权势,犹自如此下场,杨妃善妒,家人又跋扈,圣人驭天之时,便是她杨家族诛之日。”   这女人实在是聪明,若非如此,也不能算计到叶畅了。叶畅仍在苦恼,梅妃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又道:“我性子虽冷,却非无情之物,你若是不嫌我蒲柳之姿,残絮之身,若是我去了辽东,你有意与我作巫山之会,我也不会拒绝。天子宠妃,承恩于你之身下,事了如梦,不留半点痕迹,无需你担待,你难道一点都不动心?”   她虽是半赤身躯,此前也有非分之话,但还没有象现在这般,几乎是直接勾引叶畅。叶畅是男人,而且血气方刚,尚未有妻,此情此境,顿时觉得血脉贲张,几乎要脱口说出“我助你”之语了。   但叶畅毕竟是叶畅,定了定神,向后退了一步,叶畅苦笑道:“娘娘这是强人所难……”   “若是别人,我是强人所难,但你素有智名,我虽是居于深宫之内,亦屡屡听闻。不过是烦劳你出一计罢了,叶司马,你是男子汉,当今豪杰,大事亦可一言而决之,何况是这区区小事?”   若是区区小事,那倒还好了。叶畅当然想过,假装答应,然后不认账,但是以梅妃现在表现出来的智计,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好,我答应娘娘。”思前想后,叶畅觉得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梅妃微微一笑,甚是欢悦:“既是如此,请叶司马在纸上写吧。”   “还要写什么?”   “若无凭证在手,叶司马总不能现在就将我带走吧?”   叶畅无奈地道:“好,依娘娘所言……要我写什么。”   “我叶畅于新安驿淫辱梅妃,以此为证。”梅妃说道。   叶畅没有动笔,回头看着梅妃:“若真写了,我这条性命,便落入娘娘手中矣。”   “还请叶司马怜我孤女,无拳无勇,唯出此下策。”梅妃幽幽叹道:“我若真有心害叶司马,如今大叫一声便可,这纸留在我身边,必然贴身所藏,不至流落。叶司马将我救出囚笼,宾主之势便易矣,到时便是我之性命,亦为叶司马所有,何况区区一张纸?”   叶畅无奈,只能提笔,依着梅妃之言写下那句话。   “叶司马如何助我脱困?”梅妃没有急着去拿那张纸,而是又问道。   叶畅犹豫了一下,这是件麻烦事情。明日就要到洛阳,这途中是没有任何机会了,就算有,为了避免被牵连,叶畅也不敢在途中做出来。   那么就只能等梅妃入宫了。   “圣人旨意中,是请娘娘管理上阳宫对不对?”叶畅问道。   “是。”   “那样的话,倒有施展的可能……不过娘娘需要冒一些险。”   “你说,逃走原本就是冒天大之险,若是惧之,我也不寻你了。”   “娘娘明日还请伤心痛哭,以显不舍长安之意。入上阳宫后,娘娘如此行事……”   梅妃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最初时还面色平静,但后来时便微微点头,待听叶畅说完整个过程之后,她轻轻一叹:“果然,我总算眼光不差,运气也不差,遇着了你!”   “唯有如此,方能少些波澜。”叶畅苦笑道:“娘娘的夸赞,叶某是不敢承担了。”   “既是如此,你先请去外间。”梅妃道。   叶畅迈步出门,梅妃正站在门前,她侧过身去,让叶畅过去。经过之时,叶畅心中突然闪过一丝恶念,他猛然停住脚步。   梅妃却是抬颈看他,目光平静,仿佛意识不到两人近乎贴身相站,只要叶畅一伸手,便可以将她脖子卡住。   “臣今日是领教了娘娘厉害了,娘娘这般厉害,为何还会输与杨妃?”叶畅问道。   他呼出的气息,拂动了梅妃额间的刘海,梅妃却是不言不语,只是微微垂下眼睑。   叶畅原本是想恶作剧般地在她近乎赤着的胸上捏一把的——既然被栽上了这个罪名,不捏也是白不捏,但梅妃垂下眼睑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情绪,让他心中突然一跳。   这不过是个想要挣扎出笼子的女子罢了。   “若是臣未曾答应,娘娘果真会喊出声来?”叶畅问道。   梅妃这才抬起眼,看着叶畅,两人目光相对,过了一会儿,梅妃道:“你且在外等着。”   叶畅回到外间,梅妃慢慢走到了案几旁,将叶畅写下的那张纸拿了起来。   纸上笔迹映入她眼中,她攥紧了这张纸,轻轻吁了口气,然后起身。   回到外间,梅妃来到叶畅身前,将那纸又交还到他手中,然后退了两步,拜了三拜。   “娘娘这是何意?”   “今日所为,情非得已,不过徒引汝笑罢了。”梅妃淡淡地道:“如今纸又还你,你且收着,免得以为我真是害人之辈。”   “啊?”叶畅讶然。   梅妃退回之后,泰然自若拾起扔在一旁的衣裳,自己将之又穿了起来。她动作舒缓,充满着韵味,有种让人心动的美感。她穿好衣裳之后,回头又看叶畅:“吾所欲者,不过是脱此囚笼,君既已定计,那纸自然可以还与君。若君觉得受我所欺,不愿依计行事,我也唯有以此性命偿之。”   她衣裳穿好之后,端坐回位,挥了挥手:“你自退下吧。”   叶畅抓着那张纸,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现在纸在他手中,梅妃让他离开,他方才所做的许诺,完全可以不遵守了。但他却没有轻松感,相反,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梅妃的表现,实在太让他意外了。   略一迟疑,他行礼退出,到了门外,晚风一吹,他觉得有些凉意。   第二日起程之后,他一直没有见到梅妃,只是在梅妃车中,隐约有哭声传来。自有随行的太监、使女入内相劝,却怎么也劝不停,那些太监使女大约是想到这几日梅妃每每召见叶畅,相互商议了会儿,然后有一人竟然到了叶畅面前:“叶司马,娘娘啼哭不休,这当如何是好?”   “某为外臣,此宫闱之事,某岂能相问?”叶畅道。   “娘娘一路行来,屡召叶司马说话,还请司马上前劝说一二。”那太监苦笑道:“原以为娘娘是看得开的,不曾想到了这边,反倒伤心起来……叶司马,实是烦劳你去劝劝,久悲伤身啊。”   叶畅有些无奈,催马到了梅妃马车之外,行礼道:“娘娘,洛阳为东都,繁华不逊于长安,娘娘在此将养些时日,圣人东巡之时,便可与娘娘再相会合。”   这只是平平的劝说,里边的梅妃却没哭了,过了会儿,梅妃问道:“外边可是叶司马?”   “是臣。”   “此行多有劳烦,耽搁了叶司马行程,我心甚是不安。”梅妃道:“我深宫孤女,待死余生,便是留着那些也没有什么用处……雪枝!”   “奴婢在。”   “我此行有几车细软财物?”   “娘娘收拾了六车细软财物。”   “除去装我衣裳者不动,其余财物,到洛阳之后尽付与叶司马。”   叶畅愕然,他们的商议之中,可没有这一出。马车里陪着梅妃的那个名为雪枝的宫女也是怔了怔:“娘娘!”   “这可使不得,臣谢过娘娘赏赐,但这些财物,尽属宫内,非臣宜有,还请娘娘收回成命!”叶畅在外也道。   “不过是些金银宝货,原是四方敬奉圣人,圣人又赏赐于我,其中若有违禁之物,我会令人捡出留下。”梅妃叹息道:“我居于高墙之内,此心已死,要之无用,不如叶司马拿去,以充辽东军资,算是我为圣人分忧的一片心意,你不可拒之!”   她拿出“为圣人分忧”的话来,说得冠冕堂皇,周围隐隐也有啧啧称赞之声,那些护卫的御林军士更是眼睛里能喷出火来。叶畅略一犹豫,只能抱拳道:“娘娘如此说,臣就不好再推辞,只是御林军士随行护卫,亦是颇多辛苦,还请娘娘分一些相赐,以谢其辛劳之功。”   “依你就是。”梅妃说了之后,车内便再无声息。   听说有财物相赐,那些军士总算高兴起来,车驾所到之处,行人纷纷避让,他们掀起一路烟尘。   “这位娘娘有些古怪。”跟在叶畅身边的张镐道。   岑参点头道:“是有些与众不同,倒是位巾帼奇女,竟然想到以私财充军资,可惜了。”   张镐却摇头,低声道:“我说的古怪不在于此,她入上阳宫后,再难得见圣颜,宫中使女太监,若无钱财赏赐,只怕日久便会有怠慢之举……她应知此事,却仍尽捐私财……实是有些古怪。”   他二人嗟叹了几句,发觉叶畅一声不吭,想到这几日叶畅被梅妃召去相谈,偶尔他二人也会被请入坐陪,那位娘娘谈吐实在是不俗,自此冷宫寒秋不知岁月,确实是可惜,故此以为叶畅也是同情梅妃,便岔开话题,更言其余了。   唯有叶畅自己,明白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第268章 独自凭栏休上楼   在李隆基之前,上阳宫便是大唐东都一座重要的宫殿,高宗、武后,都曾长时间居住于此,便是李隆基自己,东巡之时也会来到这里。   只不过随着李隆基年迈,渐倦远游,此地便冷清下来。   梅妃住进来,在上阳宫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有同病相怜的,也有因为梅妃曾经得宠而觉得痛快的,此人心使然,古往今来,尽皆如是。   不过因为打发梅妃来此的旨意中明确有让她管理上阳宫事务的字句,故此明面上,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都不敢太过怠慢。只是这位梅妃娘娘大约是舍不得长安城中兴庆宫里的恩泽,才下车驾,便让人看到她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一路。   “从长安哭到洛阳,水倒真是不少呢。”便有怀着恶意的小声议论。   “嘘,这位娘娘虽是被贬来,却操持着咱们的生杀大权,而且听闻她以往甚为得宠,地方州郡官员,抢着派快马为她送梅花呢!”   “以前再如何,现在也完了,杨妮岂会放虎归山,让她再有亲近天颜之时!”   这些议论仿佛都影响不到梅妃,她只是一脸悲戚,对于此地太监给她安排的宿处也拒绝了,却要了上阳宫最西南边的一处院子,那处院子上有楼,倒是可以登临其上,西看谷水,南望洛水。   梅妃在楼上南望,忽然又是泣下,唤人拿来纸笔,似乎要写什么东西,却终究是一字未动。   当夜宿下无话,次日梅妃不吃不喝,只是凭栏而望,一天都是悲悲切切,看得身边的宫娥、太监都是为之心酸。只到傍晚时分,她才用了一碗粥,然后早早歇息了。   见她睡下,宫娥欲熄烛,梅妃却道:“休要熄烛,我怕黑。”   宫娥自是依言退下,却不知道,当夜深之时,梅妃却悄悄爬了起来。   她独自登上了小楼,举目四望,到处一片朦胧,半轮月亮挂于天宇,照着这灰沉沉的大地。她向南边的洛水望去,洛水上倒是有几点渔火,依旧未灭。   一直站到了后半夜,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梅妃下定了决心。她下了楼,慢慢来到了御沟之旁。   御沟之外,有夹墙,夹墙里有值守的卫兵,不过因为承平日久的缘故,卫兵数量并不多,夜晚巡视得也少。   梅妃缓缓走入水中。   四月已经是进入初夏了,故此水温不算太凉,但她还是哆嗦了一下。   “御沟有水道可通洛水,娘娘若能自御沟出来,便可避过阻拦,只要娘娘事先做足准备,留下种种痕迹,待发觉娘娘不见时,他们只会以为娘娘跳水自尽了。”叶畅的话又回响在她的耳中,她仿佛再度置身于新安:“娘娘唯一须虑者,乃是御沟之中必有铁栏,不过那铁栏在水中浸泡多年,至今已有七十年,早以锈朽不堪,我会遣人潜入水中,将那铁栏锯穿,做出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娘只需穿栏而出就是。”   一咬牙,梅妃顺着御沟就往外而去。   这御沟乃是分谷水一支入上阳宫而成,水并不深,才及腰处。梅妃乃闽地之人,自幼生长在多水的乡间,倒是有两分水性,她又极为小心,激起的水声并不大。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到了铁栏,身体不由得微微一颤。   叶畅会信守承诺么?   她用来要挟叶畅的那张纸,已经还给了叶畅,若是叶畅背信,她如今完全是无可奈何了。   黑漆漆的水门中,什么都看不见,梅妃有些绝望地再度想:他会信守承诺么?   她却不知,白日时,叶畅在洛阳城大观园里与众人交待事宜时,心里也在想同样的问题:要不要信守承诺。   如今梅妃已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的,不去助梅妃,对叶畅完全没有任何损失,梅妃便是将两人之约说出来,也得有人相信才行。   叶畅的脾气,向来是不喜欢别人要挟,当初边令诚要挟他,叶畅便怀恨在心,后来设计杀了边令诚,还嫁祸于皇甫惟明。此次梅妃要挟他更甚,依着他的脾气,少不得要报复梅妃一回。   但梅妃还他纸时那眼神,却总是在他眼前闪动。   倒不是他对梅妃有什么情愫,只是这个深宫中的不幸女子,对于自由的渴望和不惜代价,又对于自己尊严的坚持,让他刮目相看。   他自问,若是自己换作她的位置,能做到她这个地步么,能做得比她更好么?   “叶司马今日有些魂不守舍啊,莫非是担忧辽东局势?”他的心不在焉,落到了张镐眼中,张镐笑道:“方才贾兄不是说了,辽东传来了消息么?”   积利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没有安禄山传得快,但这时也到了洛阳,贾猫儿在洛阳主持事务,消息便到了他的手中,叶畅来到洛阳,也就得到了这个消息。情形并没有安禄山上奏的那么恶劣,契丹真正进入安东的只有一部,乃是迭剌部约二万余人,如今离积利州还远。   “我并未为此事而忧……”叶畅摇了摇头。   “那还有何事可忧?”   众人相询,叶畅一笑置之,并没有说出来。梅妃之事,太过离奇,说出来之后,徒乱人心耳。   他心中有所思,起身更衣,出来之时却见到了骆守一。这老道人从药王观出来到洛阳,乃是应叶畅之所邀,叶畅请他去辽东传播医术。想到这老道人颇有几分道行,叶畅便问道:“师兄,我心中有一惑,请师兄指点。”   “难得师弟你也有疑惑啊。”骆守一微微一笑:“只管说吧。”   “有人托我办一事,但此人曾算计过我,我不知当不当替其人办。”   骆守一听到叶畅这样问,脸上的笑容收住,变得肃穆起来。   他一直都在关注着这个名义上的小师弟,如同善直希望大兴释家一样,骆守一也希望大兴道门,在他看来,叶畅便是今后四十年道门大兴的关键。   只是叶畅性格当中有些东西,骆守一觉得有些偏激,比如说,对待得罪他的人,一有机会便穷追猛打,丝毫不顾忌伤及旁人。   虽然有些时候叶畅这样做乃是迫于无奈,但骆守一觉得,在无奈之外,还是多保有一分仁恕之心为好。   “师弟何须问我?”想了一会儿之后,骆守一道:“当初在洛阳城外,你安置灾民不也是为人算计不得不为之?若此事是对的,便是有人算计,你也去做,若此事是错的,便是无人算计,你也不为之。师弟你向来行事,不都是如此么?”   “只问是非对错,不问是何人……我明白了。”叶畅向骆守一长揖:“多谢师兄!”   “何必谢我,是你本心。”骆守一捋须一笑:“久闻你这大观园之名,师弟也不安排人手引领为兄一观?”   叶畅笑着召来人陪他闲逛,自己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召来一人:“卞平,有一件事情,我需要你去做!”   卞平是少数跟在叶畅身边的随从之一,旁人都觉得很奇怪,此人既无文采又无勇略,打架都打不过叶畅身边的最普通侍卫,可是叶畅却仿佛对他甚为看重。   “主公只管吩咐!”卞平应道。   “你水性极佳,我要你助我……”   交给卞平的任务,就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自谷水潜入上阳宫水门,将水门之上的栅栏锯开一根。   “栅栏有可能有两道,你记住,是最西南的那座水门,只要锯断一根,可供你进出即可。”叶畅看着卞平:“此事你可愿做?”   “愿。”卞平的回答甚为简洁。   他知道叶畅对他的期待,也有很明确的自我定位。跟在叶畅身边,有些别人无法做的事情,他可以去做,就象当初隐伏在吴大海兄弟身边长达大半年之久一样。   “曝露了可是抄家杀头的罪呢。”   “曝露不了。”卞平咧嘴笑了笑,神情中倒是有些兴奋,就象当初叶畅让他埋伏在吴大海身边一般。   “嗯。”   叶畅没有多说其余,便打发卞平去做此事。为了防备万一,他还必须加快行程,因此便交待下去,令早就在洛阳等着的船准备好来,次日凌晨便要离开。   夜深时分,他只带着寥寥数人到了洛阳城西。让诸人在旁边守着,他自己悄然顺着御沟向上,来到了上阳宫外。   此事干系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到了这儿,跟在他身边的唯有卞平一人。   “我去做事了。”卞平道。   “去吧。”叶畅点头应了一声。   若从理智的角度来思考,他根本不该来,梅妃的事情与他何干,现在梅妃也没有了可以威胁他的把柄。但人一生哪里能永远理智的,另一世中,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这一生……便做上这一次试试。   如他料想的一般,水门里的铁栅栏朽烂不堪,只用了半个时辰,卞平又出现在叶畅的面前,叶畅摆了摆手之后,他便无声无息地借着夜色离开了。   叶畅还在那儿等。   他会为梅妃出逃创造条件,但不会去上阳宫中带梅妃出来,那不是疯狂而是愚蠢。离开不离开,自由飞翔或者继续当这笼中鸟儿,要由梅妃自己来选择。   上阳宫内,无声无息,叶畅坐在御沟之边,静静地等着。   渐渐有些瞌睡了,也不曾听到水中有任何声息,叶畅皱了皱眉,事前约好了,就是这西南角的水门,难道说梅妃走错了地方,亦或是她改变了主意?   无论是与否,男子汉大丈夫,答应了的事情,做到就是。在这里等她等到黎明,总不能对着一个女子背信。   在叶畅半梦半醒之时,上阳宫里,梅妃摸着水门的铁栅栏,心中满是绝望。   叶畅对她说过,这铁栅栏乃是隔绝水门的唯一阻碍,他会想法子在铁栅栏上留下出入的口子,只要寻着口子,她就能离开这座巨大的囚笼。但是无论她在铁栅栏上如何摸索,也没有找到任何可供她进出的口子。   那个男人,果然……还是食言了。自己没有东西可以威胁他的时候,他果然还是背弃了许诺!   自己这一世,相信了两个男人的许诺,一个现在在长安,或许正揽着他的新欢酣卧,当年花枝之前大殿之中的海誓山盟,早就烟消云散了。   现在,自己信的第二个男人,又是如此,他或许已经泛舟河上,顺流直下,去往绝无囚笼的所在,还在船上嘲笑自己这个女人,既然做出了不要脸面的事情,却在半途又缩了回去。   泪水滚滚而下,滴落在水中。御沟里的水味道并不好臭,虽然已是初夏,梅妃还是觉得冰冷。她咬了咬牙:自己瞎眼了看错人,怪不得被别人骗,只能怨自己蠢。既是此生再无自由之望,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她放弃挣扎,开始缩入水中。   水流带着她,轻轻撞在了铁栏之上,然后梅妃猛然想起,这铁栏水最下部位,她并没有检查过!   她屏住呼吸,伸手在底下摸索,然后,狂喜浮现在她的脸上:果然,有一处缺口!   缺口不大,不小心的话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就在最贴近地面之处!   梅妃浮出水面,先是深吸了口气,然后再度潜入水中,穿过那道栅栏,到了水门之中。   就在这时,她听得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那是夜间巡逻的士兵,正行向这边。她不敢耽搁,悄然顺水而下,到了第二道栅栏。   如同第一道水门一般,同样也有一个缺口。梅妃此时已经镇定下来,她再度潜入水中,这第二道栅栏很快便也甩在她身后了。   从水中探出头来,她虽然想要让自己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剧烈地喘气,然后便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水中用力拉起。   “我答应你的,现在做到一半了。”叶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件干的衣裳披在了她的身上,她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楚这个把自己拉起的人,但不知是泪还是水,糊住了她的眼睛,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自由的幸福象海浪般拍打在她身上,她在压力尽失之后,双膝一软,便昏了过去。在倒地之前,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托住,然后是隐约的“麻烦”声,再然后,就是被那双手抱了起来。   第269章 阳虎为寇遇孔丘   等在洛水边上的卫士们对叶畅抱着一个人来并没有觉得惊奇。   这些卫士都是对他甚为忠心的,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   “上船。”叶畅道。   早有一艘船停泊在岸边,伪作渔船之态,他们上船之后,船向洛水之中行去,不一会儿,便到了洛水南岸。   南岸这边有马车等着,叶畅推醒梅妃,低声道:“车中自有衣裳,你且换好来,我们为你护卫。”   此时月已偏斜,梅妃抬眼看着叶畅,朦朦胧胧中不是很真切。马车中有烛台,她在烛火照耀下换好衣裳,叶畅让她吹熄了烛,然后马车开始向前行走。   梅妃呆在车中,虽是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车往何方,可她心中却是异常安祥,只觉得自己懂事以来,从未如此安全过。   不知不觉中,她拥着衾毯,竟然睡着了。   马车在大约临晨时分过了洛阳城,抵达洛水边上。叶畅的计划,就是在这里登上大船,然后放舟顺流,在武陟与修武来的嫂嫂诸人会合,再东去大海。他原本的计划还是要回修武一趟的,只不过如今战事已起,还是先去辽东要紧。   此时天色蒙蒙亮,路上尚无行人,他们顺河而望,想要找到座船。却发现远处传来惨叫之声,似乎还有呼喝的声音。   叶畅心中一动,这可不是正常的声音,此为洛阳郊外,虽是荒僻,却不是完全没有人,怎么会传来这种声音?   “去看看!”他命令道。   随行者中,分出一骑迅速向前,不一会儿,便看到那边有一人在拼命往这边跑。在那人身后数十步外,有七八人正在追。   “救命,救命!”那跑之人叫了起来。   叶畅车上还藏着一个贵妃,原是不愿意生事,但听得那叫救命的声音有些熟悉,凝神微微思索了会儿,脸上不由露出古怪的神情。   竟然是一个大熟人!   那人是见着火把之光向这边跑来的,越跑越近,见这边是五六骑护着一辆马车,当下又大叫道:“我乃朝廷命官,身后乃强人,救我重重有谢……”   身后追击之人见到这边人影,顿时停住脚步,略犹豫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有人还遥遥冷笑了声:“算是你运气,不过你走不脱的,到了海东,更有你好看!”   逃命者跑到了马车前,他没有注意隐在马车之后的叶畅,只道马车里乃是此行的主人。一路跑来,他连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故此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风箱一般喘起气来。   良久之后,他才起身,到了马车前一拜:“多谢阁下相救,若非遇到诸位,某必死于非命矣!”   得了叶畅的示意,卞平上前,笑嘻嘻地问道:“郎君既是朝廷命官,身边岂无随从,又有谁敢追害郎君?”   “我远赴上任,身边只有两个长随,尽为贼人所害矣!”那逃命之人此时放松下来,不禁泪流满面:“害我者,修武叶畅这狗贼也!”   此语一出,他便觉得不对劲,再看眼前这些人时,发觉他们一个个横眉冷目,似乎要发怒的样子。   “咳。”叶畅轻咳了一声,催马从马车之后出来,来到这人面前。   叶畅在马上,这人在地上,他抬起头,张大嘴巴,失魂落魄地看着叶畅。   李霅。   这位临晨上演大逃杀的,正是李适之之子,叶畅的旧敌,积利州新任的录事参军,李霅。   认出叶畅之后,李霅双腿一软,然后便跌坐了下去。   “你……你……”   “看来想要你死的人不少啊。”叶畅慢慢笑了起来:“不过,假冒我之名行事,就有些过了。”   “不、不是你?”想到方才人退走时的言语,李霅总算没有蠢到家,看着叶畅:“方才那些……不是你派的人?”   “到了辽东,我有一千种让你死无葬生之地的方法。”叶畅撇了一下嘴:“何用这般麻烦!”   李霅嘴巴张开,蠕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什么好。看到他满眼都是疑惑,叶畅便知道,这个蠢货只怕也不知道是谁要杀他。   正如叶畅方才所说,李霅在长安时行事高调,或许还得罪了别人,故此有人欲取其性命,这与叶畅无关。但是那想要害李霅之人,却自称来自“海东”,所谓海东,此时亦是指辽东那一块,那么对方分明是见刺杀未成,便欲嫁祸于叶畅,只不过没有想到被叶畅本人遇上罢了。   “不是你……会是谁?”李霅茫然地道。   叶畅没有理睬他,哼了一声:“让路!”   李霅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看着叶畅等人随着这辆车离开,心中满是疑惑。等叶畅走得稍远之后,他才猛然想起,方才的刺客,乃是看到叶畅一行才放弃刺杀,若是刺客卷土重来,叶畅又不在身边,当如何是好?   “叶司马,叶司马,等等我,等我!”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冲着叶畅便追了过去。   叶畅一行不是骑马就是乘着马车,速度比起他跑起来可要快得多了,他在身后赶了好一会儿,却只见叶畅等人越和越远。恐惧渐渐袭来,想到刺客随时会再度出现,他的呼声变成了哭嚎。   “卞平,你觉得当如何处置此事?”叶畅向卞平问道。   此人虽是粗鄙无文,但性子机敏,而且有向上爬的野心,叶畅也有意培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一柄匕首。   “以此人为饵,诱出刺客。”卞平简洁地道。   “然后呢?”   “借刺客之手除去此人,再将刺客绳……绳……”   “绳之以法,你要好生学一学,莫连个成语都说不出来。”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留三个人与你,你们见机行事!”   “是!”   叶畅总共就带了几个人的护卫,派去四人之后,便只剩余他、马夫还有另一名护卫。不过此时已经离他的目的地不远,没多久,便看到他们的大船停在岸边上。   “叶挺,你带上一队人去接应卞平,以他为主……记住,让他见机行事。”见叶挺在岸上,叶畅下令道。   叶挺应了一声便遵令行事,叶畅到了梅妃车前唤了一声,发觉这一路上各种事情,这位前宠妃竟然仍然睡得极香。他不禁摇了摇头,此事交与别人不好,他便上车,以块布遮着梅妃头脸,又将她抱上船去。   整个过程中,梅妃仍然睡得香甜。   待她醒来时,发觉自己身体略微有些摇摆,似乎正在船上。她爬起身来,却看到一个使女模样的人在那边打着盹儿,听得声音,那使女醒了过来:“娘子你醒来了?”   “这是哪儿?”她问道。   “洛水之中,娘子你饿了吧,厨房里准备了细米粥,端来时你睡着,故此放在了食盒里。”   这使女略有些憨,说起话来甚为琐碎,梅妃听着她说话,偶尔插上两句,便将她的底细全部掏了出来。   这位使女只是一个普通婢女,昨日才被买来,然后便带上船。叶畅挑这样一个人来服侍她,也算是用心了。   吃了那碗粥之后,梅妃随手拿起身边柜子上的书,这是一本印刷得甚为精美的时人诗集,梅妃翻着诗,那名为荷花的使女则在一旁做着女红。好一会儿之后,梅妃听得外边传来大笑之声,是几个男子在说话,隐约其中便有一人是叶畅。   “事情便是如此,叶挺带人去了,在等他们回来。若是那伙刺客还下手的话,必然能够揪出这幕后之人!”那是叶畅的声音。   “不曾想竟然会在途中发现这等事情……当真是巧了,李霅当时看着十一郎你的神情,定然是十分精彩!”这个声音梅妃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应当是跟在叶畅身边的那个岑参。   岑参、张镐并不知道叶畅乘夜去上阳宫外之事,他们留在了洛阳,早上乘船东下,来此与叶畅会合。对于叶畅去做什么,他们很有默契地不问。   叶挺等人按照叶畅所指向前而行,并未多久便追上了卞平。   “那厮何在?”叶挺问道。   “就在前方。”卞平讨好似的笑了一下:“竟然劳烦挺郎君,主公也是太过重视那厮了。”   “你这厮惯会花腔的……主公令我来时说了,让我听令于你,要你见机行事,若是有什么变动,你有什么招数只管使吧。”   “依我所见,那伙刺客短时间内不会在半途截杀了,最大的可能还是盯着这厮。”卞平客气了几句,见叶挺真是让他拿主意,便笑着道:“这点儿想法,主公那定然是明察秋毫的……”   “卞平啊,郎君将事情托付与你,专心办好事情便是最大的奉承了,说这种话没有什么用处!”叶挺有些受不了他三句话不离拍叶畅马屁上,故此叹了口气道。   “那是,那是……这厮胆小,若我是他,追不上主公,就唯有一途,前去报官。此地离洛阳不远,他定是回洛阳报官,然后在差役护卫下来察看现场。他毕竟是罪官,有此借口,正好可以迁延停留,不去辽东赴任。”   这厮出身虽是卑微,但在揣摩人心上倒是一把好手,听得他这般说,叶挺心中更加佩服叶畅——当初这厮来投靠时,只是一个落魄的渔夫,养家糊口都是艰难,叶畅慧眼识人,将他安排到吴大海等人身边,整日琢磨着如何对付这几个海寇,大半年时间里历练出来了。   “那我们当如何?”   “方才我们几人,他都见到过,挺郎君你带来的人里,有没有不曾与这厮照过面的?”   “有。”叶挺带的人中,多是居住在长安城外的那个小庄子里,并未与李霅照过面。   卞平从中点出三个人来,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几人嘿嘿笑着向他挑了挑大拇指,叶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背:“你这厮就是阴损!”   李霅没有追上叶畅一行,独自呆在道路上,心中满是恐惧。他不敢继续向前,因为再向前就回到他被追杀的老路,极有可能再遇上刺客。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转身向着洛阳城方向行去。   “不管是不是叶畅所为,我遇刺总是真的,在刺客未缉拿归案之前,我不宜再去辽东,要在此……对,正该如此,哈哈,如此说来,还得感激那伙刺客……”   想到自己可以以遭遇刺杀为借口不去辽东,李霅心里方才的恐惧就变成欢喜,他甚至有些埋怨自己,为何没有早想到这一手。若是早就想到,自己做出不定期一幕,至少不至于象如今这般担忧受怕。   他深一脚浅一脚向着洛阳方向前行,此时路上隐约已经有行人,李霅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在他看来,那些刺客总不会如此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再来行刺。   但走着走着,他便听得身后有马蹄声,他回头望了望,是六个身着劲装的汉子。他心中担忧,故此远远避开道路,但那伙人却狞笑着向他扑来。   “啊?”李霅见对方驱马赶过来,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情急之下调头就跑。但他双脚哪里跑得过马儿,转眼便被追上,一人伸手将他拎起,径直横放在马背之上。   “原本以为那伙人会救这厮,却不曾想竟然抛下这厮不管!这样也好,免得我们还需另寻机会,早些了却了他,解了主上心头之患。”擒住他的人笑着道。   “那是自然,谁在这天尚未全亮之际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多管闲事!”   “路上有人,将这厮带到林子里,做掉之后就地埋了!”   听得这可怕的话语,李霅顿时想要大叫救命,但才一张口,被有一块布塞了过来,将他的嘴牢牢堵住。   他只能恐慌地看着这行人离开官道,上了朝南的小路,渐渐向远处的小山行去。虽然官道上这时已经有了行人,但是小道上却仍然空空落落的,远处启明星尚在,而东方天际也只是泛起鱼肚白。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个早晨,李霅心中满是凄凉,他开始恨起这个世界来,恨叶畅,恨自己的父亲,还恨那些坐视他父子遭难而不闻不问的人。   第270章 不如意者时常有   岑参与张镐来与叶畅会合后没有过多久,便见叶挺、卞平等人回来。随同一起来的,还有李霅。   叶畅微微皱眉,卞平此事做得就有些不妥当了。   卞平的神情却有些异样,上船之后,向叶畅眨了眨眼。周围人离得远些,他才上前,用极低的声音道:“刺客并未出现,这厮泄露了一个消息,小人不敢擅专,故此带了这厮回来……事关太子!”   叶畅眉头猛然皱起。   难怪卞平会将李霅带过来,如果事关太子李亨,那么就绝对不是卞平能处理的事情了。   甚至连叶畅都处理不了这事情。   眯着眼想了会儿,在他思索的时候,李霅竟然跪倒在他的船前。叶畅看了卞平一眼:“此人交与你看管,你带着他乘后一艘船……当真是个麻烦!”   事情牵连到太子李亨,就是张镐、岑参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叶畅心中不免有些烦闷。   太子李亨这个人,叶畅只是远远地见过,并不了解他。只是听闻他为人谦和,甚为孝顺,在东宫中从无跋扈张扬之举。李林甫这些年一直在挑他的错,甚至借着韦坚犯案,将事情牵连到他,他却依然不倒。   这样的人,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谦逊之辈,那倒是奇了。   不过他不想让张镐等知晓此事,却阻止不了他们看到李霅其人,张镐有些讶然:“叶司马,这不是李霅么,他怎么……在这里?”   说到这,张镐心中念头一转:莫非是叶畅对李霅怀恨在心,遣人于途中将他擒来?联系到昨夜叶畅连夜离开洛阳城,让他们前来会合,张镐就觉得,自己猜得应当没错。   “说来也是巧。”叶畅苦笑:“昨夜我有要事出城,赶路之时,恰好遇着这厮,他为盗寇所刺杀,为我属下救下。我原是想用他来诱出刺客,结果刺客也精细,不曾再露面,我属下就只能将他带回来——他被安置在后边船上,省得放在我们面前令人生厌!”   张镐知他所言不尽诚实,但更知道自己等人只是初投入叶畅帐下,有些事情,叶畅未必会直接告知。他很聪明地岔开话题,指点着眼前波浪:“听闻叶司马所造海船,顺黄河河口可直溯广运潭,为何如今所乘却是这等船?”   他们现在所乘的也不算小船,正是叶畅在武陟所造的最初两艘海船之一,但比直叶畅跟他们提的那足以载数百人的大船还是小了些。叶畅闻言笑道:“黄河与洛水之中泥沙渐多,河道不经勘测,大海船是无法进来,容易搁浅,倒不如这等中小船只,便于行走。想乘大船,要等下半年才行啊。”   “原来你是诳我……还道你已经造出这等大船了呢!”   “不诳如何能将张公拐到辽东来,张公这般大才,只恐积利州小,招不来啊……”   在他们相互开着玩笑时,水工已经收拢船锚,船开始顺流而下了。   梅妃发觉,叶畅非常忙,即使是在船上,也忙得不可开交。   不是与他的幕僚们推敲治理辽东积利州的方略,就是模拟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大伙商讨解决具体问题的方法。有时他也会长时间沉默,但那个时候,他必然是在小小的船舱之中,用一种特殊的鹅毛笔沾墨汁后进行书写。   听得荷花说起叶畅在纸上写写画画后,梅妃很好奇那纸上会是些什么。不过她情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叶畅依言将她从上阳宫接应出来而有什么别的心思,只是单纯的好奇罢了。   到了傍晚时候,叶畅才想起自己船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支开花花后来到梅妃舱前问道:“娘娘是否晕船?”   “自我出上阳宫那一时起,便没有梅妃,我闺名江采苹……不过这名字也不能用了,我以江为姓,以梅为名,你就唤我梅娘吧。”   “唔……那也好。”   “或者唤我梅道人也行,我乃南人,打小也乘惯了舟船,故此并不昏船,你只管放心……”   叶畅闻言放下心来,他只是完成自己的许诺,梅妃赠了他三车财物,他虽没有去看,但有人清点后说,此三车财物少说也值十万贯,叶畅自然不会真要这十万贯钱,等到了辽东再还与梅妃就是。   “对了,有一事还要请教梅娘。”叶畅想起了李霅这厮,便开口道。   “请说,奴知无不言。”   “太子李亨此人,梅娘觉得其人如何?”   “太子……”梅娘沉吟了好一会儿,李亨的形象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因为她年纪比李亨还要小些,为了避嫌,李亨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不算多。但身处宫中,对于这位国之储君,她还是有所了解的。   “太子其人,宽厚内敛,喜怒不形诸颜色,行事谨守本份……但是,我觉得,其人乃圣人嫡传!”   梅娘的这句话让叶畅有些不懂,李亨当然是李隆基的嫡传,否则的话岂不是野种?   “所谓嫡传,是指心性,其人心性,颇类圣人,只是他以仁厚外表所遮掩罢了。而且圣人远胜于先帝……若是圣人懦弱如先帝,那太子便是圣人!”梅娘说到最后,非常肯定地道。   她说的象是绕口令,实际上却是警告叶畅,这位太子可不是表面上显示的那么简单。   “多谢梅娘了。”叶畅道。   江梅在舱里抿嘴笑了一下,叶畅嘴巴上极客气,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不过江梅不讨厌这种气息,想到自己曾经用那种方式威胁叶畅,她心中不由得有些小得意。   不过江梅的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到了傍晚时分,船再度靠岸。   江梅心知自己身份特殊,她不是那种性子刁蛮的人,也不愿意给人惹不必要的麻烦,故此呆在船中不出来。可是她不惹麻烦,麻烦却来惹她,外边天色明显暗下来的时候,她听得外边登登的身步声。   这声音不象是男子的声音,江梅初时以为是荷花,但那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却突然消失,让她意识到,可能并不是出去替她取晚饭的荷花。   紧接着,舱门被推开,借助微光,江梅看到一张年青俏丽的脸庞出现在门前。   那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见着她,情绪便转成了傲慢:“我倒要瞧瞧,究竟是谁,让我家郎君金屋藏娇!”   江梅起身,向着这女郎行礼:“不知妹妹如何称呼?”   出现在她面前的女郎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才刚刚长成,脸上犹自带着几分稚气,虽是装出傲慢的模样,江梅却可以看出,这个人平时并不懂得怎么生气。   “休要呼我妹妹……”那女郎嘟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江梅,过了会儿,便露出生气的神情:“难怪,难怪,我见犹怜,何况叶郎!”   江梅能在后宫数千佳丽之中脱颖而出,姿色自是冠绝天下,如今她也才不过二十五岁,正是女子成熟的年纪,虽是输了眼前女郎三分纯真,却又要多了几缕风情。   “晌儿,你在做什么,怎么跑到这边来了?”正待江梅猜测此人是谁时,听得叶畅的声音终于传来。   “我不到这边来,怎么知道你金屋藏娇……不对,是金船藏娇!”晌儿气呼呼地回过脸去:“嫂嫂那边,你如何交待,每每要与你说亲,你都是千阻万推,原来是自己在外头有了!”   “咳,休要胡言,这位江姑娘乃是……乃是我们在途中所遇,哦,你知道梅妃么,她便是梅妃之妹,梅妃获罪于天子,被打入冷宫,怕她受人欺负,便托我将她带到辽东去。”   “哼,郎君就说谎吧!”   “不信你问她自己。”叶畅向江梅使了个眼色。   江梅最初时吓了一跳,得了叶畅眼色之后,她便有些明白了,叶畅大约很是宠溺眼前这小女郎,故此不愿意真正骗她,便说了一半事实出来。不过叶畅临时给她编造的身份,倒有几分合适,故此她垂首道:“叶司马说的不错,家姊……零落冷宫,怕我受其牵连,便将我送往辽东。”   她说着说着,眼里便有泪水滚动,晌儿低下身看了她脸一眼,看到她眼中的泪光,不由得心中一软,抱着她的胳膊道:“姐姐休要难过,你就跟着我家郎君去辽东,他心极好,必然护着你,不教你被别人欺负!”   好一个单纯的小姑娘!   江梅轻轻牵住她的手,将自己手上的一个玉镯取了下来,套在了晌儿手上。手儿缩手回去,变色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你唤我一声姐姐,哪有当姐姐的不给妹妹备见面礼的?”江梅又抓住她的手:“这手镯子是我姐姐与我的,如今我又与你这妹妹……莫非你嫌它旧的不要?”   “没有嫌,只是……只是……”   见她们这般模样,叶畅觉得有些头疼,他瞪了江梅一眼,心中寻思着要找个机会警告她,切莫看着晌儿天真纯稚就想着利用晌儿。   “晌儿,莫打扰这位江家娘子休息,我还有事情要问你呢!”   “好吧……”晌儿眼睛眨了一下,笑着对江梅行礼:“方才扰了江家姐姐,过会儿我来给姐姐赔罪啊。”   “我一人在此正是寂寞,若是妹妹愿意来,我随时欢迎。”江梅道。   把晌儿从这个女郎身边带走,叶畅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又狠狠瞪了在旁边笑嘻嘻的叶挺一眼。   若不是叶挺多嘴多舌,晌儿哪里会知道船上还有个江梅!   “嫂嫂为何不离开修武?”叶畅问道。   “都与你说过几遍了,嫂嫂说她不能离开,若是家中没有人留在老家,只怕有些别有用心之辈,就会造谣生事。而且如今在修武,谁不知道我们叶家,没有人敢欺负她的。”晌儿沉吟了会儿:“还有,家里总归得有人看着!”   叶畅心里甚是不喜,他前后去过几次信,请方氏搬到辽东去,初时方氏还意动,但现在却没有过来,只是让晌儿来了。   “嫂嫂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赐奴与小娘考虑啊。”他喃喃说了声:“我在外这么久没有回家,只怕赐奴与小娘都记不得我了。”   “怎么会,整日里都在问,你何时回来。”晌儿摇了摇头:“而且有淳明他们带着,赐奴的学业也是很好的,那位张先生都赞了,说赐奴是难得的数术种子!”   张先生乃是张休,叶畅给他提供条件、思路,他负责进行机械设技与工艺研究,特别是齿轮与擒纵器这二者的研究,到现在也已经有两三年了,只不过一直未曾获得突破性的成果。叶畅知道此事急不得,也没有怎么催他。   “张先生怎么也没有来?”叶畅问道。   他原本准备这一次大搬家,将卧龙谷给搬空来,所有重要人物、工坊,都搬到旅顺去,其中就包括张休与他收的淳明等学生。不过方氏却没有依他安排行事,这让叶畅很有些恼火。他知道方氏见识不是一般妇人可比,做出这样的选择,总有她自己的打算,可心中依然有些暗暗责怪。   “张先生还不是舍不得他的那些东西,说是快有所得了,故此暂不离开。”   “果真快有所得?”叶畅闻言有些惊喜。   别的不说,擒纵器与齿轮乃是出现更精准的计时器的关键,而只有更精准的计时器,才能够制造更好的航海仪,从而真正开始大航海时代,不是象现在一样,只敢贴着岸边在望远镜视线范围内航行。   “以我看不可靠,张先生每年都要说七八回快有所得,结果还是失败。”晌儿撇了一下嘴:“那几位巧匠可给他折腾得都要疯了,我可听鲁匠师说,若不是郎君给的价钱够高,他们可受不了张先生满脑子的古怪念头。”   叶畅微微一笑,但旋即还是为方氏等人不肯离开而伤起脑筋。   “没有别的事情要问了么?”晌儿抬起头看着他道。   “没了。”   “那我倒有事情要问郎君……那位江家的女郎,当真是梅妃之妹?”   “正是,你可以去问叶挺,我一路护送梅妃而来,她将妹妹托付我带到辽东,为谢我,还送了三车金银宝物。”叶畅道。   这也不能说完全说谎,只是夹杂着些善意的谎言罢了。   晌儿点了点头:“那我得给她还一礼物……该给她什么好呢?”   叶畅因为正在琢磨如何将方氏等人带回辽东,故此没有注意到,晌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第十卷 频年兵火动边书   第271章 棋盘内外谁棋手   李霅被关在后船的甲板之下,一个原本是堆放船上杂物的舱里。   因为不是充作客舱,所以这舱没有窗子,半密封状态下,又处于船甲板之下,故此潮湿而沉闷。不过在经历过一番生死之后,李霅累得几乎虚脱,还是躺在临时拼起的两块木板上睡得极香。   直到被饿醒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长安城中的翩翩佳公子,而是死里逃生却又沦为阶下囚的可怜人。   想到自己的经历,他情不自禁呜呜哭了起来。   哭声一起,门被推开,一张普通的脸出现在他视线里,李霅识得这张脸,就是指挥着人把他带到叶畅面前的家伙。   “呵呵。”   见他只是在哭,没有别的事情,卞平笑了两声,便又将头缩了回去,门也随之砰的一声再度关上。   “怎么了?”与他一起看守的卫兵问道。   “是那小子在哭,听说他在长安可是大官,少卿……比咱们主公的官还要大得多啊,没有想到就是这样的货色!”   “拿他与咱们主公比,卞兄,你这话可是说岔了!”   “对,对,我说岔了,该掌嘴,掌嘴,哈哈!”   卞平真的轻轻扇了一下自己的脸,那个卫兵笑了起来,啧了一声,也不知是为李霅还是为了卞平这副德性。   “你觉得咱们主公会如何处置这厮?”那个卫兵过了会儿又问道。   “如何处置?自然是看他自己了,以他所作所为,咱们主公杀他十遍诛他全家都不为过,但咱们主公向来仁慈,只要他……”   后面说的话,李霅听得有些不真切了,他心中一动,止住抽泣,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想知道这个卞平会说什么。但是对方似乎已经说完了,只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笑声。   李霅心中便又惴惴不安起来,若说开始哭泣乃是为了自己的遭遇,现在担心则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虽然现在摆脱了刺客,可是落入叶畅的手中,似乎比被刺客抓着好不到哪儿去,唯一的区别就是速死与缓死罢了。   难道说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么?   他正琢磨间,突然间门又被推开,因为他贴在门上,险些被门撞翻了一个跟头。他抬头再看时,便看到叶畅面色和缓地出现在他面前。   “叶……叶……叶司马,饶命,饶命啊,我不过是一个靠着父荫的小人物,叶司马饶我!”   “我能饶你,只怕别的饶不过你。李霅,你说若此时我将你往岸上一放,你能活几日?”   李霅猛然抖了一下,眼中又流露出恐惧之色。   “我是想杀你,但我更不愿意给别人背了这罪名。”叶畅说完之后,向着身后示意:“给他。”   一人侧身入舱,将一个食篮放在了李霅面前,食篮里传来扑鼻的香味,乃是饭菜的味道。李霅顿时觉得,自己腹中象是有只手要伸出来,迫不及待地要将食篮里的食物全都抓进去。   顾不得什么形象礼仪,他打开食篮,里面不过是一些家常便饭罢了,他却吃得极香。叶畅看着他狼吞虎咽,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在他噎着的时候,又让人拿水来。   用平生最短的时间将肚子填满,李霅喘了口气,然后跪拜在叶畅面前,深深伏下去:“只求饶命,愿为叶司马效力!”   “你能如何为我效力?”叶畅摇了摇头,声音仍是很温和:“论文,我幕下已经有精通公文之儒生,论武,我身前有万夫不当之勇士。你有何能,可以为我效力?”   “我……我……”   李霅呐呐半晌,还真找不出自己哪儿能为叶畅效力的。   “听闻你怀疑刺客来自太子?”晾了他一会儿之后,叶畅又问道。   李霅没有多想,只是咬牙切齿:“刺客既不是叶司马所遣,那……那就只有太子身边之人所遣!”   叶畅大感兴趣,他对李亨也没有什么好感,事实上随着韦坚的垮台,他心中隐约觉得,自己与李亨只怕能以两立。若是李亨继承了李隆基的帝位,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远遁。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急不可待地建立辽东基业,想要将嫂嫂、侄儿送至辽东去。   “何以见得?”   “太子自己是不涉此事的,但是那张垍却是个极阴险之人!”李霅拼命绞尽脑汁,想要找到能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他虽是蠢,却也有他的小聪明,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便顺口将张垍兜了出来。   他记得叶畅与张垍结有仇隙,然后又想到,他之所以看叶畅不顺眼,很大原因也是出在张垍身上。正是张垍在他面前曾经提过,说叶畅为人轻浮,不宜重用,然后他才在其父面前诋毁叶畅……   至于张垍与叶畅不和的根源是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竟然也想了起来,似乎是在玉真长公主的聚会之上,叶畅扫了他的颜面!   “张垍?”   “对,对,就是张垍,此人最为阴诈,他表面上逢迎奉承圣人,实际上却与韦坚、皇甫惟明等乃是一党,私下时常聚会,以为圣人宠信李林甫,非国家之福……他们挑唆着家父与李林甫斗,还挑拨家父与叶司马的关系。当初说叶司马刻薄,便是他们说起!”   这个时候,李霅是见根稻草也要紧紧抓住了,故此一大堆的攻击话语往张垍身上泼过去。他其实是个蠢人,但是瞎猛也有撞着死耗子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的话语,却接近了真相!   “他为何要如此?”叶畅并没有被他的话所蒙骗。   “一是因为他自以为当为宰相,可是只是个侍郎,早就悄怀不满;二来是因为……因为今上春秋已高,他想着当从龙功臣!”   李霅此语倒不是胡说,不仅仅是张垍,包括他的父亲李适之,都意识到李隆基年纪渐老,不可能永远呆在帝位之上。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子孙富贵计,都需要做长远打算。但是李隆基老而不死,而且对权力抓得很紧,宁可将权力托付给李林甫这样的权臣,也不愿意将权力交与太子李亨,甚至对李亨明里暗里进行监视。提防猜忌之心,几乎是不加掩饰,这令李适之等人甚为忧虑。   叶畅此时又想起江梅对太子李亨的评价:颇类其父!   当初李隆基可是结交了不少人物,故此先后两次发动政变除韦后、太平公主时,手中都有亲信可用。李亨若颇类其父,岂有不效仿的道理?   但是李隆基对李亨的猜忌又远胜李旦对李隆基的提防,那么李亨就必须做出两面来,一面是孝顺儿子、宽和太子,另一面则是未来的英主。   “你可知太子手中有些什么人物?”叶畅想明白这一点,突然间觉得有些冷。   “韦坚、王忠嗣、皇甫惟明……这些人都是太子手中之人啊!哦,还有张垍,他明里与太子保持距离,实际上暗中与太子身边的内监相勾结,太子不好与我父亲说的话,都是由他转达的!”   叶畅猛然又想起,在灞桥送行之时,李霅曾经说过“待太子”什么的,但被李适之及时喝止了。他提起此事,问道:“当时你想说什么?”   李霅脸色变了变,有些迟疑起来。   叶畅叹了口气:“你莫非以为我是在替自己问话?我可是在替你问!若不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打算,我又如何判断刺客是谁派出来的?”   “我……我想说待太子得承大宝,你们……通通要死……”李霅声音低了下来。   “哦?太子有什么计划不曾?”   李霅又犹豫了会儿,然后小声道:“原先是有一个的,皇甫惟明与王忠嗣掌兵权,家父、韦坚为相,只要除去李林甫,便……便请圣人为上皇。”   他说出这个计划,叶畅长长吁了口气。   李隆基!   叶畅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计划,并没有完全瞒过李隆基,至少,李隆基凭借多年政治斗争养成的敏锐性,察觉了这个计划可能存在。   于是李隆基便利用李林甫,李林甫再利用叶畅、卢杞,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等一网打尽。这些人都是太子李亨势力中坚,他们被解决掉,也就意味着李亨失去了威胁到李隆基的能力。   至于李隆基为何不干脆将李亨解废掉……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老了,没有当初的魄力了,也或许是三庶人案让他有了一丝后悔之心,因此下手没有那么狠了。   原本叶畅以为所谓的太子一党只是李林甫臆猜中存在的东西,现在从李霅口中得到了这个小集团确实存在,而且有过活动。这么看来,他一直以为棋盘外下棋的人是李隆基、李林甫,其实是错的,真正下棋的人,乃是李隆基与李亨这对父子,就是李林甫,也只是一枚棋子,只不过这枚棋子,也在想着如何摆脱棋手。   这便是政治。   “这么说来,刺杀你而试图嫁祸于我之人,倒真有可能是他们派来的了……张垍有不小嫌疑。”叶畅沉吟了许久,然后笑了起来:“若是我留你一条性命……你是否愿意听我之令?”   “愿,愿!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叶公,若能得活命,我愿意为叶公效力!”   旁边的卞平轻轻啧了一声,不愧是宰相公子、朝廷高官,奉承起人来果然是职业级别,自己算是好这一手的,可也只敢称叶畅为主公,而不敢称为“叶公”。才二十出头,便被人称为“叶公”……   就在叶畅审讯李霅之时,上阳宫中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一个个太监、宫女都是胆战心惊,几个管事的太监、女官,完全没有往日里的跋扈,都是面如土色。   “还没有寻着么?”一个女官问道。   “没有,御沟里、池塘里,到处都寻遍了……娘娘真的、真的……”   “这可如何是好,才来两日,就闹出这样一遭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该如何向圣人交待?我们在这上阳宫中,已经不是幸之人,若是圣人再怪罪,除了一死,你我还能如何自处?”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始终得不出一个结论。争了好一会儿,众人累了,开始又一轮的沉默。   这时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军士闯了进来,他神情有些不自然,身上还水淋淋的:“在通往谷水的御沟水门铁栏那儿,发现了这个!”   他手中抓着一条丝绦,却是从梅妃身上挂下来的。卞平当时弄出的通道较小,又在水中,梅妃屏息钻出去的时候,将身上的丝绦扯了下来!   “这是不是娘娘身上的东西?”众人目光全都投向跪在一旁的一个宫娥。   这是梅妃的随身宫娥雪枝,她既是贴身服侍梅妃,自是认识梅妃身边的东西。她仔细分辨了会儿,然后大哭道:“是娘娘的……娘娘在哪儿?”   那军士略一犹豫,又说道:“铁栏最下,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出口。”   “什么!”   原本还坐着的太监、女官顿时齐齐站了起来,一个个脸色大变。   “你是说,那出口一人可以钻得出去?”一个太监尖锐地问道。   那军士看了看雪枝:“只要不太胖,便可钻过去……”   “娘娘难道……”众人面色都是大变,莫非梅妃逃出去了?   梅妃被打入冷宫,名义上乃是上阳宫之主,但他们这些宫女太监还负有监视之责,若是让梅妃逃脱出去落入民间,他们这些人,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那封奏折呢?”良久之后,有人道。   “正是,娘娘给圣人的遗折,雪枝,你将其拿出来!”   “我们如何能看娘娘的奏折?”雪枝颤声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命的话,就把遗折交出来!”一个太监走过去,凶狠地喝斥。   他们已经称那奏折为“遗折”,而且没有人提出异议,便是这些内官、女官达成了某种默契。   雪枝哪里抗得过他们,只能交出奏折,这其实是一封信,乃是在梅妃榻上找到的,也不知是梅妃何时所书。信并未密封,一个太监将之拆了,众人不管识字不识字便都凑上来看。   却是一封遗书,只说自己获罪于天,不能再见圣人,心中悲苦,无意残生,唯有自尽。遗书末了,还请李隆基念在数载恩情的份上,将她的随侍宫女放出宫去,许配良家子弟。   得了这封信,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娘娘性子刚烈!”有人呜咽着道。   “是极,圣人必然为之伤心……不过咱们上阳宫年久失修,连水门铁栏都锈烂坏了,也须向圣人请罪。”   那个来报的兵士脸色有些异样,刚想说铁栏不大象是锈烂,却更象是有人锯开,但才一开口,便是十余双狠辣的眼睛瞪着他。   他也唯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第272章 借我锦帆上重九   王昌龄捋着胡须,迎着海风而立。   他是第一次来登州,对于这座水泥建成的码头甚是好奇。其实码头不大,因为登州的水泥工坊也才建起不久,各方都想着要水泥用,而登州司马元公路却不顾众议,坚持先建码头。   水泥码头比起过往确实要干净得多,见码头上船帆往来渔舟答唱,王昌龄暗暗点头:这位元公路在士林中名声不算太好,但倒是一个能吏。   元公路名声不好的原因,在于他与叶畅配合,掀翻了他的顶头上司,原北海太守李邕。当然他只是名声不太好,叶畅那更是臭名昭著,正统的文人当中,除去与他一向交好的寥寥数人之外,其余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想想这些年间接或直接因为叶畅而倒楣的名士吧,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应该离叶畅远些才对。   念头及此,王昌龄不免有些自嘲,别人唯恐离叶畅太近,他却是千里迢迢凑到叶畅身边去。   叶畅相邀的六封信件都放在他身边,六封信中的那份殷切之意,让王昌龄心中感动。他之所以愿意不听友人之劝,也要辞官前往辽东,这六封信中的内容,起了关键作用。   第一封信提及两人当初的相见,算是叙旧,然后相邀,言辞还只是平平,只不过随信附着岑参的另一封信。   第二封信谈及功业抱负,以志向激励,王昌龄看后颇为心动,但也仅是心动罢了。   第三封信、第四封信,第五、六封信,当叶畅在信中甚分析到,王昌龄因为出身贫贱,所以虽是才名动于天下,却也难有志向得伸之时,反而又因虚名所累,遭人嫉恨、同僚排挤,走寻常官途,几无出头之日。唯有寄望于边疆,才可能脱颖而出。   结合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王昌龄不得不承认,叶畅说得太对了。   大唐虽经太宗皇帝、武后等连番打击,又以科举选拔人才,那些士族大家的势力受到了很大削减,可是寒门子弟想要向上爬,还是面临着比世家子弟多得多的桎梏。王昌龄被称为“诗家天子”,其诗名如此,却始终抑郁不得志,究其原因,他的家庭出身乃是其一。   故此,他才下定决心,远赴辽东。不过从决定到成行,又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是大唐天宝五载的八月了。   八月正是秋高马肥之时,辽东那边的情形,也不知道如何了。   “王公,船来了!”身边的小厮指着海那边突然叫了起来。   王昌龄眯着眼向那边望去,只见锦帆如云,从天海之际慢慢飘了过来。他如今年过五旬,眼睛已经开始有些老花,只是隐约看到那锦帆上似乎还挂着什么旗帜。   “那旗帜上绣的是什么?”王昌龄问自己的小厮道。   “乃是两个字……‘安东’二字!”   “那就是了,呵呵,安东,安东商会。”王昌龄笑着道。   为了等来自旅顺的船,他在登州港呆了五日,故此对于这里的情形已经有些熟悉了。旅顺至登州每个月会有两趟船来,运来的是辽东的一些物产,从辽东纸、铁器到书籍、药物、皮货,各种各样的都有,而在登州则满载人力、粮食还有石炭返回。   王昌龄曾去拜访过登州司马元公路,听元公路直陈,登州按照货物价值和人员数量,从中抽取商税,平均下来一个月商锐便可达到三千贯!   一个月三千贯,一年便是三万六千贯,这还只是安东商会来的那两艘船的商税,若是更多一些船都计算到内,就算没有叶畅那么会赚钱,一年凑个五万贯的商税总是无妨吧。登州一港,每年商税就有五万贯的话,那么天下商港尽毕如此,朝廷还不得数钱数到手抽筋?   和王昌龄一般看着那船开来的,还有许多人,象乔健,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乔健却不是叶畅邀请来的,他不过是一个无地之民,只是听说辽东有田,一个四口之家,只需出一人为役,便可分得男二十亩女十五亩的永业田,故此心动,便拖家带口地来登州。   按照李林甫与叶畅的约定,象他们这样的人,只需要凭借安东商会发派的一纸路引,便能不受阻拦地到达登州,而安东商会在登州有个接引司,这个接引司专门负责他们在登州期间的住宿吃喝。   “就是管得紧了些,想要到外边去转悠都不行。”乔健在心中嘀咕了句:“只是不知到了辽东那边是否能如此,吃喝不愁……”   “船来了船来了!”旁边有人叫了起来,乔健便也翘首望向海中,看着那逐渐接近的帆影。   “阿耶,咱们就是要乘这船去旅顺?”他儿子,十三岁的乔狗儿在他身边牵着他的衣裳,有些紧张地问道。   “应当是吧,听那边卞郎君的……”   卞郎君就是卞平,叶畅把他安排到接引司来,明面上的任务就是接引前往辽东的移民。他笑嘻嘻的一脸和气模样,帮此乔狗儿不怕他,听得父亲这样说,他便小跑到卞平身边问道:“卞郎君,可是那艘船来接我们?”   “应当是。”卞平眯着眼看了会儿:“就是吧……换了船啊。”   确实是换了船,往常就是那两艘最初的海船,每艘装个七八十人,再加些货物,基本就到极限。如今这一艘大致相当于原来那两艘的一倍大,应当就是今年造起来的新船。   这些时间里,卞平自己努力,学了些字,故此船桅杆上悬着的“安东旗”,他还是认得。   所谓安东旗,乃是安东商会之旗,上面书写了安东两字,据说还是御笔。那船靠港之后,卞平便看到船上下来二十余人,其中为首者乃是叶安。   “安郎君,怎么有劳你来了?”卞平顿时笑着迎了上去,一脸都是谄媚。   “想你这厮的奉承吹捧了,故此来看看你!”叶安呵呵笑了起来。   “安郎君这话说的,你想谁也不会想我!”卞平与他寒喧了几句,然后便问道:“主公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最近可曾太过操劳,我这么多日不曾见着,倒是真想主公他老人家,一日没有见以他,便觉全身没有气力……”   “你这奉承鬼,这些话待你回去述职时再与主公说吧。”叶安笑着拍了拍这厮的肩膀,然后收拢了笑容:“上艘船回去时,有别的船在后头跟着,故此此次我带人随船。此趟船上,可是运了玻璃。”   “啊呀,那就难怪了!”卞平一惊:“安郎君可别说与我听,此事乃是机密,不可说与我听。”   “你的级别,可以知道这个机密。”叶安说道:“这是司马亲口说的,让我告诉你。”   卞平顿时脸上绽开了一朵花,虽然明知这是叶畅掌控人心的手段,他仍然极是受用。   “跟着的船有没有查问?”他傻笑了一下,然后又问道。   “自然查问了,一入旅顺港便被扣住,却说是来旅顺贸易的海商……呵呵,因为没有旁的证据,也只能将他们放了,毕竟咱们旅顺需要的东西,今后还需要借助他们来运送。”   “该多扣些时日,我回去之后,必有办法探出他们的详情来!”卞平愤愤地道。   叶安却是笑着摇头,他记得当时叶畅的神情,不但不怒,反而是极欢喜,口中连连说这是好事。   为什么是好事,自己还问过。   “海外有无数地方,既有奇珍异宝这般不可食物之物,亦有能充作衣食的好东西,其中有些物产,产量比起粟麦米豆都要高得多。若是大唐有能力者都愿意去海外寻找,终会将这样的好东西引入大唐。”   叶畅当时是这样回答的,叶安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懂,他与卞平一般,只是觉得这些跟在自己船后窥探者都是试图破解傲来国的秘密,威胁到了旅顺的利益。   “万一他们发觉了傲来国之密,那当如何是好?”卞平有些发愁地道。   “咱们在海上看得比他们远,咱们的船跑得比他们快,郎君说了,让咱们有事没事,就出海溜溜呢。”叶安嘿嘿笑了两声。   卞平想到叶畅的行事风格,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可想而知,那跟着安东商会的船、试图找到傲来国的家伙们,如果被带到了远海大洋之中,再被突然加速的安东商船抛下,那时他们的神情会是什么样子。   “此次你在登州呆多久?”卞平又问道。   “一日,明日便回旅顺,然后在旅顺多休整几天,安东号还是初航,船得回船坞检修一番。”   二人正说话间,有个跟随叶安而来的水工过来道:“安郎君,那边有位郎君说是有司马所送的邀请信,希望乘我们船回旅顺。”   “十一郎的邀请信?那定然是哪位大才!”叶安略有些惊讶:“是哪一位郎君?”   那水工引着叶安回到码头边,王昌龄向叶安抱了抱拳:“鄙人这里有叶司马所书之信,还请……阁下过目。”   叶安穿的服饰有些怪异,并不是大唐的官袍或者军服,又不是普通人的衣裳,看上去有些象是胡人服饰,窄袖宽胯,便于人体活动,而且衣料亦为全棉,故此王昌龄不能凭借衣裳判断叶安的身份。   但是这年轻人英姿勃勃,虽然相貌寻常,却有一种自信,沉稳而不张狂。只见此人,王昌龄心中便暗暗称赞,叶畅是会用人的。   “必是王公。”叶安没有拆信,仔细打量了一番王昌龄,然后欢喜地行礼道:“我家司马早就说了,王公可能会来,让我等注意。”   旁边的卞平闻言也插嘴道:“是诗家天子的那位王公?”   “不是他还有何人!”   这二人一搭一挡,王昌龄周游天下见惯世人,却也禁不住觉得心中澎湃起来:叶畅看来对他是真重视而不是假重视,请他来是要委以重任而不是养一个门人闲客!   “不敢,正是王昌龄在此,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某乃叶安,在司马帐下充任御侮校尉,这位是卞平,为仁勇副尉。”叶安含糊地报出了他们的武散官衔。   “原来是二位校尉,不知我能否乘此船前往旅顺?”   “能得王公同船,那是请都请不来的好事!”叶安笑道:“不过还要劳烦王公再等一日,我们今日要卸货装货,补充淡水,待明日才可出航。自然,王公若是现在就想上船,亦是可以住在船上。”   “如此就拜托叶御侮了。”王昌龄见他气质不凡,不敢以小武官视之,心中暗暗寻思,叶畅底下一个小小武官都如此风貌,其治下旅顺,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   多等一日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到了次日,天色晴好,自有人来请他上船。当他到得船头时,恰好看到有不少拖儿带女的都在往船上移。他心中有些好奇,恰好叶安来迎他,他便指着这些人道:“叶御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哦,乃是朝廷特许,安东商会招募无地百姓至辽东垦荒,所有招募人口,都在登州登记在籍,他们的赋税由安东商会代收,每年三月递解长安,念在路途遥远甚为不便,徭役也特许以实物代募。”   “允许辽东招募百姓?”王昌龄听得精神一振:“朝廷竟有如此开明之策?”   他在灞上渔耕了二十年,又周游大唐,最远据说都到了碎叶城,故此对于均田制崩坏之事非常清楚,而在江宁的时日,又让他认识到,其实江南等地还有些田地并未开垦出来。只是朝廷的户籍制度,让移民开垦非常困难,只有那些胆大不怕弹劾的地方官,才能组织流亡去异地垦荒。   “此乃朝廷与辽东的一向特惠,花了我们十万贯。”叶安比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   “许招募多少人?”   “在河北道、淮南道招募,不超过二十万人。”   王昌龄心中微微一动,他看了看正在登船的那些移民,这些人总数加起来,当有一百多,一船才载一百多人,一个月两船,最多也不过三百人……一年才两千人,能当什么用处?   不过想来这只是开始,等安东商会的船多了,名声更大了,各地的关节也全打通了,那么招募的人手就会多起来吧。   第273章 营田副使劝农司   “安东号”是叶畅的船坞造的第二代海船,与前两艘相比,不仅载量更大,速度上也有一些提升,叶畅记得起的、这个时代能够实现的造海船技艺,几乎全部都用到了这艘船上。故此,从东牟到旅顺,五百里的航程,只是两天时间便到了。   中间在王昌龄所不知名的一座小岛上抛锚停泊,王昌龄注意到这岛上在建一个简单的码头,听闻也是安东商会所为,准备在此设一灯塔,派人值守于此。   船进入旅顺口的时候,恰好看到两艘海船一前一后出海,前一艘的样式与“安东”号相类,另一艘则是普通的大唐制海船。   “哈哈,那傻鱼当真是不知死活!”见到这一幕,正在给王昌龄介绍旅顺情形的叶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御侮说的傻鱼?”   “后边这艘船,跟关我们的船想要去寻傲来国的。”叶安忍俊不禁:“玻璃的厚利,诱来不少人物啊。”   “原来是为了玻璃,那是自然,我远在江宁,也听闻有江宁商人去长安求购,愿以千金换一套玻璃器皿的!”   叶安嘿嘿笑了一下,身为叶畅手下心腹,他是少数知道玻璃真相的人之一。不过他不会与王昌龄提这事,只是指着那前后两艘船:“这一路来,王公可是乘过我们的船了,知道我们船与那种旧船的最大区别吧?”   “快,稳。”   “正是,那船想要追着我们的船发现哪儿是傲来国,岂不是乌龟追战马?”   王昌龄微微笑了笑,却没有附合。   “这往北的,就是都里了,如今都已经破败,没有多少人住了。”叶安指着北面又道:“只有些高句丽人、扶余人和新罗人还住在此处,他们顽固不肯归化,便只能自生自灭。”   “哦……只是人心不足,我看过叶司马的边策,他就说了,四夷嫉我华夏之富庶,会起掠夺杀人之心,这些异族在此,若也起这等心思为乱当如何是好?”   “怎么不是,今年三月的时候,十一郎去了长安,这些遗孽当中胆子大的便要起来闹事,串连了数处……却不知十一郎离开时早有交待,只等着他们。当日好一顿杀,砍了百十颗脑袋,又令一千余人服劳刑,倒是多了些只用管饭的囚货!”   叶安说起这个时是杀气腾腾,同时又带着一种傲气,王昌龄是在边塞打过转的,为这气势所染,手拍船舷,大声道:“当如是耳,汉儿当如是耳!”   “十一郎也是这样说的,蛮夷尚不如汉人之中的小人,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蛮夷则是先畏威而后怀德,欲令其从,先令其服!”   旅顺港还只是初建,比起东牟港好不到哪儿去,但是辟出来的空地,可以看出叶畅对以后规划的野心。随着船靠岸,叶安突然“咦”了一声,神情有些严肃起来。   “怎么了?”   “码头上的情形有些不对劲,似乎出什么事了。”叶安说道,然后又笑了:“不过王公不必担忧,我们如今兵精粮足,没有什么可以拦住我们的了!”   话虽如此,叶安登上陆地之后,还是拉住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竟然挂出了乙级戒备的旗帜?”   “契丹人打过来了,已至建安城!”   叶安一听,不惊反喜:“终于来了,早就说他们要来,都等了大半年,现在才到!”   “契丹人?”旁边的王昌龄却惊了一下:“他们怎么来了?”   “安禄山挡不住他们,他们自然就冲到辽东来了!”叶安提到安禄山时甚是鄙夷:“不过年初之时就听说他们击败了平卢军,一部两万余人进入了新城州,当时便开始戒备,结果他们在盖牟州打着转儿,一直没有南下。”   叶安答得很粗略,事关军略,哪怕叶畅很尊敬王昌龄,但在未得授权之前,叶安不敢将之告知。   王昌龄也没有细问,又问另一个问题:“方才所说的乙级戒备,又是怎么回事?”   “你瞧那面旗帜没有?”叶安指着飘在上空的一面橙色的旗帜。   那旗在风中招展,如桔子一般,旗帜上绣着一个乙字,看到这,王昌龄恍然大悟:“那必然还有甲级、丙级了?”   “对,若是蓝色旗帜,表示平安无事;若是黄色旗帜,便是丙级,各级官吏便需在自己职位上,不得游逛休沐;若是桔色旗帜,便是乙级,所有人员都取消休沐回职待命;若是红色旗帜,则是紧急戒备,实行街禁,暂停一切娱乐。若是三面红色旗帜,乃是十万火急,全体平民都需至各自所谓折冲府报到,领取武器、任务了。”   说到这,叶安见王昌龄有些紧张,便笑道:“王公勿忧,十万火急的三面红旗,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便是红旗,也没有见过——只有贼人攻到旅顺这边来,才会出三面红旗。贼虏现在尚在建安城,建安城的高句丽人正挡着他们,咱们这边,也就是战备罢了。”   “也不知契丹有多少人。”   “这个过会儿十一郎自会告诉王公。”叶安笑道:“请王公随我来。”   穿过通往港口的水泥路,叶安将王昌龄引到了一幢屋子前。这是幢两层楼的建筑,类似于一座四合院,既是如今旅顺的政治中心,也是叶畅的居所。   上了二楼,便听得脚步声,然后叶畅就出现在王昌龄面前。   “方才听说王公来了,正待出来相迎!”叶畅笑道:“王公莫要怪罪我怠慢了啊!”   王昌龄一边逊谢,一边打量着叶畅。与上次在洛阳见面相比,叶畅最大的变化就是留起了淡淡的胡须,除此之外,倒是精干一如过往。在他身上,没有因为身份地位变化带来的傲气。   旁边的岑参也与王昌龄见过礼,叶畅把着王昌龄手臂,将他请进了自己的衙署:“简陋之处,还请王公莫怪。”   王昌龄看了看四周,这衙署不大,摆设很简单,几张书桌椅子罢了。但是四周极为亮堂,墙上刷的石灰甚为均匀,而地面的水泥也显得极干净。   “这便是叶司马之衙署?”王昌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里如何审案?”   “审案之处,正在隔壁,不过一般案子,不必我审,自有张兄代劳。”   “张镐?”   “正是,我这边行事,颇与中原不同,人员不备,故此有不周之处。”叶畅笑道。   审判权一直是地方官手中的一项重要权力,而审判权与行政权集中在地方官手中,必然导致地方官无人可制。故此,叶畅在积利州略有变动,审判权目前由张镐行使,但是终审权却在他自己手中。   不过张镐并非叶畅心目中最理解的法官人选,现在因为手中人手不足,一时充当罢了。   “叶司马行事,总是别出心裁……”王昌龄随口说了一句,也不知是赞还是讽。   他有些犹豫,落入叶畅眼中,叶畅笑道:“王公有什么话只管说,在这里,言事无忌。”   “那么……我想知道,叶司马与李相公关系究竟如何。”王昌龄盯着叶畅道。   他虽然决心来助叶畅,实现自己平生抱负,但是还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便是叶畅与李林甫的关系。虽然岑参去信中再三说明,叶畅并非真正的李林甫党,只是李林甫故意利用他罢了,但王昌龄还想从叶畅口中,得到他的亲口证实。   叶畅有些惊讶:“我与李相公关系……王公既问起,那我也如实回答。我原是贺公荐与李适之,李适之不用,反由其子辱我。后我奉圣命于陇右军前效力,皇甫惟明于军中欲害我不成,反致监军使边令诚死,李林甫得知此事,便欲用我反制皇甫惟明,而我亦不得不寻求自保,此乃我与李林甫关系之初。”   王昌龄听得这里默然无语:传言误人,此又其一也。   “后来李邕贪我家当,欲夺我船,故此我又借李林甫之后除之,而李林甫亦借我之手,除心腹之患。”叶畅又道:“如今我来辽东,朝中无人,谤诟日进,不得不结好李林甫,以求奥援。我只想着海外求仙,只是不忍辽东沃土,尽为膻腥所染,故此收复积利州之地,行我当日与诸公谈话时所提边策。”   “王公问叶司马与李林甫关系,却是何意?”岑参见气氛有些紧张,便问道。   “老夫与故相张九龄善,张九龄为李林甫诟陷去职,老夫颇有不平之语,故此被贬出长安,流落岭南。”王昌龄沉声道:“此乃旧事,你二人可能并不知晓。”   “原来如此!”叶畅与岑参对望了一眼,终于明白为何王昌龄为何会犹豫了,他与李林甫原来还有这等过节!   如今在天下人眼中,叶畅是不折不扣的李林甫一党,王昌龄若不是在江宁实在呆得憋屈,绝对不会来为叶畅效力。   “王公,我说实话,无论王公来与不来,短时间内,我都必须与李林甫保持合作关系,有时必须为其所用。”叶畅向王昌龄行礼:“还请王公见谅。”   王昌龄有些苦涩地道:“不敢,不敢,得君诚意,某愿效力……只是不知君欲老夫为何事?”   “积利州营田副使。”叶畅道:“此为朝廷所授官职,不过我们自己在这有一衙门,名为劝农司,正需一司事。”   “劝农司?”   “正是,主管农政,农为国本,无农不稳,劝农抚民,尽在此司。”   用王昌龄为劝农司司事,叶畅是经过思虑之后的,王昌龄毕竟年龄较大,年过半百之人不可能让他随军前去充当幕僚,而他的性格又不适合与同僚相处,倒是这个劝农司,能发挥他从底层走上来的所长。   王昌龄自不会为劝农司乃管庶务而非清要之职难过,他更关心的是劝农司具体要做什么事情。听得他发问之后,叶畅便解释道:“积利州农事,尽归劝农司所管。永业田之分配、粮种之培育推广、粮食之收购囤储、农具之改良创新、禽畜之牧养……”   他一连说了一堆事务,王昌龄原有些严肃的面容却渐渐带了笑:叶畅说得越细致,证明他对这些事务也就越关注,甚至很有可能在自己来之前,这些事情是叶畅本人在管辖。   说完这些之后,叶畅补充道:“如今秋收已结束,劝农司要做的事情,除去方才所说之外,还有二事。一是乘此时节兴修水利,筑坝蓄水开挖沟渠以备水旱;二是为来年耕种做规划准备……特别是推广棉花与培育水稻。”   “水稻?棉花?”王昌龄大奇。   “我来辽东已一年有余,辽东气候,种一季水稻并无问题。”叶畅笑道:“只是水稻所需要水、地,何种水稻适宜辽东,这些都需要摸索,故此劝农司在秋冬之季,都要把来年试种水稻之事准备好。至于棉花,我与岑兄身上之衣,尽为棉布所织,今年棉花,亦将收取,我吩咐人带王公看过棉花采摘、脱籽、纺纱织布的全过程,王公便知,此物远胜于麻了。”   对王昌龄来说,这些事情,可比他在江宁丞位置上受夹生气要有趣得多,他少年时在家渔耕,对于这些原本就不陌生,此时知道它们将是自己今后的工作,更是生出几分亲切感来。   “还有王公薪俸,薪俸有两份,一份是按照朝廷体制发放的,另一份则由辽东总管府支应。”叶畅笑道:“王公乃君子,羞提阿堵物,可是我却不能让王公只干活不吃饭……朝廷体制这一块我动不得,但辽东总管府这一块,比照我领取吧。”   “这可我与张兄都要高了……”岑参半真半假地羡幕道:“王公,当置酒宴请我等以为贺!”   王昌龄不知道比照叶畅领取是个什么数字,岑参见他有些莫名其妙,便伸出三根手指:“月入三百贯,三年便有万贯家财了!”   这个数字让王昌龄一惊:怎么积利州发薪俸完全是按钱折算,而不是粮与布帛?   他还待再问,恰恰此时,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王昌龄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浑身铁甲的汉子雄纠纠而来:“司马,全军已准备完毕,请下令!”   叶畅向王昌龄告了声罪,然后回头对岑参道:“岑兄,你就先接待一下王公,我先失陪。”   见叶畅匆匆而去,王昌龄还是没有忍住,向岑参问道:“这是?”   “要打仗了!”岑参答道。   第274章 辽东胡马鸣纠纠   距建安城五十余里处,迭剌迪烈捋着自己的胡须,哈哈大笑着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十余个人。   这十余人都是当地高句丽、扶余头人,在他大军来此之后,从四周赶来表示臣服。   正是靠着这些高句丽人、扶余人、室韦人的臣服,迭剌部才能够从盖牟州突进八百里,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便到了建安州下。   “你们放心,我们可汗来此之后,你们的部族,你们的权力,都会得到保障。不仅如此,为了奖励你们,你们可以自由攻击任何胆敢不服从者,所取得的收获,完全归你们所有!”   迭剌迪烈笑完之后,尽可能地用和霭的话语说道,他身边的一个通译,将他的话语译成高句丽语,说与在这里的诸人听,诸部头人闻言大喜。   他们赶来臣服契丹,为的就是投机,借着这个机会保全自己同时清除敌人。得了这位契丹贵人的许诺,他们就可以狐假虎威了。   却不知迭剌迪烈一路攻来,靠的就是这一手,将安东诸地分化,自己乘机渔利。   “还有谁没有来?”他又问道。   “建安城城主高箕未至。”他身边一人点头哈腰道。   “哦?莫非在我大军面前,高箕还想着顽抗?”   “此人乃大唐任命的建安州都督,故此不肯降……”   “大唐?大唐范阳军、平卢军,都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一个孤悬在外的破都督,也敢不降!”迪烈大怒:“是何人给他这种胆量!”   身边那人轻声道:“请迪烈汗息怒,息怒……虽然高箕这破建安州都督乃是自己请封的,不过在他往南,却与大唐积利州相接,得积利州之助,故此敢于顽抗。”   迪烈听到“积利州”,面露不屑之色。   他最近时常听到积利州的名字,仿佛大唐的影响随着这个名字卷土重来。但迪烈觉得,这只是高句丽人被大唐打怕之后的反应。   “那又如何,建安州的高箕既然不从号令,不斩之如何威慑四方?”迪烈哼了一声:“弓辅,你为使者,再去一趟,就跟高箕说,我大军随后便到,令他开门相迎!”   身边那个通译便是名为弓辅的高句丽人,闻言欠身行礼,便带着两个随从出门而去。   他虽是出门,心中却有些犯难,那位高箕他也打过交道,此人乃高宝藏一裔,高宝藏为高句丽末代国主,其子高德武被武则天任命为安东都督,在高句丽故地遗下这一支来。营州之乱后,大唐自安东撤出,这建安州都督,便由高德武后代世袭。   传到高箕手中,原高句丽王室血脉的威望已经挥霍得差不多了,唯一支持他的,便是大唐的册封。高箕其人并无雄心壮志,保守家业就是他的全部理想,所以当积利州光复之后,他甚至遣使向叶畅道贺,屡屡有内附之意。   这么一个人,背后又靠着积利州,如何会轻易开城投降?   如同弓辅所想,他带来的命令,高箕只作未曾听道,相反倒是劝道:“大唐拥兵百万,当今天子又雄才大略颇类太宗,又有叶司马这般不逊于班超的智勇之士为之谋略边疆,我等理当归心输诚。契丹既已降伏朝廷,为何还屡屡不逊,此非为人臣之礼也!”   弓辅听得他这迂腐的话语,实在有些无语,不过既是奉命而来,有些话还是需要讲到:“都督所言不然,都督乃高句丽王族之后,若非大唐侵凌,如今都督便是高句丽国王!大唐向来言而无信,许赐公主与我家可汗成亲,却只闻其言未见其行,又纵容安禄山等边将,诱杀我契丹诸部贵人以为边功。如此之国,不背之更待何时?如今我契丹与奚联军,正准备大举进入中原,突厥人都往来依附,土蕃人更是进逼长安……”   那弓辅是个有几分见识的,将大唐边境上的大患几乎全都数了一遍,在他口中,俨然已经有了一个大唐包围网。高箕听得连连摇头:“行了,你是高句丽人,我不为难你,你速速走了吧……”   “都督,南面的使者到了!”就在这时,有人进来禀报道。   南面使者,就是积利州派来的人,高箕神色微微一变,若是被积利州使者见到弓辅在此,还以为他心怀二意,那情形就惨了。故此他摆摆手,让人将弓辅带出去,自己亲自来迎积利州的使者。   那使者却也是高句丽人,正是钳牟丁。   叶畅自长安归来之后,他也得了个封官,朝廷任命他为平郭县令,改青泥浦为平郭县。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的职务,实际上青泥浦的大小事务都是叶畅一手抓持,而钳牟丁真正的职司,乃是积利州归化司司事,专门负责各族归化事宜。   钳牟丁一身汉装,他进入高府时,却不曾注意到,有一个人正盯着他。他此前便作为使者来过建安州,在高府中与高箕相谈甚欢,直到午宴之后,有人引他到住处休息。落下脚没多久,他的随从中有一人进来禀道:“司事,有一人求见司事。”   “什么人?”   “那人不肯说,只是请司事想法子避开建安州耳目,说是有要事与司事相商!”   钳牟丁心中一动,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好,你和他说,我过会儿会假作去市集上看,在市集等我。”   建安城乃是原高句丽重城之一,城中繁华,更胜过卑沙城。受大唐影响,城中也有坊市,钳牟丁转到市中,没多久便见有人向他示意。   “阁下是?”钳牟丁问道。   “某乃弓辅,崇顺王、松漠都督、阻午可汗帐下效力。”弓辅笑眯眯地道:“阁下可是积利州归化司司事、平郭县县令钳公?”   这厮一口汉话说得相当流利,钳牟丁看到他仿佛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当下道:“原来……等一下,你那个阻午可汗……就是迪辇阻里?”   见钳牟丁大惊失色的模样,弓辅捋须一笑:“正是我家可汗。”   钳牟丁盯着他,神情有些惊讶:“你……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我到此处,乃军机,不可外传,倒是钳公,你如何到此处来?”   钳牟丁脸色变了好几变,满心都是犹豫。因为建安州与积利州关系尚可,而且愿意遵从大唐号令,所以当契丹人出现在其境内之后,便立刻向积利州告急求救,钳牟丁此来也正是为了救援建安州。但这个时候,契丹人的使者,怎么会出现在城中?   “某来此亦是军机,弓君,你邀我相见,究竟是何意?”   “听闻朝廷以为我家可汗叛唐,故此特请阁下转奏大唐天子,我家可汗并未叛唐,实是为安禄山欺凌过甚,不得不为之耳!”弓辅道:“劳烦钳县令,只需阁下转奏,我家可汗必有重谢!”   “呵呵……”钳牟丁冷笑起来:“只怕不是如此吧?”   “为表赤诚之意,我家可汗愿替大唐收取建安州,征伐不臣之辈!”弓辅又道。   钳牟丁脸色稍稍变了一下,这个弓辅,倒是能言善辩,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不过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建安州城里,确实是一个疑问,方才与高箕相见时,高箕没有说出事,至少他心中对大唐,并不是象表面那么实诚。   “罢了,不管你来此有何用意,既是遇见了,那便替我家司马传两句话。”钳牟丁琢磨了一会儿,琢磨不出什么来,便中规中矩地道:“实不相瞒,闻说契丹迭剌部进犯安东,甚至兵犯建安州,我家司马十分震怒,已亲起大军,不日便将于此,我只是先来之使,通告建安州刺史此事。若是你家可汗真心向唐,不欲谋逆,即刻罢兵休战,返回松漠,我家司马必然上奏朝廷,表尔等输诚之意。如有不然……待大唐天军至时,汝等尽为齑粉……哦,对了,我家司马还让我专门说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说完之后,自觉与这弓辅没有什么再说的,转身便走。他身边几个随从警惕地护着他,慢慢远离而去。   弓辅身边的一壮汉呸的吐了口唾沫,瞪着弓辅道:“你不是说此人乃是大唐大官么,为何不让我们动手,先取了他性命?”   此人说的是契丹话,弓辅失笑道:“原本是想先刺死一个大唐官员,令高箕无法在大唐那边交待,不过发觉此人也是高句丽人,我改了主意,杀一高句丽人,大唐未必心疼,杀之有何益,倒不如想法子为我所用。”   又看了那壮汉一眼,弓辅再次笑道:“撒懒,我知道你勇武冠绝一部,要不然也不敢想着在这刺杀一名唐官,原本就是想仰仗你逃出建安城。不过,与唐人斗,只靠着勇武却是不成的,当初可突于,还有如今的雅里,为何能玩弄唐人,甚诛杀唐人公主都无碍,靠的是这里……”   弓辅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那名为撒懒的契丹人又呸了一声:“我们原本胡儿,胡儿学了汉人的把戏,就比汉人更阴毒……安禄山是这般,你也是这般,方才那个钳牟丁,还是这般!”   “欲打败狡猾之敌,就需比之更为狡猾。”弓辅嘿嘿一笑道:“好吧,至少知道了唐人来得挺快,咱们先回去禀报!”   他们回到大帐,得知唐人已经被人来援建安州,迪烈不惧反喜,当即下令全军开拔,抢在唐人来之前先攻建安城。   他此令一下,不仅他所统辖的迭剌部,包括此来裹挟、征募的安东其余诸族联军,足足有六万人便一起进发。转眼之间,便至建安州城下,他令各军将建安州城围住,试探着攻了两回城未果之后,便休兵入营。   “这建安州城倒不易攻。”回营之后,打发走依附的各部,帐中唯留下他自己亲信,迪烈笑着说道。   “大汗说的是。”弓辅也笑,迪烈乃一部之主,亦可称汗:“不过大汗这等神情,分明是有主意了。”   “那是自然,弓辅,你说的是,这建安州城能坚守,所仰赖者无非就是外有唐人救援,若是将唐人的援军打败了,此城便可不攻自下。”迪烈看了看身边:“撒懒!”   “在!”   “我给你六千人,尽为精壮,你去半道截杀唐人,将唐人将领的首绩取来,如何?”   “只需两千人便可!”撒懒奋然道。   “唐军凶悍,非轻易可与之为敌,六千人我犹嫌少了,只是调离太多,怕压制不住诸部。我本部勇士,给你两千,你另取四千与你交好的其余各部战士。”   弓辅在旁边神情略有些异样,给迪烈看到之后,嘴微微下弯:“弓辅,你有何话就说,莫要吞吞吐吐!”   “汉人奸诈,撒喇虽是我部第一勇士,勇则勇矣,就怕其轻敌冒进……”   “弓辅你胡说些什么,我何时会轻敌冒进?”撒喇闻言大急:“迪烈汗,你只管放心,我奉大汗之命来你帐下效力,必不会轻敌冒进!”   迪烈脸色微微一变,却是不好说撒喇什么。正如撒喇自己所说,他原本不是迪烈部下,乃是阻午可汗派到迪烈身边的,既是辅助迪烈,亦是在一定程度上监督他。   “若是撒喇不轻敌冒进,那么此战必胜,听闻那积利州不过三千五百兵马,便是举州来援,兵力也不及我。而且积利州兵都是在辽地招募的汉人,不如安禄山部下百战之兵……只要防着他们奸计,此战必胜!”看出尴尬来,弓辅连说了两个“此战必胜”,总算将撒喇的不快安抚下去了。   撒喇兴高采烈地跑出去点齐兵马,迪烈问道:“弓辅,你是少有的智者,你说撒喇此去,是真的必胜么?”   “只要不轻敌冒进,就算不胜,也不会吃败仗。此为我们与汉人在辽东的第一仗,撒喇武勇,乃是万人敌,非他旁人更难取胜。”弓辅道:“不吃败仗,摸清积利州汉人战力,我们便可再思战和之策。”   “你说的是,大唐太大,也只有撒喇这样的莽人才会以为,能够一直战胜之。若是积利州的汉人真的很善战,反正我们抢到的人口牲畜都已经足够了……”   第275章 牧奴可曾识阿翁   尽管叶畅反复劝说,王昌龄还是跟着他到了军中,用王昌龄自己的话说,他写边塞诗,到过边塞,却不曾参与边塞战争,这实在是人生之大憾,故此无论如何,也要跟来一瞧。   如同弓辅的情报,积利州全部兵力,也只是三千五百人马,其中还有一千是替沈溪训练的渤海国人。这些人叶畅并未调动,而是动员了部分团练兵,故此北上来援建安州的,一共是四千人,两千正兵,两千团练也就是以前的民兵,另外还动员了五千民夫待命。   因为平日里没少操练的缘故,即使是民夫,只要装备上武器,也可以充作士兵来用。   天宝五载八月二十六日,大军距建安州城只有五十里,在搭桥渡一座无名之河时,遇到了契丹人的侦骑。   “对面那边林深草密,恐有埋伏,不宜渡河。”一见对方情形,张镐对叶畅道。   “你说的是,我们不急,先在此扎营,观契丹人虚实再说。”叶畅谨慎地道。   对于这些契丹人来说,这是他们在辽东与唐军的第一仗,故此弓辅提醒撒懒要小心,对叶畅来说,同样如此。积利州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战,故此也需必胜。   他们在这边安营扎寨,对面的侦骑只是远远看着,不一会儿,有一侦骑试着来到河边,张弓搭箭,便向这边射来一枝鸣镝。那箭声呜呜呼啸,甚是凄厉,叶畅这边离河岸有些距离,故此那箭并没有射着人,可是却吓得团练兵中有人乱了一下。   平日里训练与战时是两回事,但见那箭离得还有些距离,那些没有经验的团练兵在稍乱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去射杀他!”南霁云怒道。   “休去,休去。”叶畅一把按住他:“不过是一介牧奴罢了,何必争此一时之气?”   “临敌不可令敌士气大振,若不反击,敌人必然更为猖獗,我军士气必沮!”南霁云道:“司马,杀敌以扬威,这是你最初说的。”   叶畅笑了起来:“不急,二哥你放心,有你动手的时候!”   南霁云气犹未平,他自随叶畅征战以来,几乎是每战必立卓勋,故此颇有自矜之意。   他们这边毫无反应,那边契丹的侦骑更为得意,有人甚至到小河上游处,脱了裤子往水中撒尿。这等羞辱,让南霁云更怒,他再度向叶畅请令:“司马,我去杀了这几个侦骑,取其首绩祭我军旗!”   “二哥,且再等等……此为军令!”   叶畅此令一下,南霁云虽是恼怒,却终于不再说话了。   契丹侦骑见无论如何挑衅,唐军这边就是无人相应,甚至连到河边发一箭的人都没有,唐人只顾着立营垒,他们便转身往回。   不一会儿,他们又回来,只不过多出了两百骑。   “果然有埋伏!”王昌龄眼睛不是很行,看到一片契丹人便道。   “不多,二百余骑罢了,不过看情形,倒都是精骑!”张镐道。   这二百余骑簇拥之人,正是撒喇。虽然他对弓辅所言甚为恼怒,但真正用兵还算是谨慎,故此将一部精锐埋伏在树林草丛之中,其余部队则相隔较远。他原本想是以侦骑诱唐军过河,先杀上一阵,试试唐军实力,却不曾想唐军根本不动。   到了河畔,隔河遥望唐军,撒喇嘿然一笑:“果然,这伙唐军不行,比不得安禄山的部下!”   做出这个结论,是因为唐军中骑兵少的缘故。尽管叶畅多方收罗,可是目前手中战马也只有八百余匹,此次出征,便只有四百骑。而安禄山则多有战马,部下又有许多乃惯于骑马的诸胡,故此骑兵甚为精锐。   再看了一会儿,见唐军不仅骑兵少,就是最让胡人畏惧也最能体现大唐国力的甲士也不多。那些执陌刀、着明光甲的步卒精锐,乃是胡人轻骑的天敌,往往数千甚至上万胡骑,也奈何不了三千陌刀兵。可是撒喇在这支唐军中,并没有看到多少甲士,这让他更起轻视之意。   “骂阵!”撒喇又道。   他身后的胡人顿时开始叫骂起来,各种各样的污言秽语一古脑儿喷向河对岸,这边唐军虽是听不懂契丹话,不知道这些家伙在说什么,但只看那神情模样,便知道绝无好话。   边地唐人也是极有血性的,顿时便有人上前反骂回来,叶畅见此情形,连忙派人去喝止,唐军这才气唬唬地各归己位,戒备的戒备扎营的扎营。   见此情形,撒喇更加瞧不起这支唐军:“其军士尚有几分血气,但主将懦弱,一昧求稳……好,好,此战必胜!”   话虽如此,撒喇被阻午可汗派来协助迪烈,自然不是真正的莽汉。他虽然有必胜的把握,却仍然没有主动过河,而是留下些人监视,然后主动后撤。   一日无话,次日大早,撒喇便又来河边挑战,这一次,随他而来的唯有二十余骑,他甚至孤身到河畔,一手持槊,一手持弓,向河这边做出轻蔑姿势。南霁云气得怒发冲冠,正待再向叶畅请战,叶畅却叹了口气道:“此人雄壮,必定勇武非凡,可惜善直三哥不在,若善直三哥在此,定可以与之一战。”   南霁云大怒:“善直力气虽比我大,但若真是战阵厮杀,我在马上,他未必就能胜我。十一郎,你莫太小瞧于我!”   叶畅愕然相望,南霁云上前道:“愿斩此虏,请立令状!”   叶畅劝了两句,南霁云越劝越怒,只觉得叶畅的每句话都是长敌人之志气,压自己之威风,他几乎抢白叶畅,叶畅迫不得已,便道:“二哥既是如此说,那我许你出战!”   得此命令,南霁云大喜,上马提槊,便出营而去。那边撒喇见唐军中出来一人,别人却仍然缩在营中,哂然一笑,不以为然。   南霁云催促不急不徐,他近河而来,见撒喇盯着自己,心中念头一转:“方才五弟的意思,分明是怕我不是此虏对手,倒要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若是击败对方,还不显自己武勇,非得杀死对方才成……可是若一摘弓,对方必然戒备,隔着河想要射中不易,倒不如这样!”   想到这里,他将自己的弓从马背弓囊中摘了出来,果然,他一摘弓,那边原本不注意他的撒喇顿时盯紧了他。南霁云将弓一扬,竟然就这样抛在地上,然后继续向前。   撒喇有些讶然:这个汉人究竟是做什么,为何到阵前来反而把弓扔了?   南霁云这一举动,也让后边的叶畅有些惊讶,而张镐、王昌龄,则更是奇怪:“南八神射,我等都知,他此时把弓扔了,如何去败敌?”   叶畅看着南霁云没有直接到撒喇对面,而是向着河上游缓缓前行,大约行了百余步,才寻了个浅滩,催马过河。他单人独马,又弃了弓,那边撒喇回头一摆手,没有让身后的随侍过来。   “南二哥必取贼首矣!”叶畅见到这一幕喜道:“传令下去,准备强行渡河!”   “啊?”张镐有些讶然:“你昨日到方才那些言语,都是激南八尽全力,这个我与王公都知晓,不过你怎么看到现在,便能确定他必取贼首?”   “你们只管看就知道了,二哥智勇双全,只要他肯用心,便是我军之飞将!”   张镐与王昌龄又望过去,见南霁云过了河,马又继续向前,仍然是保持那不疾不徐的节奏,片刻之后,距离对面的虏将只有四十余步。   这个时候撒喇脸上露出了冷笑,他身上也有弓,可是却不取弓来射南霁云:“兀那汉狗,你来此何为?”   他用契丹话说的,南霁云根本听不懂,在撒喇身后二十余步外,随他而来的契丹人都笑了起来,有通汉话的,便译了过来。   南霁云听得之后,脸上带着笑,摇了摇头。   “你这汉狗过来,莫非是来送死么?”撒喇又道。   他一边说,还一边在马上挥槊,眼中却是寒光闪动,只等南霁云到了一定距离,便要突击将之擒杀。   南霁云摆手,做出不是来交战的手势,含含糊糊说了一句话,却说得不是很清楚,撒喇不知是何意,忍不住回头望了通汉话的那个部下一眼。那部下正待翻译,突然间脸色一变,大叫道:“小心!”   原来就在这时,南霁云距离撒喇已经只有不足三十步的距离,撒喇一回头,那边南霁云猛然用后脚跟一踢马腹,马顿时开始加速,三个眨眼的功夫,那马就象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撒喇刚又回过头正对南霁云,他反应不慢,两手各抓一槊,对着南霁云便挺刺过来,脸上也浮起不屑的狞笑。   在他看来,南霁云这般乃是自己找死。   南霁云也脸露笑容,迎着对方双槊而去,两人眼见交错之时,他才猛然挺槊,马槊左右各摆,撒喇手中的双槊竟然就给他借着马的冲力荡开,顿时门户大开!   撒喇脸上的狞笑变成了错愕,对方动作之快、判断之准,已经超过他的预想!   马飞奔中,南霁云的槊也用老了,不能再收回刺击,故此他干脆以槊为棍,借着马力,用槊柄将撒喇从马上扫了下来!   此时叶畅下令:“渡河!”   撒喇的随从们也怒呼,催马要赶来救援。   撒喇跌在地上,摔得七昏八素,身上又着了甲,一时间爬不起来。   南霁云苦练的马术此时发挥作用,他一抖缰绳,那马打了个转儿,只冲出去不足十步就斜斜兜回,而此刻撒喇才从晕眩中清醒过来,自地上爬起身,眼见南霁云又转了回来,他情知不妙,掉头就跑。   撒喇在前跑,南霁云在后追,而南霁云之后,撒喇的随从们又追过来。三者间的距离原本是相差无几的,但是撒喇靠着双脚跑,哪里能与战马相比,故此他的随从尚在南霁云身后十步左右大叫时,南霁云已经追到了撒喇背后。   手中的槊斜斜向下,借着马的冲劲,狠狠穿透撒喇的背甲,然后一挑,撒喇只觉得后心一疼,身体就不再受他控制,腾空而起。   身体在空中,撒喇最后看到的是,河对面的唐军蜂拥而来,根本不再是开始的懦弱。他心中想起弓辅的话语,然后就被懊悔的黑暗吞没了。   双手执槊,南霁云回头望去,见撒喇的随从们也与他快要追了个首尾相衔,他瞪目怒吼:“牧奴,可认得阿翁我?”   这一声如雷,追着他的契丹人见撒喇几无还手之力的被杀,原本就心惊胆战,被他一吼,不免稍有迟疑。而此时,唐军后方,鼓声如雷,杀声似潮,成百上千的唐军对着小河便冲了过来。   若是撒喇还活着,他埋伏在山林中的人手便要准备半渡截击了,但是撒喇已死,契丹人又是由诸部组成,各有头领,眼见唐军势大,几乎无人敢再战,顿时就向后退去。   无人截击,唐军渡河便极顺利。原本这小河就不深,不过是为了便于辎重过河才要搭桥,两千精兵过河之后,便向着契丹人追去。   撒喇将手下兵力分为二部,一部四千人,乃是在辽东依附契丹的各族,被放在了稍远处,另一部两千人,乃是他自己领来的契丹迭剌本部,埋伏在河岸那边的密林之中。依附而来的辽东各族隔得远,他们马少,胆气又薄,最先逃的就是他们。而契丹迭剌本部则藏身密林,原本是准备在唐军过河时半渡而击的,现在主将阵死,友军奔逃,他们也无意再战,可偏偏归路,却被抢先渡河的唐军四百骑兵截断。   两千对四百,人数上倒是占了绝对优势,只是这些唐军骑兵只要缠住他们片刻,后边步卒甲士跟上,那么人数上的优势就会转到唐军这一边来。故此那些契丹人乱了一会儿,便向着山林深处退去。   这只能算是饮鸩止渴,他们骑着马,如何能穿过辽东的密林!故此不一会儿,他们便纷纷弃马,步行逃窜!   第276章 逆贼汝祖孙万荣   “杀敌五百一十七人,俘敌两千七百四十四人,缴获战马八百六十三匹,其余兵甲若干……”   既到了军中,便要为军中效力,王昌龄的临时差遣,就是军中主簿,专门负责计载军功。此战结束之后,他将文吏们统计出来的战果汇总,报告给叶畅听。   “好,大胜!”张镐喜形于颜色。   众人都看向叶畅,叶畅笑嘻嘻地端起水壶,在南霁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热水,然后亲手给他奉上:“二哥,战前小弟小瞧了二哥,实是不该,今日见二哥神勇,吾受教矣。军中不得饮酒,就以这水一杯,暂敬二哥,待竟全功之后,回旅顺为二哥再摆酒庆功!”   南霁云捋须微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那牧奴竟然也敢称是契丹部中第一勇士,土鸡瓦狗,插标卖首罢了!”   众人都是大笑,这是甚为流行的《三国志绣像演义》里关羽斩颜良文丑时的话语,事实上军阵之中,两边大将单挑对决的可能性并不大,象南霁云这般获胜的,当真是少之又少。   “再敬,再敬,南八武勇不逊于关二,而智计又远胜之!”张镐在旁起哄道。   于是叶畅便又替南霁云倒了一杯水,南霁云一饮尽之。   “俘虏里有三个乃是高句丽、室韦部的酋首,竟然敢随同契丹作乱,须当严惩。其余人员,依我之意,当罚为苦囚,诸位以为如何?”叶畅目光闪动道。   “自当如此,原本想着利用秋收之后农闲,多垦辟一些荒地、多修一些道路的,如今给这些该死的胡虏耽搁了,罚为苦囚,已经是叶司马仁慈,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张镐道。   “正是正是,军中兵甲尚不足,制约此事者,便是铁料不足。”南霁云也表示赞同。   王昌龄对这个插不上什么话,只是记起叶畅给他的资料中,积利州在卑沙城东北靠近建安州处,开辟了一座铁矿,叶畅名之为莲山铁矿。旅顺的重要产业之一便是冶铁,以来自东牟的煤,加上这莲山铁矿为原料,目前建成了两座炉子,都采用了与大唐中原不同的冶炼方法,每日可产铁五百斤。   莫小看了这五百斤,只要原料充足,一年便有十八万斤,而整个大唐一年铁产量,也只是一千万斤。但是对于百废待兴的积利州来说,这点产量还是少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日常器具要用上铁,军事上武器、盔甲要用上铁,再加上还需要向中原出售些铁以打开市场,五百斤铁,完全不够用。   王昌龄记得叶畅曾与他提过规划,要在三年之内,让旅顺的铁、钢产量都翻上两翻,而制约这个目标实现的,就是铁矿石与石炭的不足,归根到底,还是人力资源的不足。   “那就定了,此事便交与覃勤寿去办理,虽是苦役,在榨干他们最后一滴价值之前,我不允许他们出现太多的伤亡。”叶畅笑着道。   旁人都习惯了叶畅这种风格,一笑置之,王昌龄却不免觉得可怖,他有些同情那些俘虏了。   “另外,从俘虏口中得到口供,契丹人加上所裹胁的安东诸族,一共有六万余人,建安州所是依我们此前所约坚壁清野,也不过一万余守军,大伙如何看此事?”叶畅又问道。   “六万余人,绝不可能。”王昌龄道:“我曾游历边疆,契丹一部不过两三万人罢了,而且还包括老弱妇孺,方有此数。”   “正是,契丹人不过两万,其中能战之士不超过八千。”张镐也道:“其余裹胁诸族,各怀鬼胎,若我等无今日之胜,他们或许还能与契丹人同进退,今日大胜之后,其慑于大唐之威,只怕要劝契丹人降了。”   众人商议的结论,虽然契丹号称六万,真正能战之士也只是一半,不足三万人,今日一战,斩杀俘虏便超过了三千,其余逃散者就算归营,也意味着其总数折损了十分之一。契丹人是游牧民族,若占上风,那必然凶悍如狼,可若处于下风,便又绵弱似羊了。   听得他们这样议论契丹,叶畅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此时乃大唐盛时,周边诸族,几乎都是被大唐陌刀砍了个遍的,故此唐人对他们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什么少民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在这个时代纯粹是个笑话。   “倒是有一人不得不小心,方才俘虏说了,那被南二哥所杀的牧奴名为撒懒,他此来之前,有一高句丽谋士,名为弓辅者曾劝其谨慎用兵。”叶畅道:“此人熟悉辽东情状,乃是契丹人入牟盖州之后所招募,又颇有机智,故此契丹迪烈汗颇倚重之。”   “启禀主公,此人我曾见过。”钳牟丁也随在军中,他听得弓辅的名字,便开口道。   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在军中向来谨言慎行,这一开口,众人都看向他,他倒也不是很慌,便将在建安州城里与此人会面的情形说了一遍。闻得他所言,众人对那弓辅认识便更进了一步。   “看来倒是个有几分智谋之辈,在建安州中与你相会,乃是私下想要离间建安州与我们的关系。”张镐道:“似乎……倒可以利用一下!”   他在叶畅手中,尚未立什么功劳,而且他为人不喜繁琐庶务,故此便想抓住此战的机会。不过他的活跃也帮了叶畅大忙,以前战略战术,只依靠叶畅一人决定,现在则有了商量的对象了。   “张公,如何利用法?”   张镐捻须想了一会儿,略有些犹豫地道:“来一场……蒋干盗书?”   说到这里,他有些兴奋地道:“对,就是蒋干盗书,既有南八斩颜良,自然就该有蒋干盗书!”   他们在这里商议如何对付契丹人,契丹人那边也在商议如何对付他们。   撒喇的败军,部分逃散,大多数还是回到了建安州城下,与契丹大部会合。得知撒喇被唐将一对一阵斩,迪烈脸色不由大变:“不意大唐在此,亦有如此勇武壮士!”   弓辅也是觉得毛骨悚然,那撒喇号称契丹第一勇士,虽有吹嘘的成份,但其人武勇,弓辅是亲眼所见的。迪烈从盖牟州打到建安州,八百里间破大小四十余城,其中有十余城都是撒喇带兵攻下。可是在唐将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唐军人数亦有过万,这如何是好?”弓辅喃喃道。   逃回的败军除了渲染南霁云的武勇之外,对唐军的数量也有所夸大,叶畅所带部队只有五千人,可在他们嘴中,变成了一万五千。弓辅心知这个数字有水份,可没有想到被夸大了两倍。   “你不是说,积利州唐人只有五千军队么?”迪烈看着弓辅,有些恼怒:“五千人怎么变成了过万?”   “这……莫非大唐派了援军?是了,是了,我们三月时便到了盖牟州,这么久的时间,大唐可能派了援军,只是不知,派来的援军数量……迪烈汗,如今敌暗我明,不宜猝然与之交战,先遣人去探探虚实吧!”   迪烈点了点头。   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契丹人围建安州城号称六万,实际上能战之士也只是三万,大多数都是各怀鬼胎的新附各族,就是这样撒喇还送掉了几千。大唐来的若真是一万余人,即使不能击败契丹人,却也足以牵制他们,令其无法全力攻取建安州。时间拖延下去,原本观望中的辽东各部恐怕都会生变,而大唐的新援军也可能越聚越多。   “派谁去?”迪烈问道。   这一次他不想派弓辅去,一来如今己军军心不稳,需要这个高句丽人在身边出谋划策安抚辽东诸部,二来,他也有些许信不过弓辅。   “孙可折通汉文汉话,可以为正使,再带两个也粗通汉话的去便可。”弓辅建议道。   契丹人此时少有姓,有姓者皆姓李、孙,乃是大唐赐姓,这孙可折之族祖,便是当初得了大唐赐姓的孙万荣。孙可折曾经在柳城呆过,为安禄山效力,其汉语水准,不在弓辅之下。   迪烈也觉得这个孙可折乃是使者的合适人选,便点头同意。   得了迪烈之命令,孙可折领着二使快马加鞭,迎向唐军。在距离建安州城约二十里处,正好与唐军相遇。此时唐军正安营扎寨,听得有契丹使者前来,叶畅笑着向张镐一挑拇指:“张公所料不差,果然派人来了!”   “让钳牟丁来陪此人吧。”张镐道。   钳牟丁作为迎使,来见孙可折,发觉来者并非弓辅,钳牟丁暗暗有些失望:若来的是弓辅,按照张镐之计,那可是他立功的大好时机。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钳牟丁问道。   “某乃校尉孙可折,阁下又是何人?”孙可折虽是奉命来使,但得了迪烈的交待,他们主要目的是探听虚实,但也不能在唐人面前堕了自己方的威风,故此他的态度还有几分傲慢。   “某乃钳牟丁,大唐平郭令、积利州归化司司事。”钳牟丁道:“我家司马遣我来相迎,请君入内。”   孙可折也不行礼,昂然而入。两边唐军对他怒目相视,他却傲然哂笑:“我大军南来,所向披靡,什么样的勇士不曾见过,何必如此作态?”   钳牟丁默默无语,心中却在琢磨着,叶畅见到这厮时,会如何对他。在他们预料中,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弓辅,故此准备了不少手段,可是来是是这个孙可折,那些手段便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因为刚刚扎营的缘故,叶畅的帅帐尚未建起,叶畅于辟出来的空地见这契丹使者。待听得这个使者名为孙可折时,叶畅也微微一怔,他眉头皱了皱,心中正想着当如何应会,那边张镐却开口道:“你姓孙,又自称校尉,莫非是孙万荣族人?”   “正是,族祖乃故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   叶畅心中一动,便听张镐道:“牧奴狗胆,竟然派逆贼之后来为使者,其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司马,不必与其多言,驱之回去便是!”   孙万荣曾被武则天封为归诚州刺史、永乐县公,但他后来起兵反叛,正是营州之乱的祸首之一。张镐这一声喝,那孙可折脸色微微变了下,他向来以乃族祖为傲,当下扬眉道:“某祖所叛者武周也,所为者李唐也,当初某祖便言,何不归我庐陵王,故此起兵对抗武周。若非如此,这大唐天下,岂是李三郎能坐之!”   这厮倒是对本族历史颇有所知,当初契丹人发动营州之乱,借口便是武则天篡唐,要其归帝位与庐陵王李显,也就是后来的唐中宗。而李显又传位于其帝睿宗李旦,李旦再传其子便是如今的天子三郎李隆基。听得这契丹人将当初烧杀抢掠的叛乱视为对李唐的大功,叶畅心中大怒,他看了张镐一眼:“张公所言甚是,逆贼之后,开口便是臭味,这等人物也派来充任使者,契丹迪烈实是辱我太甚。来人,将这正使推出去砍了,脑袋令副使带回去!”   孙可折大惊,安禄山总干些杀契丹平民取其首绩冒功的勾当,而眼前这位年轻的唐官,似乎心比安禄山还要狠些,竟然毫不犹豫就要砍他这个使者的头。他大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可是围上来的卫士哪里理会他,径直把他一夹,就拖到远处去了。   在他惨叫咒骂声中,叶畅又沉着脸喝斥道:“钳牟丁!你这厮为何如此不晓事理,这等污秽之辈,你也敢带到我面前来!”   钳牟丁被训得愣住了,然后便听叶畅又道:“你这狗奴,莫非是对我心存不满,竟然令这等逆贼之后来辱我,令你为迎使,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么?来人,把他拖下去,打十军棍,以此为戒!”   钳牟丁抬起头来,却看到叶畅对他挤了挤眼。   他顿时明白,这是叶畅与张镐随机应变,临时换了一折戏在这唱!   果然,旁边的张镐上前拱手道:“司马,这钳牟丁虽是蠢笨,念在其无心之上,这十军棍还是暂且记下,允他戴罪立功。若是再有不谨慎之处,两罪并罚,想来他到时才会心服口服。”   第277章 众汪说龟丽弓辅   张镐的劝说,打动了叶畅,不过饶是如此,叶畅还是森然说道:“看在张公颜面上,便饶他这一回,至他心服口服……那重要么,若是不服,便砍他的脑袋!”   随着他这话语,那边孙可折的骂声已经嘎然而止,然后军士用一托盘,将孙可折血淋淋的脑袋呈了上来。叶畅摆了摆手,军士将那脑袋送到了两名副使面前,两名副使如今是面如土色。   他二人带着孙可折的脑袋回到了自己军中,迪烈第一时间接见了他们,待听说了事情经过之后不由大怒:“唐狗辱我太甚……来人,聚将,与唐狗决一死战!”   弓辅慌忙阻拦:“不可,不可,撒懒之败,便在鲁莽,迪烈汗不可不引以为鉴!”   迪烈听他一提醒,顿时悟了过来:“你所言甚是,唐狗是有意如此,好激我愤怒!”   不过旋即他又皱眉,就算明知是唐人要激怒他,他又能如何,除非真准备与唐军全面冲突,否则的话,就必须咽下这口气。   “不争朝夕,迪烈汗,我们第一要务,仍是探听唐人虚实。孙可折之死,虽有唐人故意激怒我方之计,但也是我们思虑不周,孙可折自己也有寻死之错……不如再派一人为使!”   迪烈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不蠢,唐人先败撒喇败得干净利落,证明唐人的战斗力极强,然后又斩他的使者斩得杀伐果决,证明唐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唐人越是傲慢,他心里就越是担忧,毕竟契丹此时全族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万人,与人口数千万的大唐帝国相比,当真是差之甚远。   “只好如此了……此次派谁为使?”   “匀德实为人诚稳踏实,据闻当初在柳城时,便是安禄山也多次赞他,不如令匀德实前往吧。”弓辅又建议道。   与孙可折一样,匀德实曾经在柳城为安禄山效力,后来返回部落。此人是契丹人中少数能计算的人物,故此,迪烈以其为主簿,虽不算是迪烈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手中少有堪用的人物之一了。听弓辅荐匀德实,迪烈思忖了一会儿,也觉得此人堪用,便点头道:“好吧,将匀德实召来!”   这一次他们给匀德实交待,以探听唐军虚实为主,不可傲慢,哪怕谦卑一些都无妨。得了他们叮嘱,匀德实心中虽是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领副使前往。   “契丹使者又来了?”此时唐军仍在距离建安州三十里外驻扎,听闻契丹又派使者来了,叶畅一笑:“钳牟丁,又要有劳你了……若不是那弓辅,恐怕这次真得打你板子了。”   钳牟丁唉声叹气道:“某知矣,这板子不能怨司马,只能怨契丹人!”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不一会儿,钳牟丁便引着使者进来,他脸色又有些异样:“禀司马,契丹使者匀德实带动。”   又不是弓辅,张镐与王昌龄有些同情地望了钳牟丁一眼,钳牟丁咧了一下嘴。那匀德实倒是得了孙可折的教训,认出叶畅之后,便下拜行礼:“小人匀德实,拜见司马,问司马安!”   “起来吧,你比起那个孙可折可是要好得多……你家祖先,不是乱臣贼子吧?”   “小人世代忠良,绝非乱臣贼子。”匀德实低头哈腰:“只是祖先并未出仕大唐,故此声名不显。”   “你此来是何意?”叶畅道。   “小人此次奉命前来,乃是问候大唐天军,并问司马,可有需要我契丹相助之处。”匀德实小心翼翼地道:“此处有小人部迪烈汗书信一封,请呈于司马案前!”   他呈上信,钳牟丁接过,转递到叶畅面前,叶畅拆开来看了看,交给张镐。   这信是弓畏所写,自是卑辞厚颜,奉承不断,将契丹人东侵说是“因松漠饥荒,不得不东向”,略略提了一下他们占领辽东数州之事,主要还是告安禄山的状,请叶畅转奏大唐天子。   叶畅很明白,这封信,他就算是转奏,也没有任何用处。事实上当初释善直领人查探通往渤海郡国之路时,经过松漠,契丹的阻午可汗便曾隆重接待,其间也请善直转一封信给大唐河北道的地方官再转奏李隆基,也是告安禄山状。但是此时李隆基需要安禄山,李林甫也需要安禄山,故此安禄山地位稳固,根本不可能撼动。   张镐看到其中“取颇利城以就食”之句,心中微微一动:“这颇利城是何处?”   叶畅一伸手:“地图来!”   便有人将地图挂在他大帐前,很快便看到了颇利城,原来这颇利城乃是高句丽人所称武厉城,隋取之,更名为通定镇,隋亡又为高句丽所得,唐太宗征高句丽时收复,更名为颇利城。   在地图上看到这个,叶畅顿时咆哮起来:“猪狗牧奴,安敢欺我!”   听叶畅一发怒,那匀实德心便跳了起来,不待叶畅下令,他便跪下叩头:“小人只是奉命来使,实在未曾有欺司马之意,还请司马恕罪!”   “还敢说没有欺我之意?”叶畅一指地图上的颇利城:“你可知此处为何处?”   “这个……为何处?不就是……不就是颇利城么?”   “就是颇利城?你可知本司马初来辽东时所授军职?”   这个匀实德倒是知道,叶畅来辽东之初,所授军职乃是襄平守捉使。他颤声道:“襄……襄平守捉使……”   “牧奴果然欺我!”叶畅吼道:“襄平守捉使治所,便在颇利城,契丹猪狗取颇利城就食,那我去何处就食?”   这可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了,匀实德慌得刚要自辩,可是叶畅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一挥手又是下令:“拖出去,砍了!”   匀实德才叫了两声,便被用抹布堵了嘴,直接拖了出去。那两个副使面面相觑,这一下,他们回去又得带着正使的人头回去了。   不过紧接着,叶畅再度喝斥钳牟丁,还令人将钳牟丁拖出去打了二十棍,听得外边钳牟丁的惨叫声,两个副使低着头,心中想:无怪乎连接杀了两个正使,这位唐人的少年大官儿脾气暴烈,实在不是个好侍候的家伙。   此次回去之后,再怎么也不能当副使了,前两回都只砍了正使,他们侥幸活着回去,下一回没准就连副使一起砍了。   才这样想,便听得叶畅道:“原本当将你二人一起砍了,不过念及无人回信,留汝二人狗命,取了人头,还不快滚!”   二人如蒙大赦,狼狈而走,回到己军营中,迪烈又是大怒:“这汉狗安敢如此,弓辅,你总是说要派人去打探虚实,你说如今当如何是好!”   弓辅也哑口无语,心中满是疑惑,怎么遇上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唐人官员。   在他印象中,唐人官员有贪的有暴的却没有这样的,事反常必有妖,莫非唐人只是在虚张声势?   想到这里,弓辅便觉得眼前霍然开朗,如果以虚张声势解释唐人主帅的种种举措,那么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他心中在想着这事情,便有些心不在焉,那边迪烈问了两声,见他仍不说话,心里顿时有气:“弓辅,你在想什么!”   弓辅听得他大吼,这才回过神来:“小人在想,汉人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虚张声势?”   “是,他接连杀害我使节,作出一副甚为凶蛮的模样,其实……是不是在掩饰他实力不足,好吓得我只能请和?”   迪烈听得只觉头大如斗,汉人的心思,实在难猜。他没有说什么,帐下另一个契丹人实在看不下去,阴阳怪气地道:“说得好,说唐人势大不可与之战,当想求和的是你,说唐人虚张声势吓我请和的亦是你……弓辅,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弓辅苦笑道:“非是我自相矛盾,实是手中唐人的情报与其表现有很大出入……若能窥破唐人虚实,知道他是想战还是想和,那就好了……还需要派遣使者去!”   “还要派?”迪烈与那两个副使同时失声道。   那两副使这次可是怕了,上前哀求道:“迪烈汗,便是派使者,我二人也不愿意再为副使了,那唐人司马说了,下回就要砍我二人脑袋!”   他二人跪上哭求,让迪烈头有些乱,看了看周围:“该再派谁人去为好?”   契丹人中通汉话的面面相觑,显然那位正使可是个高风险的职位,而且风险太大,绝非普通人能承受得起。这个时候,弓辅犹豫着又道:“某举荐一人……”   话还没有说完,那些通汉话的契丹人纷纷嚷了起来:“我等也欲举荐一人!”   听得此语,弓辅心中登的一跳,那边迪烈没理睬他,而是看向自己的同族:“你们欲举荐谁?”   “欲举荐弓参军,他最合适!”   弓辅顿时脸色煞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哪里成?”   “你若不成,就莫要胡乱举荐,让我等去送死!”诸契丹人乱嚷道。   “正是,你举孙可折,孙可折只有脑袋回来了,你荐匀实德,匀实德又只有脑袋回来!”   “若论别的,忠心勇武之类,你狗屁不是,但论及通汉话识汉文,你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强!你不去,谁去!”   “去休,去休!”   弓辅可谓犯了众怒,原本他一个高句丽人,只因为奉承拍马,便得了迪烈重用,众人心中虽是有些轻视,却还不会这般态他,但他连荐二人都在唐军那边丢了性命,众人哪里还能依他!   “我去不得也,迪烈汗,若是我去亦被汉人杀了,谁替迪烈汗出谋划策,谁替迪烈汗收拢这辽东诸族?”   “那些事情,是个人便会,你只管放心去吧!”   “汉人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众……众汪说龟?”   “什么众汪说龟,是众望所归!”   吵吵嚷嚷中,弓辅求救一般看着迪烈,可是契丹人都闹成这模样,迪烈心里明白,若弓辅不去,契丹人更是不会去。   他略有些为难,弓辅虽无勇武,可是在契丹人入辽东之后便开始投靠他,这大半年来奔走四方,也立过不少功劳。迪烈是阻午可汗的坚定支持者,他听阻午可汗说过,契丹要想发展,就必须跳出松漠,进入辽东,而弓辅对于他们治辽东的作用会非常大。   可再大,也不会比契丹人自己部族大。   “罢了罢了,不派人去,就与汉人打这一仗吧!”想来想去,迪烈叹道。   “不可,不知敌人虚实,如何与之作战,如今我们除了知道汉人道领乃是积利州司马叶畅外,对唐军一无所知!弓辅别的说的没有道理,可说要知唐军虚实却是千真万确道理!撒剌已经败掉我们两千壮士,真正是我们契丹部可战之人,不过数千,可不能送在这里!”   “就是,让弓辅去吧!”   “迪烈汗,你是我们迭剌部的汗,可不能太过偏向外人!”   迪烈想要保住弓辅,可是死去的孙可折、习实德岂无亲朋好友,他们恨弓辅献计害死了孙可折与习实德,哪里肯放过,在他们带头下,其余迭剌部头人也纷纷出腔。   这些人眼光比不上迪烈等人,他们想的是,迪烈重用弓辅,让一个契丹人爬到了他们头顶之上,此风不可长!   此时契丹尚未建立起真正的政权,所谓的可汗阻午,也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各部自有汗,而各部之下的头人,同样也拥有极大的权势。迪烈可以凭借自己的威望压制住这些人,可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他虽然是重视弓辅,却也不愿意为弓辅付出这等代价。   “既是如此,弓辅,你就去这一趟,你放心,我抽调大军,随后便至,为你之后盾,若是那唐人敢对你无礼,我必杀之为你报仇!”   弓辅的脸色这个时候与土没有什么区别,迪烈虽说要替他复仇,但是……对丢了脑袋的他来说,复仇有什么意义?   可是迪烈既然开了这口,那么去与不去,就由不得他了。想到自己的身份,弓辅琢磨了一会儿,或许自己不是契丹人这一点,能让自己活命吧。   第278章 呼来喝去钳牟丁   “若是这一番,来的仍然不是弓辅,莫非还要继续砍下去?”   在唐军营中,王昌龄听闻又有契丹人的使者来了,他笑着问道。   “砍两个契丹使者的脑袋不算什么,就是钳县令的尊臀,怕是又要挨军棍了。”张镐喜谑,笑着道。   钳牟丁嘿嘿道:“若是能破契丹,我这尊臀,当算首功。”   众人都是大笑起来,钳牟丁与一般高句丽人不同,喜读汉书,又好唐诗,岑参、王昌龄与之皆友善。便是张镐,也与其颇有交往,倒是南霁云,身为武人,与这些文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就请钳公先去看看吧。”叶畅道。   钳牟丁到了营门,一眼便看到骑在马上惴惴不安的弓辅,当下心里暗笑,果然,连杀了两个契丹人后,契丹人终究还是把弓辅派了来。   不过他脸上却是一脸苦涩,上前一揖:“这不是弓辅郎君么,你速速回去,我家司马,不欲见你!”   弓辅见到一个熟人,也是大喜,虽然二人只是在建安州里见过面,但想来这一面之缘,总能让他不至于未发一言就被砍了脑袋吧。   “原来是钳公,钳公……”   弓辅颇会说奉承的话语,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但发觉钳牟丁仍是一脸苦涩,便改口问道:“钳兄为何说叶司马不欲见我?”   “唉,你们此前派出了两批使者,都惹怒了叶司马,他们砍了脑袋倒还罢了,可是连累着我也挨了军棍!”   此事弓辅听副使说过,只是副使未说挨打的是钳牟丁。故此弓辅听得此语,心中便是一动:这似乎证明,钳牟丁在叶畅帐下并不是很受重视?   他想到自己,自己也是高句丽人,在契丹人那边,虽然迪烈汗还算重视他,但是因为势单力孤,整个契丹头人抱着团儿为难他,处境也不比钳牟丁好到哪儿去。   “这也无法,咱们高句丽人,终归是不被汉人待见,毕竟,我们是高句丽国遗民啊。”弓辅叹息着安慰道:“不过我都听闻过你的大名,想来钳公是极有才能的,只要得到赏识你之人,必然能够一飞冲天!”   “赏识我的人……哪儿会有啊。”钳牟丁感慨地道。   说到这,他似乎自觉失言,开始绝口不谈此事,而是又对弓辅道:“弓郎君,你真的还是先请回吧,若是惹怒了……”   他正说间,那边又一个人大步走来,见钳牟丁在此,厉声喝道:“丽奴,你在此做甚!”   听得带着侮辱性质的“丽奴”之称,弓辅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怒色,而钳牟丁却是忍气吞声,拱手道:“我在见契丹军的使者……”   “知道你在见契丹军使者,司马见你出帐如此久还未回去,让我来催你!”那人训斥道:“区区小事,你也办不好,果然就是一无是处的丽奴!”   “这就去,这就去。”   那人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回营中,弓辅怒极,低声问道:“此人居何官职,敢如此无礼!”   “只人无官职,只是叶司马帐前侍卫。”钳牟丁垂头道:“唉,给你害苦了,跟我进来吧!”   弓辅心中又是一动:钳牟丁在积利州算得上是高层了,但一介区区卫士,而且并无官职,便能训斥他如同训儿子一般,这证明钳牟丁确实在大唐这边过得不如意。不过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还得进一步试探。   想到这里,他不再言语,而是跟在钳牟丁身后,进了唐军大营。   待见到叶畅时,他还是微微有些吃惊,原因是叶畅实在太年轻了。虽然叶畅留了微须,可是终究只是二十出头。不过弓辅心中仔细一想,觉得这样也正常,或许正是因为他年轻,所以脾气才会如此暴戾,连接杀了两个使者。   想到自己前面的两个使者的下场,弓辅顿时更为谦卑,只敢看叶畅一眼,就跪下行礼:“高句丽人弓辅,见过叶司马!”   他强调自己是高句丽人,不是契丹人,免得叶畅一听到契丹两个字便又发狂要杀人。叶畅果然没有那么愤怒,略有些懒散地道:“高句丽人……与钳牟丁是同族啊,都是废物……契丹人将你这样的废物派来,莫非是要羞辱我不曾?”   弓辅听得他如此轻视钳牟丁,心里那个念头越发清晰,他伏下身去道:“契丹人不过是一些大唐的牧奴,他们哪里敢羞辱叶司马!之所以派小人来,只是因为他们畏于叶司马的威风,不敢来见罢了。”   听得这话,叶畅哈哈大笑起来,听得叶畅笑得很畅快,弓辅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这条性命算是保住了。   但还不等他悬着的心放下来,叶畅的笑声嘎然而止,然后又是愤怒地咆哮:“契丹人畏我,你这丽奴却不畏我,莫非你轻视我不曾,来人……”   弓辅顿时一哆嗦,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这位唐朝司马,喜怒无常,简直就是一个失心疯啊!   “且慢,且慢,小人有契丹军情禀报!”他大叫起来。   叶畅闻得此语,一摆手,夹住弓辅的两名士兵又退回原位,弓辅叩头如捣蒜:“小人不是不畏司马,而是因为有军情禀报司马,料想司马不会怪罪小人曾经从贼……”   “说,若是你说的军情果真有用,我会留你一条性命,也不吝向朝廷为你请封赏,象钳牟丁,如今便是我大唐的县令……大国的县令,可比小国的国君都要好!”   弓辅心里暗暗骂了一声,象钳牟丁,挂个县令的名,被叶畅呼来喝去视为奴仆,有什么好的!不过面上他却装出大喜:“如此多谢叶司马了,我弓某也能为大唐县令……不枉我苦学汉语汉字了!”   “说吧。”   “是,是,此次契丹大军,实为其八部中的迭剌部,乃是奉契丹阻午可汗之令来辽东。契丹畏惧大唐,被柳城的平卢军所迫,不得不离开松漠……”   “这些我都知道,安大夫给朝廷的奏折里早就说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儿,朝廷给我的援军也不会这么爽快!”叶畅不耐烦地道。   听叶畅提到“援军”,弓辅的耳朵顿时竖了起来,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弄清楚大唐是不是派了援军到辽东来,若派了,数量会是多少。他从叶畅方才的口气里判断,大唐不但派了援军,而且人马甚多,所以叶畅才会以为“爽快”。   “是,是,小人唠叨了……迭剌部全部不过二万余人,其中能战之士,只有六千四百余,在前几日,被司马一击破之,屠杀近两千,故此,迭剌部已经不足为虑矣。”   “哦?何以见得?”   “他们派小人来便是证明,司马连杀了两名契丹正使,他们却还要遣小人来,若不是畏于司马,如何会如此?我在契丹军中,便听闻司马虎威,如今来看,真人更胜传闻,司马比起契丹人说的还要威风!”   听得他奉承,叶畅哈哈大笑:“你这厮倒是会说话,钳牟丁与你比差得远了……起来吧,莫跪在地上了。”   弓辅还是三拜之后,才挣扎着起来,因为在地上跪久了,脚有些哆嗦,抖了好几下才站稳来。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只凭借这些,可是立不得功。”   “是,小人还得知,契丹在建安城下,虽是号称有六万大军,实际上多数都是纠集的各部,而且在得知撒喇败亡之后,他们都起了异心!”   “起异心那是自然的,契丹人才多少兵马。”叶畅脸上浮起冷笑:“我在此,契丹人就不敢全力攻建安州城,否则给我从背后斩上一刀,他必然大败。我只需要拖到援军主力抵达,便可以正面击垮契丹人……这些辽东诸部,既然已经叛过我大唐,到时就让他们与契丹人一起完蛋好了!”   这一下又泄露出了一点秘密,难怪唐军在此扎营之后,就只派侦骑北上,本部却是再也不前进,原来是在这里等待援军!弓辅心念一转,觉得叶畅可能还有另一层主意,若是契丹人真攻下了建安州城,唐军再击败契丹人,岂不意味着建安州也落入了大唐手中?   这样大唐既能拓地,又不会伤及自己仁义之名,正是那些虚伪的汉人最喜欢的手段!   “司马所言极是,只不过……若是等朝廷援军主力来,这破敌之功,可就不是司马一人所占了。”   以弓辅对大唐边将的了解,他们对于战功甚为贪婪,叶畅想来也不会例外。果然,他话一出,叶畅神情一动,然后笑了起来。   弓辅偷看了一眼,正准备再进言时,突然听叶畅又道:“来人,将这厮拖下去砍了!”   那两名卫士顿时又上前来,弓辅大惊,慌忙又拜倒在地:“小人无罪,小人有功,叶司马念在小人对大唐的一片赤胆忠心份上,饶小人一命,好为司马奔走!”   “你劝我速战,岂不是欲引我吃一大败仗?”叶畅冷笑:“当我是蠢汉么,这点小伎俩,也敢在我面前卖弄!”   “小人不是卖弄伎俩,小人实是立功心切……若是大唐天军从正面击破契丹,小人便没有立丝毫功劳,如何能象钳牟丁一般,被司马举为县令?”弓辅叫道:“小人真是全心全意为司马着想,只是稍稍有些私心,司马明察秋毫,小人再不敢矣!”   他这个态度,让叶畅很满意,又摆手示意放过他:“你且说说,我急战如何破贼。”   “小人此次被逼作使者,便是司马获胜之机。那些辽东诸部都已经心生离意,若是小人执司马之令,前去招之,他们必然弃契丹而投大唐。他们手中有四五万人,虽然大部是老弱,可能战之士,也有一万多。司马大军与契丹交战之时,他们突然反戈一击,契丹必败!”   叶畅神情一动:这果然是一个取胜之机!   “而且得了这些人之助,叶司马不需朝廷援军,便可直逼盖牟州,收复千里疆土。捷报传回长安,天子必拜司马为相,至少也是一镇节度!”   叶畅犹豫了下会儿,似乎被他说动了。弓辅乘热打铁,又道:“小人为司马之使,回去游说诸部首领,若为契丹所知,小人必死无疑……小人冒此奇险,不过就是博一个功名富贵,小人乃高句丽人,非是司马,孰人能给小人功名富贵?”   “你们看……这丽奴所言,是否为真?”   叶畅背着手,在帐中走了两圈,然后向身边的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问道。   “司马休要中了此人奸计,此人乃契丹之使,必得契丹奴首之信任,如何会为我所用!”弓辅心中正喜,却见一人拱手道:“司马只等援军到了,便已是大功,何必贪这点微末之利而冒奇险?”   “你说得有理……”叶畅听了点了点头,然后抬头看向那两个卫士,大概是又要让卫士拖走弓辅砍了。   弓辅心中一急,也不等叶畅说话,自己爬了起来,向着方才说话那人一揖:“先生何出此言,大唐富而契丹穷,大唐强而契丹弱,我乃高句丽人,非是契丹人,为何甘为契丹所用?先生多疑,却不通人心,我便是欲择一主而事之,是事大唐好还是事契丹好?”   他这番话说来,那文士竟然无言以辩,恼羞成怒之下,一手弓辅:“丽奴狡诈,由此便可见之,叶司马,快下令诛之,勿听其妖言!”   “正是,此人妖言惑众,司马速诛之!”又一个文人道。   “我所言是否妖言,司马明见千里,自能分辨,你二人不过是腐儒,如何敢在叶司马面前胡言乱语?这军中究竟是叶司马决断,还是由你们这些腐儒决断?”   他们吵了起来,叶畅一会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被两边吵得不耐烦了,吼了一声:“都住口!”   众人住口之后,叶畅向钳牟丁道:“钳牟丁,你带此人下去安歇!”   弓辅心中一惊,被带出去后,那些文人岂有不拼命攻击他的?见钳牟丁过来,他一边出营,一边对叶畅道:“叶司马当断不断,只怕这立功的千载良机,转瞬即逝!”   第279章 兄虞弟诈互欺瞒   他的大叫让叶畅的神情越发犹豫,不过叶畅还是令钳牟丁将弓辅带了出去。钳牟丁引着兀自大叫的弓辅离开,见他一脸焦急,轻声说了句:“你这般嚷是没有用的,叶司马终究还是信汉人。”   弓辅顿时不语,看着钳牟丁,然后拱手长揖:“吾之性命,皆仰赖钳公了。”   “若是叶司马有意杀你,某也劝不得,甚至……自身难保。”钳牟丁又叹了口气。   弓辅被引进一处帐中,沿途所见,唐军内戒备森严。弓辅心中惴惴不安,见钳牟丁欲离去,便一把拉住他的手:“钳公救我!”   “我如何救得了你,现在你就只能指望,叶司马要用你之计。”   “钳兄熟悉叶司马,觉得他会不会用我之计?”   “你方才的说辞,其实是让叶司马动心了的,若非如此,你的脑袋早就被砍下来了。不过,如今就要看叶司马身边几位谋主,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觉得你之计可用,那么你还有一线生机!”   “请钳兄指我一条明路!”   “我给你指路?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走……”   钳牟丁说到这,看了看帐内,见帐内并无别人,压低声音道:“若我是你,就绝不为大唐效力!”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离开,这个时候,弓辅注意到,他走路一拐一拐,瘸得厉害。   想到此前副使所说,接引他们之人曾经因为他们挨了军棍,弓辅顿时恍然大悟。   “钳公慢走!”他出声呼道。   钳牟丁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弓辅却没有说话,而是先将头伸出帐,看了看四周,发觉唐军虽然戒备森严,却没有人靠近这座帐篷,便将钳牟丁拉住。   “钳兄大才,可是我看叶司马似乎不是很重用?”   钳牟丁脸色一变,转身又要离去:“此事非你能问。”   “一人智短众人计长,某与钳兄同为高句丽人,若是侥幸得叶司马录用,那么今后便是钳兄同僚。你我二人,势单力孤,须得同心携力,才能给自己拼个前途出来!”   钳牟丁长叹一声:“有什么前途,再大的前途,也不过是依附于人,奔走如仆役。”   “未必……”弓辅嘿嘿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反正也是没有旁事,就与你说说吧。”钳牟丁道:“叶司马虽是有才,却信不过高句丽人,如今他为积利州司马,而州中并无刺史、长史等,所有事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我虽是平郭县令,却连县衙都没有,名为司事,实际却如奴婢一般。”钳牟丁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微不可闻:“弓兄,你的打算,瞒得过叶司马,却瞒不过我,你根本不是为助叶司马而来献计,而是来探听虚实,诱叶司马中计的!”   “你……你如何这般说?”弓辅讶然。   “你我是同一类人。”钳牟丁只是这样回答。   弓辅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笑道:“钳兄这样说却是差了,若我真是来诳叶司马的,你岂不早就向他举发我,大小也是一份功劳。”   “你以为叶司马听得进我的建言么,若是听得进,我也不会挨军棍了。”钳牟丁忍不住抱怨道:“我便是进言举发你,叶司马未必会听,毕竟我又没有什么证据。唉,如今我是多做多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论是大唐胜还是契丹胜,有我什么好处?”   听他这般说,弓辅再无怀疑,声音压到极低:“这般说来……倒不是没有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我高句丽人重新崛起之机!”弓辅道:“借契丹人之力,将唐人彻底从辽东驱走,然后统合高句丽人,与契丹人分庭抗礼!”   他说到这,仍然不承认自己是真心在为契丹效力,仍然要给自己一个名份,仿佛是为了高句丽人——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他个人在契丹人当中的权势富贵罢了。   钳牟丁犹豫了好一会儿:“不可能的,莫看如今叶司马只带了五千兵马来此,大唐援军五万,就在东牟郡集中,只等船只备齐,便要北上来援了!”   “五万!”弓辅眼睛一突,终于从钳牟丁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了,只这一个收获,他此行便是不虚,不过他定了定神:“钳兄,这五万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你可不知叶司马的身份,他在大唐天子与宰相李林甫面前,可都是说得上话的,莫说五万,便是十万二十万,只要他使气力,也未必请不来!”   弓辅心中瓦凉,五万唐军来辽东,就凭契丹一部不足两万人,如何能挡得住?他心中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要真的降唐算了,反正如钳牟丁所言,他们这些高句丽人,不管是在唐人面前还是契丹人面前,都是奔走的命。   但旋即他摸到了身上的皮裘,这个念头便打消了。   他之所以投靠契丹人,原因就是不受人待见,无论是唐人还是高句丽人,都没有谁愿意用他。他穷困潦倒,听闻契丹人到了辽东,便去拜见,当时迪烈见他在春寒之中衣裳褴褛,立刻赠他五张羊皮以为皮裘,这五张羊皮正穿在身上呢。   总得对得起这五羊皮啊!   “这般说来,大唐就必胜无疑了,恭喜钳公,大唐胜后论功行赏,钳公少不得升官拜爵。”   “我看也未必……”   钳牟丁嘟囔了一句,弓辅心中一动:“哦,何以见得?”   “很简单,叶司马是关键,有没有援军,就看叶司马这边是否守得住积利州,若是契丹人击败了叶司马,将他赶往海中,大唐就不会冒险调数万兵马来此,最多还是从柳城那边进攻。”   见弓辅似乎有不信之色,钳牟丁哂笑道:“要不然,你觉得以叶司马的年纪脾气,还耐得住性子在这里与契丹人耗着?”   弓辅一拍大腿:可不是如此!   他目光闪动,也就是说,唯有速战速胜,击败叶畅,乘势夺下积利州,大唐援军无立足之地,这才能获全胜。可是叶畅此人虽是狂妄,却还有几分谨慎,如何才能诱得他出战?   或许在这个钳牟丁身上使点气力?   当下弓辅将钳牟丁拉住,先是谈起往事,然后惊讶的发觉,他们的汉学是在同一个老师那里学的。弓辅便开始亲热地唤钳牟丁师弟,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弓辅从钳牟丁口中,又得了一些消息,心中更是笃定,契丹人欲获胜,便在一个速字,能在一个月内获胜,便能将唐人赶回海中!   “钳师弟,我看你在叶司马面前处境不是很好啊……想来因为叶司马身边都是那种嫉贤妒能的小人,才让他没有出头之日吧?”   “正是,群小包围,我一出面就被喝斥,莫说出头,能不被砍了脑袋就算好的。”   “我记得我们老师曾经给我们说过一个故事,汉人中一个叫毛遂的人,他最初也是不被他的上司看重,后来他用了点手段,替上司立下大功,这才排开群小,脱颖而出!”弓辅劝道:“现在你就有一个脱颖而了的机会,若是抓不住,你这一生当真就只有如此沉沦了!”   “师兄所说的机会是指?”   “助叶司马大破契丹!”弓辅斩钉截铁地道:“我是你师兄,自然不会骗你,我与契丹军中诸部首领甚为相熟,其中有些部族,根本就是我去说服他们归顺契丹的。只要我开口,让他们反正归义,不敢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都会依我言行事!”   钳牟丁怦然心动:“师兄不是诳我?”   “不诳你,师兄我捞个大功,你也捞个大功,这功劳,足够咱们师兄弟来分了!”   弓辅以三寸不烂之舌,反复劝说,终于将钳牟丁劝得同意试试,当下钳牟丁去寻叶畅陈情,而弓辅就在营帐中等待结果。   钳牟丁到了叶畅帐中,叶畅见他笑嘻嘻的模样,便知计策已成,笑着问道:“如何,他是不让你来劝我了?”   “司马料事如神,他正是如此说的,自称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头人倒戈。”钳牟丁道。   “你觉得他所说是真是假?”   “以某之见,半真半假,半真是他对于依附的诸部头人有很大的影响力,半假是他并非真心要为大唐效力。”   “那咱们就依计行事。”叶畅道。   “方才我们演得如何?”张镐插嘴问道。   “逼真至极,故此弓辅毫无怀疑,只道我被诸位排挤。”钳牟丁现在也习惯挑起拇指称赞别人,向着张镐挑起指头:“特别是张公训斥我的那段,连我自己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张镐哈哈大笑,向钳牟丁一揖:“待胜利之后,我让你骂回来就是!”   “回旅顺请我饮酒,再写几首诗与我便可。”钳牟丁也笑道。   他们又商量了一下细节,过了小半个时辰,钳牟丁又回去见弓辅。   弓辅在营帐中急得团团转,他方才说钳牟丁抓不住机会这一辈子就只有沉深沦,其实说的也是他自己。若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让契丹入主辽东,他这一辈子就只能默默无闻。对不甘寂寞的他来说,这如何能行,哪怕是将自己只卖了五张羊皮,他也要豁出去搏这一回。   不过听得外边脚步声时,弓辅脸上的焦急顿时不见了,他甚至还整了整衣冠,露出道貌岸然的神情,端坐在马扎之上。   “师兄,我回来了!”   “师弟你辛苦了。”听得钳牟丁招呼,他悬着的心放下一大半,若此行不顺,钳牟丁的神情,绝对没有现在这般轻松自在。   “师兄果然是做大事的,此时还能不动声色,小弟佩服!”钳牟丁赞了他一下。   “你我跟着同一老师,我自然知道你的本领,只要你发挥出来,岂有说不通的道理?”弓辅傲然道:“我们师兄弟都有经纬之才,只是没有立功的时机,如今时来运转了吧?”   “正是,愚弟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说动了叶司马,叶司马答应见你,听你细说。”   “只要叶司马沉下心来听我细说,师弟,你的大功就到手了。”弓辅口中道,心里却在说:“只不过是替契丹人立的大功。”   “托师兄的福……师兄,你这是去哪儿?”钳牟丁正在与弓辅客套,看着弓辅起身就往外走,又一把将他拉住。   “你不是说叶司马要见我么?”   “叶司马是答应见人,不过不是现在。他身边的幕僚谋士当中,有几个是极不喜我高句丽人的,根本不相信你。若是他们在身边,叶司马也就无法听你意见。故此我与叶司马说了,等夜晚时分,再抽时间见你。”   若说方才弓辅对于钳牟丁是否上当还有几分怀疑,现在就再无怀疑了。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师弟你极是细致,以后若是愚兄我有出头之机,师弟你一定要来助我,为我拾遗补缺。”   “那是,我虽是细心,却知道自己没有决断的胆量,不如师兄这般敢为。”   钳牟丁让人送上吃食,两人吃饱喝足之后,又谈天说地,钳牟丁问了些契丹军中诸部情形,弓辅为了使其更加信任,当真是知无不言,将如今这支契丹军中诸部有什么人物,一一介绍给钳牟丁听。   两人谈得投机,时间过得便快,不知不觉,华灯初上,弓辅开始焦急起来。钳牟丁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领着他往叶畅主帐行去,路上仍然是戒备森严,不过弓辅拿了一枚令牌,竟然无人查问,他们就到了叶畅面前。   “钳牟丁拿他的前程担保,说你是他师兄,所言绝非虚诳。”叶畅大咧咧高坐,也不招呼,直接向弓辅道:“他的微末前程算不了什么,故此我让他以身家性命担保……现在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来说服我,若说服不了,就让你的脑袋回契丹军中去。”   “是!”弓辅这次倒没有露出谄媚的小人神色。   他自己在帐中思忖了许久,又与钳牟丁商量过,故此这一次开口,当真是滔滔不绝,只说得天花乱坠。他看到在自己精心说服下,叶畅的神情从最初的怀疑、不屑,到动摇、专注,再到连连点头,心中之成就感,当真是无与伦比。   第280章 焰起烟腾散猢狲   这一说,就是足足一个时辰,弓辅将利弊都说尽了,叶畅总算下定决心:“好,你今日暂且在我营中安歇,明日放你回契丹军中,你若能说动依附契丹的诸部反戈,那此次辽东之战,记你头功,我自会上奏朝廷,保你富贵!”   “叶司马果然明见千里!”弓辅兴奋地一拍大腿:“请司马放心,只须等我好消息就是!”   “那便如此说定。”叶畅也不拖泥带水:“你先下去休息!”   钳牟丁带着弓辅才出门,迎面张镐怒气冲冲走了过来,一见到他二人,大叫道:“果然,丽奴奸诈,欲乘吾不在去诳蒙司马乎!”   钳牟丁仿佛是畏他,低头不语,弓辅却噗笑了一声:“腐儒无破敌之计,便一心阻塞贤路,不欲别人立功,吾羞,不愿你汝相见!”   说完之后,他便拂袖而走,钳牟丁跟着他,走了好一会儿,听得张镐在身后叫骂,显然,方才他是被弓辅那一句震住了。   回到住处,钳牟丁赞道:“师兄好口才,一句话便让那厮恼羞成怒!”   “你不怪师兄得罪你的同僚就好。”   “什么同僚,平日对我呼喝如奴仆一般,我只是不愿意与他计较罢了。”钳牟丁道:“不过,他发觉我们夜里找了叶司马,只怕又要在叶司马面前进谗言了。”   弓辅一想也是,便道:“你去打听一番,看看叶司马有没有被他说动。”   他起初对钳牟丁还是甚为客气,但此时不自由间,就开始用支使的口吻说话了。钳牟丁一笑置之,出去佯作打听,过了会儿又回来道:“师兄,那厮与叶司马不欢而散,你那句‘阻塞贤路不欲他人立功’给叶司马听到了!”   弓辅大笑起来。   他自觉此次唐营之行,收获满满,不仅摸清楚了唐军的虚实,结交了钳牟丁,还离间了叶畅与他的谋士幕僚之间的关系,最重要的是诱使叶畅相信,他有能力令依附契丹的诸部倒戈。故此次日早晨离开之时,他可谓志得意满,回到契丹营中,自是神采飞扬。   原本以为他也是必死无疑的契丹诸头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看着他得意洋洋地在自己面前炫耀,有人便忍不住道:“你这厮莫非出卖了我军机密,靠着这个换了一条狗命?”   “胡说,我对迪烈汗之忠心,可鉴日月,岂是你们能想的!”   “那你在唐军营中,是否见着了那个叶畅,又与他说了什么?”   迪烈也很是好奇,听得手下各个头人纷纷催问,他便没有开口。哪知弓辅冷笑了一起:“此事极为机密,只能说与迪烈汗听……你们岂能听闻!”   众人顿时都怒骂起来,弓辅却是将之视为对自己的夸耀。迪烈哈哈大笑,一摆手:“你们先退下,让我听听,他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那些契丹头人退下之后,弓辅将此行经过源源本本说了出来,初时听得大唐会有五万军队开赴辽东时,迪烈吓得心惊胆战,但又听得弓辅所献速战速决之计,他琢磨了一会儿:“此事……是否有假?”   “绝无半点虚假,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若真是如此……不行,还得再试探试探,明日你再去一回,若无破绽,便与之约好,咱们于四日之后会战于建安州城下!”   “是!”   弓辅再跑唐营,又是一番说辞,约定在建安州城下会战时各部倒戈。他带回准信之后,迪烈犹自不放心,派出侦骑查看,发现唐军果然拔营前进,当下大喜。   “此战必胜!”他笑着对弓辅道:“那叶畅苦等的倒戈之军却是对他倒戈相向,不知到时他神情会是如何!”   “待击败他后擒着他人,令他表演一番给大汗看就是。”   笑毕之后,迪烈下令:“传令下去,酒肉犒赏,以待大战!”   这是契丹人的习惯,他们可没有军中禁酒的规矩,大战之前,吃饱喝足才好厮杀。不过因为来日就要大战的缘故,当日契丹便没有围建安城,而是收兵还营,早些安歇。   子夜时分,一群黑影悄然接近契丹大营。   因为准备来日大战的缘故,契丹这一夜的防备比起平时就要松懈得多。而且六万人的大营,不可能聚于一处,是依各自部族混杂而立。这群黑影散入其间,竟然连问都没有人问。   这群黑影四散开来,片刻之后,便见四方都是火起,正在沉睡之中的契丹军各部被惊醒过来时,便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影幢幢,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   “敌袭!”   众人顿时意识到这个,但越是想明白原因,就越是混乱。黑暗之中,虽有火光照亮,可急切间哪里看得清楚谁是谁!更何况,契丹人的六万联军根本就是乌合之众,其中还有许多是跟随游牧的老幼妇孺,他们惊慌失措乱了起来,带动自己的部族也乱了,然后便是整个联军都乱了。   越来越多的火头被点起,混乱从一阵营地传染到另一处营地,就是没有人潜入的营地里,也发生了营啸,鼾梦之中惊醒的人,本能地用刀去砍杀接近自己的任何人!   弓辅也被惊醒,他披衣而起,看着周围火光冲天,便知道不妙,撒腿向着中军大营冲去。半途中看到契丹人自己因为营啸杀成一团,心里更是恐惧,好不容易到了迪烈营帐外,看到迪烈正用鞭子在抽几个昏头转向的契丹人。   “大汗,事情不妙……我们……我们中计了!”弓辅颤声道。   迪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他如今哪里会不明白,己方中计了!   唐人分明就没有打算明日再战,他们从一开始就做夜袭的计划,而弓辅往来奔波,看似窥探了唐军的虚实,实际上却被唐人用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用意!   这是计中之计,双方都在斗智,只是唐人棋高一招。   不过迪烈倒是个有器量的,虽然恨弓辅施计不成,反为敌人所用,却也没有深怪,而是向身边亲卫喝道:“快去收拢人手,我们走!”   这种情形下,想要力挽狂澜那是痴人说梦,而且迪烈现在根本不知道唐军真正数量是多少,若是给唐人乘机杀到他的面前,将他斩杀,那可就真的全完了。   他夺马而逃,身边只带着几百名亲卫,逃得远了,回望营地,只见到处都是火光。哭喊声惨叫声隐约传来,迪烈长叹了一声:“唐人……”   “于今之计,只有先收拢败兵,回安市州再说,我们在安市州尚有些人马,另外此次南征所获,也大都在安市州,只要收拢了人马,带上这些财富,咱们回盖牟州去,仍然是一场大胜。”弓辅颤声道:“若是大唐真有援军,待援军到了我们再请降就是……反正大唐那位天子最喜的是颜面,只要给他一些颜面,想来我们仍然可以在辽北之地休养生息。”   迪烈此时也无计可施,此战过后,那些依附的各部显然会作鸟兽散,只靠着他本部,莫说未必能收拢来,就收拢来了也只有不足两万人,再想南攻是不可能的事情。   请和就请和吧,反正契丹此时也没有想着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求和不算什么丢脸的事情。   他这一退就退出了五十余里,然后将手下散布出去,收拢败兵且不提。建安州城内,早就被外头的厮杀声与火光惊醒,城主高箕闻讯之后,匆匆上了城头,扒着墙垣向下望去,只见五六里外的契丹人营地处,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在这寂静的夜里,惨叫、哭喊声分外刺耳。   “这是……大唐援军到了!”高箕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真是援军来了么?”   这几日虽然契丹人还没有拿出全力攻城,但是给建安州城的压力,就已经让城中的将士承受不住了。他们苦苦等待传说中的大唐援军,可是只在七八日前,等到了一个自称是援军使者的高句丽人钳牟丁,此后便再无声息。建安州内,实际上已经有人在暗中盘算,是不是献城投降算了,却不曾想,在这样的夜里,大唐援军以这种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开城,我们一起杀出去!”高箕下令道。   “且慢,刺史,万万不可啊。”他身边的谋士大惊,上来劝道:“万一是契丹人诱我开城,那当如何是好?而且便不是契丹人,这黑灯瞎火杀出去,与大唐天军撞在一块儿,又该如何识别?”   “是,是,你说的对!”   高箕方才是太过兴奋,忘了这一茬了,他又向契丹营地观望了会儿,想想心中不安:“但我等就在城头看大唐天军与契丹人交战,恐怕胜后为大唐天军所责怪……”   “刺史可以准备好酒饭,待大唐天军胜后出城犒劳,另外多备财货……自然,也要做好接应的准备。”那谋士又道。   虽然大伙对于唐军的战斗力都很有信心,可是若有一个万一,或许他们还得出城接应,让唐军可以入城休息。   “好,给我招募五百勇士,在城下准备接应,另外酒菜财物……令城中富人都出一些,若是给契丹人攻破了城,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唐天军可是在为他们作战!”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接应的人手也出城,在城下列阵,高箕在城头翘首相望,只等唐军到来。但是直等到东方泛白,外头的厮杀声都静了下来,却还没有看到有人过来。   这让他渐渐失望了,难道唐军被契丹人杀退,并未能破营?或者方才那一场热闹,只是契丹人为了诱他们出城而自己演的一场戏?   “怎么办?”他又看向自己的谋士。   “派勇士去侦看一番吧。”谋士只能这样说。   所谓勇士,自然是重赏募来的,他们骑快马往契丹人营地方向赶去,高箕犹自在城头,不一会儿,便见到这几名勇士又飞奔回来。   “怎么了,战局如何了?”   “死人,一地死人!”几个勇士脸色如土。   “有什么大惊小怪,这几日城下看的死人还少了?”高箕甚为不满:“说清楚来!”   “刺史,非是我们大惊小怪,实在是这死人……也太多了,一地都是,血都积成了水洼了!”   听得这里,高箕心突的一跳:“分清楚是唐人……还是契丹人么?”   “不是唐人,没看到什么唐人尸体。”   不是唐人,那就证明,至少唐人受到的损失不是很大。高箕松了口气,又奇道:“你们只见到死人,没见着活人?”   “这个……”   原来他们一看到一地死人便怕了,径直跑回来,高箕大怒,训斥了一番,打发他们再去。   这一次总算带回了活人,他们返回之时,身边跟着五六个血透战袍的唐军。这些唐军到了城下,仰头上望:“可是建安州刺使高公?”   “正是,诸位壮士可是叶司马帐下勇士?”   “是,我部已经击溃契丹联军,我家司马连夜追击去了,让我们天明时分来寻高公,向高公借些人手。”   “好说,好说,契丹当真已经败了?”   “大败,方才清点了一下,昨夜所杀超过六千,高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听到这里,高箕大喜,合什谢了谢佛祖,然后精神一振:“契丹既败,我等当助叶司马一臂之力——来人,开城,点齐人马,出城与贼战!”   他虽是心向大唐,但更心向自己,契丹人此次南下,连破辽东诸州,劫掠财货无数,虽然大多数都积存在安市州,可是那些容易携带的金银之类,身边肯定是有不少。这个时候,就是去抢夺战利品的时候了。   他整军出城,倒是威风凛凛,那几个唐军却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小声谈笑。带着两千余人出了城之后,没有多久,便到了战场之上,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让高箕险些吐了。   然后他看到让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方才打探消息的人说到处是尸体,说得还不够说细,严格来说,是倒处都是光着的尸体。一些唐军在将剥光了的死者挖坑掩埋,饶是如此,高箕还是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骸。   第281章 素衣血手仁或凶   原本想着来捡便宜的建安州军,看到那些尸体时,顿时失去了捡便宜的勇气了。   这是六千具尸体,而且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可是唐军中一些穿着白丧衣、戴着口罩之人,仿佛根本不介意这些尸体,他们负责将尸体的衣裳全部剥下来,然后再由另外一些只戴着口罩、手套的人将衣裳里的财物分捡出来,被处理得干净的尸体,再由第三批人将之堆到一旁。   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高箕,后来终其一生,他始终对叶畅忠心耿耿,甚至他的子孙,也同样如此,原因就是这一幕给他留下的印象。   “这……这……”   跟他来的建安州军已经是东倒西歪,有些人吓得站都站不稳,这哪里是在对待人,分明是在对待牲口,甚至比对待牲口还要让人心寒。偶尔,那些唐军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看他们的目光,仿佛是在看挂在肉铺上的肉!   “啊呀,这不是高刺史么,你亲自来了?”   高箕正在发呆,那边有人和他打招呼了,同样也是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不过向他走来时,那人将口罩摘下,却是钳牟丁。   “钳……钳县令,这……这是……”   “哦,打扫战场,我们积利州的习惯,死人还要金银干什么,这些财物收拢起来后,按功劳发放。”钳牟丁道。   这是叶畅也无法改变同时也无意改变的一件事情,战胜后士兵要获取敌方的财物为自己的战利品。叶畅倒也想训练出一支纪律如铁的部队,可那绝非短时间内能成的,所以只能用一个变通的法子。统一收取财物,最后按功分配,这样就可以尽可能避免在战斗中因为争夺战利品而失去战机甚至反败为胜。   “可是……这样……似乎……”   “放心了,会给他们一个体面的安葬的。”钳牟丁嘿嘿笑了一下:“前些时日在距建安州城五六十里处,我们杀了二千多契丹兵,便是如此处置的,事后花了半日时间,将他们全部埋了。”   高箕嘴唇动了几下,前些时日就杀了二千多,这一战又是六千多,契丹联军入建安州界时有六万多人,这就给杀掉了八分之一!   “俘获……俘获之人呢?”   “说起这个就可惜了,我们人手不足,所以俘获并不多,也就是一万三千余人,目前都赶到了那边山谷,正在辨别其中有没有契丹大人物。”   此战在人数上,对契丹联军近乎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六千多阵亡者,倒有大半是他们夜间自相残杀所造成,真正被唐军所杀者不足三千。俘虏中,契丹迭剌部的妇孺占了大半,这便是游牧民族举族参战的坏处。   经此一役,迭剌部损失了一半人力,可谓元气大伤,迪烈就是逃回盖牟州,也休想再号令周边诸部族,相反,周边诸部族恐怕会视他为一块肥肉了。   “叶司马何在,我要拜见叶司马!”高箕听得这里,心中一盘算,便对钳牟丁道。   这一战之后,只怕整个辽东地区,无人再敢与叶畅相抗衡,此时不乘早上前奉承,莫非还要等到叶畅来请他?   “叶司马已经连夜追击迪烈去了,迪烈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啧啧,不愧是大唐天子相中的人物,果然军略武勇,都非同一般!”高箕心中有些失望,口里却是一个劲地夸赞起来。   正说着,便见几个笑嘻嘻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人。一见到这些人,钳牟丁神情一变,强笑道:“咱们走开些吧……”   可是话声未落,那些人看到了他,为首者笑道:“钳县令,你不是想要跟着我们学习医道么,来来,今日我来教你人心如何跳动!”   高箕看到这些人当中,还有两个道士,其中一个道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看上去仿佛世外高人,可是钳牟丁却畏他们如虎,心中不禁有些讶然:“这些是……”   “军医……也就是军中郎中,有生白骨而活死人之技。”钳牟丁说了一句,然后又苦笑着摇头:“只是他们这一技艺施展起来,却是有些吓人。”   听得这些人有如此神奇医技,高箕好奇,便往那边看去。他却不知,钳牟丁在为这些军医吹嘘呢。这些军医外科手术倒是还可以,那是在陇右犬戎人身上练手练出来的,可是真正的医术,比起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骆守一要差得远了。   “挑挑……这一具不错!”   “我瞧这一具更好。”   几个被叶畅想方设法从陇右请来的军医,当初是得了叶畅支持与提醒,才想着以这等手段来练自己医术的,如今已经过去了两三年,他们在外科手术技艺突飞猛进的同时,也让自己的心变得如铁石一般。这些尸体,在他们眼中,只是用于检测自己水准的材料罢了。   从尸堆中挑了七八具出来,然后有跟着他们的年轻士兵强忍着恐惧,将这些尸体抬到一边。高箕在不远处看着,听得他们在小声议论,只听得有一人说道:“骆神仙,你既是司马的师兄,医术又如此高明,为何就不知人的血也是有不同类型的?”   那仙风道骨的道人哈哈一笑:“师弟的医术,乃是我们祖师爷孙真人所授,自然远胜于我……若不是师弟所说,我确实不曾想到,人之血竟然也会分不同种类。”   “方才给那伤兵放血时,他可是吓坏了。”   “哈哈……叶司马说人血可以分为不同类,只要摸清楚类别,便可以敌军军士之血,输入我军伤兵体内,伤兵阵亡除了伤势实在严重之外,主要有两种,一是失血过多,二是伤口感染。只可惜,咱们目前还找不到给血分类的方法,若是能找到,咱们的人重伤而死的就会少许多!”   他们似乎是在讨论医学上的问题,不过高箕一听到以敌人之血来补充自己军士之血时,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立刻也避到一边去。   “怎么了?”钳牟丁有些讶异。   “这些军医……为何我觉得不象是军医,倒象是屠夫啊。”两人素来相识,高箕也不瞒他,叹息着道。   “这些可都是我们叶司马的宝贝,那几个带头的,每个月的薪俸比我这个司事还高!”钳牟丁一笑:“不过他们言行,也确实怪异,便是军中将士,能受得了他们的也没有几个。”   “他们当真能救人?”高箕问道。   “他们来后,这是第一次上战场,能不能我还不敢说,不过今日一战,他们算是帮上了些忙,至少有十余个以前必死的伤兵,都给他们救了回来。有一个干脆是被他们开膛破腹,将被割开的肠子又缝起……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高箕默默无语,他见识不多,但是听到这里,也能意识到这背后的意义。若这些军医真能磨练出来,把医术提高到能给人开膛破腹又缝好来的地步,那么今后战场上将会少死多少人!   “不说他们,高公,你的人手借给我吧,那些俘虏需要看着,驱使他们干活,我的人都累久了,需要换下来休息一番。”   “是,是!”高箕唯唯喏喏,他此时心里早息了与唐军抢战利品的念头,只是觉得遗憾,自己竟然没有在这里遇上叶畅。   他在遗憾的时候,叶畅正枕着自己的背包,睡得正香。   从凌晨追杀到上午,足足追杀了三十余里,敌军才一聚集,他们就随后杀到,于是敌军又溃散,如此反复了四回,就在刚刚,见己军体力已经接近极限,叶畅终于下令就地休息。   这样应该差不多了,敌军有效集结的时间大大推后,现在就算他们集结起来,也于事无补了吧。   叶畅睡得甚香,到了接近午时,他才因为腹中饥饿而醒,起身来看时,发觉周围仍然是一片鼾声。   他还好,只是砍翻了两个毫无斗志的敌人,算是过了回瘾,这些兵士却是激战半宿,又狂奔了三十里,他们能有这种体力,与叶畅对军队近乎折磨的体能训练有关。   任何时代,士兵都必须拥有好的体能,叶畅给这些军士定下的体能训练标准,是每日执械十里跑、每周执械三十里跑、每月一次百里长途奔袭演习。他的军纪甚严,但正规军的待遇也真好,有时岑参、张镐等都要嫉妒,说他们的伙食都比不上这些军士。   在旅顺,叶畅设有专门的食堂,供岑参、张镐等家人未过来的人使用,每日伙食费用都要他们自己支付,只不过叶畅在他们的薪水之外还提供了一些伙食补贴。这等食堂,同时也对外营业,那些懒得自己开伙的人,都可以来吃,通过这种方式,叶畅将不少人从繁琐的灶台前解放出来,让他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到自己的兴趣与工作上去。   军队之中,也有食堂,收费比起官员食堂便宜,质量比起官员食堂要好。   想到食堂,叶畅就觉得肚子里咕咕直叫唤,他喃喃骂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用来枕头的包拾起。   这些双层的厚麻布包,积利军人手一个,自己的一些私人用品,都可以装在包内,然后由双肩带背在背后,既不影响行动,又可以装不少东西,甚得将士们欢迎。不仅军中通用,旅顺的民间,也有手巧的妇人开始做这个东西发售,销路倒也不错。   从包里拿出行军干粮,也就是炒米,然后从一旁的锅里舀了葫水,就着已经冷了的开水,那炒米嚼起来嘎崩脆,仿佛有了鸡肉味。   “司马醒了!”他吃到一半,王昌龄也拿着个葫芦过来,装好水边吃边道。   “王公觉得如何,身体还承受得住吧?”叶畅关切地问道。   “呵呵,我身体强健,莫看我年老,比起张公可是要好得多。”王昌龄哈哈笑道。   他确实比起张镐要强,张镐平日里虽然也喜欢对军事指手划脚,但要他自己去参与训练,他是绝对不肯的。所以这三十里的追杀,哪怕张镐是骑在马上,也被磨得大腿内侧鲜血淋淋,睡觉前是强忍着才没有痛呼出来。   “呵呵,我料想此次回去后,张公会好好练习一下骑术。战阵之上,毕竟不比在长安城中驾牛车。”   叶畅也小小嘲笑了一下张镐,然后便听得张镐在后抱怨:“我正好梦间,却突然惊醒,原来是你二人在背后编排我的不是。”   张镐醒来之后,其余人也纷纷醒来,炒米只是应急用,大伙都醒了,自然就有人去准备午饭。没过多久,他们这个临时营地就弥漫着米面与熟肉的香味。   “叶司马,今日之战,我要写信回去,寄与长安城中的来瑱。”吃完饭后,张镐笑着说道。   叶畅点了点头:“就当如此,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大胜不写信亦是如此!”   张镐、岑参与他同笑起来,王昌龄有些莫名其妙:“这有何可笑?”   “你却不知,张公在长安时,将来瑱举荐与叶司马,叶司马与其相见,亦是赞其颇具武略,便力邀他也来辽东。可惜来瑱却不肯来,若是他来的话,我军中便又多一虎将。”   叶畅此时名爵声望,可以帮助他招徕到岑参、王昌龄这样不得志的人,请来张镐这样闲居无事的人,但来瑱这等心气高傲之辈,却还折服不了。此事让叶畅有些遗憾失落,同时张镐对来瑱也有些不满,毕竟当初他以两人交情想要打动来瑱,都被来瑱所拒。   “来瑱我在长安时也曾见过,虽是雄壮,却还比不得南八与善直师,有此二位在,来瑱便是不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用叶司马常说的一句话,不与我们同道,损失的是他而不是我们。”王昌龄听完缘由本末之后,笑着说道。   “正是这个道理!”张镐一拍掌:“以六千对六万,大破虏军,这等大战,我赶上了,他来瑱这一世都未必能有,这岂不是他的损失?”   众人又大笑起来,这笑声就充满着自信了。叶畅看了看旁边仍然鼾声如雷的善直,昨夜袭营,善直身先士卒,斩杀无数,立下大功。他又抬头望北,比起战斧一般的善直,象枝锐利的箭的南霁云,此时身在何处?   第282章 重山千万马蹄轻   南霁云在马上。   他身边一共是八百名精锐勇士,早在夜袭之前,在叶畅与弓辅约好会战时日后,他们一行便已经离开了主战场。他们取道向西,登上早已准备好的大船,抵达辽河河口以东,然后寻浅滩登陆,昼夜兼程,直取安市州!   这是叶畅最初的战术安排,他们兵少,若是契丹人不中计,那么他就凭借海运的优势,将兵直接运到建安州城北面,绕过契丹人的大部队,去攻取安市州,迫使契丹人回援。契丹人虽然是游牧心性,南征之时甚至将老弱妇孺都带上了,但在安市州,还是囤聚了他们一路劫掠所获,留了部分人手看守。   这些财物,对于契丹人来说,就是他们的大本营,不能不救。   原本叶畅的计划当中,是自己在建安州城下牵制住契丹人,南霁云领一支步卒精兵突袭安市州——积利州军中战马不足,故此只能是步卒。但是撒喇在无名小河边的败北,给积利州军贡献了一千六百余匹马,这让积利州军的机动能力得到很大改善,故此叶畅削减了南霁云的兵力,而增加了马匹,让他全速赶往安市州。   “此时建安州那边的战事不知如何了,那弓辅带来的消息,契丹有各部联军六万,虽是各部各怀鬼胎,我军数量毕竟太少,胜之不易,恐怕得手与否的关键就在我这边……既是如此,我来安市州就不仅仅是威胁契丹人后路,迫其解建安州之围,而应当夺取安市州,否则,契丹人未必会回军!”   因为此时无法得知战场的全局消息,故此南霁云并不知道己军已经大胜,他又向来自矜,认为自己乃是此战之关键,看了看左右,军士们精神都还好,当下道:“不必爱惜马力,咱们就在马上吃喝,晚上前必须赶到!”   这些将士们没少长途拉练,故此倒不觉得太疲苦,只是那些马受不了,好在一人双马,一匹马累了,便换一匹骑乘。他们一路滚滚北上,自然惊动了不少当地百姓,这些百姓多是各族混杂,见他们声势浩大,只道是契丹人来了,纷纷闪避,没有人敢出来询问情形。   没多久,他们便来到契丹人南下的道路,与此前海边的村落不同,这里已经被契丹人祸害过,有些村落甚被屠得鸡犬不留,看到这里的凄惨之状,南霁云不禁恻然。   而长途跋涉之后,虽然他带的都是精锐,此时也都疲累不堪。大伙在一个被契丹人摧残过的村子暂歇之时,南霁云举目四顾,长叹了一声。   “朝廷放弃此地,致使此处百姓,受此劫难,此朝廷诸公之罪也。”他忍不住道:“今日我等来此,必为辽东百姓复此血仇,还其一个太平!”   他身边的樊重武闻言道:“我们在都里时,原以为被高句丽人欺着就甚是艰难,却不曾想这些契丹牧奴比高句丽人还要凶残。好在叶司马来了辽东,若非如此,我们只怕也要遭上一回这等事情!”   跟在南霁云身边的精锐,倒有大半如同樊重武一般,是原先都里附近的汉人,他们闻得此语,一个个点头。既是庆幸,又是替此地的百姓感到难过。   叶畅治下的积利州,汉人扬眉吐气自是不必说,就是非汉族的胡人,现在日子也过得比以前好些。大量人口收入提高后的消费能力增长,使得胡人放牧牛羊饲养禽畜也能获得不小的收益,更莫提叶畅还有意识地开办学校,召胡人子弟入学——这种免费教育的目的,就是对下一代胡人进行同化。   此为阳谋,大多数胡人也希望自己孩子能够学习汉语汉文,今后可以通过积利州汉语等级考试,获取一个归化汉人的身份。毕竟此时并没有太多的民族认同之说,胡人对汉人的文化、经济,都带着崇拜羡慕,对于归化这一点,抵触心理并不是很大。   “大伙都这般想,那就是对了。”南霁云道:“到了安市州,大伙莫忘了,若不击败契丹人,咱们积利州便也会面临这等情形!”   “正是,杀尽契丹牧奴!”樊重武喝道。   “杀尽牧奴!”其余人亦是大喝。   众人精神一振,长途跋涉带来的疲劳也为之消褪。见众人精神又振作起来,南霁云挥手道:“事不宜迟,咱们继续!”   此时在他们身后不足三十里处,迪烈下令道:“走,回安市州!”   “大汗,大伙还没休息好啊……”   “再没休息好也得走,唐人此时应该缓过劲来了,莫非你们想在这里等着唐人来袭?”迪烈双眼几乎能喷火,他好不容易收拢了败兵,六万联军,到如今还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不足二万,其中契丹人本部,除了四千战士,就是五千余老弱妇孺——即使契丹人马多,那夜袭之时,又有多少人能抢到马!   故此,他的部族受到的打击,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于今之计,只有回到安市州之后,吞并这些依附于他的各部,重整部族,才能恢复一些实力。他甚至决定,到了安市州之后,立刻弃城,护送财物回盖牟州,在那辽河附近水草丰美,休养生息一些时间,再吞并附近的小部族,用个三五年,他的实力恢复之后,再考虑南下的问题。   前提是他能躲开叶畅的追杀。   “大汗,便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这些马乃是我们的根本,我们也只剩余这些马了……若是它们皆累死了,我们如何回盖牟州去?”又有人进言道。   旁边的弓辅心中大骂,人都快没命了,还管什么马!但他此前犯了大错,如今能留一条性命已经是众人无暇顾他,故此他也不敢开口出声。   “回安市州后要多少马我允你们放手去抢!”迪烈道:“马,女人,孩童,只要你们想要,便可以去抢!”   听得这一句,原是失魂落魄的契丹人士气终于稍振,快马加鞭,向着前方冲去。   走了没多远,忽然有人惊咦了一声:“这地上……怎么这么多蹄印?”   “我们人来人往,地上有马蹄印也是正常。”有人回应道。   “不对劲,不对劲,这些蹄印甚是新鲜,分明是没有多久的,而且它们的朝向,都是向北,往安市州的方向去的……看不出数量来,但不会少于几百匹马,哪里有这么大规模的人手?”最先意识到不对的人又道。   起初只是私下里议论,但是到后来,那意识到不对的人想明白其中的含义,顿时大惊,急奔向迪烈:“大汗,大汗,这地上的蹄印!”   迪烈心中有事,故此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但经人一提醒,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妙:这岂不意味着有大队人马向着安城过去?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段,大队人马不可能是契丹人,那会是谁?   无论是谁,都意味着安市州危险了!   “快,快!”   这次不用迪烈催促,契丹人们就拼了命地往北赶,建安州一战已经是惨败,安城里的财物,就是他们支撑接下来的冬天的希望,若是这些财物也被人所夺,那就意味着他们迭喇部将一蹶不振。   事关性命,他们的速度,比起南霁云等的速度就要更快一些。   “大约还差对方三十里!”   “对方在这个村子里歇息了一会儿,还吃了些东西,我们还差他们二十五里!”   “与对方只差二十里!”   跟唐人打交道久了,契丹人也会使用唐人的计程单位,几乎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当中最擅长追踪之人,便会向迪烈报告。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是到申时末之际,迪烈便知道,自己很难追上了。   他的部下当中,已经出现不只一起马匹累倒不能起来的事情,那些逃出来的老弱妇孺,更是已经被他抛到了后边。   唯一可以寄予希望的,就是安城乃是原高句丽名城,能够守得住……   “安市城乃是高句丽名城,当初太宗皇帝御驾亲征,手中名将如云,在此与高句丽人大战。虽然击败了高句丽的十五万援军,却也没有能攻破安市城,从六月打到九月,因为严冬将至,太宗皇帝不得不撤军。”   远望着安市城,南霁云缓缓地道:“此城欲夺不易啊。”   他手中只有八百人,一路上还掉队了几十人,靠着这点人手,想要强攻这座城是不可能的。   “我晓得,梁万春嘛,高句丽人里有人传说他还射中了太宗一眼,太宗退兵时他登城而拜,太宗敬他武勇,还赐绸二百匹。”跟在他身边的樊重武道。   “一派胡言,这只怕是新罗婢在那胡乱造谣吧。”南霁云哼了一声道:“五弟曾说过,新罗婢惯会乱认祖宗和造谣的,他们只怕要将这高句丽的梁万春也吹嘘成他们新罗人吧?全然不想,当初太宗皇帝之所以东征,便是因为高句丽人攻新罗甚急!”   南霁云未免有为李世民吹嘘的嫌疑,不过樊重武听得却点头,毕竟此时的价值观就是如此:“说起来,咱们叶司马颇类太宗皇帝,不忍百姓受苦,故起兵来辽东!”   这话传出去就是大逆不道了,南霁云瞪了他一眼:“休要乱说,莫为五弟惹祸……有这般油嘴,倒不如细细思量一番,该如何破此城!”   “简单,咱们若是敌军前来,自是难攻的,可是你看这城,城门不锁,城头几乎没有什么守卒,咱们分派几十人过去,将一处城门占了,然后闯进去便是!”   “有那么容易,若是交与你,你能成否?”   “某没有南大使勇武占城门可以,久撑即力有未逮……若是南大使接应得快,当是无妨!”   南霁云犹豫了会儿,他体恤士卒,向来不欺人,故此受得士卒所爱,见他犹豫,樊重武有些急了:“南大使信不过某?南大使能斩撒喇,某亦能夺这安市城!”   他如此说来,分明心中自有主张,南霁云听了哈哈一笑:“既是如此,你便带着四十个人过去!我也不问你如何能取城,只要取了就成!”   樊重武大喜,他点齐与自己关系好的人手,都是和他一般,原先在都里、卑沙或者青泥浦的辽东汉人。他们先是到一小村子里,“抢”了一些当地人的衣裳,将自己身上的积利军服饰换了下来,然后又改换发髻,弄成了高句丽人、室韦人的模样,然后呼哨一声,大摇大摆地便向着安市城进发。   安市城中契丹留下的只有五百青壮加三千实在不能奔驰的老弱病残,他们此时根本没有多少戒备,只道在南面己方占据了绝对优势。故此城头的守军见这四十号人一人双马呼啸而来,虽然也派了二十余人前来拦截,却竟然没有关城门!   远处的南霁云在望远镜中看到这个细节,顿时大喜。   他心中只是遗憾,自己并未在樊重武等人当中。否则就只凭那二十余人,他可以一击杀透,冲入城门之中!   现在就看樊重武等能不能混过拦截,进入城中了。   “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来此?”南霁云在这边担忧,那边樊重武也遇到了喝问。   “我等乃是自乌骨城来的,听闻这边在招募人马,我们特来投靠!”樊重武叫道。   他早就是一名正式的积利军士兵,不再是当初那个遇事手足无措的莽小子了。他在都里生活了二十余年,精通高句丽语,故此方才应对,就是用高句丽语。那来拦截之人,都是安市城本地的高句丽人,真正的契丹人都在城中,故此他们早就从樊重武等人的服饰打扮上猜出他们的身份,现在听得他说一口甚为纯正的高句丽话,更是没有什么怀疑。   “乌骨城来的?乌骨城哪里有这么好的马!”有一个人嘀咕道:“依我之见,你们当是那边的马贼才对!”   “谁说我们是马贼,我们可是寨子里的勇士!”樊重武道。   拦截者笑了起来,当地高句丽人自从大唐退出之后,政事日坏,许多寨子过着半耕半劫的生活,说是寨子里的勇士,其实就是马贼的另一个称呼罢了。   “既是来投,那就进城吧。”有人道:“这几日来投的人少了些,换上个月,几乎日日都有人来投呢。”   樊重武等人正待进城,突然间拦截者中一人眉头一皱,指着樊重武身后一人道:“且慢!”   第283章 磬尽余勇破城行   这一声“且慢”让樊重武等人心中顿时一凛。   南霁云在望远镜中看着这一幕,见原本众人已经做势要往城门那边去的,突然间气氛僵了起来,他的心也是一凛,低声下令道:“准备好了!”   若是被发觉了,说不得他只有领人冲锋,试试能不能抢城,即使抢不下来,也要想法子将樊重武等人接应回来。   樊重武做了个稍安的手势,笑着道:“怎么了?”   那人狐疑地看着樊重武身后几人,因为紧张,这几人都将脸绷得紧紧的,那模样儿让人甚是生疑。樊重武一看他们,顿时明白破绽在哪儿了,心里不由得叫了声苦。   这可怨不得他们,虽然他们也经过一些战斗,但这样假冒敌人去骗城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而且并非所有人都有表演天赋,出现表情紧张、动作生硬那都是正常的。   樊重武情知,若不能将这个破绽掩去,自己就前功尽弃了,当下骂道:“你们怎么就只有这点胆子,不就是当马贼的事情被揭破了么,咱们高句丽的勇士,在这片山林中讨吃食,哪个没有当过马贼?”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紧张得手心出汗,不过他这一喝斥,那些紧张的都强笑了下。   “果然当过马贼?”那喝问之人犹自有些怀疑,他看了看这些人,又看了看樊重武,最终决定,还是要试探一番:“你们,说几句话与我!”   在他看来,若来者乃是唐军,肯定是从中原派来的,不应该会说高句丽话。却不曾想,这些人都是在辽东生长的汉人,高句丽话都说得极为顺溜,听得他这样说,那几个被点的都用高句丽语开口说话。   见他们都说得甚是准确,这一次拦截者再无怀疑,挥手笑道:“走走,进城去见契丹贵人去,你们这些家伙,在我面前就这副模样了,若是见着契丹贵人威风,岂不更是不堪?”   他只道众人真是因为被揭破当过马贼而显得紧张,故有此语,樊重武哈哈一笑,将握得紧紧的刀柄松开,亲热地与拦截者们说起话来。其余军士,也都小声用高句丽语相互闲聊。   听得这四十人都是一口高句丽话,安市城军更无半点怀疑,众人到了城下,城上的契丹人伸出头来:“是什么人?”   “来投靠的!”有人以契丹语回道。   “哈哈,又是来分肉吃的。”城上的契丹人轻蔑地挥了挥手。   待进入城门之后,便有人上前来,要引樊重武等人去见所谓的契丹贵人。樊重武却停在城门前,不满意地道:“我们这边虽然只有四十人,但我们寨子里却有五百余名勇士,为何没有人来见我们,却要我们去见什么贵人!”   “这些时日来投的人不少,倒没有你们这般挑挑捡捡……”一个安市州兵喝道。   “叭!”不等他喝完,那边樊重武便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新罗婢养的,当阿翁我是什么人?”   “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了,在我们寨里,象你这般货色,百十个我都杀过!”   “狗奴,不想活了,敢打我!”   “叭!”   又是一记耳光抽了过去,不过这次对方有准备,用手挡开。对方冲上来对着樊重武便是一拳,樊重武登登退了几步,然后便又冲上去。   见两人在这打了起来,城上的契丹人不仅不阻止,还哈哈大笑取乐来。倒是双方各自同伴,纷纷上前劝架,可是跟着樊重武来的,劝架是假,拉偏架是真,七弄八弄中,参与斗殴的人越发多了。   这边吵吵打打闹了足足有好一会儿,契丹人才觉得乐子瞧够了,下来准备将两边分开,但他们一下来,樊重武这边就变了脸色,拔刀便剁了过去。   起初打来打去,无非就是拳脚,要不了人命,这会儿动了家伙,而且所捅所劈者,乃是契丹人,顿时周围的人们就慌了。   “杀人了!”有人叫道。   “啊哟,杀的是……契丹贵人!”   “你们……”   正争执间,城头上一个往里看的契丹人感觉到不对,回过头去,看了看城外,然后脸色大变。   就在城外,不足三百步,大队马匹正在开始加速!   “什么人?”最初时他还没有想到是敌袭,待看清楚对方身上的衣裳很明显乃是制式,那契丹人顿时喝了起来。   不过下边嘈杂声一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斗殴之上,他一人喝问,还没有引起注意。城头上的契丹人,还在想下去为那被杀死的契丹人复仇。   直到那契丹人凄厉地喝道“敌袭”,城上契丹人才回过神来,顿时有号手抓起牛角,吹起警号,还有人慌忙叫嚷“关门关门”。   只不过樊重武等人此时已经毫无保留,凡是敢于接近城门者,尽数被他们砍杀。见到南霁云一马当先,离城门不足两百步,樊重武狞笑着用高句丽语喝道:“大唐天军又到,你们这些丽奴,莫非想被屠灭不成?”   此时再蠢之人,也意识到眼前这四十个人绝非高句丽人,更不是什么马贼,听得城外急促的马蹄声,又看到地上的尸体,高句丽人短暂的呆了一下,不知是该上前厮杀,还是撒腿逃跑。   倒是契丹人,从城上冲下来,意欲夺回城门,这些契丹人骁勇擅战,但与樊重武来的唐军亦不是善茬,叶畅以善直为教头,在积利州军中推广格杀之术,他们练得虽然不算精,却也有几分模样,短时间内守住城门,还是没有问题的。   城门处原本就是高句丽人多、契丹人少,只有那么十余个契丹人在与樊重武等厮杀,高句丽人却在一旁看热闹,有契丹人怒极喝道:“你们莫非想死不成,还不上前?”   高句丽人这才壮起胆子各执刀枪向前,可是还不待他们动手,便又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契丹人从城上坠落下来,胸口插着一枝羽箭!   高句丽人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大唐与契丹人打生打死,他们这些高句丽人上去凑什么热闹,无论是哪边胜利,无非就是他们头上换了个主子。   “助我大唐斩杀契丹者,重赏,你们还不明白吗,我们都到了这里,迪烈已经死了!”   樊重武又大叫起来,他这喊声,让高句丽人更加动摇,稍有些脑子的,便会恍然大悟。   正是如此!唐军都到了安市城下了,那么南下的契丹主力,想必是完蛋了!   而且完蛋得非常彻底,唯有如此,才会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唐军先锋就已经抵达了安市城!   方才樊重武与他们斗殴之时,都没有下狠手,只是拳脚相加,故此双方没有什么死仇,犯不着再上去厮杀。城上的契丹人气得哇哇直叫,却也没有办法,他们只能零星向城外射箭,可是城门不关闭,向城外射几枝箭有何用处?   马蹄声中,南霁云已冲入门洞之内,他一槊过去,将一个明显梳着契丹发髻的人挑起,那人尸体被挑飞了足有数丈之远,在空中翻了几翻,然后沉重摔在地上。   此时正是秋高天燥之时,许久未曾落雨,故此地上都是尘土。尸体溅起的尘飞扬,而那落下的声音更象是敲打在高句丽人的心头。   南霁云威风凛凛,大喝了声:“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随他冲入的唐军都大喝道。   南霁云生得相貌雄伟,在看过《绣像三国志演义》之后,他甚是佩服关羽,故此也留有美髯,持槊捋须,于健马上一喝,当真威仪天生,雄姿不凡。那些高句丽人慌了神,纷纷后退,有人干脆将兵刃一扔,转身就走。   契丹人少,高句丽人多,故此此战的关键,就是慑服高句丽人。南霁云见高句丽人不敢战,当下回头,拨开一枝城上射下的羽箭,对樊重武道:“你夺下城门,我去杀契丹守将!”   “遵令!”   樊重武应了一声,他手中有四十人,方才阵亡了五个。现在有更多的兵士给他,当下便顺着台阶往城头上冲,而城下只余七八个契丹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转眼间,便被他们围杀,尸体也扔下了城。   樊重武心知,只夺一门还是不足,他留了三十人守这边城门,见方才与他斗殴的那高句丽人还在,上前一把揪着他:“你这厮倒是胆大,现在还没有跑掉!”   那高句丽人见他一身是血,怪笑着看着自己,身体顿时酥软,双腿战战,心里真叫娘:他哪里是胆大,方才分明是被吓傻了,故此才没有跑,等回过神来,便已经被樊重武抓在手中了。   “唤上你的兄弟,带我们去夺其余城门,这安市城要变天了,小子,想不想博个城主什么的干干?想的话就听阿翁我吩咐!”   眼见这些唐人凶神恶煞一般,这高句丽人就是不想富贵什么的,也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当下颤声道:“是,是,吾等原为唐民,愿为大唐效力!”   他们不敢耍花样,便领着樊重武等择近路向其余几座城门奔去。此时城中已经杀声四起,本地居民,无论是高句丽人还是扶余人、室韦人,都是关门闭户不敢外出。当跑到城东之时,樊重武发觉,自己抓来的高句丽人就只剩余方才与他殴斗的一人了,当下笑道:“你这厮倒是乖巧,唤什么名字?”   “梁栋。”那高句丽人愁眉苦脸地道:“已经到了东门,小人可以离去了吧?”   “蠢材,这可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你瞧东门,也不过是十余个契丹牧奴,再加上几十个高句丽人,你喊话,令高句丽人降了,顺手再将那些牧奴缚来见我,大功便到手了!这可是献城门之功,怎么着也得换个爵赏,机会难得!”   倒不是被樊重武胡说八道乱许下的赏格所动,而是畏惧唐人武力,那梁栋不得不上前喊话。这些高句丽兵,都是原来安市城城主手下,契丹人夺城之后他们为契丹人所用罢了,此时听梁栋说成千上万唐军已经冲入城中,哪里还敢动手,再听得让他们戴罪立功,缚了契丹人以献,高句丽人原本就是墙头草的性子,顿时目露凶光,向着那些契丹人围了上去。   契丹人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双方厮杀起来,高句丽人畏死,只是做做样子,片刻就被契丹人杀散。樊重武见了直摇头:“奶奶的,你们这些废物,瞧瞧大唐的阿翁们是如何杀奴的!兄弟们,上!”   周围的唐军早就看得不耐烦了,一拥上去,樊重武自己倒是缩在后边没有动手——他心里有着自己的小嘀咕,这些契丹人困兽犹斗,看起来甚是凶恶,自己新近立功,可不能折损在这里,总得回去娶房媳妇生个娃儿传宗结代之后再拼性命。   “看什么看,阿翁我要看住你,莫让你跑了,有你在,不知能省多少气力!”见那梁栋向自己望来,樊重武喝了一声。   梁栋缩着脖子,依旧愁眉苦脸:“唐爷,我已经献了东门……”   “还有西门北门……西北门东北门!”   梁栋心中嘀咕,小小的安市城哪有那么多城门,不过却不敢说,只能继续愁眉苦脸下去。十余个契丹人的阻拦,哪里能成什么事情,片刻之后,这边又被杀尽,樊重武用刀背一拍梁栋:“继续带路!”   不过等他们到了北门时,此际北门已经空无一人。城里闹腾成这模样,北门的守军契丹人自是往城中回援,而高句丽人作了鸟兽散,樊重武见了一乐:“又夺一门,今日可是我樊重武造化到了,只余一门,兄弟们,事不宜迟,只要收了剩余一门,咱们就可以关门打狗了!”   他只顾自己的“大计”,自然又要驱使梁栋,梁栋众人上马又去夺西门,不过才到西门,却看到一大队契丹人乱哄哄冲了过来,数量足有三百余人。樊重武身边只有百余人,见势不妙,立刻闪开,但契丹人见到他们,也是吓了一大跳,前的人停马,后面的人继续向前冲,顿时撞在一处,闹了个人仰马翻。   “这是怎么回事?”樊重武有些讶然。   第284章 前望虎贲阻归程   他却不知,这些契丹人,乃是南霁云赶过来的。   南霁云亲领部属突向城中,恰与闻讯而来的契丹人相遇,那些契丹人倒是骁勇,为首一人挺刀来战,连着劈倒两个唐军军士。南霁云见其凶悍,自己长途奔袭之后气力大衰,未必是他的对手,也不招呼,弯弓便是一记冷箭。   这却是叶畅“教导”有方了,那契丹人嗷的一声惨叫,应弦倒地。然后南霁云左右开弓,连射了六箭,每一箭必中一敌,契丹人顿时大乱,唐军乘势掩杀过去,顿时将这小股敢于阻击的契丹人杀散。   不过经这一耽搁,当他们到了城中时,原本占据了城主府的契丹守将已经逃走,到了军营之中。南霁云马不停蹄,又赶往契丹人的军营,双方在营前又是一顿厮杀,契丹人不支,掉头向西退去,却正好给樊重武遇上。   樊重武见契丹人多,吓了一大跳,可契丹人败逃之中,只道是唐军早就派人来截道,更是惊慌,这一惊之下,便乱成了一团。   南霁云在后追杀,见此情形,自然大喜,又是一通好杀,这三百契丹人被杀或擒了大半,只有百骑不足,冲出西门,逃命而去。   南霁云回头再清点人数,此战甚是惨烈,他原是带了八百人,掉队了三十余人,此时再算,只余五百二十人,而且人人带伤,就是南霁云自己,也身中数箭。若不是旅顺自产的钢甲护住了要害,他性命也怕不保了。   “南将军,这个是梁栋,本城高句丽人,方才夺城门时也立了些功劳。”樊重武拉着梁栋过来,眼巴巴地道:“方才我许了他赏的,他有些信不过我,请南将军再确认一回。”   他哪里是为梁栋请功,本是为自己请功来的,只不过打了梁栋的幌子。   南霁云一笑:“许了他什么?”   “这安市城城主!”   “笑话,安市城城主之职,便是我都不能许,你口气倒是大!”南霁云险些没气乐来:“不过代城主倒是可以……城中还有契丹人么?”   “尚有两千余契丹人,都是老弱妇孺……哦,那迪烈的妻女都在城中。”梁栋听得代城主,虽然只是暂代,却也乐了,他原本就没有想着能真正当城主,只要在大唐在这里的几天能过过城主瘾,那就够了。   “梁栋,你聚拢本城兵丁,将契丹人看住,那迪烈的妻女,莫要惊扰,若有奸淫之举,便阉了你!”南霁云喝道:“另外,组织人手民夫,将城门封起,准备守城!”   梁栋本来是咧着嘴乐的,一听得“准备守城”,顿时慌了:“为……为何要守城?”   “若是迪烈大军北返,不守如何能行?”   “迪烈不是死了么?”   “谁说的?”南霁云一愣。   樊重武厚着面皮,嘿嘿干笑道:“某说的,某方才诈那些契丹人,说迪烈已死,故此我们才到此处。”   “哈哈,樊重武,你原先挺老实的,现今却是坑蒙拐骗样样通了。”南霁云忍不住笑道:“罢了,梁栋,迪烈死还是未死我是不知晓,不过做好他未死准备就是!”   梁栋此时的脸色又和土没有什么两样了,他只道契丹人已经完了,故此才屁颠屁颠跟在樊重武身后,现在才知道契丹人还未必战败,这等情形,让他岂不后悔惊畏?   “怎么,后悔了?”樊重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栋一缩脖子,打了个冷战,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哪有,哪有!迪烈便是此时没有死,也活不了多久了吧!”   “你现在可是代城主,若是迪烈回来了,你这个代城主不但不保,只怕全家脑袋都要搬家吧?”   这是大实话,梁栋又打了个冷战,细思极恐之下,大声道:“南将军,樊公,当如何做,你只管吩咐!”   “方才不是说了么,控制好城里的契丹人,南将军可是我们叶司马爱将,他许你的代城主,那这城里的兵丁人员都由你来管了。”   “可是他们不听我的啊……我以前只是一个门丁。”   “樊重武,你跟着他,带上两个伙。”南霁云道:“城中行街禁,若有不从者,斩之!”   “遵令!”   打发走这两个活宝,南霁云舒了口气,如今他人手少,不得不把城中的各族都用起来。   梁栋虽没有什么本事,但有樊重武在旁相助,狐假虎威之下,很快便拉起了几百人。再由这几百人,驱使城中青壮上城,南霁云见他们一个个惶惶不安的模样,知道这些人根本不可靠,契丹人若真大举来犯,只怕他们立刻会弃械而逃。故此也不给他们兵刃,只是令城中多出绸布制造旗帜,然后人手一根竹杆一面旗帜,时不时上城头巡逻一番。   “南将军这是何意?”梁栋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忧地问:“不发兵刃,怎么帮大唐守此安市城?”   “南将军智勇双全,自有主张,他这样做,必然有其用意,你这蠢人,如何能想得明白,若你想得明白,岂不是你也可以当将军?”樊重武教训他道。   “我当不得将军,却可以当这代城主……嘿嘿,樊公,我们如今无事……我知道有几家的女郎甚是艳丽,樊公可要一观?”   樊重武怦然心动,咽了口口水,那边南霁云在布置城防,无暇理会他,他压低声道:“怕是不妥,南将军没有用,我先用上了……”   “我不说,南将军哪里会知道?”   樊重武听得这样讲,顿时泄了气,看了看身边的那两个伙,然后道:“南将军是不知晓的,但是叶司马肯定知晓,南将军晓得了,最多是一顿打罢了,叶司马晓得了……脑袋就没了。”   “不会吧,叶司马如何知晓?”   “唉,你不明白,叶司马可是天上星宿下凡,自有神灵替他通风报信,只要他想知道,那一定是能知道的。”樊重武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是起了色心:“不过,咱们只要不动,只看看倒是无妨……你带我去看看!”   “带你去?如今我是代城主,哪有亲自去的道理,一声令下,让他们几家将小娘洗白净了送来就是!”梁栋淫笑起来。   “不好,不好,这样弄肉没吃着反倒惹一身骚,还是上门去看。”   他二人商议已定,不管不顾,到城中去看各家女郎了。南霁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唐军此时已经精疲力竭,故此他也没有派出侦骑,只是令紧闭城门、严加戒备,自己亲自在南城墙上,抽空打盹休息。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士兵摇醒来:“团练使!团练使!契丹人来了!”   南霁云翻身跳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酸痛,心知自己并没有休息好。他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不足一个时辰!”   “这么短……契丹人有多少?”   “人数众多!”   南霁云听得这含糊的回答,心里有些不快,他拿起望远镜,向着南边望去。   在来辽东之前,叶畅花费了老大气力,才用水晶磨出四副望远镜来,但在玻璃窑起来之后,望远镜就不是什么难得的事物了。但因为其在航海、战争中的重大作用,目前叶畅还是有意识地限制望远镜的数量。整个积利州当中,只有五十具望远镜,其中二十具用于海上,二十具用于军中,十具作为库存。南霁云他们此来,便颁发了四具望远镜。   “人数确实不少!”   从望远镜中,南霁云看到,大约有千余骑正在向这边过来。这千余骑之后,还有更多的人,看模样,也是契丹人。南霁云脸色微微一变:莫非是契丹人知晓了自己突袭安市城的消息,尾随着自己便来了?   若是如此,那还真侥幸,幸好他先一步进城,又布置好了防备措施。   他有望远镜,又是居高临下,故此能看到远处的情形,而契丹人则不然,他们见安市城在望,又知道可能有大队唐军先到了一步,故此派出十余骑侦骑,先行飞奔而来。南霁云抬起望远镜看的时候,这些侦骑离城已经只有三里。   然后他们就停住马,几乎肝胆俱裂。   这个距离里,已经足以让他们看清楚城头上的旗帜——那些旗帜随风轻扬,虽然他们认不出上面的汉字,却能够肯定,这是唐军的旗帜,而不是他们契丹的!   安市城,已然易主!   哪里还敢继续靠近,他们现在人马俱疲,若是城中派人出来追袭,只怕他们的马跑不了多远就要倒毙。故此只看清城上是唐人的旗帜,而且旗帜数量甚多,他们转身便走,回到大军当中去。   见他们飞奔回来,契丹大军便停了下来。迪烈抬起眼,带着丝希翼,但从斥侯的神情上,便明白自己的希望落空了。   “唐军已经占据了安市城,大汗,完了,咱们全完了!”   侦骑哭嚎着道,这哭嚎声转眼便传播开来,片刻功夫,便弄得到处都是。迪烈自己,也禁不住痛哭,因为他的家人,正在安市城内,如今肯定也落入了唐人之手!   “当如何是好?”哭了一会儿,他抬头茫然四顾:“莫非只有请降一途?”   “大汗,降不得也!”听到他真的要请降,边上的弓辅慌了神,这一路上他琢磨着叶畅其人,越是琢磨,便越明白,自己是彻底中了叶畅之计!   叶畅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骄狂,与他此后用兵的细致缜密根本不是容,所以那骄狂当是故意展露出来的。   这样的一个对手,若是降了,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为何,如今我妻我女都在唐军之中,不降奈何?”   “大汗手中犹有虎狼之师数千,大汗又值壮年,横行辽东之地,妻女何愁不得?”弓辅急道:“可是若是降了,叶畅令大汗入宿禁卫,大汗去还是不去?叶畅令大汗征讨四方,大汗去还是不去?甚至,叶畅令大汗自尽,大汗死还是不死?”   迪烈愣了愣:“不当如此吧,唐人只是好颜面,只要我卑膝厚颜,多多奉承贿赂,他……不当如此吧?”   “大汗忘了此前的使者孙可折与习实德么?”弓辅叫道:“连两使者都不容之,何况大汗?说不客气些,我去降犹有活路,大汗去降,必死无疑!”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四周:“不仅大汗,契丹人去降,都是必死无疑!”   众契丹人都是默然,他们当中有与弓辅不和的,此时伤心欲绝,再无气力与弓辅争执。   而安市城的失守,也让众人意识到,此前战败,并不仅仅是弓辅的责任,中计的不是弓辅一个人,而是全体契丹联军。   “那你说当如何?”   “先去安市城下看看,方才大汗说了,唐军便是入城,其数量也不会太多,两千人便到顶了。”弓辅不敢卖什么关子,建言道:“若是安市城有机可乘,咱们就夺回安市城!”   “这如何使得,我们远道奔来,人马俱疲,若是唐军出战,我们如何应对?”   “唐军难道不是远道奔袭么?我们累,唐军难道就不累?”迪烈喝了一声,他有几分枭雄气质,故此能够迅速从开始悲恸绝望中回过神来,他这一喝,说到了关键之上,契丹人一想也是,当下便无人反对了。迪烈又追问道:“若是无机可乘呢,我们当如何是好?”   “遣一人为使,入城中,求取族人。此支唐军,定是先我们而来,未必知道我军新败,或许可以诳瞒住他们,让他们以为我军乃是得到消息回援……”   有一句话,弓辅不敢说,这个时候,他基本可以确认,唐军的数量不会太多。这等情形之下,城中的唐军不多,也会怕契丹大军围城攻之,没准可以诳蒙得城中唐军一些让步。   听得遣人为使,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吃出使的亏这么多,弓辅还来这一套?   “小人犯有大过,愿将功赎罪,为此使节!”弓辅道。   “好,之后呢?”   “小人出使之时,请大汗休整全军,养足气力,无论小人此行成不成,明日咱们都得继续北返,速回盖牟州。回盖牟州之后,我们多花些时间收拢周围部族,此次若不是周围部族不与我们齐心协力,哪里会败!”   “那好,依你……你为使者,还要些什么?”迪烈又问道。   第285章 去途漫漫断人魂   整理了一番衣裳,弓辅尽量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狼狈。   他心知此次为使,不仅仅是关系到自己在迪烈心中的最后信任,也关系到契丹迭剌部未来的发展。   迪烈是受阻午可汗之令来辽东的,但契丹八部之间原本就很松散,迪烈也有自己的打算,并不真想一直听令于阻午可汗。可此次大败之后,若什么都没有获得,回盖牟州之后,想要再立稳足,就必须向阻午可汗求援。到那时,依附于人,岂会有如今的自在!   “一切就都拜托你了。”迪烈见弓辅要动身,向他一拜道。   “大汗放心。”   弓辅说完之后,便催马而行,向着安市城进发。   还没有到城下,他便看到城头的旗帜,心中不禁一紧:莫非自己猜测是错的,安市城中的唐军数量甚多?   旋即他又想到一件事,安市城离柳城甚近,如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就设在辽西故郡城,若唐军是从柳城过来的安东都护府兵马……   弓辅猛然颤了颤,立刻否决了这个猜想,如果是安东都护府兵马大举而来,那么对方不可能会守着安市城,而应该出来与己方野战才对。对方旌旗虽多,应是虚张声势,实际兵力,并不充足。   但饶是如此,城池守备紧密,也不是没有任何攻城器械逃至此处的契丹人能够攻下的。   他到了城前,向城上拱手行礼:“某乃契丹迭剌部迪烈汗帐下参军弓辅,请城上唐将叙话。”   城头之上,南霁云探出头来,似笑非笑:“原来是你这厮,倒是久违了!”   弓辅第一次为使者去见叶畅时,南霁云随侍在身边,故此认得他。弓辅当时也同样注意到南霁云,听钳牟丁介绍他便是阵斩撒喇的勇将,更是不敢小瞧。如今见城上竟然是他,心中再度一颤,便知自己此行难得善了。   虽是如此,既然来了,总得努力一番。   “竟然是南将军,也不算久违,七八日前还在建安州城外一见。我道是我军击破唐军之后,斩获俘虏之中都不曾见到南将军,原来南将军竟然逃至此处。”   城上也有高句丽人,闻得此语,都讶然向南霁云相望。   唐军入城时说契丹人已败灭,但现在证明唐人撒谎了,现在契丹人又说唐军败灭……这是真的还是谎言?   “噗!”   弓辅正待南霁云回嘴,突的觉得头上寒气扑来,他一穿头,便觉得一股大力带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伸手去摸,却发觉一枝箭插在了自己头上发髻之中。   他脸色顿时煞白,身下的马也不安地向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城上的南霁云:“你……这是何意?”   南霁云不擅言辞,却记得叶畅说过的一句话:唇枪舌剑不能代替真枪实剑。这一箭射出,既是表明自己的决心,亦是让弓辅一大肚子准备好的言辞派不上用场。   “你来何事,实话实说,某却没有精神逗你玩儿!”   听得南霁云这样说,弓辅不敢再玩什么花招,直接道:“我家大汗本欲攻城,念在妻女尽在城中,实有不忍之心,请南将军释放城中契丹族人,我家大汗愿罢兵不攻城。”   “你让他来攻城试试,六万大军作鸟兽散,如今他身边还有一万人么?”南霁云噗之以鼻道。   弓辅瞠目结舌,却不知南霁云是如何知道这回事的。   契丹人在安市城外,并没有急于接近安市城。虽然弓辅对积利州情形有所了解,迪烈与弓辅还算谨慎,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南霁云手中有望远镜这样的利器。   故此,他们自以为在安市城视线之外扎营,实际上却仍然被南霁云看得清楚。   这就瞧出不对劲来。   “这些契丹人,从人数上来看,也就是万人左右,而且他们扎营休息,连帐篷都没有……莫非是吃了惨败,只逃出这些人马来?”   越看便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故此弓辅再如何巧舌善辩,也难以动摇南霁云之心。   “你……你……我家大汗只是不忍攻城之下,满城万余百姓尽为齑粉。”   “少说废话,让他来攻,杀撒喇不显我本领,再杀迪烈,方遂我意!”   弓辅情知自己这方底细尽被唐军所知,心中既惊且惑,他翘首相望,忽然觉得悲从心来,忍不住嘶吼了一声:“南将军,如何你才人将城中契丹人还我?”   “迪烈自缚。”南霁云冷冷地道。   “这不可能!”   “那便死。”   说完这三个字,南霁云又抬起弓,开始瞄准弓辅,弓辅发髻上所插的箭还没有取下来,见他这神情,顿时慌了,转身便走。   要让他带话,南霁云便没有射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弓辅狼狈回来,见到迪烈时,脸上哭丧之色再也按捺不住:“大汗,弓某无能,有负大汗所托……”   “说细点,莫说这些没用的!”   “城已为唐军所占,为首者便是阵斩撒喇的那个南霁云,我观城中唐军,虽然虚张声势,但兵力并不多,只恨我们辎重已失,不能在城下久呆,而且叶畅必然在后尾随我们……大汗,我们此次……此次……”   说到这里,弓辅泣不成声,周围契丹人也是同样失声痛哭。   “有什么哭的,我有一妻一女失在城中,我都没哭!”迪烈大喝了一声。   他眸中其实也含着泪水,可想而知,落入唐人手中,他的妻女会是什么下场。他此时就不曾想到,他们契丹人南下之时,破了多少人家,掳了多少妻女。他咬紧牙,自嘴缝中吐出一句话来:“此仇,必报……我们走!”   “走?”   “现在是城里的唐人不知道具体情形,故此不敢出来,若是他们知道我们已经人困马乏,出来缠住我们,只等叶畅大军跟至,我等便想走也走不脱了!”迪烈喝道:“况且如今我们无帐无食,不走,饿也饿死在此。”   “往哪走,迪烈汗,我们还能往哪走?”   “正是,我们都一无所有了……”   “我们从松漠过来的时候,就是一无所有,但后来我们有了多少东西!”迪烈厉声道:“归途中,我准允你们去抢一切你们看到的东西,只要不愿意加入我们迭剌部的,那么就死!”   弓辅惊住了,其余契丹人也惊住了。   迪烈是带着极大野心来辽东的,故此此前契丹人虽是残暴,却还有所控制,那些愿意投靠过来的部族、城寨,只要献上财帛粮食,派战士随同作战,那么就可以维持。可迪烈现在这句话,分明说得很清楚,他要吞并那些归顺他的部族、城寨,那些部族在寨要么成为迭剌部的一份子,要么就是被屠灭!   弓辅的惊与其余契丹人的惊还不一样,其余契丹人惊之后是喜,这样虽然不能减轻他们失去亲人之痛,却至少可以弥补他们的损失。而弓辅之惊过后是惧,这样一来,契丹人在辽东便会四面树敌,那些原本观望甚至有可能投向契丹人的部族,便不会再归心。   这是饮鸩止渴!   但仔细一想,迭剌部到了现在这种境地,饮鸩止渴几乎是唯一能让他们撑过面前难关的方法了。至于其它,待撑过这一关之后,再细细思量就是。   众人意见统一,便未在安市城多做停留,直接折转向东边的群山,从山间道路穿过,顺便清理沿途经过的寨子。契丹人偃旗息鼓地离去,倒是让城中的高句丽人心惊胆战,总觉得契丹人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   这些高句丽人胡思乱想,南霁云却只是在城头打盹。他如此放松,高句丽人也渐渐不紧张了,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不曾想契丹人便这样走了。”   “看来果然是吃了大败仗,若非如此,如何会善罢甘休?”   “这些唐军应当不是柳城那边来的吧……柳城那边来的,除了催逼粮饷外,打起仗来也就那模样,如何能败契丹的六万联军?”   “你这就不知了,我听闻大唐新设辽东总管府,委积利州司马叶畅为辽东行军总管录事参军,代行总管之权,就是收积利州的那位。这些唐军,乃是他手中的积利州军!”   “啊哟,如此说来,这位叶参军当是军中宿将,否则哪里有这样一支强军,他们方才杀入城中时,那威风,啧啧,你瞧见在那打盹的南将军么,我可是亲眼见着他一槊捅穿四个契丹人,都串成串儿了!”   “想来能用南将军这样的勇将,那位叶参军也是了不得的英雄……”   周围这样窃窃私语,多少带着些兴奋之色。要知道这些高句丽人当中,其实有相当部分乃是流落辽东的汉人,只不过入乡随俗,服饰习俗上也与高句丽人相近,契丹人入城之后为了避免遇害,便伪作高句丽人罢了。大唐收复这安市城,他们心中还是颇为自豪的。   南霁云是真的睡着了,直到樊重武带着人来见他,他才醒了过来。   一醒来,便嗅到扑鼻的香气,睁眼一瞧,大盆油汪汪的肉就在面前。南霁云顿时食指大动,伸手便将这盆子端了过来,正准备开吃,想了想问道:“军士可有食?”   “将军放心,军士都已有了,不信你瞧!”樊重武笑嘻嘻地道。   南霁云放眼看去,见果然城头的军士都拿着自己的竹碗在吃嚼,当下便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半饱,想想有些不对,抬起头来,看着樊重武依然是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便一皱眉:“你这厮这副模样,定然没有什么好事……有话就说!”   “这个,这个……”   南霁云猛然醒觉,想到自己守在城头防止契丹人,这厮却在城里与那梁栋在一起不知做什么,当下双眉竖起:“这肉是哪来的?”   “唔,城中百姓,感念我大唐天军将他们自契丹人手中救了出来,主动杀羊宰牛,绝不是我抢来的。”樊重武涎着脸:“南将军放心,军纪十一条,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   “背不得滚瓜烂熟的,也不可能为积利军。”南霁云盯着他:“你这厮脑子里专走歪门邪道,我就不信你这么老实。”   “呵呵,梁栋杀的契丹人的牛羊。”樊重武终于说了实话。   这倒没有什么,梁栋那厮本来玉是代城主,他要杀些牛羊,算得什么大事?而且南霁云对叶畅甚为细致的军纪,有时也有些不以为然,既知不是正面相犯,便没有深究此事:“你总不会为杀了契丹人几头牛羊这般对着我傻笑半天,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呃……南将军,我说了你可莫以军法责我。”   “哼,那要看是何事!”   “咱们司马不是说了,咱们汉人要多生孩子多修路,让路在辽东四通八达,让儿郎在辽东天下布种……”   “你说什么?”   “啊,天下布武……”樊重武咽了口口水:“我也想多生几个娃儿。”   这是叶畅定的政策,辽东汉人鼓励生育,以为二十年后的未来增加人口。不过现在积利州依然面临的大问题是人口比例失调,男女比例几乎是二比一,即使叶畅已经花大气力去收购新罗等地的适龄妇人,却也显得杯水车薪。   “想生娃莫非要我给你帮忙?”南霁云似笑非笑地道。   “是,是……我呸,不是,生娃的事情,怎么能让你帮忙!”樊重武顺口说下来,旋即意识到不对,他终于怒了:“我这张嘴……我就是想说,我瞧中了这城里的一家小娘了,请南将军成全。”   南霁云顿时眼睛瞪圆了,森然看着樊重武。   他对叶畅别的军纪并不是十分在意,但对其中一条,却是记得甚严,就是不许奸淫。他也深知,别的都好说,这一条若犯了,叶畅那边的军法官是不会问理由与身份,只一个字:斩!   在旅顺之时,便曾有叶氏族人,跟着叶畅去过陇右,又到了辽东的,可以说最受叶畅信任者之一,因为犯了此条,众多人求情都没有用,被叶畅亲令处死。当时之事,仿佛还在眼前。   “你好大的狗胆,敢犯此条?”想到这里,南霁云瞳孔一缩,厉声道:“你今日立了些功劳,便要找死?”   第286章 宅田禁奴方略正   南霁云一怒,乃是大将之怒,其威势岂同一般。   樊重武一缩脖子,只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心里暗暗庆幸,幸好没有听梁栋那厮的唆使,若真是先把事办了,自己的脑袋怕就保不住了。他呐呐地道:“只是瞧上了,人还没上……咳咳……南将军你莫吓我,难道瞧上了一个小娘,也要砍脑袋?咱们军纪里,可没这一条。”   听得还只是瞧上而不是人上,南霁云神情稍缓:“没祸害人家就好,若是管不住裤带,那就小心脑袋。”   顿了顿,他心中寻思,叶畅也确实是鼓励军士在辽东安家。与别人募兵喜好没有牵挂者不同,叶畅认为,他在辽东作战,最好军士在辽东有家人,这样一来他们思乡之情不会那么重,二来也明白是在为自己亲人作战。故此叶畅本人虽是未曾成亲,却喜好与人为媒。   “若是城中哪家人物的小娘,让梁栋去替你说和……唔,梁栋只怕没有用,待得空我去替你说和。”   “如此多谢南将军了!”樊重武顿时大喜,伏身便是一拜。   “你这厮倒是势利,平日里见着某,不过是行军礼,如今听说某替你说和一房娘子,却是拜。”   “这是谢媒礼么,自不敢以军礼充之……嘿嘿,南将军何时有暇?”   “这么急?”南霁云骂了一声,此时契丹人情形如何尚未知晓,他哪里敢去给樊重武说媒:“你都忍了二十余年,再忍几日会憋炸来么?”   “这不没进洞里,馋得慌么?”樊重武也敢说起荤话来。   “待叶司马来了,我便替你说和去。”南霁云道。   一听这句,樊重武脸一抽:“可不能等叶司马来,等他来了就晚了!”   “胡说,莫非五弟会与你抢新妇不成……不对,你这厮讨打,定然还没有说实话,你瞧上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娘?”   樊重武偷看了他一眼:“是个契丹小娘。”   “原来如此……契丹小娘,稍有些麻烦,不过也无碍,五弟说过,能娶敌方女子,亦是一种胜利,你怕啥?”   “这个……这个小娘她老子乃是契丹贵人。”   “契丹贵人?”南霁云顿时觉得不对,头发都要竖起来:“你这厮莫非……瞧上了迪烈家的小娘?”   樊重武嘿嘿傻笑了两声:“南将军英明,小人瞧中的,正是迪烈家女儿。”   南霁云吸了口气,指着樊重武,先是大怒,然后哭笑不得。   这厮当真是让人伤脑筋,南霁云觉得实在是拿他没有办法,当下一甩手:“你这厮的狗屁事情,老子不管了,待叶司马入城,你自己去求他吧。”   樊重武听到这,顿时就萎了,他嘟囔道:“就知道会是这样,若是叶司马见了,还会有我的份么?我可是第一次见着那么好的小娘,叶司马见了,只怕就要送到长安去便宜皇帝老倌,哪还有我的份儿!”   “你不求怎么知道!”南霁云瞪了他一眼:“你这厮只管放心,五弟不会送你心上人去宫里的。”   南霁云心里还补了一句,他不从宫里拐人来就已经不错了。   梅妃被从上阳宫中拐至旅顺之事,别人不知道,叶畅却没有瞒着南霁云。当时南霁云与叶畅争执过,认为这是不智之举。   樊重武嘟着嘴,他在辽东生长,原本就有些野性,好不容易有个看得上眼的女郎,却只能瞧不能上,实在让他憋得慌。   无论他怎么嘀咕,叶畅还是领着大军在次日到了。   说是大军,因为全军兵力已经达到了一万二千人——高箕也在军中,他的建安州兵自然跟了来。若非这些建安州兵拖了后腿,叶畅还能早半日抵达。   大军初至时,城头上的高句丽人又骚动了一回,但当大军入城之后,他们便定住了神。叶畅入城之时,便下令公告,申明军纪,不敢说秋毫无犯,却有此前契丹人入城的“珠玉”在前,顿时让城中各族百姓热泪盈眶。   当下便有十余个老人跪在叶畅马前,奉上酒水:“这乃是大唐王者之师啊!”   “契丹乱后,不见王者天师久矣,不意老矣年幼时见过,如今又见着了……”   “正是正是,叶司马这般年少,今后定是在外为节度在内为宰相的,还请饮此薄酒,以安我城中各族万余百姓之心……”   这些拍马屁的话让引着这些老头儿来的梁栋心间配服,分明是空口说白话,可这些老儿说得一个个极是顺溜,当真不是他能比拟的。什么王者之师不见久矣,安市城离着柳城不足二百里,安禄山等时不时便来此打秋风,哪里会不见久矣!甚至那河西故城的安东都护府侯希逸,也是隔三岔五地过来,毕竟就只是一河之隔的地方。   “我要学习,多加学习,即使此次不能将这个代城主的代字去掉,今后也得想法子弄个真城主当当。”   梁栋有自己的野心,与他一般,樊重武在旁边也是眼睛滴溜溜乱转。他想要娶迪烈的女儿,但自家也明白,这个愿望有些难实现。   旁边的梁栋倒是又给他出了个主意,就是当众向叶畅请求。他在夺安市城时立下如此功劳,想来叶畅便只是为了安抚人心,也该同意。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过樊重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安抚好城中父老之后,叶畅召集众人,先是商议是否继续追击契丹人的问题。   以张镐的激进想法,自然是要追,不仅要追,而且应当直接追到松漠去,乘机将辽东旧地全部收回。反正叶畅有“辽东行军总管府”这个名头,这样做也不算僭越。王昌龄、南霁云都是支持这种观点的。   而岑参则不赞同,在这之前,他辅佐叶畅,在积利州推行民政措施,为手中缺乏人才之事而伤透脑筋。叶畅所推行之政,比如说鼓励手工作坊,推广完全免费的基础教育,进行初等郎中培训、补贴,等等都是新鲜事务,就是从大唐调一万文士来都不是短时间能干好的。钳牟丁与他意见也是一致。   “如今积利州人口八万,仅民政之上,官府半年支出粮食一万二千石、钱十九万贯,秋收入库粮食一万八千石、钱三千九百贯,借额之大,已经触目惊心,完全是倚仗叶司马之钱支应。叶司马便是财神,便是有摇钱树,也摇不出足够的钱粮来支应整个安东都督府故地。我曾计算过,不算辖地扩大之后的路途耗损,就按着现在积利州的情形,我们在速个安东都督故地,半年要支出粮食二十万石、钱三百五十万贯!诸位,这个数字,便是富可敌国也支应不起。”岑参大声道。   “不然,虽是有所困难,却并非不可解决。积利州之策,暂不全部推至其余之州,此其一;为朝廷收复疆土,朝廷自是当支出粮饷,此其二。此次时机大好,若不抓住,我恐待数年之后,契丹休养生息已毕,我们再想收复,难度会极大!”张镐道。   “即使不推行积利州之策,也只是节约部分钱粮,别的不说,这么大的地方,与新罗、契丹、渤海尽皆接壤,总得养兵守卫吧,总得置官设衙吧……这些花费又从何来?”   “辽东富庶,自可当地收取赋税。”   “辽东百姓,未蒙王治之利,先受大唐之税矣,人情必失,人心不安,又须多备兵卒镇抚……如此下去,必将积利州拖垮。昔日狄仁杰为何建议武后弃辽东,不正是因为辽东所耗极具,连大唐一国之力尚无法支撑,何况以叶司马一人之力?”   他们争得非常激烈,从中可以看出各人不同的想法来。南霁云军人,所思不够远,只想着仗打,钳牟丁归化之人,心中尚存不安,这二人不去说他们。张镐、王昌龄持论激烈,无非是二人迫切地希望在边疆立下卓勋,而岑参是很早就与叶畅商议过治边方略的,故此有持稳经营之意。   争到这里,双方都闭口不言,只等叶畅决断。   叶畅更倾向于求稳。   如岑参所言,他手中人才不足,财力不足,人力也不足,现在就统治整个辽东,必然会不稳,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物资用于所谓的“维稳”之上。而且会让大量原行辽东各族头人,获取权力,混入他的体制之中,短时间内就让他被架空来。他就算能力再强,也不过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勉强抚定辽东,他一但死去或者离开,那么辽东又会恢复原状。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也就是中上之姿,也就是比此时人多出的一千多年见闻是其所长,真让他陷入“维稳”的旋涡之中,泰半精力都会被这东西吸去,甚至可能越维越不稳。   “我手中只有六千兵,若是就地募兵,彼等能否与我等同心,这是一个大问题。此次北征,当地土兵是什么情形,大伙也都看到了,平日里毫无军纪,战时乱哄哄如集市,若非如此,契丹人还不会败得如此彻底。”叶畅见众人都看他,便叹息着道:“张公所说甚是,此次乃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但我们却不得不弃之。”   张镐脸顿时红了起来,几乎要与叶畅争执,叶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急着说话:“但虽然弃之,却不是什么都不作为,以我之见,我们可以不要其地,却要收其人,可以不要其人,却要收其心!”   这一句说出来,顿时转移了张镐的注意力,张镐皱眉问道:“司马此言何意?”   “我将下令,于整个辽东推行《禁以唐人为奴令》,凡唐人男女,不得用之为奴,若有用唐人男女为奴者,则视与我为敌,我当与其为贼,剿讨诛灭之。凡是释放唐人奴婢送还至我治下者,我当偿其身价,不令其受损。”   虽然在积利州经营了一年,但叶畅很清楚,自己的根基仍然不稳。朝廷虽是允他自河北道、江淮道招募流亡二十万以实辽东,可这个过程却太长,短时间内难见成效。他必须将辽东的唐人都招拢来,使之成为自己的根基。   “嘶……”听到这个命令,虽人倒还好,钳牟丁可是吸了口冷气。   只是对蓄养唐人为奴婢而且不肯接受赎买的辽东各族头人挥起屠刀,看上去是很和缓,可骨子里的杀气腾腾,钳牟丁是能够感受得到的。就如唐人喜欢蓄养新罗婢一样,这辽东的高句丽、室韦、扶余、渤海、新罗人,也爱蓄养唐人为奴婢。叶畅此言,绝不是象表面那么简单。   果然,他听得叶畅又道:“我们此次获胜,并非实力使然,更多是奇计,奇计可一胜二胜却不可能永远胜,要想真正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依靠,还是实力。故此,此战之后,我欲将积利军扩充至六千人。凡不遵我《禁奴令》者,正好可以与我练兵。”   这是正规军,以积利州如今才八万的在册人口,养六千常备正规军,数量就有些大了。而以那些零散的各族头人、酋长来打磨这支军队,亦可以看出叶畅求稳的一面。不过扩军、打战,正合了南霁云的心意,也让张镐等人不虞没有边功可立,倒不失为一条解决内部分歧的道路。   “建安州高公,心募大唐,向来恭顺,他已经向我说了,愿献册纳土,以建安州一州之地内附,我已经允了此事。”叶畅又道,算是为上一条做出的解释。   建安州地域比积利州更大,治下百姓有十余万,汉人亦占了一半以上,加上建安州,那么设六千常备的正规军,便不算负担太沉重了。   这消息众人都不知道,一个个愣住了,钳牟丁想到那高箕在战场上与自己说话的情形,心中顿时了然:这位高刺史倒是个明白人。   “我在积利、建安二州,推行《宅田令》,公告辽东,并将《宅田令》适用之人,由唐人,推广到归化唐人身上。”   “何为《宅田令》?”事关民政,王昌龄便问道,他对于叶畅的一些政令,还不是很熟悉。   第287章 契丹小娘颜色殊   “凡属唐人,可于积利、建安二州,择无主荒地,缴十文钱之后任占二十亩。每四名置永业田者,出一青壮承担徭役,并缴赋税五年之后,便可以此田为永业。”   这是大唐版的解奴宣言与宅地法,整个东北广阔之地,如今才三百万人口,而名义上大唐属地的辽东,则只有一百五十万人口。用地广人稀来说此时的辽东,是名副其实的,故此,叶畅根本不担心会没有足够的土地来分给百姓。   实在没有……那个时候渤海国也应该在他治下了吧。   因为此前有内容接近的法令在积利州推行,故此张镐、岑参并不觉得奇怪,倒是钳牟丁,听得此言后欢喜地拜倒,郑重其事地给叶畅叩首:“卑职替如卑职一般的归化唐人谢过司马这仁心!”   “虽是如此,你归化司的事情可就多了。”叶畅哈哈一笑:“终有一日,这辽东没有什么汉人、高句丽人、室韦人之分,只有一族,就是唐人。”   这个时候,王昌龄才一拍掌:“妙啊,叶司马此策,何愁这辽东人心不附!叶司马,也受我一礼!”   他也是起身,向叶畅行礼,然后略带惭意地道:“我此前以为,叶司马军略、赚钱,皆是人杰,民政一项,乃司马所短,于今来看,却是我井底之蛙,不知司马胸中丘壑啊。”   他是个实诚人,心中怎么想便怎么说,没有因为叶畅年纪比他要小上三十岁而感到羞愧。叶畅却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道:“人口滋生简单,但养活他们却是不易。故农事为本,我在辽东,无非就是六个字,勤练兵,广积粮,勤练兵我与南二哥、善直三哥自可为之,而广积粮,则要倚仗王公了。”   “必尽全力,以附骥尾!”   到这里,众人意见算是统一了,张镐犹有些不舍,与王昌龄出门时把臂道:“这安市城亦有过万百姓,可惜了……”   王昌龄笑道:“张公何必心急,叶司马练出强兵之后,欲取这安市城,有何难哉?莫说安市城,便是北边的盖牟州、南苏州,到时去取也不过是探囊取物!我观叶司马,有远志且有深谋,班超经营西域,不过二代而终,叶司马经营辽东,乃为我汉人千年基业而谋之也!”   张镐一笑,没有回应,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王昌龄说完这个,便又上去抓住岑参:“岑公,你说每年花费十九万贯之事,愿闻其详。”   积利州才八万人口,每年官府花费就达十九万之巨,从岑参的口气来看,这些钱并不是用在官吏薪俸上,故此王昌龄甚为好奇:究竟是哪儿用掉了这么多钱。   “兴建港口,铺桥修路,建了四所书院、四座医馆……”   岑参一边说一边摇头,十九万贯算得了什么,按照叶畅原先的计划,只怕九十万贯都打不住!   “书院医馆?”   “对,书院乃教习之所,便是凡九岁之上、十二岁之下孩童,无论汉胡,皆须就近入书院授课,设字、射、数、理四科……”   字就是识字,射则是骑射战阵,数即数学,理却是“道理”,包括春夏秋冬这样的自然之理,也包括人生道理。这些都只是启蒙学科,并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但在这盛唐之时,书院之风尚未盛行,除了官学之外,少有学校,故此积利州在行此事,让王昌龄愣住了。   “叶司马好大气魄!这是……这是……”   “这是为往圣继绝学。”岑参笑道:“当初叶十一说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句时,某顿时拜服,乃立志为其佐辅,当助叶司马一臂之力。惜哉我无所长,能做者不过万一!”   王昌龄听得这钪锵有力的一句后,刹那间也是呆住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过神来,心中暗道:“我只以为自己已经是看透了叶十一郎,却不曾想,每每以为见至顶峰之时,便又见另一奇峰更高……叶十一如山如渊,非常人能揣测,其人必胜班超之流……我亦当如岑公,倾心助其一臂之力。这民政之事,理财为其枢要……岑公与我,皆无理财之能,张公则善于军略奇谋……理财,对了,倒是有一人!”   他是想到就做的人,故此松开岑参,又去找叶畅,结果便看到叶畅正在喝斥一个军士:“你这厮倒是好大的胆子,整日里脑子里想的就是小娘?”   “我在来此之前,可不怎么想,只是见着了才想。”被训者正是樊重武,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身份不高,故此没有资格参与方才的会议,但是因为心里想着那迪烈的女儿,终究还是壮着胆子来求见。   “没出息!”叶畅又骂了一声。   樊重武缩着脖子,倒退着走了几步想跑,叶畅又把他喊住:“你这厮又要做什么?”   “回去睡觉去。”樊重武垂头丧气地道。   “瞧你那模样,不过就是一个小娘,便成这德性!”对樊重武这厮,叶畅还是寄予一定期望的,他勇武只能算一般,不过是个愿意动脑子的,就是有时一根筋,象现在便是。这种人,要顺毛捋着,用得好了,有奇效。想到这,他哼了声:“带路!”   “去哪?”   “当然是去看那小娘,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美人,能让你迷成这模样!”   樊重武顿时大喜,然后又面现忧色:“司马,我带路可以……不过你自己,可不能瞧上了和我抢!”   他终究是性子野,虽然学了军纪,却还不懂什么规矩,和叶畅也这般说话。旁边的南霁云一巴掌便拍过去,抽得他险些趴在地上,他一边呼疼,一边紧张地看着叶畅。   “那难说。”叶畅又哼了一声道:“便是我自己不要,迪烈的女儿……我也可以用来赏人!”   “赏我成不?”   “带路,莫让我说第三遍!”   樊重武亦喜亦忧,只能带路,叶畅见王昌龄又跟了过来,便招呼道:“王公可是还有别的事情,咱们边走边聊,去看看这厮念念不忘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美人!”   王昌龄已过半百之年,对于美人什么的兴趣不是很大,他道:“叶司马,辽东经营不易,司马幕下,张公可为谋主,岑公可主文书,某无所长,唯能为司马劝农,还缺一经济能手,能为司马理财啊。”   叶畅闻弦歌而知雅意:“莫非王公有人荐我?”   “正是,正有一人……”王昌龄略一思忖,然后缓缓道:“此人声名远扬,叶司马也必闻之。”   “敢问是谁?”   “曹州刘士安。”   “刘士安?”叶畅琢磨了一会儿,并不记得这个人物,脸上便有疑惑。   王昌龄见了提醒道:“便是刘晏!”   “原来是他,王公与他有交情?”叶畅闻言一扬眉,这人的名声,确实是听过。这人在唐时便以理财治民著称,而且他恐怕是出仕为官最年幼之人,才九岁(一说七岁),便当了秘书省正字,此事迹,被列入《三字经》中!   “颇有往来,曾有诗歌唱和。”王昌龄道:“他曾与我有言,天下各处皆有理财之机,‘如见钱流地上’。我素知刘士公言下无虚,既出此语,必有其能!”   见叶畅笑了起来,王昌龄又道:“愿以我之微末职司,担保其人确有才!”   “王公啊,我也听过刘晏大名,只不过如今刘晏可是洛阳尉,而且考绩甚优,怕是不愿意来这辽东之地!”   王昌龄一听便默然了,他只顾着荐人,却忘了刘晏早有才名,如今年纪也不算大,又在洛阳尉这个可谓重要的职司上,岂象他一般,只是一个区区江宁尉,又已年老,再无机会,便要蹉跎终身!   “不过王公所说也是道理,总得试上一试。”叶畅又笑道:“就请王公将我辽东之事,以书信告之,探探其意愿,如何?”   “愿效此劳!”王昌龄道。   见王昌龄欲离去写信,叶畅失笑道:“王公当真雷厉风行,不过此事不急在一时,先与我一起去见见将我部下智勇双全之士都迷倒的美人。”   樊重武在前面顿时乐了,方才叶畅喝斥他,他觉得自己这次要丢大脸出大丑,不仅美人没有弄到手,在叶畅心中的形象也被破坏了。现在一听叶畅夸他“智勇双全”,那简直比灌了蜜汁入口还要甜,顿时心花怒放,咳了两下,将胸挺了起来,摆出一副威猛模样。   他几乎是横着走在前,领着叶畅等便向城西南行去。没有多久,便看到一处用木栅栏围起的空地,周围有数百名安市城兵守着,见到樊重武行来,便有人上前狂拍马屁:“樊将军又来瞧美人了?小人早就说了,樊将军只要一声令下,小人便将美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嘘,不许胡说!”樊重武原本高挺的胸膛顿时又收了回去,瞪着那厮喝了一声:“我家司马在此!”   “司马……”那安市城兵一哆嗦,在他眼里樊重武便已经是大人物了,那么指挥樊重武的积利州司马叶畅,又是何等了不起的大人物!   叶畅只作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众人入了那栅栏中,便看到几个契丹孩童满眼恐惧与仇恨地躲到一边,叶畅见他们一个个那模样,眉头一皱:“怎么,没给他们吃的,怎么将孩童饿成这模样了?”   “那是契丹人,饿死一个今后就少一个祸害。”樊重武嘟囔道。   “那你还瞧上了契丹人家的小娘呢!”叶畅瞪着他道:“这些都是我们积利州的财产,饿死一个,便是损失……你这厮管着契丹营,便是这般做的?”   樊重武干笑了两声,向着那安市城军官使了个眼色:“去弄些粥来,莫真饿死了。”   “是。”那军官可不敢在叶畅面前大声说话,点头哈腰,然后小跑着离开。樊重武带着叶畅穿过几座帐幕,到了中间最大的一处,然后咳了一声:“阿依丽,我来了!”   “嗡!”   一只马扎从帐中扔了出来,险些砸中了叶畅,叶畅身边自然有卫士,顿时拔刀要往帐里冲,结果又是“哗”一声,一盆不知什么水浇了出来,将一个卫士淋得满头都是。   “别,别,她只是脾气大些,不是真要为恶……”樊重武脸色大变,慌忙喊道。   叶畅示意卫士不必太紧张,笑着道:“这便是你瞧中的女郎欢迎你的手段?”   樊重武嘿嘿一笑:“常言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烂腌菜……她越是如此对我,便越是对我欢喜。”   这厮的心灵大概有些问题吧,叶畅心中暗想,莫非是积利州男女比例失调得太过了,致使这种到了年纪的变得有些不正常?   “哇噜咕叽呗呐……”   然后叶畅便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吼了起来,只不过满嘴都是契丹语,叶畅却是听不懂。樊重武在旁眉开眼笑,叶畅讶然道:“你听得懂?”   “我也不懂契丹语,但听得她说话,心里便说不出的畅快。”   叶畅对这贱人有些无语了,向身边卫士一使眼色:“带出来,莫伤着了。”   卫士冲了进去,但转眼就一脸古怪地退了出来,然后,叶畅便看到让樊重武念念不忘的迪烈女儿阿伊丽了。   此女身高六尺,端的高大,最重要的是,她腰围只怕也有五尺,长得膀阔腰圆,叶畅身边能与她相提并论者,唯有释善直一人。   便是南霁云,都没有此女雄壮!   叶畅的眼睛都看直了,王昌龄同样发呆,这位真是女郎么?   再看了看樊重武的身板,与那位阿伊丽比一比,叶畅忽然笑了起来。   “坏了,坏了,果然眼睛都看直了,大胸脯大屁股,正好生养,听闻天子宠爱的杨贵妃杨娘娘,便是这种模样……叶司马定然也被迷住了!”   樊重武心中嘀咕,哀声叹气起来,叶畅拉着王昌龄转身就走:“樊重武,只要你能降伏这女郎,这婚事我便准了。但若你被这女郎降伏了,我可就要连你的脑袋一起砍掉!”   第288章 辽河水深风云扬   辽河之西,一个少年郎远远望着河对岸,略薄的双唇紧紧抿了一下。   在他身后,一群身着大唐官兵服饰的军士正在牧马,一个个神情肃然。   “怀玉,当真要去做?”   少年郎身后一人身材雄伟,沉声向他问道,这少年回过头来笑了笑:“兄长胆量也特小了些,此时正我辈立功之机,岂可放过,你看董将军,一听我建言,便立刻出兵!”   被称为兄长之人摇头苦笑,自己这个表弟,年纪不大,才十五岁,可升官之心却是极为迫切。此次得了消息,他鼓动自己不说,还将董秦也说动了。   他只是一个裨将,董秦却已经是平卢军先锋使,身份地位更在他之上。不过董秦性子憨直,又喜好女色,故此为他表弟所说动,竟然出兵冒这个险。   “你心太急,怀玉,再过几年,你何愁没有立功的机会!我观安大夫其人,不似此前几位节度,是个息事宁人的性子。到时就算没有边事,他想法子也要弄出些边事来!”他又劝说道。   “兄长,出名要乘早啊。”被称为怀玉的少年郎一扬眉:“那叶畅扬名于长安时,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我李怀玉如今与他当时年纪相当,难道我竟然不如他?”   听得李怀玉提起叶畅,那身材雄伟之人眼前便是一片火热。   身在辽东之地,谁不知道叶畅!   几乎就是赤手空拳到了辽东,只靠着收拢一些当地汉人,便白手起家打出了一州之地,从一个挂名的襄平守捉,到现在的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这官职的变化,可是一种飞跃!   “我侯希逸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若再抓不住机会,只怕这一生就唯有蹉跎……怀玉擅自向董先锋建言,结好这位将军,倒是我的一个机会!”   想到这里,侯希逸向着后方望去:“董先锋还未至啊?”   “未至正好,咱们过河,先夺头功!”李怀玉目光闪动:“安大夫能做的事情,咱们如何做不得?”   “那就过河吧!”侯希逸想想,河对岸应该没有什么大的危险了:“乘着这机会,立个功劳回来!”   “前些日子捉到的契丹人不是说了么,安市城都被积利州军占了,想必契丹大军已经尽败,咱们能捡的,可不是一个两个微末功劳!”   李怀玉尖声笑了起来,他眼中寒光闪动,一点都不象是十五六岁的少年。   他们择水势较缓、河道较浅的地方渡了河,却没有往安市城北走,而是径直到了安市州与建安州之间的要道大石桥。此处原本也是一条河沟,当初太宗皇帝东征时御马过此,陷于河滩之中,乃建石桥得过。这是南北交通的要道,他们一到之后,立刻在大石桥两端各设关卡,拦截往来的人员。   此时刚刚过兵,再大胆的客商,也不敢经此处,而少数行人,远远望见这里聚着数百兵士,也都纷纷避开。   故此,他们到了这边好半天,竟然连一人也没有遇上。   “兄长,不对劲儿,当真要在这里?”李怀玉问道。   “你比愚兄心大,但毕竟年轻,有此事情想的还不周到。那叶畅夺了安市城,却如何能久守?自然是要将他的收获送归积利州城,所谓见者有份,咱们在这里拦下了,他想要瞒过去,就得将功劳分润一份与我们!”   “兄长倒是不贪。”李怀玉呵呵笑了一声。   他年少,看不惯便直说了,侯希逸却是欣然点头:“正当如此,若是太贪,激得那叶畅反击,也不是好事。”   “这般叶畅就不……”   正说话,突然间有人叫道:“来人了来人了!”   他二人停止谈话,举目北望,便看到一大队人马,约有四五百之众,正在向此处行来。头尾各有三十余骑,中间则是步行,远见不清,但渐近之后,便看到中间三百余人,尽数是妇孺。   这却是将被俘的存丹妇孺送往南面去。   对于这些妇孺,叶畅自有安排,妇人可以发给民团一般兵士为妻,孩童集中起来管教、上学,自然,他们将永远失去自己的契丹名字,而会改用汉人姓名,待他们长大之后,除极少数外,几乎所有人将不再会说契丹话语。   因为是迪烈汗的女儿,所以阿伊丽是这第一批被送走者中的一员。樊重武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樊重武,两人便一路相看一路行来。   对樊重武这厮,叶畅已经彻底绝望了,也只能由得他去。   “阿伊丽,你可知道,我原先不叫樊重武这个名字,我原先叫樊季勇,后来嫌这个名字晦气,陪我二十余年也没让我赚个媳妇儿,后来我便央了水云观的陈真人,给我换一个能行运的名字。哈哈,没有想到果然有用,这还不到一年光景,大胸脯大屁股的媳妇儿便到手了!”   “阿伊丽,我也不瞒你,叶司马说了,我若是娶你为妻,便休想升职为官……这是规矩,他不能为我一人坏了规矩。我可是琢磨了许久,如今我家中有二十亩永业田,这如今由民团替我垦种,每年支付田租与我。我又有如今陪戎副校的职薪,每年加起来亦有三十贯钱。住处自有军营,今后还有军属宅,如今就只缺一个生娃的娘儿们了!”   “喂喂,阿伊丽,你为何不说话,虽然你那契丹鸟语说得叽哩咕噜的让人听不明白,可我就是爱听你……”   跟在樊重武身边的其余积利军都有意离他远些,免得被误以为和他一般,脑子里尽是些不正常的东西。即使是这般,听到他这样说,还是有人几欲呕吐。   他们自然也看到大石桥处的兵士了,只不过现在叶畅令行辽东,无有敢违者,而且那些人穿着是唐军服饰,打着的也是唐军旗号,故此并没有太多提防。待对方围上来之时,他们意识到不对,有人叫道:“樊副校,赶紧过来!”   虽然樊重武未能升官,不过叶畅还是对他委以重任,将这押送俘虏的活儿交与他。听得前边有人叫他,樊重武顿时不悦:“眼见我家阿伊丽便要理睬我了,什么东西来烦我?”   他也看到那些唐军,可正意气风发之时,哪里会放在心上。   见这群积利军中大模大样走出一个人来,李怀玉上下打量着对方,然后冷笑了一下:“不知死活的东西!”   “尔等何人,为何在此阻路?”樊重武同样上下打量了李怀玉几眼,然后向着李怀玉身后喊道:“顺便问一句,这是谁家奶娃走失了?”   李怀玉的年纪是硬伤,他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些稚气,樊重武这一句话说出来,顿时让众人大笑。   但笑声随即止歇。   因为李怀玉突然拔出腰刀,架在了樊重武的脖子之上。   “你……你想做什么,我们是辽东行军总管府的人……我们是叶畅司马的部下!”樊重武可从来不是什么面对死亡面不改色的勇士,他颤声说道,若不是在马上,只恨不得立刻就跪倒求饶了。   “此为安东都护府辖地,汝等来此,未免太过视我安东都护如无物了。”李怀玉冷冷地说道:“你这无胆鼠辈,安敢辱我?”   他们敢直接来截道,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因为他们是安东都护府下辖兵马,而这一片地方,过去确实是属于安东都护府!   叶畅当初与李林甫密谋重建辽东行军总管府时,不曾想过,自己的势力会这么快就进入辽中、辽北,而李林甫也出于自己的用意,没有界定安东都护府与辽东行军总管府之间的管辖边界。   积利军来此作战,算不算越界,乃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侯希逸、李怀玉等敢来此,也就是有这个借口。   “安东都护府……”樊重武有些愣了,他可弄不清楚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只是知道情形甚为不妙!   这大唐的军队,怎么对着大唐的军队挥起了刀?   “这位小将军,大伙是自己人,用不着伤和气,用不着嘛!”虽然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樊重武反应却是很快,先解决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再说:“小将军请看,这些是我们大唐自家的兄弟,他们在与契丹人战斗中受了伤,还有,我这里也受了伤……你瞧,咱们自家人吵吵嘴不算什么,这刀……还请高抬抬贵手!”   “要我抬手简单,那些契丹人交与我们。”李怀玉淡淡地说道:“还有那些驼子、大车,我也不要多,留一半与我们。”   “这……这……”   “或者我们自己去取。”   樊重武心知现在情形不对,自己这一方势弱,听得眼前这小子这般说,他眼珠转了转:“小将军,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奉令行事,做不得主……若是全部给你们了,我没法子和上司交待,必然是掉脑袋的……那时掉脑袋,和现在掉脑袋,也没有什么区别……这人,驼子、大车我们全留给你们,不过这些只吃饭不值钱的契丹妇孺,我们南边正缺娘儿们,还请让我们带走。”   李怀玉略有些迟疑,这第一批押运的契丹人,确实都是些妇孺,她们的脑袋就算砍下来,也报不得功劳。方才他提出要全部妇孺,也只是漫天要价罢了。   他回头看了看表哥侯希逸,侯希逸目光在妇孺当中转了转,没有看到让他觉得顺眼的女人,便点了点头。   当下樊重武向后一挥手:“把人赶到路边去,驼子、大车,给他们留下来。”   “樊副校,这不大好吧……”有人道。   “放心,有什么事情我兜着,再不好,总比兄弟们掉了脑袋要好。”樊重武道。   他心中是有六分把握,比起那些钱财物资,叶畅更看重的是人,钱财物资丢了,叶畅会想办法夺回来,可是这几百适龄的契丹妇孺若是被砍了脑袋,却是活不回来了。   听得他这样说,积利州军无法,只能将装财物的驼子、大车都留下。见他们识趣,李怀玉等也没有太为难,李怀玉还收回了刀,笑吟吟地道:“你这厮倒是个人物,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一个俊杰。”   樊重武干笑了两声,拱了拱手,便要离去,就在这时,侯希逸身边的一人从马上踩镫站起,突然喝了一声:“阿伊丽?”   樊重武脸色顿时一变,那边侯希逸歪过头,看着身边那随从:“怎么,你认得这里面的人物?”   “大功啊,将军,大功一件!”那人嘎嘎怪笑,指着阿伊丽向侯希逸道:“那个肥婆,将军可知是什么人物?”   “肥婆……”   看着阿伊丽的模样,侯希逸也是一惊,这么壮硕的女子,当真很少见。   “她是什么人?”他问道。   “是迪烈的女儿,迭剌部迪烈的女儿!”那认出阿伊丽之人大声道:“契丹八部可汗,迪烈便是其中之一,跑到辽东来的,就是他们迭剌部!”   侯希逸闻言大喜,看着阿伊丽的目光,就有些绿莹莹的。   他可是很清楚,一般的契丹妇人,自然是换不得什么功劳,但是契丹一部可汗的女儿,那可就是大功!   那证明他们与契丹一部可汗的大帐交战,踹了契丹人的老巢——至于叶畅要来争功,只要人在他们手中,叶畅能拿什么证据来说明这个娘儿们是他们俘虏的?   “这个娘儿们留下,其余人等,你只管带走。”侯希逸将马鞭向着阿伊丽一指。   “别让我跟他们走!”阿伊丽突然开口对樊重武道。   这个时候,樊重武顾不得这是阿伊丽第一次对他开口说话,也顾不得这阿伊丽竟然能说汉话,他脑子里有几十上百只苍蝇在飞,全是嗡嗡嗡的一片。   交不交出阿伊丽?   对方势大,人数是他们的两三倍,而且将他们围住,他们只有六十骑骑士,另有几十名步卒。若是不答应,对方必然会动手,双方撕破脸了对方杀人灭口还更干脆。   可是答应?阿伊丽落入对方手中,自己……岂不是要戴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将军,将军,使不得……”   才说出使不得三字,那边李怀玉的手又到了刀柄上,樊重武情知不妙,他一咬牙:“此女正是迪烈的女儿,失了她,我回去也没法子交差……这样,将军,若是你们肯收留我,我便将此女交出来,否则我就杀了她,大伙一拍两散!”   第289章 太阿之柄当自持   安市城之中,叶畅并没有矫情地拒绝住在最豪华的前城主府,不过他随行简陋,若大的城主府,也只占据了一个院子。   “经过就是这样?”叶畅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士兵,声音仍然很柔和,神情看上去也很平淡,但那士兵却突然间感觉到有些冷。   “正是如此,属下句句为真,那厮自称为安东都护府、平卢军先锋将麾下。”那士兵愤愤地道:“那樊重武竟然跟着对方走了,实在是忘恩负义之至!”   叶畅恼中也是恼怒异常,不过面上不显露出来。   一个区区平卢军先锋将,也敢虎口夺食,抢走他的战利品!   不过对方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却仍然敢如此,想必也是有所倚仗。他手中的兵力,瞒得过契丹人,却是瞒不过平卢军,对方想来是以为他不敢起冲突吧。   “几位先生以为当如何?”他看向张镐等人。   张镐也同样满肚子怒气,平卢军的人这些年来的表现甚是差劲,安禄山都有些不待见他们,现在却敢到叶畅这来虎口夺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别的无所谓,但这樊重武定然要擒回来的,他违背军纪,私投他人,定要斩首不饶!”因此,听得叶畅问起,张镐抢着便回答道。   他执掌律法,军中将士违反纪律,便是由他处置,故此虽然恼怒,首先还是从自己的分工上回答。   “正是,这帮酒囊饭袋,竟敢如此无礼!”王昌龄也是怒不可遏,他因为名声大出身低,常受同僚排挤,最恨就是这种在背后捅刀子的同僚:“以某之见,叶司马当双管齐下,一是遣兵派将,前去缉拿,二是即刻快马加鞭,遣人往长安送信,请天子严惩此等卑劣之辈!”   “王公所言是正道。”岑参也点头表示支持。   “兄长以为呢?”叶畅望向南霁云。   南霁云略有犹豫,然后开口道:“司马于樊重武有厚恩,我观其人,虽为狡黠之辈,却非负义之人,故此,我以为他投靠对方,乃是迫不得已,或许还别有内情。”   “还能有什么内情,无非是畏敌势大,不敢相争,又失了押送人物,不敢回来见司马罢了!”张镐哼了一声:“若是此待行径,亦能赦免,战阵之上,谁还肯殊死血战?”   论及辩论,南霁云再有十个绑到一块儿也不是张镐的对手,南霁云性子自矜,也无意去与张镐进行口舌之争,便捋须斜睨了他一眼,眼神多少有些轻蔑。张镐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又开口道:“彼待无知鼠辈,据闻还觊觎迪烈之女,为此女甚至忘了司马提拔之恩。此等人物,须得诛之,方能显我军之威严!”   叶畅有些头痛,他的班底如今才是这么些人,但文职与武职之间的矛盾已经若隐若现了。张镐等毕竟是士人出身,对于底层士兵出身的南霁云、樊重武虽是看重却未必尊敬。而南霁云等浴血奋战拼出来的功绩官职,对于这些摇摇扇子吟吟诗便得官者,心里也不是十分服气。   必须建立自己的军事人才培养机制,允许军队中有矛盾,但绝对不能允许有文治派与武功派这样相互敌视的大派别对抗,这样太容易引发军事政变之类的事情。   “那樊重武之事,我们定要彻查,若真是他惧敌投降,那么诛之以正刑典。若是还怀有什么用意,也不能轻饶!”叶畅一边琢磨着军队人才培养体系的建立,一边开口和起了稀泥:“就算要诛樊重武,先也得将其抓回来再说……欲抓樊重武,就必须与平卢军交手,各位以为,我们是彻底撕破脸,还是留有余地?”   这一下众人都沉默起来,彻底撕破脸,就是要将这所谓的平卢军先锋消灭掉,接下来的局面就不在叶畅控制之内了。这种决断,可不好做,过了一会儿,还是南霁云道:“无论叶司马做如何决断,某都愿为前锋。”   叶畅心中暗喜,这是表明态度,哪怕因此与平卢军起内讧,南霁云也将会站在他这一边。南霁云如今乃是积利州第一将,军事上的二号人物,他的表态,几乎就是军方的态度了。   岑参与王昌龄脸色变了一下,他二人是倾向于留于余地的。以积利州一州之地,与卢龙军乃至卢龙军背后的范阳节度使为敌,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张镐却笑了一下:“叶司马此言却差了。”   “哦?”   “积利州上下,能做此裁决的,唯有你一人罢了,应是你决断是战是和,然后我们这些幕僚为你出谋划策,南将军这些将士为你征战厮杀。太阿之柄,不可交与他人。”   这话说得水准就高了,一旁的钳牟丁暗暗点头,他如今也算是积利州的高层,不过在大多数问题上,他善守本份,从不多言。岑参、王昌龄二人,在他看来,是舞文弄墨之士,唯有张镐之语,才显出几分运筹帷幄的谋士之风。   “由我裁决……”   “正是,若非叶司马裁决专断,又有谁堪如此?”张镐理所当然地道。   叶畅顿时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摆脱另一世的影响,忘了在这一世,他既然是这个团队的首领,那么对这个团队的今后大方向,自然就有最终裁决权。   “既是我裁决,那么……”叶畅最初时还有些犹豫,但渐渐坚定起来,他为何会到辽东来开疆辟壤,往大里说是为了汉人江山,但往小里说,不就是为了摆脱在中原时只要弄出些好东西,便会有人来抢来夺的命运么?   在中原时,他势单力孤,强敌环伺,不得不左右支撑,想方设法周旋于那些不怀好意者之畔。但现在在辽东,他有两州之地,十余万百姓,数千虎贲,团练过万,这样强的实力,难道还要面对别人的侵凌、劫夺时仍然退让么?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现在还只是一个区区的卢龙军先锋将觊觎,他若不迎头痛击,只怕某些人都要以为他是软弱可欺,什么样的东西也敢跑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了。   “他若想战,那便大战!”叶畅想到此处,只觉得自己念头顿时通达,一握拳,冷声说道:“敢劫掠我部下俘获者,须得死!”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凛然,便是张镐,也没有想到叶畅会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下定了这种决心。   “既是如此,我等当谋划之。”张镐道:“我军人数有四千,加上建安州军一万,足以剿平入辽东之贼。司马如今可遣一军,扼守辽河渡口,匆令贼人遁归。大军直扑大石桥,一击破贼!”   “贼人会不会有所防备?”   “不然,我知边将之心,他们如今其实是在观望……”   张镐给叶畅分析平卢军诸将的心理,此次渡过辽河来犯的,只是平卢军先锋使董秦部,带队之人侯希逸更只是一员裨将。并不是平卢军拿不出更多的人手,而是因为,平卢军诸将都是在观望,如果叶畅露出软弱之态,他们定然会毫不犹豫冲过来,将叶畅的战利品吞食干净,但若是叶畅展示出足够的强硬与实力,他们则未必有彻底翻脸之心。   “故此,司马既然决意与之针锋相对,便不可露出丝毫退让之意,先迎头痛击再说!”   “若是如此,安禄山处当如何应对,平卢军乃是他部下,打痛之后,安禄山必然要出面。”王昌龄忧心忡忡地道:“平卢军三万七千五百人,范阳却是九万一千四百人……二者相加,兵额近十三万,我军只及其二十之一!”   “无妨,我到辽东之后,奉命为叶司马谋主,也曾打听过消息。平卢军虽是归属安禄山所辖,但与范阳不同,安禄山多抽平卢军勇士、健马,以充范阳之用,显然并不以平卢军为己方亲信,平卢军诸将畏他割弱自己实力,亦对其多怀戒惧之心。契丹人能入辽东,其中便有平卢军故意怠战之‘功’,依我所见安禄山未必愿意替平卢军出这个头。更何况,安胡儿其人,最贪边功,我们原本不是准备将这夺取安市城之功分润出去么?原先是想着分给平卢军,如今不给了,给安禄山就是!”   叶畅并不准备彻底占据安市州,原因在于他现在实力不足,特别是从旅顺到安市城,近千里之地,补给线比较艰难,即使他有大船,也力不从心。   还有一个原因,是北边传来的消息,迪烈兵败回盖牟州的途中,被沿途诸方势力所袭,但或许是契丹人带来的,或许是其余原因造成,北面开始流行起“痘疮”!   这也是叶畅急着将俘虏运回的原因之一,这痘疮其实就是天花,其传染性极强,而且几乎没有治疗之法,叶畅能做的,就是隔离,任其自生自灭。   “诸位以为此计可行否?”叶畅心里是倾向于此的,但大的方向他要决断,执行的细节却需要与众人商讨了。   “是好计。”岑参第一个支持。   “此计甚善。”王昌龄亦是赞同。   南霁云这一次没有表示反对,只要有仗打,对手是谁,他都不在乎。   “既是如此,那么张公,你引一军,我给你一千人,断绝贼人归途,南霁云,我给你两千人,即刻出击,杀那些贼人一个猝手不及!”叶畅下令道。   众人领令而去,屋里只剩余叶畅与善直二人,善直道:“为何不叫我去出战立功?”   他虽是个僧人,如今却与还俗没有什么两样,眼见南霁云屡屡立功,叶畅也越来越倚仗其,他心中自是暗生攀比之念。   “三哥,这安市城的安危,可就在三哥身上,如何不是立功?”叶畅哈哈一笑道。   “你便只知道应付我。”善直嘟囔了一声,但看到叶畅脸上隐隐的忧色,便不再说什么了。   叶畅并不是担忧打不胜这一战,从对方来的人数他可以得出和张镐同样的判断,那就是平卢军诸将便没有真正撕破脸的决心,侯希逸等过来,只是一个试探。他真正担忧的还是痘疮,天花作为一种绝症,他自己对此也没有免疫力,如今还只是听说在盖牟州一带有,可是谁知道契丹人有没有将之带到南面来!   “召梁栋来,随我巡城!”他下令道。   梁栋是个“代城主”,他在安市城根基极浅,完全是依附于积利州军。故此一闻叶畅有召,顿时跑了过来,其婢膝奴颜之态,就是叶畅自家见了,也觉得极为不适。   “休要这般模样,交待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做好了?”   “好了,好了,石灰、白绸,都已经备好了。我在城中点了五百青壮,专门清理城中垃圾,在城外荒僻之地,也令人掘坑,填埋这些垃圾!”   “牛呢,长痘疮的牛有没有找到?”   梁栋心里暗暗嘟囔了一声,当真不知这位叶司马究竟是做何等打算,除了要对安市城街面进行清扫,还要寻找痘疮的牛。不过安市城外也养着不少牛马,特别是契丹人南下之时,带了不少牲口,都放养在辽河之畔。他小声回应道:“找着了,有十六头牛带着痘疮。”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稍安,不过牛痘究竟是怎么个种法,他心里也没有底,只有将这些牛都赶回去,到了积利州再进行试验了。   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天花在古时肆虐之威,他早就知道,原本也准备在辽东局面稳定、基本医疗体系建成之后,便开始研究种牛痘之事,却不曾想天公不作美,竟然在他完成准备之前,就已经出现了痘疮。他看着梁栋小心翼翼地模样,又交待了一句:“这些牛事关重大,你好生给我养着。”   “小人只当是又有了十六个牛祖宗。”梁栋道。   叶畅嘿然一笑,便又问道:“多少人愿意与我一起南迁?”   虽然准备把安市城让出来,但叶畅并不准备让出个完整的安市城,城中的人口,能带走的,他要尽量带走。听得他这般问,梁栋露出为难之色,叫起苦来:“小人也是用尽了方法,只是故土难离,这些人在契丹人来时都未曾逃走,现今更有谁愿意搬?小人好不容易,只说服了两百余户,不足千人愿意与司马一起南迁。非是小人不尽力,实是……太难了。”   第290章 主客易位有谁知   “用不了多久,他们只怕会抢着要南迁了。”叶畅听得梁栋此语,哼了一声:“反正你做好准备就是,如今还不曾下雪,按着去年,再过月余就要下雪了,若是有人愿意南迁,准备要做好来。”   “是。”梁栋心里不以为然,口中却道。   他们一边巡城,一边说话,安市城也不大,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整座城都转了一遍。   回到府中时,南霁云等已经离开,不过有个神情古怪的胡人徘徊在他门前。见叶畅归来,卫兵上前禀报道:“叶司马,此人自称携有密信,意欲求见。”   “谁的密信?”   “他死活不肯说,岑先生来问,他也不说,只说要见你。”   叶畅年向那人看了一眼,那人服饰打扮,象是一个奚人。他略一琢磨,自从他扬威辽东之后,每日求见之人可谓络驿不绝,但是大多由岑参替他会见,这种坚持要见他的,并不多。   “让他进府吧。”叶畅道:“过会儿我抽时间见他。”   没多久,那个奚人便被带到叶畅面前,他一见叶畅,便拜倒下去:“小人贺敬,拜见叶司马!”   他说得一口好汉话,神情有些拘谨,叶畅眯眼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奉人之命有密信与我,密信何不拿出?”   “小人是奉樊副校之命来者,樊副校要小人传的,是口讯。”   樊副校?   叶畅脑子里一转,顿时想明白,这个樊副校,就是樊重武。他面色平静,颔首道:“原来是他……有何为证?”   “他以阿伊丽性命起誓。”贺敬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以那契丹女子性命起誓,眼前这位看上去就极为精明的叶司马就会相信?   叶畅还偏偏就相信了。   樊重武这厮的审美观明显不正常,大胸大臀便是他对女子的全部要求,他打了二十余年光棍,也落魄了二十余年,自从见着阿伊丽后便迷上了这个契丹娘儿们,甚至为此赌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他的口讯是什么?”   “董秦部在羊角子沟。”贺营低声道:“那是我们奚人生活的一处山沟。”   叶畅回想了一下地图,羊角子沟是奚人取的名字,而且不是大地方,故此他在地图上并没有找着这个地方。樊重武这厮传来这个消息,虽然不是至关重要,但也有其价值。   若是能将董秦也处理干净,这一次便能起到极好的杀鸡骇猴效果。   而且这个消息让叶畅最初的恼怒消了一大半,他并不为敌人的侵袭而怒,却为自己人的背叛而怒。   “拿地图来,羊角子沟在哪儿?”叶畅又问道。   地图拿来之后,叶畅看着那羊角子沟的位置,让他意外的是,羊角子沟并不在辽河东,而是在辽河西。也就是说,董秦本部,并没有来辽东这边,来辽东的只是他帐下一部分。   最初时叶畅不以为意,但渐渐的,他神情冷竣起来。   “请岑公、王公来!”想了一想,他下令道。   岑参与王昌龄本已经回到各自宿处,他们刚送了张镐出去,如今听得叶畅相召,便匆匆赶来。到的时候,发觉气氛有些不对,还留在城中的各路将领,几乎全部都到了。   “方才得来的消息。”见人到齐之后,叶畅示意了一下贺敬:“你再说说吧。”   贺敬便将自己如何与樊重武相识说了一遍,原来他乃是被平卢军强征的奚人,奚人叛乱之后,他在军中便倍受猜疑,此次董秦遣人听侯希逸、李怀玉差遣,主要便是派了他们这些军中的奚人、契丹人。   最初时董秦的想法,便是让他们冒充叛乱的奚人契丹人部族,袭扰抢掠一番,但侯希逸与李怀玉却有自己的主意,特别是李怀玉,莫看是个少年郎,满肚子里都是诡计,决定公开占据大石桥。   樊重武被迫“投靠”侯希逸等之后,自然不受待见,被盯得很紧,他也一心看着阿伊丽,在这过程中认识了贺敬等人,也不知他从哪儿打听得的消息,让贺敬来向叶畅禀报。   “你就如此听樊重武的?”岑参盯着这个奚人问道。   “他……他许了我一个奚人首领之职。还说可以请叶司马向朝廷为我请封。”   众人听了之后,虽是气氛不对,却也不免笑了起来。这个樊重武,倒是个说惯大话的,当初许了梁栋一个代城主之职,如今又许了贺敬一个奚人首领之职。   “只有这些?”   “他还说,叶司马广募人手,许我族人迁居辽南,所受待遇,远胜过在旧地。”贺敬又道:“我奚族半耕半牧,与唐人并无几多差别,便是言语亦可相通……还请叶司马收容!”   奚人的生产水平比起契丹人要高上不少,而且他们制车的工艺相当高,同样深受安禄山之压榨。贺敬闻说叶畅对待高句丽人比较宽厚,便动了举族迁附的心思。   “只要证明你们是真心为我所用,我必不薄待你们,你且放心,在我处,征募绝对不会如范阳、平卢那般。”叶畅安抚了他一句,打发他离开,然后又对周围的部下道:“你们觉得,他所说是真是假?”   “羊角子沟在何处?”岑参问道。   地图呈上来,上面已经标出了羊角子沟,看到那地方,岑参与叶畅交换了一下眼神,神情也变得有些异样。   “怎么了?”   “离安市城太近了。”岑参道:“若那董秦真只是派人试探观望……按理说,不该离安市城这般近!”   “那也就是说……这斯对安市城不怀好意?”王昌龄顿时明白,脸色也是一变。   若真如此,这个董秦,倒也是个人物!   “敌方以大石桥那边之事,引我倾城而出,然后再如夺这安市城?”岑参看着叶畅:“若是如此,岂不要……赶紧遣人去召张公与南将军回来?”   跟随叶畅他们到此的兵马,只有积利军四千余人、建安州军一万人,其中建安州军一万人在叶畅不决定继续北征后便已经回返,以减轻粮草补给的压力。现在南霁云、张镐共带走了三千人马,安市城中,唯有积利军千人,另加一千安市城军。在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安市城,确实守备空虚!   “若这个贺敬所言为真,那么董秦此时,应当还没有接到消息!”王昌龄微眯着眼:“只是,我如召回南霁云、张镐,大石桥那边又当如何?”   “还有,董秦也只是一个先锋使,手中兵力有限,我们便是让他来,他又能如何?”岑参也道。   众人议论纷纷,大伙都倾向于贺敬所言为真,叶畅于其中却觉得还有些古怪。   樊重武这个人有一定能力,否则叶畅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但他这个消息,来得太过及时,看上去……倒有些象是大石桥那边有意放过来的。   叶畅对董秦没有什么印象,但对侯希逸这个人却有一定印象,在另一世的大唐中,此人乃是安史乱后藩镇割据的代表人物之一,向来就是桀骜不驯之辈。这种人,怎么会轻易替人火中取栗?   换了他自己是侯希逸,在发觉自己成了诱敌的饵之后会怎么做?   叶畅想起自己在陇右时,坑皇甫惟明的那一下。   “这则消息,十之八九是真的。”他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但这应当是侯希逸故意让樊重武知晓传过来的,目的,正是让我们召回南霁云、张镐!”   “这是为何?”   “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若我们召回南霁云、张镐,他们在大石桥那边自然安然无事,乘着我们与董秦纠缠之时,可以乘机将截获的物资、人口转移走。”叶畅冷笑:“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他们既是夺了物资、俘虏,为何会将我们的人尽数放走,又停在大石桥处不动?原本我以为他是想在大石桥据桥而守等待接应,现在明白,他们其实是饵。但他们未必愿意为饵,去便宜别人……若是反客为主,他们倒将董秦为饵呢?”   泄露董秦的消息,叶畅便会集结兵力,无论是守卫安市城,或者去袭击羊角子沟,都意味着侯希逸一伙便可以置身事外,带着他们截获的人手、物资扬长而去。反正有迪烈的女儿,他们已经可以向安禄山乃至朝廷请功了。   “这么说来,无论是董秦还是侯希逸,倒都不愧是边将。”王昌龄有些发愣,喃喃说了一句道。   “只可惜却不曾将自己的心思用在如何应对叛贼身上,却只知道算计自己人。”岑参怒道。   “如是当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他们似乎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若是去打董秦,必令侯希逸逍遥,若是去打侯希逸,又必被董秦偷袭。   “侯希逸小瞧我积利军,咱们自己可不能小瞧自己,有一千人马在,我们难道守不住安市城?”叶畅却冷笑了一声:“我意已决,只凭这一千人坚守,不过需遣人向南、张二位通告此事,令其二人速战速决,休要走漏了一敌!”   他做此决断,岑参心中虽然还有些担忧,但没有再说什么。紧接着便是分派守城任务,叶畅第一个点的便是梁栋:“梁栋,你手中的安市城兵继续你之事,另外再招募人手,我令府库拨付粮饷赏钱与你。”   梁栋听得不要他们上阵,顿时欢喜,应了一声“是”,但旋即暗想:“叶司马待我们安市城百姓,当真是爱民如子,到如今还未曾在城中搜刮一物,若换了平卢军那些人,只怕我们就要受罪了。既是如此,我们不能不为叶司马出一份力!”   当下他又道:“司马欲守安市城,也是为了本城百姓,我等原该献牛羊宝货以劳军,如何还敢要司马拨付赏钱?安市城虽是穷困,劳力却是充足,而且向来号令四边,愿为司马募集勇壮,以充守城之用!”   “你有此心,我意甚嘉,不过暂时不需要。”叶畅笑道:“你办好我吩咐之事即可。”   梁栋领令而去,叶畅又看着善直:“善直三哥,你不是叫着没有立功的机会么,现在机会来了。”   善直嘿嘿一笑:“那是自然!”   “我请三哥乘夜领八百人出城,待天明时广布旗帜,做足声势,回到城中。”叶畅又道。   “不是打仗?”   “这可比打仗还要厉害,三哥岂不闻孙子兵法中有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乎?”叶畅调侃道。   原本众人有些紧张的,但听得叶畅如此轻松,顿时也放松下来。王昌龄此时一拍手,赞了一声:“好计!”   想来那董秦在安市城中也布有耳目,善直领兵深夜悄然出城,白天再大张旗鼓入城,将这些耳目糊住,他会误以为叶畅将张镐、南霁云等调了回来,城中兵力充足,他就不敢轻易来袭城。   只要挨过两三日,大石桥那边战局明朗,董秦再想来袭,那就只有硬碰硬了,而他若是有这实力,也不会让侯希逸去大石桥。   “岑公,你遣一人,快马出城,在出城门时稍停,若城丁问起,只道是去召回南、张二位的。”叶畅又道。   “正该如此,侯希逸在我城中,也是肯定有耳目,否则不会抓得那么准,正堵住樊重武!”岑参也是一击掌。   叶畅笑着微微摇头,岑参与王昌龄,二人虽是喜谈边事,但都缺乏实际经验,倒不如张镐这个喜谈史书的纵横家一流,反而能够出谋划策一番,这也是他方才遣张镐南下而不是令岑、王随军的原因。   “大伙若无异议,便依策行事。”分派停当之后,叶畅最后道。   众人自是没有异议的,各自依策行事,没过多久,岑参便出现在门前,对着一个骑兵道:“事关重大,你定然要在最快时间内将消息送到,不可有片刻耽搁!”   那骑兵大声应是,然后便骑马穿过街道,直向南门而去。到了南门前,门口一群闲汉正在晒着太阳,他见门军欲来阻拦,便厉声喝道:“奉命前去召回南大使、张推官,汝等亦敢耽搁军情乎?”   门军顿时让开,那骑兵扬长而去,转眼便消失在远方。   城门之外,靠着墙边,一个闲汉若无其事地起身,挠了挠头,便向远处行去。   第291章 进退战降两为难   “哈哈哈……”   张镐看着的手中的信,大笑了三声,然后一挥手:“你立刻回去,就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有南八回援就足够了,我继续前进!”   “这……”使者讶然。   “不必多说,你回去将我原话禀报就是,叶司马会明白我的意思。”张镐又道。   使者不得不又转了回去,张镐回头望着自己部下,托契丹人的福,现在积利州军可谓鸟枪换炮,原本的步兵如今都变成了骑兵。虽然骑术尚不能算精,至少骑着马行军没有什么问题。故此,使者赶到时,张镐的部队已经前进了近十里。   他又行了二十余里,没多久又是一位使者来招他,他这一次有些犹豫,便下令扎营,亲手写了一封信,又令使者带了回去。   到次日,大军又行了半日,使者再次来临,这一次张镐便只得回军。这般来来往往,兵士自然怨声载道,而消息在两个时辰之后,便传到了大石桥。   “哈哈,怀玉,你料得不错,我们虽然从叶畅手中夺了一块肉来,但这块肉太小,真正的大肉还在安市城,他首要保住的,还是安市城!”听得斥侯传来消息,侯希逸大笑起来。   “那是自然,董秦想要拿我们为饵,诱叶畅弃安市城,我自然也要拿他为饵,迫叶畅固守安市城。咱们既夺了叶畅一批财物,又得了迪烈之女,功劳已足,往安大夫那儿送去,不愁他不为咱们出头。”李怀玉自得地道:“太过贪心,想要一口吃掉叶畅的全部战利品,那才是奇蠢无比的选择!”   “吾弟虽少,智虑却长,连着兄长我都有些怕你了。”侯希逸笑眯眯地道。   李怀玉抬头看了自己表兄一眼,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那话是真还是假。   “兄长,那个樊重武,首鼠两端,暗地里还与叶畅相勾结,是不是将其处理掉?”他岔开话题,将矛头指向樊重武。   “且留下他,与叶畅留下一分情面,若真有什么……也好与他讨价还价。”侯希逸道。   “这厮还以为自己做得精细,哈哈……”李怀玉想到那个樊重武的嘴脸,忍不住嘲笑起来:“叶畅惯会使用内奸,当初夺卑沙城是如此,后来败迪烈亦是如此,现在却想施展在我们头上,当我是那些蠢人么?”   侯希逸心中有些不悦,樊重武说要投奔之时,他当时虽然也有些怀疑,却还是收留了。李怀玉此言,岂不是将他也骂成蠢人?他知道自己这位表弟向来眼高于顶,虽然年少,却是个心高气傲的,可是这般口无遮拦,未免也太过了。   “怀玉,你今后说话定要小心,在我面前这样说无妨,到别人面前却要注意了。”念在表兄弟情份上,他告诫道。   李怀玉笑了笑,口中道:“是,小弟我失言了。”   他心中却是不以为然,对于自己的表哥,他虽然高看一头,但还是觉得比不上自己。   确认张镐、南霁云都回军之后,他们便可以开拔了。他们只是四百余骑,可是要驱赶的与他们数量相同的俘虏回柳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行军途中,极易遇袭,所以只有确认叶畅无暇顾及,他们才敢离开。   樊重武见他们突然开拔,心中登的一跳,他请去传信的奚人还没有归来,此时离开,莫非是消息走漏了?   他正琢磨着,便见两人笑嘻嘻地过来,一左一右将他夹住:“樊重武,你这厮做的好事!”   “怎么了?”樊重武惊道。   “你当贺敬的事情,董将军与李小郎君不知情么?那厮向来古怪,将他派到你身边来,便是李小郎君的计策!”那两人中一个道:“现在消息既已传说,便不能容你了!”   “啊?”樊重武听到这里,顿时慌了,只觉得腿发软,他也曾出战不只一次,可没有哪一次象现在这般让他感到绝望。以前的时候,就算以身冒险,可是身边总是有可以托付性命的同袍,而这一次,他却是孤向一人。   “饶命,饶命,我冤枉啊!”樊重武叫道。   那两汉子哪里还理会他喊冤,将嘴一堵,人缚了起来,直接扔上了一辆大车。   初时樊重武以为自己定是死路一条,可渐觉不对,营地之中开始收拾东西,各种财物、俘获,都被扔上大车或者驼子,一副要拔营而走的模样。樊重武也不挣扎了,对方真要宰他,只怕这个时候尸体都冷了,这证明对方是想要将他带走。   既然识破了他假降,为何不杀他?还有,自己向安市城传去的消息,是对方有意泄露的,会不会给积利州军造成损失?   当然,更重要的是,自己与阿伊丽的前景……看来不太妙啊。   一边操心着这事情,一边眼珠乱转,直到被一个军士抽了记耳光,樊重武才老实下来。   他们拔营而走,但是因为带着契丹妇孺和财物,速度并不是很快,到了傍晚也只行出二十余里,来到辽河之畔,又扎营准备来日渡河。侯希逸布置晚上的警哨甚为仔细,见他如此,李怀玉笑道:“兄长惧叶畅夜袭啊?”   “叶畅惯用夜袭之术,不可不慎之,说来也奇了,他的兵,夜间都能看清楚……咱们手中的兵士,有些人一到夜间就什么都看不到!”   “这厮据说乃是药王真人的再传弟子,有些手段也是应当……”李怀玉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远处传来尖锐的忽哨声。   那是警哨的声音,侯希逸与李怀玉脸色一变:敌袭?   方才还在讨论,叶畅最擅长就是夜袭,现在就遇到了敌袭?   侯希逸的谨慎,让他将自己的斥侯放出了五里远,此时飞奔而来的,只有一骑,侯希逸分明记得,自己的斥侯都是三人一组的。只有一骑,证明另两骑定是失陷了。   “全军戒备!”侯希逸第一时间吼道,自己也跑到一边,用马鞭抽打一个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大车都在外,连成一圈!”   这些士兵大多都是在边关久经沙场的,这种惊慌失措的只是少数。见全军依言,用大车布了座车阵,再依托车阵建起简易的防线,侯希逸稍放下心来,抬头向那斥侯望去。   斥侯离得只有几十步之遥了,在他身后,出现了十余骑,而李怀玉已经带领着二十余骑迎了上去。那十余骑见己方人少,先是驻马观望,见李怀玉等人接应到斥侯之后仍然向他们这边来,他们拨转马便走。   李怀玉尖声喝道:“有种就休要走!”   “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娃娃,阿翁我有没有种,回去问你娘去!”那边的人哈哈大笑道。   李怀玉顿时暴怒,他伏在马背之上,用力踢了马腹一脚,那马全力前冲。   后方的侯希逸见情形,却是眉头皱起,下令道:“鸣金,将怀玉等人召回来!”   对方不可能只是这十余骑,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固自己的防线,不要给对方可乘之机。跟着李怀玉的都是军中悍勇之士,侯希逸还指望着他们在过会的激战中能发挥作用。   听得金锣之声响起,李怀玉恨恨地瞪着前方敌军骑士,骂了一声,却也知不宜再追。他拨转马头,准备回去,而在这时,对方见他们不追了,也就不跑了。   “那小娃娃,不是说要见识一下阿翁是不是有种么?”那嘴刻薄之人叫道:“快来啊,阿翁裤子都脱了,你就让我瞧这个?”   他的同伴都放肆张扬地大笑起来,李怀玉气得就要再转马头,身边一军士忙拉住他的缰绳:“怀玉郎君,莫要中了奸计,咱们刀头说话,不与此等匹夫斗嘴呕气!”   “我定要将这厮碎尸万段,还要将他舌头掏出来,寒到他下边去!”李怀玉尖声吼道。   回到自己阵中,侯希逸见李怀玉仍是气愤难平的模样,笑了一声道:“贤弟休恼,待我胜后,将那嘴贱之辈交与你处置就是。”   李怀玉点了点头,见樊重武正在那贼眼溜溜地看,一鞭抽了过去:“过会就用这厮去挡积利贼之箭——这些狗贼,竟然敢袭击我大唐官兵!”   他此时就想起自己的身份,乃是大唐官兵,却忘了当初他们袭击樊重武等之时,樊重武也自称是大唐官兵的事情了。   侯希逸安抚住李怀玉,心中对李怀玉的提议却是不以为然,叶畅一共派了两支部队来攻击他,一支乃是南霁云,另一支乃是张镐。但斥侯带来的消息,这两支部队都应当被叶畅召回,此次来的,究竟会是谁?   莫非召回之举,只是叶畅故布疑云,蒙蔽他们,好将他们从大石桥那有防守地利之处诱出?   想到这里时,侯希逸心中甚是惴惴,他口中虽很是自信,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随他来的只有四百骑,这区区四百骑只图脱身不难,可是想要取胜就不易了。   不一会儿,便看到约有一千骑骑兵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看其旗帜,乃是一“张”字,想来就是叶畅的推事张镐。   旁人或许会忽略叶畅,但安禄山从未放松对积利州的关注,平卢军派了不少探子到辽东,将消息传给安禄山的同时,平卢军自己的将领也对叶畅更为了解。他行事风格、战术偏好,还有帐下哪些人物,侯希逸不敢说耳熟能详,至少是都不陌生。   “来的是张镐。”李怀玉也阴着脸:“叶畅骗了我们!”   确实,叶畅骗了他们,召回张镐的信是假的,张镐的种种犹豫也是假的,为的就是怕他们扔下俘虏、辎重,借助马力逃脱。叶畅绝不是善男信女,敢于向他伸出爪子,那么就要做好这只爪子被剁掉的心理准备!   “他就不怕董先锋端掉他的老巢?”旁边一人惊问道。   “他既然能骗我们,便也能骗董先锋……若我是他,便让城内的军士乘夜出城,再在早晨回城,做出召回了张镐、南霁云之态。董秦憨直,能想出以我们为饵,已经是他身边那个高句丽人的功劳,那高句丽人是被叶畅打破胆子了的,见叶畅调回军,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防备叶畅突袭羊角儿沟……”   到这一步,李怀玉已经明白叶畅是怎么做的了。   提到董秦身边的“高句丽人”,侯希逸便皱了一下眉头,若不是那个高句丽人,李怀玉或许未必能说服董秦,但同样不是那个家伙,他们此时也不会限于险地。   “如今我们当如何?”侯希逸压低声音问道。   对方既然动手杀斥侯,显然就是不准备善罢甘休,他们这些边军之间内讧,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将他们一伙屠尽,谎报是契丹或者奚人所为,然后再去打打嘴巴官司——就算被识破了,也是侯希逸他们动手在先!   “两策,一是弃了一切逃走,对方相距还远,虽然都是骑兵,但我观他们骑术并不精湛,追不上我们。二是以契丹人为质,迫其同意分一部分功劳与我们,此策就怕对方心狠……”   李怀玉回应的二策,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侯希逸心中犹豫了一会儿。   “兄长,此时要当机立断,千万不可再犹豫,敌军多我军寡,而且南霁云部尚未出现,安知其会不会随后跟来?”李怀玉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不再是方才的暴怒:“兄长,咱们能脱身回去,最多是无功而返罢了!”   “我知矣。”侯希逸悚然惊觉:“别的都不说,性命要紧……留下一部殿后,我们自走!”   “留下何部?”   侯希逸在李怀玉耳畔低声道:“汉人。”   侯希逸与李怀玉皆为高句丽人,此时安禄山手下的范阳、平卢二军之中,胡人近半,汉人的数量反而较少。侯希逸的亲信部下,也都是高句丽、奚、室韦等胡人,虽然有汉人,可在这最关键时候,他想到的便是断尾求生。   “当许之降。”李怀玉轻声道。   侯希逸点了点头,那是自然的事情,留下殿后者,肯定难以脱身,许之投降,可以让他们不生怨憎之心,不至于坏了他们的逃走计划。   “只带走那个迪烈的女儿。”李怀玉又道:“休让别人知晓!”   “正当如此,这样才不会空手而回!”侯希逸眼前一亮。   自己这个表弟虽是年少,可想问题,比起自己可还要全面一些啊。   第292章 缓兵之策未自安   他二人一边走一边说,却不曾想,在他们经过的一辆大车上,樊重武瞪圆了眼睛。   二人计议已定,接下来便是确定一个去说服叶畅的人选来。李怀玉年少,与诸军士都熟悉,但比起侯希逸来终究是差了一筹,侯希逸道:“李礼可为说客,他读过点书,平日里又喜高谈阔论,而且我曾在战阵之上救过他性命,不愁他不出全力!”   “我觉得也可以。”李怀玉点头道。   侯希逸又瞧了他一眼,其实李怀玉也是不错的人选,莫看他年少,能言善辩非同一般。不过叶畅那边只怕也知道此人乃是自己表弟,没准就扣下来留作人质。   不一会儿,李礼到了他二人面前,躬身行礼道:“某见过将军,不知唤我有何吩咐。”   “李礼,我有一事,要嘱托于你。”   李礼心中惊讶,敌军已现,就在不足二里外,显然在整队,用不了多久就会发起攻击。这个时候,侯希逸还要托付他什么?   看了李怀玉一眼,他以为自己想明白了,是侯希逸欲遣他护李怀玉脱身,当下慨然应道:“某之性命,乃是侯将军所救,若无将军,某尸朽矣。将军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大不了某将这条性命再还以将军!”   “无妨,此去有惊无险,或许你我还有再见之日。”侯希逸道:“如今积利军势大,且不知南霁云部是否亦偷偷赶来,我军已入窘境矣。若想脱身,唯有扔下俘虏财物,但积利州军未必愿意放过我等……故此,有劳你去见一下张镐。”   “见张镐……当如何说?”李礼在一愣之后问道。   “只需拖延些时间就是。”李怀玉在旁边插嘴:“兄长会留些人殿后,你只需想法子拖两个时辰,只待我们远离、渡河之后,便可降之。”   “降……降之?”   “这还是那樊重武起的头,呵呵。”侯希逸干笑了一声:“拖过两个时辰,你便可将俘虏财物都献与那张镐,想来念在不战而胜的份上,他不会为难你。今后你是愿意在积利州效力,还是想法子回咱们柳城,都随你之意。你家人我们替你好生照顾,这个,你只管放心,不必有后顾之忧。”   李礼心中犹豫了会儿,终于一咬牙,将此事应承下来。   事不宜迟,他当下单人独旗,挑了面白旗,便向着积利州军这边过来。   远望时不觉,但随着接近,李礼的心渐渐诧异起来。此前虽是听说积利州军胜了契丹迭剌部,他只以为靠的是叶畅的狡计,实际上积利州军并没有多少战力,毕竟这个积利州设立才不足一年,而辽东行军总管府更只是徒有虚名。   此前见樊重武那还没有开打便投降的模样,更让李礼待平卢军的将士小看积利州军。但是,此时李礼再看积利州军,不仅仅盔明甲亮保养得极好,而且精气神都是极为昂扬,一个个身手矫健敏捷。或许骑术对于他们这些边军来说,还很有些差距,可在气势上,是绝对不弱于他们平卢军这样的百战之师的。   “积利州据闻乃是叶畅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前后时间才一年多点,便练出这样一支强军。这个叶畅,不仅有才,而且志向不小……既是如此,我们这些殿后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他必然有招徕之心,或许可以借此,与其讨价还价一番,拖延足够的时间……不过看旗号,乃是张镐的人手,此人不是叶畅,来辽东时间不长,又是京中文士出身,未必能有用我等之心。”   心中转着念头,李礼离得积利州越来越近。因为他打着白旗又是独骑,身上也没有带着显眼的兵刃,便有两骑迎了上来,其中一人喝问道:“来者何人!”   “请禀报张推事,我乃平卢军使者,有事求见张推事。”   “张推事?”听得他提起张镐,那两人对望了一眼,忽然大笑起来。   李礼心中暗暗诧异,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随我二人入阵,可要小心了,莫要乱闯,冲撞了我军军阵,砍了脑袋可莫怨我们!”那喝问之人笑罢之后又道。   李礼自是应了一声,跟着这二人,绕到积利州军侧翼。大约是因为他这个使者来的缘故,那些积利州兵原本在推进的,现在纷纷驻足下马,以节约马的体力。虽是如此,他们的阵脚也没有为之大乱,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基本上都固定。   “军纪倒是甚为严明……”李礼心中暗想:“算得上是支强军。”   从侧翼入阵,穿行到中军之后,那两人令李礼停下,自己上前禀报。李礼向那边看去,却惊讶地发现,他们禀报的对象,并不是想象中的一个文士,而是一个着甲的少年。   “此人难道就是张镐?可是……不象啊!”他心中暗自猜想。   不一会儿,那两人中一个回来,向他喝道:“我家主公要见你,你快些上前!”   “敢问可是张推事?”李礼行了个礼问道。   那人嘿然道:“张推事……你们只知晓张推事,却不知晓我家主公叶司马已至军中矣!”   “嘶!”李礼倒吸了口寒气。   叶畅竟然就在此军之中!   侯希逸与李怀玉都自诩聪明,认为能玩弄叶畅于鼓掌之间,却不曾想,叶畅一个假回军真奔袭,便将他们的一切花招都破了,甚至叶畅本人都弃被董秦威胁的安市城不顾,赶到了军阵之前!   仅从此一点上,便可以看出叶畅消灭侯希逸部的决心!   想到这个,李礼心中暗暗有些发冷,只怕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有那么容易实现了。   “小人见过叶司马。”引到叶畅面前之后,他下拜行礼道。   叶畅也没有让他起身,直接问道:“侯希逸可是让你来与我约定战期的?”   此时两军对垒交战,相互间使者往来是很频繁的事情,这些使者有时便肩负有约定战期的任务。   “小人奉命前来,却不是为了约定战期,而是通禀叶司马一声。”李礼想到侯希逸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将心一横,开口说道:“若是叶司马再近前,便要杀死所俘契丹妇孺后死战!”   “若再近前,就杀了契丹妇孺后死战?”   望着眼前之人,叶畅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召回了南霁云部,叶畅对于安市城的安危并不担忧,但对于能否完全消灭侯希逸部,则更为关注。因此,他干脆亲临一线,指挥此次作战。   “契丹妇孺死了,自有迪烈与平卢军去算账,与我们何干?”张镐在旁冷笑道:“拿我们的俘虏威胁我们?当我们如此蠢么?”   “我家将军只求叶司马留些情面,当初我家将军夺得这些俘虏时,并未伤叶司马帐下将士一人。”李礼陪着笑容,拱手行礼:“现今我家将军已经知错了,所有收获,原样奉还,只求叶司马能让他安然渡河。”   “唔?”听得这句,张镐有些心动,不战而屈人之兵,总是胜过一番厮杀。   但叶畅却冷冷笑了起来:“他要夺就夺,他要还就还,哪有这般道理?不让他付出些代价,旁人不要说叶某极好欺凌?”   “这个……这个……叶司马欲待如何?”   “你在这里拖延了好一会儿,想必那边已经动身了吧?”叶畅笑道:“自弃车阵防御,我自然要笑纳了!”   “叶司马,实不相瞒,我等得了侯将军吩咐,只要叶司马让他们先走一步,我们便可奉上俘虏、财物而降……只求叶司马再稍等片刻,全我等与侯将军上下之谊,今后我等愿为叶司马效力!”   “你们?”   “对,我等共六十余骑,皆是百战强兵,自认不逊色于叶司马部下精锐!”   “抱歉,你们虽是百战强兵,我却无意招揽。”叶畅冷漠地道:“在我心中,触我虎须者必死,更胜过招揽你们这些边军!”   他如此直白,不仅令那李礼吃惊,便是张镐,也愣了神。   在张镐看来,叶畅向来礼贤下士,待人无论是一时名士还是普通百姓,都甚为谦逊,只要见着别人有一技之长,便会起招揽之心,所以他来辽东之后,才会聚起这么多各种人才。可是这些边军,分明都极为精悍,叶畅却丝毫不动心!   转念一想,他便猜测,可能此次袭夺之事,真正激怒了叶畅。   他却不知,叶畅对于有一技之长者都会招揽,但对于这些积累了众多恶习的边境上骄兵悍将们,却是毫无收容之意。叶畅要建立的,将是一支新军队,这种骄兵悍将,虽然短时间内可以增加叶畅帐下的战斗力,可从长远来看,只能增加军队中的不稳,污染了叶畅将来的种子。   “叶司马难道不知……”   “废话休说,张公,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吧。”叶畅下令道。   张镐本有心再劝一劝的,但是他是纵横家一流,知道此时若劝,会伤了叶畅在军中的威望,便依命下令。那使者还欲再言,却被人缚住,径直塞到了一边。   “叶司马就不要那些契丹妇人么,你要将她们运回积利州去,分明是要她们有大用……”   “无所谓。”叶畅冷冷地道:“进发!”   他这命令一下,诸军便开始前进,那边车阵之中,被留下来的军士们面面相觑,显然是不曾料想,使者去根本没有拖延到时间!   “再遣人去?”   “咱们中还有谁比去的李礼更能说的,他都说不动叶畅,我们去也不过是白白送了性命!”   “杀俘,杀几个俘想来叶畅就不敢乱动了……”有人出主意道。   “你们这些蠢货,如今还有什么选择,立刻跪地投降才是正理!”这时却听得大车上有人厉声道:“叶司马既然大军已动,岂会为一二契丹妇人所阻?”   众人看去,说话的却是樊重武。   这厮不知使的什么法子,将塞在嘴里的布都弄了出来,缚着手脚的绳索也被解开。原本他是潜伏在大车上等待时机的,听得众人商议要杀俘,便叫出声来。   “你这厮怎么脱的身?”   “现在要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们如何脱身,方才那侯希逸与李怀玉商量,恰好被我都听得清楚,你们看到没有,被留下的,全是汉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被留下时,都以为是侯希逸看重,但现在一想,确实如此,留下的都是汉军,而侯希逸向来亲近的高句丽人,甚至与他关系不是十分和睦的奚人,都一个没有留下!   “他说是说你们稍支片刻便可投降,但你们想没想,他只是掳了叶司马的俘虏,叶司马便不肯与他善罢甘休,你们若是杀了俘,叶司马岂会留下你们的脑袋?”   此言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顿时惊觉,有人便叫道:“正是如此,我们平日里与他又不是最亲厚,为何要替他卖命?”   “闯出这番祸事的,乃是他自家表弟李怀玉,为何不留李怀玉下来殿后,却留我们?”   众人这一叫嚷,便是有两个忠心之辈,也将那份心思给按了下去。见此情景,樊重武乘热打铁,又道:“你们如今上策是追击侯、李二贼,戴罪立功;中策是跪地投降,或者各自逃散;唯有下下策,方是依侯、李二贼之令行事!”   “上策却太无道义,下策又是将自己性命送了,我等不如取其中策!”一人道。   “正是,散了,散了吧!”   他们呼喝一声,顿时作鸟兽四散,有贪心的从大车上抓两个包裹,不过那些被赶在一处的契丹妇人,他们倒是未曾动。樊重武跳下大车,向那些契丹妇人处跑去,目光一转:“阿伊丽,阿伊丽!阿伊丽在哪?”   “那方才那伙人带走了。”有相识的契丹妇人告诉他道。   听得这消息,樊重武大惊,此时叶畅全军已近,未见一人抵抗,正有些惊讶,他忙迎上去:“张先生,张先生!”   他也是看了旗号,只道来的是张镐,冲得最快的军士见到他,笑着道:“这不是智勇双全的樊重武么,怎么成这模样了?”   第293章 守株犹可得狡兔   这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樊重武干笑了两声,心知自己所做之事,让人有些瞧不起。   他原本是叶畅立起的典型,机会比旁人要多,所以升职也升得快,若说不遭人妒,那就是谎话。偏偏他又不珍惜别人眼巴巴望着的机会,先是为了一个契丹娘儿们放弃了升职,接着在遇到侯希逸部的袭拢时又屈膝投降,可以说,樊重武开了一切坏头。   “有重要军情要禀报!”樊重武道:“引我见张先生。”   “你还是先想想如何见叶司马吧!”   “叶司马?”   “随我们来!”   樊重武跟着他们前行,没多久,便看到叶畅骑在马上,侧脸同张镐正说话。见到叶畅,樊重武心咯登一声,突然间发觉,自己似乎并未做好见叶畅的心理准备。   他也没有想到,明明打着的是张镐旗帜的部队,却是叶畅本人亲自在此坐镇。   到得叶畅面前,带他来者也不开口,就是笑嘻嘻地望着他。樊重武沉默了会儿,然后双膝跪倒:“罪人樊重武,拜见叶司马。”   叶畅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樊重武,嘿然一笑:“罪人?我倒觉得你立下了好大的功劳!”   樊重武情知他是在说反话,垂头不语。   “你们还不进军,在这里做什么?”叶畅喝了一声,原本看热闹的诸军士都哈哈笑了起来,纷纷向前。   樊重武叩首道:“罪人有军情禀报……侯希逸与李怀玉等,逃离的时间还不久,只须寻迹去追,便能追到!”   叶畅笑着对张镐道:“是儿仍敢言军情……张公,他就交与你了。”   张镐板着脸点头:“当治之以儆效尤。”   张镐主管军律,将樊重武交与张镐,也就意味着要对他进行军法处置。樊重武哆嗦了一下,抬头想要求饶,但想到自己对着侯希逸、李怀玉也跪地求饶过,一时之间,突然觉得甚为羞愧,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循迹追击,务必不令侯希逸与李怀玉逃脱!”叶畅再度下令。   侯希逸与李怀玉舍弃近四分之一的人手和几乎全部收获,顺着辽河向南而行,他们的目的,就是寻一处浅滩过河。此时已入深秋,降水不多,故此没有多远,他们便觅得一地可供渡河。   “过来了……河西便是我们的地界,叶畅再嚣张,也不敢到这边来行事!”侯希逸长长出了口气,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被搬走一般,虽然并未照面,可是叶畅的行事风格,还是给了他极大的压力:“叶畅那厮行事,和疯子一般,让人难以揣测,我们能从他手中夺来迪烈的女儿,倒算是运气!”   “可惜那些大车和俘虏,虽然只是妇孺,却也是一笔进账。”李怀玉心犹不满。   “没啥可惜的,有迪烈之女,足以让我们在安大夫面前邀功请赏了。”   侯希逸口中如此说,心里却也有些遗憾,那些俘虏的妇孺倒还罢了,关键是那二十余辆大车,车上财物加在一起,只怕不下十万贯。叶畅此次北征,因为大获全胜的缘故,收获当真是十分丰富!   此时天色已渐晚,他们轻骑逃遁,只携带干粮,军士们一个个怨声载道。侯希逸原本想要觅地休息,但突然间,他发觉上游来的水有些浑浊,心中顿觉不妙:定然是上游有大队人马渡河,才会使得水如此污浊!   “兄长,怎么了?”见他神情不对,李怀玉问道。   “不好了,叶畅那厮的部下,竟然与他一般胆大包天,竟然……竟然越界!”侯希逸指着浊水道:“那厮渡河了!”   “该死,那厮为何如此不顾规矩?”李怀玉也是惊叫了一声。   “怀玉,你立刻去请援,他既然来了,就别走了!”侯希逸面皮抽动了一下:“快去,去求援!”   “董秦和保定军、怀远军、安东守捉、巫闾守捉之辈,如今都在羊角沟那边,我们……去哪里求援?”   李怀玉心中也急了,情不自禁大声说起来。   侯希逸一把扯了他一下:“去向安大夫求援,董秦和那些虾兵蟹将,半点也靠不住!”   他言下之意,李怀玉很明白,他们被董秦等遣来为饵,原本是准备诱出叶畅大军之后去夺安市城。但是他们兄弟耍了董秦等一手,在发觉叶畅回运的俘虏中有迪烈女儿后便出卖了董秦等人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们没有完成诱出叶畅主力的使命,董秦等人自然也不会来助他们!   而且直到现在,侯希逸与李怀玉也没有想到,叶畅亲自到了张镐军中,始终以为对他们穷追不舍的,只是张镐罢了。   “是!”   李怀玉也知道这时容不得他半点犹豫,他必须迅速回柳城,甚至有可能要过榆关回范阳,将安禄山搬请出来。他如离弦箭一般飞奔出去,奔了半里有余,猛然间想起,且不说安禄山会不会见他这个没有爵位的少年,便是搬动了安禄山,那也是远水不解近渴!   他回过头去,心知侯希逸方才遣他求援,实际上就是让他逃生。他虽然在内心深处有些看不起自己这位表兄,可在此时,却禁不住热泪盈目。   “兄长,你放心,若是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定然替你复仇,不惜一切!”他在心中暗暗发誓道。   打发走了李怀玉,侯希逸将剩余人手聚拢过来,指了指东边:“咱们再渡辽水!”   众人一愣:“将军,咱们方才渡河过来,现在又回去?”   “你们见水中污浊么,证明叶畅所部追过了河,他们既是穷追不舍,我们反其道行之,跳入他腹心之地,且闹个天翻地覆再说!”侯希逸杀气腾腾,此前为了不让叶畅起杀心,故此颇有收手之处,现在发觉叶畅就是要他性命,自然不顾一切了:“听闻他们新收了建安州城?我们便去建安州城转转!”   诸骑愣了愣,有人道:“侯将军欲去,我们自是相从,但是我们如今并无物资补给,人吃马嚼的,如何应付?”   他们都是精骑,知道人可以应付,马却应付不得,一天不喂精饲料,就要掉骠。   “沿途村寨,有的是补给,大伙放手施为就是!”侯希逸道。   得他这一句,众人心中大定,他们与奚人、契丹人交战惯了的,也都精于劫掠这套伎俩。当下众人乘着天色尚未全黑,便又再次折返。   不得不说,侯希逸这一手出乎叶畅意料,叶畅亲督大军过辽河截击,在追赶了十余里也未曾发觉侯希逸大军的行踪之后,这才意识到不对。   “侯希逸躲哪去了?”张镐皱着眉:“此处平阔,他若是返回柳城,就必经此地,可是我们根本没有看到大量人马经过的痕迹!”   “夜深了,今日先觅地扎营,明日再说。”心中虽是又惊又怒,叶畅还是定下神来道。   “这厮倒是只老鼠……”张镐嘀咕了一声。   众人扎营休息,叶畅与张镐却没有睡,两人商议了一会儿,觉得侯希逸部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化整为零,分散逃走,二是回到辽河之东。越想越觉得后者的可能大,叶畅心中不免有些懊恼:侯希逸能在安史乱后割据称雄,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若侯希逸真的又回到辽东……张推事以为他会如何行事?”   “他不会再去追我们的俘虏,因为那些人与财物,他到手了也只是负担,若我是他,便会一路向南,沿途劫掠,威胁建安州城。”   说到这里,张镐心中一惊,又道:“建安州城如今已经归附大唐,若是他诳入城中……那可就真成大麻烦了!”   “急也无用,待天明之后再说吧。”叶畅道:“此时便是派人去示警,只怕也会被截住……”   到了次日,他们回到辽河之畔,找到了侯希逸军已经重返辽河之东的痕迹。确认这一点后,叶畅反倒放下心来,他又督军过河,这一次不再试图去预判对方的行踪,而是尾随其痕迹追击。   追了几里,便发现了侯希逸军宿营之所,探了探塘灰,塘灰早已冷了,对方可能是天未亮就动身。叶畅督军又追了两里,然后猛然意识到不对:“这是向北……若我是侯希逸,岂会向北!”   他们昨夜商议时便判断侯希逸最有可能是过河后往南,去诳建安州城,而痕迹却是向北,这痕迹十之八九,是侯希逸留下来故布疑阵的!   “迪烈所领的契丹人,给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只道这些边军也不过如此,如今看来,迪烈所败,却是败在其骄矜狂妄之上,并非我们真有什么奇计啊。”张镐此时情不自禁地感慨道:“一个侯希逸,便是如此难缠,他在安军都护军中,还只是一介区区裨将……”   “回头,越是如此,越不可放过此人。”叶畅眼中也带上了一丝戾气。   毕竟被人耍来耍去,谁都不欢喜。这一次向南,他一连追出数十里,没有看到侯希逸部的踪影,反倒是追上了南下的契丹妇孺。叶畅心中担忧,故此也没有停下,只是问得他们未见着侯希逸部后,便继续南下,又追了一段距离,这才发现了踪迹,而此时离建安州城已经不远了。   “该死,他果然是冲着建安州城去的!”确认侯希逸部化整为零,绕小道南下,然后再于此聚合之后,叶畅喃喃骂了一声道。   若是建安州城给侯希逸夺去了,就算叶畅转手夺回,对他在辽东的声望也是极大的打击。   不过就在此时,却见前方数骑飞奔而来,叶畅定睛一瞧,为首者竟然是樊重武!   “唔,这厮怎么会在这里?”叶畅不禁讶然。   樊重武此时的神情,已前不是前日那般垂头丧气了,一见叶畅,顿时翻身下马,拜倒在地道:“叶司马,侯希逸被我们围住了!”   “啊?”   叶畅与张镐面面相觑,想到这厮曾经投降的不良记录,张镐问道:“你们是如何围住侯希逸的?”   “我等奉命押送那些契丹妇孺南下,因为吃过亏,故此派我先行,请建安州出兵接应。就在入城不久,侯希逸兵亦至……”   事情却是极富戏剧情,樊重武被交由军法处置,不过如今在战时,张镐暂时无暇审理此案,便让他继续与妇孺一起南下,分兵一百人押护。因为担心又出意外,故此这一百人又被四人先行,通知建安州派人接应。因为厌恶樊重武,故此这种奔波吃力的活儿,少不了有他,还美名其曰叫许他戴罪立功。   樊重武进了建安州,这一次他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请建安州出兵三千接应。高箕刚刚归顺,正是欲逢迎的时候,当下便点了三千精锐,正准备出城,却听得说有唐军来了。   高箕不疑有它,便欲出城相迎,那边樊重武却觉得奇怪,从北面来的唐军,应当就是他们这一支才对,哪里还会再有人来?他吃了前亏,此次不敢再犯错,不顾同行伙伴反对,强烈要求让他在城头见过之后再请入城。结果他在城上远远一望,恰好看到侯希逸,吓了一大跳。   好在侯希逸没有发现他,仍在叫门。樊重武下来一说,高箕是专心逢迎叶畅的,对安东都护府完全没有什么畏惧,当下便依樊重武之言,在城中设下埋伏。   待侯希逸等入城之后,城门顿时关上,原本准备出来接应的三千精兵,将侯希逸这三百人团团围住。侯希逸等情知中计,但他们也是极悍勇,虽是无法脱身,却仍然给建安州军造成了相当杀伤。   “也就是说,如今侯希逸部已经被围在城中一隅了?”张镐听得这里,追问确认道。   “回张推事,正是如此!”情知自己现在落到了张镐手中,樊重武待他甚为恭敬。   张镐看了看这厮,回望叶畅笑道:“无怪乎叶司马赞其人为福将,果然,傻人有傻福,原本是犯了大错的,如今却又立了大功……”   叶畅也有些哭笑不得,侯希逸,这个他在战场上遇到的最狡猾的对手之一,竟然是落到了樊重武这厮手中。   “先将侯希逸擒了再说!”他瞪了樊重武一眼:“走,入建安州去!”   第294章 舌上藏枪试猛虎   精疲力竭的侯希逸仰面朝天,不停地喘着气。   他身边死伤狼籍,让他心中不甘的是,这一地尸体中,竟然没有一具是敌人的,都是他的部下。   每个人身上,都至少插着七八枝箭,他们根本不是正面搏杀中被杀死,而都是死于乱箭。   “啊!”   一声惨叫在不远处传来,侯希逸很清楚那是为什么,敌方正在搜索战场,给受伤未死的军士补上一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侯希逸想要抓着自己的刀起身,可失血过多,让他根本做不了这个平时很简单的动作。   “叶司马,这厮就是侯希逸!”   声音传了来,很飘忽,但是侯希逸还是辨明其主人,正是那个樊重武,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中以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人物。   可就是这个小人物,坏了他的大事!   侯希逸心中感慨,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还笑,这厮还笑!”樊重武见他这模样,慌忙后退了两步,想想不对,还是站在了叶畅身前来,却被叶畅一把推开。   “给他一刀,将首绩送到羊角子沟去。”叶畅冷冷地道。   “且……且慢!”   侯希逸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但是听得叶畅的命令之后,他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他努力将头抬起,看了叶畅一眼:“叶司马?”   “是我。”   “为何……为何要逼我上绝路?”   “契丹迭剌部南下时,你们不曾有任何动作,我将契丹人驱走,你们却来夺胜利果实。若不诛你,何以威慑范阳、平卢二军与安东都护?”叶畅道。   “就这个理由?”侯希逸瞪着眼,喃喃说了一声。   他此时才明白,他占据大石桥之事,便已经注定了他是死路一条。他心中懊悔,却已经没有时间了。   樊重武得了叶畅示意,一刀劈下了侯希逸的脑袋,心中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总算是戴罪立功,忧的是阿伊丽下落不明。   不过这个时候,他却不敢说什么了,为了一个阿伊丽,他吃得苦头已经够多了。   侯希逸死在建安州城,随着他的首绩被送往羊角子沟,原本聚拢在那的安东都护诸部顿时散开。叶畅展示出来的决心,让他们都不得不慎重考虑,想要从叶畅手中占得便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们必须获得支持,而就在这时,他们所希望的支持到了。   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亲率大军,抵达柳城!   这个消息也传到了叶畅这边,叶畅便又自建安州北上,再抵安市城。   才到安市城,便听得消息,安禄山的使者已经在城中等候多时了。   “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叶畅问岑参道。   “此人口气狂妄,自负才学,依某所见,乃得志便猖狂之辈。”岑参道。   叶畅听得一笑,岑参虽然不是个好脾气的,可也很少说话这么刻薄不留情面,他既这样说,想来这几天是被那个安禄山的使者气坏了。   “叫高尚是吧,让他来见我吧。”叶畅道。   没多久,高尚便出现在叶畅面前,此人身材高大,眉目间带着自负,见着叶畅之后,傲不为礼,径直道:“某奉安大夫之命来,叶公岂可不赐座!”   “汝不过区区使者,何敢求座?”岑参在旁道。   高尚轻蔑的一笑:“你这般腐儒文士,尚且能有座位,某智虑胜你十倍,安得无座?”   “汝首绩将座于匣中,何愁无座?”   “故此说你只是腐儒文士,只知虚言恫吓,全无半点真才实学。”高尚笑了:“欲取我首绩,只管来就是,以叶司马平生壮志与我殉葬,我意足矣!只是你为叶司马幕僚谋主,却害其功败垂成,也不知羞是不羞?”   岑参还待反驳,叶畅制止他:“口舌之争,于事何益?他欲求座,便赐他一座就是。”   自有人搬了马扎过来,高尚也不道谢,昂然入座,这才开口道:“叶司马戎马辛劳,安大夫特遣我来慰问,同时也是请叶司马前去述职。”   “此言差矣,叶司马自属辽东行军总管府,安大夫自领范阳、平卢,二者互不统属,岂有述职之理?”旁边的张镐笑道:“安大夫武人,不知朝廷体制在所难免,公既为安大夫幕僚,不为其拾遗补缺,莫非就只会大言不惭么?”   张镐、岑参的关系较好,而且两人同为叶畅左膀右臂,见岑参受辱,张镐便欲为他出气。他这番话说出之后,那高尚却哂然一笑:“公必为长安张镐,听闻公本性高洁,于长安城中高卧,啸傲泉林轻慢王侯,原以为公乃当世高人,卧龙、凤雏之匹,却不曾想亦为庸儒也!”   张镐眉头一竖,可不待他答话,那高尚又道:“拾遗补缺,一下吏僚属即可,运筹帷幄,则非王佐之才不得。公见识浅陋,勿要多言,且退下聆听高论即可!”   见众人唇枪舌剑还要继续交锋,叶畅摆了摆手:“高公此来,徒为口舌立威?”   高尚又笑了:“叶司马座上诸公欲为之,某不得不应。”   这厮倒是个嘴巴上不肯吃一点亏的,不过他能言善辩,无怪乎能说动安禄山,在短时间内便成了安禄山谋主。叶畅又是一摆手:“安大夫遣你来,是何用意,你速速说来。要我述职之类的废话,就不必再言了。”   “安大夫请叶司马去柳城一晤。”高尚微微一怔,然后说道。   意思还是原来的意思,只是措辞稍有不同罢了。岑参冷笑道:“为何不是安大夫至安市城来?”   “安大夫麾下十万健儿,小小安市城,怕是容不下。”高尚道。   他此语中暗含威胁,张镐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安大夫惯会用药酒招待人,十万健儿尚不及药酒。”   这就是讥讽安禄山无能了,安禄山曾诱使契丹、奚人酋长宴饮,在酒中下了药,待其饮下不能动弹,便砍其首绩献与朝廷以为战功。此事李隆基不知道,在辽东呆了近半年的张镐却是一清二楚。   “安大夫爱惜壮士,不欲平白杀伤,是为仁也。诱虏以利,取敌以计,是为智也。镇守边疆,威压诸虏,是为勇也。勤于职守,敢于任事,是为忠也……”   叶畅听他们又开始争执,第三次摆手道:“且住,且住,高尚,你此来是为安大夫还是为你自己?”   “自是为安大夫。”   “那你就去回禀安大夫,我与他在辽河之中相会。”叶畅道。   “辽河之中?”   “正是,双方各备舟楫,河中相会。”叶畅道:“时间就在五日之后。”   高尚心中清楚,想将叶畅邀到柳城去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双方有冲突在前,若是安禄山以此为借口,要擒杀叶畅,叶畅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既是如此,在辽河之中相会,倒是一个选择。   “叶司马既是这般说,那么就七日之后于安市城西的辽河之中相会。”高尚道。   商定了具体相会地点之后,高尚便告辞离开,他走之后,张镐道:“司马方才为何不令我等与之辩论?”   “三位岂是这等凭借口舌幸进之辈!”叶畅哈哈笑道:“世间总有一种人,将别人拉得和他一般不学无术大言不惭,然后凭借其丰富的经验将别人击败。”   初时张镐等人未想明白叶畅言下之意,稍顿之后,还是岑参与叶畅在一起的时间久,先失声大笑起来,然后张镐与王昌龄也捻须而笑。   “我请三位相助,乃是因为三位都是做实事之人,高尚此等人物,在我帐下必无容身之处。”叶畅又道。   高尚却不知叶畅对自己的评价,他自觉自己舌战岑参、张镐与王昌龄三人,特别是张镐与王昌龄,一个在长安城中颇有才名,一个更是被称为诗家天子,却折在了自己面前,这让他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两日功夫,他便回到柳城,来见安禄山。   安禄山听说他已经回来,立刻召他入内相见。听得他说完经过之后,先是狠狠夸了他几句,高尚正眉开眼笑之际,安禄山却又问道:“高尚,你以为叶畅此人如何?”   高尚犹豫了会儿,他虽很是为自己此次出使而觉得得意,但对于叶畅的认知,却让他觉得不能不郑重。   安禄山也没有催他,只是等着他说话。   “叶畅此人……让人看不透。若非要我说,便是尽可能不要与其为敌。”好一会儿之后,高尚才道。   “哦,何以见得?”   “我初至安市城时,叶畅其人并不在城中,我在等其人时,便发觉他的积利军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实在不逊于安大夫帐下的百战雄兵。”   这一句让安禄山有些变色,高尚在他帐下效力的时间也不短了,至少分辨军士有没有战斗力的能力还是有的。若是叶畅手中的积利军当真拥有范阳、平卢二军的战斗力,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这如何可能,叶畅到积利州尚不足两年,哪里可能练出这样一支精兵来?”旁边有人便不相信。   “即使稍逊,也相差不远,事实上,他能败契丹人迭剌部,绝非侥幸。”高尚道。   旁人还要再说,安禄山一挥手:“高尚,你继续说。”   “是。在叶畅来之后,我发觉,他与传言中的并不相同。传言中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我故意羞辱他,他却是不动声色,其人城府之深,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称。传闻中他能言善辩,口才无碍,我故意与他幕僚激辩,他却根本无动于衷。传闻中他胆大妄为,不惜其身,但我让他来柳城,他却坚辞相拒。其人与传闻相左至此,若非传闻有误,便是其人极擅掩饰自己!”   安禄山嘿嘿笑了一声,点了点头:“继续。”   “而且我观其人,心志坚定,非言辞能动。他说要在辽河之中与安大夫相会,斩钉截铁,分明是拿定主意绝不动摇之辈。其人有才,有志,有魄力,乃安大夫劲敌!”   “你方才还说尽可能不要与之为敌,现在又说乃安大夫劲敌,为何自相矛盾?”有人质问道。   “以我之能,自是尽可能不与之为敌,但安大夫意欲立功于边疆,甚至更进一步入相中枢,则此人自是安大夫劲敌。”高尚肃然道:“非我长他人志气,便是史将军,也未必是此人对手!”   史将军乃史朝义,如今正在安禄山手下效力,不过自领一军,并没有来到柳城。安禄山的其余部下听得高尚如此赞叶畅,心中都是有些不服,安禄山自己却是连连点头。   他外表粗豪,实际上却是个满腹诡计之人。看待问题,比底下的诸将要深远得多。   “叶畅此人,我见过他两次。”安禄山道:“第一次乃是天宝二载,我奉命上京,特意途经修武,原是准备觅个借口将之斩杀,却不意一个贵主在场,只能放弃,然后遣刘骆谷结交于他……当时他之胆气,便令我刮目相看。”   安禄山自己明白自己为何与叶畅结下仇怨,无非就是自己杀良冒功的事情,有几个奚人试图入长安告御状,结果被自己派人于途中截杀,却正好给叶畅撞着了。   “第二次见他,乃是在长安城中,当时李十郎见我,他随侍在旁——李十郎乃是我见过第一等厉害的人物,他却能得其青睐,在李十郎面前亦是端庄大方,便无拘束之处,其人非同一般,非同一般!”   他口中虽是赞叶畅,眼里却是杀机闪动,叶畅越是非同一般,对他的威胁也就越大。在安禄山心中,安东都护府这一块乃是他立功邀赏的自留地,他的富贵权势,一半要倚仗这边。奚人、契丹人或者是其余胡族能够在此猖狂,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在养贼自重,可是叶畅摧枯拉朽一般收复了半个安东都护,这一来衬得他无能,二来也必然会损害他的长远利益。   “这辽东行军总管一职,大夫要想法子抓住。”高庄提醒他道。   叶畅能在辽东行事无忌,无非就是因为有朝廷里的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一职的任命。若安禄山得辽东行军总管一职,那叶畅就是他的部下,欲摆弄起来就方便得多了。安禄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先在辽河见过叶畅再说!”   第295章 左右跋扈谁与共   大唐天宝五载十月十五日,小雪突然而来,让人意识到,冬日已经来临了。   不过今年的冬天来得迟些,辽河如今也只是清晨时才有点薄冰,到上午时分就完全化解,不影响船只在此航行。   安禄山从在一艘船上,身披蓑衣,遥望辽河东岸,所见唯有一片苍茫。   “叶畅这厮倒是有趣,这些时日都忙着将安市城百姓南迁,这般天气,途中也不知会死多少人!”他身旁的高尚笑着道。   得知叶畅向南迁人的消息,他们甚为高兴,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曝露了叶畅的打算。   安禄山一笑,目光转到正在自己前方的一个少年:“李怀玉,过会儿你可要认清楚哪个是叶畅。”   那少年郎正是侯希逸的高句丽表弟李怀玉,他奉命前往求援,但是安禄山虽是调集兵马来到柳城,却也为时已晚,侯希逸已然兵败身亡。李怀玉原本是有几分瞧不起自己这位表兄的,但感念其让自己脱身之恩,便立誓要替其复仇。   他虽是年少,却长得雄壮,而且矫健勇猛,安禄山有意令其成为自己的曳落河,故此带在身边听用。   “多谢安大夫!”听得安禄山的吩咐,李怀玉咬牙切齿地道。   “这厮好生无礼,时间马上就到了,他人却还未出现!”安禄山一部将道。   “离午时还差多久?”安禄山问道。   “尚有一刻。”   “继续等吧……若是能等到咱们满意的结果,多呆一刻又有何妨?”安禄山道。   他们自然不会是孤舟前来,就在安禄山这艘船后不远,还有二十余艘大小不同的船只。又等了一会儿,河东岸仍然没有见着动静,安禄山皱着眉,正在怀疑叶畅是不是耍自己时,突然听得有人叫道:“来了!”   船却不是从东岸来的,而是自辽河下游过来。安禄山抬眼望去,心中一凛:是艘大船!   这艘船比起安禄山所乘船还要大,不过没有起几层的船楼,所以并不显得高。见这船逆风而上,速度并不快,安禄山微微摇头:“听闻叶畅在旅顺建船场造海船,莫非就是建的这玩意?”   高尚定神向那船看去,也觉得有些不解,这船似乎不适合做战船使用。   那船虽是慢,但还是渐渐近了,很快便与安禄山座船并驾齐驱,然后抛锚泊位,停了下来。   安禄山所乘船虽然没有对方大,但有三层船楼,故此能够居高临下,向着那船上望去,只见船上水工甚为精干,虽是忙碌,却没有半点乱像。   然后便看到一队人从船舱中行了出来,为首者正是叶畅。   叶畅仰头向这边看来,见安禄山按舷俯瞰,笑着拱手道:“见过安大夫。”   “叶司马大驾,还真难请啊。”安禄山哈哈大笑道:“长安一别,今日再见,我心甚慰。”   “见安大夫无恙,吾心亦是甚慰。”叶畅笑道:“安大夫召我相见,不知有何吩咐?”   “不急,不急,在长安城中见着叶司马,我心中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今日咱们不急着谈正事,不妨先叙叙别情……”   叶畅心里暗骂一声,与你这个安胖子死屁猪有什么别情好叙!不过安禄山既是这般说,他也不欲显得自己很急迫的模样,当下笑道:“安大夫要叙叙别情,不知当如何叙法?”   安禄山笑着没有开口,这时他旁边的高尚伸出半截身子,居高临下道:“听闻叶司马善诗,身边王昌龄号称诗家天子,岑参亦以诗闻名。今日安大夫与叶司马相会,正风云际会,请叶司马作诗一首,为安大夫贺!”   听得高尚此语,王昌龄与岑参都是勃然大怒,在高尚话语中,将叶畅当成了安禄山身边的清客文人帮闲门客之流!当日高尚在安市城中,便以口舌之利占据上风,当时叶畅没有与他计较,他今日还想如当时一般!   不待王昌龄与岑参开口,张镐却笑着道:“叶司马挥戈北向,契丹迪烈汗溃不成军,叛将侯希逸授首建安,如此功业,当须贺之。听闻安大夫善胡旋舞,如今安大夫船如高台,正好作胡旋舞为叶司马贺!”   王昌龄与岑参都是转怒为喜,高尚固然嘴尖舌利,可是张镐此时丝毫不逊色于他。高尚讥讽叶畅为清客文人,张镐便嘲笑安禄山为舞伎乐工。张镐的反击如此犀利,高尚当时愣了一下,只觉得今日张镐,似乎与当时全然不同。   安禄山听得这里,笑着道:“我为胡旋之舞,只舞与天子与贵妃观看,叶司马欲见,只怕要到长安皇宫之中才成。”   他言下不以为舞伎乐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能在李隆基、杨玉环面前舞蹈,那是得天子信任重用。他这一说,原本高尚要反唇相讥的话就说不出来,直接咽了回去,憋闷得胸中气血翻涌,忍不住叹道:“安大夫,你怎么能这般说!”   “安大夫如何说,自有他的道理,高尚,你勿太过无礼了!”严庄在侧道。   高尚只能再度摇摇头,安禄山嘿嘿笑了笑,眯着眼睛看叶畅,看他如何应对。   叶畅却不会与他去争这个弄臣的位置,笑着道:“安大夫言之甚善……如今别情已叙,安大夫何不转归正题?”   “既然你迫不及待,那么某要问一声,侯希逸何罪,竟为你奸计所害?”安禄山脸上笑容收敛不见,面沉似铁,目寒如星,瞪着叶畅,仿佛一头猛兽,正欲扑击噬人!   “正是,侯希逸为安东都护府裨将,在边疆征战多年,颇有功劳,安大夫正欲举荐用之。叶司马,你擅自诛杀大将,莫非是视大唐律令如无物,视安大夫如无物,视大唐天子如无物?”高尚觉得这又是一个机会,顿时跳出来再次叫道。   叶畅还没有答话,便听得安禄山那边船头响起哭声,一个少年,出现在船舷之侧,戟指指着叶畅,破口大骂道:“狗贼,你这无德无能的匹夫,杀我兄长,害我将士,夺我功勋,坏我边事!叶畅,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牲!”   叶畅没有说什么,向着南霁云使了个眼色,南霁云会意,猛然起手,扬手便是一箭。他手中执的是张弩,早就已经上好了弦,而且他人在船的另一端,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叶畅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安禄山身边卫士注意到他的,也忙着去护卫安禄山,故此南霁云一松弩机,弦声凄厉,箭破空而出。   李怀玉正对着叶畅边哭边骂,听得声音响起时已经晚了,那箭自他颈脖子穿透而过,他的骂声嘎然而止,人在船上愣了一下。   当着安禄山的面,他原以为自己是很安全的,却不曾想,叶畅这边竟然毫不犹豫便将他射杀了!   他身体前倾,从船舷上翻落,卟嗵一声掉入水中,然后那水面上便浮起了淡淡的血迹。   “大胆!”   “放肆!”   “该死!”   随着李怀玉落水,安禄山船上大乱,十余张盾将安禄山等团团护住,而船舱里数十名甲士冲了出来,以弓箭对着叶畅的座船,只等安禄山一声令下,便欲来个猬射!   安禄山心里也是又惊又怒,他瞪视着叶畅,眼中杀意盎然。   “聒噪之徒已去,现在可以与安大夫谈谈安市州了。”叶畅嘴角上扬,却是云淡风轻微笑自若。   “叶畅,你这是何意?”叶畅的神情让安禄山船上的众人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会儿,高尚尖声喝问道。   “侯希逸敢来我虎口夺食,那是自寻死路,他全军尽墨,唯有表弟李怀玉脱身。我早欲诛此小贼,以震慑宵小,今日安大夫将其送来,我却之不恭,只好要了他的性命了。”叶畅平静地说道。   高尚还待说话,却觉得嗓子里紧紧的,声音都发涩,只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咕噜声,然后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心中除了震惊之外,还有恐惧。   叶畅言下之意很清楚,敢惹他,就算躲到安禄山身边去,他也要想法子取了性命。李怀玉被安禄山带到这里,原本是作为指证叶畅的苦主,结果却在叶畅一个眼色之下,便被射杀!   这至少证明两点,一是叶畅明机善断,料到了李怀玉会出现,早早做出这样的安排;二是叶畅睚眦必报,这种脾气还胜过传闻,甚至比以跋扈著称的安禄山更跋扈!   李怀玉得罪了叶畅不假,可他高尚难道没有得罪叶畅么?无论是那日出使之时,还是方才舌辩之际,他对叶畅的羞辱,远在李怀玉之下。叶畅能使人射杀李怀玉,难道就不能射杀他高尚?   安禄山眼中凶芒闪动,叶畅在这种情形下射杀李怀玉,将他胸中的怒火也掀了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下令与叶畅决一死战,但他这个人虽是凶横蛮暴,却又有着狐狸的狡诈,叶畅敢如此肆无忌惮,岂会没有什么倚仗?   强自镇定下,安禄山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旁边的严庄低声道:“安公,安大夫,制怒,制怒!”   好一会儿,安禄山终于控制住自己,他冷声道:“叶畅,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五日之后,安大夫来取安市城。”叶畅道:“以此为安大夫贺!”   安禄山皱眉道:“仅此?”   “另有首绩一千,留与安大夫犒赏部下。”叶畅笑道:“以此谢安大夫将李怀玉这小贼送与我。”   “仅此?”   “足矣,接下来是安大夫能给我什么了。”   安禄山还没有说话,旁边的严庄低声道:“安大夫,问他要什么!”   “你觉得我们当收上他送来的这些?”   “当收,自然当收,杀敌复地,此乃大功,今上最喜边功,安大夫立此功劳,何愁宫中无赏?”   “你就不怕这些功劳是带毒的饵么?”安禄山向来贪婪,今日却不得不谨慎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叶畅方才下令射杀李怀玉的事情,给他的震慑太大。他向来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可见着有人比他更狠更果决时,他心中的惊畏,也非同一般。   “我料想绝非毒饵,叶畅收取建安州,开疆之功已经有了,多一州少一州,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莫非多一州朝廷就会将辽东行军总管之职与他么?”严庄目光闪动,悄声快速地说道:“首绩亦是这个道理,他此次大胜迭剌部,斩获、俘虏只怕近万,千余首绩,算得了什么?”   安禄山还在犹豫,严庄又道:“我请大夫问他有何欲求,也是为此,若是他就这般让出安市城与首绩,那其中或许还有诈,可若他尚有别图,那么有诈的可能性就极小了。”   旁边一人听得这里,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忍不住插言道:“大夫,不可,若是如此,侯希逸、李怀玉死于叶畅手中,岂不是不予追究?这般做,会寒将士之心啊!”   “不然,安大夫所倚者,范阳、平卢二军也,侯希逸辈,乃安东都护府属将,虽归安大夫调遣,却向来桀傲,颇有异心。其同党之辈,亦多与我等面和心不和,借叶畅之手,除彼辈之獠,乘机安插忠于安大夫之将,并吞其下属兵员,正当此际也!”严庄阴笑着道。   安禄山觉得严庄所言甚为有理,点了点头,当下扬声道:“你欲何求?”   叶畅笑了起来,安禄山肯说出这话,就证明他已经心动了。   “我所求之事,既有利于我,也有利于安大夫。”叶畅道。   “哦?”   “安大夫当知安东商会之事。”叶畅徐徐说道:“此为京中贵女合资所办,叶某不过居中经理此事,每年须得赚取足够款项以支付京中贵人红利。”   安禄山不仅知道安东商会,而且对其内幕知之甚详,这个名声古怪的组织,背后可是大唐大部分权贵势力,甚至连李隆基、杨玉环,都从这商会之中获利!   “叶司马旁的本领倒还罢了,但你赚钱的本领,我是相当佩服的。”安禄山也直言道。   “我所求之事,便是安东商会商队在安大夫辖下可以自由贸易,安大夫若是愿意出兵保护,我少不得在京中贵人那里为安大夫美言,而且也必不令安大夫白白出力。”叶畅笑着道。   第296章 前后筹谋我称雄   叶畅的这两个条件,让安禄山甚为心动,为他在京中美言,这可是他每年花费大价钱在长安城中做的事情,而不白白出力,也就是说他也可以在安东商会的收益中分一杯羹!   不过安禄山有自己的主张。   让安东商会到他的地盘上行商,倒不如他自己来控制这张贸易网,安东商会只要负责提供他需要的货物,他便可以将之贩卖到自己治下,甚至贩到草原诸部去换来皮货、牲畜和珍物,然后再将这些运到中原去发卖获利。   想到这里,安禄山笑了。   “此事断然不可,若是有违禁物什进入契丹、奚人手中,那当如何是好?”他开口道:“不如这般,你欲贩卖何物,将之交与我,我代为发卖,再将获利转与你。”   高尚听得安禄山堂堂两镇节度,竟然和贩夫走卒一般与叶畅讨价还价,不禁连连摇头。他却忘了,如今安禄山虽是位高权重,但年轻之时,安禄山却曾是一个番市牙人。   即使是现在,安禄山能养那么大量的兵,除了搜刮地方之外,组织对各地蕃胡的贸易,也是原因之一。   而严庄却神采奕奕,小声在安禄山耳畔说着什么。   严庄很清楚,养兵是多花钱的事情,安禄山如今养着数千曳落河,他准备将这个数字扩充到六千——每年可不是朝廷拨的那点粮饷能够支撑的,虽是有范阳、平卢二镇的赋税,可那些钱毕竟还要养两镇守军。   若是每年能从商路上得几十万贯,养六千曳落河就很简单了。   “安大夫倒是好算计,这样来,我岂不是无利可图?”叶畅沉吟了会儿,然后徐徐道:“这样吧,据我所知,安大夫治下便有些我所需的物什,咱们核订价目,以物易物,如何?”   “你所需要的物什?”安禄山眉头顿时皱起:“有什么?”   “木材、石炭、矿石、羊毛、牲畜、粮食。”叶畅笑着道。   “粮食我自家尚且不足,你不必想了。”安禄山道:“你拿什么来换?”   “布匹、盐、玻璃器、日用物什还有少量铁器。”叶畅道。   安禄山一听得盐和铁器,眼前顿时一亮,他再粗鄙,也知道这两者获利都是甚厚!   至于布匹,他只当是丝麻,倒不怎么放在心中,玻璃器可以作为奢侈品卖出高价,也是他所企盼的货物。   “好,一言为定!”安禄山叫道。   “安大夫爽快,那么我也还有一份厚礼送与安大夫,这安市州治下,便有铁矿,安大夫可遣人前去勘查。”叶畅道。   “铁矿……你所要的矿石中,有铁石?”安禄山神情一动。   “若无铁矿,我又如何能卖铁器?”叶畅回应道。   安禄山不禁有些犹豫,高尚低声道:“不可应之,若是他能冶铁,便能打造军械,必为后患!”   严庄却道:“我们不卖他,自有人卖他,况且他有多少人力,能造几件军械!便是冶炼成铁,造成铁器换与我方,我方再熔铸成兵器就是,他花费气力,最后却是便宜了我们!”   安禄山觉得严庄所言更有道理,叶畅要在辽东立足,面对着周围诸势力的压力,没有兵器是不行的。但他人力有限,又不象安禄山自己控制着大唐最重要的冶炼基地之一,便是送矿石给他,想来他能炼出的铁也很有限。   而且有这条矿石贸易线路,也是安禄山控制叶畅发展的手段之一。   “行,便依你。”安禄山决断道。   “既是如此,请安大夫遣一人至建安州城,与我所委派之人商议如何互市,咱们市易之所,便在辽河入海口处。”叶畅道。   二人商定此事,至于细节,自然以后慢慢再说。见双方谈意已淡,叶畅笑着拱手道:“安大夫,就此告辞了。”   安禄山得偿所愿,虽然起初因李怀玉之死而心藏怒火,但此时却已经散去大半了。他心中虽还是暗恨叶畅,却将这笔账暂时记下,只待以后再来算。   “既是如此,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我两家,还当多多携手。”他笑着道。   “那是自然。”叶畅挥手道。   虽是面上带笑,两人心中却都是冷笑,这等协议,看上去是你好我好,实际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对于双方都没有任何约束力。只不过双方都觉得这协议对自己有利,故此才能定下来。   望着叶畅座舟远去,安禄山脸上的笑容顿敛,变得有些狰狞起来。   “安大夫,叶畅船虽大,但无船楼,我等居高临下,可一鼓而破之!”有人道:“大夫方才为何不下令动手?”   “正是,安大夫可不能对那小儿心慈手软,他便是要贸易,倒不如我们夺了他积利州,安大夫来任这个辽东行军总管!”   “那小贼方才嚣张跋扈,即使不动手除去,也当给他一个教训!”   “胡说八道!”不待安禄山回应,严庄便已经训斥了那人一句:“叶畅敢如此跋扈,岂无后手备招?或许方才他就是有意激怒安大夫,好乘机行事,朝中盯着安大夫位置的,可不只是一人两人!李相公如今虽是善待安大夫,但天下人皆知其口有蜜腹藏剑,若叶畅为其指使,你这一动手,岂不正给了李相口实?”   安禄山摆了摆手:“莫再说了……”   话未完,突然听得船外水声起,然后便有几条鱼飞了起来,落到甲板上。紧接着听到有人笑道:“叶司马请安大夫吃鱼!”   这突然出现的变故,让众人都是一愣,有人伸头向船下望去,只见水中数人,各着皮制水靠,劈波斩浪,向着叶畅的船追了过去。这些人分明藏身在安禄山座船之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方才才突然出声!   而安禄山船上虽有勇士,却无一人知晓,自己底下竟然还藏着人!   若是这几人在水下动手,凿穿船板,安禄山座船虽大,只怕也支撑不了多久。船上勇士虽是个个弓马娴熟,落入水中,却只能变落汤鸡!   船上众人想通这一点,一个个面色骇然,方才几个嚷嚷着要给叶畅教训的人,更是面面相觑。   “啧啧,叶畅小儿帐下当真有勇士,这般天气,竟然在水中潜伏这许久!”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咂舌道。   “正是……这般天寒,如何能在水中久呆?”   安禄山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叶畅安排这几人,原本可以悄无声息地退走,可临走前却是捉了鱼扔上船来,这分明是示威!   但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这辽河之上,叶畅有足够的本钱示威,他帐下曳落河虽众,却没有几个能如此精通水性又耐得住寒的。   他却不知,叶畅兵力虽少,却从一开始就有专门的水师编制,而对于水师成员来说,冬泳乃是最基本条件之一。这般人物,叶畅手中有百余个!   这些人便是海里都能扑腾半天的,何况在这小小的辽河之中。   众人眼睁睁见着那七八人就这样游了过去,有人问安禄山道:“安大夫,就这样让他们回去?”   “让他们回吧,今日之事,我们也不是做了准备么。”安禄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脸上抽动了一下。   他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因为不得不咽,不能不咽。   即使射杀那些人又如何,反倒是让他与叶畅刚才达成的协议化为泡影。在安市城与契丹人的头颅没有到手之前,安禄山不愿意翻脸,哪怕因此而损失些许颜面,也无所谓。   谁让他的兵士不争气,不能在战场上取得具有决定性的胜利,特别是被叶畅在辽东的大胜所反衬!   “安大夫,叶畅此人,须得对其提高警惕,他在辽东的一举一动,安大夫都须遣人打探清楚。”高尚道。   “正当如此!”对此安禄山深表赞同。   严庄见众人士气有些沮丧,显然,此次会面中叶畅占据了上风,特别是射杀李怀玉、遣人潜伏在船下之举,让安禄山的诸部下都觉得难堪。他笑着道:“各位何必如此,今日乃是大喜之日啊。”   “大喜之日?”有人愤愤地道:“喜从何来?”   “叶畅为安大夫威势所迫,交出安市城与迭剌部首绩,咱们兵不血刃便立大功,朝廷少不得封赏,这是一喜。安大夫不惜损自己颜面,也令叶畅将安东商会的一部分商路交出来,今后安大夫自是财源滚滚,诸位的赏赐也少不得往上长一长,这是二喜。双喜临门,诸位却是这般神情,莫非是嫌弃功劳太大、钱财太多么?”   听他这样一说,众人愣了愣,然后有人干笑起来。有人带头,众人便渐渐都笑了,至于侯希逸与李怀玉……死人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感受?   就是安禄山,也流露出一丝笑意。他自觉在这个交易中占了大便宜,而叶畅似乎也获得了一定的利益。短时间内双方的这个协议亦能直行,长远来看,自己还能继续从叶畅身上捞得好处,更可以借助贸易线路来影响叶畅的决策。   却不知叶畅亦是同样的心思。   “便宜了安禄山这肥牛。”接应了那些潜水之人后,回船之上,王昌龄忍不住叹息道:“安市城中的铁矿……可惜,可惜!”   “确实可惜,听匠人说了,那铁矿石不仅量大,而且含铁量也不少,若是能为我所用,那就好了。”岑参亦道。   张镐笑道:“这也是无法之举,若是我们在安市州开矿,就必须将安市城控制在手中,若要控制安市城,又必须保证自安市至旅顺道路畅通,还必须组织人手挖矿……一大堆地方要人,我们却又缺人!”   “张公所言正是,如今让安禄山替我们开矿,他手底下人多,况且他从卖矿中尝得甜头,必定要威逼周边部族出力挖矿修路,周边部族受其凌迫,自然就更想念与他们约法三章的我们。过个八到十年,我们实力足了,再来取一切都建好了的安市州就是。”叶畅道。   这是阳谋,绝非阴谋,哪怕安禄山明知叶畅做的是长远打算,也不得不吞下叶畅扔出的饵来,因为这种贸易对安禄山壮大自己实力也有很大的帮助。   但论及民政与发展,叶畅深信,自己拥有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   “我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安禄山控制地域更为广阔,人口也更多,这等贸易,他获利比我等更大。”岑参一直不曾开口,此时却道:“叶司马不担心此事么?”   “说到此事,诸位对比一下我与安禄山易货的内容便知道了。”叶畅道:“你们不妨比一比,看看两者间有什么区别?”   “区别?”众人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叶畅。   叶畅没有急着把答案说出来,而是让他们自己思索。王昌龄推荐刘晏给他理财,但实际上刘晏没有可能来为他效力,故此叶畅还是希望能在自己手中的几个文人中培养出理财能手来。   不过让叶畅有些失望,他等了许久,无论是王昌龄、岑参,还是张镐,都没有想明白两者间有什么本质区别。   在他们看来,都是些物资,各自的名字种类不同,但这些只是表面上的不同,叶畅要问的,肯定不是这个。   “我们是想不出究竟有什么区别了,叶司马,还是你说吧。”三人都有些文人的高傲,故此虽然想不明白,却也不愿意小声讨论,张镐径直问道。   叶畅又向周围其余人望去,但是仍然没有一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他心里叹了声,自己却笑道:“不给提示,确实难想……我从安禄山那边换来的,都是些原料,而我们换给安禄山的,却都是作坊里产出的成品。”   众人还是有些不解,叶畅见有些冷场,只得又补充道:“若将成品归为一类,原料归于一类,成品的价格永远是高于原料。这等贸易,看似公平,实际却是我利用这两者间的价格差,来剥削安禄山!”   说到此等程度上,众人这才各有所思,只不过他们究竟从叶畅这些话中想到了多少,那就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了。叶畅此时不禁有些思念李林甫、杨慎矜等人来,他们若是听得自己这句话,一定会恍然大悟吧。   第297章 捷书传来百态生   长安城中。   虫娘在镜子前照了照,马上又是年底,过完之后,她便十六岁整岁了。   镜中人稍稍有些丰腴,长着鹅蛋脸,明眸如星,颊如桃花。她默默看着,好一会儿,才离开镜子。   随着年纪渐长,她的终身大事,渐也提上日程。杨玉环不只一次向李隆基提起,要让她除去道装,赐下公主封爵,但李隆基却都是一笑,而虫娘自己也对此不甚热衷,甚至委婉地对杨玉环表示,如今这情形就很好。   不过现在,虫娘渐觉得这样不好了。   叹了口气,她秀气的眉毛纠在了一起,开始琢磨如何能说动李隆基,同意她在年后去辽东祭拜古时仙人。   这原本是叶畅教她的方法,如同当初她跑到修武去祭药王孙思邈一般。但是这一次李隆基却未曾同意,原本她是准备七月份去的,结果拖到此时,仍未成行。   今年想要去辽东是绝无可能的了,叶畅说过,入冬之后,辽东可能会封冻,水道不畅,只能待来春。   她打开自己的镜台之畔的一个小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些文书信件,看到上面某一封娟秀的笔迹,虫娘将其拿起,拆开后开始读起来。   其实这封信她看过不下数十遍了,里面的内容她几乎都可以背得下来,但她还是忍不住要看。看着看着,她的纠在一起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中生出薄薄的怒意。   信是响儿寄来的,都有半年时间了。响儿一到辽东,便给她寄来了这封信,信过了一个多月,才到她的手中。   里面说了些沿途见闻、辽东情形,但多数是一笔带过,真正重要的是其末尾一段。   “郎君随船携一女郎,其状甚为亲近,虫娘若不早日来辽东,我恐郎君不复为虫娘所有也。”   就是这一段简单得不得了的文字,让虫娘胡思乱想了半年。   “其状甚为亲近,其状甚为亲近!”这六个字让她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咬起了牙:“叶十一,你好大的胆子……”   开头是咬牙切齿,但结束时却是轻声叹息。   能不好大的胆子么,虫娘虽然与他眉目传情久矣,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那层窗户纸始终未曾点破。如今她都要十六了,而叶畅也早就二十二,从年岁来说,到叶畅这般年纪尚未成家的,大多数都是家中穷得没法子结亲的!   现在长安城中无数权贵,无数富贵家的女郎,都攒足了劲儿,想要将叶畅招为女婿。这样一个如意郎君,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能赚取万贯家财富可敌国,放在哪儿不是抢手货?   “父皇究竟在那儿想什么!”   一念至此,虫娘也不禁咬牙切齿,开始怪罪起李隆基来。   正对镜怨艾之时,听得外边急匆匆的铃声,虫娘将信收好,回过头去,便见自己的贴身使女银铃跑了进来。   这使女本来不叫银铃,乃是虫娘赐了她四串银铃铛后给她改的名字,她的手腕足腕上,都套着银铃铛,一走起路来,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这其实是虫娘占响儿的便宜——银铃响儿,只能给她当使女呢。   “这么急匆匆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虫娘问道。   “禀贵主,喜事,喜事!”银铃一边喘着气一边道。   “什么喜事?”虫娘神情有些淡淡的,对于满心纠结的她来说,什么喜事都不能打动她。   “是辽东传来的捷报,叶十一郎督帅精锐,一举大破南侵的契丹什么跌啦部!”   “是迭剌部。”听得这个,虫娘眉头顿时一展,这确实是难得的好消息。   她除了为自己纠结外,还有一个就是为叶畅的处境纠结。李隆基不让她去辽东的借口之一,便是辽东正处于战事当中,她以贵主身份,不宜身处危境。如今传来叶畅大破迭剌部的消息,至少这一个借口,李隆基是不能再说了。   而且当时她也为叶畅的安危担忧,迭剌部大败之后,至少叶畅的安危不须她牵挂了。   “是迭剌部,奴婢总是记不清楚……迭剌迭剌,这名字不吉利,和跌啦也没有什么差别。”见虫娘眼睛瞪了起来,银铃吐了一下舌头,笑嘻嘻地道:“贵主莫急,奴婢将听得的消息全说与贵主听。”   “少不得你的赏。”虫娘受不了这小使女的“讨好卖乖”,竖着眉道:“快说!”   “谢过贵主。奴婢奉贵主之命,与北衙那边的内监相识,从他口中得知,就是今日,得到辽东送来的捷报,叶十一郎在建安州外大破契丹与室韦、扶余、高句丽等部六万联军,斩获过五千,生俘有两万,缴获马匹无数……”   “有没有战事经过?”虫娘更关注的是这个:“叶十一是不是又亲冒矢石了?”   这些具体的情形,捷报中虽然有载,可是那传递消息的太监语焉不详,而银铃也记不得那许多。故此,虫娘虽是得了这个消息,心却只是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在担忧,叶畅本人有没有在战事中受伤。   与虫娘一般在担忧的还有李腾空。   她对叶畅,初时只是好感罢了,到后来也有一些情愫,但也仅此而已。但是李林甫有意挑叶畅为婿,还专门令她隔帘瞧看,这让她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愫,变成了绵延缠绕的情丝,不知不觉中系在了叶畅身上。   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华,在她看来,叶畅都是顶尖的,若说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叶畅对她,总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小儿辈破贼矣,似安禄山之流,无谋匹夫罢了。”将自己得到的军报念完之后,李林甫捋须笑着对在旁为他磨墨的李腾空道:“空娘如今可放下心了?”   “阿耶,女儿有什么不放心的!”李腾空双颊流丹,口中却兀自嘴硬。   “是儿虽不姓李,不为吾家千里驹,但好在他家世不显,可以为吾家乘龙婿也!”李林甫道:“老父我近来可不大爱搭理这些事情,若不是与叶畅有关,我也不会这么急着处置此事。”   李腾空默默不语,不敢接父亲的话茬。   李林甫看着自己婷婷玉立的女儿,心中突然间觉得有些焦急。他自己觉得与叶畅达成了默契,可是叶畅跑到辽东去后,虽有书信往来,却没有再提及婚事,而那个被叶畅请来的杨洄,亦再没有上过门,若叶畅没有立下这次功劳,他还可以再等等,现在他觉得,等不及了。   因为李适之、韦坚等人的倒台,李林甫如今在朝中几乎没有象样的对手,故此他心中也生出了一些倦怠。正如他方才所言,近来他对于朝中政务,都不大爱搭理,一般是交由萧炅、王鉷、杨慎矜、杨钊等同党处置。他自己,则是醇酒美人,歌舞升平。   但是辽东军务,他还是第一时间关注了。   “当召叶畅回来一趟……此次他回来之后,便将你们的事情定下。”李林甫忽然开口道。   李腾空觉得自己脸上烫得难受,转身便跑了。李林甫眯着眼,微微笑了笑,心中越发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上好。   “好在老夫下手得早,否则这般佳婿,朝中不知多少人要和老夫抢,虽是不惧,总是个大麻烦……就是天子那边,还要留意一番,不能让天子起意招叶畅为婿……这么说来,此次边功,倒有必要为叶畅大肆宣扬一番才行!”   李林甫很清楚,李隆基别的都不怕,就怕有人会威胁到他的帝位皇权。大唐的驸马们参与各种各样的谋反,似乎有这个传统,越是宣扬叶畅的军功谋略,反而越会熄灭李隆基招其为婿的想法。   毕竟若是叶畅真成了驸马,就必须留在长安或者洛阳,不可能再到边疆去施展所长。而这样一个才智谋略之士,困居于京畿之中,怎么会不生出异心?   不等李林甫去大肆宣扬,长安城中,叶畅此次的功勋已经传遍了。   自然不是叶畅自己闲着无聊去造这个声势,真正为他造声势的,还是安东商会的那些股东们,也就是长安权贵家的女郎们。   这些女郎去年得了安东商会的分红,眼见今年年底又到了,她们都盼着今年的分红,在打听辽东那边的消息。于是建安州大捷之信,就不胫而走,很短时间内,就传遍了长安城。   也传到了宫城之中。   宫城里的虫娘觉得欢喜,却有人听得这个消息后,却愤闷得将身前的案几都掀翻了。   太子李亨。   “殿下静心,殿下静心!”李亨的身边,一个太监小声劝说道。   若是叶畅在,一定会认得这个太监,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李静忠。   这个相貌奇丑的太监,原本是高力士的义子,但如今他却成了李亨身边的内侍。其间缘由,还是与叶畅有一定关系。叶畅献给梅妃的镜子,便是他送到梅妃处的,这引起了杨玉环与梅妃之间的醋海生波,甚至闹得要叶畅出面调解的地步。此事后来虽然以梅妃打入冷宫“跳水自尽”而告终,但是李静忠还是受了牵连,高力士不动声色便将他打发到了太子身边去。   原本高力士是想着在太子身边布下一枚棋子,却不曾想,这枚棋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考量和打算。   “静忠,你说孤如何静得下心来,孤在这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起来是无数人艳羡,实际呢?朝不保夕,朝不保夕!”李亨咬着牙关,冷声说道:“想想看,李林甫那老贼,无时不刻地盯着孤,这老贼一日不死,孤便一日不安!”   听得李亨口口声声在骂李林甫,但李静忠很清楚,李亨口里的“老贼”,绝对不是李林甫。   或者说,不只是李林甫。   自二十七岁不足而立便登基,到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只要他一日没有将大宝传与李亨,李亨便不能自安。   “殿下慎言!”李静忠有些惊恐地向外望了望,幸好,那些宫女太监都不在此。   消息传到高力士耳中,李静忠倒不怕,高力士本质上还是维护李亨的,但是若传到了李隆基耳中,就是高力士也保不住这位太子殿下了。   “孤知道,若非在你面前,孤怎会如此失态……别人孤不敢信任,唯有你,自从你来了之后,孤夜间睡觉也敢放心了。”李亨收住怒,拍了拍李静忠的肩膀:“若是孤能有得意一日,定给你换个名字。”   李静忠愣了愣,便听得李亨又道:“便换李辅国,你觉得如何?”   “奴婢谢过殿下赐名!”李静忠大喜。   这个名字所含寓意,李静忠可是一清二楚,这与其说是赐名,还不如说是一种许诺。   看着跪下谢恩的李静忠,李亨微微叹息了一声,自己手中能够利用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只能用这种空口白牙的许诺来收买人心。不过从这个太监的神情来看,他确实是动心了,既是如此,当再添一把火。   “父皇有高力士,孤有李辅国。”李亨笑着道:“不过,欲有共亨荣华之时,还需除去李林甫才可。欲除林甫,又须剪其爪牙……如今叶畅在辽东得胜,根基固矣,辅国,你有何教我?”   李静忠思忖了很短的时间,却只能苦笑:“奴婢只是一介内监,哪里能出什么奇策?”   李亨有些失望,但听得李静忠又道:“不过奴婢想来,要对付边将,便唯有边将……叶畅在辽东虽是获一次小胜,却还不能说根基已牢,辽东原本是安东都护府治下,如今管着安东都护府的安禄山,原是李适之所重用提拔,其人与李林甫未必和睦,更不会高兴叶畅分了他的权势功劳。”   李亨猛然点头:“你说的是!”   他身边就缺一个能出这样谋略的人,此前李适之、韦坚、王忠嗣、皇甫惟明等人,被李林甫盯得太紧,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剩余的还值得他信任的重臣权贵,已不多了。   可惜,李静忠到他身边来太晚了,若是李适之、韦坚,特别是王忠嗣、皇甫惟明在时,有这样一个人物的话,那么如今的局面,或许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李亨更恨叶畅,但他将这恨意按捺住,低声又道:“你去想法子与安禄山接近!”   第298章 嫉心自显因旧恨   关注叶畅的不仅仅是这些人。   咸宜公主府中,咸宜公主遍寻也没有找着驸马杨洄,一双娥眉顿时倒树起来。   她乃是武惠妃之女,继承了武惠妃的部分相貌,故此在武惠妃在世时,她甚为得宠,即使是武惠妃去世之初,李隆基怀念她母亲,还时常召她相随。   她也同样继承了武惠妃妒忌的性子,驸马杨洄,其实是有些怕她的。   “莫非躲在哪个疙瘩里偷人?”找不着的情形之下,她妒意大发,甚至开始怀疑杨洄私设别院。   到得傍晚时分,终于听得说杨洄回来了,咸宜公主积蓄了一日的怒火顿时爆发,匆匆赶到书房,一进门,劈头盖脑便是喝斥:“又躲到哪儿去找野女人了,你好大的狗胆!”   不过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因为看到杨洄满脸灰败,看上去如丧考妣。   除了母亲武惠妃死去之时,咸宜公主还从来没有见到杨洄露出这种神情过。她的怒火一抑,然后又沉声喝问:“摆这般脸色与我看……出什么事了?”   “叶畅在辽东又立战功了。”   “那又如何,你堂堂驸马,难道还怕他一个鲁莽武夫?”   “殿下说他是鲁莽武夫?”杨洄叹了口气:“当初你说他只是一介平头百姓,后来又说他只是薄有诗名,再后来又说他乃是一介商人……现在又是一个鲁莽武夫?你莫非不知,凭着他此次所立功劳,李相公招他为婿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李相公的手段,你还不清楚么?”   听得李林甫,咸宜公主也觉得身上发冷。   三庶人事件,她也卷入其中,故此知道,便是贵为太子,李林甫也有办法处理干净。若叶畅真正成了李林甫女婿,那么叶畅岂会不乘机提出为兄复仇的要求?   “那你缩在这边又有何用?”愣了一下之后,咸宜公主尖声道:“想法子让他当不成李相公女婿就是!”   “他既有边功,又有无数钱物流水般往长安城中送,如何能让他当不成?若是我有办法阻止,还用殿下你来教我?要不,你去宫中,向圣人求情,让圣人赐婚予他……他不是与那虫豕一般的二十九娘向来好么,将二十九娘赐婚与他,他当了驸马,自然就得缩在长安城中,当不成李相公女婚了!”   提出这个建议,杨洄也是病急乱投医,他自己也明白,这是行不通的。咸宜有些失望地盯着他,过了会儿,叹了口气:“原道你多才多艺,却不曾想真正事到临头,你却这般……”   “那你说当如何是好?”   “你不能阻止,便去寻能阻之人就是。”咸宜冷笑:“李相公那里说不动,李相公身边亲近信任之人呢,甚至李相公家的儿女……”   “停!”杨洄猛然叫了一声,眼睛里闪动着光芒。   “怎么了?”   “李相公家的儿女……此前李相公最看重的女婿,乃是我之同姓!”   李林甫的诸婿中,有名为杨齐宣者,向以才学扬名,如今正为《晋书音义》作序。他成为李林甫女婿之后,升官升得很快,从朝议论前行左补阙,至起居郎再拜谏议大夫,可谓深得李林甫提携。因为以前与李林甫关系好的缘故,杨洄与这杨齐宣关系也算不错,二人又是同姓,彼此颇有往来。   叶畅若真成了李林甫女婿,那么李林甫全力扶持的就肯定是叶畅,而不会是杨齐宣了。故此,在某种程度上说,杨齐宣的利益,未必与叶畅的利益一致。若是杨洄想法子说动杨齐宣,再由杨齐宣回去吹枕边风,然后由其妻来反对李腾空嫁与叶畅,这桩婚事,十之八九会生出大的波折来。   “事不宜迟,我如今就请杨齐宣来……不,我去拜会杨齐宣……不,还是请他来!”杨洄念头转了几转,最后决定道。   拜会杨齐宣,容易走漏消息,谁知道他家中下人有没有给李林甫通风报信者,但在自己府中,事情就好控制得多。   他遣人去请,恰好杨齐宣也有暇,不过半个时辰,便来到他府中。杨齐宣来时,脸上还带着笑,一见杨洄便笑道:“驸马召我,莫非真只为赏梅?”   请杨齐宣的理由,就是院中有株梅花早开,特请来一起欣赏,但杨齐宣心知肚明,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杨谏议才智,当世无双,自然是知道我不仅为此相请。”屏退左右之后,杨洄叹息着道:“我听闻杨谏议最近颇不如意,又不好登门,便请你来劝慰。”   杨齐宣大惊:“驸马何出此言,是谁人说某不如意?”   杨洄盯着他好一会儿,摇头道:“谏议何必瞒我,你我交情一向深厚,此事须瞒旁人,却不可瞒我也。”   杨齐宣左思右想,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如意处。他起身拜道:“驸马请直言,究竟是何人如此说,某又有何不如意事。”   杨洄流露出犹豫之色,好一会儿之后才道:“谏议一向深得相公厚爱,只是听闻相公近来颇有疏远谏议之处……”   “绝无此事,驸马定是听了小人诳语!”杨齐宣又惊又怒,有些失礼地打断了杨洄。   他自己很清楚,自己能年纪轻轻便居于清贵之位,李林甫的重视偏爱乃是关键。他如果不是李林甫的女婿,想要升得这般快,可能性微乎其微。故此,杨洄的话触及到他的底线,哪怕面对的是驸马,他也不能不抗辩。   “或许吧,若是小人诳言,那就再好不过了……”   杨洄欲擒故纵,说到这开始闭口,只是劝杨齐宣饮酒。杨齐宣哪里喝得进酒,只觉得心中象是有只小猴子在抓挠一般,勉强饮了一杯,便又问道:“驸马究竟是听得何人诳语,说相公疏远于我?”   “哦……有人说,相公诸子颇不及父,故此相公在后生晚辈之中,独爱谏议,只因唯有谏议,可承其衣钵,在相公百年之后庇护妻族。只不过如今相公又有新婿,新婿功绩,更胜过谏议,故此相公有意使其取代谏议,乃有疏远之举。”   “这不可能,家岳何曾有新……新……”杨齐宣一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卡住,眼神一凝:“可是……叶司马?”   “正是,听闻李相公属意叶司马,有意将空娘许配于他啊。”   他这话杨齐宣没有听进去,杨齐宣眉头微微皱着,开始想叶畅的事情。   李林甫属意叶畅之事,对杨齐宣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他家中妻子,也对叶畅赞不绝口——李腾空哪里会不拉上自己的姐妹,帮衬叶畅的安东商会,这就连带着她的姐姐们都从安东商会的收益中小发了一笔。   杨齐宣琢磨着,以往他确实得李林甫信任重用,但是这两年来,李林甫对他,似乎是没有以往好了。若要算其时间,确实是在李林甫有意挑叶畅为李腾空夫婿开始的。   若真如此,他倒要想一想别的道路了。   “某曾听家岳说过,驸马曾受叶畅所托,探询家岳口风,想来驸马与叶畅关系甚好吧……既是如此,叶畅能得家岳看重……”   “且慢,某何曾替叶畅去探相公口风?”杨洄一听到这个,顿时呆了:“绝无此事!”   “上回叶畅回长安时,家岳召他相见,将他晾在门房之中……那一次若不是驸马探口风,家岳原本还要多晾叶畅一日的。”杨齐宣有些着恼,这可是当面撒谎,因为他妻子对于妹妹的婚事也甚是关注,故此知道这个细节。   杨洄瞠目结舌,也想起那次的事情,原来……自己试探李林甫是否真有意召叶畅为婿之举,被李林甫误以为是替叶畅所为……这么一说来,当时,自己岂不是帮了叶畅一个大忙?   他猛然想起,正是在那次相会之后,朝廷升了叶畅的官,让他从一个光杆空头的襄平守捉,升任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为推动此事,李林甫可谓不遗余力。原来促使李林甫将叶畅当成未来女婿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心中象是打翻了一间杂货铺一般,各种各样古怪的声响闹成了一片,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只是误会,因为我在门房见叶畅,故此有些好奇……我与叶畅,从无交情,如何会替他出这个头!”呆了好一会儿之后,杨洄苦笑着道:“我若与叶畅有交情,就不来安慰你了。”   “杨公不是替叶畅试探……那就是叶畅欺瞒了家岳!”杨齐宣面容一变,虽然显得怒气冲冲,可是杨洄还是从他眼神中看到一丝快意。   “当真是大胆,利用我倒还罢了,竟然还敢欺骗李相公!这可不是一般的事情,事关李府女郎的名声,是可忍孰不可忍!”杨洄乘机火上浇油:“只可惜我乃是外人,不好揭穿此人面目!”   说到这,他还重重叹了声:“李相公公忠体国,为小人所乘,在所难免。”   “某这就回去,将此事禀报与相公!”杨齐宣腾地起身,大义凛然地道:“只为相公与妻妹之名声,也不能轻饶此贼!”   “正当如此,若有需要我出面作证之处,只管说就是!”杨洄也满面正气地道。   二人简单地告辞,杨齐宣便欲匆匆赶往李林甫府。此时天色已晚,长安城中已经开始宵禁,他走得半途,便听见禁鼓响起。他虽是清贵之官,却也不敢违犯禁令,否则被人弹劾,虽不会真正怎么样,终究让李林甫难堪。他见离自己家甚近,便只能先回到自己家中。   次日早,他径直到了李林甫府,却见府中都是喜气洋洋,杨齐宣有些好奇,不过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情,故此也没有多问。他是李林甫的女婿,又一向得李林甫偏爱,故此不需要等候,直接登堂入室,来到了李林甫的书房之中。   若是放在此前,李林甫当在月堂会客,处理国家大事,但近来李林甫颇有倦政怠慢之心,故此不在月堂,而是在书房里。杨齐宣进门之后,正待施礼,却是一愣。   因为他看到书房之内竟然还有一人在。   此人他也认识,乃是长安城中的新贵,贵妃娘娘杨玉环的堂兄杨钊。   见他到了,杨钊拱手道:“相公有事,卑职先退下了。”   “你去,你去,好生做。”李林甫道。   杨钊走到门前,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屏息侧耳,悄悄倾听屋里的动静。他如今也是李林甫府中的常客,李林甫方才与他商议机密,身边并未留人,而杨齐宣又是没有管家通禀便进了书房,故此他留在门外,竟然无人知晓。   “齐宣,你这么早来,定是有事,说吧,莫非是你家娘子又耍小脾气了?”李林甫笑道。   杨齐宣略一踌躇,终究是一咬牙:“丈人,小婿此次来,实是因为听得一个消息。驸马杨洄与叶畅并无交情,上回杨驸马来问,只是在门房见到了叶畅,心中好奇,故而发问……小婿担心丈人关心空娘亲事,误为小人所乘,令小人猖狂倒是其次,坏了丈人英名与空娘名节,那就不好了。”   李林甫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住,他眯着眼,藏着眼里的寒光,打量着杨齐宣。   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这位女婿嫉妒叶畅了。   但旋即他明白,即使有这个可能,杨齐宣也不敢在他面前撒谎,看来杨洄确实不是叶畅请来探他口风的。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   “此事可是杨驸马亲口与你说的?”李林甫道。   “是,因为叶畅在辽东战功的缘故,小婿问他与叶畅究竟是何种交情,他说并无交情,小婿觉得诧异,便提起当日之事,他也甚为惊讶。”杨齐宣道:“如今长安城中,家家都以为相公将招叶畅为婿,想必此事,也是叶畅有意推波助澜,其中用心,实在是卑劣!”   李林甫抿着嘴,没有说话。外边的杨钊听得这里,心中已经是大变,知道不宜再听,便悄悄挪动脚步,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人虽离开,心里却还挂念着此事,暗暗自语:这一来,叶畅岂不要倒楣了?   第299章 黄海浪底隐旋涡   叶畅此时没有倒楣,却是在畅快地笑着。   战事紧急,有关此次北征的战果,一直没有完全的统计,直到现在,才算是将全部结果算了出来。   杀敌、夺地,这自不必说,让叶畅非常欢喜的一个大收获,乃是牲畜。   契丹人是游牧民族,他们全部家当都随在身边,叶畅先是在建安州城外端了契丹的大营,缴获无数,又在安市城踹了瓦剌部的囤积,收获更丰,总共加起来,得了马匹四千一百余匹,牛三千零九十头,羊三万余只。这些牲畜,让叶畅可以给全军都换装骑兵,而且农业生产所需要的大型牲畜,几乎都得到解决。   建安州便有水草肥美的牧场,这些牛羊,大多被养在此处。不过为了避免此时几乎无解的传染病,所有牛羊和马匹,并没有聚在一块,而是分散为十群,彼此隔离开来。   投降的奚人、室韦人等善于放牧的部族,也被叶畅挑选人手,重新分为十部,各自负责一块牧场。王昌龄这位营田副使,先没有管上粮食棉花种植事宜,倒是先管上了放牧。   他留在建安州,只是写了一封信,托叶畅带回旅顺,准备搭乘冰冻封港之前最后一趟船回莱州,然后再送往洛阳刘晏处。   让叶畅欢笑的第二个收获,乃是贵金属,也就是金银。契丹人收刮所得,几乎全部落入叶畅部,虽然在战利品分配上,普通士兵可以保留部分,但大头都还是落到了叶畅手中。这些金银若拿到长安折算成铜钱,数额在五十万贯以上。   所谓刀枪一响,黄金万两。打仗确实耗费钱粮,但若能象此次一般,短短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完成整个战事,同时又获得如此收获,那么打仗反倒成了一条生财之道了。   今年冬日没有去年冷,故此到了十一月底时,旅顺都尚未完全封港,叶畅赶回旅顺。他是满心欢喜来的,但回到旅顺的当日下午,他的心情便开始有些不快了。   一支他意料之外的舰队出现在旅顺港里,却是大唐水师。   “他们如何来此?”召来留镇的叶安,叶畅问道。   “他们说是听闻海路不靖,有水贼出没,故来旅顺护卫。不过我私下里探听,知道他们是来想分这海道一杯羹的,背后依然是那位王翁。”叶安道:“看来他们也已经怀疑起傲来国了。”   叶畅眯着眼,王元宝在花费了大半年时间后,还是没有死心啊。   傲来国只是他用来隐瞒玻璃生产的一个幌子,即使到现在,旅顺的玻璃窑区仍然是禁区,全部所用工匠数量,也只有区区的三十人,出于保密考虑,叶畅也不准备将其规模立刻扩大。   “王元宝如何能调得动官兵,便是收买,也没有那么容易,必有权贵暗中支持……元公那边,没有消息?”   “元公那边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虽在登州为官,却管不了水师,水师常驻于莱州。倒是卞平这厮,打探到了一些消息,说是王元宝得了京中驸马杨洄之助,故此能调动水师之力。”   “杨洄……”   这个名字,叶畅听到提起的不多。   倒不是他忘了兄长的仇恨,只是因为要对付杨洄实在不易,他现在虽然也算得李隆基信任,可真要在李隆基面前诋毁杨洄,却是不易。   更莫提将杨洄弄死来。   故此,叶畅并没有将报复杨洄放在最急切的位置,毕竟逝者逝矣,先要考虑好的,是还活着的人。   不过现在杨洄自己跳出来与他为敌,那就是主动将他的报复提前。   “我知道此事了,既然与这杨洄有关……咱们就做足一场戏吧。”叶畅道。   化名为江梅的梅妃,自从来到旅顺之后,可谓事事皆顺。她如今已经拜在骆守一名下,成了一位记名弟子,平日里修修道学学医,偶尔在旅顺周边四处转转。   享受如今的自由悠闲的同时,她也时刻在关注着叶畅。让她既松一口气,又有些莫明其妙遗憾的是,叶畅却从未主动来寻过她,甚至她上门拜见,叶畅也不是每次都亲见。来见她的,更多时候是叶畅的那位“妹妹”响儿,而且话里话外,总是打听她与叶畅的关系,让江梅有些哭笑不得。   当战事起来的时候,江梅亦是担忧,她不希望自己的自由生活就此结束,然后便听得叶畅亲自督帅大军北上抗击契丹人。那个时候,她心中又莫明其妙多了些牵挂,每日都不忘在三清道祖面前为叶畅祈福,而响儿来祈福的次数也多了,两人的关系稍稍有所改善。   今日她正在寨子中,想要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准备一些年货,却见着城头的旗帜变了。她如今也知道,那面蓝色的旗帜代表着叶畅本人,此旗出现,证明叶畅又回到了旅顺。   “我怎么半点消息都不曾知晓?”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回到道观之中,没有多久,便听闻响儿来了,她心情不快,不愿意再陪这小姑娘玩猜谜语的把戏,正想借故推托,却不料响儿直接跟在她的使女之后进来。   叶畅很早就在积利州颁布《禁以唐人为奴令》,故此在积利州,唐人卖身为奴婢是不合法的,但签订在官府备份的雇用协议则受到保护。江梅的使女荷儿、珍儿,便都是这样来的。见到响儿就这番闯了进来,江梅瞪了跟在后边的珍儿一眼,珍儿却是一脸无辜。   她却不敢阻止响儿。   “江家姐姐,快做准备,明日我兄长要来观中!”响儿开口便吓了江梅一大跳。   “你兄长……他来观中做什么?”   “祈福吧……他是这般说的,说是准备去傲来国,祈求道主保佑顺风顺水。”   “傲来国!”江梅眼前顿时一亮。   傲来国的镜子,可是如今大唐举国知名的宝物,今年一年,自旅顺贩至大唐的镜子,也不超过五百面,而玻璃器数量,只有三千件。   物以稀为贵,数量虽少,但是价值却高,五百面玻璃镜售价便在五十万贯以上,三千件玻璃器皿售价三十万贯,二者相加,就是八十万贯。若没有这样的暴利,也支撑不起叶畅在积利州铺起的大摊子。   “可是制造宝镜的傲来国?”荷儿便是荷花,她是个木讷少言的,没有插嘴,但那珍儿却眼前一亮,忍不住问道。   哪个姑娘家不希望自己的闺房里摆放一面大的玻璃穿衣镜!就算没有大穿衣镜,有个能照出半边身子的妆台镜也好,实在不成,巴掌大的掌镜,亦可以让姑娘们一整年都欢喜异常。   “正是那傲来国!”响儿道。   “响儿小姐乃是叶司马妹妹,想必知道那傲来国在何方吧?”珍儿见响儿兴致高,小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兄长授我们地理科时,只教了新罗、日本、耽逻的位置,却不肯告诉我傲来国的方位。”响儿撇了一下嘴:“全旅顺,知道傲来国在何方的人,料想也不超过十个!”   “连响儿小姐都不知道?”那珍儿惊呼了一声。   江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珍儿平时都很伶俐,今天话也特多了一些。   她看了响儿一眼,有些懒懒地道:“我这道观太小,摆不下叶司马的排场,他为何不去药王观?”   叶畅请骆守一来此的条件之一,便是在旅顺寨外山坡上建了座药王观别院。名为别院,实际上规模甚大,比起本院要大上一倍有余。自从骆守一带领弟子来此之后,这便成了他的大本营,一般的礼仪祭祀,叶畅也会安排在药王观中。   “港中有外来的船,整日就盯着咱们,故此兄长不欲惊动太多,药王观那里,盯着的人太多了。”响儿有些得意地道:“所以让我来与你说,做些准备,旁人想不到是我来通知此事呢!”   为这事来,江梅心里怎么也快活不起。   “好吧……那明日就来吧!”她懒懒地道:“不过我观中人手少,莫来太多人,我们可招呼不过来。”   响儿见她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也撇了撇嘴,懒得与她再说,转身便离开。江梅打发走她之后,想了想,终究觉得,还是有不少话要与叶畅说的,故此招呼道:“荷儿,珍儿,将咱们梅花观里外都打扫干净!”   只靠着两个使女,是完成不了这件事情的,江梅自己也得动手。珍儿倒是勤快,扫来扫去,便扫到了门口,将个扫帚倒放在道观前。   没有多久,有个看上去是高句丽人的家伙到了道观前,见到他,珍儿便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先一后,到了道观外新种的梅林当中。   “明日,叶畅来祭礼天地仙人,出海去傲来国。”两人在梅林中相遇之后,珍儿飞快地说了这十七个字,然后便各自转向,就象是偶遇一般。   那高句丽人离开梅花观,急匆匆向都里行去。旅顺寨中可没有他这般闲的闲人,只有到了都里,还偶尔看得到他这般乱逛的。   没一会儿,他便到了都里的旧码头处。   与旅顺新建的码头相比,都里旧码头实在很寒酸,不过如今这边也泊了不少船,其中甚至有大唐水师的楼船。   这种楼船,在大唐水师中仅小于斗舰,船甲板上有楼三重,有女墙、战格,配抛车、绞弩、拍杆等诸多武器,乃是大唐水军中的主力战舰,也是此时海中最强大的兵器之一。即使旅顺船坊今年造了两艘大海船,在武力上却也无法与之相较,最多就是在其上装备有绞弩,威吓一下渔民冒充的海盗罢了。   “做好准备,将水与食物运上船,明日要出海了。”那高句丽人到了码头,径直进了一户人家,见院子那些正在说笑的兵士,便厉声喝了一句,然后又匆匆进了屋子。   他倒是说了口流利的汉话,进屋之后,又叉手行礼:“小人见过程宣节。”   被称为程宣节的是个军官模样的人,他已经听到了来人在院子里的话,起身道:“辛苦了,梅花观里的消息?”   “正是,当初就曾想,那梅花观的观主既然乃是叶畅从中原携来,与他关系必然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然如此。药王观在明,梅花观在暗,叶畅真有大事,会去梅花观!”   “你们王东家倒是个有眼光的,派了你这样一个精细的人来。”程宣节哈哈笑道:“好,好,此次定然要跟紧了,莫象前几回一般被他们甩开了!”   “是,小人也跟着一起。”那装扮成高句丽人的汉子道。   “王辏,你是信不过某?”程宣节敛住笑,瞪着眼睛道。   “非也,小人倒不是信不过程宣节,宣节是驸马介绍的,自然不会误得此事。但是术业有专攻,宣节海上是好手,可是经商贸易,只怕不如小人了。”王辏笑道:“此次有准确消息,十有八九都找到傲来国,莫非宣节要拿着船上巨弩抛石,去寻傲来国人做生意?”   程宣节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算是有几分道理,好吧,你就也随着船,不过人不能多,船上食物饮水皆是有限,多载一人,便是多一分负担。”   “这程方远不是个踏实做事之人。”王辏心中暗想。   程宣节本名程方远,因为武散职为正八品上的宣节校尉,故此王辏尊其一声程宣节罢了。他是驸马杨洄介绍来的人,王辏是信不大过他,故此才要亲自出海。   “宣节此次还乘楼船去么?”他又问道。   “不了,不了。”程方远摇了摇头,有些懊恼:“楼船威风不假,只是速度慢了,追不上他们的船,亦不敢入海太远,此次还是乘海鹘船吧。”   “宣节乃是内行,全凭宣节做主。”王辏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只是海鹘船上能载多少人与货?”   “此次第一要务乃是探明傲来国方位,要载那许多货做甚!”程方远摆了摆手:“海鹘船你此前未曾见到,明日……唔,最快的话明日就可以看到。”   “我是担忧叶畅他若是狗急跳墙,咱们人少……”   “你只管放心,海鹘船可载军士百人,而且我会让楼船在外接应!”程方远狞笑起来:“若是叶畅狗急跳墙,那倒是好了,便是他不狗急跳墙,若有机会,我也会在海外动手!”   “啊?”   “莫非你希望多一批人知晓傲来国位置?”程方远问道。   第300章 耐心耗尽动干戈   王辏自然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傲来国的位置,若是能消灭叶畅,也就意味着他们有可能独霸傲来国的贸易航线,想到这里,王辏便觉心头发热。   那可是一年能达百万贯的贸易线路,虽然海上风大浪急危险高,可是凭着这百万贯的利益,足够让人铤而走险了。   他们既是做了这准备,便盯紧了叶畅的行踪,果然,次日叶畅轻车简从,只带了五个人前往梅花观,在梅花观中呆了半日,还品尝了观主江梅特意准备的梅花茶,这才回到自己宅中。他前脚走,后脚那珍儿便传出消息,她偷听到叶畅出海的时间为明日卯时二刻。   卯时二刻,天还只是朦朦亮,若不是提前得知消息,他们确实容易错过。   到得出发这一天,叶畅登上被命名为“蓬莱号”的大船,卯时二刻准时出海。   “跟上来了么?”驶出旅顺口之后,叶畅问道。   “跟上来了,距离我们约有三里。”   海面上略有薄雾,叶畅眯着眼往船后望去,便看到一艘样式有些怪异的船。此船形态颇似水鸟,大小与他最初造的那两艘河海两用船相当,约为后世三十米长、五米宽。   “那是什么船?”叶畅也有些惊讶:“以往未曾见过水师用这等船吧?”   “此为海鹘船,速度较快,可入远洋,经得起风浪。”苏粗腿答道。   如今苏粗腿,乃是旅顺海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与当初不愿投入叶畅门下不同,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见识过叶畅的手段能力,苏粗腿对叶畅已经是甚为忠心。在叶畅面前,他也比往常更多一份恭谨。   “看来此次这位程宣节倒是有心了。”叶畅点了点头:“你觉得我们对付得了这艘船么?”   “蓬莱号上装备武器太少,人确实能比海鹘船多装些,但是又没有拍杆,无法与敌接战。”   叶畅却是笑了起来。   “接战可不只是依靠接舷,水面作战,首要便是火攻。”   “叶司马说的有理,但蓬莱号上也未曾准备火攻船。”   “火箭也行嘛。”叶畅意味深长地道。   “司马之意?”   “到时再看吧,此次我之所以要亲自来,一是诱敌,二则也是试验一下咱们的海军战法。”   “海军战法……”   苏粗腿有几分不解,在他看来,海军战法无法就是大船压制小船,快船火攻慢船,船多欺负船少,跳帮、接舷,还能有什么战法。   唯有大唐水师,才会多出一些诸如抛石、绞弩、拍杆之类的战法。拍杆倒还罢了,乃是最主要的战法之一,抛石、绞弩因为海上风浪太大,而甲板之上又难以施展,其准确性都要大打折扣。   他熟悉蓬莱号的结构,自然知道,叶畅在蓬莱号中做了些手脚,其结构比传统的海船要复杂,甚至可以说有极大的改变。这一次,也是要在实战中检验这些改变。   “不会追丢吧,听闻叶畅手中有仙家之宝,能在十里之外就能看清四周,他们当已经发觉我们了吧?”   叶畅与苏粗腿说话的同时,后面跟着的海鹘船上,王辏向程方远问道。   程方远有些不耐烦,海上行舟,原本就诸多忌讳,象王辏这般问个不停的,若是一般的客人,只怕都要被扔到海里去。   “若是怕了,现在出海不远,你还可以乘舢板回去。”程方远生硬地回道。   “这个,某只是担忧,叶畅在旅顺船场中造出来的船,速度都是奇快,此前咱们几次都没有追上啊……”王辏有些讪讪,但还是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你当这海鹘船是什么?”程方远傲然道:“又当我程某是浪得虚名之辈么?总之,你只管在船上等着到傲来国就是!”   “叶畅奸诈多智,非常人能及,此次蓬莱号船速并未提起,有可能是故意诱我等至海深处,此前他们也做过类似之事,待将我们的船带到大洋之中后突然加速摆脱,不可备之。”   “将王管家带入舱中,船上不许闲人乱逛,不得我命令,莫放他出来。”听得王辏之语,程方远耷拉着眼皮道。   “程宣节,你这是何意?”王辏大惊道。   “海上之事,尽凭我做主,你不过是区区一个商户管家,便敢对我颐气指使?”程方远冷声道:“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你这厮却还是不知好歹,那么就给我乖乖呆在舱中,待到了傲来国,再放你出来就是!”   王辏还待再说,却被几个兵士夹着一推,便给带走了。他心中暗道,这些措大军汉,一个个如狼似虎,自己若再说,只怕先要吃些苦头,且忍气吞声些时日,完成了此行任务再说。   王辏被带走之后,程方远身边一军士笑道:“这厮好生不知进退,当受此罚……不过校尉不怕他回去告状么?”   “王元宝在京中有些势力,在淄州都有些影响,但在咱们水师当中,他就是一个屁,能奈我何?”   “他若是到杨驸马那边告状呢?”   “你说杨驸马是愿意与王元宝分亨傲来国之航路,还是独占其利?”程方远阴笑道:“这个宣节校尉,我早就当厌了,想要升个官儿,再不济也要当个如王元宝般的富家翁。只要这厮在傲来国购得玻璃宝货,回途中他自己得意忘形失足落海……谁能怪得我头上?便是王元宝,只怕也要求到我头上来,求我给他供些玻璃宝货!”   身边军士闻言挑起大拇指,敬佩地道:“还是校尉想得深远,咱们兄弟今后富贵,就靠着校尉了!”   “诸位兄弟只管放心,这一票咱们做得漂亮了,我自然不会亏待大伙,升官发财,大伙想什么就有什么!”   他不仅仅是口头上许诺,还将王辏带上船准备用来与傲来国贸易的丝绢拿出来,赏赐给船上的水工、军士,一时之间,船上士气大振,众人都是卯足了气力,紧紧盯着蓬莱号。   蓬莱号东行了九日,海鹘船便跟了九日。此时海船,多靠着海岸地形来辨识方位,象这般深入海中航行九日之举,即使是大唐水师,也并不多见。海鹘船上水工、军士虽得了赏钱,但每日都只见茫茫大海,夜里唯有靠着前方蓬莱号上的灯光照明方向,心中渐渐惶急起来。包括程方远,也是急躁不安,到得后来,不得不召集船上主要军官一起商议,究竟是否要继续追下去了。   “此前数次,多则五日,少则两天,我们必定失了安东商会船的行踪,此次能跟着他们九日,已经是难得。只是九日未曾见着陆地,也不知他们是向着目的航行,还是在海中失了航向,如今船上水工、兵士都已疲累不堪,连着打了七次架……大伙一起商议一下,究竟是继续追,还是掉头西向。”   听得程方远这样说,众人当中有人便打起退堂鼓:“程校尉,以卑职之见,咱们当回航。毕竟再向前去,谁都不知道会跑到儿,便是到了傲来国,咱们了记不得如何来的啊!”   “叶畅为何能记得往傲来国的海路?”有人问道。   “正是,此前我们以为他手中藏有海图,但如今情形很明显,没有任何一张海图,能将这既无岛屿又无海岸的海道绘出来!要么,叶畅此次所行目标,根本就不是傲来国,要么,所谓的傲来国,根本就是他编出来的谎话!”   “谎话不可能,那玻璃器,咱们在登州可是亲眼见到过了,他们的船出海转一圈,然后回到登州,便有了玻璃器!”有人对这个最接近真实的猜测表示反对道:“以我之见,最大的可能,他还是在耍我们!”   叶畅戏耍他们的胆子自然是不缺的,论及官职,叶畅比起他们这里官最大的程方远要大得多。若不是双方互不统属,他们见着叶畅,还要行大礼,叶畅甚至可以寻借口拿军法处置他们。   此时众人经过长期航行,一个个都是心头火起,故此在被点出有可能是被叶畅戏耍后,他们当中便有脾气暴躁地忍不住道:“奸贼狗胆……如此茫茫海上,依我之见,不如干脆拿下那厮,逼他交出傲来国的机密,然后往海中一扔!”   “这么多人,若是消息走漏,咱们谁都落不了好……”   “大伙都得了好处,又齐动的手,谁敢走漏消息?而且若是咱们得能到傲来国海路,何愁杨驸马不支持咱们,有堂堂驸马撑腰,走漏消息又能如何?”程方远怦然心动道。   大人物们知道的消息更多,知道就算有杨洄撑腰,也未必能惹得起叶畅。但是程方远这般小人物眼中,驸马乃皇帝的女婿,就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叶畅虽然声名远扬功劳卓著,可是比起堂堂驸马还是差得老远。故此,他才有这个胆子,敢做如此决断。   众人听了都觉有理,三言两语之间,便做出了决定:干一票大的!   他们既做了决定,便不欲再跟在蓬莱号后边吃浪,于是鼓足风帆,令所有兵士都充作桨手,开始全速前进。   听得这个命令,诸军士与水工顿时欢声如雷,他们这些时日心中焦躁,自己内部都发生了斗殴,也都清楚此等情形不能放任下去。如今分明是要真刀实枪与追踪对象做过一场,众人都觉得有了一个发泄的渠道,更何况,安东商会向来以富庶闻名,抢掠对方的船,众人必然能有所收获。   此时海上并无大多规矩可言,他们虽是大海水师,但也不是没有做过充当海盗杀人夺货的勾当,竟然没有一人质疑程方远的决策,反倒个个欢欣鼓舞起来。   坐在舱中的王辏觉得有些不对劲,船速似乎明显快了,他以为乃是发现了傲来国,便想着出来。原本盯着他不让他乱走的官兵,如今也被召去准备作战,故此他出舱时没有人阻拦。   他到得甲板,便看到兵士们都已经站在了绞弩与抛石机旁,准备随时发射,而拍杆与跳帮舷战的军士,也都各就各位。他虽然不大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却也知道,情形不对。   “程宣节,你这是做什么?”他惊恐地大声问道。   程方远正与同僚盯着前方的蓬莱号,见他来了,厌恶地哼了一声:“滚回舱中去,若是再给我看到你在外边厮混,便扔入海中喂了鱼蟹!”   王辏心中一惊,从程方远的话语里,他确实听出了杀意,他能被王元宝派来执行此事,原本就是善于察颜观色的,再从程方远等人的准备来判断,他们分明是失去了耐心,准备硬上了。   王辏最初时还只是惊于程方远的胆大,然后便意识到不对:对方做出这等事情来,难道还会留他们这些知情的外人?   心念及此,他顿时惊惧交加,不敢再在外边晃着,忙跑回了舱中。他也有两个同行的伴当,与他分别被看着,如今知道情形不妙,他便去寻那两个伴当,想要商议一番,看看能如何脱身。   对于海鹘船与蓬莱号的战事,他心中倒是没有半点怀疑,叶畅在陆上确实是威名赫赫,可是海上如何能敌得过海鹘这样专门为海战而设的船!   程方远没有理睬王辏,只是盯着蓬莱号。   最初时双方的距离有六里远,但随着海鹘船速度越来越快,距离便越来越近,五里、四里、三里,再到不过十个船身左右。   “抛石!”程方远下令道。   这是他们惯用伎俩,抛石威吓,让对方停船,等他们靠上去,那便可以生杀予夺了。   士兵将石块装入兜袋之中,几名力士吭噗吭噗地绞动皮索,然后一名力士用榔头砸开机括,嗡的一声响,那人脑袋大小的石头飞上了天空。   只不过此时的抛石机谈不上多精准,更别提是在风大浪急的海上了。那块石头飞得倒是既高且远,但离蓬莱号差了个半里左右,落入海中激起了数丈高的浪花。   “再来,再来!”程方远也有些面红耳赤,击不中目标乃是意料中的事情,但相差这么远……未免有些过了吧。   可就在这时,他身边人却道:“校尉,你快看!”   第十一卷 百千家似围棋局   第301章 弦翻霹雳弩作雷   方才第一枚石弹射出,因为偏离得太远,程方远并不觉得,它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顺着他身边人所指,他却看到,蓬莱号减速了。   不但减速,而且还调整船身,将侧面曝露在海鹘船的前方。   “怎么了,莫非他是在准备接舷?”程方远有些讶然地道。   他不相信对方会轻易被吓住,放弃抵抗束手就擒,他虽不是很了解叶畅,却也知道这位积利州司马不是这种人。   “都打起精神,当心些,对方可能有什么诡计!”略一琢磨,程方远下令道。   两艘船越来越近,程方远又下令抛石机发射了一次,这一次算是比上回近了些,投出的石头越过蓬莱号顶部,落在了距离蓬莱号约二十丈远处。   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不足五十丈了。   蓬莱号甲板上并没有什么人影,看上去不象是做好了接舷战准备的,程方远心中越来越犹豫,但事已至此,现在住手是不现实的事情。他再度下令谨慎,命令船上的绞弩、拍杆做好准备。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清楚看到蓬莱号上的情形。海鹘船虽非楼船,甲板上也有重楼,因此程方远可以居高临下观望。蓬莱号上面有十余个人还在甲板之上,看情形都是水工,一些操帆手之类的,却无半个士兵。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程方远心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先停住船,再观望一番。但这点距离,他便是想停船,也不是说停就能停的事情。桨手们此时已经不再全部划水,而是准备将船横过来靠上去。   就在这时,蓬莱号对着海鹘船的这面船壁,突然打开了。   象是同时打开了十二扇窗户,然后,便看到一团团火球被推了出来。   程方远瞳孔猛然收缩:“绞弩——小心!”在他喝叫的同时,那十二扇窗中几乎同时传出沉闷的机括声响。十二枝绑油脂、布团的长弩矢飞了过来,在这样的距离之内,即使海浪让蓬莱号不停地晃动,这十二枝长弩矢还是有一半狠狠扎入海鹘船的船体之中。   “奸诈!”感觉到船因为遭受射击而带来的倾斜,程方远骂了一声,然后下令:“反击,灭火!”   船上的水工与兵士们,忙将准备好的水向船身上泼去,避免弩上的火引着船身。   甲板之下的一间船舱里,王辏脸色惨白地看着船壁,半截弩矢从外贯入,正穿进了他所在的这间船舱。   “这是怎么回事……打起来了?”他旁边的一个伴当惊呼道。   “定是打起来了,这应当是蓬莱号上射出来的……蓬莱号上竟然也配有绞弩,看,还有火,他们应当是想用这火弩引燃海鹘船。”另一个伴当道。   “我们盯着蓬莱号也不短啊,没见甲板上曾装过弩……”   “奇怪,你看这弩矢上,怎么还缚着个竹筒……”   “快走,快走!”两个伴当还有闲心去讨论蓬莱号上的装备,王辏却隐约觉得不妙,他有一种面临灭顶之灾的感觉,故此大叫着便推开舱门便跑。   他的两个伴当却有些惊讶,这有什么可跑的,无非是一点火罢了,用水浇灭就是。   与王辏一般,有着灭顶之灾感觉的还有程方远。程方远盯着那些弩射中之处,心中暗有所思。他身边一将嘲笑道:“叶畅黔驴技穷矣……在甲板之下发射绞弩,虽是更有隐蔽性,却不可能重创……”   此将的想法很简单,这种射击方式,注定了不可能有很大的射击仰角,弩的射程就不远,甚至无法射到对方的甲板之上。虽然弩上备火,但那种火只有在附着帆布等易燃之物上时才能真正产生杀伤力,这样钉在船身上,看上去吓人,可只要扑灭及时,不会给船造成多大伤害。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轰的巨响,一枝弩钉入的船身处,突然冒出一团大火球,刺鼻的硫磺味随着这火球扩散。   这只是第一声,紧接着又是两声响,六枝钉入船身的弩,倒有三枝炸开,在海鹘船身上造成了三个窟窿!   “这……这……这!这?”   程方远连着说了四个“这”字,却未成一句,这变化,实在让他无法想象!   那好端端的弩,怎么会发生这样的爆炸,而且还将船身炸出三个大窟窿?   海鹘船比起一般的水师战船确实更为坚固,更适应大海中的风浪,但其整体结构,仍然是这时的船通用形式,自然比不得蓬莱号这般牢。三枝弩矢炸开,将其结构破坏得甚为严重,而风浪造成的摇摆,又加剧了这种破坏。此时海鹘船上,各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那是木料断裂的声音,可却没有人有精力去管它,因为方才的三下爆炸,不仅仅是造成了船体破坏,飞溅的铁片、碎木,也在船甲板之下的舱内,造成了人员伤亡。   王辏回头望着自己刚才所处的船舱,如今船舱里已经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碎片狼籍。他的两个伴当,一个断了只胳膊正疼得满地打滚,另一个靠近舱壁的,干脆就浑身是血地仆在木板之上抽搐。而原本是舱壁的地方,却多出了一个一人大的窟窿,窟窿四周,火苗乱窜,烟蒸雾绕。   呆呆看着这情景,王辏第一个念头,便是“五雷大法”!   道家常有请雷破邪之说,方才那一声响,与雷声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王辏既然是被派来对付叶畅的,有关叶畅的传闻听说过不少,特别是叶畅遇仙之事,他更是耳熟能详。只不过一直以来,叶畅并没有展现出什么“道术仙法”之类的能力,故此他只是将信将疑。   但现在,王辏已经毫不怀疑叶畅懂得仙术了。   若不是仙术,怎么能请得天雷下降,借着那弩矢,给海鹘船这般重创?   自己竟然在对付一位仙人,一位通仙术的仙人!   王辏只觉得双膝发软,没有力量支撑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就扑嗵一声跪倒下来。   在他身后,闻声而来的几个兵士,只看到他跪在地面上,不停叩头如捣蒜,口里还念念有辞:“大仙饶我,叶真人饶我……”   那些兵士,也都一个个心惊胆战之中,见王辏这般模样,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就有胆小的跟着拜了下去,一个劲儿地念叨,乞求仙人的谅解。既然有带头的,其余人便是不信,也不敢妄动,只是在那儿看着,直到舱口处的火苗越来越大,他们才回过神来,大呼小叫开始救火。   然而就在这时,船声又发出了一声巨响,众人站都站不稳,纷纷被甩入海中。   程方远在甲板上,双目充血,抱着根桅杆,才令自己没有摔倒。   他看着这艘海鹘船从船中间被炸开出断裂成两截,看到至少有数十名水工与军士在断裂的瞬间落入了海中,看到裂成两截的船身开始迅速沉没,两个落入水中的水工为了争夺一个能帮助他们漂浮的木桶而打斗,看到一个旋涡泛起,将这两个水工与那个木桶一起吞没。   水也漫到了他所抱着的桅杆了,他的半截身体已经泡在了海中,他这个时候,抬起头来,看着仿佛就近在咫尺的蓬莱号——然后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啊——啊!”   这一刻,程方远心中完全是一团混乱和空白,即使是要被海水淹没,他心里仍然停留在方才,那几支弩,为何会造成这样大的破坏。   苏粗腿的脑子同样停留在刚才那一瞬间,连续三次爆炸,让他眼珠都几乎突出了眼眶。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叶畅的敬佩已经达到极限,但这时他发觉,这种敬佩,永无极限。   “这……这是什么仙宝?”他忍不住喃喃自语。   望远镜是仙宝,罗盘是仙宝,现在,这种引发爆炸的东西,亦是仙宝。这玩意的出现,意味着海战之中,又多了一项新的攻击方法,而且这种攻击方法,让人防不胜防。   苏粗腿敏锐地感觉,今后海战,只怕不会再有接舷战这种战术了,至少接舷战不会再是海战的主要战斗方法。   今后海战的双方,在一定的距离之内,开始相互发射绞弩,然后绞弩上带着的那“仙宝”轰然炸开,一艘战船便成了海上的碎片,就象现在的海鹘船一般。   他侧过脸,看着叶畅,却发觉叶畅的神情淡然,甚至隐约似乎有些不满意。   这让苏粗腿更是心惊:这等威力,这等战法,叶郎君还不满意,那么能让叶郎君满意的武器与战术,将会是什么模样?   叶畅确实不满意。   火药的问世,意味着热武器时代的先声。在这个时代,部分炼丹的道士手中,已经在密传着原始火药的配方,但今日之战,乃是火药第一次真正出现在战场之上。   他能在苏粗腿对于此战胜负不敢打保票时仍然信心满满,就在于储存在船舱中的二十四个火药包。   由竹筒密封储存的二十四个火药包,乃是叶畅在到了辽东之后就开始秘密研制的成果。火药的配方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硫磺、硝石、炭粉,关键在于比例调制。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找到了自认为最合适的配方,然后便制造了这种火药包。   装满火药、密封的竹筒被缚在弩上,由弩上的火引爆,此时它的威力,也就只是一个大号的爆竹,若不直接炸着人,或者是造成的碎片炸着人,杀伤力其实很有限。   若不是海战之中,攻击对象又是此时比较脆弱的海船,换了城池、房屋之类的建筑,这几个大号鞭炮恐怕就只是挠挠痒痒的。   对于看惯了另一世火器威力的叶畅来说,这等威力的火器,实在是鸡肋。好在虽然鸡肋,至少今天是立了大功的。   “叶司马,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见叶畅始终是若有所思,不下达命令,苏粗腿回过神来,颤声问道。   叶畅抬起眼,看了一眼海里,方才海鹘船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些旋涡,还有飘浮在海上的一些碎片,证明海鹘船曾经存在过了。除此之外,海中飘着一些水工、军士,一个个哭喊着求救,有人向着这边正努力游过来。   “走吧,先向南,然后回登州。”叶畅心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是冷冷看了那些人一眼,便下令道。   “是!”苏粗腿对于这个命令没有任何抵触,下令满帆,蓬莱号兜住北风,破开波浪,向着南方飞速而去。   海中的哭嚎声,瞬间就被抛得老远,然后就听不见了。苏粗腿在船上各处巡视一番,发觉无论是水工还是军士,都神情肃然,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敬畏。苏粗腿很明白,这敬畏并不是真正对他的,而只是因为他方才跟在叶畅的身边。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走漏消息,违者,天雷轰顶!”苏粗腿每到一处,便大声道,众人都是纷纷点头。   换了往常,“天雷轰顶”不过是一句笑谈,谁都不会将之当真,但今日不然,那几声巨响,还有随之而来的火焰、敌舰的破坏,让众人心中暗凛。或许叶司马当真有法子勾通天上的神明,乃是仙人一流,若自己口不应心,没准真被神明放下雷霆,变得象方才的海鹘船一般!   都吩咐完之后,苏粗腿回到叶畅身边,见叶畅神态已经恢复如常,他开口道:“郎君,此次回登州之后,是否急着赶回辽东?”   “那是自然,此次都快到日本了才转回去,海中飘了近二十日,自然是要回旅顺的。咱们也有必要寻找一条冬日水道,即使渤海海口被封,也能往来于旅顺与齐地。”   听得此语,苏粗腿嘿嘿笑了起来:“此事易耳,我观郎君破船之器,用来破冰亦可。”   用火药来炸冰,这个想法缺乏可操作性,否则另一世就用不着出现破冰船了。而且,对于叶畅来说,火药乃是更胜过玻璃需要保守的秘密,即使是苏粗腿,现在也不知道其中奥秘,若不是想在实战之中应证一下,叶畅根本不会将其拿出来。   “不必如此,绕绕道罢了,近岸处易结冰,海里却不易。”叶畅笑着道:“若能寻着一条冬日大多时候亦能进出旅顺口的水道,我给你记上一大功!”   苏粗腿脸上带着笑,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那种秘密武器虽是犀利,终究不能取代人。   第302章 只恨此身无一用   大唐天宝六载三月,春暖花开,洛阳牡丹迎来了极盛之时。   大观园里也有一个牡丹园,此时正是李冶最爱呆的地方,她如今已全面组持大观园,而不仅仅是以往只限于四区中的一个了。   在洛阳城中,她也是个传奇人物,等闲人物,想要见她一面甚难。自然,洛阳令杨慎名不在其列,故此,杨慎名在此设酒宴宴请群僚时,李冶便亲自出面,为众人劝酒。   虽是酒酣耳热,这位李娘子也是眉宇间万种风情,在场的官员们却不敢有调笑之意。任谁都知道,此女乃是叶畅信重之人,而得罪叶畅,韦坚、李邕、皇甫惟明等就是前车之鉴。   更何况他们的顶头上司,洛阳令杨慎名,与叶畅关系也非同一般,双方同为李林甫系的干将。杨慎名之兄长杨慎矜,旧载便得李林甫之荐,成为户部侍郎、御史中丞。   故此众人心痒难耐,却一个个做出危襟正座的模样。李冶见他们这番情形,心中既是得意,又有几分不屑。   唯有到了其中一人面前时,她才发自内心地举杯:“刘公,奴不胜酒力,当刘公当面,却不得不尽饮。”   方才她敬旁人酒,都是浅尝辄止,甚至敬杨慎矜亦是如此,但唯独对这位刘晏,却满杯之后饮胜。   那些官员本来对这个风情万种的女掌柜便怀有些不轨之心,只是畏于叶畅、杨慎名的威势,不敢发作罢了。但此时,他们便可以起起哄,哪怕吃不着,过过嘴瘾也是好的。因此顿时有人叫道:“李大家,你这样就不对了,虽然刘公乃是洛阳尉,但杨公为洛阳令,品秩更在刘公之上,你敬杨公时只是浅尝,敬刘公时却是深吞,莫非是欺杨公乎?”   浅尝、深吞,便有暧昧之意在其中,众人都是笑了,包括杨慎名与那被称为刘公的洛阳尉刘晏,也没有发怒,只等着这位长袖善舞的奇女子解释。   李冶笑语吟吟,眼中波光流转:“这位郎君此言差矣,杨公方才都说了,今日只论同僚情谊,不说官职品秩,故此奴眼中只有杨公、刘公,而无杨明府、刘少府。郎君出言不当,当罚酒一杯才是。”   那官员哂笑着举杯饮尽:“好,某便罚了这一杯!不过,李大家,你还没有回应某方才之语呢!”   “杨公绰约,美姿容,有威仪,奴心中暗有倾慕,但终比不得刘公翩翩少年,英才早成啊。”李冶一句话夸了两个人,然后话风一转,却又道:“不过奴敬刘公饮胜,却非为此,只因奴经营这大观园,诸公虽都是客,却唯有刘公,曾赐计两条,令大观园客人更多、更爱花钱。诸公皆有大才,可奴却是个眼睛里只有阿堵物的俗物,自然要待刘公更不同了。”   众人听得她自嘲,都是大笑,那起哄的官员摇头道:“汝若俗物,天下尽皆铜臭之辈矣!”   这是真话,大观园这些年来,一直是李冶在操持,每年收入,都不下十万贯,而李冶往往将其中相当一部分捐出来,修桥铺路,特别是收养那些被遗弃的孩童、失去父母的孤儿。众人知道她好钱,也知道她好钱背后,是用这些钱做了善事。虽然背后乃是那位正在辽东的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叶畅之令,但经办的乃是李冶,叶畅连名都没有露。   也有刻薄的人暗暗嘀咕,这看似慈悲的举措背后,其实是贩卖人口的勾当——每隔一两个月,那些孩童们就会从洛阳城中消失,据说是被送到了辽东,但谁知道是不是被贩去为奴为婢了呢。   刘晏自己却知道,李冶之所以对他另眼相待,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那几条建议,而是叶畅。   因为王昌龄的缘故,他与叶畅有书信往来,探讨过一些生财、理财的观点。李冶是这些书信的经手人,无论这个女人有没有看这些书信的内容,都知道叶畅对于刘晏的态度可与一般官僚不同。   刘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在舌尖盘旋起来。   这是葡萄酒,而不是叶畅酿制的高度白酒。高度白酒对于酒鬼们来说是非常过瘾的好东西,但因为太容易醉人,真正的宴饮场合,为了防止失仪,众人都宁可去喝葡萄酒。见刘晏喝完,李冶盈盈一笑,正待说话,却见一个人影在门前晃了晃。   她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见那人影,便怔了怔,然后欠身告罪,向外边出去。   这个举动有些失礼,众人跟着向门口望去,不过看到的只是李冶的背影。   “这位李大家倒是不拘俗礼,咱们在此宴饮,她却就这般离开了。”有人嘀咕道。   “若是你手中每年流过几十万贯的生意,只怕也会如此。”又有人回道。   “莫说这些,大伙喝酒,喝酒!”   刘晏没有参与这种讨论,而是若有所思。能让李冶离席的人或事可不多,莫非是辽东的那位叶司马回中原了?   叶畅回中原的事情,已经传了许久,原因就在于此前他的战功。收复建安州,杀俘契丹等叛族过万,这般大捷,绝对值得献俘于长安阙下。但是让人惊讶的是,长安城中对此事的反应是雷声大雨点小,虽然大伙都觉得,向来为叶畅撑腰的李林甫会乘机给叶畅表功,让他坐实这个辽东行军总管府的总管一职,至少是副总管,可事实上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也有人说,此次叶畅功高,故此难赏,朝廷里还有些争议。   反倒是安禄山,借着叶畅击败契丹人主力的时机,“收复”了安市州,朝廷的赏赐早就颁了下去,他的朝官职务,从御史中丞,也升为了御史大夫。   宴席散后,刘晏正准备离开,却见李冶又匆匆而来,给众人送别,同时向他使了一个眼色。   刘晏会意,有意留到最后,待众人都离开后,见李冶嫣然笑道:“奴失礼了,刘公,叶司马回到了洛阳,欲请刘公相见呢。”   “理当拜会。”刘晏心中有所准备,笑着应道。   但他内心深处,却有几分疑惑,叶畅与杨慎名的关系很不错,双方在朝中同属于李林甫阵营,当年安置灾民之事,双方合作得非常愉快,直到现在,杨慎名对叶畅仍然是赞不绝口。叶畅既然到了洛阳,杨慎名又在场,他为何不见杨慎名,却来见自己?   跟着李冶拐过一座小院,便进到一处屋子,外表来看,这屋子朴实无华,但入内之后,刘晏便觉得其中装饰摆设,都带着一种让人舒适的感觉。   然后他便看到叶畅笑吟吟地向他一揖:“来得隐密,不好在外相迎,还请刘公见谅。”   刘晏忙还礼,摇头道:“叶司马何出此言,你我虽是初会,但神交已久,叶司马经济之才,某甚为钦佩,而叶司马复疆之功,更令我五体投地,只恨自己乃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不能效法叶司马,去边疆为国效力!”   刘晏乃是七岁就出仕为官的神童,哪里不知道叶畅对他示好的用意,无非就是要招揽他罢了。但他的声望资历,都注定了他前有大好的前途,不象是王昌龄这般年过半百尚一事无成的过气人物,也不象是岑参这样缺乏名望提携的年轻士子。   故此这一句话,既是向叶畅表示敬意,也其实是摆明了立场。   叶畅笑道:“刘公前程似锦,而且在边疆在东都,都是为国效力……我请刘公来,是知道刘公慧眼识珠,能识人荐人,不知刘公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举荐与我?”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叶畅坚信,在刘晏身边,肯定是有一些同他一般善于经营理财的人物存在的。刘晏挖不动,能挖到这些人物也好。   听得他这般问,刘晏心中一动,神情便有些异样。   “辽东二州之地,百废待兴,急需人才,若刘公囊中有此等英物,还望勿吝。”叶畅察颜观色,便拱手道。   略一犹豫,刘晏看着叶畅:“有一人倒是极合适,但他身上……却有些麻烦。”   “哦,不知是何人,又有何麻烦?”叶畅听到这个,却是一笑。   他不怕麻烦,只怕无人。积利州、建安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他的独立王国,朝廷的政令在此,都比不上他的一句话管用。再有什么麻烦,把人带到了辽东去,谁还能伸出手来?   连梅妃那么麻烦的身份,不都在旅顺过得好好的?   “此人复姓第五,名琦,字禹珪,京兆人士。”刘晏微笑起来,盯着叶畅道:“曾为陕郡太守从事,后贬官归家,但近来听说他处境不妙。叶司马若想用此人,此正其时也。”   “处境不妙?”叶畅问道:“如何一个不妙法?”   “说起来与叶司马也有些关系。”刘晏泰然自若地道:“他本是韦坚在陕郡太守任上的从事,受韦坚之事牵连而被免官,如今传闻长安有人为韦坚等鸣冤,他受其牵连。虽尚未入大理寺狱,却也有些危险了。”   难怪他方才的神情有些异样,这人竟然是韦坚一党。叶畅可能是韦坚一党最痛恨者之一,刘晏将这个第五琦举荐给叶畅,一来是想借着叶畅之力,帮助第五琦摆脱如今的处境;二来也有试探之心,看看叶畅的器量究竟如何。   叶畅听得牵涉到韦坚的案子,便知道有些不妙,这可是李林甫盯得紧紧的案子,他居中伸手,会不会引起李林甫猜疑?   不过心中虽是犹豫,面上叶畅却笑了起来。   “我不问他有何麻烦,只问他是否当得起刘公举荐。”叶畅凝视刘晏。   “自然当得,他理财经济之能,不在刘某之下!”   “既是如此,请刘公书信一封,以取其信任。”叶畅便又道。   刘晏失笑起来,用手指头点了叶畅一下:“叶司马哪里年少,分明是老狐精也!”   这是半赞半讽了,他给叶畅出了个难题,叶畅同样给他出了个难题。这封信可不好写,若是第五琦真因为韦坚之牵连获罪,那么这封信同样可以将刘晏牵连进去。   叶畅只是笑,李冶察颜观色,奉上笔墨纸砚,刘晏挥毫而就,完成之后,向叶畅一拱手:“可遂叶司马之意了。”   “也请刘公放心,至少这位第五先生的性命,我会想法子保住。”叶畅也道。   “我看叶司马行事如此隐密,此次回关内,想必也有不小麻烦吧?”刘晏听得叶畅这般说,心中微微有些感动,叶畅对他的意见当真是极重视,因此他略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道:“若不嫌刘某愚驽,有什么需要我相助之处,请吩咐就是。”   叶畅苦笑起来,聪明人的眼光就是准,只凭借他行踪隐密一事,便觉察到他此行的尴尬。   与上次是得了诏书回长安不同,这一次,他可以说是私自离开辽东,回到中原。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与李林甫的密约出了大问题。   原本李林甫答应,从中原给他补充人口,但自入了天宝六载之后,此事就被叫停。不仅如今,登州司马元公路也得到消息,说他的位置颇为不稳,似乎是有人觉得这个位置乃是美差,准备取而代之。   元公路与叶畅算得上是利益同盟,而且他所主政的登州,乃是辽东与大唐本土联络往来的咽喉,此位置之上,叶畅当然希望能安排上亲近他的人物。若是元公路实在要调离,也应该争取其继任者。   “只是有些小麻烦,有劳刘公过问。”这两个问题,其根源都在朝堂之上,甚至有可能在李林甫身上,却不是刘晏能够解决的。而且有些事情,也不宜刘晏知晓,故此,叶畅向刘晏道了谢,却未直言,而是转到其他:“刘公上回信中曾说到以盐税支撑国用之事,某却另有想法,愿与刘公商榷!”   见他不欲直言,刘晏自然也不强求,两人讨论、辩析了一番之后,叶畅又道:“经济之术,士大夫往往以其理财而轻贱之,但我以为,所谓经济,经世济用之意也,为官当政者不懂经济之术,即是不通经世济用之学。当今天下虽是有许多人号称名臣,不过庸碌因循之辈罢了,通经济者少之又少。我与刘公商榷之言,我欲将之结集成书,广印四方,不知刘公意下如何?”   第303章 长安浮云不见日   刘晏自是并无不可。   这几年,叶畅虽是僻居于辽东,往来长安之际也是行色匆匆,但他的一些言论,却随着活字印刷书籍一起,在中原传播,其中有一段叶畅抄来的话语,如今的读书人,几乎都能张口就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儒家学说,两晋清谈、五胡乱华之误,虽有孔颖达倍之重振,但却终究缺了什么。叶畅抛出这四句来,所言之事,即为儒家道统。   此时有关道统的争论还不算很激烈,叶畅此文一出,别的不说,这四句嘴炮却是深入人心。大唐的才子们原本就有一种积极入世理念,这四句正和这理念相应,一时之间,响应者云集。   人生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这四句中做到任意一句,便可称不朽矣。   议定此事之后,刘晏便告辞离开,此次叶畅没有再挽留。   “郎君,如今还要奴做什么?”   送别刘晏,这里就只剩余李冶,她眼波流转,水汪汪地看着叶畅。   此时天色已暗,烛火高照,灯下美人,动人心魄。她说此语时,靠叶畅靠得极近,那眉眼中的款款深情,几乎伸手可撷。叶畅可不是鲁男子,自是从这眼波中读出了无限风韵,他怦然心动,忍不住在心中赞了声:尤物!   李冶原本就是美人,这几年主持大观园事宜,身上的风尘气息尽消,却又多出了几分成熟风韵。她有意勾引之下,叶畅怀不自禁,便伸出手,轻轻抚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眼睑垂下,双颊流丹,娇羞如新妇。叶畅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却略有些犹豫。   “妾身这二年都守身如玉,不敢……”李冶轻声道。   就在叶畅为这一句心弦颤动之时,突然外边传来轻轻咳声,叶畅眉头一拧,李冶也是由娇羞转为暗恼:是谁不解风情,此时坏了好事?   “十一郎,有人求见!”外头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   却是叶安,他为人比叶英叶挺更为老成持重,这两年的历练,更让他成熟起来,叶畅如今越发离不得他了。   “是谁?”叶畅警觉地道:“为何知道我在这里?”   “是洛阳令,请十一郎去他衙中一晤。”   听得洛阳令杨慎名相请,李冶也知道,绝对不是一般的事情,心中暗恼,却不得不一扭身子,悄然从后门离去。她走之后,叶畅到了门前,却见叶安的眼神有些异样。   “唔?”叶畅扬了下眉。   “若是在辽东,十一郎再如何风流,我们也只有欢喜的份儿,但在此地……咳咳……上回那位江仙子,我们便会装不知晓。”   叶安有些尴尬地道,同时心中暗暗叫苦,族长叶淡交给他的任务可真不容易。   他受叶畅重用,而且因为为人沉稳,也得老族长叶淡的期许,有关叶畅的屋内之事,他虽不敢干涉,却不得不相劝。李冶此女的情形,他很清楚,如今叶畅尚无子嗣,故此他不希望在李冶此女身上逢场作戏。   听他提得江梅,叶畅也有几分尴尬,咳了一声,便不再提此事。   他如今已二十二岁,他又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古板君子,不可能永远不近女色。   杨慎名请他相见,有几分出乎他的意料,他方才有意避开杨慎名,就算杨慎名知道他到了洛阳,也应该心知肚明而回避才是。可杨慎名却迫不及待地邀他相见,这其中,只怕另有玄机。   杨慎名此时的心情,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感慨。   当初与叶畅初识时,叶畅还只是一个除了些许名声外没有任何地位的平民,勉强可以说是一位才子。但现在,叶畅却已经成了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实际上辽东二州之地的最高官员。   年轻,富有,大权大握,前途无量。   故此,当叶畅出现在他的宅邸门外时,他亲自出来相迎。两人见面之后,杨慎名越发感慨,忍不住道:“当年见时,叶君乃一翩翩少年郎,数年别后再见,叶君仍为一翩翩少年郎,吾却老矣,宛若秋风之中的树叶,摇摇欲坠啊……”   一见面说出这样不吉之语,叶畅愣了愣,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原本杨慎名排出若大的排场与他会面,而不是秘密相见,就已经让叶畅觉得不对劲,现在就更觉得这其中有问题了。   “杨公何出此言,在某看来,杨公姿容雄伟,风采更胜往昔。”心里奇怪,叶畅口中却道。   “唉,某与叶君,乃是多年老交情,就不必说这样的客套话了。”杨慎名哈哈笑了笑:“此处非说话之所,请进,请进!”   虽然天色已晚,但在烛光火把之下,杨府灯火通明,仆人进进出出,将各种食物、酒类送入客厅之中,只为着招待那位年轻的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这等声势,让叶畅极度不适。他此次回中原,原本是想要隐秘行事的,却被杨慎名弄得大张旗鼓,可谓计划尚未执行便已经失败了。   故此,叶畅几次婉转询问,杨慎名邀自己来究竟是何用意,却不曾料想,杨慎名都是转开话题,询问辽东的风土人情,实在绕不开,便含含糊糊地说叶畅若是去长安,替他拜谒一些老朋友。   听到这里,叶畅的神情顿时僵住,眼中闪动着异样的光芒,起身便告辞。   “叶君这……可是嫌我怠慢了?”听得他这般果决要告辞,杨慎名也愣住了。   这个时候邀请叶畅,并做得大张旗鼓,他确实有自己的打算。以他对叶畅的认识,叶畅并不会拒绝这种“被利用”,相反,会因势利导,借助这种“被利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象现在这般,径直告辞,近乎反目,完全不符合叶畅的行事作风。   难道说……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事情已经严竣到了连叶畅都要公开与自己划清界限的地步?   一念及此,杨慎名心中便觉得悲凉。   “不敢,杨公冠缨世家,某庸碌之辈,得见杨公,已是足矣,实不敢当杨公如此之礼。”叶畅说得很客气,却也很冷淡:“另有要事,不敢久留。”   说完之后,叶畅起身便走,杨慎名追在他身后连呼了两声,他却依然不管不顾。   到这时,杨慎名终于按捺不住,大声道:“叶司马,你如此薄情,便不念当年旧交,莫非就不在意你的大观园么?”   语中隐含威胁,叶畅回头,却是冷冷瞥了他一眼。   叶畅心中,觉得有些悲哀。   这位杨慎名,当初待他还算是友善,借助他的智慧,安置好了灾民,同时也给了他行事的方便,在洛阳城中建起了大观园,还收拢了东都附近两千多灾民。   这些灾民构成了叶畅除宗族之外的最基本班底,也是他初至辽东之时的基石,其中不少人,都成了如今辽东军政两方的基层骨干。   可是当初两人的情谊,因为今日这次宴请而要化为乌有了,其根源便在于杨慎名只是想着利用他,而不是开诚布公。   “大观园一年不过二十万贯的生意。”叶畅缓缓说道:“不开就不开了吧。”   说完,大步便出了门。   杨慎名又张了张嘴,然后面色阴沉,一甩衣袖,回到了屋内,长叹了一声。   没多久,有一仆人却来问道:“老夫人相请。”   “怎么惊动了阿姊?”杨慎名闻言一惊。   在杨府当中,被称为老夫人的不是杨慎名自己的发妻,而是其寡姐。杨家三兄弟视这长姊如母,因为杨慎名于东都任职,便将其留于家中奉养。听得姐姐相召,杨慎名将心中的不快排遣开来,匆匆来见,问安之后道:“天色如此晚了,阿姊何不早些睡下?”   “方才前院里热闹,哪里睡得着?”杨姊道:“吾弟虽是好饮喜客,但今夜这般大张旗鼓却是少见,不知今夜所请者为阿谁?”   杨慎名沉默了一会儿,情知必是家宅中有人将事情禀报给老姊,而老姊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儿,故此才相召问话。只是他心中的谋划,却不适宜对老姊说起,免得她担惊受怕。   故此,杨慎名笑道:“所宴者乃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畅,当年曾与他有几分交情,却不想人心善变,不欢而散罢了。惊动了阿姊,实是罪过。”   杨姊听得是叶畅,不禁有些讶然:“竟然是叶畅……阿弥陀佛,我虽是深院中人,却也听这个名字听得耳朵起茧了。不过此人新贵,又是年少,气盛难免,名弟不可与之结怨啊。”   杨慎名点了点头,应承下来,告别老姊,回到自己的书房当中,他却仍然没有睡,坐了好一会儿,便布纸提笔,开始给自己的兄长杨慎矜写信。   他这边写信,那边叶畅也已经回到了大观园。见叶畅虽是面色平静,但神情有些抑郁,李冶便不敢再挑逗于他,只是要亲自服侍叶畅睡下。   叶畅却未急,一摆手道:“今日杨慎名为何会在大观园中宴饮?还有,最近杨慎名可有什么异样之举?”   “杨公?”李冶想起叶畅是被杨慎名乘夜召去,心中一动,仔细想了想,然后道:“今日休沐,杨公宴饮于大观园,说是为观大观园中的牡丹花开……不过依奴之见,却是刻意交好属吏僚佐,颇有屈己而结好众人之意。”   杨慎名身为洛阳令,委屈自己去奉承结好众人,这一举动,分明是尊卑不分上下不明,显然是有些不对劲。李冶接着又道:“奴也觉得有些奇怪,杨公如今正值春风得意,其兄甚得圣人信重……”   “唔!”叶畅眼前一亮。   杨慎名之兄杨慎矜,叶畅与其打过的交道很少,但也知道,此人原非李林甫一党,却得到李隆基的赏识,曾被提拔为御史中丞,因为担忧自己的提拔不是李林甫的意识,杨慎矜坚辞不就,又与上司关系不睦,出来接替了陕郡太守之职。后来走通了李林甫的门路,受李林甫所荐为御史中丞、诸道铸钱使,专为李隆基理财。   这样一个人物,让叶畅想起了几乎与其一辄的韦坚。   韦坚便是“善理财”得了李隆基信任,遭到李林甫的嫉恨,最终败亡。莫非这个杨慎矜因为太得李隆基宠信,又遭到李林甫的嫉恨,杨慎名深知此事,故有今日之举?   “近日长安城中,是不是有什么风声?”叶畅又问道。   “此事奴就不知道什么了……不过前些日,倒听得一些官员任免上的事情,颜公真卿,如今受任为监察御史,杨钊为侍御史,吉温为京兆士曹。”   这些朝官任免的消息,其间往往蕴藏着内幕,李冶长袖善舞,指出这几个人,都含有她的推测。不过她算是知进退的,没有将自己的推测完全说出来影响叶畅的判断,只是陈述了事实。   颜真卿从来不能算李林甫一党,但也不能算李适之等人一伙,他只是和张旭走得近些罢了,他为监察御史,算得上正常升任。杨钊升为侍御史,背后定是杨玉环与李林甫共同使用的结果,至于那个吉温……   叶畅想起此人,便有些头皮发麻,又开口问道:“你可知卢杞其人?”   李冶摇了摇头,有些莫名其妙,她并非叶畅的嫡系心腹,在东都大观园,虽然有打探一些消息的任务在身,可是主业却不是这个。叶畅自有自己的情报系统,李冶心中对此有数,今日叶畅反复询问她,不知是不信任自己的情报系统了,还是有意让她也成为这个系统的一员。   见李冶摇头,叶畅也意识到,自己问她是有些错了,但才到这洛阳,他便觉得情形不对,仿佛以长安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云风暴团,如果他不能做更多的准备,一头扎进风暴中心,很有可能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杨慎名肯定也是知道这个风暴的,所以才会想着要利用他,而叶畅又非常讨厌再被人视为棋子,更不愿意被人利用着闯进这个风暴里。   与之相比,大观园的存废,还真只是一件小事。   第304章 关洛坦途亦艰难   洛阳城球市会馆里,已经瘦了半圈的王元宝脸色惊讶,望着半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你确认……确实是叶畅?”   “是,小人可以确认!”   王元宝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慢慢在室里踱了一圈。   因为洛阳球市的新年联赛即将开幕,故此他才会出现在这里。在他的根基琉璃业受到玻璃的冲击而陷入困境的时候,球市的重要性越发显现,哪怕球市收益的大头被玉真长公主等权贵之家抽走,可是剩余的一部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是不可或缺的。   没有多少人知道,曾经富可敌国的王元宝,如今的情形有些不妙了。   造成这种不妙的,全部是因为方才他提到的那个名字,叶畅。   “我方才从长安来,未曾听说过圣人要召叶畅觐进……那么他此行,便是擅离职守了。”王元宝心中暗忖。   只是擅离职守,并不算是什么大过,以叶畅的后台和受李隆基信任的程度,这样的过错最多是罚他点钱了事。但是,王元宝思忖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叶畅为何要悄然离开自己的职司所在。   自从自己的心腹王辏与杨洄安排的水师将领程方远一起在茫茫大海中失踪后,王元宝对于寻找傲来国已经失去了大半的信心。他明白王辏与程方远十有八九是遭了叶畅的算计,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法奈何叶畅。   在他看来,他与叶畅之仇结得深了,上回他主动向叶畅“示好”,结果却得不到叶畅的宽恕,既是如此,若能有机会将叶畅彻底了结,他绝不会放弃。   “当时两人气氛如何?”王元宝又问道。   “起初时两人还谈笑风生,但没有多久,叶畅便起身告辞,二人离别时杨公追着低声说了句话,叶畅也低声回了一句——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当时似乎是不欢而散。”   “不欢而散!”   王元宝听得这个,心中一动,看来真有什么问题出现了!   “叶畅此次秘密回到洛阳,不象此前一般大造声势,证明他是想低调回中原办什么事情。杨慎名自有其考虑,却大张旗鼓接待叶畅,惹得叶畅不快,因为这有可能会破坏他的计划。如今叶畅志得意满,不复当初那一介平民,既是不快,当场发作,惹得杨慎名也不高兴……”   不得不说,王元宝能在此时成为大唐首屈一指的豪商,确实是有其理由,竟然只凭借着不多的线索,便将当时情形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安排一下,我要求见杨公。”他念头转了转,下令道。   王元宝的求见,杨慎名并未放在心上,虽然第二天一早王元宝就在他府前等着,却直到傍晚时分,才见到了杨慎名。对此,王元宝并不觉得惊讶,论及身份门第,杨慎名之高贵,当世少有,而且他声望也甚高,自矜一下也是自然的事情。   “王翁此来,不知是为何?”杨慎名的神情有些灰败,是强打着精神与他说话:“莫非球市之事,有何不妥?”   “杨公治下,怎么会有不妥!”王元宝笑眯眯地拱手,从杨慎名的神情里,他进一步确认,昨夜杨、叶二人确实是不欢而散。   “那今日王翁来?”   “小人得到一个消息,特来向杨公禀报。”王元宝道:“听闻有朝廷边将擅离职守,进入中原,暗藏不轨之念。”   杨慎名眉头一皱,看着王元宝,眼神顿时变得冰冷:“王翁,你究竟想说什么!”   “老朽奉一位贵人之命,想与杨公合作。”王元宝淡淡地笑了起来:“这位贵人,与李相公的关系,亦是十分亲密。”   杨慎名听他提得李林甫,目光一缓:“何人?”   “咸宜公主驸马杨洄,与杨公乃是熟人。”   杨慎名顿时坐正身躯,心里猛然一跳。   “如何合作?”   “自然是那位擅离职守的边将了,想来杨公尚不知晓,李相公对那位边将已经是十分不满,此前传闻他又将因立功受赏,但直到现在却拖延未至,便是明证!”   “你如何知道这个?”杨慎名一惊,站起身问道。   王元宝笑而不语。   他知道这个,自然有自己的渠道,杨洄那边是渠道之一,另外还有一条秘密渠道,只是旁人不知晓罢了。   但李林甫真实心意是什么,即使是杨洄和他的另一条秘密渠道,也没有十足把握,故此都反复告诫他,令他不要轻举妄动。   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   “此事为真?”杨慎名神情严肃,又问道。   “千真万确,其人隐姓埋名悄然潜入洛阳,应该也是为此事而来。”   杨慎名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暗暗后悔。   他只道叶畅受李林甫重视,坊间传闻更是言之凿凿,说李林甫有意招叶畅为婿,故此他大张旗鼓请叶畅来,目的便是想要以此展示自己与李林甫亲信的亲密关系,同时想借助叶畅,向李林甫展示自己的亲近结好之心。   却不曾想,现在李林甫竟然已经厌恶了叶畅!   杨慎名越想越悔:原本是想讨好李林甫,结果却变成得罪李林甫!   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幸好叶畅当时对自己大张旗鼓之举甚为不满,乃至气愤离席,两人不欢而散。   王元宝的话,他并不怀疑,若消息来源乃是杨洄,那知知道李林甫心意也不足为奇。毕竟李林甫曾与杨洄联手,害死过前太子,两人关系,非比寻常,象杨慎名家族这样长期处于权力中心的,自然很是清楚。   “王翁告诉我这消息,想来是有所用意……”杨慎名沉吟了一番,抬眼看着王元宝,神情略微缓和了些:“不知……”   “请杨公实奏此事,勿为其隐瞒即可。”王元宝道:“加急上奏,朝发夕至矣。至于其余,不敢烦劳杨公。”   他说完之后,便盯着杨慎名,只等杨慎名的回应。   杨家现在的处境,杨慎名的打算,王元宝此刻都了然在胸。杨慎矜乃杨家的核心,在得到了李林甫的认可之后,迅速成为大唐中枢一颗前途无量的新星,甚至也隐约有要为宰辅之传闻。而这却犯了李林甫之忌讳,故此两边的关系迅速降温。   杨慎矜自己尚不知觉,而远在洛阳的杨慎名却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此事王翁另觅他人吧。”犹豫了会儿,杨慎名道。   王元宝一惊,抬头看着杨慎名,发觉他的神情甚为坚定,而且不待王元宝回应,杨慎名便起身:“送客。”   “杨公!”王元宝唤了一声,可杨慎名没有理他,径直背后走入后室,王元宝跟着追了两步,却被杨府的管家拦住。   “王翁,还是先请回吧,我家主人已经送客,王翁莫非未曾听清楚?”那管家张臂说道。   王元宝愣了愣,心里渐觉不妙,事情似乎并不象他想的那么顺利啊。   在他看来,如今杨慎名需要修得与李林甫的关系,那么就应该跳出来攻讦李林甫不满的叶畅,自己只是请他起这个头罢了,他却如此断然拒绝,实在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杨慎名若是出手那是最好,他不出手,王元宝也不怕没有人可以相助。   就在王元宝离开杨府不久,一骑快马,又飞奔而出,向着长安城方向进发。离开洛阳城不久,这快马便看到一队人马,也同样向西而去。   叶畅便在这队人马当中。   杨慎名有意无意地大张旗鼓,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但这不是他当场发作的主要理由,更重要的是杨慎名想要利用他却还不与他坦诚相见。洛阳城中发生的这点小事,让他不得不改变行程,没有在洛阳继续停留,而是次日一早就赶往长安。   “呸!”   吃了一口灰尘的叶安吐了口唾沫,盯着那远去的骑士低声骂了两句。   叶畅却没有注意这个,而是看向两边的农田。   此地还是洛阳附近,道路两边的田野里,农人正在耕作。举目张望,四野平阔,村落隐隐,一副田园风光。   “中原乃大唐腹心之地,天宝初载之时,因为修渠的缘故,这一带颇有些冷落,这两年倒有所恢复。”岑参笑道:“百姓安居,生民乐业,正盛世之景……”   他话语尚未落,突然见前方官道上一群人气势汹汹,执着哨棍木棒,还有些拿着锄头锹铲,径直闯入道旁的一处田中。随着他们大呼小叫地挥动手中工具,不一会儿,原本田中青青的麦苗,便被弄得七零八落。   田里的农人大约是被这伙人吓住了,最初时根本没有反应,此时才呼天抢地地冲了过来,结果却被那执哨棍木棒的架住,叉翻在地。旁边的农人也纷纷聚拢,刚想上前阻拦,便被一顿乱棒打散。   但虽是打散,人却未离开,而是在稍远处路上聚拢,将道路都堵住,让叶畅一行前进不得。   叶畅眉头一皱,停住马驻足观望。那边农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聚拢了数十人,人数比起那些铲苗者不少了,便又拥了上来。   双方开始争吵,眼见要厮打,叶畅要赶时间去长安,哪里能等他们打出个胜负,便令叶安上前开路。那边对峙之人见着叶畅带着二十余随从,便有一人大叫道:“让这位路过的郎君评评理!”   他们闹哄哄过来,善直顿时警觉起来。   “这位郎君,你给我等评评理!”一人叫道:“我家主人的田地,欲种何物,自有我家主人决断,这些泥腿,甚为无理,竟然敢阻挠我家主人种庄稼!”   “此地分明是佃与我等耕作,我等并未拖欠田租,为何却不准我等耕种?”   “不是不准耕种,只是让你们不要种麦……”   “不种麦谷,吃什么?”   七嘴八舌之中,争执双方根本没有把问题说清楚。叶畅虽是个喜管闲事的,此时也不禁头大,叶安大喝了几声,让他们安静下来,各举一个首领来说话,不一会儿,便见两个年长者上前。   一个着绸缎,看上去光景尚可,另一个则着麻衣,还打着补丁。叶畅心中有些同情那打补丁的,便令他先说。   “小人等乃是这边的农户,佃种了宋家的田,麦子才长出来,他们却要将麦子铲了,这叫小人等秋时吃什么!”那打补丁的农夫哭丧着脸道:“小人等非是不明事理者,只是……”   “这原本是我们宋家的田,种麦种稻,自然是由我们宋家说了算!”不等那农夫说完,穿绸者便叫道:“收取田租之时,又不会多收你,你等却不听从,当真是不知好歹!”   两边人说得都含糊不清,叶畅不喜那穿绸者,皱着眉问道:“你说田租是怎么回事?”   “每亩收获,以三成为租。”那穿绸者道:“郎君行走四方,见多识广,当知此租息算公道的了,而且不定额,他们只要勤快,便可多劳多得!”   这个租息在这个时代,确实是比较公道的,有些佃户可得交纳一半收获。不过叶畅心中偏向那农夫,当下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也不少了你的三成租息,你们只管到时来收就是,管他们种什么?”   “正是,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那些农夫顿时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穿绸者闻言,顿时不喜:“郎君此话却差了,田是我家的,种什么自然也由我家做主。如今江淮米麦都能运来,种米麦能有什么收益,让他们种棉,他们却不干!”   “种棉?”叶畅原本心中是偏向农夫们,但听得一个“棉”字,不禁神情一动:“是织白叠布的木棉?”   “正是,这些泥腿子不知道,郎君却应知晓,如今市面上白叠布有多贵!一亩木棉,收益当四五亩麦子,我家只收三成租息,若不种棉去种那没有什么收益的麦子,那得有多傻!”   叶畅有些愕然,掉过头来,又向那些农夫道:“他所言也有道理,如今棉贵而麦贱,尔等种植木棉,收益更大,为何不种?”   不待农夫回应,那穿丝绸者笑道:“郎君果然见多识广,就是这个道理!”   第305章 郎君不愧见闻广   此时丝绸乃是硬通货,在很多时候,都充当着货币的职责。李林甫、杨钊等向李隆基夸富,便是将天下赋税换成丝绸绢帛,一匹匹堆在府库中,再请李隆基来看。   与之相比,铜钱用的地方反而更少些。   而棉布,比起丝绸价格更高,极受市场欢迎,故此种棉收益,甚至超过种植桑树。用棉来充当货处,想来市场也是愿意接受的。   让叶畅有些惊讶的是,中原本无种棉之风,只是几年前,他在黄河之北的玉真长公主庄园里开始试种,后来又到辽东试种,今年正准备推广,王昌龄此次没有随他回长安,原因就在督促种棉。   没有想到,如今却连洛阳近郊都有人种棉了。   这才多长时间,两年,这是第三年罢了。   细想也是难免,汉人的勤勉智慧,恐怕整个地球也无出其右者。棉布风行之后,立刻就有匠人琢磨如何将绵花织成绵布。对于早就掌握了缫丝技术的汉人来说,纺棉纱并不比缫丝纺纱难到哪儿去,而棉布远高于丝绸的价格,让种植棉花变得有利可图。   一般农民、地主对此并无感觉,可两京的权贵之家则不然,他们对市场反应甚为敏感。在玉真长公主的两处庄子因为种棉花而获得比种粮食多出三倍以上的收益之后,第一年他们还只是观望,第二年便已经开始准备,如今是第三年,大伙都开始种棉花了。   只是权贵地主们能够为利而去种棉花,可普通佃农却不可。   “郎君说得好生没有道理,木棉虽可获利,却不可衣不可食,我等一家老少,总不能嚼棉花为食!”那佃农叫着苦道:“郎君啊,我等虽不通诗书,却也知晓,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我等吃嚼,尽出于田中,还要缴纳朝廷赋税,这些都需要粮食……种了棉,我等哪里还有活路?”   叶畅没有答,那边穿丝绸的却嚷了起来:“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么,你们收了棉花,我家老爷愿花钱收棉,有了钱,你们再去市面上买米面,够家中吃食,又能用于赋税!”   “若是买不到呢?”   “而且若天下百姓尽皆种棉,又去哪儿买粮?”   佃户们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又道,那穿丝绸的却不慌不忙:“若买不得粮食,那一定是你们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勾当!”   这话语叶畅听得有些耳熟,他摇了摇头,哂然道:“你说你们宋家要买那些棉花……且不说别的,你们可有保底价钱?若是棉贱而麦贵,你们是否愿意补助佃户?”   这一问问到关键点上了,宋家家主打的主意几乎被叶畅全揭了出来。表面上看宋家家主的三成租息,在这个时代确实不算贵的,但是佃农变成了棉农,等棉花上市,他们得将手中的棉花换成粮食供一家吃食和缴纳朝廷的赋税,而这个时候宋家可以将粮食价格定得高高的,将棉花的价格压低下来,一进一出之间,便又加重了一重对佃农的盘剥。   到最后,他们从佃农身上收取的实际利益,可能超过六成甚至七成,而佃农种的虽然是更值钱的棉花,但实际收入却减少了。   听得叶畅将这其间的种种勾当说出来,那些佃农们顿时喧哗起来:“我等只是因为不知晓这棉花习性,又担心粮食,这才不愿去种木棉,却不曾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勾当。这位郎君果然见多识广,若非是你,我等哪里知道这个!”   “正是,正是,见多识广!”   这些佃农与那地主的管家轮流说叶畅见多识广,叶畅的伴当里便有人忍不住乐了起来。那地主的管家自恃他们宋家也是洛阳豪强,听得叶畅将他们与家主人商议出的勾当就这样轻易揭破,怒发冲冠,再也不顾叶畅身份,冷笑道:“这位郎君,这租佃之事,讲究个你情我愿,若是他们嫌弃为我家主人佃耕收入不高,大可以不佃!”   “可是不佃我们哪里有饭吃?”   “既然佃了我家田,就得顺从我家意,若是不愿意,我家也不勉强,咱们好合好散,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   眼见他们又吵了起来,那些农夫开始忧心忡忡,莫看方才他们敢与管家带的打手厮杀,但众人心中都明白,若真翻了脸,退了佃,一家老小的吃嚼到哪儿弄去?   叶畅却笑道:“这倒也无妨,据我所知,辽东行军总管府在募人屯田,凡愿去辽东者,只交少许钱,男丁便可以在辽东得一块不小于二十亩的永业田,成女不少于十五亩。汴州便有辽东行军总管府募所,若是实在不成,去辽东分田就是!”   这话说出来,他身边的伴当忍不住一拍腿。   当真是妙!   若中原的佃户当真因为种棉之事退佃,生计并无着落,便可以去辽东嘛,辽东正缺人手!   那管事的却冷笑了一声,没有再驳什么,只是摆手道:“郎君,你是外乡人,莫要在这里管闲事了,快走,快走!”   叶畅也不欲过多介入此间之事,见那些佃户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自己的伴当离开。还未走远,听得身后再度吵嚷起来,显然,他给出的方法,并没有解决掉双方的矛盾。   叶畅面上的笑容收敛起来。   岑参见他神情有些抑郁,好奇地问道:“地主与佃家相争,此事并不罕见,十一郎为何抑郁不欢?”   “岑兄,你是穿了棉布的,觉得棉布与丝绸相比如何?”   “虽无丝绸柔滑轻便,但保暖牢固更胜,异日必大行于世。”   “正是如此,而且比起桑麻,木棉更易大量种植,故此今后木棉大行之时,必然压制丝麻。可是木棉要占据良田,势必令这些佃户生计越发艰难,乃至出现棉吃人之事。到那时,我这个始作俑者,不知会挨多少骂名呢。”   “棉吃人?这怎么可能!”岑参惊道。   没有棉吃人,也会有羊吃人。叶畅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然后将此事抛开,未来的骂名,远比不上眼前的利害,他所作所为,还不知有多少件会给他召来骂名呢:跟李林甫亲近,会有人骂他自甘为奸贼走狗;推广水泥,会有人骂他制造环境污染;开发辽东、大炼钢铁,会有人骂他破坏生态、浪费资源;就是他什么都不动,也会有人骂他庸碌无能一事无成。   他抛得掉,那岑参反倒捡了起来,琢磨着叶畅所说的事情,越琢磨便越觉得这其中含有深意。他自然知道,所谓“棉吃人”只是叶畅的比喻之言,但是从现在发生的情形来看,棉虽不会吃人,挤占人的粮食却几成定局,若真如此,人当如何?   难道说真的将那些不愿意种棉的佃户全都移民到辽东去么?姑且不提辽东有没有能力组织起这数以十万乃至百万计的人口转移,这些人到了辽东,以叶畅理财经济之念,肯定也要令他们种棉花的,到时候会不会又起冲突?   想来想去,岑参只觉得无解。故此从洛阳到长安,一路上他脑子里就是棉花、粮食飞来转去。他原是想要向叶畅请教究竟有没有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但是又见叶畅一路上都似乎带着隐忧,便没有问起。   到了长安外的庄子里之后,叶畅与先一步到此的贾猫儿等会合,然后开始分派事务。岑参也没有闲着,叶畅将刘晏的信交给他,请他去拜访那位第五琦。   第五琦少早孤,依附于兄长第五华,如今虽是成年,还任过官职,但是所居依然简陋。岑参到得他家时,发现家中门户紧闭,他在外敲门许久,才有人在里颤声问道:“何人敲门?”   声音里有些恐惧,岑参想到叶畅所说第五琦现在的处境,当下宽声道:“某姓岑,自东都洛阳而来,带着洛阳尉刘公讳晏之书信,欲拜见第五公读琦者,还请开门见礼。”   门里面安静了一下,然后被打开一半,却没有大开,一个仆人模样的伸出头来,左右看了看,见岑参果然是风尘卜卜远行而来的模样,当下松了口气道:“郎君莫怪,近来少有客人,故此有些迟了,请进,请进,家主人正在客堂恭候。”   岑参进门之后,发觉虽然院中简陋,但却井井有条,一器一物所放位置,似乎都以简洁方便为准。那仆人在他一进门,便慌忙将门又关上栓好,然后才来引路:“请郎君这边来。”   小院子不大,几步便到了客堂前,见着一男子容貌俊朗,立于门前,看模样不过三十余岁。岑参上前施礼道:“可是第五公在前?”   那人正是第五琦,他一见岑参,便知道自己最初的猜想错误,此人并不是刘晏托送信件的信使,只怕也是一位士大夫之流。再听对方一报名字,不由“噫”了一声,然后变色道:“岑公不在辽东,因何在此?”   “某之贱名,也曾入第五公之耳?”岑参讶然。   “叶畅经营辽东,倚岑公为左膀右臂,岑公旧载之诗,‘北风卷地百草折,辽东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某闻之久矣!”   第五琦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是很惊讶。   他如今的处境非常不好,因为韦坚的连累,被停了官职,待罪在家,拖了许久,也不知会被贬到何处去。偏偏今年初时,一些韦坚的旧时僚佐小官饮酒之时,有为韦坚鸣不平之语,被人告发之后,颇有几人被拘入狱,就是第五琦这里,也有御史台的人召他询问。这个时候,叶畅的亲信跑来寻他,难道真只是为刘晏带一封书信?   岑参也很是欢喜,他自负诗才,但是在去辽东之前,所写之诗却传诵不广。如今在辽东,经历过战阵之事后,他诗风更为凛冽,边塞之诗奔放慷慨,便是诗家天子王昌龄也对他赞不绝口了。   而如今他的新诗,远在长安的第五琦也能吟出,更是证明,他的辽东之行实在是正确。   “拙劣之作,有污尊耳罢了。某此次自辽东来,经过洛阳时,得洛阳尉刘公晏书信一封,交与足下。”   第五琦收过信,请岑参入座,又唤人上茶,然后才拆信观看。他只看了几句,双眉便竖了起来,将信掷在几上,冷笑道:“刘公自己不愿屈身事奸,却让我为这奸人爪牙!”   岑参心中一动,眉头也皱了起来:“公所言奸人,不知所指阿谁?”   “自然是叶畅。”第五琦看着岑参:“诗为心声,某观岑公之诗,亦有慷慨报国之意,奈何屈身事奸,为虎作伥?公远在辽东,不知内情,那奸人之命恐不久矣!公此时弃之离去,尚可自安,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岑参此来,便是奉叶畅之令邀第五琦相助,原本叶畅以为,有着刘晏的信,再加上岑参的劝说,此事不会太难,即使不成,大不了叶畅自己再亲身来一趟就是。却不曾想,岑参还没有开口劝说,那边第五琦就抢先劝他离开叶畅了。   岑参勃然大怒,起身道:“叶司马听刘公举荐第五先生,闻道先生见识不凡,智略广阔,欣然道‘天下才智之士,吾终得之矣’,某自辽东来此,马不解鞍,便又赴公宅,便是叶司马一片爱才之心。公不以为念,反而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竟指忠为奸斥正是邪,岂不闻有目无珠者!”   他到了辽东一趟,眼见着叶畅行事,对叶畅的钦佩友爱,已经达到了顶峰。而叶畅待他们也是极为优厚,更为他们扬名于世,故此,第五琦攻击叶畅是奸邪,他毫不退让地进行反击。   这一番话让第五琦愣住了,过了会儿,第五琦笑道:“公说叶畅为忠正,不知韦公坚何罪,竟受叶畅之诬而狱死,王忠嗣何罪,竟受叶畅之谗而贬逐,李相适之,公忠体国,又为何仰药自尽,北海李邕,才高名重,又为何瘐于监牢?”   这一连串的人名,他们的败亡贬斥,都是与叶畅有着密切的关系,第五琦将这些人罗列出来,然后笑吟吟看着岑参,等待他的反驳。   在他想,这些人名便是罪状,岑参辩无可辩!   第306章 长安大道阻且长   岑参哂然一笑,摇了摇头:“说你道听途说吧,这些人物之败,都说与叶司马有关,但除李邕之外,无一不是牵强附会。至于李邕,徒有其名,内不能退奸去邪有作为于社稷,外不能建功立业安抚黎庶,只知骄奢淫逸,当初孔璋以性命救之,尚且劝其改行易德,其为人可知矣!”   说完李邕,岑参话题一转,又到了韦坚身上:“第五公曾在韦坚麾下任职,其人行事如何,第五公最是清楚,无须鄙人多言,但有一事,不知第五公可否告知。韦坚疏浚广运渠之时,自长安至洛阳,漕渠两侧,百姓生计如何?”   第五琦脸上有些发烫,此事他亲自经手,自然知道。不过一顿之后,他便反驳道:“虽困窘一时,但如今关中数百万百姓,仰赖广运漕渠……”   “不过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罢了。”岑参却冷笑起来:“关中数百万百姓,岂在韦坚想念之中?第五公以韦坚、李邕指责叶司马为奸邪,以某之见,恰恰相反,除此二人,才是为大唐百姓除奸去邪!”   第五琦哑口了会儿,然后道:“叶畅所作所为,莫非不是以百姓之膏脂,奉圣人之私欲?”   “自然是,对此叶司马从不讳言,不象某些人,一边做这等事情,另一边还大义凛然斥别人为奸邪。”岑参痛快地承认,但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某些人奉百姓之膏脂以奉圣人之私欲时,弄得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叶司马行此等事时,百姓却皆能从中收获好处。”   “这倒奇了,搜刮民财,百姓还能得到好处?”   “此事第五公比我知晓得应当更清楚,叶司马听刘公转述阁下一些言论之后,曾说第五公乃理财能手,可增财赋而民不觉疲累。”岑参此时怒气已消,又入座坐下:“某,一介书生,所能者不过文牍,不足与阁下道之。”   第五琦沉默了好一会儿,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礼,道听途说,便妄下定论,还请岑公见谅。”   他开口认错,让岑参心中一喜,便要开口替叶畅招揽,但旋即听得第五琦道:“某所能者,无非是理财,叶司马自己理财之术,当世无双,用不着某这些庸鄙之辈,岑公还是请回吧。”   “这个……”   岑参心念急转,原以为辩赢了第五琦,他就会愿意考虑去辽东,却不曾想此人顽固,更在预料之上。他沉默了会儿,然后道:“第五公也太小瞧自己了,某在辽东,见过叶司马的一篇文章。”   叶畅薄有诗名,但文章却写得不怎么样,毕竟诗可以抄,但此时的文辞却抄不来。故此第五琦听到岑参提及叶畅的文章,颇有些哂然:“我也曾拜读过叶司马之诗,至于文章,却不曾听说,莫非叶司马还是班固、杨雄之畴?”   “第五公莫急,叶司马在此文中,弃‘理财’而用‘经济’代之。”岑参笑了一下,想到自己当时对叶畅这种玩文字游戏的不解,还有叶畅自己的解释:“理财只是小术,而经济方是大道。理财,不过是坐守困城,便是财越理越多,也只是便宜一二人罢了。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在这个还没有经济学概念的时代,在这个一多半贸易还要靠着以物换物的时代,这种观点,一旦发出,是何等的……笑话!   若在此是别的什么人,定然会哈哈大笑,将之视为疯话,多半还要点评两句,叶畅写诗尚可,写文不入流,至于能做到《春秋》一般微言大义,那就相差甚远了。什么理财便是经世济用……经世济用,当以文章教化天下,以圣人之德泽被天下,天子垂拱而治,那才是经世济用。   好在遇到的是第五琦。   这个人却是此时难得的理财高手,虽然他现在年纪尚轻,并没有几十年后那般手段,但在韦坚手中练过数年,对于经济运行已经有了一些了解,并有了自己的初步认识。在与刘晏等同好者的讨论中,又进一步让自己的了解认知变成了理论……   但这一时刻,第五琦突然觉得,自己满肚子的理论,都比不上岑参转述的那句话来。   经济,乃是经世济用,使天下财富如血脉一般流通起来,所经之处,人人获利,生生不息!   “这当真是叶司马文中所言……那篇文章呢,岑公大才,这等雄文,定然能倒背如流了,还请口诵,让在下长长见识!”   在那里愕然许久之后,第五琦一把抓住岑参,迫不及待地问道。   此时文人,因为书籍珍贵,大多都有将文章背下来的习惯。在第五琦看来,叶畅这段话如此惊才绝艳,那么整篇文章也都应当是非常出色的。岑参应当将之背了下来,只要听他背一遍,想来其中深刻的内涵,自己能窥视一二。   “这个……这个……”岑参有些愣住了。   “岑公,还请勿吝啬,将此等雄文赐教于我!”第五琦只道他是假意推托,便又道。   岑参挠着头,干笑了两声。他的志向乃是立功边塞,对于叶畅的新经济学不大感兴趣,虽然在与叶畅的争论中能背诵其中一些给他印象深刻的句子,却并不等于叶畅那篇半文不白没有什么文采的文章,他能够背下来。   “若是第五公真有兴趣,何不与我一起前去见叶司马?”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便又道。   第五琦愣了好一会儿,显然内心深处在犹豫,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叶司马能提出经济一词,我这点本领,对他没有什么用处啊……与其背着背主之名去那尸位素餐,倒不如闲居在家啊。”   “怎么可能!叶司马请你去,乃是有大用,别的不说,如今便有一件事情,正需要借助第五公的才智!”岑参觉得有戏,当下又灵机一动,想起路上所遇种棉之事,便将之说了出来,然后又道:“第五公可有法子解决此事?”   第五琦又是愣了半晌,终于苦笑道:“叶司马思虑之长远,非我这庸碌之辈能比,我哪里能有什么方法!不过,听得此事,我倒是愿意附于骥尾,看叶司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第五琦乃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理财专家之一,对于货币,他有一种超越时代的敏感,正是因此,他听得岑参转述的“棉吃人”这个词中,隐约看到了一股大潮在涌动。   这股大潮之中,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听得第五琦如此说,岑参大喜,知道今天自己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就在岑参这个经济学二道贩子忽悠第五琦的时候,叶畅此时正面色难看地坐在李林甫府中。   并不是因为坐在门房等候而面色难看,他现在的位置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中,也不是因为被晾着而心情不好,事实上他刚到,李林甫便请他入月堂相见,更不是李林甫给了他脸色看,相反,李林甫从见他起,面色和煦,甚至可以说面带春风。   但想起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历史典故,想到他在这里几乎没有谈任何正经事,就是陪着自己喝茶闲聊,甚至谈风花雪月,叶畅心里就不寒而栗。   李林甫是真怒了,自己从种种迹象中得到的推测,现在已被证实。如今李林甫对他,不过是虚以委蛇,根本不是以往的推心置腹!   “李公,我此次入京,未得圣旨,此事还请李公……”   “小事,小事,此等小事,你如何需要在意?”   “李公,登州司马之职……”   “听闻十一郎你在辽东将自己的战功还分了一部分给安禄山?做得好,做得好,有古之名将风范。”   “李公,既提及辽东,往辽东移民之事……”   “辽东地广人稀,有不少胡蕃,又离新罗近,胡女和新罗婢风味,与中原大不相同吧?”   半个时辰当中,叶畅与李林甫的对话,就充满着这样的内容。叶畅此次进京,事关重大,连招徕第五琦这样的大事,他都只能委托岑参代劳,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与李林甫在这闲扯。   可是李林甫不是杨慎名,他不敢翻脸!   不敢翻脸,就得敷衍,哪怕心急如焚,哪怕面色难看,也都只能忍着。叶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憋屈忍耐了,他在辽东积利、建安二州,如今可是一言九鼎,只有别人忍他的份,根本没有他忍别人的事儿。   眼见时间打发了不少,李林甫笑道:“朝廷公务繁烦,十一郎远道而来,风尘卜卜,我就不留你了,来人,替我送客。”   “李公,某还有要事……”   “哎,老夫知道老夫知道,你先回去好生休息,明日来此,老夫再见你。”李林甫捋须笑道:“如今天下承平,四边靖安,还有什么要事!”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送客,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心知再留下也没有什么意义,没准还惹恼李林甫,将表面上的和睦都揭开来。他心中觉得十分惊讶,自忖自己没有少往李林甫这边送礼,信件上少不得一些早请示晚汇报的应付领导的手段,为何李林甫的态度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甚至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上回他来,李林甫是恨不得连夜就把他招为女婿,此次再来,却是判若两人。   出了李林甫的府邸,叶畅站在街头,长安城三月的风吹在脸上,虽是温暖,却让人身上觉得不适。自天宝初载以来,长安城的城市建设就没有停过,整个长安就象是一座大工地一般,不是这边拆,就是那边拆。先后两任京兆尹,都将这种城市建设当成一个来钱的门路。这种大工程建设的结果,就是灰尘特大,原本叶畅是希望水泥路面减少灰尘的,结果却弄得长安笼罩在雾霭之中。   善直迎面而来,见叶畅的表情,便知道事情有些不顺:“怎么了?”   “无妨,看来别人做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细致啊。”叶畅道。   他虽然口中说无妨,心里却是明白,事情比起想象的要麻烦得多。李林甫不仅仅是想要在辽东获取更多的利益,只怕他已经对自己起了猜忌之心。   “实在不行咱们就跑回辽东去,大不了一拍两散,有辽东二州之地,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咱们!”善直嘟囔着道。   他是憨人,但说的话却让叶畅愁眉一展:正是如此!   自己去辽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当举朝皆敌的时候,自己能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地盘嘛!   莫说只是李林甫的猜忌,便是李隆基翻脸,只要不能在长安城中将他当场处死,让他逃回了辽东,又能奈他何?   想到这里,叶畅顿时念头通达,原先的那点子抑郁顿时消失。   “三哥说得是,咱们有辽东,谁都奈何不了!”他向善直说了一声,然后便离开。   他离开之后,李林甫府门前,一个人伸出头来,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会儿神。   这人脸上一块青斑,看上去甚是丑陋,但一双眼睛,却是尖锐如剑。叶畅的身影消失不见之后,他才回过头来,正准备进入李林甫府。   这时却听得有人喊了他一声:“卢杞!”   他回过头来,忙向来人行礼:“原来是杨大夫!”   “听说相公与叶畅在月堂相会?”赶来的是杨齐宣,李林甫的一个女婿,他正色问道:“不知现在叶畅是否尚在府内?”   卢杞深深瞅了他一眼,微笑着道:“刚刚离开。”   杨齐宣对眼前这个在刑部挂了个主事名头的年青官员,其实没有多少好感。他自己长得相貌堂堂仪表非凡,自然是有些瞧不起卢杞。卢杞对他笑,他却是一扬下巴,虽然没有其余过份之举,但卢杞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轻蔑。   “与相公说了些什么?”杨齐宣又问道。   “没有什么。”   卢杞的回答让杨齐宣很不满意,他想不明白,李林甫怎么会留着这样一个家伙在自己身边。他甩了一下衣袖,迈步入门,决定自己去寻李林甫相问。   第307章 山重水复遮前方   李林甫是朝堂之上叶畅最有力的支柱,但却并不是叶畅唯一的支柱。   故此,出了李林甫府之后,叶畅没有回到住处,径直到了香雪海。   如今香雪海乃是高力士家的一个亲戚在经营,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实际上杨玉环才是大靠山。不过杨玉环对于梅花并不是十分欢喜,故此香雪海的名字虽未变,可所种的花却换成了杨玉环更喜爱的牡丹。   这让叶畅有些遗憾。   不过香雪海的生意却是更好了,品茶如今成了长安城中贵妇人间最流行的消遣活动之一,当然,若是在品茶之时,再相互比较一下各自的玻璃镜子,那就更好了。   叶畅只带着善直等四人来此,衣着打扮也不显得出众,在这往来非富即贵的地方,反而有些煞眼。   “高掌柜可在?”到得柜台前,叶畅向里面的小二问道。   因为叶畅打下的基础,香雪海中的小二,却没有一般店里小二嫌贫爱富的嘴脸。他虽然不认识叶畅,但听得相问,还是笑着道:“这位郎君要寻我们掌柜?这可有些不巧,我们掌柜有事外出。郎君若有什么吩咐,小人亦可效劳。”   叶畅皱了皱眉,旁边的伴当上前道:“请将掌柜寻回来,只说是叶十一郎来访就是。”   “叶十一郎?”那小二先是一愣,然后欢喜地道:“莫非是修武叶十一郎?”   “是。”   “啊哟,竟然是叶司马,还请恕罪,近来寻掌柜的人实在太多,叶司马请往里边稍候,小人就替司马将掌柜寻来。”   那小二将叶畅领进了一间静室,想来这是掌柜会客之所,他告罪出去之后,叶畅身边伴当笑道:“司马的名头在这里还是很管用。”   “那是自然,这香雪海可是司马一手打理出来的。”另一伴当道。   叶畅自己却没有说话,就算香雪海是他一手打理出来的又如何,如今可是姓了高。   虽然叶畅是将这香雪海赠与了杨玉环,但杨玉环不可能自己亲自来过问这间茶馆,故此又委托高力士来打理。高力士便安排了自己的一个本家为掌柜,此人身份虽是卑微,实际却是叶畅联络宫中杨玉环、高力士的一条渠道,甚至有可能是最快的渠道。   李林甫态度的转变,让叶畅来到这里,如果朝堂之上的力量不足以依靠,那么就只有依靠宫中的力量了。   没有多久,那位高掌柜就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笑,一进门就作揖道:“听闻叶司马在建安州获大捷,朝廷都在议论要不要献俘阙下呢,不曾想叶司马就回长安了。”   “些许微功,不足挂齿。”叶畅道。   “高将军近来颇忙,许久都未曾出宫了。”这位高管事知道叶畅的来意,故此只客套了一句,不待他相询,便笑嘻嘻地说道。   “能否替我送封信与高将军?”叶畅问道。   “送自然是可以送的,只是高将军是否能回信,小人就不清楚了。”那人又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叶畅点点头,也不留信,起身道:“我住在自己宅中,若是高将军欲见我,你知道在哪寻着我。”   “是,小人知道。”   他出了香雪海,善直低声问道:“你为何不留信?”   “他得了高力士吩咐,想来高力士不想趟这次浑水。”叶畅冷笑了一声:“高力士虽是精明,但他太精明了,想着各方下注,哪边都不得罪,无论哪边胜了,他都能分一杯羹……想的倒美,但却不知,墙头草是最惹人厌的!”   “高力士这边行不通,那当如何,莫非去寻贵妃娘娘?”   “贵妃娘娘那儿要使把力气,我们先去玉真观,看看玉真长公主那边的情形。”   善直嘿嘿笑了笑:“是看看二十九贵主那边的情形吧,你想见二十九贵主就直说,和尚又不会嘲笑你。男女相悦,人伦之理,便是和尚我,也知道这其中可是……”   “三哥你是不是改法号了?”   “什么?”   “不为善直,而为玄奘!”   “三藏法师?阿弥陀佛,贫僧可不敢改这法号。”   “那你怎么这般罗嗦起来!”叶畅嘀咕了一声。   善直哈哈笑着摸了摸头,看了叶畅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叶畅道:“三哥有话就直说,休要在那里装模作样,你是直人,做那模样也做是不象!”   “那我可就直说了,你究竟是想娶二十九贵主,还是李相公家的那位女郎,或者是留在旅顺的那个江女冠?”   他们骑着马,穿行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善直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叶畅愣了一下,然后侧过脸,打量着善直:“三哥好端端的怎么会问起这个?”   “他们让我问的。”善直道:“他们不敢问,便推着和尚我来问了,知道我胆子大!”   他言语中有些得意,确实,在所有与叶畅结交的人里面,从开始到现在,态度没有随着叶畅地位权力变化而变化的,也唯有善直一人。   不过他话里还是露了口风,叶畅琢磨了一下,然后径直问道:“他们是谁?”   “贾大哥,南二哥,叶安、叶英、叶挺,张郎君、岑郎君,哦,还有响儿女施主,他们可都提过。”   这就将叶畅身边亲近之人全都包括在内了,叶畅有些警惕:“怎么提的?”   “那我可就直说了。”   “他们让三哥你说,不就是因为你法号里有一个直么?”   “哈哈……他们说,旅顺那位江女观,来路不明,可为外室不可为正室,不足以为五弟你执掌内院。”   善直第一个将江梅拿出来说,也有其原因。江梅的来历,在旅顺高层中隐约有所猜测,大伙都知道,此女身上背着的是大麻烦,藏在道观里去私会没有问题,但若成为正妻,就要替叶畅结交诸方贵女,她可是绝对不行的。   而善直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最初跟着叶畅只是想混个饭碗,然后两人渐有友谊,再往后善直就希望借助叶畅之手,将释家发扬光大。可是叶畅本人却是更倾向于道家,若是再娶一个曾经的女道士,那对释家的压力就会更大。   叶畅笑了:“不可能以之为正妻。”   善直点了点头,然后又道:“二十九贵主虽是身份高贵,但你若娶她,便是贵为驸马。大唐如今,可没有驸马典兵在外,你为驸马就只有回长安闲居。故此,他们的意见,二十九贵主这边,亦当保持距离。”   叶畅有些沉默,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李相公之女,性情娴静,又有李相公之助力,倒是良配。”善直说到这,眼珠咕碌转了转,想到李腾空可也是道姑打扮,便又接了一句道:“不过……不过太瘦,不宜生养。”   原本叶畅还有些严肃的,但听得最后一句,面容忍不住缓和下来:“你这和尚也知道什么是不宜生养?”   “咳咳……那是自然,若人不生养,谁来供养僧人?”   “说起此事,和尚你还不大明白,僧人一昧求人供养,终究有一天,世人都愿为僧,而世僧都无人供养。”叶畅道:“故此,僧人的规矩,也要改改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方为正理。”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岂不是让僧家与俗家一般去耕种劳作?”善直有些犹豫:“恐此非礼僧之道……”   “呵呵,跟你是说不清的,你连菩萨像都搬得到处跑自己坐上去的人,竟然还谈什么礼僧之道!”叶畅嘲笑了一句。   此时百丈怀海僧尚未创百丈戒规,虽是自惠能师以来,一些高僧大德已经不再承印度佛教之污秽,蔑视劳动、以不劳而获为荣之心渐有改变,但是僧人真正要自己劳动的还很少。便是首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僧,也还没有诞生。因此,叶畅的观点,让善直觉得有些不适。   “不是一回事……”善直一拍脑袋:“啊哟,给你带跑了,原本咱们说的,根本不是这一回事。对了,以我观来,响儿不错,最适合主持内院。”   “响儿……”叶畅愣了一下。   响儿这小丫头,是他看着长大的,从最初服侍他的小丫环,到后来被嫂嫂方氏认为妹妹,再到现在活泼灵动的俏女郎,算是他最关心也是最重视的亲人之一。最初时,看到她,叶畅就想到另一世中自己的女儿,现在虽是早已没有这种念头,但他确实只将这小丫头当成妹妹看待。   这么说来,响儿如今也是十五岁了,在这时代,也到了能嫁人的年纪呢。   “这个是谁的主意……定然是二哥你自己的,唯有你才有如此奇葩的想法。”叶畅心中念头一转,便将此事抛开:“这等事情,二哥你不要介入。”   “可是我觉得他们说得有理。”   “怎么有理?”   “如今你基业有了,家当有了,大伙可都是靠着你吃饭的。旁人倒还好说,你们叶家的那些亲族,总是念叨着你得快些开枝散叶,早些生出一堆娃娃,好承继你的家当!”   “我不急,他们急什么!”   “他们当然急,若是那位江女冠先生出了娃儿,女娃倒还罢了,男娃儿当如何说?”   叶畅心中生出一阵厌烦,摆了摆手:“此事休提了。”   “啊,为何?”   “先解决眼前之事要紧。”   无论什么时候,被人劝结婚总是件难过的事情,叶畅想到此次还准备回修武卧龙谷见嫂嫂,少不得也要有这样一番劝说,心里的厌烦就更强烈了。不过他知道,善直正是憨直少心机,所以才会被众人推出来说此事,换了别人提起,只怕要被他骂一番。   到了玉真观,作为皇家道观,门前自然也有卫兵,叶畅才一靠近,那卫兵便喝止道:“休得靠近,你们是什么人!”   “请阁下替我通禀一声,就说叶十一郎求见玉真长公主殿下。”叶畅道。   旁边伴当上前递过去一个小袋子,那兵士却不接,摆了摆手道:“长公主不在观中,有什么事情,下回再来吧。”   “还请劳烦进去通禀一声……”   “你这厮好生聒噪,说了长公主不在,还通禀给谁?走开,走开!”   “这个……”上去递钱的伴当有些急了,回头看了看叶畅,叶畅神情却有些不对。   “我是叶畅,求见二十九贵主,你替我通禀一声。”叶畅又道。   “这个,叶司马,你就不要难为我了。”那兵士对他的伴当虽是喝斥,对叶畅却不敢如此,他苦笑着道:“二十九贵主将被封为公主,故此已不准出宫,我便是答应你去通报,消息也到不了她那儿。消息就算到了她那儿,她也不可能出宫啊。”   “你知道我。”叶畅眉头一扬。   “我也不瞒叶司马,我们在北衙,早闻叶司马大名了。”那兵士道:“昨日便有贵人吩咐我等,若是叶司马来了,便如此应答。”   叶畅吸了口气,面沉如水。   正如这个卫兵所说的那样,他便是难为对方,也没有什么意义。而且那卫兵的话语里还透露出一个消息,他秘密回到长安的事情,早在昨日就已经有人知晓了。   消息只可能是从洛阳泄露来的,十之七八,就是杨慎名走漏的。   至于是杨慎名有意还是无意,叶畅觉得不重要。杨慎名当初明知他暗中潜回是有要事,却仍然弄得大张旗鼓,其本意仍然就是损人利己。   这厮大概有些太自我中心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多谢实言相告。”叶畅对那兵士点点头,转身向伴当们示意,便离开了玉真观。   “接下来……去哪儿?”善直也意识到不对,这一次,可不象是从李林甫府前出来时那么简单。   叶畅眯着眼,看了看四周,忽然笑了起来。   四周有一些百姓模样的人在,但这些人跟着他们也跟得太久了吧。   “回住所。”叶畅道:“咱们等着!”   “等着?”   “事情岂会到此就为止?”叶畅道:“想来那位相公,应当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先回去吧。”   那些敌视他为难他的人,既然知道他要回长安,给他安排的,难道只是这些闭门羹么?想来,还有其余的东西在等着他吧。   回到住处,还没有下马,便见一大队兵士行了过来,将他在孙思邈故宅边的府邸团团围住,那情形,与当初他看到韦坚等人被抄家的情形极为相似!   第308章 八方玲珑四面光   叶畅随从只有二十余个,但这二十余个却都是积利州军中的精锐。   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两年在一起摸爬滚打,这二十余人对叶畅的忠心是不用置疑的。莫说来的只是些兵士,就算来的是大唐天子李隆基,若要打杀叶畅,他们都会上前阻拦。   故此他们顿时刀剑出鞘,眉眼也竖了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叶畅却是摆手,冷笑。   那群兵士围了上来,叶畅扬声道:“谁是首领,上前说话!”   一个着皂绢甲的军官上前过来,笑着拱手道:“见过叶司马。”   “汝是何人,这又是何意?”   “在下乃是左龙武军校尉庄坦,因为听闻叶司马立功返京,奉上命前来护卫。”   左龙武军校尉!   左龙武军属于北衙,它是李唐禁军的一支,如今实际上的掌控者为高力士。叶畅眉头一皱即散,连左龙武军都调动了,这个声势,可真是不小。   原本以为高力士是在当墙头草,现在看来,他并不是当墙头草,而是早就做出了选择啊。   沉默了一会儿,叶畅拱手道:“有劳了。”   “不敢,叶司马在辽东之功,卑职是极敬仰的。”庄坦笑嘻嘻地道:“卑职虽是奉上命来此,却也是心甘情愿,营中不知多少兄弟,都羡慕卑职呢。”   这人说话圆滑,不象是个武将,倒更象是个在官场上打滚久了的官僚。叶畅心中虽是不喜,面上却应付了几句,然后自顾自进了宅邸之中。   庄坦并不恼怒,在门外嘿嘿笑了两声,周围的兵士见他这模样,便有些不解:“校尉为何发笑,这位叶司马可是好大的脾气!”   “知道为何是我得了这份差使,别人就只能干看着么?”庄坦嘿嘿笑着问道。   那兵士心中暗暗腹诽了一句,无非是矮子里面拔高子,禁军中有些本领的都跑到边军去立功了,剩余的不是酒囊饭袋就是徒有其表的架子货,故此才轮得庄坦来。不过嘴中却道:“那自是因为庄校尉得大将军看重。”   “乱拍马屁!哪里是这个原因,只不过大伙都知道我这个人做得有分寸罢了。”庄坦笑道:“你当此次差使很简单么?”   “有什么难的,这宅子里的那位,触怒了圣人,最好的结果也是贬官,没准就是监禁,砍了脑袋也说不准。”   “胡说八道!”庄坦哼了声:“你们这些小子,长点心思,若真如此,哪里要动我们龙武军?叶司马怒了圣人不假,但除了叶司马,还有谁能每年给圣人送上几十万贯的钱钞入内库?莫忘了,我们禁军花费,也是内库支使!”   “校尉的意思?”   “这位叶司马,莫看现在处境不大妙,但咱们不但不能得罪,而且还得将他奉承好来!他这等理财本领,一时失意又如何,迟早会有大用。到时后,没准咱们的犒赏,就要靠着这位叶司马弄来!”   “原来如此,校尉英明!”那兵士马屁狂拍,心中却在想:难怪方才这种仗式,都没有将那叶畅吓着,想必他心中也有数,他就算是惹了圣人不快,念在他赚钱的本领上,圣人也会放他一马吧。   庄坦说话的声音不小,所以隔着门板,院子里面的人也听到了。   “是说与我听的,有意交好啊。”叶畅淡淡一笑,对一脸疑惑的善直道。   门外庄坦所言,应当是说与他听的,既是表明自己的苦衷,又向叶畅泄露了一点消息:虽然有人要为难于他,但也只是为难,并不是真要将他怎么样,至少他还不必担心性命之忧。   他回到住所没有多久,那边岑参领着第五琦兴致冲冲过来。岑参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故此甚为欢喜,而第五琦想着从岑参那边听来的有关“经济”的一些论述,也同样是甚为兴奋。但两人到了叶畅宅前,一见门口站着的军士,岑参还不觉得,第五琦却是一把将他拉住。   “怎么了?”   “那门口的兵士,乃是禁军,叶司马再受圣人恩宠,也不至于令禁军为他站岗吧,更何况,这可不是充任仪仗的几个禁军,你看……仅仅前门,便足有数十人,看上去不象是护卫,倒象是……包围!”   第五琦在长安呆得久了,而且经历过韦坚之事,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神情便是肃然。岑参听了他的解释,顿时激灵了一下:“不会吧……怎么会如此?”   他方才只是不曾注意,现在用心一观察,便知道第五琦的判断无误。第五琦看了他一眼,见他颇有惊惶之色,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叶司马……只怕也要步韦公后尘了。”   “不可能,叶司马心思缜密,凡事多有预判,他在辽东之时,要我们针对各种可能突发情形,准备好预案!”岑参用力摇头:“这等情形下预案中如何说的……”   预案是叶畅在辽东大力推广的一种对策方式。他自知自己并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在面对李林甫、皇甫惟明、高力士等人时,甚至在面对如今还有些幼稚的卢杞时,他都屡屡被其人算计,故此,他为各种可能的突发事件拟定预案,并将之推广到自己在辽东的统治之中。   只是惊惶了片刻,岑参便静了下来,他想到了一种预案,是旧载与契丹人交战前叶畅拟定的,就是军情不利时当如何应对的预案。那份预案中有一种军情不利的情形,乃是小部队被敌军包围之时,被围者当如何处置,而包围圈外者又当如何处置。   “不,不象韦坚他们被捕的情形!”冷静下来之后,他松了口气:“第五公,你看,这些兵士虽是围着叶府,却根本没有攻打抄家的迹象,他们也丝毫不紧张,显然不以为会发生厮杀,也不以为宅里的人会逃跑!”   第五琦也注意到这一点,见岑参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恢复镇定,他赞了一句。听得他的夸赞,岑参不免脸红,谦逊道:“非我有此定力,在辽东经历过诸多事情,又做过多种推演,只要能静下心来,自然可以看清局势,进而寻找应对之策!”   “虽非抄家,却也包围,岑公,如今当如何是好?”   “既然不是抄家,情形就没有那么紧急,我先打听一番。”岑参略一犹豫,向第五琦拱手道:“我随叶司马去辽东,又随他一起回长安,想来不少人都知晓,还请第五公过去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五公与叶司马向来并无交往,不会引起怀疑。”   第五琦哈哈笑了笑,并不推辞,他大步上前,径直到了那些龙武军军士面前。   “诸位请了。”他抱拳拱手:“这宅邸可是哪位大人物府,昨日经过时还不曾看到诸位,今日怎么来了?”   那些龙武军士齐齐看向庄坦,庄坦眉头皱了皱,狐疑地摸着下巴:“郎君是何许人也,为何发此问?”   “某书生也,圣人有旨,召天下通一艺以上者入京备选,某故来此,欲干谒贵人,只是不知此宅中何许人也?”   入京参与科举、选拔的书生,拿着自己的文章干谒,这等事情,在长安城中每日都有发生,而且百余年来诸位名士,几乎都做过,第五琦这般说,并不惹人怀疑。   今年正月之时,已经久疏政事的李隆基,不知是哪根神经管事,突然下诏令天下通一艺以上者入京备选,大约是想玩一回唯才是举,这个诏书将不少人都引入了长安城中。   “原来如此……这里住的是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公讳畅,若你是干谒到这家来,怕是走错了门路,叶公乃是边臣,不是朝中大员啊,哈哈……”   “不是朝中大员,诸位乃是禁军,天子亲卫,怎么会在此处?”第五琦讶然:“将军莫要哄我,我只是投递文章罢了,不会惊扰贵人。若侥幸得贵人赏识,也算与将军结个善缘。”   他倒是会说话,庄坦哈哈笑了声,心道这厮看模样是个伶俐的,既是如此,倒真该与他结个善缘,反正自己等人的来意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当下庄坦道:“郎君有心了,这位叶司马在边关立下大功,此次进京,上头让我们护卫,一是保护其安全,二是彰显其声势。郎君既是读书人,应当听说过叶司马之事啊?”   “辽东的叶司马,听过,听过,只是不曾想,他竟然会如此得天子信重……既是如此,我倒非要来此干谒了。只是今日未带文章,明日再来时,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庄坦一笑应允,反正他们得的命令,就是勿使叶畅离开他们的监视,而没有说不准叶畅与外边传递消息。   第五琦回到岑参身边,将问答都说与他听了,然后笑道:“岑公料想不差,看来到现在为止,叶司马还是有惊无险。岑公可有什么话要传递,明日我借着送干谒文章之机,一起送进去。”   “有劳第五公了,没有想到,原本是请第五公去辽东相助的,却在长安就劳烦了。”岑参有些惭愧:“实在是时机不巧。”   “叶司马此次潜回长安,原因为何?”第五琦好奇地问道。   “原因么……”   岑参与第五琦解释叶畅放下辽东跑回长安的原因,同时叶畅在宅中却是一笑。   “五弟笑什么,外边的那些兵士,嘴上说得好听,实在上分明是来监视拘禁我们的。”善直道:“不过这等程度的监视并无作用,今夜咱们就可以逾墙脱走!”   “不必,若是真要对我们动手,刚才就动手了,甚至我们在李林甫府中时就动手了。”叶畅道:“李林甫如今出门,都是数百步骑开道净街,府里抓我们几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的意思?”   “看起来,是有人煽风点火,有人推波助澜,有人隔岸观望,有人顺水推舟啊。”叶畅眯眼道:“只怕咱们的李相公,也是在评估,我究竟还有多少能力。”   脱身对叶畅来说不难,象善直所说,夜间逾墙而走,那些在长安城中养尊处优惯了的龙武军兵士,肯定是盯不住他的,再加上此前叶畅的种种布置,完全可以在朝廷通缉的命令传到之前赶到登州,然后乘船逃回辽东。但这样的代价太高,至少还在卧龙谷中的嫂嫂方氏也侄儿侄女,就很难也带回辽东去。   而且这是最后不得已时才采取的手段,现在叶畅还有扳回局面的机会。   叶畅琢磨着自己该如何将目前的局面扳回之际,长安城中的一隅,杨钊府内,杨钊将面前传递消息的仆人打发走,长长叹了口气。   他身边跟着的是长子杨暄,听得他叹气,便开口道:“大人为何叹气?”   “叶十一此次有难了。”杨钊不胜唏嘘:“念及以往我与他的交情,心中颇有感慨。”   “大人这样说来……为何不助叶十一一臂之力?”杨暄年纪渐长,如今已开始跟着杨钊接人待物,他心里是有些亲近叶畅的,因为叶畅每次给杨钊送礼时,总少不得他一份。可以说,叶畅是第一个将他当成成年人来看待的,故此,对于这位年纪并不比自己长多少的“世叔”,他也愿意伸一把手:“大人待人,向来以义字为先,叶十一有难之际,大人隔岸观火,似有不妥啊。”   “你尚年少,不知这其中的蹊跷,且再观望一番吧。”杨钊道。   话声未落,里屋砰的一声,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杨钊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其妻裴氏怒气冲冲地过来。   “还观望什么,杨钊,你这厮可知晓,这一个月你花费便有一千贯之多!若不是我在安东商会还分得了一些红利,你哪有这般好日子?叶十一倒了,谁人能带安东商会获利?”裴氏凶悍地咤道。   杨暄一缩脖子,顿时溜了,杨钊顿时灰头土脸,大觉夫纲不振。   第二天上午,第五琦与岑参又到了叶畅宅前,不过到了这里之后,他们却惊讶地发觉,原本在门前的龙武军军士,竟然都不见了。   这些军士,究竟去了哪儿?   第309章 马不停蹄接踵忙   第五琦上前扣住叶宅门环,用力敲打了几下,不一会儿,便见一人开门。   “郎君有何贵干?”那人甚为持礼,见第五琦文士模样,便一揖道。   “昨日来此,见贵府门前尚有禁军,为何今日便不见了?”第五琦问道。   “哦,昨夜就撤了。”   “昨夜就撤了……”第五琦有些傻眼。   他昨夜与岑参可是商量了半晚,当如何替叶畅解决面前的危机,两人按照岑参的坚持,做了三种不同的预案,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都推演了一遍。但他们想得再多,却也没有料到,一夜之间,原本包围了叶宅的禁军,会突然撤走。   “这是怎么回事?”第五琦回来问岑参,言语中有些责备:“一夜间便离开,而叶司马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应当知道会是这般结果吧?”   “我也不知啊……”岑参挠着头。   “叶司马遣你去我那边外,还吩咐了哪些人做哪些事情?”   “这个……只是令叶安去安排安东商会事宜……”   “安东商会……原来如此!”   第五琦恍然大悟,而岑参自己却还有些不解。第五琦喃喃说了一声什么,眼睛里闪闪发光,因为他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理解岑参转述的叶畅的一句话了。   经济决定朝堂中的权力!   经济便是理财之广义,换言之,叶畅是说,谁最能赚钱,谁就对朝堂据有最大的影响力。   大唐天子为何能成为至尊,因为全天下都要向他缴纳赋税,手中有钱有粮,便可以养兵蓄将,安位于帝王宝座。   叶畅有安东商会在,凭借安东商会,他在长安城中整合了大量的看起来一盘散沙的势力。这些势力虽然尚没有一个共同的治政目标,但已经有了共同的政治利益,那就是安东商会必须继续赚钱。目前来看,能保证安东商会继续赚钱的,唯有叶畅一人罢了。   若是李林甫全力以赴,要将叶畅除去,这些安东商会的股东们权衡利弊,会觉得不值得为了每年几百或者几千贯的收益与李林甫这权奸对上,大伙就只会想法子榨取安东商会的最后价值。   但昨天下午的情形却让众人意识到,李林甫这次对叶畅的手段,仍然是敲打的成份居多,并不似马上翻脸反目,既是如此,他们当然会活跃起来,特别是面对叶安传出去的安东商会的新募股计划,更是一个个垂涎三尺。   这等情形之下,众人自然会纷纷伸出援手,调走龙武军也不过是转眼的事情。   但是叶畅在龙武军撤走之后,仍然一大早就外出,去的会是哪儿?   听得第五琦分析这其中的关联之后,岑参叹息道:“我这等人物,是莫想在京中任职了,这其中的弯弯曲曲实在太多,我玩不过来。不唯我玩不过来,便是王大郎也玩不过来,倒是张公与第五公,或许不惧这其中的风波险恶。”   第五琦也是摇头苦笑:“我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一般后知后觉……不过方才我问叶司马去了何处,里边之人却不告诉我,你乃叶司马臂助,想来不会瞒你,何不入内一问?若是在这宅邸之中便有叶司马的论著,还请带出一卷来,让我先睹为快。”   “既然来了,便进去等就是,书嘛,有的是。”岑参见虚惊一场,便招呼第五琦道:“昨日受第五公的招待,今日且让我款待第五公!”   第五琦随他回到了门前,一敲门,门打开后,方才接待他之人出来,见到岑参,顿时欢喜地道:“岑公回来了!”   “正是,司马呢……这位第五公,乃是司马令我去请的。”   “哦,第五公,方才失礼了,司马去了李相公家里。”   “又去了李相公府?”岑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去李相公府……未免有些不适宜吧?”   第五琦也是一头迷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无论李林甫是否真的想翻脸,他昨天的种种施压,都随着龙武军的撤离而显得底气不足。叶畅可以说已经扳回了局势,接下来该做的,似乎应当偃旗息鼓暗中行事才对,径直又到李林甫府中去,就有些象是去向李林甫示威了。   以叶畅现在的情形,自保之力有,但想反击李林甫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此时叶畅,确实是在李林甫的月堂之上,李林甫正笑吟吟与他说话,仍然如同昨日一般,只谈些风花雪月的闲事,叶畅一说到正事,李林甫必然会转移话题。   叶畅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与李林甫这个老政客玩这些虚招,他起身道:“李相公,登州司马元公路,可为登州刺史。”   “登州靠海,倒是个好地方,听闻魏武帝东临碣石便是……”李林甫信口胡诌,又想说到闲事上去,但发觉叶畅目光坚定,说完那个后一语不发地盯着他,李林甫眉毛微微颤了一下。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在两年前,还是任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想让其背黑锅,其就得背上出卖韦坚、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骂名的小角色,就在一年前,他的任何想法念头,都要向自己禀报,获得自己的认可。   但现在,才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就已经成长起来,虽然还不足以与自己分庭抗礼,可要再想象当初那样,将他作为一枚棋子来摆弄,已经很难了。   “朝廷名爵官职,自有制度约束,你说元公路可为刺史,莫非朝廷爵禄成了你家的不成?”李林甫声音很轻,脸上带笑,言语却极尖锐:“十一郎,在外当边将久了,看来身上已经沾染了边将们的跋扈了。”   叶畅仍然不语,只是盯着李林甫。   李林甫收住了脸上的笑,被一个小了自己几十岁的年轻人如此咄咄逼人地盯着,让他心中极是不快。莫说如今他招叶畅为婿的心思已经淡了,就算叶畅真是他女婿,这般桀傲,也会让他心生芥蒂。   “辽东行军总管府总管一职,将有实授。”李林甫缓缓道:“夫蒙灵察将自安西节度调任辽东。”   他看到叶畅的瞳孔猛然一缩,心中暗暗生出快意来。自己判断的没有错,辽东乃是叶畅的根基,唯有此处,才是他的咽喉要害!   至于以前叶畅所说,在旅顺造船出海求仙的事情,如今李林甫已经是半点都不信了。   “夫蒙灵察乃边关宿将,以他为辽东总管,圣人放心,我也安心。”李林甫不待叶畅发言,淡淡地说道:“辽东总管府治所,设于卑沙城。”   “登州太守,由苑咸继任,元公路既是有才,朝廷自不会亏待,在关内择上州为刺史就是。”   比起昨日动用龙武军,今天李林甫所说的两个人事任免,才是真正的对叶畅的威胁!   夫蒙灵察乃是边疆宿将,他在河西、安西都任过职,手中自有一批骨干将领。将他调至辽东,再拨给军械服饰粮饷,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在辽东建起远胜于积利州军的部队。而且,从朝廷名义上讲,叶畅控制的积利州军、建安州军、襄阳守捉、积利州团练等部队,都属于这辽东行军总管管辖,这就是说,剥夺了叶畅的兵权!   以苑咸取代元公路为登州主官,则是控制住往辽东的交通要道,如此一来,辽东回中原的商货,中原迁辽东的人物,都被盯得紧紧的,叶畅的移民、倾销之举,都不会再象现在一般顺利。而且这个苑咸,叶畅知道其人,他是李林甫亲信之一,又与王维友善,原本为李林甫书记,拜中书舍人,只是因为兄弟违法,他受其牵连,被贬为汉东司户。此人乃是铁杆的李林甫亲信,他放在登州,监视之意异常明显。   这是交换,叶畅很明白这一点。他若想保留自己在辽东的职司,甚至他想要安全回到辽东,就必须答应这些条件——甚至李林甫不用他答应这些条件!   叶畅吸了口气,眼睛眯了起来。   “夫蒙灵察通晓西域之事,如今安西正与小勃律激战,调夫蒙灵察去辽东,安西战局当如何处置?”   叶畅第一个问,便让李林甫很是惊讶,他所言者竟然不是讨价还价,而是考虑西域的局势。李林甫也不禁眯起了眼,又仔细打量着叶畅。   这小辈,当真是有几分自己的模样,便是再有私心,也先以国事为上啊。   李林甫自己是这般看待自己的,他虽然被人讥讽不学无术口蜜腹剑,但他自己却认为,自己的私心亦是为国家着想。当初最受李隆基敬重的宁王在朝廷任免官吏时直接点了十人,要求朝廷各授官职,旁人都因为这是旧例而不出声,却唯有他觉得不妥,斥其中一人以示公正。他自己从小吏升上来,故此对于那种靠着一两篇诗文便一步登天的所谓“文章之士”甚为不喜。   “高仙芝可替夫蒙灵察。”李林甫道。   叶畅有些默然,确实,高仙芝这个高句丽人可能比夫蒙灵察更适合为安西节度使。李林甫私心虽重,任用胡人、寒士为边将,以塞出将入相之路,但他任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安思顺、安禄山、高仙芝、哥舒翰等诸辈,都是颇有战功。   不过此辈正因是胡人,所以往往不以唐军将士性命为虑,安胖子如此,其实高仙芝、哥舒翰亦是如此。李林甫的眼光,仅仅拘限于军事才能,而他的私心,又让他无法任用比彼辈更适合的王忠嗣等人。   “夫蒙灵察不可去辽东,苑咸不可去登州。”好一会儿之后,叶畅慢慢地道。   “汝待如何阻之?”李林甫嘿然一笑道。   “安禄山必阻夫蒙灵察,何须劳我动手?”叶畅正视李林甫道:“隔绝陆路,夫蒙灵察又无我治政抚民的本领,只靠着他自安西带来的百十亲信,如何能治辽东?”   叶畅知道李林甫是聪明人,看问题看得透彻,故此也不藏着捂着,说得非常直接。安禄山如今控制范阳、平卢二军,便是叶畅才掌握着积利、建安二州,他都要火急火燎地跑来与叶畅争夺,何况夫蒙灵察若成了辽东总管,没准就要将平卢军给他分走。这个任命,他肯定会卯足了气力进行阻挠。   外有安禄山阻挠,内有叶畅不配合,夫蒙灵察便是在辽东上任,也坐不安稳。   “苑咸一至,安东商会收益必损,如今我每季都会往长安送一份商会收益报表,朝中诸家贵女,见收益锐减,岂容苑咸在登州长久?三月不足便更为他人,所害者非我,实相公之名也!”   叶畅第二句让李林甫不免有些苦笑了。   他再度仔细打量起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年轻人来。   不知不觉当中,这个年轻人凭借他赚钱的本领,竟然在朝廷里形成了一个以他为纽带的团体。初时便是李林甫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利益团体的形成,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却发觉这个团体似乎已经失去了控制。   至少他如果不动用全部资源,做好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准备,是无法与这个团体真正反目的。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不必再谈了。”李林甫道:“你如今声势浩大,圣人很快就会见你,想来辽东、登州,圣人亦有安排,用不着老夫来操心。”   这下轮到叶畅苦笑了。   他可以凭借安东商会的利益集团来制衡李林甫,却无法借此来对抗李隆基的意图。   “依李相公之见,当如何?”   “不要问我当如何,当问你能如何。”李林甫道。   叶畅微垂下眼睑,思忖着自己能做出什么样的让步。对于李林甫来说,每年多送些钱财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那么他希望自己做出什么样的让步?   “你不必急,可以回去慢慢想。”李林甫再度占了先生,捋须笑道:“十一郎,只要在圣人见你之前想好……”   “我此后会留在长安之中。”叶畅抬起头,忽然说道。   此语一出,李林甫惊得手上用了些气力,胡须都扯断了几根,疼得他险些大叫出声。   叶畅的意思,显然不是在长安中留几天,而是要长留长安,这岂不是意味着,他愿意暂时离开辽东?   这个选择,完全出乎李林甫意料,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年轻人了。   第310章 计谋有阴亦有阳   “无论你是否留在长安,苑咸都必须至登州上任!”   虽是惊讶,李林甫却还是斩金截铁地道。   这是他的底线,夫蒙灵察可以不去辽东,但苑咸一定要去登州。此时李林甫对于叶畅已经极度不放心,双方的政治联盟虽然还未完全破裂,但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般无间。辽东不仅仅是叶畅的退路,同时也是李林甫为自己家族营造的退路,既然叶畅变得不那么可靠,他自然要让可靠的人在那个位置上。   原本最合适者,乃是他自家子侄女婿,但是李林甫又不太愿意子婿离长安,那么因故贬官的苑咸,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叶畅微微一拧眉:“那么元公路就须得入京!”   “入京?”李林甫没有想到的第二件事情来了。   叶畅方才做出必保登州的姿态,也仅仅是一个姿态,李林甫限于此时代的眼光拘限,将登州视为辽东的咽喉,而叶畅自己却是清楚,登州港只是离旅顺最近的港口之一罢了,没有登州,还有莱州,或者干脆就是后世的天津一带的港口。   李林甫只道登州能扼住辽东的咽喉,却不曾想,经过改良后的新海船,无论是抗风浪性还是远海航行能力,都要胜过以往,若不是嫌麻烦,叶畅甚至可以去泉州进行贸易。   以登州主官之职,换取元公路进入中枢,虽然现在不可能立刻成为六部尚书、侍郎或者是九卿之类的高官,但还有一个极适合的职务,叶畅已经瞄准了。   正五品上的谏议大夫。   元公路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呆上半年到一年,然后再想法子打通关节,成为中枢某实权部门的次官,再为主官。在李林甫下台之后,便有资格问一部尚书,甚至进而成为宰相。   将元公路推出来充当自己在中枢的代言人,叶畅有多方面的考量。在经过李邕一事之后,元公路与他完全成为政治盟友,而这两年多时间里,双方配合得非常默契。若非如此,李林甫也不会想着将元公路从登州搬走。既是如此,努力为元公路争取更好的官职,至少有三方面的好处,一是继续巩固双方的政治盟友关系;二是形成示范效应,让张镐、岑参、高适、王昌龄等等与叶畅关系好的低级官员们意识到,跟随叶畅不必担忧前途;三则是在中枢有个代理人,就不必担心象此次一样,中枢出了变故,却没有一个带头出来维护叶畅利益的骨干。   “京中并无缺职。”李林甫道。   “若无职缺,圣人为何下诏,令通六艺一项以上者入京诠选?”叶畅步步紧逼。   “这个……不合朝廷体制。”   “李公此言差矣,即以朝廷体制而言,元公路主政登州,如今是第三年,此前年年考绩皆为上上,拔掖他入京,有何不合?”叶畅哼了一声:“苑咸待罪之身,为汉东司户,猝然拔举为登州主官,这又是何种朝廷体制?”   李林甫用手指头敲着书桌,心中对如今月堂中的气氛相当不适。   叶畅抛开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将利益交换赤裸裸地提出来,就算李林甫被视为奸邪,也觉得很不适应。   过了会儿,他道:“苑咸接下来三年的考绩,也须得是上上!”   若无辽东的支持,元公路的考绩不可能是连续两年上上,李林甫提出这个条件,就是要叶畅象支持元公路一样支持苑咸。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双方关系虽然不能说势成水火,但叶畅也不会去帮助李林甫的亲信沽名钓誉,除非李林甫拿出更多利益进行交换。   因此叶畅毫不犹豫就道:“元公路为一部侍郎。”   “如此超擢,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绝无可能!”   “苑咸不得更改元公路之策,不得断绝辽东与登州商船往来,在移民上须全力支持。”叶畅伸出手指头:“元公路为京兆府少尹。”   “前边都可,唯元公路之职不可。”   李林甫觉得有些疲劳了,与叶畅讨价还价太久,叶畅每提一个条件,他都得反复琢磨,看看这厮是否在条件中隐藏着什么阴谋。而他自己每提一个条件,同样也要反复琢磨,既要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又要能在叶畅的底线之上。   听得他这一句,叶畅便退而再求其次:“从四品下的官职都拿不到,那么不可低于正五品上,万年令或者长安令如何?”   “十一郎,你这般说没有意义,这些都是要职,如今并无缺!”   “那御史中丞,有缺无缺,还不在相公一念之间!”   李林甫眉头猛然一拧,成为御史中丞,便可以直入为相了,而且御史台这般重地,如何能让叶畅安插人手!   但再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如叶畅所言,元公路既升入中枢,那么就不宜低于正五品上。想以这里,李林甫叹道:“谏议大夫吧。”   叶畅故作犹豫之状,好一会儿,才点头道:“那便是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与御史中丞同品,也是拥有议论之权的官职。李林甫心里琢磨了一下,如今台谏两处的官员,都给他威逼恐吓得战栗不敢言事,安一个元公路去,并没有什么作用。而且叶畅能给元公路安排这个职司,若是元公路到时乱说,他指使人将其弹劾罢免就是。   他是年纪渐迈,精力渐有不济,故此不愿意在这问题上再与叶畅纠缠下去,当下道:“老夫自不会阻拦此事。”   不阻拦此事的意思,就是也不会出面帮元公路争取此职。叶畅微一点头,双方算是达了交易。   谈到这里,李林甫一摆送,说了一声“送客”。   叶畅起身而行,也没有做半点停留。看着他竟然如此毫不犹豫,李林甫眼中冷光闪动,一个念头暗暗生起。   但就在叶畅欲出门之前,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李林甫,几乎恰好与李林甫充满杀机的眼光相对。李林甫此时又面带春风,站起身来,仿佛是要送叶畅出门一般。   “李相公,月满必亏,日中则昃,这个道理,想来不必我说。当今圣上即位以来,为相者以李相公时间最长,如今相公大权在握,天下侧目,潜伏爪牙以待时机者不知凡几!奈何相公却做些亲痛仇快之事,也不知是何方小人进谗言,意欲绝相公与我二家之好……某每每思及于此,不禁长嗟。”   说完之后,叶畅当真是一声长叹,唏嘘不止。李林甫也不禁怔了一下,然后眉头顿时一紧。   叶畅迈步走出了月堂,李林甫却坐回了原位,开始思忖叶畅临别时的那番话来。   这番话乃是挑拨离间,这一点李林甫一眼就看穿了,但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因为李林甫也不禁也深思,他原本是极为看好叶畅的,并且在叶畅最需要帮助时伸出过援手,为何二人的关系,却走到了现在的地步?   叶畅直指是有小人在他面前进了谗言,仔细想来,叶畅人虽然去了辽东,礼数上却从来不亏,几乎每隔两个月就有书信来此,禀报辽东的一些事宜,还奉上厚礼。仅过去一年,自己从叶畅手中收到的礼物价值,当在两万贯之上!   便是对着空娘,他似乎也是深情款款,书信频繁。李林甫自然不会无聊得去偷看叶畅写与女儿的信件,不过每次看到女儿收信之后的神情,李林甫也会觉得欣慰。   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叶畅对于自己家族的意义,所以在得知当初杨洄并非奉叶畅之请来探口风之后,自己才会做出种种针对叶畅的布置吧。如今虽然凭借这些布置,迫使叶畅做出了让步,获取大量的利益,但却损害了两家的信任。这其中是得还是失,还真不好说。   叶畅最后走时那一句,便是点破此事,让他去寻那个进谗言小人的麻烦吧。   李林甫眼中闪动了一下光芒,淡淡笑了起来。   他便是做错了什么……也不可能成为叶畅这等小儿的棋子,这小儿终究是嫩了些!   出了月堂,卢杞便迎了上来,向叶畅施礼,笑眯眯地道:“叶司马,请这边走。”   他出现叶畅并不意外,这厮也一直在叶畅的关注之中,自从投靠了李林甫阵营之后,他简直就将自己视为李林甫的家仆一般。而李林甫也信任他,对他颇多提点,甚至还在户部给卢杞安排了一个主事的职位。   当初卢杞依附李适之却未得的东西,在李林甫这边都已经得到了。   “许久不见了。”叶畅淡淡地对他颔首为礼。   卢杞却笑道:“不久,不久,昨日叶司马离开时,某正好来,见到了叶司马的背影。”   二人一边寒喧一边出了李府的大门,相揖作别时,叶畅才直起身,突然听得卢杞小声说了一句:“杨齐宣。”   叶畅愣了一下,向周围一看,却没有看到杨齐宣其人。   他熟悉李林甫家的情形,知道这杨齐宣乃是李林甫亲自挑中的女婿,如今便身居谏议大夫之职。卢杞莫名其妙提起此人,是何用意?   当他凝神想问时,却发现卢杞已经转身又再入李府大门了。   叶畅看不到卢杞的面上神情,这张原本就奇丑的脸,此时甚至有些扭曲。   “叶十一固然可恶,但终不曾因我之面容而嘲笑于我,况且我与叶十一交恶,乃是我欲与他为难在先!杨齐宣不过是依附岳家而得美官的竖子小人,竟然敢在李公面前进谗,欲逐我而后快……让这两人相互厮杀,谁死谁活,都乘我意!”   卢杞相貌丑陋,虽然自诩机警聪明,可也知道,若无机缘,自己想要获取高官显爵是极难的事情,别的不说,进士一科考试就很难过,因为此时科举除了考成绩,还要看长相。对他来说,投靠李林甫就是最大的机缘,杨齐宣辱他蔑视他,他可以暂时暗暗记下来,隐忍不发,但是试图在李林甫面前诋诟他,便是断他前途,他绝对不能忍!   叶畅不知道卢杞的心思,因此只是暗暗记下了此事。   回到自己宅前,却见门口有不少人,见他回来,一个个都拥上来招呼:“叶司马回来了!”   “小人见过叶司马!”   周围顿时一片吵闹,叶畅原本静心想着事情的,也被他们闹得没法想了。听得他们纷纷叫嚷,原来是京城中一些人家的仆役,不是来送名剌,就是来问候。   昨日之前,这叶宅前还是冷冷清清,而到了现在,便热闹成这个样子。叶畅做了个团揖,笑容满面将这些人应付走后,累得比起面对李林甫毫不逊色。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些人背后,大概就是施加压力将龙武军调走的那些贵人们。他们上前来,不仅仅是示恩,也是表明立场。   进了门,叶畅又是一愣,外头一堆人,不曾想里面也是一堆人。   其中一人,四十左右的年纪,笑着对他拱手:“贤弟既入长安,也不来一封信,让愚兄做好准备,以至生出这番事端来!”   “杨兄来了!”   见是杨钊,叶畅的眉头轻轻抖了一下,心中暗暗冷笑了声。   他对杨钊,那是没得说的,以往杨钊也算是义气,给予了他不少方便。但是这一次,却让他甚是失望。   以如今杨钊在李林甫身前的地位,叶畅就不相信,他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却是一声不吭,这等心性,显然,以往颇讲义气的杨钊,在高官显贵了两年之后,已经有所改变了。   心中不满,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相反,叶畅显得比之前更为热情,上前抓住杨钊胳膊摇了摇头:“说起来是小弟我失礼,不曾遣人通报兄长一声……咦,这位郎君看上去眉宇不凡,不知是何人?”   “此为犬子杨暄……暄儿,快拜见你世叔。”杨钊笑着吩咐道。   那杨暄年纪不比叶畅小,闻言慢吞吞拜了下去,叶畅却一把将他拉起:“不可不可,咱们各自结交,何必如此多礼?”   杨暄顺势便站了起来,杨钊瞪了他一眼,他却只作不知。杨钊心知这两年养尊处优,让自己这儿子也心傲了起来,当着叶畅面不好教训,只能又瞪一眼了事。   “我来迟了,贤弟受苦了。”寒喧已毕,杨钊言入正题。   第311章 熙熙攘攘为利忙   一声“我来迟了”当真是感人肺腑,让人心生温暖。   叶畅瞅了杨钊一眼,做出万分感激的模样:“有劳杨兄了……此处不是说话之所,还请入内。”   领着杨钊等进入自己的客堂时,叶畅看到岑参在院子里晃了一下,向他使了个眼色,便知道岑参达到了此行目的,心中又是一喜。   与杨钊分宾主入座,杨钊见自己的儿子相当不自在,便令他出去,屋子里只剩余他们二人时,杨钊才肃然道:“前日李相公使人入奏,说二十九贵主年已长,为天家血脉,身份尊贵,不宜长为女冠,故此请女官教授礼仪,以便封为公主。”   叶畅点了点头,没有开口。此事今日李林甫虽是没有说,叶畅也明白,此事必是李林甫捣鬼。   “李相公为何会突然如此?”李林甫采取了哪些手段并不重要,因为现在都已经被叶畅化解了,让叶畅恼怒的是致使李林甫采取这些手段的原因。   按此前的情形,叶畅觉得自己与李林甫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可是现在这默契被破坏了。叶畅虽是用阳谋,在离开李林甫府时说有小人进谗言,但是究竟这个小人是谁,又是如何进的谗言,叶畅非常想弄清楚来。   “不知十一郎何是得罪了……李相公之婿杨齐宣,是他在李相公面前说了十一郎的不是,虽未直言,大致意思就是说十一郎欲行骗婚之事。”   杨钊心知此前自己不曾给叶畅传递消息已经做差了,如今他也看到叶畅会集的长安城中诸贵女所代表的力量,下定决心要站在叶畅这边,当然将当时自己偷听到的消息也泄露出来:“愚兄我发觉情形不对,便遣人多方打探,终于得到这个消息。”   “杨齐宣?”   叶畅神情愕然,自己与李林甫的这位女婿见过一两次面,点头之交罢了,叶畅记忆中,自己根本没有与他发生过任何纠葛,他好端端地进什么谗言?   而且扣上了一顶意图骗婚的帽子,无怪乎李林甫会发这么大的火,将两人此前达成的默契都全部撕毁。就是方才自己在他家中时,李林甫也没有提起为何自己会翻脸。   毕竟这件事情,不好拿出来说啊。   “怎么,你一点都不曾想到杨齐宣?”   叶畅想到卢杞临别时的提醒,心里又生出一个疑惑,显然,杨钊的情报是准确的,因为可以在卢杞那儿得到旁证。他缓缓地道:“我确实不曾想到,此前我琢磨过许多人,就是未曾想,竟然会是他!”   “也不知你是哪里与他生了嫌隙,他竟然如此不遗余力。”杨钊目光闪闪地说道。   叶畅与李林甫反目,受损伤的只是叶畅与李林甫,对于他来说却是有好处的。至少叶畅没有了李林甫支持,就要全力获取宫内杨玉环的支持,连带他这边,也能得到更多的利益。   他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叶畅则在琢磨着那杨齐宣的事情,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作声。   屋子里沉寂了会儿,叶畅先开口道:“杨兄,我与杨齐宣并无怨仇,你可知晓,他为何会如此?”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哪里明白?”杨钊叫起苦来:“况且他毕竟是李相公女婿,我如今须靠着李相公,又哪里敢去乱打听?”   别的事情你就敢乱打听,问起这个来却不敢了!   叶畅心中暗诽了一句,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向杨钊拱手抱拳:“无论如何,都要谢过杨兄……杨兄今日来得正好,我有意为安东商会扩股,正需要杨兄大力支援,杨兄瞒着嫂夫人藏着多少私房,通通交与兄弟吧!”   这半玩笑的话说得杨钊哈哈笑了起来,心里暗暗赞了声,叶畅果然晓事理。   他为何今日一早急巴巴赶来,除了知道叶畅的麻烦已经消了大半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叶畅让叶安传出的消息。   安东商会准备扩股招资!   根据叶安传出的一份扩股计划书,在积利、建安二州,可辟为耕地的土地面积已经统计出来,一共有三百余万亩;可辟为果园的缓坡园地,有一百五十万亩(注:在人口繁滋占量大量土地的今日,大连地区的耕地超过二十八万公倾,四百二十万亩以上)。叶畅准备将其中五十万亩可耕地开辟出来,成立安东商会木棉社,种植棉花。现以每亩一贯的价钱,以土地为担保,招募股资,保证每年的红利不低于一成五。   每亩一贯,五十万亩也就是五十万贯钱,这数量可真不少。在招股计划书中写得很明白,这些钱主要用于招募棉农、兴建纺纱织布工坊上。保底一成五的红利,也就是每年七万五千贯的利息。与此前安东商会的股份不得转让不同,这五十万股是可以转让的,若有人想要将股份变现,随时可以到安东商会驻京城的会所出售。   保证的每年七万五千贯的利息,其实不算多,真正让人趋之若骛的,乃是大伙对叶畅赚钱本领的信心。这五十万贯投下去,众人都觉得,叶畅定然当年就将之翻上一翻。   自从当初虫娘为叶畅募资之后,安东商会便不曾再募过资本,此次募资,也就意味着今后更多的权贵有机会借助叶畅的赚钱本领来获利。特别是扩股计划书中还很明确了其扩股的方向,乃是种木棉。   以如今的棉价,众人都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而且是大赚特赚的买卖!   杨钊此次开的目标,是向新的木棉社投入一万贯,叶畅笑着应允,让杨钊到时登记交钱就是。   两人是相谈甚欢,足足小半时辰,叶畅才将他送走,然后有时间来见第五琦。不过他与第五琦的谈话也没有持续太久时间,因为很快就一张又一张的拜帖被送了过来,大多都是自认为在长安城中有几分颜面的人物。他们送拜帖来的目的与杨钊倒有大半相同,都是为了木棉社的招股计划。   “听岑公转述,叶司马曾言,经济决定朝堂中之权力。初闻之时,某尚觉此有些过矣,今日来看,叶司马所言,当真是一针见血!”   见这等情形,第五琦便先告辞,叶畅将他亲送至门口,他回头对叶畅感慨地道。   “哈哈,若是旁人听得此语,必以为我离经叛道,唯有第五公却能包容之。”叶畅大笑起来,然后握着第五琦的胳膊,甚为诚恳地道:“第五公,今日一见,快慰平生。只恨俗务太多,先请第五公回府,待我这边闲下来,必亲临府上,聆听教诲!”   二人方才说的大半,还都是对经济运行特别是货币、流通的一些看法。第五琦对于货币的一些见解,让叶畅觉得甚为惊异,几乎超过了这个时代。可以说,这番谈话之前,叶畅对第五琦的认识几乎等于无,只是相信刘晏的见识眼光,才想着招揽第五琦,不过这番谈话之后,叶畅意识到,这个第五琦虽然还脱离不了此时的局限性,但确实是难得的经济之才。   故此,叶畅对他有必揽之念。   他待第五琦甚为礼遇,亲自送出大门,还送了数十步才折转回头,这原本是爱才之心,可落到有心人眼中就不一样了。   如今叶畅的门前,再也不是昨日门庭冷落车马稀的情形,除了接踵而至递名刺、帖子的人之外,亦有各方派来观风望气的探子。那么多京中权贵派来的人,他都只是泛泛地以礼相待,可对这个人却待之以殊礼,此人会是谁?   当下便有人打探起来,在叶宅这里是探知不到什么的,不过跟着第五琦却不难。第五琦人到家不久,便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自从卷入韦坚旧部案后,第五琦的处境便很有几分艰难,他受韦坚牵连贬官,但直到现在会被贬为何职也没有出来。再又卷入如今这件案子当中,让他近乎待罪。这种情形下,叶畅向他伸出手来,愿意帮他一把,他心中自然感激。   虽然留在长安城中为官是每个大唐官员的愿望,但第五琦明白,在李林甫势大的情形之下,他想留在长安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先去辽东,积累一些功绩资历,再转入中原州府任职,然后进入中枢可图也。   叶畅任借着巨大的经济实力,纠合了一个利益集团,甚至在李林甫的攻击之下都能维护,这个利益集团还在继续扩张,以后会越来越大。自己能与叶畅站在一起,这个利益集团日后也将成为自己的靠山。想到这里,第五琦心中不免火热,原本有些黯淡的前途,似乎也显得光明起来。   李林甫女婿杨齐宣府前,在傍晚时分,又来了一位客人。   当听说驸马杨洄轻车简从出现在自己家的门前时,杨齐宣愣住了,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来。   “驸马这是为何?”见杨洄那小心翼翼地模样,杨齐宣问道。   “方才听得一件事情,不能不来……且觅一处清静所在。”杨洄此时也不掩饰自己,面上带着阴郁。   杨齐宣也不是傻子,看了看周围,他这驸马府前确实人员复杂,不宜说话,便将杨洄引到府中偏院,屏退下人之后问道:“驸马听得何事?”   杨洄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叹息道:“杨大夫,你误我矣!”   “此言怎讲?”   “昨日叶畅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当初我只是说叶畅并未请我打探相公口风,你为何就同相公说了!弄成这般模样,旁人还只道是我在进谗言,离间相公与叶畅的关系!”   杨齐宣不是傻瓜,事实上他也觉得,杨洄在叶畅的事情上表现得太过热心了一些。他早就怀疑,杨洄之所以热衷此事,必有背后原因。但因为打压叶畅在李林甫心中的形象,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故此才不去追究此事。   此时听得杨洄还欲把责任全推与自己,心中不禁有气:“驸马此言,某就不懂了,某为相公之婿,事与相公之女有关,如何能隐瞒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驸马执心为正,不暗藏鬼胎,有何惧之?”   杨洄张开嘴巴愣了愣,这才想到,杨齐宣能被李林甫挑为婿,怎么会是傻子!跟着李林甫,就算是傻子也会学精明一些啊。   “驸马放心,若是叶畅寻你麻烦,我自然会替你解释。”杨齐宣心中快意,又义正辞严地道:“我与驸马交称莫逆,此事义不容辞!”   杨洄心中暗恼,却又无计可施。要知道,他们虽然都是女婿,可大唐天子杀几个女婿都是正常的事情,而李林甫却待女婿们个个都好。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这位天子女婿,倒不如杨齐宣这个宰相女婿!   “咳……我今日来,却不是为了此事,而是又听说了一个消息,叶畅自李相公府回去之后,与一人密谈许久,还亲送此人出门,许多人都看到了。”   “杨钊?此事我已知晓了。”杨齐宣不以为然地道。   他这一句,让杨洄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原本以为杨齐宣会放弃,但既然他还盯着叶畅,那就证明,他仍然会继续在叶畅与李林甫间挑起事端。   想到这里,杨洄心中的恼怒散去大半,他笑着摇头道:“若只是杨钊……哪里需要我来说与大夫听,此人身份有些特殊,名为第五琦,杨大夫只怕未曾听过其名。”   杨齐宣思忖了好一会儿,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当下便有些不屑地道:“京城之中,人口百万,如此无名之辈,某是不曾闻之。叶畅好结交贬夫走卒游侠伎伶,想来又是这等人物吧。”   “非也,非也,此人曾为陕郡太守从事属员,乃韦坚臂膀!”   “韦坚!”   李林甫并没有把李适之放在心上,但当初韦坚给他的压力却是极大,故此即使在两三年之后的今日,韦坚早已死去,李林甫对韦坚仍然甚是忌惮。更何况年初之时,还发生了韦坚故吏为其鸣冤之事,更让李林甫警惕。   若是旁人,或许会觉得当初就是叶畅出卖了韦坚等人,故此叶畅根本不可能与韦坚故吏走到一起去。可杨齐宣从李林甫身边人那儿打听过内幕,知道当时李林甫只是让叶畅背上这个骂名罢了。故此,一听得这个消息,他声音顿时尖锐了一些。   犹豫了一会儿,杨齐宣看着杨洄:“当真?”   第312章 娘子军破夜曲江   杜甫有些疲倦地看着长安街道,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户,嘴边浮起了一丝苦笑。   这丝苦笑只是一闪而过,旋即他振作起精神,对跟在身边的家仆道:“下一家吧。”   “郎君都跑了这么多家,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赶不上晚饭啦!”那仆人嘟囔着道。   杜甫哪里不知道天色将晚,但手中的文章尚未投递完,还有数家要跑呢。   “郎君,此次乃是朝廷拔举人才,又非进士科举,用不着行卷,你还忙来忙去,何苦来哉!”仆人却他不回应,又唠叨道:“何况便是要行卷,你也该请位郎君相助,他堂堂宰相之婿,若得他之力,将郎君文章递到李相公手中……”   “住嘴!”杜甫勃然变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喟然一叹:“休得胡言,阿戎虽为宰相之婿,有些事情,反而更不好烦劳他。”   “郎君就是矫情,当初叶司马待郎君,那可真是没有话说,可是郎君偏偏不理会他。后来那些人要算计叶司马,又是郎君遣我去向叶司马示警……”   “此事休提了。”杜甫摆了摆手道。   旧年李适之之子挑起的风波,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这一年来,他潦倒于京城,已经是囊中羞涩,甚至不得不从住处搬出,借居于族弟杜位宅中。他的族弟杜位,年纪与他相差不大,亦是李林甫之婿,曾数次说要将他荐与李林甫,都被他婉拒了。   若是为了求官,便接受李林甫的赏识,那么同叶畅有什么区别,当初他与叶畅划袍断义还有什么意义?   杜甫是个很纠结的人,他做不到李白那样的潇洒自若,李白可以一面毫无惭色地用一个人的钱去饮酒寻欢,另一面将其人骂得狗血喷头——这厮这般做,别人只会说他真性情中人也,而杜甫这般做,只怕就有人要说他是反覆小人了。   他所要送的确实不是旧式的行卷,而是这两年来有了更多的见闻之后写出的时论文章。这种与众不同的行卷,虽然为他招来了一些关注,但大多数地方得到的还只是一句“哗众取宠”。   又送了两户人家,眼见天色真晚了下来,很快就要敲禁街鼓了,杜甫带着仆人回到了西曲江的杜位宅。杜位待他倒是不薄,相当礼遇这位族兄,故此杜府仆人也不敢怠慢他,将他引入侧院的客房中,便是送水送饭。   他这边才吃完,那边便听得仆人匆匆跑了回来,低声道:“郎君,郎君,好象又出事了!”   “何事?”   “听说那位叶司马未奉诏令便从辽东回了长安,昨夜被禁军围了一夜,险些就被捕入诏狱……”   这事情在长安权贵中飞速传播,但杜甫只是一个奔走于权贵门下求赏识的文人,故此消息得到的晚了。听仆人说完事情经过,他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禁又想起当初与叶畅结交时的情景。   扪心自问,叶畅当真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有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与叶畅相交,却如饮葡萄酒,初时不觉,久而自醉。而且叶畅此人极有行动力,他想到的事情,定然去做,他不是那种言过其实的人物。   对于诗文,叶畅也有自己的看法,两人讨论之时,叶畅那句“文章合为时而著”,当真振聋发聩,让杜甫心折不已。也正是因此,他受叶畅影响,此次投出的文章,都是那种“为时而著”针对具体事情来谈的,不再去追求华丽的词藻。   这两年叶畅在辽东做得好大事业,夜饮之时,杜甫偶尔也会向东北举杯,默祝自己这位前友人。   “后来呢?”见杜甫沉思不语,仆人不敢再说什么,停了下来,杜甫便又问道。   “就这些……小人是在位郎君宅中听得的,哦,如今位郎君的几位连襟都到了他府中,正在商议此事呢。”   李林甫的女婿都跑到杜位宅中来议事,这倒是奇了。李林甫诸婿中,杜位算是比较清淡的,故此住在曲江西,而没有凑到李林甫府邸边上去。这些女婿跑到杜位宅来,一般情形是很少的。   就在杜位宅面向曲江的院落里,烛火高照,灯火通明,杜位看着这些连襟位,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些不快。   平日里大伙之间往来得并不多,可杨齐宣此时将众人聚拢,而且是聚在自己宅中,也不知是何意思。   因为对着曲江,所以可以看到江上画舫夜航,甚至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和浪荡的笑声。他们都是文人,对于这种情形,也不陌生。   夜幕虽是降临,登闻鼓也响过了,那边的画舫却还未停歇。这玩意儿是从洛阳传来的,而在洛阳,也最先是由大观园弄出的,据说便是叶畅的主意。夜间游江,美人在侧,明月在天,总让人易发诗兴。   果然没有多久,便听得有女子开始唱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孤篇一诗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此时唱出,颇为应景。在座的诸人一时之间,都未开口,而是侧耳倾听。   “这曲江夜景,果然非同一般。”一曲毕后,众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杜位这个主人不出声,那杨齐宣先开口来:“无怪乎位郎君要在此安居,便是我,也想着在这附近置宅了。”   众人都是他召来的,等着他说正事,故此也没有谁接口。杨齐宣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道:“我辈能在此悠游,饮水思源,却不可忘记丈人之恩。”   众人应和了两声,杨齐宣又道:“今日有一事,我等当为丈人分忧,便是那叶畅之事。”   此语一出,众皆肃然。   他们可都明白,叶畅险些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而且即使是现在,叶畅与李林甫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完全破裂。   “此事丈人不好提起,全是我私下揣测。”杨齐宣又道。   “妹夫有何话,就请直说,大伙都是一家人,何必遮遮掩掩?”杜位实在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当下催促道。   “正是。”另一连襟张博济亦道。   杨齐宣看了众人一眼,这些人当中,张博济为鸿胪少卿,郑平为户部员外郎,杜位为右补阙,元捴为京兆府户曹,他自己为谏议大夫。诸人之官,大多都是清贵之职,所仰赖者,皆是丈人之力。他定了定神,然后说道:“当初丈人颇为看中叶畅才能,故有意招其为婿,叶畅窥测其意,乃投其所好……”   给叶畅栽上一顶骗婚的帽子,先让众人生出同仇敌忾之心,然后杨齐宣又道:“幸好叶畅奸计,为丈人所识,并未得逞。丈人怜才,故此只是薄惩之,但这叶畅却不识好歹,依旧心怀不轨,与韦坚余党勾结。丈人日理万机,总揽我大唐要务,哪里有那么多闲功夫应付他。我等为晚辈,自然当为丈人效力,想法子让那叶畅知道厉害!”   他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却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接口。   身为李林甫的女婿,既是幸运,也是不幸。李林甫为他们铺就了升官之途,却也限制了他们的发挥,故此这些人都官居清要,但却没有多少真正的经验。大伙都知道杨齐宣话里藏着私心,只是为何有这私心,众人还有些疑惑。   而且就算他说的全是对的,他们又如何去对付叶畅,要知道,那可是连李林甫一时间都啃不下的硬骨头!   “此事我等岂可轻举妄动?若是因之坏了丈人大事,那才是不妥。”过了会儿,郑平缓缓说道。   “正是,况且说叶畅与韦坚余党勾结,也只是流言,未必能当真。”又有人道。   杨齐宣暗骂了一声,他并不指望这些人真正能与他齐心对付叶畅,他其实只是想借着这些人一起,向李林甫施加影响,让李林甫意识到,叶畅与韦坚余党勾结,迟早是李林甫的心腹大患罢了。   他也可以自己单独对李林甫说,可此次风波已经让他有些心虚,若是李林甫识破他的用心,知道他就是不希望李林甫女婿中出现一个能够超过自己的人物,那时只怕适得其反。   “各位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之意……”   他正在想着措辞之时,突然间,听得外头一阵乱,杨齐宣酝酿半日,好不容易到了这紧要关头,顿时觉得不悦,一皱眉改口道:“杜郎,贵宅中似乎有些嘈杂,却是为何?”   杜位安排人去查问,杨齐宣听得嘈杂声稍静,便又开口道:“我之意,也是大伙商议出一个法子,然后呈请丈人决断,并非擅自作为。”   众人心中觉得他这是多此一举,而且说实话,在座几位因为李腾空的关系,家里也没有少往安东商会投本,如今安东商会每年的分红,都是各家很重要的财源之一,谁都不愿意为这不明不白的原因与叶畅真正翻脸,故此众人就都有些犹豫。   无论杨齐宣如何说,众人都是说还要议一议。杨齐宣有些急了,他被杨洄挑得有些头大,只觉得自己一定要彻底破坏叶畅与李府的关系,断绝叶畅成为李林甫女婿的任何可能,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自己成为李林甫诸婿中最有前途者。故此忍不住又道:“叶畅不过是乡野穑夫,又无功名,侥幸为圣人与相公所看中,委以重任。诸位如此,莫非是惧了……”   “你倒是什么都不惧!”话还只是说了一半,便听得这声音响起,却是个尖锐的女声,紧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大堆女眷连袂而至,顿时弄得这院子里香风习习。   杨齐宣愕然回头,说话的却是李林甫次女,也就是张博济之妻。   来的可不仅是李林甫次女,其余几个重要的女儿,他们的妻子,几乎个个都到场,包括杨齐宣自己的夫人,亦是横眉怒目,一副气冲冲的模样。   杨齐宣目光在诸女中打了个转儿,唯独没有看到李腾空。他强笑着道:“诸姨为何……”   “杨齐宣,今日你给大伙说清楚来,你为何要坏了空娘与叶十一郎的好事!”   长姊未至,李二姐便是最大之人,她柳眉倒树,杏眼圆翻,指着杨齐宣便喝斥:“你究竟是何用心!”   若是平日里,次姊这般指着杨齐宣大骂,甚为失礼,杨齐宣之妻必然会为杨齐宣撑腰。但今日怪了,杨齐宣之妻不但不维护自己丈夫,反倒连连点头,想来是次姊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也不怪她不维护自己丈夫,今日之事,听说了因果之后,她也知道,若丈夫被挨一顿臭骂让诸姊妹出气,闹到父亲面前去,只怕更为不妙。   杨齐宣愣了愣,苦笑道:“此事方才我也与诸位连襟说过……实是叶畅欺人太甚,有意骗婚……坏小姨之名。”   “我呸,坏我小妹之名者,乃是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李次姊可是个彪悍人物,上前几步,玉指几乎要点到了杨齐宣眼睛:“你这厮受我娘家大恩,不思为我娘家效力倒还罢了,却坏了我小妹大好姻缘!原本叶十一与我家小妹,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得他二人也是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天子有意为叶十一为媒,故此拖延下来……却被你这厮不知从哪儿探得的消息,说动了父亲,竟然,竟然……”   说到这,李二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杨齐宣脸色大变,再看周围的诸位连襟,他们都很有默契地向旁边让了让,装模作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不关我事,是丈人自己的意思……”见二姐呛到不说,三姐似乎就要叉腰上来,杨齐宣弱弱地辩白道。   但和女人讲道理,特别是和一些得知自己原本稳定的私房钱收益可能不保的女人讲道理,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杨齐宣还没有这番本领。三姐一声“呸”开道,然后又喝道:“不是你这自作聪明的蠢货,大人又如何会出此下策?大人错就错在太信你,将你当成自家人,却不曾料到,你这厮良心大坏,胳膊肘向外拐!”   三姐噼噼叭叭一顿臭骂,在她口中,杨齐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此时院子里大乱,闹得杜甫上下也都是一团麻般,杜甫虽是不愿意窥人隐私,此时也不得不在院外听着,看看是不能上前劝说。听得是李家姐妹为了叶畅而大骂杨齐宣,他不禁愣住了。   叶畅这本领……也太大了吧?   第313章 葡萄架倒郎筛糠   李家的娘子军毫无疑问是叶畅弄来的。   时间回溯几个时辰,在自己家宅院尚未完全安静下来、投名剌的人仍然络绎不绝地时候,叶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筹划反击了。   他不是君子,所以报仇从来不会十年不晚,只要有机会,他一向是从早到晚。确认了杨齐宣为唆使李林甫的家伙,他的复仇之心便已经饥渴难耐了。   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那就是唯妇人可收拾小人。杨齐宣的手段,怎么看也是近似于小人行径,既是如此,就放出群妇人对付他就是。   安东商会建起的网络在叶畅的指示下顿时动了起来,叶畅甚至没有经过李腾空,便通过李家几个女儿身边的使女、乳娘之类的人物,将他要传递的消息送了过去。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但把事情的严重性都展露出来,特别是李家与叶畅交恶之后,安东商会不仅扩股之时不会考虑李家,而且此前李家投入的本金,也要退还。   最初时李家姐妹都不相信,靠着李林甫的势力,她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敢得罪她们。但是那使女乳娘将李林甫与叶畅的关系说得势成水火,让她们吓了一大跳,再一打听,便知道叶畅被禁军围住的事情,当下便信了八成。顿时一个个坐不住,她们可都是知道李腾空与叶畅关系的,故此又纷纷先回到李府,到李腾空那儿探口风,这一探不要紧,李腾空一身道袍面若死灰泪眼汪汪,瞧得诸姊个个心疼,再问之时,李腾空什么都不说,她身边的使女却不愤,只说是杨齐宣害得李、叶二家要亲人变仇人。   那使女虽被喝斥,但杨齐宣算是成了众矢之的,一边是楚楚可怜的妹妹和每年少说千贯的收益,另一边则是一个平日里依靠岳家亨清贵的女婿,李林甫家的诸位英雌,自然暴走。   恰恰此时,仆人“有意无意”地提醒这些女郎们,杨齐宣将诸婿都邀到了杜位府上。诸女料想没有什么好事,便兴师问罪而来,却不想听得杨齐宣还在鼓动连襟们一起对付叶畅,顿时诸女更为暴怒。   你自家将活财神得罪了不打紧,为啥还要连累我们,不但要连累我们,还要拖得我们家与你一起下水!   于是以二姊为首,众人便一并发作,将杨齐宣骂得以袖掩面,人也如同筛糠一般抖得不停。   “叶十一手段……当真是匪夷所思,他怎么能搬出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娘子军来?”   院外看热闹的杜甫并没有看多久,见只是别人家事,他躲回侧院,以免杜位看到了尴尬。只听得外边吵吵嚷嚷的还继续,闹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杜甫正准备洗漱上床睡觉,却听得外边有人道:“阿兄可曾睡否?”   “尚未睡,阿戎来了?”(阿戎此时对堂弟或族弟的昵称,见杜甫诗《杜位宅守岁》)   “小弟今日忙于冗事,未曾陪阿兄饮酒,实是惭愧。”   杜位缓缓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尴尬之色,这神情是为何,杜甫心中很清楚。   两人不着边际地谈了会儿话,杜位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今日阿兄所见闻……”   “今日未曾有何见闻,愚兄早早外出,迟迟回来,然后便在读书,若说有见闻,便是看了书。”杜甫将手中的书卷摆了摆。   这是落款“商务印书局”的丛书之一,而“商务印书局”又是这两年来在大唐风头最劲的印书坊,从诗集到小说到各种杂文游记,应有尽有。外人只是为它的印刷精美而感慨,一般富贵诗书之家,多会购买一些收藏,而杜甫却知道得更多些,这是叶畅的秘密产业之一。   杜甫的话让杜位相当满意,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话题转到了叶畅身上:“听闻阿兄曾与叶十一郎结交,不知阿兄以为叶十一郎何许人也?”   “此人可为之友,不可为之敌也。”杜甫沉吟了会儿,苦笑着道。   “为何出此言?”   “叶十一待友人,都是极好的,但待敌人,亦是穷凶极恶。待友解友推食不去说了,别人若与他为敌,只要给他抓着机会,必然是拼死报复。他报复心极强,若不能得他宽恕……”   说到这里,杜甫突然间不知该说什么了。   杜位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以往不知,今日知矣……我看,我那位连襟落到今日之下场,便是叶十一所为。”   杜位却不知道,杨齐宣所处的情形,远比他想象的更为艰难。   从自己的几位大小姨子的口水狂喷中狼狈回家,因为是李林甫的女婿,杨齐宣是不大在乎宵禁之事的。到了家之后,杨齐宣便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涎着脸在夫人面前陪着小心。   他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回来,但杨妻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仿佛视他如无物。杨齐宣原本以为,到了家中,又没有仆役在场,妻子会将他大骂一番出气。只要出了气,今日这事就算是告一段落,明日再陪陪小心,将妻子哄过来就是。但是回到家中之后,杨妻仍是不答理他,神情冷淡,无论他在旁边说什么,都是一声不吭。   杨齐宣渐渐也有气,他板起脸:“今日你家姊妹如此无礼,你不维护为夫颜面倒罢了,回到家中却仍然这模样!莫非你以为……”   “我以为什么?”杨妻眉毛竖起,终于回应:“你这不要面皮的东西,黑了心肠的肮脏货,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你怎么如此骂我?”杨齐宣气手发抖,伸起手便想要给杨妻一记耳光。   但杨妻不但没有丝毫退让之意,反而挺起脸来,冷笑着道:“打啊,打啊,打死了我,便可以向叶十一郎赔罪?你这蠢汉,弄得我如何与姐妹们相处,又如何有颜面去见父亲?你上回来跟我说,要请父亲出面,将你的官职再提一提……你这般行径,我如何能向父亲开口?”   “那叶十一不过就是能赚些阿堵物,你那些姐妹眼睛都掉到钱眼里去了,你为何也会与她们一般?”杨齐宣几乎是强忍怒气道。   “我姐妹眼睛掉钱眼里去了?好你个杨齐宣,你自家说说,不是我们这些姊妹操持家务,管着家中的账本,你们这些臭男人哪能在外边风流快活?阿堵物?你若眼中没有阿堵物,为何一个劲儿唆使着我去父亲那替你使力气,帮你升官发财!”   对一个男人来说,而且是一个自负的男人来说,被自己的妻子几乎指着脸骂是吃软饭的,这是何等的羞辱!偏偏杨妻所言,还正中了杨齐宣内心深处,让杨齐宣勃然大怒,他再度举起巴掌,想想不敢煽下去,哼了一声,恼怒地拂袖而去。   一出门就后悔了,闹得这模样,原本还指望着妻子去缓和的,结果与妻子也吵了。   想想自己那些大姨小姨们今日的嘴脸,杨齐宣也知道,自己妻子肯定也是受了不少气。她方才发作,只是发泄一番罢了,不过都出了门,总不能再转回去,否则这张脸往哪儿搁,那可就真是夫纲不振了。   今夜就在书房里凑合一夜吧,反正书房里也有榻。   他这般琢磨着就回到了书房之中,原本以为这一夜就如此过去了,不曾想才刚刚睡下,便又听得外头“呃”一声响,然后妻子带着几个丫环婆子破门而入,拿着棍棒一顿乱打。   顿时书房之中,墨汁与书页齐飞,鬼哭与狼嚎共振,杨齐宣虽是男儿,在一群雌虎面前,却也只有忍气吞声哀哭求饶的命。   这一顿打,让杨齐宣头昏眼花,等妻子怒气冲冲又离开了,才缓过神来,几乎呻吟地道:“她……她这又是怎么了?”   身边贴身的仆人方才也因乱挨了打,如今捂着头上老大的包,哭丧着脸道:“郎君不曾听到?”   “方才乱糟糟的,我能听到什么?”   “夫人说郎君拿了她私房钱在外养了外室……”   杨齐宣心里顿时咯登一声,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哪个在夫人面对乱嚼舌头了?”   口中这样骂,他心里却是无限恐惧之中。   因为这可是真的事情,他年少多才,少不得风流自赏,家中妻子不算凶悍,但毕竟是宰相之女,哪里敢真往家里接纳美人,故此确实是在外养有小星。   这事情他做得极隐秘,自觉根本不会被人知晓,今日却被人掀了出来!   他不需要多想,便知道是谁揭破了这个秘密,叶畅!   就象今日大姨小姨们骂他一般,现在妻子拿棍棒教训他,也是叶畅捣的鬼。显然,叶畅通过某些方法,把这个消息传到了他妻子耳中,原本他妻子今日受了气便一肚子火,得到这个消息,哪里会不跳起来发作!   “我当如何是好?”杨齐宣呆了好一会儿后叹道。   “郎君此时还能做什么,赶紧求夫人宽恕才对,如今还只是这边,若真闹到相公那边去了,郎君的面皮就不好了!”那仆人倒是忠心,哭丧着脸道。   “对,对,你说得对!”   杨齐宣也觉得他言之以理,当下便又出了被打得乱七八糟的书房,向着卧室去。才到院子,便发现院门紧锁,去去敲打,里面也无人理,他在外边连声呼唤了许久,才听得一个仆妇的声音响起:“姑爷莫要为难奴婢,不得咱们小姐吩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给姑爷开门。”   杨齐宣在院前呆了好一会儿,知道妻子还在气头之上,当下便绝了今夜安抚好妻子的心思。回到书房中,令仆人将书房收拾好了,自己躺上床,却又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此时心中开始后悔,或许不该得罪叶畅的。   他原本对自己的身份很自信,觉得自己是李林甫的女婿,叶畅就是想要报复,也得看看李林甫的面色。但却不曾想到,叶畅的报复,既不是来自官场,也不是来自私人,而是来自他所倚仗的李家。   这么想来,叶畅在辽东做出那样一番事业,倒也不是侥幸。   翻来覆去折腾半宿没有睡着,到了黎明时分,杨齐宣才勉强入睡。他原本的打算,是一大早去夫人房前请罪,若是夫人还不解气,便请她再打自己一顿就是。但不曾想睡过了头,他这谏议大夫之职,原本就悠闲,几乎没有什么公务。当他醒来时,都已经是日上三竿。他再到夫人院前一看,发觉大门紧闭,门上挂锁,他一愣:“夫人去了哪儿?”   一个扫地的仆妇道:“郎君起晚了,夫人一早就怒气冲冲,大约是回娘家去了。”   杨齐宣顿时魂飞天外,妻子一回娘家,这事情必然就闹到李林甫面前去。李林甫向来疼爱女儿,听得这事情,还有不找他算账的?就算念在翁婿情份上,将此事揭过,只怕此后他在李林甫心中的印象就会大坏,再想着李林甫将官场上的资源向自己倾斜,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了。   “夫人走了多久?”他颤声问道。   若是离开没有多久,还可以快马去将她追回来。但回答让他绝望,夫人离开都有半个时辰,算时间,现在应当已经到了李府。   杨齐宣筛糠一般抖了好一会儿,这哪里是阳春三月,分明是数天寒天!半晌之后,他才下定决心,此事既然隐瞒不了,那就当机立断,主动向李林甫请罪去!   当他轻车简从,也不掩饰自己头脸上被打过的痕迹,到了李府后,他又不敢从正门进,便走了侧门。李林甫听说他到了,倒是没有怎么为难,直接让他来见自己。   一见他这个模样,李林甫吃了一惊:“贤婿这是怎么回事?”   杨齐宣顿时又愕然,张着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他妻子莫非没有来李府告状?   “贤婿?”李林甫有几分怒意。   女婿这模样,分明是挨了打,这长安城中,敢打他女婿的人还真不多。除了那蛮不讲理的杨家几姊妹,他一时间不好发作外,别人打了他女婿,都要付出十倍的代价!   “摔……摔的……”杨齐宣讪讪地说道,既然妻子没有回娘家告状,他自己当然也不会自揭其丑。   第314章 忽如倾厦倒金梁   “摔的?”   李林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近一年来,李林甫渐觉老眼昏花,但杨齐宣头上的伤势,他还是看得出来,绝对不是挨的。   看起来象是棍棒所伤啊……   不过李林甫甚是聪明,自然知道,让杨齐宣不好说其来源的棍棒伤,十之八九乃是自己女儿的杰作。这么看来,杨齐宣大早跑来,是到自己面前告状了。   对于杨齐宣,李林甫是寄予厚望,其余女婿所在位置,虽然也都清贵,却不象这谏议大夫一般重要。这可是能掌握舆论的官职,与御史中丞相当,叶畅付出许多代价,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故此,既然杨齐宣不提,他就装不知晓,微笑着道:“吾婿,不知你对如今这谏议大夫之职如何看,老夫意欲为你挪动一下位置……”   既然要给元公路一个谏议大夫之职,李林甫虽然不会使力气,但却觉得自己可以搭一搭顺风车,将女婿的谏议大夫腾出来好给元公路留着,同时也让女婿向上升升,好为自己提供更大的便利。   “这个……这个……”   若是一天前听得李林甫这样说,杨齐宣能乐坏来,但是今天听得这个,他却笑不出声。   现在李林甫是这般对他说,若是听得女儿告状之后,还这般说当如何?   “怎么,莫非担心老夫给你挪动的位置不妥?”   “不敢,不敢,丈人眼光比起小婿要准,自然知道什么最适合小婿了。”杨齐宣琢磨来琢磨去,便有些吞吐:“只是,只怕家里人未必支持此事。”   “哎,你何出此言,家中还有谁会不赞同此事?齐宣,老夫老朽,你几个妻兄又大多平平,今后没准就要靠你来支撑身后之事,你当勇于进取才是!”   “是,小婿定然不负丈人厚望!”杨齐宣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这个女婿虽然让他还有些不满意,但是已经不错了。他很疼女儿,给女儿们挑的女婿都不错,但论心思最活络也最有可能接过自己衣钵的,就是这个女婿。   至于杨齐宣进言坏了他与叶畅关系的事情,他反倒并不觉得太难过:这种巧进谗言的本领,正是自己最擅长的。   “好生去做,另外,多与叶畅学学,看看叶畅是怎么行事的。你莫要觉得他年轻,便小瞧他,他的手段老辣,便是老夫……”   话还只是说到一半,就听得外边一声哭嚎,一阵大乱,紧接着,便见自己女儿带着一群娘子军鱼贯涌入。   “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见此情景,李林甫怒道。   他虽是娇惯女儿,却也不希望自己家的女儿真骑到丈夫头上,闹得满城风雨。此时见杨齐宣脸上的惧色,当下便喝斥女儿。   他心中的意思,是先杀住女儿的气焰,然后再想法子为二人调和。   可是杨妻正是一肚子气,哪里管得那这个,闻言顿时大哭起来:“我是你女儿,不是你家儿妇,你不帮我,还帮这个欺负女儿的负心汉……是了,是了,你老糊涂了,正是老糊涂,所以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坏了空娘的亲事,如今又听这负心汉子进谗言,要坏了女儿性命……好,好,我去出家当姑子去,好遂了你们心意!”   杨齐宣越听越不对劲,忙向妻子以眉眼示意,有什么要争要吵的,回自己家中再去闹,此时正值自己要升职的关键时刻,千成吵不得。但杨妻哪里意识到这点,兀自哭骂不休。   听得女儿这番话一说出来,李林甫才意识到不对,他眉一正,举起一只手:“住口,给老夫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他的话却未被女儿听进去,杨妻原本是来父亲这里求助的,却误以为父亲被丈夫进了谗言,心中的怒意更甚,见杨齐宣在一旁冲着她挤眉弄眼,还以为杨齐宣在嘲笑她做无用功,顿时发作起来,嗷的一声,便扑向杨齐宣。   杨齐宣在家里都不敢还手,当着李林甫的面,更不敢还手,只是拿胳膊护住头脸,一边哀求:“丈人,救命,丈人,救命!”   李林甫又惊又怒,他自以为还有几分家教,自家女儿娇惯是有些,但这般当着自己的面,女儿打得女婿叫救命,这成何体统,传将出去,没准还会有别有用心的人上奏一本,说自己纵容女儿,殴打大臣!   他上去拦,只是他如今年纪也大了,哪里拦得住!乱成一团中,他自己也险些挨了女儿两下,到后来实在气不过,大喝了一声“住手”,杨妻这才稍停。   手上停,嘴里却不停,噼噼叭叭将杨齐宣养了外室的丑事,还有昨夜几姊妹一起去斥骂他令自己在姊妹面前大丢脸的事情,统统说了出来。那边杨齐宣缩在墙边,以袖遮脸,不敢看李林甫,而杨氏则是骂得痛快,不曾注意李林甫。   李林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向来精明,原本不将女婿进谗之事放在心上,此时才意识到,他可以欣赏女婿这种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的做法,他的女儿们却看不上,而且女儿们更将她们的利益,与叶畅这个外人联在了一起。   再听得女儿说杨齐宣欺他年老糊涂,恶人先告状,便想到自己方才还在夸赞杨齐宣,甚至在想着给他升官。看错女婿、在女儿面前丢了颜面,这让李林甫既怒且羞,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他虽是咬牙撑着,却还是头痛得看人都看不清楚!   此时,叶畅笑吟吟地坐在李林甫家的门房里。   里面的家人倒是想要往里通禀,但叶畅却不让,只说自己先在这边坐一会儿,待李相公处理完事情之后再见。   门房心中不解,李林甫现在虽然已渐喜宴乐,怠于公事,但若真正办起事情来,可不是区区一个时辰能等得到闲的。不过叶畅自己既然不急,他这个门房当然也不必替叶畅着急,只要不时奉上茶水就是。   叶畅并没有等太久,便听得李林甫府中开始喧哗起来。   “娘子军们当杀到了吧?”叶畅心想。   杨妻的行踪,在他的遥控之中,而杨齐宣的举动,又在他的监视之下。故此,杨妻想要回娘家尚未出门时,叶畅就已经得到消息,便令被买通的杨妻身边之人依计行事。杨妻出门之后,那买通之人就进言,所谓“捉奸拿双”,当将杨齐宣养在外边的小星抓住,以作证据,然后再回娘家,请父亲出面为其主持公道。杨妻余怒未消,闻言当然大恨,觉得抓住那狐精更解气些。当下便领着娘子军,浩浩荡荡打野去了。   杨齐宣并不知道这一点,急冲冲跑到李府,结果发觉妻子并没有来,于是谎称无事,却不曾想这边谎言才一出口,那边娘子军得胜归来,带着他养在外边的小星一起到了李林甫府。   接下来便是一场大闹,叶畅虽然不能亲眼目睹,却在李家门房这里隐约听得里边热闹。   这让他大感快意。   原本他的报复可以更简单些的,只要能哄住李腾空,想来解决杨齐宣不需要这么麻烦。但是叶畅终究还是有些底线,李腾空对他的情谊,他也是怦然心动,故此不欲利用李腾空。   折腾了这一番,他觉得热闹也够了,便对那门房道:“今日看来相府中有事,我就不再等了,你也不必禀报……”   他说完之后,便出门准备扬长而去,才走了没有几步,听得有人呼他:“叶司马,叶十一!”   叶畅回过头来,便见一人从李府中急匆匆出来,劈手便抓着他的胳膊:“你做得好事!”   叶畅没有躲闪,旁边的善直已经揪住了此人,然后一反翻,那人顿时嗷叫了声。   “二哥,住手。”叶畅阻止了善直,然后笑吟吟对那人道:“卢郎君方才那番话可容易起误会,我在这做了什么好事?”   卢杞一脸都是紧张之色,被善直放开之后,顿时又上来将叶畅抓住:“你做的好事,你心中有数,还不快快与我去见李相公!”   “唉呀,今日我原是想来见李相公的,只是李相公事务繁忙,我又另有要事,只能先走……”   “不为人子的东西,你当真想要李相公性命么,我跟你说,李相公若倒下了,接下来倒下的便是你!”卢杞厉声骂道。   “什么?”他口气有些不对,叶畅也就不和他计较被骂之事了:“李相公怎么了?”   卢杞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托你的福,被气倒了!”   叶畅张开嘴巴,想说话,又没有说。   李林甫被气倒了?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叶畅意料,他知道今日李府闹上这一遭,肯定会不太平,却不曾想,竟然闹到李林甫被气倒的地步!   “你曾得药王提点,如今你若不去,无论李相公有没有意外,你就是他死仇!”卢杞厉声道:“还不与我去救李相公,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二哥,你且在这里等着。”叶畅向善直吩咐了一声,便又对卢杞道:“快带我去!”   跟着卢杞匆匆回到李府,径直到了李府当中的一处偏院。这里叶畅还没有来过,不过感觉到里面紧张的气氛,还有偶尔传来的哭声,叶畅也无心去琢磨这处偏院究竟在李府的哪个部位了。   卢杞拉他来救李林甫,当然不会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若说李林甫是一棵大树,卢杞如今就完全是依附于这棵大树上的藤蔓,李林甫这棵大树要倒,先砸死的,恐就是这藤蔓!   毕竟,先后出卖韦坚、李适之的,外人以为是叶畅,卢杞自己却很清楚,那些都是他干的。李林甫若倒下,这个消息必定瞒不住,到时其余党,怎么会放过卢杞?   便是叶畅自己,与李林甫暗斗是一回事,但此时还真不能完全失去李林甫的支持和制约。李林甫此际倒下,谁会占最大便宜,叶畅不很清楚,但无论是谁在台上,都未必比李林甫更好。   特别是叶畅对于太子李亨一直心怀疑虑,特别是从江梅那儿得知一些宫中的秘辛之后,对李亨更有戒备之意,若李林甫倒下,李亨获得大利,只怕辽东的局面,顿时就会更为险恶。   “李相公在哪里?”叶畅问道。   “这边!”卢杞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看布置是书房,然后便看到李林甫躺在书房中的一张榻上,一副生死不明的模样。   说来也巧,叶畅才进屋,李林甫原本紧闭的眼睛猛然动了动,仿佛随时能睁开眼。卢杞讶然地看着叶畅,而屋子里的其余人,也都是惊讶地看过来:方才李林甫昏阙过去,那模样可是极吓人,仿佛立刻毙命一般,而叶畅一来,也没有医生,他竟然就要恢复意识?   “扶……扶丈人起来。”杨齐宣颤声说道。   “不可扶!”叶畅见使女们欲去扶,顿时上前阻止道:“老人摔倒,不可乱扶!”   说出这句话时他自己愣了一下,好象这个时代……没有这种讲究吧,至少扶摔倒的老人,不会被误以为是撞倒老人者吧。   “为何不能扶?”杨妻听得叶畅的声音,歪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老人跌倒,有可能是心会脑有问题,若是扶起,血自心或脑伤口喷出,则大势去矣。”叶畅道:“快去请御医,具体如何诊断,还是由御医来处置!”   “你……不能治?”杨妻恢复了几分镇定,发亮的眼睛,看着叶畅。   “术业有专攻,御医更妥当。”叶畅见屋里还是乱乱的,却没有人出去请御医,回应了杨妻一句之后便又大声道:“屋里不要留这么多闲杂人等,不相干的使女仆役都出去,只留两人在这听使唤!快去请御医,休要再耽搁……备好些清水,与李相公拭面!”   屋子里面的人原本是乱成一团,除了哭就会团团转,叶畅喝斥声中,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转眼间,屋子人就被赶了出去,杨齐宣也在其列。他在外头向里边望了望,面色惨白,情知自己的处境不妙。   李林甫这次倒下,若是起不来,他的靠山便就此不在了。若是起得来,他作为气倒李林甫的罪魁,只怕也落不得好下场。   因此,他灰溜溜地逃出了李府。   第315章 不知何处卜吉凶   离了李府,杨齐宣上了马,先是打马准备回家,但才行几步,他便改了主意。   回家能有什么用,根本不能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他现在所处的困境,若不能主动求破,那么即使不是死路一条,也将前途无量。   品尝过荣华富贵和权力的滋味,让他再去甘于平淡,甚至任人宰割,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   在十字街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杨齐宣觉得,此时只有一人能帮他。导致他陷入此时情形的,也是此人,既然如此,此人就应该为他如今的处境做点什么。   如果对方坐视他迎来可悲的下场……   杨齐宣突然狞笑了一下,对方唆使他去与叶畅为难,乃是一切的根源,若是对方对他不理不睬,他就将此事满长安城地掀出去,要完蛋就一起完蛋,他迎来末日,那厮也休想好过!   杨洄听闻杨齐宣在外求见,想都未想,立刻请他进来,但一见杨齐宣那模样,他顿时惊住了,这被打的情状,可有些凄惨!   “大夫这是为何?”   “杨驸马,承你之福,如今我成这模样了……这些老账不必去说,只有一件事情,今日你若不伸援手,那咱们就一拍两散,大伙都去承受我丈人的怒火去!”   “什么?”   “你唆使我去坏了我小姨与叶畅的婚事,如今事发了,我丈人已经气倒,若他气死倒还罢了,再回过神来,你以为他不会收拾我们?”杨齐宣原本脸上就被打成了殊色,如今更是有些狰狞:“你便是驸马,若是我丈人发怒,你承受得起么?”   “你这是什么话……等等,你是说,李相公气倒了?”   “气得昏阙,如今死活不知,叶畅进府了,从他的口气里,情形甚是危急,目前正请御医。”   “竟然……会这样?”   杨洄愣了好一会儿,猛然猛地站起,眼中闪闪发亮。   若是李林甫真的因此死去,哪怕不是死去,只是中风不能上朝,那都意味着大唐朝堂的一次巨大洗牌!   不仅仅是与李林甫敌对的那些势力会蠢蠢欲动,而且就是李林甫的门下,那些各怀鬼胎的走卒们也会乘势而起,试图取代李林甫的位置。大唐朝堂之上,将要乱了!   乱得好!   杨洄心中暗暗嘀咕,他与李林甫也算是政治上的盟友,他曾经是李隆基最宠爱的女婿,但是现在,这个最爱女婿的位置被张垍所取代,而李林甫与他的关系也随着寿王不可能继承大统变得冷淡起来。他在政治之上,都销声匿迹了许多时间,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感觉,也让他不时唏嘘感慨。   “这次大乱,我当有机可乘……”   杨洄心念电转之间,又沉声问道:“如今消息,可曾传出?”   “我来时未传出……对了,我出门时还听得叶畅在吩咐,令内外不得走动,不可向外泄露消息!”   “好!”   杨洄闻言大喜,他心念一转,便想到一人。   “此事重大,杨大夫,委屈你一下,随我去拜见一人!”心念电转,杨洄阴声道。   “拜见?”   “欲除后患,非此人不可!”杨洄斩钉截铁地道。   他唤人备车,然后将杨齐宣藏入车中,自己才登车。马车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快速行驶,杨齐宣几次要向他提问,都被杨洄举手示意阻住。   一路无话,杨洄将自己的思路整理完毕之后,便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户部侍郎、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杨慎矜宅前,杨洄的马车停住,他没有走正门,而是走可供马车出入的侧门,自己也没有下车,只是让一个管事上前通禀。   消息传入内,杨慎矜本来正在察看公文,听到通禀后愣住了:“咸宜公主府杨驸马来此……而且要紧急见我?”   杨慎矜原本不是什么太精细的人,他没有细想,便请入内相见。马车进了他府邸的院子之后,下来的人却不只杨洄,还有杨齐宣。杨齐宣此时尚不知到了何处,只是跟在杨洄身后,当见到杨慎矜时,脸色不禁大变。   “驸马……还有杨大夫,不知二位联袂造访,有何贵干?”   见到杨齐宣,杨慎矜同样脸色一变,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最近与李林甫的关系实在没有当初和睦了,李林甫的猜忌越来越严重。而现在李林甫最倚仗的女婿突然间到访,其间有什么用意,让他满心狐疑。   “今日来此,是有要事相商,请屏退左右。”杨洄道。   杨慎矜向周围挥了挥手,仆役纷纷退避,待闲杂人等都离开后,杨慎矜问道:“二位究竟为何而来?”   “杨大夫,你说吧。”杨洄道。   杨齐宣却有些犹豫,杨洄急得一跺脚:“还是我说……杨大夫方才从李相公家中来,说是李相公突然病倒!”   “李相公病倒……”杨慎矜霍然站起,目光闪烁。   此时与李林甫并列为相的是陈希烈,但众人都知道,此人只是靠着为李隆基讲解《老子》得为宰相,而且在相位上也只是唯唯喏喏,根本不敢违背李林甫的意思。若李林甫一病不起,那么朝廷必然要另拔人为相,以杨慎矜名望资历,确实是有机会!   “杨大夫,事已至此,你还迟疑什么!若是杨侍郎能为相,尚且能保你富贵,若换了别人,你觉得自己还能得什么?以李相公得罪人之多,你为其婿,别人怎么会不报复你?”杨洄见杨齐宣仍是默然不语,当下喝斥道。   此言一激,杨齐宣一凛,心念一转,当下不再想了,开口叹道:“好,我说……我说……”   他将李林甫气倒闷绝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对自己在此事中的作用只字不提,只说是自己与李林甫女儿起了点争执,然后李林甫便被气倒。又说了叶畅在李府的诸种措施,末了道:“事情便是如此,如今御医应当已经到了,不过消息不晓得有没有传出来……”   “没有传出来,方才离开之前,我已经令人去相府打听,只要有消息,就直接到这边来!”杨洄接上道:“杨侍郎,如今知道此事者,唯有我们三人!”   杨慎矜脸上神情变了几变,好一会儿,他道:“既是如此,我先去相府探病……”   “侍郎糊涂,现在急的不是探病,而是让圣人知晓,李相公已经大病,并且大病不起,无法继续处理政务!”杨洄一跺脚:“侍郎,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乘着李相公人尚昏迷时将事情敲定,避免夜长梦多!”   “敲定……这个……李相公待我不薄……”   杨慎矜虽是意动,但他知道,李林甫手段诡谲,今日之事,安知不是李林甫设计好的圈套!   他这句话让杨洄相当无语,却一时间不知如何劝解,但一看到杨齐宣不以为然的神情,杨洄心中一动。   李林甫对杨慎矜的真实态度到底如何,谁都没有杨齐宣这个宠婿清楚!   “杨大夫,李相公究竟是如何想的,你说与杨侍郎听!”杨洄道。   “这个……家岳说,杨侍郎……狼子野心,是养不惯的白眼狼,必反噬其主……还说,杨侍郎若不除,他不能安枕……”   这话是杨齐宣瞎编的,但是李林甫这两年来对杨慎矜确实是一天比一天更不满,最不满的便是在当初对付韦坚、李适之的两役中,李林甫都授意杨慎矜出面攻讦,而杨慎矜却在两件事情上都表现得保守,并没有为李林甫冲锋陷阵。杨齐宣编排了两句之后,看了面色阴沉起来的杨慎矜一眼,便又补充道:“家岳还说,用杨侍郎,不过是为对付韦坚、李适之罢了,杨侍郎当初不肯弹劾这二贼,分明是同情此二人……必是二人同党!”   杨慎矜顿时连假笑都维持不住了,他起身绕着屋子转了半圈,然后回头:“二位说得……二位为何要对我说这些事情,驸马公尚贵主,何必掺与此事,杨大夫更是李相公爱婿,为何要在我面前言李相公私下之语?”   “某与杨侍郎,乃一祖之后也!”杨洄眼中寒光闪动:“李相公与叶畅善,而叶畅与某有旧怨,杨侍郎若能为相,当举某替为侍郎!”   杨洄也有自己的政治野心,在叶畅另一世的历史中,他不但积极参预了三庶人案,害死了废太子李瑛,在十余年后,还积极参预了嗣岐王李珍的谋反案,不过此次投机失败,终被处死。他一开口,便是杨慎矜现在的户部侍郎一职,杨慎矜愣了一下,然后摇头道:“此职非吾能私授也……圣人对此职视之甚重,不通理财之辈,难任此职。”   “不得此侍郎,彼侍郎亦可。”杨洄道:“你我二人原本同宗,相互提携,并力而行,何愁事不济?某虽不才,尚可通消息入宫内,引杨侍郎去见圣人。”   杨洄这是展现自己的能力,他毕竟曾是李隆基爱婿,在宫中自有自己的门路。不过现在杨慎矜正得李隆基宠信,根本无须他的门路,故此杨慎矜只是点头,然后又转向杨齐宣。   杨洄与杨慎矜确实都是前隋之后,同一祖先,杨齐宣此时心知必须上这条船了,当下道:“某亦弘农杨氏之后也,虽为李相之婿,但与叶畅亦结有深仇!如今李相信奸邪外人而不信我这女婿,若无两位援手,必为叶畅谗言所害!愿为二公奔走效力,还望勿疑!”   “你是说……此前李相公与叶畅似有反目之举,乃是你进言所致?”杨慎矜甚聪明,一下子问到了关键所在。   杨齐宣丝毫没有因为自己进谗言而羞愧,只是顿足:“惜哉,家岳并不曾真听从我!”   “哦?闹得几乎反目,为何说不真听你?”   “家岳虽是听我说叶畅有骗婚之事,实际上不置可否,他只是觉得,叶畅独自在辽东发展得太快,渐有脱出他控制之势,故此乘势而略略挫其一挫,令其明晓孰主孰从——若是能迫其主动求亲,那是最好不过,即使不能如此,也要乘机在辽东周边要害上安插上自己人手。”杨齐宣叹道:“比如苑咸,家岳便想以其取代元公路主政登州!”   听得这里,杨慎矜与杨洄都是大吃一惊,无怪乎最初时李林甫甚至连禁军都动了,闹得雷声隆隆,但最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了事,原来李林甫的本意,根本不是与叶畅真正翻脸!   若他们真以为李林甫与叶畅反目,认为这其中有可乘之机,跳出来生事,十之八九反而会被李林甫利用!   “这么说来……叶畅种种举措,也是被李相公唬住了?”杨慎矜与杨洄心中对李林甫越发畏惧。   “事情便是如此,二位有何决断,当速速施行,不可再迁延耽搁!”   把自己所知之事都吐露出来之后,杨齐宣现在急了,他知道自己与这二人上了同一条船,此时不能再犹豫,当下催促道。   杨慎矜一咬牙,他也必须去赌了。   “某先去见李相公,然后便去兴庆宫求见圣人。驸马公,你先去联络宫中放出风声,在我入宫求见之前,务必要让消息传入圣人耳中。杨大夫,你与我分道入相府打听消息。”杨慎矜道:“我们分头行事,立刻!”   他心里还是有些怀疑,故此要亲自去李府证实,同时让其余二杨行事,又不至于耽搁了行程。二杨见他神情坚决,知道他已经拿定主意,当下也不多说,一齐起身,告辞而去。   待他二人离开之后,杨慎矜想起自家兄弟洛阳令杨慎名寄来的信,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容。   将叶畅要回长安的消息传播开来的人,当然不只有他,但他绝对是其中推波助澜者之一。对于李林甫与叶畅关系的冷确,他同样是乐观其成。既然到了他这个位置,怎么会对未来没有些野心,会甘于在李林甫的手下不谋其余!   杨洄与杨齐宣的到来,正是让他瞌睡碰到了枕头!   “来人,备车,我要去李相公府邸,不得耽搁!”他大声下令道。   马车很快备好,他乘之赶往李林甫府,不知为何,他觉得今日的长安城街道之上,似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他微微一叹:可惜事情紧急,否则当问一问史敬忠,其人颇有术法,能卜吉凶。   第316章 羞愧惶恐难担当   李林甫府前,如今一片肃静。   方才里面传来消息,今日叶十一来访,李相公要与其长谈,故此其余求见客人,将公务留下,其人先各自返家,待明日再来。这对在李府门房等着见李林甫的各位官员们来说,是很大的怠慢,不过他们却不敢有怨言,相反,出门的时候,脸上还要带笑,实在忍不住的,也只是很隐晦地打趣一句:“也不知相府与辽东的叶司马何时摆喜宴。”   李林甫欲以叶畅为婿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于长安城中流传,他们觉得,叶畅能让李林甫推了公务来谈的事情,少不得就是亲事安排了。   而李府之内,特别是李林甫临时所在的那处小院,却紧张得让人气都喘不过来。   叶畅端坐在门前,在他身边,李林甫在家中的数子,再加上没有嫁出去的李腾空,都心惊胆战地立着。李腾空偶尔会偷看叶畅一眼,仿佛要从叶畅的神情中找到让自己可以撑下去的支柱。而叶畅镇定的表情,也没有让她失望。   “他定然会有办法的,他是药王的弟子,曾在梦中得仙人授予种种妙法……”   紧紧捏着自己的拳头,李腾空在心中反复念叨道。   她却不知,叶畅内心深处远没有表面的平静,而且叶畅现在思考的,也不再是如何救治李林甫,而是万一李林甫死去,要怎么样才能让朝堂中的局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   李林甫若死,明面上最大的获益者可能是陈希烈,身为李林甫外的另一相,压在他头顶的大山终于被搬掉,而此时尚没有别的人可以取代李林甫,他势必将担当起重任。此人与叶畅见过两面,他对于仙道之事甚感兴趣,但想要与他建立如李林甫一般的默契,几乎不可能。   如今辽东的相对独立性,是建立在李林甫的私心之上,若换别人为相,必然会对辽东伸手。叶畅不怕他们伸手,可也不想生出这样的麻烦,让他再稳定地发展辽东两年,充实辽东人口,那个时候他就不必在意能否获得中原的支持了。   李林甫死去,实际获利最大的,应当是太子李亨。始终想着动摇他太子地位的大权臣倒下,以李隆基的年纪,基本上就注定了他将承接大宝。而他若真登上皇位,绝对不会放过叶畅,两人的仇怨,在叶畅为了自保而不得不对付皇甫惟明时就决定了。   如何让他们不能从李林甫的倒下中获利?   唯一的办法,就是如原本的历史那样,将杨钊推上去。只不过现在杨钊还势力单薄,资历太浅,就算内有杨玉环支持,外有叶畅帮助,他也不可能直接接替宰相之位。   当然,最好的结果,还是李林甫能多撑两三年……想必这次昏阙,对李林甫自己也是一次巨大的震动,对留在辽东的后路,他应当会更加支持吧。   屋子里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咳声,紧接着,御医走了出来,人们顿时围上去,一个个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但谁都不敢出言相问。   生怕问出的结果是最坏的。   “太医,李相公如何?”最后还是叶畅这个外人起了作用。   “无妨,只是急怒攻心……”那御医目光有些游移。   叶畅会意,当下转身道:“相公无碍,大伙都听到了,现在让相公歇息一会儿,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勿在此惊扰了相公!”   院子里的众人松了口气,气氛瞬间轻松下来,叶畅却拉着御医到了一边:“李相公情形究竟如何,你实话对我说。”   “李相公年迈,这两年来,又沉于酒色,故此身体有些虚。”那御医低声道:“此次若是能醒来,当无大碍,但受不得气,若下一次再如此……中怕难逃中风之症。”   此次无碍就好,至于以后……叶畅虽然对李腾空也颇有情谊,却还没有爱屋及乌到希望李林甫永远健康的地步。   “有劳太医在李府多呆些时日,若有什么缓急,也方便请太医相助。”叶畅道。   那太医看了叶畅一眼,心中有些奇怪。他知道是叶畅,但是这是李府,李家的几个儿子都不知所措,却让叶畅这个外人主持事务。不过他也知道,李林甫的健康问题关系重大,因此应了下来。   召来一个仆役,令他就在李林甫住处不远给太医安排好住处,叶畅转向众人,他正待说话,突然听得屋子里又传来声音:“醒了,相公醒了!”   这声音乃是留在屋中看守的使女的声音,还在院子里的众人顿时拥了上去,叶畅在后呼了两声,但这一次却没有谁听了。   李林甫一醒,这个李宅就有了主心骨,叶畅身为外人,便不好插手。他摇了摇头,倒不急着进去,但就在这时,却看到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眸。   李腾空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便也进了屋内,毕竟她父亲的安危,乃是她此时最关注的事情。   李林甫躺在榻上,目光还有些茫然,众人怕惊扰他,都不敢大声。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意识才完全恢复,他的目光在屋里缓缓转了一圈,然后低声道:“扶老夫起来。”   使女想要去扶,李腾空却轻轻按住李林甫的肩膀:“大人还是先躺上一会儿,叶郎君与太医都说,大人多躺一下更好。”   李林甫一听到“叶郎君”这个名字,眼中便是寒芒一闪。   “老夫昏阙多久了?”   “有近两个时辰……”李腾空说到这个,眼中不禁含泪。   “消息传出去了么?”   “未曾……大人放心,叶郎君吩咐阖府上下,不得走漏消息!”李腾空道。   “嗬!”李林甫嘿的一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睁开眼,在众人面上再扫过:“杨郎呢?”   被他称为杨郎者,唯有杨齐宣,众人相互一看,这才发觉,引发李林甫昏阙的两人,唯有杨妻还在,杨齐宣竟然不知何时不见了。   “杨郎呢?”有人便问道。   “在此,在此!”   就听得外边有人应道,然后杨齐宣快步走了进来,一见李林甫,立刻拜倒,叩头如捣蒜:“小婿一时糊涂,犯了大错,令丈人气成这般模样……小婿之过,任丈人处之,只求丈人爱惜身体,勿……”   “无妨,无妨。”李林甫看着他面上,叹了口气,缓声道:“杨郎,你不必担心,此事你虽有过,但你妻亦非全对,你面上尚带伤,先下去请御医敷些药,万勿留下疤痕。”   “是,是,多谢丈人。”杨齐宣羞愧难当,躬身再拜,然后退了出去。   李林甫又看了看众人,然后展颜一笑:“我身体无碍,只是有些倦累……你们不必如此,各忙各的去吧,府中上下,也不必禁其进出。”   此语声音甚大,在外的叶畅皱了一下眉,李林甫这是何意,如果不禁进出,那么消息传出去,他的相位必定动摇!   众人见他精神尚好,他又再三坚持,便依他所言退下。李腾空却有些不舍,然后发觉父亲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便留在最后。其余人都退出之后,李林甫方才的精神顿时消失,露出疲倦之色,闭眼喘了两口气,然后问道:“叶畅还在府中否?”   “就在外边。”李腾空低声道。   “好,好,果然佳儿……我家空娘亦是佳妇。”李林甫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挥了挥手:“你也退下……出去时让叶畅进来。”   “大人……”   “乖女,去吧。”   李腾空满心不解,不过父亲的命令又不能违抗,只能自己出来,请叶畅入内。叶畅进去之后,却看到李林甫低声喝令使女,将他扶着坐了起来。   “相公还是多躺一会儿为好。”叶畅心中微惊,从方才御医的口中,他已经得知,李林甫有轻微中风的症状,此时平躺静养才对他最好。   “再躺下去,就要抄家灭族了。”李林甫阴声说道:“不曾想,那杨郎竟然是只白眼狼,你虽是禁止内外出入,他却已将消息传了出去……我料想,他能传递的,定是咸宜公主驸公杨洄处!”   叶畅只觉得太阳穴处猛然一跳:又是这个杨洄!   李林甫言下之意,他也听出来了,与杨齐宣一起在李林甫面前编排他的不是的,定然就是这位驸马杨洄。想到杨洄还与王元宝勾结在一起,图谋所谓的傲来国,叶畅不禁想到自己与其人的最大怨仇。   兄长叶曙,便是亡于此人府中管事之手,虽然那管事已经被除去,但安知当初那管事是不是得了杨洄授意而为!从他这等行状来看,他已经知道自己与他的怨仇,并且试图斩草除根了。   “不长进的东西,枉我还对他寄予厚望……”李林甫在叶畅面前反而没有做什么掩饰,面色阴郁得可怕。   叶畅唯有苦笑。   事情的发展,在李林甫昏阙之刻起,便向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他原本主是报复一下杨齐宣,恶心一下李林甫,结果弄成这模样……谁能想到,李林甫看似强壮的身体,竟然会如此不堪一击呢。   “叶十一,我死之后,望你念在空娘的面上,多多照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李林甫又道。   此话李林甫说得情真意切,当真是真情流露,仿佛临终托孤寄予大事。叶畅听得之后,却没有半点感动,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他忙向李林甫一揖,低声说道:“相公何出此言!”   李林甫看了他好一会儿,叶畅弯着腰,只觉得仿佛有座山压在背上一般。此前叶畅并不在意李林甫的压力,凭借安东商会纠集起来的力量,叶畅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无视李林甫的意愿。但现在不同,李林甫若真是濒死,不管不顾的临终一击,全天下有谁能承受得住?   只怕连高力士都要退避!   “我知你心中有所顾忌,此前种种,老夫并非真心要对付你,若老夫真有此意,你以为靠着各家内宅里的几个妇人女子,可以挡得住老夫么?”   “晚辈心中明白。”叶畅道。   他确实心中明白,从一开始,得知李林甫变卦后的诸多举措,他心里就很清楚,李林甫并不是真的要与他翻脸。否则的话,他也不敢回到长安——进长安容易,出长安城就难了。   在他判断之中,是他在辽东击契丹人击得太漂亮,收复建安州收复得太干脆,让李林甫感觉到了威胁。辽东之事,李林甫希望能抓到主导权,叶畅只是他派往辽东布局的人,而真正的大权应该控制在长安城中的李林甫手里。但是叶畅能力之强,超过他的意料,这让李林甫觉得,辽东情形可能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叶畅用强硬的态度但相对柔和的方法,来回应李林甫。发动安东商会的影响,是表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让步的强硬立场,同时,叶畅亲自回长安,则是放出柔和的姿态,表示在一些非根本问题上自己愿意合作的诚意。虽然此后二人做出种种姿态讨价还价,但总体来说,李、叶之间的关系虽没有以往亲密,却比以往更稳固。   以往是建立在可能的亲缘之上的,现在则是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之上的。   “既是如此,你当知老夫之语是真心的……你直起身来吧,方才老夫昏倒,若不是你正好在此看热闹,也不知家里会乱成什么模样,甚至没准老夫的性命,都被那些人折腾掉了……”   这是李林甫的肺腑之言,也是他在死亡线上走一遭之后难得地说出真心话来,只不过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即使他说真心话,叶畅也不敢认为是真的,只是弯腰聆听。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听得杨齐宣的声音响起。   “丈人,丈人,小婿有错,小婿要见丈人!”   李林甫话说到一半,便又收了回去,他眼中再度闪动起阴森的光芒,和气地对叶畅道:“十一郎,你且在旁候着,让杨郎进来,我们一起看看,我这位……宝贝女婿,又能玩出什么名堂来!”   第317章 病虎遗言托心腹   杨齐宣在李林甫房间门前站着,额头上全是汗水,而外袍之下的内衫,也早就被汗渍浸透了。   李林甫这么快就醒转,而且醒转之后对他的神情,让他心里惴惴不安,他在外边思忖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来求见李林甫。   没一会儿,听得门吱一声被拉开,但开门的并不是使女,而是叶畅。杨齐宣看了叶畅一眼,从叶畅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杨齐宣暗暗有些恨,但却知道此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向叶畅拱手道谢,叶畅也还了一礼。   迈步跨过门槛,杨齐宣便看到李林甫坐在榻上,只是用一个枕头垫着后背。杨齐宣无声无息地吸了口冷气,然后卟嗵一声跪倒在地。   “丈人,小婿一时糊涂,听了驸马杨洄的唆使……此前种种,都是小婿之过,丈人切莫再为小婿而气坏了身子!”   “人非圣贤,岂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李林甫和气地说道:“杨郎,你起身,起身说话。”   这倒有长辈教训晚辈的谆谆之意,不过杨齐宣却吓得两股战战,若是李林甫发怒训斥,他倒没有这么害怕,可是李林甫越是和气,他就知道,自己如果不能将印象翻转过来,自己便不是死路一条,今后也将面临着李林甫的全力打压。   勉强让自己定神,杨齐宣便又道:“小婿知错,又恨驸马杨洄唆使……故此小婿方才去见了驸马杨洄,却发觉这厮与杨侍郎杨慎矜勾结在一处,他们……他们想要去圣人面前进谗言,构谄大人!”   叶畅悚然一惊,看向李林甫,李林甫却神情不动,闻言一笑:“你且说说,他们如何构谄于我?”   “他们要以大人身体有恙为名……”   杨齐宣毫无保留地将杨洄、杨慎矜的密谋吐了出来,叶畅微微吸了口冷气,若他们真这般做成了,只怕李林甫的相位真会不保。   从李隆基的立场来看,只要有人能取代李林甫为他捞钱,那么李林甫的相位就该让一让。毕竟如叶畅上次对李林甫所言,他为相已经十余年,在李隆基一朝,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就算是姚崇、宋景两位名相,实际上担任宰相的时间也不过就是数年。   杨家兄弟都擅理财,而且又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与资历,若李林甫真的病倒,那杨慎矜取代他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李林甫思忖了片刻,然后出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何要与我说,何不与他们做到底?”   “小婿终究是大人女婿,小婿前途为大人所赐,怎敢丧心病狂至此?此前一时糊涂,不得不与之虚以委蛇,此刻幡然悔悟,自然要向大人坦诚相告!”   “这么说来,那杨慎矜还在等你的消息?”   “是!”   “好,好……你去对他说,老夫病得快起不来了,刚才虽醒,却已经在交待后事。”李林甫道。   “这……”   “去吧,速去速还,莫令其起疑心。”   说到这里,李林甫看了叶畅一眼,叶畅却佯作不知。但李林甫却不放过他,直接点名道:“十一郎,你觉得如何?”   “相公所谋深远,非晚辈能及。”叶畅道。   “何必谦虚,你指点杨郎一下。”李林甫道。   “确实无所指点,唯有四字,随机应变罢了。”   听得“随机应变”,杨齐宣脸上微微一红,这可不只是指点他,更是讥讽他立场换来换去。他看了叶畅一眼,却见叶畅一脸正色,仿佛并无其余意思一般。   “还不谢过叶郎君?”李林甫道。   “是,是,多谢叶司马……”从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之后,杨齐宣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当下道:“那边还等我消息……小婿这就告辞了。”   “去吧!”李林甫道。   杨齐宣出了门,脸上扭出的强笑顿时没有了,他阴沉着脸,快步离开这座院子,从侧门出了李府,便径直到了东市。入市之后,拐入一家酒楼,立刻有人引他走到后院,不一会儿,便见到了杨慎矜。   “为何耽搁这许久,府中情形如何?”杨慎矜问道。   “家岳他……醒了。”杨齐宣垂着眼低声道:“情形不是太好,御医口中没说什么,神情却极为凝重。家岳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拉着子女在交待一些事情。”   “何事?”   “家产分割,还有遗表之事。”   这些事情确实很繁冗,若是李林甫真的病入膏肓,这番交待之后,他的最后精力也只怕耗尽了。杨慎矜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又看了看杨齐宣:“尚有余事否?”   “未有。”   杨慎矜心中一动,杨齐宣的神情似乎有些紧张。他琢磨了一下,遇到这等大事,若是杨齐宣完全不紧张,那才不正常,那证明他背后有所依仗。   不过出于慎重考虑,杨慎矜还是决定去一趟李府。   “杨大夫先请留在此处,我去一趟就回。”杨慎矜道。   “侍郎何去?”   “自然是令岳府邸。”   杨慎矜一边说一边起身,那边杨齐宣神情不禁微变,若是给杨慎矜在李府看出什么名堂来,岂不一切要糟?   此次能不能扳倒杨慎矜,可以说是杨齐宣能否挽回在李林甫面前形象的关键,但他想出去,却被杨慎矜的仆从拦住:“大夫请留步,待我家主人回来之后,尚有要事要与大夫商议。”   “让开!”   “小人不敢违背我家主人之命,还请大夫莫令小人为难……”   那仆人不肯让开,杨齐宣也不好强行闯出,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李府那边不会出什么纰漏。   而且,他也宁可呆在这里,至少不需要直接去面对李林甫。   杨慎矜到得李府大门前,令人上去敲门通禀,原本紧锁的大门敞开,出来的仆人神情有些紧张,待得知他的来意,那仆人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进去禀报。   过了好一会儿,李林甫之子李屿慌慌张张出来相迎,杨慎矜不曾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迎入李府,神情又是一动。   进了大门之后,杨慎矜道:“朝廷意欲往安西运送一批军资,需要从府库之中调动,此事关系重大,不得相公允许,下官不敢轻举妄动。少卿,请引我去见相公。”   李屿此时官职为太常少卿,闻言神情有些悲伤:“若是别人,屿定然是不说的,但是杨侍郎……家父今日忽得重病,如今卧病在榻,听闻侍郎来,我等虽是劝阻,但家父却执意要见……侍郎进去之后,切不可以冗务繁扰家父!”   杨慎矜作出大惊失色的模样:“相公身体不适,我定要探看……可请了太医,家中药物是否齐备?”   一边客套,一边便到了李林甫卧处,才近门便嗅得浓浓的药味,杨慎矜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太医在那力煽火煎药,见了他只是远远施礼。才走到门前,便听得剧烈的咳嗽之声,仿佛撕心裂肺一般,听声音却是李林甫的。   杨慎矜进了门,便看到四周阴暗,一群人跪在一张床榻之前。他迫不及待向床榻上望去,其上一人,依稀正是李林甫模样,只是极为憔悴,正在剧烈咳嗽,良久才平静下来。   杨慎矜上前施礼,眼中含泪:“相公,你如何这般情景!”   “杨钊,是你来了么?”榻上的李林甫循声望来,但目光涣散,看上去甚是糁人。   “大人,是户部侍郎杨慎矜。”在一旁服侍的李岫道。   “不是杨钊?”李林甫似乎有些失望,听得杨慎矜心中甚是不舒服。杨钊不过是裙带之臣,虽然这两年来升职甚快,也算是投入李林甫门下,甚得重用,但是杨慎矜依然有些瞧不起其人,只觉得这厮并无多大本领。   “原来是杨侍郎……杨侍郎来得好,来得好……”说到这里,李林甫又喘起气来,好一会儿之后,才算能继续说话,他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杨慎矜:“我死之后,朝廷的事情,还有家中的子婿孙辈,便托付与你了。”   隐在闱幕之后的叶畅忍不住撇了一下嘴,李林甫这句话,倒是说得顺溜。   与叶畅初闻此语时一般,杨慎矜听到李林甫这样说后,同样是汗流浃背,弯腰下去施礼:“相公,吉人自有天相,相公必能痊愈,请相公安心养疾,切勿胡思乱想……”   “若是朝廷有使者来问我身后之事,我必举你代我。”李林甫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又咳了起来。   杨慎矜正待再说,却见那御医端着煎好的药进来,周围人手忙脚乱开始服侍李林甫喝药。他在旁仔细观察,却见李林甫坐都坐不起来,只是将头部稍稍垫高了些,然后那药喂入他口中时,却无力吞咽,倒有大半都落在了胸前衣襟上。   看到这一幕,杨慎矜突然觉得有些轻松。   李林甫曾经象泰山石一般沉重,但再沉重的石头也经不住时间的风蚀,现在,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终于露出了老态。哪怕他此次不死,只要这等情形传入天子李隆基的耳中,李隆基也不会让他继续在相位上呆着了。   李林甫去相之后,陈希烈为左相,却是个无能之辈,他身为户部侍郎,就是接替右相的当然人选。即使天子以陈希烈为右相,那么他也可以接替陈希烈的左相之职,以他的能力,掀翻陈希烈不过是旬月间的事情。   “相公服药,卑职便不再打扰。”杨慎矜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微弯腰行了礼:“卑职先告退,若有什么事情,请遣人通知下官一声。”   李林甫却没有回应,目光涣散,看上去奄奄一息。杨慎矜最后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并不是装出来的,当下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出了门,杨慎矜一言不发,李岫跟在身后送行,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上车后,只是随意与李岫拱了拱手,便向御者示意开车,马车小跑着便向北行去。   到得春明门大街,杨慎矜突然忍不住,仰天大笑了一声,御者茫然回顾之时,他沉声道:“向东,去兴庆宫!”   兴庆宫中,李隆基有些闷闷不乐,便是杨玉环在旁巧笑倩兮,他面上也没有什么喜色。   高力士匆匆走了过来,旁人不敢问,他却敢问:“大家今日排戏莫非排得不称心,为何面有忧色?”   李隆基见他来了,总算展了展眉:“朕听闻李相身体有些不适,不免心忧,如今朝廷,还离不得李相啊。”   这是李隆基的真心话,他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想要治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一个好的宰相,天子就要累得半死。李林甫或许人品不如何,可能力确实不弱,至少不比那些被称为名相的姚崇、宋景等差。   李隆基回忆姚宋二人,姚崇能力甚强,若与李林甫同时,或许可以相互争锋——两个人最擅长的还都是排挤同僚中能力突出者,李林甫固然有口蜜腹剑的名声,可是姚崇亦不弱于他,谗毁张说、刘幽求、钟绍京诸人,与李林甫构陷同僚相比,少杀人罢了。至于宋景,李隆基其实不喜欢此人,在他看为,宋景虽为一时名相,实际上只是“卖直邀名”,不过平庸之辈。(注:李隆基欣赏姚崇,瞧不起宋景,乃是史实)   “李相身体不适?”高力士闻言大吃一惊,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装出这模样。   杨玉环瞄了他一眼,若没有听到这消息,高力士这个时候怎么会出现得如此之巧!   “圣人何不遣太医前去视探?”高力士问道。   “李相家人又未奏表上来,朕如今就遣太医,甚是不妥。”李隆基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派太医去,不仅不妥,没准还会将李林甫吓着,没有病的吓出病来。高力士闻言也是点头,他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观望,不轻易就此事发表意见。   就在这时,听得有武士过来向一个小太监说了一声,那小太监又到了高力士身边低声说了句话。这一幕被李隆基看到了,李隆基有些不满地道:“又是何事,为何遮遮掩掩?”   高力士笑道:“户部侍郎杨慎矜如今正在宫外候旨,圣人要不要见他?”   李隆基听得杨慎矜此时求见,心中一动,眼睛微眯:“好吧,既是无事,便召他入宫!”   第318章 大铛球市觅老狐   杨慎矜半眯着眼,立在兴庆宫门外,等候里面传见的消息。   他家三兄弟都是仪表堂堂,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一般,极有大臣体。不过当他看到身后一人时,眉头却皱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王鉷,此时你不在自己衙署中办公,跑到此处做甚!”   此时到兴庆宫前的,乃是御史中丞同时身兼数职的王鉷。若以官职而言,王鉷虽在杨慎矜之下,但也是朝廷大臣,真呼其名是甚为不尊重。但杨慎矜与王鉷的关系不同一般,两人家是亲戚,杨慎矜与王鉷之父乃是表兄弟,故此王鉷是他的表侄。王鉷虽是李林甫拔入御史台,但当时为御史中丞的杨慎矜在其中也出了力气,后来王鉷亦被提为御史中丞,与杨慎矜官职相当,但杨慎矜自恃长辈,又有恩于王鉷,对其颇不客气,称呼上也是直呼其名。   听得杨慎矜这般呼自己,王鉷神情不变,只是笑了知:“侍郎亦不在衙署办公啊。”   “无礼,果然是贱婢之子!”杨慎矜此时正做着宰相的春秋大梦,对王鉷不敬称自己为叔父,甚为不满,当下斥责道。   王鉷神情顿时一僵,不过他看了杨慎矜一眼之后,却未回应。   杨慎矜对王鉷确实向来如此,或许是因为太熟悉的原故,根本谈不上什么尊重。王鉷的父亲虽是杨慎矜表弟,但是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杨慎矜时常以此辱骂王鉷。   见王鉷看着自己,杨慎矜有些烦躁,他在兴庆宫前等待天子接见,若是天子想要先见王鉷,让他失去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该多么可惜!故此他又斥道:“婢生子,还不退下,在老夫面前作甚?”   王鉷额侧青筋直跳,但是此时杨慎矜势大,他唯有忍气吞声,只能退开。   王鉷前脚走,后脚一个小太监便出现在杨慎矜面前:“杨侍郎,圣人召你入宫相见!”   杨慎矜整了整衣冠,特别是揉了揉脸,让自己整个人显得非常有精神,然后昂然入内。   李隆基挑选大臣,颇重仪容,若仪表不出众,升官转迁都要慢上不少,甚至根本没有资格当上核心高官。杨慎矜行走之间,特意步子迈得大,使得整个人都显得干练敏捷。   不一会儿,到了李隆基面前,他行完礼之后,听得李隆基问道:“卿欲见朕,所为何事?”   李隆基似乎有些不快,杨慎矜却不以为意,当下借口西北拨送粮饷之事,向李隆基请示。李隆基听得一半,便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此事你禀报李相即可,胜了小勃律之后将战果禀报上来……”   杨慎矜略一犹豫,然后道:“臣方才从李相公家中来,李相公身体似有不适,无力处置此事。而前方军士粮饷,干系重大,若不速决,恐生事端,故此不得不扰动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身体不适?”李隆基听得杨慎矜也是这般说,不禁神情一肃:“如何不适,怎么连公务都办不了啦?”   “臣听说,李相公今日突发昏阙达数个时辰,臣去探望之时,李相公虽已苏醒,却认不清臣是谁,将臣误认为是杨钊,还以子婿嘱托于臣。臣原以为圣人已知此事……莫非李相公家人忙中出错,忘了禀报圣人?”   杨慎矜小小地给李林甫埋了个陷阱,果然,李隆基听得这句,眉头顿时拧起:“只怕他家中不是忙中出错……高将军,你替朕去李府看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若李林甫家人故意隐瞒李林甫如的病况,那性质就严重了,若是李林甫授意家人故意隐瞒,性质就更为严重。宰相乃国之鼎器,唯有天子有权用之,私相授受,国法难容!   高力士略有些犹豫,看了杨慎矜一眼,发觉杨慎矜信心满满。他心里对李林甫得病的说法也信了七成,但出于一贯以来的谨慎,他还是道:“奴婢以何理由去?”   “正好,叶畅不是进献了一批辽东产的棉布为贡物么,就赐一半与李林甫吧。”李隆基道。   此时棉布的价格比起丝绸都要贵些,虽然已经不象前些年称为白叠布时那般高价,但是一般的绢帛,还是比不过棉布。听得李隆基这般吩咐,高力士心中有数了,施礼而去。   他在兴庆宫中是轻车熟路,没有多久便备好了棉布,然后又赶往李林甫府。到得李林甫府时,都已经是下午时分,高力士令人上前叫门,不一会儿,李府门户大开,便见李林甫之子李岫迎了出来。   “高将军今日怎么有空来?”李岫一脸倦容,看上去刚刚遇到了什么非常累的事情。   “圣人令我赐棉布予李相……李相如今在何处?”高力士问道。   “啊哟,高将军来得有些不巧……”李岫神情有些异样。   高力士脸上堆起了笑,哈了一声,心中却是暗暗嘀咕了一声,看来李林甫是真病了。   “还请带我去见李相公。”高力士道。   “这个……家父如今有些……不方便,他并不在府中。”李岫面色有些为难。   “哦,那在何处?天子赐赏,当亲自迎接才成,免得失礼,引圣人之怒,反倒不美。待老夫去见相公,先颁圣人旨意再说。”   “高将军言之有理……既是如此,高将军请更衣之后与我来。”   “更衣?”高力士不解地道:“为何更衣?”   “如此更为方便。”   然后便有人奉上衣裳,却只是普通的服饰,而不是高力士常穿的宦者衣裳。高力士将之草草穿在外边,心里还在琢磨,李岫所说的方便,究竟所指何意。   待他换好衣裳之后,李岫引着高力士向东,径直进了东市大门,高力士惊讶地道:“这个……相公果真不在家中?”   “确实不在家中,高将军可知东市关云长?”   “东市关云长……听说过,怎么?”   所谓东市关云长,乃是东市的一支足球队。自天宝元年叶畅创足球赛以来,长安的球市虽没有太大的发展,但是球队却多了许多。初时球队往往以坊市命名,象什么西市球社、青龙坊球社或者靖安坊球社,但后来同一坊市中出现数支球队,要想区分开来,就必须再取名。   此时《绣像三国志演义》大盛行,西市有支球社抢先取了一个西市赵子龙球社,东市不服气,便立了一支东市关云长球社,然后双方为了赵云厉害还是关羽厉害从辩论发展到拳脚相加,最后在去年时有人建议,双方何不以球赛来定孰强孰弱。   此提议大好,于是两支球社在去年三月十三举办了一次“三国第一将”比赛,结果东市关云长球社获胜。赵子龙球市不服气,相约来年再战,而约定的时间,正是今日。   “你是说……李相公在看球赛?”高力士大吃一惊。   “这个,正是……家父不欲为人所知,故此微服而来,方才请高将军亦是微服,便是为此。”   高力士愣了一愣,又看了看身后,他身边只带着两个小太监,同样是换了衣裳的,再加上一个穿着常人服装的李岫,这么一行,倒与街头的寻常百姓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体验让高力士有些新奇,不过他的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李岫方才说的事情上:李林甫在看球赛。   此前并未听说李林甫对于足球赛事有什么兴趣,但若李岫所言是真,李林甫身体就该并无大碍,而且也没有什么中风之类的隐疾——这几年间,已经有数十名老人在观看球赛时因为太过激烈紧张而中风或者心痛而死了。   东市自前年开始改造,如同西市一般,原先的市内十字街巷格局不变,道路宽敞不变,但是绿化得更多,而且路面硬化基本完成了。在东市的东北角,便是球场,因为与兴庆宫也就是一街之隔的缘故,有时李隆基会带杨玉会等在勤政务本楼上向这里眺望,观看普通百姓的热闹。   高力士被带到这里,只见用水泥砌成的台阶看台上人山人海,少说有万余人在此聚集看球,周围有两百余名兵士、差役,分批来回巡视,而摆着各种摊的小贩则在不停叫卖。此时大约正进行到关键之时,观球者的呼啸声如海涛一般响亮。   “家父便在这里……只是此处人多,一时间我们也寻不着人。”李岫领着高力士登上看台台阶,贴着高力士的耳边这样说道。   高力士目光转了转,看到那拥挤在一起攘臂狂呼的人群,心中微微一动。   若是李林甫在家中有意不见他,便让李岫推说是在这些看球之人当中……   想到这里,高力士心里冷笑了声,上万人中想要找李林甫确实不容易,不过么,他用不着在这里找。   “李公既是在看球,我们也不在此打扰他与民同乐。”高力士笑道:“去贵府候着就是,依叶十一定的规矩,一场球最多也就是半个时辰,加上中场休息,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如今球赛快结束了吧?”   李岫陪着笑:“还有小半场。”   “这样……我们也在此看一看球,球赛结束后再去贵府见过李相公。”   高力士是墙头草,在李林甫与杨慎矜之间,他并不想选边来站,既然李隆基的命令是他来看看李林甫,他哪怕多花些时间,给李林甫多一些准备,也要看到李林甫。   最初时他只是想着在这看球让李家去准备,但看着看着,却又有了不同的感觉。这些年他养尊处优,象现在一般处于平民百姓之间,与众人同观球赛,几乎是从未有过。故此,半场球看下来,他倒是觉得有些开心,若不是正事挂着,他会更为欢喜。   球赛完毕之后,李岫也不耽搁,引着他便到了这球场的南门处,然后便停了下来。高力士讶然道:“为何停步不行?”   “家父若是出来,必是从此处出门,只须在此等着——喏,高将军请看,家父就在那边!”   高力士心中惊疑,难道说李林甫真的在这看球?   他循着李岫所指望去,只见李屿与李崿二人一左一右,撑着李林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们几人也都是普通人服饰打扮,或许是方才太兴奋的缘故,李林甫有些疲惫,额头还有汗水,不过精神却还好。   高力士看到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高力士。   高力士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身为宦官,哪怕被李隆基封为大将军,也只是一个皇家的仆人。而宰相则不然,那是皇帝的客卿,为皇帝管理天下事务。故此,只要皇帝李隆基没有流露出对宰相的不满,那么他对宰相就必须保持恭敬。   特别是李林甫这样的宰相。   两人此前有过不少合作,也有过不少明争暗斗,故此,高力士遥遥拱手行礼。   李林甫推开两个儿子的掺扶,自己站立着,也是向高力士行礼。   然后李林甫的二子又扶着他,缓缓走了过来,到得高力士面前,李林甫笑道:“不曾想在此遇到高公,高公亦爱球么?”   “还好,还好。”听得李林甫话语里有些气喘,高力士又打量了他一眼。   “唉,如今精力有些不济了,在人群中挤上一会儿,便成这模样。”李林甫哈哈一笑:“早年之时,老夫也是可以骑马打球的健儿!”   想到方才那么多人挤在一处,李林甫再如何老当益壮,也不可能在这等情形之下滴汗不出,高力士心中的疑惑消了大半。   “此地不是说话之所,某是来寻李公的,还请李公回府再说。”高力士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便在二子掺扶下,上了在球场一边的肩舆。高力士只有跟在后边,好在离李府并不远,没多久便又是回到了李林甫宅邸之中。   听得高力士来意,李林甫下拜谢恩,二子又将他掺起。高力士心中实在不解,方才消失的疑惑又生了出来,他琢磨了会儿,开口道:“今日在宫中,有人说李相公身体有些不适,我观相公精神虽稍有不如往日处,但还算安健……也不知何人造此谣言!”   他此话只是试探,那边李林甫却是一笑:“早上确实有些家事烦心,身体略觉不适,故此才去看球散心……圣人厚赐,老夫不可不去宫中拜谢,高将军可与老夫同去?”   第319章 自古权奸通情理   兴庆宫要热闹了!   高力士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此幸灾乐祸,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看这场热闹了。   每一次大唐中枢的血雨腥风,都意味着巨大的利益重新分配,而作为墙头草的高力士,虽然每次都吃不到大头,却总少不得一些油水。   “相公有命,岂敢不从?”高力士当下应道。   “岫儿,遣人去召叶十一郎来,让他去兴庆宫前,老夫要带他去见圣人,辽东情形究竟如何,须得他当面向圣人报告清楚。”李林甫又对李岫吩咐道。   高力士险些没有咧开嘴,原本有李林甫与杨慎矜,宫中就会十分热闹,现在又弄个叶畅,那可就加倍热闹了。李林甫与杨慎矜,李林甫与叶畅,叶畅与杨慎矜——这三人的关系,错综复杂,没准能唱一台大戏出来。   反正高力士是一个看热闹的,无论谁在这场大戏中胜出,都少不得他一份好处,故此他不怕事情大。   “既是如此,就劳烦了。”他对李岫笑嘻嘻地道。   对着李林甫他施礼,对李岫就不必,李岫反倒要向他施大礼。   他们行得不快,不过高力士怕李隆基等得急,先遣了一个小太监回宫。他果然了解李隆基,这个时候李隆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虽然没有乱发脾气,却连催促了几回。   待听得那小太监说,李林甫随后便要来谢恩,杨慎矜顿时傻了眼。   “他……你亲眼见了李相公?”顾不得君前失仪,杨慎矜抢着问道。   “这个,奴婢确实见到李相公,精神还不错,不象是刚刚重病的模样。”那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说。   高力士派他来此,一是禀报李隆基,另一个用意,也是让杨慎矜有所准备。高力士是墙头草,两边下注,李林甫与杨慎矜都明白其意,却也都需要他这个墙头草。杨慎矜听完之后,呆了半晌,脸色变得寡白。   如果李林甫真的没有什么问题,那自己在李府看到的一切……岂不是都是他演出的一场戏?   一想到那有可能是李林甫演的戏,杨慎矜心里就充满了恐惧,越是细想,他就越是坐立难安,李林甫来此见到他时,还不知道会如何发作!   对于李林甫的恐惧,可以说是根深蒂固,哪怕杨慎矜已经生出取而代之之心,却也不敢正面同李林甫对抗。此时发觉自己有可能到这个地步后,他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如何应对,而是如何逃避。   咳了一声之后,他向李隆基施礼,然后绞尽脑汁,编了一个理由:“李相公既是无恙,那是最好……臣尚有公务要处置,先请告退!”   “不忙,且待李卿来后再走。”李隆基淡淡地道。   若李林甫无恙,那么就用不着那么快换宰相,自己也就可以继续在宫中逍遥,但为何会有李林甫重病的传闻,而且这传闻又是怎么传到自己耳朵里的,这件事情还须好好探寻。   抽身不得的杨慎矜额头开始冒汗,此前的大臣仪范,如今已经失了大半,相反,战战兢兢的模样,倒象是个初见公婆的小媳妇儿。李隆基看了他一眼,暗暗摇头,连与李林甫分庭抗礼的气势都没有,怎么能取代李林甫?   等了一会儿,便见高力士来禀报:“李林甫、叶畅已经在宫外候旨。”   “传……高将军,派个人去传就行,你别去,你且说说,李相公是不是真的无恙。”   杨慎矜顿时带着希翼看向高力士,心里也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被小太监的一句话给吓住了,险些在君前失仪!   高力士道:“奴婢见了李相公,他精神头确实不是太好,有些倦意,不过身体似无大碍。”   一句似无大碍,令杨慎矜的心顿时凉了下去,他只觉得自己眼前发花,腿脚也有些软,耳边是嗡嗡的声响。待他定过神来,便见叶畅掺着李林甫走入园内,行动的速度不算快,不过李林甫走得还算稳当。   “李卿来了……免礼,免礼!”   李隆基免了李林甫的礼,但李林甫还是一揖,他揖得很稳,动作也很干净,若不是额头汗水多了些,脸色难看了些,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杨慎矜吸着冷气,想到自己看到的李林甫,还在榻上一动不动奄奄一息,而且现在的李林甫,则并未显出多少病色,他心里的恐惧开始变成绝望。   “朕今日听人说,爱卿近来身体不适,看卿脸色,似乎也确有些不对。国事倚重爱卿,还请爱卿善自珍重……要不爱卿休息一段时间,你看如何?”   李隆基看似问候的话语却让李林甫心咯登一跳,他若不强撑起来,只怕今日是让他休息,明日就是罢相,后日就要流放了。他笑着又一揖:“谢过圣人关爱,臣虽年迈,比不得圣人龙马精神,但身体尚健,今日面色不好,却是有原因的。”   “哦,为何如此?”   “请圣人恕臣有失大臣仪体之罪……臣今日常服外出,去球市里看了一场球赛,人多拥挤,颇有些疲累,故此面色不好……臣去看球赛,高将军亦在场。”   “哦……就是东市的那赵子龙大战关云长?”李隆基笑着问道。   他虽在深宫,却不是完全不知外边之事,特别是这种热闹嬉游,更是关注于心。李林甫赧然道:“圣人在宫中也知此事……是了,圣人一向与民同乐,故此方能致天下太平,知道此事,倒不足为奇!臣也是好奇,究竟赵子龙与关云长孰胜孰负,便偷空去看了这一场球。”   “所谓劳逸结合,卿公务繁忙,也当偶尔休息一番啊。朕在宫中,也养了一支球队,几时拉出去,与坊市中的球队较较。”   “圣人宫中球队,虽是技艺精湛,但臣却不看好他们,不是因为他们踢球不行,而是因为他们经验不足。臣今日观球,便有所感,关云长社去载胜后,为了赢得今次,一直闭门苦练,而赵子龙社则是与京中坊市球队打了个遍,还到了东都去与东都球社比过……”   他二人绕着一场球谈得津津有味,那边杨慎矜却是坐立不安,手都不知搁在哪儿好。不过如今虽是尴尬难过,但杨慎矜内心里却是盼望,这一刻能更长久些为好。因为这个时候,李隆基与李林甫,仿佛都将他忘了。   唯有叶畅,一边听着发笑,一边贼眼溜溜地向他这里扫过来。杨慎矜心中对这厮很是不满,但又怕他提醒了李林甫,故此不与叶畅目光相对。   叶畅暗暗佩服,李林甫能成为玄宗朝的权臣奸相,本领比他是要强得多了。方才那番话,看似是在说球社,实际上却是委婉地对李隆基说,一个没有经验的宰相,是比不过一个有经验的宰相的。   “方才圣人说,有人咒臣老病,此事不可不究!”杨慎矜没有高兴多久,李林甫在借题发挥之后,又提到了说他生病之事:“臣若重病不起,岂有不禀报圣人之理!只怕是有人等不及臣老死,迫不及待想要替臣之位。臣非恋栈之辈,若朝野之中,有足以代臣之贤人,臣必请辞让贤。但这等包藏祸心之辈,若不察之,难免会因为失望铤而走险,蛊惑皇子行大逆之事,还请圣人详察!”   他话音未落,那边杨慎矜手一软,手中的朝笏掉在地上,吧嗒一声响。李隆基与李林甫同时向他看来,目光同样阴沉,只不过李隆基毫不掩饰自己的神情,而李林甫阴沉的目光持继片刻后转换,取而代之的是似笑非笑:“杨侍郎如此……莫非有何不同意见?”   “这个……臣……臣无意见。”杨慎矜干巴巴地道。   高力士暗暗摇头,这杨慎矜被李林甫夺了气势,连背水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枉自己以为会有热闹可看,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一面倒!   “唔,你先退下吧。”李隆基掸了掸手道。   李林甫方才一番话,说动了他的心。   这些人认为李林甫老病当退,那么他的儿子们会不会认为他这个皇帝也已经老病当退?   李隆基虽是倦于政事,却还不想交出自己裁决天下的权力,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感觉,只要一接触了,就绝难放弃。杨慎矜对李林甫的态度,让他不禁生出兔死孤悲之叹!   杨慎矜终于能够从这尴尬的局面中脱出,他出了院门,长长出了口气,但内心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悬得更高。   他知道自己今天连犯二错,第一错是不该被杨洄、杨齐宣蛊惑,竟然妄图窥探李林甫的相位;第二个错则是刚才,应对这场危机时,显得既无智谋,又不果决。   可是在李隆基与李林甫两人面前时,他去哪里寻找智慧和果决?   长叹了一声,心中琢磨着,自己虽然窥探相位,可毕竟还没有什么具体动作,李林甫虽是怀猜忌之心,但此前李林甫就已经有些猜忌他了,想来……也不过再多一分。   债多不悉,虱多不痒,就这么样吧!   半是自我安慰,半是自暴自弃,杨慎矜离开了兴庆宫。他却不知,李林甫与叶畅一般,绝不是报仇十年不晚的君子。   在杨慎矜离开后,李林甫直接道:“臣料想在圣人面前进谗,说臣老病不堪者,必杨慎矜也!”   “卿何以见得?”李隆基仍然阴着脸问道。   “臣为宰相,为陛下选贤荐能,乃是臣之本份。臣见杨慎矜颇有理财之能,荐之为御史中丞,又举之为户部侍郎,此臣忠于陛下之职份也。但臣识人亦有不明之处,杨慎矜虽是有才,心却不足,与他为侍郎,他就想着为宰相,以他为宰相,他便想着圣人的大宝……臣为其绊足之石,目中之刺,除臣而后快,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得李林甫就这样直截了当地进谗言,而且说得义正词严,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千真万确毫无问题,叶畅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千古奸臣,果然非常人所能及,他这么肯定地态度,连叶畅都几乎要被感染了。   但不仅如此,李林甫只是一顿,又继续道:“若非圣人今日赐布,臣进宫谢恩,只怕圣人真会以为臣已老朽不堪用。臣若去位,陈希烈虽贤,却非杨慎矜之敌。杨慎矜必外结其党内联宗室,以图不世之功!”   这又是说杨慎矜可能勾联太子李亨,逼李隆基禅位。这也是李隆基最怕的事情,李隆基面色沉郁,却不置可否,只是捋须。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看向高力士:“高将军,你看如何?”   “奴婢乃天子家奴,此为公事,圣人不当问奴婢。”高力士毫不犹豫地推了个一干二净,虽然没有附合李林甫,却也没有替杨慎矜辩护一句。   李隆基又看向杨玉环,杨玉环却早早地闪开,自顾自在那儿采摘着花瓣,据说今夜她要用花瓣来沐浴。见李隆基望过来,她双颊流丹,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看得李隆基心中一漾。   不过现在还是处置正事的时候……   李隆基目光转了一圈,然后停到了叶畅身上。   “叶畅,你以为如何?”李隆基道。   叶畅刚刚跟着李林甫暗暗学,一个奸臣是如何养成的,听得李隆基问,立刻又开始跟着高力士学,一棵墙头草是如何长成的:“臣乃边将,不谙朝中之事,圣人若问臣辽东情形,臣可举一反三,若问臣安东商会今年预计收入,臣可娓娓道来,但问臣朝中之事,臣就只能瞠目结舌不知所云了。”   高力士看着叶畅,眼中带着一丝笑意,叶畅也看着这个老太监,眼中同样带着一丝笑意。   “杨慎矜虽是不谨,人云亦云,但并无大过,而且办事还算兢业,这样吧,罚铜即可……”李隆基道。   他这处断说出来,叶畅立刻去看李林甫,与李林甫给杨慎矜栽上的罪名相比,这个处罚,真只是轻轻落下。李隆基维护杨慎矜的心思很明显,叶畅觉得,大约李隆基是真的为后李林甫时代考虑了。   李林甫神情未变,也不抗辩争执,只是一揖:“圣人宽容,想来杨慎矜会幡然悔悟,自此忠于陛下,愿倾心报国。”   他这话让李隆基很满意,这位曾经英明的皇帝点了点头,笑着道:“李卿向来通情达理。”   第320章 从来榜下捉佳婿   高力士咂了咂嘴,有些扫兴。   原本以为,李林甫、杨慎矜、叶畅,这三人凑到一块,会在御前闹出一番风雨,然后他可以在乱中获取更大利益,但结果雷声大寸点小,不仅仅是杨慎矜未战自溃,而且原本闹得近乎反目翻脸的李林甫与叶畅,竟然又显得和好了。   就在这时,他听得李林甫又开口:“圣人以臣为通情达理,可是臣却有一件不情之请,还望圣人成全。”   李隆基哈哈一笑,并不太在意,以他对李林甫的了解,这种不情之请,只是在一场风波之后用来凑趣的,当下道:“朕……”   他原本是想说“朕允了”的,但念头一转,生生将话又扭了过来:“朕刚赞你,你便要给朕好看啊,卿说就是。”   “臣听闻昔日圣人曾对叶畅有言,他的婚姻大事,须由圣人与娘娘作主。圣人日理万机,这些许之事,只怕已经忘了,但叶畅今载已是二十三岁,早该娶妻生子了。臣请圣人为媒,将臣幼女许配与叶畅。”   高力士听得这番话,暗中一挑大拇指,原来放过杨慎矜,便是为了这个!   叶畅何许人也,当今长安城中头号金龟婿,无数宗室、权贵都抢着要与之结亲,就是高力士,只恨没有合适的女儿,否则也绝不放过这个女婿!区区一个杨慎矜,换这样一个二三十年后甚十余年后就有可能成为大唐中枢重臣的女婿,赚了,而且是大赚特赚!   高力士再看叶畅的神情,却发现叶畅竟然也露出惊愕之色,显然,他对于李林甫弄出这一手,也是没有丝毫准备!   这惊愕绝不是作伪,叶畅心中原来想,在双方近乎摊牌性质地展示实力和试探底线之后,李林甫绝对不会再想招他为婿,却不曾想,李林甫不但没有放弃这个想法,而且还在一个他根本没有选择余地的场合里,将此事给揭出来。   这可就是近乎逼婚啊……不过叶畅想到李腾空,心中不免一软。   他嫂嫂方氏曾批评过他,性格之中最弱之处,便在于太软,特别是若别人无条件地对他好,他便难忘旧情。象虫娘、李腾空,她们的身份其实都注定了跟着一堆麻烦,但是因为她们真心待叶畅好,哪怕这里那里有些冒犯叶畅利益之处,叶畅也不会在意。   李林甫提出此请,李隆基面色有些不豫,看了看叶畅,略一犹豫,然后道:“这个……李卿,你家幼女可是空娘?”   李隆基也见过李腾空,对于这个女郎还是有些印象。李林甫点头道:“圣人还记得,正是空娘。”   “朕记得,她是你爱女,你可是片刻都不舍得她外出的,如今怎么舍得她外嫁……这可是要嫁到辽东去啊,那里太远,一年才能见到一回吧。”李隆基说到这,又看了看叶畅,猛然想起,叶畅也是一年才回京一趟,上回返京,还帮自己将杨玉环劝回宫中,此次他回京,自己却有意冷落他,多少有些对不住他,心中不禁生出少许歉疚。   但转眼间,李隆基就将这歉疚抛开了,身为大唐天子,不需要这样的歉疚。他盯着李林甫,李林甫乃宰相,叶畅乃边将,宰相与边将结成亲缘,其背后隐藏着的巨大政治风险,想来李林甫不会不考虑。故此,李隆基缓缓道:“让空娘远嫁辽东那荒芜之地,李卿舍得?”   “臣自是不舍,故此臣存有私心,请圣人允许叶畅遥领辽东行军总管府长史一职,另委他人为辽东司马,留叶畅于京师之中。”李林甫面不改色地道:“如此一来,臣得爱婿,圣人得良臣,叶畅得美职,臣女得佳偶……四全其美。”   他这番话说得李隆基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倒好,占尽便宜,还说朕得良臣……莫非他在边疆,就不是朕的良臣?这些年来,边将耗费越来越多,可象他一般斩首数千俘获过万的战绩,却没有几次!他这般乳虎雏鹰,拘在京中,才是浪费!”   李隆基表示反对的意思,但是态度却不是坚决,众人都明白,他还是非常介意李林甫与叶畅的联姻——中枢的宰相与边关的大将联姻,对于皇权是巨大的威胁。   “是臣疏忽了,不过,微臣觉得,叶畅最大的本领,并不在边关,而在理财,若他在中枢,朝廷理财之上,便多一能手,臣内举不避亲,自觉理财之术,不如叶畅。”   李隆基顿时大为意动。   人越老,便越贪财,李隆基便是如此。他倒不是真的要把钱藏在内库里不动,而是喜欢看到内库充盈同时花之如流水的感觉。叶畅赚钱的本领他已经很清楚了,若在中枢,也能如此赚钱的话,那么叶畅对李隆基的意义,就更远胜他在边疆获取一两场胜利了。   此时大唐,名将云集,就连王忠嗣这般人物,也只能被赶到四川去啃大米,坦率地说,只要朝廷保持进取心,多一个少一个叶畅,根本不重要。   但赚钱的人,却是永远不嫌多的。   “此事我看……若无旁人反对,那就……”   “我反对!”   正当李隆基欲应下此事,突然间听得一人大声说道。   李隆基在此下决定,竟然还有人敢反对?   包括叶畅在内,所有人都惊住了,就是李隆基自己,也愣了愣,不悦地侧头看过去,这一看,他的不悦就变成了尴尬。   “寿安,你怎么……来了?”   来到众人面前的,正是二十九贵主,虫娘。在准备正式封她为公主之后,她总算有了正式的名字,李寿安(这是历史上虫娘的封号)。   “父皇,臣女……臣女非叶畅不嫁,若是父皇将别的女子许配给叶郎,那就放臣女去当姑子吧!”虫娘看了叶畅一眼,然后跪倒在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虽有心理准备,可仍然被寿安的这话吓得张大嘴巴,半晌合不拢来。李林甫眼中奇光乱闪,心中既是恼怒,又觉无可奈何:谁会想到,堂堂大唐的公主,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非某人不嫁,而且这人还在场!   叶畅同样惊呆住了。   虫娘有些任性,有点小脾气,不过总起来说,是宗室女子中难得的善良之人。她虽是个假道姑,却没少拿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私房来抚孤济贫,哪怕后来受叶畅之助,她依然如此。   她性子上有些缺点,不过大节不亏,而且对叶畅是真心好。当初叶畅提出经营边疆的方略时,别人不是嘲笑便是冷眼,唯有她,利用自己的身份,发动长安城中贵家之女,给叶畅提供了一笔资金,也就是后来的安东商会。甚至可以说,叶畅现在用来自保的政治力量圈,乃是她为叶畅拉起来的。   她此时如此直接地说,非叶畅不嫁,令叶畅不知所措之余,也倍受感动。一位女郎,当着自己的父亲面,而且她父亲还贵为天子,说出这番话来,若无鱼死网破的勇气和坚定执著的决心,怎么能做得出来!   李隆基沉着脸,果然是大怒。   虫娘自幼就不受他待见,原因有三,一是她母亲为胡女,身份卑贱;二是她非足月所产,李隆基有些怀疑她并不是自己的血统;三则是非足月产者,传闻中不利父母。故此,虫娘会自幼被当成一个道姑来养,其母也在她懂事之前就不知所踪。   但怒意刚刚涌上来,李隆基心中就一动。   对于君王来说,只有利益,没有情谊。叶畅是个难得的人才,军事理财内政,仿佛样样都通,这等人物,若是为边将,无论是宰相的女儿还是天子的女儿,都不宜嫁之。但若留在京城,只是为一理财官,那么娶宰相的女儿,何如娶天子的女儿?   如此佳婿,奈何便宜旁人?   想到这里,李隆基咳了两声,笑着道:“寿安,你越发不成体统了,还不先退下!”   寿安却跪着不退,那边杨玉环有眼色,立刻上前,将她扶起,凑到她耳畔轻声说了句:“你父皇会替你作主。”   若没有这一句,寿安定然不会离开,但听得这句后,她突然又觉得有些害羞起来。自己胆子怎么就这样大,竟然真将藏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   且不说父皇如何看待自己,那叶畅,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当初二人相遇之时,叶畅对她的关怀,绝无男女情爱,寿安很清楚这一点。此后二人虽常有联系,也会见面,她心中对叶畅的感情,从最初终于受人关爱的感动,到了后来情丝暗牵,可是让她难以揣测的是,叶畅对她是否有情。若说无情,可他又关心细致到了甚至让晌儿送来一些女孩儿家专用的物品,让人一想起来就羞人答答;说他深情,可是他又没少与别的女郎牵扯,不说东都中被人视为他之禁孪的那个李冶,也不说晌儿来信中提到的那个江梅,便是李林甫府中的李腾空,两人便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她是被杨玉环召来,陪李隆基说话解闷的,可是来听到了李林甫要请父皇为叶畅指婚,当时不知是哪来的勇气,让她说出极大胆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暗中后怕。   不过怕归怕,虫娘还是不准备离开。她只是随着杨玉环走到稍远的地方,然后杨玉环拉着她要离得更远,她就咬着下唇,用力摇头,示意不要。   杨玉环不禁苦笑,又有几分黯然。   虫娘的勇气,让她佩服,也让她嫉妒,当初她就是没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被从寿王李瑁的身边带走,进了道观,然后又被李隆基暗中召去。   她正是风华茂盛的年纪,岂愿意嫁与一个老头儿!   只是后来,李隆基小心哄着,两人又在歌舞之道上心灵相通,故此日久生情,她才渐渐淡忘了李瑁,而是一心一意跟着李隆基,当这个贵妃娘娘。   虫娘敢于争取自己的幸福,这一点,实在非一般女子能及。   见杨玉环与虫娘离得稍远了,李隆基又咳了一声:“爱卿,非是朕不依你,只不过这叶畅,当初朕便有意将二十九娘许配与他,招他尚主……故此上回他见朕时,朕特意有言,让他勿急成亲,便是为了等二十九娘长成。如今二十九娘已经及笄,又将赐封,到了出嫁之时,朕少不得要替他们操办一回……至于空娘,朕亦不让她受委屈,此次不是要天下通六艺者入京供选么,卿可拔选年少才高品质端良者,朕点他为头名,赐予美官,再为空娘作一回冰人,你看如何?”   李隆基这可是给足了李林甫面子,皇帝亲自为媒,而且让李林甫乘着国家论才大典之际挑中意的女婿,恩不可谓不厚了。   可是李林甫却有自己的打算。   他之所以在叶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突然提出婚事,根本目的,还是为了他家族的利益。此次昏绝之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老了,扶植接班人之事不宜再迟。只是如今诸子诸婿都不争气,唯一有可能挑起他身后事情的,就唯有叶畅。   原本那卢杞或许也还可以,但卢杞一是丑了,二是比叶畅更年轻,三还是叶畅的手下败将,有叶畅这美玉在前,卢杞就不显眼了。   既然叶畅关系到李林甫身后大计,他如何能让李隆基抢去这个佳婿!   “圣人厚恩,臣原本不当不领情,只是家门不幸,室闱不严,臣又太宠幼女,空娘与这大胆妄为之辈已有私情。谢公怜幼女,臣亦如此,不遂其心意,只怕这幼女就不保了……”李林甫一边说一边流着泪:“请圣人念在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数十载的份上,成全臣女吧!”   李隆基听得“已有私情”,顿时盯着叶畅:“你这厮好大的胆子!李卿所言,是真是假?”   叶畅这个时候,脑子里根本是一团浆糊,李林甫为达目的,也太过无耻些了吧。这所谓“已有私情”,在这场合里,可就是已经做出那事的意思。李林甫就完全不顾及自己女儿的声誉了么,这消息传出去,若是两家亲事不成,可就能逼死李腾空!   就算亲事成了,只怕李腾空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都会成为笑柄!   第321章 小子福浅延仙缘   高力士外表的模样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但实际上眼睛却是贼溜溜地四处乱转。   他原本想看到李林甫、杨慎矜、叶畅三人凑一局戏出来,那场大戏因为杨慎矜的不战自溃而没上演,让他甚为失望。但没有想到的是,转眼间,另一场意料之外的大戏上演了,梨园祖师、戏曲皇帝李三郎亲自捉袖登台,与当朝宰相、千古权奸李林甫演了一场《抢婿记》!   虽然这出戏也很热闹很好看,可是却不是高力士想的,而且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出戏这样演下去,迟早他将由一个观众,变成一个演员,还是那种累得半死不讨好的死跑龙套的。   故此,他尽可能地向后缩了缩,设法让自己变得不那么起眼。   但他可以缩,李隆基却不放过他。   听得李林甫那明显是假话的理由,李隆基不怒反笑,心中真是乐滋滋的。   原因很简单,李林甫越是坚持,就证明叶畅这个女婿越有价值,他连脸都不要了编谎话来抢婿,那么自己就偏不能如他意。   “咳,哥奴,你这话说的……莫忘了,令媛再与叶畅有什么私情,如何早得过二十九娘?天宝元载,叶十一初至长安,叶畅便与她相遇……叶畅,你说是不是?”   “这个……是。”叶畅能否认么?   “当时叶畅这胆大妄为的狂徒,便相中二十九娘了。”李隆基厚颜无耻地道:“若说有私情,当时他们二人便有了,我这当父皇的也是很无奈,只能成全他们,要不然为何我会令叶畅不得成亲?”   既然李林甫故意用有私情这个歧意词来形容叶畅与李腾空的关系,李隆基就假装不知道这个词的另一层含义,睁眼说白话,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   你才有私情,你们全家都有私情!   叶畅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天宝元载,那是六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二十九娘才九岁多十岁不到,自己和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有私情,还真当自己是他们李唐家的那个无耻地推倒小姑娘的畜牲亲戚?   当然,叶畅也只敢腹诽,现在这两人都是他不能得罪的大佬,让他们争,最好相持不下,终于两美得归……   回到这个时代,见惯了三妻四妾的情形,若说叶畅没有兼收并蓄的心思,那他定然是道学先生。可叶畅的道德只能说是在水准线上,实在没有那么多矫情,故此也做过这般的美梦。   只是梦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一个是李隆基的女儿,大唐的公主,一个是李林甫的女儿,宰相的千金,这二位有谁是能够给人为妾的?   “呃……”李林甫几乎也要被李隆基的厚颜无耻所打败了,想想看,这是个连儿媳妇都能弄上床的家伙,和他谈节操之类的东西,根本全无意义!要想打败一个无耻的家伙,只能比他更无耻,但是更无耻的手段……就只能说空娘肚子里有娃了?   李林甫是个不择手段的人,有的时候也没有底线,但让他说出自己女儿已经怀了叶畅的种……这话,这里,他却是说不出来。   眼见就要在这场争抢女婿的大战中败北,李林甫心中不甘,在某种程度上说,这对于他而言是生死之争。   故此他长叹一声,上前下拜:“圣人明鉴,叶畅与臣之女儿已是私订终身,臣今日家丑外扬,若不能遂女儿之意,她唯有自尽一途可走矣……臣老矣,为圣人奔走驱使这数十年,虽是无甚功劳,却也有些苦劳……臣若失此一女,只怕再无法为圣人效命……”   他说得语无伦次,真情流动,所以明明是威胁李隆基,若是不答应这桩婚事,他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却让人听不出丝毫威胁之意。李隆基听到这,不禁眉头一皱,口中有些发苦。   大唐还离不开李林甫。   虽然李隆基这些年也有意识地扶植一些人物,希望他们能在将来取代李林甫,但是从李适之到韦坚到裴宽,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淘汰了。今日之前他原本瞩意杨慎矜,可是今天杨慎矜的表现让他失望,也几乎被他放弃了。   看着叶畅,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笑道:“李卿,此事也不能只是我们二人相争……这样吧,得寻个人评评理,高将军没有女儿,不会与我们来抢这个佳婿,不如令高将军来评判?”   高力士的脸顿时成了苦瓜。   他更适合当墙头草,而不是亲自上阵选边站。可是现在,却被逼到这个地步,李隆基提名他来当这个评判的目的,他当然知晓,无非就是要他扮演这个恶人,去得罪李林甫。   但李林甫是那么容易得罪的么?   虽然李林甫对他也是甚为忌惮,天宝三载以前,他也会在李隆基面前递递李林甫的小话儿,但是如今的李林甫如日中天,就算他能与之分庭抗礼,也会闹得两败俱伤,故此他都尽可能避让李林甫。   看了李隆基一眼,又看了李林甫一眼,再看了看叶畅,高力士突然灵光一闪。   这不有个现成的替死鬼么?   “咳,奴婢没有女儿,自然不会想着招叶十一郎为婿,让奴婢说句公道话,圣人、相公二位,都有些霸道。”   李隆基与李林甫听他一开口就将两人都批了,顿时都奇了,若不是高力士先说明白,他没有女儿,二人都会怀疑他是不是想抢女婿了。   高力士卖了会关子,然后继续说道:“二位都想着自己的心意,却不曾想,此事乃叶十一郎之终身大事,不问问叶十一郎的意思怎么行!”   叶畅几乎要对高力士怒目而视了,这老太监,端的老奸巨猾,原本他来得罪人的事情,现在就推到叶畅头上来!   很早以前,叶畅就意识到,自己的婚事只怕自己难以作主。在家里,他嫂子和族长要抢着发言,到了朝中,各方大佬也会关注他的婚事。但现在,他终于有了决定权,能够主动选择,却发觉,有时候有选择的权力,比没有选择的权力更为艰难。   “对,当由叶畅自选。”李隆基在沉默了会儿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叶畅,古人云乘龙快婿,为天家驸马,那就是真的乘龙快婿了……你快选吧。”   李林甫急了,不待这样作弊的!他喘了两口气,然后才道:“叶十一,须知朝廷自有体制,驸马不得典兵,你一身本领,一腔抱负,若是为驸马,可就不能尽皆施展了。”   “李卿,这话说过了,难道说朕的其余驸马就不能施展他们的本领么?”   “圣人恕罪,臣说句直言,圣人其余驸马虽各有所长各有千秋,却无一人能与叶畅相较,他们所长者,叶畅亦能,叶畅所长者,他们则未必!为天下家国计,为圣人计,也为叶畅本人计,他为驸马,当真是不适宜。”   “朕不理你这些,让叶畅自己说!”   李隆基当然知道李林甫说的有道理,叶畅成为驸马,就只能留在京城,最多还能跑跑长安,在这两地为他捞钱,而不为驸马,则可以调任外地为官,甚至可以执掌兵权开疆拓壤。   故此,他让叶畅自己说。在他想来,叶畅与二十九娘的情谊那可谓长久,比起和李腾空,自然要胜过许多。   叶畅嘴巴动了动,实在是难以取舍,心中更恨高力士,将难题推到他手中,他若想做出选择岂不早选了。   并没有思考太久,叶畅苦笑着道:“圣上与李相公的厚爱,某感激无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十九贵主、相府小姐皆是国色天香,最难得都品行高洁……”   一堆话将虫娘和李腾空都夸了一遍,这等点评别家尚未出嫁的女郎,原是轻薄浮浪之举,但叶畅态度甚为诚挚,不惹人厌。虫娘在那边听得叶畅夸自己,顿时欢喜,心中羞涩与欢悦交织,但听得叶畅又赞李腾空,顿时又不悦起来,只觉得这郎君实在是个负心汉子。   她却不知,自古以来,人若多情必薄情,她父亲李隆基是如此,而叶畅亦是如此。叶畅赞完两边女郎之后,长叹了一声,又继续道:“此二位女郎,任谁下嫁于某,都是天降之喜。故此今日乍听李相之语,某惊喜交加,再闻……再闻圣人之意,臣更是受宠若惊。只可惜,臣……臣……”   绕了一大圈,无非就是争取时间,能编出个合理的借口出来。但真要说的时候,叶畅神情又有些赧然了。   他这模样,高力士看得真心着急,心中暗道,是不是你这赳赳丈夫,和我这个阉人一样,不能人道,故此无法娶妻?   若叶畅得知高力士所想,便是在李隆基面前,也非得翻脸揍这死太监一顿不可。叶畅见众人都注意过来,又是一声长叹:“此事太过玄虚,若非今日,臣亦不敢言之……”   “你说!”李隆基不耐烦了,让你挑个媳妇儿,还这般拖拖拉拉不痛快,换了旁人,只怕已经在问何时洞房了。   “还请陛下恕罪,臣才敢说。”叶畅又道。   李林甫一听便乐了,让李隆基恕罪,岂不意味着要选他家的空娘?旁边的二十九娘却是撇着嘴:这厮若敢不选她,她就……她就闹将出来,让他成不了亲!   李隆基怒道:“朕岂是不讲理之人,你说就是!”   “臣早年之时,曾在山中行走,忽俄见一朵岫云飞来……”叶畅开始说起故事来,说来说去,就是那个所谓遇仙的传闻。大唐各处,往往有仙人传闻,便是李隆基如今所用的年号“天宝”,也与所谓仙迹有关。遇仙之事,确实是有一点犯忌,不过只要不打着仙人旗号恣意妄为,一般朝廷也不深究。   叶畅此时也是被逼急了,才谈起此事。   此事早有传闻,只是叶畅从未亲口证实,故此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叶畅说到后来,仙人授他诸多仙物营造之法,比如水泥、棉布之类,最后道:“某心向仙人,故此不欲返回世间,只是那位仙师却道,臣福浅运薄,虽有仙缘,却仙缘不深,唯有借此行所获,上佐圣君,中助名臣,下安黎庶,以积德行,来世则尚有仙道可期之日。但若臣以此本领,只顾自家发财享乐,或是二十五岁之前纵欲行淫,则必遭天谴……臣非是不愿成亲,实是不敢,惧仙人天谴也。”   李隆基与李林甫同时咂了咂嘴,两人都有些无奈。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猜出叶畅此语,半真半假,不敢成亲,只不过是推托之语。但叶畅都说到这个地步,除非他二人想追究他妖言惑众之责,否则便只有装相信了。   高力士在边上暗暗挑大拇指,心道没有想到叶畅竟然还有这一手!   这一手不算最高明,可是目前来看,却是唯一可以帮助叶畅的了。他并没有做出选择,只是拖延时间,他如今已经二十三岁,再拖两年的事情……大唐女子,也有晚婚的,若是二十九贵主与李腾空等不得这两年,责任便不在叶畅身上了。   旁边的虫娘却是恨恨地瞪着叶畅,嘴巴蠕动了两下,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不敢成亲……那可以先订亲嘛,将名份订下来,不行周公大礼,再过两年全礼就是!   但方才她已经大了胆子一回,可这种涉及闺中之事,却不是她能说出口的了。   叶畅眼角余光瞟到二十九娘的神情,却唯有苦笑。事后,自己只怕还得想法子哄这位贵主了。   那边李隆基与李林甫对叶畅的选择都不满意,故此两人又是齐齐哼了一声。李隆基道:“既是如此,这二年,你就留在京中吧……李卿,有什么职务可以安插的?”   “他擅营建理财,令其为治河水运大使,司河道疏浚、江淮财赋入关中之事是最好的。”   这一块,原属杨慎矜管,李林甫虽是对叶畅的推托有些不满,但还是做出了妥协。李隆基心中很是明白,但杨慎矜今日的表现,也确实让李隆基有些不满,便点头道:“便依卿。”   两人都没有提到叶畅现在的官职如何处置,实际上是达成默契,仍由叶畅遥领,以方便获取辽东之财富。   第322章 诸子密谋意夺权   叶畅偷偷抹了一把汗,总算糊弄过去了。   他两个都想选,但是无论选了哪一个,只怕今后都会步履为艰,故此先再拖一段时间再说。   正当他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之时,那边李林甫晃晃悠悠地又道:“圣人,如今辽东财赋颇为可观,不可轻弃之……只凭辽东行军总管府处置,尚嫌不足,请复安东都督府。”   “哦……如今不是有么?”   “如今安东都督府隶平卢节度使制下,臣请将之独立出来,选边军宿将充任都督,依臣之见,夫蒙灵察为边将久矣,在安西时间也不短了,不如以他为安东都督,以高仙芝替为安西节度。”   “当如此,契丹人骚扰辽东,叶畅回到长安,不遣宿将护卫辽东侧翼,朕心中亦是不安。”   叶畅眼睛瞪了起来,却正与李隆基目光相遇,他原以为李隆基会问他意见,却不曾想,李隆基直接点头:“卿所言极是,如今小勃律将灭,夫蒙灵察可调至安东,安禄山不是收复了安市城州么,便以安城州为安东都护府驻地,拨调兵马粮草事宜,你且多劳心。”   他两人决定了此事,叶畅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高力士看了叶畅一眼,心里嘿嘿笑了一声。   这分明是对叶畅不满,而且是两个人都不满,故此达成了默契。   叶畅此时也反应过来,当初李林甫答应不调夫蒙灵察为辽东总管,叶畅还以为李林甫放弃直接在辽东布局的打算,现在看来,李林甫并没有放弃打算,只不过换了个地方。   虽然看起来夫蒙灵察没有到叶畅控制的辽东二州,但他到了安市,那是叶畅下一步准备发展的地方,这样一来,辽东就算发展,也要受到钳制,叶畅不想与夫蒙灵察发生直接矛盾,就只能向东——这就要与新罗正面对上。   “朕倦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李隆基伸了个懒腰,有些不悦地看着叶畅:“叶畅,你此次未奉召旨便私自入京,实在是胆大妄为之至,不过念在寿安的面上,朕就饶你一回,罚铜……不,对你这厮罚铜还是轻了,罚钱五万贯,你可有意见?”   叶畅脸上露出一些苦色:“臣哪里敢有意见,哪里能有意见……”   他是一语双关,李隆基却只当没有见到:“既是如此,还不快谢过寿安?”   叶畅上前去,到了虫娘面前,一揖到地,这是十足真心地带着歉意:“谢过贵主……”   如果不是寿安,他的婚事只怕今日就要定下,而被彻底打上李林甫的烙印。莫看现在李林甫如日中天,叶畅很清楚,用不了两年,李林甫就会走下坡路,受到李隆基的嫌弃猜忌。   到那时,他的女婿这个身份,不但给不了叶畅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他的巨大阻碍。   当然,这是从利字之上来说,比利字更重要的是情。叶畅没有大性情,却有小私情,他也当真不忍心做出选择之后,让虫娘伤心欲绝颜面扫地。   虫娘为了他,能做出这么多的牺牲,他怎忍心为此。若真要他在虫娘与李腾空之间选择,他更大的可能,还是选虫娘。   倒不是他对李腾空没有情愫,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认识虫娘的时间更久些罢了。   虫娘脸上却浮起了难过的神情,她同样明白,叶畅是在拖延,她不知道有什么好拖延的。   看来响儿说得没错,叶畅养在辽东的那个江梅,果然是有问题!   若非如此,就算不选她,也该选李腾空……那狐精,得想想办法!   叶畅不知道虫娘心里在做什么打算,只是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害羞了,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算是有几句体己话儿,也不好说。故此,叶畅行完礼,便退回原位。   他心中还是挺得意的,看起来李隆基与李林甫联手,在辽东插进去一个夫蒙灵察,实际上这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真正受到影响的,是视安城市州如禁孪的安禄山,根据双方达成的协议,安禄山可以用安城州的铁矿石,换取叶畅的物资。安禄山这死胖子贪心胃大,或许换了夫蒙灵察还能更好一些。   相反,李隆基与李林甫安排了夫蒙灵察之后,就必须要给夫蒙灵察一个比较稳固的后方,让他经营安东,这个后方,非辽东积利州、建安州莫属。这样一来,朝廷在人力、物资上,至少在人力上,就要给叶畅提供更大的支持。   看似限制了叶畅,实际上却是给叶畅找来了两个靠山,这一步迈出之后,经营辽东就成了大唐的国家战略,大唐的注意力从西部和北部边疆,开始转到东北部,这对叶畅非常有利。   他此次入京初见李林甫时,表示愿意留在长安,是因为他对这两年自己在辽东建直的一套制度很有自信,在这等制度之下,他一段时间离开辽东也无妨。   此时天色渐暗,李林甫向李隆基请辞,李隆基也倦了,径直让高力士送二人出宫。望见高力士笑眯眯的神情,叶畅稍落后一步,悄然对他道:“高翁当真是看得好热闹!”   高力士哑然一笑:“你瞧,这句话李相公比你还想说,但他就不说出来,你却说出来了,你与李相公差在哪儿,就差在这里!”   叶畅原本是想埋怨高力士两句的,以他送给高力士的钱财,这老阉狗原不当将麻烦推到他头上来,弄得他不得不编故事自保。   高力士的反击更巧妙,避其锋芒,当一件轶事来谈,让叶畅满腹的怨气无处可发。而且他不能过多与高力士说,否则前方的李林甫就会多心,叶畅只能摇了摇头,无语地叹气。   这些下惯了棋布惯了局的家伙,一个个老奸巨猾,他虽然算是一个小奸,但与他们相比,火候上还有差距啊。   跟着李林甫出了兴庆宫,高力士才回,叶畅便觉察到不对,忙过去一把将李林甫扶住。   方才还面色正常的李林甫,此际脸色已完全没有了血色,看起来与半死之人没有什么区别。若不是叶畅伸手扶得早,他就已经倒在地上了。   “扶……扶我走!”   李林甫小声地说道,在叶畅的掺扶之下,才步履唯艰地登上了他的马车。   在张休等的帮助下,叶畅改变了如今马车的结构,增加了悬挂与转向轴,李林甫的这辆,就是叶畅所赠。他一用上之后,便爱上此车,舒适便利,比起奚人造的车更好。   不过今日,李林甫连一个人登车都困难。   叶畅扶着他上车,这一幕却落入一人眼中,此人缩在阴影之内,有意避着这边。   李林甫虚弱的一幕,被他看到眼中,他眼中闪动着疑惑的光芒。   然后便看到叶畅脸色有些发青,从马车中伸出头来吩咐:“回李相公府!”   是叶畅吩咐,而不是李林甫!   那人紧紧抿住嘴,待马车远去之后,才回过头来,然后再一望,却吓了一大跳。   “驸马在此,杨某失礼了。”   在他身后,杨钊带着古怪的神情,向他半躬一揖。   偷窥者,正是杨洄。   他与杨慎矜、杨齐宣密谋要乘着李林甫昏阙之机,将李林甫的大权夺来,但是这个缺乏根基的政治联盟在第一时间就瓦解了,先是杨齐宣反戈一击,然后杨慎矜未战先溃,杨洄虽然在兴庆宫外窥视,却也只能窥视。   他现在能肯定,李林甫的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只是方才杨慎矜心虚,未战先溃,否则这次就是清除李林甫与叶畅的最佳时机!   但此时后悔已经晚了,先入为主,李隆基已经判断李林甫只是有微恙,再去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此次机会已经错失,唯有等下一次。   让杨洄恐惧的是,此次之后,他彻底曝露在叶畅面前,而且因为算计相位的缘故,与李林甫也会反目,他的驸马身份,究竟能不能护住他,到李林甫再犯错的时候。   故此,杨钊的行礼,他完全没有在意,而是魂不守舍地哦了一声,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杨钊原本是入宫来哄李隆基开心的,方才这一幕看到他眼中,他不禁笑了起来。   整个大唐中枢,如今的局面很有些微妙,象是一盘棋局,叶畅回到长安,就是牵动所有棋子的那一步。让杨钊很高兴的是,下棋的人非常多,局面混乱,这种情形下,他也可以当一回下棋者,享受一次浑水摸鱼的乐趣。   到宫中应付完李隆基之后,天色已经晚了,但是杨钊没有回府的念头,他在兴庆宫前犹豫了会儿。他有三个去向,一个是去拜访驸马杨洄,另一个是去拜谒李林甫,还有一个,则是去见叶畅。   选择哪一个,让他很是动了番心思。   “郎君,方才郎君在宫中时,家里送来消息,辽东的叶郎君请郎君去一晤。”他还没有做出最后决定,他的随从低声说道。   “知道了。”杨钊听得心中一动。   叶畅是引发长安城风暴的那枚棋,但是现在看来,他同时也是在棋局外下棋者,他请自己去,绝对是有重要的事情,或许就是自己介入这盘棋局的契机。   叶畅的住址仍然是在原孙思邈的宅邸、现在的药王观边,杨钊对这附近甚为熟悉,因为这边上就是西市,是他经常往来的地方。大概是托了叶畅的福,这附近旧城改造得更彻底,道路、排水沟等等,都井然有序。   杨钊并不喜欢这么有秩序,他更喜欢稍带点纷乱繁杂的感觉。   以他的身份,要进入这坊自然不难,到了叶畅府前,发觉门是开着的,有人在门前等着,见他们打着火把到来,那人笑着上前迎道:“是杨御史……我家郎君有吩咐,杨御史来了,不必通禀,直接进来就是。”   杨钊点了点头,进去之后,才到堂前,便听得叶畅一笑:“杨兄可来了,我当真是望穿秋水啊。”   杨钊嘿嘿一笑,正待答话,眼睛一瞄,却发觉在这堂中,还有别的人。仔细一看,却是如今任京兆士曹的吉温!   吉温乃是李林甫亲信爪牙,他怎么会在这里?   杨钊心中有些讶然,但神情却不动声色,与吉温寒喧了几句。吉温对他倒是热情,只不过自从与贵妃认亲之后,这种热情杨钊就见多了,反不如叶畅坐在那边不起迎让他欢喜。   “今日请二位来,乃是有一事要二位相助。”寒喧已毕,叶畅挥手,自有人关上门,左右都退了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二人的神情,杨钊神情还算镇定,吉温则象是见了血的鲨鱼一般,露出阴冷之色。   这两位在历史上可都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但此时,只能与他们结成政治上的同盟,关键是他们的位置正好方便叶畅行事,而他们的性格也是行此等事的最佳人选。与他们相比,颜真卿更为正直,自然就不适合去做这种勾当。   “我欲扳倒杨洄、杨慎矜二人。”叶畅直接说道:“请二位相助,二位意下如何?”   这个请求并不让杨钊感到意外,但是却吓了吉温一大跳。叶畅夜间将他请来,他料到不会有什么好事,却不曾想,叶畅的矛头竟然是直指一位当朝驸马,一位户部侍郎。特别是杨慎矜,如今圣眷正隆,他们三人就算同心协力,亦未必能动摇之。   更何况,杨钊信不过吉温,此人跟李林甫太近。   果然,吉温开口道:“叶郎君,此事难行,杨慎矜虽然与李相公近来有些不睦,但他到如今的位置,乃是李相公所用,非李相公之意,不可撼之!”   “这便是李相公的意思。”叶畅道。   杨钊与吉温都是一怔,然后大惊。   他们二人都明白,虽然有人视叶畅为李林甫一党,但实际上叶畅在李林甫身边保持极大的独立性,这等事情,李林甫怎么可能交给他?   叶畅也不多做解释,这确实是李林甫的意思,只不过李林甫只惦记着杨慎矜,根本不将杨洄放在心上,而叶畅却不欲放过这厮,这是难得的机会,若不乘机将杨洄拉下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替兄报仇?   “事成之后,户部侍郎一职,相公自有安排,但杨慎矜身上诸使,杨兄,你可担之,御史台中一个位置,吉公当仁不让!”叶畅道。   第323章 生而有罪前朝种   王鉷走出御史台的大门,脸色阴郁地望了一下天色。   原本连接好几个晴天,今天大早时都是万里无云,但到中午风云突变,开始下起雨来。这让王鉷有些措手不及,他是乘马来的,就这样回去,只怕会被淋透。   他也不太愿意回家,到了家中之后,面对母亲妻子的目光,他会觉得寒碜。   说起来他也是寒碜,官都当到御史台来了,在杨慎矜面前却仍然抬不起头来,甚至连自己的职田都被杨慎矜夺去!   他心中虽愤,可是杨慎矜乃是他长辈,他入御史亦曾得杨慎矜之助,故此能怒却不能言。   “这么晚,王公还未离开?”   突然间,他身后有人说话,王鉷回望了一眼,乃是杨钊。   除了杨钊之外,还有一人,王鉷也很熟悉,叶畅。   “这个……杨公如何会与叶公在这里?”王鉷讶然道。   叶畅险些笑了起来,杨钊已过四旬,称一声杨公没有问题,他才二十出头,现在就被人称为“公”,总有些怪怪的。不过这也可以看出,王鉷待他不敢怠慢。   叶畅明白他不怠慢的原因在哪里:李林甫。   王鉷乃是李林甫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他对李林甫也极为尊重,哪怕现在已经是御史中丞身兼数使,可李林甫一声令下,他便可以象是仆役一般奔走。   而且在此前对付韦坚、李适之等的几次争半中,王鉷的表现也是极为出众,每每身先士卒,甚至可以说奋不顾身跳出来狂咬。   “王公闲暇否,与我二人去牡丹亭饮茶?”杨钊道。   大唐是个极开放的朝代,一种风潮一旦形成流行,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被人们接纳并传播开来,足球戏是如此,香雪海同样如此。如今长安城中,已经出现了不少模仿香雪海专为达官贵人与富商巨贾服务的高档会馆,牡丹亭便是其中之一。它位置靠近官廨,故此不少官员在工作之余,会到那儿转转。   此处为风雅之所,有酒有茶有诗有花,便是有不开眼的保守派攻讦,也能为自己辩解。   王鉷与杨钊的关系很一般,因为两人都在御史台,杨钊是侍御史,而王鉷是中丞,虽然有下级与上级之分,实际上却隐隐存在竞争关系。故此,两从平时少有来往,如今杨钊突然唤住他,而且邀他去牡丹亭,王鉷立刻明白,杨钊别有安排!   看到叶畅微微点头,他没有多思考,便应下此事。   外边有寸,三人都上了杨钊的马车,到了牡丹亭后,选了一间雅室,自有随从在外守着,不令别有用心的人来偷听。   “二位相召,不会真的在此喝茶吧,有何吩咐,还请明说。”   王鉷心情郁闷,虽然对叶畅待之以礼,却也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在无用的口水上,故此径直问道。   “听闻王公与杨侍郎有亲?”杨钊没出声,说话的是叶畅。   王鉷点头,坦然地说道:“确有其事。”   “但又闻杨侍郎待王公甚为无礼,虽你二人同列为官,他却呼喝支使,有如僮仆?”   王鉷沉默了一下,然后勉强道:“他辈份居长,又曾有恩于我……”   “听闻杨侍郎侵夺王公职田?”   王鉷猛然站起身,却又坐了下去,苦笑道:“不过是一时误会……叶公,你有何话,就直说吧?”   “听闻杨侍郎还辱及王公之生母,视之为婢?”叶畅却又问道。   这是打人打脸揭人揭短,王鉷的脸色再也控制不住,他两腮上的肉都哆嗦起来,戟指叶畅:“你,你……”   “李相公让我寻你的。”叶畅一句话就消了王鉷的全部怒火:“欲去慎矜,须用王鉷。”   取代怒意浮上王鉷脸上的,是疑惑不解。   他知道李林甫对杨慎矜越来越不满,却不曾想,现在就要动手。要知道,李林甫此前动手,都是事先做了周密安排,然后才猛然发动。   而这一次,李林甫似乎还没有做充足的准备啊。   “此事……果真?”   “自然是真。”   “为何李相不亲自对我说?”   “李相闭门谢客,要筹谋大事,故此不曾亲自与你说。”叶畅一笑:“我总不可能是瞒着李相做此等大事!”   这一点王鉷还真相信,若这不是李林甫的意思,叶畅岂敢打着他的旗号来行事。现在杨钊已经到了,加上叶畅,如果再有他王鉷,即使李林甫不亲自出面,也足以撼动杨慎矜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了。   想到杨慎矜给自己带来的屈辱,王鉷左掌击右拳,恶声发誓道:“必不与此贼共戴天!”   “杨慎矜轻狂,多有侮辱王公,但却不知自敛,王公当知他阴私之事,不知是否有可乘之处?”叶畅径直问道。   这一句话,让王鉷心一跳,看了叶畅一眼,神情有些诡异。   这种手段,他可不陌生,乃是李林甫阴人的一惯伎俩,从阴私出发,而不是寻找工作中的岔子。工作中的岔子最多让人贬官免职,可这个却是冲着别人脑袋而去的!   叶畅与杨慎矜,几时有这般仇恨?   还是叶畅已经成了一个小李林甫?   他却不知,叶畅心中,已经将杨家兄弟放到了必除之后快的地位上了。杨慎矜不仅与杨洄勾结,而且他已经确认,当初将他暗中回到长安的消息传播开来的,就是杨慎矜!   他在洛阳被杨慎名看破行踪,杨慎名出于自己的目的,派人飞骑将消息传到了长安,在发觉叶畅与李林甫关系可能出现裂痕之后,表面上拒绝了王元宝的建议,实际上又将消息传来。杨慎矜或许觉得可以乘机离间叶畅与李林甫,好除去李林甫的一方外援,便有意在此事上推波助澜。   若不是李林甫意识到其中可能有人乘机渔利,行事时稍留了几分余地,叶畅的脑袋可能都已经被砍下来了。   “当真……要如此?”王鉷略有些迟疑。   “方才王公还说要与杨慎矜不共戴天,此时却问我是否要如此?”叶畅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   王鉷沉吟了会儿,然后道:“杨慎矜骄狂,自以为前朝遗种,曾与我言起谶语之事!”   一直在旁的杨钊猛地吸了口气:叶畅狠,王鉷更狠啊!   叶畅只是想着将杨慎矜兄弟除去,而王鉷提供的罪名,却有可能掀起滔天大狱!   谶语、前朝遗种……这是李隆基最忌讳的事情,一个杨慎矜的脑袋不够砍!   杨钊在惊过之后,旋即便是惧了。有人说他是武则天所宠爱的二张之后,但至少他的姓是杨姓,他也算是前朝大隋皇室后裔,这大狱掀起之后,会不会牵连到他?   若说杨慎矜兄弟,与宫中的杨玉环还有几分关系,当初杨玉环能嫁与寿王李瑁,便是因为在杨家兄弟招待同族的家宴中被李瑁看上。但因为杨玉环如今是李隆基的宠妃,这段历史也被有意回避了。   “怎么,二位方才不是说要对付杨贼的么?”见叶畅与杨钊半晌没有出声,轮到王鉷似笑非笑地扫视二人了。   “明白了,可有凭据?”杨钊抢在叶畅之前答道。   以他对叶畅的了解,叶畅未必能下这种决心,除非别无选择。但王鉷既然提到了前朝遗种的事情,杨钊也姓这个杨字,哪怕只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他也得拼命将事情办下来。   叶畅心中一动,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王鉷才故意说出“前朝遗种”的话语。他大约是觉得,叶畅与杨钊同杨慎矜都没有生死之仇,未必能做到极致,故此才会以此策逼迫杨钊出全力。   要知道杨钊背后代表的力量,可是杨玉环。有了他全力介入,此次目标实现,几乎已成定局。   “自然是有凭据的,有一人,名为史敬忠,曾为僧人,后还俗,据闻颇识数术,能卜凶吉,与杨慎矜往来密切。前些时日,杨慎矜曾对我有言,说是曾请史敬忠卜一事,后赠一婢于史敬忠!”   “史敬忠此人何在?”杨钊问道。   “此事某就不知了……此人在京中颇有名气,要寻他不难。”   “若寻到这史敬忠,从他嘴中得了口供,王公可愿发举其人?”   “义不容辞!”   他们说到这里,算是结成了同盟,王鉷先一步离开,叶畅微微一笑,看着杨钊:“大事济矣!”   “接下来如何?”   “请吉温去捕史敬忠,只要史敬忠还留在长安,想来很快就能找出来,有吉温主持此事,史敬忠什么口供拿不出来?”   杨钊点了点头,自己接口道:“既是如此,宫中我也会想办法……请二姐出面吧!”   杨玉环乃是杨家富贵的根基,一般的事情,杨钊不会请她开口,都是由与李隆基有染的杨家另三姐妹出面来关说。他在叶畅面前不瞒此事,是在向叶畅展示自己的信任,叶畅心里却是一跳,平白无故,他展示什么信任?   果然,紧接着一句,杨钊便问道:“十一郎,贤弟,我有一问,你切莫瞒我。”   “请说。”   “李相的情形,究竟如何了?”杨钊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   叶畅微微一愣:“什么情形?”   “十一郎莫要装了,你们出兴庆宫时,我都见到,是你将李相公扶上马车的,然后你便随车离去。若是李相公身体尚能支撑,你应当是出车自乘,吩咐车夫回府的,也应该是李相公自己,而不是你!”   这世上,没有谁是傻瓜,杨钊能成为千古奸臣,绝不只是凭借杨玉环的裙带,他比叶畅想象的还要精明。叶畅有些无奈,若是他没有那么聪明就好了。   李林甫的病情,不容乐观。   这老奸对别人狠,对自己同样狠,明明刚刚昏阙,元气大伤的情形之下,却还强撑病体,先是去球市挤一遭,避免自己脸色难看被高力士看出来,也给自己身体虚弱寻个借口。然后又主动入宫,强撑病体与李隆基应对,抢夺叶畅这个佳婿。   整个过程,他都凭借过人的毅力强撑下来,但出了宫之后,他的身体就再也支撑不住,若不是叶畅伸手去扶,只怕他就要原形毕露了。   回府之后,叶畅自去与杨钊、吉温密会,李林甫却在家中静养,根本无法处置公务。只是有叶畅交待,李府现在内外封闭,暂时没有消息传出去罢了。   “李相公确实染恙,但是并无大碍,御医说只须静养。”叶畅道。   “那么,对付杨慎矜之事,果真是李相公授意?”杨钊又问道。   叶畅一笑:“是不是李相公授意,如今不重要了。”   杨钊先是愣了愣,转念在一想,便明白叶畅的意思。他,王鉷,叶畅,吉温,都被人视为李系干将,可以说李林甫用于攻击政敌的重要人物中,就只有罗希爽一人未加入进来,只要他们行动开始,谁都会视为是李林甫的授意。   便是李林甫自己,也要承认这一点。   换言之,在被李林甫安排着背了几次黑锅之后,叶畅终于借着李林甫躺在病床上的机会,让李林甫背起了这个黑锅。   “若是李相病愈之后呢?”   “对付杨慎矜,难道不是李相自己的想法么,咱们替他办好了,他只会更高兴才对。”叶畅道。   “说的是……说的是!”杨钊连连点头。   外头的暮鼓声响起,叶畅听到后笑道:“也该回去了,若再不回去,只怕嫂夫人要寻我麻烦……杨兄,吉温那儿是我去还是你去?”   “我去吧。”杨钊道。   他出了牡丹亭,径直回到自己家中,但是没有进书房,而是到了自己的客房,才进去,便看到吉温从胡床上跳起,有些迫不及待地道:“如何,杨公,叶十一有没有吐露实情?”   “他说倒是说了,至于是真是假,却是谁也不知道。”杨钊哼了一声:“他难道真心要给李相公当女婿?”   “我观他对李相公幼女,是有几分情谊。”吉温嘿嘿笑了两声:“他究竟说什么了?”   “李相身体确实不适。”杨钊眼睛眯了眯。   吉温的眼睛也眯了起来,两人目光都变得阴森而充满野心。   如果说浑水好摸鱼,但有什么可以比李林甫倒台的水更浑的呢,若不是担心那样激起的不只是混水,更可能是滔天巨浪,他二人只怕非要把这个事情也捅出去不可。   “叶十一只寻我们,而不是寻别的位高权重者合作,只怕也是如此考虑,避免有人乘机想将李相公也一并掀倒吧?”吉温与杨钊心中不约而同想到这个问题。   若真如此,那就证明叶畅在勾心斗角上,已经臻于成熟了。   第324章 死有余辜薄情郎   春雨一来,便长时间不止,好不容易晴上几天,外头便热闹起来。   史敬忠伸了个懒腰,春倦真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不过看到身后的美婢,他又喜滋滋地笑了。   这美婢乃是前些时日杨慎矜所赠,他已经受用过,当真是妙不可言。   “郎君今日何为?”见史敬忠望来,那美婢双颊娇红,袅袅行前问道。   “难得偷得闲余,自然是……”   他话还未落,便见那美婢目光有些失望,他哈哈一笑:“自然是陪我掌上明珠一起去看看花……这左右,据说以辋川的花儿最好,我早已令人备好车,咱们这就出行吧!”   那美婢名为明珠,史敬忠此语,倒是一言双关。   车中风光,自不足说,待到了辋川以花闻名的山谷,只见谷外已经是停了不少车马,都是长安城中权贵之物。   史敬忠虽非权贵,却与不少权贵都有往来,许多人都听说过他拥有“秘术”,故此待他也多数比较客气。   携着美婢,带着醇酒,史敬忠只觉得,人生惬意,莫过如此。   他那美婢面带红晕,娇艳欲滴,也确实动人,颇引来一些注意。史敬忠不以为意,以他同各家权贵的关系,除非遇到实在是不讲理的,否则的话,他不惧其觊觎。   然后他就遇上不讲理的了。   “哟,这可不是史郎君么,史郎君身边这位女郎可真俏啊……”   一个声音响起,史敬忠回望之后,立刻躬身行礼:“不意在此遇上夫人……”   他遇到的,正是杨家的二姐,有时也被称为大姐的那位。   此人在杨氏姐妹之中,最是放荡不堪,甚至传闻,连杨钊这位堂兄,都是她的入幕之宾。而且生性好强,又喜欢揽事,杨兄姐妹的荒唐事,她一人只怕要占上一半。   史敬忠敢与别的分庭抗礼,见到这位,却只能束手束脚,行礼陪笑。杨二姐笑吟吟,眼珠子就在明珠面上打转儿,那模样,当真是色中恶鬼见着了绝世佳人。她虽是一女子,也看得明珠含羞带怯,忍不住往史敬忠身后躲。   “史郎君身边防的这位女郎,不知是何许人也,史郎君将她藏得如此,莫非是怕有哪个淫贼要吃了她?放心,有我在,谁都不敢动她……还请这位女郎,与我携手同行……”   杨二姐说到“吃了她”时,自己先啯地咽了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她也不等史敬忠同意,径直过去将明珠的手牵住,还啧了一声:“这小手还真嫩啊。”   这位杨二姐在长安城中传闻甚多,乃至于有人以为,她不仅好男色,也好女色。但此前史敬忠只以为是传闻,如今来看,传闻竟然属实。   明珠只觉得心中怪怪地,虽然有些不适,却并不觉得难得。她偷偷瞄了史敬忠一眼,却发觉方才还满嘴豪言壮语浓情蜜意的史郎君,如今却畏畏缩缩如同见了猫的鼠郎君。   她心中一怔:这般郎君,岂可依靠?   就在这时,又听得杨二姐笑道:“妹妹这般天姿国色,便是我也比不了,只有我家贵妃妹妹,还稍胜妹妹一筹……啧啧,不知妹妹名字为何?”   “奴婢名明珠。”   “明珠……好名字,好名字!唉,妹妹当真就如同蒙尘明珠一般,可惜不曾有怜香惜玉的人儿瞧见……妹妹这般人物,如何能充奴婢执贱役为粗使?”   杨二姐说到这,柳眉一竖,看着史敬忠,毫不客气地道:“史郎君,这位明珠妹妹与我一见投缘情同姐妹,你竟然敢以我之姐妹为奴婢?”   “不敢,不敢,夫人怎么吩咐,那便如何处置!”史敬忠心中万分不舍,可面对杨二姐的气焰,他哪里敢说出半个不字,只能不情不愿地道。   “这是何话,莫非我还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么?虽然我是贵妃之姊,皇亲国戚,却从不倚势欺人!”杨二姐哼了声道:“你这厮那样说是何意,莫非是想坏我名声,累及贵妃娘娘?”   “不,不,小人这嘴,不会说话,还请夫人莫要怪罪。”史敬忠心里暗自腹诽,面上却是诚慌诚恐,咬了咬牙道:“小人怜惜明珠蒙尘,愿放之自由,此乃美谈,哈哈,美谈……”   饶是他在唬那些达官贵人时有伶牙俐齿,此际却唯有干笑,环顾四周,好在都是杨二姐的仆从,没有什么旁人。   “既是如此,你还在此做甚,莫非要等着我请你吃饭?”   目的达到,杨二姐就毫不客气,而史敬忠也唯有抱头而去。见方才还与自己卿卿我我的男人,如今鼠窜离开,明珠心中百感并生,一时有些痴了,但杨二姐却在她耳畔柔声道:“这天下的臭男人,便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依我所见,个个都是死有余辜的薄情郎!唯有咱们女儿家相互依靠,方是正途……妹妹这般人品,这般聪慧,当知姐姐我所言不虚。”   此时这番话听入耳中,明珠只觉眼中一热,不觉便点了点头。   史敬忠失了美人,哪里还有心情继续赏花,一边在心里痛骂杨二姐,一边命车夫驱车回宅。   今日乘兴携美而来,败兴失美而归,回到自己的别业当中,史敬忠便怒气冲冲,险些发落在庄子里的仆人身上。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得外边有人道:“史公可在,故人来访!”   他虽然有些钱,却毕竟不是豪富,在这终南山里的别业,也只是一处小小的茅屋院落,前后只有两进,外头一喊,里面便听得清清楚楚。史敬忠听得这声音确实有几分耳熟,撑开窗向外一望,却看见一张方方正正的脸。   “原来是温郎君,今日如何得闲,到我这偏僻地方来!”   史敬忠认出来人乃是吉温,心中顿时一喜。   史敬忠与吉温父亲关系甚好,吉温年幼之时,史敬忠甚至还将他抱在怀里逗弄过。如今吉温靠上了李林甫,仕途正顺,史敬忠早就想去拉关系,却一直没有由头。   今日受了委屈,在吉温面前倾诉一番,既可以显得双方关系非凡,又可以试探一下,能否请吉温出面,寻找杨钊,再从杨二姐那儿将明珠要回来。   出门相迎时,史敬忠注意到吉温身后还跟着一个常服男子,他最初时没有仔细去瞧,但再看第二眼时“咦”了一声,看得第三眼时,他眼睛瞪得溜圆,吸了口气,上前施礼:“此何公也,敢请尊姓大名!”   “史公何必如此,此人不过我跟班随从,你这般大礼,未免太过!”吉温见此情形,忙笑着将之拦住道。   “温郎君何必诳我,我观此人,形貌非凡,乃公侯之体,其将来富贵,尚在温郎之上!”史敬忠正色道:“此等人物,岂容戏谑,温郎君还是实话实说,快快将此公介绍与我吧!”   吉温心中既惊且奇,带着狐疑,看了史敬忠一眼:莫非自己的这位世叔,果真有什么看相算命的本领,如同袁天罡、李淳风等一般,能批人命理,识人贵贱?要不然的话,为何他一眼就看出自己身后人的不凡,并且咬定此人今后富贵,还要在自己之上?   若他真有这种本领,自己此行,倒是有些莽撞了。   跟在吉温身后的人,正是叶畅。   叶畅自己也是愣住了,他穿着便服,全身上下打扮,原本就跟一个普通随从门客没有什么两样,便是与吉温所站的位置,他也特意注意过了,落后两步以示尊卑。   可是这个史敬忠却一口咬定他的富贵更在吉温之上!   若没有破越时空来到这一世,叶畅对于神仙佛祖之言,只会当作笑谈,对批字算命,更只会认作是骗子欺诳之语。但有过用“科学”无法解释的经历,叶畅如今对这些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不敢当史公之语也。”见史敬忠问个不停,吉温又有些不知所措,叶畅上前一礼:“某不过一介布衣,困顿于边隅,如今跟随吉公而来,若他年果有富贵之时,必不忘史公今日之言。”   “那是自然!”史敬忠眼珠转了转,笑着道:“我看公面相,只怕不是困顿于边隅,今后富贵,亦须取自边隅!”   这一句,叶畅与吉温都变了颜色。   史敬忠心中暗自得意,叶畅与吉温神情中的哪怕一个微小变化,都印入了他的眼,他们连番交换眼神,让史敬忠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这个时候,当再加一把火,因此他伸手邀起:“山居简陋,虽不足以待客,却可请贵人驻足暂歇……请进,请进!”   他热情相邀,叶畅与吉温也没有拒绝,进去之后,史敬忠待叶畅比待吉温还有礼貌,众人谈了好一会儿,史敬忠说起杨二姐强夺自己婢女之事,气愤难平,长叹一声道:“杨氏如今气焰熏天,实非我这升斗小民可拒之者……温郎君,你与杨家杨御史关系较好,不知可否为我往求之?”   “此事我可为史公提上一提,至于杨御史是否会给我面子,就不知晓了……”吉温与叶畅对望了一眼,见叶畅微微点头,他便应允下来。   一个婢女罢了,杨家可以不给他吉温面子,却不会不给叶畅面子。只要叶畅肯开口,杨钊,乃至杨贵妃都愿意出面摆平此事。   吉温心中更担忧的还是史敬忠的相术,应承了此事之后,他又问道:“史公相人卜筮之术,当世无双,我此次来拜会,便是想请教史公,朝中诸公当中,以史公之所见,谁人富贵可期?”   史敬忠捋须哈哈大笑起来。   见两人不出声,只是静静等着,他笑声止歇:“汝二位,便富贵可期也。”   “我二人之外?”   “杨御史,亦富贵可期也。”   “另有何人?”   “哎,天机难测,我也只是偷窥得一星半点,多言便是罪过!温郎君自幼聪慧,必不令我为难啊……”   吉温见他不欲说,笑着向外道:“且将礼物送来!”   他此次来,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一手是不顾交情,直接捕拿史敬忠,从他口中迫出所需的口供,一手便是以礼相待,先礼后兵,先诱出口供之后,再动手。   无论如何,都要动手,可是史敬忠一眼能看出叶畅富贵逼人,这让吉温开始有些畏惧,此人是不是真有异术,能通晓阴阳气运?   礼物呈上来之后,史敬忠笑纳了,叶畅见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   自己方才还差点被这神棍哄住了,以为他当真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现在看来,还是一个见财起意之辈。   “史公,觉得杨侍郎如何,就是户部侍郎杨慎矜。”   “杨公么,他有一劫,过之则富贵长保,不过则难脱牢狱之灾,甚至有性命之忧!”史敬忠得了礼,便吐露道:“不过此人豪爽,当有贵人相助才是。”   “何以见得?”吉温又问。   “这个……事关阴私,某不能说不敢说!”卢敬忠倒还有几分职业道德,说到这,就不再开口,无论吉温如何利诱,都只是笑而不语。而吉温为防他起疑心,也不好揪着不放,只能再言别的人。   聊了半个时辰,从史敬忠口中没有得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吉温正在犹豫,是否要采用强硬手段,叶畅却道:“史公,今日兴尽矣,待来日再拜访史公。”   他开口了,吉温不好多说什么,便告辞而去。离开了史敬忠的别业,吉温道:“叶郎君,你说他的相人之术,是真是假?”   “险些被他骗了。”叶畅笑道:“此人倒是有些小精明,但所谓相人之术,不过是诳语。”   “可是他能看出叶郎君不凡,这是何道理?”   “我虽不认得他,他想必是认得我吧。”叶畅道。   “啊?”吉温细细一想,然后顿足道:“确实如此,他与我们说话之时,总会提及辽东物产……若不是认出了叶郎君,他为何如此!”   想到这里,吉温大怒,自己竟然被这个相士骗了!   “走,我们回去,将他拿来再做道理!”   “不可,不可,现在我们手中并无圣人旨意,要是因为他走漏了风声,杨慎矜必然狗急跳墙。”叶畅摇了摇头:“关键不在此人身上了!”   如今李林甫尚在家中养病,一应事务,都是卢杞等数位亲信在帮他处理,外人并不知道,叶畅却很清楚。若事情闹开来,杨慎矜狗急跳墙,李林甫重病的消息泄露,大好局面顿时就要翻覆回去。   更何况,这一次他是想让李林甫背黑锅,岂能将主动权交还给李林甫?   第325章 相公正合背黑锅   杨慎矜对着面前的一份名单发呆,皱眉苦思了好一会儿,然后将手中的笔往桌上用力一拍:“狗胆的鼠辈!”   他无法不骂,因为面前的名单乃是新的朝廷官员任免,他的一些职务被叶畅取代,同时与叶畅关系甚好的一些人,象原本的登州司马元公路,进入了朝廷当中。   别人官高他不嫉恨,但是将他的诸使职务扒去,却让他不能不嫉恨,他如今能在朝廷中坐稳来,便是因为理财之技让天子欢喜。现在将他从直接理财的岗位上离开,只去当一个干巴巴的户部侍郎,任谁都知道,这是他圣眷已减的象征!   只要有人能取代他,那么便是他下台的时候了。杨慎矜想到此前自己被杨洄、杨齐宣唆动,想要去占李林甫的相位,便明白自己若是下台,就休息再有起复之日。   甚至有可能被李林甫处理掉,就算不象韦坚那般丢了性命,也要去哪个边远穷困的州郡如王忠嗣般等死,甚至干脆被扔到辽东叶畅的地盘上,音讯全无死活不知,就如李适之那个蠢儿子。   他正怒间,突然听得外边一乱,他神情一动,便带喝问,然后就见一队军士冲了进来,用刀枪架住他,将他按在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尔等何人,竟然敢擅自闯入朝臣宅邸!”   杨慎矜惊怒交加,这猝然之变,让他几如梦中。他叫骂中,便见一人不慌不忙踱着方步,来到他的面前。   勉强抬头一看,却见杨钊略带得色的脸。   “杨……钊!”   杨慎矜吸了口冷气,情知不妙。杨钊乃侍御史,他带着兵士上门,而且没有任何预兆,这意味着什么?   果然,杨钊捧出圣旨,开始宣读。杨慎矜听得里面的罪名,顿时慌了,不仅说他曾请史敬忠看相,算自己是否有九五之尊的命,而且还说他私藏谶书,心怀不轨。这两项随便哪一个戴上,对他来说都是抄家灭门的罪名!   “杨御史,冤枉,我要见陛下陈述冤情!”   “可以。”杨钊一笑:“只要陛下愿意见你。”   “还请杨御史为我上达天听,诉说冤情……我绝无谋逆之心,那两桩罪名,纯属凭空捏造诬陷好人……”   话尚未落,见听得外边有人大步过来,却是一名吏员,那人一进来,便呈上一个木匣:“找着了,果然有谶文!”   杨钊打开匣子,里头竟然是一个独眼石人,杨钊皱眉道:“这算什么谶文?”   “侍御史看看背后!”那吏员道。   杨钊转到背后再一看,上面却是两排歪歪斜斜的字迹:“黄河石人一只眼,挑动天下俱沸反。”   “咝,好大的胆子!”   杨钊吸了口冷气,盯着杨慎矜,满脸都是愤怒之色:“朝廷待你不薄,圣人对汝一家更是恩重如山,若非朝廷,汝等当在大漠之上为杂胡婢奴,汝等却敢为此之事!”   杨慎矜又惊又怒,此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喃喃道:“我家中向来不曾有此物,这……这不是我家的东西……”   “不是你家的东西?”那吏员登时怒了:“此物就在你家书房中发现,当时在场者有五六人,便是你家的一个管事也在……将那厮带来,与杨慎矜这罪囚对质!”   只见一人被推了见来,此人满脸惊慌,正是杨府的一个管事,他看着杨慎矜,声泪俱下地道:“他们在老爷书架之上寻着这个木匣子……此事确实,老爷,你就认了吧……”   杨慎矜呆住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吾家向来并无此物,突然来此,乃天欲灭我也……杨侍郎,念在你们同朝为官向来也略有交情的份上,给我个体面,我……招了!我虽有罪,旁人却是不知情,还请勿连累我家人!”   他如何猜不出,这一切定然是有人在做怪,他家中僮仆使女数量过百,有人悄悄藏个木匣子到他的书柜里,他哪里能知道?   对方既然做得如此细,那么就不会给他扳回的机会了,他唯一能求的,就是一个痛快和不累及家人。   杨钊却是笑着向那吏员使了个眼色,那吏员带着众人都退了出去,杨慎矜此时勇气已失,尽管没有兵士约束,却仍然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杨钊慢慢踱了两步,然后开口道:“此事却是重大,杨慎矜,不唯你家人要受牵连,只怕你的兄弟与寡姐,亦少不得受此事连累了。”   杨慎矜苦苦哀求,杨钊只是不理,杨慎矜叩头如捣蒜,杨钊这才道:“我与你虽是不熟,却也知,你身受国恩,并非完全没有良心之辈,那么这个东西,是从何而来?”   他一指木匣,杨慎矜愣了愣,他哪里知道此物从何而来。但片刻之后,他顿时明白,杨钊是要将事情座实来啊。   “此物……此物……”   “杨慎矜,莫非还要我再说一遍?”   “此物乃我在疏浚黄河之时所得……献此物与我的乃是一民夫,他已经被我令人以违令之名斩杀扔入了黄河之中……”   杨慎矜不得不胡诌了一个来历,一边说,一边眼泪滚滚而落。   只不过杨钊却视若未见,对他半点同情都没有:杨钊此时与李林甫关系还很密切,若杨慎矜真得势,他前进之途岂会顺利,毕竟杨慎矜与他年纪相差不大,而李林甫却垂垂老矣。而且杨慎矜算计叶畅,几欲置叶畅于死地,若失了叶畅的财力支援,他日子岂能如此轻松!   “得了这个呢?我听检发你者之供辞中有言,是一位贵人见此之后,说你贵不可言,你才寻史敬忠看相……这贵人是谁?”   杨慎矜再度呆住了,他这才明白,杨钊的目的不仅仅是让他座实罪名,还想通过他再将自己的敌人拉下马来!   杨钊想对付的是谁?   杨慎矜心念电转,迟疑未答,杨钊见时间已经过去不少,再这样耽搁下去,只怕有人会起疑心,他便厉声道:“杨慎矜,你死罪已承,检发他人,正乃赎罪之道,便是救不了你,总能救你家人!”   “我……我……”   杨慎矜原想说我不能胡乱攀咬连累无辜,但杨钊粗暴地打断他道:“你家寡姐,莫非你也想送她入狱?”   “我……我不知……不知杨御史所指何人,还请杨御史略微提醒……”杨慎矜浑身一震,然后喃喃地道。   “贵人,贵人!你与哪位贵人密谋,意图不利于李相公,好坏朝廷栋梁,以便于你们谋朝夺位!”杨钊道。   话说到这里,杨慎矜哪里还不明白杨钊言下所指,无非就是驸马杨洄!   “李相公果然好眼力,好智谋,好手段!”他有些凄厉地笑了起来:“我道为何来得这般快……我还以为李相公身体不适,不曾想真是假的,先以身体不适诱我起贪念,又以身体不适令我不察……好,好,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你说那贵人,那便是那贵人吧!反正我难逃一死,便为李相公再除一敌,只求李相公念此微功,饶我家人一条生路,哪怕流窜岭南……不,若能让他们流窜辽东,叶畅必不薄待他们!”   他以为这一切都是李林甫的安排,因为整个手段有非常鲜明的李林甫烙印,但杨钊却知道,整件事情,都是叶畅在背后一手操持。从罗织罪名到收买栽赃,李林甫都是一无所知!不过听得杨慎矜在最后所得的条件,竟然是将家人流放到辽东之时,他心里跳了跳,不曾想在杨慎矜心中,叶畅竟然还有些好名声!   “早知如今,当初你为何要对付叶畅?”杨钊心里暗暗道,不过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他一拍手,外头那吏员又进来,有人奉上纸笔,杨钊呶了一下嘴:“杨慎矜,自己写吧,这可不是某家刑讯所得,乃是你自家之意!”   “自然!”杨慎矜咬牙道。   他研墨提笔,想要写,却悲从心来,又将笔放了下去,抬头看了杨钊一眼,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我可否如同王忠嗣一般?”   “不可能。”杨钊冷冰冰地道。   王忠嗣能到四川去苟延残喘,那是因为李隆基欲留他一条性命,而除了李林甫之外,想要王忠嗣死的人并不多。杨慎矜则不然,他一人身兼十余使之职,又有可能当宰相,挡着多少人前进的道路。这两年得势之后又不知收敛,就连与他是亲戚的王鉷,都被他弄得心怀怨恨,欲除之而后快,遑论他人!   “好,好……”杨慎矜又是一声长叹,然后开始落笔。   因为心情激荡的缘故,他如今的字体,远不如平时,字也写得有些扭曲。杨钊见他最无平时大臣之体,心中不免生出免死狐悲之叹:“杨慎矜也算是一时人杰,否则不可能官至户部侍郎,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一朝失势,竟至如此,惶惶如丧家之犬,当真是可悲可叹……我千万不能有这一日!”   他心中暗下决心,若想没有这一日,就必须掌握主动权,欲掌握主动权,就得如同李林甫一般,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   杨慎矜按着杨钊的意思,将自供状写了出来。他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给自己的家人减轻些罪名,故此颇费了些心思,自己承担了部分罪名,却将一个关键罪名教唆自己谋逆者,推到了杨洄身上。   至于杨洄为何不安心当他的驸马,却要参合到这种事情里,杨慎矜就什么都不说,让杨钊自己去发挥去。   得了这供辞,杨钊甚为满意,当下唤人过来,将杨慎矜押入牢中,念在杨慎矜还算配合的份上,他还吩咐了声,令人要给杨慎矜应有的待遇。   他自己出了杨慎矜的府邸,才出门,便见一辆马车过来,叶畅掀开车帘,笑着问道:“可要搭车?”   “好!”   坐上叶畅的马车,杨钊便赞了一句:“十一郎当真会享受,这车就是比我的要舒服!”   “用不了多久,我便要在长安卖这等马车,到时杨兄可以买一辆试试。”叶畅笑道:“送我就不送了,这可不比以往,此间事了之后,杨兄少说也得往上升一升,俸禄还不知会涨到什么地步呢。”   他唯独送过李林甫一辆这类车子,杨钊的则是老款。杨钊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朝廷让你主管河工,那实在是太对了!”   此时黄河水患远没有后世大,主管河工的最重要职责,还是使得两淮的粮帛能够运至关中,供京畿数量庞大的官民们使用。   两人这几句话,看似无关的闲话,实际上是向对方确认事情办妥之后的利益划分。叶畅从容问道:“招了么?”   “如你所料,完全招了,杨洄此次必然脱不了身。”杨钊目光闪了闪,声音低了下来:“不过此事……李相公那边会不会不满,我们可是打着他的旗号行事,让他背了黑锅。”   “倒了杨慎矜,李相再背两口黑锅都没意见,更何况,他替人背得黑锅还少了么,怎么会在乎替我们背点?”   两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对李林甫少了几分敬畏,多了几分调侃。   “十一郎此次是去哪儿?”   “兴庆宫,见过圣人,河工之事,我已经有所计划,总得呈报圣人。”   “这么快?”   杨钊讶然,叶畅却只是一笑。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快,事实上对于河工,他早就有所计划。黄河如今到了冬天,就因为封冻而不能航行,对于大唐的交通运输影响非常大,对于叶畅的赚钱大计也极有影响,故此,叶畅很早就有一个计划。   如今只是借着这个官方身份,将此计划拿出来罢了。   他们的车子很快到了兴庆宫,通禀之后,倒没有太久的耽搁,李隆基召二人入内相见。进去时,迎面却是香风习习,杨家姐妹大约准备离去,故此两边相遇。   叶畅对杨家姐妹没有什么好感,也有几分忌惮这几个娘儿们,故此避让在旁,目不斜视。   “哟,这不是叶十一郎么,啧啧,才一些时日不见,便长得更俊了,让姐姐我好生瞧瞧……难怪咱们二十九贵主都看上你了,瞧你这脸儿!”   他不想惹麻烦,可麻烦却来找他,就听得杨二姐娇声腻语,一双媚眼冲着他直闪闪。   第326章 拟立柜坊汇钱河   杨家三姐妹里,这位排行为二姐实际上是大姐的最难缠。   叶畅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她伸出的手指头,面上带笑,却无怒色。   旁边的杨钊眉头拧起,挡在他的身前,盯着杨二姐:“妹妹,须得留几分体面!”   “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肚子里尽是坏水儿,面上却还要什么体面?”杨二姐昂起下巴,“哼”了一声:“让开,钊郎君,今日与你无关!”   杨钊眼中闪过一丝妒意,又有一丝无奈,只能让开。   他与杨二姐私通,此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杨二姐男女不禁,出了名的放荡,若她真要勾引叶畅,杨钊又能如何?   她可是与李隆基亦有一腿,甚得李隆基欢心!   “二姐有正事先说正事,闲事说完正事再说。”叶畅见杨钊退开,仍然笑眯眯地道。   杨二姐与他带笑的目光一遇,心突的跳了跳,突然间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无论她是如何放荡的女子,终究还有些羞耻心,叶畅这般态度,让她觉得有些无趣。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为何就喜欢勾心斗角!”她收敛住心情,又是一笑:“那明珠可是我见犹怜的美人儿,如今为了你们,她受了惊吓,我总得为她讨个公道!”   能让李隆基痛下决心收拾杨慎矜的,就是那婢女明珠。   在得知她的下落之后,杨钊便去寻杨二姐,当着杨二姐的面一询问,果然问出杨慎矜私召史敬忠占卜之事。得了这个消息,杨钊大喜过望,又与杨二姐密议,带明珠去见李隆基,装作无意中泄露,引发李隆基对杨慎矜的怒火。   事情做得很漂亮,完全按照叶畅计划的来,李隆基绝对不会想到,这背后其实是叶畅在使力气。在某种程度上说,李隆基此次,也成了叶畅的一枚棋子。   杨二姐自觉自己有了功劳,故此跑来向叶畅邀功请赏,只不过她现在自大得有些膨胀,用的请赏方法让人很不欢喜。   “二姐说的是,明珠明珠,自然当用明珠相衬。”叶畅笑吟吟从袖里伸出一只手,他的手中全是鸽蛋大的珠子,看上去晶莹剔透,甚是可爱。   “玻璃宝珠!”   这一串珠子全是由玻璃珠串成,放在后世,不过是孩子们打弹珠用的丸儿,可在此时,却是难得的宝物。即使叶畅现在拥有一座玻璃工坊,象这样滚圆透亮无气泡的,产量也很少。   他原本是想造出内间有色的,可是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拿这个充当礼物,不算太珍贵,但给女子却是极好的。杨二姐满心欢喜,接过这些,却又有些嫌少:“才这一个珠串……十一郎,你总得给我几斛,我才好拿出去打赏啊!”   “打赏?”旁边的杨钊一愕:“你用这个打赏?”   “你这俗物,自是不明白,如今京中有女说书,每日现编故事说与我等听,我等总不能让她们白白辛苦,若是听得欢喜了,总得给些赏赐,金银绢帛太俗,何如珍珠。而今我有了这玻璃珠,那就比珍珠更好了!”   叶畅想到那些编故事奉承诸位读者的可怜人,辛苦忙乎一场,最后换来的是这种将来会无限贬值的玻璃珠,不禁为他们掬一捧同情之泪。   “二姐说什么胡话,这般一模一样大小的珠子,岂能成斛?”杨钊在旁道:“好了,谢礼也给了,让我们过去,莫让圣人等久了!”   杨二姐咯咯笑了两声,似乎欲离开,但走之前,突然又凑到叶畅耳边,满是暧昧地道:“夜里我去你们家讨要……洗干净了等我啊。”   她说完之后,还吹了叶畅耳朵一下,然后荡笑了两声,才摇摇摆摆离开。   “她说什么?”杨钊忍不住问道。   “一串珠子,还不能让她满意。”叶畅有些无奈:“自然是向我讨要别的……唉,走吧。”   杨钊闻言心中还有些怀疑,但却不好再问了。   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时,李隆基脸色甚为阴郁,先向杨钊摆手,示意他站在一旁候着,然后问叶畅道:“你今日来此,是有何事?”   “臣奉命督办河工,有一个章程,还请圣人过目。”叶畅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纸。   李隆基接过那纸,却没有看,扔在一旁的小几上,长叹了一声:“你倒是个有心的,此折朕稍后再看,你究竟如何打算,说与朕听就是。”   “臣有意顺黄河堤岸,修一条路……”   叶畅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李隆基初时还有些不耐烦,但渐渐就专注起来。   叶畅的意思,就是借疏浚黄河之机,沿着黄河修一条东西向的直道,大体与黄河走向平行。直道一直延伸到东海郡,大体来说就是后世的陇海线。这个工程甚为浩大,故此叶畅将其分为几段,规划之中,是用二十年时间完成。   规划二十年的工程,这在大唐历史上,还是极为罕见的。一般官员,都是急功近利,只想着马上见到好处,好变成功绩换取升迁,有几人愿意用长远的眼光做事!   “三年之内,先建成徐州至汴州之一段路,如此淮南道之财物,冬日亦可自陆路转运至汴州,臣查过朝廷的地图,此二地之间,原本就有道路连通,此次主要是拉直垫平,再以水泥铺成辙道……”   此时路面为泥土路面,最多就是垫上沙石,因此大车经常陷入其中,影响物资流通。叶畅准备统一车轮之间的距离,以此距离为标准,在路上修两道专供车轮压碾的水泥路来。因为只相当是两条宽不足半尺的水泥路,故此水泥消耗量并不太大。   “如此会不会劳民伤财?”李隆基听完之后,有些犹豫地问道。   “圣人,劳民是难免的,平日里徭役,岂有不劳民者?关键是让百姓觉得劳有所值——此次修路,朝廷只需垫支部分钱财,还有政策上给予方便,百姓服此役者,不仅管其吃住,而且还有工钱可领!”   李隆基他是知道叶畅“理财”本领的,闻此之后,虽然心中不信,却没有立刻斥责叶畅在大言不惭,而是问道:“你说说,这么大的工程,朝廷如何能少花费而得大功。”   “以臣所知,自汴州至长安,每年十月之后,粮价便渐贵,原因不过是黄河冰冻,水道断绝,淮南之粮,运不过来。而每年自淮南、江南等地运至京中的绢绸,多有因为船载浸水而坏者。若是此路得成……”   叶畅一番说辞,无非就是以道路修成之后,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朝廷能节约大笔开支为理由。最初时李隆基想要摇头,因为这样的理由,还不足以说服他,特别是根本不可能达到叶畅所说的朝廷只要出小钱而民间会主动出大钱的目的。   但叶畅话题一转,便提到这路不仅可以官用,而且还可以民用,特别是那些中小型商人所用。   长安、洛阳、汴州自是富庶,但是北海、广陵与江南一代,亦是日趋繁华,两边商贸往来甚多,这条路若能修通,对于商人们来说,将是极大的喜讯。这条道路,官民两用,便可以沿途收取路费、商税。若拿这预期之中的收入来抵押,向民间借款,必定会有大量商人愿意出这个钱。   “朝廷出面做此事,怕是不体面……”李隆基犹豫不决。   叶畅心里暗骂了一声,朝廷收税征役,就不怕不体面,借钱修路,反倒怕不体面起来!他口中却道:“臣亦考虑了此事,故此建议,由安东商会出面经办此事……朝廷允许安东商会办柜坊,行飞钱,并以飞钱充抵租税……”   如果说方才修路只是引子,那么现在这个飞钱才是正文。   大唐如今商品经济发展得很快,辽东的货物极受欢迎,但限制其发展的因素也日益显现,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便是缺乏有效货币。   金虽流通,但数量稀少面值巨大,银虽值钱,但目前实际上是不流通的,而铜钱不仅沉重,数量也因为铜器大行之事而稀少,故此,叶畅便提出办柜坊之事。   此时柜坊在长安城中已经出现,只不过其具备的主要功能,还只是存放铜钱与放贷。叶畅的意思,就是以安东商会的信誉和辽东物产为保证,在长安办一所银行,获取大唐的纸币“飞钱”的发行权,同时也向大唐朝廷放贷修路。当然,叶畅也不会忘记,银行的另一功能,招揽储蓄。   此时的柜坊存钱,不但没有利息,反而要给柜坊钱,叶畅深信,自己哪怕把利息定得低一些,也会有很多人愿将钱存入进来。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皇帝、权贵,将这柜坊视作朝廷的府库,可以随意支取。故此,叶畅要将柜坊放在安东商会的名下——侵犯柜坊的利益,就是侵犯安东商会背后三百余家股东的利益,即使是李隆基生出此心,也要有所顾忌。   叶畅滔滔不绝地说这被他称为“安东银行”的新玩意儿,因为说得太投入,他都没有注意到外边天色。原本明媚的春光,渐渐被阴云所取代,当他言语结束之后,隆隆一声,天宝六载的第一声春雷响了起来。   李隆基这才如梦初醒,长长出了口气。   身为一位曾经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李隆基从叶畅方才的介绍中感到了一种让他陌生而且畏惧的力量,他细细思考,却因为沉迷于酒色时间过多,一时间,却想不出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哪怕就是他精力十足,只怕也不知道,叶畅放出的会是一只什么样的怪兽。   安东银行再加上辽东行军总管府的军队,武装商团已经隐隐浮现了。   “此事须得由李相……罢了,李相如今身体有些不适,便由杨钊来替朝廷监管。”李隆基琢磨了一会儿,原本是相推给李林甫的,可是一转念,想到叶畅有可能成为李林甫的女婿,他便又将杨钊推了出来。   这股力量,无论会成为什么样子,李隆基都希望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故此不可能尽付与叶畅,更不会交与李林甫。而且,杨慎矜此次要倒台,朝中再无人能制衡李林甫,这也不符合李隆基的打算。他琢磨着,杨钊与叶畅的关系似乎不错,那么,是时候推出杨钊,用他来离间李林甫与叶畅,也是不错的。   杨钊大喜,这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使,他虽然不大明白这“银行”对大唐的意义,可其中能收得的好处,他却隐隐看得见。   叶畅所说的“银行”,与后世的银行相差甚远,只不过比稍后出现的发行飞钱的柜坊稍进一步,发行的“飞钱”由朝廷与辽东的生产能力双重支撑。凭借这飞钱,可以充抵交给朝廷的赋税,亦可以在长安、洛阳和汴州这样的大城中,换取所有辽东物产,还可以在长安、洛阳等大城市直接兑换成铜钱或者绢帛。   为了防止对市场造成太大冲击,每年的飞钱发行量,当有定数,按照旧年的数字稍稍上浮,具体上浮数量,在每年末安东商会向长安解送红利时报经朝廷批准。   如今大唐商业尚不发达,工业也就是叶畅在辽东建立的小基地,其余只靠着零散的家庭手工或作坊,故此只能先如此。叶畅的目的,是通过这银行来修路,通过修路来带动大唐商品流通,再通过商品流通来获取利益。   只要推动一把,凭着辽东的工场,钱财就能源源不断,聚流成河。   此事议定,想到滚滚而来的财富,李隆基心情好了些,笑着转向杨钊道:“情形如何?”   “此为杨慎矜供状,臣不敢擅专,全凭圣人作主。”杨钊很干脆地将供辞交了出去。   李隆基接过供辞,草草看了一遍,心中又惊又怒:“竟然真有此事……竟然……”   他心中是真的大怒,此案涉及的人物,一个是他准备提拔起来替代已经日益老朽的李隆基的重臣,另一个则是他的女婿,而且曾经是他最关注的女婿之一!   他并非蠢人,否则当初就不能从韦后与太平公主两人手中夺取权力,但越是聪明,就越为多疑,此理自古皆然。加上此前李林甫的谗言、叶畅的种种布置,他就算没有全信,也信了八成!   “来人!”他厉声道。   第327章 前怨就此梁上悬   咸宜公主府。   原本咸宜公主极得李隆基宠爱,故此她的府邸甚是弘阔,非一般府邸可以比拟。   杨则笑嘻嘻地向管家点头,赶紧将背着的柴禾向柴房扛去,才到公主府上,他可得勤快一些,争取早日出人头地。   不过当柴禾放下之时,他听得“轰”的一声响,他讶然回头,便看得一队兵士破门而入。   柴房在公主府的外围,有个侧门通往院子外,这些兵士闯进来,让杨则吓得一大跳。   他缩在柴禾之后,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身在长安城中,看到这样兵士如狼似虎,怎么会不知道出了大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士兵之后,几个官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他认识,曾经远远望见过,乃是侍御史杨钊。   杨钊回过脸来,看着叶畅,皱眉问道:“当真要如此?”   “自然要如此,你也知道,圣人曾经非常宠爱咸宜公主,若是给咸宜公主去哭求一番,圣人念起武惠妃,不仅我们此行不得全功,便是宫里的贵妃娘娘,少不得也要埋怨我们办事不力。”叶畅道。   在杨玉环之前,能长时间得专宠的就是武惠妃了,哪怕此女已经死去多年,也仍然是杨玉环的大威胁。   因此杨钊一点头:“那便如此!”   说完之后,他带着兵士就往里走,叶畅却留了下来。   叶畅身边,自然少不得善直,和尚眼尖,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转了半圈,便将杨则拎了过来。杨则脸色惨白,跪在地上。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见这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叶畅和霭地问道。   “小人……小人……”杨则将自己身份说了,乃是刚投入驸马府的,与杨洄可以算是一族远房。叶畅摇了摇头,看模样也能判断出来,这只是一个苦哈哈的小子。   他摆手让杨则起来:“这杨驸马,眼见就要倒了,你还是速速离去,千万勿停留……哦,把这个拿去吧。”   他将一块金饼交在了杨则的手中,杨则愣愣地望着他,叶畅又催促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揣着那块金饼飞奔而走。   出了驸马府,他又有些迷糊:按理说,方才那人应该是来害驸马的奸臣,他为何要给自己金子,还放自己逃走?   屋里善直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想到就问:“十一郎,你为何放那小厮走?”   “无辜之人,何必连累,留他在此,碍手碍脚。”   善直却是不信,总觉得叶畅如此,心中另有打算。他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心中不安?”   叶畅默然。   他确实心中不安,此次行事,虽然都是报复,可是手段,却太过阴毒了。杨洄是他死仇,为了坑此人,就必须将杨慎矜拉下,虽然此前他自我开导,说杨慎矜也在谋算他,可是叶畅心中明白,那只是自我开导。   这种情形下,能少连累一人,便少一人吧。   没有等他感慨太久,便听得一人唔唔叫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越来越近前。   叶畅立刻将心中的柔软收起,目光冷厉,静静地等着。不一会儿,便见杨钊匆匆回来,在他身后,两个士兵挟着杨洄。   杨洄的嘴已经被堵住了,看到叶畅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露出恐惧之色。   叶畅背着手,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原本是有很多话要问他的,但此时,叶畅觉得又没有什么必要了。   他正待转身离开,那杨洄却疯狂挣扎起来,他究竟是驸马,那两兵士没控制住,给他挣脱,他将口里塞着的布团摘开,扑向了叶畅!   叶畅抬脚,重重踹在杨洄胸前,将他踢飞了回来。   “奸贼,你是三庶人遗党,你害我,是为三庶人复仇!”杨洄嘴角流血,却指着叶畅叫道。   他这话不是叫给叶畅听,而是叫给杨钊听的。   杨钊脸色也是一变,三庶人乃是大唐的禁忌,若叶畅真是三庶人遗党,就算是李隆基再爱他的才能,只怕也容不下他!   他狐疑地盯着叶畅,叶畅却是哂然一笑,摇了摇头:“三庶人之时,我才几岁,怎么可能是他们的遗党?杨驸马,你当初便是因为这个理由,害死了我的兄长,如今还想用这个理由来害我?”   “你是公报私仇,我要面圣,我要求圣人……”   “我是公报私仇,但你若不是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又如何能公报私仇?”叶畅却是冷笑:“你与杨慎矜勾搭的事情已经犯了,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明白?”   杨洄顿时变了脸色:“李……李相?”   他心中与杨慎矜勾搭之事,无非就是想借着李林甫重病之机,将杨慎矜推上宰相的宝座。若真是因此事情被追查,那么叶畅站在这里,其实代表的是背后的李林甫。   叶畅乃至杨钊,杨洄都不畏惧,可是李林甫,他是打心眼里畏惧。   正是双方有过联手暗害三庶人之举,所以他才更清楚李林甫的手段。   “你明白就好,我来此,只是想看着你这杀兄仇人死在面前。”叶畅冷冷地道:“你有什么遗言,自己写出来,我替你转呈陛下,至于你的性命,就到此为止了。”   杨洄初时并不认为自己有性命之忧,此时闻言,却再无任何希望。是李林甫要他死,而不是叶畅要他死,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我……我……”   “莫非你欲入狱中受那非人之辱?”叶畅又道:“那也行,反正都是一死,在狱中折磨,我虽亲眼见不着,却也更能出这口气!”   杨洄一颤,天牢之中倒还罢了,可若是象三庶人一般,被流放边郡,然后由狱卒驱赶离开,那所受罪之大,绝非他这样娇惯了的身子能承受的。   “哪有那般便宜,他身上的事情,可是干系重大,杨慎矜意图谋反,已经招了,他也必须招!”杨钊在旁阴森森地道。   “杨慎矜……谋反?”杨洄顿时恍然,当初给三庶人栽上的罪名就是谋逆,如今这个罪名回到他身上来,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长叹了一声,既是李林甫栽下了这般罪名,他就休要想脱身了,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不连累自己族人。   “杨御史……请赐白绫一根与我。”   他开口讨要白绫,杨钊却板着脸:“你无遗表上奏,如何敢要白绫?我与你可没有这般交情,能替你背起这般大责!”   死了犯人,他这个办事的御史自然有责任,若杨洄有遗表,责任就轻了。杨洄明白这个道理,又是一叹,当下讨要纸笔,写了一份遗表。   遗表内容无非就是认罪伏法,他心中暗恨李林甫、叶畅,自然也少不得咬上李林甫与叶畅,不过也就是攻击二人进谗诬陷,为奸诈小人——这等不痛不痒没有真凭实据的攻击,李林甫与叶畅,都不会将之放在心上。   “这样可否?”杨钊却有些担心,看了叶畅一眼。   叶畅嘿然一笑:“无妨,这样最好……来白绫来,送杨驸马一程!”   不一会儿,便有人拿白绫过来,在柴房的横梁上系好,叶畅还亲手去拉了一下,确认它很牢,回头似笑非笑地对杨洄道:“杨驸马,体面些!”   杨洄缓缓行过去,贪婪地吸着气,他知道,每多呼吸一次,自己就离死亡更近一分。   见他拖拖拉拉,叶畅向善直使了个眼色,善直立刻上前,便要将杨洄报起,杨洄摆了摆手,苦笑道:“终难逃一死,我何必留连。叶十一,你这奸贼,今日便让你见我死吧……我在泉下等着你,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看到你了!”   他咬牙切齿吐出怨毒之语,叶畅却只当未曾听见。   踏上垫脚的小凳,他将自己挂了上去,还没落实,就听得喀一声响,然后脚下一空,那凳子被叶畅一脚踢开。他蹬了几下脚,这时叶畅却凑在他身边,低声道:“哦,忘了说一声,圣人是有意饶你性命的。”   此时杨洄神智尚清,听得这句,顿时大怒,同时又大恐。若李隆基想饶他性命,他完全可以不死,现在一匹白绫挂上去,岂不冤枉?   他伸手想去抓脖子上的白绫,只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渐渐力竭,无论怎么努力,却也没有力气将自己从白绫上解脱开。叶畅笑着看他痛苦的模样,心中满是快意。   杨钊在一边看到这个,心里不由跳了跳:叶十一待朋友是无话可说,当真义气,但待敌人,也是杀伐果决,什么手段最狠就上什么手段!   幸好,自己与叶畅是朋友而非敌人!   没有一会儿,杨洄不再挣扎,身体也发出屎臭尿骚,那是气绝之后大小便失禁。叶畅仰头看着他,想到自己那位有些懦弱但确实暗藏兄弟情谊的兄长,想到已经有一年未曾见到的侄儿侄女,长长出了口气。   “可以奏明圣人了,杨洄谎称写供状,却畏罪自尽,留下遗表。”叶畅向杨钊道。   这边事情办好,叶畅与杨钊带着兵士离开了公主府,还未走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了哭声。叶畅与杨钊对望一眼,两人都是一笑。   “恭喜恭喜。”叶畅道。   “同喜同喜。”杨钊回。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良久,杨钊叹道:“果然,只有人踩人,方能人上人。”   “呵呵。”叶畅干笑了声。他的本意却不是靠着踩别人往上爬,他只是要报仇兼自保罢了。   杨洄的死,意味着这一次叶畅掀起的政治风暴暂告一段落,他二人都没有掀大狱的心思,故此也就是杨洄、杨慎矜,最多再加上杨慎矜的兄弟杨慎馀、杨慎名。这样空出的位置就已经足够多了,他们所想得到的好处也已经够多了。   回到兴庆宫,却见宫前有宰相仪仗,叶畅与杨钊又对望一眼,神情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杨钊低声问道。   他胆敢如此行事,有一个原因便是从叶畅那得到消息,李林甫的身体不好,可现在,李林甫的仪仗却出现在兴庆宫前,这证明李林甫便在其中!   “我也不知,今早出来时,李相还在卧床休养之中!”叶畅也是一惊。   杨钊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问。杨钊心里,却暗暗在琢磨,叶畅所说,是真还是假。   他二人得宣入内,便看到李林甫坐在一锦凳上,正笑吟吟看着歌舞。见二人过来,李林甫没有起身,只是颔首,那眼中的欢喜神情,让二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们背着李林甫做下这样的大事,让李林甫背着这黑锅,虽然不怕李林甫知晓,可是多少总有些尴尬。   再看一旁的李隆基,却是心情甚好,脸带笑意,全然不是方才令他二人去审问杨洄时的怒焰飞腾。也不知李林甫对他说了什么,哄得他回心转意过来。   “事情办好了?”见他们回来,李隆基让歌舞且退下,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臣有罪,杨洄畏罪自尽,这是他的遗书。”杨钊上前道。   李隆基眉头稍稍一挑,没有丝毫戚容,反是露出丝怒色:“好大的胆子……罢了,罢了,将遗书呈上来,让朕看看。”   遗书到他手中,他只是略略抄了两眼,然后冷笑道:“死也不安分守己……李卿,夺了杨洄官职,以庶人礼葬之,另外,咸宜那边,你务色年轻才俊,让她改嫁了吧!”   “臣遵旨。”李林甫应承下来。   只不过他起身时,面色稍稍有点不愉。   他没有想到,叶畅下手会如此果决,竟然直接将杨洄逼死。他原本还想留着杨洄,好将案子牵连到宫中的太子身上。   “十一郎,方才李卿来奏,说是辽东行军总管府已经将第一批俘虏送至长安了,问朕是否要朝门献俘,朕觉得非如此不足以酬功,便允了此事。”李隆基处置了杨洄的身后事,立刻又高兴直来,转向叶畅:“倒不曾想你真有如此本领,朕前些时日还有些担心,你在辽东的战功,乃是被部下欺瞒,现在看来,真吾婿也!”   “咳咳,陛下,是臣婿!”李林甫顿时不干了。   第328章 来事后年犹可变   眼见俩老头为了争夺女婿而又吵起来,叶畅忙打圆场:“二位何必争执,臣暂时不宜成亲……”   “闭嘴!”俩老头同时回过脸来,瞪着叶畅大骂。   叶畅委屈地缩了一下:“可是此事与我有关……”   “你只是不宜成亲,却不是不宜订婚,究竟是哪家的女儿,今日便要敲定下来!”   “正是,先不谈婚嫁,只定下婚事!”   叶畅张开嘴,好一会儿不知所措。   这平衡木……莫非走不成了?   在李隆基与李林甫之间寻找平衡,乃是叶畅一直以来的立足方式。他和李林甫走得近,但又保持独立性,他与李隆基有共同利益,但又不愿意充当李隆基的近身宠臣。此前平衡木走得好,他能够左右逢源,但这一次看起来,李隆基与李林甫是要明确划分他属于谁了。   他当局者迷,一心只想着自己推动大唐商业与手工业的计划,却不曾想到,那银行既然如此重要,李隆基与李林甫如何放心交到他手中!李隆基可以安排一个杨钊,李林甫自然要想法子将叶畅抓牢,而李隆基又不会坐视。   这等情形之下,他的婚事便又成了李隆基与李林甫交锋的场所了。   叶畅暗暗叫苦,不过李隆基与李林甫没有争太久,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大约是倦了,一摆手道:“罢了罢了,此事再议,先说说献俘之事……”   “献俘之礼,自有礼部议定,再请圣人批准,倒是叶畅这婚事,只请圣人念在臣鞠躬尽瘁这二十余载的份上,允了臣之所请!”   李隆基听得李林甫还是坚持,笑着道:“哥奴既是如此……那便依你之言吧,可惜了,如此佳婿……两年之后,朕为十一郎主婚!”   叶畅吃了一惊,方才李隆基还以李林甫相争不下,现在却就将事情敲定了?   李林甫也没有想到李隆基这般爽快,感激涕零,离位再拜。那边李隆基慢条斯理地道:“杨慎矜如今既去,这户部侍郎一职,朕有意用杨钊,卿以为如何?”   李林甫顿时愣住了,而杨钊自己也呆了。   虽然此前他与叶畅有过此类的探讨,不过两人都认为,户部侍郎真要落到杨钊头上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他踏入仕途的时间还很短,进入长安才短短三年。李隆基拔举他,必然受到群臣的反对,而李林甫对此,只怕也不会支持。   却不曾想,李隆基直接提出这个。   李林甫抖了抖,神思有些飘忽,旋即收敛回来,笑着道:“杨钊精于度支,为户部侍郎自是有余,不过他如今尚经验不足,在佐官之上,臣觉得当替他安排得力人手。”   “那是自然……朕倦了,献俘之事,便交由卿操持吧。”李隆基又道。   李林甫告辞,李隆基只留了杨钊,连叶畅都一起打发离开了。叶畅跟在李林甫身后,不禁有些茫然,自己的婚事,当真就这样定了?   他在感情上,当真算不得杀伐果决。最初时让他选虫娘与李腾空,他觉得两者都难以取舍。如今确定了李腾空,他却又觉得自己似乎还是更希望选虫娘一些。   李林甫也不曾开口,直到到了宫门前,才回过头来:“十一郎,去我府中,好生说说你那‘银行’事宜,你究竟是做什么打算。”   他脸色阴沉,丝毫没有政敌被除去或者佳婿确定的喜悦,相反,看上去十分烦躁。这样的表情,在向来有口蜜腹剑之称的他脸上,甚少看到。   这当然不是因为厌了叶畅。   叶畅细细思量,但他是局中人,又没有李林甫的老奸,故此怎么也想不出他突然烦躁的原因。   正准备上马车时,却看到一个宫女在向他招手。那宫女叶畅认识,乃是虫娘身边贴身使女。如今虫娘腰包鼓囊囊的,有的是钱去买通宫女太监,故此在宫中有些事情,她办得比较顺手。   那宫女为何而来,叶畅心里很清楚。   他略一犹豫,李林甫没有等他,他的马车离开回府。叶畅向那宫女走去,那宫女福了一福:“请郎君稍候,贵主正去见圣人。”   “啊……”   “贵主待郎君如此,郎君切勿辜负她一片心意。”那宫女瞧了叶畅一眼,忍不住叹息道。   叶畅无言地微微一点头,心里却满是挫败感。   不能继续左右逢源倒还罢了,可是无论选了虫娘还是腾空,他将如何去面对另一方?   若自己是李隆基那就好了,干脆将两人都收入后宫……   虽然此时男子三妻四妾属于平常,可虫娘与李腾空一个是贵主,一个是宰相女儿,都没可能给他当妾,故此这种美梦他就不要想了。除非他取李隆基而代之,当了天下之主,这样无论如何出身高贵的女孩儿,都可以纳入后宫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叶畅脑子里闪过便灭,当个皇帝,与成为政事的囚徒没有什么区别,李隆基不想当这个囚徒,就只能将朝政交与李林甫这样的权臣,然后猜忌、阴谋……   阴谋!   叶畅想到这里,人猛然跳了起来。   是阴谋!   李隆基痛快地答应李林甫的请求,同意他与李腾空订婚,是一个阴谋!李林甫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在出宫后神情变成那般模样!   两年……李隆基后来说的两年,在某种程度上,是无意中泄露出来他的计划,他只会容忍李林甫再为两年宰相!   可是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口风,按理说,他有这个心思,应该保密才对……   若是李林甫的想法,叶畅更容易揣测一些,可李隆基的想法,叶畅就觉得难以把握了。   就在他险些跳起来时,兴庆宫之内,李隆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虫娘,神情非常不快。   “此事朕意已决,若你真的只想的叶畅……这样吧,你不是要去辽东礼敬仙人么,今日便开始准备,一个月后动身,你去辽东吧!”   如今名为寿安的虫娘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李隆基,悲声道:“阿耶!”   在李隆基诸子女中,虫娘是少呼父皇的,一般都是阿耶。李隆基听得这呼声,心里也微有些不忍,但旋即又硬了起来:“此事是为你好,为叶畅好,也为李相好……寿安,你去辽东之后,须得弄明白,叶畅在辽东究竟做的是些什么事情!”   虫娘又是一颤,眼中尽是惊骇。   李隆基此言,背后对叶畅的猜忌、怀疑,表露无遗!   “已经不只一人在朕耳边唠叨,叶畅手中钱财太多,又有兵权,远离中枢,非人臣之道……”   “阿耶,这全是谗言,是有人心怀嫉恨!”虫娘忍不住辩白。   “寿安,你是聪明的,这虽是谗言,但也有三分真实,我要你去辽东,便是想免得将这三分真变成十分真!”李隆基微眯着眼:“想来你让叶畅在宫门前等着了吧,将朕的话说与他听,他会知道怎么做的……朕还有事,你先退下!”   虫娘茫然起身,但意识到不对,自己来的目的可不是这个。她又跪了下来,可不待她说话,李隆基便一甩袖:“朕意已决,莫非你是想着叶畅如杨洄一般么?”   杨洄自尽的消息,也已经在宫中传开,虫娘来时也已经得知,听到李隆基这样说,她终于清醒过来,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她默然退下,在外呆呆立了会儿,眼泪叭哒叭哒往下掉。   这么些年来,她遇到了什么麻烦,有什么烦恼,总是寻叶畅替她出主意。即使叶畅人不在她身边,她也会通过书信来征询叶畅的意见。而叶畅几乎从未让她失望过,仿佛这个世上就没有能难住叶畅的问题。   因此,虫娘很理解响儿的观点:这世上就没有能难道叶郎的事情存在。   可是这一次……事情关系到叶畅自己的终身大事,叶畅还能解决吗?   而且,叶畅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虫娘还不是十分清楚。上回叶畅借口推托,让她已经怀疑,叶畅是不是对她真有情谊。   “贵主,叶郎君就在宫门前候着。”使女见她在发呆,轻声于她耳畔提醒道。   “让他走……”虫娘忽然有些恨恨,当初叶畅若是下定决心,选择自己,哪里还会有这般事情。正如今天李隆基与李林甫所说,就算不能成亲,先订下婚事也行啊!   使女有些犹豫,她身为虫娘的贴身宫女,以后必然是作为陪嫁的,与其陪到别人家中,倒不如去叶畅府中,叶畅至少待人和气,不会亏待了她们。   虫娘果然立刻改变了主意:“罢了,终要见他一面……”   两人见面时有些尴尬,猜出李隆基心思之后,叶畅就知道,虫娘的努力不会有结果。若真如此,只怕自己的婚事就要定下,落在李腾空向上了。   “父皇令我去辽东礼仙。”沉默了好一会儿,虫娘才艰难地开口道:“行程还须你为我安排。”   叶畅眉头皱了起来:“路途漫长,海道艰难,你如何去得?”   “我如何不能去?”虫娘带着哭腔问道:“我若不去,便在这里看你娶李腾空么?”   叶畅无言以对。   若李隆基的打算如他所想,他就是李林甫必然要拉上船的救命稻草,他与李腾空的婚事,恐怕是拖不到两年之后了。虫娘在此,除了伤心之外,确实无能为力。   “若是你多一分担当,少一分犹豫,怎会如此?”虫娘又恨恨地道。   这小姑娘,初见时还只是一个黄毛丫头,如今已经渐渐长开,眉眼之间,渐有风情。望着她这模样,叶畅心里也是有些难过。   “且休要急,两年之中,会有很多变化。”他只能如此宽慰道。   “变化,还能有什么变化?”   “你信不信我,信就好生等着,总会有变化。”叶畅道。   若是换了以往,虫娘哪有不信叶畅的,但此事关系到她的终身,她看着叶畅,好一会儿,仍然是将信将疑:“还能有什么变化?”   这句话她重复二遍了,叶畅伸出两根手指:“这样吧,我与你做个约定,若是二年后没有别的变化,我便带你扬帆海外,去寻仙山隐居去,如何?”   这话说得虫娘悠然神往,过了一会儿,然后道:“你辽东那边,造出了能寻访仙山的船?”   “如今还不成,不过再有两年,总可以了。”   “在那边,你要我做什么?”   “不必做什么,圣人如何吩咐,你便如何去做就是。”叶畅一笑,他知道这边上肯定有耳目,无论耳目是属于高力士,还是直接听命于李隆基,因此说道:“我经营辽东,原本并无太大的私心,只想着借辽东巨木造船,到后来乃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有人愿意接手过去,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巴不和他连安东商会都接手过去,这样我就轻松,可以集中精力去寻访仙山呢。”   说的时候,向虫娘微微眨了眨眼,虫娘会意,同时心里的酸楚消减了些:他分明是将秘密与自己共享,这证明他并未将自己当作外人,他的心里,还是有自己的……   女人在爱情之中,有时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全然不能以常理推断,此时的虫娘便是如此,转眼间她将方才的不快抛开,眼中还含着水汽,向着叶畅问道:“当真?”   “我曾经骗过你么?”   这么一想,叶畅倒还真未曾骗过虫娘,虫娘破泣为笑。不过才欢喜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忧心:“父皇那边?”   “圣人自有打算,你放心,到辽东那边,我会请我结义兄长助你,你见过的,南八南霁云,还有覃勤寿,亦在辽东。”   得了叶畅安抚,虫娘虽然未能尽弃愁虑,却终于开心了些,对于即将开始的辽东之行,也渐有些期待。她是帝王之女,从小长在勾心斗角的环境之中,因此明白,自己此行有何意义。   之所以是她,而不是别人,便是希望能得到叶畅的全力配合。   在她回去不久,便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很仔细地听着那人转述的叶畅的每一句话,甚至当时叶畅是什么表情,他都细细问了。   听完之后,他神色微微一松,然后露出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竟然想拐着寿安私奔……也就这厮胆大,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心中暗想:“不过,他倒是一个聪明之人,知道朕的打算……李林甫也是聪明人,他也应当知道朕的打算吧。”   第329章 你棋落罢我棋起   李林甫等叶畅已经等得太久了。   喝了一杯茶,砸了两个茶杯,骂了三个婢仆,胸中的郁气却还是没有消掉。叶畅迟迟未归,更是增添了他的怒火。   故此,叶畅看到的李林甫脸色,比出兴庆宫时还要难看。   “二十九贵主那边如何说?”一见叶畅,他劈头盖脑地问道。   “二十九贵主将去辽东敬仙。”叶畅也不隐瞒。   李林甫顿时不出声了,他沉郁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是老夫连累了你!”   确实是李林甫连累了叶畅,此时的叶畅,几乎就代表着大唐朝廷今后三四十年的财源,李隆基放弃与李林甫争夺这个女婿,实际上就是已经决定,要收拾掉李林甫了。   若李林甫识趣,自己请辞致仕,那么李隆基还可以容他悠游泉林之下,但李林甫如何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而且他现在的情形是仇敌遍布天下,只要一退,必然是群起攻之!   李林甫还想多干几年,至少让叶畅能够真正保护他的家人时,他才有可能松手。这与李隆基的打算就有根本冲突,既是如此,李隆基就必须采用一些手段了。不过,如今李林甫在朝中还无人可以取代,故此,李隆基说出了“两年”的时限。   这既是警告,又是通牒,李隆基的霸气与自信,可谓表露无遗。任李林甫如何权倾天下,仍只能在李隆基的手掌之中舞蹈。   “如今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相公有何打算?”   “辽东之事,你可控制得住?”李林甫阴郁地问道。   “如今倒是无妨,不过离开久了就难说,二十九贵主去辽东之后,她的随从当中,必然有圣人派出的,他们有密旨在手,会做些什么事情,实在是难以确认。”   “你辛苦些,河工、修路之事,能出京,抽空便去一下辽东,将该安排的安排好。”李林甫沉默了会儿才说道。   他将叶畅留在京中,原本是有自己打算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想法子将叶畅送出京,这可谓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叶畅点了点头,但又说道:“辽东人力究竟不足……”   “这两年给你移民十万过去!”李林甫道:“除一般移民,天下凡有流罪者,皆至辽东!”   如今辽东两州之地汉人也不过十余万,李林甫一口气就是安十万去,显然也是逼急了。至于流罪者流放至辽东,让叶畅忍不住咂了咂嘴,这可就有些象另一世的澳洲啊。   “还须准我在淮南道购粮,要不骤然增加十余万人,粮食便会短缺。”   “我让淮南道助你,必要时可以少往长安洛阳送粮——杨钊那边必然掣肘,你须得将他先打点好。此人性强而自矜,志大而才疏,处小事则有余,行大略颇不足,若其为相,内不能服众,外不能抚边。坏大唐者,必此人也!”   李林甫的眼光当真有独到之处,叶畅听得他对杨钊的评价,忍不住想问:“相公如何看我?”   “你?”李林甫上下打量了叶畅一番:“你不过中人之资,却屡有神来之笔,若非有这神来之笔,你不过与杨钊相等,但有这神来之笔,却让老夫看不透了……看不透!”   看不透!   在李林甫口中的三个字,便是极高的评价,叶畅笑了起来。   “休要得意,你当心些,此次献俘,圣人将你捧得高高的,无非是要粉饰太平,将杨慎矜、杨洄之事掩过去。可惜,可惜,你做得却不够彻底!”   他所说的不够彻底,便是没有借此事将太子李亨也拉进此事当中。他却不知,在东宫之中,李亨几乎也同时在以掌击拳,说了声“可惜”。   “殿下不须着恼,此次杨慎矜虽未成事,但圣人与李林甫那奸贼已是暗隙渐生了。”李静忠阴阴笑了起来:“李林甫既失圣心,其下台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   “孤知道,孤都等了这么多年了,再等两年又何妨,只是李林甫这老贼岂会心甘情愿,他必然要扶植叶畅……若叶畅得势,不过是换了一个年轻些的李林甫罢了,绝不可使之得志!”   李静忠听弦歌而知雅意,真正让李亨担心的,哪里是叶畅,而是李隆基。只要李隆基一日不把皇权交到他手中,那么他就一天难以安眠!   李静忠眼中闪动着阴谲的光芒,好一会儿,他低声道:“李林甫以夫蒙灵察为安东都督,又欲大力扶植叶畅,想来安禄山必是不满的,如今安禄山正得圣人宠信,若能与他结交……”   兵权一直是皇权的关键,李亨此前通过韦坚暗中结交皇甫惟明、王忠嗣,为的就是能够控制一部分兵权。现在皇甫惟明与王忠嗣之事已经渐淡,而李林甫亦自身难保,故此李亨又蠢蠢欲动了。   若是叶畅另一世,安禄山与李亨的关系极是紧张,双方难有合作可能。但这一世,因为叶畅的出现,双方关系虽不亲近,却也不相互敌视,故此李静忠才提议与安禄山结交。   李亨怦然心动,但吃一堑长一智,再与边将联络,就需要谨慎了。   “你去办可以,但是千万小心,最好……最好你自己亲自去办。”   李静忠应了一声,又小心地道:“事不宜迟,据说安禄山又欲上京,奴婢这就去见安禄山留在长安中的刘骆谷。”   得了李亨应允之后,李静忠离了东宫,却没有急着去寻刘骆谷,而是在宫中打了转儿,跑去见高力士。   “你已经与殿下说了?”高力士问道。   “说了。”   “那你去办,莫对我说。”   李静忠这才出了宫,心里冷笑了一声,高力士这墙头草,既想着要在太子身上投注,却又不希望背上风险。这世上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他这般瞻前顾后,倒是成全了自己!   刘骆谷虽然挂着范阳节度使下属的职务,却常年都呆在长安城里,每日奔走于豪门权贵之间,替安禄山广撒金钱,打探消息,认识不少鬼鬼祟祟的人。不过,对今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客人,他还是吓了一大跳。   “你是太子殿下身边之人?”   “正是……听闻安大夫那边有辽东良马,咱家想要一匹,方便为殿下奔走。”李静忠笑着道:“安大夫威名远扬,咱家这刑余之人亦是久仰,在殿下身边时,也不只一次听殿下说,若边将尽如安大夫,则圣人与殿下便无忧矣。”   他话说得很圆滑,来这里是向刘骆谷讨要一匹良马,而且只说是自己的主意,但讨要的是辽东良马,意思所指,刘骆谷自然猜得出来。   最近夫蒙灵察的任命,虽然是冲着辽东去的,可是直接损害的却是安禄山的地盘与兵力,安禄山最近正在拼命活动,看看能否使李隆基改变主意,至少要想法子将原安东都护府的精兵调至范阳,扔些老弱病残给夫蒙灵察。   若是有太子支持……哪怕不是公开支持,私底下太子总有些力量,能够对李隆基产生一些影响。   “公公既开了口,下官哪里会不明白,这就遣人去禀报安大夫,请安大夫给公公挑一匹最好的!”   “咱家也不白要这马,必有厚报。”李静忠道。   二人相视一笑,李静忠不多逗留,又穿了一身遮着身形的衣裳,悄然离开。   从咸宜公主府脱身的杨则有些茫然地站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他怀里那枚金饼揣了几天,都已经被他体温温热了,却仍然没有花出去。   离开驸马府之后,他心中恐惧,在外游荡了好些时日。他虽是出身卑微,却并不傻,心知那块金饼可能成为惹货之源,故此不敢用它,而是靠着自己身上带的些许钱支撑。可是到了今日,钱已经用尽,不得不出来,要么能找到活干,要么就只有将手中的金饼换了。   “快去快去!”   “不过就是献俘么,咱们当今圣人登基以来,可没少搞过。”   “此次却是不同,是辽东行军总管府献俘……”   “辽东行军总管府?”   “就是叶畅叶十一郎君的那个!”   周围纷纷的议论声传到了杨则耳中,原本他自有心事,但到处都在提那位叶郎君,他如何能不注意?   “叶十一郎?啊哟,原来是他啊,我听说了,据说这位叶十一郎长得仪表非凡,又多才多艺,乃是天上仙人下凡。圣人与李相公,为了抢他当女婿,还在金銮殿上打将起来!圣人给了李相公一金扁担,李相公则拿金丝楠木的擀面杖还了圣人一下……”   连新入城的乡巴佬儿都在谈论这位叶郎君的事情,杨则的好奇心也起来了。他躲了几天,消息不灵通,便插嘴道:“这当真是在胡说了,圣人乃堂堂天子,李相公乃是当朝宰相,他们二人怎么会为争一个女婿打起来!他二人要嫁女,全天下的少年郎君,哪个不是由得他们挑捡!”   “不同不同,这可是叶郎君,天上的财神降世,能点铁成金!”   “唉呀在这里喽嗦有啥意思,依我看,还是赶紧去春明门,圣人要在那外看献俘,咱们也能看看热闹,没准还见到叶郎君,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   沾沾“他老人家”身上的财气,几乎是长安城所有知道消息的百姓共同的心愿。故此当杨则赶到时,春明门里外的大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南衙的兵士、京兆的差役们,拿着横刀与水火棍,将挤入街中的百姓驱退,退到一道白石灰的线外才中止。因为水泥业的发展极快,故此连带着石灰、采石、石炭产业也快速发展起来,石灰的用途更为广泛,除了用于划线,还可以用于建筑,甚至叶畅在洛阳救助灾民时用生石灰消毒的方法也在长安传播开来,京兆府每个月都得用生石灰对各处暗沟、垃圾场消一回毒。   杨则到得晚了,自然没有好位置,举目四顾,只见人山人海,怕不有十万人拥于一处。若不是这几年举办球市,令京兆府有充足的应对大型集体活动的经验,只怕早就发生拥挤踩踏了。   “叶郎君在哪?叶郎君在哪?”   他听得四处都有人在问,心中不禁大奇,就算那位叶郎君天人一般,也不至于为万众所瞩目。   他却不知,这世上最易惹动人心的,便是大人物的秘闻,特别是关系到闺闱的秘闻,总是能以超过奔马的速度传播开来。有关李隆基与李林甫争夺叶畅这个佳婿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了。   再起上此前叶畅身上的种种光环,诗才,书法家,仙医弟子,理财专家,开疆名将……无论百姓对哪方面有兴趣,都能在叶畅身上找着落点。   到得巳时三刻,献俘终于开始。盔明甲亮的官兵将士先自春明门外开进来,入门之前,对着城头的华盖黄伞高呼三声“万胜”,那声音如雷如瀑,让人热血沸腾,便是来看热闹的升斗小民,也禁不住跟着高呼起来。   春明门城楼上,李隆基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次献俘,原本只是为了掩饰朝廷当中的政治风波,特别是杨慎矜与杨洄二人出事后在民间产生的不好声音,但此刻,李隆基心中却觉得,即使不为此,也应该办这样一次献俘,提振一下民心士气。   “这些将士当真威风,不愧是能将契丹人打得落花流水的精锐。”这是城下一些百姓的议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叶十一久不写诗,如今他在辽东的诗传回来,果然不愧是能在边疆立功的名将。啧啧,说得也是,男子汉大丈夫风光当如是,我明日就要奔赴边关,自荐立功!”这是某位书生在大发感慨。   他们却不知道,起头的这些官兵,都只是从禁军中挑出的样子货,真正参与辽东大战的军士,却是一个都没有。   “终有一日,我要教咱们的将士,真正受此荣耀。”叶畅也觉得心中激情澎湃,忍不住对旁边的善直说道。   周围人声噪杂,但这句话还是传到了善直的耳中,他看着叶畅,咧嘴笑了起来。   第330章 万人齐呼叶十一   这种正式的场合,善直原本是要穿着袈裟来的,但这莽和尚穿了袈裟不象大师倒象土匪,就连他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又换了套武将的服饰。   听得叶畅这样说,他心中甚有同感,浴血奋战的是边关的将士,获得荣誉与称赞的却是京里的这些老爷兵,怎么想也让人不爽。   唐军进入之后,紧接着便是俘虏。送往长安的俘虏其实不多,也就是五百余人,若不是为了满足李隆基好大喜功的需要,叶畅原本是要将这五百余人尽数扔进矿井里去的。   长安百姓是见多识广,一见便知是真的契丹人,而且叶畅挑出来的都是些长得丑陋凶悍的,故此众人见到之后,更是啧啧称奇:“这些契丹人可都是凶神恶煞一般,也不知辽东那边是如何将他们捉住的。”   城上的李隆基看到这些凶悍的契丹人,也若有所思。在他登基以后,边事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对付北方的突厥与西面的犬戎,对付契丹人的事情做得少一些。现在看来,这些契丹人也同样是大唐之敌,只不过如今还暂时幼弱,若是给他们在辽东站稳了脚,过个数十年,甚至有可能成为大唐的心腹之患。   旋即李隆基便哑然失笑。   数十年后啊……虽然臣民们一天到晚在喊万岁,他自己却知道,世上不可能真有万岁之人。除非能找到仙人,得赐仙丹,否则人生难满百年。他已经老了,在帝位上的时日已经不多,数十年后的事情,让数十年后的人去担忧吧。   若是叶畅真能寻着海外仙山,找到那传说中的仙人……   李隆基终究是老了,即使是献俘这样能满足他好大喜功心态的事情,都让他难以长时间兴奋了。   李林甫小心地收回了窥视的眼,李隆基的老态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而与此同时,李隆基身边的太子李亨同样也注意到了李林甫的老态。   控制大唐最高权力的这对核心组合,都已经老了,将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此时献俘仪仗已经过去,但围观的百姓们却感觉意犹未尽,他们现在只是看到了热闹,却没有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人。便有大胆的喊了起来:“叶参军,叶司马,叶郎君!”   “对对,哪位是叶郎君?”   “求见叶郎君!”   初时只有一两个好事者在人群中喊,很快喊的人多了起来,声音汇成一片,喊得春明门城楼之上的人也听到了。   李隆基哑然一笑,向站得比较远的叶畅招了招手。   叶畅最初时并没有注意到李隆基的招手,他身边一官员提醒了声,他才意识到,忙到了李隆基面前:“陛下,有何吩咐?”   “百姓在喊你,你且出去亮亮相,让百姓知道,我大唐有这般的少年英杰!”   叶畅愣了愣,这等高调,可与他向来的习惯不合。   “陛下,辽东功劳,乃是将士们奋勇搏杀的结果,臣只是适逢其会,当不得这个……”   “让你去你便去吧,朕岂是赏罚不明之人,只要你心向朝廷,立了功劳,朕必然不会亏待你!”   李林甫在旁边垂下眼睑,叶畅无奈,只能转过身,走向城楼前。   有机灵的太监在城头已经大喊起来:“奉圣谕,两京河道大使、辽东行军总管府录事参军、积利州司马叶畅接见百姓!”   那些想看看叶畅的百姓顿时向前拥了几步,若不是士兵差役们弹压,只怕他们都要涌到春明城下了。   李亨神情有些冷,这种荣耀,原本只能属于他这个太子!   叶畅出现在城头,万众瞩目,无论是看清了他的,还是未曾看清他的,都不禁欢呼起来。   他也算是少年英俊,长得对得起观众,立有卓勋,能赚钱,又有和公主、宰相之女的绯闻,故此百姓见过之后,只觉得名副其实。那些年轻血热的书生,雄壮有勇的侠客,见他那风光,也不禁心生向往。   “大丈夫当如是也!”不知多少年轻人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这位就是叶十一?”   “是,上回你没见着,圣人与李相公为了抢他为女婿,几乎打起来了!”   “说得好象你看见了似的,圣人与李相公岂会做这等粗鄙之事,我听说分明是圣人与李相公引经据典吵了一番!”   “啧啧,若我能有叶郎君这般运气,遇到仙人指点就好了!”   “你别做白日梦,也不照照镜子,就你这模样……”   叶畅享受了一回明星待遇,外边的百姓们看他模样,有人起哄,甚至隐约有万岁之声喊起。叶畅心中一凛,回过头来,看到李隆基面色仍是带笑,而李林甫神情阴郁,另有一双阴冷的目光,却是属于太子李亨。   李隆基这可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啊,这般情形,日后便是罪名!   他心念一转,在城头上突然大叫道:“千古一帝,陛下万岁!”   “千古一帝,陛下万岁!”跟在他身边的那些卫士们,不明白叶畅为何会突然这样喊起来,但是他们是服从叶畅命令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当下也大喊起来。   城头上传出“千古一帝,陛下万岁”的声音,周围站着的军士,便也跟着喊起,然后靠得近的百姓,外围的百姓,受气氛感染,大多数人都喊了起来。   一时之间,“千古一帝,陛下万岁”之声,如春雷滚滚,震动长安城。   这并非事先排演好的,李隆基当然清楚,他原本方才对叶畅已生出某种心思,但如今听得这四周都是这般激动人心的呼喊,那种心思,顿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得与自满。   叶畅如此少年英才,非自己治下,谁人可用之?外边百姓的呼喊,正是证明,他这个皇帝数十年来威望无朋,文治武功,确实可谓千古一帝!   人群之中,杨则却是浑身一震,脱口道:“他就是叶郎君!”   他认出了叶畅,正是那日在柴房之中的人,自家族亲、主人杨洄之死,与他有着密切关系!   他摸着怀里还带着热量的那枚金饼,心怦怦直跳:这金饼竟然是叶郎君所赐!   他可是财神童子,有仙人授予的点铁成金之术,这枚金饼,是不是他用仙术所点化?   他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的柴房之中?   我得了他赐的金饼,是不是沾了他身上的财气,若是如此,我会不会也成为王元宝那般的豪商?   他心中百思纠缠,与人群一起,离开了春明门。在人潮之中,他心念渐坚,只觉得这是老天爷开眼,赐给了他一个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把握这机会,做出一番事业来。   人潮终散了些,前方有家金铺,杨则决定将那金饼换成铜钱,再用铜钱为本,先去做点小买卖。但在金铺门口,他一摸怀中,却惊骇欲绝。   金饼不见了!   也不知是方才人群中挤掉了,或者是给扒手扒走了,亦或是因为仙法时间到了,总之,他寄予厚望的金饼消失了。   杨则呆在金铺门前,许久之后,嚎淘大哭起来。   “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你这厮在这哭什么,去去去,到一边去,莫将我们店哭得晦气了!”   店中的伙计听得外边声音,出来便要将杨则打发走,杨则今日大惊大喜大悲一路过来,几乎都疯了过去,被伙计推搡着送到路边,整个人都蜷缩下来。   就在他绝望之际,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嘿,这位郎君!”   杨则一看此人,只觉此人相貌甚是实在,看上去就象是一个憨厚的好人。他一脸同情地问道:“不知你有何难处,竟然悲伤若此,需不需要我帮忙?”   此时杨则一肚子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若说那金饼之事,岂不意味着要将叶畅与杨洄之事有关也说出来。他虽是出身低微,人却聪明,知道这等事情胡乱嚼舌头,等于就是将自己的性命往死里送,故此话在嘴前转了转,变成了“我好苦啊……”   那人同情地叹了口气:“莫非无路可走了?”   杨则点点头,他虽然不是无路可走,但心里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家中去。   “若是不嫌弃的话,我指条明路与你。”那人笑着道。   “请郎君指点!”   “辽东去,辽东去!”那人低声道:“今日那位叶郎君,当初在长安时也不过默默无闻,如今在辽东却做出了若大的事业!还有我,你可知为何我一见你这孤立无援便停下脚步来问你么,一年之前,我也与你一般,在长安城中走投无路,还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人险些将我那狗窝都烧了!”   杨则听他说得诚肯,禁不住为他担心起来:“啊哟,后来……后来呢?”   “你瞧,我跑到辽东去,在那呆了一年,如今回来,债还上了,不敢说是衣锦还乡,总算无债一身轻,哈哈……”   那人大笑起来,杨则上下打量他,觉得他可不只是无债一身轻。他心思当即就动了起来:“辽东果然那么好赚钱么,人离乡贱,到那边,会不会受人欺负?”   “敢欺负我们大唐人的契丹、高句丽人都被叶郎君打服了,至于我们唐人自己,大伙都是外地来的,谁不人离乡贱,抱团互助还来不及呢,遑论欺负?”那人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镜,照了照自己,还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杨则在公主府呆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玻璃镜如今市价格贵,可这人随便拿出来,证明他的身家颇丰。   这让杨则忍不住又问:“辽东钱真好赚么?”   “好赚,如何不好赚!”那人讶然地说道,仿佛这是一个天经地义人尽皆知的事情:“这么说吧,若有人告诉你,辽东遍地是黄金,那定然是骗子,但若有人告诉你,辽东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那就一定是真话!你知道么,到了辽东,只要登记户籍,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分地,当真分地!咱们唐人,男子二十亩,女子十五亩,许为永业!”   听得有地,杨则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在关中,想要二十亩地,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两京权贵,几乎将土地占光,其余人等,不是佃户,就是拥有几小块支离破碎的贫脊之田的破落户,二十亩田的家当,至少家里的衣食可以供给大半了。   “除了分田之外,平日里干活,象什么修桥铺路,挖山开石,原本是徭役的活计,如今可都有工钱!”那人又道。   听得这里,杨则再无犹豫,他自觉自己不比旁人笨,也勤快肯做,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既然辽东能有这个机会,那还等什么?   便是背井离乡,他如今来长安城中,难道就不是背井离乡么?   “还未请教郎君大名。”他恭敬地问道。   “哈哈,我姓谢,单名一个偃字。”那人笑嘻嘻地道。   “谢郎君,不知如何去辽东,若是谢郎君有门路,还请关照!某虽卑微之人,却也晓得知恩图报之义,必不敢郎君厚德!”   他一边说一边深鞠过去,却没有看到那谢偃面上松了口气的笑容。   “好说,好说,门路嘛……”谢偃压低声音,看了看左右,然后才道:“倒不是没有,但是你可吃得了这个苦,敢冒这个险?”   “能吃,敢冒!”   “那就简单,去登州吧。”谢偃道:“就是东牟郡,在那儿会有人接应,每日都有船,成百上千地运人去辽东,都和咱们一般,是在乡里过不下去的苦人家,去辽东发财的!”   “这个……渡钱呢?”杨则不怕海中风险,只惧无钱寸步难行。   “可以先挂着账,到了那边之后再还,没利息,那边到处都能赚钱,人家可不怕你赖账!”   听得连渡船费用都省了,杨则心里当真乐开了花。他却不知道,象谢偃这般,在长安、洛阳这样大城市里,寻那些底层流动人口,说出这番话的,少说有数十人,而且这样的人手还在向四周扩散!   叶畅从来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李隆基与李林甫的配合上,他此次返回中原,便是要建立一条秘密的地下人口走私网,要在短时间内,走私大量人口去辽东。他希望能在两年之内,将辽东建安、积利二州的汉人人口增加到三十万,然后便开始再向外扩张。   只不过,他原以为很难的事情,却不曾想,今天某人推波助澜之下,竟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第十二卷 城头变幻大王旗   第331章 阴霾迷影身暗藏   谢偃将如何去辽东和杨则细细说过一遍之后,便在街上寻找自己的第二个目标,按照叶畅的要求,他要找的都是那种穷困潦倒但身体强健者,毕竟辽东现在需要的是可供剥削的劳动力,而不是在开养济院。   但找着找着,他看到前方一个的身影时,不禁一愣。   那人也看到他,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跟了上去。   “卞司戎,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正好缺人手,你跟着我,没准过会儿要你搭把手。”   被称为司戎的,乃是卞平,他长相普通,但谢偃却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乃是辽东的秘谍,直接掌控在叶畅手中。   在人群中七转八转,渐渐人流较少,卞平神情很淡然,还不时与谢偃说笑几声,但旋即,他加快了脚步,进入一小巷子。   谢偃跟在他身后,心突突跳了起来。   他知道卞平的身份非同一般,做的有些是比较隐秘的事情。此时突然要他相助,那事情肯定较紧急,一时间调不齐人手来。   这毕竟是长安,不是被叶畅经营得水泼不透的旅顺,也不是已经成了辽东外围的登州。卞平想要调齐人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二人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谢偃已经注意到卞平的目标了。   一个相貌有些猥琐的汉子,拐进这小巷之后,还东张西望看了两眼,只是卞平与谢偃的外貌都甚为寻常,属于那种扔入人群中立刻消失不见的,故此那人并没有起疑心。   二人从那猥琐汉子身边经过之时,卞平与他撞了一下,那人慌忙回顾,见卞平堆着笑说对不起,当下缓过神,板着脸喝斥了一声:“不长眼睛啊?”   “郎君恕罪,恕罪……”卞平伸手指着地面道:“我见郎君似乎丢了东西,故此提醒。”   那人顺卞平所指望去,只见地上有一小钱袋儿,里面明显是一小串钱,还有点饼状物。虽然那袋儿不是他的,可是眼见可能装着的是钱,他贪念一起,便变了脸色。   “果然是我丢的,哈哈,多谢,多谢!”那人哈哈笑着将钱袋拾起,揣入怀中。   这边才拾起,那边卞平就变了脸色,一脚飞踹过去,口中还大叫:“抓贼!”   那人哪知道卞平还没转头就翻脸,结结实实吃了这一脚,在地上滚了几滚。原本小巷子里没有多少人,但卞平一喊,少数几个行都伸头张望过来。   那人又惊又怒:“胡说八道,你才是贼!”   “抓住他!”卞平喝道。   谢偃猱身就扑了上去,他并非密谍,也未受过专门训练,但凡是辽东出来的,都服过预备役,也就是在团练兵中训练过三个月,故此他的身手还算敏捷。这一扑上去,那獐头鼠目之辈顿时胆怯,撒腿就跑。   卞平与谢偃紧追不舍,很快追出了巷子,那人边跑边叫救命,谢偃眼见他要跑脱,奋不顾身向前一扑,扯着对方的袍角,将他拽倒在地。   那人在地上一滚,然后掏了一柄匕首,但谢偃又是一扑,膝盖撞在他的裆下,那人嗷的一声叫,浑身缩在一处,抖个不停,嘴里的声音也变了。   不是汉人!   一听得他口中的腔调,谢偃顿时听出,这是契丹语!   卞平骂了一声,然后又给了这人一脚:“这世上还有比咱们唐人话语更意味深长的么,杂胡,还说什么蕃话!”   谢偃见那厮动弹不得,一边起身,一边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笑着道:“郎君为何这般说?”   “你瞧,咱们唐人话语里,凤凰乃公凤配雌凰,正是一对儿,鸳鸯乃公鸳配雌鸯,又是一对儿,哦,还有蜘蛛亦是如此。”卞平摁着那厮解释道,见谢偃一脸都是不解,便又道:“我也不太懂,不过是听咱们郎君说的,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对此,谢偃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那被按住的家伙此时又大叫起来:“杀人啊,杀人啊,快报官!”   周围便有人喝问,卞平笑道:“此人为贼,他偷了我的东西,不信大伙搜他怀中,有一钱袋儿,里面还有我家娘子给我做的香囊,上面绣着一个平字,乃是区区在下的名!”   便真有人搜那家伙怀中,那家伙情知中计,当下急了:“那是你塞给我的……”   小袋子拿了出来,果然如卞平所言,除了香囊,还有不少钱,甚至还有两枚金饼。   听得那人这般说,搜他之人笑了起来:“你塞有金饼的钱袋与我吧。”   看热闹的都哄笑了,有好事者更是喊打,卞平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大伙,然后道:“这等小蝥贼,送入官中也是打一顿便放了,今日我要给他一个教训,各位请帮忙,先将他的嘴堵住,然后捆起来!”   从来不乏这等热心之人,当下众人七手八脚,将那小贼嘴堵起,又捆得结结实实,那厮情知不妙,可是这时再想说什么已经晚了。得了卞平吩咐的谢偃已经去招了辆油壁车,将这厮直接扔上了车。   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卞平与谢偃便将那人带上车,竟然没有一人怀疑。   两人在车上,因为有御者的缘故,所以不能谈机密之事,卞平笑道:“方才你胆子倒是大,就这般扑了上去!”   “那是自然,咱们从那地方来的,郎君早就说过,若没有些血勇,如何保得住咱们的家?”   马车按着他们的要求,自南面的启夏门出了长安,让那车夫有些惊讶的是,城门处的士兵,在看过卞平手中的一样东西之后,竟然没有做任何阻拦或检查。出城不远,卞平与谢偃将那人抬下车,给了车夫重赏,打发他回长安城中,车夫虽是满心不解,却也知道事情诡谲,非自己能管,故此哑口不言。   那人发觉自己到了长安城外,已经惊得几欲昏厥,待看到卞平微笑着拍他的脸,更是魂飞魄散。他身份隐密,背后隐着巨大的秘密,自己一死无所谓,可是给身后之人若是惹来了大麻烦,那可就惨了。   也不知卞平是何时传出的消息,没一会儿,便从路旁的林子里出来一辆板车,两个壮汉过来,将那厮扔上了板车。卞平回头看着谢偃,笑着道:“你叫谢偃,隶属于人事署,对不对?”   “卞陪戎竟然认得我!”谢偃一喜:“正是小人。”   “你是随我去,还是自己回长安。”   谢偃刚想答,猛然惊觉。   跟着卞平去,也就是要更多地接触到辽东秘谍的核心机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加入秘谍机构。   虽然这个尚无其名的秘谍机构的收入肯定会很高,比起如今谢偃所隶的人事署要高得多,可是谢偃再三考虑,还是摇了摇头。   卞平稍有些失望,他觉得谢偃今日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反应能力,都足以成为秘谍的中坚,只不过对方却拒绝了。   “那就此告辞吧。”他摆了摆手,上了那架马车,很快就消失在林中。   马车穿过林子,到了林中的一处小院,才停下来,卞平就从车上跳下:“郎君,你怎么出来了!”   在小院门前迎着他的,正是叶畅。   “今日行事,有些风险,不在外头看着你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叶畅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看你模样,定然顺利?”   “嗯,这厮倒是警觉,好险给他走脱了。”   “拉进去吧,我们一起审审,看看究竟是谁,又是暗中想要害我!”   方才在春明门城头时,底下百姓里传出“万岁”的呼声时,叶畅便觉得不对劲。   “万岁”可不是随便能呼的,李隆基大度,听得别人呼叶畅万岁,或许会不计较,但是若有人抓住此事进谗言,叶畅这个僭越是脱不了的。使此计者,以叶畅判断,并不是指望立刻将叶畅扳倒,而是设此伏笔,待以后清算之时再用。   叶畅担心的是,这个人会是谁。   京城中的势力,谁都有可能。李林甫若是出于将叶畅与他彻底捆绑的打算做出这种事来,叶畅不会觉得奇怪;杨钊若是想借此机会,在今后的银行与大唐财政系统中获取更多的话语权,也能做出这样的选择;那隐藏在暗中自以为是条毒蛇的太子,更有理由做这等事情;其余象是卢杞、高力士……都有各自的理由。   这与交情无关,而是因为叶畅已经站到了这个位置上,处在了这个旋涡之中。   地上那人被解了堵嘴的布,才能说话,他就迫不及待地道:“叶畅,你敢当街捕人,莫非以为大唐的王法治不了你么?”   “我喜欢硬骨头。”叶畅淡淡笑了:“果然没有抓错人!”   那人一愣,顿时明白,自己方才一句话便泄露了身份!   如果是抓错的普通人,第一件事情,应该是求饶,而不是拿什么大唐王法来恫吓。   “你……你……”   “方才在人群中带头喊叶某万岁的便是你吧?”叶畅森然道:“倒是要谢谢你,叶某准备了些不成敬意的小礼物,还请你笑纳……”   那人不安地扭动了下,眼中闪过惧色。   被带进了屋子里,里边果然准备了不少东西,皮鞭、棍棒之类的刑具,还有烧得通红的炭火、不知用什么浸泡着的水。   看到这些东西,那人心里便又是一跳。   他听闻叶畅还算宽仁,只要被他抓住的敌人,大多数情形下都能得到较好的待遇,一般都是送去服劳役。上次辽东大战中,叶畅捕获的各族底层兵士,不少人甚至视这劳役为好日子,至少吃饱睡好不必担忧牲畜被冰雪冻死或者什么的。   但眼前的这些东西,分明显露出叶畅性子里残暴的一面。一个此前还算宽仁的人,变得这般残暴,想来是受到不小的刺激了。   “这些东西,乃是我和吉温等学来的,想必你也应该知道吉钳之名吧?”叶畅又道。   那人虽然流露出惧意,却还未屈服,勉强维持着镇定:“要杀就杀,休想我吐出一个字来!”   他这般模样,倒让人刮目相看。叶畅冷笑了声,示意属下就要行刑。   “郎君,这厮有可能是契丹人,方才被制住时,他情急之下,还吐出一句契丹话。”卞平在旁提醒道。   “契丹人?”叶畅愣了一下。   契丹人的话,那叶畅就隐约有一个猜测了。   “原来是安胖子派来人的,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解释了。”叶畅想了想:“刘骆谷看来没有多少长进啊,不过刘骆谷这厮自己只怕还不敢如此,安胖子给他下了命令,亦或是别人和安胖子做了什么交易?”   他口中称安禄山为安胖子,甚是不屑,那契丹人盯着叶畅,面上再无表情。他已经发觉,自己似乎连一个眼神都能被叶畅看出些什么来。   “看来安胖子手中倒是有些勇士,莫非是曳落河?不象,不象,若是曳落河哪能这么轻易被抓起来。无所谓了,你这般硬气,只有一个可能,便是家人在安胖子手中。”叶畅竖起一根指头,似笑非笑:“既是如此,卞平,想法子给刘骆谷那边传出消息,就说这厮已经卖了安胖子。”   那契丹人眼睛一突,终于开口道:“他绝不会相信!”   “会的,只要传出九真一假的消息,他就会相信,你熬过了刑也不曾招,但是我许诺从所俘的契丹贵女中选数人许配于你,而且再威胁你如不招,便将你阉了……你吃不住这个威胁,只能招供。口供里说,安胖子与某位大人物相勾结,意欲不利于我与李相公。”叶畅嘿嘿地道:“我不将消息直接传到刘骆谷那边,而是禀与李相公,李相公身边,安胖子肯定安插有人手的,你说他们会不会相信这条消息?”   这消息确实是九真一假,刘骆谷知道之后,只怕会信了六成。那契丹人大恐,若刘骆谷信了,他留在范阳的家人便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咒道:“卑鄙!”   “很好,就这样吧。”叶畅向卞平示意道:“按我方才说的处置,这厮你来审讯。”   “交与我?”卞平有些吃惊,这么大的事情,完全交给他处置?叶畅初时不是要自己来抓此事么?   “只道他的身份就足矣,我现在要忙的事情,却不是这个。”叶畅笑了起来:“以后两年,我会很忙啊……”   第332章 车辙轮轨前有伤   咯吱咯吱的车轮声,让寿安无法象平时一样午休,随行的随从们有的在小声抱怨,也有的在压抑着笑。寿安斜倚在棉被之上,将车帘拉出一条缝,向外看了两眼。   外边草木皆春,绿意盎然。   已经十七岁了的寿安抿着嘴微微笑了笑,不过现在她笑起来时,目光有些深沉。   两年时光,转眼就过去了。时为天宝八载之春,在辽东呆了近两年之后,寿安终于又回到了中原。   “彭城(徐州)至陈留(汴州)的辙轨都已经修好了,也不知何时东牟(登州)至陈留的能修好。若是能修好,便不用受这般罪了,咱们就可以乘列车去,列车既稳又快,根本不用这般颠簸。”   “也亏得叶郎君能想出这个方法,只要统一了工匠手中的标尺,将之制成游标卡尺,便可以造出辙槽,再改一下车轮,列车便可以在辙轨之上行走……”   听到这,虫娘脸上露出一丝笑,从半年前开始,所谓“列车”这个名字,就频繁传入她的耳中。   叶畅当河工大使,在疏浚河道上倒没有做什么事情,他把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修路上。在他最初设想的水泥车辙试验失败之后,一个工匠根据徐州盘马车矿上用马车拉矿石的经验,制成了“L”型的木轨,反而大获成功。这也让工程的进度极大加快,原本以为要用很多年才能完成的辙轨建设,仅仅一年半就完工。   这些木制辙轨,自然是从辽东运来,也算是为辽东又增加了一项产业。好在水力机床、畜力机床在辽东越来越成熟,因此占用的劳动力并不多。   叶畅很固执地将四到六辆普通马车车厢编成一列,故称之为列车,由两到三匹马挽拉,在这路上运行,担着五千斤的货物,竟然也可以一日一夜跑出五百里。到后来,车厢编到八节乃至十节,挽马换成四匹,载重过万斤,速度也只是稍慢罢了。   自然,这个过程中是有换马的,每五十里左右设一处换马的驿站,按照叶畅所奏,驿站由安东商会的安东银行来管辖,朝廷只是负责供给马匹,故此明面上并没有太多地增加朝廷的负担。   此时因为没有精确的计时器,在列车的行进安排上,也不得不采取错时行车。比如说,每天上午都只许由东向西之车行驶,而下午只许由西向东车行驶,这样避免中途会车拥堵。   饶是如此,在这半年,从彭城至陈留的货物运载量,仍然是达到了惊人的数字,特别是冬日里黄河与北运河封冻,淮南道的粮食无法经河运至中原,每日里都有大量粮食运至陈留,耗费只是比起河运稍多,对于平抑此冬粮价,有极大的作用。   粮食乃是第一大桩物品,仅这半年运送粮食所收的运费,就足有三万余贯,而加上其余货物运送费用,估计全年这条长六百余里的辙轨,收益当在十万贯以上。   支出也极为惊人,不算投资筑路的钱,沿途的驿站还有道路养护,花费就超过十五万贯,故此还需要安东银行贴钱运营。不过明眼人都很清楚,这种维持费用每年都是相对固定的,而收益则会年年增长,叶畅在给安东商会股东们的说明书中,很乐观地提起,明年这辙轨就能收支平衡,后年肯定会转为盈利。   “也不知他是如何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里,修起这路来……”有人嘀咕了一怕。   寿安同样很好奇这一点,虽然叶畅在信中做了解释,比如说有现成的路基、征地由朝廷出面、动员了沿途各州县服徭役的百姓数量多达二十万人以上,若不是每人每天有十文钱的补助,包吃包喝包住,还主要利用农闲时期轮役,只怕就要和当初隋炀帝修大运河一般,引发民怨了。   但是寿安觉得,应当不只如此。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卫士从前方奔回,到了寿安的车侧,在车厢边上道:“公主,前面就在修路了,叶郎君便在那里!”   之所以没有乘更为稳当便捷的船,而是非要走陆路,原因就在这里。   “惊动他没有?”   “殿下事先吩咐过,卑职不敢惊动。”   “好,好……”   寿安甚是欢喜,她推开车门,拎起裙角,跳下了车。   前面是一大群人,少说有近百面各色旗帜插着,无数人往来忙碌。饶是寿安在辽东已经见惯了大工程开工建设的情形,此时看到这一幕,也不禁为之震撼。   那是成千上万人在一起行动,绵延而去,无边无际。他们在做的,是将砾石等堆在路上,形成路基。如今的列车载重比起一般马车要大得多,因此原先的路基难以承受,必须进行铺垫、碾压等一系列工作。在缺乏机械的情形下,人力就成了完成这浩大工程的唯一选择。   好在人力便宜,对于这些被征服徭役的百姓来说,供吃供喝还每天有几文钱,那已经是极为仁慈的事情。那些从贫苦地方出来的百姓,甚至将这个当成难得的机会,哪怕是役期满了,也哀求着让他们留下来。   家里的田地,可以让女人老人暂时耕着,只要能收点口粮就可以,而这边的工程,却是十足的现钱,每月一结,从不拖欠!   故此,不算各地征发的徭役,仅常备的筑路工人,叶畅手中就有三万左右,分布在三处工地之上。   “叶郎在哪儿?”寿安向身边的兵士问道。   那兵士方才也只是打听到叶畅在此,却不知这一大群人中,谁是叶畅。他拉着路边一个举着小旗指挥的人问,那人向着西北面指了指:“瞧见那面叶字旗么,叶郎君肯定在那儿!”   果然有一面绣着叶字的大旗在空中飘扬。   “叶郎君以这面旗帜为标识,只要见到这面旗帜,他便在工地之上。”那人挑着大拇指道:“咱们叶郎君,那是不必说的!”   他言语中的亲热与敬慕,寿安能非常清楚地感应得到。   那旗帜在大约一里之外,寿安捏着裙角,向着那边行去,身边没有带太多人。在一片人群当中,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并不起眼,故此当她到那面旗旁时,惊动的人不多。   旗下工地正干得热火朝天,一个赤着上身混身是泥的汉子带头,其余有几十个人一起,用力拖着一个巨大的石碾,将地基碾实来。   那石碾子只怕有几千斤重,即使是几十个人加上了牛马等牲口,也拖得比较艰难。   都是这样做事的人,就没有看到叶畅。寿安踮着脚尖望了好一会儿,也看不到叶畅的身影,恰好那带头光着膀子的汉子到了她身边,她便问道:“叶郎君何在?”   她这一问,那低头用力的汉子抬起头来,露出惊愕的神情,而寿安自己也惊住了。   这个将绳子套在身上、浑身黝黑的汉子,竟然就是叶畅本人!   只不过此时的叶畅,再无当初在长安城头春明门上的风流倜傥,若不是太熟悉了,寿安几乎不敢相认。   “你怎么来了?”叶畅一惊之后愉快地笑了起来:“为何不遣人知会我一声?”   寿安心中突然觉得酸楚,眼泪不禁盈盈:“你……你怎么会成这模样,你这又是何苦?”   叶畅将身上套着的绳索解了下来,扔给了旁边的一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继续开始拖动石碾。叶畅这才转过脸来,没有谈论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模样,而是笑道:“此处非讲话之所,我身上也太脏了,你且去那边营地之外稍候,我洗洗便来见你。”   “不,我跟着你!”寿安咬着下唇道。   眼泪叭哒叭哒地从她眼中掉落下来,她不明白,为何叶畅放着好生生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来受这个罪。就算是奉旨修路,也不当如此吧。   叶畅挥手原是想替她拭泪的,但是手举起来又缩了回去,哈哈大笑道:“莫哭莫哭,不过就是黑些瘦些,回去休息几日,保管又变得白白胖胖了……就象是猪一般。”   寿安忍不住被他最后一句逗得破啼为笑,但旋即收住,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在他脚上踩了一脚。   这是当初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时常玩的把戏,叶畅笑嘻嘻看着她,她虽然落脚很慢,叶畅也没有躲,最后她的脚轻轻落在叶畅的脚上,蹭了一蹭,便迅速收了回来。   “难怪这两年每次见你都变瘦了,原来在做这样的事情……就算不说你是朝官,便是你的身家,哪里需要自己来做这个?”跟在叶畅身后,收住泪水之后,寿安扬起下巴,略带傲慢地道:“你那《国富论》之中,不是说了财主们需要提高消费来促进流通么,怎么自己却去做这等事情!”   “我可不只是财主,不身先士卒,这些百姓工匠,哪个肯掏心窝与我说话?”叶畅笑了起来。   “真不知你是在做何打算。”寿安嘟囔了句。   她虽是聪明,却想不到叶畅为何要与这些底层的百姓交心。   两人边走边说,这两年当中,寿安其实是见过叶畅好几次,因为每到农忙时节,叶畅就会回过辽东,在那边加起来也呆了足有小半年的时间。只是这一次叶畅在中原过的冬,而寿安则到了初春才回来。   她回来的原因,叶畅很清楚。   两年之约,转眼就至,当初叶畅谎称仙人之言,让他二十五岁之前不得娶妻,现在时间到了。他与李腾空的婚期将近,寿安赶回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阻止此事。   若是不能阻止,想必寿安还是要回辽东,避开让她伤心之日的。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前方有些乱,叶畅抬头一看,就见数十人围拢过来,跪倒在地上。   “叶郎君,为我们做主啊!”   “正是,叶郎君,救救我们吧!”   叶畅眉头拧起,看了看左右,便有人上前问道:“汝等何人,为何拦住我们去路!”   “叶郎君,我等庄稼尽灭,田宅皆毁,如今已经是了无生路,求叶郎君救命!”   这些人有老有小,还有抱在怀中的婴儿,跪在那里痛哭,让人不禁心酸。寿安惊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便是遭了难,也要寻地方上的官府救助,为何来寻你了?”   “最近这种情形多了。”叶畅苦笑了一下。   这半年来这种事情确实多了,或者是他运气好,棉花的种籽经过几代改良,如今产量增加得比较快,而棉布的价格一直居高。前两年抢着改种棉花的权贵富豪收益颇丰,于是更加扩大生产。而有些自耕农在犹豫了两年之后,也跟风开始种植。   但是去年时棉价却终于发生了一次大跌,供大于求,导致棉花价格跌去一大半,只有最高时的三分之一,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人家的棉花卖不出去。毕竟如今真正能成熟地进行大规模棉纺织的,就只有辽东,以辽东的生产能力,也无法消化掉这么多棉花。   这样的冲击,导致许多自耕农破产。京畿与河南两道,为此倾家荡产者,数量不知有多少。   叶畅对此是有所准备的,甚至价格的波动就是他有意挑起的。那些破产的百姓,在形成流民之前,便被他的工程队吸引了大半,用于辙轨道路的修筑。   跪着的人当中,有一人悲切地抬起头来,正是当初杨洄家的家人杨则。他原本被谢偃说动要去辽东的,但回家与家人商议时,却被拦住,家人让他改种棉花,他一咬牙依言而行,前年还好,收支平衡,还存下了一点小钱,但去年时却被卷入风潮,完全破产。   他见过叶畅,因此依稀认出了人群中的叶畅,膝行向前,冲着叶畅便过来:“叶郎君,你大慈大悲发发善心吧,求你将棉花的收购价儿,再向上抬一抬……”   跪着的百姓得知这黑瘦的汉子就是叶畅,纷纷跪行过来。   “棉布的价格这几年一直在降,如今同样大小的棉布价格都比不上好的绢绸了。”叶畅有些无奈地道:“我便是再有天大的本领,也拉不起棉花的价啊……”   他话还未落,人群中有一人突然发狠喊道:“狗贼,若不是你,哪有木棉之事,纳命来吧!”   寒光顿时闪动!   第333章 最惧醋海生波澜   跪在那边的人群当中,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猛然跳了起来,他手中的东西,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光。   寿安看到这一幕,嘴巴张起,惊呼声卡在喉间,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那人离叶畅很近,这跳起来前扑,叶畅身前,一个自己的卫士都没有!   叶畅方才还在干活,赤着上身,莫说胸甲,就连件可以遮掩的衣裳都没有!   无人守卫,无甲护卫,那闪着寒光的匕首刺入,不是身死,就是重伤!   叶畅的反应虽然快,但那个汉子的动作也不慢,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汉子疯狂的神情,也落入叶畅眼中。   叶畅还保持着镇定,在退的同时,猛然抬脚,直接踢在那汉子小腹上。   砰的一声响,那汉子虽然还想扑向叶畅,可是要害部位中了一脚,身体哪里还能听使唤,扑的一下栽倒在地,手中的短剑也落到了一旁。   他还没有爬起来,原本呆住了的杨则反应过来,扑上前压在他的背上:“好贼!”   杨则的心中既惊恐又激动,这厮方才就在他身后,借着他的身体为掩护接近叶畅,若是叶畅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可能愤怒的朝廷,会将他们当成同党,一起处死!   自家找死便罢了,为何还要连累大伙!   他将那汉子死死摁住,再抬起头来看叶畅时,却发现面前已经是一片人肉屏风。却是叶畅的护卫上前,将叶畅团团保护住了。   叶畅神色倒是不变,方才也就是有惊无险,那汉子虽然还算敏捷,可执刃的方式、突袭的手段,都极为业余,而叶畅身边的护卫,只需要稍缓的功夫就可以冲上来。   “这……这……”寿安终于可以说出话来,紧紧抓住叶畅的胳脯,也顾不得他身上方才还大汗淋漓。   “倒是让你见笑了。”叶畅道。   此时周围的百姓劳工也反应过来了,大伙纷纷拥上前,一个个七嘴八舌,首先都是问叶畅是否受伤。确认了叶畅无恙之后,他们又群情激愤,个个冲上来想要将这群跪着的痛殴。因此寿安说了什么,叶畅根本没有听到,他连示意了几次,大伙才静下来。   站到高一点的地方,叶畅笑道:“个把跳梁小丑,将他和他背后支使者处置干净就是了,当不得大伙这般激愤。大伙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吧,若是咱们因为这事情停了自己手中的事,那才是正中这些蟊贼的算计!”   众人纷纷点头,叶畅又道:“越是这等时候,我们就越要好生做事,好生活着,这是给那些希望我们害怕、恐惧的贼子们最好的反击!”   寿安仰脸看着他,周围的人原本都是怒气冲冲,但叶畅的话语里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众人从开始的激怒中冷静下来,然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之上去。寿安可以判断出,这些劳工,对叶畅都是非常信任,甚至可以说非常敬爱。   “这厮带走,别的人……唔,我瞧你有些眼熟啊。”叶畅看着杨则,有些惊讶。   “小人在长安城中曾见过叶郎君,小人曾在咸宜公主府上做事……”   与当初见到叶畅时相比,现在的叶畅要黑瘦些,但目光炯炯,而且方才他的言谈举止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杨则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然后他就有些后悔,当初叶畅收拾杨洄,那可是件机密的事情,自己上回侥幸被放过了,这回又送上门来,叶畅会不会再放过他?   “哦,我想起来了……你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叶畅点了点头,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只是这人他还有些印象:“你们先跟着他一起过去,只要不是这贼子同党,就不用担心,吃住他也会有安排。”   一个护卫向这些跪着的人招了招手,杨则心里还是既惊且忧,但也明白这个时候缠着叶畅不放反而不好,因此只能跟着离开。另一个相貌普通的人将地上绑好的刺客带走,叶畅弯腰捡起刺客脱手的武器,看了看,然后笑了起来。   武器是一柄短刀,刀柄上有一排字:辽东钢铁坊制。   这是辽东钢铁坊的产品,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人手,辽东钢铁坊如今的规模已经扩大了许多,每年钢铁产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五十万斤,接近大唐钢铁产能的六分之一!有如此大的产能,下游的产业也就可以做得起来,比如说各种铁器,特别是武器和工具的制造。   象这柄短刀,就是辽东钢铁坊的产品。那刺客用辽东的产品来刺杀叶畅,若是真被他得手了,必然是莫大的讽刺。   将刀也交给了经手之人,叶畅镇定自若,这才对寿安道:“方才太吵,不曾听得你说什么……你别担心,这样个别的刺客根本对我没有什么威胁。”   “虽是如此,你身边也当多些人手,方才万一那几十人全是刺客呢?”寿安不安地道:“不行,我要奏明父皇,要让他多给你一些卫兵!”   “还是算了吧,朝廷派来的卫兵,没准就是哪个想要我性命者派来的呢。”叶畅道。   “何以至此?”   “这两年我一直在外忙着,一是确实需要忙,二来也是不愿意看到朝堂上他们的争夺。他们都想拉我过去相助,又都怕我去助了别人……”说到这里,叶畅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涩:“我只是想做些实事罢了,却这般难为!”   他这是实话,也是假话。   他若留在长安城中,少不得要卷在旋涡里,或者成为别人的棋子,或者充当下棋的人。   这两年朝廷的局面变化极大,自从发觉李隆基有了厌恶之心后,李林甫便变得低调许多,在处理政事上也不如以往用心,平日里就是陪着李隆基歌舞升平。而杨钊则在李隆基的支持下,开始形成了属于他的势力,甚至隐隐与李林甫,已经有争风的迹象。   在这两大势力之外,还游离了不少小势力,这些人当中,有不少都与叶畅关系匪浅。叶畅夹在中间,而且觉得,现在还没有到他做选择的时候,故此躲到工地上来,也是眼不见为净。   听得叶畅如此说,寿安不禁深为同情。   身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九女,她对这些政争并不陌生,这些年来冷眼旁观,也见过不少人兴勃亡忽。韦坚、李适之、杨慎矜,这些人能爬上高位,哪个不是久于争斗的。叶畅毕竟还年轻,而且寿安也不希望叶畅将主要精力投入到这无休止的政治旋涡之中。   说话间,两人到了叶畅所说的工棚。这是每个工地附近都会准备好的设施,毕竟成千上万名劳工在此做事,短则要呆七到十天,长则是一个月或二十几日。工棚里有专门管理后勤事务的,多是老人,再派上一些健壮妇人相助,故此热水常备。   没有多久,叶畅洗毕,回到寿安面前。这时再看他,没有脏兮兮的象个泥猴,寿安噗的笑了一声,轻轻说道:“比方才要顺眼多了。”   言虽简,情却长,叶畅看她垂着眼睑,粉颊微红的模样,心里怦怦跳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两世为人,对这方面会比较淡,却不曾想,当此情此谊真的生出时,却不是两世为人能够削弱分毫的。   “长安城中也要修辙轨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叶畅岔开话题:“估计过些时日,我就要回长安,主持长安辙轨的事情。”   “长安城也修,不是说再过几年,先看看成效?”   “话虽如此,虽然如今还未真正收益,但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以后就是列车一响黄金万两,朝廷如何会放过这样的生财之道?而且如今安西都护那边,大食、犬戎轮番挑得诸胡悖乱,若是能将辙轨修到玉门,在粮饷军械上便可以给前线更大的支持。”   “玉门?那边可不好修!”   “可不是,不过就是朝廷开修关中路线的借口罢了,真要修到玉门去,也不知道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朝廷嘛,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收刮民财,也都要准备好一个借口。”   听着叶畅发牢骚,寿安丝毫没有意识到叶畅其实是在指责她父皇李隆基既要搜刮民财,又想要立个好名声,而是抿着嘴又笑了起来。   叶畅却没有说透,其实推动关中修建辙轨,也是他暗中使力的结果。辙轨的技术含量真不算高,故此这两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培养出数支施工的核心队伍了。这些人全集中在一条路上,那是浪费,倒不如将之铺开来。   陈留到洛阳的路要修,洛阳到长安的路也要修,若是有可能,还要修别的支线。如今的大唐,在初步体会到辙轨的好处后,便想着将之铺通全国。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利益,还有政治、军事这两笔账要算。   两人说了会儿话,便见有人来禀报,口供已经拿到了。方才那刺客,并未受人指使,他的身份也没有问题,确实与杨则等人是同乡。他刺杀叶畅,原因便是觉得,他们倾家荡产全是叶畅所致,推广棉花者乃是叶畅,而压下棉花收购价者又是叶畅!   “当真是愚不可及!”叶畅听完没有什么反应,寿安却忍不住气道:“若是棉价高涨,他们得了收益,会不会将多收的钱送与十一郎你?现在棉价降低,没有了收益,却怪罪到你头上来了!”   叶畅一笑:“再审审,那柄刀是谁给他的。他本人或者没有问题,给他刀的人却是绝对有问题!”   “是!”   寿安有些奇怪:“为何说给他刀的人有问题?”   “这半年来已经不只一次了,有人暗中在鼓动这些失去家当的百姓,将怒火转到我身上来。你只看到辽东百姓敬我,却不知天下有更多的百姓恨我!”   叶畅如今的名声确实是不太好,他自己也无意去扭转,否则故意招揽人心,就有某些嫌疑了。但是是谁在暗中鼓动百姓,此事还是要去查一查。   “你与空娘的婚事……究竟是如何打算?”闲话说完之后,寿安终于提到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叶畅略一沉吟,不知如何解释。   寿安待他情真意切不错,但李腾空何尝不是对他一往情深!   这两年时间,寿安在辽东呆得多,而李腾空却是在中原,叶畅每到一处,她便会寻时机来相随相伴,两人之间,亦是越发熟悉亲密。最难消受美人恩,空娘夹在李林甫与叶畅之间,她的苦楚,谁人能知?   至少叶畅是知道的。   “能拖就再拖吧……”叶畅有些无奈地说道。   “哼!”寿安听得这一句,顿时气了,柳眉竖起,气鼓鼓地站了起来:“备车,咱们走!”   “哎哎,这个时候,你去哪儿?”叶畅吓一大跳,起身将她拉住:“有话好说,这样走……莫非是见我为人所厌,你也厌了?”   “为人所厌?”   “若不是为人所厌,怎么会有人来刺杀我?”叶畅一脸博取同情的黯淡:“看吧,百姓们厌我,现在就连你也厌了我……这人生当真是了无趣味……”   虽然明知道他只是在装可怜,但听得这一句话,寿安还是心软了。要不为何总是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负数呢。她盯着叶畅看了会儿,又坐了下去,叹息一声道:“也不知你有什么好的,为何一个个都是被你吃得死死的,我如此,想来空娘也是如此……”   “这个,这个……”   叶畅最不希望的,就是寿安在他面前总提李腾空。他应和也不是,完全不说也不是,只能讪然而笑。   但旋即寿安的一句话吓了他一大跳:“这两年我与空娘都有书信往来,她在这边的一举一动,都有和我说。”   “这个,我为何一点都不知道?”   “我们女孩家的心思,你怎么可能全部知道!”寿安见他惊愕的模样,眉头挑了下,心里又觉得有些生气,当下又道:“况且,你也不总是对我们瞒这瞒那的么?”   “哪有!”   “没有?那梅花观中的女郎,我可是见到了哟,你好大的胆子!”   寿安这句话,吓得叶畅魂飞魄散,心中暗暗叫苦!   第334章 无意狼烟照边关   若说与李腾空、寿安这边,叶畅只是觉得难以割舍,那么梅花观里的江梅,则是叶畅不欲人知的存在。   但他又不能象李隆基一样,用个大大的皇宫作为牢笼,将江梅关在里面,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故此,在寿安去了辽东之后,叶畅便有意安排,令她与江梅没有见面的机会——寿安身为公主,可是见过江梅不只一回,当然能认得出来,这位“江梅”实际上是所谓自尽了的梅妃。就算寿安不为此在李隆基面前告发,可是醋海生波也不是叶畅愿意面对的麻烦。   结果寿安却径直提到江梅,如何能让叶畅不惊骇。就象是恋爱中的女人不可以道理来说服一样,吃醋的女人,更是无法用任何逻辑与常理来推测!   “这个,你见到她了?”   “那是自然,你连腾空的事情,在我面前都不遮掩,却故意让我无法见到这位梅花观主,这其中藏着蹊跷,我如何看不出来?”寿安眼中波光盈盈,既是伤心又是恼怒:“你这样做,对得住我们么?”   叶畅心念一转,便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是响儿帮你的?”   在辽东,寿安虽是贵为公主,但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叶畅派去的人安排之下,她唯一有可能避开叶畅监视的,就是和响儿在一起时。叶畅想到响儿与当初的虫娘每见一次便要争吵一次,现在两人却凑成了一堆,不禁大感头痛:“你和响儿是如何混到一起去的?”   “休要岔开话题,你只说,那位梅花观主,当如何给我们一个交待!”   这等情形下,叶畅除了装聋作哑之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故此他打了个哈哈:“虫娘,这都是小事,你看,为何是她避着你,而不是你避着她,便知道在我心中孰重孰轻了……”   寿安正待紧追不舍,就在这时,却听得外边有人急匆匆过来:“长安城中来了使者!”   来得真是太及时了,叶畅心中大喜,面上却一脸凝重:“定然是出了大事,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使者……虫娘,过会儿我再给你解释!”   若说最初叶畅还只是想要拖延时间,避免寿安和他算总账,可当使者带来了真正的消息时,他神情还是凝重起来。   宋浑去职,萧炅被弹劾,李林甫召他速速回京!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证明李林甫在与杨钊的较量中,再也不占有绝对优势,甚至已经处于劣势!   宋、萧二人,乃是李林甫现在的绝对心腹,这位宋浑乃是前名相宋景之子,如今为御史中丞,萧炅更是从对付韦坚开始,就十分坚决地站在李林甫的这一边。动这两人,李林甫最心腹的力量就只剩余另一位御史中丞王鉷了。   “你回不回长安?”跟在叶畅身边的寿安问道。   叶畅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李林甫召他回长安的用意很简单,便是利用他这两年理财赚钱的本领,加大自己这边的砝码。现在李林甫与杨钊的关系已经是势如水火,双方不可能再有调和。   现在,是不是他介入的最好时机呢?   此时的长安城,全无春日的温暖,被笼罩在阴霾之中。空气里带着沉闷的气味,让人透不过气来。   李林甫站在兴庆宫门前,神情阴沉,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但是,里面还没有传他入内。   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偶尔也有武官、太监从他面前经过,只不过这些禁军的武官或者内廷的太监们,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奉承他,都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匆匆从他面前经过。   长安乃是帝都,帝都中人天生就拥有极强的政治敏锐性,这些小人物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天子有些厌了李林甫。只不过一直离不开李林甫的本领,要靠着这位权奸管理朝政,故此才容他。   但在七日之前,这种容忍随着一件事情而变化了。   李林甫的思绪也回到了七日之前,他心中满是后悔懊恼,自己明明感觉到杨钊的威胁,可是为何还给了他这个机会,莫非真是因为年老昏聩了?   七日前,身为吏部侍郎、度支使的杨钊,说动了李隆基,前往府库去看。结果府库之中堆积如山的棉布、绸缎、粮食、器物、铜钱、食盐,让李隆基大悦。   这是前所未有的富庶,李林甫管理国政以来,虽然先后借助许多“理财能手”经营,给李隆基制造出国库充实的印象,但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让李隆基震撼。   往常昂贵的棉布,如今可以让数十万人做几套衣裳;绸缎可以张成帷幔从长安接到洛阳;来自淮南道的大米堆满了府库,不得不露天放着;器物多得可以装饰双倍的皇家园林;铜钱的绳串都朽了,单个的铜钱滚得满地都是;食盐则如同雪一般,厚厚地积在那里。   这与其说是杨钊的本领,还不如说是叶畅的功劳。新修的路极大促进了物资的流通,而“飞钱”的推广,让原本有些困难的贸易变得轻松便利,新式漕船带来了江南的物产,来自辽东的奇珍进入长安、洛阳后又转卖天下,将天下的宝货再换回来。   但看在李隆基眼中,却意味着李林甫对他已经没有多少用处了。   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杨钊指使人开始攻击宋浑,在李林甫做出反应之前,便将御史中丞宋浑贬出了长安。紧接着又指向京兆尹萧炅,试图再断李林甫一臂。   若不是李隆基暗示,杨钊哪里会有这般胆量?   李林甫心中冷笑了一声:卸磨杀驴,太宗皇帝如此,李隆基亦是如此。只不过当初太宗皇帝是在魏征死后才推倒了魏征的墓碑,而现在李隆基在他还没有死之前,就迫不及待地要推倒他了。   但冷笑之余,李林甫更感到压力。   他的政敌太多,如今见杨钊轻而易举便拿下了宋浑,萧炅亦是岌岌可危,无数政敌就象嗅到了血腥的豺狗,就在他身边潜伏环绕,只等着冲他下嘴。   群敌环伺之下,李林甫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进行反击了。   可是李隆基并不给他反击的机会,他今日在兴庆宫前求见,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召见的旨意。   眼见天色渐晚,李林甫仍然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他不能露出丝毫软弱,否则便会被群起而攻之!   捏着袖子里的密奏,李林甫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袖子里的这东西,却由不得李隆基不见!   “去禀报圣人,有边疆紧急军情需奏明圣人!”他厉声道:“汝等小人,若是误了军国之事,休怪老夫杀人以昭天下!”   大唐的宰相,当真发起怒来,没有几个人能够扛得住。他对着门前的卫士发火,那卫士只能入内禀报,这一次没让李林甫等太久,过了一会儿,便见高力士匆匆而来:“啊哟,怎么让李相公在门前久候,你们当真是不知死活……李相公,请随我来。”   李林甫阴沉着脸,跟在了高力士身后。   高力士偷偷瞧了他一眼,路上却没有问话,他与李林甫之间,既有合作,亦有争斗,现在杨钊势大,而且勾通内廷,让他在皇宫中的地位也受到了一定影响,故此他又想与李林甫携手了。   到勤政务本楼前,李林甫见到李隆基正满脸笑容,似乎在与杨钊说什么,杨钊也带着笑,看到李林甫来,只是大模大样地揖了一下,然后继续与李隆基说话。   李林甫没有出声,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好一会儿,李隆基才象是刚刚发现他,笑着道:“李卿来了……不是说你有边疆军情要禀报么,为何一语不发?”   “想来是哪儿大胜,李相公急着说与圣人听,让圣人高兴高人。”杨钊笑眯眯地道。   “若是如此,还是快快说来朕听。”   他二人一唱一和,言下之意就是李林甫巧取边将之功为己邀宠,李林甫心中暗自一叹,旋即又坚硬如铁石。   “此乃军务,杨钊,你且退下!”他对杨钊喝道。   杨钊一愣,李隆基也愣住了。   “机密大事,乃天子与宰相相议,你还不退下,在此做甚!”李林甫又厉声喝斥。   这段时间,他都在避杨钊锋芒,而得了李隆基偏向的杨钊,也自觉自己能够与李林甫分庭抗礼,故此颇有不敬之处。但此时李林甫摆出宰相身份,厉声喝斥之下,杨钊脸色顿时变了,不禁连退了几步,竟然为李林甫所慑,不敢争辩一句。   李隆基虽然偏向他,却总不好直接不给李林甫颜面,故此只能咳了一声:“杨钊,你先去外边暂候,过会儿再来陪朕。”   杨钊怨恨地看了李林甫一眼,情知目前这是唯一的选择,便向一个宫女使了使眼色,然后退出了勤政务本楼。可是他才退出去,李林甫又请李隆基屏退了左右,那个宫女也被赶了出来。   “李卿这般神情……莫非出了什么大事?”见李林甫这般做作,李隆基心中有些腻歪,催促着问道。   “南诏国反矣。”李林甫深吸了口气,然后道。   “什么!”   李隆基大惊失色,从座椅上猛地站起身来。   他早年英武,可是如今沉湎于酒色,身体已经有些发虚,这一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黑,头昏眼花,身体也有些摇晃,还是旁边的高力士一把扶住他,他才定下神,然后又坐了下去。   南诏竟然反了!   李隆基第一个念头,便是蜀地自此多事,然后便又想到,南诏背唐,必勾联犬戎,只怕连陇右、河西和北庭,都要开始新的一轮动荡了。那边高仙芝还在与大食国于安西较力,这边西南又是不靖,大唐的负担会更重吧。   紧接着,他才想起,南诏怎么会反。   “南诏向来恭顺,归义王虽死,其子承位,为何会反?”定了定神,李隆基问道:“是不是边将虚报其事,以求冒功?”   “臣也希望如此,但臣得到的消息,却是确认了其事,南诏已反,且与犬戎相勾结。”李林甫沉痛地叹了口气:“这是臣得到的军情急报。”   他将一封信呈上去,李隆基哪有心情细看,草草扫了眼,然后道:“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很是偶然,这两年杨钊得势,于是大用私党,其中就包括举荐他的鲜于仲通。此人为剑南节度使后,性子倨傲切躁,对于周边的诸蛮都甚为无礼。而这个时候,被大唐封为云南王的皮罗阁身亡,其子阁罗凤秘密自长安潜归,继承了云南王之位。鲜于仲通不仅凌迫于他,部下云南太守张虔陀还将阁罗凤的妻子上了,给阁罗凤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阁罗凤向鲜于仲通控诉,反受其辱,不愤之下,起兵围姚州,急报来之前,尚未破城,但云南至中原路途遥远,此时姚州,想已不保矣。   “这……怎么会这样!”李隆基大怒:“张虔陀该死,鲜于仲通有罪!”   “陛下圣明,张虔陀该死,鲜于仲通有罪,不惟此二人,当初章仇兼琼坐视南诏坐大,亦是有罪,而杨钊荐鲜于仲通,所荐不得其人,也当与之同罪!”李林甫凛然说道。   鲜于仲通不过是边将罢了,治他之罪,李隆基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章仇兼琼老病,在朝中只是挂了个位高清贵的官职,实际上可有可无,故此也可治其罪。但听得杨钊之名,李隆基顿时意识到,李林甫所急着,并不是边事,而在朝中!   此次南诏反叛,对于杨钊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李林甫来奏,只是先声,紧接着,依附于李林甫的官员,会闻风而动,对杨钊群起攻之。杨钊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只能忙于自保,怕是再无暇来找李林甫麻烦了。   姜还是老的辣啊……   李隆基心里暗叹了一声,面上却是一笑:“剑南远在千里之外,杨钊虽荐鲜于仲通,确实有荐人不当之过……以朕之见,罚铜便罢了。”   “臣以为不然,圣人寄厚望于杨钊,杨钊不慎之谨之,却荐上鲜于仲通这等人物,上误圣恩,下败民生,若不重治其罪,必有效尤者!”李林甫却是不依不饶地道。   第335章 昔日棋子今棋手   杨钊被赶出了勤政务本楼,他在宫中的眼线同样被清出,这让他心里惴惴不安起来。   此前他对李林甫的攻击,太过顺利,让他有些飘飘然,觉得老了的李林甫,不过如此。但今日李林甫当众将他喝斥出勤政务本楼,他却不敢有半点抗拒,他才意识到,身为权相近二十载,李林甫的威风,仍非他能正面抗衡。   这让他心中有些懊悔,或许自己曝露得太早了些,应该再等两年……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等,与李林甫打擂台,岂是他自己的本意,分明是李隆基有意推动。若他不站出来,李隆基便会安排别人代替他。   官场之上,不进则退,想要维持一个长期的平衡局面,绝无可能。若是有谁看不透这一点,便要象叶畅一般,被赶到工地上去受苦。   杨钊一直不理解叶畅,好端端的京官不当,却非要跑去修路,而且据说还亲自动手挖泥挑石,与那些满身汗臭的劳工混在一处。当初风流倜傥走到平康坊去无数红袖相招,现在却一身黝黑满脸粗糙还四处骂名……也不知叶畅怎么会蠢到这个地步!   他其实是有些知道的,叶畅与他算得上是好友,与李林甫之女又有婚约,夹在他二人之间,又无法让他们关系平衡,便只有躲出长安。   若是这厮得知自己与李林甫可能要进行决战……不知他会如何作想。   杨钊正琢磨着,便见到一个小太监领着一个风尘卜卜的人过来,那人走得甚急,仿佛火烧火燎一般。杨钊眉头一皱,然后瞪大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正是他方才在想着的叶畅。   叶畅晒得黝黑,听得他问,灿烂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杨兄在京中做得这么大的事情,我岂能不回来!”   杨钊心里一凛,顿时明白,这是李林甫派人将叶畅召回的。   七日前他完全把握了李隆基的心思,开始发动剪除李林甫党羽的攻击,而叶畅此时便赶到,这证明在他发动攻击之时,李林甫便派出了快使。叶畅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陈留(汴州)赶回,难怪风尘卜卜了。   “一路还顺利吧?”杨钊有些尴尬地问道。   他能得李隆基支持,倒有大半是因为叶畅能赚钱,但是他又凭借着李隆基的支持,去对付叶畅名义上的岳丈李林甫。   “还好,关中的道路也确实该修了,如今都坏成了什么模样,难怪都抱怨说,粮食到陈留好办,到洛阳难办,到长安难上加难。底下的小吏一个个听得运粮都是叫苦连天,怨不得他们推拖,那道路,十斤粮可以给你颠掉一斤来。无论如何,都得动手整修了,两年之内,须得修好来!”   叶畅一堆对路的抱怨乃是有感而发,杨钊听着只是笑:这厮还真是修路修上瘾了啊。   “要想富,先修路,多养孩子广种树。”想到叶畅编的、如今传遍天下的顺口溜,杨钊心情突然轻松了些。   就在这时,里边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出来:“杨侍郎,圣人传你入见!”   杨钊心里的轻松顿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上刑场一般的紧张,同时也燃起了斗志。无论李林甫用了什么手段,他都要将之接下,而且还要反击。至于有些对不住叶畅……待自己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之后,满足他的愿望,让他全天下去修路就是!   带着这样的想法,杨钊向叶畅拱手,然后走向勤政务本楼。叶畅看着他快步向前的背影,神情依旧灿烂,只有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   “这里边是什么情形?”他向边上的一个太监问道。   那太监看了看左右,然后低声道:“杨侍郎正在陪圣人说话,李相公进去将他赶出来了,如今圣人又召他进去。”   简单的一句话,其中却充满了大唐政坛的风波诡谲。叶畅点了点头,看了这个太监一眼,太监拱拱手,笑着道:“奴婢李承,宫里都唤奴婢大眼儿。”   “唔。”叶畅点了点头,这太监抢上来透露消息,无非是看中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益,记下他的名字即可。   真正让他觉得惊讶的是,李林甫召他回长安,分明是想着借助他的力量来平衡杨钊,可是在他到之前,李林甫便于天子面前喝退杨钊,丝毫不给其留颜面,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他没有想多久,便又有太监出来,传他入内。这是李隆基要他介入李林甫与杨钊之争,叶畅对此也有心理准备,当下整整衣裳,不紧不慢地踱进去。   才一接近勤政务本楼,叶畅便感觉到极为紧张的气氛,他扫了一眼,只气李林甫一脸严肃,而杨钊神情则是气急败坏,他二人目光都直直地瞪着自己。   在上边的李隆基,只是一脸疲惫。   叶畅上前行了礼之后,便又开始抱怨:“圣人恕罪,臣大老远地赶来,浑身都是尘土,非是臣有意怠慢,实是急着见圣人……听闻圣人今年年底有意去温泉宫?依臣之见,长安至温泉宫这一段辙轨,当先建好,到时乘列车前去,省时省力少花费,也少受颠沛之苦。”   他一上来抢先说修路的事情,其实是向李隆基表态,自己对朝中的这些纷争没有兴趣,有什么事情都不要找他。只是李隆基不可能放过他,若是放了他,这些麻烦,岂不都成了李隆基自己的!   “十一郎,你辛苦了……辙轨要修没错,不过朝中的事情你也要过问,你可是身兼数使,都不过问便是玩乎职守,当心朕治你之罪!”   说到这里,李隆基脸上隐隐有丝笑意,但旋即他收住笑,面色严肃地道:“今日你来得正好,有件事情正合问你……南诏反了,你以为是当剿,还是当抚?”   “什么,南诏反了?”这消息也让叶畅怔住。   另一世的历史当中,南诏确实也反了,不过他依稀记得,那是几年后的事情,却不曾想这一次,阁罗凤王位未稳,便迫不及待地反了。   “为何南诏会反?”   这个问题让李隆基有些尴尬,杨钊更是垂下头来不出声。李林甫却犯不着为杨钊留面子,故此开口道:“杨侍郎举荐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边将张虔陀奸了阁罗凤之妻,阁罗凤于鲜于仲通处诉之,鲜于仲通反将阁罗凤训斥一番,故此激反了阁罗凤。”   真正原因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阁罗凤长期在长安为质,他对于大唐的虚实甚为了解,知道大唐如今四面开战,国力已经达到能支撑的极限。而大食的介入,让西域的情形更为复杂,大唐很难再调动大军向南诏进攻了。   扶持南诏座大,乃是李隆基一贯的策略,如今这个策略中的棋子反噬,李隆基不可能承认是他当初的策略错误,自然需要寻找替罪羊,鲜于仲通作为剑南节度使,哪怕上任还未有几载,却成了这个替罪羊的当然人选。   仅有鲜于仲通,尚且不足,中枢里也必须要有人承担此责,偏偏鲜于仲通乃是杨钊一手举荐的,这事情推不到李林甫头上,而且李林甫抢先抓住这个机会,攻讦杨钊,这才使得杨钊如今狼狈不堪。   “你快说,南诏当抚还是当剿!”李隆基又问道。   知边事之朝官数量并不少,但是如今能被李隆基信任的却不多,叶畅可能是仅有的少数几人之一。他问叶畅,确实很迫切。   定了定神,叶畅苦笑:“臣对南诏的情形,近乎一无所知,圣人拿这个问臣,臣实在不知如何作答。”   “你就直管答就是,用不用在朕!”   “若是依着臣之意,普天之下,莫非国土,率土之滨,莫非国人,圣人乃国之帝王,自当君临天下,岂有什么云南国、南诏国,这世上只应有云南道、南诏道才是!”说到这,叶畅又肃然道:“此时我大唐国力兴盛,不取之以助国力,莫非任其坐大,遗为子孙后世之患?”   话说得慷慨激昂,可是在场的却不是那些容易激动的少年学子,而都是些老油子。李隆基不耐烦地道:“你只说剿还是抚就是……”   “圣人,不论是剿是抚,先都得斥奸邪无能之辈,以安边关士卒之心。”李林甫见李隆基还是一心想要维护杨钊,心里极是恼怒,当下也有些失礼插言:“剿抚之策,吾等皆在长安,不知边地详实,岂可轻易结论,叶畅不愿直言,非是有意慢待圣人,而是他为人谨慎,不是那种轻佻浮浪之辈!”   杨钊垂头丧气,却不敢说什么,李林甫没有点名,但这轻佻浮浪之辈指的是谁,大伙都心中有数。   “那你说当如何吧?”李隆基也按捺不住,有些恼怒地道。   “既然我等在京中不知边事虚实,为何不遣一熟悉剑南情形的重臣前去,接替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陛下赐其剿抚专断之权,如此则南诏自安。”李林甫瞅了杨钊一眼:“鲜于仲通乃杨侍郎所荐,其人有罪,杨侍郎亦有职。但念在他为朝廷经营理财,尚有功劳的份上,请圣人以杨钊为剑南节度使,许他戴罪立功。”   在场诸人,听得他说要派重臣替鲜于仲通时,就已经明白他的心意,当他将杨钊的名字点出来时,这就是最后摊牌了。   若李隆基想要保住杨钊,就必须让他外出,去剑南当节度使,等个两三年再回长安。若是李隆基连这点条件都不答应,那么接下来,李林甫就会发动他全部的能力,非要将杨钊治罪不可。   李隆基乃是天子,偶尔飞速提拔一两个高官没有问题,将国库里的钱花光用尽没有问题,砍十个八个大臣脑袋还是没有问题。但是政治自有政治的规则,有的规则,便是李隆基这位强势的皇帝,也不能轻易触碰,李林甫此时拿出的,就是这个规则。   功必赏,过必罚!   若南诏的消息先是落到杨钊手中,那么杨钊定然会想法子把过错推到李林甫身上,李林甫也只有老实受处罚。但偏偏消息先落到了李林甫手中,李林甫已经将罪名座实在了杨钊身上,若是李隆基不理不睬,那就完全失去了一位帝王的立场。   故此,李隆基心中虽是恼怒,却也不得不承认,让杨钊去担任剑南节度使,先将此次风头避过去,乃是唯一合适的选择。   “杨卿……”   “圣人,为圣人分忧,臣原是责无旁贷,只是如今臣在圣人身侧,尚有人攻讦,谗言日日入宫,若是臣离了长安,只怕积毁销骨众口铄金……若是如此,臣如何能安于外?”杨钊听得李隆基一开口,情知不妙,痛哭流涕跪了下来,苦苦哀求道。   李林甫捻须冷笑,对李隆基投来的为难的目光视而不见。   这个时候,容不得半点仁慈,将杨钊赶出朝堂,可谓对他的迎头痛击,足以让杨钊老实一段时间了。   “爱卿且去,朕信任卿,绝不至被小人谗言坏了我和你的君臣之谊。”李隆基无奈,只能安抚杨钊。   这等安抚却是没有用处的,杨钊想到要去剑南,去面对那些凶恶的南蛮,心里的恐惧便无法控制。他情知能改变这种情形的,就只有李林甫,但是李林甫绝不会为他发一言,唯一可以求的,便只有一人了。   “十一郎,你计多智广,快想出一个法子!”他转向叶畅道:“如何剿抚南诏……你知边事……”   叶畅有些无奈,杨钊从无指挥军队的经验,那鲜于仲通是无能之辈,杨钊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李林甫要将杨钊派到剑南去,分明就是不将国家气运放在眼中。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的安排,同样明白杨钊到边疆去的后果,但只因为不愿意真正责罚杨钊而怀有侥幸心理,杨钊自己,同样不愿意引绺自责,只想着自己的品秩官位……这些人,如今大唐中枢中的衮衮诸公,究竟有没有将大唐这千万里江山、八千万百姓放在心中!   真实的历史中,大唐之所以会发生黄巢起义,也与这南诏有密切关系。但直到此时,无论是李隆基还是李林甫,都没有意识到,南诏的背叛并不只是多一个敌人那么简单。   第336章 旧时情谊今成仇   “我以为,南诏无论剿抚,都不可急图,不要指望能毕其功于一役,当初诸葛孔明平定南蛮,尚需七擒七纵,如今朝中将帅,无人能及诸葛孔明,军中士卒,亦未必有蜀军适应剑南气候。故此,当在蜀地择精壮为兵,募集三五万人,训练两年,再谈剿抚。”   叶畅知道,自己所献之计,必然是谁都不欢喜的。   李隆基不喜,如今的他好大喜功,已经习惯了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南诏既叛,无论剿抚,他都希望能尽快出结果。李林甫不喜,这方法确实是上佳妙策,但是李林甫更希望看到的是杨钊在剑南惨败,最好连性命都丢在南诏。杨钊更是不喜,他希望的是叶畅向李林甫开口替他求情,让他留在长安。   但叶畅却只能这么说,比起在场的这三位,他终究还是有些下限的,不忍心数以万计的大唐将士,数以千万计的大唐财富,因为这三位相互之间的钩心斗角,而成为云南山林之中的白骨与血土。   “十一郎在辽东时锐意进取,在剑南倒是小心谨慎起来了。”李隆基淡淡地道:“朕知道了……杨卿,看来你是非要出去这一趟。南诏既叛,剑南震动,朕也需要信得过的心腹之臣前去安定人心,朕为你抽调精锐,南诏国小力弱,我看除去剑南节度使本道人马,再拨你十万兵马,当足以制之!”   李隆基明显流露出倾向于剿灭南诏的意图,而且下定决心,要让杨钊去,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有意扶植杨钊取代李林甫,杨钊也确实比起前几个人选做得漂亮,只是论及功绩、资历,杨钊终究是缺了些。现在举全国之力,助他在剑南立下功勋,那么再回朝中时,取代李林甫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至于李林甫在朝中使坏,让杨钊不能成功——天下毕竟是他李隆基的,有些事情他可以马虎,有些事情他却是绝不马虎。   李林甫也知道李隆基的打算,但他心中却是冷笑,只要将杨钊赶出长安,还不知多少人会眼巴巴盯着杨钊的位置,那个时候,杨钊要应付的就不是他李林甫,而李隆基盯着他有什么用,太多的想要取代杨钊的人,会将他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叶畅有些急了:“此事当慎之,蜀道之难,远胜他处,而入南诏,更是难上加难。宜缓图不宜急取……”   他话尚未说完,那边杨钊突然开口道:“圣人任臣为剑南节度,臣身荷圣恩,不得不拼力担之……但是臣力有限,需得助力,请以叶畅为营田大使,随臣入蜀!”   叶畅接下来的话被堵在喉里,嘴巴张得老大,满脸都是愕然。   旁边的高力士暗暗一握拳:果然,杨钊就算还不是李林甫对手,可是比前几个要强得多啊!   李隆基听得杨钊这建议,也有些意外,他看了叶畅一眼,又看了看李林甫,李林甫面色阴沉,似乎想要反对,而叶畅表情惊愕,却是没有任何准备。   杨钊的提议,想要叶畅相助是在其次,他真正的目的,只怕是拉着叶畅去分担责任。李林甫既然视叶畅为婿,那么叶畅到了剑南后,李林甫不但不能在背后使坏,还得全力配合,否则叶畅就是杨钊的替罪羊。   不过杨钊做此提议,也就意味着他将叶畅彻底推到了李林甫一边。   叶畅在反应过来之后,深深看了杨钊一眼,杨钊却没有看他。   李隆基思忖起来,现在虽然陷入沉默,但大家的态度几乎都表明了。叶畅是进退维谷,他自己不愿意去,却又不好反对;杨钊就是要不顾一切拉他下水,哪怕将两人之间七八年的交情全扔进去也在所不惜;李林甫则是拼着将叶畅抛出去,也要解决掉杨钊,完成这一次兑子。   那么究竟怎么做才对他最有利?   思忖良久之后,李隆基道:“既是如此,便以杨钊为剑南节度使,以叶畅为岭南经略使、姚州都督、剑南道防御使、营田使——十一郎,还记得数年前你的经营边疆之策么,我许你在南诏放手行之,你还需要什么?”   若无最后一句话,便还有商量的余地,但最后一句“你还需要什么”说出,言下之意就是叶畅非去不可了。   叶畅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旁边的李林甫神情更为阴沉,但仍然没有表示反对。   “怎么?”   “臣……”   叶畅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眼中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吃一个大亏,都以为,此次被杨钊拽去剑南,肯定是吃力不讨好,甚至有可能成为杨钊的替罪羊。就是李林甫,面对杨钊的威胁时,也有意将他当成兑子。   那么自己就要让所有人都惊一回!   “臣愿为剑道防御使、营田大使、先锋,杨侍郎只需在成都坐镇,南诏之事,臣一力担之!”叶畅道。   “呃……”   被人利用,叶畅并不生气,但是被人折腾,他如何能没有怒气!故此,他在做出决定之后,便毫不犹豫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是让不懂军事没有军略的杨钊老实呆在成都,不要去干涉他在前线的作战!   这个要求,也就意味着若是他在前线立了功,杨钊分不到什么功劳,他若是吃了败仗,杨钊也不会承担什么责任。李隆基心里还有些犹豫,对叶畅的能力,他相当信任,觉得叶畅若能成功,杨钊得大功劳,正好可以回长安为相。可是杨钊自己听了却是欢欣鼓舞,不待李隆基说话,便开口道:“正当如此,臣不知兵事,叶十一熟谙军略,由他专断,本该如此!”   他对于边功,并不是十分热衷,只要拍足了李隆基马屁,内又有杨玉环相助,何愁不能升官?   杨钊这般说了,李隆基也只能允之,李林甫在旁眯眼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言语。叶畅见状,进一步又提道:“圣人多调兵马,臣不知将从何处调,另外,辽东之职司……”   “辽东职司,自然不动,你去剑南,不会太长时间。”李隆基听得叶畅很痛快地接下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自然不吝啬:“还有何事要求,你只管说。”   “臣是否可以调动剑南各州官吏?”   “那是自然,剑南节度使应有之职权。”李隆基说到这,顿时明白叶畅的意思,他看了一眼杨钊:“杨卿,此间事务,你须与叶卿方便。”   “那是自然,臣必不掣肘,叶兄要调何人,臣都全力配合!”   杨钊最怕的就是李林甫乘他在剑南时折腾他,而且拉叶畅下水,终究还想缓和一些两人的关系,故此对叶畅几乎是有求必应。   “呃,还有最后一点……安东商会愿助军饷,只请圣人允许安东商会在成都设柜坊,安东商会可以在南诏选几样物品专营。”   成都亦是此时天下有数的大城,叶畅很早就想将自己的贸易路线延伸至此。控制成都,一来可以有新的商品市场,二来可以控制茶马古道,三则是西南乃是天府之国,虽然此时大唐高层还看不大上它,觉得是蛮荒瘴疠之地,叶畅却知道这里拥有什么。   那些矿藏之类的,因为交通缘故,不易于运出来,但有易于运输的东西。   所以,安东商会在成都设柜坊,这将成为商会的一条新的财路。   这是微末小事,李隆基自然不会拒绝,笑着道:“叶卿,你可是钻入钱眼之中了!”   “臣不象圣人一般富有四海,却背着一身的债,不想着法子赚钱,京中的贵女们,只怕个个都要到臣家去讨债了。”   “谁让你不安分,年年借债!”李隆基也忍不住吐了一句槽:“若是你能稳当些,不那么急着花钱,凭你赚钱的本领,就是朕都未必有你过得舒坦!”   “正是,正是,这几年里,为了寻那傲来国,王元宝都几乎倾家荡产了,他如今从长安搬至登州,据说每日里就是在海上向东望……也只有叶贤弟你,能从万倾波涛中寻到傲来国啊。”杨钊插嘴道。   叶畅懂得他背后的意思。   事实上,这几年大唐的航海术发展很快,叶畅想方设法,也没有完全阻止一些秘密的泄露。故此,王元宝手中也造出了几批大海船,他募集水员,按着叶畅有意泄露出去的消息,开始寻找所谓的傲来国。这其中花费之大,可想而知,但王元宝不愧是在大唐商场中有巨大声望之人,哪怕他的主业琉璃业已经在竞争中萧条下来,可是凭借球市与转型,再加上不断拉人入股,他还是支撑下来。   现在对于王元宝和他身后的人来说,因为此前的投入,所以就必须继续投入下去。故此,据说王元宝还找来了精于航海的大食、波斯水工,于去年冬开始新的历程。   “若是王元宝赚了钱,不过是铸成金球藏在自家地窖之中,可若是臣赚了钱,却是让钱流转起来……”   “卿之《国富论》朕已经拜读过了,当真是妙文。”李隆基失声一笑,打断了叶畅的话语。   这两年间,叶畅所著《国富论》一书,刊行天下,影响之大,其开头便盛赞司马迁《货殖列传》乃传《尚书》之真旨,因为《尚书·洪范》中直接说“八政,一曰货,二曰殖”,又嘲笑了一下写《汉书》的班固,说他是腐儒食古而不化,不通货殖,故此不能养家人,致使其弟班超须为刀笔吏谋生。当然这样开头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争议,正如后世,唯有炒作,才能吸引眼球。叶畅这样一说,无论别人支持还是反对,就都想细细看看他的理由了。   而且叶畅如今已经隐约有当世第一理财能手之名,故此他著书立说,不少人都想从中看到他赚钱本领背后的道理。故此《国富论》刊发之后,莫说洛阳,整个中原为之纸贵,原本叶畅只订价为五十文钱的书册,竟然被抬到了每本五百文的价格,便是如此,还是有价无市。   直到叶畅又加印了一批,这才算是让市场稳定下来。这本书,两年时间里共卖出了八万余册,对于人口只是八千万的大唐来说,等于是每千人手中便有一本。   若是换了以往,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但是叶畅活财神的名声传遍天下,故此才有这等效果。当然,书虽到手,究竟能从其中看出几分道理来,则是各人的修行了。   李隆基拿《国富论》开叶畅的玩笑,叶畅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唯有旁边的李林甫,目光森冷,似乎还在不快。   “李卿,你觉得这样可否?”李隆基又问道。   “自无不可……不过老臣之女,已经等了两年,叶畅如今也年长了,他为国去疆场,家中不可无人……圣人当初说要赐婚的,还请圣人下旨。”   李隆基的心突的一跳,李林甫这个时候又提出叶畅的婚事,看起来象是无关,实际上时机拿捏得极准。他原本对叶畅的婚事另有打算,但现在看来……   “既是如此,叶卿,朕准你四十日之婚期,四十日之后再动身吧。”李隆基眯眼思忖了会儿,慢慢开口。   “是。”叶畅没有拒绝。   他知道这样做可能有些对不住寿安,但是一来他与李腾空同样也是有感情,二来如今的局势,也容不得他再往下拖了。   “既是朕赐婚,也不能委屈了李卿爱女,虽然时间急了些,但应当还来得及,许用公主之礼出嫁。”李隆基又道。   既然杨钊暂时还不能取代李林甫,他就必须安抚一下这位老臣。连寿安的幸福他都可以牺牲掉,那么再给李林甫一些虚荣,又有什么不行的!   李林甫果然感激涕零,下拜道谢。但两人心里,几乎同时冷笑了一声。   “调集兵马之事,李卿让兵部多费心思。此事既已议定,那么……你们先退下吧。”李隆基又道。   他此时也失了游玩之心,只是觉得深深的疲倦,老大一个帝国,四面八方,总有处理不完的政事,他现在年近七旬,早就精力不济。   或许……将帝位传给年轻人更好些?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一闪,然后便被他坚决坚定地抛在了脑后。   第337章 催促凤台近镜台   叶畅要大婚了!   这个消息在叶畅他出兴庆宫之前,就已经传到了长安城坊市之中,当他回到住处时,发觉众人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初时莫明其妙,到有人上前道喜,这才明白过来。   “这长安城,还当真是漏风漏雨的破屋子啊。”叶畅不由地感慨了一句。   但也是一句,紧接着,他便忙碌起来,有许多封信要写,许多事情要安排。   他表面上是风平浪静,但却知道,长安城里波浪滔天。   原本看上去咄咄逼人的杨钊,只因为剑南出现的变故,不得不外任节度使。李隆基这个时间点与这件事情拿捏之准,让人们重新认识了这位权奸的老辣。他宁可让叶畅这位准女婿跟着外放,也一定要将杨钊赶出长安,亦可以看出他的坚定与冷酷。   这必然会掀起一场新的政治风暴,杨钊,还有追随杨钊的人,都会受到清算,尽管李隆基会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庇护,可是时间稍久,杨钊不能回到长安城中的话,圣眷必衰,而那时李林甫的最终反击才会到来。   当然,这些波浪,却被叶畅的婚礼的热闹所遮掩。   天子赐下宅第,位置就在李林甫宅往南,隔着一条街,赐下奴仆若干,赐下各色财物若干……几乎每天,都有宫里的使者赶来,将李隆基的“恩赏”颁发给叶畅。   除此之外,还有极为繁琐的婚前礼仪,叶畅回宅的次日,便有笑嘻嘻的礼部一位官员来,帮助叶畅完成这些礼仪。   第一步乃是纳彩,也就是开剪,李隆基直接从府库中取出丝绸布匹等送到李林甫府,算是替叶畅送嫁妆,又请来一位儿女双全的郡王夫人,替李腾空量体裁衣,这就是所谓的“送日子”。   紧接着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都只是仪式,走过场罢了,不过纳征之时,倒是又轰动了一回长安,整整一百零八挑的彩礼,堆积如山,将李林甫府前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当箱子打开之时,里面珠光宝气、彩光万道,让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咂舌不止。   按照规矩,男方抬出的彩礼多少,女方也应该陪嫁出相当的财物。故此这满当当的彩礼当街一放,所有人都要为李林甫担忧了:富可敌国,不过如是!   据说当时李林甫见到这些彩礼之后,也都呆了好半晌,然后苦笑着道:“数十年宦囊,今日空矣。”   在宫中的李隆基听得这个消息,大笑不止,然后奋然道:“安使吾宰相嫁女无颜面!来人,开内库,挑出一百零八担宝货,高将军,你亲送至相府!”   高力士也凑趣:“奴婢这些年也积了些家当,既是如此,奴婢不敢与圣人相比,也要凑上十八担!”   这消息传说,宫中杨玉环也使人送上三十六担绢绸珠宝之类的,便是太子李亨,也捏着鼻子不心甘不情愿地送上了一些礼物。   于是李林甫府中晒出来的嫁妆,变得更丰盛了,而叶畅得知这个消息,二话不说,又令人补上了一百零八担宝货,这一次里玻璃器、铁器、漆器、皮货、老药等等,虽然不象上一次那样珠光宝气,但同样价值不菲。   得知此事之后,就连李隆基都呆住了,小道消息里,说李隆基愣了半晌,然后咳了两声:“是儿亦有气哉,罢罢,不与财神童子斗富。”   一时之间,叶畅富可敌国更胜过当初王元宝的传闻,更是传遍长安。   叶畅露富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需要长安权贵们更大的资金支持——虽说这些年他给这些权贵们赚了不少钱,但严格意义上说,每年支付的红利,真未必有每年扩股吸纳的钱多。现在他要去西南,也就意味着可能暂时无法直接控制安东商会的事务,为防止这些权贵心生不安撤走资金,他露富来展示自己的实力,好安他们的心。   当然,也是一种威慑,现在很多人看了国富论,都接受叶畅有关“财富即是力量”的观点,对于叶畅将财富转化为现实力量的能力也是毫不怀疑。   到了四月十八,据说是宜婚嫁的吉日,一大早,叶畅的宅中就开始吹吹打打热闹非凡,街上都是看热闹的人。为了准备这次婚礼,这些日子他的宅邸也粉刷一新,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故此他行在院子当中时,也不禁有些小小的激动。   到了黄昏吉时,他亲自披彩,驾车前往李林甫府迎亲。在他身边,则是男方家的亲朋。叶氏乃微族,在长安城中的亲朋原是不多,但叶畅交流广阔,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闻讯来者并不少。   “刘兄,这傧相之事,有劳了。”叶畅登车之时,向着旁边的刘晏拱手行礼。   如今刘晏也已经调入长安,他少有名,又与叶畅投契,能从洛阳调返京城,叶畅颇出力,故此自告奋勇,为叶畅傧相。   “只管放心,我早有准备!”刘宴笑道。   “这傧相须得我来做!”刘宴话音才落,便有人道。   此人二十余岁,年纪与叶畅相近,相貌清奇,笑吟吟而来。叶畅见他,不由大奇:“李兄,你怎么也来了!”   “闻得你大喜,如何能不来?”被称为李兄的人看了看刘宴:“这是刘兄?”   “正是……原来是你,李长源!”   这来的人物,乃是李泌李长源,他亦是少年神童,七岁时便为当时宰相张九龄之友,被誉为有宰相才的人物。他与叶畅相交,亦是《国富论》所引,中间数次造反在修路工地上的叶畅,二人抵足而眠,非常默契。   他来与刘宴争傧相,叶畅知道二人都是凑热闹之意,不过旁边诸人,纷纷起哄,两人又各不相让,一时之间,又是一番热闹。   眼见二人相持不下,却听得有人叫道:“新郎家迎亲,我如何能不为傧相!”   叶畅在车上起身相望,只见一人,丰神俊逸,飘然若仙,缓步而来,却是李白!   李白周游天下,闻道叶畅大婚,以二人交情,他自然要入长安道贺。虽然离得远了些,却也将好赶上。他诗名远扬,但刘宴、李泌都不相让,倒是叶畅笑道:“不知礼制之中,是否约定傧相不得有多人否?凡无否定者,便是肯定,既然如此,便请三位傧相,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大笑,当下便为三人更衣,然后车驾出改,便向李林甫府而来。   李林甫府前,如今也是张灯结彩,依着此时规矩,李家门前,还修了个小台。迎亲之人到此之后,叶畅先登此台,傧相、诸友亦跟了上去,然后大伙齐声高叫:“新妇子,催出来!”   他们一叫,围着车的数百人便齐声叫了起来,那些来看热闹的百姓,也忍不住跟着高叫,顿时李林甫宅前,催妆之声,如雷贯耳。   叫了好一会儿,李府门却是紧闭,然后开了一条缝,一人从中而出,却是司仪,笑吟吟道:“叶十一郎诗名卓著,今日大婚,不可无诗,且请书催妆诗一首……”   众人都是叫好,这催妆诗乃大唐诗风兴盛的表征之一,故此婚礼上多有,若是新郎不擅诗,则傧相亦可代劳。叶畅这边傧相当中,可是有李太白在,他捋须上前,满杯而饮,杯尽诗成。众人都是赞叹称好,但那女方司仪却摇头道:“还请新郎倌自书一首,由小妇人陈与新妇子玩赏!”   叶畅哈哈一笑,唤来笔墨,挥笔便书:“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封侯;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此诗虽是抄来,略改二字,却也道尽当初与李腾空相识相知之事,以“第一仙人”赞李腾空,众人皆是称赞。即使不如李白诗才高妙,但情景相融,又当在李白诗之上了。   那女方司仪却还是不足,笑道:“好事当成双,郎君诗名,一首岂能足?”   叶畅便又开始挥毫泼墨:“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凤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玻璃镜里一枝开。”   此诗同样是改了三字,原为贾岛所作,此时此景,又是相宜,众人一见其中催促凤台近镜台之句,都大笑。便有人道:“新郎倌已急不可待矣,新妇子,催出来!”   女方司仪见叶畅挥笔而就,只道他早有准备,她可是奉了某人之命,要让叶畅出出丑的,故此便又笑道:“新郎倌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奴虽闺中女子,亦早闻新郎倌之名,再求新郎倌催妆诗一首,奴便去催新妇子也!”   叶畅抄了两首,自然不怕再抄第三首,当下又挥笔:“长安迎尘万年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环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紫诗成后,李白一看,大笑向身后挥手:“鼓乐当起!”   顿时箫声、锁呐、横笛,欢快的乐声齐起。这样一来,那女方司仪再不好说什么,只能退入其中。   一会儿之后,便有人将一个檀木雕成的马鞍放在门前,众人欢呼声起,这证明女方终于要起身了。   李府大门完全打开,屋里烛光点点,光亮照人。便见团扇遮掩之下,一钗钿礼衣女子,由婢女扶持,袅袅而出,在那马鞍上坐了一下,意取“平安”之意,然后跨过马鞍,这才在一片欢呼声中,上了喜车。   她一上车,傧相入李府,抱烛而也,喜车上烛火顿时亮起,而李府中的烛光则熄灭,李腾空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心中既是欢喜甜蜜,又是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玉真观中,李寿安见着了那三首催妆诗。   原本就心情郁闷的李寿安,见到这三首诗后,顿时坐不住了,起身便要向外行去。   “寿安,你要做什么?”   “他要大婚,莫非我就在这里干坐着不成?”寿安眼中含泪,回望着玉真长公主:“姑母,你说,你说,父皇他,他不帮我倒还罢了,却为何还要帮她!”   “你父皇自有他的考量,他虽是天下之主,大唐帝王,却也有无奈之时啊……”   玉真长公主悠悠叹息了声,自从得知叶畅婚事已经不可更改,而且还是李隆基赐婚之后,寿安就拒绝去见李隆基,甚至数次要出宫。不过早有准备的李隆基将她拦了下来,现在干脆将她送到玉真这边,请玉真长公主将她看紧些。   “那我不管,他有他的无奈,却不当如此!”寿安愤怒地道:“我……我……我要出去!”   “你出去又能如何,如今木已成舟,事已定局,你出去,除了惹人笑话之外,还能做什么?”玉真又叹了口气:“寿安,我知道你的性子,你虽然嘴上不说,但你心里,当真希望让别人同情怜悯或者嘲笑你?”   寿安黯然无语,她当然不希望成为别人怜悯的对象。   “我在王屋有庄子,你若是闲长安闷得慌,就去那边吧。”   “我在辽东有庄子,我若觉得闷了,自然会去辽东……我再也不想回长安了!”寿安带着哭腔道:“姑母,我要出家,我要和你一般!”   玉真摸了摸她的头发,心中一酸,她当初出家,乃是迫不得已,岂愿这个侄女,也重复自己的历程。   “出家之前,我要再去看看,我一定要亲眼看看他大婚的热闹……姑母若是不放心,就与我一起去!”见玉真摇头,寿安补充道:“只在观门前看……他大婚迎亲路线,不是说要经过咱们玉真观前么?”   听得她哀求,玉真的心软了,不幸生在帝王家,许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寿安想要看一看,那就让她看一看吧,反正在自己观前,她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得了玉真的允许,寿安又垂泪道:“就知道姑母待我好,我若是姑母之女就好了!”   玉真并无子嗣,听得她说这孩子气的话,又不禁一叹,揽着她道:“痴儿,痴儿……只怨叶畅那孽障,偏生要来招惹你!”   伏在玉真怀中,寿安眼中虽是含着泪水,却是冷芒闪动。   第338章 夜深笼灯细端相   喜车正在前行。   经过近八年的改造,大唐都城长安的街道,已经基本实现硬化,故此长安城里的灰尘量已经少了许多,以往春旱时节整是雾朦朦的情景,现在看不到了。   春风拂树,绿枝依依。因为天子赐婚的缘故,两边树上都结了彩,再加上春花绽放,整个长安,都浸在一片喜气之中。   端坐在喜车中的李腾空心在怦怦直跳。   久愿得遂,原本该高兴欢喜才对,但是此刻,她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总觉得太顺利,顺利得都不真实起来。她与叶畅的婚事,自提出起就一波三折,中间惹出的麻烦太多。而且叶畅不能说滥情,可也至少算不上专情,他招揽的好女子,虽然不多,却也不只她一个。   特别是还有那位被封为公主的寿安,她赶在婚期之前入京,大闹皇宫的消息,也传入了李腾空的耳中呢。   她既有些同情,又有些快意,若不是那位公主,只怕自己与叶畅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吧。   就在她想到寿安的时候,喜车突然停了下来。   李腾空心中一凛:自己担心的事情来了?   但听到的却是一片鼓乐声,并没有什么嘈杂,再细听,只听得有人在叫:“借过,借过!”   “不急不急,且听我等祝祷!”外头一片嚷嚷声,然后便听得什么“早生贵子”、“琴瑟和谐”、“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辞,李腾空的心这下子放下去了,原来是障车!   唐时风俗,迎亲队伍在半途会被讨喜钱与酒食的人拦住,这些人会大声说些吉祥祝福的话语,然后讨些喜钱和食物。故此男方迎亲队伍中,有人专门负责应付这些人,称之为“勾当障车”。   叶畅请来“勾当障车”者,乃是萧白朗。他是长安市井中人,对这一套最是熟悉,而且与叶畅的关系也最密切。故此在众人祝福过后,他笑嘻嘻地指挥着几个人,将柳条筐中的东西散给大伙,其中既有通宝铜钱,也有糖果,还有酒水。   此为大喜之日,没有哪个来扫兴,故此得了喜钱,便纷纷祝福着离开。   如此三次,打发走三批障车,此时天色已经暗下,闭城鼓声都已经敲响,不过叶畅成亲,乃是天子赐婚,自然不须担忧这个。   待迎亲队伍走过皇宫正门时,李隆基便在上边,看到一片热闹,他也笑容可掬。皇帝亲自观礼,旁观者以为叶畅所受殊遇,当世无双,叶畅自己也是笑容满面,仿佛乐得合不拢嘴。   但心中怎么想,却唯有他自己知道。   过了皇宫,前方就是玉真观,到这边时,叶畅心里突然也有些不安。   据说大闹皇宫的寿安,便在玉真观中受罚,自己从这边过,也不知她会如何说。   他向司仪使了个眼色,司仪乃是叶安,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令鼓乐稍止,仿佛是累了要喝水一般。新娘家陪嫁过来的人,也不以为意,没有在乎这点小事。   就在整个队伍要走过去时,突然间,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叶畅的马停了下来,连带着喜车也停了下来。   寿安站在街中间,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叶畅。   叶畅犹豫了会儿,然后从马上下来。   “你不想伤害两个人的结果,便是两个人同被伤害。”寿安慢悠悠地道:“你越是心慈,便越是残忍。”   叶畅觉得冷汗都要出来了,这可不是寿安的风格!   正常的寿安风格,应当是冲上来,狠狠地在他脚背上踩上一脚,然后扬起下巴,不屑地傲然而去!   “我……”   “当初你说要以舟载我,去海外寻仙,此诺尚记否?”寿安又道。   话声不大,却足够让叶畅身边的喜车里人听见。叶畅猛然明白,方才寿安那话,可不只是痴呆文妇症发作!   确实如她所言,自己正是不想伤害两个都心仪自己的女郎,结果却是将两人都伤害了。自己自以为是心慈怜惜之举,却让两位很好的女郎都陷入残忍的痛苦之中。   寿安此时失意自不必说,喜车中的李腾空,自己一辈子最欢喜的日子,被这样搅上一回,心中岂不是一种煎熬?   自己自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却未必真正确……   他心里也正纠结,却不想这时,喜车上帘子一动,一个气鼓鼓的丫环行了出来。   这是李腾空的陪嫁丫环,自己家的小姐大喜日子,竟然被眼前之人搅了,哪怕她是公主,那也是惹人着恼的扫兴货!   “我家小姐令我将此交与公主。”那丫环下车,也不施礼,便将手中的一方绢帕递了过去。   借着灯笼之光,叶畅看到,那绢帕上似乎用眉笔写了些字。不过他站得远了些,上面写的是什么,却没有看清。寿安接过那绢帕之后,看了一眼,神情惊愕,再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更为古怪。   叶畅心中好奇,却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憋在肚中。寿安看了一遍那绢帕,又看了看叶畅,见他这神情,忍不住摇头一笑。   “罢罢,念在空娘姐姐的份上,便宜你了。”她眼睛转了转:“祝你二人永结同心吧……我既障车,为何不见勾当障车拿赏钱、果子打发?”   叶畅哑口无言,还是萧白朗机灵,原是要上前的,想想不对,便招来一个迎亲的女眷,示意她将一枚金灿灿的开元通宝递到了寿安手中。   寿安掂了一下那枚开元通宝,又斜眼瞧了一下叶畅,忍不住道:“十一郎,你啊你,还不如一个女子!”   叶畅心中有愧,只能受了这一句。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原本是要向一场闹剧发展的,但最终却以莫明其妙的喜剧告终,实在让人有些不解,就是叶畅这个当事人,也是满心疑惑。李腾空绢帕上究竟写着什么,能让气势汹汹而来的寿安偃旗息鼓,寿安又是做什么打算,看她模样,不象是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样子。   不过今日这一幕,算是座实了李隆基与李林甫抢女婿的传闻,即使是风气开放的大唐,寿安这样一来,今后想要嫁人也很难了。   她呆呆望着喜车与迎亲队伍远去,回过头来,却见玉真长公主满面不忍望着她,心中不禁委曲上涌,又扑入玉真长公主怀中:“姑母!”   “休要难过,休要难过……我看这样也好,叶十一这般狠心无情的男子,嫁与他也未必是福。”玉真道。   “他不是狠心无情,只是心软多情,不忍决断罢了。”寿安却又低声为叶畅分辩。   这态度让玉真长公主当真是十分无奈:“你啊……”   “若非如此,他为何在过玉真观时令鼓乐不作?便是怕我伤心,知道怕我伤心,还是有几分良心……不是念在这几分良心上,我今日定然要搅得他成不了亲!”   “不是因为李腾空那方绢帕?”玉真长公主有些惊讶,同时也很是好奇:“那绢帕之上,究竟写了什么?”   寿安略微犹豫了会儿,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更没有告诉玉真长公主那绢帕上究竟写了什么。   这是她和李腾空的秘密,想来连叶畅,李腾空都不会告知。   “我们回去吧……姑母,明日我就回辽东去了。”她叹息了一声道。   “回辽东?”玉真长公主有些失声。   “长安乃伤心之地,我还留在此处做什么?父皇也巴不得我留在辽东,既是如此,我何必呆在此处。”   寿安的失意,叶畅很能体会,但现在的情形,他也只能先顾一头。否则就要继续如寿安所说,不想伤害两个人的结果,就是两个人同被伤害。   到了叶宅,门前早就铺了一个又一个的布袋子,被团扇遮着颜容的李腾空下了喜车,一步就踩在这布袋之上。   这也是唐人风俗,取其“传代”之音。在大门口,还有一个火盆,盆里炭火正旺,李腾空小心跨了过去,这又是“红红火火”之意。跨过这火盆,便是正式进入了叶家,她的心又开始怦怦跳了起来。   多少还有些对未来的恐惧,她从一个在家里千宠百爱的娇娇女,成为别人家里的新妇人。   在他们身后,便有活泼的童男童女,开始乱撒谷、豆、枣、桂圆等物,这也是讨个吉庆口彩。   门内的院子,乃是婚礼的主场地,按此时尚存的北朝风俗,院子里以青幕布遮起帐篷,即所谓的“青庐”。入庐之后,还有却扇之仪,但是这一次没有人逼着叶畅写却扇诗了。叶畅家中并无长辈,故此三拜之礼就有些随意,在青庐中夫妻对拜之后,有使女捧上银盆,盆中清水净手,然后所有无关人等都退去,只留下叶畅与李腾空,还有一位充作见证的喜娘。   二人对案而座,在他们中间,是一枚铜镜。   “共结铜镜,永结同心!”喜娘高声道。   两人都伸出手去,手不自觉便碰在一起,叶畅可以感觉到,李腾空的手有些发颤,但很柔软。结好铜镜纽之后,李腾空就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叶畅看着她,自己的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结好镜纽之后,是交换信物,叶畅拿出的是一对碧玉手镯,而李腾空给他的是一枚玉佩。两人都选了玉为信物,倒是不谋而合。   喜娘轻轻拍掌,外边早就等着的使女又入内,奉上银剪、锦囊、木匣,叶畅先拿过剪刀,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李腾空也接过剪刀,但她在剪自己头发时略微犹豫了一下。   两人的两绺头发,被结在一处,用丝带绑着,置入锦囊之中,再用木匣装好。叶畅接过木匣,然后将木匣交到了李腾空手中。   这个过程,两人没有说一句话,随着这些动作完成,叶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拴住了。   而这青庐之中,也弥漫着一种叫做家的温馨。   他此前并非无家,嫂子、侄儿侄女,他都视为亲人,但是那种亲人与现在的亲人不同。   看着李腾空,此时红盖已起,李腾空面上娇羞无限,眼中水光盈盈,只敢微微撩眼,一发觉叶畅看着自己,便慌忙避开。   喜娘见他二人眉目传情,抿嘴笑了笑,然后便又道:“交杯合卺,大礼已成!”   又有使女奉上葫芦瓢制成的酒杯,两人交杯饮尽,而后两瓢相合,正是一个葫芦。此时礼仪已毕,便是洞房花烛之时了。   喜娘再起身,向着二人道喜,然后悄无声息退出洞房。洞房之中,只剩余叶畅与李腾空两人,外边隐约听得到贺客们饮酒呼喝的热闹声,而里面却只有红烛偶尔的哔剥声。   叶畅缓步走到李腾空身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李腾空的手在轻轻发抖,但她没有挣动,任叶畅握着。   “娘子……”叶畅低声道。   “夫君。”李腾空也同样回应。   两人婚礼,至此算是结束,叶畅盯着李腾空,看到她无限娇羞的模样,心中亦有一朵火苗燃起。   若不是方才寿安搅了一下,他此时只怕已经按捺不住了。但现在,他还想与李腾空多说几句话。   “娘子,今后我必谨慎行事,不令娘子在家中担忧。”犹豫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娘子只管放心。”   “奴亦必持家严谨,不令郎君有后顾之忧。”   两人绕了一句,李腾空终于抬起眼,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面红耳赤,原本想问一问,她在给寿安的绢帕上究竟写了什么,可在她这波光盈盈的目光中,却终于问不出口。   “李太白,滚出去!”他心里挣扎了会儿,然后开口喝道。   这声音甚大,吓得李腾空险些哆嗦了一下,她目带惊骇,正欲开口相问,却见叶畅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啊哟!”洞房中一个木箱子里,李白的声音传来:“你怎么知晓的?”   叶畅既好气又好笑,这厮果然躲在此处,若不是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又隐约听到什么声音,还真给他瞒住了。   将李白赶了出去之后,叶畅再面对李腾空,李腾空则是羞意无限,心中暗唾了声,无怪乎父亲总是不待见这个李太白,他闹洞房便闹,却敢躲进来听墙角!   正羞涩间,却被叶畅一把抓住了手腕,然后拉入怀中!   第339章 蛮地亦闻汉道昌   对李腾空来说,这是奇妙的夜晚。   她很清楚,身后的百子床上,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家中陪嫁的箱底,可是有春图的。   被叶畅揽入怀里,饶是她沉静多智,心也怦怦直跳起来。   她无限娇羞的模样,在叶畅眼中,那是分外诱人。叶畅左手挽着她的手腕,右手轻轻伸出,按在她的肩上。   李腾空不敢与他炯炯的目光相对,只能含羞避开。   “娘子,天色不早了。”叶畅道。   “嗯。”   “多年夙愿,今日得偿……实在是欢喜无限……”不知不觉中,叶畅凑在她耳畔,说着让她心如鹿撞的话,呵出的热气,让她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此时的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当真是欲拒还迎。   就在叶畅准备上下其手之时,突然间,外面贺客的喧闹声停下来,紧接着,叶畅便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道:“圣旨到,叶畅接旨!”   一片惊讶,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在外响起。   “这不对啊,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圣旨?”   “方才听说寿安公主在玉真观外拦住了喜车,你听说过吧,圣人原是想让叶十一尚寿安公主!”   “如何不知,这长安城中难道还有谁不知道圣人与李相争婿之事者?只不过现在叶李联姻,亦是圣人赐婚,眼见新人都已入洞房,怎么又派人传圣旨?”   “莫非还有什么变故?”   “总觉得有些不妙!”   就在这样一片的议论声里,叶畅匆匆出来。   众人见他的袍服颇有些不整,都忍不住觉得好笑,叶畅自己脸色,也是尴尬多过无奈。   “臣叶畅接旨!”   见来传旨的是高力士,还带着个小太监,叶畅忙行礼。香案什么的就免了,他无心搞这样的虚套。   高力士向小太监示意了一下,那小太监打开圣旨,开始宣读:“朕闻赏有功,报有德者,政之急也。若功不赏,德不报,则人何谓哉?游击将军检校左领军卫翊府郎将兼辽东总管府判官、积利州长史、营田等使叶畅早负名节,见称义勇。偏师御敌,萧条苦寒域外。眷言茂勋,是所嘉叹,信可以畴其井邑,昭示遐迩,俾劳臣劝而懦夫立焉。畅可进封清源县开国男赐紫金鱼袋,受游骑将军,骑都尉,左领军卫翊府中郎将员外置同正员,检校著作郎。守剑南道节度都知兵马使兼越嶲都督,检校剑南道都团练使,摄岭南五府防御使。”   原来是封官!   叶畅将去剑南的消息,在长安城中也有许多人已经知晓,但进开国县男这个爵位,倒是既在众人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今日叶畅的催妆诗中还说“第一仙人许封侯”,果然爵位就是来了,虽然不是侯爵,但以叶畅功勋与能力,想必封侯也就在三五年之内。   叶畅谢了旨意,这个都知兵马使虽不是节度副使,却是主管战事与训练的最高武职,与节度副使相差不大,让叶畅有些不快的是,他想要的营田使职司,却没有给他,而是换了个越嶲都督。   不过无所谓,该给的权力,都给他了。   只是让叶畅不解的是,这道旨意,完全可以早些发来,或者等到明天发来,根本用不着在他大喜的夜晚发过来吧。   李隆基做这等事情,底下有何心意?   他心中琢磨这事情,回到洞房之中,李腾空见他若有所思,便细声细语地道:“夫君,外边是何旨意?”   不等叶畅回答,她又说:“妾身不是意欲干涉夫君行事,只是从今以后,夫君再不是一人,妾身为夫君分忧解难,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有些怕叶畅怀疑,故有此解释,叶畅笑了起来:“并无大事,只是圣人赐封开国县男,我觉得奇怪,他这旨意可早下可晚下,为何偏偏此时下来。”   “这还不简单,必是圣人欲为寿安公主出口气罢了。”李腾空抿嘴一笑:“他是不想叫夫君太得意,故意选在吉时,让夫君,让夫君……”   说到这里,李腾空面颊又红了起来。   初时没注意,叶畅现在细想,李腾空猜的十有八九是对的。李隆基那老家伙,果然就是想坏了他洞房花烛夜的气氛,若他花半个晚上时间去想老家伙究竟做何打算,只怕今夜里就被这勾心斗角的事情误了春宵了。   “既是如此……咱们可不能让那老奸得逞。”背后叶畅对李隆基可没有多少敬意,压低了声音道。   “夫君之意?”   “自然是做该做的事情!”   李腾空低低惊呼了一声,便被叶畅一把抱住,然后抄起,直接放在了百子床上。小银钩被拨起,粉罗帐放下来,将百子床与外边都完全隔绝。   李隆基给叶畅四十日时间,其实就是考虑到这个时代婚仪从开始到拜堂需要三十日左右。故此,叶畅在成亲之后只来得及回门,便不得不离开长安,奔赴剑南道。在他离开之后,李林甫再三催逼,杨钊才不情不愿地跟着前往成都。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作此言,绝非空口无凭。叶畅虽是轻车简从,从长安至成都亦花去了二十日。他顾不得喘口气,便又换马前行,赶往前线。   “入川便用了二十日,从益州至此又花了一日,每日就见山转山水连水……十一郎,你往这边走,究竟是何打算,如今大军可是在戎州等你!”   到了益州(成都)之后,他们便转乘船,顺流而下,却没有在戎州停下,而是到了泸州。见他似乎不将正事放在心上,李白有些着急了,但催促着问道。   “来见一个人。”叶畅笑道。   此次来剑南,跟随他而来的人,除了李白被他征为掌书记之外,还有萧白朗、善直、叶英等四十余人。   “还要见谁,高达夫不是在军前么?”李白有些惊奇。   还在好几年前,叶畅通过杨钊举荐高适,为剑南节度使掌书记。但是无论是章仇兼琼还是鲜于仲通,都不肯重用高适,故此高适虽是得了官职,实际上却对剑南形势没有什么发言权。   “高达夫如今已经不在戎州了,我对他另有安排。”叶畅道。   李白心中颇为不解,叶畅来剑南,只带着眼下这四十余人,却要驾驭多达六万的军士,他不急着去军中抓住军队,乘船游江是何道理!   “不在泸州停?”眼见船又过了泸州,这就出了剑南道疆界,李白心中一动:“十一郎,莫非你要弃职逃遁?”   “我是这等人么?”   “我看有些象。”   “你倒是不客气。”   “谁让你一路上不许我多饮酒来着!”   二人行一路,便斗了一路嘴,李白此时年纪已近半百,但童心未泯,他为人又好谈论,故此对叶畅遮遮掩掩的很是不爽。   “酒多必误事。”叶畅道:“我们毕竟是来做大事的……你所之见,南诏当如何平定?”   “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七擒七纵,攻心为上!”李白随口道。   这意思是循诸葛亮之故事,叶畅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这番话听起来没错,但缺乏实际操作性,李白的性子就是如此,高谈阔论当事无双,但真正让他做起繁琐的实事,他便会借醉酒遁。   “怎么,你不以为然?你便说说,究竟当如何做!”见叶畅这模样,李白如今也算是了解他,便知道他心时并不赞同自己的观点。   “我怎么说,你都不服,李兄,明日我们去见一人,他所说者,你必服气。”   “你我都不服,还有谁能服?”李白哈哈大笑,对此不以为然。   此处就是汉蛮杂混居住的所在,故此江水两岸,时有蛮女野人樵歌相答。正值初夏,野花遍山,香气袭人。听着这歌,嗅着这味道,叶畅不觉有些思念起在长安的李腾空来。   他至边疆,自然不能携李腾空,临别之时,李腾空依依不舍,他曾经乘机想问李腾空在大婚之日写与寿安的究竟是什么,却仍然被李腾空一笑打发了。   船从长江转入支流安乐溪(赤水),到了能州(蔺州)之后停下,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迎接,叶畅问道:“人还在此否?”   “这些时日都闭门不出,据说是在读书。”来人恭敬地道。   “带路吧。”   那人引路向前,这能州乃是羁糜州,汉人数量并不多,只是在河畔为生,这能州城便也位于河畔,仅以一土围相护,土围高度还不及胸。围子里大约百余户人家,参差散落,杂乱无章。叶畅在那人带领下,一行人穿过土围,又行了里许,见一片竹林,掩映着一排茅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令人俗——十一郎,这里所居者,必非俗人啊。”李白一见这里,心中便生欢喜,笑着对叶畅道:“你如今居处,却是无半根竹影,汝乃俗人矣!”   叶畅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看起来那排茅屋就在眼前,但行起来却要走田垄间的小道,弯弯曲曲,好一会儿。小道两边,有数十亩水田,十余个农人,正在水田中耕作,见到他们,这些农人却没有能州围子里那些人一般齐凑上前看热闹,只有一人行了出来。   “此地主人,想来颇通教化,教得这农夫,都懂礼仪。”见那行了出来的农人远远便施礼,李白心中暗想。   “敢问诸位客官来此何为?”那农人施完礼之后,不慌不忙地说道:“此地并无道路,莫非客官是来我隐贤庄?”   “正是,听闻隐贤庄主人乃当世大贤,故此前来拜谒,以求赐教。”叶畅上前道:“敢问贵主人在否?”   那人再拱手:“家主人不见外客……”   “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可识得某家?”不待那人话落,萧白朗上前道。   李白心中讶然,萧白朗虽然在叶畅的婚礼上充任勾当障车,但是李白知道他是市井出身,名声并不彰显,为何抢在叶畅之前去问对方是否认识自己,这不免有些自大了吧。   果然那人打量了萧白朗一番,却摇了摇头:“不识郎君。”   “某与贵主人有旧,不算外客。”萧白朗看了看此人身后的那群农人,觉得没有自己认识的,便拱手道:“既是如此,某就自己上前扣门了。”   “客人请自便。”那人看了看众人,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农人们这时便围了上来,那人此时不慌不忙又补充道:“不过庄子狭小,容不下这许多贵客,还请随行之人留下。”   听得这番对话,李白心里更是讶然,这些农人行动之间,显得极为精悍,而这般要求,也分明是怕他们这一行不怀好意。他知道叶畅的脾气,便向叶畅看去,却见叶畅一摆手:“太白兄是要随我去的,三哥、叶安,萧兄,就我们五人吧。”   其余伴当便都留在水田这边,叶畅等五人下了马,继续向前而行,终于到了庄前,却见庄门紧闭。这庄子远看不大,近起来,还是住着二十余户人家,错落有序,如同军营营帐一般,中间拱卫着一处稍高大些的茅屋,想来就是那位叶畅口中大贤所居了。   只不过此时门户未开,庄中也没有人往来走动,便是小娃娃,也不见一个。   “这庄子有些古怪……”李白心中暗想。   他们正要敲门,忽然听得有人唱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帝。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听得此诗,李白大喜,这正是他之作品!他向歌者望去,却见一樵夫,虬须环眼,身体壮硕,一看就是极勇猛的样子。李白心中暗赞了一声:好汉子,好男儿!   也唯有这般汉子男儿,才能唱出他那诗中之味来!   此时他心中更加好奇,看这樵夫,亦为庄中之人,当是那位隐居大贤所教化之辈。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等人物,竟然左右都是这般良质美材。李白周游天下,见贤达者不知凡几,而能与之并论者,不过寥寥数人。   叶畅可以算一个,至于其余……一时之间,李白也想不出来。   第340章 岂因私怨致国殇   那樵夫长歌而来,吸引了众人注意力,以至于他身后一个背着渔篓的汉子,仿佛成了他的影子,被众人所忽略。   他到了众人面前,还未说话,那边萧白朗已经跳了出去:“王羊儿,可识得你家爷爷我!”   樵夫斜睨他,不屑地道:“手下败将,如何不识,几年不见,瞧你胖成那模样,还能在球场上跑么?”   萧白朗“哼”了一声,却知道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又向樵夫身后的那汉子拱手:“原来是蔡先生,一向少见了。”   被称为蔡先生的看了萧白朗一眼,然后转向叶畅,神情变得冷竣起来:“可是叶大使在前?”   “区区正是叶畅。”   “啊呀,这便是那狗奴奸贼!”听得他这样说,那王羊儿顿时跳过来,挥手便是一拳,向着叶畅头部擂去。   叶畅早有防备,退了一步,在他身边的善直一伸手,与王羊儿胳膊交在一起,两人同时抓住对方,吐气开声,嘿的一下,善直的身体飞将出去,摔出了足足有两丈远!   叶畅眉头一拧,而跟着的众人也全部是大惊。   善直神力,在叶畅手下当中,可谓无双无匹,而且他又精通技击,单打独斗就是南霁云这般勇将也要退避三舍。从来只有他摔别人的,还不曾看到有人在角力上占了他的上风,今日却被那虬髯汉子摔了出去!   不过那虬髯汉子也吃了点亏,故此身体僵了一僵,没有来得及乘机追击叶畅。叶畅旁边的李白已经拔剑在手,挡在叶畅身前,剑芒吞吐,有如蛇芯!   李白绝不是只会读书写诗的迂腐文人,上马可提剑,下马能提笔,他的剑术亦是精妙,而且他也有杀人的胆量与决心,故此这剑芒一迫,逼得虬髯汉子不得不止步。   “狗贼,待爷爷拿兵刃来!”那虬髯汉子嗷一声叫,晓得不能吃眼前亏,转身便跑了。   萧白朗在身后呼了几句,却都没有用处,那王羊儿已经消失不见了。萧白朗又向那位蔡先生行礼:“蔡先生,快快拦住他,莫让这莽汉子做出傻事来!”   “这天下能拦住他的,唯有一人。”蔡先生摇了摇头,自顾自地道:“却不是我。”   萧白朗还待再说,那边叶畅却已经扬声道:“修武叶畅,前来拜谒王公,王公何吝赐见?”   这“王公”一出,那蔡先生脸色微变,而李白更是腾的一跳:“这……这是王公居所?”   “两年之前,王公自播川太守迁作能州太守。”叶畅道:“能州与播州只是一山之隔。”   这位大贤,也就是叶畅口中的王公,竟然就是已经从大唐军政舞台上消失了数年之久的王忠嗣。   王忠嗣是被作为韦坚、皇甫惟明同党而处置的,韦坚、皇甫惟明已死,唯有王忠嗣被贬往边远外郡为官。叶畅来拜访王忠嗣,却要冒不少险,别的不说,外间都在传言,是他向天子进了谗言,才令王忠嗣等蒙受冤狱。   对此叶畅虽然否认过,可是相信他的人并不多,如今他是李林甫的女婿,愿意相信他的人就更少了。   随着他的声音,整个小庄子都被惊动了。   “叶畅在哪?”   “叶畅狗贼休走!”   “无耻奸贼,竟然敢出现在这里,今日非诛之不可!”   一片叫骂声里,十余名汉子从村里冲了出来,他们各执刀兵,瞬间便将叶畅等人围住。   刚刚拿着自己的兵刃,一柄长陌刀冲回来的王羊儿看到这一幕,反而下不了手了:“这……这是啥子回事?”   兵刃所指,李白只觉得手心冒汗,他不知道,叶畅来拜访的大贤竟然是王忠嗣,更不知道,来拜访一个人也会惹来性命之忧。   他瞄了一眼叶畅,发觉叶畅神情却是淡然,非常镇定,而且这种镇定绝非伪装出来的。   “王公治军,果然名不虚传。”见众人只是围着自己,却没有一人真挥动兵刃,叶畅微笑着说了一声,然后将指着自己的一柄长矛推开,径直向里走去。   “站住,你想做什么!”那蔡先生神情肃然地喝道。   “连同我在内,只有五人,而且并未执长兵。”叶畅拍了拍手:“王公面对突厥人千军万马,尚且夷然不惧,莫非还会怕我们这五个人?”   “呸,果然伶牙俐齿,一望便是进谗言的货色!”那王羊儿气急叫道:“让我去杀了他!”   “慢来,慢来,你方才所唱之诗,乃某所作,专为王公边疆大胜而贺……你以这陌刀对某,岂是待客之道?”   叶畅不惧,李白自然不会输与他,将剑收起,他迎着王羊儿手中陌刀而去。   “你……那诗分明是我家主人教我的……”   “这位莫非就是青莲居士?”听得李白这样说,蔡先生不禁讶然:“这……青莲居士怎么与……”   还没有说完,那边听得有人咳了一声,众人立刻肃然,众人望去,却见一中年男子,相貌清瘦,脸带病容,背手而立。   “各做各的去吧。”那人说道。   众人顿时散去,便是那王羊儿,也只是恨恨盯着叶畅,一步一回头离开。叶畅没有理睬这些人,而是看着这位中年男子。   他应当就是王忠嗣。   王忠嗣看上去有些老,与他的实际年纪相比,要大上十余岁的模样。而且他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   “叶大使要见我,为何不语?”王忠嗣缓缓说道。   “来得冒昧,对王公闻名久矣,当初亦曾有书信,却不想王公竟然是这般模样。”叶畅也道。   当初王忠嗣写信召他,让他去教足球戏,他未能前去,结果萧白朗代他前往,此后萧白朗为中间人,他们二人其实通过一些书信。后来在长安城中,双方阵营不同,亦有角力。但真正见面,这还要算第一次。   对于此人,叶畅相当佩服,唐中期名将,大半出于他的部下,仅此一点,便可以看出,他乃真正的帅才,而不仅仅是破军夺城的将才。   王忠嗣微微一笑:“大使此来,可是李相不放心,欲取我之性命?”   他话声才落,那王羊儿又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厉声吼道:“他敢!”   “退下,这世上,除了谋朝纂位,还有什么事情是李相公不敢做的?”王忠嗣喝退王羊儿,但话语里终究还是带着几分怨气。   这也难免,正值建功立业的年纪,也终于有了名扬青史的机会,却只因为政客们的内部倾轧,他这样的名将便被打发到潮湿的播川、能州,在这里等死,他如何不恨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叶畅正视着王忠嗣,缓缓说道:“某与王公,并无怨仇,攻讦王公者,并非为某,王公以为是否?”   王忠嗣略一犹豫,缓缓点头:“确实并非你。”   “韦坚、皇甫惟明,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此事当属实,王公以为是否?”   这个问题叫王忠嗣好生为难,他自己心中有数,韦坚皇甫惟明即使没有图谋不轨,但至少以边将之身勾联太子李亨,意欲挟军权而自保,确实是犯了朝廷大忌。当时的情形,甚至有可能让太子李亨都一起垮台,李隆基只追究了他们几名大臣边将,却放过了李亨,应当说还是给他留下了余地的。   沉吟了会儿,王忠嗣伸手延客,叶畅跟着他便踏入庄子里。   这庄子二十余户人家,除了王忠嗣自己之外,其余都是他昔日部属,不愿意离他自去者,就都跟随他来此。   中间稍大的屋子,便是他的宅所,他待罪之身,虽然有个官职,实际就是领一份薪俸吃饭罢了。能州人口稀少,他能管的事情也不多,故此才能这般清闲。   “王公身体不适?”叶畅见王忠嗣神情有些不对,便开口问道。   王忠嗣有些苦涩:“瘴疠之地,久居自病。”   “且待我为王公把脉。”   这几年跟着骆守一身后学医,叶畅虽然谈不上医道高明,却能勉强为人把脉了。把完脉后,又看了看王忠嗣眼睑、舌苔,叶畅心中微微一凛。   王忠嗣身体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妙,但并不是他身体本身的缘故,而是心病。   闲置已久,丝毫看不出希望,而且对于政治的失望乃至绝望,都让他不再爱惜自己的身体,故此身体迅速衰朽下去。   “叶大使此来,不是奉李相之意来取我性命,又是为何?”王忠嗣问道。   “是来向王公问计。”   “什么?”王忠嗣讶然,看着叶畅一脸诚恳模样,知道眼前之人,并不是虚言作伪,良久之后,他喟然一叹:“论胸襟气魄,吾不及汝远矣!”   他对叶畅还是有些怨气,叶畅明知此怨气,却仍然敢来向他问计,这心胸,在他所见之人中算非常杰出的。   “南诏之事,干系到数万将士生死,干系大唐南疆安定,岂可为个人私怨而置数万将士于死地?”叶畅道:“叶某非此等人物也,王公亦非此等人物也。故此叶畅与王公,可求同存异。”   王忠嗣只觉得叶畅这番话简直说进自己心坎中去了——不,这句话分明就应该是自己说的!他与叶畅只算是初次交谈,可仅凭这一句话,他就大生知己之感。心中不禁感叹,若不是韦坚、皇甫唯明乱来,叶畅原该是他们这一阵营者,如果真能如此,他必请天子将叶畅调至他身边,亲手教导,为大唐十几年后再添一名将。   不过旋即他又自嘲:哪里需要他教导,叶畅在辽东威名远扬,已经是如今大唐的名将矣。   “既是如此,某知无不言。”王忠嗣道。   他们谈话之间,便已进了屋子,宾主落座,叶畅注意到王忠嗣这里显得非常简陋。王忠嗣幼长于宫中,如今却落魄如此,他心中郁气不解,也是难免的事情。   “南诏此次背唐,不知王公何以教我。”   “若你是南诏,此时当如何?”王忠嗣反问道。   这个问题,叶畅早就思考过,此时南诏已经攻下了姚州城——事实上在李林甫得到南诏背叛的消息时,南诏便已经偷袭姚州得手,而在罢免鲜于仲通的消息抵川之前,鲜于仲通已经与南诏战过一场,所率三万剑南兵,折损过半,更损失了大量军械与物资。   故此叶畅抵达之时,剑南已经震动不安,军士士气低落。   “我若是南诏,自是卑辞求和,去虚名而占实利,先将姚州占稳再说。若是朝廷允降,便假意归降。另外就是遣使者与犬戎相通,若朝廷不允降,则与犬戎夹击剑南。”   “此乃大略,朝廷大军来攻,南诏当如何应之?”   “以一腹心之将,于步头路阻安南都护之兵,以安后方,自领大军,让出姚州,于山道之中骚扰伏击,截阻粮道,待朝廷兵马疲惫之时,再择地决战。”   “若朝廷分兵,绕点苍山,直指太和,如之奈何?”王忠嗣听得叶畅这般说,神情便有些不自然。   “山川即其屏障,林木为其耳目,朝廷分兵,南诏岂有不知之理,当亦遣一心腹之将,仍旧弃城不守,于山川莽林中骚扰,断绝粮道,先破一路,再取另一路!”   “幸哉,汝非南诏之人,否则我唐军无片甲还矣。”王忠嗣长叹了一声:“你既知此,当有备而来,不知你欲如何行事?”   李白听他们说战略战术,如此细致,不禁有些赧然,无怪乎叶畅对于他路上的进言不置可否,确实,他说的都是对的,但都缺乏可行性,叶畅如今需要的,乃是可以让他在战术上击败对手的计策。   “我虽略有谋划,却不熟此间地理,不知此处人情,故此来向王公求教。”   “欲胜蛮人,须用蛮人。”王忠嗣沉吟了会儿,然后才说道:“能在南诏群山莽林中击败蛮兵者,唯有蛮兵自身。皮罗阁统一六诏为时尚短,大唐天威于六诏中卓显,故此须缓进军、威凌逼之,广赐赏、分而化之。阁罗凤尚有一弟诚节,可取之以为南诏王,使其谕阁罗凤诸将,令其叛阁罗凤。原先五诏余族,亦可许其自立,凡愿弃阁罗凤而就大唐者,皆与爵赏。另遣一大将,于清边城、保宁都护等,威胁犬戎,使其不能全力施救……”   第341章 时机只与有备者   王忠嗣的战法很简单,就是凭借大唐雄厚的国力,逼使犬戎、南诏都不战而败。   莫说南诏,就是将南诏与犬戎绑在一起,再乘以个十,其国力与大唐相比,仍然有相当差距。或许他们能纠集数量与大唐相当甚至还多于大唐一时的兵力,但他们不可能长时间用这兵力做战,否则兵方的生产生活就会崩溃。   听得他这般说,李白心中顿生佩服,不愧是让胡人闻风丧胆的名将,战国之时,李牧却匈奴,大约也是这般战略吧。   这样下来,只需要三五年,南诏的国力会被耗尽,国中叛乱四起,阁罗凤手下的大将会迫不及待将他的脑袋献来。   他看叶畅神情,叶畅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的认可。   “若能诛阁罗凤,云南可安否?”叶畅又问道。   “军略我可为汝参谋一二,政略当世诸公中,岂有胜过汝者?”王忠嗣笑着道:“你《边策论》、《国富论》二篇雄文,我拜读久矣,方才之略,亦是自此二文中得之,想来你心中应是早有成策了。”   李白心中又是一动,他喜好华章辞文,叶畅的《边策》、《国富》二论,他也都有买过,但是两篇文章文辞浅白,他看不大上眼,而其中内容更是涉及到许多经营锱铢之术,更非李白所喜。故此他草草翻看,观其大略,未究其详。现在听王忠嗣的意思,对于叶畅的这两篇文章甚为推崇,这让李白暗下决心,要抽出时间来仔细揣摩这两篇文章了。   “不瞒王公,来此之前,我确实有个草略,得王公指点应证,我如今信心十足了。”叶畅道。   “唯一可虑者,非在边关,而在朝中。”王忠嗣盯着叶畅好一会儿,然后悠悠道。   他是极聪明之人,知道叶畅乃是李林甫所倚重之辈,虽然尚不知叶李联姻成婚之事,却也明白,叶畅这个时候被打发到剑南,必是朝中出了什么问题,李林甫不得不为之。   若真是如此,叶畅最须要担忧的,确实不是南诏,而是朝中可能发生的变故。   叶畅笑了笑,没有回答。若是李林甫与杨钊的矛盾没有爆发,他被打发到剑南来收拾南诏,倒是有后顾之忧,现在么,李林甫巴不得他在这里牵制住杨钊,而杨钊巴不得他能获胜好让自己早些回到长安,双方都会与他方便。   “今日得王公指点,快慰平生,他日还当来拜谒,请王公不吝赐教。”两人话说到这里,当说的、当表露的都已经表达出来,叶畅起身道:“王公,晚辈有一句话,还请王公勿怪交浅言深。”   “说。”   “王公正值壮年,为何摧残己身?国家多事之秋,王公且隐于竹林泉田之中,多则十年,少则三五载,必有请王公出山为国效力之时。为大唐,为天下百姓,王公都当惜此身躯。”   叶畅说这番话时,那位蔡先生正好入内,听得不由动容。   叶畅观察得不错,王忠嗣这年余忧惧缠身,颇不自惜,乃至如今病疾缠体,若不能宽心养病,只怕寿不久矣。   但象王忠嗣这样少年即便担大任,官至节度使,掌握大唐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如今却弃置于穷山恶水之中,如何能宽得心?   最让王忠嗣伤心的事情,蔡先生也约略可以猜出一点,就是太子李亨的态度。韦坚与皇甫惟明可谓是为太子而死,而太子做的就是急于撇清自己,恨不得将韦坚的妹妹韦妃都送出来让李隆基宰了。   此等行径,实在算不得什么有担当的,蔡先生可以理解太子李亨的迫不得已,但也会认清此人刻薄寡恩的本性。连蔡先生都如此,何论王忠嗣?   他真希望叶畅能说动王忠嗣。   但是王忠嗣只是捋须一笑:“我老矣,身体衰朽,不堪用了。大唐社稷与百姓,有叶大使你担着,何须我这待罪之辈?”   见他心意已决,叶畅暗道可惜,却没有多劝,拱手再礼:“王公有何吩咐,凡力所能及,无不照办!”   王忠嗣听得叶畅这话,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向蔡先生道:“智华,你将羊儿唤来。”   不一会儿,方才那虬髯汉子便进来,犹自怒气冲冲地瞪着叶畅。王忠嗣道:“羊儿,你向叶大使跪下!”   王羊儿吃了一惊:“什么?”   “跪下,叩头!”王忠嗣喝道。   王羊儿只能跪下,还有些不服气,叶畅没有扶他,而是看着王忠嗣:“王公之意?”   “羊儿粗豪鲁莽,今后就拜托叶大使了,请叶大使以其为亲兵,许他军前效力,好立些功劳换个出身吧。”王忠嗣道。   “羊儿勇士,我心中亦是求之不得,只是要看他自己意愿。”叶畅微笑起来:“王公治军,当知军法无情,他若不服气,只怕尚未立功,便先要被我砍了。”   “羊儿,今后你跟随叶大使,便如同跟随我一样。”王忠嗣上前,轻轻拍了拍王羊儿的肩:“好生立功,当了大官儿,便可以见皇上为我求情了。”   王羊儿原本是满脸不愿意,但听得后边一句,顿时改变了神情:“好,好,我定然听这奸贼……啊不,叶大使的话,早些立功!”   他性子忠诚憨莽,叶畅其实也是挺喜欢这一点的,故此叶畅一笑:“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他了——军阵之上,刀枪无眼,你要有所准备。”   “你身边这些酒囊饭袋全都被杀了,小爷我也不会有事!”王羊儿跳起来道。   这时叶畅才注意到,这厮方才看上去是跪下了,实际上膝盖并未着地,而是虚蹲在那儿,分明是仍然不服气,只不过迫于王忠嗣之令,才做出这姿态的。叶畅也不着恼,这厮是个直肠子,叶畅就不相信,凭自己的手段,连这样一个憨货都收服不了。   王忠嗣又向蔡先生拱手:“羊儿性子鲁莽,一人在外,我颇不放心,还请智华你也跟着叶大使,好随时照顾。”   那位蔡先生苦笑道:“王公顾及我二人前程,我如何会不知好歹,只是我若离去,王公这身边……”   “我身边供驱使之人还有许多,这些许大的地方,又无甚公事,你还怕我忙不过来?”   听他这般说,蔡先生只能应允,然后转向叶畅,拱手行礼:“某蔡明,字智华,愿为叶大使效力!”   “我此次来,身边正缺得力人手,有蔡先生相助,那是再好不过了。”叶畅笑道。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是他手底确实缺人,虽然早在八年之前,他就通过族学的方式来培养人才,但那些人,包括淳明,如今都在辽东都基层做事,半担任基层的主官,半负责对辽东少年孩童的教育。象蔡明这样的有经验的文吏,只要真心投靠,叶畅还是欢迎的。   但蔡明到他身边,只怕心思还是向着王忠嗣的,故此可用,却不可放心用。   “如此就拜托叶大使了……蜗居不宜留客,叶大使请自便吧。”   王忠嗣说完后抬手送客,叶畅也不停留,径直出门,到了门外,与蔡明、王羊儿约好在戎州会合,便与众人离开。   李白跟在他身后,回望了一眼那隐贤庄,他藏不住话,歪着头问叶畅道:“十一郎,为何不请王公出山相助?天子允你调动剑南各官,你当有权用王忠嗣啊。”   “若用王忠嗣,此战就必败了。”   “王公岂是这等人物?”   “王公不是这等人物,可我那位岳丈,还有成都的杨大夫,他们却是这等人物。若得知我用了王忠嗣,他们两人只怕先要联起手来,将我葬送在泸水之边。”   这番话说得李白毛骨悚然,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不禁长叹一声:“也是,也是,李相公无论如何不会允许王忠嗣起复,而杨钊眼见能接李相公之相位,岂愿横生枝节,多出王忠嗣这般一个人物?”   “不仅如此。”叶畅微微一犹豫,看到左右都是自己人,他才道:“天子虽老,却恋栈不去,王忠嗣与太子关系过密,天子必疑之。李相、杨钊,可都不希望见到太子登基!”   李白猛然抖了一下,这涉及到宫闱秘事和高层争斗,岂是可以妄语乱言的,他看着叶畅,叶畅脸上的无奈,让他长叹了一声。   “十一郎,与这些人为同僚,想来你甚是苦累吧。若王公在内为相,你在外……”   “想也休想,王公主持一方军略绰绰有余,但若坐镇中央,他比家岳就差得远了。”   “令岳名声可不大好,前年斥退杜甫等,还向天子贺,说是野无遗贤……”   “嫉贤妒能与能吏并不矛盾,昔日姚宋为相,亦少不得构谄之事。”叶畅不以为然:“太白,论文章诗赋,十个我也不是你的敌手,但论治政抚民富国强兵,十个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是还不是?”   李白想了想,心中早就承认,嘴中却是不服:“那是我不曾有施展所能之时机,若我也有这等时机……”   “太白,你少嘴硬了,我去辽东,哪里是什么时机?我记得曾听人说过,时机只与有备者。你若无此准备,未有此才,哪里会有什么时机?就算是有,只怕也如马谡守街亭一般!”   对李白的性格,叶畅还真有些担心,这看似敲打,实际上是提醒他,要注意他自身性格上的弱点。李白此时尚不以为然,只是一笑置之,然后开始狂啸。啸声清越,震动四野,惊得飞鸟腾空,扑翅而去。   离开王忠嗣庄子时,叶畅显得很是急切,但到了能州土围,他却又不急了。在土围之外,他扎下营帐,然后带着众人,四处游赏,看上去甚是悠闲。李白见这模样,心中不免诧异,难道说他来能州,并不仅仅是见王忠嗣,还有别的安排?   果然,在能州呆了两天之后,那个接应他们的人突然又出现了,与他同时来的,还有一群蛮人。   听得这群蛮人来的消息,叶畅大喜,立刻出来相迎。李白见他神情欢喜,显得有几分激动,心中更觉奇怪,这伙蛮人莫非是什么重要人物,竟然得叶畅这般重视?   他跟着出来相迎,便看到这伙蛮人男女各半,但为首者竟然是一女子。   这女子身材婀娜,眉宇秀丽,虽然皮肤稍黑了些,但仍然是位美人。见到她,李白恍然大悟,然后有些暧昧地看着叶畅。   只是叶畅却没有注意他,而是盯着眼前女郎,拱手笑道:“终于又见到娓娘了啊。”   “叶郎君,多年不曾见了,你倒是原先模样,我却已经老啦。”蛮女娓娘笑道。   她笑时整个脸都涣发出光彩,显然,对叶畅的礼遇甚为欢喜。   “若是你也算老,我岂不是已经走不动了?”叶畅打了个哈哈,然后直接道:“我信中所说之事,你觉得如何?”   “你当真许我自立?”   “不仅你,原先五诏,凡能助大唐平乱灭敌者,皆可自立。我如今奉命征讨不臣,朝中亦有支持,凡我表奏者,无有不允!”   娓娘比起与叶畅在洛阳分别之时要成熟了许多,她看着叶畅,目光中带着怀疑:“就这个?你就不怕倒了一个南诏,又出其余什么诏?”   “既能灭南诏,大唐自然也能灭其余什么诏,凡有不臣之心者,必自取灭亡。”叶畅道。   “我还不知道你,你定然还有什么打算!”娓娘道:“你们汉人,最是奸诈狡猾!”   她话腔里,没有多少恨意,却多了几分幽怨。李白眉头一皱,心中好奇之火雄雄燃烧起来:眼前这个蛮女,莫非与叶畅曾经有过一段过去?   他自然不知道叶畅曾经利用娓娘获取棉花之事。   “我当初答应你的事情,可都是做到了。”叶畅道:“甚至未曾答应的事情,如今也开始做了!”   “哼,原本我们白叠布卖到益州成都去,可以换来盐与铁器,如今白叠布价格低下来,这不是你的杰作?”娓娘哼了一声道。   棉布的销售如今铺开来了,就是成都、广州也有人卖。这原本是六诏蛮人的产业,如今却给叶畅的工场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你随我来!”叶畅向她一摆手。   唯有娓娘跟着叶畅,来到营帐外的一处缓坡上,便是李白也没有跟去。叶畅指着面前一片田地:“这其间的作物,你们那儿多么?”   第342章 穷则仁礼达则济   顺着叶畅所指,娓娘看着这一片片绿色的植物,微微笑了起来。   “甘蔗?”她望向叶畅,有几分妩媚。   “正是,我欲在此办制糖作坊,需要大量甘蔗。”叶畅也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看上去甚为诚恳:“我有一个建议。”   “说。”   “此次你们其余五诏,所俘南诏之人,皆可令其种植甘蔗,我以高价收购,或以盐、铁、粮、绢、棉、玻璃等交换!”   听得叶畅说起一样样南诏急需的东西,娓娘眼睛便开始发亮,听得最后“玻璃”时,娓娘更是神情一动,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圆镜,在叶畅面前展示:“这个?”   此时消息闭塞,虽然玻璃镜也传到了云南,但娓娘并不知道这玩意儿竟然是叶畅捣鼓出来的。叶畅见了那面小小的圆镜,失声一笑,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枚比巴掌略大的方镜,递给了娓娘。   “送你的。”   娓娘讶然,看了看镜子,又看了看叶畅,显然是知道这东西的珍贵。远处李白望到这一幕,心里暗道:果然,果然不同一般,叶贤弟果然与这蛮女有一腿!   镜子到手,娓娘将之收好,然后又是嫣然一笑:“既是送我的礼物,与今日所议之事不相干。”   “那是自然。”叶畅道:“南诏既叛,乃是你们恢复部族的最好时机,若我大军进发,无论胜败,这时机就都没有了。”   “此言作何解?”   “我胜,则整个六诏皆改土归流,只有大唐的直属郡县,再无什么六诏部族。我败,则南诏国势大振,其余五诏,只能为其婢仆,亦是没有什么六诏了。”叶畅缓缓道:“其间利害,你是聪明的,自然知晓。”   “呵呵,说得仿佛是我们有求于大唐一般!”   “自然是你们有求于大唐,我大唐若是拼着不要些脸面,不理睬姚州之事便是了。区区姚州,难道还能动摇我大唐根基?倒是你们,想要恢复部落,就必须借助大唐之力。”   “这……”   娓娘此次来,原本是瞅准了时机,觉得可以与大唐讨价还价,至少要逼得叶畅答应一些要求。可是叶畅一番话,便覆雨翻云,反倒将她们放在了有求于人的位置上。想着叶畅此前的种种手段,娓娘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占这个家伙的便宜,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问道。   “我已经说了,糖。”叶畅应道。   叶畅早就使用了新的制糖方法,但是因为缺乏原料来源,所以所制之糖产量有限,还不足以真正支撑起一个行业。故此此次来剑南之前,叶畅就规划好了,在今后大唐的经济版图中,云南将成为制糖业的基地。   种植甘蔗会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而这劳动力,毫无疑问可以去犬戎那儿抢掠。   “你要我们做什么?”娓娘又问道。   李白看着叶畅与娓娘在那缓坡之上谈了许久,有时叶畅在说,手舞足蹈,有时娓娘在说,眉飞色舞。他越看就越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   足足谈了半个时辰,两人才谈兴完毕,连袂回来。蛮女没有耽搁,行了礼便又带着她的部下离开。   目送娓娘一行消失,叶畅心放下一半,此次来能州,见王忠嗣问策只是目的之一,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见娓娘。能得娓娘相助,就可以秘密与五诏旧部联络,有他们充当“带路党”,此次南征的事情能轻松许多。   回过头来,却见着李白一脸诡笑的脸。叶畅愣了愣:“太白兄,你这是何意?”   “贤弟,你且放心,此事我绝不会和弟妹说的!”   “何事?”   “贤弟你还装,装什么装?果然不愧是天子与李相要争夺的女婿,就连这南面的蛮女,你也勾搭上一个……说来也奇了,你怎么会勾搭上六诏蛮女的?都说蛮女多情,象方才那般姿色的,还有没有?”   “滚!”叶畅终于明白李白在说什么了:“我在做正经事!”   “对,对,正经事!”李白哈哈大笑,眼神却是暧昧如故。   没办法与这位不喝酒也能发酒疯的诗仙交流,叶畅懒得理他,下令拔营离开。他们乘船回上,又用了三日时间,才抵达戎州的兵营。   高适在这里等着他。   众人相聚,自是一番亲热,即使是叶畅,与高适也是分别多年。在戎州没有呆多久,叶畅留高适在此调配粮草,自己率三万军,自石门关道往南。   石门关向南虽属大唐戎州,实际上却多为羁靡州。过牛头山,到马鞍渡时,叶畅得报:云南王阁罗凤使者来此。   “使者?”叶畅闻言一笑:“阁罗凤倒是消息灵通得紧。”   他大军才行了三天,对方的使者便在中途来迎,若说阁罗凤在戎州没有细作,谁也不相信。   “让他来见我。”叶畅道。   不一会儿,这使者被带到叶畅面前,此人黥面乱须,一双眼睛转个不停,显得非常狡猾。   看他这模样,叶畅便知道,这次来使,怕不会客气。   “云南王麾下军将杨子芬,拜见叶大使。”他被引到叶畅面前后,看得叶畅这么年轻,便有些傲不为礼,胡乱拱了拱手就算是“拜见”了。   他心里还有些嘀咕,不是说大唐人才济济么,为何鲜于仲通吃了一次败仗,大唐竟然派出这般一个年轻人来收拾残局,是欺南诏无人,还是大唐已经拿不出象样的人手了?   “咄!”见他这模样,旁边的善直怒吼了一声,杨子芬惊得一颤,双膝软倒,情不自禁就跪在地上。   叶畅不以为然:“阁罗凤遣你来做甚?”   “我家大王遣我来,是有下情禀报大使。前者两国起刀兵,实是情非得已。张虔陀欺凌我家大王太甚,鲜于仲通不能……”   “是非曲直,你我心中都有数。”叶畅打断了他的话。   表面上看,南诏的叛离乃是张虔陀欺凌过甚,但实际上问题不出在这里,而是出在阁罗凤个人的野心。此前李隆基制订方略,扶植南诏统一其余五诏,想要借此牵制犬戎,但如此南诏势力增大之后,哪里还愿意充当大唐的走狗斗犬!阁罗凤在长安呆过几年,更是觉得,与其为大唐之犬马,何如当一个真正的云南王?   他有此心,便有一些动作,比如说从长安私逃回南诏,比如说回南诏继位后拒不听从大唐的命令。这些行为,也自然引起了鲜于仲通、张虔陀的警惕,而此时李隆基大约也意识到南诏势大难制,便不再象过往那般支持南诏。阁罗凤乘机发难,攻姚州,逼死张虔陀,为了蒙蔽其治下百姓,还搞出了一大堆大唐如何欺凌南诏的罪名。   叶畅对这些都没有兴趣,故此直接打断了对方。   “不知是非,不判曲直,如何能行?”那杨子芬跪在地上,看上去是吓着了,实际上却仍然狡辩:“听闻中原大唐,仁义之邦,礼仪之国,若无是非曲直,仁义礼仪何存,还不如我这化外之地?”   “化外之地?汉时云南便为我圣人教化沐浴之地!”叶畅盯着这厮,见他犹自不服气,一笑道:“好吧,我就实话实说。我大唐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这云南汉时便在大汉皇帝治下,自古以来就是我华夏不可分割之一部分!何为仁义,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何为礼仪,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   “好!”旁边的大汉族主义者李白听了顿觉高妙,浑身热血沸腾:“穷则仁义礼仪,达则自古以来,妙,妙!”   “遵循我汉家教化就是仁义,服从我汉家皇权便是礼仪——当真激昂之语,与陈汤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可相简益彰!”已经与叶畅会合的蔡明也点头道。   叶畅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却见周围将士,一个个神情激动,竟然都被那一番话打动了。他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看起来……自己又说了一句了不得的话语啊。   杨子芬只能将满嘴的理由咽了回去,因为他发现,眼前这看上去极是年轻的大唐兵马使,似乎比起此前见过的鲜于仲通等大唐高官,都要难应会。   “既是如此……我家云南王遣我向大使谢罪,愿退出姚州城,重修城墙,归还所掳。”杨子芬又道。   “就这些,还有么?”叶畅问道。   “这个……就这些。”   “阁罗凤自知有罪?你方才不是说仁义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赏善罚罪,乃仁义之先。”叶畅道:“阁罗凤既然自知有罪,为何还不自缚于前,待天子依大唐律责罚,却遣你一个说客来此?”   杨子芬张着嘴,看着叶畅,实在不知这位大唐的兵马使是真糊涂假糊涂。有罪无罪,不过是大人物嘴上的一句虚言,如何能当得真,难道还真要云南王自缚请罪?   从方才叶畅的话语来判断,他绝对不是糊涂,只是自大罢了,看来,要给这个年轻的汉人一点厉害啊。   “我云南一向忠心大唐,如今犬戎大边压境,若是大唐在此时再做这亲痛仇快之事,只怕云南非大唐所有了。”杨子芬道:“到时我云南不得不与犬戎携手,自此大唐边疆多事矣。”   “不可能。”叶畅漫不经心地道:“若是阁罗凤派你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废话,你如今就可以回去告诉他了。他不会有与犬戎携手败我边疆的机会,因为我来之后,云南便不再有什么云南王了。”   说完之后,叶畅摆了摆手,自有武士将还在琢磨他话语的杨子芬拖走。   “大使何不虚以委蛇?”蔡明在旁道:“若真令南诏与犬戎携手,此次南征只怕徒劳无功啊。”   “南诏已经与犬戎携手了,据我所知,犬戎御史论若赞已聚大兵至浪穹,观望成败。”叶畅笑道:“南诏狼子野心,岂会因一时安抚而退缩,越是安抚,他们越会嚣张,唯有迎头痛击,他们才能明白大势所趋!”   蔡明听了一惊:“犬戎援军已至浪穹?大使这个消息,可真切否?”   “自然真切。”   这消息是娓娘带来的,叶畅人还在长安筹备婚礼时,便密遣信使,进入剑南,找到了娓娘当初约好的联络者,然后约好会面时间与地点,又请娓娘侦察南诏与犬戎动向。事实上,在上回鲜于仲通南征之时,阁罗凤便已经遣使向犬戎求援,并示臣服之意。   “若是如此,此战不可不慎,大使,还请驻军待援!”蔡明忧心地道。   “自然要驻军待援的,不过先与南诏战过一场再说,不战过一场,他们不会将我们放在心上啊。”   如同叶畅料想的那样,对于他带领的这支唐军,南诏并不以为意。   杨子芬被驱走之后,便昼夜兼程,赶回太和城。此时太和城中,南诏将领头人云集。   “杨军将回来了,你说说,此次唐军虚实如何,唐将又是何等人物?”闻道杨子芬回来,阁罗凤在自己的双龙头椅宝座上问道。   他在长安呆过几年,模仿大唐仪制,建立宫室,任命官吏,如此也粗备模样。不过蛮人许多习俗,还是保留下来,比如说,在他的大殿之中,除了他自己外,他的妻子白氏、他的弟弟同时也是僧人的阁陂等都在此。   “启禀大王,唐军兵力,不过三万,尚不如此前鲜于仲通之部。至余将领,其统兵者兵马使叶畅,年纪甚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为人狂妄自大,破之不难!”   阁罗凤闻言哑然失笑:“军将,你却说错了,这个叶畅,没有那么简单!”   “大王知道他?”   “自然知道,我在长安之时,没少听说他的名字,就算是回到云南,也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此人乃大唐第一理财能手,而且在边事之上,亦颇有见解。”阁罗凤道:“若他在你面前表现得极为骄狂,那必是想要使什么阴谋诡计,故意如此,诱我上当!”   “王兄明鉴!”旁边的阁陂点头道。   “只怕又须劳烦王弟你了。”阁罗凤起身:“大唐若举国来战,我国确实难以抗衡,须令犬戎赞普亦出兵夹击,至少要牵制住大唐主力。若能如此,唐军只有三万,我却是不惧!”   第343章 五十青钱卜凶吉   “该死的……每日都是翻山越岭,到处都是毒虫,已经累得半死,喝口水却也要这样那样讲究!他以为他是谁,还是在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公子王孙?”   缪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回头望了一眼。   五尺道盘旋往复,崎岖艰难,叶畅的三万兵士,足足花了二十日时间,才从马鞍渡抵达南宁州都督府。原本这些兵士就吃过败仗,士气不振,尚未得到充分休整,便又来做此长途跋涉,一路之上,军心低落,若非叶畅的亲兵够强,只怕早就溃逃了。   饶是叶畅百般努力,到了南宁州时,也不得不进行休整,不能立刻西进。   叶畅深知,行军中易发疫症,与此时不讲卫生有关。故此,对于士兵饮食卫生,他抓得特别紧。训练什么的,他倒没有强求,反而吃喝拉撒,几乎是日日盯着。   比如说每行军一处,就要挖行军茅坑,所有大小便,一定要在行军茅坑中解决,若是敢在水源、田地里,则少不得要受罚。小则做些杂事,大则军棍侍侯。象缪忠良,便因为在溪畔小便,被叶畅拿了现行,狠狠抽了五军棍。   “谁让人家是官,你是兵呢,若是不服气,你去将那小子揪下来也打五军棍啊!”和缪忠良一起来打水的,仍是一个受罚的军士,名为管高,他喃喃地道。   水是自山溪里打来的,他们要将之倒入大的行军锅中,然后再煮沸。水未沸之前,任何人敢喝,都要受罚。   “你说咱们这位大使,是不是公子哥儿当久了,他会不会打仗?”   “我瞅他那模样,也不象是个会打仗的人,莫要一上战场,先吓得尿了裤头……噗,到那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如此威风!”   他二人说得兴起,都吃吃笑了起来。   “咳!”   正当缪忠良还要说什么时,却听得身后一声咳,他二人回头一望,便看到军中的营记蔡明背手走过来。   两人挤眉弄眼,都不作声了。谁都知道,这位蔡先生可是叶大使请来的,就算不是叶大使的心腹,两人的关系也非同一般,若是方才的话叫他听去,告到了叶大使面前,两人少不得要吃排头。   这等情形,让蔡明颇为忧心:王忠嗣说这位叶大使行事胸有丘壑,可为何在这里却鲁莽得象个刚上阵的毛头小伙?   他按着当初在王忠嗣帐下的规矩,每日都巡营三次,听得将士们的谈话,发现牢骚怪话一天比一天多,而且怨气也一天比一天大。再加上叶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靠谱的军中规矩,这样下去,哗变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还是去寻叶大使说说吧……不说不行,军中都这般模样了。若是他不听……”   蔡明有些犹豫,若是叶畅不听,当如何是好?   他不是个有决断的人,故此在王忠嗣手下只是充当管文牍的幕僚,到了叶畅这边,亦是量才而用,为营记,管军中文书——正好李白这厮性子跳脱,对于日常的文书实在是有些不认真。   他越过这两个发牢骚的小兵,行向军营。   “为何不许我等入城?”还在军营之外,他便听得有人在愤愤不平地喝问:“跋涉如此多时日,再不准入城休息,军士们只怕都要闹将起来了!”   “是王天运!”听得这声音,蔡明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乃是都虞侯王天运。军中诸将,以他官职较高,而且为人悍勇,向来自负,又在剑南军中时间较久,较得士卒之心。   “王虞侯,这是你个人之意,还是军中众军士之意?”   “实是全军之意也!”王天运看着叶畅,面色恭谨,但心里却是有些不屑。   他也曾经听说过听畅之名,不过大多都是和如何赚钱联系在一起的,至于叶畅在辽东的事迹,除非是对他特别关注的如王忠嗣这样的人,否则谁会在意那远在万里之外的事情!故此,在王天运眼中,叶畅便是一个不懂装懂的货色,他到军前来任兵马使,纯粹是朝廷里的大人物得了失心疯!   “王虞侯,你在军中非只一日,当知军纪森严,不可轻犯。你自己说说,若是我放大伙入城中,会致何等情形?”   “这……”   “军如心猿意马,若放之纵之,则所祸胜过匪。”叶畅的声音传到了蔡明的耳中:“如今我军深入蛮荒,粮草补给运来,伤兵病员送出,都要经过蛮人所控之地。放兵士入城,他们岂有不淫掠者?到那时我为收揽蛮人之心,必得斩淫掠者以示公正,王虞侯,你是为他们,还是害他们?”   王天运心中一凛,呐呐两声,不知说什么好。   他眼见叶畅年轻,又不是军中宿将,领兵时到得迟却驱兵急进,分明不是个熟悉军务的。故此,他有些私心,表面上是为军士请命,实际上却是想着广邀军心,若是叶畅军败之时,他可以拉住诸军,不说反败为胜,至少可以保全自身。   “你为都虞侯,当掌管军中军纪,你却在纵容他们自寻死路,王虞侯,这是在我帐中,我才如此说,你可明白这番话要是被将士听到,他们会怎么想?”   王天运默然不作声。   “他们会以为你嫉妒我年少官高,会以为你利用他们冒犯主官!到那时,军阵之上,没准你身后就有枝冷箭。”叶畅冷冷地道:“你那点小心思,还是收起来为好!”   王天运自然不是这几句话就能说服的,他心里暗骂了一声,这小子难怪能爬得如此高官,至少这嘴皮子之利索,绝不是他这般军将能比得上的。   “咳!”蔡明在外听到这里,轻轻咳了一声,惊动帐中二人。   此时帐中气氛有些尴尬,他到来,倒是打破了这种气氛。叶畅看了他一眼,笑着道:“智华,有一件事情要有劳你,我已令南宁州献上牛羊猪犬,加上军中自带的,咱们今日犒赏三军!”   蔡明听了乘机进言道:“将士奔波疲惫,实不堪战,犒赏三军自是大使恩典。大使何不在此整休数日,另择吉日出征,将士养精蓄锐,待战时必然势如破竹,大胜而还!”   他这般说,让叶畅脸上露出笑来。   这个蔡明,果然还是个会说话的,王忠嗣将他推荐过来,想必也是怕叶畅年少气盛,又屡屡获胜,而有些骄狂傲气吧。   王忠嗣倒是一个一心为国之人,只可惜,自己暂时无法用他。   “智华先生说的是,那就在此休整五日,五日之后,我亲自卜吉,然后出兵!”   “五日……”   蔡明嘴巴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以现在的军心士气,五日哪里够?   叶畅虽然也对这支部队进行了一些整顿,可是时日尚短,而且此前已甫经失败,军心正不稳。莫说五日,就是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将这支部队士卒之心挽回。   以蔡明的经验,整顿一个月是起码的,这一个月里,叶畅还得与诸将士同吃同住,问其疾苦,晓其品性,方能勉强在战时指挥得动他们。   不过现在叶畅在兴头上,不是劝说的时机,蔡明只有跟着王天运出帐。   出来之后,王天运看了他一眼,顿足叹气道:“蔡营记是个晓事的,可咱们这位兵马使,看上去却不是什么牢靠的啊!”   “或许叶大使自有打算……”   “自有打算?能有什么打算!短短五天,除非鬼神相助,否则他还能有什么手段,让这不稳的军心士气复振?此次击蛮,原本就是宜缓不宜急的,也不知他究竟想什么……”   王天运说到这,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情,传闻这位叶大使在南来前几日才大婚,莫非他是想着早些打完这一战,回去抱美人?   这话当然只能藏在心里,却不敢说出来。   五日时间里,叶畅倒是忙着在营中跑来跑去,特别是他带来的军医,在军中建起了一个随军医堂,他们医术高明,甚得将士之心。而一个传闻,也逐渐在军士当中流传开来:这位年轻的叶军马使,据说得仙人授过神术,那些手段高明的军医,都是他的弟子。   “只靠着这些军医,怕是还不足以让军士归心啊。”发现这一点,蔡明心中暗想:“还是要劝劝,莫要急着出征。”   但这几天,他都被叶畅支使得团团转,忙得根本闲不下来。五天时间,转眼便过,待到出发之日,他再想劝时,却见叶畅兴致冲冲地道:“听闻此处有当年诸葛孔明降伏孟获之后所立之纪功碑,孔明一代人杰,死而为神,今日出兵在即,吾当往祀之,以求诸葛孔明在天之灵护佑!”   “啊?”听得叶畅不求军士求鬼神,蔡明哑了。   他回过神来,正待苦劝,旁边的李白却一把拉住他:“放心放心,叶十一行事,向来有所依据。”   “可是再有依据,也不能将希望寄于鬼神之上啊!”   “且看他行事,若真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我和你一起劝就是。”李白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说道。   叶畅祭祀诸葛亮所立纪功碑,并不是带着寥寥数人前去,而是布告全军。诸葛亮当初的纪功碑是立在味县城中,如今因为数百年过去,碑虽尚在,县城却已经有所更改,碑也被移到了一座寺庙里。这寺庙周围倒是空阔,叶畅将大军放在远处,自己领着数千人到庙前,一番祭拜,又今了一份四胼八对的祭文。诸军士见他一人手舞足蹈,似乎甚为兴奋,都觉得有些怪异。   “你看咱们这位将军,象不象在扶乩?”缪忠良见此情形,忍不住低声问道。   “象倒是有几分象,听闻他曾得过仙人指点啊。”管高有些疑神疑鬼地道:“莫非他真有些异术,能得鬼神之助?若真得鬼神之助,能获诸葛丞相护佑,那此战就无虑矣。”   他们这些军士,多是剑南蜀地之人。剑南蜀地之人好淫祀,多敬鬼神,而诸葛亮在其中的影响甚大。叶畅这番举动,倒算得上是投其所好,不过象王天运这般将领,见到这一幕仍然不以为然。   虽然将士们因为叶畅礼敬孔明而会对他有几分亲近之心,可指望着这么一下便得全军拥护,除非诸葛亮真的显灵。   王天运心中正这样想着,那边叶畅烧了祭文,似乎还是很兴奋,登高大叫道:“此次征南诏,我知诸位心中颇不以为然,特别是此前鲜于仲通无能,致使遇败,诸位受此挫折,只道我军亦会如此!但诸位放心,我与鲜于仲通绝然不同!”   他这般吹擂,却没有谁相信,反倒让刚刚稍起的士气,又沉了下去。毕竟口说无凭,若不能拿出点实际的,哪里能服从?   叶畅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又高声大叫道:“别的不说,我得圣人旨意,自有鬼神相佑,便是诸葛孔明在天之灵,亦将助我……诸位不信?”   众人窃窃私语,有的哑然失笑,总之看他跟看一个小丑一般。叶畅仿佛气急,他振臂叫道:“既是诸位不信,就让神灵来决定此次出征吉与不吉……来人,取卜钱来!”   善直转身而去,这边李白慌了,上前道:“大使,鬼神之说,虚无飘渺,不可如此啊!”   旁边的蔡明也急了:“若是不吉,必伤我士气,大使,请三思!”   叶畅却是一笑,自信地道:“我奉天子之命,吊民伐罪,必得神佑。汝等放心……好,卜钱来了!”   善直拿来一个布袋,里面全是青钱。叶畅取出一枚,在众人面前展示,一面为字,一面为花,然后他又大声道:“此处五十枚青钱,若神明佑我,我军此次必胜,则五十枚青钱字面全部向上,若有一枚为花面,则鬼神警我,我便撤军回师!”   此语一出,莫说李白与蔡明,就是王天运都急了,大叫不可。但为时已晚,叶畅将布袋一倒,五十枚青钱全落了下去!   众人目光,顿时都盯在这些落下的青钱上,虽然三万人不可能人人在此,但四周少说也有几千军士看到了。   不足一息的时间里,五十枚青钱全部落在地,有的还在滚动,有的已经平躺。   第344章 三百璃珠定胜负   “字!”   “字!”   “全部是字!”   围上来看的,都看得很清楚,五十枚铜钱,全部是字面朝上!   刹那间,众人都吸着气,一个个不敢发出声音,仿佛只要自己呼吸重一些,就会惊动冥冥中的神灵。   叶畅见五十枚钱果然全是字,他也是大喜,当下道:“果然,神明佑我,诸葛丞相佑我,此次必胜,阁罗凤不过又是一孟获!”   “万岁,万岁!”   唐人兴奋之时,便会呼起万岁来,只要不是在天子面前,这般欢呼,倒没有什么。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不知是谁带头喊起,然后三军齐声欢呼,原本积压在众人心中的阴云,在这欢呼声中不翼而飞。   李白与蔡明对望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惊骇之色。   王天运则是面色灰败,两股战战,恨不得立刻就跪下去。   叶畅没有太多得意之色,仿佛这神明护佑之事乃是理所当然,他淡淡地道:“神明之赐,不可久露天地,来人,将这五十枚钱用钉钉住,再以青纱遮掩,以石板盖住,待我获胜归来,再来取之!”   立刻有他的亲兵上来,用大铁钉将铜钱一个个钉住,再以青纱笼罩,然后不知从哪儿拖来几块石板,又将青纱压住。   “啧啧,难怪我二人从军这么多时日,还只是小兵,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那边管高啧啧称奇,低声对缪忠良道。   “为何?”   “我们二人,分明是有眼无珠,人家叶大使,有天神护佑,诸葛丞相指点,我们却屡次三番在背后骂他!若不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怕我们早就被天神取了性命,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我们这般有眼无珠不知好歹,哪里能升职为官?”   “有理,有理!”   他二人的嘀咕,是在场数万将士中大多数人的心里话。   最初他们对叶畅急于行军之举,是心怀不满的,如今却个个觉得,叶畅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了。倒不是军中数万人没有一个聪明的,而是因为这些兵士多取自蜀地,此时蜀地之兵迷信,对鬼神是深信不疑。   就是李白,见多识广,这个时候也是下巴都合不拢。   唯有善直,看着被石板掩起的那些铜钱,撇了撇嘴:叶十一又在装神弄鬼了,当初在修武时,他便是靠着装神弄鬼起家,如今还是要靠装神弄鬼来收服人心啊。   既然卜乩大吉,叶畅便不再迟疑,下令拔营,留下十余个亲兵守着石碑。这一次诸军没有一人推三捡四,反倒是一个个兴奋不已。   大军行出十余里,李白回过神来,拉着叶畅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何事?”   “如何让五十枚铜钱个个字朝上!”   “此乃仙家妙法,神灵护佑,不可言之。”叶畅装模作样地道。   他越是如此,李白就越是心急,抓耳挠腮,许久也没有安静下来。   又行两日,军至曲轭,即大唐同起县。此地原为白蛮所居,只是皮罗阁灭白蛮,将其贵族头人尽掠至洱海之西安置,叶畅督军至此,只见四野凋蔽,密林丛生,心中也觉得有些苍凉。   就在这时,前方斥侯来报,阁罗凤起南诏大军,号称十万,已至益宁,其先锋部,迎至昆川!   听得这个消息,唐军诸将并未放在心中,他们还沉浸在神明护佑的“神迹”之中,因此一个个嚷嚷着要为先锋与乌蛮决战。   王天运在其中最为激烈。   “请与末将偏师一支,末将愿立下军令,此战必胜,不胜愿提头来见!”   众人都很清楚,六诏诸部,每一部才一万到数万人,便是加上这几年扩张兼并的白蛮,南诏总共兵力也未必有十万,到哪里凑十万兵来迎击!故此,南诏最可能的兵力是两到三万,而其先锋兵力,也不过是数千。   人数相当的情形下,大唐军士不怕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当然,前提是物资充足、身体健康。鲜于仲通上回南征失利,最大的原因就在于军中疾疫,大半伤亡,都是死于此。   王天运求得急切,他的心思,叶畅也很明白。此前王天运有些轻视叶畅之处,他怕得罪了叶畅,故此力图表现,想要邀功。   “王虞侯欲出战,正合我意,不过……我希望王虞侯这么做。”叶畅略一沉吟:“此战只可败,不可胜!”   “什么?”王天运一听急了:“许败不许胜,那我不去了!”   “此战你败了,记你头功。”叶畅道。   王天运只觉得一头雾水,战败还能记头功,哪有这等美事?   他依叶畅所言,率两千善奔会逃者为先锋,向昆川进发。此处毕竟是蛮人之境,哪怕属于白蛮,也有不少与南诏通声气者。故此他所率部才顺茶马古道进发,那边就有蛮人抄小道翻山而去。他离昆川还有二十余里时,四处张望,只见林深路狭,草长道滑,半边山半边谷,心中不由一凛:好一处袭击之所在!   他回望了一下自己的部队,不由有些沮丧。   如叶畅所言,他所带者,乃是三万军中挑出的最擅跑者。一般擅逃命,便意味着胆小油滑,这些人便个个如此。   更让王天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除了派一些不着调的兵士给他之外,还让他押送了四十余车辎重。   这车是鸡公车,在到处是栈道台阶的路上走起来可有些艰难,再加上士兵身上背负的篓子、包裹,这不象是一支正式的军队,倒象是一群逃荒的。   “都小心了,休要中了埋伏!”他喝了一声。   缪忠良与管高二人,便在这三千人之中,他们缩头缩脑,喘着气相互抱怨,都觉得是当初背后说叶畅坏话被知晓了,才落得这个苦差使。   听得身前的校卫传来王天运的命令,缪忠良又忍不住开始发牢骚。   他一开口起来就刹不住嘴,这条狭长的崖道走了一半,仍然唠叨个不停。就在这时,就听得前方梆子响起,流矢如雨,劈头盖脑射了过来。   “啊哟!”见此情景,缪忠良扔了身上的包裹,掉头就走。   管高反应慢些,被他撞在身上,一个趔趄,险些栽到五尺道旁的崖下去。再看其余军士,一个个都是丢盔卸甲,纷纷逃散。   不用装,王天运部便非常狼狈,蛮人熟悉地理,这次相遇乃是突袭,地势狭窄,便有兵力亦无法展开,猝不及防之下,每个人首先想的到,仍然是退。   王天运虽然有心理准备,却也被打蒙了,几息之后才回过神来:“跑,快跑!东西不要了,快跑!”   他带头便逃,只见那些鸡公车还有兵士背着的篓筐扔了一地,无数铜钱、布匹、绢绸都被抛了出来。为了避免这些东西挡住逃跑之道,他们将之都抛下了山谷,顿时半面山谷都是这些财物。   山头之上,杨牟利看到这一幕,哈哈笑了起来。   “大王要我小心谨慎,依我看,这个大唐的娃娃将军也不过如此,兵无战意,将无胆略,还敢来征我?”   他是白蛮,奉命为南诏军之先锋,此次得到消息,便亲自带兵来迎,准备伏击唐军前锋。双方甫一接战,唐军便表现如此不堪,让他胆气顿生。   就在这时,后边一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军将,唐军主力动了!”   “哦?”   却是唐军主力,在先头部队出发后约一个时辰,也开始开拔。听得这个消息,杨牟利冷笑了一声:等他们到时,就等着给这里的唐军收尸吧!   “追杀……咦,喂喂,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赶紧追杀唐人!”他刚要下达追杀的命令,眼前所见,却让他暴跳如雷,几乎吼了起来。   他手下的蛮兵们,注意力根本不在唐军身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一山谷的财货。   云南物产虽丰,但蛮人生产水平低下,加之贵族头人强横,故此普通蛮人甚为贫困,有些人这一生甚至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财物,哪有不心动的道理!   “这是什么东西?”有人看到五尺道上还有散乱的亮晶晶的小珠子,忍不住叫道。   “珍珠,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夜明珠?”   “不知道,我不曾见过……定然是好东西!”   其实只是一把玻璃珠罢了,但是如今玻璃珠的价格虽然降了下来,也有个别传入云南,可是对于这些普通蛮人兵士来说,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罕货物。虽然不知是什么,但只要看得它亮晶晶光闪闪还半透明的模样,众人都觉得肯定价值不匪。   便有眼快手快的,一把将这玻璃珠拾起,然后藏入自己的口袋之中。   只要有一人控制不住自己,前去拾捡这些财物,其余人便不甘落后,纷纷上前。而且蛮兵多是临时征召,连自己的主将都未必认识,哪里有什么军纪可言。   先是玻璃珠,然后是布匹、铜钱,再然后就是见什么抢什么。抢到东西的,口袋装满了,便扔了手中兵刃,空出手来抓财物。没有抢到东西的,便要想法子从同伴手里夺些过来。   故此,虽然杨牟利在上喝斥怒骂,底下蛮兵却是毫不理会,你争我夺哄抢路上的财物。路上的捡完了,大伙的注意力就又转到了山谷中的,与山谷中那连片的布匹、绢绸相比,路上的就显得太少了。   于是众人便又离开五尺道,想法子向山谷间去搜索财物,只是片刻间,五尺道上就又空了出来。   杨牟利见此情形,心知不妙,正待下令自己的亲兵去执行军法,回头一望,却发觉自己的亲兵竟然也不见了。   “这是唐人奸计,这是唐人奸计!”他心中顿时明白,大叫起来。   “哈哈,我又捡到了一颗!”他在山上大叫,底下士兵却都只当没有听到,方才唐军已经溃散,连这些值钱的宝货都扔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奸计!大伙听得耳中的,全是那些捡着散落于石隙、树根处的玻璃珠的同伴的欢喜之声。   杨牟利额头冷汗顿时冒了出来,他向着山道冲来,但还没有到山道,便听到“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   “糟……”这个念头才浮起来,他只觉胸前一振,身体被带得退了几步。   他勉强抬头,便看到漫山遍野,似乎到处都是唐军。他只骂了一声狡猾,身体便摔倒,从山坡上滚落下去,还未滚到山底,就已经气绝了。   “杀啊,兄弟们,杀!”王天运得意洋洋意气风发,他一边高呼,一边挥动着自己手中的刀。他身边的唐军,大多都执着弩,一枝枝弩矢飞射出去,将散乱的蛮人象割草一般扫倒。   乘着蛮人哄夺财物之机,他又卷土重来,而且如今换成唐军抢占了山坡、山脊这般有利位置。蛮人大多都为了抢财物到了行动不便的山谷,甚至还将自己的弓都挂起,面对唐军的弩雨,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奶奶的,方才刚射爷爷我!”   “还有个光头和尚……射你一脸,你可以改个法名叫颜舍了!”   “当真是死要钱,我呸,死了还抓着东西!”   缪忠良一般狂喷滥骂,一边一枝接着一枝地射着弩矢,这等不需要面对面厮杀的单方面屠杀,他做起来甚为勇气。旁边的管高跟着他,则是个闷嘴的葫芦,不时帮他补一下。等他们将所携弩矢射尺,再看山谷之中,只见尸横遍地,血聚成溪。   “大胜!”   “大胜!”   众人从方才的紧张状态中清醒,顿时欢呼起来。   这确实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大胜,己方伤亡微不足道,大半还是因为山路难行扭到脚摔着胳膊,而敌方近两千人,至少死亡半,其余不是跪地求饶,就是逃散入林。   “叶大使当真是有神明相助!”管高听得众人都在欢呼,低声嘟囔了句:“竟然胜得如此轻松!”   “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吧,我可是听说,叶大使在南宁州休整时,夜里梦见了诸葛丞相,得诸葛丞相授锦囊三个,今日只是第一个锦囊妙计,他还有两条妙计没有施展出来呢!”缪忠良压低声音道。   “以前你还说他上了战阵会尿裤子,呸呸,你这等胡说八道之辈,以后得离你远些!”   “哪里是我说的,分明是你说的好吧,我可是早就说了,叶大使非同一般!”   第345章 静如处子动脱兔   战场已经平静下来。   叶畅牵着马,踏着血迹,缓缓穿过这五尺宽的栈道。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不过蛮军的哀嚎哭泣、唐军的欢呼喝呦喝声都已经停止了。   大山沉默,仿佛刚才这里并没有发生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唯有唐军将士脸上的兴奋和看到叶畅时闪亮的眼神,才让人意识到,方才就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战事,唐军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王天运看到叶畅到来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跪下,向叶畅行了军人之礼:“大使,幸不辱使命!”   最初时他对叶畅的命令是心怀犹豫的,甚至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得罪过叶畅,故此叶畅有意安排一场惨败,好追究他的罪责。但过程和结果出乎他意料,蛮人会做出什么事情,都在叶畅掌握之中,王天运甚至觉得,蛮人完全就是叶畅操控着的傀儡。叶畅要他们来伏击,他们就来了;叶畅要他们哄抢财物,他们就抢了;最后,叶畅要他们死,于是他们就死了。   “请起,请起,虞侯辛苦,这头功果然立下了!”   叶畅拉起王天运,哈哈大笑,却根本不提自己定计之事,只称赞王天运打得好。王天运自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叶畅谋略得当,他哪里能这般轻易得胜?   “叶大使,卑职是个粗人,但今日卑职服了!今后大使有何吩咐,卑职必不敢有半点犹豫!”他心中不好意思,起身后便说道。   跟在叶畅身边的蔡明听得这一句,不禁点头。   王羊儿现在也是叶畅的亲兵,与善直一起护卫叶畅,他见蔡明点头,拉着他道:“蔡先生好端端地点什么头?”   “叶大使大事济矣。”   “不过是一场小胜,算得了什么,跟着王公,这般小胜,我们不知打过多少,哪里值当蔡先生如此夸耀!”   王羊儿心里却是不服,他眼中只有王忠嗣一人。蔡明笑了笑,只说了句“你不懂”,便上前又跟到了叶畅身旁。   王忠嗣确实是近于百战百胜,但是王忠嗣所带领的乃是经过他精心挑选、长期训练的精锐强兵,叶畅带的却是一群新败之众,而且军中将士,并不亲近服从他。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叶畅根本没有时机去慢慢休整,收揽军心。但他却凭着两手,一是所谓神明护佑,一是一场大胜,迅速征服了这三万将士。从现在起,这些将士才真正算是叶畅的部属,而唐军强、南诏弱,只要叶畅不犯什么大错,凭借这三万愿为他而战而且敢战的将士,已经足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南蛮不过土鸡瓦犬罢了,我大唐将士,足以以一当三当五!”叶畅拉着王天运,登上了高处,然后大声道:“如今敌军大败,正乘胜追击之时,诸位尚能战否?”   “能战,能战,能战!”   “尚敢战否?”   “敢战!敢战!敢战!”   “那好,随我前进,我会站在最前,咱们在益宁吃晚饭!”   诸军顿时欢呼,叶畅带头,他们便真的跟了上去。   “如此军心士气,谁能相信,还在几天前这仍是一支怨声载道的军队!”见此情形,蔡明感叹了一声,又前目光投向叶畅。   王公称叶畅乃当世奇人,果然是有识人之明,他以为大唐有了叶畅,有没有他便无所谓了……在某种意义上说,叶畅确实能在军中形成如同他一般的号召力。   叶畅这边举军开拔,那边蛮人也得到消息。   “军将杨牟利就这般死了?当真是个蠢货,蠢货!”   阁罗凤勃然大怒,他令杨牟利前去,倒不是真的指望杨牟利能大获全胜,只是出于谨慎,想探一探此次唐军的实际战斗力。原本以为就算不胜,也能窥测出叶畅的虚实,弄明白这个在大唐长安声名甚响的少年统帅,究竟有几分本领。   但杨牟利败得太快,也败得太惨,除了弄清楚叶畅为人狡猾多计之外,阁罗凤觉得自己一无所获。   “叶畅大军已经逼向昆川,王大军将遣小人来问,究竟当如何处置?”   这位王大军将,名为王毗双,破姚州城杀张虔陀者,即是其人。阁罗凤听得此语,心中一动,旋即明白王毗双的意思。   王毗双分明是惧敌,想要从昆川退回益宁,故此才遣人来问。若非如此,他何必多此一举!   “昆川有险可据,令他守着,我会出兵,绕道切道唐军补给!”阁罗凤下令道,想想不放心,又补充道:“我这就让罗时领三千人前去援他!”   罗时带着三千人前往昆川之后,阁罗凤心中仍然惴惴不安,他隐约觉得,事情似乎要跳出他的掌控了。   “无妨,无妨,唐军三万南征,大军粮草被给不可能完全就地征取,必须自剑南运送补给,只要能撑过这一段……”   到了夜间,阁罗凤睡不着,他还在琢磨着怎么样才能击败叶畅。正想着如何截断唐军粮道之事时,突然间,听得外边嘈杂之声响起。   他霍然起身:“前方如何了?”   “大王,大王,大事不好,快走吧,唐军……唐军势大,我到时王毗双已败!”   还没有等侍卫出去询问,罗时便狼狈不堪地冲了进来,对他大叫道。   “这如何可能?”阁罗凤吓一大跳:“这……这么快?”   “唐人凶蛮,弩利甲坚,我们挡不住啊!”罗时带着哭腔道:“昆川沃野一片,原不宜于与唐人交战!”   “也不该败得这般迅速!”   “唐人一来便强袭,那些唐人不知为何,一个个悍不惧死,据说唐军主帅亲临阵前,他左右两个军将勇不可挡,那些唐人还说……还说他们有神明护佑,诸葛丞相授计!”   罗时性子比较谨慎,阁罗凤派他去便有借助于他谨慎之处助王毗双。故此,他虽是败逃回来,情线的消息却打听得比较清楚。   叶畅部队出了山区,抵达滇南泽平原之后,便将部队展开。三万唐军虽然并未尽至,只到了不足两万,但比卢南诏大军将王毗双手中不足一万的兵力要多得多。叶畅自领一军,王天运又领一军,两部南北夹击,猛攻王毗双在滇南泽畔山上立的寨子。唐军士气高涨,叶畅更是身先士卒,在善直与王羊儿两人保护下,自北攻破寨门,王羊儿阵斩王毗双,只用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夺下寨子。   当罗时赶到时,唐军已经打扫完了战场,还遣骑兵追逐罗时,若不是罗时逃得快,只怕他这三千人也要全送掉。他一路收拾败逃,凑足了五千人,这才回到益宁。   “这不可能,唐军精锐,尽在北方,剑南节度使的兵马,怎么会如此善战?”阁罗凤犹自对这个结果不信。   他熟知唐军虚实,若来的是陇右、河西或者范阳等节度的强兵,他吃这样一个败仗倒是正常,但来的分明就是剑南节度属下的兵马,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曾经大败过对方一次,也正是那次获胜,才让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洱海,到滇南泽这边与唐人战上一场。   “唐人说他们主将得诸葛丞相的指点,就是擒了孟获大王的那个诸葛丞相!故此,唐人不惧刀剑,他们有妖法!”罗时惶惶不安地说道。   蛮人迷信,更胜过蜀人,此时虽去三国之时已远,但诸葛亮之威名,犹行于蛮人之间。罗时便笃信这位诸葛丞相已成神明,唐军主将得其所助,用兵如神也是理所当然。   “神明……妖法……叶畅!”   阁罗凤笃信释教,对于一般的神明,只是将信将疑,不过罗时的话提醒了他,若不是神明,那便是唐军主将叶畅,那个在长安城中就听过许多次名字的人,定是施展了什么手段,将唐人整合于一处!   “唐军是否追袭?”阁罗凤问道。   “我遣了断后之兵,如今没有消息传来,想必唐军见天色已晚,并未追袭。”   阁罗凤皱着眉,他少年便随父征战,倒也有几分军略,唐军并未急追,没有让他悬着的心放松下来,相反,他更觉不安了。   唐军未乘胜追击,证明他们的主帅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骄狂起来,阁罗凤很清楚,唐强而南诏弱,南诏获胜的唯一希望,就是唐人能够犯错。   “带我出去看看将士。”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他对罗时道。   罗时领着他到了外边,那随他逃回来的五千军士,如今正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云南此时气候温暖,故此不用帐幕,一些伤兵在呻吟,而在战斗中失去亲友的则在哭泣。   完好的士兵则在窃窃私语,他们的话语里总是离不开“神明”、“妖术”、“诸葛丞相”之类的话语。   明明气候温暖,阁罗凤还是觉得冷,仿佛是雪山上吹来的寒风,让他瑟瑟发抖。   敌军强大,己方士气低落,不宜再战……而且叶畅既然未曾骄狂,那么就想办法让他骄狂起来。他若不骄狂犯错,自己完全没有胜算!   下定决心,阁罗凤下令道:“传令全军,咱们退!”   “退?”   “滇南泽附近尽是平地,少有山峦,无险可守,非战之所,退回苍山洱海,咱们背枕沧山,面朝洱海,扼守龙首、龙尾二关,唐人就是来十万兵马,也寸步难行!”   他命令一发出,周围诸将都悄悄松了口气,阁罗凤意识到这一点,心中更是担忧了。   只是一战,若加上前锋的袭击战,最多只能算是两战,唐军就把自己一方的将士打破胆了……   南诏国小力弱,即使阁罗凤整合乌蛮、白蛮,强行从各部征发不少兵力,对外号称是十万,实际上兵力只有三万,今日一战,便损失超过五千,虽然其中阵亡者可能不过是两三千,但对于阁罗凤来说,也是伤筋动骨。   次日早,叶畅起得床来,出了自己的中军帐,开始在寨中活动手脚。每个见到他的将士,都亲热地与他招呼,向他行礼,他也面带微笑,一一还礼。   空气中有牛肉的香味,那是伙夫们在煮早饭,这滇南泽原本是白蛮爨氏治下,爨氏又是流落于此的汉人后裔,故此农耕也相当发达。他们在滇南泽附近养牛,这些牛散入湖泽之中,渐渐变成了野水牛。南诏来此,少不得捕获一些,原本是想充作军食,结果却便宜了唐军。   叶畅小跑一圈回来时,那牛肉汤已经煮好,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唐军营地之中,到处欢声笑语,大伙分着肉汤,吃着面食,一点临战的紧张感都没有。   这些时日,叶畅将古代名将的行为学到实处,将士们不吃饱,他是不会端起确定的。故此待将士都吃完了,他才提起筷子,正欲吃时,却见王天行引着几个人过来。   “这是?”叶畅有些讶然。   “此人等皆是益宁城中百姓,说是有紧急军情禀报大使。”   听得眼前这个少年将军便是唐军统帅,这几人神情都甚为惊讶,甚至面面相觑:难道就是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击败了昨日还不可一世的阁罗凤?   “见着我家大家,还不下拜行礼?”带他们来的王天行见这几人如此模样,顿时不满。   如今王天行对叶畅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故此见不得别人不敬。那几人被他一喝,顿时拜倒下来。   “汝等何许人也,为何见我?”叶畅一边喝着汤一边问道。   “小人等乃益宁百姓,因着南诏叛唐,小人等不得不屈身事贼,如今贼已宵遁,小人等特来禀报大使,请大使入城!”   “宵遁?”叶畅闻言神情一动。   “正是,昨夜到夜中时,逆贼拔营而去。”   这些当地百姓,既有白蛮,也有汉人,原本阁罗凤是欲将他们尽数掠走,但念及带了百姓行军艰难,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听说南诏败退而还,周围的将士都甚为欢喜,一个个眼露光芒,纷纷向叶畅请战,要即刻前去追击。叶畅却没有回应,只是问了问这数人益宁城中的风土人情,然后将他们打发走了。   “大使,请以我为先锋,必取阁罗凤首绩来!”王天运在他们走后,便向叶畅请战。   第346章 彩云之南可筑城   王天运心中有自己的算盘,这些时日从叶畅的口气里,他听出叶畅并无在剑南久留之意。   而现在的剑南节度使杨钊,亦不会在剑南呆长久。那么,剑南到时会空出一大堆位置。   听得他请令,叶畅却只是一笑:“阁罗凤已破胆矣,如今要做的,不再是正面作战了。”   王天运讶然,见叶畅又开始吃东西,他不敢说什么,叶畅吃完之后,才骑着马,带着诸将等出了营寨。   他们并未行多远,叶畅经马鞭指着西南方向道:“你们观此地,沃野千里,在种耕作开垦,十万人之粮亦无忧矣。”   旁人不明白他的意思,李白性子最跳脱,顿时想到一件事情,吓了一大跳:“你欲在此建城?”   “正是,若我以辽东分田之策,自蜀地移民实边,你们以为此城可建否?”   这个位置,大约就是另一世中昆明所在之处。只不过昆明之前身,乃是南诏所建拓东城,是在南诏对这一块的统治稳定下来之后的事情。此次叶畅既然来了,要彻底解决掉西南边陲问题,就提前将昆明建城之事提上日程。   “建城可不是朝夕之事……”   “我知道,如今我手中有兵三万,随后还有大军来援,一人一石,这城也初具规模。至于增扩之事,交由后人去办就是。”   “大使所言极是。”   这滇南泽,便是滇池,水草丰美,周围是难得的小盆地,故此在这里建立一座汉人的城市,绝对可以做到。   “太白兄,建一座城,那可是青史留名的功绩,这等功绩,在你手边,你是要还是不要?”   李白对自己的处境很明白,他这个年纪,就算是仕途自此一帆风顺,也不大可能入主中枢,那么成为一方诸侯名垂青史,便成了他政治上的追求目标。听得叶畅这样说,他精神一振:“你的意思?”   “此城之事,便交与太白操持,如何?”   或许是另一世的影响,叶畅一直希望能帮助李白一把,哪怕明知他不是个适合日常庶务之人,叶畅也毫不犹豫邀请他来到剑南。李白一路上虽然没有真正帮上什么忙,但写出了不少诗,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叶畅并未闻过的。   哪怕只为着李白留下的这么多壮美诗篇,叶畅也觉得,带着他来值得了。   “真……真与我?”   李白不傻,叶畅对他实际能力的不信任,他心中很清楚。此刻听得叶畅这般说,禁不住有些口吃,指着自己的鼻尖道:“真是我?”   “正是,请蔡智华助你!”叶畅道。   “钱粮呢,若有足够钱粮,我便筑此城了!”李白深吸了口气,然后坚定地道。   “钱粮很快就到了。”   “很快就到了?”众人面面相觑。   旁边的蔡明忍不住插口道:“大使,这……军中粮饷,不可挪用啊!”   “只靠着军中粮饷,哪里能成事?”叶畅笑了:“智华只管放心,绝不会挪用军中粮饷。”   “那只靠着这些军士负石建城?”   “也不是,军士最大的作用,还是作战,我会将军士分为三部,一部继续西进,一部帮助筑城,还一部轮休,每两个月轮换一回。”叶畅道。   “那人力?”   “自然由当地百姓来承担……智华,莫急着劝谏,你放心,我不是强征他们服役,而是凭借自愿,凡是来此者,皆可得钱粮。”   蔡明一听说要用当地百姓来筑城,顿时就急了起来,滇南泽附近,汉人少,蛮人多,便是有些汉人,也属于蛮化了的汉人。若真强征其服劳役,这些人必然与蛮人勾结,甚至背唐投诏。   可叶畅仿佛看出他想劝谏一般,抢先将自己的方法说了出来。   给钱给粮,并不能彻底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让问题不那么尖锐激化,可这也产生了新问题:钱粮何来。   “当真有足够钱粮来此?”蔡明问道。   “你只管放心吧,若说别的事情还有可能有问题,事涉钱粮,叶十一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旁边的李白笑道。   他眼中闪闪发光,仿佛猜出了什么。   “看来太白对我倒是有信心。”   “我已知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了。”李白盯着叶畅:“十一郎,你对人心把握之强,当真是……当真是举世无双。特别是对商贾之心……实在是佩服,佩服!”   他说到“商贾”,叶畅便知道,李白是真正懂他的计划了。   数日之后,成都,杨国忠府。   自从来到成都之后,杨国忠的心情就一直非常不好,他每天都想回到长安,但是他明白,只要李林甫在长安一日,他就别想那么容易回去。   每隔几日,他就有一封信送往长安,这些信都不经过兵部,而是通过杨家姐妹的渠道,直接送到了李隆基案前。   而杨玉环与杨家姐妹,也利用一切机会,在想法子将他召回长安。   杨钊被李林甫赶出长安的事情,对于杨家姐妹的打击甚大,那些原本对她们退避三舍的权贵们,如今也有胆量与她们较一较力了。   “当真是胡闹!”   心情烦躁的杨钊将手中的公文一扔,怒骂了两声。   周围的仆役们都大气不敢喘,呈上公文的小吏更是缩头缩脑,生怕被杨钊牵怒了。   “侍郎为何发怒?”   这个时候,能够说上话的,就唯有鲜于仲通了。   鲜于仲通与杨钊的关系非同一般,此时虽然因为鲜于仲通吃了败仗连累了杨钊,但念在旧日之恩份上,杨钊仍然留他在府中,算是戴罪立功。   “你且看看,真是乱来,跑到滇南泽去建城……他还嫌是非不多么?”   鲜于仲通将那公文拿起来,公文乃是叶畅遣人发来,内容就是询问当地土人,得知滇南泽沃野数百里,宜在泽东筑一城,以为大唐控制云南之基石。   在叶畅的这份计划中,将在云南筑两座大城,一在滇南泽东,一在洱海之西,两城互为犄角,迁内地汉人入住,再以亲近顺从大唐的熟蛮为助,于各处种植甘蔗,熬取蔗糖。   “滇南泽东……那就是昆川,洱海西则是……就是太和城啊。此两处地点,确实乃是云南最适宜农耕居住之处,若真能得此二城,再能安抚山蛮,则云南永为大唐州郡矣。”看完之后,鲜于仲通淡淡笑着道。   他在剑南为任数年,又曾对南诏动兵,这些地方,不用看图也知道在哪儿。   听他这样说,杨钊不满地道:“鲜于公,你当真如此以为?”   “计是好计,只可惜纸上谈兵罢了。”鲜于仲通略有些不屑地道:“且不说昆川,单说太和城,皮罗阁以之为王都,背苍山而靠洱海,拥龙首、龙尾二雄关,乃南诏腹心之所在,岂易取之!”   “你以为叶畅不是阁罗凤对手?”   “我督六万精兵,尚且为南诏奸计所害,吃了一场败仗,叶畅只领兵三万,能有何为?”   “你不看好他此战?”   “自然是不看好,听闻他在辽东做了不少事情,可此地不是辽东!辽东不过是稍寒,冬日来得早些罢了,而云南却是瘴疠毒虫之地,我当初之败,有近半军士伤亡便是因为瘴疠毒。辽东虽有些山,却不如云南山高路险,辽东我大唐军士可以展开作战,云南却地无寸平路无尺直,兵力再多也没有用处。蛮人生长于斯,翻山越岭有如猿猱……”   鲜于仲通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他将蛮军的优势、唐军的劣势都分析得极为到位。心情烦躁的杨钊越听越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而这种感觉让他更为烦躁:若是叶畅不能胜,岂不意味着他这个剑南节度使还要继续当下去?   这个时候,他猛然想起当初李林甫对他拉叶畅下水毫不阻拦,甚至隐隐推一把的情形。   或许那个时候,李林甫就想到了这一点,叶畅胜,则是李林甫女婿立功,叶畅败,则是他这个举荐叶畅的人背黑锅。他举荐鲜于仲通而鲜于仲通败绩,举荐叶畅而叶畅又负,若真如此,叶畅固然前途就此黯淡无光,他杨钊的大好前程,岂不也要葬送于此?   “别说了。”   “侍郎,我不说倒无所谓,只不过,你要早些做好准备,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你收拾残局了!”鲜于仲通又道。   他自己输了一阵,自然不愿意看到叶畅轻易取胜,心里多少有些诅咒之意。   “准备……”   “侍郎!侍郎!”杨钊话音未落,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声,紧接着,一人快步走了进来。   “崔司马,有何事?”   来人乃是蜀郡大都督府左司马崔圆,他原是李林甫手下萧炅之党羽,但是见杨钊有取代李林甫之势后,便转投杨钊门下,甚得杨钊信用。此次杨钊来蜀,带的从员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   “捷报,捷报啊!”崔圆兴致冲冲进来,将手中的一份羽信递了上来:“叶大使于昆川两败诏蛮,斩首三千,生俘五千,逆贼阁罗凤已自益宁败退!”   “什么?”杨钊与鲜于仲通齐齐失声。   就在方才,鲜于仲通还在说叶畅必败,但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崔圆便呈来叶畅的捷报,这急转的情形,仿佛是专门为了打鲜于仲通的脸而来一般。   “不可能啊,没道理啊……竟然大胜?”鲜于仲通喃喃说了一句,然后向崔圆伸手:“拿来与我。”   崔圆却没有给他,而是看着杨钊,得了杨钊允许,才将捷报交到鲜于仲通手中。   捷报很简单,无非是何时于何地与蛮人战,斩首多少俘获多少,别的事情,一字未提,正是叶畅一贯的风格。鲜于仲通看完之后,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钊接过战报也开始看,那边崔圆有些好奇:“鲜于公莫非知道什么?”   “此等捷报,我在成都亦可以炮制十份八份出来。”鲜于仲通撇了撇嘴:“蛮人岂是那般易败,不过是冒功虚言罢了!”   “此等事情,叶畅不会冒功虚言。”   杨钊也飞快看完那捷报,听得鲜于仲通这般说,他有些不快地道。   鲜于仲通面色紫红,不等他再说什么,杨钊又道:“我与叶畅交往多年,他虽有臆想天开之举,但凡涉及数字,则力求详实。若是别人捷报,绝不会将斩获数字精确到个!他说胜,那必然是胜了……好,好,胜了就好!”   一番话说得,让鲜于仲通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紫,崔园看了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   “好,好,既然南诏退出滇南泽,那么至少在滇南泽筑城之事,可以着手了……哈哈,叶畅果然不愧是叶畅,我将他拉来,当真是对了!”杨钊又看了一遍那封捷报,然后大笑起来。   他为剑南节度,虽然此前有约,但这大功他如何会不分润!或许只凭着这份捷报,李隆基大悦,直接升叶畅为剑南节度使,他就可以乘机从蜀地脱身!   “可以开始准备在滇南泽筑城之事了,崔司马,你通军政两略,筑城当须要什么,你尽数安排好来!”   “且慢,侍郎,此事只怕不易。”鲜于仲通此时却又开口道。   “公为何做此言?”   “滇南泽,蛮荒之地,百姓迁居于此,必不心甘情愿。而且叶畅方才说了,一应物资,自有商贾为他筹备……商贾皆逐利之徒,怎么会冒着奇险,去云南帮他筹备此事?”   杨钊听到这里,不觉微微点头。   叶畅再有办法,除非他愿意将安东商会的利润全部贴出来,否则怎么可能吸引那些商贾替他奔走?但若是将安东商会的利润全部贴出来,那些指望着商会分红的长安权贵,只怕立刻要从他的盟友,转为他的敌人,甚至会想法子将他对安东商会的控制权夺去!   “况且于千里之外筑城……劳民伤财,只怕城尚未起,民变已生,杨侍郎,还是做好应变准备吧,若是叶畅一意孤行,我怕蜀地之祸,不限于南诏一地!”   “启禀侍郎,外边有十六家商家掌柜求见,说是欲助官兵收取云南之地,应叶大使之请,特意来此效力!”   鲜于仲通话音甫落,外边又传来这般声音,鲜于仲通嘴巴张得老大,而杨钊、崔圆,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绝不可能!”鲜于仲通叫道。   第347章 开中实边安疆策   鲜于仲通确实不信,会有商家主动来帮忙。   在他印象当中,商人可都是锱铢必较一毛不拔的货色,若是商人愿意为一件事情投钱,原因一定是那件事情能给他们带来数倍的利润。   叶畅能给这些商贾什么利润,让他们心甘情愿跑来相助?   鲜于仲通琢磨了好一会儿,云南虽然也产丝绸,但仅仅是丝绸罢了,除此之外,哪里有什么物产,值得这些商贾来此?   “想来是些被叶畅赚钱之名唬住的蠢货,来此博一时侥幸,若是有些积累的商家,必不会如此!”犹豫了一下,鲜于仲通又道。   “都有些什么人?”这次杨钊没有理睬他了。   “有长安琉璃行的胡家、广陵米行的沈家、苏州丝行的韩家……”   那吏员拿出了一大串名刺,都是著名的豪商,而且其中数家,都在成都亦有分号,鲜于仲通即使未曾与之打过交道,也听说过其人。   或许这些人都比不得王元宝那般富可敌国,但他们加在一起的影响力,却比十个王元宝加在一起都大,因为在他们背后,往往都有朝中权贵、宫中贵人的身影,或者干脆就是山东世家的产业!   “这怎么可能……”鲜于仲通喃喃地说了声。   “请他们进来吧。”杨钊虽是骄傲,听得这些人,想到他们背后代表的势力,却也不敢太过托大。   不一会儿,众人纷纷进来,十余位富商济济一堂,纷纷向杨钊见礼。   杨钊注意到为首者,乃是覃勤寿,不由心里一跳。   这个覃勤寿,乃是叶畅的人,帮叶畅在成都建柜坊,也就是安东银行分号,叶畅初入成都时,便带着他来见过杨钊,请杨钊多多与他方便,故此,他没有送名刺来。   杨钊如今对叶畅的手下相当了解,覃勤寿原本是叶畅在家乡的旧交,多年以来,叶畅对他都是极为信任,在提出银行之论后,便带着覃勤寿为之。覃勤寿也不负所望,先是在长安助叶畅办第一座银行,接着叶畅回辽东办第二座时,他留在洛阳办了第三座,现在又到成都来办第四座。   “原来是覃勤寿……汝等来见我,不知有何进言?”   在杨钊面前,诸人自然没有座位,杨钊待他们礼毕之后便直接问道。   “仆等欲筹资助边,沿途经历,请杨公行个方便,下令与诸州县主官……”   覃勤寿代替众人发言,其实这个命令,叶畅完全可以下,不过他不想杨钊在背后捣乱,故此还是将一切挑开来为好。   杨钊也明白他的心思,心里暗叹了一声,若是放在当年两人交情好的时候,叶畅绝对不须要这般小心翼翼,他也绝对不会猜忌,现在这模样……终究是立场不同。   他此时就完全没有想到,正是他,将叶畅拉下这潭污水的。   “等一下!你们究竟做何打算,竟然如此好心,要筹资助边?”旁边的鲜于仲通开口道:“若其中有诈,谁能负起此责?”   “此公何人也?”覃勤寿讶然道。   有认识鲜于仲通的本地商户,便介绍了鲜于仲通身份,覃勤寿闻言,执礼甚恭:“鲜于公,为国分忧,乃我大唐万民之天责。我等虽是商贾,亦知若无大唐之兴盛,便无我等之财富,故此……”   “你看某象是傻子么,某曾为剑南节度这般高官,难道你不知道这世上做官的比奸商更会说谎?”鲜于仲通口不择言,打断了覃勤寿的话语。   “哈哈……”覃勤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毕竟不是叶畅,若是叶畅在此,早就打脸打回去了,你自己这等废物官僚,无报国之心,以为百姓就也无报国之心?   不过这些豪商们,倒真不是为报国而来,杨钊见覃勤寿神情,便知道这其中另有奥妙,当下缓缓道:“我与叶十一,多年至交,覃勤寿,当初叶十一引你来我府中时,他曾与你说过吧?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我也好相助。”   “这个,叶郎君提出一策,名为开中法。”   “开中法?此为何意?”   “就是……”   叶畅没有说这个方法需要保密,故此覃勤寿便说了出来,叶畅其实是将明时的开中法提前到唐朝用了出来。豪商们为叶畅提供粮食、物资,在结算之后,可以换取安东银行的票引,凭借这票引,可以以低于正常价格一成半的价格,从辽东收购辽东产的商品,而且凭借此票引,这商品运贩天下时无须给付入城关税。   且不说低于正常时一成五的进货价格,单是免除入城关税一项,便足以让豪商们趋之若鹜了。   而且,叶畅能赚钱,乃是所有豪商们的共识,跟着叶畅,就算吃不倒肉,能喝些汤也不错。   待听得覃勤寿说完这开中法,鲜于仲通的嘴巴已经合不拢了,而杨钊却忍不住击节赞叹:“叶十一竟然还藏着这般妙法!”   这确实是妙法,谁都知道,大唐拓边最麻烦的事情不是四周的戎狄,而是如何往边疆输送粮食、器械,对朝廷来说,这是极大的压力。朝廷征发百姓运送,属于服徭役,往往逼得百姓民不聊生。而现在转到商人手中,则属于商人雇工,商人得支付报酬,民夫便是有怨气,也是先撒野向商人,而不是朝廷。   在有的时候,商人便替代朝廷承受了民怨,他们求利,朝廷求稳,倒是相得益彰。   杨钊为户部侍郎时间也有两年,越是咂摸这个,他便越觉兴奋,这样一来,朝廷几乎不花费什么,只是少收些税——那些税也原本就是被各级官吏层层扒皮扒掉的,没有多少能入国库——而欲做之事却完成了。   他猛然想起叶畅修陈留到彭城的道路便是如此,朝廷一分钱没有花用,却得了这条道路之利!   当初看不明白,现在才知道,原来叶畅修路,其实是为这种开中法做试验啊。只不过当时此法初试,别的商人不敢涉足,叶畅便以安东商会名义,办安东银行,来投入此事之中。开了此头之后,那些嗅觉灵敏的豪商,自然纷纷跟进。   “你们想要如何方便,只要本官能做得到,自然会给予。”想到这里,杨钊对叶畅的佩服可谓达到了一个顶点,心中明白,自己在理财方面,真的差了叶畅不只十万八千里。不过这没有关系,自己只要比叶畅会做官就行,哪怕叶畅本领再大,最后还不是被自己打发到各个地方,为自己捞取功绩?   “杨公!”鲜于仲通有些急了。   杨钊微一摆手,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这眼神有些冷,鲜于仲通接触之后,这才猛然醒悟。   对于杨钊来说,久在剑南,终非好事,他最大的目的,还是回到长安中枢。当然,回去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灰溜溜地等着杨玉环捞他,还有一种是风风光光凭借功绩。尽管李林甫有意堵住杨钊立功之机,但是有协助叶畅筑城这一事实,李林甫想堵也堵不住。   自己再说话,那么横在杨钊回京之路上的障碍就是自己了,哪怕此前两人交情匪浅,杨钊也不会念什么旧谊——他与叶畅的旧谊,现在不就完全变成了相互利用么?   “有几处需得杨公相助的,其一我们会在成都买一批粮,同时购一些斧锹等工具……”   需要杨钊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允许他们在成都买粮买物,还有就是允许他们雇请剑南道闲杂百姓为劳力,准这些劳力在剑南至云南的道路上自由迁移。此时为禁流民,百姓连出个县都要严加管控,何况这是去千里之外的地方!   “连你们都知为国分忧,本官岂能比不过区区百姓!”杨钊听完他们的请求之后,义正辞严地道:“自然准了!”   他转向崔圆:“崔司马,拿纸笔来,待本官书写公文,令文吏挑过,盖上大印后颁发各处,务必令各地官员全力配合,不可有半点懈怠!”   崔圆拿来纸笔,但在递给杨钊的同时,小声提醒道:“若是许他们在成都购粮,只怕成都米价应声上涨……”   “无妨,我等来之前,已在山南、江南西道采购粮食,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必有大批粮食入川。”覃勤寿道。   莫说有他这句话,就算没有这句话,杨钊也不会在意成都粮食价格上涨的问题,只要饿不着他,能帮他早些回长安,就算饿死个十万八万的人,那又何妨?   出了杨府大门,诸商人都是松了口气,胡家掌柜笑道:“在长安时,这位杨公可不大好说话,不曾想在此处,竟然如此随和,诸位都是晓事理的,发了财莫忘了打点啊。”   “你道他是随和,无非是看在覃兄的面子上,若换了我们单个来,只怕连杨府的门都难进去!”有人道。   覃勤寿嘿然一笑:“我哪有什么面子,真正有面子的是叶郎君,各位可都是识货的,此次叶郎君开边之事,乃是他《边策》、《国富》二论之实用,若是得成,此二论必成我大唐治国之略,到那时,咱们这些商贾,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就算不谈这个,单说此次叶郎君拿出来的好处,朝廷给的,还有叶郎君自己给的,足以让诸位赚得盆满钵满,诸位千万记得,莫在误了大事!”   “不须覃兄吩咐,咱们大伙心里有数,谁误了大事,就是断了大伙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到时不用叶大使说,咱们这十余家,首先就不放过那厮!”   众人纷纷表态,覃勤寿闻言连连点头,但最后,他还是象漫不经心一般,补充了一句:“咱们这十六家,是叶郎君挑出来的,后边还有三十余家等着补上,若是有哪家觉得钱赚够了,不欲与大伙在一起,那就请早些退出去,有的是人要来呢!”   大伙都哈哈笑了起来。   谁那么傻,会与钱过意不去,叶畅这一次付出的,可不仅仅是开中法那些大唐朝廷的政策,更承诺,事若得成,便成立西南商会,与安东商会并列,到时这十余家,就都是初始股东!   杨钊、鲜于仲通觉得云南乃是蛮荒之地,可是在这些商人眼中,这里却是宝地,因为叶畅已经例举了一大堆的物产,除了象牙、犀角这些之外,还有茶叶、珍果、糖类等。叶畅还说,在中原想要开矿不易,朝廷重重设限,但在云南,将来的西南商会将想办法从朝廷获取开矿之权,各家股东只要付出很小的代价,便可以开山凿地,获取埋藏在群山之中的无尽宝藏。甚至连金银铜矿,叶畅都暗示可以由众人开采。   这些豪商哪里不知道,开矿冶炼能带来海量的利润,他们有的心思活络的,甚至开始盘算着私铸铜钱——在安禄山被安东都督府分去了平卢军之后,李隆基为了给他补偿,允许他在范阳设五座铜炉铸钱,故此安禄山才赚得脑满肠肥!   众人散去之后,覃勤寿召来一人:“你骑快马,昼夜兼程,速速去见叶大使,只说这边已经准备好了,沿途接应之事,还要烦劳他动动心思。”   那使者二话不说,转身便走,没多久,他便一人双马,先乘船出了成都城,到了戎州之后再转陆路,直向滇南泽而来。   一路上风光他无心浏览,托叶畅扫荡蛮贼之福,倒是没有遇到大的危险。待出了群山,进入滇南泽附近,周围情形,让他觉得讶然。   只见一条大道被修了出来,虽然这条大道也只是二十里,宽也不过五尺,还只是一条黄土路,可比起山路栈道要平坦便利得多。大道两旁的丛林灌木杂草,都已经被烧得焦黑,露出底下的土壤,有些人正在其间挖沟引水。   “看情形,乃是叶大使在进行军屯,只是他取滇南泽时间还不到二十日,便已经做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他却不知,叶畅也仅仅是完成了道路两侧半里左右的工程,毕竟手中有三万兵,哪怕只动用其中一万人,每天放两里的火,也足以将道路两侧清理出来了。此前开垦艰难,无非是人少罢了,只要人手足够,人心又齐,以汉人勤恳,这算得了什么?   信使到时,正值傍晚,才一下马,便见那边人声鼎沸,仿佛是在争执什么,他等人通禀,便好奇地望过去。   第348章 欲拒猛虎引豺狼   “果然,又是你们今日第一个完成,今天的头赏,又是你们的了,当真不愧是有铁牛在的!”   “哈哈,那是自然,咱们喝一杯去,瞧那些家伙,今日又只能跟着咱们吃灰了。”   “若不是你们分得的地方容易,今日第一当是我们的!”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传入信使耳中,信使好奇地问了问,原来叶畅将每日的任务都分组,由部下诸军各自去承担,哪一组能拿第一,便可以获得奖励。   奖励虽是不多,但对激起这些军士的好胜之心却是恰到好处,那信使是个明白人,一听就暗暗点头。   若是奖励多了,士兵只想着获奖,再不愿去前线拼生死,若奖励少了,则起不到激励作用。   他还待再问,便听得里边禀报之人回来,叶畅召他入内相见。   叶畅一见他,不由笑了起来:“林希柽,你既然来了,想来覃兄那边事情办妥了?”   “见过叶郎君,郎君所言不差,家主人已回成都,你要的东西,都已经在路上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远道而来辛苦,先去休息吧。”叶畅笑逐颜开。   “这些商贾,当真可以成事?”蔡明在背后仍有些怀疑。   所谓筑城,便从修路开始,他协助李白,为此事务,短短的二十日里,学到不少东西。   “你只管放心,叶十一在《国富论》中说了,商贾逐利,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某些时候,他们比起官府朝廷还要管用。”李白道。   李白家中商贾出身,父亲为了逐利,甚至连碎叶城都去过,对于这些商贾们的性子,他可是很熟悉的。   蔡明心里又嘀咕了声,总觉得有些将信将疑。   叶畅并不准备再细说,但就在这时,外头有人禀道:“大使,前方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营中原本有些无聊的善直、王羊儿顿时精神一振:“有仗打了!”   “让他进来。”叶畅道。   果然如善直、王羊儿所料想,这紧急军情,来自于洱海。叶畅自己在此,令王天运领一万兵逼近洱海,如今兵力已达宗州,距离洱海甚近了。   “你是何人?”跟着信使来的,还有一个着汉人服饰的壮汉,其人到了叶畅面前,叶畅不识,便问道。   “某王归唐,故河东州刺史、新昌县开国子王公讳善宝之孙也,某之曾祖仁求公,亦曾为河东州刺史,曾请朝廷设姚州。”那人大哭拜倒行礼:“自南诏一并六诏以来,河东州已久不见天朝之官矣,先父心向大唐,故为小人取名为王归唐,今日得见大使,何其幸也!”   叶畅神情一动。   来云南之前,他专门研究过一些云南的情形,知道这个王仁求,虽是蛮人,实际上祖上是汉人,乃所谓的白蛮,确实心向大唐,包括他的儿子王善宝,都曾经在长安为宿卫。   “原来是善宝公之孙,那是大唐忠臣啊!”他快步上前,一把将王归唐扶起:“王剌史,这些年你们受苦,我来晚了!”   王归唐当真是泪流满面。   自南诏崛起之后,便日扩夜张,河东州就在洱海东南,南诏一并其余五诏,便将矛头指向此处。自此之后,象王氏这般心向大唐者,处境便艰难,而李隆基为了其扶植南诏对抗犬戎的战略,便对王氏等诸多抑制。   现在南诏终于暴露出其狼子野心,对于王氏来说,也就意味着他们多年的苦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大使,我们云南蛮汉诸族,盼大使如久旱望甘霖一般,还请大使挥天兵以西进,救万民于水火!”   “那是自然的事情,王天运奉我命征伐洱海,讨逆除恶,便是为此!”叶畅大义凛然:“今日得王刺史之助,我军如虎添翼,料想缚元凶以献俘之日,就在眼前了!”   听他这样说,王归唐心里欢喜,他寻思着,叶畅虽然称自己一声刺史,实际上自己手中并无多少兵卒,又曾经屈身事阁罗凤,若不能立些功劳,这刺史只怕坐不稳妥。眼见这位叶大使准备在滇南泽筑城,分明是准备在此长留了,既是如此……   “大使,此次南诏逆乱,足以明证若大唐不郡县云南,则乱臣贼子必不绝矣!请大使上奏朝廷,改羁靡为直辖,立云南道以治之!”   他提出这番话,确实正合叶畅心意。此前早就有在云南设郡县由朝廷委派官吏直接管理的呼声,但是亦有主张放弃云南甚至剑南南部退保川北的声音,其代表人物就是武后时宰相张柬之。   其根本原因,还是当朝诸公看不到这些蛮荒之地能给大唐提供什么,相反倒要牵扯大唐的大量人力物力。叶畅此次来,便是要扭转这种想法,要让众人视为危途的云南,变成华夏的宝库。   “此奏折,请王刺史上,某必附之。”叶畅笑道:“王刺史世代忠良,一心为国,某必为刺史请封!”   “多谢,多谢大使!”王归唐下拜道。   拜谢完比之后,王归唐又想起一事,肃然道:“卑职此次来,除了拜见大使表达忠顺之心外,还有一事,据卑职所知,犬戎人的援军,已经出铁桥城,过了剑川城,距离太和城只有五日路程了。”   叶畅精神一振:“孰人领兵,兵力几何?”   “领兵者论若赞,先锋为神川都知兵马使论绮里余,兵力据说有五万!”王归唐说到这,有些忧心:“不知大唐天军后续之兵,何时可至?”   “放心,不日可至,方才有使者来,说就是十日左右。”叶畅笑着道:“既是犬戎援军来了,我这边便只有暂时停一停,太白兄,智华兄,你们二位辛苦些,我留一千人马与你们,带着左近土人,无论汉蛮,一齐出力,先将这云南城建起来!”   “放心,当初安宁城尚能建起,何况如今云南?”   安宁城乃是数十年前大唐为了强化对云南控制所筑之城,位置就在滇南泽之西,章仇兼琼曾修安宁至步头的步头路,从而引起当地爨氏的反叛,爨氏毁安宁城,给了南诏介入滇南泽流域的口实,南诏打着替大唐讨伐不臣的名号,将势力延伸至此。李白以安宁城为例,其实是有些不吉利的,叶畅不在意这点,倒是蔡明皱起了眉。   “太白虽有谪仙人之名,但为人疏狂,故言辞不谨,叶大使督军向前,我须得小心替他安抚后方,莫令李太白犯错。”他心中琢磨道。   王归唐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阁罗凤之所以下定决心邀犬戎来援,原因就是叶畅筑云南城,摆明了要打长期战争的主意。当初章仇兼琼筑步头道,引起当地土蛮的反对,可是经过南诏的十数年统治之后,当地土蛮中的刺头大多为南诏所屠,剩余人大多恭顺,故此叶畅筑城之举,不但没有谁反对,反而吸引了不少受南诏欺凌的蛮人往来依附。阁罗凤见此,自知争不过大唐,若云南城真成,有了稳固后方的唐军可以活活将他耗死,故此干脆引犬戎来此,其意便是速战。   这等情形之下,换了王归唐,敌众我寡,定是召回王天运,退守曲馆,甚至可能退到龙和城。可叶畅方才的口气,不但不退,还要向前进攻……难道他就这么自信,凭借自己手中这点兵力,与犬戎、南诏联军决战?   犬戎南诏联军,虽没有十万,八万还是有的,而叶畅手中的兵力不足其一半,想要取胜,只怕不易。   他正琢磨着,叶畅又转向他,神情肃然:“王刺史,你远来辛苦,原是该请你暂歇,但如今军情紧急,又有一事,非你莫属,还望你勿辞辛劳,替我奔走!”   “请大使吩咐,归唐必全力以赴!”   “蛮人分乌、白二种,南诏为乌蛮,欺凌白蛮,残暴不仁,我到云南之后,听得其暴行令人发指。此前南诏势大,故此白蛮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大唐天军既至,必为白蛮出此恶气。”叶畅从容道:“刺史乃白蛮世家,于诸蛮中向来有威望,还请刺史为我奔走,邀诸蛮部出兵助我大唐!”   这可不是个好活儿,虽然白蛮对乌蛮多少有些不满,但是如今情形让人看不透,谁都不知道未来云南的主人会是谁。蛮人可不是傻子,大伙更愿意的是观望,而不是立刻选边站。象王归唐,如果不是王天运兵抵河东州,南诏主力退保龙尾关,他也会在旁先观望一番再说。   “怎么,王刺史觉得有何困难,都可以与我说,咱们一起想法子,解决这个困难。”叶畅缓缓地说道。   王归唐心里微微一抖,神情就有些不自然。   据他所知,叶畅此前两战俘获近五千蛮人,这些蛮人如今可都在各个危险的地方服苦役,比如说,在唐兵驱使下筑城、修路,并没有直接处死。总的来说,这位叶大使似乎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但王归唐很清楚,那些表面上心慈手软之辈做起狠事来,会是一个什么情形。   “这个……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好,大唐乃礼仪之邦,唐军乃仁义之师,先礼后兵乃是我们一贯之主张。”叶畅道:“既然王刺史没有问题,就请先行一步,为我前驱……我半日后拔营出发!”   从河东州到云南城有五天路程,故此,几乎就在王归唐抵达叶畅军营中的同时,犬戎大将论绮里余的兵马,已经抵达龙首关。   “这便是龙首关,倒是个险峻之所,哈哈,皮罗阁帮着唐蛮与我们相斗,只怕想不到会有今天,他之子请我们入此关!”   仰望着关头的角楼,论绮里余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犬戎诸将尽皆大笑,说不出的快意。   旁边一将待论绮里余笑罢,低声道:“姜域(南诏)富庶,虽不及大唐,亦颇为可观。我国惯例,大将在外,可自行其事,大使何不取南诏以献赞普?”   “先灭唐兵,再取姜域。”论绮里余带着讥意:“皮罗阁儿子不肖,没有他半点本领,却敢背叛大唐,大唐怯懦,对这块肥肉有心无力,我们赞普却英武,既然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放过!”   “大使有所不知,这位阁罗凤,据说不是皮罗阁之子。”那将领倒是熟悉南诏内情,笑道:“当初大唐要皮罗阁交出质子,他不愿亲子前往,便择阁罗凤为嗣子,还送到长安去呆了一段时间!”   “如此说来,皮罗阁自己也包藏祸心……”论绮里余眼中寒光闪动:“南诏就是墙头草,此等邦国,不可信任,若有机会,当替赞普取之!”   正说着间,前方的龙首关大门打开,门里出来一队人马,他们出来之后,门就立刻闭上。论绮里余面色顿时沉了下来,这大门紧闭,只派出数十骑来相迎,显然是欲拒他们于门外了。   “哪一位是论绮里余大使?”南诏来人当中一人昂然问道。   此人汉人打扮,目光闪烁,看模样,不象是蛮人。论绮里余哼了一声,昂起下巴,身边将领顿时上前,凶巴巴地喝道:“汝为何人,见我家大使竟然不下拜?”   “某云南录事参军姜如芝,奉大王之命,来迎大使。”那人听得喝问,从马上翻下,在论绮里余面前长揖:“原来将军就是论绮里余大使,果然威风凛凛,与众颇不相同!”   “姜域没有人了么,竟然派了一个唐人来迎接我,唐人除了吹吹牛拍拍马屁之外,别无本领,我看姜域用唐人,国家就要灭亡了,难怪会向我们求援!”论绮里余身边一人阴沉沉地道。   姜如芝瞅了此人一眼,笑着道:“某虽是唐人,却不会吹牛拍马,只知实话实说——将军来得正好,唐军已经夺了河东州,就在龙尾关外,将军来了,正合与我军夹攻唐军!”   “我军远道而来,先入关休整一番。”论绮里余面无表情地道:“你等闭关不纳,是何用意?”   “关内百姓胆怯,不曾见过世面,恐为将军虎狼之师所惊吓,有伤赞普仁义之名。”姜如芝陪着笑道:“将军远来确实辛苦,不过我等早为将军准备了军营,一应犒劳,亦已备齐,就在营中,请将军随我来!”   第349章 诸方亮相争登场   安抚住这些犬戎士兵,姜如芝只觉得身心俱疲,回到关中,南诏大军将段俭魏早就等急了,见他来先是一挑拇指,称赞他应对得好,然后问道:“如何,他们答应了么?”   “答是答应了,但是我观这些犬戎人,狼子野心,咱们这一次,只怕是引狼入室了。”姜如芝叹息道。   “我也知晓,但莫奈何,唐人比犬戎人更难对付,犬戎人不能在我境中久居,而唐人那模样,分明是准备夺我疆土了!”   “这个,那边原本就是姚州治下……”姜如芝喃喃地说了一声。   “哼,姜参军,如今你是我们南诏国的录事参军,不是大唐的录事参军了。”段俭魏嘛了一声:“我这就遣信使报信……他们答应何时出兵?”   “他们帐下,有浪人为先导,我原本是想让他们从苍山之后绕道取永昌路至龙尾关,他们偏要自洱海往东,过舍利州南下,必是他麾下浪人出的主意!”   所谓浪人,乃是为南诏所灭的浪穹、施浪等诸诏遗民自称,他们向来与犬戎有勾结,在部族被灭之后,便逃至犬戎治下,受其庇护,又派兵为其作战。此次犬戎应约来援,他们也派出数千人马。   “正是,这些浪人,必然坏事!”段俭魏喃喃说了句。   他们应付这些浪人应付得焦头烂额,那些浪人此时却在欢声笑语。   准备的营地便在龙首关外不足五里处,靠近洱海,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此处原是施浪诏故地,故此有施浪诏遗民连哭带笑,酗酒悲歌。就在一片乱糟糟中,几个乌蛮服饰打扮的人悄然接近过来。   因为军中有蛮人的缘故,犬戎军纪又差,故此并没有谁阻拦喝问,这几人竟然轻易接近到军营之中。   “蒙风曳,你怎么在这里?”当他们接近施浪诏遗民时,遗民中一人见着带路者,猛然站起来,讶然问道。   “听闻你们领着土蕃大军回来了,我特意来看看!”被称为蒙风曳的乌蛮咬着牙道:“南诏害我们亡国,柳诺没弄,今日你们来了,是不是复国报仇而来?”   被称为柳诺没弄的,正是这群施浪诏遗人的首领,听得相问,他脸有愧色:“我们……我们乃是来此替土蕃赞普征伐唐人的。”   “什么,南诏灭我们部族,唐人征讨南诏,正是替我们部族复仇,你们竟然来支援南诏?”蒙风曳身后的一个年轻的蛮人叫道:“你们怎么这么样?”   “大人的事情,娃娃不要瞎插嘴!”柳诺没弄瞪了这个蛮人少年一眼,然后又对蒙风曳道:“你们来得正好,跟着我们去打唐人吧!”   “你们去了土蕃,不知道这些年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们已经忘了仇恨,而我们却还在被南诏屠戮欺凌。”蒙风曳失望地说道:“既然你们不是为了恢复部族而来,那么我与你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别走,别走,土蕃的赞普答应我们,只要打败了唐人,就让我们复国。”柳诺没弄听得这里不由心中一惊,他们正愁兵力少,犬戎对他们不重视,现在蒙风曳等人送上门来,怎么能让他们轻易离开:“你们放心,土蕃的赞普一向有信誉,他答应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真的?”蒙风曳有些心动。   “当然是真的,你就算信不过土蕃赞普,难道还信不过我柳诺没弄吗?”   “如果是真的,有一条消息我要可以告诉你们……”犹豫了一下,蒙风曳道:“我这次来,其实并不只是我自己,是有人派我来的。”   “谁?”   “乘着唐人与南诏作战,我们这些留在故地的人联合起来,不仅有我们施浪诏,还有其余被南诏欺凌的各个部族,我们的首领,是越析诏的公主阿诗玛,她比洱海还要美丽,比雪山还要冷酷,比最英勇的男子还要勇猛。她带领我们,隐藏在磨些江以北,我们有几千勇士,原本准备乘着唐人攻打蒙舍诏的机会,收复我们的故地!”   听得这些五诏遗民与诸蛮部的联军有数千人,柳诺没弄更是心动,若是能收拢这些兵马,他便有与土蕃赞普讨价还价的本钱,没准赞普还封个“钟”给他做做!   “这位阿诗玛公主在何处,我欲见他!”拿定主意之后,柳诺没弄道。   “你不过是傍罗颠的余辈,有什么资格见我们阿诗玛公主?如果傍罗颠还在,才有资格来见我们公主!”跟在蒙风曳身边的那年轻人又傲慢地道。   柳诺没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   这是他们这些浪人不能触的禁忌。   傍罗颠为施浪诏末代诏主,率众逃奔犬戎控制之下的剑川,犬戎自然也不怀好意,日渐分化他们,到如今才二十年,傍罗颠及其子嗣已经失去了对施浪诏遗族的控制权了。   不过只是瞪了一下眼睛,柳诺没弄又平静下来,笑着道:“那好,我去拜见公主,如此总可以吧?”   柳诺没弄好说歹说,总算让这些蛮人同意,带他去见那位阿诗玛公主。他向论绮里余提起此事,论绮里余大感兴趣,便让他去与那位阿诗玛公主会合。   至于论绮里余自己,自然是一边在龙首关外花天酒地,一边等着主力的到来。   王天行在龙尾关前,愁眉不展。   他性子不够内敛,故此有什么心情变化,都会表现在面上。遥望前方的龙尾关,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开元十七年时,阁罗凤便奉皮罗阁之命建龙尾城,城堞为东北、西南走向,长约九里,前面是西洱河,水流湍急,河上唯有一座石桥,名为黑龙桥。整个龙尾关,便是这样一个巨大坚固的防御体系,诸多的防御点之间,相互呼应支援,而限于地势,攻方无法展开兵力,只能以少击多。   不是攻不破此城,而是欲破此城,伤亡必重,到那个时候,拿什么与南诏、犬戎的主力会战?   “唯一之计,就是能绕过西洱河,择山中小道翻越苍山,抵达龙尾关之后。”王天运暗想:“便是叶大使在此,恐怕也唯有此策了。”   “将军,诚节被带来了!”他正琢磨着,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   “请他来吧。”王天运想到叶畅的吩咐,言语倒是有几分客气。   诚节乃是皮罗阁的嫡子,单论血脉,原本比阁罗凤更有资格继承云南王之位。张虔陀之所以与阁罗凤反目,根本原因不在于张虔陀睡了阁罗凤的妃子,而是因为张虔陀见南诏势大,密谋扶植诚节取代阁罗凤。故此,诚节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名义上被阁罗凤任命为蒙析刺史,实际上是流放至南诏故地,派人严密监视。不过叶畅在昆川击败阁罗凤后,整个云南震动,乘着这机会,诚节逃出蒙析,如今唐军到了河东州,他遣人来向唐军求助。   不一会儿,诚节到了王天运面前,正待行礼,王天运却将他扶起,和霭地道:“若非阁罗凤这逆贼篡权夺位,公乃云南王是也,某不过一介偏将,不敢当郡王之礼!”   此为叶畅交待的,要他务必礼遇诚节,王天行说得有些虚,但对于诚节来说,大唐承认他的继承权也就意味着不会将他与阁罗凤一样视为叛逆,他心中顿时一松,再拜道:“多谢将军……听闻天兵总帅叶公,乃诸葛孔明转世,愿往拜见!”   王天行愣住了:“孔明转世?”   “正是,我南诏军民,尽皆如此传闻,阁罗凤倒行逆施,故此天帝遣诸葛孔明再度下凡转生,剿灭此贼,此后南诏诸蛮,再不敢逆反中原矣!”   诚节之语,半是为真,半是恭维。王天运听了之后哈哈一笑,忽然想到叶畅碑前掷钱之事,心中嘀咕了一声:莫非这传闻竟然是真的,叶大使真是诸葛孔明再世?倒是有几分象,他擅理政治民,精通军略,还会制造机关器物……着实象是孔明!   “欲见叶大使,你便在此稍候,就在这一两日,叶大使会到。”   “若是如此,某如何敢在此等,当道迎才是!”诚节一副恭顺模样。   当初正是这模样,让他得了张虔陀等人支持,他很清楚,身为属国,必须恭事上国,唯有如此,才有活路。王天运也不多说,遣人“护送”道行。   诚节对王天运并不怎么瞧得起,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叶畅其人,故此,路上问那护送军士一些叶畅的消息,待得知叶畅掷钱卜吉之事后,目瞪口呆,好半日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回过神之后,他立刻召来自己的部下:“去,去将咱们的礼物拿来!”   见王天运时,他也送了礼,来迎叶畅,同样备了重礼,可是这时他觉得自己备的重礼还是太轻了,如此神奇之人,岂可以普通礼物敬之!   自龙尾关东行三十里,便见远处尘土扬起,前方探路回来禀报,正是叶畅亲自督领的两万大军、四千归附蛮军。不等叶畅到面前,诚节就跪在道旁,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叶畅才闻讯到此来见他。   “何须如此?”见他长跪不起,叶畅下马将他扶起来,因为跪久了的缘故,诚节起身后身体还晃了晃,险些没有站稳。   “向闻大使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天朝人物,如神仙一般。大使吊民伐罪,奉天子之命而来,便是大唐天使,某不过是荒野蛮子,安敢不礼敬天使?”   诚节异常恭顺,叶畅甚至觉得,他有些恭顺得过了头。不过想来也是,他的恭顺与阁罗凤的骄狂形成鲜明对比,更容易获取唐将的同情与支持。   不过可惜,他遇到的是叶畅。   “礼敬天使与否,不在于跪与不跪,而在于行事如何。”叶畅略带责备地道:“汝乃先王嫡子,既见阁罗凤骄狂,当斩之以献朝廷,为何纵容其行悖乱之事?”   诚节面色顿时垮了下来,他委屈地道:“阁罗凤执掌大权,又有朝廷敕命,小人哪敢与之相抗?”   “此前不敢,如今呢?”   “如今大唐天军至此,小人愿效棉薄之力,替大唐讨伐这不臣之辈!”   “好,好,既是如此,某便拜你们剑南节度使行军司马、大理军团练使,领本部蛮兵军前效力,你看如何?”   叶畅看是封官许职,实际上却将诚节“云南王”的迷梦给消除了,只是此时诚节还没有想到那么远,只是好奇这大理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却不知叶畅在滇南泽东筑云南城,又准备在洱海西筑大理城,给诚节一个还没有设的大理军团练使名义,不过是想借助他在乌蛮中的影响力罢了。   当日叶畅便行军至河东州,王天运赶来相见,说起龙尾关易守难攻之事,颇为有些恨恨。叶畅却笑道:“何须担忧,令诸军于洱海之中择地建港,我随军有数十名船工,再加军中木匠,咱们伐木造船,准备强渡洱海!”   比起翻过苍山之举,叶畅造船水攻耗费时日更多,但也确实更为稳妥。若没有犬戎援军之事,再有充足的后勤补给,叶畅此策必然可取胜。但犬戎的援军已经到了,而据王天运所知,唐军的补给已经略有不足,故此他有些焦急地道:“大使,如今宜速战啊。”   “放心吧,我既然至洱海,速不速战已经不重要了,便是犬戎人来——当初在河西时,我可是大破犬戎,几站连石城堡都夺了下来。如今有兵有将,还惧犬戎?”   叶畅所言,并不是自吹自擂,他这支唐军,装备与别的唐军略有不同,那就是在弩上。   叶畅在辽东募集名匠,以极高的报酬,鼓励他们改良军中所使用弩,在张休的指导下,这些能弓巧匠们迸发出的热情让人恐怖,他们研究出来的弩,除了材料质地上不如叶畅另一世见过的机械弩,结构上已经与另一世的机械弩相近,只是装填方便更注重便捷。故此此前山谷之战中,王天运的部下,可以仅以三千人在极短时间内破敌。   换言之,叶畅手中的是一支半远程部人,在这非平原的山地林区,简便的手弩比起强弓射程虽弱,可是更适合在这种环境下作战。   第350章 洱海苍山焰正高   这边择地伐木造船,几乎半日之后,阁罗凤就得到了消息,他大惊道:“洱海南北百里,若唐军造得战船,则可以任择一地攻入,我龙首、龙尾二关,苍山洱海的天堑,便形同虚设了……必须毁了叶畅的船场!”   “于今之计,唯有请土蕃上国精兵,绕湖袭击船场,他们在龙首关已经屯兵休整多日,每日都是大酒大肉,也该动上一动了!”其弟僧阁陂道。   “姜如芝已经往劝三次,仍不见土蕃人有何动静,这些家伙,分明是不怀好意,只想着入龙首关!”阁罗凤有些无奈:“贤弟,看来唯有你去走一趟了。”   比起姜如芝,阁罗凤当然更相信他的兄弟阁陂,而且姜如芝身份不够,能够答应的事情不多,远不如阁陂。   闻得此言,阁陂也不推迟,他快马赶到龙首关,在姜如芝陪同之下,来见犬戎大将论若赞。   与论绮里余不同,论若赞被犬戎赞普封为御史,乃犬戎最贵诸酋之一,但和论绮里余一般无二的是,他对于富庶的洱海附近有觊觎之心,故此在他抵达之后,继承了论绮里余的拖延敷衍之策,并不愿立刻南下。此时听闻南诏王弟来求,他不禁笑道:“南诏如今势穷矣,想来入龙首关便在这一二日了。”   出乎他意料,阁陂见他之后并未下拜,而是连连叹气。   一见阁陂,论若赞便觉得不对,此人头无寸发,耳挂金环,一手执锡杖,杖上九环,声音叮当乱响,另一手则执一串挂珠,仔细看去,那挂珠竟然是由十八颗人的头骨骷髅制成!   此时土蕃,仍是苯教之天下,但赤德祖赞即位以来,释教又渐活跃,特别是赤德祖赞曾于钦浦获一铜牌,牌上据称有松赞干布遗命,言道五代之后有名为“赤”、“德”之赞普时,释教当大兴,于是赤德祖赞对释教生出兴趣,分别派人去天竺、大唐求取佛经。   而那些进入犬戎境内试图传教的僧侣,为了哄骗贵人百姓,往往编出许多高僧法力无边的传闻。论若赞便受其影响,见着阁陂相貌不凡,谈吐又极为异常,便寻思着这位是不是一个有术法的高僧。   想到这里,他便先开口试探了一句:“王弟至此,为何一语不发,只是叹气?”   阁陂抬起头,却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唯见眼白,看得论若赞心里又是一惊。   “佛陀赐我慧眼,可见过去与未来,我看到御史将颠沛流离,终身回不到雪域高原之上。我看到这里一片热闹祥和,终将被血光与惨叫所取代,唐人的铁甲在这里闪烁着光芒,而土蕃与蛮人的刀剑将在这里锈朽。我看到孩童失去他们的父亲,妻子将失去她们的丈夫,衰老白发的父母再也见不到他们家的儿郎……唐人中的妖魔已经在这里了,御史,你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说得甚为恐怖,论若赞激灵了一下,有些狐疑地向后看了看。此时正值日落,夕阳光照洱少,将天地尽皆染红。这原是普通的景致,可论若赞方才已经疑神疑鬼,此际更是吓了一跳。   “不至于此吧,我可带着五万大军,听说你们蛮人也有十万军队,唐人只有区区三万,还不到我们的一半,他怎么可能是我们的对手?”   听得论若赞这般说,阁陂便明白,自己的任务完成一半了。   “唐人不退,御史就不会退走,但如今唐人占据了云南大半,那些不识好歹的白蛮,纷纷帮助唐人,他们不仅提供粮食,还提供劳力给唐人修建道路,据说他们还在修一种叫作辙轨的道路。唐人有足够的补给,可是如今我们已经快支撑不住给上国粮草酒肉,到时候我们双方都饿得不能动弹,岂不只能任人宰割?”   论若赞听得这里,略微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僧人说的是正理。   南诏原本就国小力弱,若不是鲜于仲通败绩送给他们一批财物粮草,只怕早就支撑不住了。原本以为,唐军大军来此,补给必定困难,却不曾想,叶畅只领着三万人至,单论粮草,甚至可以就地补给。   “那又如何,那是你们的事情,只要你们不想灭国,我们的粮草酒肉,就一分也别想少!”   “如今唐人正在洱海之东南造船,他们若在是洱海中用水战对付上国,上国军士虽是英勇,有多少人通水战?”阁陂知道对方已经有些意动,现在只是讨价还价,当下又添了一把火:“等到唐人造好船只,我们的关隘就形同虚设,水战上国又帮不上忙,那时候,我们为了保全性命,就只有向大唐投降了!”   说到此处,僧陂甚是沉重地道:“若向大唐投降,大唐必然会驱使我们与上国为敌,到时候你我之间,只怕要兵戈相见,还请御史原谅我们小国不得已之处。”   “哼哼,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御史,只是将我慧眼所见的事情告诉御史。若是御史能够了兵救我,我们击败唐军后乘胜追击,直接攻入蜀地,从无忧城到成都,蜀地所有的财富人口,都是上国的,都是御史的。一边是且利的荣誉,一边是败灭的凄凉,选择哪一边,都在御史一念之间。”   僧阁陂话毕,便不再与论若赞多语,而是一边转动骷髅念珠,一边喃喃念咒。他那咒文听得论若赞头昏脑涨,心中烦闷异常。过了好一会儿,他咳了一声:“既是如此,你说我当如何?”   “请上国神兵,与我联手,袭击唐军船场,若能烧了他们的船,掠走他们工匠,我们就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了。”   听只是这般要求,论若赞也知道,南诏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当下便提了些枝节条件,应允次日便出兵攻击唐人。打发走了阁陂之后,论绮里余问道:“御史,咱们果真出兵?”   “自然出兵,不过咱们不要着急,那些浪人不是寻着了位什么公主么,让他们出战。”论若赞狞笑了一下:“他们要投靠我们上国,总须要做些什么!”   “御史说的是!”论绮里余抚掌赞道。   这些时日他们在洱海畔歇着,那些浪人却被驱使着招揽旧部,与所谓的越析诏公主阿诗玛便联系上了,阿诗玛听闻土蕃亦欲灭南诏,便表示愿意与土蕃合作。当下论若赞召来柳诺弄没,令他前去联系越析诏。   不一日功夫,越析诏便有使者返回,却是答应为前驱攻击唐人。只不过越析诏亦提出条件,他们距离唐人甚近,若袭击唐人,今后必然招致唐人报复,故此请论若赞允许他们迁居剑川。为示忠诚,他们愿先将族中部分老弱送往剑川,只求论若赞行个方便。   这等于是献上人质表忠心,论若赞哪有拒绝之理,当下便令人引着部分越析诏人离开,再督促其发兵攻打唐军。   洱海东南,河东州治下,一片滩涂处,如今尽是热火朝天的情景,数以千计的汉、蛮军民,在此忙着搬运木料。   在岸上,一条木制辙轨道路,向着河东州城延伸过去,这也是阁陂所说的“辙轨”来源,事实上虽然云南城至河东州的路途,比起云南其余地方要易走些,但仍然是崇山峻岭,以此时的技术,根本不可能真正建一条轨道。叶畅建这个,不过是进一步给南诏施加压力罢了。   因为造船的缘故,故此此地堆放了大量木料,得知此情形之后,论若赞便下令,要越析诏混入蛮人劳力之中,乘夜纵火,烧毁这些木料。   到得子夜时分,便见东南方烈焰腾起,火势冲天,论若赞大喜:“成了!”   不一会儿,果然见有越析诏之人来报:“我部已纵火焚烧船场,火蔓延至唐军营中,如今唐人正在拼命救火,我部兵少,请御史速速来援!”   论若赞遥望火势,见半边天空都是一片赤红,知道火势甚大,而且越析诏之人有人质在剑川,故此不疑有他,当下下令全军进击。   不仅是他,龙尾关处,南诏兵将也发觉河东州方向的异常,他们离得近,甚至隐约还听到了呼喝救火之声。他们急报给亲至龙尾关的阁罗凤,阁罗凤闻讯大喜,当下点齐人马,以大军将洪光乘等,分领兵马。   他还有些谨慎,令人乘船渡洱海前去观察,等得知确实是唐军船场和军营火起之后,当即下令,诸军齐进。   就在南诏兵出龙尾关之时,那边犬戎兵已经抵达火场。在隔着数百步处望去,火场中人影幢幢,呼喝之声不绝于耳,都是哭泣嚎叫之音。唐人全心救火,竟然没有放斥侯侦骑,他们到了这个距离,唐人也没有反应。   或许是离火场较近的缘故,论若赞嗅到四处都是烟炭味,还有一些树木油脂的香味。   论若赞看了片刻,部下纷纷催促,他当即下令:“此天神助我也,杀!”   犬戎人顿时欢呼而出,冲向火场中的唐军,论若赞眼见己军冲过去,猝不及妨的唐军纷纷被赶入火海,脸上浮起笑容,但笑容才显,突然听得周围鼓声齐鸣,惊天动地!   论若赞脸上的笑容顿时冻结了。   紧接着,四面八方,无数枝火箭破空飞起,此地虽然离船场较远,但也堆满了各种木料,方才论若赞嗅到的味道,其实是这些易燃之物上发出。被火箭射中之后,顿时火苒四起,片刻后亦是火光冲天,船场的火势,便与这边连成了一片!   “中计……越析诏有问题!”此时论若赞如果再想不明白,也爬不到土蕃御史的位置上了,他惶然四顾,身边虽然有数百亲兵将他护住,可是他却仍然感觉不到丝毫安全。   “回军,传令回军!”论绮里余大叫道。   “对,回军,回军!”论若赞猛然惊醒,此次既是中计,脱身是最重要的事情,只要能脱身回到军营之中,尚可再寻战机。   但是叶畅既然诱他出来,哪里会轻易放他们走!他们才闯出火场,迎面就是一阵密集如雨的箭矢,还有小型抛石机掷出的火球,将他们又逼回火中!   “这……这……”论若赞已经须发皆焦,嘴角都起了泡,他厉声喝斥,总算又纠集起兵马,以亲兵为监军,逼使兵马前冲,冒着飞矢、火球,好不容易才冲出火场。   此时再看身边,只有区区百余骑罢了。   他放声大哭,此次唐军之计,算不得高妙,但他因为骄矜,却一头扑了进去,便是逃回铁桥城,也是颜面扫地。   “御史,快走,唐军必来追袭啊!”部下拉着他道。   他一边哭一边退,沿途收拢败兵,渐渐又有数千之众,眼见去火场已经有五六里,再过五六里便可以脱离险境,就在这时,突然见后方火光又起,数百骑唐军手执火把,呐喊声冲了过来!   这支唐军,骁勇异常,虽然只有区区五百骑,突入犬戎军中却如入无人之境,当首一将,所向披靡,犬戎数名军中勇士截击合围,都被他破围击杀,转眼之间,他便穿透犬戎军阵,迫得犬戎根本无法结阵相抗!   “大唐剑南兵马使叶畅在此!”有人高呼道:“降者不杀!”   听得这呼声,论若赞回头望去,只见火光中一骑唐将,灰甲明亮,目光如电,远远向他这边望来。   “这便是叶畅!”论若赞深深看了这人一眼,要将他的形象牢牢记在心中,然后用力一踢马腹。他的座马唏的一声长嘶,快步疾驰,飞奔而去。   叶畅督军冲杀了一阵,见犬戎完全破胆,再也组织不起反攻,便领军而回,途中又先后杀散三拨聚拢的犬戎败兵,当回到自己兵营之时,便听到有人来报:“南诏兵出龙尾关了!”   叶畅大喜:“诸位可有余力再战?”   “有!”身边亲兵都是大叫。   他们虽然战了数场,可是如此大胜,人人都甚为兴奋,根本不将接下来的战事放在心中。   “犬戎乃客兵,又是远道而来,甚是疲惫,中了我之计策,杀败他们理所当然,南诏方是主兵,有地势之利,与之会战,不可不慎之!”叶畅又道:“既然大伙尚有余力,那么咱们就再给南诏一记迎头痛击!”   第351章 短兵长刃夜相交   南诏此时,正倾力向着战场奔来。   从龙尾关到河东州,不过三十余里的道路,阁罗凤对洪光乘有交待,他们不必参与火场混战,而是绕道去截杀败退的唐军。   阁罗凤觉得,犬戎兵多,又是突袭,既然成功放火烧了船场,那也就意味着唐军陷入混乱之中,故此唐军必败。但是犬戎豺狼之性,喜好掠夺,在夺取唐营之后,必然是忙于搜刮,未必能积极追击唐军,可能会给唐军休整之机。   他很清楚,如果能将这三万蜀兵杀灭,那么大唐就再无适合西南作战的兵力,从其余几个节镇调来的士兵虽然悍勇精锐,可是不适合西南的气候,就是死路一条。而且叶畅步步为营的战法,也让他感到恐惧,故此,他绝不会让叶畅活着回去卷土重来。   过了黑龙桥,近二十里外的火场声音更响亮了,洪光乘骂了一声,然后再度催促军士飞奔。   这些蛮人都是在山区呆惯了,虽然夜间,借着半边火光,他们奔走如飞,十余里地,不过一个时辰就到,眼见离火场只有两三里时,却听得前方哭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洪光乘自己在中军,前方来报发现敌人,还不等他命令传回去,便听得前方弓弦声、喊杀声大起。片刻之后,便有人惊恐万状地奔了过来:“大军将,大军将,不好了,是犬戎人!”   “什么是犬戎人?”   “方才我们杀的,是犬戎人!”   洪光乘眉头一拧:“带我去看看!”   到了方才短暂的战场,地上横七竖八有十余具焦头烂额的尸体,看衣着打扮,确实是犬戎。洪光乘心顿时悬了起来,犬戎人为何会边哭边逃,莫非火场那边……犬戎人败了?   这个念头才一浮起,便让他心惊胆战:虽然犬戎人兵力更多,虽然犬戎人是夜间偷袭,虽然犬戎人有当地蛮人相助……但他们的对手,可是叶畅!   那个传闻诸葛孔明转生的大唐将军!   蛮人当真敬孔明如天人,虽五百年后,仍是如此。洪光乘想着这些日子军中的传闻,甚至到了连阁罗凤都听说此事,乃至欲在太和城中建武侯祠祈祷。   “莫非中计了?”   他心里打着鼓,但背负阁罗凤之命,又不能中途而废,只能勉强继续前行。又近前半里,再遇一批犬戎人,此次他们有所准备,远远地便高呼:“南诏大军将洪光乘在此,前方是何许人也?”   “洪光乘在哪,洪光乘在哪?”却见来人中一骑突前,厉声喝问道。   “你是何人?”   “兵马使论绮里余是也,洪光乘在何处!”   论绮里余突围途中与论若赞失散,而且他发觉返回之余甚是艰难,便选择了绕过火场,向龙尾关进发——龙尾关有南诏兵马镇守,离得又近,只要到了关下,便意味着安全了。结果在中途就与洪光乘相遇,听得是南诏人,论绮里余心里逃跑的念头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逆转此战局。   正是逆转,虽然犬戎大败,但是论绮里余一路行来,发现真正伤亡人数并不多,主要还是逃散开来,他沿途收拢就有四五千人马。此时唐军新胜,正在搜杀那些逃散的犬戎兵士,若能得南诏生力军前往救援,就算不能反败为胜,至少可以多接应些人逃出来。   “原来是兵马使,某便是洪光乘。”火光中看到对方确实是犬戎人,洪光乘只能勉强上前。   “太好了,太好了!”论绮里余催马过来,与洪光乘两马相接,他猛然拔刀,架在洪光乘脖子上!   “兵马使这是做什么?”洪光乘大惊道。   “今日为救尔国,令我上国兵士遭遇大败,如今论若赞御史尚身陷贼兵之中,不可不往救之!”论绮里余咬牙切齿:“大军将,只需你下令,立刻赶往救援,我便二话不说,咱们还是兄弟盟邦,如若不然,那你们便是与唐人勾结,暗害我上国兵将,说不得就只有先斩了你,再去寻你们南诏王!”   洪光乘面如土色,这些犬戎人蛮横无礼索求无度,最近可是在南诏当中传遍了,他情知对方真能做出此等事来,无奈之下道:“何须如此,我等出来,便是拜着我王之命前来救援……请兵马使勿忧!”   他心中暗恨,却只能下令,命全军再度加速进发。论绮里余犹不相信,示意自己的兵士将他拥住,把洪光乘的亲兵反而赶到了外边。   眼见离火场越来越近,猛然间又听到鼓声响起,然后无数火球飞上天空,又自空中滚落下来,象是千百颗流星自夜幕中降落一般,重重砸进了蛮人军中。   这些时日,唐军明面上是在造船,实际上却是在造抛石机,百十具抛石机同时轰击,而蛮、戎联军又在预先猜想的道路之上,故此这一波火石打得既狠又准,蛮军阵列瞬间便乱了。   “放箭,放箭!”惊恐之中,洪光乘大叫道。   “结阵,蠢货,结阵!”论绮里余却又是大叫:“结阵前冲,若不能坏了唐人的抛石机,就只有死路一条!”   洪光乘猛然醒悟,这黑暗中不知敌人身在何方,射箭效果奇差,真正要做的,是赶紧与唐军接战。只要双方短兵相接,炮石弓箭的作用就大大降低,唐人总不可能不顾敌我乱轰一气。   “冲,冲,不能杀退唐人,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亦是蛮人之中有数的勇将,认清形势之后,顿时大叫道。   蛮人在慌乱之后,也激起血勇,嚎叫着向黑暗中冲去。他们找不到唐军所在的位置,便只有冲着方才掷出火石的方向。   这个选择至少不能说是错误的,在遭遇两轮弩箭之后,他们终于冲入了唐军之中。   叶畅便在黑暗中,看到这一幕,不免有些惋惜。辽东改进型的抛石机简便易造,但射程近、速度慢,是其弱点,故此只来得及一轮射击,便被敌方接近。   而且所抛火石个头小,杀伤力弱,故此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战果。   “王羊儿!”叶畅侧头道。   一身盔甲的王羊儿几乎在马上站直身躯:“在呢!”   “与你五百人,你看到没有,从东北方向,得我这边鼓声号令之后,贯入贼军之中,将贼军军阵穿透,能做到否?”   “大使只管放心!”王羊儿咧嘴一笑,火光中白牙森森,犹如一头饥欲噬人的猛虎:“只要能让我杀个过瘾,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那好,去吧!”叶畅道。   王羊儿自领骑兵前去,叶畅又侧脸,看着叶英:“与你五百人,将贼兵挡在那处田垄前,如何?”   “放心!”叶英叫道。   他随善直习武多年,如今虽然勇武不及王羊儿、善直,却也是难得的猛将,此次能随叶畅南下,让叶安、叶挺等羡慕不止。   带着五百人下去之后,他不做耽搁,迎着犬戎、蛮人联军的突击方向就冲上去。在火光与晨曦的照耀下,这队穿着唐军军服的将士,象是一道溪流,在一番蜿蜒之后,终于变成飞瀑,与一块岩石对撞在一处。   这是最关键之时,叶畅的眉头不禁拧了起来,地势所限,那个地方不可能投入更多兵力,但那边若不能遏住敌军的攻势,敌军就能接近缺乏保护的抛石机,并从抛石机阵地处脱身。   “胜负之关键,便在于此了。”   望着叶英的身影,消失在敌军之中,叶畅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不一会儿,看到叶英的身影又在一片血色中显露出来,他眉头又松开。   兵力终究有些不足,仅仅片刻时间,穿着唐军衣裳的人就已经消失了五分之一。叶畅看了看左右,在王羊儿带走骑兵、叶英又带走五百人之后,他身边只剩余三百余人。   “上前,将我的大旗擎起。”他下令道。   绣着“剑南兵马使叶”字样的大旗,被高高举起了起来,大旗向前,离激战最烈之处只有不过两三百步,周围唐军,借着晨曦光芒看到这面大旗,顿时欢呼起来。   经过半夜激战,唐军上下已经有些疲倦,叶畅军旗到了前方,军心士气一振,疲倦为之一解,攻击变得更为凶猛,将敌军的气焰顿时打了下去,叶英处原本有些动摇的战线亦为之稳固下来。   论绮里余督兵攻得正猛,但见前方势头突然一滞,唐军齐声欢呼,情知战场之上又有了变化,他在马上站起来,举目四顾,便看到叶畅那面大旗。   “叶畅!”   虽然不识汉字,但论绮里余只看着那面大旗样式,便知道是唐军主将之旗。他心中先是一凛,然后狂喜。   此时他们陷入不利之局,原本不知如何来打开局面,现在却有一个天赐良机!   “唐军主将尚能亲临一线,吾辈岂可不如?”他对洪光乘叫道:“大军将,与我一起突击,如何?”   洪光乘也知道,此时能进,则可破唐军之围,虽败亦可不伤元气,若退,则全军溃败,跟他出来的两万蛮兵只怕没有多少能够逃回龙尾关内。他也是积年悍将,有决断之心,当下点头:“我为先,突击!”   一言毕,他便带着亲兵,向叶畅这边突去。论绮里余也紧随而来,双方兵力,足有两千余。   叶畅见此一幕,面上挂起了冷笑:果然,对方将这个机会当成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来抓了。   他与亲兵上了座小山,便在山上就地为阵,蛮兵、犬戎一到,便被一阵弩箭射倒数十人。   “死战!死战!”洪光乘厉喝,亲自挥刀,斩了一名退下的蛮兵。   山坡不宜战马奔驰,故此蛮兵尽皆下马,又再度向山拥了上来。叶畅亲兵所用,皆是连弩,装填射击都甚为方便,故此又是一轮箭雨,蛮人再次倒下一排。但这一次,洪光乘在后亲自督逼,前边蛮人倒下,后边蛮兵便踏尸而进,然后又被射倒,又一批蛮兵突上。   没有多久,蛮兵距离叶畅便不足三十步,双方已经短兵相接!   “杀!”叶畅自己也绰长柄腰刀在手,厉声喝斥,亲自上前。他身边自辽东随他而来的悍勇之士,哪里会让他真正与敌肉搏,见他突前,便一个个奋不顾身超了过去。   这数十人乃精锐之中的精锐,他们一介入,蛮兵攻势再度被压,而两侧的弩矢又切断了蛮兵后续,当叶畅挥刀劈倒一个受伤了的蛮兵后,蛮兵再度退了下去。   “犬戎人!”唐军还没有来得及庆贺,便见一片箭雨扑来,将追杀的唐军又射了回去。唐军阵脚尚未稳,接应了退下蛮兵的犬戎人又攻上来。   “大使,当令王羊儿突击了!”一人在叶畅身边叫道。   叶畅看了看情形,摇头道:“尚不到时机,以喇叭传令,让左翼向我靠拢!”   叶畅身边一哨兵立刻吹响了喇叭,这是叶畅对军令的改变,以往非常简单的金鼓传令之外,又以不同的喇叭声来在局部战场传递稍复杂的命令。这喇叭声响起之同时,犬戎人已经嗷嗷叫着冲上这小丘的半途,即使叶畅的亲兵再如何快速用弩矢射击,也无法挡住他们前进。   叶畅举起望远镜,向着与王羊儿约定的地方看去,王羊儿的旗帜,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   要不要现在就下令?   现在下令王羊儿突击,犬戎与蛮人的攻势必然崩溃,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们分散突走,此战战果仅此而已。   想到这里,叶畅又向左翼看去,左翼这边,己军听到喇叭的号令,已经开始向他这边来援。叶畅回过头,下令道:“让抛石机那边不要管抛石机了,先上来堵住这里!”   双方缠战于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抛石机如今作用并不大。令下之后,叶畅再度提刀上前,犬戎比起蛮人更为凶悍,他亲卫布下的防御阵势竟然被对方突开,对方杀到了距他不足十步之所!他带着十余人冲上去,将最为凶悍的两个犬戎砍倒之后,这时左翼靠拢的兵士终于冲了过来,从侧方猛攻犬戎中军,犬戎中军虽未溃散,却不得不稍退。   第352章 虏酋贼首欲遁逃   “我来!”洪光乘睚眦俱裂,看着半身血迹的论绮里余,不等对方发话,便叫出声来。   “一起上!”论绮里余也道。   他们打出真火,但都明白,今日不能突破此处砍倒叶畅的大旗,那么他们就很难脱身。   这一次可以说是倾尽全力,就是有左翼牵制,也未能阻止他们,若不是叶英那边乘机猛攻,拖住了大半敌军,叶畅的军旗只怕都要向后撤了。   饶是如此,洪光乘也已经到了叶畅面前,两人视线相对,洪光乘厉吼道:“叶畅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此蛮将浑身是血,身材雄壮,咆哮邀战,气势逼人。叶畅却是一笑,望着身边刚刚援上来的抛石机兵,然后向鼓手下令:“擂鼓!”   时机到了,现在犬戎与蛮兵已极绷到极限,只要轻轻一割,他们所有的勇气与斗志,都会化为泡影。   见叶畅不理睬自己,洪乘光情知不妙,绝望地吼道:“无胆鼠辈,可敢与我一战!”   “有本事你就杀到我面前来。”叶畅遥遥呼了一声。   洪乘光咆哮而冲,他与叶畅相距不过二十步,但这二十步,却有如万里之遥。   他冲出两步,那鼓声便已经响了起来,远处的王羊儿,等这鼓声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听到之后,欢呼了一声,然后五百骑兵,斜斜冲出,象是一柄匕首,狠狠捅入了敌军的要害。   他们所到之处,无论是犬戎还是蛮人,都是瞬间崩溃,王羊儿一马当先,如入无人之境!   他之勇武,就是善直都略有不如,而且随王忠嗣在边疆多年,马术更远胜过善直,故此乃天生破阵之将。犬戎与蛮人原本就已经到了极限,而王羊儿的突击,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洪光乘此时冲得距离叶畅不过十步处,但是再向前,便是持盾握刀的唐军,他再难前进寸步。他身边亲兵,见事不妙,将他扯了回来,拥着他便向山下回去。   “追!”叶畅喝道。   让对方攻了一个时辰,终于到唐军反击之时,他一声令下,震天的战鼓响起,唐军无论在哪个位置,都开始反击。   蛮人与犬戎做了抵抗,可那抵抗连三个呼吸都没有坚持,便全军崩溃。洪光乘此时逃到山坡,眼见一队唐军骑兵在自己部队里纵横驰骋,眼见己军如同土鸡瓦狗一般慌乱,眼见自己的命令没有一条能够有效发布出去,甚至连此前表现出极高斗志与毅力的犬戎人都已经溃逃,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整个人就栽倒下去。   他身边的亲卫将他架起,带着哭腔连连呼唤,洪光乘旋即醒来,正待下令向西逃走,突然听得周围嗖嗖声不绝。   却是唐军再度开始用弩射击,洪光乘身边的亲兵纷纷栽倒,若未中箭,也是散开觅地躲避,洪光乘自己小腿也中了一枝流矢,两个亲兵架着他狂奔,但却听得一声怒喝:“哪里去,此路不通!”   原来他们慌不择路,并未向西逃,而是向北往洱海奔去,却与完成阻击任务进入反攻的叶英部正好相遇!   在他们面前,数十名唐军一拥而上,那两个亲兵逃了几步,眼见无法脱身,当下便扔了兵刃,跪地投降。   洪光乘却还不欲降,只不过他脚上有伤,拐了几步,那些唐军将士见他服饰,知是蛮人贵人,纷纷冲上来,有一个动作敏捷的,从侧后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他回肘一击,打得那唐军口喷鲜血,但紧接着另外两名唐军又压上,将他的手足都死死按住。   “此何人也?”他还待挣扎,却觉背心一重,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背上。   却是叶英,见他勇悍,叶畅一边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一边向方才跪地投降的两个蛮人询问。   自有通蛮语的兵士喝问,那两人对望一眼,此等情形之下,保命要紧,也顾不得许多,当下供道:“此为大军将洪光乘,乃我等之主帅!”   “原来是条大鱼!”叶英大喜,令人将洪光乘捆住,押往叶畅那边,他自己却意犹未尽,见王羊儿领着骑兵在敌军中来往冲杀,心中甚为羡慕,当下又领兵追杀过去。   洪光乘又被押回那小丘之上,他见那小山丘从底到腰部,尽是蛮人与犬戎人的尸体,血液将山路都浸得泥泞起来,不禁失声大哭。   昆川一败,蛮人损失六千,这一败,他领的两万兵马若尽失了,也就意味着南诏兵力近半都没有了,只靠着剩余的兵力,再想守住苍山洱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到了山上,便看到唐军的尸体也多了起来,山头方才最后挡住他们反扑的唐军,正在收拾战场,将每一名唐军阵亡将士都寻出来摆好,同时救治重伤员。   洪光乘被拖到叶畅面前,然后摁在地上,那几个押他来的士兵喜气洋洋地道:“大使,此人乃我等捕获,乃是蛮军主帅大军将洪光乘!”   “好,好!”叶畅回头看了看,唤来军中营记:“记下他们的姓名功绩,待战罢嘉奖!”   洪光乘见叶畅根本不理睬自己,虽然被摁在地上,他却仍然抬起头,怒目瞪视着叶畅:“你这狗贼,无胆鼠辈,为何不敢与我单挑!”   他是蛮人头领,能说一口好汉话,骂叶畅骂得极为顺溜。叶畅笑着道:“败军之将,尚且言勇,我以不足三万唐军,先破五万犬戎,再破二万南诏,我有没有胆量,岂是你这等莽夫所可言者……先将他带下去!”   将洪光乘带走之后,叶畅再看战场,杀声已经渐远,只有数百唐军还在巡视阵地,救治己方伤员,同时对装死的蛮人、犬戎补刀。因为大火的缘故,四处都是黑烟余烬,为这战场平添了几分肃杀。   “终究是兵力少了些,不过若是兵力更多,犬戎与南蛮就未必敢出来与我野战了。”叶畅心中暗想。   洪光乘被捕,论绮里余却侥幸得脱,他夺了一匹战马,身边只有百余人,匆匆向着西边逃去。他们此时也已经精疲力竭,但是为了性命,不敢有丝毫拖延,倒给他们在辰时之前,逃到了西洱河口。   再有数里,便是黑龙桥,眼见着西洱河对岸龙尾关的城墙,论绮里余不禁悲从心来,放声大哭。   这一战,他可谓输惨了。   先是中计,被叶畅一把火烧败,死伤情形尚不知,他好不容易遇到蛮人援军,原本指望着援军能救出被困于火场中的己军,结果援军亦是被杀得大败。他很清楚,叶畅真正动用阻击他们的兵力,最多不八千到一万人,还有剩余近两万人在做什么,那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叶畅只凭三万不足的兵力,便能将他们前后投入的七万大军分割消灭,其人果毅智勇,都是论绮里余仅见。此次大败,他估计就算逃散的犬戎兵马能够回到洱海之北,只怕也折损了近半,对于原本人口就远不如大唐的犬戎来说,可谓是当头一棒。   不唯他哭,跟着他的犬戎人也纷纷痛哭流涕,这一仗打得如此憋闷,让他们极不甘心。   正哭间,忽然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望,却是数百骑唐军自背后掩杀而来。   “这些唐狗,还欲赶尽杀绝!”论绮里余吓得魂飞魄散,顿时不哭了,全力催马,向着黑龙桥狂奔而去。   他只有数十骑在身边,如何敢回身应战,只求着黑龙桥那边有蛮人守卫,能够把他们接应过河。   带了追袭的,正是王羊儿。   他厮杀正酣,却听得有唐军说,叶英生擒了蛮军大军将洪光乘,这让他甚是嫉妒不服,一心便想着也要擒获一个有份量的俘虏。恰好擒着一个蛮军军将,得知犬戎兵马使论绮里余往西逃窜,当即也不顾向叶畅报信,径直带着自己的骑兵追了过来。他虽然激战半夜甚为疲惫,但是犬戎数十里奔袭,又吃了大败仗,比他更疲惫,故此竟然给他追了上来。   “论绮里余,留下脑袋再走!”他一边追,一边高声喝道。   论绮里余回头望了望,见唐军越追越近,当先一人,身着黑红色的战袍,面相凶恶,手里的一对长刀刀刃都是紫色,身上还挂着另外几把刀,心知此人乃是唐军中的勇将。他更不敢回迎,只是拼命催马,他所乘之战马甚是雄骏,虽然劳累一日,却还有余力,但他的部下战马却都已近于力竭,越跑越慢,不一会儿,便被唐军追上末尾之人。   那末尾的犬戎心胆俱碎,一边催马一边回头,却被王羊儿一刀剁下,首绩飞了出去。紧接着倒数第二个犬戎胯下之马力竭,一声悲嘶栽倒下来,将身上的犬戎抛了出去,那犬戎脑袋先撞在地上,脖骨喀一声便断了。   王羊儿斩杀一人吓杀一人,但因为稍稍耽搁,便见骑最雄骏马者又拉开了些距离。他顿时大怒,也不管其余犬戎,只是催马,连接超过了几个犬戎,惊得那些犬戎纷纷向两侧逃去,有一人未曾收住马缰,战马竟然飞身落入西洱河中,不待呼救,转瞬间便被水浪吞没。   论绮里余奔逃中再度回头,见王羊儿与自己的距离又接近了,心中更是焦急,正急切间,听得部下都大叫:“桥,桥!”   他抬头一看,便见黑龙桥就在眼前。   可是他是自西向东奔来,桥却是沟通南北,故此他只能让马收步,再折转过去,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王羊儿已经追上,一刀斩下,却只斩落了论绮里余马尾上的鬃毛。   论绮里余伏在马上,当真是一身冷汗,他见桥对面有百余名蛮兵,边踢着马腹逼出马最后的气力边大叫道:“挡住他,挡住他!”   他焦急中是用犬戎语这般喊的,蛮人当中虽然有通犬戎语者,可是既不识得他身份,又不明白如今的情形,只有十余人上前来接应。   王羊儿此时杀得性起,见论绮里余冲乱了桥对岸的蛮人,而且因为双方混在一起,桥对岸的蛮人并未射箭,当下怒喝了一声,他胯下马顿时全力猛冲,紧跟着论绮里余便冲过了黑龙桥。   论绮里余此时已经躲入蛮军之中,王羊儿双刀狂舞,旋风一般连砍翻数人,那些逼上来的蛮人纷纷闪避,黑龙桥北端,便出现了一片空地。   “上,杀了他,他只有一人!”论绮里余大叫道。   虽是听不懂他在叫什么,但蛮人也意识到,王羊儿不过是一人在此,而且王羊儿身后,还有七八骑犬戎正在往这边赶。他们顿时觉得胆壮,有人弯弓搭箭,便向王羊儿射来,王羊儿藏身马后,向前一冲,又杀了两人,他座下战马却悲嘶一声,身上中了数箭,不支倒地!   王羊儿翻身跳下马,将手中的长刀猛掷向论绮里余。他力气大,虽然隔着二十步,刀还是砸在论绮里余的头上,只可惜刀在空中翻转,故此是刀柄砸中了论绮里余的头盔。虽然砸得论绮里余眼冒金星,却未能要他性命。   空出一只手后,王羊儿随手便擒过一个蛮兵,将他架在自己身前充当盾牌,另一手挥刀乱砍,又砍翻了两名蛮兵后,那刀刃已卷。他将残了的刀扔开,从腰上挂着的刀中再拔出一柄来,咆哮着将身后追过来的一个犬戎斩落马下。   他的随从此时也拥了过来,王羊儿夺了那犬戎的马,直接杀入蛮兵之中,所到之处,蛮兵纷纷走避,转眼之间,蛮兵为他杀散。他横刀立马,再看自己一路追来的目标,论绮里余此际却已经远去,早就到了龙尾关之下。   “鼠辈,竟然让你逃出生天!”王羊儿怒骂了一声,将手中的刀再度掷出去,刀贯入一个正奔逃的蛮将后心,那蛮将惨叫落马,王羊儿犹觉不解恨,再从腰间拔出一刀,追杀起那些逃散的蛮人。   虽然未能斩杀论绮里余,但夺下黑龙桥,倒也是意外收获了。他性子勇猛好战,可望着前方的龙尾关,也知道不是自己带着这百余骑可以攻下的,在杀散剩余蛮兵之后,只能恨恨罢手,收拢兵力,一边派人去向叶畅报信,一边守住黑龙桥北端。   第353章 奇功伟绩名自高   日上三竿,照着焦黑暗红的大地,原本花海一般的洱海畔,如今却是狼籍一片。   叶畅眼睛有些发红,倒不是因为伤亡,他到现在也算是打老了仗的,河西打到辽东再打到云南,生死见多了便有些麻木。一夜没睡,一夜激战,虽然他身体向来很好,此时也已经甚为疲劳了。   “夺了黑龙桥?”听得回来的信使传递这个消息,叶畅吸了口冷气:“他倒是追得远……他现在手中有多少人?”   “不过二百骑。”   “二百骑……麻烦了,叶英!”   叶英应声而来,脸上仍然带着兴奋,战场之上擒获敌军主将,这个经历可是罕见,回辽东之后,有的是他吹嘘的了。   “你即刻点齐三千人,赶往黑龙桥,接应王羊儿,若是南诏反击夺桥,就将桥让与他们好了,只要截断桥上归路,迫使败逃蛮兵无法回城即可!”   叶英得令奔去,叶畅坐回一块石头上,打了会儿盹,听得耳畔有人呼他:“大使,大使!”   睁眼一看,却是王天运。   王天运面上尽是狂喜之色,见叶畅睁开眼,向后退了两步,然后深拜下去:“恭喜大使,大胜,大捷啊!”   叶畅自己阻击南诏,火场中清理犬戎败军的事情,就交与了王天运,听他说大胜大捷,叶畅知道战果定然辉煌,心里也是欢喜,可面上却云淡风轻:“聊施小计罢了……我军伤亡情形如何?”   “我军伤亡不足千五!”王天运兴奋地道:“现今算出犬戎尸体已经超过六千,火场中还有些烧在一处的,实在是无法计算,只能约莫估计,其数量超过四千,这斩杀便过万了!另外俘虏数量也有近万,犬戎五万人马来攻,只逃回一半!”   这是少有的大捷,王天运从来没有获得过这般的胜利,故此极是兴奋。叶畅听得这个收获,心中还有些不满,他若不是要回军阻击南诏援军,只怕犬戎片甲难回。   “辛苦了,这是王虞侯与将士奋勇杀敌,方有此功,我定然会上奏天子,不使功臣无勋!”   “还是大使运筹帷幄得好……”王天运说到这,忍不住掏心窝道:“卑职也跟过不少上司,从未有哪个上司,能象大使这般痛快的,也从未有哪个上司,能象大使一般得军心的……方才卑职说要来向大使报功,手下的儿郎们个个都想跟着来,只为见一见大使!”   叶畅心中一动,起身站起:“将士既要见我,我不可不至……王将军,辛苦你再与我跑上一趟!”   王天行那边因为是伏击火攻,所以己军伤亡不重,但是叶畅阻击南诏之战,却是在旷野之中的大战,伤亡数量也超过千五。考虑到叶畅手中只有一万人,这千五的伤亡比率已经是比较大了。好在叶畅每到一处,别的可能会少带,军医却从来不少带的,故此军中军医数量极多,这些人在辽东练了几年手,个个都是外科的好手,甚至能做一些简单的切除缝合手术,故此那些原本必死的重伤员约有一半能抢救回来。稍遗憾的是,直到现在,有关血型的研究还没有什么进展,否则能进行输血,就可以救更多人了。   此战唐军三万人,犬戎南诏联军七万人,犬戎损失近半,而南诏两万援军近乎全军尽墨,真正逃回的,还不到三万,唐军仅俘虏就抓了一万余。如何处置这些俘虏成了难题,此时诚节、王归唐等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他们于蛮人俘虏中招募人手,两人倒是拉起了自己的部队。虽然这些人还不值得立刻信任,但至少让他们驱赶犬戎俘虏做起苦力活儿,那是没有问题的。   叶畅在这边善后,龙尾关上,阁罗凤一脸凄凉,看着近在咫尺的黑龙桥头,一群唐军在那边耀武扬威,他抚牒良久,发不出一声。   昆川一战,他已经损失万余人,今日一战,又损失两万人,如今手中还剩余的,也不过是两万多兵马,而且这些兵马还心惊胆战,已经被唐军杀得丢了魂魄,真让他们出关会战,只怕立刻要逃跑。   此时他也得到消息,犬戎同样遭遇惨败,损失不比他少,这是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安慰的地方:不是他无能,实在是唐军太强大。   短短几个月间,此前还被他打得找不着北的唐军,怎么就变得这么厉害了呢?此前还一入云南便发疾疫的唐军,为何就不生病了呢?此前还士气低落军纪败坏的唐军,怎么如此斗志高昂军纪严明了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心头盘旋缠绕,让他胸闷气短,几乎无法呼吸。   此次谋叛,在他看来,是抓住了难得的机会,李隆基与李林甫这两个真正有些眼光的家伙都老了,其余人等,则不是无能平庸,则是骄狂自大,抓着这机会,只要能打个一两次胜仗,那么整个云南就为其所有。到那时,李隆基与李林甫差不多就死了,他再遣使者入长安去求和,新帝为了粉饰太平,必然会答应他的求和。   便宜占尽,然后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唐恭顺藩国,每年从大唐那里领来赏赐、支援,等到消化完毕之后,再重演一次叛乱……   可偏偏一个叶畅横空出世,此人原本在东北,怎么偏偏会跑到西南来!   “大王,要不要……去夺来黑龙桥?”旁边的赵全邓低声说道。   “不必了……不必了……”   阁罗凤定了定神,现在自己,还不能倒下!   夺黑龙桥没有什么意义,明显唐军不会强攻龙尾关,虽然船场被火烧了,但唐军完全可以再重建起来,只等战船造毕,他们就可以乘船过洱海。   洱海西岸南北长达百里,任何一点都可以成为唐军登陆之地,而南诏兵力不足,根本无法守住。   琢磨来琢磨去,阁罗凤意识到,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弃龙尾关,回太和城笼城。   但是太和城乃其余皮罗阁所建,防守向来仰赖于南北两关,本身城池防御并不是很强,而且失去南北两关,仅凭一座孤城,如何能守得住?   阁罗凤正在迟疑间,忽然看到黑龙桥对面唐人一阵骚动,紧接着,唐军欢呼声传了起来。   “唐军的援军到了……”部下幽幽地说道。   阁罗凤放眼望去,确实,看到了远处唐军的旗帜。他抿着嘴,转身便下了城头,心中着实难以决断。   外头唐军时不时地欢呼,龙尾关内则是一片死气沉沉。   到得下午时分,阁罗凤坐在自己的临时大殿中正发呆,突然听得关外唐军再度欢呼,而且那声音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都掀塌下来。他心中一惊,原本以为唐军不会强攻龙尾关的,莫非自己又料错了?   想到连接在叶畅手中吃亏,他再也坐不住,起身厉声喝道:“上城,准备守城!”   上得城墙,才发觉唐军并未来攻,而是又有一队唐军到了此处。仔细看那唐军的旗帜,阁罗凤吸了口气:“叶畅来了!”   叶畅的大旗便出现在龙尾关城下,唐军受其鼓舞,当真是欢声雷动。阁罗凤盯着那大旗看,发觉大旗每到一处,那处的唐军就兴奋不已,旌旗挥舞不停。   显然,叶畅在这支唐军中的威望,达到了一个顶峰!   战前的卜钱,战争过程中的连连获胜,这些让唐军忽略了他们自身也有伤亡的事实,几乎每个唐军心中想的,都是在叶畅的带领下攻破南诏国,大伙搏个封妻荫子然后衣锦还乡。   “谁是叶畅,谁是叶畅?”阁罗凤咬牙切齿地问道。   没多久,却见数人,从唐军中出来,向着关城这边接近。城上人顿时紧张起来,阁罗凤眯眼望去,见这些人都是蛮人打扮,情知不对,当即下令:“射杀他们!”   城头自有弓箭手对着下边瞄准,但那几人各执一盾,将中间人挡住,中间那人藏身于盾后,开始用蛮语大声说话。   “奉大唐皇帝之命,除去阁罗凤云南王之称号,罢免其南诏诏主之职……诚节为原云南王皮罗阁之嫡子,性情忠顺,宽厚仁和,宜立为南诏诏主,承袭云南王之职。如今许诚节在南诏故地立王庭,南诏旧臣,纷纷归顺……顺之者可不纠既往,逆之者举族诛亡!”   却是替诚节来宣令的!   诚节为皮罗阁嫡子,在阁罗凤于长安为质之时,颇得皮罗阁宠任,阁罗凤只是倚仗早年替皮罗阁征讨五诏的功勋,得了各部支持,才继承了王位。此时诚节树旗招降,城中的蛮人将士,顿时军心趋乱。   若没有连吃败仗,大伙会对阁罗凤忠心耿耿,但现在接连大败,南诏实力已经去掉大半,却仍然拿唐军没有任何办法。这等情形之下,是谁都会考虑另觅前途。   阁罗凤面色阴沉,看了看自己身边,身边的将士大多躲开他的目光。   他心中虽怒,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好在如今他身边之将,不仅仅是当初蒙析诏成员,也包括其余五诏和别的蛮部头领。这些人对诚节没有什么感情,诚节在他们当中也没有什么威望。   就在这时,那传令之人又道:“大唐皇帝旨意,因为阁罗凤倒行逆施,残害诸部,而诸部遗民,颇有恭顺,甚至亲至宫阙哭求者,故此恢复五诏故地,五诏部民,凡能在征讨阁罗凤中立下大功者,皆可封爵,擒获阁罗凤献者,即为诏主!”   听得这个命令,阁罗凤顿时魂飞魄散,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尖声嘶喝:“射杀他,射杀他!”   他身边亲兵便乱箭射下,奈何对方五六人之盾墙防御甚严,又不接近关城,无法寻着射中的角度,只能听得那蛮人连着念了三遍,然后众人安然退却。   阁罗凤惊恐地望着远处叶畅的大旗,心中明白,这一切,必然又是叶畅的计谋。   这是阳谋,此令一宣,阁罗凤在龙尾关内,根本没有多少人可以信任了。   他极目南望,然后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惊动,回过头来,却看到一双双疑惑恐惧的眼。阁罗凤看哪个人,就觉得哪个人可能将他献与唐军,他猛然拔出刀来,将自己身边一白蛮首领砍倒:“你这奸贼,意欲谋逆!”   那白蛮首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砍翻在地,紧接着阁罗凤又一刀剁下他的首绩,然后一脚将首绩踢到了众人面前。众人纷纷避让退后,惊恐地望着他。   “此贼听了唐人蛊惑,意欲谋逆,已为我所诛杀!”阁罗凤厉声道:“来人,传我令去,将此贼满门老少,尽数诛绝,不可留一个!”   这血腥与残忍的手段,总算让众人平静下来,不过阁罗凤明白,这只是暂时的,而且是饮鸩止渴。但方才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更是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做,身边的部下只怕立刻会绑了自己献与唐人。   “与其让他们投降,倒不如我来……”   心中暗暗生起一个念头,阁罗凤令亲信守好关头,自己又下了关。叶畅既然开始攻心,那就意味着不会立刻发动攻击,这龙尾关的安危,暂时不必挂怀。   他暗中召来弟弟阁陂,令其乘人不备,单人乘船,悄悄去唐军处。阁陂得了他吩咐,依言去了,接下来阁罗凤便是在自己临时的宫殿之中坐卧不安。一会儿担心唐军即刻攻城,自己的部下已无斗志,未必能守住龙尾关;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似乎为人包围,外边的那些各部随时可能叛变献关。   到得夜间,听到禀报,他派出的密使终于回来。他心中顿时大喜,召阁陂入内,见面之后披头盖脑便问道:“如何,叶畅可曾见了你?”   阁陂神情却再无镇定,他可以用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吓住论若赞,但这一套当他用在叶畅面前时,却是小巫遇大巫。听得兄长相问,他沮丧地道:“见是见着了,但是叶畅并不允降!”   “什么,为何不允降,我都答应遣子宿卫长安,他为何还不允降?”阁罗凤半是绝望半是疯狂地喊道。   “他说……他说,大闹一场,屠戮汉人,然后又从汉人皇帝那儿骗取好处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阁陂亦是绝望地道:“兄王,完了,咱们全完了!”   第354章 明犯强汉不轻饶   叶畅所说,比起僧阁陂所言还要激烈。   “回去告诉阁罗凤,我很谢谢他,他以自己的丧心病狂,为千秋后世之戒。自今往后,那种以为大闹一场,杀些汉人,然后汉人官府还要奴颜婢膝地跑来哄着护着,不惜奉上民脂民膏以讨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请自阁罗凤起,从逆或许可逃脱一死,但阁罗凤本人及其亲族,非受车裂凌迟之刑,不足以赎其罪,不足以安此前于云南城中无辜死者之灵!”   当时僧阁陂甚为震惊,还以此举干伤天和残暴不仁必有天谴说之,叶畅却回道:“对阁罗凤这等分裂叛逆的丝毫仁慈,便都是对汉人和愿意与汉人携手的华夏诸族之残忍。我为大唐之将,华夏之官,只须考虑对华夏大唐百姓仁慈即可!”   这不仅仅断了阁罗凤本人请降之途,就连他的家人,也被宣布了死刑!   阁罗凤听得这里,勃然大怒,霍然起身:“既是如此,那就死战,让这洱海变成血海吧!”   他下定决心,在殿中稍转了一圈,然后对僧阁陂道:“王弟,还须烦劳你一趟!”   “兄王只管吩咐,那叶畅说我为兄王出谋划策,也是元凶罪魁之一,也是必死的,只是要我充当这个回使,才饶了我一条性命。”阁陂惨然道。   “休要惧他,他有本事擒着我们兄弟再说!”阁罗凤冷笑了一声,然后道:“既是如此,我就来个鱼死网破……请贤弟你速速去龙首关,正好那土蕃兵马使论绮里余在我这,你与他同去,只说我欲举国内附,将这田土人口财帛,尽数献与土蕃赞普!”   他这决断,让阁陂也目瞪口呆!   “兄长,何至于此?”在回过神后,阁陂慌忙道。   “就是如此!叶畅小儿既然逼我,我奈何不了他,便让大唐天子为我对付他。你去献土之后,便请论若赞速向其国内请求援军,我不信赤德祖赞能弃这一国之地而不顾!只要赤德祖赞来援,哪怕我们守不住太和城,退至龙首关,或者退至剑川,终有杀回来之日。而且不只如此,我会遣人去成都,去长安,去大唐诸地,宣扬他叶畅有意割据云南以图自立,宣扬我本欲降却被他凌迫逼反。唐皇年老多疑,必不容他,定要召他回京!”   对阁罗凤来说,这是他两败俱伤的选择,在没有退路的情形下,他自然只有孤注一掷了。   阁陂见他心意已决,想想除此之外,确实再无退敌之策,当下也不休息,径直去寻论绮里余。论绮里余逢此大败,身边仅剩余十余兵士,原本极是担忧,唯恐被南诏送给唐人,又恐回去无法向论若赞和土蕃赞普交待,可听完阁陂所说的阁罗凤的打算之后,他兴奋地跳了起来。   战场上的失败虽然会被责罚,可是若得到阁罗凤献国,他这个经办人也少不得一份大功劳,足以将功补过了。   他心中也急,当下连夜出发,次日上午,便抵达了洱海西北处的犬戎军营。一到此处,论绮里余的兴奋便失了大半:原本人声鼎沸的大营,如今空空落落的,便是有些声音,不是伤兵濒死的哀嚎,便是因为惨败而半疯的犬戎之哭喊。一股凄凉气息,笼罩在整个军营之中。   他们才到门口,突然听得一阵哭声和求饶声,紧接着,便见百余个蛮人被绑着推到了营门前,一人一刀被了结掉,脑袋亦给砍下来挂起。论绮里余仔细一瞧,认出这些蛮人正是投靠他们的“浪人”,不由大惊,拉着一人问道:“这是为何?”   “御史有令,此等异族,心怀不诡,暗中与唐人勾结,故此杀之!”   “这怎么可能,他们迁到剑川都十几二十年,怎么会暗中与唐人勾结……”论绮里余失声叫道:“你们且住手,待我去见过御史再说!”   那些侥幸没有被砍掉脑袋的“浪人”,顿时一个个喊着论绮里余,请他为自己求情。论绮里余带着阁陂匆匆进了大营,听得论若赞正在下令收拾东西准备拔营,他惊道:“御史,这是为何?”   论若赞回过头来,一眼看到阁陂,眼睛顿时红了:“你这妖僧,来得正好,来人,拖出去砍了!”   左右顿时拥上,将阁陂扭住,便向营外拖去。论绮里余惊道:“不可,不可,御史,不可啊!”   “若不是这妖僧用妖法迷惑了我们,我们如何会去夜袭唐军,如何会吃这样一个大亏!”论若赞道:“他来了正好,省得我杀入龙首关中去寻他了,兵马使,你为何要维护他!”   “我方败阵,乃是唐人狡诈,非阁陂师之过!”论绮里余苦劝道:“御史,阁陂师此次来,是奉南诏王之命献土纳国的,不可杀啊!”   “献土纳国?上回他来,哄骗了我们,又遣那些越析诏的奸细诱我们上当,我损伤了两万人,两万人啊!”论若赞正狂怒间,戟指阁陂:“这些南蛮子,都是骗子、无赖与恶棍,休要相信他们,对他们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刀了事!”   阁陂面如土色,此前他装神弄鬼,倒还能摆一摆高僧法师的架子,现在却瘫在地,只能叩首哀求:“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不是我们不尽心,实是唐军太狡猾,谁知道越析诏等遗民,竟然与唐军勾搭上了?”   他苦苦哀求,那边论绮里余也抱住欲拔刀亲手斩他的论若赞,示意卫兵先将他带出去,然后对论若赞道:“御史,此次败仗,若我们就这般回去,如何能向赞普交差,如何能令论逋掣甫(政务九大臣)不削夺御史权柄?”   论若赞闻言心中一动,那怒气渐渐平息了。   “御史,唯一计策,就是取南诏献给赞普,得了南诏一国之土地、人口和财富,赞普与论逋掣甫才不会追究我们损兵折将之事啊!”   思忖了好一会儿,论若赞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既是如此,我们还需要蛮人奔走使用,外头的蛮人,暂时不杀他们吧,他们投靠我们已经十余年,不可能与唐国勾结,真正与唐国勾结的,是后来投靠的那些家伙……”   说到这里,论若赞与论绮里余突然对望一眼,两人同时大叫:“不好!”   “那些家伙……派了人去剑川!”   “他们手中还有我的命令!”   “他们根本不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是为了……是为了……”   两人眼睛瞪得越来越大,面色也越来越难看。最初时他们只当越析诏将所谓老弱送至剑川,乃是安他们心之举,现在仔细想来,难道真只有如此么?   铁桥城!   这些人的目标很明显,乃是犬戎进出云南的关隘,铁桥城!   想到这里,两人几乎魂飞魄散!   若当真如此,叶畅这一次包括河东州的火攻、破南诏蛮兵都是只是幌子,都只是为了隐瞒他真正的目的!   神川都督府的铁桥城!   此处为土蕃进出云南方向的门户要道,以铁索为桥,横于磨些江(金沙江)之上,在大唐中宗景龙元年唐九征毁漾鼻江铁桥之后,这里便是土蕃势力与蛮人勾连的必经通道,若是此处被堵,不仅仅是他们这几万土蕃兵马休想再回家乡,更意味着在很长时间内,土蕃都不可能再将自己的势力向云南发展!   在铁桥至剑川一带,土蕃原是配有重兵,可是这些兵力,绝大多数都被论若赞与论绮里余带了来。铁桥城又易守难攻,若真被唐人夺了过去,只要在上头驻有几百勇士,便是千军万马,急切之间,也不可能夺回!   “该死!”论若赞跳将起来:“来人,立刻派人去剑川,将那些蛮人杀尽,杀尽!”   他声嘶力竭地喊,论绮里余也慌,终究还是保有几分冷静,补充道:“是那些越析诏的奸细!”   铁桥城以东,约有十万口,地广人稀,虽然他二人下达了命令,却也知道,恐怕命令已经晚了。故此虽是派出快马传递消息,他们也不忙记又派出一支骑兵,飞速回返。   顾不得其余,大军稍事收拾,便又拔营而起,至于阁陂,就算是论绮里余,此时也顾不上他了。   若是铁桥城失守,南诏再怎么献土对于土蕃来说也没有意义,若是铁桥城尚在,他们再回过头来考虑南诏也不迟。   于是洱海之北,先是十余骑信使飞奔而出,然后是三批各有千骑左右的兵马疾驰北进,再然后则是大军北上。   就在剑川通往铁桥的栈道之上,善直掀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对着前后左右到处都是的雪山惊叹:“都已经是这等时节了,你瞧,那些山上还是白雪皑皑!”   “呵呵,剑南、云南,多是这等雪山,十一郎说,山高气短,故此人行走其间多有不适,唯当地土人常年在此,习以为常。”   与善直说话的,乃是高适。   眼前壮阔的河山美景,原是最容易激发诗兴的,但此时他却没有吟诗的心思,他在想着别的事情。   当初叶畅为他争取官职,获一个剑南节度使掌书记之职后,他在剑南并不是很得志,与叶畅书信往来,叶畅让他求兼一处兵马使。他出于对叶畅的信任,便离开成都,到了边关。   按照叶畅的建议,他招募当地汉蛮各族,选拔精锐强健矫捷者,前后花了四年时间,才练出了如今这一支由一千五百人组成的军队。叶畅称之为“山地兵”,惯于在崇山峻岭与高原地带行军作战。   原本他以为没有那么容易让自己派上用场,却不曾想,仅仅是过了四年,叶畅便从辽东到了这边。有时候高适甚至怀疑,叶畅是否先知先觉,能料事先机,故此才让他早作准备。   当他向叶畅求战时,叶畅不让他这支部队与蛮人交战,却交给他一个极为大胆也极为惊险的任务:飞夺铁桥城。   此策若成,西南大事定下一半,接下来就又回到安戎城(土蕃称无忧城)的争夺上来。大唐与犬戎在西南的攻守之势,就要换上一换了。   只不过,凭借自己的一千五百人,还有与他们在一起的几百蛮人,真正能成事么?   高适不由得看向那些蛮人,一路行来,他们倒是恭顺,偶尔交谈中,他们对叶畅的态度甚是敬仰,不过高适知道,这种敬仰是间接的,来自于他们的首领,那位被称为“公主”的阿诗玛。   如今这位女子便在队伍之中。   虽是一介女郎,其人吃苦耐劳,完全不逊于男子,疾行军已经两日,几乎是昼夜不歇,有二十余人因为不慎跌落山岸或者河谷而丢了性命,可是这位女子却未拉下一步。   “阿诗玛,看,看,那是犬戎人的信使!”   高适正在猜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蛮人女郎能拥有这般毅力,突然听得有蛮人叫了起来。   高适循声望去,在山脚处,三骑飞奔而来,火烧火燎一般。   “高郎君,你说当如何处置?”阿诗玛自知自己指挥作战不行,故此向高适问道。   “擒了,问出口供就杀掉。”高适毫不手软地道。   他在剑南呆了几年,深知这些犬戎是如何祸害西南的,更是明白,任其发展下去,原本是大唐大后方的剑南,可能会变成拖垮大唐的泥潭。故此,对于犬戎,他并没有什么心慈手软之念。   没用多久,三个犬戎信使便一死二伤,伤者被拖到了高适面前。   “你们为何而来?”高适问着一人。   “呸!”那犬戎信使吐了口唾沫,就不回答。   高适一脚踢过去,踢碎了他几颗牙齿,然后转向另一人:“为何而来?”   另一人满眼怨毒,瞪着高适:“大军即刻就挥师过来,你们这些奸细,一个都不要想活,我们的兄弟们,会在到铁桥城之前就赶上你们,将你们斩尽杀绝!”   听他这样说,高适拔剑,直接将他刺死,另外一个信使,也随即在高适示意下,被唐军杀死。   “还未问出口供……”阿诗玛有些吃惊。   “不必了,他们是犬戎大将派出来警靠周边的,想来我们的身份已经曝露了。”高适笑道:“如今咱们须得加速,莫要给犬戎追兵追上,只要我们先进了铁桥城,那便大功告成了!”   他说完看了看善直:“善直师,十一郎派你来此,可见势在必得,我请你领两百人,只带两日口粮,先夺下铁桥城,我随后便至,你看如何?”   “诺!”善直厉声应道。   第355章 磨些江上锁铁桥   铁桥城在磨些江南岸,那得名由来的铁桥,就在城北。这是土蕃进入云南的必经之道,故此一向有重兵把守。   不过随着南诏背唐投靠,铁桥城的守备松了许多,而此次南诏求援,论若赞将大军出征,铁桥城里就只剩余两百多军士护卫。   一般情形下,这两百多军士足够了。不仅城池坚固,更重要的是地势险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便是专为此等地形所设。   地险,人安,故此城中守卫多有懈怠。善直位于高处,拿望远镜观察了许久,见天色已暗了下来,当下下令:“我先领三十人去夺城门,你们见我得手,即刻接应!”   他心中憋着口气,那日在隐贤庄与王羊儿交手,被王羊儿摔了一个跟头的事情,让善直感觉到压力:此前叶畅麾下,他勇猛不作第二人想,便是南霁云,步战亦是有所不如。可如今这个王羊儿勇猛异常,隐隐胜过他一筹,此次被叶畅带在身边,想来会立不少功劳。若自己不能努力,即使叶畅念旧情,可是对叶畅的影响也会下降。   他带着三十人,都是蛮人打扮,就是他也扮成蛮僧,其中还有扮成妇人、老人者。这一队人在夜幕中渐渐接近铁桥城,却依然被城中守兵发现,立刻有人喝问:“何人!”   “浪人,奉御史论若赞之令,举族内附。”一个精通犬戎语的上前道。   “可有御史之令?”   “有,御史令在此!”   因为他们人不多,故此城关未闭,有人出来接过那公文,见确实是蛮人内附、令剑川以北诸驿、关行方便,当下不疑有他,只是嘟囔了一声:“为何没有人领你们来。”   他这样一嘟囔,用的是犬戎语,善直听不懂,只道是露了破缩,一手便卡住那厮脖子。   善直当先动手,其余人也纷纷扔了背着的行囊,抽出短刀,一顿乱杀。他们此时发动,原本不是最好时机,故此当他们向着城关冲去时,犬戎一边怒喊大骂一边关城门。   善直在城门合拢前一刹那,扑进了城洞之中,猱身在地,连滚了数圈,短刀在他滚动之时,不知切过多少犬戎的脚,而他自己身上,也不知中了几下。当他起身之时,已经是满身浴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选来和他一起冲关夺城的,都是勇士,那些人眼见善直闯到了门内,而门就在善直身后关上,一个个愤然大叫,不要命地向着门冲来。门后的犬戎竭力想要将门栓栓上去,但善直在这边大杀特杀,他们一时间无法挂上门栓,只能用力抵着门。   门里用力抵着,门外用力推着,一时之间,双方僵持。善直回身一望,见身后门还关着,当下厉喝一声,转头又杀了回来,短刀过去,几如疯狂,犬戎被他劈柴切瓜一般砍倒四五人,其余人畏他勇猛,只能挥刃先向他攻来。   门外的唐军正用力,而这边门猛然打开,七八名唐军便跌跌撞撞冲入,他们站立不稳,手中又是短刃,顿时有数人被犬戎砍翻。但他们身后,剩余二十名唐军亦是如猛虎出岭般突入。   得了这些唐军接应,善直不虞背腹受敌,大笑一声,弃了手中刀,拾起犬戎扔下原本准备充作门栓的铁棍,再度冲了出去。他力气奇大,那铁棍又重,虽然有些笨拙,可身边有唐军护卫,他每一击便必有一犬戎骨折头破,片刻间,门内的犬戎被他杀散,他领着唐军冲进了城。   才冲入城不过数步,便听得笃笃声响,善直翻身闪避,身边两个唐军中箭倒地。善直也不管那些犬戎弓手,他心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情,乃是夺下城楼,当即顺着台阶向城楼之上冲去。   城楼之上,原本只有几个巡视的犬戎,大多数人手都集中在门洞之中。善直杀将上来,勇不可挡,那几个巡视的犬戎只支撑了一会儿,就全部变成了尸体。善直乘机回望,见外头埋伏着的自己部下已经疾奔而来,当下心中稍定。   “再撑一会儿!”他在城上高叫,然后又直接跃下去,正落在一个弯弓试图射冷箭的犬戎身上,那厮哪里禁得住他这近二百斤的身体,口吐鲜血萎顿在地。善直又闯入五六名犬戎当中,这都是在一旁冷箭的家伙,最让他讨厌。   “杀!”   随后的唐军涌入城关,有人径直将大门劈开,还有人执弩乱射,在门洞前辟开一块空地,逼得犬戎节节后退。   此次袭击太过突然,加之城中又少主将,故此犬戎直到此时,都未组织起抵挡反击,靠的不过是犬戎军士个人的奋勇。善直将他们当中最勇猛的连杀数人,他们胆气顿消,一个个逃散回去。   “可以乘胜追击……不过五弟曾说过,为将之时,不可以一昧只求厮杀痛快,当知最重要之事为何,做好最重要之事,其余等等,都须慎重……我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夺下并守住这城关大门,以待高郎君大军。我抄小路过来,他比我要晚些,约莫需要小半时辰才得到……”   善直自知兵力不足,而铁桥城中又多是敌人,不说犬戎士兵,就是此地居民,也要么是犬戎,要么就是怀有敌意的浪人。此等情形之下,他若继续冲击,散入城中,只怕未能将城内犬戎杀尽,这城关就要得而复失。他是莽和尚不假,莽中却亦有细,当下约束部众,令众人寻觅物件,将道路堵住,再搜索尸体,换了犬戎的长刀、矛槊,只等着犬戎来反击。   他这谨慎是对了,不一会儿,便见城中各处锣响起,犬戎兵士夹着各式蛮蕃拥过来。若是他贪杀好战,这城关得而复失,再想夺回那就难了。   既是有所准备,这些唐军不乏手弩,又从犬戎人尸体与城头觅来弓箭,凭借简易的路障,将犬戎的第一波反扑击退,紧接着第二第三波,亦被他们击垮。此时城关之中犬戎军士斗志已竭,百姓更是再无战意。   “阿弥陀佛,那最后招数,总算可以不用……”   见犬戎与城中百姓扔下了百余具尸体逃散之后,善直松了口气。   他还有一招,乃是叶畅耳提面命的,那就是放火。   如果他不能夺取铁桥城,就放火将之烧掉,连那连接磨些江两岸的铁桥都毁掉,让犬戎也休想得到。   过铁桥城中地势狭窄,如今兵力又不足,若他真一把火,这座城只怕立刻会变成人间地狱。   小半个时辰之后,高适督领主力赶到,这个时候再扫荡全城,除了零星的抵抗之外,再无人反抗。高适下令,城中所有百姓,无论是犬戎还是蛮人,通通驱离,然后拆屋扒房,将石头、木料浸饱水后,全堆上城头。   “这是为何?”阿诗玛奇道。   “此城今后只作为军城使用,城中不必有百姓生活,用不着这么多房子。”这一路来,多有赖于阿诗玛的向导,故此高适对她也有几分敬意:“夺取此城,尚不算完,守住此城,方是关键。城中逃走的犬戎,定然会加急将消息传回犬戎王廷,而犬戎往援南诏的兵力,此时只怕也在拼命向铁桥城赶来。到时候,我们很有可能会面临两面夹击……”   “我倒不觉得太担心,论若赞的兵力,如今能剩余一半就不错了。”阿诗玛笑道。   “哦,你对十一郎倒是甚为放心。”   “那是自然,他的诡计多端,我是亲身领教过的……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为何他这样一个人,既可以对人那么凶狠,又可以对人那么……”   说到这,娓娘没有继续说了,神情多少有几分惆怅。   “贫僧与公主想的一样,论若赞就算能带一半兵赶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叶畅就跟在他后边到了,到时咱们两面夹击,论若赞自己没准都得留在这铁桥城下!”善直道。   他说话的时候,军医正在给他包扎伤口,见他一身大大小小足有二十余数伤痕,高适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和尚真壮士也……何不还俗,世上少一愚僧,却多一名将!”   善直哈哈笑了两声,却不答应。   善直虽憨,但却一语中的,他说的没错,仅仅是一夜之后,犬戎的一支斥侯便出现在铁桥关前,确认关上犬戎旗帜已经落下之后,这些斥侯大哭回头,没过多久,犬戎大部队便到了。   “看来吃了一场大败仗,虽然无法看出人数多少,但你瞧瞧,旗帜歪斜,士兵一个个神情麻木,还有不少焦头烂额者!”从望远镜里看到犬戎兵士这般模样,高适甚是兴奋,这意味着他们这边的压力会减低许多。   善直休息了一日,精力恢复了不少,当下请战道:“高郎君,请令我出战,必斩将夺旗!”   “不必,昨日和尚辛苦,我令三军准备木石,为的便是此刻。”高适却不准他出战:“以我愚见,叶十一迟早两日,早则今夜便能赶到,到时贼虏背腹受敌,咱们轻易便可获胜!”   虽是如此,接下来犬戎爆发出的战斗力也让高适心惊。从巳时开始,犬戎全力攻城,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方狭窄难以展开,他们每次只能投入几百人,但每被击退一批,另一批就踏着尸首继续向上攻城。犬戎轮战之下,唐军甚至连吃中午饭的功夫都没有,到得下午申时末,四个时辰的血战,不仅将山道都染成了红色,而且城头准备好的石块木料,都被扔光了,唐军手中的弓箭,也已经全部射完。   直到此刻,犬戎仍然没有露出休止之意。高适很容易理解他们的想法,若不能夺回铁桥城,这些犬戎就将成为异乡之鬼,只怕终生也无法回到家乡了。   铁桥城前已经堆满了犬戎尸体,这些死尸甚至形成了一个坡,犬戎完全可以踏着尸体轻易跃上城关。城上的唐军,无论是汉人还是蛮人,个个带伤,阵亡者也超过了四百。若非高适、阿诗玛平时以厚恩结好这些兵士,只怕他们也要撑不住了。   “犬戎人又要来了!”高适自己也是满身鲜血,他在城墙上席地而坐,再无半点名士风范,可是还没有喘几口气,便听得兵士用沙哑的嗓子喊起来。他不得不双拄着矛站起,只觉得胳膊、腰腿,全身上下尽皆酸痛难奈。   他回看了一眼,旁边的善直身上伤口,已经超过五十处,可谓遍体鳞伤。见他望来,善直奋然道:“和尚尚有再战之力,高郎君你呢?”   “总不会输与妇人……”高适嘟囔了一声,看着靠在墙牒上仿佛站都站不稳的阿诗玛。   “想来叶十一就要到了。”阿诗玛一笑,她身边原本有二十余名亲卫,如今也只剩余六人。   “是……无论到还是未到,咱们都要撑着。如今咱们与犬戎,都是鼓着一口气,谁这口气先泄下去,谁就被斩尽杀绝。”高适说到后半句,声音扬了起来,让周边的将士们都听到:“我们阻了犬戎归路,他们若败,就别想回去。但他们也阻着我们,我们若败,亦是休想活着离开!诸位,生与死,便在能否撑住这一口气上,杀!”   “杀!”唐军都高叫起来。   见此情景,阿诗玛不为人知地微微摇头,她身边一蛮人目光也闪了起来。   “公主,你看?”   “唐人竟然悍勇如此,若咱们无地利水土之优,不可与之战。”阿诗玛低声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与唐人携手,是如何正确吧!”   她如此为唐军出死力,族中不是没有人反对,但如今两族并肩作战,眼见那些唐军英武豪迈奋不顾身,蛮人敬佩勇士,岂能不为之动容!   犬戎此时再度攻上,众人迎了上去,现在双方都箭矢已绝,只能凭借肉搏来分生死。激战正酣之时,突然犬戎军阵后方传来一阵绝望恐怖的呼声,高适抽空放眼一望,只见犬戎军阵之后,一面“叶”字大旗在风中猎猎狂舞!   “果然到了!”高适大喜叫道。   “好,万岁,万岁!”已经拼到精疲力竭的唐军,齐声欢呼,其音似春雷一般,在这沉默了不知千百万年的山河间滚动!   与唐军士气大振截然相反,犬戎军完全没有了斗志,甚至有不少在战阵之前的,抛了自己的武器,失魂落魄地跪下,眼睁睁看着唐军刀枪袭来,既不躲闪,也不反抗!   第356章 盟约四项志气豪   叶畅一手亲擎着自己的战旗,一手握刀,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战场。   他可以看到,铁桥关前五十步内,堆满了尸体。漫山遍野,到处都是犬戎人,但是他们此刻一个个失魂落魄,或者弃刃跪着,或者没头苍蝇般往草丛中钻。一个个都是瑟瑟发抖,尚有斗志者,百中无一。   “某,大唐剑南兵马使叶畅在此,降者免死!”叶畅的声音响起,一片寂静中钪锵有力。   犬戎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破不了铁桥关,就回不到故土,而接二连三的惨败、奔行、血战,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体力。   虽然他们也知道,唐军和他们一样疲惫,唐军的数量未必有他们多,但是他们就是提不出半点气力。   “跪地免死,投降不杀!”叶畅身后,唐军一齐高呼起来。   论若赞眼睛发直,他看到了叶畅,认出了这个身影。这几日,这个身影就象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让他无处可逃。   现在,这个身影又出现在他视线里了,他麻木了,完全失去了逃跑的意思。   “御史,御史!”旁边的论绮里余带着哭腔,他同样认出了叶畅身边的那个骑士。   在洱海畔,那骑士狂追他二十里,只靠着蛮人的接应,他才侥幸逃脱。他现在感到奇怪的是,为何叶畅竟然敢不顾南诏,亲自带人来追他们。   不过现在却不是细想这个的时候,如何脱身,才是关键。   论若赞被他唤得回过神来,长叹一声。   “我奉赞普之命,镇守神川,督率数万将士,逢此大败,赞普能饶过我,我又有何面目去见那些失去了父兄的部族。”论若赞向论绮里余道:“你久在神川,熟悉此地,今日收复铁桥城,复仇雪耻,非你莫属,你自去吧,我在此断后,定然为你争取逃脱之机!”   “桥被夺了,我还能如何逃回去?”论绮里余虽是感动,但却不能不绝望。   “先自此地逃脱,然后绕道……哪怕绕道两千里三千里,你也要回去,回去告诉赞普,这个叶畅,要小心他,必须杀死他!”   论若赞提到叶畅名字时,咬牙切齿,无限憎怨。论绮里余还待再说,论若赞却推了他一把,低喝了一声:“速走!”   论绮里余踉跄了几步,回头再望,只见论若赞举起了刀,对着身边的亲卫道:“谁与我一起去取下唐将的头颅,只要杀了他,唐军就不战自溃了!”   他一边说,一边向前,说完之后,也不管有没有人跟着,便向着叶畅那边冲去!   稀稀拉拉十余个犬戎跟在他身后,陆续还有人跟着他,但到最后,也不足百人。论绮里余呆呆看着,看到唐军举起了那种与此前所见不同的手弩,看到在暴雨骤雨般的箭矢中,论若赞组织起来的最后冲锋,变成飞蛾扑火一般的自寻死路。他终于回过神,转身便要觅路逃走。   论若赞说的是,若他不走,谁人将这个名为叶畅的唐将之可怕传回赞普王廷去,谁来报仇雪恨收复这神川要害之地!   不过叶畅身边,另一双眼睛却正盯着他。   王羊儿眼尖,而且论绮里余又站在主帅论若赞身边,故此王羊儿一眼就认出,这厮便是从他手中侥幸逃脱的那个犬戎将领。这条大鱼上回没有捞着,让他心里别扭了好久,如今怎么会再放过!   不仅是他,眼见随着叶畅的到来,犬戎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一个个不是逃入深山就是弃械投降,铁桥城中的唐军也精神大振。   善直直接从城头踏着尸体下来:他们血战这么久,如何能不在受降之时露个脸!   他在高处,看到王羊儿离开叶畅身边,下了马纵上山,看上去是在追什么人。善直便也发觉了论绮里余,想到王羊儿曾摔他一个跟头,善直眼珠一转,便有了个主意。   这厮曾让他丢了颜面,此次自己要抢在他之前将他的目标俘获,他必然会气得半死。   一念及此,善直便跟着拐到了山上,他在城头战了许久,附近地势早看清楚了,这一去,正是截论绮里余的前路。   犬戎兵士纷纷投降,叶畅身后的唐军一波波上前,将投降的犬戎士兵缴了械,然后全部赶入一处山沟沟中。叶畅这才踏着血迹,遁山路而上,到了铁桥城之前。   高适笑吟吟迎出来,向着叶畅拱手:“幸不辱使命!”   “也唯有高兄才能成此伟业!”叶畅挑起拇指赞道:“此战能竞全功,高兄勋劳居于次位!”   高适故作不满,吹胡子瞪眼:“我居次席,不知首席者何人?”   叶畅笑吟吟望向他身边的阿诗玛:“娓娘及越析诏,先助我诱犬戎中计,再助高兄夺铁桥城,居功甚伟,当居首席!”   阿诗玛脸上浮浮泛红,她身边的诸蛮人都是脸泛红光,他们亲眼见叶畅威势,人一到犬戎就纷纷跪地求降,故此能得叶畅之赞,个个都是兴奋无比。   “既居首功,不知大使有何奖励。”阿诗玛笑着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记得我上回与你说的事情么,我欲请开糖榷,请你越析诏广种甘蔗。”   “记得……”   “从越析州至褒州,磨些江以南,尽为越析诏种甘蔗之地,此次俘获犬戎,一半分与你们为蔗奴,你觉得如何?”   阿诗玛闻言顿时大喜,这就让越析诏实际控制的地盘,足足扩大了三倍,而这些犬戎人被充作越析诏之庶奴,也解决了越析诏如今面临的劳力不足这个巨大的问题!   “不过……”叶畅又道。   听到这个“不过”,阿诗玛顿时冷静下来,她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此次叶畅连番获胜,越析诏确实帮了很大的忙,功不可没,但叶畅给予的报酬也太过丰厚了,远远超过阿诗玛的想象。   “就知不会如此便宜,你有何话,直说了吧,你这人最不爽利就在此处!”   听得阿诗玛这般吐槽自己,叶畅一笑:“不过,当初朝廷待皮罗阁可谓仁至义尽,比起如今给你们越析诏之优渥尚有过之,可是皮罗阁死去不过两年,阁罗凤便起叛心。娓娘,居安思危,我只问你一句,你如何保证你们越析诏子孙,不会背叛大唐?”   此语他没有压低声,故意让阿诗玛身边的诸蛮都听到,果然,那些蛮人脸色顿时一变。   他们此次相助大唐,一来是报复南诏,二来也是藏有私心,谁不想如同南诏当初一般,得到大唐的全力支持,成为六诏之主呢!   只是叶畅将话挑明了,谁都不敢说,自己这一部以后就会永远忠于大唐。   “叶郎君你说当如何?”阿诗玛面对叶畅,也不觉有些气妥。   这不是当初黄河边被她掳走的那个少年,而是指挥雄兵三万大破敌军七万的名将,他一个眼神一个念头,便可能有千百人死去。   “会盟。”   “会盟?”阿诗玛惊讶地重复了一句,然后明白关键所在:“盟约有何规定?”   “其一,云南为华夏之地,大唐之土。”   “无异议!”   “其二,诸诏诸蛮,皆为华夏之民,大唐之臣!”   “亦无异议!”   两人一说一听,最初两条,都没有什么新意,但到第三条,阿诗玛的神情便僵住了。   “其三,为禁蛮人诸兵互攻相侵,诸部都不得擅自拥兵,一应兵力,并入云南团练使麾下。团练正使须为朝廷任命,副使由诸部推举,军中须以汉人为录事参军,教以大唐军制!”   这是收走各部部分兵权,阿诗玛对这一点有些犹豫,若无兵权,他们诸部与汉人何异?他们这些部族首领的权力,又靠什么来保障?   叶畅是铁了心,不令各诏蛮中有常备兵力,至于私下的一些半农半军的兵力,这是在所难免的,倒不急着一下子解决。他更看中的是须以汉人为录事参军这一项,也就是往蛮人组成的军队中派遣军事顾问,借助这些军事顾问,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掌控这支蛮军。   “其四,蛮人穷困,乃因不知如何生产,故此朝廷委派劝勤官,协助各部,编制户籍,开垦田地,种植劳作。”   叶畅在这第四点又玩了陷阱,名义上是派劝勤官协助各部,实际上乃是派出生产顾问,插手蛮部民政,介入蛮部事务。这分明是为今后直接统治蛮部做准备,却打出解决蛮人穷困问题的幌子,阿诗玛算是蛮人中有眼光且聪明的,也不禁被此迷惑住。   要知道便是朝廷不委派,他们各诏当中,也没有少聘用汉人担任官职,便是南诏叛逆,手中还不是重用了姜如芝等汉人!   将引与前方军政之项比了又比,阿诗玛一咬牙:“我部愿从这第三第四项!”   “娓娘,你很聪明,越析诏有你,至少三五十年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用不着三五十年,只需要五年乃至三年,你就知道,答应这第三第四项,其实对你们只有好处而无坏处。”   阿诗玛苦笑了一下。   她能不答应这些么,叶畅携新胜之威,只怕整个云南,再无一个部族胆敢不奉其诏令。   “中原富庶,你们是亲眼所见,可中原富庶亦非平空而来,乃是汉家百姓辛勤操劳所至。云南物华天宝,山珍林宝有之,矿产渔盐有之,甚至连茶叶、绢绸,云南亦可生产,为何蛮人却穷困不堪,无他,不能以自然之利自给罢了。我这第三第四条,便是助蛮人如此,娓娘,百年之后,汉蛮一体,蛮人再回思此时,你便是蛮人中圣人!”   对于汉化,蛮人并没有太大的抗拒心理,此时华夏原本就拥有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她的文化她的富庶乃至她的生活方式,都对周边诸族具有极强大的影响力。更何况这些蛮人还有乌蛮白蛮之分,其中白蛮大多数都原是汉人。听得叶畅这般补充,阿诗玛却是苦笑:“我只求百年之后,子孙后世莫要骂我引狼入室即可。”   “岂会如此……善直师呢?”叶畅与她说完,目光一转,发觉始终没有看到善直和尚,神情顿时肃然,向高适问道。   “方才还在,现在不知哪去了……”高适也有些惊讶。   此时王羊儿正在狂追论绮里余,论绮里余对这一带地形虽是比王羊儿熟悉,可是他连番大战,饥疲交加,哪怕都将甲兵尽弃,体力仍有些跟不上。王羊儿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拉近距离,但眼见双方相距不足三十步时,论绮里余却不见了!   王羊儿以为追丢了,便爬向高处,希望能从高点的地方看到论绮里余行踪,他攀上一处岩石,伸出头去时,却大叫了一声,慌忙偏头。   原来论绮里余并非逃走,而是潜至此处,料到他会来高处观察,故此早就搬了块石头在手。   王羊儿一伸出头,论绮里余便一声不吭,将石头砸向王羊儿的脑袋,王羊儿偏头松手,人向岩石下滑去,却仍然被这石头插着脸砸在肩上,痛得他嗷叫了一声。   他失手滚下岩石,兵刃也不知抛到哪儿去了,人更是摔得七昏八素。他正待爬起,论绮里余却从岩上跳下,一屁股便坐在他身上,挥拳便给了他一击。   “唐狗,让你狂追,如今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论绮里余一边痛揍,一边大骂。王羊儿伸手想要格挡,可是一边胳膊方才被砸中,怎么也举不起来,另一只手也使不足气力,被论绮里余雨点般的拳头捶在头上,头脑间更是昏昏沉沉。   他心中大惊:今日要糟,要被这蛮将害了!   就在这时,却见那蛮将身体猛然震了一下,目光也发直,高举的拳头轻飘飘落下,他乘机推开蛮将想要起来,却看到一个头溜溜的脑袋在他面前,还贼溜溜地冲着他笑。   “啊哟!”王羊儿吓了一大跳,然后认出,这张丑脸,正是善直。   “小子,当初可是挺厉害的,连和尚爷爷我都被你摔了一个跟头,如今怎么这般惨,连一个蛮子都打不过!”善直哈哈大笑,一边将论绮里余按住绑起,一边对他冷嘲热讽。   王羊儿鼻子都气歪了,起身狠狠踹了论绮里余一脚:“蛮狗,敢阴爷爷我,还害得爷爷被这丑和尚笑话!”   论绮里余被这一脚踹得气都喘不过来,王羊儿还想再踢,却被善直拦住:“他是我的俘虏,你想踢,自己去抓一个来踢!”   第357章 勇士无用求巫蛊   “唐军如何了?”   太和城内,阁罗凤猛然睁开眼,他的王殿之中,一片阴森,隐约看到自己的弟弟僧阁陂在旁,他开口问道。   “尚未归来……”   “怎么还无消息,唐军分兵去与土蕃作战,胜负情形如何,为何还没有消息?”   阁罗凤喃喃自语,这些时日,因为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他的心上象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吃不香睡不好,刚才在王座之上,因为身体实在疲倦而打了个盹,量也只是片刻功夫就惊醒了。   阁陂脸又抽动了一下。   没有消息是正常的,此前他们消息灵通,唐军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在他们监视之下,逼得叶畅根本不敢将主要计划放在云南来,而是在泸州与阿诗玛密会,在戎州时给高适布局。但随着唐军的不断胜利,南诏不断败退,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看清楚形势,知道南诏败亡不可避免,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来给阁罗凤通风报信?   犬戎弃龙首关而走,前去援铁桥城,阁陂刚把这个消息带来时,阁罗凤心中是欢喜的,因为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反败为胜的希望。唐军肯定要尾随犬戎而去,若是他这时再尾随唐军,没准可以与犬戎夹击唐军。   但让他恐怖的是,唐军确实分兵一万,紧紧坠着犬戎离开,但是同时又有近万余各方蛮人,得了诚节、王归唐等人之召唤,从四面八方来到龙尾关下。他们不仅来了人,还送来粮食、物资,为的是从唐军手中换取那些亮闪闪的玻璃珠、好用的铁器等等唐人物品。   阁罗凤想起他在长安时听过唐人说过的一句话:墙倒众人推。   他现在就似乎处于这种情形之下,以往对他毕恭毕敬的人,如今都开始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看着他,他身边除了留下蒙舍诏之人,其余诸部都被挡在外围,就是因为他担心,这些异部会被唐军所诱,背叛于他。   犹豫了好一会儿,阁罗凤又向阁陂:“贤弟,你再去一趟唐军?”   “唐军那边,怕是不行,上回叶畅已经将话说死了……不过这两日,我细细思来,倒还有一计策。”阁陂吸了口气,上回叶畅说得很明白,再见之日,便是他的死期,故此他是绝对不肯再去的。   “哦,什么计策,快说,快说!”   “唐人最喜内讧,叶畅只是剑南兵马使,在其之上,尚有剑南节度使。据闻剑南节度使杨钊,乃唐天子爱妃之兄,受此前鲜于仲通之累,不得不外放为节度。他乃贬出京城,肯定想着早日回长安,若是咱们降于他处,他得此大功,必令叶畅不得继续进军……”   听僧阁陂说起利用唐人大官内部矛盾,虽然不能获全胜,但至少可以保留南诏,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阁罗凤大喜。这个时候,就算是根稻草,他也要紧紧捞在手中。故此他立刻起身:“好,好,贤弟,此事还须要你……我遣人随你去,多携金银宝货,贿赂杨钊,定要让他与叶畅生出嫌隙,哪怕救不得咱们邦国,也不能让叶畅好过!”   他当真是咬牙切齿,若是叶畅在他面前,他定然是要扑上去,甚至要从叶畅身上啃下几块肉来。   看到他这模样,阁陂又想起自己当初在叶畅面前质问,他如此斩尽杀绝,就不怕万民诅咒鬼神厌弃么,叶畅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不服王化的蛮夷对我的诅咒谩骂,便是给我的最好赞美,诅咒吧,谩骂吧,怒吼吧,然后死去吧!”   这等咒骂,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贤弟,贤弟!”阁罗凤见阁陂不出声,当下催促道。   阁陂回过神来,应了声是。此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点拖延,故此他即刻下去准备,当晚便出发。他不敢走五尺道,故此走清溪关道入蜀,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冒充蛮人中的商贩,昼夜兼程,赶往成都。   只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清溪关道虽然是云南入蜀的大道,却也是蜿蜒盘旋,往复环绕,跋山涉水,非一日可至。饶是阁陂全力而行,也用了足足八日,这才抵达成都。   此时成都又称锦官城,又值六月,夏花如云,香气满城,商贾川梭,游人往来,好一番繁华热闹之景。阁陂却无心赏玩,他第一时间便到城中剑南节度使府前,径直就想入内。   “哪来的蕃僧,竟然敢乱闯,给我打!”还不等他接近节度使大门,便听得一声喝,然后水火棍不知从哪儿拎了出来,追着他便是一顿乱打。   阁陂连吃了几棍,被打得哇哇叫,心里凉了半截。他并不知道,杨钊排场极大,性子又骄矜,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重义气的杨钊了。当年他在蜀地颇为落魄,如今回来,可谓衣锦还乡,少不得当初落魄时的旧兄弟来投,初时杨钊还善待之,渐渐就不耐烦,耻于当初一些丢人献眼的旧事被提起,故此勒令门前,勿让闲杂人等来见。   阁陂日夜兼程而来,风尘卜卜,莫说原本就长得歪瓜斜李,就算曾经有几分仙风道骨,这个时候也是一副破落户模样。门房一见,便是不喜,如何会让他接近,自然是乱棍打出去。   被赶开之后,阁陂才缓过神来,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是自己不能摆平这些门房,哪里能见得到杨钊?   他在这边绞尽脑汁想法子要见杨钊,那边阁罗凤却是心急如焚,一日要问几道,为何还没有他的消息。   阁罗凤冷静下来的时候,也知道阁陂的消息不会那么快就来,但是大多时候,他都无法冷静。龙首、龙尾二关的各族蛮兵越发多了,他的消息已被切断,就算派人从苍山绕道前去打听,却也都是一去无回。   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众叛亲离,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大王,大王,不好了!”就在阁罗凤又暴跳如雷之际,突然听得有人大叫,一路狂奔进来。   阁罗凤的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他从自己的双龙座上站起,紧张地望着大殿入口,然后便见到一人狼狈不堪地跑进来,在入殿之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连滚带爬才到得他面前。   “何事!”   “龙首关……龙首关被破了,段俭魏、杨罗颠缚了王子殿下,杀姜如芝,降了!”   “哦……”   阁罗凤轻轻哦了一声,听得这个消息,他的紧张反而没有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麾下会有人降,只不过没有想到,最先降的不是面对唐军的龙尾关处守将,而是只对着一些聚来的蛮人同族的龙首关。降与其余各诏有什么意义,要降,也应该挑唐人降啊!   然后他又惊觉:“凤伽异……我王儿,也落入贼手了,你们为何没有护他出来!”   那逃来的蛮将哭着道:“实是变起突然,我也是侥幸得脱,其余人等,尽被段俭魏等缚住,或者遇害,大王,若不能速速夺回龙首关,大事就不妙了!”   “呵呵……哈哈哈哈……”阁罗凤大笑起来。   凤伽异是他儿子,如今才十二岁,甚是聪慧英武,阁罗凤在他身上寄予厚望。他这一笑,那来报信的蛮将更是战栗不安,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   早听说最近大王有些不对劲儿,自己为何还要这么忠心!   “这些不长眼的狗奴,不识时务,他们不知,土蕃上国已经发兵十万来了,御史论若赞五万大军正在剑川与唐狗激战,唐狗背腹受敌,数万将士,都化为齑粉,叶畅那狗贼,自沉江底!”阁罗凤从牙齿缝里吐出这些话语,眼睛发直,神情甚是不对。   那将领一看慌了,这分明就是失心疯的模样!他左看右看,见着一个使女在旁边,便向那使女使了个眼色,那使女慌忙退出,不一会儿,一个耳穿双环眉目英秀的女子走了进来。   正是阁罗凤的次妃白氏。   阁罗凤正妃乃是皮罗阁为他所选,并不是很得他宠爱,而这位次妃,乃蛮人中有名的巫婆弟子,据说精于巫祝之术,能养虫伤人。就是阁罗凤自己,对她也是有几分敬畏,不以寻常女子视之。   她也是这个时候,少数能接近阁罗凤的人。   “大王,你这是做什么?”她径直来到阁罗凤身边:“就算是凤伽异为唐人所获,你还有铎传,还有其余子嗣,你何必如此?”   她冷冰冰的声音,传入阁罗凤耳中,阁罗凤激灵了一下,回过神来:“爱妃,你说的是……你说的是!”   “此时正是用心对敌之时,我这些时日,在宫中已经施了术法,咒叶畅与唐军,大王明告全军,令全军出战,夺回龙首关,与唐人决一死战!”   阁罗凤又是一个激灵。   他摆了摆手:“不,不……”   他有自知之明,情知若真督率大军出太和城,只怕每一日都会有兵士逃散。还没有打下龙首关,手中的兵力就已经逃光了。   他为何弃龙尾关回太和城,原因就在这里,如今南诏上下人心惶惶,即使以巫术聚之,也未必能维持下去,他若留在龙尾关,很有可能就有人献太和城与唐军,到那时他连一个后勤补给的基地都没有,只能呆在龙尾关饿死。   现在太和城最大的作用,不是挡住唐军,而是挡住那些已经离心离德的蛮人逃走。凭借自己亲族亲信,阁罗凤还可以逼使留在城中的蛮人为他壮声势,战时可以充当送死队消耗唐军的气力。   “不去夺回龙首关?”白氏虽有胆气,可只是妇人,看问题,没有阁罗凤看得深。   “就在太和城中,对了,我令人给你造巫台,你用巫术,咒那些唐军,咒那个叶畅!退了唐军,我立你为王后,我要奉你之神为举国神灵!”   白氏眼前猛然一亮,立她为王后这句话,令她怦然心动。   阁罗凤虽是一向宠爱她,但她毕竟不是王后,若真让她为王后,这南诏之地上,岂不意味着她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大王放心,我必不辱使命!”她琢磨着自己的那一套秘法,当即道。   阁罗凤颁下命令,如今在太和城中还是有用的,很快,全城军民便都知道,阁罗凤请次妃白氏施巫术,将咒杀唐军。蛮人多迷信,对巫蛊之术深信不疑,故此总算振奋起来。   巫台建起之后,连接杀了数十人为祭,然后白氏一身白衣,满脸青纹,跳上祭台,手舞足蹈开始施展巫术。   阁罗凤看了半晌,心中已经是不耐,但白氏却恰在此时,尖声喝道:“拜!”   顿时,阁罗凤为首,他和他的亲信都拜了下去,围观的蛮人军民,也尽皆下拜。白氏口中念念有辞,让阁罗凤他们起身,但过了会儿,又是一声“拜”,如此往复,折腾了六回。   初时阁罗凤还觉得不耐,但渐渐的,他隐约觉得仿佛冥冥中真有什么力量,在他们不断地下拜中形成了。他看了看周围,发觉周围的军民,也一改前些时日的惊慌,渐渐变得有些沉着,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   他并不知道什么是“群体暗示”,但觉得白氏这套,能够让军民安心,那就是好的。   白氏弄了半天,浑身一颤,然后口中狂喷鲜血,一个人跌座在巫台之上。好一会儿之后,她才象是清醒过来,向阁罗凤颔首示意。   旁边有使女上前将她扶起,白氏望了望四周,然后指着太和城周围道:“这周围所有的水流,我都已经下了巫咒,唐人只要饮了这些水,便必死无疑!”   满城军民顿时欢呼出声,仿佛唐人已经败北了一般。   “城中军民,亦不得饮溪流河海之水,只可饮城中井水,若是不信,你们看!”白氏一招手,顿时有人舀来瓢水,喂给一只狗,那狗只过了片刻,便狂吠了两声,然后口鼻出血,倒在了地上。   蛮人再次欢呼,这一次,他们的呼声比起此前更大!   阁罗凤看到那狗死时,也不禁将信将疑,他可是亲眼见到,水是刚刚从溪流中舀来的,那溪水甚为清澈,流淌不止,以往城中百姓多饮用之,怎么这一次就有毒了,难道白氏真的在水中下了巫咒?   第358章 鸟兽纷散效后主   这场闹剧尚未结束,便听得外头鼓声响起。   蛮人们的欢呼顿时停止,便是白氏,也挣开掺扶,举目北望。   然后,就看到一人自城上飞奔而来:“大王,大王,唐军……唐军来了!”   这是警鼓,留在城上的守卫,发现了唐军的踪影,故此擂鼓警示。   那守卫一句话,顿时令满城蛮人方才的热情荡然无存,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喊,原本围在巫台前的人,瞬间便跑得精光。   即使阁罗凤预先派了不少人维持秩序,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些维持秩序者自己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阁罗凤也无心理会他们,他看了白氏一眼,白氏的神情阴晴不定,阁罗凤厉声下令:“随我登城一观!”   太和城的城墙并不算太高,它所倚仗的城防,乃是龙首龙尾二关与苍山洱海天堑。阁罗凤登上城头,向下望去,只见北方天际,旌旗如云,鼓声隐隐,也不知是多少军队,正在那边集结。   他凝神分辨,却没有看到自己在龙尾关上看到过的叶字大旗。   “叶畅还未到……唐军阵形散乱,甚为大意,正可一战!”他心中一动,看了看左右,大声令道:“唐军远道而来,必定疲乏,少不得要饮水……水中已下了巫咒,谁愿意去破唐军,夺此头功?”   他部下左右互相看看,不少人都悄悄往后缩了缩。   虽然白氏的那些手段,看上去很唬人,也唬到了不少蛮人,可是这些部酋都不是傻瓜,在确认白氏的手段有效之前,他们才不会上去打头阵。   “杨传磨杰,你一向自诩勇武,多次要我拜你为大军将,如今我以你为大军将先锋官,替我破唐军,如何?”阁罗凤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自愿出战,他心中顿时不耐:战场之上,胜机稍纵即逝,叶畅此次大意,没准转头就弥补上!   故此他开口点将,杨传磨杰乃是部族首领,听他点了,一挺胸膛:“大王放心,且看我替大王……啊哟,啊哟……我肚子……我肚子……”   他才说了一半,突然间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阁罗凤一愣:“你怎么了?”   “啊哟,方才我不小心喝了些溪中之水……莫非我中了王妃的巫咒?啊哟,啊哟……大王,我不能为大王效力了……”   他啊哟好一会儿,阁罗凤哪里还不明白,这厮就是不愿意出战!   冷冷看了他一眼,阁罗凤目光又转到军将牟苴身上:“你牟苴,你为我征讨诸夷,立下不少功劳,从来不曾令我失望过……你可否出战?”   牟苴退了两步,脸上苦笑:“大王,非是我不愿意出战,只是……叶畅诡计多端,安知唐军这模样不是他的诡计?我出战失利事小,可是若动摇了军心士气,那可就事大了!”   “那你的意思,就是看着唐军面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自古以来,孤城不守,若是你们都不出战,那好,孤自己出战!”   众人一听都慌忙劝阻,正闹成一团间,突然看到唐军中欢声如雷,阁罗凤一怔,也不再坚持出战了,只是向着唐军中望去。   只见唐军后方,旗帜翻动,也不知道多少人正在前来。不一会儿,便看到一面大旗,穿阵而过,来到军前。   叶字大旗。   阁罗凤再也不说什么出战的事情了,叶畅并非没有到,只不过是藏身在众军之后!   牟苴方才的担忧是对的,叶畅根本就是又设一计,诱他出战!   阁罗凤心中一凛,若是如此,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白氏的巫术能起作用了。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叶畅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唐军之后,一排数十个木头架子撑了起来。最初时阁罗凤还以为是唐军的攻城器械,待那木架被推上前,他再仔细看去,啊的一声惊叫。   不仅是他,城头上的蛮人几乎都惊叫出声!   “土蕃……土蕃!”   被推到阵前的每个木架之上,都挂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不过可以认出,他们都着土蕃服饰。等更近一些,众人甚至看清他们的长相,然后就更是惊恐。   “论若赞,那是土蕃御史、援军大帅论若赞,他身上插着至少数十枝箭,必是死了!”   “还有论绮里余,当日他逃归之时,我见过他,就是他!”   论若赞与论绮里余,乃是此次土蕃援军的主帅与先锋,二人都被挂在木架之上,其中论若赞明显已经死透了。再看其余人等,也都是土蕃援军的将领,几乎一个都没有少,全部在这里!   “这……这……竟然败得这么惨?这岂不意味着,铁桥城……铁桥城落入了大唐手中?”   城头上的蛮人,亦是有见识的,自然知道,犬戎与唐军此次离开苍山洱海,为的就是争夺铁桥城。只不过前后才十余日功夫,犬戎主将几乎一个不少都被挂上了木架,那么铁桥城的命令就可想而知了。   这也意味着,来自土蕃的援助暂时是休想了,若是唐人断了铁桥城的拦江铁索,没有一两年时间,土蕃根本造不出第二座铁锁桥来!   “这叶畅……莫非真是诸葛亮再世?”不知是谁,喃喃自语:“若是真的,便是巫咒,对他也未必有用啊……”   若换了别的时候,有人敢在阁罗凤面前这样说,少不得被拖出去砍了脑袋,可这时,阁罗凤比任何人都要慌乱恐惧,他只是表面上还维持着一点镇定,实际上脑子里响着的,都是“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一两人,而是两三万的犬戎兵马,怎么就转眼间被灭了,连主将都未能逃脱?   就在这时,便见几人推着论绮里余的木架靠近城墙。那几人都备有大盾,以盾护身,不虞城头冷箭,倒是论绮里余,什么护着都没有,眼见越来越近墙,他哇哇大叫起来。   论绮里余很清楚,唐军是什么意思。   唐军想让他来喊话,可是城上蛮军却绝对不会让他喊话,其结果,就是城上蛮军将他射杀。   果然,他的求饶哀嚎声传入阁罗凤耳中,阁罗凤回过神来,绝不能让这家伙说出什么话来乱城中军民之心,故此他下令道:“射!”   “那是上国大将,若是伤了他,上国来追究怎么办?”   “这些没用的废物,他们就算想来追究,也先得过铁桥城唐人那一关。”阁罗凤从牙缝中嘶嘶地说道:“况且失了铁桥城,从今以后,就是他们犬戎人要求着咱们了……”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如果南诏国还能存在的话。   大唐西南铁桥城与安戎城这两座城池,扼住犬戎进出的要道,谁控制了这两座城,谁就拥有主动权。如今安戎城还在犬戎手中,被犬戎改名为无忧城,但铁桥城落到唐军手中之后,唐军完全可以以铁桥城为基地,经略高原,消耗土蕃的实力。   攻守之势,自此易矣。   不过那是犬戎的麻烦,而且是将来的麻烦,阁罗凤现在要面临的,是自己的麻烦。   部下得了他命令,当真弯弓搭箭,见此情形,论绮里余魂飞魄散,大叫道:“我是上国大将,我为南诏流过血,我为赞普立过功,你不能这样……啊!”   一箭封喉。   后边的高适见到这一幕,很有些遗憾地咂了一下嘴:“十一郎,这可太浪费了,他是生擒的犬戎大将,若是献俘京师,必能扬十一郎之名!”   叶畅笑了笑,挥手示意。于是又是数人,架着另一具木架向前。   这具木架上的犬戎将领亲眼见着论绮里余被一箭射中之事,哪里不知道自己的下场,顿时用犬戎语大骂起来,骂了几句,换成了蛮话。他早就被唐军恐吓,若是不按着唐军的吩咐喊话,便要受苦刑折磨,他可是亲眼见过那种苦刑,足以让心胆如铁的勇士也鬼哭狼嚎地求饶!   然后他也被射死了。   被射死至少有个痛快,唐军那些医生折腾人的手段,却可以让人生不如死。故此第三、第四、第五……一直到第二十个犬戎军官被推到城下时,城头的蛮人终于不再射了。   射不射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城中人人都知道,犬戎惨败,南诏再无外援。而且人人知道,叶畅的心意很坚决,决不会有丝毫动摇!   那犬戎军官将唐军交待他喊的事情说完,无非就是犬戎已败,全军覆灭,龙尾关亦同龙首关一般,尽皆投降,如今南诏只余孤城,再无险阻可守。若是此时投降,尚可受到礼遇,否则便要一起与阁罗凤一般,尽为齑粉。   若是别人传递这样的信息,那毫无疑问是虚言恫吓,但是叶畅这般说……   阁罗凤在城墙上木然看着这一幕,旁边心腹看着他,又看了看城下,神情很有些古怪。   “战吧。”阁罗凤低声道:“待唐军饮过水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现在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白氏的巫术上,只等着巫术起作用。不过眼见唐军埋锅造饭,并不急着攻城,没多久,他们后方也出现了唐军,看来龙尾关也确实已经献关投降了。城中人心更是惶惶,大伙都盯着唐军,只盼着唐军会突然倒下。   “请次妃来!”他又吩咐道。   不一会儿,白氏便上了城头,阁罗凤深深看着她,想到那只被巫术杀死的狗,眼中又重新燃起希望:“爱妃,你的巫术,定然能令唐人倒下吧?”   白氏大约是施法过度,脸色很难看,她看了看唐军阵势,然后勉强笑了起来:“大王放心,你看唐军,不正在埋锅造饭么,唐军之中,炊烟已起,明日此时,大王只等着取叶畅头颅就是。”   阁罗凤闻得此语,稍感安慰。   可到了次日大早,唐军依旧生龙活虎,根本无人倒下。爬上城头观望的阁罗凤看着唐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攻城准备,心中越发地绝望了。他让人去召白氏来,可那人回来时却道,白氏已经不见了!   这个消息,让阁罗凤失魂落魄。   与白氏同时不见的,还有大量的金银细软,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太和城,阁罗凤还在城北墙头观看唐军的军势,城南守军便已经打开了城门,径直向唐军献城。   “大王,我护送你突围出去!”身边忠勇之士咬牙切齿地道:“待大王重整河山之时,一定不能放过这些叛逆!”   “哈哈,哈哈哈哈……”眼见城头风云突变,王旗换转,阁罗凤再次狂笑起来。   他的心已经彻底凉了。   “都以为我穷途末路……都只道我再无它法,难道说都忘了,我是什么人么?我在长安城中曾为质多年,我很清楚那位大唐天子……好,好,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只能行最后一步棋了……”   他口中喃喃自语,仿佛疯了一般,心腹都觉得不妙,方才鼓起的勇气,不由为之消散。   “大王,快下令突围啊,如今还可以向城西突围,我们进了苍山之中,唐军不敢入山追击的!”有人再劝道。   “不必,我自有计策……来人,给我一根绳索,将我绑起来,然后打开城门!”   “什么?”   “大王,不可,我们如今虽是情形不妙,但是大王还有数千忠勇精兵,护卫大王退入苍山没有问题。唐人外来之军,不习水土,岂可在苍山洱海之界久居?待他们退后,咱们再卷土重来,终有重振王廷之时!”   “错了,错了……自一开始,我们就料错了这个叶畅,他此次来,是铁了心要吞并云南,好大的胃口!”阁罗凤见城中越发地乱,知道再不抓紧这个时机,自己真是死路一条了,不等别人给他拿绳子,他从一个卫士衣上抽出一根丝绦,将自己缚住:“随我下去,打开城门,咱们去迎接上国天军!”   “大王!”旁边一亲信忍不住,泪水盈眶:“大王,这是送死啊!”   “总好过被那些叛逆擒去献功,若能以我一命,换你们平安,算是值了。”阁罗凤叹道。   他心中却暗暗道:“当初蜀后主刘禅,便是自缚献城,得封侯享寿,不过当初他还备有棺材,自己急切间却来不及准备了。”   第359章 将军百战何苦来   已经是夏末了。   从四月份入蜀,到五月份开战,再到如今,战况持续了四个月。幸赖自己谋划得当,又亏将士用命,战事还算顺利,如今自己督帅大军,来到了太和城下,这座新建之城,防备不能说完善,据说阁罗凤原本准备从此处迁都的。   望着这座城池,叶畅微微笑了起来。   “果然如大使所料,城中骚动,不断有人逃出来,方才南边来报,南城守将已经决意献城,王天运已经准备接收了!”   “唔,看来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只不知会是谁人拿住阁罗凤来献。”叶畅笑道:“不过,咱们可不能大意,平定阁罗凤才只是开始,今后还要多多操心,至少还要半年,才能将阁罗凤余孽尽数扫平,至于使云南真正稳定下来,三五年是至少的。”   与他说话的是高适,此时高适意气风发,飞夺铁桥城之役,足以让他的声名上达天听,叶畅也暗暗和他交了底,料想接下来朝廷就是成立云南节度使,叶畅会是第一任节度,但在云南任上,叶畅只准备呆三年,三年之后,高适便将继任。   “仰赖于十一郎开创先河,我只需萧规曹随即可。”高适笑道。   “高兄能这样做最好,边事不可不小心,五年之后,云南便可以自给自足,那时这块疆域便稳了,或许还有别的疆域需要高兄去开拓。男子汉大丈夫,乘此天时,能为后世子孙多扩充疆土,何其荣幸!”   “也唯有十一郎,既精于军略,又通晓政事,方能将经营边疆。汉时开边,致使国中空虚,民怨沸腾,十一郎你开边,却是国库殷实民心欢悦,实在是了不起啊。”   高适倒不是一昧拍马屁,确实对叶畅的计划很服气,作为叶畅心中暗许的继承者,叶畅将自己对于云南的整体规划都告诉了他,也唯有他才知道,今后云南对大唐来说,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宝地。   不仅仅是云南,还要至岭南甚至安南。   两人低声谈笑,丝毫不将城中的南诏军放在心上,他们料定,哪怕阁罗凤拼死反扑,也造不成多大损失,甚至有可能只凭着新附蛮军,就足以将阁罗凤擒获。   但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城中号角响起,然后便见太和城北门城门打开!   “咦?”叶畅与高适愣了愣。   因为有暗中投靠大唐的蛮人在太和城内的缘故,所以对城中的防备,他们很清楚。在北城这边的,都是阁罗凤的亲信,至少有两千人,这些人也是阁罗凤夺取南诏王位的本钱,绝不会轻易投降的。可现在他们开城门……莫非真要临死反扑?   不过接下来的一幕,让叶畅与高适更为惊讶了。   从门中出来的蛮兵,并没有一口气冲锋,而是两边排开,然后跪倒在地,紧接着,一个身着王者衮服之人,也走了出来,然后跪在地上,双手奉起一物。   “阁罗凤……倒是做了件让我们惊讶的事情啊!”   判断那身着王者服饰的就是阁罗凤,叶畅侧头对高适道。   “走投无路了吧。”高适皱着眉。   “我倒以为,是还怀有侥幸之心,在他想来,都做到这般地步了,我总不能要了他性命。”叶畅盯着有人从门中走来,神情有些古怪。   他杀阁罗凤之心,阁罗凤知道得一清二楚,阁罗凤此前几次请降,都被他拒绝,但现在,阁罗凤还是做出了这姿态。   阁罗凤心中所想,叶畅大概能猜出来,这厮果然狡猾,难怪另一世历史中,给大唐惹来那么多麻烦,甚至可以说,大唐之衰亡,都与南诏的动荡有密切关系。   叶畅微微昂起下巴,不管阁罗凤打什么鬼主意,现在,叶畅都是征服者,即将踏入这座新生的城市。   “云南王阁罗凤请降!”   来人扬声高呼,声音传于四野,短暂的寂静之后,唐军顿时欢呼出声,乃至四出歌舞,极尽欢悦。   四个月征战不休,虽然真正大仗没有几场,可对于唐军来说,也已经疲倦。若非如此,叶畅也不会在铁桥城之战后迟迟没有回军,直到昨日,才兵临太和城下。整个过程,也以攻心迫使阁罗凤部下投降为主,不曾攻坚血战。   “会不会有什么陷阱?”有人在叶畅耳边低声道。   叶畅笑了笑,这等情形下还能有什么陷阱,而且就算有陷阱,自己会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么?   既是开城献降,立刻便有敢战英勇之士上前,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了城门与城楼,清开所有蛮军,并将他们赶到一旁,所有武器特别是弓弩之类都收缴了。这个过程中,蛮军自然少不得感受到屈辱,但形势比人强,连阁罗凤都跪在地上,他们还能说什么?   高适确认没有什么陷阱与埋伏之后,回来向叶畅点点头。   谁都没有理睬跪在地上的阁罗凤,因为每个人都知道,授降之荣,唯有叶畅可以承担。   叶畅神情似笑非笑,然后驱马上前。   跪在地上的阁罗凤听得马蹄声,抬起脸来,看着叶畅。   阁罗凤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屈辱或者失败感,相反,他隐约有种兴奋。他想从叶畅的脸上看到失望,因为他很明白,叶畅想的,可不是他的投降。   叶畅想的,是他死,但他偏偏不死,哪怕叶畅断绝了他的种种退路,他还是不死。他要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漂亮,活给叶畅看,也活到看到叶畅的下场。   “倒是当机立断,你果然是个人物。”马到了阁罗凤面前,叶畅下了马,却没有从阁罗凤手中接过代表南诏王权的玉印,而是轻声说道。   阁罗凤抬着头,笑着道:“畏于大使之威罢了……若是大使愿意,我原可以早降的。”   “我说过,朝三暮四之叛逆,闹腾着想得好处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叶畅冷冷地道。   “我已经遣王弟阁陂往成都,向剑南节度使杨公请降。”阁罗凤亦是低声说道。   叶畅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招,眉头再度皱了起来。   “臣南诏王阁罗凤,向大唐天子请降,大使既为天子钦命兵马使,还请受降……”   阁罗凤再次将手中代表南诏王权的东西举了起来,叶畅却仍然没有接。   感受到叶畅眼中的恼怒,阁罗凤心中生出无限快意,他惊讶地发觉,自己投降,都能让自己这般欢喜。   因为没有让叶畅遂意,没有让这个坏了他大计的唐人全功,所以才欢喜。   叶畅略略沉吟,那边高适上前来,看也不看阁罗凤,凑到叶畅耳边低声道:“送至长安,也难逃一死。”   这话阁罗凤听到了,阁罗凤的嘴角无声地抽动了一下,只要不是当场死,他深信自己到长安后不会死亡。他在京中为侍卫过,对李隆基极为了解,对当今大唐的朝廷,他也绝不陌生。   谀辞、贿赂,足以让大唐朝廷上数十上百的人为他说情,而李隆基也会对有一个臣服自己的蛮王感兴趣,把他当小丑养起来。   “死不了,他走通了杨钊的门路,便是走通了贵妃娘娘那边,只要到了京城,就死不了……”   “无妨,从此处到京城距离还远着,路上暴疾也是会有的。”高适又低声道。   叶畅笑着摇头:“高兄,杨钊性子我很清楚,他可不是会遵守约定的人。当初我在京中在成都,都与他有约定,说是军务归我,他但安坐成都即可。但这擒名王之大功,自己跑到他手上去了,他怎么会放下?想必他的使者就要到了,定然也有让我将阁罗凤交与他的书信。”   阁罗凤又无声地笑了笑,他抬头看着叶畅,与叶畅目光相遇,虽然面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但那目光中,却深深隐藏着得意与仇怨。   高适细细一思,必须承认,叶畅说的有理。   杨钊肯定会来抢阁罗凤的,虽然他有约定不管前线军务,可是阁罗凤派人千里迢迢向他投降,这可就不是前线军务了。他为了功劳,完全可以狡辩,说此非军务,而是教化,他可以伸手管辖。   “便宜了这厮,也无妨,他到长安之后,便是留下性命,总得受些活罪。”高适想到这心里也有些不快,瞪了阁罗凤一眼。   阁罗凤却恍若不觉,仍然是一副极为平静的模样。   叶畅正待说话,却见后边传来呼声:“叶大使,叶大使!”   叶畅回过头去,只见数骑飞奔而来,但到半途,便被唐军分出十余骑拦下,那骑上之人急得跳脚直叫。   叶畅看过去,认得他,正是杨钊身边的司马崔圆,算是杨钊手下心腹。   除了崔圆之外,还有数人,其中一人在马上摇摇晃晃,看起来坐都坐不稳,正是阁陂。   “果然来了,来得也当真是巧。”叶畅道。   高适不认识阁陂,但认得崔圆,自然明白,这应当是杨钊派来的人。而这个时候,杨钊派人来,为的是什么事情,不用细想也知道。   高适心中气愤,几乎觉得胸膛要炸开来。   平蛮定边无一策可用,抢功夺勋唯恐落于人后,这等人物,若不是靠着裙带,如何能爬得高位!   叶畅眯着眼,没有作声。他不下令,那边就不敢将崔圆、阁陂放过来。   阁罗凤盯着叶畅的表情,看到阁陂与一个唐人官员过来,他原本还有些担心的,现在完全放下心来。   来得真巧!   他与叶畅心里想的一模一样,不过叶畅心里是憋闷,他则是狂喜。   叶畅此时,应当如同吃了一个苍蝇般难受得要命吧……这厮军政确实厉害,可是面对这种猪队友,他能如何?   叶畅眯着眼,向高适道:“那僧人是阁罗凤之弟阁陂,你让他过来。”   “崔圆呢?”高适一惊问道。   “先让他等着。”   高适不知叶畅意欲何为,只是觉得叶畅似乎要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略一犹豫,想到叶畅此前的种种行事,便哑然一笑:“好,我便见一见,你如何疯一回吧。”   他转身过去,到了崔圆面前,拱手道:“原来是崔司马。”   叶畅说让崔圆等着,他却觉得,帮叶畅拖住崔圆更好。崔圆奉命而来,情知此次任务并不好完成,故此不敢在高适面前拿大,恭敬行礼,然后道:“高公,杨侍郎遣我前来,是有事要禀报叶大使,还请高公替我通禀一声。”   “不急,不急,此僧何人也?”高适一指僧阁陂。   “此为阁罗凤之弟……他……”   崔圆正待说明阁陂来意,高适又一口打断:“原来他就是阁陂,叶大使正与阁罗凤谈起他,阁陂,你先过去,叶大使有话问你。”   当着崔圆之面,阁陂不疑有他,催马上前,却立刻被拦住,他只能步行到了叶畅身边,见兄长跪着,便也跪了下来。   “阁陂,你奉令前去成都,此行如何?”叶畅温声问道。   “得幸见着了杨公,杨公已经允我南诏降了。”阁陂盯着叶畅道:“让大使失望了。”   “呵呵,也没有什么失望,我原本就无意在云南久呆,原本是想等情形安定之后再走,现在看来,只能提前了。”   叶畅此语,让阁陂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他看着叶畅,疑惑地道:“大使此语何意?”   “你记得上回你来见我时,我曾经说过么,阁罗凤,你,皆是此次叛逆之恶首,因为你们谋叛,数以万计的汉家儿郎丧命于云南之地,若不治你二人之罪,不可安逝者之魂。”叶畅慢慢地道:“你们倒是狡猾,一个去成都,一个自缚,想以此逃脱千刀万剐之刑。”   阁罗凤与阁陂对望了一眼,从叶畅的话里都听出了怒意。   但叶畅便是发怒又能如何,如今他二人降都降了,杨钊也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叶畅为边将,岂能当着杨钊使者的面,当着两方数万将士的面,拿他们奈何?   只要崔圆上来说话,他们就会被交接,由崔圆看管,那个时候,他们更无忧矣。   阁陂还想再说什么,叶畅却拔出了配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阁陂倒是有些胆气,跪在那儿,目不斜视:“大使何苦来哉!”   第360章 司马远至意所为   “算你们走运,我不能将你们千刀万剐了,但你们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脱一死,那就大错特错!”   叶畅前半截话,让阁罗凤与阁陂都是将心放下,但后半句话,又让二人心悬起。还不待阁陂说什么,叶畅猛然收刀,刀刃划开阁陂颈动脉,血顿时狂飙出来。   阁陂捂着伤口,想要堵住血,但大动脉已开,哪里还能堵得住!   他一边惨叫,一边拼命向后缩,惊恐的眼睛看着叶畅,目光里满是不解。   这等情形之下,叶畅怎么还会杀他?   叶畅微微一笑,转向阁罗凤。一直很平静的阁罗凤,这个时候也瑟瑟发抖,他想要向后逃,却被身边两个唐兵紧紧夹住。   “叶大使,叶大使,使不得啊!”崔圆被高适缠着,原本没注意的,但听得阁陂的惨叫,侧脸一瞧,顿时脸色惨白,也大叫起来。   但他的声音随着叶畅斜睨过来嘎然而止。   叶畅那冰冷的眼神,让崔圆毫不怀疑,自己再要阻挠,只怕连他也要被杀死。   “你好大的胆子……你……你怎么敢这样做,朝廷必然要治你之罪!”在呆了好一会儿,地上的阁陂都开始抽动之后,阁罗凤才回过神,惊恐万状语无伦次,原先的淡定从容荡然无存。   “你以为朝廷会如何治我之罪,了不起罢免我的官职,那正合我意,这个剑南兵马使,你以为我真很想当么?”叶畅噗的一声轻笑:“你看错了我,也看错了自己……以为你真很重要?”   一边说,叶畅的刀又架在了阁罗凤的脖子上,那刀上湿漉漉的,还有阁陂的血。阁罗凤瑟瑟发抖,再也不敢看叶畅,只能斜看着那刀:“别,别……我已经降了,我降了……”   “抱歉,我只需要你死,不需要你降。”叶畅一边说,一边又再度挥刀。   阁罗凤如同阁陂一般,被他直接割断了血脉,叶畅举起手中的刀,刀上血缓缓流下来。   “逆贼已死,现在入城!”叶畅又下令道。   诸军顿时欢呼,然后入城。叶畅翻身上马,看着开进太和城的士兵,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笑吟吟地与崔圆招呼:“崔司马远来辛苦了,不知这风尘卜卜的,可是有什么急事?”   崔圆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发出来。   他出现在这里,而且与阁陂一道前来,那么杨钊是什么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明显,可现在,叶畅两刀下去,丝毫没有给杨钊留颜面,其为人嚣张跋扈,可见一斑!   原本杨钊拉叶畅下水,将他弄到剑南节度来当这个兵马使,双方的关系就近乎破裂,而叶畅搞开中法,请杨钊予以方便,双方关系有所修复。可是随着这两刀下去,崔圆明白,那种修复只是表面。   叶畅这两刀,既是按自己意愿行事,也是给杨钊的强力警告,休要再乱伸手,只要过界,叶畅不会与他客气!   而且叶畅做出这样的决断,完全出乎崔圆意料,他以一个官僚政客的眼光来看,叶畅此举,实在是愚不可及。   阁罗凤活着,能换取更大的功劳,死了,只不过是威慑一下那些蛮人,使他们在一二十年内不敢再叛罢了。如何取舍才最有利,以叶畅最会计算的,怎么会算不明白?   “叶大使……此间之事,我……我……恭喜大使,立此殊功,霍去病、班超,亦不及君……”   崔圆原本是准备说此间之事他会源本报告给杨钊的,可是一想到叶畅方才屠阁罗凤、阁陂如杀鸡一般的神情,到嘴的话就又变了。   “既是如此,我就不多留崔司马了,你早些回去,禀报杨公,哦,顺便替我恭喜他,此间事了,他可以回京了。”叶畅淡淡地道。   崔圆行了礼,如蒙大赦一般,飞奔而去,连停下来喝口水的念头都没有。这一奔奔行了十余里,他才回过神来,看着跟随自己的随从,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奴,没有用的东西!”   随从被骂得莫名其妙,崔圆骂了两句,才觉得心头的恐惧发泄了不少。可是细思方才,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叶畅气势已成……只怕是第二个李相公了。”   是的,方才叶畅对他笑得很和气,可是给他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与被称为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差不多,甚至比李林甫更可怕些,毕竟叶畅的中的刀还在滴血。   此行差使没有成功,回去如何交待,也是崔圆要思忖的问题,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如实说与杨钊听。   他快马加鞭,沿途驿站不停换乘,也用了五日时间,才回到成都。听得他回来,杨钊笑着对鲜于仲通道:“崔圆可任事,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必是马不停蹄……好,好,此事既然办妥,鲜于公此前之旧过,想必能揭过去了。”   鲜于仲通也甚是振奋,他指挥蜀军南征失利,原本是极丢面子,但现在阁罗凤千里迢迢派人来向杨钊请降,甚至答应入京戍卫,这令叶畅也未竞全功。在鲜于仲通看来,自己的颜面多少挽回了些。   更重要的是,杨钊与他商议,只说阁罗凤是通过他请降的,他于其中也可以分润一些功劳,虽不说完全能将功赎罪,却也足以让他到朝中任一个闲职,等事情过个两年再换一个美差。   “侍郎回京,指日可待,不过这剑南之地,乃侍郎在京中立足倚仗,不可以轻易让与别人。”在等崔圆进来之际,他对杨钊道。   杨钊笑而不语,鲜于仲通心知他所想,又开口道:“愚此言非为自己,而是为侍郎。叶畅与侍郎,终究不是一条心,此次侍郎得阁罗皮献降,他必嫉恨侍郎功高,若留他在剑南,剑南再非侍郎所有矣!”   “不会留他在剑南,我与他早有言,朝廷会新设云南节度使,他为首任云南节度使。”   “哦?”鲜于仲通一惊,这等事情,杨钊此前并没有和他说起,他心念一转,便知道自己有些失去杨钊信任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略一思忖,他开口道:“既是如此,侍郎回京之后,不如留崔司马剑南节度使。”   杨钊笑道:“崔圆可没有边事经历。”   “南诏既降,蜀地自安,不过就是安戎城罢了,佐以良将,不愁守不住。”鲜于仲通道。   正说间,崔圆已经进来了,杨钊笑着道:“崔司马辛苦,方才鲜于公已经将这剑南节度使许与你了。”   崔圆神情却没有一丝兴奋,他顾不得客套,拱手便道:“侍郎,事情不妙,叶畅将阁罗凤与阁陂都杀了!”   “哈哈……什么!”杨钊一跃而起,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鲜于仲通也瞠目结舌,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所闻。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他如何敢如此,他如何能如此!”   这可是大功劳,而且阁罗凤、阁陂已经向杨钊请降,这就是杨钊的功劳,叶畅毫不客气将他们杀死,就是完全不给杨钊颜面,就是抢夺杨钊的功劳!   原本凭借这功劳,杨钊不仅仅可以回长安,甚至有可能升上一级,在六部中混个尚书之职,可现在全没了。就算杨钊上书朝廷,说阁罗凤向他请降,没有活人,有什么意义?   叶畅甚至可以耍无赖:阁罗凤欲请降,也应当是向身处前线的叶畅请降,怎么好端端地去千里之外寻杨钊降?是不是杨钊见他在前线打得好,故意编出来与他争功?   再看杨钊,杨钊已经气得全身真哆嗦。   “没有良心的狗奴,山野村夫,贬夫走卒之辈!”一连串的咒骂从杨钊口中狂喷而出,这可不是一般的仇,乃是断杨钊上升之途啊:“当初就不该助他,让他被弄死来!果然是忘恩负义之辈,贺知章、韩朝宗、李适之……一群助过他的人都被他坑了!”   他这般大骂失态,倒将自己的市井出身本性曝露出来。鲜于仲通垂头不语,那边崔圆更是哭丧着脸,从不曾见杨钊这么怒过,现在谁也不敢出面相劝。   骂了好一会儿,杨钊算是冷静下来,看着崔圆道:“他怎么可能杀死阁罗凤,莫非他攻入太和城了?”   “这个……卑职赶到时,阁罗凤正好开城投降……”   “没用的东西,若是多支撑一日也好,怎么才这么点时间,他就开城了!”杨钊又开始骂阁罗凤,骂了两句,想想不对,神情顿时紧张起来:“犬戎呢,犬戎援军如何了?”   僧阁陂来请降时,可藏着自己的小心思,没有将战况如实告知,故此杨钊只知道叶畅兵临龙尾关,而犬戎援军吃了个“小亏”,退离洱海。故此杨钊很惊讶,在犬戎相助之下,叶畅怎么可能攻破雄关,逼使阁罗凤开城投降。   “卑职到时得到的消息,犬戎援军全军尽墨,五万人,在龙尾关给叶畅一把火烧死了数千,擒获过万,然后又在铁桥城给叶畅追击,斩杀又是数千,其余尽皆成擒,连其主将御史论若赞、神川兵马使论绮里余,也被擒杀。”   “这伙犬戎也是废物,全都是废物!”杨钊又大骂。   但是鲜于仲通却猛然激灵了一下:“等一会,崔司马,你是说,在哪儿追击擒获论若赞的?”   “铁桥城!”   “铁桥城!”鲜于仲通当了数年的剑南节度使,对于地图还是很熟悉的,他顿时明白,这是哪里:“叶畅夺了铁桥城?”   “是,听闻叶畅遣高适以当地蛮人为向导,乘着犬戎援入之时,冒充蛮人,混过沿途驿关,突袭铁桥城得手。犬戎援军回来夺铁桥城,又被叶畅尾随追击,在城下大破。”   “这……好大的胆子……”鲜于仲能吸了口气,忍不住道。   这绝对是一次冒险,在鲜于仲通看来,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冒险,但是叶畅不但做了,而且还做成了!   再看杨钊,杨钊此时已经不骂了。   灭了南诏一国,灭了犬戎五万援军,还夺了铁桥城这样的天险关隘,这样的功劳,就算叶畅杀了阁罗凤,那又如何?   李隆基会怪叶畅跋扈,会骂他胆大妄为,但岂能因此治叶畅之罪,那样的话,不就伤了功臣之心?   只可惜,自己到手的功劳啊……   “五万犬戎啊……这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啧啧……”鲜于仲通此时也服气了。   “叶畅让你回来时,可曾说过什么?”想了一会儿,杨钊又开口向崔圆问道。   “他说,要我恭喜侍郎,不日即将返回长安。”   “这厮……”   听得这句,杨钊心突的一跳,心念辗转,不免犹豫。   他方才大骂叶畅,虽是一时激愤,但也是心中很久以来产生的念头。当初他落魄的时候,叶畅拉过他一把不错,但此后双方互相利用,借着他,叶畅与杨玉环、杨家姐妹都搭上了关系,从中也捞得不少好处。杨钊也很希望叶畅这样能赚钱的人永远是自己的盟友,只不过随着叶畅迎娶了李林甫的女儿,这种希望破灭,两人注定是要走上对立之面。   杨钊对叶畅,其实是破为忌惮的,叶畅年轻,而且能力极强,若他真接过李林甫的政治遗产,他杨钊哪里还能有出头之日。就算能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不过与现在的陈希烈一般,凡事但署名罢了,一点实权都没有!   所以,杨钊心底是在算计着叶畅,故此阁陂来降他连问都没有问身为前线主将的叶畅意见,径直就准了。现在叶畅一句恭喜他不日返回长安,让杨钊吓了一大跳。   莫非叶畅还有什么手段,让他回不了长安?   或许叶畅本人尚没有这个本领,但他的丈人李林甫,毫无疑问不但有这个本领,而且有这个意愿。自己真因为阁罗凤之死而与叶畅纠缠,叶畅没准就要通过他老丈人施展什么手段了。   “侍郎,既然叶畅不留颜面,那开中法之事,咱们不妨卡他一……”   “不可!”杨钊与崔圆几乎同时开口,杨钊看了看鲜于仲通,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罢了,罢了,此次就让叶十一占上一回便宜吧……我就不信,他永远能占我便宜!”   话说出来,杨钊却觉得象是咽了个苍蝇一般恶心欲吐。   第十三卷 黄沙百战穿金甲   第361章 捷报频飞喜讯传   长安城的夏天,当真是酷暑难耐,而且今年还有些特殊,关中大旱,中原大旱,整个黄河中游,都被旱灾困扰。夏粮的情形,极不容乐观,换了往年,这等情形之下,早就粮价翻倍,民怨沸腾。今年却有些不同,来自淮南道、江南西道与江南东道的稻米,顺着辙轨源源不断地被运来,虽然北方人吃稻米有些不惯,却总不虞饿肚子。   这场旱灾,也让更多自耕农破产,他们在典卖土地之后,只能拖儿带女出外流浪,但每遇到这样的人,都被官府收拢起来,将他们驱赶到辙轨工地上去——在工地上不仅可以管自己饱饭,还可以赚点钱,让家里人喝粥喝个肚儿圆。   这等情形,使得工程比叶畅在时进度更快,据一份安东银行的统计数据,最多的一天,有三十七万人同时在工地之上,陈留到洛阳的辙轨,完全可以在年内修通,而自洛阳到长安的,也应当在明年上半年建成。   这个进度,让朝廷里负责督办的官员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年年都发旱灾不可。当然,最合不拢嘴的还是那些早就盯上修路这一块利益的权贵富豪们,朝廷可是允许他们自家出资修建辙轨,既是如此,何不修一两条支线,每年收的运费,可比田地里的出息要高!   连带着那些修路的流民,也成了抢手的资源,不少人都在想法子招揽。   “这些朕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有趣的么?”   李隆基听着身边的贾昌绘声绘色说起外边的事情,懒洋洋地有些提不起精神。   叶畅虽然不在长安,但他对李隆基的影响力却从来没有中断过,在准备与杨钊分道扬镳之前,叶畅便看上了这位贾昌。   两人之间有间接的关系,贾昌的堂兄贾猫儿,乃是叶畅最信任的心腹,叶畅也尊之为“大哥”。以往贾昌发达了看不起自己的这位堂兄,但现在不同,贾猫儿论身家远远胜过贾昌,多年不往来的亲戚又重新走动起来。   “哦……倒还是有件趣闻,据说在海外发现了一座金岛……”   “金岛?”李隆基顿时感兴趣起来:“果然整座岛都是金的?”   “小臣也是道听途说的,说是有群扬州的豪商,也打着傲来国的主意,大伙合伙儿凑齐了钱,请了水工寻找傲来国。结果遭遇暴风,傲来国未曾找着,倒是找着了一座大岛,岛上有金山一座。水工回来时,身上都是金沙,每个人都成了巨富!”   李隆基听得有趣,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他心中对此却是不以为然,这几年,因为傲来国的缘故,大唐从上到下都掀起了一个航海的狂潮,也有不少人声称发现了什么什么的,但是最终都被证实,那只是骗局。   李隆基与别的聪明人一样,隐约觉得,傲来国本身就是个骗局。否则的话,为何在华夏漫长的史书之中,都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国度。   若真是骗局,叶畅当初布下此局的用心,李隆基隐约也清楚。不过他老了,对于叶畅没有太多的担忧,唯一担忧的就是自己内库中没有足够的钱粮支应他穷奢极欲的生活,或者是他手中的大权会被太子、宰相夺去。   “最初时小臣也以为只是诳人的,后来遇着一人,乃是这些水工背后支持者,他也曾经在长安呆过,后来去扬州办球社,名为王启年者,才知道这一切竟然是真的,他们真在海外寻着了一座金山。”   贾昌说到这,忍不住舔了一下嘴。   发现金山的两个主事人他要么认识,要么就听说过。一个是王启年,一个是黄衫客,这二人不知何时凑到了一处,大约是眼红叶畅发财,也有可能是想学着传奇里说的虬髯客一般,去海外自成一国,总之买了船去探险,还真给他们闯到了后世的台湾新北。因为船上水工中有曾淘过金沙的,在山溪之中发现了金沙,然后便寻到了一处大金矿。   王启年、黄裳客都不是什么收敛的性子,手下也鱼龙混杂,有了这般收获,自然难以保密。   “你识得那发觉金山之人?”李隆基闻言吃了一惊:“果然有金山?”   “他们说倒不是真有金山,但发现一处大金矿是真,在海外大岛之上……啧啧,无怪乎叶十一前些时日又有一文章,说财富自海上而来……”   “那是何文?”李隆基问身边备顾问的翰林学士王维。   王维面色平静:“乃是叶畅之《海权论》,文章至今不过四个月余。”   “四个月余,也就是在剑南时写的了,他倒是悠闲,出兵打仗时还有闲心写这个……前些时日说收复了滇南泽,准备在那筑云南城,也不知如今战况如何了。”   李隆基的话,立刻被脚步声打断,他扬眉望去,却见高力士一脸喜意地过来。   在高力士身后,则跟着李林甫。   李林甫如今分外显老,精力也日渐不济,自从两年前病过一回后,如今是小病不断,隔三岔五便会卧床休养。这让他人瘦得相当厉害,也让他显得更加冷肃严厉。李隆基现在其实很不喜欢李林甫,但急切间,又寻不着可以替代李林甫的人。   今日李林甫的神情也是极为欢喜,脸上带着一股异样的红。   “李卿、高卿,你们二人怎么凑到一块了?”李隆基狐疑地看了高力士一眼,他知道高力士与李林甫向来不是一条心的。   “奴婢在外正好遇着李相公,听得他有好消息,便一起来了。”高力士年纪虽然也大,但精力还很旺盛,腿脚也快,听得李隆基问,便笑着道。   “好消息……那必是叶十一那儿有军报传来了,李卿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李林甫下拜行礼,然后贺道:“恭喜陛下,逆贼阁罗凤已授首,其余大小逆党,叶畅亦尽数诛灭!”   “哈哈哈哈……”这消息让李隆基甚是欢喜:“太和城已经夺下来了?”   “太和城已被推平,所有砖石皆被取走,叶十一欲在其南筑新城,以制洱海之地。”   “我知道,他早前离开时便上奏过,欲以滇南泽、洱海为中心,各筑一城,辖治周边,此二城须由朝廷任命官员,总督周边民政事务;另外再委任云南团练使,兼为云南兵马使,负责军务。”李隆基记得叶畅当初提出的治理云南的方法,当下道:“好,好,我原以为需要一两年时间才能平叛,不曾想他只用了四个余月就成了……犬戎那边可有反应,想来犬戎须得增兵剑川了吧?”   他很清楚,云南完全被大唐控制,会对犬戎产生多大的压力。犬戎对大唐最大的优势就是高原的地理环境,大唐士兵虽然英勇善战,却不适合高原的地理,总是生病而死。但得了云南之后,云南的蛮人亦是习惯了山地高原生活,他们可比汉军更适应高原作战,若大唐将这些蛮人编成军队,使之为前锋攻打犬戎,犬戎今后就有罪受了。   “犬戎不可能增兵剑川了。”李林甫脸色虽红,但神情却甚为镇定,他平静地道:“叶畅先诱犬戎神川守军来援南诏,然后使高适奔袭铁桥城,先在洱海之畔大败犬戎援军,又追袭至铁桥城下,夹击犬戎,斩首万余,俘获三万,神川、剑川,已为大唐疆域矣。”   “什么?”   李隆基手中原本抓着一把米,准备扔给斗鸡场里获胜之鸡的,听得李林甫说到这里,他手不自觉一松,那把米就滑在了地上。   他自觉此生文治武功,古来帝王少有,但在犬戎身上,却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憾事。如今叶畅杀、俘近五万犬戎,又夺了神川、剑川,此等功勋,足以弥补他心中的遗憾了。   但胜利来得如此突然,战果如此辉煌,他又有些不相信。若不是叶畅一向以来的信誉,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谎报功勋。   定了定神,他肃然问道:“此事真否?”   “千真万确,现在得的还只是军报,军情是从长江至涪州,再越巴山,至洋州,再经子午谷越南山,方才送入长安,臣观上面时间,捷报乃是八日之前传来的,想来剑南节度使的捷报,也很快就要到了。”   “走子午谷……”李隆基先是一笑,这条路他很熟悉,杨玉环喜欢吃荔枝,新鲜荔枝极难保存,便是从涪州走这一条道路送到长安的,前后时间,不过三日。   但旋即他就收敛起笑,因为李林甫后边一句话提醒了他,剑南节度使的捷报,也应该到了。   剑南节度使乃是杨钊,当初被李林甫赶出长安时便心有不甘,一心想着返回长安。本来这次大捷,他可以借机回长安,可偏偏当初他又与叶畅有个约定,军功都不算他的。   李林甫提及此事,其实就是在提醒李隆基,这功劳与剑南节度使杨钊可没有半个开元通宝的关系,就象开元通宝名为开元,实际上并不是李隆基开元年间铸在一样。   换了旁人,暂时遂了李林甫意就罢了,可是这个是杨钊,这些时日,杨家姐妹可没有少哭哭啼啼过。   “好,好……有此等功臣,朕亦不可吝于封赏……这样吧,王学士!”   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王维在旁一躬身:“臣在。”   “你草拟一封圣旨,以叶畅总理云南军政事务,兼任剑南兵马使不改……另令剑南支拨有功将士赏赐之物,自今年押解京师之赋税中扣除就是。至于升官授爵之事,待叶卿详奏之后再拟。”   “是!”王维拱手道。   他也是大手笔,捋须片刻,便提笔书就圣旨,用过玺之后,将圣旨交到了李林甫手中。李隆基想了想又笑道:“恭喜李卿了,只是要替我好生向令媛赔罪,只怕要留她爱郎在边疆多一些时日。”   他不提杨钊之事,李林甫心中甚至是欢喜,当下便谢恩而出。只要杨钊被牵制在外,李林甫在朝中的地位就没有人能够威胁,至于女婿叶畅是不是因此在外多呆一些时间,李林甫并不是太介意。   既然是自己女婿,为自己做出一定牺牲,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带着愉快的心情,李林甫出了兴庆宫,回到自己府前,他却没有令车夫停车,而是令车夫载他去叶畅宅。   叶畅宅邸仍在西市那边,李腾空既嫁与叶畅,自然要入主叶宅。原本叶畅出征,问过她是否要回到李林甫府居住,都被她严辞拒绝。在这几个月时间里,她甚至连回娘家都没有回过。   “父亲大人怎么有空过来了……莫非是有李郎的消息了?”见李林甫到来,李腾空出来相迎,她甚为聪明,一看李林甫的模样,便满心欢喜地问道。   “这个……用不了多久,他会回京一段时间。”李林甫笑着道:“前方大胜,他要得胜还朝了!”   “啊!”虽然有心理准备,李腾空还是捂着心头,只觉得狂喜涌了上来。   叶畅风流多情,喜欢招惹女人是不错,但至少他对李腾空的情谊也没有假,李腾空上面有六个姐姐,那些姐夫们待她的姐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叶畅待她的。即使是出征在外,也没有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壮语,相反,利用朝廷传递军情的驿站,每个月少说要送一两封信来给她,不仅和她讲南疆风情,吐露相思之意,还时不时夹带些小礼物。   那些礼物并不贵重:一片树叶、一颗彩色的石头,或者其余什么,直到前些时日,才令信使带来了一个小盒,盒子中有一块石头,叶畅称其为翡翠原石,叶畅在信中说,此石自云南还要西南而来,打磨之后便可得到美玉,将成为云南重要的商品之一。   故此,李腾空对叶畅的情谊,不仅没有因为婚姻和分离而变得淡然,相反,却如酒一般,越陈越香。   “阿耶,不知叶郎何时归来?”她喜悦而急切地问道。   “圣人已经拟了旨意,快的话一个多月后他就会回来。”李林甫见女儿脸上的笑容,笑眯眯地应道。   “此次来是不是就能留在长安了?”李腾空又问。   李林甫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第362章 行到尽处须放手   时光飞逝如电。   李腾空跪坐在床榻面前,泪眼朦胧地看着在床上的李林甫。   李林甫现在的情形,不仅仅是尽显老态,而且很明显处于风烛残年。即使是使女不停为他擦拭,他的嘴角仍然有涎水留下。   不过他的眼睛却还清明,只是控制不住身体,不停地在抖罢了。   “空娘……乖女……我对不住你。”   天宝六载时,李林甫就给气倒下过一回,而且那一次他与叶畅的关系几乎破裂,后来是靠着李腾空出嫁,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过来。即使如此,翁婿两人却也已经貌合神离,李林甫对于这位女婿,既是利用,又是防备。   天宝八载,叶畅征南诏大获全胜,斩俘无算,不过因为擅杀投降了的阁罗凤,功过相抵,除了一个新设的知云南都护府外,就是加了勋,武散官升了将军,并未获取实职。此后利用一次李林甫生病的机会,李隆基借口举荐叶畅有功,将杨钊调回长安,等李林甫反应过来,木己成舟。   不过为了安抚李林甫与叶畅,李隆基也让叶畅得了好处,叶畅因为提出“开中法”和此前军功,勋爵升为云麾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上护军、开国伯,同时还许荫一子,又赐李腾空郡主仪仗,除此之外,叶畅已去世的父、祖,也都得以赠官。叶畅的阶官则升为左武卫员外大将军、检校御史中丞,差官为知云南经略使、剑南道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蜀郡长史、岭南五府经略使,其余官职如故。   杨钊自然也留下了崔圆这个钉子任蜀郡司马。   因为人口经济不足,叶畅提出的将安南与云南合并,升为云南道的计划却未立即执行,云南节度使也未建立起来,而是将云南郡分为云南都督府、大理都督府、剑川都督府,三府合为云南经略府。不过叶畅也不要这个虚名,他要的是实惠。   可这些爵赏偏偏口惠而实不至,这是叶畅对这些的评价,并且从这些事情当中,叶畅判断出,李隆基对他也已经有了疑忌之意。   为此,叶畅在长安城中大兴土木,将自己原本的府邸周围全部买了下来,建成了一座豪宅,获费的钱足足有数十万贯。或许是听得这个消息,李隆基甚为欢喜,还赐了些宫中的摆设来,专门召京兆尹令其配合叶家施工。   当时李隆基之话语,后来也传入叶畅耳中。   “叶十一见多识广,眼大气高,勿使其笑朕吝啬。”   不过给叶畅的好处也就仅此了,与此同时,李隆基不断地向辽东派人,在叶畅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辽东局面有了微妙的变化。   南霁云升官的速度比不上罗九河,表面上看,是为了奖掖罗九河这几年立下的功劳,比如说将辽东行军总管府所控制的地盘一直扩张到了鸭绿水畔,实际上的用意,却是控制辽东的兵权,削弱叶畅在辽东军务上的影响力。在李隆基看来,南霁云乃叶畅亲信,而罗九河则是后投入者,可以适当提拔,以牵制叶畅。   不过政务上,李隆基倒是没有过多干涉,大约他也是想知道,叶畅的那一套经营边疆的理论,能不能实现。故此,这还没有触及到叶畅的底线。   “阿耶不必多说,好生休养,将身体养好了,什么都好!”李腾空有些心酸地道。   “我……”   李林甫正待继续说,外边骚动了一会儿,紧接着,有人道:“杨侍郎来探望!”   杨侍郎,自然是杨钊,他虽是回京,却没有升官,也算是李隆基的一点平衡,原本奄奄一息的李林甫猛然精神一振,整个人身上,又生出凛凛威仪。   那个让无数朝臣闻风丧胆的权奸李林甫,又回到了他身上。   “请他进来。”李林甫徐徐说道。   旁边的使女将他脸上的涎水擦尽,将他扶起。女眷都躲入后宫,不一会儿,杨钊面对微笑走了进来。   但一看到李林甫威襟正座的模样,杨钊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他停住脚步,转身便欲回头。   原本以为李林甫是只死老虎,他赶来看看热闹,同时发泄一下心头的不满,却不曾想,所见的李林甫与平时比,并没有什么两样。   时值天宝十载春暮,李隆基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距离叶畅平定南诏之乱,也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时间。或许是因为叶畅在的缘故,虽然得到了李隆基的支持,杨钊面对李林甫,却仍然没有任何优势,往往他的每一步算计,都被李林甫轻易破解,然后反击。   故此,面对李林甫,他心中已经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敬畏。原本是来看一条死狗的,结果发现死狗变成了病虎,他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走避。   李林甫徐徐说道:“杨侍郎来而复往,是何道理?”   杨钊这才收住脚步,脸色有些发白,他望了李林甫一下:“听闻李相身体有恙,故来探病,却忘了带礼物,是想折回取礼物……”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李林甫看着他面色发白,轻轻叹了口气,若自己还是健康的,绝对不会让这小辈猖狂,但现在……   四年前晕倒之后,他身体就一直不行,前不久,更是中风倒下。他虽然还是贪恋权力,却也知道,以自己现在连坐正都困难的身体,想要继续把持权力,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这几年没有全力将叶畅调回京城,若叶畅回到京城的话,他可以顺势接过自己的势力,哪怕不能与杨钊抗衡,至少还可以自保。   现在么……就要有些顾忌了。   “老夫出仕至今,已有五十年……”李林甫仍然是慢慢地说道:“如今老病,是该到退休致仕的时候了。”   杨钊心中一动,嘴上却道:“李相公何出此言,相公一时不适罢了,如今天子与朝廷,都倚相公为栋梁,相公若是退休致仕,何人可当天下大任!”   “有人可以。”李林甫向身边使女示意,那使女拿出一封信,李林甫道:“老夫致仕乞骸骨之奏章,已在此矣,继任之人,老夫亦已向圣人举荐了。”   杨钊盯着那封信,几乎要伸手将之夺来!   这些年,谁都知道李林甫已经老了,但是只要李林甫自己不退,却谁都不敢对他发起挑战。内有无数官员充任党羽,外有叶畅这般名将算作爪牙,李林甫这两年可谓威风凛凛,杨钊都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现在这座横在所有朝臣头上的大山,竟然要自己请辞了!   李隆基都有些奈何不了他,私下里曾对杨钊牢骚,说若不是叶畅在,早勒令李林甫退休致仕。现在他自己请辞,就象是挡着杨钊前路的一块大石头,他想方设法也搬不走,然后有朝一日那石头却自己滚开一般。   不过杨钊还是按捺住自己的心,咽了口口水:“相公说笑了,我不相信有谁能取代相公……”   “老夫是说真的,老夫老矣,如今又多病……有今日没明日,没准哪一天就咽了气。”说到这里,李林甫突然身体往前一倾,紧紧盯着杨钊:“老夫诸子诸婿,今后就仰赖杨公照料了。”   杨钊背上顿时冷汗直冒,他哪里敢答应下来此事!强笑了笑,他道:“有叶十一郎在,哪里须得我……”   “杨公,你只说一句,老夫诸子诸婿,你照看还是不照看。”李林甫道。   “这个,杨某官卑名低,有……”   “老夫这请辞奏章中,所荐接递老夫之人,乃陈希烈。”李林甫打断了他:“不过陈希烈一向未理政务,唯会空谈黄老,故此,老夫又荐杨公你替陈希烈。虽是暂且委屈你居于陈希烈之下,但以杨公之才,朝堂政务,当由杨公决之,陈希烈但垂拱罢了。”   杨钊心中狂喜,然后就愣住了。   李林甫若是举荐他,他这个次相之位就坐稳了。正如李林甫所言,陈希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大权只可能掌握在他手中,过个一两年,寻个借口将陈希烈罢相,他自然就可以登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但同时,杨钊心里不能不犯疑,李林甫真的会这般做么?   念及李林甫口蜜腹剑的名头,杨钊再次冷汗直冒,口中只能说道:“某不过粗鄙之人,李相之恩,某必不负之。”   李林甫没有再说什么,杨钊会意告辞,待他走后,李林甫才长长叹息了一声。   若是没有叶畅,只怕自己退下之后用不了多久,就没有活路了。自己晚年做过不少得意之事,可若论最得意者,大约就是寻了这样一个女婿。   只恨这女婿与自己并不完全是一条心,否则的话,自己无论进退,都能更加从容。   振作了一下精神,李林甫向自己长子李岫道:“这封奏章,你替我送到兴庆宫去!”   李岫应了一声,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奏章。   没有多久,奏章就呈到了李隆基面前,而杨钊,也在此处。   “李卿身体真的不好?”草草看完奏章,李隆基惊讶地问道:“前几日来见朕,还是好好的。”   “御医说是风疾,脑中有血块,发作得疾,唯有徐徐图之。”   在叶畅的倡导之下,大唐的医术有突飞猛进的发展,旅顺、长安和洛阳都有半官办的医学院,战场上的那些敌军,为这些医学院提供了不少标本和试验对象。象风疾,现在便知道是脑中血管破裂有血块压迫而成。李隆基自己也略通医术,闻言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杨钊觉得,这一声叹息里,还有点如释重负。   “李卿说想到旅顺去养老……好端端的去那地方做什么,辽东苦寒荒凉之地,朕若真让他去了那里,绝非优待大臣之道。况且李卿就算致仕,朝中若有大事,还须向他顾问。”李隆基又道。   “臣也是这般相劝的,但臣父却说……这些年叶畅仍然加紧派船出海,或许什么时候,便找到了蓬莱仙山,求来仙药。他在旅顺,这仙药到了,或许还能救臣父性命,延寿几年……”   说到这里,李岫黯然呜咽,却是真情流露。李隆基心中微微一动,便是杨钊,这个时候也不禁抚额。   他们倒是将这件事情忘了,这些年,叶畅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蓬莱等海外仙山的努力,他的船队,数次成功抵达日本,还帮助日本发现了石见银山,这样日本就有足够的白银来收购他卖去的佛像、佛经、铁器、玻璃、丝绸等物品。   日本的银山,还有两年前在流求发现的金山,有传闻说这二者皆是叶畅指点才寻到的,故此叶畅财神之名,更为响亮。   “既是如此……”   李隆基听得这个理由,不禁怦然心动,李林甫怕老死,他比李林甫年轻不了多少,岂有不怕老死的道理!   听得李隆基要松口,杨钊有些急了,若是李林甫真的到了辽东旅顺,那他还想报复李林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难道说还派人跑到旅顺去问叶畅老丈人之罪?   不过,想到方才自己在李林甫府中见到这老奸的气势,杨钊咽了口口水,终究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   若是逼得这老奸又回到朝堂上,那更是麻烦,反正将他赶到辽东去,慢慢再来对付叶畅。等叶畅被收拾了,这老奸就算没有断气,也无能为力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堆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情。   他不反对,李隆基又思忖了会儿,点头道:“既是如此,李卿何日动身,朕令百官相送,朕也亲登城楼,为令尊送行……朕还许你兄弟假,先将李卿送至旅顺,安顿好之后再还长安!”   既然要放李林甫一条生命,李隆基的气魄就显出来,他放得很彻底,不仅仅是李林甫自己,他的儿子们,也都送至旅顺——名义上是成全他们孝道,实际上却是将李林甫的子侄从朝堂之上清出去。   杨钊心中顿时一喜,这消息传出去,不用他找李林甫麻烦,朝廷上某些人,就会明白,李林甫彻底完了,他们就会象疯狗一般扑来,希望在李林甫身上,撕咬下两块肉……不过有叶畅在,这些人还是会有些忌惮。   想来想去,杨钊心中很清楚,李林甫能全身而退,最大的倚仗,恐怕就是那个女婿了。   那个让他们这些呆在长安的人都心生忌惮的人物,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第363章 一纸诏书速还京   “果然,象林稻如中丞所言,比起云南土稻,耐旱、耐涝、用时短,产量亦高,只是口感不好,只可为平民口粮,不可供贵人所食。”   面色黑黝的李白笑嘻嘻地指着面前的早稻稻浪对叶畅说道,虽然一字都没有提自己,可那渴望赞扬的神情,还是令叶畅不禁发笑。   这两年来,李白算是一改往常好浮夸而不务实的毛病,踏踏实实做了不少事情,先是建云南城,然后又是奉叶畅之命试种象林稻,两件事情,足让他在经营华夏边疆之事上功垂不朽。   所谓象林稻,就是占城稻,如今还无占城之说,只有占婆,叶畅以汉时地名象林命之,对其之野心,昭然若揭。他一直在鼓动将云南与此时尚在岭南治下的安南合并,另成一道云南道,在他的计划之中,云南道的控制范围,应当包括另一世整个中南半岛,襟两洋而扼要冲。   不过此事急不来,或许要用一两代人来经营才成。   “无妨,百姓饥时不挑食,而且实在口感不好,还可以磨成饲料,用于养猪养鸡,总没有人嫌肉口味不好。”叶畅一本正经地道。   李白大笑起来。   “中丞说的是,饥时还管什么口感,能填饱肚子就是好的……中丞所制秧马、脱机,事半功倍,当真是巧夺天工!”   秧马原是北宋之后开始盛行,四川出身的苏轼是到了武昌才见到,但如今叶畅就已经拿了出来。至于脱机,则是脚踏式滚桶打谷机,张休耗费了八年功夫,与二十余名巧匠一起,终于能铸造、打磨成合用的齿轮,对于收割甚为方便。   除了稻田,就是甘蔗田,此时甘蔗尚未成熟,放眼望去,一片碧叶如障如林,叶畅见此甚是欢喜:“今年年景尚好,看来甘蔗能丰收,有足够的糖运出去,这云南商会便也可以建起来了。”   “东北、西南,十一郎你都建商会以经营之,东南为大海且不说了,那西北呢,听闻十一郎近来屡屡致书信与朝廷、安西,莫非十一郎也准备在西北行边疆之策?”   叶畅闻言笑容敛起:“倒不是准备在西北行我的边疆之策,是有些担心。”   “哦,十一然且说说,担心什么?”   “边将好大喜功啊……”   叶畅这一叹,让李白笑容也敛住,边将好大喜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特别是胡人充任边将,根本不将大唐将士的性命放在心上,屡屡做出各种令人瞠目的事情。   这也与叶畅有关,叶畅两年前的大胜,刺激了各方边将,他们也纷纷向周边发动攻击,却不顾自己是否有叶畅在边疆生财的能力。先是哥叔翰,不顾叶畅劝说,强攻土蕃控制下的石城堡,折损将士精锐数万,才夺下这座区区千人镇守的堡垒,紧接着安禄山,在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与夫蒙灵察合击契丹、奚,他贪功抢先,于天门岭中伏兵败,八万兵马损失怠尽。   每每这消息传来,叶畅就不禁扼腕叹息,如今大唐边军资费支出已经是开元年间的五倍以上,耗费国家无尽财力,特别是那宝贵无比的人力,却获取边将个人的小小功劳,这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事情。   “高仙芝此人好大喜功,更胜于哥叔翰,而且他军中宿将,向来骄矜,此前又屡战屡胜,我怕他在安西行冒险之事。而且,还有一忧,便是犬戎。如今剑南有我,犬戎无法出铁桥城、安戎城,河曲有哥叔翰,犬戎无法出石城堡,他们能拓展的唯一方向,就是小勃律……”   面对大唐在铁桥、石城堡的优势,这两个方向,犬戎只能采取守势,而且这两年来,叶畅还屡屡组织蛮人深入犬戎境内,俘虏犬戎军民充当农奴——战果不算辉煌,但足以让犬戎头痛万分,那些同他们一般适应高原气候的蛮人,比起汉军可要难缠得多。   为应对这种情形,犬戎除了加强对东南的防备之外,另外一条选择,就是猛攻安西都护府,尽可以从大小勃律出兵,逼得大唐把国力耗在漫长的补给线上,也迫使大唐不能在剑南或者河西全力向它进攻。   而此时位于葱岭的诸国,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它们周旋于大唐与犬戎之间,还要加上位于中亚的另一个庞然大物大食,借助几家大势力之间的角力,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的独立。   “葱岭诸国也难。”李白叹了口气。   “有何为难,全心向华即可,便是以石国为例,其国三百余城,大多为华人所建,大唐原本为其故国!况且,无论是大食还是犬戎,对其都是勒索无度,大唐不唯只要象征性地贡物,还许他们丝路之利……以我所见,就是贪心不足,带价而沽!”   李白笑了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接口,他对此是有不同意见的,比起叶畅,他更熟悉葱岭一带的情形,毕竟他父亲曾经在那儿做过生意。   “十一郎,你要当心。”李白没有再提葱岭诸国,却转而说道。   “什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李相公在朝中,你是不必害怕什么,但李相公如今年事已高了……另外,太子那边,你要千万当心。”李白又道。   叶畅讶然看着他,李白的意思,他很明白,只是奇怪的是,一向率直的李白,竟然也有这样的觉悟了。   “跟你身边两年有余,就算是个白痴,总也得学会些东西吧?”   叶畅哑然失笑,正待再说,突然间,见蔡明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智华,有何事?”   “朝廷有密旨,召中丞回长安!”蔡明低声道:“使者正在城中,中丞速速前去接旨吧!”   “召我还京?”叶畅愣了愣,眉头皱起。   李林甫在杨钊还京之后,便试图召他回长安,但屡屡被李隆基所阻。叶畅很清楚李隆基的意图,就是绝不让他与李林甫二人同时在长安,以免给杨钊造成太大的压力。   现在突然召他回长安,却不大可能是述职,那么就一定是长安城中有变。   “可知何事?”叶畅面色严竣。   蔡明的神情却有些古怪,看了叶畅好一会儿,然后道:“这个,李林甫罢相了。”   他是王忠嗣荐到叶畅身边的,因为做事勤恳稳重,叶畅从最初的不重用,到现在已经渐渐信任。但是王忠嗣与李林甫的关系可谓死敌,他亦是极厌恶李林甫,可李林甫偏偏是叶畅岳丈,这样复杂的关系下,这个消息让他面色古怪起来。   他很想放声大笑,却顾及叶畅的反应,不能笑出声来。   “罢相?”   叶畅心中一凛,这确实是一件极为大的事情,好端端的,为何会罢相?   “原因?”   “老病。”   以叶畅对李林甫的了解,如果不是实在动不了,他是绝对不会请辞的,这个“老病”的理由,实在是有些诡异。而且叶畅很清楚,李林甫罢相,杨钊就肯定会上位,以杨钊的性子,绝对不会让他从容入京。   “事情有些奇怪啊。”李白想了想说道。   “无妨,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而且家岳为人,他既只是老病而不是故去,那么定然是留了后手的。”叶畅道。   既然朝廷召他回长安,他便不再耽搁,先是将高适从新建的大理城召来,将云南三府事务悉以委之——对李白,他终究有些不放心,这位天才诗人没有他盯着,没准就整日醉熏熏的了。   从云南城到长安,路途遥远,叶畅带着百余人,不可能沿途驿站换马,故此速度快不起来,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到了六月,他才进入长安城,而这个时候,各方的消息也已经达来。   先是到衙门报备,等待李隆基召见,然后还家。看到自家大门时,他心里突然有些激动,以往他并不把长安城中的这座府邸真正当作自己的家,可现在因为这里有人在等着他的缘故,他真有了家的感觉。   李腾空没有随他去云南,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以李腾空为人质。叶畅才入大门,便见李腾空拎着裙角急匆匆跑了出来,一见着他,未说话,眼眶先红了。   “别难过,别难过,我回长安,你当欢喜才是。”叶畅笑着道。   叶畅越是相劝,李腾空就越觉得心中难过。   无怪乎她觉得心酸,二人成亲已经有两年,两年来聚少离多,共处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两个月。若她膝下有子女,那还好说一些,可是她膝下并无儿女,唯有千里鸿雁,寄托相思。   偏偏这等情形怨不得叶畅,根子还在李林甫与李隆基的相互猜忌,某种程度上说,叶畅亦是受害者。   “空娘再这般哭,便是不欢迎我了。”见她仍然流泪不止,叶畅假意威胁道:“既是不欢迎我,我便又回云南去!”   “不,不……”   明知叶畅是在说话的,李腾空却仍然抓紧了他的手,然后勉强破啼为笑:“奴这不是喜极而泣么?”   她虽然自称喜极而泣,可眉宇间的愁绪却是如何也摆不掉的。叶畅见状,干脆不说话,伸手便将她横抱起来。   周围亲卫、使女和家仆都在,李腾空顿时羞得用手捂着脸:“郎君!”   “准备热水,一身都是泥,我要先洗澡。”叶畅对使女吩咐,然后回头看了看善直与王羊儿:“你们就自己休息,三哥照顾好羊儿!”   众人都是笑,善直咧开嘴:“放心吧。”   抱着李腾空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里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叶畅深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心里的郁闷随之无存。他将李腾空放在了榻上,李腾空用力捶了他几下,却根本拒绝不了他的力气。   叶畅家中向来奢侈,故此随时有热水备着,叶畅才放下李腾空,那边使女们便抿嘴笑着将大木桶搬了进来,放在了卧室外间,紧接着一盆盆热水倒了进去,水倒好之后,毛巾、鞋子、干净衣裳也准备好了。   “给夫人也准备衣裳。”叶畅毫不羞涩地吩咐道。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李腾空抱起。   “郎君!”见叶畅这般猴急,李腾空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这一个多月来,辛苦娘子了。”事毕,叶畅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   “郎君千里奔波,才是辛苦,奴只是有些不舍父亲,他此去辽东,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不适……奴实在担忧。”   “丈人身体究竟如何,为何好端端的要致仕?”   “此前风疾发作,已是半身不遂,不能上朝,亦无法入宫,不得不退。”   叶畅听到李林甫中风不得不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能退亦未必不是福。”   李林甫若不是中风半身不遂,绝对不会放弃权力,现在人虽然行动不便,可是至少脑子还好使,还有足够的精力与时间安排后事,最重要的是,比起另一世的历史,他多了一个女婿叶畅。即使是想着将李林甫连根拔掉的李隆基、杨钊,也不得不考虑叶畅的想法,行事颇有顾忌。   “如今丈人精神可好一些?”   “不好,人不能动了,少不得发脾气,我在时要好些。郎君何时去看看他,这些天,宫中每隔几日就派人来,明面上是探疾,实际上却是催他赶紧离开。他一日不离开,那位杨次郎就不好登相位——他可是总怕着父亲哪一天突然站起来,又出现在圣人面前,笑着让他滚蛋!”   “无胆鼠辈。”叶畅骂了一句杨钊。   这两年两人关系相当僵,叶畅许多经营边疆的方略,都被杨钊杯葛,双方关系,即使没有李林甫在,如今也是势成水火。杨钊这般做,无非还是怕叶畅立下大功回京任职,威胁到他的地位,毕竟如今天下公认,论会赚钱,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叶畅。   “如今时间尚早,我现在就去拜见丈人,许多事情,也需要向他请教。”叶畅又道。   李腾空忙起身为他收拾,只是方才叶畅折腾得太凶,她身酥骨软,才坐起来便又跌入叶畅怀中。温玉暖香抱了满怀,叶畅心念又一转,哈哈一笑:“不急,丈人那边再晚些去都没有关系,另有要事要做。”   “还有什么事情?”李腾空讶然。   “自然是喂饱我家娘子。”叶畅低笑着将她又压倒在身下。   第364章 数语筹谋显老奸   浓烈的中药味,让叶畅险些打了个喷嚏。   “十一郎,你来了!”李岫一脸枯槁,匆匆出来相迎,神情比起以前要热情许多。   那是自然的,李林甫执意要去旅顺养老,他们这些当儿子的不得不相随,旅顺乃是叶畅的地盘,哪怕他如今已经有一年没去辽东,声望与影响在那边仍然没有什么衰减。故此,他们到了旅顺,还需要仰仗叶畅。   另外,对于叶畅始终在苦求的“仙药”,他们也颇有好奇之心。   “何劳大郎来迎……丈人如今还好么?”叶畅问道。   “唉……你随我来吧。”李岫知道正事要紧,也没有废话,引着叶畅便往里走。   但出乎叶畅意料,他们并不是顺着药味前进,而是在府中转来转去,转到一处隐秘的院子里才放缓脚步。   “大人自病后就疑心甚重,往往一日数换居处,便中家中管家,亦不知他所在何处。”对着叶畅,李岫没有什么隐瞒,低声说道。   这便是坏事做多了的结果,李林甫虽然是能臣,但亦是权奸,把持权柄这么多年,不知坑了多少人物,可谓仇敌满朝。   “是谁来了!”李岫说话的声音很低,却仍然被屋里的李林甫听到,李林甫猛然咆哮道:“是谁,大郎,你在与谁说话!”   “是妹婿来了,特来向大人问安。”李岫慌忙答道。   “十一郎来了?十一郎,快进来,快进来……好,好,大郎,你立刻去收拾东西,三日之内,我们就离京!”   很显然,李林甫在长安城中拖延时间,迟迟没有离开的根本原因,就是在等叶畅。   叶畅定了定神,迈过门槛,进入屋内。   屋里倒不是很暗,两只马灯挂在墙上——这又是旅顺的产品,只不过现在还只是作奢侈品供应,因为使用到了玻璃罩子,所用的灯油也是植物油。看到这两个灯,叶畅便想起自己总忘掉的事情,该让人去寻一寻另一世延安附近的石油了。   “叶畅见过丈人。”望着躺在榻上的李林甫,叶畅长拜行礼。   无论两人关系多么复杂,也无论李林甫藏有多少私心,他总是李腾空的父亲,李腾空待他当真是没有什么说的,故此他对李林甫,总要保持起码的尊重。   “十一郎,你来了就好……”李林甫看了看周围:“你们都出去,只留十一郎在此!”   因为中风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含糊,看精神,倒还算好,不过这样的夏天,却还盖着棉被,身体之虚弱,可见一斑。   “丈人身体……”   “我身体我知道,这一回是好不了了。”李林甫吃力地道:“我若死在外地,尚可保全大郎他们兄弟,若死在长安,只怕连下葬都没下,大郎他们就要被族灭了……门人之中,只有罗希奭或念旧情,其余人等,不落井下石,便是试图自保……”   叶畅抿了一下嘴,李林甫虽然病倒,对人对事却丝毫不糊涂。   “这两年我将你放在云南,不全力召你还京,也是想着你与我保持一些距离,女婿毕竟不是儿子,你自己也有手段自保。保住了你,便是保住了大郎他们几兄弟……”李林甫又道。   “小婿明白。”   “我去之后,杨钊势大,必有无数人投靠于他,你小心些。”   “事已至此,丈人还隐瞒什么,丈人必有后手……何不教我?”叶畅道。   他不相信李林甫会束手待毙,李林甫的天性,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信不过,哪里真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李林甫看着他:“你道如何?”   这对翁婿,都是搞惯了勾心斗角的,即便是这般情形,双方还不忘暗中考较。叶畅看了看身后,微笑着道:“不知卢杞此时何在?”   李林甫瞳孔猛然缩了一缩,额头微微有些汗意。   两年前,也就是叶畅去云南不久,卢杞便与李林甫反目,暗中投靠了杨钊。叶畅在边疆的一些措施能被杨钊杯葛,很大程度上就是卢杞暗中通风报信。但对卢杞这先背叛李适之再背返李林甫的人,杨钊并没有多少信任,而且如今杨钊手中人物众多,也看不上这样一个区区六品官。   故此如今卢杞几乎从长安城的政坛之上消失了,甚至有人以为,他已经被李林甫暗中害死。   “若无外敌,杨钊先会扫除陈希烈,陈希烈性贪而懦,不是他的对手,不过一两年间就会垮台,此后杨钊必全力对付老夫,可若有比老夫更危险的外敌……”李林甫缓缓说道。   卢杞与他的反目,乃是他有意安排的,制造杨钊不被信任,也是他有意安排的。这一步棋子,早在当初李适之死时,他就已经准备好了,两年前不过是落下去。   最终这步棋落着的地方……   “太子?”叶畅低声问道。   李林甫去相离京,还能制约杨钊的势力,唯有高力士,但以高力士墙头草的性格,主动出来与杨钊唱对台戏,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必须有人能让杨钊感觉到威胁。最佳的人选原本是陈希烈,但李林甫和陈希烈共事多年,知道此人无才无骨,既然没有与杨钊对抗的才能,也没有敢于揽权的勇气。   既是如此,那么可以备选的人,就是太子李亨,李林甫的宿敌、死敌。   谁都不会想到,李林甫竟然想扶出太子李亨来牵制杨钊,在一般人的设想中,李林甫试图动摇李亨的储位多年,李亨与杨钊联手,搞倒李林甫才是最正常的选择。   “老夫既已致仕,便对太子不构成威胁,能对太子之位构成威胁的,唯有杨钊。贵妃娘娘正得宠爱,万一她育有龙种,杨钊是扶植自己外甥,还是保李亨,这还用想么?即使圣人早有考虑,令贵妃娘娘无法受孕,宫中年幼的王子、王孙并不少,娘娘身边人罗嗦两句,娘娘将其中一二收养在身边……”   叶畅看着李林甫昏黄的眼中闪烁着鬼火一般的幽光,实在有些无语。   这老奸到了油枯灯尽之时,却还有这种本事,将李隆基、杨贵妃、太子李亨还有杨钊,统统算计进去。   若他的计划真实施了,杨钊哪里有空来对付李林甫,他首先要做的,当是动摇太子李亨的储位。   同样,太子李亨忙着稳固储位,又怎么会将已经没有了威胁的李林甫放在心上,在李亨的算计之中,完全可以在自己正式登基之后,再来找李林甫后人的麻烦。   “若是如此,可保五至十年。”叶畅低声道。   “呵呵……”李林甫嘿嘿笑了两声,叶畅顿时明白,这老奸仍然还留着后手。   无论杨钊与李亨谁胜了,李林甫手中却还有一张牌没有翻出来,这张牌将可能把杨钊、李亨中的胜者再掀翻来!   这张牌是谁?   叶畅觉得,自己不大可能是这张牌,应当还有别人。   “这几年,你做得甚好,理财之能,朝廷渐渐离不开你了,军功亦是朝中少有,你且忍耐几年,或许用不了多久,大唐便有三十余岁的宰相了。”   叶畅今年二十六岁,离三十余岁也不过是四五年的时间,李林甫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嫉妒,他自己是过了中年才得宰相之位,而且还被张九龄等压制了不少时间。   “丈人去旅顺只管放心,那边我会安排好,旅顺气候比长安只是略冷一些,这几年来,人口增长极快,虽不如长安一般有百万之众,却也有近十万……”   天宝六载时,辽东完成了第一次人口登记,在册的汉人人数十七万四千余,主要集中在旅顺、建安、青泥浦、石人汪、石城、卑沙城等城池周围。但经过四年之后,辽东的汉人人口数量超过了三十五万,足足翻了一倍,其中有十万左右,乃是自中原各道来的新移民,另外七万余人,则包括辽东逃归的汉人奴婢、各族归化的汉人。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万新罗、高句丽、室韦、奚、契丹等族百姓,人口总数近五十万,而旅顺作为第一大城,也是经济、政治与教育中心,聚居的人口也一举突破十万。   叶畅对于长安城的规划相当喜欢,这种坊市巷闾的城市布局,也被搬到了旅顺的规划之中,故此,现在旅顺也有三市,东市西市与北市,有旅顺、都里、唐安等九坊,商旅往来甚多,论起繁华,丝毫不逊于内地之大城。   “如此十一郎费心了……你放心,我虽好不起来,却也不会那么早入土,杨钊短时间内,还不敢全力对你。”   话说到这,李林甫终于有些乏了,他勉强摆了摆手,示意叶畅离去。毕竟他中风之后,行动不便,虽是按照医嘱,每日都有清洗擦拭,却总是有些异味。   他不愿意自己软弱的一面,露在叶畅的眼前。   叶畅退出之后,看到李岫正在门前等着,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叶畅笑道:“大郎有何吩咐就直管说,一家人不必见外。”   “此次离长安,只怕我们就很难再回还了……既是要在旅顺长处,那边宅院狭了……”   他虽然不是当官的料,却也知道,自己一家这次离开长安,几乎就不可能再回来,他的官职如今还没有罢去,可到了旅顺之后,只怕罢官的诏书跟着就要到来。无官职,坐山吃空,真要靠着叶畅养着,他心中多少不是滋味。   好在当初李腾空要助叶畅,李林甫的几个子女都投了不少钱在安东商会,凭着每年的收益,稍稍节俭一些,还可以支持一大家子,只是如今的奢侈生活,怕是一去不还了。   “大郎无须担心,我这边都有数……两年之前,我就在旅顺开始兴建宅邸。虽然没有长安城中这宅院大,却也小不到哪儿去,而且在城外还选了处山谷,兴建山庄别院,城中住厌了,可以去山庄别院透透气。”   “如此多多有劳十一郎了,只是……只是听闻辽东土地买卖甚难,不知十一郎能否想法子,给我们置下一处庄子,留几千亩田地?”   “大郎说笑了,田地一年才有多少出息,唯有那些新至旅顺的流民,才会想着要置田!”叶畅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笑道:“若是我家丈人、舅兄只靠着田地过日子,我还敢自称赞理财经济?我自有安排……大郎莫急着说不,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白白占我便宜,这安排是要你们出钱的,你们将准备置宅买田的钱交与空娘,我与你们合伙办一家作坊,一年怎么着也能有十万贯的出息。”   十万贯对于见多了钱的李岫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很清楚,叶畅这是表明态度,要他们将钱投入到工商之中去。李岫也读了叶畅的国富论,自然知道,叶畅是极不赞成将钱全用来买田置宅的。   “田宅终究是根本,可以传之子孙。”   “实业亦可传之子孙,绝不逊于田宅。若不愿意投之作坊,亦可考虑开办商行、商栈。”叶畅道:“别的不说,单单是置一艘船,每年跑旅顺至新罗再至倭国这航线,每年纯利,便有数十万贯。”   “海上风大浪急,常有意外,此事却是不敢插手的,不过作坊……十一郎有那作坊做何物?”   “座钟。”   “那又是何物?”   “到时你就知道了,今后座钟,必如屏风,富贵人家皆须备之。”叶畅道。   在堪用的齿轮终于能造出来之后,叶畅紧接着就将座钟的制造提上日程,时钟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计时之上,还体现在航海之上,而要想能造出适合航海的怀表,此前先拿傻大笨粗重的座钟积累经验是必然的。   “十一郎既是如此说,那便依十一郎所言……”   李岫还想再问,就在这时,却听得外边有人道:“中丞可在?”   “何事?”叶畅问道。   “圣人召叶中丞入兴庆宫进见。”来人乃是叶畅家中的一个管事,在院外说道。   叶畅与李岫都是心中一凛,叶畅今日才回长安,原本以为要等两三天李隆基才会见他,却不曾想,李隆基这么迫不及待。   “我先去拜谒圣人,辽东之事,回来再与大郎细说。”叶畅道。   第365章 未知边患起安西   兴庆宫这两年变化得也很快,不仅仅是因为水泥这种建筑材料运用,也因为来自辽东的各种各样物产,象是玻璃,兴庆宫有一间用了大量玻璃搭起的暖房,就在入宫西门第一处院落,为建此暖房,耗资高达百万贯——这钱是国库与安西商会合资而出,各居一半。   当然,大唐国库掏出的是真金白银,可是安西商会的五十万贯就谁都没有看到过了。冬日之时,李隆基与杨玉环最喜就是躺在这暖房底下晒太阳,既无风,又暖和。他们琢磨着,要在温泉宫也修一个更大更漂亮的暖房。   叶畅却看都没有看这座暖房一眼,不过就是一个大点的玻璃阳台罢了,李隆基当个宝,他却不以为然。   匆匆走到勤政务本楼前,李隆基穿着件绸衣,没有着帝皇冕服,而是常服,看他的神情,无喜无怒,不象是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见叶畅来了,他才露出笑容:“叶卿,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为华夏经营边疆,乃臣之本份。”叶畅眼睛一溜,却没有看到杨钊,心中有些奇怪。   以现在杨钊对他的防备,应该不会给他单独见李隆基的机会才对。   “叶卿在云南劳苦功高,原本早就想召你回京,只是国事为重……哈哈……”   李隆基含糊地说了几句鼓励抚慰叶畅的话语,然后他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打了个哈哈,转而好奇地问:“听闻云南那边蛮人,有一风俗,山歌娱人,以求婚配,不知是真是假?”   “确有其事,蛮人居于大山之中,平日里忙于生计,难得得闲,故此择日欢聚,对歌求偶,亦有只寻一夕之欢者。”叶畅笑道:“仓廪实而知礼节,此语虽有偏颇,但也有几分道理。”   李隆基悠然神往,好一会儿笑道:“若朕去此处,当是如鱼得水。”   “圣人胸怀四海,不以其俗为怪陋,实是蛮夷之幸。”   “也要遇着你这般善治边者才行,如今辽东情形,朕是日日有闻,富庶已不亚于关中,人口三十余万,赋税却可以抵得百万人的大郡,云南亦已政通人和,诸乱皆平,每月自云南运出的红糖与霜糖,便有数百石之多……”   这些都是叶畅的功劳,不过云南这边还只是起步,大种植园种植水稻、甘蔗、茶叶,都还只是刚刚开始,效果还不大。叶畅估计,要象辽东一样,过四到五年之后,才能初步见到成效。   说完一番叶畅的功劳之后,李隆基话题一转:“卿以为安西是否亦可以你经营边疆之策来经营?”   “自然可以!”叶畅毫不犹豫地道。   “你那开中之法,在安西当如何用之?”   “安西物产亦是丰饶,勾通中外,以臣所见,至少有四大优势可供利用。”叶畅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此时听李隆基相询,便伸出手指:“安西出玉,昆仑玉之名,汉时便已扬名天下,宝石美玉,中土富贵之家,家家皆欲藏之,仅此一项,便足以令商贾往去。”   “说起玉,你那翡翠玉亦是不错,你送给朕与爱妃的翠雕,都甚是精巧可爱,朕可是日日把玩。”李隆基插嘴道。   此时翡翠尚未大行其道,在诸玉之中默默无闻,云南地接缅北,叶畅既要开发它,自然少不得将翡翠作为一项主打的奢侈品来推广。其间一些炒作的手段,甚至连李隆基与杨玉环都被他利用了,从而给翡翠打开了销路。   “其二,安西气候,极适宜木棉种植,天山以北,水土肥沃,辟为农场,雇使诸胡耕作,不仅粮、衣可以自给,其棉、果、酒,尚可行销四方。”   “金山产金,而且其与天山坡地之上,皆是好牧场,放牧牛羊马群还有骆驼,则大唐又多一处马场。”   “其四,安西地处中西商道之要冲,丝绸之路陆上必经之所,仅收取商税,便可支撑军饷……”   叶畅一口气拿出四个理由来,李隆基听得连连点头,果然,叶畅并不是对西域局势信口开河,他还是做了相当准备的。   虽然叶畅说的简略,可是每一条,都有其针对性。   “今中原富庶,方能压制四边,若是四边皆起,富庶胜过中原,如之奈何?”等叶畅说完之后,李隆基又问道。   这个问题极为尖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质疑叶畅的边策,认为他采取开发边疆的方法,实际上是在助长分离倾向。李隆基相信,以叶畅的聪明,不会看不到这种分离倾向,既是如此,他的这套边策,表面上看起来是解决了大唐眼前的困难,实际上却是埋下了未来更大的隐患。   叶畅却是一笑。   “边疆再富庶,终究有所缺,如何比得上中原?况且边疆能富庶,中原就不能更富庶?以原之地大物博人力充足,若做不到比边疆更富庶,那原因只有一个,便是宰相、郡守皆不称任!”   “四边财富,终将会聚于中原,会聚于长安,圣人与其担忧边疆富庶胜过中原,倒不如担忧如何让会聚于中原的四边财富,为中原创造更大的财富。”   这话说得甚是真接,可谓毫不客气,李隆基不怒反喜,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十一郎再与我谈谈云南之事,云南以新制糖之法所造霜糖,着实甜美,确实很好啊。”   叶畅与他说了一会儿云南那边的风土人情,自然没有忘记再度提出云南兼并整个中南半岛之事,他深知这对于未来华夏控制两洋有多么重要,只不过就算是李隆基,此时也想不到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故此他也不急,只是说百年经营之策,一步步来罢了。   不过李隆基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个劲儿就问云南那边的风土人情,还问那边女子姿色如何,叶畅不曾板起脸来劝谏,倒是凑了趣,说起蛮女风情,不过为了避免李隆基当真淫兴大发,他甚是惋惜地补充了一句:“南方日照多,云南又地势高,阳光刺肤,致使蛮女肤色黑红,实不如我华女多矣。”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示意叶畅离开,叶畅走后,李隆基面上笑容仍未改,回头看了看:“杨卿,如何?”   杨钊自屏风之后绕了出来,脸上也是笑:“如圣人所料,叶畅果然早有准备……只是他如今已经身兼数使,官高权重,如何愿意去安西给高仙芝打下手?”   “叶十一有私心,但私心与你们不一般,他的私心,不在于权,而在于名,在于千秋万载之后的青史留名。”李隆基缓缓拍着手,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辽东、云南,他身上所任之使如故,令其遥领,朝廷另委人手担任要职就是。不过,你切勿走漏消息,待李林甫离京之后再安排吧。”   “臣知晓。”杨钊垂头行礼,脸上露出冷冷的笑。   叶畅再有本领又能如何,还不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只须略略挑动,他便又要去西北!   杨钊一点都不担心叶畅去安西会再立新功,因为李林甫辞相的缘故,现在许多消息,李林甫也没有接到,比如说,安西正在发生的事情,李林甫就不知道。即使没有现在发生的事情,安西的那趟浑水,也不是那么容易去趟的。叶畅自己屡屡就安西的情形上书朝廷,那些奏章,李隆基自己是不耐心细看的,杨钊却是细看了。   如今正如烈火烹油一般的安西,在大唐占优势的表面之下,却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叶畅不只一次提醒,这场风暴彻底暴发之间,大唐在安西要做的是巩固好自己已经得到的东西,将之变成大唐现实的国力,然后再进一步向葱岭以西发展。否则的话,即使侥幸获得一二次胜利,漫长的补给线也会极大消耗国力,最终将大唐拖垮来。   “步步为营,殖民获利,化敌为我,软硬兼施”,这十六字,乃是叶畅对于大唐边疆扩张的总方略。   叶畅出了兴庆宫,心里觉得甚是奇怪,李隆基召他来,难道说真只是为了问一问那些蛮女的风情?   若只是为了这个,为何会这么急?   心中琢磨了会儿,叶畅将李隆基与他的对话又梳理了一遍,李隆基提的事情很多,有辽东的,有云南的,有安西的,还有……   叶畅心猛的一跳:安西!   李隆基所提的地方或者事件,多少都和他有直接关系,象辽东与云南,他在这两地都兼有官职,或者是海外仙山物产,不是他遣人发现的,就是与他有贸易往来的。唯独这安西,除了他这一两年来时常会在奏章中提到之外,与他并没有直接关系。   想到这里,他呼来叶安:“将所有和安西有关的消息,都整理好拿给我!”   他人不在长安时,叶安便留在长安,这个他最信任的族人,办事稳重牢靠,可以说是他最倚重者之一。他也没有亏待叶安,如今叶安也挂着勋职,论起品秩,也有六品。至于家财,更是远胜一般富人。   叶安依言而去,叶畅回到家中,李腾空已经从李林甫府回来,两人牵手细语,满心温馨,就在此时,却有人来禀:“郎君,外头有人求见。”   叶畅愣住了:“我今日方至,便有人来求见?是谁?”   “有名刺在此。”   叶畅接过名刺一看,却是“卫尉少卿、仪王友晃衡”,这名字很有些熟悉,叶畅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忆起:这不就是阿倍仲麻侣,那位非常有名的日本遣唐使么?   “他要见我何事?”心中犹豫了一下,见叶安还没有将资料拿来,他便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瘦矮的男子走了进来,此人年过半百,神情从容,举手投足,颇有士人之风。不过他这般模样,叶畅反而有些不喜,因此淡淡颔首:“晁公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他有些倨傲,看在晁衡眼中却是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当晁衡第一眼瞧见叶畅时,便觉得敬畏,如此年轻,最成了大唐最有权势之人,所倚靠者,并非家族血统,而是个人的拼搏努力。   此等人物,也只有在大唐才会有吧。   “仆,李太白之友也。”晁衡先做了自我介绍:“与中丞素昧平生,早欲一见,只可惜中丞日理万机,为国辛劳,难得一会。今日在圣人处得闻中丞回京,大喜过望,仓促而来,有失礼仪,还请中丞海涵。”   这厮倒是很通人情,不说自己的官职身份,只说是李白之友,以叶畅和李白的交情,既是李白之友,叶畅自不会怠慢于他。叶畅果然起身,向他一拱手:“失礼,失礼,太白之友,即我友也……来人,奉茶,晁公请尝尝我于云南所寻野茶!”   再分宾主入座之后,晁衡赞过茶水,便恭敬地道:“今日来拜谒中丞,一是慰平生之愿,二是有事要请中丞相助。”   “何事?”   “仆老矣,在大唐已三十四载,意欲随此次遣唐使归国,如今圣人那边已经请辞,却恨无舟楫可渡,闻道安东商会商船,往来于大唐、日本,如泛江河,不惧风波,故来请中丞,借一云帆,送仆还乡。”   叶畅吃了一惊,他听说过此人,却不知道他在大唐竟然呆了三十四年,更没有想到,他归国之事,会求到自己头上来。   他却不知,此事也与他有关。晁衡口中的遣唐使,乃是去年随安东商会自日本过来的使节,今年正旦之时,为争向李隆基朝拜的座次,还闹了一番。   “此事易耳,晁公自可随此次遣唐使归国……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请教晁公。”   叶畅原本是准备一口应下,但旋即想到一件事情,便又补充道。   晁衡肃然正坐,凝神道:“叶中丞只管问,仆知无不言。”   “晁公此次归国,做何打算?”叶畅问道。   晁衡顿时愣住了,他原本以为叶畅是要问日本的风土人情——叶畅对这些有兴趣,在长安城中都传遍了,却不曾想,叶畅竟然问他本人的打算。   晁衡熟读叶畅《国富论》等书,深知叶畅经营四边之意,这样的人,绝不会是随口一问。   这其中,有何用意?   第366章 全盘唐化何行之   思忖了好一会儿,晁衡决定实话实说。   “若幸蒙鄙国之君拔掖,当效仿大唐,奉行仁义。若因仆才疏学浅而不为所用,当结庐办学,将仆在大唐所学,教授予人。叶中丞《国富论》,仆一见便甚为欢喜,当在鄙国大力宣讲……”   听他这样说,叶畅心中一凛。   日本的学习能力,他可是很清楚的,百年前大化改新开始学大唐,才算是进入中央集权时代,也才算是真正意义上形成了统一国家,现在若真学了《国富论》,提前进入重视工商的时代,那岂不是自己给大唐找了麻烦!   但若说阻止晁衡,甚至将他杀了,也不过是晚个几年时间,随着大唐与日本商贸发展,《国富论》迟早还是要传到日本去的,杀一两个先知先觉者,意义不大,倒不如借这一两个先知先觉者,将日本的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   想到这里,叶畅笑着摇头:“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初听此言时,晁衡还没有什么反应,但仔细一想,悚然动容,起身向叶畅行礼:“仆愚钝,请中丞指点,原奉中丞为师!”   “大唐是大唐,日本是日本,大唐之策,尽搬至日本,乃刻舟求剑。况且,晁公一人,能教化得几人,便是余生尽在讲《国富论》,亦未必有几人能懂,更别提通践行之。”   晁衡觉得大感有理,身体前倾:“还请叶公教我。”   “晁公归国之后,第一要务,乃是推行华语,日本本语,只可如吴音越调一般,为方言,公卿大夫,须得说华语,行华礼,着华服,衣冠发髻,一如华夏。我曾见日本文字,粗鄙不堪,近乎符谶,如此文字,如何利于教化?”   晁衡脸色微微一红,他精擅汉文,甚至能以汉文写诗与李白等唱和,对于本国文字,确实也觉得有些上不了台面。   “试想一下,若是贵国有数万数十万如晁公一般,精于汉文华语者,岂须担忧无人能通《国富论》?”   晁衡连连点头,觉得十分有道理,叶畅笑着又道:“此为第一要务,第二要务则是行汉制。”   “汉制?”   “贵国有班田收授法,乃效法我大唐均田制,是也不是?”   “是……”   “但实际施行之中,却是问题重重,如今已经很难维系,是也不是?”   “是……”   “知道为何如此么?”   “不知,还请叶公指点。”   “通大唐制度者,不过一二人,便是所有遣唐使都通,也不过数百人,一傅十咻的道理,晁公肯定听过。而且遣唐使在大唐,多数只呆很短时间便回国,如同晁公这般,三十年静心苦学者,少之又少。故此,要让贵国象我大唐一般成为礼仪之邦、富庶之国,四夷宾服万邦来朝,必须全盘学习大唐政体,即所谓全盘唐化!”   “全盘唐化?如何能行之?”   “方才我说的,用汉字说汉语,便是全盘唐化之骨,而行汉制,则是其肉。欲行汉制,得用汉人,贵国国君,当奏明大唐天子,请大唐遣使赴贵国,在贵国担任官职,指导众人,再多派年青学子,入大唐学习礼仪制度……”   叶畅说得让晁衡怦然心动,他虽是聪明,却没有从叶畅描绘得天花乱坠的情形中嗅出危险。   教育上全盘引入大唐的教育,政治上引入大唐顾问进行指导,军事上向大唐派遣军官、士兵学习如何作战,同时大唐指派中层将领赴日指导,当然,也没有少掉最重要的项目,经济。   所有这些,都将耗费大量资金,以日本境内矿山收益作为抵押,同时,对大唐开放市场……   若放在一千余年后,这些条款,可谓是彻头彻尾的卖国条约,但放在这个时代,却让晁衡感激涕零,只觉得这位叶中丞当真是心慈,全心全意为了日本出谋划策。   或许按着叶畅所言行事,他们日本便能成为小中华,不必担忧新罗侵扰,没准还可以开疆拓土,传播王道教化于四夷。   “晁公如今想明白否?”   “唉,想明白了,惜哉,仆久居华夏,归国之后,未必能受重用,若是仆能于鄙国得志,必行大道,依附大唐……”   叶畅笑了:“贵国大化革新之前,忠臣岂有权势,苏我氏权倾天下,我观贵国如今朝政,亦类其时。”   这就是赤裸裸地挑唆晁衡归国之后发动政变了,或者晁衡本人对此没有兴趣,但叶畅深信,晁衡所结交的其余遣唐使中,肯定会有人对此感兴趣。果然,晁衡闻得此言,身体微颤,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道:“仆尚有一事欲求中丞。”   “何事?”   “鄙国僧人,虽是出家,却无高僧大德为之授戒。如今贵国鉴真法师,愿去鄙国弘扬佛法,五渡而未能成行,此次欲随仆一起东渡,还请叶公行个方便。”   叶畅顿时想起当初在洛阳时曾反复来寻他的那两个日本僧人,看来鉴真东渡还是象原本的历史那样,历经千难万险却仍然未成啊。这也难怪,大唐航海突飞猛进地发展,也不过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而且大海船颇贵,非鉴真能买。   鉴真既是有意东渡,叶畅绝对不会阻拦,此人在日本佛教传播中发挥了极大作用,他跑到日本去,日本上自大王下至百姓,一个个将口袋里最后一枚铜子都掏出来礼佛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好,不过有一事还请见谅,船只出海,载重有限,凡所带之物,当须检查,然后再登船。”   “此乃应有之意。”晁衡松了口气,这样一来,他的任务就基本完成了:“打扰叶公,仆这就告退了。”   晁衡出了叶宅,径直向自己住处行去,但走了一半,又折向,转往鸿胪寺。   日本这一批遣唐使便住在这里,晁衡到此与其相见,正使藤原清河、副使吉备真备等听他说了与叶畅交涉的情形,一个个面面相觑。   “叶中丞当真如此说的?”   “是,他言下之意,愿意居中,为大唐与我国关系更睦而出力。”晁衡道:“辽东海船,天下无双,若得其相助,则我国大兴之日可期矣!”   “据我所知,这位叶中丞行事,向来所谋长远,他会不会是图谋我国?”副使吉备真备算是猜到了叶畅的用心,他忧心忡忡:“大唐会不会将我国如南诏一般?”   “南诏蛮夷小国,叛逆祸乱,大唐诛之,乃师出有名。我国悬于海外,向来恭顺,又是大国,与大唐并无领土纷争,叶中丞便是有心,亦无大义名份。”晁衡不赞同:“而且,他之心意,我亦知晓,他是看中了我国矿山了。”   “矿山?石见银山?”藤原清河面色一朝:“朝廷如今收益,极为仰赖石见银山,岂可轻与外人?”   “不是石见银山,其余矿山。”   “其余矿山亦不可,若再有一座石见银山,岂不可惜?”藤原清河道。   “呃,他之意思,乃是他拥有矿山开发之利,但要向朝廷缴纳矿税,朝廷可派使监矿……至于朝廷与他的收益分配,由双方协议。他保证,朝廷得大头,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众人听说不是所有好处都归叶畅,而且如何分法还有商量余地,顿时来了精神。   能被派到大唐充任遣唐使的没有傻瓜,他们回国之后,是被重用还是靠边站,前途都不可知,但若能和大唐财神爷叶畅搭上关系,能从日本的矿山经营中分一杯羹,至少混个富家翁,那是绝没问题的。而且凭借这财富,获取相应的政治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是如此,阿倍君,不知是否方便,让我们拜谒这位叶中丞。”正使藤原清河道。   “此事有些难,待我看看,有没有好的时机。”晁衡道。   与叶畅的关系,将是非常重要的人脉资源,轻易让给别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晁衡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叶畅与日本往来的中间人。   “这位叶中丞,当真是了不起,他在辽东的事情,不亚于班超,在云南的事情,不亚于诸葛亮……可惜,这样的人物为什么就不出现在我们日本呢?”吉备真备叹道。   他们在议论叶畅,几乎同时,在大唐左相陈希烈府上,也有人在谈论叶畅。   “陈相公欲真正行宰相事,无叶畅之助,几无可能。李相虽去,杨钊又至,杨钊不类李相,必忌陈相公如仇,陈相公自以为圣宠何如杨钊?”   说话者乃是王鉷。   王鉷原本是李林甫心腹,当初扳倒杨慎矜之役,他可谓起了关键作用。但这几年来,王鉷也因为能理财的缘故,渐渐得李隆基所重,而李林甫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却逐渐与之疏远。王鉷之子王准,如今为卫尉少卿,性子最是猖狂,能够出入宫禁,随李隆基斗鸡走狗,故此气炎嚣张,便是李林甫子李岫,也屡屡受其欺侮,却不敢作声。   “果真如此?”陈希烈捋须笑眯眯地道。   “自然,莫非陈相公这些年还没有受够,还要继续忍受下去?李林甫年长于陈相公,杨钊却比陈相公年壮,再忍下去,陈相公便是为相二十载,又有何趣味?”   王鉷见他那模样,实在有些受不住了,径直说道。   陈希烈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眼睛眯了起来。能与李林甫共相这么多年而不倒,他岂是没有政治智慧者!王鉷此前说了半天,无非就是想推出他去与杨钊打擂台,争取将杨钊拱掉,自己取而代之,但是连李林甫都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如何能做得到!   更何况拱了杨钊,便宜了王鉷,这种替人火中取栗的事情,便是做得到,他也不愿意去做。   可是王鉷方才那番话,却让他忍不住设想一下,若是杨钊真取代李林甫,自己会是个什么处境。   即使杨钊不将他搬倒,也会效仿李林甫大权独揽,自己难道说还要被这种幸进小辈骑在头上,做一个完全没有权力的泥塑宰相?   哪怕只是为了自保,也确实需要有人支持自己……李林甫在这两年,分明病得半死不活,却还能够在朝廷上撑住,靠的不就是叶畅等人么?李林甫致仕,叶畅失去了朝中的支持,想来也需要自己吧?   “论经济之能,叶畅无人能出其右,杨钊亦难望其项背。他不能经济富裕国库,不过是一外戚罢了,有何能为?相公,李林甫不对付他,那是因为李林甫老矣!此正是天赐良机,相公不可稍纵,若待杨钊真坐稳位置,大势去矣!”   陈希烈闭目思忖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道:“虽是如此,老夫与叶畅向来并无交情,却也不好与他说。”   “下官与叶畅曾经有过交往,愿做这个中人。”   “既是如此,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告辞离开陈希烈家,王鉷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恼怒。   这个老奸,说什么与叶畅向无交情,叶畅的安东商会里,还有新成立的云南商会之中,老奸家的股份难道少了?不过是老奸既贪心,又无胆,要让他先去试探一番罢了。成的话,老奸位居相国,自然是这个政治同盟的核心,不成的话,老奸也没有任何损失。   难怪李相盯着他这么多年,却也拿他无法,当真是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怎么样与叶畅搭上话,这需要动动脑筋,王鉷一路琢磨,到家中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他此时尚不知叶畅已经回到了长安,还认为叶畅人在云南,派信使去云南,千里迢迢容易误事,可若等叶畅回到长安,只怕大事都已经出结果了。   在家门口,便见儿子王准鲜衣怒马,带着数十伴当,得意洋洋地到了门前。见了他,虽然下马行礼,却仍是一副跋扈模样。   “竖子,身为朝廷大臣,竟然还这般模样,与市井无赖有何差异!”王鉷心中有事,顿时生气地道:“人家叶畅,年纪比你小,却做得老大的事业,你看看你,每日都做的是什么勾当!”   王准垂头不应,却暗暗撇了一下嘴:叶畅不过是有个宰相丈人罢了,在边地里颠沛哪里算什么事业,还比不得自己,随侍圣人!   他嘴中不敢反驳,心里却是有气。   第367章 鼠辈何敢呲龙虎   这些年来,王准在长安城中,可谓横行无忌,从韩朝宗去位之后,倚仗父亲之势,更是倚仗李隆基的宠信,他甚至连李隆基长女永穆公主之驸马王繇都敢欺凌,还迫使永穆公主亲自执刀匕为他奉食,如同丫环使女一般。   这两年,便是李林甫之子李岫他也不放在眼中,多有欺凌之举。至于叶畅,在王准心目中,不过是个能赚点钱运气又比较好的家伙罢了,而且还不懂得如何做官,否则怎么会总被赶到边疆去!   在昨日被父亲骂过一番之后,次日他心情便觉不好,带着一伙伴当出城去散心,但在出城门时,却有辆车车轴断了,在他之前将他的道路挡住。   他心情本来就不好,哪有耐心等,当下便挥手:“将车给我掀了!”   他身边的伴当本来就是些仗势欺人的家伙,得他命令,更是嚣张,上去就要掀车。那车主慌忙行礼:“郎君,郎君,且慢,马上修好,马上就修好……郎君若实在即,侧着身子,这边上也可以过去!”   “敢要我们少卿侧身经过,莫非当我们少卿是你一般的蠢货么?”那伴当一鞭子抽了过去:“若不滚开,连你脑袋一起搬!”   “少卿老爷,少卿老爷!”那车主挨了一鞭却不敢相争,看着王准是首领,便向王准下拜:“请少卿老爷念在我乃安东商会的份上,莫要掀此车……”   “安东商会?叶畅那贼厮自身都难保了,竟然还有人拿安东商会的名头来欺我?”王准此时心中满是暴虐,闻言大怒:“打!”   顿时有人上来,将那车主拖到一边,车上的东西也被掀下,不过这些伴当虽是猖狂,却也知道,叶畅并不好惹,倒没有真正打那车主,还是王准自己看不顺眼,上去拿鞭子又抽了车主几鞭:“叶畅不过是天子鹰犬罢了,赚几个臭钱便……”   “少卿,少卿!”他正骂着,突然间却有人拉了拉他的胳膊。   “休要劝我,今日便是叶畅本人在此,我也要抽他几鞭!”他咆哮道。   “那好,你便来抽吧。”   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准大怒,转脸一看,脸上的怒色不由一僵。   叶畅!   竟然是叶畅本人在此!   他虽是天子近臣,只是这两日并没有在李隆基身边,并不知道叶畅已经回到了长安,这一点上来说,他消息尚不如晁衡灵通。   “叶……叶中丞……”   “你不是说要抽我一顿鞭子的么,来呀。”叶畅冷冷地重复。   他心中也同样憋着一肚子火,叶安将所有有关安西的资料都寻来后,他惊讶地发觉,安西那边,正在准备一场大战。   他多次劝谏,不但没有起到阻止这场大战的作用,反而适得其反。这让叶畅非常恼火,而且,由此他基本推断出李隆基召他回京的用意。   偏偏这个不开眼的王准却在此时惹到了他的头上。   “某若抽了又如何?”王准骄傲惯了,连李隆基的长公主及驸马、李林甫的长子,他都敢欺凌的,怎么会真将叶畅放在心上?闻得叶畅这般说,他心中也是愤恼,扬起下巴昂然道。   “你抽了便知道。”叶畅冷冷地道:“若是不敢抽,就跪下求我饶你。”   王准大怒,大骂道:“村夫耕奴,安敢欺我!莫说李林甫已经去相,便是你丈人尚为宰相,我照样抽你!”   他一边说,一边驱马上前,当真扬鞭抽向叶畅。   鞭子才扬起,叶畅身前为他牵马的王羊儿猛然窜了过去,一把就抓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他从马上拉下。   “好大胆子,给我打,给我打!”   王准大叫起来,他身边伴当一拥而上,王羊儿回头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道:“打断腿!”   当初叶畅还是个籍籍无名之辈时,便在长安城中敢打敢拼,如今岂会客气!他身边带有二十余名亲随,一拥上去,与王准的伴当打在一处。一边是边疆强兵,一边是恶奴门客,双方孰强孰弱,自是不言而喻。只听得“喀喀”的声音不绝,转眼之间,地上便倒了一片,哭声呼痛声响成了一起水陆道场!   有见势不妙欲逃的,跑出百余步,只道安全了,回头望来时,却仍然被追上,毫不客气地打翻在地,先拖回来然后将腿给敲断。   一时之间,满街上二十余人,抱着腿呻吟哭嚎,而周围原本准备进出城的百姓,纷纷围上来看热闹。   “怎么回事?”便有人问道。   “御史大夫王某之子,在这里又横行霸道了,结果这次遇着狠的……呵呵,他竟然敢向着叶十一叫嚣,也不想想,叶十一是在边关杀老了人的,对了,听说他在洛阳也杀过一回……”   “那又如何,官官相护,这些伴当随从是被打断了腿,那位王少卿必然是没事的。叶十一就是再如何霸气,也总得给他父亲留些面子,他父亲可是御史大夫!”   “他自己也是天子近臣,卫尉少卿,每日奉承圣人的。”   “好胆,好胆,竟然敢如此待我!”百姓们的议论声传入王准耳中,他狠狠盯着叶畅:“村夫耕奴,你有本事,便将我的腿也打断了!”   “你说什么?”叶畅眉头一扬,似笑非笑。   “汝阿耶我说,你有种就将我腿也打断了!”   “当真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求着我打断他腿的。我这人一向急公好义,别人所求,只要力所能及,必不负所托。”叶畅上前,一脚踏在王准的膝盖上:“你既然求我打断你的狗腿,我便如你所愿!”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脚,然后狠狠跺了下去。   “啊啊啊!”王准听得自己膝盖处传来一声脆响,他惨嚎起来,面色惨白,再无半点嚣张之色了。   他方才以为叶畅自顾身份,他又是卫尉少卿天子近臣,无论是看在天子的颜面上还是他父亲的面子上,叶畅都不会真正拿他怎么样,最多就是抽两鞭子教训一顿罢了。却不曾想,叶畅竟然毫无顾忌,当街就将他的腿给跺断了!   惨叫,痛嚎,响彻四周,旁边看热闹的人,无论是原本守着城门的兵士,还是围观的百姓,一个个都寂然无声,半是惊恐半是敬佩地看着叶畅。   王准这几年横行长安,认识他的人不少,而且他方才又报了姓名,故此围观者都知道,叶畅这一脚是跺在什么样的人物身上。   “如何?”叶畅又盯着王准:“你方才不是骂得很猖狂么?”   “狗贼,贱种,安敢如此……”   听得他仍然满口肮脏,叶畅移开脚,踏在他尚完好的另一只腿上:“果然硬气,某生平最喜硬气之人,看看彼辈骨头,究竟有多硬。”   王准方才是气急口不择言,此时见叶畅意欲再跺断他另一只脚,忙将脚缩了起来,可是叶畅身边有的是机灵的护卫,便有人上来将他脚拉出,另外人按着,让他无法挣扎。   眼见叶畅又抬起脚,王准哪里还硬气得起来,大叫道:“叶中丞,某错了,某错了,饶我,饶我!”   “饶你?你错在哪儿了?”   “某不该冒犯叶中丞,某不该对中丞无礼,某知错矣!”   “只这些?”   王准大急,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什么错,叶畅等了三息,见他还吱吱唔唔不知所云,脚便再度跺了下去。   “啊!”王准再段惨叫,膝盖处的剧痛,几乎让他昏绝过去。   “你错不在对我无礼,而在对百姓骄横!你乃天子近臣,你之形象,干系天子形象!天子尚且战战兢兢,体恤爱民,仁德泽被四海,你不过区区鼠辈,侏儒、滑稽之流,随侍天子以备一笑,何敢欺凌百姓?你错不在冒犯于我,而在于无一益于天地!农夫耕种而食万民,商贩奔走而通财利,工匠营作而强国家,你这酒囊饭袋之徒,造粪制尿之辈,安敢视之为蝼蚁草芥,动辄喊打喊杀?你害民残民,坏天子声誉,某乃朝廷重臣,莫说打断你两条腿,便是砍了你的脑袋,尚且要拎着去寻你父亲问个管教不严之罪,你还敢冲我狂吠呲牙?”   叶畅这番话掷地钪然,周围百姓听得只觉得热血沸腾,他话音才落,便是泼天一般的叫好之声。   “不愧是叶中丞,见识就是高明!”   “正是,财神童子,岂同俗流,这个王准,当真是蠢货废物,若不是天子,若不是生了一个好老子,谁会在乎他?”   “酒囊饭袋之徒,造粪制尿之辈……说得好,说得就是好!”   周围叫好声中,还有此起彼伏的议论,说来说去,都是在嘲弄王准。王准原本就痛得几欲昏觉,再听得这些讥嘲讽刺,血直贯上脑,啊的一声叫,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叶畅冷冷看着他,见不是作伪,当下召来城门守官:“某不为难你,派人通知这厮之父,让他来领人,若是不服,只管去圣人面前告我状就是。”   那城门守官哪敢不依,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叶畅又叫来那车主:“长安城你暂时呆不得了,先去异乡投奔,若是没有亲朋,便到辽东去。”   那车主忙行礼道谢,他方才虽然搬出安东商会,实际上只是安东商会的外围,家里买了一辆大车负责从洛阳往长安拉货罢了,根本不曾与叶畅打过交道,如今得了叶畅一句话,倒算是因祸得福,回去之后,立刻收拾家当,离开长安,往辽东去了。   叶畅完成首尾,他也不等王鉷真的来寻他,径直离开赶往城外。他却不知,他在城门前的作为,却都看在一个人的眼中。   杜甫便在人群里,默默看着叶畅。   “不愧是叶畅,大唐柱石之臣,爱民如子,摧折权贵,若我大唐之臣,个个都如同他一般,哪里还有什么争端!”他身边一人叹息着称赞道。   “正是,难怪诗家天子王昌龄、谪仙人李太白等,都愿意为他效力,这般人物,当真可谓当世英雄!”   “子美兄,你既郁郁不得志,朝廷当政,都不重你才学,何不跟随叶十一,去边疆立功,也能如李太白一般,为一城郡守,甚至如高适,独当一面……以往听闻你与叶十一有交情,为何不去?”   听到这里,杜甫勉强一笑:“某才器皆不如高、李,是无一用,不敢献丑。某与叶十一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当初有数面之缘罢了……如今并无热闹可看了,兄台何不走?”   “哈哈,说的是,该走了……以往李林甫为相,贤能不进,如今李某去相,陈公当政,必能改弦更张。与其跟着叶畅去边关寒暑之地受罪,博取那微不足道的功名,倒不如先去陈公那里拜谒。陈公囊中正缺人,以子美兄之才,必能得用!”   杜甫心中对这些话不以为然,以前他也认为,为京官方是美事,可是如今朋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边疆上立下功劳,他却仍然在长安城中蹉跎,为了一个微末大小的京官,不得不奔走于朱门权贵府前,而朋友们来的信件中,却多谈自己在边关上如何意气风发。   与那些朋友相比,现在身边这些人,当真是不知鸿鹄之志的燕鹊。   更何况,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为榜样呢。武则开边一方,使群夷不敢正眼视之,文则抚育一地,使百姓尽皆敬如父母……   当到了陈希烈门前时,杜甫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陈希烈与高适、杜甫等也有往来,只是此前陈希烈在李林甫压力之下,根本无法安插合适的官职。   此次来见,也不过是在陈希烈面前晃晃,提醒他不要贵人多忘事。陈希烈如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多年压在头上的大山一朝搬开,自然是兴奋不已。不过他虽然是来与众人相会,便是这短短的时间内,有十余批人来寻他,有公文要他签发的,有大事要他决断的,还有上门干谒的、前来投效的,众人就见他忙得团团转,往往一句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办事,到得后来,便只有告辞而去。   但当他们到得门口时,却看到一人,怒气冲冲,大步而来。   王鉷!   杜甫虽然尚无官身,但寓居长安久矣,认识的人不少,这位王鉷,这两年也可以说是炙手可热,天子在扶杨钊拱走李林甫的同时,隐隐也有要用王鉷等人牵制杨钊的意思。   他这个时候来……想必与城门前发生的事情有关吧?   第368章 相逢一笑问旧故   杜甫藏了个心眼,出了陈希烈府之后,没有急着离开,找了个借口与同伴分手后,独自守在陈希烈府前。过了一会儿,便见王鉷又怒气冲冲出来,在上马车时,还喝骂了一声车夫。   杜甫犹豫了会儿,然后又到了陈希烈门前,那门人认识他,笑着道:“杜郎君怎么又来了?”   门人话语甚是不恭,杜甫却只有忍气吞声,拱手道:“方才见王大夫怒气冲冲出来,有些好奇,莫非王大夫与相公不睦?”   那门人是个饶舌的,杜甫又借着拱手机会,将一小吊钱塞入他手中,门人便笑道:“杜郎君有心了……不是与相公不睦,我听得似乎是在咒骂叶畅,据说叶畅打断了他儿子的腿。”   “那他跑到陈相公这边来发什么怒!”杜甫佯作生气:“当真是不知所谓!”   “那还用问,自然是来寻陈相公相助,帮他出这口恶气,只不过我家相公岂是那等人物?”门人说到这里,打了个哈哈,任杜甫如何相问,也不肯开口了。   杜甫手中若是有许多钱,或许还能买得他开口,但杜甫如今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故此只能作罢。   他心中不免有些担忧,叶畅怎么处处是敌,然后又觉得好笑,自己为何会叶畅担忧。自己与叶畅原本就已经割袍断义,后来自己还念着旧情,曾经向叶畅暗中示警过,此后数年,自己与叶畅毫无往来,还有必要在乎他的安危么?   “我只是不愿意见着一个真心为民的好官,坏在王鉷这等只知盘剥百姓的败类手中……”他自我安慰道。   但在内心深处,却知道自己只是自欺欺人。当初因为李邕的事情二人反目,但时移事易,这么久过去之后,特别是李适之等人事败之后,杜甫便隐约觉得,自己奉为贤达宿老的李邕,未必真是什么当世圣贤,更大的可能是沽名钓誉之辈。他心中不只一次后悔,只为了一个李邕,自己竟然会和一向善待自己、敬重自己的叶畅反目,当时真是奇蠢无比。   他此次入长安,仍然是寄居在族兄杜位宅中,只不过因为李林甫辞相将东去,杜位宅里也是人心惶惶,他回到宅中,并无人理睬。   “阿戎何在?”他见杜位宅里乱成一团也没有人管理,便问一仆人。   “郎君去见叶郎了,尚未回府。”那仆人道。   杜甫抿了抿嘴,暗暗叹了口气,这就是树倒猢狲散,这几日他也听说了,李林甫数子自然将随父东迁侍疾,而诸婿则各有打算,甚至相互间还有争执。特别是杨齐宣,甚至公然去拜访了杨钊,投靠之意,毫不遮掩。   杜位会如何选择,杜甫也不知道。   “终究还是自己学问不足,若是学问足了,总有出头之日……叶十一这几本书,暗藏玄机,我当好好揣摩,争取能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他想到这里,便自回住处,闭门读书。到得午后,却听得外边有人道:“子美兄可在否?”   这声音有些熟悉,杜甫回想了一下,他妻子杨氏原本在一旁侍读,此时起身:“可要去见客?”   “是……是叶十一?”杜甫想了想,猛然记起,这声音就在上午,自己还听到过,正是叶畅的声音!   他霍然起身,但旋又坐下,犹豫之态,溢于言表。   他妻子杨氏,乃是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秀美贤慧,自嫁与他以来,就没有过过多少好日子。但杨氏聪明,从杜甫那犹豫中,便知道杜甫还有些抹不开面子。她低声道:“客既来此,岂可失礼?郎君问心无愧,何惧见之?”   杜甫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自己实在不敢说问心无愧啊。   他起身推门,站在门前,向着院外望去。这是杜位府中的一座小院,狭窄偏僻,但好在安静,正合他所想。院门如今是虚掩的,外头大约是听到里面的声音,叶畅的呼声又响起:“子美兄,小弟叶畅,前来拜谒,还请不吝一会!”   长长叹了口气,杜甫上前,拉开门,拱手一揖:“安敢劳烦叶中丞来访。”   “子美兄,你再说一个‘中丞’,叶某转身便走,此生再不敢见子美兄矣!”叶畅一脸正色道。   杜甫又叹了口气:“畅然……是某错了。”   这是一语双关,他终究抹不开颜面,为当初之事直接向叶畅道歉,故此借这事认错。   叶畅仿佛不知道一般,笑着上前把住他的胳膊:“子美兄隐在姊夫这边,却是将我瞒得好苦,闻道子美兄去年已添一麟儿,愚弟竟然未曾送贺礼,今日必要补上!”   他一边说,一边向后面挥了挥手,杜甫见有人呈上一个盒子,顿时变色:“叶十一,休要……”   他话没有说完,叶畅就打断了他:“知道吾兄品性高洁,自不敢以阿堵俗物来污了吾兄之眼,吾兄且看。”   叶畅将那盒子打开,里面却只是几部书,还有一套辽东产的小儿画笔——为了方便小孩儿练习绘画写字,辽东专门产这种画笔,只需刨削,便可一段段使用,而且有数种颜色,这几年风行于世,只是价格还是稍嫌贵了些。   那几本书,也是小孩儿用于启蒙的画书,上半边乃是绘画,下半边则是文字。仔细瞧来,同样是这几年风行的《三字经》,只不过画本三字经,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这个……”   原本到嘴的拒绝被咽了回去,杜甫再度苦笑。   他都不知道是今天第几回苦笑了,只能说,叶畅此人,太过精明,别人考虑不到的细小问题,他都考虑到了。   带书与笔给子侄晚辈,这般礼物,哪一个当父亲的能够拒绝?而且叶畅抢着打断他的话,免得他说出拒绝金银之类的话来,还显得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莫非二位就在这里说话?”叶畅身后的杜位道。   他如今神情轻松了不少,想来对于自己的去留,已经拿定了主意。   “请进,请进!”   将二人请进屋中,堂屋有些简陋,不过三人宾主落座,倒也不显局促。杨氏上来奉茶,叶畅忙起身行礼:“叶畅拜见嫂嫂!”   杨氏敛衽还礼,只是招呼了一句,便又缩回了里屋。叶畅看她衣裳,甚为简朴,再看杜甫,衣裳也是旧的,便知他如今的情形,并不是十分理想。   想想也是,奔波数载,求官不成,反而将家中一点积蓄尽数都耗尽。每来长安,须得借宿于亲友家中,方可长居。   “侄儿呢?”叶畅问道。   “方才睡了。”杜甫有些苦恼,又有些骄傲:“他每日只晓得睡,旁人家的孩儿,一岁都能到处跑了,他却还只能在榻上爬,勉强扶榻走几步便又要滚到地上去。”   叶畅哈哈笑了起来,聊了一会儿杜甫之子,叶畅神情转为严肃:“子美兄,今日来此,一是许久不见前来问候,二是有一事,欲请子美兄相助。”   杜甫心知叶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着。叶畅略一犹豫,考虑了一下措辞,然后又道:“子美兄此次在长安是否顺利,陈相公那边,是否给了子美兄什么承诺?”   此时文人入长安,倒有一半是为了求官而来,故此叶畅这样相问,杜甫也不觉得唐突,只是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然。   见此情形,叶畅便又道:“子美兄禀性刚直,做官只怕不易。”   “畅然,你有何话,就直接说吧。”杜甫道。   “我欲在长安办私报,须得请人相助,换了别人,我信不大过,但子美兄笔下自有文采,故此我想借助子美兄之力。”   “私报?”   “与邸报相对,乃民间私办,故称私报。”叶畅道:“此报内容分为三部,一部乃是经济消息,也就是工农商……”   叶畅将经济类放在最初讲,发觉杜甫并没有抵触的意思,他不知道这几年里杜甫狠狠恶补了国富论,赞同他的工农商乃是社稷之基的说法,而今天早上还在城门处亲耳听到他训斥王准的话语。   见杜甫不反对,叶畅又道:“第二部分,则是大唐大事,凡不涉及机密者,皆可广而告之。诸如球社大赛胜负,乃至朝廷军政人物任免、朝廷政令法规,皆可见诸于报上,令购报者足不出户,可知天下大事,进而增广见闻,开拓视野。”   大唐的教育这四年里发展得甚为迅速,叶畅几乎将自己收益的三分之一,都拿出来补贴大唐教育,而在他直接控制的区域与能够影响到的区域,甚至开始尝试在城中搞自愿启蒙教育和工农夜校。大批得了他资助的底层读书人,正在市井乡村中扫盲,虽然这工作目前见效不大,可若能坚持下去,大唐的识字率会翻倍上涨。   而识字率的上升,为报纸的开办准备了条件。   “第三部分,则是传奇志异,小说笔谈,诗词歌赋……”   听得这第三部分的内容,杜位在旁边忍不住叫道:“若是这私报如邸报一般,那在报上写了诗文的,岂不省得干谒了?”   “正是!”叶畅嘿嘿一笑,他根本不担心报纸没有稿源,来长安求官的各方文人,巴不得有这么一份能够增加他们影响力的东西出来,他们会源源不断地写来稿子,从最初的诗词,再到散文、传奇,而且很快就会把他们的策论也弄出来——到时单纯的报纸,就会成为重要的舆论阵地!   “此报……”   杜甫琢磨了许久,觉得这报纸确实大有可为,经济行情可以吸引商人们购报,还可以投放广告,如同球市吸引广告一般,从而获得报纸自我维持的资本。大唐大事,则能吸引一般官吏和有志仕途者,为报纸提供稳定的读者来源,也有助于大唐政令的上传下达。文章诗辞更不必说,那是千古教化之事,真要做起来,必定名垂青史!   杜甫此时虽然还没有对自己的仕途绝望,却也知道,杨钊若是当权,又是一个李林甫,自己更难有出头之日。而办这报纸,既能扬己之名,又可以让自己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再不济也不必在长安寄人篱下,故此他心中是甚为意动。   只不过文人的矫情与酸迂,让他还是假意婉拒了一下,叶畅自然看出他拒绝得并不坚决,又诚心相邀,杜甫终于松了口:“畅然非欲驱使杜某,亦无不可,只不过这私报之名,实在难听,以某之见,此报既是民间所办,又是面向民间,当名之为‘民报’。”   叶畅呆了呆,旁边杜位抚掌笑道:“好,好,这名字好,民报,民报!”   他为李林甫之婿,亦有一些官场见识,叶畅急巴巴要办此报,真正目的,除了他自己方才对杜甫说的那些之外,只怕还别有所图。   最大的可能,就是控制舆论。   如今舆论,主要集中在御史台,御史大夫王鉷曾经是李林甫的人,但这两年渐有分道扬镳之势,如今更不可能再买李林甫的账。今日叶畅与王准的冲突消息,早就传了出来,杜位也听说了,故此,他怀疑叶畅其实就是对着御史台去的。   别人只想着对付王鉷,叶畅却想着直接将御史台的言官之权给分掉……此等智略,让杜位更加坚定,自己选择去辽东是对的。   终有一日,叶畅会如同李林甫一般,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到那时,他自然就可以从辽东返回长安,而且是风风光光地返回。   “十一郎,你觉得如何?”杜甫见叶畅半晌没有说话,有些紧张地问道。   “好,自然好,民报这个名字好!”叶畅也连连点头,他心中暗道,只要不叫日人民报,那就是好的。   “恭喜妹婿,恭喜子美。”杜位笑道:“此事敲定,不可无酒,我这便吩咐人,聊备小宴,二位切莫推辞!”   他起身出去,自是留点空间给叶畅与杜甫,方便叶畅谈给杜甫何种待遇。叶畅也有这个打算,但他尚未开口,杜甫却肃然道:“畅然,今日在延兴门处,我见着你与王准冲突了。”   叶畅“哦”了一声,淡淡笑道:“长安还真小。”   “此后我在陈相公府中,还见到了王大夫,你要小心他。”杜甫又道。   叶畅看着他好一会儿,然后笑道:“你放心,他奈何不了我,若他有多些头脑,当将王准再打一顿,然后送帖向我谢罪,否则的话,自有人收拾他!”   杜甫心中一凛,叶畅这话说得隐隐带着一股寒气,让杜甫又想起了李邕。   第369章 阴狐暗隐挑心猿   “终于走了!”   春明门上,李隆基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然后他警惕地四顾,见周围的内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任何一人露出异样神情。   李隆基微微松了口气,然后自嘲地一笑。   想当初自己拔三尺剑,带着高力士、王毛仲等人发动政变,先后诛韦后、太平公主,那时的自己是何等意气风发。但到得暮年,一个李林甫,不过是自己提拔上来的臣子,却象是巨石一般悬在头上,让他胆战心惊。   李林甫忌惮李隆基,李隆基同样也忌惮李林甫。   不过现在这块巨石总算搬走了,他将去辽东,在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回长安。李林甫这种自我放逐式的下场,也让李隆基不愿意对他进行彻底清算,毕竟两人君臣协作这么多年,既然李林甫识趣,也用不着赶尽杀绝。   他的目光向下,又转到了杨钊身上。   城下的杨钊,嘴角眉梢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仿佛欢喜能从他脸上流淌出来一般。李隆基微微摇头,这厮还是轻浮了些,不过他精于计算,有这个优势就足够了,反正赚钱的事情,有叶畅么。   他的目光便停在了叶畅身上,心中带着深深的惋惜。   他是真心欣赏叶畅,当初想招叶畅为驸马,也是真心的,只不过为了安抚李林甫,也为了换取李林甫自己放弃权力,他不得不将这个理想中的驸马让给了李林甫。   李林甫也多亏了有叶畅,才能这般干净利落地退下,辽东虽然偏远,至少在那儿,他可以睡几个安心的觉。   “听闻前两日,叶畅打断了王准的腿?”他轻声向身边的太监问道。   高力士代表他去给李林甫送行,故此他身边的太监低着头,不敢回应。李隆基哂笑了一下,这个叶畅,当真是会来事的。   王准虽是近臣,在他眼中,价值也就那样了,与斗鸡小儿贾昌没有什么区别,哪里比得上能够给他带来滚滚财富的叶畅。故此,既然王鉷都没有公开告状,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件事情。   只装不知道即可,有的时候,当这个皇帝,就得装糊涂。   王准那厮,倚仗自己的宠信和父亲的权势,在长安城中也确实嚣张了些,连自己的女婿都敢欺凌,受点挫折,对他有好处……   可就在这时,同样送李林甫的王鉷,听得身边一个仆人的话语,脸上骇然变色。   他急匆匆便向这边赶来,也顾不得李隆基现在什么心情,痛哭一声,然后便拜倒在春明门前。   李隆基在城上正看着四周,没有注意到他,直到旁边的太监提醒,才在城上俯身道:“王卿,有何事情,且起来说话。”   “臣冤啊,臣之子冤啊!”王鉷哭哭啼啼地道。   李隆基眉头微微一挑,心里很有些腻歪。不用说,定然是来告叶畅状的,王准挨打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几天了,这个时候王鉷跑来告状,不免有些不知进退了。   “哦?你有何冤,说与朕听听吧。”他缓缓说道。   “臣之犬子,亦是陛下近臣,可是却被叶畅这狗贼当街杀死,请陛下为臣做主!”   王鉷抬起头,怨毒地指向就在不远处的叶畅,叶畅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正在和人说话,突然间发觉周围安静下来了,他才略有些惊愕地向这望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道。   “王鉷说你当街杀死了他儿子王准……正在告御状!”   叶畅愣住了。   王鉷不是傻子,叶畅也不是傻子,前几天叶畅打断王准的腿,王鉷不但没有来找他麻烦,还遣人送信,向他赔罪。对双方来说,这都是一个试探,叶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王鉷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换来了叶畅某种程度的支持。   但是今天,就在李林甫出京之后不到片刻,风云突变!   双方达的默契,瞬间被撕毁了,导致这一切的,是王准被人当街杀死。   很明显,有人不愿意叶畅与王鉷之间达成平和,将王准杀死了。   叶畅转过脸,看向一边的杨钊,杨钊神情镇定,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在叶畅心里,这厮有最大的嫌疑。   谁最不愿意看到他与王鉷走到一处,毫无疑问,便是杨钊。若是叶、王联手,杨钊在朝中的地位,确实是会受到莫大的威胁,更何况据说近来王鉷与陈希烈走得很近。   “叶卿,你上前来。”李隆基听到王准被杀,也甚是惊怒,当下下令道:“王卿,你也上来。”   若给看热闹的百姓瞧到,不仅有伤朝廷体面,而且会损伤平民对官员的敬畏。叶畅与王鉷依言上了城头,王鉷在前,叶畅在后,两人目光一对,王鉷眼中的怒意完全点燃。   “二日前,臣子与叶畅争道,为叶畅所欺,被打折了双腿,臣念在同僚情谊与官府体面上,不但未曾追究,还手书一封,向叶畅谢罪道歉……臣却不曾想,此人竟然狼子野心如此,断了臣子的腿与仕途尚不知足,抹了臣的颜面还觉不够,竟然……竟然又当街将臣子杀害,如今臣子横尸于西市口,臣之冤屈,实是忍无可忍,伏请圣人作主。若是圣人觉得臣父子都该死,那就让叶畅将臣也杀了吧!”   王鉷一边说,一边浑身发抖,既是愤怒,又是恐惧。   这不是别的,而是当街杀人,在长安城中,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死了一位官员,并且是连砍数名随从之后杀死!   如此嚣张,如此跋扈,如此无法无天!   李隆基沉着脸,转向叶畅:“叶畅,你可有话说?”   “臣不知此事,并未杀人。”叶畅心中亦是惊愕,杨钊确实有些小把戏,但这种当街杀人的事情,真是他做的么,他就不怕刺客被捕,招出他来?   “你还抵赖,当日打断我儿腿的,是不是你?”   “是我做的,我绝不抵赖,汝子何许人也,斗鸡小儿,也敢侮辱大臣百姓,败坏天子仁义之名?我断其腿,以惩其罪,光明正大,并无遮掩!但今日杀他……却非我所为!”   “不是你又会是谁?”王鉷厉声道:“圣人,莫要听他狡辩,将他随从拷掠,必能得其详实!”   “汝子仇家遍于京城,为何偏偏抓着我不放?”叶畅有些恼,自己被人算计不说,这个王鉷又不蠢,怎么还会揪着自己不放:“陛下,若欲察凶手是谁,行请察王准曾得罪哪些人!”   在场的人脸色都是各异,叶畅这一下可是把半个长安城的人都圈进去了,王准横行无忌,当真可以说仇家半长安,愿意乘着这个机会要他性命的人,绝对不在少数,甚至在场诸人当中,便有那么几个。只是这事情,大伙心知肚明即可,象叶畅一样将底掀出来,却是让大伙都尴尬。   “咳咳,依臣所见,此事须待详察。”好一会儿,在李隆基反复使眼色下,陈希烈咳了两声道。   “陈相说的是,此事须待详察。”李隆基应了声,然后叹道:“王准乃朕近臣,不可失礼,当具身后哀荣,着有司商议,为其厚葬,另外令大理寺、京兆尹一齐察案。王卿,你只管放心,朕必不令凶手逍遥法外,叶卿,你也莫急,王卿丧子心痛,难免口不择言,你要能体谅他。”   李隆基口中和稀泥,心里却是觉得厌烦。   这件事情,他恐怕是除了真凶之外,看得最透彻者。   王鉷犹是一脸怒色,李隆基好言宽慰,他才委委曲曲地不再对叶畅叫骂。叶畅则面色阴沉,抬头看着天色,这个时节,一到中午长安就容易雷震雨,早上时还是阳光明媚,现在却已经乌云满天。   雷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李隆基下令摆驾回宫,回到兴庆宫时,雨点已经噼噼叭叭地滴落在地面上了。他登上高楼,看着窗外的雨线,长长叹了口气。   随侍的小太监们气都不敢大声喘,唯有高力士也跟着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李隆基不满地道:“你们如今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为何就不能相忍为国!”   “奴婢是为圣人叹气,圣人原本是想着大伙都安安稳稳,咱们一起享受这和谐盛世,可偏偏有些人,私心太重,体量不到圣人一片苦心!”高力士小声说道:“奴婢……”   “你也一样!”李隆基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下连高力士的脸都白了,再也不敢说话。李隆基又望着雨,好一会儿道:“王鉷明知道不是叶畅做的,想着的是借他儿子之死,来讨得朕之同情。叶畅故意将事情闹大来,半句都不肯相让,分明也是想借着这件事情折腾……那杀王准之人,难道不搅得朕这朝廷上一片大乱,他就不遂意么!”   最后一句,李隆基是吼出来的。   他老了之后,就很少有这样怒了,这是真怒,而不是假怒。原本因为李林甫去职而带来的好心情,瞬间就全部不见。   高力士垂着头,没有再出言相劝,这个时候,就算是杨玉环来了,只怕也劝不住李隆基。   “你去问问,究竟是什么情形。”好一会儿,李隆基才幽幽地道:“朕要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就是要看看,怎么一回事,总不能谁想算计我,我都不知道。”叶畅望着已经连成一片的雨幕,淡淡地说道。   “凶手已经遁走,如今又是大雨,根本不可能寻到他人,哪里还有什么线索?”杜甫叹了口气:“听畅然你方才说的,这分明就是故意针对你来的,这个布局,几无破绽,最后可能又是个无头公案……”   “怎么会没有破绽,不但有,而且很大,但最后肯定不了了之倒是真的。”叶畅道。   他心中一直在犹豫,将杜甫召来,不是没有原因的。既然准备办报,那么就要打出口碑,还有什么新闻,比起御史大夫之子、身为卫尉少卿的王准之死更为吸引眼球的?   只不过王准之死之件事情,背后水很深,究竟要掀到什么程度,他心中还有些犹豫。   既要保证能让长安、洛阳城中的市民阶层愿意看,又要让朝廷不至于盯得太紧,这之间的分寸把握,还需要摸索。   也不知杜甫能掌握好这个不。   原本叶畅对杜甫是断了心思的,他虽然很敬佩这位诗人,但如果对方站在了和他对立的一面,他也不会因为对方在历史上留下的名声而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但是李白的变化,让叶畅意识到,或许杜甫也能有所改变,故此决定在长安办大唐第一家报社时,他便想到了杜甫。   “畅然是想在报上登这桩案子?”杜甫忽然开口道。   “是。”   “这倒是有些难,无头无脑的……”杜甫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叶畅的想法,叶畅也不藏私,将如何设置悬念如何步步解谜的过程一一说与他听。这些后世吸引眼球的手法,在如今甚为新鲜,杜甫听得津津有味。   叶畅说到一半,忽然有人从雨中钻了进来,杜甫只觉得这人长得极为普通,但又好象是在哪儿见过,只是急切间想不起来。   “情形如何?”叶畅问道。   “是一个门客窜唆着王准出门的,那门客已经死了,刺客击杀王准之后,便又杀了他,这才扬长而去。”那人道。   杜甫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他并不胆怯懦弱,可是这件事情暗藏的玄机,让他隐约嗅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如我所料,断了腿的王准,不在家中养伤,好端端的怎么会出门,还偏偏给刺客堵上了?”叶畅脸上浮起一丝笑:“接下来,你查查那门客这几日和哪些人接触过,刺客想要杀人灭口,却不知这样给他留下了更多的破绽!”   “是。”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之中。   杜甫望着那人的身影,再次觉得有股寒气。叶畅手下有这等人物那是自然的,他身为边疆帅臣,没有这样的部下才怪。但将这样的部下带入长安城……叶畅想带他来做什么?   难道说……若不是别人抢先动了手,叶畅自己也会真将敢于羞辱他的王准杀掉?   第370章 西陲烽火翻阵云   “当真热闹!”   守在勤政务本楼前的小太监低低嘟囔了一声。   李隆基这几年,已经很少这样召开大朝会了,今日这般,满朝文武将勤政务本楼挤得满满当当的情形,自小太监入宫起,就很少见到。   “自然热闹,大伙都是来看热闹的……”有人压低声音道。   “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模样。”   “还不是王准死闹的,王大夫掌控着御史台,虽然元公路和他唱反调,却也挡不住他用言官攻讦叶畅。只是谁都不曾想到,叶畅明面上不曾为自己自辩,实际上却弄出了《民报》来……这下好,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你瞧了这一期的《民报》?”   “自然是瞧了的,里边的东西,甚是有趣。”   “少吹了,你又不识字。”   “可不是有人读报么?”   他们在勤政务本楼外小声嘀咕,勤政务本楼里却已经吵成了一团,不过争执的内容,早就从叶畅究竟是不是杀害王准的幕后元凶,转移到《民报》是如孔子般采风,还是如球社的球报一般纯属商人行为。   这些年,大唐的足球戏发展甚快,商人们不但自发地组织球社,发布广告,而且还出现了赌球之事。既有赌球,便少不得球报,那种长条的纸印出来的粗糙货儿,介绍各球队球员情形、战绩胜负。活字印刷如今已不是秘密,甚至连油墨都有人弄出来了,若不是叶畅的印书局名字早就打响,在竞争上已经不居优势了。   这种变化让叶畅偶尔也会惊叹,休要小瞧了古人。   叶畅没有出声,如今在朝堂上,象这种争执,已经用不着他自己亲自出马了。元公路自然是他的急先锋,身为御史中丞,元公路完全可以在这等情形上发挥作用,不仅如此,这些年的经营,让他在朝中已经有了一些自己的班底。   更重要的是,那些文人出身的朝臣,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民报》。   没有人会嫌自己的权力太大,稍有些头脑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新生事物,意味着他们这些能写文章之人,可以绕过御史台,直接掌握舆论清议。   “王大夫只说一个禁字,臣便想起,当初桀以巫人禁民之言,致使百姓道路以目,而后夏因之亡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王鉷此身既为御史大夫,原该广开言路,却只因私怨,欲行此视圣人如桀纣之事,已经不适合再担任御史大夫了!”一个不过六品的小臣在殿前慷慨激昂,声嘶力竭地喊道:“御史台中有恶虎食人,有大老虎!请圣人诛之国贼,以正视听!”   比起当官,这些文章之臣当然不是王鉷之辈的对手,但比起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哪怕王鉷掌握着御史台,却也被一波又一波的声浪给逼得难以出声。   李隆基当真是厌烦透了。   他不傻,故此王鉷与叶畅恩怨背后的种种勾当,他都一清二楚,只是谁都想着将事情搅大来,却让他无法维持一个和谐盛世的表面。   权力还没有从自己手里失去呢,他们就如此让人不省心!   越想,李隆基心中就越是生气,至于报纸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都懒得去细想了。那报纸他也看了,不是市井怪谭,就是诗词歌赋,即使是王准遭杀的事件,也遮头去尾,只说是王某,他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好。   他正沉着脸,想要寻找一个方法把这个问题解决掉,就在这时,却听得外头武士禀报:“陛下,安西急报!”   “嗯?”李隆基精神一振,原本他是不喜欢处理这些繁冗的杂事的,但现在,倒希望安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至少可以将如今朝廷上的种种争端暂时掩盖下去。   “速传上殿。”他下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军将气喘吁吁进来,才入大门,便跪倒在地:“陛下,石国无臣礼,高大使奉命破之,然其王子,逃至诸胡,引大食、犬戎来攻,高大使已发葛罗禄、拔汗那诸国蕃兵,与北庭都护王正见兵分两路,前往迎击!”   李隆基虽然巴不得安西出点事情,好分散朝臣的注意力,但听得这个消息,还是禁不住心中一凛。   叶畅反复的警告,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安西那边的大战,将会在葱岭之外,不类于中原附近,甚至与河西、剑南都不同,那里困扰大唐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补给,兵员的补给、物资的补给、军械的补给,这些都要经过数千里乃至一万二千里之遥,才能送到目的地。   “黑衣大食与犬戎携手了?”他追问道。   “确实携手,大食自西,犬戎自南,夹击安西。葱岭胡人称大食有兵力八万,又有河中叛胡诸部合军二十万,共二十八万。故此高大使请朝廷速发援军,军报在此!”   原本这种事情,要先经过宰相,才会到李隆基手中,到是现在李林甫致仕,陈希烈尚未能全盘接手,杨钊也只是虎视眈眈,恰恰又逢大朝会,事情直接到了李隆基手里。   一听得二十八万黑衣大食及诸胡联军,李隆基顿时觉得头畔嗡嗡作响,不过他久经风雨,面上倒是未改颜色:“犬戎兵力如何?”   “犬戎号称十万,自大小勃律,入钵和州,欲于此越葱岭,入于阗。”   大食与犬戎联军,便有三十八万之众,即使是号称,多有虚亏,但数量也应当在二十五万左右!而大唐如今全国常备兵马,不过四十九万,安西、北庭二节度,兵马总和也只有四万四千人,加上葛罗禄、拔汗那两个属国,兵力也不过十万!   李隆基只觉得自己有额头有些痛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怀念起李林甫来。若是李林甫在,这等事情,哪里需要他来劳神烦心!   “众卿以为如何?”他看向众人,首先看的,是如今独相的陈希烈。   陈希烈皱着眉,断然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与其相反,其余之事不过是微末。圣人当选调智勇之士,抽取精锐之卒,支援高仙芝!”   “士从何来,卒从何来?”李隆基追问道。   陈希烈正想说,突然间心中一凛,到嘴的话又缩了回去。   他本来想乘着这个机会,展示自己处理危机的能力,好光明正大地接过李林甫的权势,可突然间,他想到一件事情。   叶畅此前被召回京城……莫非是天子早就料到会有此事,故此做好的准备?   此前叶畅在辽东、云南,做得都非常出色,无论军略还是政略,可谓大唐当世无双。但正是因为他做得太漂亮了,辽东、云南,如今都有些唯其命是从,朝廷的命令虽然也通畅,可是辽东与云南的利益,却几乎全部被他独占,别的权贵豪门,只能从他指缝间捡些便宜。   人心总是不足,眼见辽东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在那边无论是垦荒还是经商,都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京中权贵,哪有不想将叶畅挪上一挪的!   陈希烈此人,缺乏果决与勇气,患得患失之间,便没有接口。李隆基不可能一直在等他的反应,见他不说,便跳过几人,直接看着杨钊。   杨钊出班道:“臣也以为,陈相所言极是,当选拔名将,抽调劲卒,去援安西。”   “将何来,卒何来?”李隆基有些厌烦地道。   叶畅在旁边看到这一幕,嘴角上弯,露出微微的笑容。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不过李隆基与杨钊的演技都很不错,李隆基不愧是梨园祖师,而杨钊也果然大有长进。   勤政务本楼里,只怕一大半人都知道将从何而来,兵从何而来。   杨钊不紧不慢地道:“我大唐良将无数,但多在外镇守,如今在京中的,数量却是不多。须得选一位有边事经验,屡立军功,内可抚军,外可慑敌之人。而且安西距离长安道路长远,最远处足足一万二千里,长安补给,难免有耽搁,故此所选之人,还须善于经济,能够为大唐经营边疆。以臣所见,此人非叶畅莫属。”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向叶畅望来。   陈希烈看到叶畅脸色不变,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王鉷当初的建议没错,若他们能拉住叶畅,那么对杨钊就能占据优势,毕竟叶畅手中拥有兵权。但可惜,王鉷那个死鬼儿子坏了大事,如今王鉷与叶畅反目,自己为了能够巩固同王鉷的联盟,就不好留叶畅在长安了。   他没有反对,其余人也都不反对,甚至连原本一意要追究叶畅责任的王鉷,都没有反对。   可是叶畅却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反应。   杨钊心中有些着急,他是知道,叶畅对于当官其实并没有太大兴趣,若真逼急了,叶畅辞官不做,或者装病不出,不能将叶畅赶出长安,留这样一个祸害在,他如何睡得着觉?   “叶畅,你以为如何?”李隆基见叶畅不出声,勉强开口道。   “杨钊话似乎还没说完,臣不知如何说起。”叶畅道。   “呃……”李隆基看了杨钊一眼,杨钊白皙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杨钊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完了,为何叶畅还要说他没说完?   “臣话说完了。”杨钊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道。   “不可能,你方才不是说要选将调卒么,放着离安西、北庭更近的哥叔翰、安思顺、李献忠,皆为悍将,你不举荐,却举荐我这远在长安之人。举荐我便举荐,可是圣人问你兵何来,你为何不说,莫非要我叶畅单人匹马,杀入大食犬戎联军之中?”   叶畅话语中带着一股怨气,所有人都听得出来,不过没有怨气才怪,若说辽东是他自己愿意去的,云南便已经是杨钊坑他,拉他下水,如今安西有事,又是想将他从初见成效的云南调走,其用心之恶,受得了之人必为圣人。   李隆基在御座之上便微微笑了起来:还以为叶畅这厮大奸近忠大伪近圣,现在看来,他原来也是有怨气的,先是打断王准的腿,如今又当朝让杨钊下不了台……是人就好,总好控制。   “杨卿,叶卿所言有理,你说兵自何而来?”   杨钊脸色更紫了,他一心就是算计着如何折腾叶畅,哪里考虑到这个细节。调兵可不是借小事,不仅仅要担忧调走兵马之后,会不会导致胡人乘隙而入,还要考虑所调兵将,是否能听从指挥。   真让他说调哪边的兵,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叶畅便可以说了,是他硬要将这些不听调遣的兵硬塞给自己。   李隆基见杨钊呐呐不言,心中便有些不喜。   不过事情总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将叶畅打发到安西去,避免他在一地军中经营太久,这是李隆基的暨定策略。与其余那些胡人充任的边将不同,李隆基觉得,叶畅对他的威胁更大一些,关键在于,胡人还需要靠朝廷中枢的钱粮来支撑局面,而叶畅每到一地,只需要两三年时间,对朝廷中枢的物资供应,就不那么依赖。   “叶卿,朕也觉得,若有谁能解朝廷燃眉之急,非卿莫属。”李隆基带着笑道:“卿这七年间,一直在为朕分忧,朕都铭记在心啊。”   “人力有穷时……”   “卿一向都不会让朕失望,你说吧,你需要调哪儿的兵马?”   大臣当中有人险些没憋住要笑出来,李隆基这分明是急着打发走叶畅这个搅事精啊。   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他处兵马太远,便是调动,一时之间,也未必得及,以臣之意,请以朔方、河西、陇右各抽兵马,聚于西州,我只要兵,不要大将。以高适为剑南节度副使、兵马使,使督诸蛮自铁桥城攻犬戎,使安思顺、哥叔翰自石城堡佯攻犬戎。”   “遣使者,携僧侣,自云南入天竺,窥察大食在天竺之虚实,若可联络天竺诸国,夹击大食为上。遣使者,晓喻突骑施诸部,安稳北庭……”   叶畅在众臣当中侃侃而谈,或军事或外交,或近谋或远略,众人听得他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便知道他绝非对此毫无准备。说到末了,叶畅扬起脸,看着李隆基:“臣去安西,并无不可,只是臣与高仙芝,孰正孰副,还请圣人在此有所定夺!”   第371章 关山万里赴戎机   高仙芝身体雄壮,面色白皙,看上去不象是高句丽人,倒有几分象汉人。   不过高句丽人原本就有许多汉人遗种,而且在他内心深处,也更希望自己是一个汉人。   “大使,兵已备齐了。”副将李嗣业催马上前,低声对他说道。   “好,好!”高仙芝甚是高兴,看了看左右,对程千里道:“这都护之地,便托付与君了。”   “大使只管放心,必万无一失,某祝大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程千里笑道。   “也不知朝廷的援军几时能来,我军此次可谓倾巢而出,若是援军到得晚了,诸部怕有异动。”跟在李嗣业之后的郎将段秀实低声道。   高仙芝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这厮最惯泼冷水,说起话来有些刺耳,若不是有几分本领,高仙芝早就不容他了。   此次出征,高仙芝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为了获取朝廷支持,他在天宝九载底专门以献俘的名义回了长安,直呆到天宝十载四月才离开,将高力士、杨钊的门路都已经走通,朝廷里外都愿意全力支持他这一次远征。   若说有反对的声音,外是叶畅,内就是这个段秀实了。不过段秀实官卑权小,对他影响不大,叶畅则不然,叶畅官高权重在其次,这些年经营兵疆,叶畅俨然成了大唐边事第一人,他的意见,对于朝廷中枢的影响极大,若非如此,高仙芝也不必专门进京解释。   “秀实,休要多言。”李嗣业瞪了段秀实一眼道。   “是。”段秀实也知道自己有些过了,大军出征之时,怎么能扫主将之兴,高仙芝若是个心胸狭隘的,直接就在战场上弄个必死之任务与他,他的下场就惨了。   “不知朝廷会派何人来,若派的是……”   就在高仙芝准备下令出兵之时,突然间,听得外边声音传来:“报!”   高仙芝眉头一皱,回过头去望,见一名斥侯飞奔而来。   “何事?”那斥侯跪下之后,高仙芝问道。   “朝廷以叶畅为安西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领朔方、河西、陇右三镇援军三万,发沿途民夫十万,支援安西。”   “叶畅?”高仙芝听到这个名字,眉头不禁抽了一下:“怎么会派他来?”   换谁来都不该派他来,叶畅对这次远征,原本就是不看好,他会不会尽心尽力?   “知道了,千里,你准备迎接,我们先出征。”   没有多想,高仙芝哼了一声,下令道。   这边宰牲祭旗,大军拔营而起,鱼贯出营。安西、北庭两节度四万余兵马,随高仙芝出征者有三万,再与仆从军会合,人数亦有八万之众。天威军在这之前便已经被高仙芝带来,只不过他们是客军,只负责保护高仙芝部后翼粮道。现在朝廷又派三万援军,足以让高仙芝后顾无忧了。   “叶畅若来,只怕还有争执。”段秀实在李嗣业身后道。   这一次他压低声音,不令高仙芝听到。李嗣业点了点头,心里暗叹了声,朝廷也是糊涂,遣人来倒还罢了,怎么会遣将?就算遣将,也不该遣一直反对在安西有大军事行动的叶畅啊!   眼见大军列队纷出,他也跟着本部,正待离开。就在这声,却听得后方又有人喊:“报!”   人喊马嘶中,若不是注意,这声音几乎听不到。李嗣业望去,又是一使者,浑身是汗,马几乎要力竭,飞奔而来。   那军使单膝跪在高仙芝面前:“大使,叶中丞来见大使!”   “叶中丞?哪个叶中丞?”高仙芝一愣。   “御史中丞、安西副大都护叶畅。”   高仙芝与李嗣业都不禁愕然,段秀实更是一缩脖子,只觉得汗涔涔而下。   朝廷委任叶畅的命令才到,叶畅本人就到了,这岂不证明,叶畅在朝廷任命出来之后,便立刻出京,马不停蹄在往这赶?   若是如此,这叶畅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高仙芝面色阴沉,小声咒骂了一句,然后道:“休要理他,我们自走,千里,你去应……”   话没说完,便看到东方十余骑飞驰而来,再仔细看时,发觉只有五人,却有十五匹马。   这是一人三马,千里疾驰的架式。   高仙芝神情更是冷漠,一股莫名的怒火,在他心中腾腾而起。   他之所以这么热衷于此次远征,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此次远征能带来的巨大好处。不仅仅在朝廷上,可以凭此升官邀赏,更重要的是,劫掠所获,能让他大发横财。   他虽不通文字,可是叶畅治疆的边策论他还是听人为他讲解过,对其中经营边疆需要有利可图才能长久的说法,是举双手赞成。但对于怎么样有利可图,他与叶畅的观点相左,叶畅以为需要自己慢慢经营,他却以为,一切经营都不如抢劫掠夺来得快来得多。   叶畅这么急切地赶来,可就是来断他升官发财之路的,汉人有句话,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大使?”李嗣业低声呼了他一声。   高仙芝整理了一下心情,示意部队继续开拔,自己拨转马头,对着叶畅一行来的方向。   没多久,他终于看清楚来人的长相。   不用问,居中的那个年轻人肯定是叶畅,在他身边,另外四人,一看就是精悍勇猛之辈。高仙芝在自己身边,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物。   “高大使,早闻大使威名,今日一见,快慰平生。”叶畅从马背上翻下来,站都有些站不稳,要靠着马身子,才勉强站得住。   “某乃粗人,不知文雅,莫说那文绉绉的屁话,某不懂。”高仙芝扬着下巴,傲然道:“汝乃何人,为何纵马闯军?”   “某叶畅。”叶畅喘了会儿气,身体好过了一些,然后昂头道。   高仙芝的敌意很明显,哪怕他在长途劳顿之后反应迟钝,也能清楚感应得到。   “叶畅……那又如何,你不在云南,到这里做甚?”   方才的信使还未退走,就在一旁,他便如此,摆明了是轻慢叶畅。这等行径,叶畅就是现在不知道,用不了多久也会知晓。   高仙芝狂妄,由此可知。   叶畅神情一凛,腰自然挺直起来。   他万里迢迢,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可不是来吃高仙芝挂落的!   神情一凝,他向后退了两步,郎声道:“既是如此,高大使请自便,某在此祝大使马到功成——当心蛮夷反叛。”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竟然也不与高仙芝道别。   高仙芝身边一将大怒,按剑欲起,却被另一人拦住。高仙芝没有反应,驰马向前,那边按剑欲起之将眼睛转了转,上前在高仙芝身边道:“兄长,程千里之辈,男面妇心,不可倚仗,无法与叶畅争锋。若叶畅挟皇命之威,有意误我粮械,我方远征,如之奈何?”   此语入高仙芝耳中,高仙芝不禁眉头皱起。   说话之人名为郑德诠,乃高仙芝乳母之子,性情骄矜,倚高仙芝之势,自大惯了。他说话虽是为高仙芝着想,实际上却也是看叶畅不顺眼,对于这厮年纪轻轻便当到如此大官感到不爽。   “郑郎将所言有理,大军悬于外,岂可后路不安?”拦住郑德诠之人亦轻声道:“况且今日大使轻慢于他,他岂有不怒之理?”   说话的人便是封常清。在叶畅另一世的历史中,高仙芝以封常清管军纪,杖杀郑德诠,但或许是叶畅间接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此时封常清不但没有杖杀郑德诠,两人还颇有交情。   “依你们之见?”高仙芝问道。   “我看叶畅来此,只带着三五人,军中诸将士,尽皆大使手中老人,必不服他。程千里与大使异心,但毕思琛如今甚是敬服大使,他为大将军,叶畅必不敢轻之。大使可令毕思琛亦留于龟兹,令其与叶畅想抗,有毕思琛在,程千里也不敢与叶畅勾联过甚……”   封常清低声说着,高仙芝点了点头,但那郑德诠眼睛转了转,觉得自己若什么都不说,实在是显得自己不如封常清,故此亦开口道:“兄长,毕思琛曾夺兄长田庄,如今虽是揭过,可是谁知道他心中是否还记此事。我愿留下,为兄长盯住毕思琛!”   “不可!”封常清听得此语,一惊开口道:“叶畅其人也是治兵惯了的,郑郎将留下,恐有忧患。”   “无妨,他方才在我面前,只能忍气吞声退下,除了暗中使些手段,他还能何为?”高仙芝却有些骄狂:“不过是在边地捡了些便宜,辽东、云南并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罢了。德诠,你去与毕思琛说,让他留下,常清,毕思琛之部,由你督领。”   封常清原本还想反对的,但听得让他督领毕思琛之部,心中一动,他不远万里来投奔高仙芝,又屡屡自荐,顶着众人的鄙视才爬到如今位置上,不就是为了有独当一面的机会么?   想到这里,他便没有再反对,而是拉过郑德诠:“郑郎将,你要当心,最好隔绝叶畅与军中士卒,令其不能知晓军中之事。若能如此,叶畅再狡计百出,也奈何不了你!”   “放心,我知晓!”郑德诠嘿嘿笑了两声。   叶畅在高仙芝那里受了一肚子气,还是提醒他要注意胡人反叛,但他心中明白,高仙芝必然是听不进去的。他也别无良计,只能暂且做罢,另外再做打算。他万里奔波而来,早就疲惫不堪,也不等大军尽走,径直去寻了一处营房住了进去。   这一睡觉得极是香甜,当真是鼾声如雷。直到次日正午,腹中饥饿,才让他醒了过来。出来看时,善直与王羊儿都已经醒了,一脸气鼓鼓的模样,见到他,两人对望一眼。   “你先说。”王羊儿道。   “你说!”   “你是中丞兄长,当是你说!”   “你是亲卫,你说才对!”   这二人自初见面时较过力气之后,关系就一直这般,斗来斗去,不是较力就是较气。叶畅也懒得干涉他们,见这模样,起身伸了个懒腰:“睡得好觉……肚子饿了,没有吃的么?”   “正要与你说呢,这贼胡竟然不给咱们备吃的,说是什么军中伙食,皆有定数,我们都非军中之人,借我们在军营中休息,已经是给面子了,否则……”   “不要说了。”叶畅一扬眉,知道必然是没有什么好话的,他心里却是冷笑,高仙芝这个人贪婪骄横,果然如自己所料,自己到来,他心中不快,给自己脸色看,然后下边的亲信就敢蹬鼻子上脸!   不过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羊儿,有件事情要交与你。”   “何事?”   “你久随王公,与军士为伍,去打听一下,军中粮饷情形,是不是按时发放。”叶畅眯着眼睛道:“军中是否有欺凌压迫之事,是否有冤屈……”   “莫说那么多,我记不住。”王羊儿捂着肚子:“我要吃饭,不填饱肚子,我做不成事。”   叶畅哈哈一笑:“那好,咱们便去寻饭吃!”   他们出了军营,径直去龟兹城中寻酒楼客栈。这龟兹乃是丝路之上的一处要冲,自然有的是客栈酒楼。不一会儿,便寻得一家,羊奶子、烧羊腿,这些西域的物产,少不得端上来,众人大块朵颐,倒是吃得欢喜。   “十一郎,在长安的时候,你急匆匆而来,如今怎么反倒闲了起来?”善直边吃边问道。   “那时我急匆匆来,是希望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我虽拼了老命,别人却不领情,多说无益,徒惹人怒,倒不如沉下心来,好生做好善后之事。”叶畅眯着眼,怒火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向来积极奋进,这种将事情成败推之于天的事情,还真的非常少见。善直觉得有些讶然,盯了他许久,又问道:“你担心大败?”   “我担心有何用,我上书朝廷不知多少回,边事以经营为主,攻伐为辅,可是朝廷上下,有几人将士卒性命放在心上?安禄山折几万人,哥舒翰折几万人,如今高仙芝又欲折几万人……都是我大唐精锐,他们尽皆折损了,万一华夏有事,谁人还能来护卫扶持?”叶畅发了几句牢骚,旋即摇头:“且不说这个,吃饱了没有,吃饱了我们来逛逛龟兹!”   第372章 制书一封震宵小   “那厮做了何事?”   毕思琛的军帐之中,郑德诠抢在毕思琛之前开口,毕思琛笑着没有出声。   “还是和前些时日一般模样,白日里就在龟兹闲逛,寻那些商贩说话,夜间歇于客栈,并无任何异样。”   “有没有与军中人接触?”   “他遣那个王羊儿与军中人接触,不过得了郎将吩咐,无人理睬他。”   “哈哈哈哈……”听得这个消息,郑德诠大笑起来,神情骄狂。   毕思琛面色略微有些不豫,不过仍没有说什么。郑德诠转过脸,对毕思琛道:“毕将军,这些都有劳你了,叶畅这厮,从未在咱们安西呆过,他来这里发号施令,岂不是天大笑话!无兵无卒,我看他如何收场,等兄长捷报来了,不会少了毕将军之功!”   话原本是好话,只是郑德诠那神情态度,怎么都让人不爽。毕思琛勉强笑了笑,起身道:“某去拜谒程副都护。”   “盯紧一些,莫让程千里弄出什么名堂来!”郑德诠道。   他这种吩咐的口吻,令毕思琛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他一眼,郑德诠犹不自知。   见程千里离开,郑德诠琢磨着无事,便与人一起出门。龟兹如今是安西都护府所驻之地,郑德诠在这里可以说是横行无忌,所到之处,人人走避。   叶畅在酒楼之上,有人远远指着郑德诠道:“此人便是郑德诠,原本高大使乳母之子,高大使以弟呼之,倚为腹心。他原本是随高大使前往石国的,但叶中丞来的当日,他与毕思琛又留了下来,想来便是为了应付叶中丞。”   叶畅微笑道:“原来如此……我看这斯行事,果然跋扈无忌,李兄说的是,他果然就是可乘之机!”   “不知大使欲如何对付他?”那李兄问道。   他心中确实好奇,自己族兄异常敬重眼前这年轻人,而眼前这年轻人也确实声名赫赫,如今官高权重,都是在边地立下大功得来的。   这位李兄名绾,乃是李白的族弟,有志于边事,从军于安西,如今为军中文吏。此前叶畅了解安西情形,李白曾将族弟介绍与他。叶畅到安西来,人生地不熟,便想到了此人。幸好他没有随军出征,故此被叶畅秘密寻来。   明面上王羊儿去与军中将士接触,实际上叶畅却通过本地的商贾,将李绾唤出相聚。听得李绾这样问,叶畅伸笑道:“李兄以为当如何?”   他初来安西,手中缺人,李绾有李白的关系在,若真能拉到自己身边来相助,也算是多个可用之人。   “以某之见,大局为重,大使且等前方军情传来之后再做定夺。”李绾正色道。   叶畅点了点头,心中对李绾的评价高了一些。他没有投己所好,急着挑唆自己与高仙芝斗,证明此人还是有些大局观的,为人也很谨慎,是那种可以任事之人。   “某出营时间已久,如今要归营,以免……”   李绾正待告辞,叶畅突然摆了摆手:“不急,且请安坐,看一场热闹。”   李绾心中一惊:这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顺着叶畅目光望去,只见迎着郑德诠一行,两峰骆驼正缓缓行来。大约是见到郑德诠等人的气焰,那牵着骆驼的胡商慌忙避让,只是急切之间,骆驼身上一个布包掉落下来。布包口袋没有扎牢,里面滚出一串珠子来。   这是一串玻璃珠串成的珠链,阳光之下,晶莹剔透,反射出金灿灿的光华。郑德诠一见,眼睛顿时瞪得老大。   琉璃器在西域并不少见,甚至还有些玻璃器自遥远的欧洲来到这里。但是工艺能做到这串珠子这般的,绝无仅有。郑德诠在安西呆的时间不短,也有几分见识,立刻看出这串珠子的来历:“傲来国的玻璃珠!”   傲来国的玻璃珠,在长安、洛阳,象这样的一串珠子,少说可以卖到百贯,若是拿到边远偏僻未曾见过此物的地方,那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啊呀!”那商人见布袋掉落,珠子滚出来,忙上前将其拾起。他捡东西时,松了骆驼的缰绳,那骆驼不知为何,上前了几步,险些撞着了郑德诠的马。   郑德诠一鞭抽了过去,抽在骆驼身上的麻布袋子上,听得声音“当”的一声脆响,便向手下使了个眼色。   手下顿时有人上前,一把将那商人推开:“竟然敢冲撞我们郎将,你是找死不成?”   周围的路人商贩,都同情地望着那胡商。   高仙芝为人贪残,这郑德诠便是其爪牙伥狈,虽然直接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还没有明面做,但巧取豪夺之事,绝未少有。那胡商宝货曝露,少不得要破财消灾了。   那胡商踉跄退后,上来之人乘热到了骆前,一刀过去,将那袋子划开:“瞧你这模样,莫非就是大食人的探子,否则此时哪里还有行商……让我检查一下,你带的是……”   袋子里是木匣,他一边说一边又譬如开木匣上的锁,掀起盖儿一看,然后话就卡在喉咙间,就成了咽唾沫的咕噜声。   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这一套精美的玻璃酒具,还是让他觉得目眩神驰。   “果然是大食人的探子,带回营中,详加审问!”后边的郑德诠也看到这个,脸色变了变,然后下令道。   明知叶畅就在龟兹城中,有些事情,他也不敢当街来做,但若是将这胡商带回军营中,要他招出什么口供会没有?   那胡商面色大变,跪倒在地:“小人不是探子,小人乃是良民,良民!这货物是小人从长安进的,有一路上的过关文书为证……将军……”   “带走!”郑德诠厉声道。   顿时有人上前,要堵那胡商的嘴,将人绑起来带走。就在这时,叶畅在楼上扬声道:“且慢!”   郑德诠听得这声音便大怒,他已经有打算,一套这样的玻璃酒具,可能要价值数千乃至上万贯,从这胡商的行囊来看,所携玻璃器皿肯定不只一套。送一套与高仙芝为礼物,其余便都可以姓郑,这可以说是大发一笔横财,谁来阻止他都要翻脸。故此,他转过头破口便大骂:“哪来的贼厮鸟……”   然后他就看到叶畅在酒楼上一脸平静的眼神。   “叶畅?”他心中一凛,从方才见财起意的迷乱中稍稍清醒了一点。   他此时没有想到这个胡商会是叶畅布下的陷阱,目的就是拿他罪状,或者说,就是钓鱼执法。故此,他只是暗骂了一声晦气,然后脸上带笑:“原来是叶中丞,叶中丞不在长安享福,到我们这沙堆里有何贵干?”   “让那胡商说。”   “不可,此人乃是大食探子,若是让他胡说八道,传出我们安西镇的军情,恐怕于大军不利。”   “是不是探子,岂能由你一言而决?”   “中丞从来在安西呆过,故此分不清是不是探子,末将在安西多年,是不是探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厮胡说八道,我自辽东打到云南,见过边疆的勇士以万计数,象你这样胡说八道的却还是第一次。”   叶畅有意激怒对方,说话毫不客气,郑德诠听了大怒,想到封常清临别时的吩咐,这才强行按捺住怒火:如今毕思琛不在身边,无人能在叶畅面前说得上话,不是正面对抗的时候。   “此为我安西镇之事,高大使吩咐过,中丞外人,少管为妙。”他冷冷说了一声,然后转向那胡商:“带走!”   到这等情形,他仍然不舍得两驼财物,不放弃贪婪之心,平日里目无法纪便可想而知。叶畅嘴角微微翘起,向左右示意,即刻间,善直便从楼上跳下,将郑德诠从马上径直拖下来,一拳便打翻在地。   郑德诠身边虽有随从,自己也有几分武勇,可是却没有想到叶畅只带了几个人也敢翻脸。他心中大乱,忍不住叫道:“小贼,尔敢!”   “小贼?”叶畅笑了起来:“念。”   叶畅身边的一人上前,将手中一卷纸刷地打开:“授叶畅安西后军大总管制。门下:鼓旗中军,是推元帅,熊罴后劲,亦属武臣。银青光禄大夫左武卫员外大将军剑南道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上护军清源县开国伯叶畅,学穷经济,才蕴韬略。握兵之要,击残虏而定辽东,久镇边庭,平逆蛮而安云南。今黄沙万里,阵云临城,宜屯细柳之营,俾作皋兰之气。征陇右道团结兵骑步二万,朔方健儿弩手一万,委叶畅陇右道都团练副使充安西军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余如故,并准例发遣。主者施行。”   这是门下省发布的任命制书,在此一宣,郑德诠脸色不禁变了。虽然叶畅并没有与高仙芝做具体的权力交接,但身为后军大总管兼安西大都护,这龟兹城正好是叶畅辖下。   “对上司不敬,给我先打。”叶畅下令道。   善直哪里会客气,抡起拳头,砰砰打了下去。他跟着叶畅这么久,自然知道叶畅的心意,专往郑德诠嘴上打,将郑德诠的叫骂、求饶或者哭嚎全部都打了回去,带血的大牙都落了七八枚,整个嘴肿得不成模样。   “某身为安西后军大总管,高大使不在,那么后军军纪,某当执法。这厮目无官长,故此聊做惩戒……在此军民,若有其不法之事欲举告者,可以说与某听。”   叶畅在酒楼上又扬声道。   旁边的李绾面色也变了,向后缩了缩,暗暗叫苦。   他方才劝叶畅要稳重,却不曾想,叶畅根本不曾放在心上,这一开口,分明就是要往死里整治郑德诠。可是郑德诠在安西时间久,军民都知道他是高仙芝心腹,哪个敢出来指证?叶畅此举,除了打草惊蛇,没有半点用处。   他在一旁拼命向叶畅使眼色,叶畅却还是那微笑的模样,就是不理会。李绾正待开口,突然听得外边有人哭道:“总管果然能惩治这厮?”   “能!”   “这厮半个月前,带人夺了我家庄子……”那人叫道,把自己的事情说了出来。   与中原人认为的西域荒凉不同,安西所治下,天山以北之地,并不都是戈壁荒漠,有不少宜耕宜牧之所。而军中诸将,往往夺取当地百姓的田庄,甚至大官夺小官之田亦有。象高仙芝尚未为节度使之前,毕思琛曾倚仗自己权势,夺了高仙芝在城东的一处年产千石粮食的田庄。   那人起了头,便又有旁人纷纷开口,直道自己是如何被郑德诠欺凌的,甚至有人指证郑德诠曾经谋财害命。这些罪状一条比一条重,叶畅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竟然胆敢如此无法无天,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叶畅冷哼了一声:“某既来此,不能不正军法安民心。来人,拿棍来,给我打七十棍!”   此时善直已经住手,郑德诠原本在地上怒目相视,听得这里,猛然抬头,厉声道:“小贼,你敢打杀我?”   七十棍,就是冲着打杀他去的。   “羊儿,看来这些军士是不肯做的,你去行刑。”叶畅向王羊儿吩咐道。   王羊儿嘿嘿笑了两声,没有棍子,就拿了这酒楼的门栓,那酒楼掌柜哪里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王羊儿抡起棍子就砸在了郑德诠臀部。   咯的一声,骨裂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住手,住手!”王羊儿正待再打,突然远处传来呼声,紧接着,十余骑飞驰而来,却是毕思琛。   方才郑德诠见势不妙,便使眼色,让人去将毕思琛找来。毕思琛一见郑德诠给按在地上惨叫,脸色大变,勒住马向酒楼上望去。   叶畅仍然高倨其上,靠着窗子,平静地看着他。   “叶中丞,请给末将一个面子,这郑德诠对中丞不敬,已受罚了……”   “对我不敬算不得什么。”叶畅道:“对百姓残虐,对士卒贪暴,这才是重罪。”   “这个……中丞,他是高大使乳兄,中丞总得给高大使留几分颜面……”   “有一件事情,安西离长安太远,还没有传来。我在长安时,御史大夫王鉷之子,卫尉少卿王准亦是对百姓残虐,为我当街打断双腿。”叶畅冷笑起来:“御史大夫的儿子我照打不误,高大使的面子又多值几个开元通宝?”   第373章 一家哭胜一路哭   叶畅此语一出,毕思琛便知不妙:这话分明就没有将高仙芝放在眼中,不把高仙芝当回事!   这话是当众说的,不可避免会传到高仙芝耳中,等高仙芝回来,只怕会有一场龙争虎斗,就如当初夫蒙灵察与高仙芝之争一般。   而且,连高仙芝都不放在眼中,他毕思琛又算什么?   毕思琛在安西时间久矣,自然有亲信在侧,那些亲信便向叶畅怒目以视,毕思琛正琢磨着如何应付,也没有阻拦这些亲信。   “将军,不如擒了这厮,看他还有颜面在此大放阙辞否!”一亲信在他身后道。   毕思琛微微摇头,他现在虽然拼了命地拍高仙芝马屁,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高仙芝的心腹。   既是如此,为何要为了高仙芝的乳兄,正对与叶畅对抗?   叶畅向王羊儿示意,王羊儿又是一棍打下去。躺在地上装死的郑德诠顿时又是一声惨叫,浑身都抽搐起来。   王羊儿正待再打,忽然听得一声尖嚎,紧接着,一个妇人闯了进来。   那妇人是骑马而来的,身手还算矫健,她跳下马,踉跄了两步,然后一把将王羊儿推开。王羊儿虽是勇武,面对一个妇人,却不知如何使气力,只能让开。   那妇人扑到郑德诠身上嚎淘起来,口中连连咒骂,无非就是骂叶畅心狠心辣,不敢为难高仙芝,竟然拿她家儿子出气。   “那妇人是谁?”叶畅听得眉头一皱,向李绾问道。   “乃是高大使乳母,郑德诠之母。”   “羊儿,千军万马汝且不惧,汝畏一妇人乎?”叶畅扬声道。   “老婆子,你且让开,再不让开,羊爷爷可要发怒了!”王羊儿听得叶畅的话,向那老妇人道。   旁边也有人说:“执行军法,岂可儿戏,郑妈妈,你再不让开,可就要连你一起打了。”   老妇人还不让,被王羊儿一把推开,她见王羊儿抡起门栓,这下更害怕,也忘了方才对叶畅的大骂,顿时跪在叶畅窗下,连连叩首:“叶中丞,叶老爷,看在老婆子的份上,请留我儿一条性命!我年老矣,只有这一子赡养,求叶老爷开恩!”   叶畅略有些犹豫,旋即心肝如铁,他原本就是立威,打人与杀人的效果完全不一样,更何况,从方才围观者的话语里判断,这个郑德诠坏事做尽,当真该杀!   “方才郑德诠之罪状,众皆知之,他杀害之人,便有三四个之多,这三四人岂无老母,他们又向孰求情?”心念定下之后,叶畅再不犹豫,冷声道:“打!”   这一次王羊儿一棍击下,却不是打臀,而是直接打在郑德诠后脑,喀的一声,那棍子断了,郑德诠人在地上抽了两抽便不再动弹。   郑母啊的一声大叫,便昏了过去,叶畅看着郑德诠的伴当,缓声道:“郑德诠有罪,汝等便是帮凶,今日我只诛首恶,不究协从,你们将他老母抬回家中,将郑德诠尸体收敛。原本当悬首全营示众,念在他母亲求情的份上,留他一个全尸。”   众人面面相觑,念在郑母的份上,已经将郑德诠击杀了,若不念情面,岂不要五马分尸?这位叶总管行事,当真狠戾凶残,而且胆大包天,他就不怕出事?   过了一会儿,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人鼓起掌来,是以往曾经被郑德诠欺凌过的。那几个家中有人被郑德诠伤害的,甚至下拜舞蹈,向着叶畅表示感谢。   旋即,更多的人鼓起掌来。   “杀得好!”   “正是,叶中丞说的也好!”   “这般主官,才是大唐气相!我们有福了,有这样的大都护!”   议论纷纷,有些是华语,有些是胡语,总之大多数都是赞叶畅的。   这事不足为奇,高仙芝等边将镇守此处,多有贪暴枉法之举。他们屠戮良善得到的财富,却不是用在兵士身上,而是用在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或者打点朝中的权贵。故此,龟兹城等安西诸城的百姓,无论汉胡,对他们都是相当不满,就连兵士,也多有敢怒不敢言者。如今叶畅这一杀伐果决,让众人看到了希望,他们并不真正指望叶畅能改变什么,但叶畅能杀一批罪大恶极者为他们出气,那也是好的。   叶畅又看向面色煞白的毕思琛,神情冷厉:“你便是毕思琛?身为大将,不管军纪,却为这等当街行凶夺财之辈出面,汝亦有罪……”   毕思琛不待他说完,拨马转身就走,叶畅虽然官高权重,但身边这寥寥五人,能奈他何?若是他在这里听叶畅几句话就束手就擒,那才是奇蠢无比,此时他已经从叶畅打杀郑德诠的事情中清楚过来,心念转动,全是如何保住自己。   以叶畅这模样,分明是要杀人立威,杀一个郑德诠他未必能满足,杀他毕思琛,那才是真正有效果!   “见机倒是快。”见他带着自己人转眼就跑了,叶畅抿嘴笑了笑。   “中丞,快走,快走!”那边李绾的脸色也变了,极不好看,听说这位叶中丞是个足智多谋的,今天一看,怎么却是一个愣头青莽汉子,郑德诠打杀就罢了,竟然还要找毕思琛的麻烦!   “怎么?”叶畅笑道。   “我观毕将军离开之时,气色愤慨,必怀恨在心,中丞分明要为难他,他如何会束手待毙!他此次回军必令军士鼓噪甚至哗变,中丞在此,恐有隐患!中丞即使不畏,奈何他兵多,还是暂避为上!”   “李兄原来担心这个,你且放心,若是担忧,请李兄先暂避。”   李绾见他不当一回事,不由得又跺了跺脚,念在李白的关系,他暗中相助叶畅,这已经是极限,岂能陪着这莽汉送了性命!因此他拱手为礼,道了声歉,便撒腿离开。   不仅是他,酒楼之上看热闹的人,还有街上的行人,此时都纷纷躲避。叶畅不慌不忙饮了酒,起身扔下一串铜钱,然后招呼了善直、王羊儿一声,便下了酒楼。   骑上马之后,他扬声道:“毕思琛若来了,只说我在城外等他,你若有胆,便来追我!”   说完之后,他带着自己人扬长而去,径直向东,出城去了。   不一会儿,果然有百余骑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毕思琛,他在酒楼下仰望,昂然道:“叶畅,滚出来!”   叶畅为他的上司,他此来并不是真正要杀叶畅,但折辱叶畅让他在安西无颜立足是肯定的。这些年来,随着边将多用胡人,他们这些胡将一个个嚣张跋扈,乃至以哗变、闹事等方式挤走朝廷任命的主官之事,屡有发生。朝廷为了和谐,多对他们这些胡人姑息忍让,故此他们的气焰也越发高炽。   “出城了,往城东去了。”有人禀报道:“走时还说,将军若是有胆便去追他。”   毕思琛当真气急,叶畅方才打杀郑德诠,是不给他面子,辱骂训斥他,是扫他威风,后来更是流露出要杀他的意图,如今被他吓跑,却还敢这么大胆挑衅!他厉声道:“必不与此狗共事,诸位,此狗辱我安西军太甚,诸位以为如何?”   “追上去,逼他下跪求饶,向将军道歉!”有人道。   “既是如此,还等什么?”毕思琛一马当先,便向城外追去。   到城门口一问,叶畅果然离开不久,还扬言自己在城外布有大军,毕思琛若敢追来,必取其性命。毕思琛怒极反笑:“狗贼破胆矣,竟然虚言恫吓,他五人而来,全军皆见,到哪里变出大军!继续追,今日不打断此贼狗腿,吾愤难消!”   这百余骑又追出去,出城追了五六里,毕思琛冷静下来,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叶畅屡屡挑衅,难道真只是为了吓住他?   正待下令回头,却听得前方有人扬声道:“毕思琛,你可来了!”   向前望去,只见一棵树下,叶畅坐于一马扎之下,身边只有善直随侍,再无旁人。毕思琛立住马,厉声道:“狗贼,你辱我太甚,今日不打你,我还有何颜面……”   正骂间,突然听得两侧哨声响起,然后两队人马自山后飞驰而来,直接将他部包围。毕思琛脸色一变,叫骂声便堵了回去。   这两队人马加上叶畅身后出现的一队人,足足有五六百人,叶畅几时埋伏了这些军士,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将军,将军,是天威军!”有人认出了这些人马的旗号,慌忙道。   毕思琛心中顿时凛然:自己怎么把这支军队忘了!   高仙芝欲西征,为了保住自己的后翼,便请朝廷派兵支援,第一批援军就是天威军,也就是哥舒翰攻石城堡后的残余部队,全部二万二千人。他们到安西后,驻于碎叶城。这都是哥舒翰的部下,又是大战之后,故此甚为骄矜,即使是高仙芝,也调动不了他们。   可是如今,他们却出现在这里!   “阿晟!”叶畅旁边的王羊儿见到一骑,忍不住叫了一声,催马过去。   那一骑上所乘之将,甚为英武年轻,看到叶畅时,他的神情有些尴尬,不过见王羊儿过来,顿时满面欢喜:“羊儿,终于又见面了!”   正是李晟,亦是王忠嗣当初麾下勇将,与王羊儿关系甚好,多年未见,如今再遇,自然别有一番欢喜。   毕思琛神情惊疑,看着这些围来的天威军,喉结抽了抽,然后道:“叶……叶中丞,这是何意?”   “我倒想问问,你带兵追我,是何用意?”叶畅嘴角一翘,带着笑意。   “卑职见叶中丞身边乏人听用,便自告奋勇,带人来供叶中丞驱使。”毕思琛说着这话,眼睛都不眨,仿佛刚才对叶畅叫骂的根本不是他一般:“中丞果然是个趣人,竟然拿卑职开这等玩笑……”   叶畅嘿然道:“胡儿果然狡诈,听闻当初高仙芝未发迹时,你曾夺他田庄,后来他为安西节度使,召你喝问,你说那田庄乃是高仙芝怜你部下穷困赏赐的……今日算是见识了。”   毕思琛抹了一下汗水,陪着笑道:“卑职愚驽,唯有一优,便是识时务。中丞要卑职做什么,卑职便会做什么!”   叶畅眯着眼,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果真?”   “自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千真万确地真!”   “如此,某倒有一事,需要烦劳毕将军。”   “中丞只管吩咐,只要毕某能做到,绝不说一个不字!”   “很容易。”叶畅从马扎上起身,旁边善直将马牵过来,他翻身上马:“我奉皇命来此,一是支持与大食、犬戎之战,二是扫除沉苛积弊,立安西商会,经营西北边陲,使这大漠瀚海,不再是徒费大唐钱粮之地。”   毕思琛听他说起自己的使命,心里一喜,既然说此事,那自己的一条性命算是保住了。他恭声说道:“朝廷当真是慧眼识人,这等重担非叶中丞莫属,叶中孙乃我大唐第一流的文武全才人物,卑职等能在叶中丞帐下效力,也不知是几世的福份!”   他别的本领不大,这拍马屁的功夫倒是十足,只是叶畅神情没有多少欢愉,他带着善直过来,示意毕思琛跟上自己:“此事非易,要想完成朝廷托咐,我在安西素无威望,不得不借助于安西宿将。听闻毕将军在安西时日颇久?”   “是,有十年了。”   “当初高仙芝虽爵位不显,但亦是军将,他夺他田庄,毫无顾忌,想来这十年里,类似的事情做过不少吧?”   毕思琛愕然,隐约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不等他深思,叶畅又是一笑,然后他身后善直猛扑过来,将毕思琛便从马上扯下,按在地上,戒刀已经架在了毕思琛脖子之上。   “中丞……饶命,中丞饶命!”毕思琛这才明白,叶畅方才说那些话的目的,乃是让他失去警惕性。他便是再玲珑狡猾,此时也是惊骇欲绝,除了满口讨饶,说不出其余话来。   叶畅冷笑了一声:“胆小如鼠之辈,也能为国守卫边疆,当真是笑话,忠勇男儿,为这等人物之部下,乃奇耻大辱……尔等休惊,我欲杀一二大将以扬我威,尔等不过走卒军士,与我又无怨无仇,必不为难你们!”   他后边话是对那些随毕思琛来的军士说的,那些军士面面相觑,有心去抢回毕思琛,可是被数倍于己的天威军围着,哪个敢动手?   第374章 千万军中千万胆   虽然不敢动手,可是众人也不欲就此束手就擒,毕思琛就是一个先例,方才毕思琛不是放松了警惕,怎么会这么轻易被擒住。   那边李晟看着叶畅,低声对王羊儿道:“这厮当真奸诈……难道王公真不是他所害?”   “王公说不是,那应当就不是,要不然王公也不会让我在他手下效力,他也不会让我升官……哦,蔡先生也在他手下,这次没有来安西,留在了云南,如今也主政一方了呢!”   李晟抿了一下嘴,多少有些羡慕。   王忠嗣当初麾下勇士如云,李晟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得到王忠嗣的赏识,既是实力,亦是运气。但王忠嗣之后,安思顺取而代之,李晟跟随哥舒翰转到了陇右,虽然不能说冷落,却总是不如当初升官来得快。   现在就连王羊儿,也因为在云南的战功,而升为叶畅手下的节度府别将,为左右亲随了。   “叶中丞想要做什么?”他又问道。   “不知道……”   他二人正说话间,那边叶畅又道:“咱们都是大唐边军,天威军在陇右与犬戎厮杀,你们在安西与突驰施等诸胡作战,都是为大唐杀敌。我不忍大唐勇士与大唐勇士刀兵相见,况且,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汝等皆我之部属亲信,还不引我去军中,更待何时?”   他这样说,让毕思琛的部下面面相觑。   这些人虽然被毕思琛带来,为其部下,但毕思琛为人奸猾自私,岂有什么真正忠心的手下!现在叶畅要他们带路,引入军营之中,正合他们心意。   到了军营里,自己兄弟人数多了,想来叶畅不会冒着引发哗变的危险,再来与众人算账。   打着这样主意,他们当中便有将官行礼,陪着笑道:“还请叶中丞让天威军的弟兄们让开些道路。”   叶畅向李晟一示意,李晟当即下令,天威军让出一条道来,那些安西军狼狈退出包围圈,而毕思琛早被缚住,嘴巴也堵住,不让他发号施令。   毕思琛“唔唔”地想要说什么,叶畅就是不理睬,他原是想要检发几人立功,好转移叶畅目标,让自己脱身,但叶畅这般神情,让他的心越来越凉了。   “这小贼好生阴险,他不让自己说话,便是怕自己胡乱攀咬……安西军中这般欺凌军士百姓霸占私产者,不在少数,他若是追究,便是与整个安西军为敌,可若只是清算自己一人,那么既威慑了全军,又不致于引发哗变……糟糕,我为何未能早想到这一点!”   越是想得明白,毕思琛便越觉得恐怖,但他却无计可施,只能见着自己部下,引叶畅奔向军营。   军中早得了快马报回来的消息,正在集结,准备出来夺人。见时见叶畅不但没有擒人离开,反倒来到军营之前,顿时哗然。有与毕思琛有交情的,当下就嚷嚷道:“小贼小觑我安西军,诸位,我等岂能任其欺凌?”   他们顿时抓着刀枪,拥了出来,数量足有千余,比起叶畅手中的兵力就又要多出一倍来。李晟见此情形,顿时紧张起来,下令诸军士张弩结阵,却被叶畅一摆手止住。   “此辈亦大唐边疆勇士,定然不敢哗变。”叶畅平静地道:“待我前去说明,他们自会解甲散去。”   “什么?”李晟险些气乐了,如果靠嘴巴有用,还要他带天威军来做什么!想到叶畅身份干系重大,李晟拉住他的胳膊:“中丞不可以身试险,便是要遣人前去招降,也当令部下去!”   “汝等前去,十之八九要为彼辈所擒,唯有我去,方能自安。”叶畅一笑:“你在此坐镇,不得我令,勿要轻举妄动,看住毕思琛即可。羊儿,善直师,可敢与我前往?”   王羊儿顿时眼睛瞪得溜圆:“如何不敢?”   “你怎么也这般,中丞乃朝廷重臣,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就都完了!”李晟拉住他埋怨道。   “莫非我们还劝得住他?反正也是一死,陪他去死便是!”王羊儿倒是看得开。   善直则没有多说什么,合什当先,叶畅随后,王羊儿被拉住耽搁了会儿,挣脱李晟也跟了上去。   三人脱队而出,迎着那些冲出军营的安西军而来,那些安西军将士原本准备冲出厮杀的,见只有三人闲庭信步一般过来,一个个停住脚步,面面相觑。   “某乃叶畅是也,朝廷敕命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乃汝等之主官。某来军中,汝等还不列阵而迎,却这般围堵,是何道理!”   到了军前,叶畅面对着这千余将士,神情不变,责备他们道。   安西军更是莫名其妙:这厮是疯了还是傻了,都这般情形,还要他们列队相迎?   而且这厮也太年轻了吧,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模样,他真的就是那个叶畅,在辽东与云南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大唐新一代军神?   “擒了他,将他抓住!”有人在人群之后叫道。   这些军士微微有些骚动,叶畅却只是瞄了一眼,然后笑道:“我一人,再带两个随从罢了,擒三人哪里需要这么许多勇士!朝廷敕命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汝等还不列阵迎我,莫非要等我发怒不成?”   叶畅将朝廷搬出来,但语气却很轻松,并没有多少挟皇命以自重的含义在其中。他越是和颜悦色,诸军心里就越发打鼓:敢这么做,必定是有所倚仗的,这位叶中丞的倚仗究竟是什么?   越是惊疑,众人越不敢轻举妄动,竟然真依叶畅所言,列好队,左右一分,就将叶畅迎进军营之中。   不仅是这些安西军莫名其妙,跟着叶畅来的天威军亦是莫名其妙,李晟的眼睛瞪得老大,若不是叶畅方才有吩咐,他几乎忍不住要指挥军士冲进去抢人了。   “汝等之中,谁人为首,上前说话。”叶畅入营之后,这些军士跟着进来,叶畅见营前有一处土台,大约是检阅之时主官所站的点将台,便站了上去,转身道。   没有人敢站出来,叶畅又笑了:“我不过三人,便是有意不利于汝等,又能何为,莫非安西军中勇猛而有威望之辈,尽为高仙芝带走了么?”   这一激将法,顿时激出一人,他排众而出:“卫某可为首领,中丞欲治罪,自卫某始!”   叶畅看着这人,不由得愣了愣,因为这人也极是年轻,看不出是军中宿将的模样。听他自称姓卫,叶畅笑道:“先汉之时,威名扬于漠北者,有卫青、霍去病,去病虽勇,不恤士卒,远远不及卫青。君姓卫,勿让前辈专美于前。”   这是以卫青比喻眼前这位年轻的低级将领,若换了不读书的,未必知道叶畅话语中的勉励之意,但这人少时曾兼学文武,后来仗剑安西从军立功,听得叶畅如此说,心里顿生好感。   “多谢叶中丞,卑职卫伯玉,如今在军中为别将。”   “卫伯玉……”叶畅盯着这个少年将官一眼,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好,好,我到龟兹已有七日,这七日里倒听过三次你的名字,都是说你勇武过人,立志报国,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卫伯玉心里一喜,被叶畅记住,岂不意味着会被提拔?   他这个时候,倒没有想到叶畅记住这个名字要事后报复。叶畅又道:“既是勇士,且立于我身侧,为我护卫。”   卫伯玉当真握刀站到了叶畅身边来,不过他的目光盯着善直与王羊儿,只要二人稍有异动,他就拔刀挟持叶畅。   只不过叶畅却不给他这机会,于台上扬声道:“我在安西已七日,每日里都在军民之中打探,得知安西军中大将毕思琛,贪暴不仁,横行非法,多有欺凌部众、私夺屯田之举。我为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奉天子之命,便宜行事,许以专诸之权。此獠坏我军纪,中饱私囊,我欲抄其家资以还诸将士,谁有为毕思琛欺凌掳掠者,皆可报之——卫伯玉!”   站在他身后的卫伯玉一激灵,手紧握刀柄,应了一声。   “我于军中之事,不甚熟悉,今遣你点齐一百人马,前去察抄毕思琛宅邸,并收容其私占之屯庄,所得物资,一应造册,除去归还其所夺之物外,其余尽皆分与军中将士……”   “啊!”不等叶畅说完,站在他面前的诸军士就骚动起来。   大唐经营安西时间不短了,甚至从汉时起,驻安西的汉人就开始屯田耕种,象龟兹这样的重镇,更是有不少田庄。安西都护府征发当地汉、胡民众,耕作劳役,收获的粮食充作军资、官俸。但是各级主官,往往将这些田庄纳入私囊,而底层的军士,则多属穷困。象毕思琛,在安西经营了十余年,位高权重,当初连高仙芝私占的田庄他都能夺走,家财即使没有百万贯,一二十万贯是少不了的。这一抄没,分到大伙头上,每人少不得要分个几贯。   顿时众人为毕思琛出头的心思淡了大半,更有人想,毕思琛在此十余年,也没见着为众伙伴弟兄谋得什么好处,这位叶中丞一来,先分给大伙一份浮财——叶中丞可是比毕思琛会做人做事得多了!   “毕思琛经营日久,难免会有隐藏的田庄宅院财物,若有谁能举告者,亦可从中受赏。”叶畅又徐徐说道:“此事我交与卫伯玉处置,如何赏赐,亦由卫伯玉决断,最后只需将结果报与我。”   军中顿时又是骚动了一下,叶畅将大权交与卫伯玉,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逼卫伯玉不得不与他合作,将毕思琛的根子都挖出来。那些想要谋取赏赐的军士,可都眼巴巴地盯着,他要是循情维护毕思琛,少不得有人要告到叶畅这边来。   底层军士一个个群情振奋,可是那些中高层军官,神情则是肃然,相互之间,递着眼神。   毕思琛是大贪,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乃是小贪,多少也有私占田庄之举。叶畅抓出毕思琛来,对他们的震动非常大,兔死狐悲,难免会有抵触之心。更有人担忧,叶畅若是乘胜追击,再将他们也掀出来的话,他们的下场,不会比毕思琛好到哪儿去。   仿佛知道他们所想,叶畅又肃然道:“军纪不严,首错在于主将,安西风气不正,毕思琛等原为罪魁,其余人等,或形势所迫不得不随波逐流,或权势所逼不得不同流合污。既非罪魁,便既往不咎,只是吞没公田,当一律缴还!”   听得既往不咎,众人先是放下心来,但又听得吞没公田当一律缴还,他们心里又有所不甘。可是一时之间,他们不知当如何向叶畅进言,然而就在这时,叶畅却抛出了一个让他们吃惊的消息。   “我,叶畅也,不知诸位可知安东商会,我一手所建,去年,也就是天宝九载,安东商会经营辽东,仅送缴长安之利,便有一百二十八万贯之多,加上留在辽东本身的利润,安东商会去年收益过三百万贯!”   这个收益让众人都是吸着冷气,一年三百万贯,几乎抵得上大唐一年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了!   “我预计,安东商会今年收益,可以超过五百万贯!”叶畅又道。   安东商会的主要收入,还是来自于叶畅兴办的产业,钢铁、纺织、玻璃,是安东三大支柱产业,再加上晒盐、制造、造船、水泥等规模较小的工业,因为大量的劳动力涌入,还有日本银山、流求金山的发现,收入越加越来越快完全不成问题。   “叶中丞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有人在下边颤声问道。   “大伙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既然能有安东商会,为何不能有安西商会?我在辽东办了安东商会,在剑南办了云南商会,来到安西,自然也要办安西商会。到时军中将士,愿意加入者,我来者不拒,仿安东商会章程,邀诸位入股其间,这可是长安城中权贵才能有的待遇,只因我敬将士为国护边辛苦,不欲将士家中贫困而欲向诸位放开,你们愿入还是不愿入?”   第375章 恩威并施收军心   “安西商会!”   “这叶中丞所言是真是假,他真办了安东商会?”   “听往来长安的胡商倒是说过,那安东商会了不起,他们甚至还有一家坊柜,名为安东银行,发行飞钱,只是一张纸,便可以通行天下,甚至在咱们龟兹,也可以用那纸换取铜钱、绢帛!”   “竟然这么会赚钱,有这等本领?”   群情一时间被叶畅调动起来,众人都是纷纷议论,彼此交换着意见。越是说得多,有关叶畅办安东商会的事情,传播得就越广,而且更具传奇色彩。特别是那些长安城中的贵女们,当初支持叶畅开边之策,个个将自己的私房钱、嫁妆拿出来,凑成黄金来帮助叶畅,这其间还多了几分浪漫。   众人再看叶畅时,眼中的怀疑猜忌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亮闪闪响当当的铜钱的狂热。大唐之际,可没有后世那么多空谈仁义的恶俗,大伙万里迢迢来卫边,为的不就是搏个富贵么?叶畅既是安西大都护,又有赚钱的本领,跟着他岂不是富贵可期?   特别是那些占了屯田的军将们,这时一琢磨,占着屯田毕竟是干犯法纪不说,而且一年收那么几千石粮,折换成铜钱还不过几十贯钱,哪里比得上听从叶畅可能从安西商会获得的收入?   “我初来乍到,大伙可能会怀疑,我所言不实。据我所知,安西至少有几项,远胜过辽东。其一,便是金山,金山何以名之,因为可采黄金,如今私采者众,少有管制,我第一件事是将这金山收入安西商会管理;其二气候宜产棉,如今棉布,虽是价值不如几年前,但亦有利可图,有棉便可织棉布;其三可冶钢铁,龟兹钢之名,早已扬于西域,而我有炼钢之法,更胜过龟兹钢;其四交通便利,宜于商贸,自古以来,商旅往来于安西,货通中外,其间无数人富可敌国,今日我等守卫这商旅要道,岂可空手而归;其五乃宜放牧,天山南北,水草丰美,放牧牛马羊猪,可获厚利……”   叶畅一一说来,其实并没有太多新的东西,但都结合了安西当地实情,此前这些军士们不懂经营,故此只能空拥宝山,如今听得叶畅说起来,一个个不禁大感振奋,只觉得叶畅说得极有道理。   旁边的卫伯玉这个时候却从狂热的气氛中清醒过来,看着叶畅侃侃而谈,他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叶畅说完之后,军士尽皆欢呼,声音直上云霄,骇得营外天威军将士,一个个脸色变了。   “卫伯玉,你还等什么,快带人去,将毕思琛家给我查抄了!”叶畅又转向卫伯玉。   “叶中丞一番话语,如今军心尽收了,便是有一二毕思琛亲信,此时亦无能为,他们更要担心地是不是会当成毕思琛同党,一起被抄家……我要小心办事,办得漂亮了,自然不愁富贵!”   拿定了主意的卫伯玉,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带人便走,他在军中时日不短,故此也有不少好友挚交,转眼间,百余人便跟着他离去了。   “卫伯玉办事去了,汝等当中,尚有谁人可为我用?”叶畅又道。   一人环眼紫髯,排众而出,大声说道:“卫伯玉不过竖子,安能比我,我愿为中丞效力!”   他的口音带着明显的胡音,出来后众人都是肃然,比起方才卫伯玉更是安静,而且人人点头,证明他确实是众所信服之人。叶畅暗暗称奇,上下打量着他,见他形貌,颇有非汉人相貌处,笑着道:“汝胡儿乎,亦知为华夏效力,姓名谁何?”   “某,白孝德是也!”此人奋然道:“天子不以胡人为外,选拔为将,破阵夺城,中丞何以某为胡人而小觑!”   叶畅愣了愣,他对于诸胡蕃夷,确实有些不信任,听到这白孝德批评,心中一凛,这里是安西,汉人虽然也多,胡人却占了大半,如果不能任用胡人,那么自己想在这里站稳脚,会相当困难。   想到这里,他一拱手:“是吾之错,轻慢壮士,当向汝谢罪。汝面虽为胡,心实向汉,我不当小觑汝。”   他郑重认错,众人相互看了看,只觉得这位叶中丞善于纳言谦逊随和,更更欢喜。叶畅召白孝德上前道:“我此次来,赶得甚急,未带亲兵,恐为奸人所乘,故此遣人先至碎叶,调天威军五百骑为亲随。如今得汝等,吾无忧矣,当使天威军还驻碎叶。不过他们往来奔波,甚为辛苦,你且执我军令前往,在别处觅营安置他们,许其休养三日再启程离开。羊儿,你随白将军前去招呼。”   王羊儿愣了愣,若他再跟着出去,叶畅身边就只剩余善直一人了。但被叶畅目光扫过,他只能应了一声,跟白孝德便向外去。   “其余军士,令伙房杀羊煮肉,今日军中不禁酒,但禁醉者出营!”叶畅又道。   诸军更是欢呼,都道这位叶中丞会做人。   李晟带着五百天威军在外等着,见叶畅进军营后好半天,里边时不时传出喧哗声,但后来又传出欢呼声。过了会儿之后,就见一少年将领,兴冲冲带着一百余人出来,也不理会他们,径直离去。他原本想拦一人询问里面情形,可是想到叶畅不准他轻举妄动的警告,便又有些犹豫。   又过了一段时间,见王羊儿领着十余名将士出来,那将士为首者环眼紫髯,甚是雄壮,王羊儿原本也是威武异常,但在卖相上,却还不如这人。   “羊儿,里面情形如何?”他有些紧张地问道。   “很好,叶中丞已经买下了这里所有的人。”王羊儿撇着嘴道。   他心里是有些不痛快,他是勇将,讲究的是横刀立马三进三出,叶畅却到了安西军营中,只是寥寥数语,再加上一些许诺,便将安西军尽数折服。这种本领,他理解不了,只能当是叶畅挥舞着开元通宝,将安西军上下全部买了下来。   白孝德脸微微一红,王羊儿说的刻薄,却一针见血。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他虽是勇武,却非只知鲁莽之人,叶畅专门令他出来招待天威军,分明是相当看重这支部队,故此一笑道:“叶中丞说诸位远来辛苦,又立下功劳,不可不犒劳,如今已经在准备酒肉,还令我辟出营房,请诸位暂歇。”   李晟看着他,心里怎么也扭不过来:叶畅只带着两个人进去,怎么就将事情解决了呢?   这些安西军,方才还处在哗变的边缘!   不仅是他搞不清楚,远处的李绾,同样也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叶畅象是吐火罗的魔术师一般,有一只翻云覆雨的手,让局势变来变去。   他在酒楼上与叶畅分开之后,一直仍然关注此事,先是毕思琛带兵追击,那时他就忧心忡忡,结果毕思道带着一百人出去,没发一箭一矢就被叶畅擒了,而且叶畅身边还出现了天威军,这让李绾明白,叶畅到这里并非毫无底气。   但叶畅就带着五百天威军,便敢闯安西军数千人的军营,到这之后,还只带了三个人,便深入满是敌意的军营之中,则让李绾惊恐万状,同时也暗暗佩服。别的不说,叶畅当得上“一身是胆”四个字了。他原本还想着当如何把叶畅从军营中救出来,要不要去求程千里,结果转眼之间,事情就解决了。   他心中实在有太多疑问,此刻便行了过来,抓住一个天威军士兵道:“这位兄台,有事向你请教。”   “郎君请说。”那天威军士兵是个老兵,闻言笑道。   “你们天威军与叶中丞有交情?”   他问的时候,离李晟、白孝德等不远,白孝德也竖起耳朵倾听。那老兵一拍腿:“岂只有交情!”   “哦?”   “天威军上下,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是叶中丞救下来的!”那老兵语出惊人:“也不知多少离开军中的弟兄,前往投奔叶中丞,如今都混得个富家翁!”   听他这般说,李绾、白孝德都觉莫名,那边李晟却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他初到天威军时,对叶畅的印象很不好,为这个原因,还曾经被天威军排挤过,故此,他是亲身体验过叶畅在这支军队中的声望的。   天威军原本就是陇右节度兵马,当初叶畅初次从军,赶赴陇右河曲,大败犬戎,便与这一支军有交情。更重要的,他在军中改进军医制度,推行烈酒消毒、卫生防疫等制度,又以犬戎人为人体试验对象,不知救了多少伤兵的性命。哥舒翰强攻石堡城一役中,死伤甚众,但凭借着叶畅改进的军医制度,挽救了成千上万伤兵的性命,这些将士,自然将之归功于叶畅。   再就是叶畅招募军中残疾老孤者,为了他们不惜与韦坚之子冲突,从那之后,天威军中离开之人,倒有大半到了辽东,昔日的袍泽之谊,将来的退役出路,都让天威军上下,不视叶畅为外人。   “原来这军医之制,竟然是叶中丞所建!”听得这里,白孝德也忍不住一拍大腿,眼中闪闪发光:“早说的话,哪里要叶中丞办什么安西商会,仅这一条,咱们也要对叶中丞惟命是从!”   话说得极漂亮,众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叶畅在军营之中,正接受将士行礼,他一一慰勉,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那些大小军头掌握住了。众军士散去之后,也都兴奋地讨论叶畅可能会带来的变化,就在这时,听得外头说,安西副都护程千里来了。   叶畅一笑,他是安西大都护,程千里为副都护,名位上来看,程千里乃是他的副手。只不过这些天,程千里一直未曾来见他,显然,对于高仙芝,程千里甚为忌惮。   他听说高仙芝评价程千里是“面似男儿,心如妇人”,虽然不免偏颇,但可见这位程千里确实有些困扰于微末小事,不能当机立断。   “请来相见。”他命令道:“诸将与我一起相迎!”   那些围着他的军头将领们不禁有些讶然,叶畅今日,先杀郑德诠,又缚毕思琛,手段狠辣,而且丝毫不给高仙芝留颜面,可对这位程千里副都护,倒是有几分敬重。   叶畅到了中军大营门前,便看到程千里带着几十名亲兵匆匆而来,他立住脚,笑吟吟相望。   程千里远远见他,忙向前急趋,然后单膝跪下下拜:“卑职安西副都护程千里,拜见中丞!”   见他执礼甚恭,叶畅便知道,自己在军营之中的所作所为,已经传入他耳中了。当下快步向前,将他扶起:“程公不必多礼,来来,我正有事要请程公相商。”   程千里起身之后,听得他这话,心里突的一跳。他悄悄看了叶畅身边一眼,只见高仙芝留在龟兹的几乎所有军头,如今都跟在叶畅身后,对叶畅的态度,比起对高仙芝还要恭敬。他心里暗叹一声:果然好手段,高公虽是人杰,但遇此子,只怕未必是他对手!   他很清楚为官之道,象他们这种镇边武将,第一要务不是能打仗,而是在朝廷中人脉够足。高仙芝背后靠着的是高力士,哥舒翰如今则与杨钊关系紧密,他程千里在安西资历功劳都足够,但争安西节度使时没有争过高仙芝,原因就是朝中没有大佬支持。   而眼前这位少年主官,却是几乎与高力士、杨钊相抗衡的人物,在天子心中,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臣。所以他虽然跋扈,在边疆行事胆大妄为,天子也只能压压他的官爵,支使他东奔西走,却从来没有说要追究他责任之意。   “某听闻毕思琛做乱,欲害中丞,但得到消息晚了,未能及时赶来,还请中丞见谅。毕思琛在军中盘踞久矣,必有同党,愿为中丞查之,以绝后患!”程千里口中说道。   这是同毕思琛划清界限,也是向叶畅表忠心。叶畅笑道:“毕思琛为军中大将,我不好擅诛,将押解归京。他为罪首,余者不过受其胁迫,不必追究。况且如今军情紧急,我正有仰赖程公之处,不必为此等小事分心!”   “军情?”程千里心中又是一凛。   第376章 进退两难怛罗斯   “可有德诠的消息?”   高仙芝坐在帅帐之内,神情恼怒,气色也不大好。   “尚无,问那些运送补给的胡人,都说不知道。”李嗣业也觉得气氛甚为压抑。   “补给可有问题?”   “没有,数量充足。”   “当真是不晓事理!”高仙芝骂了一声。   李嗣业知道,他骂的不是叶畅,而是郑德诠。他令郑德诠与毕思琛监控叶畅,结果二人却一点消息都不传到前方来,无非就是当初高仙芝少吩咐了一句罢了,他们行事,却这么不自觉。   毕思琛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郑德诠却不当如此。   “出军,继续攻城!”骂完之后,高仙芝厉声喝道。   他的怒气只有一半是对郑德诠的,大多数还是因为现在所处的局势。按照他的计划,他先攻下怛罗斯城,然后据守此城,以待大食军队。对于唐军与大食军队的优劣,他心中有数,唐军宜于防守,不利于野战,若能夺取一座城池,凭借坚城,消耗掉大食军队的锐气,然后反击,足以全胜。   可是怛罗斯城并没有象他料想的那样,被一鼓取下。他最初以为,只要大军临城,派个使者劝降,怛罗斯城自然开门相迎,战局便定了。可是他的使者派去两回,怛罗斯城就是不降,使者带回的话语,却是他旧年骗开石国都城后大肆杀掠,让怛罗斯城上下同仇敌忾,宁可战死,也不肯投降。   高仙芝只能下令攻城,可是他率军远征,翻过大山戈壁,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设备。没有攻城车,没有抛石机,没有八牛弩,甚至连云梯都极度缺乏,这等情形之下,单靠着士卒拿性命去填,如何能攻得下怛罗斯!   已经在城下连攻了三日,除了折损几百将士之外,并没有任何收获。   “让后方给我们送攻城器械来,叶畅不是号称妙手么,让他也伤伤脑筋,这攻城器械跟不上,城如何能破?”高仙芝忽然又说道。   这句话他不想说,但满座中诸将,却是没有一人说的,这迫得他不得不自己说出来。   明面上是让叶畅承担一部分任务,实际,众人都心知肚明,高仙芝已经在为无法实现目标做准备了。到时候他一退军,回头便可以向朝廷奏明,自己打得很好,只不过叶畅未能及时将攻城器械运上,不得不退于坚城之下——如此没有实现战略目标的责任,叶畅至少要承担一半。   “是。”李嗣业应了声,不敢进言。   负责安西军后勤补给的,乃是拔汗那人,此次出征,原本也就是拔汗那与石国之争引发的大唐武装干涉。高仙芝硬要让叶畅来送军械,不怀好心已经很清楚了。   只不过李嗣业还没有能出去下达命令,便听得外头传来游骑斥侯的疾报呼喝。紧接着,两个斥侯被领进大帐,高仙芝眼着他们,拳头握得紧紧的:“怎么了?”   这两人都是随征的城傍军,也就是听从安西都护府直接管理的胡人军队,两人身上都被汗浸透了,单膝跪下后道:“大使,大食人来了!”   “大食人来了!”   军中嗡的一声响起,所有人都议论起来。   高仙芝鹰目转动,在他逼视之下,军中诸将尽皆沉默。高仙芝冷哼了声:“大食会来,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么,有何大惊小怪!”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高仙芝压住内心的不安,问那斥侯:“大食军力几何?”   “大食本部军力二万,但征发诸国仆从者九万,另昭武九姓合军数目不计……”   高仙芝心中微微一惊,这就是有十一万兵以上,加上昭武九国的兵力,虽然他禀报给李隆基的消息中,说大食有二十余万大军,但那是他胡诌吓人骗取更多支援的,但大食人能纠合这十余万军队,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压力。   唐军才是安西镇二万余蕃汉兵、城附军和各部支援兵力约四万,再加上葛罗禄与拔汗那兵,总共军力也就是十万左右。   双方兵力上,大唐并不占据优势。自然,这是因为双方都是由一个类似于总督的地方军区进行战斗,两个庞然大国都没有进行战争动员,而且都在同时准备几方面作战。象大唐,安禄山手中近十万精锐、夫蒙灵察手中两万余兵、原本归叶畅管现在暂由高适临时掌握的三万剑南兵,还有叶畅一手创建的辽东军,都没有动用。朔方、陇右也只是动用了部分军队,还有河西军充当预备队。   “踞离我军尚有多远?”高仙芝又问道。   “五十余里!”   从怛罗斯到碎叶城约是七百多里,到石国故都柘析城是八百余里,只剩五十里,大军突进的话,也就是一日功夫可到!   “大夫,我们困于城下,非战之地,不如暂退?”李嗣业道。   “哼,马上就破城了,岂可如此便退!”高仙芝想到若无功而还,即将面对叶畅的嘴脸,他心里就一阵烦躁,然后瞪起眼来:“继续攻城!”   “大夫!”李嗣业有些急了,但是高仙芝不理他,径直大步出营。   李嗣业还待再劝,身边的段秀实抓了他一把:“李公,此时非劝之际,让高大夫再攻一回,若是能夺下怛罗斯,战局依然对我军有利,若夺不下,下午之时,想来高大夫也会另作决断。”   “依你之见?”李嗣业问道。   “做好与贼交战准备即可。”段秀实叹了口气:“不甘心啊……”   李嗣业沉吟了会儿,然后从背后追上高仙芝:“大夫,请以我为队头,率先登城!”   “李将军勇武,若你为队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李嗣业勇武,甚至一度登上怛罗斯城,但是最初还是不得不退了下来,因为战事才到一半,便有人来报,大食军连夜狂突,先锋距怛罗斯不过十余里。大食军来得这么快,让高仙芝改变了最后一搏的想不,不得不退军休整。   他将部队撤到怛罗斯河支流之东,断了浮桥,此时大食军亦赶到战场,双方隔河相对。因为有河的缘故,大食军并没有立刻赶上来攻击,而高仙芝为了不被敌军夹击,也没有再过河邀击。   双方隔河短暂对峙了一日,高仙芝仍然没有决定退兵,他想先试探一下大食人的战斗力再说。若是大食人徒有其表,一战可败之,那么先破援军,再破怛罗斯城,也是一个选择。   他并不知道,叶畅已经率领大军抵达了距离怛罗斯不过一百三十里的阿史不来城。   高仙芝督军有十万,叶畅手中的兵力乃是三万,两万天威军,一万各方拼凑起来的城附兵、部族兵,原本由天威军承担的守卫碎叶城侧翼的任务,则交由目前正在赶来的朔方、陇右兵承担。他可谓马不停蹄,万里奔波来此,高仙芝是四月离开长安,七月开始西进,而他比高仙芝晚十五日出发。若不是天威军主力早就抵达了碎叶城,他不可能赶得上来。   好在高仙芝沿途还有所耽搁,而他行动顺利,故此能够勉强追上高仙芝的行程。他为后军主管,自然有节制诸军后勤的权力,而高仙芝部的后勤主要依靠拔汗那人,对于唐军的情形并不熟悉,叶畅又有意隐瞒,只说是高仙芝辎重,故此他们也不疑有他。   “大食兵已经抵达了?”   从前方回来的拔汗那人,带来了这个消息,叶畅神情顿时肃然。   “是,三日前大食兵到了怛罗斯城下,高公兵退过河,然后二日前,大食兵渡河邀战,双方在河东平地上激战一日,互有胜负。”那个拔汗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叶畅一眼:“高公有令,要你们速速往援。”   叶畅撇了一下嘴,这厮假传军令。   高仙芝肯定不知道他来了,否则绝对不敢传出这样的军令,没准还会放弃怛罗斯之战直接回军——他是不会相信叶畅,正如叶畅也不信任他一样。   现在叶畅对于高仙芝、哥舒翰、安禄山、安思顺这些胡将,都充满不信任。不是说这些胡将没有军略武韬,而是因为他们不将汉军的性命当人命看,他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屡屡做出冒险之举,动辄丧师数万,这可大多是汉家儿郎。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继续押运军资,多送些牛羊来。”叶畅将那拔汗那人打发走。   “打起来了,我们的机会来了!”在叶畅身边,王羊儿甚为兴奋:“叶中丞,让我为先锋吧!”   “当我为先锋才是,你在云南,已经为叶中丞效力过了,如今好不容易轮到我!”李晟奋然道。   “都别争了。”善直在旁劝说,二人便转向他,知道他与叶畅关系紧密,嚷着要他评理。   善直摸着自己的头盔,嘿嘿笑了起来:“都别争,我随五弟以来,每有战事,必为先锋,当是我才对!”   “我白孝德岂能落后于人!”   “卫伯玉亦愿为这先锋,必破贼军!”   他们争执不下,只能让叶畅来评判。诸将个个争先,叶畅心中甚为欢喜,他笑道:“何必相争,莫非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不成?善直师与羊儿的武勇,我都已经见识过了,你们二位就先随在我身边。李晟射术,当初曾见过,必有大用,但此处地理,你不熟悉,故也不宜为先锋。白孝德,我知你勇冠三军,惜哉高仙芝未能用你,今日便以你为先锋……伯玉,你也不必气恼,我也有一要事要交给你,你且稍候!”   他一一安排,虽然没有轮到先锋之人有些不满,但都没有说什么。他对白孝德道:“你带二千轻骑,前往怛罗斯,不要急着参战,若是大食与高仙芝部对峙僵持,你就隐于山谷,勿得出战。若是高仙芝大败,你须得接应,务必要减少我军损失,然后退回白石岭。”   听得不是全力攻击,而是这样的任务,白孝德便有些不悦,他问道:“若是高大夫胜了呢?”   叶畅拍了拍他的肩膀:“怛罗斯周围尽是平原,敌众我寡,而且据闻大食兵善布鱼鳞阵,高仙芝于此处与敌战,乃不知敌也。葛罗禄暗怀异意,拔汗那另有私心,高仙芝过于信任此二军,乃不知己也。既不知敌,又不知己,而且敌军势众,岂有不败?我令你去接应,只是不忍我大唐军士,铁血男儿,白白将性命丢在怛罗斯畔。此次首功,必然属你,而且你救加的大唐军士越多,功劳就越大!”   听他这样说,白孝德这才高兴,当下领命。他正欲离开,叶畅却道:“不急,你听我将安排说完。李晟,你领六千兵,多携弩矢,随白孝德之后,至白石岭,埋伏于山道两旁,注意藏好,放大食兵过来……孝德,将大食兵引过来,就要靠你了。”   白孝德应了一声,李晟则眼睛闪闪光,明白了叶畅的意思。   “我呢,我呢?”卫伯玉叫了起来,心中大急,现在连李晟都有事了,他却还没有!   “你自然也有重任,我看你智勇双全,夺取怛罗斯之事,便交与你了。”   “什么?”卫伯玉愕然。   “你从军中选出能翻山越岭者,做好准备,翻过雪岭,沿雪岭北与砂碛边缘,绕至怛罗斯城。若是能夺城,便夺城,不能夺城,待大食军败之后,你便断其归路!”   卫伯玉只觉得头皮一麻,眼睛险些都突了出来。   这可不是容易完成的任务,翻越雪岭,本来就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再绕道砂碛,那更是双重险阻。   “中丞,非是我畏难,此事实在难行……”他叫道:“我愿为队头……”   “先不急叫难,你来看。”叶畅笑着道。   随着他的命令,几个士卒端来大木盘,叶畅将木盘一掀:“你来看!”   卫伯玉一见便吃了一惊:“这是?”   “沙盘地图,这些时日,我让你多寻此地熟悉地理的向导,便是为此,你看,向导说此地有一条小道,可以翻过雪岭,贴着雪岭与砂碛行走,由群山指引道路,就不惧在沙漠中迷路。小道狭窄,大军难行,但供数百人行走,还是没有问题,若是你拿不下,我换善直师去做,在云南时,他与高适飞夺铁桥城,便是五日夜翻山数百里!”   卫伯玉看了和尚一眼,咬了咬牙,富贵险中求,自己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立大功的机会,不能错过!   第377章 大角歌里砺刀枪   高仙芝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周围是一片混乱,火光星星点点,惨叫此起彼伏,他立于山坡之上,茫然四顾,可暮色之中,他却看不出方向。   败了,惨败!   在僵持了五天之后,这场大战,终于因为葛罗禄人的背叛而走到了尽头。   叶畅在他远征之时说的那句话,又在他的耳畔响起:当心蛮夷反叛!   这个警告,当时被高仙芝置之脑后——他自己是高句丽人,也是叶畅口中的蛮夷一份子。可是现在,他却真正意识到,叶畅的警告是多么准确。   莫非叶畅早料到了今日?   原本唐军与大食军队的僵持并未分出胜负,唐军骁勇远胜过大食,大食军的阵列,却让唐军吃了不少苦头。无论是唐军还是大食军,虽然都备有大量的战马,但真正的主力还是步兵。故此,在唐军以六花阵与大食军的三条线军阵激斗,在阵列上略略处于下风。双方仆从军队的纠缠,因为大食的仆从军队更多,故此大唐这边也略有些被动。   高仙芝并没有将这暂时的被动放在心上,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初遇大食军,不适应对方的古怪军阵造成的。可是葛罗禄人却不这样认为,在双方僵持攻杀了五天之后,葛罗禄人判断唐军很难扳回局面,于是他们做出了让高仙芝几乎要吐血的选择。   背叛!   原本是掩护唐军侧翼的葛罗禄人,先是猛攻唐军辎重营,将唐军的粮食军械一把火烧了,连带着伤兵亦受彼等戗害。紧接着,他们又夹击山上的唐军本阵,迫使高仙芝不得不连续下令,命令前方四部回援。   大食人抓住了这个机会,乘机攻破回援的四部,前方随即崩溃,致使高仙芝落到如今下场!   “大夫,如今情势急矣,不可再耽搁,我们先暂且退吧!”李嗣业浑身浴血,喘着粗气,来到高仙芝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   “我为主将,岂可轻易言退!”高仙芝猛然振作起来:“嗣业,你收拢士卒,我们再战!”   “这等情形,如何还能收拢士卒,大夫便是欲再战,也得等突围之后再说!”   李嗣业听得高仙芝还欲战,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把就将他拉过来,然后于黑暗中厉声喝道:“我,李嗣业也,我为军头,随我冲杀!”   黑暗之中,他的声音指明了方向,一批批唐军聚拢过来,他手持陌刀,向着东北方向当先突击。   片刻之后,他便借着火把的光芒,看到一群大食兵冲了上来。   此时双方混乱,也谈不上什么阵势,李嗣业怒吼了一声,举起陌刀,狠狠劈了过去。   大食兵多为轻甲步兵,他这一刀击下,一人竟然被从中劈成两片!   这一幕看到其余大食兵眼中,一个个惊骇欲绝,有人甚至喊道:“真神啊,这是魔鬼!”   “圣战,圣战!”李嗣业连破了两队大食兵之后,他听到了这样的呼声。   他听不懂大食话,但这几天激斗,这种声音李嗣业并不陌生,这当是大食军中最悍勇无畏之部,往往与敌同归于尽。大食军武勇不及唐军,但这支部队,却让唐军主力大吃苦头。   “退不得了!”李嗣业心念一转,他真不愿意遇上这支敌军,但是此时却别无选择,唯有奋勇向上。他看了看左右,见聚在自己身边的唐军有百余人,远处有更多的唐军正奋力向他这边靠拢。他厉声道:“随我杀!”   此时他久战力衰,虽然依旧勇不可挡,凡在他陌刀之前者,无论步骑尽皆阵碎,但又突了百余步,那些宗教狂信徒组成的兵士实在难缠,竟然死战不退,将他的前路渐渐堵住。   “杀,杀!”连高仙芝都亲自持刀攻上,但那些狂信者却更为兴奋,几乎每杀死他们一人,就需要一个大唐勇士陪葬,这等惨烈的损失,即使是百战劫余的安西军,也难以承受!   “若有援军就好了,只要有人帮助我夹击一下,便可以冲散敌阵!”李嗣业惨然地想。   若是己军未曾集中起来,而是互成犄角,或者也不会如此。这一战临战指挥,高大夫是连接犯了大错啊,这等情形下,无论是谁,都也扭转不了……   “嗣业,尚有余力否?”李嗣业正分心间,高仙芝就在他身侧叫道。   “有,有!”李嗣业振作精神,大喝道。   “随我杀出!”高仙芝厉声一喝,然后突然加速,从他身边冲了过去,取代他成为队头。   大唐军阵,以少数人拧为一伙,选其最勇武敢杀者为队头,站在最前方,在他之后,则是旗手,再旗手侧后,则是执盾与短刀之人,余者依次而前,护卫前方侧后,使最勇猛的队头,不必有后顾之忧,只需要向前以长刀马朔斩刺破阵即可。   但是,队头的压力并不会因此而稍小。高仙芝现在挺身而出,倒是振作了士气,后边的将士呐喊着跟上,滚滚而前,循环不绝,一时之间,竟然真从那些狂信者当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们这队突围而出!   但是包围圈旋即合拢,身后传来惨叫与悲呼,高仙芝面色铁青,转身便想杀回去,却被李嗣业一把拉住。   “杀回去,破阵将弟兄们带出来!”高仙芝吼道。   “大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次失利,不过是大夫一时疏忽,胜负岂在这一时!先回白石岭,若不如此,岂有复仇雪恨之日?”   高仙芝犹自想要回去,但李嗣业等已经力竭,大哭阻挠,他不得不长叹了声,在战场上捡了些跑散的马匹,向着东面奔去。   他们不敢走大道,只能从小道逃走,狼狈仓皇,无法形容。   “隆!”   天空中突然响起了雷声,他们离战场越来越远,但突然间,战场的厮杀声更加响亮,隐约中,还有人用华语在呼喝。   高仙芝长叹了一声,想来是唐军彻底崩溃了,这样的夜里,又即将有大雨,唐军想要突围逃走,殊为不易。他咬牙切齿,厉声道:“待回白石岭之后,当再集兵马,必报此仇!”   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突围不久,从阿史不来城往怛罗斯的正道上,白孝德领着他的两千军士,正居高临下,俯视着战场边缘。   虽然夜色深沉,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局势,但是从那些火把,白孝德还是判断出,唐军虽然被围,可是大食军的兵力也有些不足,故此包围得并不是十分厚实。   他要做的就是选择大食军最薄弱处,将之捣破,把被围的唐军接应出来。此战唐军败势已成定局,他这两千人填进去,也没有什么效果,但如果能将唐军接应出来,至少可以避免全军尽墨的惨剧。   “叶中丞果然明察秋毫,远隔百里,还在两日之前便知道高大夫必败!情形也如叶中丞料想,最可能便是夜间出事……有叶中丞的安排,我们便是败,也不虞太过担忧,仍然能重振旗鼓!高大夫在时,我少有机会,如今遇到叶中丞这般人物,不做得漂亮,实在是对不起自己一身本领!”   想到这里,白孝德回头看了看自己身边诸将士,扬声道:“来时你们都登记了姓名,叶中丞亲许,你们若阵亡,家人子女,他必奉养,若能立功而还,则那安西商会,少不得你们的好处——咱们都是厮杀汉子,废话就不多说,既无后顾之忧,何不拼了性命,搏一个前程富贵?”   原本因为唐军失利有些不安的将士们,顿时想到,叶畅对此早有安排,何必惧之!   “杀!”当下有人道。   “黑夜之中难分敌我,诸位与我一起唱大角歌,好令咱们大唐将士知道,咱们来救他们了!”白孝德又道。   他智勇双全,虽是龟兹人,甚至是龟兹王室,但向来以大唐勇士自居。这大角歌乃大唐诸军之军歌,将士教习操演,日常训练行军,都经常会唱此曲。随白孝德来的虽然大多都是安西诸胡,却个个都能唱此曲。随着白孝德起头,顿时这两千人齐声唱了起来。   “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天苍苍,野茫茫,蓝天穹庐兑猎场,锋镝呼啸虎鹰扬!”   然后,牛角声吹起,这支部队,自山坡上俯冲而下,如雪山崩塌一般,掀起无边声势,狠狠撞入大食军中。   石国王子远恩带着自己的兵士,正在奋力厮杀。   这次夜袭,因为葛罗禄人的倒戈而异常顺利,唐军在四面夹击之下,虽然也试图救援中军,可是被大食精锐所破。石国虽然国家残破,远恩手中的将士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但是他还是主动请令出战。   看到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唐军,现在一个个被杀得如烂瓜破果一般,他心里就生出快意:就是这些家伙,破了他的家国,掳走他的父亲,夺去了他家族的财富!   “杀,杀,你们也有今天!”他持刀疯狂砍杀,口里谩骂诅咒。与其余昭武九姓国家的军士作战时有些敷衍不同,他带着的石国将士,冲杀得极为奋勇,甚至能与大食主力并肩作战,构成包围唐军的一环。   在他的前方,杜环喘着气,身体摇摇欲坠。全身上下,到处都觉得痛,两只握刀的手,仿佛都不属于他了。   “怎么办,当如何是好?”他望着四周,绝望地长叹,将手中的刀扔下。   不必再战了,败局已定,再战又有什么意义?这等情形下,还是降了吧,降了可以保住性命……   他身边一个唐军厉声道:“杜郎君,拾起你的刀!”   “还杀什么,高仙芝自己已经逃了,我们还杀什么?”杜环带着哽咽的声音叫道。   “大唐将士,便是败,也不能弃刃!”那唐军士卒厉喝:“莫非你来此从军,就只想着立功受赏,就不曾想过会有今日?”   “我只知道大唐战无不胜,怎么……怎么……”   “住口!”那军士突然厉声喝道。   杜环闭住嘴,周围却都是厮杀、惨叫的声音,但在这嘈杂声中,那军士却听到了隐隐的歌声。   而且那歌声越来越大,正向着他们这个位置过来!   “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天苍苍,野茫茫,蓝天穹庐兑猎场,锋镝呼啸虎鹰扬!”   “是大角歌!”那军士振臂狂呼:“是大角歌,援军,我们的援军来了!”   “援军?”杜环一听到这个,立刻将自己的刀又捡了起来:“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不仅是他们,凡是听到了那歌声的唐军,都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他们有若疯狂一般!   在这绝望的时候,自己的援军赶到,怎么不让他们感动,不让他们激动难以自制!   远恩也听到了歌声,他最初时并没有在意,但当他发现原本已经失去斗志与抵抗意识的唐军,突然间狂呼怒吼着又挥动起武器,并且卯足气力向着歌声方向冲来时,他才感觉到不对。   “这是……大唐的援军!”   一种来自最深处的恐惧,瞬间就抓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曾经奉命出使过大唐,到过唐朝的都城长安,看到过那座比起河中昭武九姓所有城市加起来都要庞大华美的城市。他经历了万里的旅途,亲眼见到大唐的庞大、繁荣,见过大唐那威武雄壮的军队。他曾经被仇恨遮住的眼睛,这一刻又恢复过来,让他意识到,他是在与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家在作战!   不仅是他,原本杀得兴起的石国将士,这一刻都茫然了。   大唐在葱岭积威甚久,哪怕这几十年间,大食实际上控制了河中地区,但东方那个富庶强大的国家,一直让昭武九姓诸国战栗甚至膜拜。现在,他们竟然在与这样一个国家作战!   “杀,杀!”恐惧虽然夺得远恩喘不过气,可是他明白,这个时候,如果恐惧,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他大声怒吼起来。仿佛要借助吼声驱走自己心中的害怕,也驱走那缠绕在耳畔的歌声。   但是他听不以自己的吼声,因为,在他前方,突然间也响起了那歌声。   被包围的刚才还处于绝望中的唐军,都开始唱起了《大角歌》,一个,两个,三个,然后是几十成百上千上万的人,他们的声音汇聚成浪,向着大食与河中诸国联军汹涌冲去!   第378章 豪雨滂沱各疗伤   原本在夜色与混乱之中,唐军彼此被分散割裂,根本无法相互呼应。虽然唐军将士骁勇,但面对这种情形,各自为战,自然无法抵挡。   他们也有人呼喊同伴,但每有人出声,周围便是一群敌军来围杀。零星的出声呼喝,再为武勇,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现在不同,现在是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发声,大食联军向发声处杀去的同时,唐军也同样拥向发声处。他们意识到援军到来,故此激出最后的气力,想方设法聚拢起来。   当唐军聚拢,一个个勇猛敢战之士站在队头的位置,布成楔型的小股突击阵营,大食人的包围圈就岌岌可危。而来自背后疯狂的冲击、砍杀,也让大食部腹背受敌,即使那些宗教狂信者再不惧死,当他们被杀得差不多了,包围自解。   远恩看到这一幕,当真可谓睚眦俱裂:眼见全胜在即,他的家国之仇得报,可背后突然杀出的这队唐军,却让他期待中的战果跑了大半。   “杀,追杀他们!”他声嘶力竭地喊,可是周围的河中诸国联军却没有多少听他的,大伙开始收拢部队,天色越来越暗,并且看来要下雨了,这个时候,应该等大食军统帅的命令了。   齐亚德·伊本·萨里的大帐在一处山岗之上,在这里,他可以俯视战场。战局进行之中,他先后三次转移自己的大帐位置,为的是让自己能够更接近战场最前方。   虽然一片黑暗,可是凭借火把映射出的影影彤彤,他还是能够把握战场的局势。从葛罗禄人按事秘密约定开始攻击唐军起,他的脸上就有笑,因为他知道,这场艰苦的战役,他将获得全胜。   感谢真神,赐予了我的战士们勇气与力量,可以击败那些卡勒菲!先知教导我们,一切卡勒菲定要下火狱,杀戮他们,夺取他们的财产那是好的。若是放在列王之父之时,哈查只·伊本·优素福曾许下他的两个大将,谁先征服中国,谁就可以当中国的长官。这一次,我击败了中国人,阿布·阿拔斯哈里发,会不会任命我为中国的长官?   “怎么回事!”就在齐亚德面对即将到手的胜利而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间,远处黑暗中一队高唱战歌冲入战团的唐军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发觉这支唐军冲击的部位,正是河中诸国联军与大食本部结合的部位,立刻从马上站起身来。   “唐人的援军……唐人竟然还有这样一支部队!”看到那道火光组成的影子冲入自己的大军之中,将原本严密的包围圈钉出一道口子,然后更多的人影向那道口子会聚过来,齐亚德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穆塔里卜,你带着呼罗珊人,去堵住缺口!”他向身边的将军下令。   “是!”部将带着呼罗珊骑兵开始向着缺口冲去,但是,战场规模太大,齐亚德很快就判断出,穆塔里卜即使赶到,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心中越来越焦躁,堵不住唐军的退路,也就意味着大多数唐军都会破围而出,他想要在这一战中决定河中地区归属的计划,恐怕不能实现了。   杜环没有死,冲出重围之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狂笑起来。   “是谁,是谁派来的援军?”有人问道。   杜环听出了声音,这是段秀实的声音,李嗣业身边的郎将,他也破围杀出来了。   “吾乃白孝德是也,安西大都护、后军总管叶公遣我来援,汝等尚有再战之力否?若是有的话,就随我再杀回去,救更多的弟兄们!”一个声音就在离杜环不远处响起,杜环愣了愣:白孝德!   他知道白孝德,在安西军中,向来以勇力著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得不到高仙芝的赏识,故此这次出征,白孝德并没有被高仙芝带上。   可是现在他却在这里!   “叶公遣援兵来了!”段秀实知道的事情比起只是军中一个普通校卫的杜环要多,他闻言惊喜过望:“他竟然派援军来了!”   “正是,诸位勿慌,只需随我杀敌即可。”白孝德又是一声喝,然后纵马向着敌阵再度冲击。   段秀实跟在他身侧,便同冲了出去。叶畅派援军来,实在出乎段秀实意料,此前叶畅对此次西征的反对,他是很清楚的,现在看来,叶畅不仅能料中葛罗禄人必反,而且还器宇宏阔,不计前嫌,提前派出了援军!   当时高仙芝可是在数万将士之前,一点颜面都不给他,让他下不了台。而且段秀实知道,在这之前,叶畅曾经通过朝廷和别的方式,反复提醒过高仙芝,要当心军中蕃胡背叛。这一片好心,却都被高仙芝弃如敝履,还践踏一番。   可就在高仙芝带领的西征军面临困局,高仙芝自己不知去向的时候,却是叶畅,派出援军,来此相救!   此等人物,胜过那高仙芝何只数十倍!   段秀实将叶畅与高仙芝的眼光器量放在一起比,突然间觉得,叶畅比高仙芝要高明得多。   “白公,我随你杀!”心念电转之间,段秀实慨然道:“诸位,我等虽是暂安,可是还有袍泽伙伴陷于敌阵之中,岂可弃之不顾?”   “正是,我亦愿随白公而战!”杜环亦是握刀而起,慨然道。   “你这厮还不错,本来以为你是个废物,现在看来,还有几分骨气。”旁边一直与杜环并肩作战的老兵嘿嘿笑道。   杜环脸一红,方才危机之时,他弃刀欲降,现在想来,当真是奇耻大辱!   “杀!”他也不分辩,望着白孝德的背影,便抢着冲了过去。   越来越多的唐军从周围聚拢在一起,他们反复冲杀,虽然对于整个战局无法改变,但终究是将被围困的唐军大多接应出来。激战半晌之后,他们且战且退,循原路返还。   大食军如何愿意到嘴的胜利果实就此飞了,而且此战大食军虽胜,可没有彻底消灭掉唐军的战斗能力,若给了唐军休整机会,没准又会卷土重来。故此铁青着脸的齐亚德没有犹豫,直接下令:“追击!”   “将军,天空中有雷声,很快会有大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都饥累交加,不宜再战啊,不如先回去休整吧?”旁边有人劝说道。   “我们累,真神的敌人更累!现在我们占据优势,如果不能紧跟不舍,唐军退入山中,扼守险要的山道,我们就很难再击败他们!听着,哈里发说过,谁先征服中国,谁就可以成为那里的总管,那是真神许以我们的土地!我们的盟友现在正在南方与中国人交战,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齐亚德愤怒地拔出了自己的弯刀:“如果你们胆怯不敢上前,那就让我一个人去追击好了,真神至大!”   “真神至大!”被他的说辞所鼓动,众将领都横下心来,决意要继续追击。   但是大雨来得比他们意料要快要大,没多久暴雨如注,无论是大食军还是唐军,连在雨中睁开眼睛都困难,更不要提作战了。双方不得不罢兵,齐亚德并不知道,这场雨让他避免了中伏的命运。   占据了唐军的营垒,他收兵休整,而唐军在摆脱追击之后,忍饥受饿,撤出十余里,便再也动弹不得。   “这样子不是办法,若是再如此,伤兵就全完了,必须要休整!”段秀实看着四周,在突破重围的亢奋之后,现在唐军又意气消沉。尽管大部分唐军成功突围回来,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惨败。   不说背叛了的葛罗禄,就是唐军与拔汗那联军,少说有两万余人在此战中阵亡或者被俘,余者也是人人带伤,若不能得到及时救助,只怕又会有许多撑不了几天。而且唐军所有的辎重、粮草都被遗弃,就是想搭一个挡雨的帐篷也不可能。   “憋屈!”白孝德呸了一声,喃喃地说道。   今日他虽是立下大功,可这样的惨败,让他极不快活。   “白公,当想想法子,看看还能凑出帐……”段秀实寻着他,正想劝他扎营,突然间,看到前方亮起了火光。   大雨之下,大多数火把都被淋熄,这火光显然是在什么遮雨的棚子之下。段秀实举目东望:“那是白石岭吧……是我们自己人?”   “天威军的李晟在此。”白孝德道:“叶中丞原是安排他准备伏击追兵的,如今雨大,大食人未曾追来,埋伏已无用处,想来他是接应我们。”   到近前来时一看,果然如白孝德所料,数百个帐篷在背风处搭着,还有大铁锅里煮着香喷喷的肉汤。这些饥寒交迫中的唐军将士,见此不禁欢呼了一声,个个称赞天威军心细周到。   段秀实也没有想到,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之下,竟然还会有吃喝。他有些讶然,然后就看到一处火把下,叶畅大步走了过来。   “叶公怎么也到了这里!”他心中一惊。   原本以为叶畅只是派了白孝德、李晟等人来,自己还在碎叶城,最多也不过是到了阿史不来城,却不曾想,叶畅自己竟然也到了白石岭!   “这场雨下得不巧,若非这场雨,当大杀特杀一番。”叶畅开口道:“孝德,你做得极好,若非是你,咱们还不知会多折损多少将士!”   白孝德咧嘴笑了笑:“分明是叶中丞运筹得当,卑职只是做到了本分。”   叶畅拍了拍他的肩:“休要与我客气,好就是好,若是你做得不好,我骂你也不会留情。”   说完之后,他神情肃然:“诸位辛苦,我都知道,但现在还要坚持一下,先将伤兵收拢安置好来,能多救回一个,便是一个。不知谁人是军中首领?”   “某段秀实,愿为中丞效力!”段秀实应声而出。   叶畅听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这厮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如何能不知晓!   比起此前的白孝德、卫伯玉,段秀实才能要强得多,若说白孝德、卫伯玉是将才,那么段秀实就是帅才!   “好,你愿帮我,我如虎添翼!”叶畅看了他一眼,发觉他此时还只是一个偏裨小将,心中顿时便有了挖来为己所用的念头:“此时仍然镇定不乱,有大将之风,愿助我收救伤员,乃仁心使然……段公可有字,某字畅然,公可以字呼某!”   段秀实听他只是与自己说了两句话便对自己如此高的评价,知己之感顿时涌出,当下拜倒:“某字成公,不敢当中丞之赞,唯尽心谨行,为中丞驱用!”   若叶畅是个普通人,当然不可能一语就折服段秀实这样有本领有胆气的人,但叶畅如今名声远扬官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战中与高仙芝形成鲜明对比,在某种程度上,对段秀实有救命之恩,故此段秀实会如此折服。   “某亦愿为中丞驱用!”旁边的白孝德嚷道。   与段秀实一般,白孝德虽得李嗣业赏识,可是高仙芝对他并没有另眼相看,始终以一勇之卒视之。叶畅委以重任,而且所料多准,他有此体会,又有段秀实在先,故此也心悦诚服。   不仅是段、白二人,那些被救出的唐军,纷纷向叶畅表示忠诚。这世上真正的傻瓜并不多,高仙芝如今生死不知,叶畅便是安西最高的长官,他们就是不表态效忠,难道说还能与叶畅对抗?   众人归心,自然是好的,不过叶畅此时的心思还不在此,他正色道:“非为我也,实为我大唐,为我华夏!将帅可易,华夏不可更改……这些话且不说,咱们收拢伤兵为先。我带了五十名郎中来,但人手肯定不足,你们熟悉军中情形的,将各军中曾受急救培训者都召来备用……李晟,你在前方谷口布好工事,防备大食人偷袭,孝德,你再辛苦一些,派侦骑前去侦看,若有咱们散兵伤员,收拢回来,若大食在继续追击,不必与之战,速回来报我。其余人等,该休息的休息,该吃喝的吃喝,养足精神,待雨停之后,我们报仇雪恨!”   “遵令!”   诸军齐声应命,声音在山谷中隆隆作响。   第379章 弃军而逃难为将   “可有贼兵追来?”   在马上打瞌睡的高仙芝猛然惊醒,他摇了摇头,向旁边问道。   李嗣业眼皮直打架,但努力让自己没睡着,听得他问,摇了摇头:“此时还没有人追来。”   “该死,后边是什么声音?”话音未落,他便听到身后声音不对,隐约有马蹄声响起。   此时雨已经停了,天色放晴,东方的晨曦照亮了道路。李嗣业伏地听了会儿,面色大变:“不知是几千百骑……大夫,速走,过了前边山口,便可脱身!”   他们却不知,这便不是战马奔腾,而是他们的来路发生了泥石流。此时高仙芝、李嗣业都已破胆,哪里会去细想,更没有派人侦看,只顾着驱赶军士快速向前。   此时他们身边,有三百余将士还跟随,一个个都是人困马乏,浴血裹泥。   “前边有人!”一个前方军士突然叫道。   他们抬头一看,果然,拐过这个弯后,李嗣业所说的那座谷口,正聚集着大量的人马。初时众人吓得魂飞魄散,只道是大食军堵住了他们,仔细一看,那些人虽然长得是高鼻深目,却不是大食人,而是拔汗那人。   这是一支运送补给的拔汗那补给队,原本是往怛罗斯城下送物资,但是昨夜惊闻唐军大败,他们半途折返,宿在这里。远远见着高仙芝等人,他们慌忙收拾东西,拨转驼马,就要抢道逃走。   但是人马太多,谷道太窄,而驼马未曾饱食,又不愿意动弹。这么近千人便堵在谷口处,进退不得,等高仙芝等人赶到身边,也不过才走掉十分之一人。   后边的隆隆声更响了,象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震得山都隐约颤动。高仙芝在马上大喝,他身边的亲兵也不停喝斥,要那些拔汗那人让开道路。可他们越催,拔汗那人就越乱,又舍不得弃了驼马,反倒将路堵得更严实了。   李嗣业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在叫骂了几声之后,见情形没有改观,他回头看了高仙芝一眼。   高仙芝微微点了一下头。   李嗣业挺起陌刀上前,厉声骂道:“胡儿,再不让道,爷爷我就要杀人了!”   拔汗那人不是不想让道,可这等情形之下,都乱成一团,他们游牧民族又没有一个真正的头人,故此各自为政,李嗣业挺刀威吓,他们更是象乱麻一般。那些驼马也凑趣,开始嘶吼鸣叫,谷口处顿时有如闹市一般。   “死!”李嗣业一刀挥起,一颗人头顿时飞走!   那些拔汗那人发觉是友军,并不以为意,故此多少有些故意耽搁,李嗣业挺刀开砍,既然杀了第一个,劈第二个时也就没有手软,第三第四,等杀到第五个人时,原本堵着的路,竟然就让开了。   拔汗那人惊骇欲绝,盯着李嗣业手中犹自血淋淋的钢刀。李嗣业一手执刀,一手替高仙芝牵马,踏着尸体与血泊,昂然而过,径直走入了山谷。   唐军默然而入,当他们走过之后,那些拔汗那人当中传来了哭喊之声。   高仙芝沉着脸,既未曾安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的李嗣业,也没有批评他。他们一行扬长而去,拔汗那人在那边痛哭流涕,他们甚至都不准许撤走,反正大食人来了投降就是。   高仙芝等辗转绕道,行了一日,在傍晚时分,到了距离怛罗斯五十余里的税建城。   此地也是唐军大本营,李嗣业远远望着城池,终于松了口气:“还挂着咱们的旗帜,大夫,到此就不必担忧了。”   “嗯,嗣业,你辛苦一些,这几日收拢兵马,我再催催后边,整军准备再战!”高仙芝咬牙切齿地道。   “大夫,经此一役敌众我寡,葛罗禄又叛了,咱们后边不免有危,还是先回碎叶再做计较吧。咱们此行深入敌境数百里,破十余城,俘获贼酋、诸胡亦有所千,已经可以向朝廷献俘了。”李嗣业道。   高仙芝哼了一声,没有回应。   这个样子,确实可以向朝廷献俘,但折损数万将士,他哪有脸面说是一场胜仗?朝廷又岂会不追究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将他内调,他在安西经营这么多年,一但调离了安西镇,还有什么能为?   所以,他必须扳回这一局!   他们离税建城尚有两里许,城上已经看到了他们,顿时有数骑飞奔出来,远远地观望。李嗣业催马上前,大声道:“高大夫在此,汝等还不速速来迎!”   李嗣业想来,点出高仙芝身份,那么这些观望的斥侯自当前来迎接,同时派人回城通知,准备安置众人。但不曾料想,对方听得他的哟喝,虽然分出两人向城中飞奔,更多的人却是与他们保持距离,一副戒备的模样。   “瞎了眼么,难道你们认不得高大夫?”憋着一肚子气的李嗣业咆哮起来。   高仙芝却拉了他一把,面色阴郁:“是天威军!”   “天威军又……天威军?”李嗣业神情一凛:“天威军怎么会到这里?”   高仙芝收复碎叶城,但是突骑施对碎叶城的威胁没有解除,此次西征,为了没有后顾之忧,朝廷便调了天威军为高仙芝护卫碎叶城侧翼。天威军要做的,只是守住城池,他们不归高仙芝统属,高仙芝很难调动。   但这些天威健儿,怎么会出现在税建城?   “大军调动,高大夫……你可知晓?”李嗣业颤声问道。   “不知。”高仙芝摇头。   两人从对方目光中都看得出惊骇的神情,高仙芝名义上是安西诸军的统帅,他虽然调不动天威军,但是天威军若是移防,却必须经过他。现在他对天威军的动向一无所知,只证明一件事,天威军很有可能哗变了!   想到葛罗禄人突然背叛,若是天威军再哗变,那安西军此次只怕要全军尽墨!   “大夫,大夫,我们身后也有一队人马!”就在他们惊疑不决,不知道是不是该进税建城的时候,突然有人惊呼道。   回头一看,却见旌旗招展,一支由数千人组成的队伍自他们身后大道过来。极目相望,那旗帜也是大唐的,倒不是大食追兵,而且是安西军的旗帜。   这让李嗣业顿时欢喜:“是我们的人,大夫不必担心,我们的人!”   “嗣业,你去看看。”高仙芝道。   李嗣业得了他命令,带着几个亲兵亲自催马回奔,不一会儿,便看清楚这队唐军为首者。他神情不免有些激动:竟然是段秀实!   “成公,成公,你还活着!”他向前奔去,心中甚为感慨。   若是高仙芝能听从段秀实劝谏,或许不至于如此狼狈,而且段秀实不仅活着,还带回几千人马,其才能可见一斑!   “是李公!”   段秀实见李嗣业,也甚是欢喜,正待相迎,他身边的一个胡人却大叫起来:“是他,是他,昨日便是他与我们争道,杀了我们的人!”   李嗣业刚靠近,听得那胡人这般说,讶然相望,那胡人是拔汗那人装饰,隐约有些眼熟。李嗣业想了想,这不就是昨日在山口处的那伙拔汗那人么?   段秀实脸上的笑收敛住,盯着李嗣业:“李公,可有此事?”   “昨日……确有此事。”李嗣业还算敢作敢当,痛快地认了下来。   “惮敌而奔,非勇也,免己陷众,非仁也,军败而求免,非丈夫也!”段秀实怒斥道。   李嗣业大惭,他下马向那拔汗那人行礼:“昨日是我不是。”   段秀实虽是训斥李嗣业,可论及官职,他比李嗣业相差甚远,论及亲疏,他内心自然是私向身为唐将的李嗣业,当下好言宽慰拔汗那人。胡人重利轻义,段秀实、李嗣业许以重礼谢罪,他们也就不再纠缠。   到此时,李嗣业才有空道:“成功,高大夫在前,你速去相见。”   “败军之帅,见之无益。”段秀实冷笑了一声:“弃军自逃,自有朝廷追究他!”   段秀实这话让李嗣业愣住,李嗣业情不自禁就按刀,而段秀实身边人,也纷纷按刀怒目相望。   “成公,你这话大逆不道,现在去见高公,我当什么也没有听过。高公乃朝廷钦命之安西节度使,即使一时受挫,也不是你可以轻慢的!”   “我奉有军令在身,无暇去见闲杂人等。”段秀实却另有打算。   在高仙芝手下也有数年了,可是高仙芝却一直不重视他,倒是跟着叶畅才两天的功夫,叶畅不仅待他有如心腹,而且甚是看中他的才能,多次许与重任。段秀实心中很是清楚,叶畅此来,必与高仙芝争权,而他既然决意投靠叶畅,那么在立场上就要坚定。   墙头草自古以来就是最让人讨厌的。   “你奉有军令?”李嗣业气急反笑:“高公在此,你还奉有何人军令?”   段秀实盯着李嗣业,神情有些异样:“李公,你们败退回来,尚不曾与自己人接触?”   “啊?”   “当初高大夫弃军而逃,令我等陷于敌阵之中,大伙都几至绝境,这个时候,叶中丞遣白孝德率军来救,我等终于逃出生天。高大夫风声鹤唳后退不止时,叶中丞亲督大军,进抵白石岭,将我等接应下来。高大夫令你杀戮盟军夺路出逃时,叶中丞食不裹腹目不暇接救治伤兵。”段秀实轻声道:“李公,你我交情,我劝你一去,高大夫去叶中丞不可以道里计之,你也早做打算吧!”   说完之后,他一摆手,对着身后道:“税建城在即,诸位唱起来!”   大角歌的歌声又响起,这支主要由轻伤员组成的部队,虽然有些士气低沉,却不显得败后仓皇。他们唱着大角歌,径直从高仙芝面前经过,竟然无一人向高仙芝行礼,也无一人停下来看高仙芝一眼。   高仙芝初时错愕,渐渐面色铁青,他手握刀柄,青筋突起,只恨不得暴起发难。但回来的李嗣业慌忙拦住他,周围的亲兵也将他挡着。   段秀实部开了过去,那边天威军笑嘻嘻地让开道路,还和着他们也唱起大角歌来。但是直到段秀实部离开,他们仍然没有走,远远地盯着高仙芝、李嗣业等,分明就是在监视他们。   “嗣业,这是怎么回事?”按捺住怒火,高仙芝端正的面容有些扭曲了:“那不是段秀实么,他安敢如此无礼?”   李嗣业嘴巴动了一动,高仙芝喝道:“说!”   “叶畅叶中丞来了。”李嗣业艰难地道:“他如今在白石岭!”   “叶畅!”高仙芝眼睛瞪得溜圆,吸了口冷气:“郑德诠、毕思琛做的什么事情,叶畅到了这里,竟然一点消息也没有!”   李嗣业没有说话,心里却暗道,连你自己都被叶畅压住,郑德诠、毕思琛算什么东西,岂能对付得了叶畅。看段秀实那死心塌地的模样,只怕留在龟兹的诸将士,不是同样投靠了叶畅,就是靠边站乃至丢了性命!   他对高仙芝算是忠心的,但此时此际,也不禁要生出一些心思来:眼见高仙芝情形不大妙,自己还要在安西呆着,恐怕是得考虑一下出路了。   “白石岭?”高仙芝又阴郁着脸,喃喃地说了一声。   白石岭在前方,离怛罗斯只有二十余里,而现在他已经到了税建城,等于是叶畅反倒跑到了前线,他却逃到了后方,难怪段秀实等人不理睬他,比起叶畅,他就是一个逃兵啊。   “不过……”高仙芝狞笑起来。   这税建城是通往怛罗斯的必经之路,他只要控制住这里,就扼住了往前线的补给,叶畅就算是到了最前方又能怎么样?   “进城,我倒要瞧瞧,这城里谁能拦我!”   他厉声道。   他们既然确定天威军不是哗变,心里的担忧去了一半,故此全速向税建城行去。两里的路程,转眼的事情,很快到了城下,高仙芝正欲入城,结果却被人拦住。   “高公此来,是暂宿于城中,还是欲以此为大营?”迎面来的李绾笑嘻嘻地问道。   李绾在安西军事体系之内,只能说是最下层的官吏,高仙芝隐约记得他,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此来准备夺权,自然不会客气,手一按刀本,目光凌厉:“你欲阻我不成?”   “不是不是,卑职好做安排。”   “某之行踪,岂是你一小吏能知!”高仙芝目光炯炯,瞪着李绾:“让开!”   第380章 欲钓狡鲨鱼饵香   “高仙芝在税建城逞威风?”   叶畅听得这个消息,笑着摇了摇头。   高仙芝这人,私心太重,贪欲过强,又没有别的本事,也就只能这样了。   “不过李绾应对得当,给他软钉子碰,如今他是好吃好喝养着,但是身边人几乎都散了。”段秀实略一犹豫,然后低声道:“李将军嗣业想要拜见叶中丞。”   “高仙芝到这模样,还不识进退,也确实该众叛亲离。李嗣业勇名,我向有耳闻,你跟他说,怛罗斯之战尚未结束,他是勇士,我不欲他低三下四来拜我,让他到前边去,打完这一战之后,再扬眉吐气来见我!”叶畅道。   段秀实吃了一惊:“叶中丞,还要打下去?”   “拔汗那人打听来的消息,大食擒获了我军俘虏有六七千人,包括将士、工匠、军医,我为军中主将,岂能坐视他们被带走充作奴婢,终身不能再回故土?”叶畅凛然道:“只为夺回他们,非打不可!”   段秀实肃然生敬,此时边镇重将,几乎都不将士卒性命放在心中,哥舒翰为了一个石城堡,可以填进四万人的性命,鲜于仲通在云南,一次可以折损三万,而安禄山更是毫不客气在天门岭葬送了七万大唐勇士。就是高仙芝,若不是叶畅遣来的援军及时,这一次的损失只怕要翻上一倍,汉胡军士要丢掉七八万人!   唯有叶畅,反其道而行,视军士如手足兄弟,先改良军医制以救治伤患,又为了这几千俘虏甘冒奇险!   “卑职不才,愿为前驱!”他大声道。   “你为帅才,当助我运筹帷幄,至于战阵争锋,李嗣业、白孝德之辈之事也。”叶畅道:“此时大食人已入怛罗斯城,怛罗斯城外地势平坦,不宜我军交战,我欲将大食人诱入谷中,依你之见,当如何行事?”   段秀实皱着眉,思忖了好一会儿,突然间,他一拍大腿:“我有一策,不过……恐怕有些冒险!”   “说,行伍之间,岂有全然不冒险者。”   “如今大食人或许也知道叶中丞来此,但是叶中丞在安西声名并不显赫,而且中丞兵力不多,大食人又新胜之后,必轻视中丞!中丞,葛罗禄人可为大食所用,亦可为我所用!”   “葛罗禄背叛大唐,唯有族灭,方可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叶畅眼中寒光闪动:“你准备如何用他们?”   “不是真用葛罗禄人,而是拔汗那人。葛罗禄人可叛唐,那么拔汗那人亦可叛唐,而且我回税建城,恰好有一件事,要报与叶中丞知晓。”   段秀实当下将高仙芝与拔汗那人争道之事说与叶畅听,其中李嗣业的责任,他自然是轻描淡写,重点是高仙芝的指令。此事叶畅迟早会知晓,与其到时叶畅去找李嗣业的麻烦,还不如早些埋好伏笔。   “让拔汗那人去哭求大食,只说高仙芝残暴不仁,他们也欲叛我?”叶畅听得精神一振,这倒是个好主意,但这里最怕的是一件事情,拔汗那人若是假戏真做,真的背叛大唐,那当如何是好?   “故此,要恩威并施。中丞可知,此次我与大唐兴起刀兵,所为的就是石国与拔汗那之争?”   “我知此事。”叶畅来安西,岂会不对这些情况做了解。   这次大唐与大食两强相争,其导火线是拔汗那国与石国之间的争端。两国都位于河中,石国与黄姓突骑施暗中勾联,拔汗那国在扩张中便和石国产生了领土纠纷。拔汗那到高仙芝处检举了石国,高仙芝乃借口石国无人臣礼,破其都城,将石国二王之一掳至长安献俘,而石国王子远恩侥幸脱身,前往河中诸国游说,同时邀大食军队进入。   在得知大食军队进入河中之后,拔汗那立刻向高仙芝求援,这等情形下,高仙芝才决意西征,引发这一场大战。   “中丞晓喻利害,让拔汗那人明白,大唐可退,拔汗那却无路可退,故此大唐退不过回葱岭以东保安西,而拔汗那退却是亡国灭种改宗换信。相反,大唐胜,则石国之地,半付拔汗那,许其立功者为石国副王,这样一来,拔汗那想来不会有异心。”段秀实道。   叶畅细细推敲,也觉得这恐怕是最好的办法了。   “此事别人操持不得,非成公莫属!”叶畅道。   “是!”段秀实心中顿时欢喜,这种纵横外交之术,确实是他所长,他应了一声,甚为振奋。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你前去与拔汗那人说明,让他们连夜便去。现在大食人尚不知我军虚实,而葛罗禄反叛的事情也还没有传出,我们暂时不虞后方,必须在五日之内将此事决定,然后我们就要回军!”   “遵命!”   段秀实依言而去,叶畅背着手转了转,心里大为振奋。   要引大食人进入山区,避免在平原与之作战,是他原本就有的计划,在了解高仙芝惨败的经过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   大唐的战术技巧与大食人的并不相同,大食人在长期同拜占庭帝国交战中,学习了一些欧洲的战术技巧,比如他们对战阵的应用,就更为密集,更注重军团协作。   与其相比,大唐更注重将士的武勇,注重小队战士的配合。往好的来说,大唐军队攻守更为灵活,但往坏的方面来说,则是军队宜突击速战,不宜长时间相持,而在处于下风之时,往往崩溃得非常迅速,甚至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倒不是大唐战术弱于大食,只不过大唐的战术是在相对闭塞的环境之中形成的,对大食的战术有些不适应。若是两国真举国交战,大唐在初期吃两三加亏之后,熟悉了大食的战术特点,接下来便会稳占上风。   高仙芝便是因此吃了大亏,他在怛罗斯城外与大食交战,而且打了五天,这就是典型地以己之短击敌之长。若是叶畅,哪怕战略目标没有实现,也定然是转身就走的。   段秀实在交涉上倒确实很有一套,没有多久,他便领着一个拔汗那人过来:“中丞,这位便是拔汗那国王……”   “小人是宁远国国王,蒙圣人赐姓窦,名忠节。”那人上来给叶畅施礼。   天宝三载时,拔汗那国王上书李隆基,请改国名为宁远国,虽然安西上下还是习惯于称之拔汗那,但其国内却喜以“宁远”自称。之所以如此,无非就是要借助大唐之威,向四边扩张势力。象这怛罗斯,虽然拔汗那与石国争得头破血流,但实际上本为突骑施的地盘,只是突骑施为大唐与大食合灭,现在成了无主之地罢了。   这个人可以说就是此次怛罗斯之战的幕后推手,叶畅凝视他,见他态度甚恭,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年轻而有轻视之意,当下回礼:“公乃驸马,不必多礼,这些日子,有劳公出人出资,此战之后,怛罗斯周围之地,公但取之!”   听得这话,窦忠节大喜。他再度下拜,感激涕零:“我,边胡也,大唐天子不以我粗鄙穷困,赐外家之姓予我,又下降和义公主。我世世受大唐之恩,大唐即我宁远父母之国,我与后世子孙,必忠于大唐,替大唐扫靖边地不臣之逆胡!”   这番话他说极是顺溜,因为他知道,大唐的边将们都爱听这些。   叶畅却皱了一下眉,当听到有位宗室女被封为和义公主,嫁给眼前这个胡人,他心里就极不痛快。   不过现在不是发作此事的时候,而且那是天宝三载的事情,那时他还无力干涉朝廷中的这类决定。   “既是如此,方才段参军都与你说清楚了吧?”   “说清楚了,小人明白!”   “那你可知,如何才能诱大食人中计?”   窦忠节脸上微微露出难色,他心里虽然有几个算计,但都没有把握。此次央段秀实带他来,一是为了结好叶畅,二则也是希望来讨个计策。   “大食人所居之处,多砂碛荒漠,唯有沙中绿洲,方可耕作。故此大食人多仰赖于商道,重财货而轻礼仪,好淫祀而忘祖先。以利诱之,乃不二法门。”叶畅道:“我大唐富有四海,能工巧匠多如星辰,造纸、医药、织绸、烧瓷,乃至军中器械之制造,此皆大食急欲取之者。我闻齐亚德此人,亦大食名将,以一般丝绸绢帛乃至金银诱之,他都未必会中计,但以这些工匠诱之,他必然来取。”   窦忠节连连点头,叶畅这些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底,莫说大食,就是他听得这些工匠,也恨不得去夺来。   “再以势导之,你不妨将我与高仙芝不和之事,说与他听。我与高仙芝反目,如今高仙芝为我架空,大军尽归我统领。高仙芝乃安西宿将,据说在河中有‘高山之王’之誉,我在此汲汲无名,年纪又轻,齐亚德闻道我代高仙芝统军,必轻视我,以为我非劲敌,必乘势来取!”   窦忠节挑起双手大拇指:“中丞妙计,齐亚德算什么东西,必然中计!”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滴溜乱转,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叶畅微微皱眉:“某非不能容人者,窦公有何事,直说就是。”   “这个……”   窦忠节向自己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上将,献上一个布袋,倒出来一看,竟然全是宝石。   “中丞远道而来,区区土产,不成敬意,还请中丞收下。”窦忠节说到这,又拍了拍手,叶畅向守在门前的卫士微微点头,只见八个妙龄少女,个个美艳绝伦,从门外走了进来。窦忠节又道:“中丞奔波在外,身边没有人侍候不成,这八个使女,虽然愚笨丑陋,但还能侍候人,都是处子,请中丞收下。”   叶畅神色一正,原本是要拒绝的,但转念一想,高仙芝贪婪,故此河中诸国纷纷贿赂于他,自己若是什么都不收,反倒易令其猜疑。   “礼物我收下,有劳贵王了。”叶畅敷衍了几句,将这个窦忠节打发走。窦忠节出来,心里甚是兴奋,他是有眼色的,否则也想不出改国名这等手段来,叶畅对他隐约不满,他当然很清楚,只不过他认为,这种不满,乃是因此吃了败仗迁怒,只要能反败为胜,那么这种不满就一定会改变。再加上自己送上的礼物,没准还能让自己找到一个大靠山!   “这位叶中丞,比起高仙芝难打交道些,但比起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则要好相处得多,此事必须办妥,不可再错失这等机会!”   他回到自己军中,琢磨了一会儿,便召来亲信,附耳交待了一番,那亲信闻言,脸色大变:“大王,这……这不好啊,这是背叛大唐,若是大唐天子发怒,当如何是好?”   “你放心,大唐天子即使发怒,还有大食人担着。”窦忠节嘿嘿一笑:“你对我一向忠心,如果事成了,我不会亏待你!”   那亲信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在窦忠节威逼利诱之下,乘夜带着数人觅小道,悄悄赶往怛罗斯城。   到得半夜时分,他来到怛罗斯城外,只见火光点点,四处都是帐蓬、火堆,那是大食人带来的仆从军队在此,数量之多,远胜过唐军。那亲信见此,不禁长叹了一声:“能怪大王有意改换门庭,见此声势,唐军不如多矣!”   他不敢直接靠近,派了人前去打探,不一会儿,那人便带来了一人:“你要求见我们大王?”   “请禀报贵国大王一声,当初故人来访。”亲信道。   “故人?不通报名字,我们不可能禀报,我看你们鬼鬼祟祟,莫非是奸细?”   “不是,不是,我是……我名字叫阿了达,是俱兰城人。”   “俱兰城……你还说不是奸细,果然是唐人派来的!”那人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莫非要刺杀我们大王?”   阿了达有些无语,他压低声音:“不要嚷,我与你们大王曾经见过一面,你去提起我的名字,他就知道,我负有密令,不能耽搁太久,你快去禀报!”   那人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过了许久,只见数十骑奔了出来,阿了达正待迎上去,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怒喝,他惊恐地回过头去,却发觉不知何时,十余骑大食人出现在他身后!   第381章 虞诈亦可裹贪肠   阿了达想要求见的人,乃是安国国王屈底波。此人很早就投靠了大食,旧年大食发生起义,此人还发兵万余,帮助黑衣大食镇压。   但此人同时也派人入朝长安,甚至暗中上表,邀大唐驱逐大食,又是一个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屈底波此次被大食征召,发兵万余前来助战,不过在当日战场之上,他其实是一个打酱油的货色。   此时听说俱兰城的阿了达来见,屈底波心里就吓了一大跳,这阿了达乃是拔汗那王窦忠节的心腹,私下里见他,莫非是要想劝他投靠大唐?   几乎没有怎么细想,屈底波就将阿了达卖了,所以没多久,阿了达被带到齐亚德面前。   “拔汗那国王派你来做什么?”一个将军对阿了达问道。   阿了达瞪了在一边讪讪的屈底波一眼,然后下拜在齐亚德面前:“真神的使者,伟大的总督,我们的王是派我求见阁下,但因为害怕阁下怪罪,所以请屈底波王居中做个介绍。”   “你们的那个无赖国王想要什么?”齐亚德问道。   河中诸国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唐军内部诸胡皆有,正是这个原因,他得到了一些唐军的消息,只是不准确,所以他对阿了达很重视。   “大王说,他此前被小人蒙蔽,一时糊涂而站在了唐国的一边。现在他已经醒悟过来,愿意皈依真神,传播真神的荣光。”   “就这些?拉出去,把他的脑袋砍了。”齐亚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阿了达吓坏了,他跪下来说道:“是真的,我们国王他说了,为了表达诚意,愿意将唐人的虚实禀报给总督!”   齐亚德根本不是什么总督,阿了达这样称他,只是拍马屁罢了。听到阿了达说起唐人的虚实,齐亚德总算有了些兴趣:“你说!”   “唐人在怛罗斯城下惨败,损失了几万人,而且逃回去的,也大多数都带了伤,虽然唐人的另一位将军带来了援军,但是现在,唐人能战斗的士兵数量,不会超过四万!”   “包不包括你们拔汗那人?”   “不包括,我们还有两万多人,但是唐人不把我们当人看,他们的主帅高仙芝害怕真神的勇士,连夜逃跑时还杀害了我们的人……”   阿了达将高仙芝逃遁时为夺路杀死拔汗那人的事情说了一遍,齐亚德将信将疑,旁边的葛罗禄人倒是插嘴:“高仙芝这人贪婪自大,他确实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听说唐人新派来了一位将军,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样?”齐亚德问。   “那位新来的将军?”阿了达是见过叶畅一面的,听到这样问,神情就有些不屑:“太年轻,我听唐人说,他才二十七岁!他之所以能当将军,那是因为他是大唐宰相的女婿,他对医术很精通,见过他为伤兵治疗,唐军中的军医制度,据说就是他建立起来的……”   齐亚德眉头顿时拧了起来。   他这次俘获的唐军俘虏中,与此前交战的任何一支军队不同,有许多军医随行。而且通过审问俘虏,他也知道唐军建立起了一套非常完备的军医制度,这也是他迫切想要的。   “现在唐军中还有多少军医?”   “至少有好几百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长袍,我看得很清楚。”阿了达道。   齐亚德心里顿时火热,大食对于医生是相当敬重的,更何况是精于外科手术和战场紧急处理的军医,齐亚德就逼迫俘虏的唐军军医为大食伤兵治疗过,他们娴熟的技艺与高明的医术,给齐亚德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另外,说起这位新来的将军,还有一件事情,他和高仙芝关系非常不好,倚仗着宰相丈人的威势,他已经剥夺了高仙芝的兵权。现在高仙芝被他软禁起来,已经无法指挥作战了。”   “这是真的?”齐亚德这一次从座位上猛然站起。   “千真万确,总督阁下,我不敢有丝毫谎言,这是我们大王亲口告诉我的……”说到这里,阿了达有些吞吞吐吐。   “你在想什么,直接说!”   “我们大王非常敬畏高仙芝,如果高仙芝还掌握着兵权,他也不敢背叛大唐,但现在兵权却掌握在一个连胡子都没有长齐的年轻人手中,我们大王非常担心……”   齐亚德坐回原位,他弯如鹰钩一般的鼻子抽动了几下,仿佛是在嗅空气中有没有危险的气味。   这一切太巧了,巧得让他不能不怀疑,背后藏有阴谋。   “你们大王希望什么?”过了会儿,齐亚德问道。   “我们大王希望成为大食的臣子,为大食守卫东边的边疆……”   “直接说,如果再耍弄这样的狡猾,那你就是死路一条了。”   “是,是,我们大王希望获取碎叶城,另外,希望俘虏的唐人工匠能够给我们。”   “唐人工匠?现在唐军当中,还有多少随军工匠?”   “唐军大多数工匠都留在了俱兰城,他们的数量有许多许多,超过一万!”   这些与齐亚德从俘虏口中问到的消息可以应证,听到一万多的工匠,齐亚德心里就暗暗有了自己的算盘。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希望自己能真正成为总督,而不只是一个部将。如果得到这一万多名工匠,他的实力能够飞快膨胀,甚至超过现在的顶头上司艾布·穆斯林。   如果再能乘势攻入碎叶,甚至安西,那么他就可以独占通往中国的商路,获取无尽的利益,甚至有可能的话,他就成为中国的主人,让那个庞大富庶的丝绸之国,成为他的奶牛。   想到这里,齐亚德再不犹豫:“你们国王意欲弃暗归明,我是非常欢迎的,但他必须要拿出诚意来……”   旁边的石国王子远恩阴森森地说道:“窦忠节不是有个儿子叫薛裕么,令他来为大食上国效力,方显忠心。”   以子为质,这是经常的事情,象是这位远恩,就曾经被派往长安,半是朝贡,半是人质。齐亚德听了这话,觉得非常有道理,看着阿了达:“就这样吧,听说你们国王还娶了一位唐国的公主?杀了那公主吧。”   阿了达来之前就做了遇到苛刻条件的准备,不曾想条件会苛刻到这个地步。这是让拔汗那彻底断绝与大唐和好的可能,并且被大食牢牢控制住!   事关重大,他虽是使者,却也不能决定,当下卑躬屈膝地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小小使者能决定的,我这就回去,禀告大王。”   阿了达离开之后,远恩立刻站了出来,他心里对引大唐入河中的拔汗那之痛恨,绝不在大唐之下,因此拜在齐亚德面前:“将军,拔汗那人反复无常,他们曾经投靠过真神,但是后来反叛,又投靠了唐国,现在又反叛唐国……这样人国家,完全不值得信赖,请将军允许我为前驱,去将拔汗那国王的头颅取来,献在将军的面前!”   齐亚德摆了摆手,和言悦色地说道:“我当然知道拔汗那人不可信任,但是现在我需要他在背后捅唐国人一刀,你们放心,中国有的是土地和财富,有的是奴隶和工匠,我会让你们所有人都满意。”   当然,要让自己最满意。   齐亚德都这样说了,远恩就不好再言其余,他只能默默咽下这枚果子,然后等待下一个机会。   只用了一天功夫,阿了达再度回来,随他而来的,还有拔汗那的王子薛裕。   这个薛裕的表情有些沉重,看起来对充当人质并不高兴。   不高兴就对了,齐亚德在确认他的身份之后,便命令人把他接下去“好好招待”,然后对阿了达道:“唐国的公主呢?”   “大王随唐人出征,王子带在身边历练,但公主是妇人,不好带在身边,而且现在就杀死公主,恐怕唐人疑心。”阿了达苦着脸道:“总督阁下,你也不希望我们会惊动唐人,让他们跑回去吧?”   “你们怕唐人跑回去?”   “非常怕,如果他们逃回去,肯定又会由高山之王指挥,那位将军除了总督,还从来没有败过!”   齐亚德笑了一下,心中有些轻视,这些河中小国所谓的高山之王,其实也很一般,至少在自己的攻击下,明显处于下风。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准备攻击唐人。”他环视帐中,见各国首领都在此处,便决断道:“乘着现在天气好,我们一举击败唐人,然后进入安西!”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战略,在场的吐火罗人都很兴奋,而河中诸国的君主将领则大多默然,比起呼罗珊或者吐火罗人、波斯人,河中一带大唐的影响力还在,除了远恩这样急于复仇的,大多数人对于挑战大唐,并没有太多的信心。   他们这些小国,一向就在大唐与大食之间摇摆,当大唐的势力强盛时,他们就引入大食对抗大唐,而当大食在他们的领地上横征暴敛时,他们又会向大唐上表,请求征讨大食。大唐、大食都打得筋疲力尽,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着什么,当我讨伐叛逆的时候,你们也见识过我的手段。”齐亚德只是扫了他们一眼,就将他们心中所想猜得一清二楚,因此警告道:“凡是背叛我的人,就是真神的敌人,我的圣战士会用弯刀与烈火,将他和他的家人全部送进火狱!”   想到他在镇压白衣大食残余时表现出来的残忍,众人都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与大食人相比,大唐对于河中诸国可以说宽容至极,除了出来一位高仙芝背信弃义又贪婪残暴外,其余安西或北庭节度,大多都算宽容。既不会因为河中诸国不信道教或者佛教而要强制征税,也不会随意找个借口就到其国大肆劫掠,更没有无休无止的横征暴敛。   或许正是这种仁慈,反倒让河中诸国少了些畏惧,正如圣人所言,小人畏威而不怀德,以德治国可以,但以德去对敌,指望这样感化敌人,要么是真愚蠢,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诸部都听我命令!”见再无反对之声,齐亚德开始发号施令。   石国自然充当前锋,在经过上一战之后,远恩手中只剩余三千人马,这也是石国最后的力量了,因为他兵力不足,所以齐亚德将葛罗禄人编入他的军中。在他之后,是河中诸国联军,齐亚德并不指望这些乌合之众能攻坚破锐,他的想法,一是利用这些墙头草消耗唐军的体力,二则是让他们去试探唐军是否有埋伏。   大食本部,则放在最后,在齐亚德看来,即使拔汗那人的投降有诈,他这样的安排,也足以保证大食本部安全。   在定好出兵顺序之后,接下来就是确定出击时间,大食军与唐军一般,都擅于急袭,故此既然拿定主意,齐亚德便下令,次日即全军出发。   阿了达得了准信,当下又潜回拔汗那军营之中,向窦忠节禀报完毕之后,他叹息道:“若是大唐败了,只怕再过两三年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若大食不发兵相助,我们就是夺了碎叶川,只怕也难守住啊。”   “谁说我们真要夺碎叶川?”窦忠节嘿嘿冷笑了两声。   “大王之意?”   “现在可以实话实说了……不,你与我去见叶中丞,将齐亚德对你说的话全部说与他听!”   阿了达嘴巴张得老大,好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窦忠节走到门前,回头望他,他才回过神来:“这……这是假的?”   “自然是假的,大唐还是大食,两者间选谁,那还用问?”窦忠节哼了一声,面目有些扭曲:“大食大食,若是跟了他,只怕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这等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这……这……这是妙计,可是王子那边怎么办,为何要瞒着我?”阿了达忍不住道。   “王子那里,他身边我安排了人,到了时候自然会提醒他。瞒着你嘛……倒不是不信你,这是叶中丞的交待,他说了,要想骗过敌人,就得连自己人都一起骗了!”窦忠节嘿然一笑,心中对叶畅这话甚为佩服。   阿了达与他一般,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话之后,情不自禁叹了一声:“这位叶中丞,比高仙芝要精明得多啊!”   第382章 宣王弃垒誉奇才   得知大食人在次日就要进攻的消息,叶畅左右都寂然无声了会儿。   然后人人面上浮起了喜色:果然将大食人诱入了山区!   善直、王羊儿这样跟随叶畅时间久了的,并不是太意外,所以他们喜则喜,没有别的情绪。段秀实、白孝德等新追随的,则在喜之余还有些钦佩。   叶畅对于人心把握得实在太准了,齐亚德从最初的谨慎,到后来决断,根本原因,就在于两点,一是工匠,二是唐军的内斗。   这两点都是事实,想来大唐军中,难免还有与大食勾联的家伙,应证之下,齐亚德怎能不起贪念!   “那日中丞遣我去埋伏,因为大雨而未成,今日末将再请令,请埋伏于山谷两侧!”李晟反应最快,第一个挺身而出。   “该换我才是!”王羊儿道。   叶畅看着众人争先,只差一个不在场的卫伯玉。他心里有几分担忧,卫伯玉带着一千余人,走小道去过怛罗斯沙漠,此时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他当初也有吩咐,要卫伯玉寻机而动,如果没有机会,就不要勉强。卫伯玉这人甚是精明,想来不会做以卵击石的蠢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战场上把所有事情都料中,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战争中总是充满各种意外,而身为主帅,就是在各种意外中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将卫伯玉的事情暂时放下,叶畅道:“此次不在道路两侧埋伏!”   “不埋伏?”众人讶然。   不埋伏如何能打败敌人,若真正进行正面较量,大食军的战斗力不逊于唐军,而兵力又远多于唐军,战争的局势对大唐相当不利!   “我细细问过,齐亚德此人,乃大食军中宿将,足智多谋,非一般人可比。他即使出兵,也会十分谨慎,必然要遣人手广为侦察,若有埋伏,必为其所知晓!”叶畅顿了一下:“故此,我有意将战场放在白石岭与税建城之间这段距离中!”   “此地……”   那块地方,实在算不得好战场,众人都有些犹豫,叶畅却是胸有成竹,他指着沙盘中的一个地方:“自从我与宁远王定下此策之后,便抽调人手,在这里做了些事情,此战关键,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沙盘上一点,然后划了个圈。   众人先是惊愕,然后神情各变,窦忠节最初时没有看明白过来,拉着段秀实问,段秀实喉节动了动,压低声音道:“你不知我大唐兵法,自然不明白这其中奥秘……现在还不能说,明日便可见分晓!”   “若此计得施,我军必胜,但方才宁远王带来的消息,齐亚德以河中诸国士兵为前驱,自己缩在后军,故此大食本部受损未必会太重,主要还要依靠将士奋勇杀敌。成公,你不是说李嗣业有意戴罪立功么,我以他为突阵之将,你看可行否?”   “李嗣业必奋力死战,以雪前耻!”段秀实道。   “善直师、羊儿,你二人为左右翼,待战事起时,分道截杀,务必使敌首尾不能相顾,可否?”   “得令!”善直与王羊儿沉声说道。   叶畅转向跃跃欲试的李晟:“此事虽然我军占优,但若大食本部受损不大,亦将会是一场苦战,李晟,我欲以你为短匕,何处关键之时便用上你,可否?”   “定不让叶中丞失望,要杀出天威军的威风,免得这些胡虏只知道有安西军!”李晟昂然答道。   “既是如此,大伙都去整军备战!”叶畅打发走从人,只留下段秀实:“成公,计功授赏之事,你就多费心些,将士阵前拼了性命,他们的功赏不可疏忽。”   “是!”段秀实精神一振,叶畅方才没有点他的名,他原以为自己可能没有立功的机会了,现在才明白,就象叶畅此前说的那样,是把他当帅才来看待,而不是突前破阵的将才。   无论是大食军,还是大食军,都开始准备起次日的行动。第二天一早,晨曦才冒出来,大食人就开始向着西方跪拜祈祷,然后进食,在大阳爬上东边群山山尖时,大食人开始行动了。打头阵的石国与葛罗禄联军最先出发,他们纷纷从怛罗斯城下开出,渡过怛罗斯河,向着东面的白石岭进军。   齐亚德在城头看着这一幕,然后回头望了望。   数十名将领围在他身边,其中包括不少河中诸国的国王、王子,在齐亚德的目光下,他们纷纷低头行礼。   脸色苍白的拔汗那国王子窦薛综也在其中,只不过他站在最边远的地方,身边只带着五个护卫,看上去甚是落魄。齐亚德眉头皱了一下,对着身边的一个将领道:“让人盯着这家伙,如果拔汗那人有什么问题,就把他杀了!”   那将领躬身,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齐亚德这才一抖自己的披风,转身下了怛罗斯城。   远恩当先而行,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群山,脸上浮起了一丝狞笑。   拔汗那无论是真心投靠大食,还是虚情假意,在他看来都是一样。反正此次将大唐的势力驱出河中地区之后,石国就要与拔汗那算这一笔总账。有大食的支持,他必胜无疑。   “此战唐军必败,双方实力相差近一倍,唐军还能拿什么交战,靠着那位宰相女婿的嘴巴么?”他心中暗想。   不仅他如此想,他的部下,乃至整个大食联军上下都是这么想的。大食此次真正的大食兵不过二万余人,在怛罗斯城下之战中折损了数千,但是,葛罗禄人的投靠,大大弥补了大食人的损失。河中诸国、吐火罗派来的仆从军,还有跟着大军出征的志愿者,让齐亚德可以指挥的兵力多达十余万。相反,大唐原本征发汉胡近十万出来,怛罗斯城下折损了两万有余,葛罗禄的反叛又带走了两万,如今拔汗那又不稳,就算有后方一点援军,总兵力也只有六万。   这是一倍的兵力差距,而双方核心战力,大食也略占上风。   从怛罗斯出征,到了白石岭前,远恩并未急于进入山谷,而是暂驻兵马,然后派出斥侯沿途细细搜索。他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知道这儿地势险要,乃是最有可能埋伏之所。   数百名斥侯占据附近高地,极目四顾,怪石嶙峋,看上去就象是伏有重兵一般。但仔细搜索,却没有发觉一兵一卒,甚至连个潜伏的斥侯都没有发现。他们还在搜寻,有向前去的斥侯就已经狂奔而来:“唐军退了!”   “唐军退了?”听得这个消息,远恩愣了。   从唐军此前的表现来看,怛罗斯城下虽然他们败了,却还有一战的余力,而且唐军的将领明显表露出不服气,一副整军再战,可现在大军进发之后,唐军却退了?   他虽然急切地要将大唐的势力彻底赶出河中,但是齐亚德既在,就不是他能够做主的了。故此他派飞骑向后,通知齐亚德,没有太久,齐亚德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来到了他的部队中。   “你确认唐军退了?”齐亚德问道。   “我又派人去侦察过,确认唐军放弃了白石岭,他们走得很匆忙,连营地都没有彻底拆掉。”远恩道。   齐亚德略一沉吟,唐军的举动虽然不能说完全出乎预料,却也让他有种力气使出却打在棉花团上的感觉。唐军是意识到不对撤离,还是另有所求,也需要即刻弄明白来。   “进发,去唐军军营处,你们不要轻易进入军营,免得有什么意外。”他又下令道。   远恩带着石国与葛罗禄人前进,到了唐军军营处,他们又停了下来,齐亚德闻知并无异样,便再度赶到阵前。他选了处山上,俯视唐军军营,只见营垒依山而成,引水沟环绕而过,营中沟渠纵横,虽然只是一座临时营地,却也秩序井然。如今营帐被拆了一小半,但整体还算完好,他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一叹:“我一向以为,只有拜占庭人才有这样秩序井然的军营,没有想到唐人也是如此,唐国战力,不可轻视……”   听得他口气中隐隐有打退堂鼓之意,远恩便有些发急:“总督,正是如此,如果不能乘这次唐军大败,将他们逐出河中,赶到葱岭以东去,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数量只会更多,军队也会更难对付!”   齐亚德微微犹豫了一下:“你说的对,不过我们必须谨慎,今天就驻扎在这里,我们在这里休整!”   此时天色还早,齐亚德命令传出之后,不少将领都很不解,纷纷来问。齐亚德皱着眉解释道:“唐国人撤退得虽然有些匆忙,但从他们的军营布置来看,夺了高仙芝兵权的那位年轻将军,也应该熟悉军务,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只是因为有位当宰相的岳父而登上高位。这样年轻的将军,一般都有一股锐气,我缓缓推进,让他先着着急。”   “我看也没有什么啊……”一个大食将领道。   齐亚德哼了一声,这个将领是他的亲信,所以才敢在此时说话。他将其余人赶走,就留下此人,责备他道:“当初我们反抗倭马亚家族的时候,你和我一样,在战争之中,我升职升得比你快,现在我已经成为这一路的主将,他却只是我的部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人嘟囔了一声,显然还不服气。   “原因在于我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而你却只是凭借本能去做战!先知说过,知识如果远在中国,亦当前往求之,你不重视学习敌人的知识,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进步。”   “我确实没有看出什么!”   “你仔细想想,为什么在自己的军营之中还要挖出这样的水沟,为什么要设有专门的军中医院区,为什么所有人的大小便,都必须集中在茅坑之中……”齐亚德一连说了十多个为什么,然后叹了口气:“唐国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将军就能这样细致地考虑行军的细节,而你这个打了几十年仗的人却还根本一无所知!”   “那又怎么样,我们还是打败了唐国的军队,他们的那位高山之王,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你!”齐亚德实在拿这个蠢货没有办法,只能将他赶走。   叶畅并没有想到,自己撤离时没有完全拆掉的军营,竟然泄露了自己指挥作战的能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虽然在这几年的征战之中培养出了指挥作战的技能,却也没有想到这么细致。   因此,大食人停在白石岭原本的军营之中没有动弹,让他也觉得意外。   “莫非大食人看破了我们的计谋?”拔汗那王窦忠节这个时候象是热锅上的蚂蚁:“或者,我们就在白石岭与大食人交手,我愿意带领拔那汗人为先锋!”   “先锋是我的,如何轮得到你!”白孝德叫道。   叶畅转向段秀实:“成公,你说大食人为何还没到扎营的时候便停了下来,而且正好停在我们废弃的军营?”   段秀实也猜不出大食人停止行进的原因,不过大食人驻扎在他们废弃的营垒中,倒不出段秀实意料:“中丞所设之营,地势较高,又有水源,一边依山,易守难攻,而且还有现成的沟渠石垒,若我是大食将军,只要确认这军营并无问题,也会入驻其间。”   “那么大食人是否真识破了我们的计策?”叶畅又问道。   “依属下愚见,此时大食人并未识破我们计策,若有识破,只怕窦薛综王子那儿会有不测……我料想,大食必然会派人悄悄来见宁远王,到时便可知大食虚实了。”   众人听了都觉得有理,象白孝德等原来的安西军将士,原本对段秀实有些不服气的,此时也不禁觉得,叶中丞果然有识人之明,这位段秀实被他提拔起来,确实有其道理。   “你们也觉得如此?”叶畅又问众人道。   众人皆无异议,叶畅便道:“既是如此,我们且等一天……宁远王,你那边先不要急着派人去见王子,这个时候,便是与大食人比耐心,谁先耐不住性子,谁就失去主动!”   窦忠节心中嘀咕了一句,但还是应承下来。   第383章 甲光向日金鳞开   段秀实的分析果然不差,在沉默了一天之后,窦忠节一脸敬佩地又跑来见叶畅。   “他果然遣人来打听了,问为何撤军,我说大唐已经知道他们来此,因为兵力不足,故此故税建城守城而战。他并未疑心,与我相约,若是大唐闭城坚守,要我乘夜开门,若是大唐在城下野战,那么我就在后边袭击大唐。夜间以火,白日以烟为号!”   “好!”听得这个消息,即使是叶畅,也忍不住兴奋地用拳头砸在了巴掌之上。   算无遗策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能让对手大致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便已经是占了极大的优势。   又过了一日,大约是确定唐军准备在税建城下决战,大食军队再度开拔,这次开拔之后,他们推进的速度甚快,清早拔营,上午斥侯便已经到了税建城下。双方的斥侯缠斗了几回,互有伤亡,然后大唐军队便也从税建城中出来,显然,是准备在城外与大食再进行一回野战了。   午时,石国与葛罗禄军主力抵达,他们没有急着攻城,远恩行事还算谨慎,因此先是择地立营,同时派出使者,来见叶畅。   这让叶畅有些惊讶,眼见大战在即,这石国王子远恩,竟然还敢派使者来!   “让他来见我。”叶畅下令道。   来的使者带了两个随从,见了叶畅也不行礼,很是傲慢地说道:“拔汗那人是我们石国的仇敌,他在大唐皇帝面前进谗言,致使两国刀兵相见。现在蒙真神恩典,大食上国发来援兵,已经将你们击败。念在此前石国与大唐还算交好的份上,只要你们交出拔汉那的窦忠节,退出葱岭……”   “砍了。”叶畅听到这里,便一挥手道。   这命令一下,莫说石国使者,就是大唐将领官员也都呆住了,只有善直与王羊儿嘿嘿笑了起来。   他们随叶畅打过不少仗,知道叶畅有砍使者脑袋的爱好,无论是在东北,还是在云南,只要来的使者一言不称叶畅之意,叶畅定然会砍了其头颅。   “啊……你们大唐不是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吗?”被武士叉住的使者这个时候也慌了:“为何杀我,我是使者,为何杀我!”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若你客客气气地来,那自然是不斩来使,但若你试图跑来羞辱大唐,迎接你的便只有刀枪!”叶畅噗的一声笑:“全砍了,脑袋扔回去!”   “中丞……这不大好吧?”段秀实在旁道。   叶畅看了看四周,诸将大多有些不以为然,他笑道:“你们觉得不对?此等小人之国,畏威而不怀德,他们的打算很简单,就是觉得,大闹一番,大唐为了天朝上国的颜面,为了盛世和谐,定然会加倍赏赐以安抚之。诸位今后少不得要独当一面,今日我在此给诸位定下一规矩,凡遇此等贼子,先杀再说!”   众将听他此语,心中都是凛然,叶畅为人宽和,很少有这般下严命令的时候,不过一但下了,谁也不敢轻视。   “且慢,且慢!”就在那三使者要被推出去斩了,忽然其中一人大叫起来。   那个石国使臣也大叫道:“他们是大食的使者,你敢杀大食使者,不怕你们的俘虏也被杀尽么?”   营中诸将面带惊讶,叶畅却是一笑:“早就知道他二人有问题,看他们模样,不但不象是随从,倒象是主人……”   一个大食使者挣开武士束缚,挺身向前:“我们奉了伟大的征服者、真神的利剑、中国的总督齐亚德之命……”   “不用翻译他的话语,让我想想,这些不知宽厚为何物的杂碎们,嘴里说的无非就是他们的疯言乱语。”不等这使者说完,叶畅便摆了摆手,他听不懂大食话,那大食人说的是吐火罗语,但他同样不懂,身边通此语的通译想要译与他听,却被他直接拒绝:“砍了吧。”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意外,三名使者疯狂咒骂、恐吓,却仍然难逃一死。当三枚首绩在叶畅面前展示过后,叶畅下令将脑袋扔回石国军中。   这人头被扔了出去之后,远恩大怒,先遣葛罗禄人来攻,葛罗禄人也不傻,他们在被唐军的弓弩射了一番之后,便退回去,只留下二十余具尸体。   双方便在城外僵持,河中诸国、吐火罗、大食本阵相续抵达税建城下,齐亚德召远恩来问:“我的使者呢?”   那两个大食人,确实是他派出的使者,他对于叶畅这个人相当好奇,所以故意派人冒充石国使者的随从,想要直接观察叶畅一番。   “总督,遇害了,野蛮的唐人直接杀了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远恩垂着头道。   他心中对此事却是极为满意,这样一来,大唐与大食连最后的妥协的余地都没有了,齐亚德与叶畅,除非一方彻底失败,否则战争就要持续下去。   “这些不信真神的野蛮人!”听得这个消息,齐亚德果然大怒:“我会将他们的头颅也取下来,让血来洗尽他们的罪!”   “将军,其实这也可以看出那个唐国将军是什么性格了。”远恩阴沉地说道。   “哦?”   “野蛮,粗暴,狂妄,还有年轻人的冲动……所以您看,他把军队放在了税建城之外,所以他才敢在惨败之后还妄图阻拦您!将军,我知道,您还没有做好与大唐全面开战的准备,但是,如果不能给这个狂妄的年轻人沉重的教训,只是打哭了他,您说,他这种性格的年轻人会做什么?”   听得远恩毒蛇吐信一般在耳边饶舌不止,齐亚德心里有些厌恶,不过这个时候,他还是定神看着远恩。   “会做什么?”   “当然是哭着去求家里的大人给他出气!”远恩大声道:“他的岳父是大唐的宰相,想想看,他的岳父会组织一支更庞大的军队,在大食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   “够了,你可不是一个好的说客。”齐亚德猛然拔出弯刀,架在远恩的脖子上:“休想指使我,远恩,不要忘了,作为真神的信徒,我,才是你的主人,而不是相反!”   大食与河中诸国之间,并非没有矛盾,因为河中诸国如今还没有真正接受大食的宗教,故此大食在这一片地区征收重税,横征暴敛,索求无度。此时大唐也不曾将东方当成自己的主要目标,他们最重要的精力,还用在与拜占庭帝国的缠斗之上。齐亚德打心眼里瞧不起河中的这些人,无论他们是站在大唐的一边,还是站在黑衣大食这边。   “是!”远恩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看上去敬畏无比。但他垂着头,遮住自己眼中怨毒的目光。   大唐不是好东西,大食也不是好东西,夹在这两个超级大国之间的石国,根本不可能长久支持下去。如果石国要被毁灭,那么就让世界和石国一起毁灭好了!   他虽不再说话,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齐亚德眯着眼向东南方向望去,大唐的军队在税建城下列阵而迎,从阵型来看,与上回在怛罗斯城外的唐军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齐亚德还是感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骑兵,这支大唐军队之中,竟然没有看到一个骑兵。   完全是穿着铠甲的步兵,数量上大约是四到五千,分成四个阵势,前排为三,后排为一。因为通往税建城西侧城外地势并不宽敞,所以这四个军阵,便已将道路封死。   这样一来,这些唐军可以得到城墙上的支援,而来犯者却不能直接威胁到城墙。   齐亚德想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看天色。   这是一个大晴天,此时已经到了太阳渐要向西,阳光自天空之上射过来。   “啊……”齐亚德估计了一下时间,然后又对着远恩道:“起来,让你的兵,还有葛罗禄人,准备进攻,我会让河中诸国支援你们。”   远恩低应了一声,齐亚德将声音放缓:“放心,并不要你们直接攻破城,你们只要将城外的唐军清除掉就可以。他们最多只有五千人,将他们赶进城,然后明天再攻城!”   “城头上的唐军怎么办?”   “你抓紧时间,阳光会帮你们对付他们!”   齐亚德这句话最初时远恩是不解的,但过了会儿,他恍然大悟。   城墙上的唐军能够攻击到他们的,无非就是弓箭,而背对着太阳,刺眼的阳光可以让唐军睁不开眼,对于弓箭来说,连眼睛都睁不开,哪里还谈得上准确性!   而且不仅仅城头,城外的唐军同样面向西边,阳光同样会影响到他们的视线。战场上的生死搏杀,这种影响往往是致命的,正象是一场风沙就可以让一场原本该势均力敌的大战变成一边倒的追杀一样。   “是,我这就去组织进攻!”远恩想到这个可乘之机,精神顿时一振,然后便转身而去。   “将军,我们,我们呢?”在齐亚德身后,急于立功的大食将领拥了上来。   “让这些狡猾的墙头草们去消耗唐人的力量,我们……在决战之时才会出动!”   号角声在大食联军的上空吹响,这声音惊动了城中的人,叶畅走上城墙,望着西边的敌军,看到他们正在调动,似乎准备进攻。   “还是按捺不住了。”段秀实在他身边低声道。   “阳光真刺眼。”李晟抓着弓,嘟囔了一句。   这句传入叶畅的耳中,他眯着眼睛,向着天空中的骄阳望去,发觉阳光正照在唐军的面前,心突然一沉。   “阳光……险些将这个忘了!”   虽然阳光未必会决定整个战局,但是正对阳光,肯定会给唐军制造更大的损失。叶畅没有方法把太阳给遮住,但是,他却有办法让双方基本回到同一条起跑线上。   “将所有的盾都拿上来!”他大声下令。   原本城头就放着很多盾,随着他的命令,城头的士兵们纷纷提起盾。大唐的军械制得非常好,这些铁盾如同他们身上的明光铠一般,被打磨甚为光洁。   “将阳光反射到敌阵前锋!”叶畅叫道。   此时敌军已经开始进攻,两支部队从左右两翼突向唐军列阵在外的部队,飞矢如蝗,杀声震天。在双方漫射之下,一朵朵血浪于两军阵中翻起。最初时葛罗禄人的冲锋甚为顺利,唐军军阵中的弩手射击,总有些瞄不准。但在两军即将接阵之际,他们突然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瞬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齐亚德在高处看到这一幕,眉头微微一皱:“这个唐国的年轻将军,不好对付。”   这不是他第一次浮起这个念头了。   “杀啊,杀啊!”   远恩并没有意识到战场上这微妙的变化,葛罗禄人的冲锋让他很激动,但他并没有想自己让葛罗禄骑兵去冲击敌军坚阵对不对——他并不擅于指挥作战,比起这个,他更适合穿梭奔走于各国之间,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去挑动各国之间的争斗。   故此,他凭直觉觉得,葛罗禄人骑在马上冲击全是步兵的唐军,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葛罗禄人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们背叛了大唐,现在是唐军第一仇恨对象,因此此战别的部族国家还有可能与大唐和解,他们则是绝无可能。他背叛的目的,也是希望大唐与大食能够两败俱伤,他们好控制碎叶川之地,重新成为葱岭的霸主。   所以他们虽然被归于远恩指挥,实际上并未将这位缺少战争才能的石国王子放在眼中——石国国王就有正副两位,一个区区王子算得了什么。   他们的攻击,原本是想着出工不出力的,可是冲到阵前时,城头反射来的阳光,让他们眼前突然看不见东西。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唐军已经动了。   “冲!杀!”   李嗣业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厉喝。   城外的五千人,如今由他指挥,叶畅很明确地告诉他,他需要戴罪立功。   随着他的怒吼,唐军的战阵向前推进,狠狠与葛罗禄人撞在一起。   受到阳光刺激的葛罗禄人和战马,纷纷大叫,或人立而起,或停步不前,这种情形下,着铠甲的步兵冲入了轻骑当中,等待他们的就是被纷纷分割、吞没。   葛罗禄诸部酋长见此情形,不等后方下令,直接便引着葛罗禄轻骑向两边奔去,想要绕回己军战阵。   而这个时候,齐亚德越过远恩,直接下令了。   “河中诸国,突击!”   第384章 重骑斜掠至此回   无论叶畅有什么阴谋诡计,目前来看,他都没有时间来施展!   齐亚德不希望远恩的愚蠢坏了自己的计划,他需要在一场真正的激战中来观察叶畅指挥下唐军的真正战斗力,而不是一场闹剧中看石国人和葛罗禄人用小心思应付自己。   河中诸军闹哄哄地向前推进,葛罗禄人被他他挡住,后撤到一半,就不得不又被裹挟着冲向了唐军。   “哈!”   看到这一幕,李嗣业哑笑了一下,他回身向着自己的部下:“儿郎们,怕不怕?”   “乌合之众,有何可怕!”   “那就杀光他们,为怛罗斯城外倒下的兄弟们报仇!”   “报仇,报仇,报仇!”   唐军呼啸着,将手中的武器顿得震天响,各队队头挺陌刀而出。   “还是一样,六花阵,六花阵……唐人没有吸取怛罗斯城外的教训啊。”齐亚德满意地想。   虽然唐人列起六花阵,将河中诸国那些乌合之众杀得落花流水,但看在齐亚德眼中,这种六花阵比起他们学自拜占庭的战阵要差不少。如果仅是如此的话,那么明天与唐军决战,他还是有十足的信心。   对于河中诸国的军士来说,这六花阵却是极为恐怖的冲击阵型,在各队队首的带领下,唐军象是绞肉机一般,穿入了河中诸国军队之中。足足向前杀了数十步,河中诸国联军才凭借人数上的优势,把唐军挡住。   城头上弓矢如雨,城下血刃纷纷。李嗣业当先在前,他手中的陌刀乃是特制,比一般陌刀更重,也唯有他这般力气奇大之人,方可以运转如风。河中诸国之人,无论是一般军士,还是身着铠甲的将领,面对他的长刀,都无法独力阻挡,不是被劈死,就是被砸死。   “射,射死他,射死他们!”远恩狂呼滥叫,他不敢上前,只是在后呼啸。   他的声音传入李嗣业耳中,李嗣业抬头望了一眼,依稀认得这人模样,顿时大吼着挺刀向他这个方向冲来。远恩身边的亲卫,举起弯弓不分敌我乱射,李嗣业身边的亲兵抬盾相护,将他的身体掩住,饶是如此,他身上的铠甲上还是挂上了几枝箭。   好在铠甲护着,里面又衬着丝绸衣裳,箭上的倒钩并未深入身体,并不是很影响李嗣业作战。   “兵力少了……”李嗣业此时也有些疲倦,他心中暗想。   但这也是无法的事情,税建城外的地方并不是太空阔,五千人的军阵在此展开,已经是有些狭小了。   “下令,骑兵出击!”城墙上,叶畅发觉唐军的冲锋势头似有衰减,当下下令道。   这已经是僵持,他必须抢先动用作为预备队的骑兵,因为这还不算是决战,故此能占多少便宜就先占多少便宜。   城头鼓声猛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号角之声,随着这号角,城外一处小溪对面,大约有五百骑出现在河中诸国联军的侧翼。   齐亚德第一时间就注意到这支人数并不多的骑兵,因为这支骑兵的装备,让他警觉起来。   这些骑兵所骑乘的马,与此前他所见大唐军队所乘之马略有不同,更为高大、强壮,看起来象是拔汗那人的好马。据说在大唐的传说之中,拔汗那人的马被称为“大宛良马”,甚至其中,有汗血宝马存在。这些大宛马高大、健壮,与拜占庭人的骑士们所骑乘的战马相比,并不逊色。   而且如今这五百骑,看上去也有些象拜占廷的骑士。   他们全身都被重甲所笼罩,就连他们的战马,也披有铁甲。他们手中的武器很多,现在握在手中的是机弩,齐亚德已经见识过这种武器,这种拿在手中发射的短弩,射程虽然不远,但也可以进行远程打击。   除了短弩之外,他们马身上的得胜勾上,还挂着被唐人称为马槊的长枪,它是唐军骑兵的主要突击武器。   另外,每名骑士腰间,还有两柄弯月状的弯刀,在他们左臂之上,则缚着一个小圆盾。   这样一支全副武装的重骑,所需要的花费,绝对不是少数,或许也只有富庶的大唐,才能轻而易举地准备出这样的一支部队吧。   “大约是五百骑,看起来有些变化,骑兵并没有放在他们的军阵之后,而是放在了阵外,作战时乘机游走,绕到我方侧翼……唐国的这个叶畅,还是吸取了一些教训,果然,比起高仙芝要难对付一些。不过,这也只能对河中诸国的军队有用,如果换了我们的军队,用不着呼罗珊精锐,就是我手中的军队,就可以让他这小队重甲骑士撞个头破血流了。”   “让他们退下来吧,休整一夜,明天看我们的。”齐亚德道:“把远恩召来,他在这里没有作用了,让他回去,为我组织粮草——与唐人的交战,看来要持续一段时间,这个叶畅,比起高仙芝要难对付!”   到这个时候,齐亚德才算真正坚定了要将叶畅彻底赶出河中地区的决心。   唐军展现出了与他一战的战斗力,如果不乘着己方占优势时将唐军彻底赶出,他一退军,叶畅必然随之夺取怛罗斯。因此,必须将大唐安西军团重创,让他们再也不敢西顾!   齐亚德的命令,可谓十分及时,那五百骑刚刚开始渡河,才在河畔摆开阵型,准备冲锋之时,大食联军开始向后收缩。原本那五百骑对着的是河中诸国军的侧方,随着他们的收缩,变成了侧前方。   重骑开始冲锋,他们在距离敌人四十步的时候,将手中的弩射出,然后将弩机撇下,抓起了马槊,紧紧夹在臂下。这几乎是一转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冲进了河中诸军阵内。   齐亚德向他们冲进的地方看去,那里的河中诸国联军,象是被斜斜刺了一刀般,出现了一个大豁口。   那些唐人的重骑,手中的马槊并没有用太长时间,很快他们又抛了马槊,改用更方便挥动的弯刀劈砍。在河中诸国联军中狠狠剜下一大块之后,他们又凭借弯刀,斜斜杀了出来。   如果他撤退的命令下得晚一些的话,只怕损失的兵力会更多些,虽然死的都是河中的异教徒,齐亚德一点也不心疼,但也不愿意让唐人太嚣张。   “列好阵,迎击。”他向大食本部下令道。   呼喝声中,大食军本部开始向前推进,退下来的河中诸国联军从两翼分开。齐亚德向税建城中看了一眼,这个时候,那位年轻的唐国将军,应该见好就收吧?   真正的大战,明天才开始,当然,如果那位年轻的唐军将军不懂得什么是见好就收,自己也会给他一个沉痛而难忘的教训。   “敌军退了,我们占优,中丞,要不要冲出去?”城中此时,有人向叶畅问道。   “鸣金,收兵,让李嗣业回来,不必再追了。”叶畅道:“今日之战,到此就甚至结束……接下来,看晚上了。”   “晚上?”   “是,晚上!”叶畅眯着眼,笑了起来。   李嗣业听到城中收兵的锣声,他意犹未尽,却不敢违令,只得满肚子郁闷地回来。两军脱离接触,唐军将自己的死伤都带走,李嗣业匆匆赶来见叶畅。   “中丞,为何不令小人追,小人定然击破大食军,一雪前耻!”   “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你看那边。”叶畅指着城外。   站在城头上,能够看得更远,李嗣业顺着叶畅所指望去,只见远处数里之外,大食人已经列好了军阵,在空阔之地,若是唐军追过去,必然要与大食人缠斗。他是在怛罗斯城外吃过这种缠斗苦头的,当然知道,真要是这样,即使能胜,唐军的损失也会非常大。   “大食人有准备,追之无益,我们另有计策。你先领着部下去休息,用不了多久,便会又用上你们。”   李嗣业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唯唯喏喏退了下去。若是在安西初来时,叶畅这般对他,他肯定也会不理睬叶畅,但现在不同,他与高仙芝的惨败落入了叶畅的眼中,特别是在惨败之后弃军潜逃、伤害友军之事,让他实在无法在叶畅面前抬起头来。   要知道,在他们杀害友军夺路而逃时,叶畅却领着军队逆势而上,生生挡住了大食联军潮水般的进攻,甚至还破围救出了被困住的近三万大唐将士!   他下了城头,经过街道时,街道闹哄哄的,许多工匠与士兵都在将木头堆在一起。李嗣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异样,便寻人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中丞有令,让我们将木头扎成栅栏,明日送上城,充当挡板女墙,防止大食人用抛石机!”   “这东西来挡抛石机?”李嗣业琢磨了一下,或许会有些用处,但从那些木头栅栏的密度来看,与其说是栅栏,倒不如说是木排。   他摇了摇头,这位叶中丞行事,实在是让人无法琢磨。   “看来是苦战啊……”   李嗣业这边才走,那边又有人打着旗帜过来,看模样,应当是个大食人。他单身一个,缓缓靠近,外边留着的唐军游骑飞快过去,将他包围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奔回城,在城下大叫道:“中丞,大食军来了使者!”   “现在还敢派使者来?”叶畅有些好奇,他砍了两个假冒石国人的大食使者,按理说大食人应该知道他不是口舌能说得动的,怎么会再派使者来送死?   “让他城下说话。”叶畅道。   不一会儿,那个使者被带到了城下,他下了马,将手放在胸前,向着城上的叶畅鞠躬行礼。   “奥萨玛见过大唐的将军。”这厮竟然能说一口相当流利的华语。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叶畅道:“简单一些。”   “我奉齐亚德将军的命令而来,齐亚德将军让我转告您,虽然双方的立场并不相同,但大食与大唐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勇士的尊敬。在怛罗斯的战场上,大唐勇士遗留的尸体,得到了体面的埋葬,伤者也得到了妥善的治疗。希望大唐能够给予大食对等对待,如果在真神的启示下,您能够答应这一点,我们将会派遣一支由两百人组成的队伍,不携带武器,来到税建城外救治伤者和运走死者。”   叶畅很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不仅是他,周围的唐军将领,也都是一个表情。   大食将军提出的竟然是这个要求,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叶畅沉吟了会儿,他更想拿这些诸国联军的死伤者来锻炼的随军军医。不过,反正这种材料还会有的是,这一次,就答应对方吧。   “回去告诉齐亚德将军,大唐乃仁义之邦,中华为礼仪之国。他既然以礼相待,我们也会对等回应,他可以派三百人来,我们的军士会保护好他们的安全。”叶畅扬声道:“但是,我们不会交还俘虏。”   “我的主人一定会感谢您的仁慈。”那个奥萨玛再度鞠躬,向叶畅行礼:“我的主人还说,今天能够见识到您的指挥技巧与麾下勇士,是他的荣幸,他很期待明天,能够与您在最前线上交锋。”   这是公开约战,不过齐亚德的意思,当然不是两军主将单挑,而是指明天将要全力攻城。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向叶畅示威,同时施加压力。   这些大食人,还会玩心理战,不过对叶畅,这一套是没有作用的。叶畅微微笑了起来:“齐亚德将军真是这么说吗,你也转告他,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奥萨玛第三次行礼,然后转身骑马离开,叶畅目送他远去,等他成了一个小点时,他举起了望远镜。   在望远镜的镜头里,奥萨玛来到了一座小山下,牵着马上了山,然后在一群大胡子的大食人面前行礼,其中有一个在问他什么,他一边答一边向这边指了一下。   那个大胡子也向这边望来,叶畅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   大胡子就是齐亚德,他惊讶是叶畅答应的很自然,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看到税建城头,不知道是什么,把阳光反射过来,让他望去时,有些刺眼。   第385章 休令萧墙存侥幸   “这就是怛罗斯?”   卫伯玉趴在一块山岩上,气喘吁吁,向着南边望去。   向导也早就累得不成模样了,点了点头:“怛罗斯,怛罗斯……”   卫伯玉觉得自己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终于看到怛罗斯了,这七日简直就象是过刀山火海一般,让他生不如死。   高山、冰雪、沙漠、蚊虫、干渴、饥饿,这七天里,他们这支一千人不到的小小队伍,战胜了太多的困难。这些困难,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而能够坚持下来,也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出发时一千人,此时就只剩余八百一十余人,没有进行一场战斗,便因为各种困难减员近二百。在这过程之中,卫伯玉曾不只一次想,放弃算了,最多回去继续当自己的无名下将,不被人重视,但他又不甘心:叶畅对他说过,他若是能完成此项任务,那么他和他的人将名垂青史,不逊于班超、陈汤!   只靠着这个,是支撑不了他们经过如此艰难的跋涉的,还有叶畅的许诺:无论成功与失败,无论活着还是死去,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将从安东商会那里得到一份为期六十年的年金,每年不会少于三十贯——钱不多,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足以让他们出卖自己的性命了。   贱命一条,莫说每年三十贯,每年十贯二十贯,就足以让一些人卖命了。   而现在,他此行的目标,怛罗斯城就在眼前。   到了这里,也就意味着,无论能不能把怛罗斯夺下来,他们这每年三十贯的年金就不会少了。卫伯玉很相信叶畅的承诺,这位叶中丞才到安西,便用两颗人头证明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这种人物,最好相信他的承诺。   喘了很久的气,觉得自己体力恢复了一些,卫伯玉将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举了起来,开始观察城上的情形。   望远镜是好东西,因为叶畅特意保密的缘故,直到现在,仍然数量稀少,是他行军之时的利器。这次卫伯玉的远征冒险极大,故此叶畅才给了一具望远镜给他。   “城头上仍然是石国的旗帜,外边军营规模很大,但没有什么人活动……旗帜有许多,似乎河中诸国皆有……看来,叶中丞并没有打过来,要么是大食人没有中计,要么……”   卫伯玉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如果按照叶畅预先的计划,现在唐军应该取胜,反攻至怛罗斯城下,甚至夺取了怛罗斯,但现在这里很安静,这证明叶畅并未打过来。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叶畅放弃了计划,二则是叶畅战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他此行的任务失败了。   他喃喃骂了一声,心中惴惴不安,若叶畅全军溃败,他们这支深入敌后的小部队,岂不是又要循原路返回?真是如此,问题可就大了,深入敌境百余里,没有任何休整,他们的体力根本不能支撑回去。   “若出现什么意外,我许你专断之权,你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伯玉,为将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应变,我们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考虑得十全十美,这个时候,就需要我们拿出应变的能力来。”   叶畅在送别他时说的话,在卫伯玉耳边响起,卫伯玉眯着眼,然后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他在高仙芝手中,抑郁不得志,高仙芝根本不给他什么机会,他都有些想解甲回家,另寻机会了。如今,机会不就在这里么,只不过,抓住这个机会,需要他冒性命之危险罢了——他们既然来到安西,吃这刀头喋血的大勺饭,怎么会怕性命之险?   “都给我听着……”他半蹲着站起来,将手下的头目首领召集过来,声音坚定地道。   与此同时,在税建城中,高仙芝亦是压低了嗓门,却坚定无比地说出了同样的话:“都给我听着!”   在高仙芝面前,是默默无语的李嗣业,还有数十名天威军军士。他们表情各异地看着高仙芝。   “我,乃是朝廷钦命,安西节度使,我才是这里的元帅!”高仙芝扫视众人:“我如今要见叶畅,你们再敢阻拦,军法处置!”   随着他这声话,跟在他身边的十余名亲信,都拔出了腰刀。铁器刮擦的刺耳尖志,让人牙齿发麻,也让人心头冰冷。   李绾仍是笑眯眯模样,不过此时他的目光也冰冷。   在安西见过叶畅收拾郑德诠与毕思琛之后,他便明白,叶畅与高仙芝的仇往死里结去了,两人在安西肯定不能并存,朝廷必然会调走其中一人。而叶畅既然办了个安西商会,将安西全军上下利益都捆绑在一块了,除非高仙芝的死党亲信,其余人都只会支持叶畅!   这等情形下,由不得他不选边站。   在有这个觉悟之后,他毫不犹豫站在叶畅这边,而因为李白的缘故,他在叶畅手中也甚得信任,一些内务事情,叶畅交与他打理。比如说,如何控制住高仙芝,就是他的任务。   高仙芝逃回税建城之后,大体上还安份,但今日城外的激战大约是刺激到他了,他又跳了起来。或许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吧。   毕竟论及在这一片高原山地中作战,高仙芝在大唐是排位第一的名将,就是他的前任夫蒙灵察,也多有不及。   “高大夫,我们都是听命行事的,你莫要让我们为难。”李绾慢条斯理地道:“高大夫想见叶中丞,我们已经派人去禀报了,你也看到人过去,至于叶中丞见不见高大夫,就不是我们这些听使唤的人可以决定的。”   “这种屁话你翻来覆去已经说了很多遍,你不能作主,那就滚蛋,莫要挡着我的路。莫非你以为,如今你攀上高枝,本帅手中之剑,就斩不得你?”高仙芝眼中杀机凝现,手上青筋坟起,证明他已经下定了最后决心。   “高大夫在从怛罗斯转进回税建城的途中,不是已经斩杀过挡着你道路的友军了么,再斩杀我这样一个不曾犯错的部下,也不是什么大事。”李绾神情仍然很平静,毕竟在他面前,可是有数名天威军护卫,在屋外,还有数十名弓弩手,高仙芝真敢杀他,那么这些天威健儿就敢杀高仙芝!   他的话将高仙芝刺得青筋从手上转到了额头上,高仙芝侧过脸,看了李嗣业一眼,只要李嗣业助他,他有信心,突破屋子里的天威健儿,闯到软禁他的宅子外边去。   只要能闯出去,他深信,他进入安西军军营之后,一声令下,那些安西节度使的士兵,仍然会忠于他。   关键还是要依靠李嗣业的勇力。   李嗣业握着陌刀的手微微有些禀抖,高仙芝的目光,他当然看到了,高仙芝的意思,他也明白。   甚至在刚才没有闹事引出李绾之前,高仙芝的话,还在他心中回响。   “只需入得安西镇军中,我便立于不败之地,我毕竟是朝廷钦命安西节度!嗣业,今日助我脱身,明日我就表奏朝廷,引你为副使!”   李嗣业对这个职位甚是心动,身为武将,成为节度副使,也就意味着离武将最高的封疆藩镇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而且……高仙芝在朝中有人支持!   这才是关键,他们这些边将地位是否稳固,一看部下是否亲近,二就看朝中是否有大佬支持。叶畅原本在朝中也有人支持,他的岳父李林甫曾是大唐权相,但现在却未必,否则他怎么会象个裱糊匠一样,被皇帝支使得东奔西走,哪儿出了窟窿便让他去堵?   李嗣业正在权衡之时,突然听得外边一声笑:“哈哈哈哈……”   这笑声爽朗明快,充满着自信,紧接着,叶畅在善直、王羊儿、李晟等护卫下,走了进来。   “叶畅!”高仙芝眉头紧拧,目光炯炯盯着叶畅。   这是两人在龟兹之后的第一次见面,虽然高仙芝逃回税建城时间已有数日,叶畅退军来此的时间也有近三天,但这段时间里,两人却从未相见。   “高大夫方才不是说要见我么,如今见到我了,为何许久不说话?”叶畅道。   “如今你死到临头,若想要活着,便听从我指挥!”高仙芝道。   他可谓语出惊人,叶畅左右都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个个愣住了。叶畅扬了一下眉,颇感兴趣地道:“死到临头?不知高大夫此话,是从何说起?”   “大食人倾力来攻,你今日虽是小胜一场,却根本未曾与大食本部较量,未曾见识过大食军阵之坚锐!”高仙芝回忆起怛罗斯城下的激战,多少有些痛苦:“这不是辽东那些被安禄山打残了的契丹残部,亦不是云南那些只会在山林中呼啸跳跃的野猴子,你可占不得便宜!”   “高大夫此话说的……莫非你就能对付不成?我可记得,就是五日前,高大夫还在怛罗斯城下吃了一个惨败,若不是叶中丞率军赶到,只怕现在已经只身逃回葱岭了吧?”叶畅没有回应,但是李绾却噗笑道。   “竖儒安知厉害!”高仙芝须发皆张怒喝了一声,他毕竟是虎将,虽然如今落入叶畅手中,可是这一怒之下,李绾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倒退,险些撞着身后的天威健儿。   “老夫经此几日细思,已有破敌之策,怛罗斯之辱,必要雪耻!”高仙芝怒视叶畅:“叶畅,你当真要让数万将士,陪你一起去死么?”   “哈哈哈哈……我真是奇怪,你脑子里是不是钻进去了什么怪东西,所以会说出这般不知进退的话来!”   叶畅上下看了看高仙芝,摇了摇头。   他真不知道高仙芝是怎么想的,这个时候竟然想要从他手里夺取兵权,而且想要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来夺取兵权。   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蠢么?   高仙芝盯着他一眼,嘴角浮起丝冷笑:“叶畅,你想错了,我的话不是说与你听的!”   “哦?”   “李晟,你是天威军的吧,白孝德,你乃我安西军勇将,你们都是在边疆呆了不少日子的,自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我与叶畅之争,非只为我二人权势,而是为了你们身家性命!我虽怛罗斯小败一回,但论及在这片高原山地上作战,他叶畅能比得上我?如今大食兵力占优,近乎我军两倍!补给占优,他们可以支撑打个两三个月,我们最多还能撑个十天半月!士气占优,大食军士有怛罗斯之胜,皆肯用命!最重要的,大食主将齐亚德乃其军中宿将,其战场指挥之能,胜过叶畅十倍!此时能力挽狂澜者,非我莫属,你们若想活命,就须……”   叶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仙芝竟然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的目的,并不是说服叶畅交出兵权,而是动摇现在支持叶畅的这些天威、安西两军将士,争取将他们拉拢过来。他是算准了叶畅敢软禁他却不敢杀他,故此做这一搏,只要这些人中有谁稍稍动摇,叶畅就不得不弹压,而弹压的结果,定然会导致左右离心。   只不过,他这算盘打得也太如意了。   叶畅目光一扫,看到旁边神情局促的李嗣业,不禁摇了摇头。   看来,李嗣业虽然对高仙芝还是有些旧日上级的尊敬,却也没有完全说实话,所以高仙芝并没有准确地估计到形势,否则他也不会犯这种错误了。   高仙芝此时说完话,满怀期待地等着众将的反应,在他看来,叶畅近乎是只身来到安西,虽然不知用什么法子获得了天威军的支持,可是这种支持毕竟是有限的,而且安西军主力,应当还是听他这个安西节度使的。   但让他惊奇和恐惧的是,那些听了他这番话的将领,无论是安西军还是天威军,神情都很古怪!   想笑又不敢笑,轻蔑、嘲弄,还带着一丝怜悯。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高仙芝道:“难道你们还不明白……”   “大夫,别说了。”实在看不下去的李嗣业终于受不了,拦住高仙芝,面有愧色地道:“大夫,徒取其辱,何必如此?”   “什么叫徒取其辱,安西军中,还有我的亲信……”   “郑德诠残暴不仁,杀戮善良,已被我军中显戮,以安军心。毕思琛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已被解送长安治罪。你的亲信?”叶畅冷笑了一声:“你在安西多年,自己家中田宅无数,底下军士却穷得冬夏只有一套衣裳,你在诸国搜刮金银宝石车载斗量,底下军士却忍冻挨饿难见荦腥,就你这样,也有亲信?”   “什么?”   “李嗣业,向高大夫好好报告一下安西的情形,让他清醒清醒,不要再犯失心症了。”叶畅懒得再理他:“时间快些,再过一个时辰,我可就要有军令,你若不到,军法从事!”   第386章 何惧顽敌早提防   窦忠节强行让自己显得比较镇定,不那么紧张。   叶畅的大帐之中,现在只有他和寥寥几个不被重视之将,那些叶畅所欣赏的勇将,几乎都不在场,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是撇开他们另做打算,还是有别的什么计划?   窦忠节心里生起这个念头,然后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现在这种情形,他是绝对不能有什么迟疑或别的打算,葛罗禄人的下场他可是看在眼里,今天下午时,大食人不就是将葛罗禄人推到第一线去送死了么。   “来了。”有人低低说了一声。   窦忠节挺起胸,让自己神情更严肃一些,然后便看到叶畅与一群将领匆匆走了过来。   “中丞,高大夫之事……”追在叶畅身后的段秀实低声问道。   “放心,我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只不过上奏朝廷时,也少不得加上一罪,责他战阵之前,动摇军心之事。”叶畅冷笑了一声:“如今我哪里顾得上他……传令升帐!”   亲卫喝了一声,诸将士各自分列而站,叶畅居中,坐在了主帅的位置上。窦忠节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两句话,不禁有些迟疑地看着叶畅。   被软禁中的高仙芝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如今可以将情形全部说与大伙听了。”叶畅吸了口气,见众人都安静下来,他徐徐道:“今夜与大食人决胜负。”   众将早有心理准备,故此并不觉得惊讶。   “中丞可是要去袭营?”唯有窦忠节吃了一惊,忙出声问道。   “怎么?”   “齐亚德乃是大食名将,其行军布阵,向来以谨慎著称,中丞夜袭之计,自然是好的,但齐亚德狡猾谨慎,未必会与我可乘之机啊!”   他是真的很担心,如果叶畅去袭营,却中了大食人的计策,惨败而归,那么不仅叶畅个人的声望受损,而且此次坚守税建城的决心也会因此动摇。   “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欣慰。”叶畅一笑,示意他退回自己的班列之中,然后道:“不过,今日夜袭是必然的,因为我们将面对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大食军!”   “这怎么可能?”窦忠节心中完全不信,只不过方才叶畅的动作,让他不敢站出来再提反对之意。   大食军中,齐亚德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远恩,笑着道:“我让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你今天战况不利而要惩罚你,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想着亲手击败中国人,好为父亲和自己的国家复仇。但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做,粮食,补给,这些都需要你去筹措!”   “总督阁下,我可以派人去……”   “你还没有弄明白,这一次与大唐的战争,持续时间可能会很长!原本我以为,在怛罗斯城下击败了高仙芝,就可以稳定住与大唐的边疆,但唐军中出现了一个叶畅,他让我没有能够获得全功,这就让战争必须拖延更长时间。在西边,拜占庭人牵扯了我们太多的兵力和物资,我不可能从哈里发那儿得到任何补给,而我的上司那里,也很难再给我更多的物资了。所以,一切都必须依靠你的国家,如果物资补给跟不上去,我就只有撤军,河中诸国的联军,也肯定会各自散回,然后给唐国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总督,恕我直言,大食应当把主要精力转到东方来,那个什么拜占庭帝国,难道还比中国更富庶吗,只要征服了中国,凭借大唐的人力和财富,再回头征服拜占庭,传播真神的荣光与威名,这……”   “够了,哈里发的决策,不是你能够胡言乱语的!”齐亚德有些厌烦了,这个远恩王子,当真是看不清形势:“去做好你的事情,如果你还希望真神的勇士为你报仇,就去做!”   这个时候,远恩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退了下来。出了齐亚德的大帐,他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空,好一会儿,他咬牙切齿地道:“拔汗那人肯定还怀着什么心思,我要去见那个窦薛纳!”   窦薛纳在某种程度上是大食的人质,为了控制他,齐亚德将他安置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因此,窦薛纳的营帐,距离齐亚德的营帐并不远,远恩没有用多少时间,便见到了这个对着火堆发呆的拔汗那王子。   两个人都是王子,而且恰好是引发这次大唐与大食大战的两个小国的王子,他们才一见面,就几乎打了起来。两人的随从将他们分开,就是这样,他们嘴里还互相谩骂不休。   “窦薛纳,你和你那个狡猾阴险的父亲,究竟做什么打算,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为好,这是你们的最后机会,否则到了明天,我登上税建城城头,砍下你……”   “远恩,你父王的人头,都已经在长安挂了许久了!”   “你不要得意,我会找到你们父子阴谋的证据的!”   怕惊动了齐亚德,远恩最后不得不抛下狠话离开。窦薛纳这一次没有说什么,又呆呆地望着火堆,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我倒是希望,父王能有什么阴谋……”   “殿下真是这么想吗?”他身边的一个护卫低声道。   “是!”   “那么,殿下最好做好一些应变的准备。”那个护卫看了看周围,就连自己人都离得有些远,他凑到窦薛纳的耳边低声道。   窦薛纳在窦忠节诸子中,恐怕是最亲唐的,他愣了愣,然后就有些激动起来,这个护卫是父亲交给他的,乃是父亲亲信中的亲信,甚至比起阿了达,还要得父亲信任。他说此言,必有原因!   “父亲有什么打算?”他也压低声音问。   “大王只是让我在合适的时候转告殿下,一定要做好各种准备,各种准备!”   “做好各种……准备!”   窦薛纳眼睛顿时发亮,他明白父亲这句话深藏的含义。这绝不是一句废话,而是提醒他,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还会有什么变化呢,是大唐惨败,还是……父亲派自己来充当这个人质,根本就是一个骗局?   如果大唐惨败,似乎不用这样特别交待“各种变化”!   在葱岭以西诸国中,拔汗那算是比较亲唐的,而窦薛纳更是心慕华夏,他已经不只一次向父亲提出,要到长安去充任大唐皇帝的侍卫,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对投靠大食心怀抵触。但是父亲的决断,他怎么劝说也没有用,只能依言而行。   现在发现,有可能投靠大食只是一个骗局,那样的话,岂不意味着,他们父子在帮大唐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   就在这时,盯着远恩离开的几个护卫又进来了,窦薛纳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但护卫之一开口说话,让他吓了一大跳。   “殿下,快出去相迎,齐亚德将军来了!”   窦薛纳在呆了会儿之后,忙起身准备外出相迎,但帐篷的布幕被掀开,两个大食力士进来,紧接着,齐亚德披着披风,慢慢踱了进来。   “不错,不错!”齐亚德缓缓地说道。   窦薛纳倒是很有些语言天赋,齐亚德说的大食语,他听得懂,只觉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你们父子做得不错,应对得很不错!”齐亚德又道。   “是……是……”   窦薛纳胆战心惊的模样,看到齐亚德眼中,让齐亚德既好笑又有气。   这样的胆量的家伙,也敢挑动大食与大唐之间的战争?比起石国的王子远恩,这家伙要差多了。   不过,现在他还有用,大食与大唐之战的关键,还在于拔汗那国的向背。   “我听说远恩到你这里来了,你应对得很好,你们拔汗那以后和石国一样,都受到我们伟大的哈里发的庇护,我希望你们能团结起来,而不是自相残杀。你们想要土地、人口,大唐有的是土地人口,我会带领你们,去将那些夺来。”   他不是看穿我父王另有打算而来算账的!   窦薛纳突然间觉得身上轻松起来,开始压在头上的千钧重担,仿佛瞬间都消失了!   他弯下腰,恭敬地向齐亚德行礼:“将军,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唔,你在那边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过那位叶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齐亚德又问。   他不知道中国古老的兵法中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但是他知道,多了解一些自己的对手,对于获取胜利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他这样问,让窦薛纳愣了愣,然后窦薛纳答道:“那位将军我虽然见过,但是,我并不了解他,因为他看上去很忙,整天都没有片刻停——哦,他的精力非常充沛,另外生活也极有规律,即使是出征在外,每天清晨都会在军营中小跑锻练身体。他还特别关注军士……”   齐亚德听着窦薛纳所说,觉得一个渐渐清楚的人象在自己心里形成了。果然,就象直觉告诉他的那样,叶畅要比有高山之王称呼的高仙芝更难对付。这是个机敏、进取心极强的家伙,而且不象高仙芝那样对于金银过于贪婪,他更重视工匠、医生的作用,甚至对待这些工匠医生,比起对战士还要重视!   窦薛纳说了很久,齐亚德都只是听,终于,窦薛纳觉得口干舌燥,停下了诉说,然后他就怔住了。   自己怎么不知不觉中就将这么多事情告诉了齐亚德,这岂不是在泄露大唐的机密?   他惊恐地看着齐亚德,只觉得眼前的大食将军,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骗得人不自觉中说真话的力量。莫非,这就是他们的那位真神赐予的力量?   齐亚德听得甚为满意,起身盯着窦薛纳:“看得出,你很敬佩那位叶畅。”   冷汗顿时冒了出来,窦薛纳连否认的力气都没有。   “不过没有关系,听你说了,我也很欣赏那位唐国的年轻将军,如果他愿意皈依真神,在我擒获他后,我愿意视他为兄弟,甚至可以帮助他登上中国的王位。”齐亚德眯着眼,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出了窦薛纳的营帐。   在他走了好一会儿,窦薛纳才象散了架一样,全身瘫软地缩在了地毯之上。先是远恩,然后是齐亚德,今夜虽未大战,却也让他觉得精疲力竭。他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推着他的身体,他猛然惊醒:“谁?”   “殿下,是我,你听!”   推醒他的,正是他父亲安排来的亲信。那人用一种略带紧张、惊恐的声音轻声说道。窦薛纳侧过耳,除了峡谷中的风声,并没有听到什么。   “什么?”   “仔细听,仔细听!”那人将耳朵贴着地面道。   窦薛纳也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然后他就感觉到了,地面似乎传来隐约的隆隆声,那象是千军万马在远方奔腾。   “这是……唐军夜袭!”窦薛纳翻身而起,心中又惊又喜:“这就是父王所说的任何情况?”   “总之有备无患。”那护卫低声道:“殿下,要不要把他们都唤醒?”   “都唤醒来,准备好马,小心一点,不要发出声音。”窦薛纳道。   他觉得这有可能就是父亲说的“情况”,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脱身的准备。   想到这里,他将腰刀佩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出了营帐。外边正值深夜,星寒月淡,白天的暑气荡然无存,四周一片寂静,就连虫鸣之声都少有。窦薛纳悄然离得帐幕远了些,翘首东望,却只看到那群山起伏奔腾的身影。   唐军真的发动夜袭了么?   他心中紧张地想,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隐约的金属撞击的声音。他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个大食人的战士,正从自己的帐篷中出来。   “这……大食人有准备!”窦薛纳心中一凛,顿时明白,大食人早就准备着唐军的夜袭!   看到这些大食人,井然有序地进入各自的位置,而一个个使者悄然无声离开,大约是去向仆从国联军传递命令,窦薛纳只觉得自己渐渐喘不过气来。他刚才还无比期盼大唐军队的夜袭,但现在,他又巴不得,大唐根本没有发动夜袭,自己听到的,只是错觉。   只是错觉?   第387章 横扫千军自痴狂   并不是错觉!   那种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近!   唐军来袭了!   齐亚德在黑暗中冷笑了一下,夜袭这种手段,他不是没有遇过,也不是没有用过,熟悉得很呢。   他早就判断出,唐军要获胜,唯一的手段就是夜袭,否则明日开战之后,他不需要真正攻城,只要把税建城围住,切断其补给,大约十余天后,唐军就不战自溃!   说来说去,还是怛罗斯一战中,他缴获的唐军物资太多,通过审问战俘,他知道唐军如今的补给,最多就是再支撑十天,而后方就算还有物资,也无法运进税建城。   他能想到的事情,唐军那位年轻的将军,也应该能想到。既是如此,要打破这种情形,唯一的办法便是夜袭。   隆隆声越来越响,这个时候,就算他们全军未曾预警,也会被惊醒过来。   齐亚德眉头不禁皱起:叶畅闹这么大声势,难道说……并不是为了夜袭?   只是骚拢,为真正的夜袭打掩护?或者是别有什么算计?   无论叶畅有什么算计,齐亚德都定下一条心,凭借自己这方军阵上的优势,定要让唐军撞个头破血流,重蹈怛罗斯城下的覆辙!   他心中如此琢磨,那边河中诸国将领也在小声议论。   “将军阁下早就派人将我们唤起来,果然是早有准备,这一次,唐军只怕要撞到铁板了吧?”   “那是难怪,若是高仙芝领军,必然不会犯这等错误,可是如今却是叶畅……这是什么玩意儿,有谁听说过这个人么?”   “我倒是听说过,前年去长安城朝贡的使者回来后和我说,大唐宰相李林甫的女婿,名叫叶畅……”   “我也知道他是李林甫的女婿,这不是废话么?”   “听我说完,是说他很能赚钱,会修路,据说他在长安到洛阳之间,修了一条铺设木轨的辙轨,使得马车早上从长安出发,八百里路程,两天一夜就可以跑到,这可是拉着一大车货物!”   “那倒是个有本事的,就不知打仗如何了,白天那一仗,说实话是远恩太蠢,哪有用骑兵去攻唐军军阵的,那种阵仗,不能显出叶畅有多大本领!”   这些窃窃私语声也传到了齐亚德的耳中,齐亚德却充耳不闻,他此时隐约觉得不对,叶畅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生怕他不知道一般,看起来,不象是夜袭,反而象是要掩饰什么……   他究竟在掩饰什么?   税建城中,高仙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抓紧刀柄,低声道:“李嗣业亦不可靠了,如今唯有靠我们……他说叶畅已尽获军心,我才不信,我带着安西军数载,尚不敢说尽获军心,叶畅只凭着分些田宅,空口白牙许些诺言,就能尽获军心?”   手下的亲信尽皆点头,他们很清楚,叶畅能杀郑德诠,就能杀他们,若高仙芝不能把局面扳转回来,他们在安西就再无前途可言。   “叶贼在此时曾说,他今夜有行动,无非就是夜间袭营罢了,齐亚德能击败我,岂会不备袭营?他此次去,必是自取其辱,他败了是小事,若是齐亚德乘机反攻夺城,那么大唐在葱岭以西的事业,就尽数葬送在这贪功小辈手中了!”高仙芝又道:“诸位,随我杀出去,凡敢挡我者,许你们杀无赦!”   “先自李绾那厮杀起,那厮在军中不过是一小吏罢了,看看仓库便是他全部本领,如今却来管束起我们!”一个亲信道。   “对,杀李绾祭刀!”又一个亲信道。   他们这几天被李绾拘在这处大宅院里,虽然饱暖无忧,可是被这一个昔日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吏挥斥喝骂,他们个个都是怨极。   “动手!”高仙芝道。   他早就听过,外边什么声音也没有,故此才选择此时动手。在他看来,叶畅既然已经离城,城中对他的防备就必然松懈。   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一个亲信提刀当先而出,来到了外头的街上。众人鱼贯而出,但才遁路往军营处走了几步,便都定住。   黑暗中,前面的巷子里影影彤彤,数十人手持弓弩,正瞄准着他们。   火把紧接着亮了起来,李绾手摇蒲扇,笑着出来:“外头蚊子这么多,高大夫,你还有兴致出来纳凉?”   高仙芝对此有心理准备,只不过,无声无息布下拦截,显然不是李绾的本领。   “叶畅小儿何在,让他来见我。”高仙芝沉声道。   “叶中丞所料不差,就知道高大夫会乘他离城之机冒险行事。叶中丞有令,凡踏出此院时,便是一个死字。”李绾缓缓说道:“射!”   高仙芝瞠目大叫:“你敢!”   叫归叫,却根本阻拦不了李绾身边的人,数十张弓和弩齐飞,箭矢嗖嗖而来,惨叫声不绝于耳,等箭矢等下,高仙芝再回看时,身边的亲信们已经尽数倒地,死得不能再死了。   只有他一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   “高大夫,他们是你害死的,叶中丞所下之令,你不是不知道。叶中丞在外出身入死,你却在这后边想着夺他兵权,谁胆子更大些,谁更不要脸些?”李绾怒骂道:“以李某之意,你这般鸟人,一并射杀罢了,叶中丞却要留你一命说是有用……留你有何用处,浪费粮食耳!”   “我在怛罗斯浴血奋战,他叶畅不是在安西、在白石岭夺我兵权么,他做得,我做不得?”高仙芝毕竟是大将,倒是不惧:“你有胆就杀了我,否则此仇我必报!”   “你浴血奋战?你分明是送弟兄们去死!在安西时叶中丞就提醒过,葛罗禄人不可靠,他为了亲口提醒你,从长安赶到龟兹,八千里几乎不眠不歇这样一路狂奔而来,你却如何待他的?更何况,你在怛罗斯外留下好大一副烂摊子,若不是叶中丞收拾得当,此时早就不知成了什么模样,你还有脸来叶中丞比?”   李绾撕破脸了骂人,倒是有几分李白风采,骂得高仙芝几欲吐血,不过高仙芝很明白,自己大势已去了,也只能求在口头上占些上风了。   “蠢货,你就高兴吧,猖狂吧!你以为叶畅今次夜袭能成事?我呸,他此次必是去送死,没准他的首绩现在就已经在齐亚德手中,到那时,我看你这小人得志之辈如何收场!”   “谁蠢货待天明便知,高大使,莫要以为,叶中丞用兵,和你一般蠢!”李绾嘿然又是一笑。   他是少数知道叶畅全局安排的人,因此,对于这次夜袭,他有很强的信心。   “什么,他还有什么诡计?”高仙芝忍不住问道。   叶畅把他吃得死死的,按理说也不会太蠢,真的径直去发动夜袭,肯定还有别的安排,那么这安排究竟是什么?   随着他的问声,突然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响,然后千军万马奔腾一般,大地也震动起来。高仙芝被这声音惊得连连后退,又被一个亲信的尸体绊了一下,撞到了墙上,跌坐下来。   “这是……”他脸色剧变。   “这是——”在大食人的埋伏中,齐亚德同样变了颜色。   “这是?”十万的大食与诸国联军,几乎所有人都惊慌地四顾。   “这是!”悬着心的窦薛纳猛然抬头。   “水!”   这是水声,奔腾咆哮的水声,谁都熟悉它,但谁都陌生。这里是一片高山峻岭,怛罗斯河在数十里之外,虽然有一些支流在这边,可怎么会产生这么大的水声?   “殿下,快走,无论是什么,我们快走,往高处避!”窦忠节安排到窦薛纳身边的亲信还算镇定稳重,上来拉着他道。   “是,快走!”窦薛纳也明白过来,也顾不得帐中的东西,带着自己的护卫便向着高处闪去。   整个大食联军,战兵加上民夫,共有十余万人,当然不是一处地方能安置得了的。他们的营地,从税建城外,一直扎到了白石岭出口处,绵延十余里。齐亚德此时已经反应过来,呼喝着要驱赶诸军向高处转移,但大食军本部为了应对叶畅的偷袭,如今都已经布好军阵,着好铁甲,聚在一起,听得这命令,急切间你挤我我挤你,其间推搡乃至踩踏,几乎是不可控制。   不仅是大食军,那些河中、吐火罗诸国联军,也是个个争道夺路,他们不知道水从何而来,却知道呆在现在呆的地方,肯定不大安全。这样混乱中,互相动刀动枪是少不了的,一时之间,惨叫四起,到处都是自相残杀。   齐亚德此时还报着侥幸心理,试图要约束部队。他所在的位置较高,原本是为了方便他观察战场形势,此时便看到,从东北、东南和西北三个方向,三道浊流如巨龙般汹涌而出,顺着山谷——这也是他们的行军道路与扎营地点,一路涤荡而来。   凡是挡在它们面前的,无论是巨石,还是树木,全部被瞬间卷走吞没,然后彻底消失。   因为夜幕的缘故,齐亚德当然看不到这么真切,他眼中的,就是三头巨兽从三个方向扑向他的大军。他只来得及喊一声“真神啊”,那巨兽就冲垮了他准备用来对付唐军的军阵,向着他这个方位袭卷而来。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真神啊,就算是恶魔伊卜利斯,也没有能力召唤这种可怕的怪物啊……这是怎么回事,真神,无处不在的真神,难道你抛弃了我吗,我是这么……”   这一瞬间,即使是齐亚德,也陷入了疯狂的境地。   因为眼前这一幕,完全出乎他意料,他确实身经百战,也打过不少漂亮仗,对上过不少狡猾多智的敌人,但如此大规模地利用水的敌人,还是第一次遇到!   怛罗斯到税建城,除了城边上有小块的平原之外,大多数都是积雪的高山。冰川在山上刨蚀出了一座座或大或小的湖,而每当夏季,这些湖中总是积满了冰川积雪融化而来的水。   加上前些天,高仙芝在怛罗斯吃败仗的那一夜,还天降暴雨,这些湖里积了足够多的水。叶畅在确认这一点之后,便已经想到了,水淹大食军的计策。   那么就必须把大食人引到地势较为低平之处,也就是出了白石岭谷道之地。于是,叶畅先退出白石岭,退至税建城,又让窦忠节伪作投降,还未曾拆掉自己放弃的营地——他可以肯定,齐亚德稍有眼光,就不会放弃自己所建的那营地。   还必须有足够的水量,在这几天里,叶畅派出的斥侯们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寻找可以利用高山湖,而工匠们则全力制造修复工具,近万名可靠的安西兵、天威健儿,被分散遣出,进行着挖掘工程。   不能让大食人发觉自己的用意,所以叶畅留李嗣业部在税建城外,表面上看,是为了借助城防,试探一下大食的军力,实际上是将齐亚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税建城,这种情形下,齐亚德就算派出斥侯,也不会去关注那些难以抵达的高山湖泊。   不到最后一刻,不掀出底牌。故此叶畅组织了这次伪装的偷袭,数千骑奔向大食军,以掩盖群山间水流奔涌的波浪声。当大食人分辨出这真正的声音时,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躲避!   水淹、火攻,水火无情,对于习惯了在平原开阔地带进行兵团军阵作战的大食人来说,实在是件陌生的事情。哪怕他们曾经见识过所谓“希腊火”,那也只是一种兵器级别的火的运用,连战术级别都算不上,更不用提,象现在这样近乎战役级别的水攻运用。   齐亚德这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中计了,他根本不曾想到,这样可怕的自然之力,竟然是人类释放出来的。当他意识到这场自然浩劫,将给他十万大军带来灭顶之灾时,他已经被一些部下裹着带到了另外一处更高的山丘上。   谁也不知道,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会不会被水给吞没。   齐亚德清楚过来,再看四周时,几乎是欲哭无泪。   他原本有十余万大军,可现在,什么都看不到,他视线所能及处,都是水,因为夜色的缘故,水外是什么情形,就不是他能判断的了。在他身边,则只有可怜兮兮的几百名亲兵,还有一些将领和部落头人,也在慌乱中跟着他逃到这儿。   至于物资什么的,完全没有,就连手中照明用的火把,也都快要烧完了。   第388章 血满弓刀单于逃   “原来……它是木排,而不是挡墙!”   看到那些被扎在一起的木头,一个个推入水中,李嗣业此时哪里还不明白!   一队队将士,带着笑,纷纷踏上木排,他们只着皮甲,甚至干脆不用甲,只带着一件木盾作防具,便开始撑排而行。   时不时有人落水,但无论是落水的还是将他们拉起的同伴,都是欢笑着,几乎没有一人为此而忧愁。   因为他们都明白,比起他们,那些敌人才是真正凄凉。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到了黎明时分,远处的山影可以看得见了。在税建城城头向西望去,原本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如今都积着水,浅的地方没过脚踝,深的地方则超过一人。零零散散的,有不少人立在被水包围着的小山、巨石或者零星的树上,他们目光呆滞,神情恍惚,完全没有抵抗的意识。   其实因为水量不足的缘故,这次水攻的威力并不算太大,但是大食人、吐火罗人还是河中诸国人,都极少经历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准备,所以损失巨大。淹死、冲走者不计其数,幸存者也被水分割包围,困在很小的地方,或者侥幸爬上山,却没有携带物资补给。   李嗣业也踏上了一具木排,他看到他的同宗,来自天威军的李晟跃上另一具木排。叶畅身边的左膀右臂,善直、王羊儿都不在,那是因为他们昨夜就带兵出城,从左右两路循高处道路向白石岭进发,尽可能击垮敌军的残余抵抗。   木排被撑动,离开了岸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税建城,李嗣业心中满是敬畏。   此前他投靠叶畅,一半是形势所迫,一半是想将功赎罪,但到如今,他是真正服气了。   大食人军阵之上,可能比起大唐的六花阵要强些,但那有什么用,一个水攻,就将大食人的军阵彻底摧毁。现在虽然还会有战斗,可基本上就是唐军去摘胜利果实了。   “这有一个!”他正想着,便听得木排上有人叫道。   却是一个敌军,抱着块浮木在喘气,李嗣业看了这厮一眼,笑着道:“绳子带足了么,带足了就绑吧!”   他们一路上,几乎就是绑过去,只要有口气的敌军,都被用绳子反捆了手,扔在木排之上。   “救命,救命!”   他们所到之处,直到现在没有打一仗,那些被困在巨石、树木或者小丘高处的敌军,见了他们一个个都象见着亲人一般,如果他们不过去将之缚绑带走,那些敌军反而要痛哭流涕。   “这才是大胜……以前跟着高大夫打仗,那算什么大胜,打一场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李嗣业的一个亲信忍不住嘀咕道。   “可不是如此!高仙芝只晓得拿人命去填,不过他还算好的,听说天威健儿说,哥舒翰更狠,他们打石堡城,叶中丞和王忠嗣都反对强攻,哥舒翰为了讨好天子,却偏偏强攻,八万人攻城啊,最后只剩二万多,抓住的犬戎还不到一千!”   “这些狗官,都不把我们小兵当人看啊……李公,可不是说你,你与叶中丞一般,视咱们如兄弟手足,与他们不一样!”   这些兵士小声议论,比较着主帅,李嗣业却只有苦笑:高仙芝如何能斗得过叶畅,搞钱搞不过叶畅,打仗打不过叶畅,连收买人心都收买不过叶畅!   不过他心头也渐渐有些热切起来,莫看叶畅现在还没有给他好脸色看过,但他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叶畅歧视他,而是对他有更高的期望。段秀实如今在叶畅身边,透露的话语里,也说过为了安抚拔汗那人,唯有先冷处理他一段时间,让他安心做事,只要立了功,拔汗那人就不好再拿他杀友军说事了。   “李公,我觉得,我们抓这些小兵没有什么意义,十万人,抓几天也抓不完啊,咱们得抓大鱼!”   身边一个亲信开口说道,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转回来,确实,此次水攻大胜,而且到现在水位都没有退下去,俘虏太多,根本抓不过来。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去抓大人物,甚至要想办法抓住齐亚德。   李嗣业心顿时从热切转到火热,确实如此,现在抓这些小俘虏有啥意思,要抓就抓大的!   “将这些拖慢行程的都扔到水里去!”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当下命令道:“咱们抓大鱼去!”   众军士都欢呼起来,那些被绑上木排的俘虏,有听得懂汉话的,闻得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跪起求饶。李嗣业不为所动,他手下亲信也都是心狠手辣的,便要将这些俘虏扔入水中。   “饶命,我有用,我有用,我知道齐亚德他们在哪,我愿意带路!”   扔了两个下水之后,第三个俘虏突然叫了起来,那去抓他的士兵停住手,看了李嗣业一眼,李嗣业狞笑道:“好,就带上他,若他是骗人,老子我必然要让他生不如死!”   那俘虏被拉起来,他看到其余同伴被扔到水中,吓得心惊胆战,分辨了一下方向,指着西北面道:“我原是远恩王子随从,被水冲到此处……我记得,齐亚德中军主帐便在那个方向!”   “好,向那边划去,召呼其余兄弟,莫要落后了,那齐亚德身边,少不得有些护卫亲兵!”   他们三十余架简易木排,便撑着向西北方向过去。初时只有他们这一队,但渐渐的,其余队也意识到,抓到处都是的小兵没有什么意义,抓大头才行,便纷纷向水更深处划去。   城头上,叶畅望到这一幕,不禁眉头皱了皱,诸将争功虽然是件好事,可是也不能如此放任。   “窦王,你领你的人出去,多抓俘虏!”   在他旁边的窦忠节向后退了一步,然后非常郑重地行礼:“遵令!”   可以说,窦忠节将自己的全部敬佩叹服都融入到这个汉人的长揖礼之中了。   窦忠节原本就倾向大唐,但那更多的是为与大唐交好之利所诱,可现在不同,他对于大唐的敬畏,已经达到了一个顶峰。   他心中暗暗惊叹,象叶畅这般人物,也只有大唐能出现。自己一生,定然要对大唐忠心耿耿,绝不能再有三心二意之时。   拔汗那人自此,便成了中华忠心不二之藩属,乃至有人以“拔铁”来称之,传到后来,因为发音相近,变成了“巴铁”,此乃后话,搁下不提。   窦忠节下去之后,段秀实上来,低声道:“叶中丞甚是重视这拔汗那国?”   “大宛名马,谁不重之,我们安西商会今后一项重要收入,便在这马上。随着中原轨辙的铺开,对好马越发渴求,如今中原一匹好马的价格,比起三年前涨了近五成,等修到南方的轨辙铺开了,价钱翻上一两倍都有可能!不仅是这个,田里要大牲畜,作坊要大牲畜……便是咱们吃肉,也需要有大牲畜。”   听得他这样说,段秀实点了点头,但神情有些犹豫。   叶畅看了他一眼:“有什么话就直说,成公,我最不喜就是藏着掖着。”   “高仙芝,中丞究竟想如何处置?”段秀实低声问道。   高仙芝身边亲信被杀尽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因此想知道叶畅究竟怎么处置高仙芝。   “自然是解送回长安,留下他虽然会有些麻烦,但是杀了他麻烦更大,只怕朝廷一刻都不会容我,立刻要召我回去问罪了。不过你既提起他,便辛苦一下,去他那边一趟,带他到城头来。他不是说我不是齐亚德的对手么,让他到城头看看,我是如何击败齐亚德的。”   段秀实依言而去,叶畅望着远处的西边天际,慢慢笑了一下。   此战事毕,自己又可以回长安述职献俘,应该可以在长安多呆一些时间了。   他思绪飘到了长安,身为他敌人的齐亚德就没有这般轻松。如今的齐亚德,已经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很清楚,此次一战,自己彻底败了。   留在这里,也没有扳回的机会,甚至退回怛罗斯,他都没有了机会。折腾了半晚,他身边现在也只聚拢了不到三千人,其中真正的大食兵还不足一千。大伙不仅缺衣少食,甚至兵器都不整。   “走,我们走!”   远远又眺望了一眼税建城,齐亚德下令道。   “走?我们还能走到哪儿去,我们还能去哪儿?”安国国王屈底波也逃到了他身边,闻得此语,跪在地上,痛哭出声道。   他一惯见风使舵,这次唐、食之争,他觉得大食的胜率更高,故此带了两万余兵马前来支援,这几乎是他们安国倾巢而出的兵力了。如今两万兵马,尽入于泽国,虽然不可能全部淹死,却已经散乱得无法收拾。如果不能收拢人马,只怕这两万余人没有几个能逃回安国的。   他们这些河中诸国国王,名义上是国王,实际上本国部族势力林力,只要失去了实力,很快就是被人杀了取代的命运。   “蠢货,不离开这里,等着唐军来抓俘虏吗?”齐亚德愤怒地拿鞭子狠狠抽在屈底波的背上:“我早就想将你这个异教徒绞死,还不快起来!”   屈底波虽然对大食顺服如狗,但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哪里受过这等屈辱,他抬头看着齐亚德,却被齐亚德的眼神吓住了。   那眼里,满是血丝,纠缠在一起的血丝,简直成了两团火焰,在齐亚德目中雄雄燃烧!   “这不是真神的降罪,而是唐人的狡计,这些水,都是唐人引来的!”齐亚德厉声道:“他们既然能引水,就肯定准备了船只,这些水挡不住他们太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除了武器和必要的干粮,什么都不要带,受伤的牲口都放弃了,那些物资,不能带走的全都扔进水里,不要便宜了唐人……”   他一边吼叫,一边从屈波底身边走过去,鞭子在他手中晃得嗡嗡作响,时不时抓一两个不开眼的人抽一下。   很快,在齐亚德周围,再没有人敢赖在地上了。   “都找自己的主官,准备撤退!”齐亚德又一把抓过来几个人:“你们,我现在任命你们为百夫长,去收拢那些没有主官的人,立刻!马上!赶快!”   在齐亚德的咆哮声里,这支已经灰心丧气甚至都无意求生的残兵败将,竟然奇迹般地重整起来。他们虽然无力去改变此战的结局,但至少可以有组织地逃走,而不是盲目溃散。   “有谁看到了窦薛纳,有谁看到了窦薛纳?”齐亚德见队伍已经整好,原本准备下令离开,但猛然想起一人,当下大声叫道。   到这个时候,齐亚德虽是后知后觉,却也知道,拔汗那人并不是真心投降。   若拔汗那人真心投降,这么重大的阴谋诡计,为何不派人来通知一声?   故此,齐亚德下定决心,要杀窦薛纳出这口恶气。但他呼了几句,却没有一人见到窦薛纳的。   “这混蛋乘乱逃了!不过他逃不掉的,真神会降下责罚,让他和他的国家都变成赤地!”齐亚德咬牙切齿地诅咒,然后挥手:“走吧!”   道路现在都是水,他们不可能循原路回去,只能沿着水边翻山。一路上艰难,自不必说,不过沿途收拢兵力、救援被困,倒又给他聚了近一千人,这样他的兵力就又有五千,不过其中的大食人数量仍然有限。这种情形,让齐亚德非常心痛,这些河中人、吐火罗人,就是有一万两万又能有什么用,他宁可拿他们去换一千名大食军团的士兵。   越是跋涉,士气就越是低落,当他们走出二十余里——实际上因为绕道太远的缘故,根本没有离开多远,这个时候,就听得侧后方传来呐喊声。   齐亚德回头望去,那边有大约四百人,看服饰正是大食人,他们列阵于一处被水围住的山丘之上,而在他们面前,则是数千唐军,正在向着这几百人发起冲锋。   这一幕,看得齐亚德睚眦俱裂,他厉声叫道:“走,去援!”   随着他的声音,那些河中诸国兵当先冲了起来,只不过,他们冲的方向,却不是那处战场,而是没有一个敌人的西面。   他们逃跑了。   第389章 轻骑飞逐葱岭西   河中诸军逃跑,让齐亚德呆住了。   而且他们不仅自己逃跑,也带得吐火罗人、大食人跟着跑。   数千人瞬间逃散,只留下齐亚德的几百亲兵,还跟在他身边,但看那神情模样,也是惊疑不定,在犹豫是否跟着逃跑。   等这些仆从国军队逃散之后,齐亚德的亲信终于有了决断,牵着齐亚德马就走。   “去救人,去援我们的兄弟!”齐亚德厉声道。   “将军,现在只剩下我们这几百个人,还能怎么救援。如果你逼着他们去救援的话,这几百个兄弟都要逃了!”   “是啊,将军,我们丢了性命不要紧,无非是提前去真神的怀抱,可是你还需要重振大军来为兄弟们复仇,不能出现意外!”   齐亚德号叫了一声,以手掩面,泪落如雨。   那处战场,围攻大食兵的正是王羊儿。他奉叶畅之命,昨夜便领军出来,沿途俘获无数,此时安置了一批俘虏,见着被困在水中的这些大食人,劝降不成便开始围攻。   原本那些大食人见到数千己军过来,精神一振,故此还能坚持,可看到己军瞬间作鸟兽散,他们全部愕然,顿时再没了抵抗意志。被射杀了十数人之后,一个个将武器扔下大哭投降。   王羊儿回头恰好看到齐亚德等落荒而逃,原本觉得不过瘾,见此情形,他大喜道:“还有,这次挺多……快快,你们留下来将这些俘虏绑起,其余人跟我走!”   他领着部下紧追不舍,大食人拼命逃,双方都是半夜未休息,可是一个是败后丧胆,一个是胜后兴奋,双方的速度就不一样。不过是小半会儿,这两里多的距离就消失了,王羊儿一马当行,挺槊挑起逃在最后的那个敌军:“降者不杀!”   “降者不杀!”一片呼喝声响起。   也有试图反抗的,但王羊儿突骑冲入,如虎入羊群,横槊一扫,便倒了一圈。于是再无人有斗志,一个个跑散,跑得慢的,便干脆跪地投降。   王羊儿见这足有成百上千的俘虏,心中极是高兴,叶畅此前可是有交待,要尽可能多抓俘虏。不过只高兴了会儿,便听得一个部下大叫道:“王将军,王将军,有大鱼!”   “大鱼?”王羊儿眼睛顿时又亮了:“大鱼在哪?”   “这厮说有大鱼!”那部下拉着一个胡人过来,一抖手,那胡人便跪在了地上。   “说,什么大鱼!”王羊儿一横槊,将槊架在他的头上,厉声说道。   “是齐亚德,大食军的将军齐亚德,他刚往那边逃了!”跪在地上的那胡人乃河中诸国之人,大声嚷嚷之间,便将齐亚德卖了。   “什么。竟然是齐亚德?”王羊儿在马上站直起来,其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边,大约有二百余骑,正舍命狂奔。   因为水淹的缘故,大食军大多都失了军马,这沿途收拢,也不过弄到了几百匹。齐亚德蛮横,将绝大多数都霸占过去,故此他和他身边的亲兵倒是有马。虽然方才他们后逃,可是却逃到了前面。   发现这个,王羊儿在马上一顿足,这可是整个战场之中最大的一条鱼啊,自己怎么能让它溜了!   “你,做得不错,我会记着你的功劳的,你就在这帮我收拢俘虏,我们走!”   在大鱼的诱惑之下,王羊儿都有些乱来了,他干脆就让那个胡人俘虏来收拢俘虏,自己带着部下,便又狂追而去。   他一行转眼就奔向远方,留得跪了一地的俘虏,在那儿大眼瞪小眼。   被王羊儿点着的那个胡人站了起来,心里正犹豫着是不是该逃了,旁边突然一人扑过来,伸手就将他推倒:“你这叛贼,出卖我们将军!”   却是一个大食人,因为马伤,也曾了众人中的一员,此时唐军远去,他自然要清算了。   那叛胡大怒:“这等情形下,你还如此嚣张,趾高气昂,我早就受够了你们这些狂信徒,兄弟们,上啊!”   俘虏们面面相觑,那叛胡急了,又叫道:“就算逃,我们怎么逃回家去,眼见大唐获胜,这个时候不投靠大唐,还要等何时?杀大食蛮子,充见面礼!”   此语一出,河中诸胡眼前顿时亮了。   他们原本就是在大唐与大食中摆来摆去,背叛乃是家常便饭,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想到这里,诸胡便不再犹豫,扑向那些大食人。有带头的,便有跟上的,大食人虽少,却比起诸胡要心齐,双方扭打在一起,那些吐火罗人则搞不清状况,茫然而立。   更不知如何是好的是葛罗禄人,他们刚叛到大食这边,总共还没有多少天,现在又叛回大唐那边?   即使葛罗禄人全是傻子,也知道这样不妥。别的可以摇摆,他们与石国是摇摆不得,因此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听得大食人的呼喝,他们便也加入进来。   于是河中诸国一方,大食、葛罗禄和石国又一方,双方打得不变乐乎。   吐火罗人仍然站在那儿发呆,不知道究竟该帮哪一方,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亚德回头遥望,见唐军根本没有多作耽误,稍稍停顿便又追了上来,心里顿时明白,自己肯定是被方才那些跪下的河中诸胡出卖了。他心中惊怒交集,如今他是人困马乏,就是再催逼战马,也逃不了多远,河中诸胡这等行为,简直是要他性命!   “哈欣,你带人阻这些唐军一阻!”   这种情形下,他也顾不得什么勇气、荣誉之类的东西了,向着一个亲信叫道。   那亲信点了点头:“将军,我的家人就交给你了!”   他说完之后,拨马转头,自有数十名大食军士跟着他转过来。这哈欣也是齐亚德手下最出色的勇将,见追来的唐军有近千骑,在这千骑之后,还有大队的步兵正在狂奔,知道凭这数十骑想要挡住他们绝无可能,便把主意打到跟着奔逃的那些吐火罗人身上。   “停下,拦截,如果不拦截,回去之后,总督和将军会杀光你们吐火罗人,把你们全家都吊死!还有你,该死的河中异教徒,蛤蟆嘴的败类,越怕死,我就让你死得越快!”   他也是狠人,这种情形下,根本无顾忌,一边乱骂,一边挥刀劈砍,连接砍死了六七人,总算约束住一批胡人,数量约有五六百。这些胡人都是奔逃而来,大多身上并无甲胄,甚至武器都不全,一个个胆战心惊,惶惶不安,连半分斗志勇气都看不出来。   哈欣见着这些人模样,心知仍然是不堪一战。不过他也不指望能够战胜,只求着多阻挡唐军一下,给齐亚德争取到足够的逃走时间。他举着血淋淋的变刀,面容扭曲,尖声道:“死亡并不可畏,真神会将我们带回天堂,在那里,我们会享受人事间难以想象的美女与珍果……”   他的话被一声惨叫打断,身边一人中箭落马,而对面王羊儿骂骂咧咧地扔下弩,举起了马槊。   “杀!”哈欣尖叫道。   “杀!”王羊儿的声音更响亮,然后,他的马飞跃而起,跳入人群之中,轰然一声,撞翻了几名胡人。   马槊如旋风一般卷起,呼啸而来,扑向哈欣。王羊儿早就看到了他,他不认识齐亚德,故此将这个在指挥的大胡子当成了大食主将。   哈欣亦是勇将,举刀迎了过来,但他的力气比起王羊儿小得多,一声轰响,他被震得从马上倒栽下去,直接滚在了地上。   哈欣身手敏捷,他翻身爬起,却见王羊儿已经狞笑着拨转了马头。哈欣刀也被震脱了,赤手空拳,发出凄厉的吼声,猫下腰,瞪着王羊儿。王羊儿驱马冲过,挺槊又是疾刺过来,但哈欣猫腰侧闪,避开这一槊,乘着王羊儿马从身边错过的时候,伸手抓住王羊儿的腿,怒喝一声,生生将王羊儿也扯落于马下。   “休要上来,让我一人对付他!”王羊儿落马,也摔得鼻青脸肿,却大叫了声,让唐军不要上前。   这些唐军散开,将其余大食兵杀散,只空中了一块地。王羊儿抛开自己的腰刀,嘿的一声,向哈欣做了个手势。   哈欣嗷叫着扑上前,与王羊儿撞在一起,两人在地上翻滚不休,一时之间,倒也打得难分难解。不过哈欣一时血气之勇稍消之后,还是给王羊儿一拳打在下巴上,整个人昏昏沉沉,再也无力反击。   “服了么,齐亚德,你这厮如今是我的俘虏了!”   拖着瘫软了的哈欣,王羊儿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他笑声才持续了片刻,就嘎然而止,因为有人道:“将军,不是,这家伙不是齐亚德!”   “不是齐亚德?”王羊儿一惊:“那谁才是齐亚德,不是说齐亚德是个大胡子么,这厮便是大胡子啊!”   “俘虏说了,拿着金鞭的那个,才是齐亚德!”   王羊儿大怒,一脚将哈欣踹倒,捡起扔下的腰刀,径直砍了他的脑袋。部下原是想劝阻的,看王羊儿那模样,又不敢说。   “继续追,告诉大伙,拿金马鞭的那个大胡子,便是齐亚德!”   跟随哈欣而来的诸军,已被唐军杀散,他们再紧追之下,过了好一会儿,却只看到一群敌军步卒在逃。   “齐亚德在哪,说,齐亚德在哪?”   这都是些步卒,一个骑兵都没有,自然不会有齐亚德,唐军纷纷呼喝,那些听得懂唐人话语的立刻伸手去指,但他们指的方向各自不同,气得王羊儿连砍了几只胳膊,这才算是问出了一个确切的方向。   又追了数里,终于看到一群大食人骑着马狼狈逃窜,此时太阳高照,齐亚德手中的金鞭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唐军个个乱叫:“抓住那个拿金鞭的大胡子!”   齐亚德听得后边叫嚷,一看唐军又追了来,他正琢磨着该如何脱身,身边又一个亲信,听得懂华语的,用大食语道:“胡子,鞭子,将军,割了胡子,扔了鞭子!”   “什么?”   “他们用这个来认你,将军,只要他们认不出你来,你还有可能逃走!”   听得此语,齐亚德不再耽搁,那金鞭被他随手就扔了,又掏出小刀,他马术不错,便在马上将自己的大胡子切下一大截来,这样在都是大胡子的大食人当中,就不那么明显了。   “扔了金鞭……那厮扔了金鞭!”有眼尖的唐军,在地上发现了金色马鞭,大叫起来。   王羊儿听得大急,这样一来,还凭什么来判断谁是齐亚德?他纵马疾驰,眼见追得只差百余步,突然间看到斜对面,一队人马横冲直撞地杀了过来。   是善直!   善直自右翼来包抄,他一路比王羊儿更顺利,主要是对付没有战心的河中诸国与吐火罗人,可以说是一路抓着俘虏。此时已经离了积水之处,故此他追着一队人到了左翼,远远望见王羊儿的旗帜,当下便横截过来。   一听到在喊“截住齐亚德”,善直顿时乐了,和尚虽然是个大度的,但对当初初见面时王羊儿摔他一跟头的事情,他却一直记得。   “你摔我一个跟头,我便抢你一份功劳!”   和尚拎槊便冲了来,他不知道谁是齐亚德,一枪便将为首者挑落,第二个跑的大食人斜转马头想要避开,却被他伸手抓住缰绳,将马槊往他肩上一架:“谁是齐亚德?”   那大食人,正是齐亚德。   他听不懂善直说什么,但“齐亚德”的音还是听得出来的,知道大约是寻自己。想到方才唐军要靠大胡子金马鞭来分辨自己,料想此人并不认识他,便伸手向着一边指去:“他,他便是齐亚德!”   善直向他指处望去,只见十余骑向着西南方向斜奔出去,其中有一人,骑着匹大黑马,甚为矫健神勇,当下大喜:“原来是他,走!”   他领着人便向那骑大黑马者追去,后边王羊儿也赶了上来,见此模样,王羊儿大怒:“是我的功劳,我的!”   “落到谁手就是谁的!”善直笑道。   “中丞令我来这一路,你在那一路!”   “我那一路早就收拾干净了!”   他二人口中争吵,身下却是马不停蹄,你争我抢地追着那骑黑马者。他们的部下自然跟去,反倒是骑亚德,逃到一边之后,没有人理会。   齐亚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看着唐军一溜烟的身影,大笑了一声。   这是真神保佑啊,这种情形之下,他竟然还能脱身!   第390章 浇却块垒献酋敌   不过齐亚德也明白,往西走危险重重,这样下去,迟早还是要给唐军追上的。   想到这里,他便折向北,准备穿山间小道,绕远路回怛罗斯。   他有些后悔,昨天就把远恩赶回怛罗斯去,否则有远恩在,他身边有熟悉附近道路的向导,逃起命来也会更为方便。   山间之路,乱石嶙峋,他道路不熟,所带的只有十余骑,也都是大食人,连个石国人都没有。因此飞奔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只是与方才的地方隔了一座山头,根本没有离开危险地带。   不仅如此,在山头之上,齐亚德还看到,方才对他求追不舍的那两队唐军,又呼啸过来,看来是发觉骑黑马者并非他,又回来寻他了。   “该死!”齐亚德又骂了一声,顾不得辨明道路,便往没有人的方向冲过去。   他一路狂奔,从早到午,中间滴水未进,饿得前心贴后背,头昏眼花手足发软。不仅是他,他的马也承受不住,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不时还往路边的青草上去啃两口。不过此时离战场远了,听不到喊杀声,齐亚德总算是放下心来。   下马休息之时,有卫士献来随身携带的面饼,齐亚德狼吞虎咽吃了一半,见其余卫士眼巴巴看着,将剩余一半给了他们。   喘息已定,他看了看跟着自己的这十余骑,先是痛哭,哭了几声之后,又大笑起来。   这些卫士面面相觑,心道是不是因为惨败,将军成了疯子。一人小心翼翼地相询:“将军,你,你没事吧?”   “无事,无事!”   “我听唐人说过,胜和败,都是平常的事情,就算我们此次失利,还可以再来,将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那部下胆战心惊地看着齐亚德。   “放心,放心,我已经振作起来了,这样的惨败,这样的屈辱,我已经振作起来了!”齐亚德脸上带着扭曲的笑:“我一定要活着出去,一定要卷土重来,一定要报仇雪恨!你们放心,我没有疯,我知道要做什么……大伙休息好没有,休息好了,我们就走!”   众人都急着离开这危险之地,哪里还能真正休息,当下就起身逃走。又走了七八里地,眼见就可以出白石岭,而道路上也已经没有了水,他们拐回道路。   “有人,是我们的人!”见到一处稍高的山坡上,横七竖八有大约百余人在那里,齐亚德的亲卫先是紧张,然后欢呼出声。   在这里的确实是大食人,不过也是灰头土脸,看模样乃是留在原本军营中的后队,发觉不对逃了出来。他们倒是从军营里抢出了一些食物,献与齐亚德之后,齐亚德一行总算是吃饱了。   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边逃边吃的,又逃出五六里,看到前方几百残兵败将,东倒西歪地缩在一条溪水两旁。这些人个个都是精疲力竭,见他们来了,也是懒洋洋地不肯起来。   “是石国人,他们倒好,没有受什么损失!”齐亚德一个亲卫愤愤地道。   这些石国人的东西没有扔什么,不少人身上甚至还有金银饰物,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死者身上扒下来的。齐亚德鹰目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这些家伙连他嫡系精锐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可他们却逃出来了,而自己的精锐,却只剩余身边的百余人。   石国人熟悉附近地理,乘乱夺了一些物资逃出来,倒是正常的事情。但齐亚德心里就是不爽,因此,他也没有约束自己的部下,他手下亲信过去,把这些石国人赶开,又夺了他们的一些吃食。   可是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便听得身后有人大笑:“好,好!”   齐亚德变色回脸,便见一处山谷中,猛然冲出五百余人来,为首者手持陌刀,浓须虎目,他神情一动:此人他认识,高仙芝帐下最勇之将!   怛罗斯城下,他虽然胜了,可那几日激战之中,李嗣业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此时见到李嗣业出现在这里,齐亚德的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   他辛辛苦苦,逃了大半日,连荣誉与自尊都不要了,眼见可以逃出白石岭,逃到怛罗斯城,逃回河中重振旗鼓,可就在这里,却又被唐军追上!   而且追上的,还是唐军中有数的悍将!   脖后的毫毛都竖了起来,齐亚德觉得眼睛似乎有些刺痛,因为那李嗣业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知道我是谁,他根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齐亚德想的不错,李嗣业就是冲着他来的,在那俘虏的带领下,李嗣业一路狂追,锲而不舍,终于突到此处,赶上了齐亚德。   “齐亚德,你逃不了啦!”李嗣业将陌刀遥遥向齐亚德一指。   这时候,齐亚德再不犹豫,喝令部下结阵,双方人数相差不大,他还可以凭借大食人的军阵与敌一战,若能击败敌人,或许可以震慑追兵,让他们不敢再穷追不舍。   前提是他能在最短时间内击败李嗣业。   他的大食兵倒是依令布阵,可那些石国兵此时精疲力竭,宁可躺在地上等着唐人来抓,也不愿意爬起来。齐亚德过去连踹带踢,拉起来一个,便又倒下去一个,他拔刀想要杀人立威,可这个时候,李嗣业已经突到了面前。   “杀!”李嗣业大喝着冲了进来,手中陌刀劈了出去,一个横刀想要格挡的大食兵刀被劈开,人则成了两片。   唐军随他冲上,瞬间就将大食人切割开,这个时候,齐亚德才惊恐的发觉,他的部队,就算人数足够,也无法布成与唐军相抗的军阵,因为在逃跑过程中,他们除了腰刀之类的短兵器外,无论是弓弩还是长枪,都被扔光了!   他也是急中出错,此时见事不妙,调头欲逃,但这等情形下,李嗣业如何还会让他逃走?   李嗣业一个箭步追上去,横刀扫动,两个来拦他的大食兵便被扫开,在他与齐亚德面前,再没有什么阻碍,他大笑一起,飞扑上去,举起陌刀,用刀身狠狠拍在齐亚德的背上。   这是条大鱼,唯有活捉,方能体现其最大价值。   齐亚德只觉得身后一股大力拍来,他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他虽是大将,可是武勇却远不及李嗣业,又是久逃疲惫,只是股气撑着他到现在。如今扑倒之后,那股气便泄了,虽还是象征性地往前爬了爬,可待一只大脚踏在自己背上,便唯有长长叹息。   一时之间,他全身疼痛瘫软,连横刀自刎的力量都没有了。   “总算抓着这贼子了!”李嗣业又劈倒一个赶来救援的大食兵,他身边的亲兵也拥上来,将他护住,他把陌刀反过来,往地上重重一顿,仰头哈哈大笑,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怛罗斯城外之败,一直是他心中块垒,此时终于得以浇开,让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他这边笑得开心,那边随他来的唐军将大食兵圈住,石国人不堪战早就投降,主将又被擒,那些大食人也没了战意,纷纷弃刃跪倒,几个想要拼死一战的,也被唐人直接用弓弩射倒。   “齐亚德是我的!”李嗣业正高兴地命部下将俘虏缚起,却听得身后又是一声大叫。他举目望去,只见善直和尚光着个脑袋,旋风一般纵马而来。   不过立刻就听得有人又叫:“和尚胡说,齐亚德乃是我的!”   自另一边,王羊儿也是挺槊催马,不甘落后。   见他二人各自领军来此,李嗣业哈哈大笑:“好叫二位知晓,这齐亚德,已经是我老李的了!”   “什么,你这贼汉,竟然抢了我的头功!”王羊儿顿时嚷了起来。   善直则是懊恼埋怨:“若不是你这厮喋喋不休,这齐亚德早就落入我手!”   “你还说,若不是你中间横出来吓跑了他,齐亚德便是有十个,也被我捉了!”   眼见这二人吵成一团,一副马上就要火拼的模样,李嗣业心里得意,却也想到,他们都是叶畅爱将,若是他二人直打了起来,叶畅那边不好交待。想到这里,他劝道:“擒得这齐亚德不算什么头功,攻下怛罗斯才是头功,叶中丞最爱将士,在怛罗斯,还有我们几千弟兄当了俘虏,若能救出他们,又夺了城,岂不胜过一个齐亚德?”   他比善直、王羊儿可都有心眼,善直、王羊儿一想也是,两人见这边胜局已定,再回头去无非是多捉些俘虏,当下对望一眼,顿时催马又向西去。   王羊儿是一个劲地往前冲,善直毕竟跟着叶畅时间更久,多少守些规矩,对李嗣业道:“我去怛罗斯了,老李,你这贼汉既是抢了我的功劳,中丞那边替我分说一番!”   “和尚忒无礼!”李嗣业呸了一声:“不过此事老李我应下了!”   他知道叶畅一直称善直为兄,善直呼他老李,确实是无礼,却也带着亲热,这表明他的努力已经被叶畅的嫡系所接受,叶畅的嫡系不视他为外人,其中价值,却远比被善直以礼相待要高了。   齐亚德此时当真是绝望至极,在他看来,他的真神已经完全放弃了他。虽然他一路多次祈祷,虽然他愿意将自己的一切奉献,但是,战局还是偏向了大唐这一边。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地莫明其妙的大水。   “那水……是你们放的?”被掀起来缚在马上时,他抬着头,吃力地对李嗣业道。   李嗣业不通大食语,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指明齐亚德逃跑路线的那个河中胡人一时跟在他身边,闻言赶紧翻译。听完之后,李嗣业哈哈大笑,横着陌刀又上了战马。   这些战马,都是他一路上收拢来的,原本属于敌人,但现在属于大唐了。   “如你所言,这水,是我们放的,我们叶中丞早就准备水攻之计,可笑的是你们,步入陷阱而不自知,还洋洋得意……区区蛮夷,便是有些勇武,如何能比得过我们华夏智计百出?”   他转过头,轻蔑地对李嗣业说道,然后一挥手:“儿郎们,咱们回去,想来叶中丞早就备好了酒肉,今日必大醉一场!”   诸军欢呼,齐亚德歪头看着那个胡人,听他译完之后,饶是已经逃了大半天,他眼中仍然闪动着惊恐之色:“这……这不可能,他是魔鬼么,要不然,他怎么可能召来大水?”   “唐人不是魔鬼,但是你们大食人却与魔鬼没有什么两样!”那河中人叫道:“只要不信你们的真神,你们就要强行征税,还索求无度!我们只要对唐人谦恭有礼,就可以活得很好,可是对你们,就算是奴颜婢膝,你们却仍然要我们灭绝自己的传统,毁掉自己的文字,刨掉自己的祖坟……真正的魔鬼,是你们大食人!”   齐亚德听得他如此诋毁神灵,怒目而瞪,若不是被绑着,就要扑上去。   那河中胡人如今可不怕他,冷笑着道:“我们从汉时起就沐浴在中原皇帝的恩泽之下,若不是华夏,你们这些狗贼猪奴,迟早都会成为全天下的祸害!”   他骂得痛快,李嗣业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过看神情便也能猜得出来,他懒得理会这些事,一心只想回去请功。众人驱赶着俘虏,走到半途,却见一队人马数千人正向起过来。凝神瞧去,就看到了叶畅的大旗。   “是叶中丞!”有人欢叫道。   李嗣业迎了上去,向叶畅行礼:“叶中丞,幸不辱使命,齐亚德已被生擒!”   缚在马上的齐亚德听到自己的名字,往这边瞄了一眼,看到李嗣业向一个年轻人行礼,顿时明白,这就是叶畅!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叶畅,只见这个年轻的唐军将领笑着和李嗣业说了些什么,然后驱马向他行过来。   方才在李嗣业面前,齐亚德心灰意冷,可是满肚子都是不服气。但与叶畅相对,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保持一些尊严,故此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然后看着叶畅。   两人目光相对,却什么话都没说,叶畅浅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驱马上前:“走,去怛罗斯,这座城,咱们终于要拿下了!”   诸军欢呼而上,李嗣业带着部下让在一旁,看他们象是涌动的河水般,向着西边过去。天色已经到了下午,夕阳西下,就在这队唐军的前方,将他们染成一片金黄之色!   第十四卷 他年孰人为青帝   第391章 黎明初照怛罗斯   当齐亚德被部下拥着狂奔的时候,数十里之外的怛罗斯城外,一个小会正在召开。   “干了?”卫伯玉最后问了句,虽是问,却并不是真的在征求意见。   “卫郎君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如何不干?卫郎君对叶中丞有信心,我们难道就没有信心?他可以去为了救咱们的败兵,与高仙芝翻脸反目,那么又如何会放弃我们这些肩负重责的将士?卫郎君不必多说了,干吧!”   “那就好,咱们人并不少,虽然这里只有八百,但你们看,那边就是俘虏营,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咱们人,而离战俘营不远处,就是辎重营,高仙芝这败家贼将咱们的军资全扔了,被大食人夺去,囤在这里。咱们兵分两路,一路攻破战俘营,一路夺下辎重营,以这些军资重新武装好咱们的人,如此咱们就有近万人手可用!”   “方才俘获的石国狗贼也说了,怛罗斯城中如今只剩余两三百兵,就连青壮,也被征发,运送军资和看守俘虏。把咱们人救出之后,接下来便是夺怛罗斯城,但为了防止意外,还是先遣三十余人,冒充北边来的胡人,进入怛罗斯城,等这边乱起,就想法子夺取西城门。夺城之后,接下来咱们依城而守,抢运城外军资入城,只要能将军资运进去两成,咱们这一万人,便可以守住怛罗斯一个月!到那时,还愁叶中丞不来与我们会合?”   “正是!”   如此重大的事情,卫伯玉自然不能一人拿主意,几个军头开了小会,将事情都说穿了。直到这个时候,他们对于大唐会获胜仍然抱有坚定的信心,特别是对叶畅,知道他不是轻贱士卒性命之人,只要大伙能夺下怛罗斯城坚守,那么叶畅必然会来解围。   商议已定,他们便开始分头行事,卫伯玉自带人去袭俘虏营,他手中有不少胡人,便令这些胡人假冒河中诸胡,押送着汉人往俘虏营中行去。   此时大食军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怛罗斯都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不免就有些大意,卫伯玉等人入了营,他们还没有醒觉,然后他们抽出短刃一顿砍杀,先是占了俘虏营的一处出口,然后便将带来的兵刃发给那些反应过来的唐军俘虏。   唐军俘虏原本是意气消沉,突然发觉有人来救,顿时兴奋起来。大食人留下看守俘虏的只有五百余人,俘虏中的工匠被他们关进了怛罗斯城中,关在这的五千余人则都是普通将士,转眼之间,双方形势互易,大食人成了俘虏,而唐军则顺利地夺下了俘虏营。   这也与大食人在怛罗斯之战大胜后懈怠有关,毕竟军力占优局面占优,谁会想到唐军竟然敢绕道数百里,穿过戈壁沙漠前来突袭!   “那边情形如何?分一半人去辎重营,其余则去夺城!”卫伯玉没有想到,事情比自己意料地还要顺利,见已经控制了局面,便下令道。   他自己亲自来夺城,此时城中已经发觉了城外俘虏营的骚动,原本是要派人来帮助弹压的,只是城内兵少,商议了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只派个人来察看。结果派来的人给卫伯玉迎头撞上,顿时给砍翻。   城上发觉不妙,立刻下令关门戒备,可早混进去的唐军,也适时发作,夺下了西门。里应外合,唐军人数又多,当唐军涌入城后,战局便已经定下。   倒是拿下军资营出了点问题,俘虏营里的骚动惊动了军资营,此时石国王子远恩正在军资营中,他昨日连夜回来,清点军资备用,结果听得骚乱,立刻下令闭营坚守。他带了五百亲兵,加上营中原本有五百守军、千余民夫,用军械武装起来,便有两千人。卫伯玉派去的不过是五百人,偷袭不成只能强攻,急切之间,却是攻不破寨。   见到城头旗帜换成了大唐之旗,远恩心中顿时明白,高仙芝数万人花了五日未能攻下的怛罗斯城,就在这么短的瞬间失守了!   怛罗斯一失,他再坚守军资寨也就没有了意义——城中也有军械,只是因为城内狭小,所以俘虏营和辎重营才会放到了外头。他心中忧惧,却没有失去决断,立刻下令道:“放火!”   “什么?”   “让你们放火!”远恩厉声道。   “这不行,这可是我们的战利品!”守在此处的大食将领厉声道。   他可没有将远恩放在心上,方才听远恩的,只是暂时罢了。现在远恩若真放火烧了军辎,他如何向齐亚德交差?   “你听着,这里堆的,不过是些军械,连军粮都没有多少,若你不烧掉,莫非想要唐人用它们来守怛罗斯城么?”远恩一把揪过他,声音更大:“唐人有充足的军资,便能坚守怛逻斯待援,你想着齐亚德将军回来后,把你送上绞架么?”   这一声喝,让那大食将领有些犹豫,如远恩所言,他们既救不了怛罗斯城,又守不住军辎,将之烧掉,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只能勉强点头,口中却道:“齐亚德将军那边,你去交待吧!”   齐亚德虽然凶残,却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的,远恩料想自己做出这样的决断,他不会介意。而且远恩更担心一件事情,唐军既然绕道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下,安知税建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反复!   当卫伯玉带着在怛罗斯城中获得武装的唐军出来攻辎重营时,便见辎重营上空浓烟滚滚,不由一顿足:“该死,他倒见机得早!”   放火只是第一步,远恩在让那大食将领四处放火的同时,却暗中将自己的亲信聚拢,然后突然破寨而出,往南沿着怛罗斯河逃走。他这一行只有两百余骑,而寨中尚有千余敌人,击败这些敌人之后,唐军又忙着救火,故此无人理会他,倒是让他侥幸逃脱。   走脱之后,远恩又渡过怛罗斯河,这边的事情,必须立刻报告给齐亚德,故此他拨马向东,可是还未到白石岭,便见闹哄哄的数百骑夺路逃来。   “怎么回事,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他看到这数百骑乃安国兵,当下拦住问道。   “水,好大的水,成千上万的大军,可是被那水一冲……全没了,全没了啊!”   逃出来的乃是此次联军的后军叶畅的水攻,虽然冲垮了联军主力,却不可能将联军全军都冲垮。这后军一部,侥幸未被水淹没,可当时那惊天动地的情形,让他们战栗恐惧,只觉得是神祗发怒,根本不敢再呆下去。   从他们口中得到的消息,当然是不确切的,远恩听得糊涂,连问了几人,却都没有什么头绪。这些安国军在此喘了几口气,便又想逃走,远恩也不告诉他们怛罗斯的事情,等他们走远了,这才醒悟过来:“糟糕!”   河中诸国彼此间亦是矛盾重重,他原本是想借着怛罗斯的唐军,让这些安国人吃苦头,现在细想,这些安国人到了怛罗斯,定然是成为俘虏的命,那个时候,岂不将税建城外的战况传到了怛罗斯?   事已至此,后悔也晚了,他继续前行,又行了五里许,见到逃出来的联军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大食人。见到有大食人,他觉得终于可以有准确的消息了,便将之拦住再问。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真神发怒了,真神舍弃我们了!”   大食人的表现,比起河中诸国也好不到哪儿去,一副发疯了的模样。远恩恨不得煽他几记耳光,让他清醒清醒,但那大食人在他动手之前,便挣脱他,然后纵马逃走。   还是一个吐火罗人说得清楚一些:“逃吧,快逃,四面八方都是大水,将我们的帐篷、营地,还有战马军械,能冲走的都冲走了!大食人?哈,当时为了防备唐人夜袭,他们都着了甲,你懂吗,一身铁甲,落入水中,根本不可能浮起来!”   另一个吐火罗人也道:“你们石国还是自求多福吧,这次大食人要全军覆没,如果你们不想被唐人报复,还是早作打算——我们是要回去另做打算了!”   “十余万大军……就被这水冲走了?”远恩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水,就算是把十个怛罗斯河聚在一起,也不会有那么大的水!”   吐火罗人的说法自然是夸大其辞,但夜间看不真切,又聚在一起,大水给联军造成的损失却是不打折扣的。   远恩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他知道事情不好,拨转马头,便与这些败军一起逃走。出了白石岭之后,这些败军渡怛罗斯河欲去怛罗斯城,远恩也不告知怛罗斯城的情形,自领本部,径直向西逃去。   “还没有完,齐亚德不成,还有并波悉林!他是呼罗珊的总督,他手中还有数万精兵,而且是最精锐的呼罗珊兵!如果说服不了他,我就去说服艾布哈拔斯,他是大食的新任哈里发,让他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贫脊的西方,而是把兵力向东,东边富庶的大唐,才是他应该举国相对的目标!”   远恩带着他的狂执,踏上了遥远的道路,而在怛罗斯城下,那下溃逃来的逃兵,带来了大食联军兵败的消息。   接到这个消息,卫伯玉可谓喜出望外,他一边下令派出斥侯,侦察东边大食败军的行动,一边准备城防。到得晚边之时,斥侯飞奔而来,确认了大食溃败的消息,这让卫伯玉最后一丝担心也打消了。   “叶中丞当真是有翻云覆雨的本领!”他环视左右:“诸位如今心安了吧?”   “那是自然,我们从一开始就信任叶中丞!”周围都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咱们就再辛苦一晚,把事情做漂亮来。”卫伯玉道:“我已经遣人去见叶中丞,告知怛罗斯已下,但今夜少不得还有大食败兵过来,没准还有几条大鱼可捞!咱们一面要紧守城池,另一面,也要扯扯这些败兵的腿,不令其逃了!”   无论是跟卫伯玉来的兵士,还是被释放的唐军俘虏,此时都已经接近力竭,但听卫伯玉所说,也都振作起来,卫伯玉点出四千人马,乘夜就在怛罗斯南岸立寨,这样怛罗斯城与南岸的寨子,隔河相对,将大食军逃走的路线给截断。   为了虚张声势,他还广布旗帜、遍燃火堆,令军士反复巡逻,做出有数万大军的姿态。前半夜倒是没有什么,大食人的败军到了此处,发觉唐人已经断了他们的去路,要么是散入高山之中,要么就是老老实实投降。   可到了后半夜,却见远处,火把逶迤而来,似乎有数千骑之多。他们在离怛罗斯城不远处停下,观望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骑马上前高声喝问:“是谁在此处?”   话是唐人的话语,卫伯玉此时便在城上,他根本不敢睡觉,听得喝问,便抚城回应道:“卫伯玉奉叶中丞之命,救我军俘虏,夺怛罗斯在此,来此何人?”   因为是夜晚的原故,城上的回答传得很远,不待问话之人回报,城下军中两名大将就听到了。二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晦气模样。   这两将,正是王羊儿与善直。   “呸,就是你这贼秃,若不是你,怎么怛罗斯城的功劳也没有拿到!”   “你这厮倒是能胡搅蛮缠,这与我何干?若不是你纠缠我,我早就擒住了齐亚德,哪里还需要跑到这边来!”   “齐亚德原该是我的!”   “你追了许久,还没有追上,凭什么是你的,应是我的才是!”   “就你被我摔两跟头的本事,追上也不是那贼胡的对手!”   “你不过是一时侥幸,要不我们再来打过?”   他二人又要争起来,好在身边副将劝开,同时派人去城下说明己军身份。城上卫伯玉听说是叶畅派来的追兵,心中又是大喜,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喊道:“若是叶中丞派来的人,定然有人认识的,不知是何人为大将,还请来城下一见。”   “你去!”王羊儿对善直道。   “你才该去!”善直也不愿意去,他二人未拿得夺城之功,都没了露脸的心思,你推我我推你,好半天也未曾有人出来,让城头的卫伯玉倒是又担了回心。   好在此时,离黎明亦是不远,没多远之后,当第一缕晨曦照破东方之时,叶畅也出现在怛罗斯城外。   第392章 年末复返长安城   笼罩在薄雾之中的长安城渐渐醒来了。   长得有些獐头鼠目的陈小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来到了《民报》发放点。   这家新近才出现的报纸,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就融入了长安城的生活之中,也让大街小巷里不少人,又多了一条生计活路。   比如说陈小二。   陈小二,十四岁,性别男,爱好女。   不过家境贫困,他才八岁便给人当小厮,十二岁当学徒,近来则又多了一个行当,每天一大早,在师傅还没有上工之前,先到《民报》发放点领取报纸,然后沿街叫卖。一份报纸,三文钱,他一天好的情形下,可以卖出一百份左右,也能赚个十余文零花。   这让他也识了不少字,因此,今日报刊头条里的话,他习惯性望一眼时,发觉自己竟然认得大半。   “XX斯大X全胜,叶中丞不日返京!”   朝中被称为叶中丞的,唯有一人,就是叶畅,这位还未到三十岁的大唐高官,已经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励志典范,也是陈小二的偶像。对于偶像的情形,总是更加留心的,故此,他向那放发报纸的伙计问道:“今日这头条,写的可是叶中丞?”   “正是,叶中丞又打胜仗了!”   “那是自然的事情,叶中丞是天上星宿下凡,专为大唐靖扫四边的!”另一个来领报纸的人不以为然地道。   这几年,长安城中有关叶畅的消息,就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不仅他自己呆着的西南战线上如此,就是他遥控的辽东,如今也开疆拓土,将边境线直接推到了鸭绿水,与新罗还明里暗里交了几回手。   “不一样,不一样,此次可是斗败了大食,此前都不过些小国,大食不一样……你没见前几回报纸上说么,这大食,乃是一大国,大秦、大食和我大唐,乃当今天下三大国,而且我大唐礼天地祭祖宗,大食、大秦则奉淫祀敬独神,其各自国力,约为我大唐之半……”   因为叶畅往安西去的缘故,在《民报》第一期出来之后,便开始介绍天下情形。这些年叶畅也出了一些有关地理方面的书籍,但影响都不是很大,可这次借助《民报》,对天下地理做了一些粗浅的介绍。他没有介绍得太过超前,只是约略提出了天下三大洲的概念,然后针对某些国家开始介绍,其中大食是重点。   此时长安城中,胡商云集,找几个胡商,相互应证,把大食的情形介绍出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陈小二听得仔细,很快,便轮到他来领报纸,他交出一百文钱的订金,然后便抱着一百份《明报》,开始向自己的目标行去。   西市东市是不用想的,自然有身强力壮而且和长安游侠有关的人占着,他就是到几个比较偏远的坊市来卖,不过陈小二还有一个秘密地方。在领了报纸之后,他先到了金光门,在一处雨棚模样的建筑物下,他径直走上了一辆班车。   “班车”又是长安的一项新事务,长安城太大了,以往都靠着油壁车来代步,但如今,却有了“班车”。初始只有三条线,从金光门到春明门的西东线,从安化门到芳林门、启夏门到延喜门的南北线,一共三条辙轨双线道,上头跑着数十架班车,都是八匹马拉的,既轻快又便捷,每列班车多可以乘八十人,却只需要一个车夫、一个两售票者即可。价钱也便宜,每过一坊,只收两文钱。   陈小二到这里却不是乘车的,两文钱对他来说,还是太多了,他卖报的目标地永阳坊与昭行坊,目前也不通班车。   “卖报,卖报,啦啦啦,卖报啦,今天新闻真正好,三枚铜子一份报,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陈小二的呦喝声惊动了正在这等着班车的人们,有些路途远的,恐怕要从头坐到尾,这么长的距离,如果识字的话,拿报纸打发点时间,那就再好不过了。   顿了顿,陈小二见没有人理睬他,便又开始呦喝:“活财神叶中丞安西又获胜仗,天下三大国之一的大食百万雄兵,被叶中丞三万兵马击败!”   叶畅人不在长安,但长安城中一直有他的传说。陈小二这一声呦喝出来,顿时有人惊道:“三万人击败百万人,这……这便是杀猪,百万头猪也不那么容易杀啊!”   陈小二很是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叶中丞何许人也,他身高八丈,腰围八丈,虎背熊腰,环眼海口,眉如帚,目如月,獠牙虬髯,手执青龙偃月刀,长就有百丈,重十万八千斤……”   “拿青龙刀的是关云长!”有人笑骂道:“你这报童,也不知从哪儿听得说书人胡诌,便套到叶公身上来。我可是亲眼见过叶公,不过普通人身高罢了,长得英俊斯文,哪里是那青面獠牙的怪物!”   陈小二可是长安城里人,见得多,自然不怕那客人,他白了一眼:“我还说我见过圣人呢,上回我就见着圣人挑着一金扁担过街,身边二十个公公,全拿着金扫帚!”   众人都笑,有人招手道:“三文钱一份报?这价格可有些贵,拿一份来我瞅瞅,若真有叶中丞大败大食百万雄兵之事,我便给你钱。”   “大爷你可说笑了,三文钱对小人我来说那比饼还大,对大爷你来说,不过是三粒米罢了。”陈小二不上当:“你省三粒米,我可就亏了三块饼!”   “有叔父的消息,我们买一份看看吧?”他与那些客人争执之时,旁边一个年纪约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声道。   “小郎君既然说了,那就买一份。”那少年身边的随从笑道。   “拿回去与母亲、妹妹看,让她们也高兴高兴。”少年喃喃说了声。   想到家人,他笑了起来,恰好陈小二到了他身边,看到他笑,心里不禁有些嫉妒。   眼前这少年比他大个一两岁,可是身材却高大,比他要高出一个多头,简直与成年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也不是麻布,而是棉布,面上的笑,带着一种自信。   “不过是生在了好人家罢了。”陈小二心里想。   “三文钱,拿份报给我吧。”少年身边的随从道。   接过钱之后,陈小二将报递了过去,又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班车到了,陈小二原本以为这少年会乘班车走的,却不曾想,别人都上车后,这少年与随从却在原地没动。陈小二有些好奇,忍不住提醒道:“小郎君,班车来了!”   少年看了一眼车,向他道了声谢:“多谢,我在此等人呢。”   陈小二默然退下,虽然那少年显得彬彬有礼,可越是如此,陈小二就越觉得,自己与对方差距太大。   就在这时,城门开了。   陈小二正忙着叫卖,见城门开了,忙跑过去,便见一大早抵达城门口等待开城的人们纷纷进来。陈小二高声叫着,偶尔便会有一两人上前,拿出三文钱,买上一份报。   最爱买报的是胡商,他们进入长安后,急于了解长安的情形,特别是市场行情,而《民报》中不仅有东市、西市的市场行情,还有些广告。不过今日,众人的注意力都是集中在头条新闻上。   “叶中丞大破大食,骁将卫伯玉千人奇袭,救下此前高仙芝失陷的七千汉俘,夺取怛罗斯城,勇将李嗣业突击白石岭,擒获大食总帅齐亚德……啊呀,叶中丞会与宁远国王窦忠节一起,回长安献俘,同时还有安西商会第一批解赴长安贩卖的货物?”   “这马价要跌了!”   “何以见得?”   “河中诸国向来出产良马,宁远国便是古书上所说的大宛国,以叶中丞的本领,岂有不将这些良马贩入中原的道理,马价必跌!”   “跌了也好,这几年马价几乎翻了一倍,带着牛羊价格也在涨,我们几乎都吃不起羊肉了!”   在一片议论声中,陈小二卖掉了十余份报纸,他正准备离开这里时,却看到一群人在人群后边进了城。   这群人都骑着大马,神情冷竣,看上去甚是威风。陈小二正待上去兜售报纸,然后便听得一声欢呼,他回头看去,方才那少年郎飞奔而来,一脸惊喜,冲着那些骑着大马的人扑去。   骑大马诸人当中一个,见着那少年郎也是惊喜,忙下了马,张臂迎来,那少年郎扑到他身前,一把抱住胳膊,甚是亲热地摇了摇,然后才想到什么,松开手退后,深拜下去。   “侄儿拜见叔父,叔父布武四夷!”   “你怎么在这里?”那人笑着揉了揉少年郎的头发:“莫非是溜出来玩的,我回来可是要考校你的功课,若是不好,小心挨揍!”   “若是功课好呢,叔父带侄儿去安西,侄儿也要为国立功,杀几个大食贼奴耍耍!”   “笑话,大食人可不好杀,你若是跟着善痴师傅学得好本领,我才会考虑带你到边关去。”   他们说话声音可不小,陈小二望着那人,心里甚是羡慕,这叔父当是边关立功回家,正好与侄儿遇上吧。   就在此时,却听得身边有人颤声道:“叶公……叶中丞?”   说话的,正是方才自称见过叶畅的人,他声音也是不小,周围人都惊动了,齐齐向那群骑士望去。   陈小二也是一般望着,心中甚是激动:难道此人真的就是叶畅?   正是叶畅。   此时已经过了十一月,胡天八月即飞雪,他若再耽搁,就只有在来年才能回中原了。   “叔父放心,我可练得一身好武艺,善痴师傅也说我天赋异禀!”   这少年郎就是叶畅的侄儿,不过赐奴这个小名现在不用了,换了大名叶铸,名字自然是叶畅取的。   叶畅去云南之后,李隆基在长安城中又赐宅一幢,就在他旧宅之旁,叶畅以李腾空在家中孤单为由,终于将嫂嫂方氏接了出来,再次回到了长安。连带着,他的侄儿叶铸与侄女小娘,还有响儿,都一起来到了长安。   响儿自不必细说,如今就跟在李腾空身边,对叶铸的教育,叶畅甚为重视,自己亲自拟定教材学习,还请了善直的师弟善痴来教他武艺。   “那就好,那就好……”叶畅看到阔别半年的侄儿,也是非常欢喜,拍了拍他的肩:“我们回去吧!”   “叶中丞,叶中丞,安西真如报纸上所说,乃是塞外江淮么?”他才准备离开,便听得有人叫了起来。   一群人都围上,包括原本上了班车之人,也都纷纷下来,渴望地看着叶畅。   大唐民风开放,而且因为兼收并蓄的缘故,对于金钱财富的追求,深入于市井民心。读书人或许还要假清高一下,可是民间百姓不然,他们对于一个个代表着财富的传奇极为热衷。叶畅自己是传奇中的传奇且不去说他,王元宝这样的老传奇也不去说他,就是这几年象王启年、冯若芳、林銮等人,也都名传大唐。故此,大唐上下对于前往边疆乃至国外发财赚钱,都没有抵触心理,而朝廷贪于财货商税,对这种行为,也渐渐从容忍、默许,转至如今的鼓励了。   听得他们这样问,叶畅笑道:“安西倒不是处处都如塞外江淮一般,大多数地方,还是不适宜农耕,但适宜农耕面积,也有近乎半道之地。而且矿藏众多,更重要的是,有极好的草场,可以放牧牛马羊驼等大牲畜。”   他没有胡吹,只是实话实说,但在场众人却听得极为专注,目光中闪动着对财富的渴望。叶畅末了补充道:“大伙也不必担心安西那边只有胡人,那边汉胡掺杂,大约有三成人是汉人,而且胡人中也有不少能识汉字说汉话。”   说到这里,他就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周围人虽然还想问,却也不敢拦他。听畅向叶铸招了招手,上马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抱着报纸的陈小二突然冲了出来,跪在叶畅的马前。   “叶……叶中丞!”陈小二抬起眼,看着叶畅。   叶畅讶然望着他,这个少年瘦瘦黑黑,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叶畅问道:“小郎,你有何事?”   “我,我……”陈小二原本是想说,他想跟着叶畅去从军,但被叶畅看着,不知为何,到嘴的话变了:“我是卖报的,叶中丞,买我一份报吧!”   叶畅哑然失笑,向身边随从点头,那随从上前递了三文钱与他,然后拿走一份报纸。叶畅温声道:“男儿只要有志气,不怕出身低,今日你只是个卖报少年,却是凭着自己本事养活自己,好好做,安知他日不能成为一时风云人物!”   他竟然仿佛是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陈小二顿时热泪盈眶,他这一生,不是被骂就是被打,几曾有大人物如此对他勉励过!   一时之间,他都忘了起来,直到叶畅一笑离开,他才惊觉,在后跟着跑了两步,大声道:“叶中丞,我叫陈小二……不,我叫陈佩,陈佩!”   第393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叶畅此次回京,一是述职,二是献俘,三则是寻求朝廷对安西商会的支持。   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主决定,但若真想让计划顺利实施,朝廷的支持也少不了。他可以感到,李隆基对他的猜忌日深,但与此同时,李隆基对他层出不穷的弄钱方法,也越发依赖,这种双重关系,让二人之间可谓既斗争又合作。   想到这个险些当了自己女儿驸马的重臣,李隆基便有些头疼,可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官员能让他这样头疼,哪怕当初李林甫权倾朝野,他也没有如此过。   以功绩来说,叶畅是大唐再忠心不过的忠臣,自己只要需要,他会送来源源不断送来钱帛,国家只要有需要,条件再艰难的地方,他都一声不吭过去,从来不在自己个人待遇上讨价还价,最多只是要些权罢了。   但叶畅又是大唐臣子中最跋扈的,在辽东时,便敢擅自对外开战,这些年辽东对新罗、渤海的强硬姿态,都是叶畅暗中使力的结果;在云南,毫不犹豫斩杀阁罗凤等已降之人,根本不理会上司杨钊的意思;这次在安西,虽然又是一场大阵,可更干脆夺了高仙芝兵权,将高仙芝解送长安——这等行径,近乎兵变!   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李隆基叹了口气。   叶畅自有方法,将消息直接传递到他的案头,哪怕他再无心政事,叶畅的奏折,总得年上一看的,而叶畅本人,也需要见上一见。   “圣人叹什么气,莫非觉得霓裳羽衣曲哪儿还需要改动?”   杨玉环拎着裙角,缓步走了进来,恰好听得李隆基叹气。看到她,李隆基这次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杨玉环来此,肯定不是为了和他探讨什么曲子,想来是替杨钊打探消息的。   “这个叶畅啊,原本以为他还要在安西呆上半年,却不曾想,那边战事才了结,他就迫不及待来了……他人来了不说,还赶了三千匹好马来,沿途备马料的事情,就弄得人心惶惶……”   杨玉环浅笑盈盈,虽然已经三十余岁接近四十,可是保养得好,她看上去还只是二十许人,眼睛灵活得不成样子,每每见她这模样,李隆基心里就有一种冲动,然后是一种惆怅。   自己终究不是三四十岁年富力强的时候了,如此娇艳的一朵花儿,有的时候……真是有心无力啊。   “叶十一虽是给圣人惹了不少麻烦,但也立下不少功勋,若他不惹麻烦,只怕也立不了这些功勋吧。”杨玉环象是不经意:“他本事那么大,如果一点错误不犯,岂不又是一个圣人?大唐,有一个圣人就够了。”   李隆基看了她一眼,面色微微冷下来。   杨玉环究竟是在为叶畅说话,还是提醒自己,叶畅功高震主?   “不过,臣妾觉得,叶十一给圣人惹得最大麻烦,不在外边,还是在宫内呢。”杨玉环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头了,笑着又道。   “宫内?”   “二十九娘啊,以二十九娘这般年纪,早就应当出嫁了,可是如今还是不嫁,臣妾说过她好几回,却也没有用处!”   这确实又是叶畅惹出的大麻烦,也不知道寿安是怎么想的,在未能招叶畅为驸马之后,便死活不肯嫁人。李隆基拧着眉,哼了一声:“岂可由得她……这样吧,我看杨钊之子杨朏人品才学俱佳,便将寿安下嫁与他吧,你觉得如何?”   杨玉环愣住了。   因为杨钊权势飞扬,所以他的几个儿子也纷纷就任要职,象杨朏如今是鸿胪少卿——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鸿胪卿。而且杨玉环也一直暗中使力,希望能将某位公主嫁与杨朏,增强杨家在朝廷上的助力。   但是寿安公主……   那可是虫娘,二十九娘,她与叶畅的关系,虽然皇家有意隐瞒,可是坊市之间却是津津乐道。更有闲得无聊地诗人,编了长诗《公主歌》来唱之。什么“汉家公主殊颜色,二十九娘丽倾国,诸蕃婚使马接踵,踏遍黄沙成阡陌”,什么“英雄怒发掷文笔,拔剑昂然渡易水,卧沙饮雪奋余威,不教贵主降室韦”。说得叶畅经营边疆,似乎只是为了不让寿安远嫁和亲,天可怜见,当初安禄山建议和亲契丹、奚,与寿安公主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若这门亲事真成了,可就是让杨家与叶畅成为死敌啊。   杨玉环是妇人,而且她的性子虽然有些小慧黠,在后宫争宠夺爱倒是如以,但揣摩帝皇心术,则未免有些不够瞧。   正是因为此事难成,所以李隆基非要此事成,正是因为这样一来杨家与叶畅再无回缓的可能,所以李隆基更是要把它办好来。   “何必难为寿安……以臣妾之见,万春亦可……”   “万春尚幼。”李隆基淡淡地道:“此事就这样说定了。”   杨玉环这一次,当真是花容失色。   想把寿安嫁出去,是断了叶畅在宫中的支持,这是杨家的诸姐妹自以为能够解决问题的方法。   与杨钊同叶畅翻脸不同,杨家姐妹与叶畅的关系都相当不错,包括杨玉环,都很欣赏叶畅。但女人的政治头脑,要么就象武后那样厉害得可怕,要么就象杨家姐妹一样浅薄得可怜。她们竟然以为,将寿安嫁了之后,叶畅在宫中没有了支持,就必须向她们低头。这样,她们不但可以从叶畅那儿获取更多的好处,也可以弥补叶畅与杨钊的关系。   她们就没有想到,若是杨、叶一体,首先睡不着觉的就是李隆基,更别提叶畅岂是屈于人下者。   虽然寿安嫁与杨朏,也算是实现了她们的部分目的,但效果只怕相反,叶畅从此以后,恐怕不杀绝杨家人,就无法出心头之气了。   到这个时候,杨玉环才想到,那个叶畅……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少年郎了。他手绾兵权,提督一方,声名远扬,更重要的,他通过安东、云南两个商会,与长安城中的权贵、豪商们形成了一个利益联盟,这个联盟,就连李隆基都不敢轻视。   她还想再要劝,李隆基却摆了摆手:“朕要见外臣,你先退下吧!”   杨玉环虽是恃宠,却也知道此时不能硬顶,当下默默退下,心里琢磨着当如何挽回。她走后,李隆基又琢磨了会儿,然后下令:“召叶畅入内相见。”   没有多久,叶畅便被带到他面前。看着叶畅满脸的疲色,李隆基笑道:“朕正准备去温泉宫……叶卿征战辛苦,此次随朕前去吧,好生休养一段时间,朕在那里,也为你准备也宅邸,离朕宫殿并不远。”   “谢圣人。”叶畅道。   “卿战报朕已经看过,不曾想卿来得这么急,原本朕还想令杨钊率文武至城门相迎的。这一路上,高仙芝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臣惶恐,擅自捕拿高仙芝,未得圣人旨意行此专断之事,还请圣人赐罪。”叶畅道。   “自然是要赐罪的。”李隆基脸色板了起来:“你胆子倒是大,高仙芝是你主官,你也敢将之拿下,若是朕在安西,你是不是要将朕也拿下?”   “臣有罪!”   这一套不过是程序罢了,李隆基知道,叶畅心里根本不觉得自己有罪,而叶畅也明白,李隆基一番废话,不过是敲打自己。两人貌合神离,先将这一套君臣之间的程序走完,紧接着,便是正题了。   “如今安西情形如何,你奏折中,只说水攻击败大食,还说大唐军制有必要有所变更,但都说得不甚详细。”   “是,安西如今,只能说暂时休兵,那边苦寒,更胜过辽东,又是高原,八月即下雪,无论是我方,还是大食,都无法用兵……”   如叶畅所言,下半年不是葱岭用兵的时节,哪怕辽东商会紧急提供的两万套棉衣棉裤和皮靴都送到了安西,在这样的冬天里顶风冒雪仍然是极危险的事情。主要就是龟兹到碎叶这一顿路,实在艰难,十月过后,基本就被雪覆盖,而且风大得可以吹走人。   因此,在攻下怛罗斯之后,叶畅就没有继续向西用兵,他开始驱使俘虏开山凿石,在怛罗斯西方修了十六处堡坞,每处堡坞各遣二至三十名士兵,负责烽火警戒。然后又加固了怛罗斯城,将城中的胡人全部驱为奴,以为他们帮助大食抵抗大唐的惩戒。   与此同时,天威健儿回撤,征召的河北道的团结兵取代他们,三万人守卫龟兹。原本的安西军五千人留在怛罗斯,负责这个冬天的守卫、建设,剩余不足一万人则与城附兵一起,回到了碎叶,准备在碎叶过冬。   作为给这些背井离乡的诸胡城附兵补偿,叶畅在碎叶川两岸进行囤田,商囤与军囤兼顾,许诺以开垦出来的田地分赐与诸胡城附兵,这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兵力的不足。   “你以为大食会不会放弃?”李隆基听得叶畅的安排,皱着眉头道:“朕记得你曾说过,大食之根本在西方,如今正与大秦打得不可开交,他吃此苦头,还会继续向东?”   “若臣是大食人,便会与我大唐和好。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且以战促和,和方能久,不整军修武,以备战事,就没有和平可言。那种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说法,多是别有用心!故此,臣在怛罗斯,仍然在积极储备物资,准备一场大战。”   “你说的有道理,但今此一败之后,大食尚有余力与我战否。”   “此事我军虽是大胜,斩杀近三万敌,俘虏五万余人,但是其中真正属于大食本部的不过二万人,而呼罗珊精锐,则只有一万。大食虽是重创,却还不能说伤精动骨,而且,大食虽败,犬戎却并未大败。犬戎只是暂退,若大食卷土重来,他们也必再出小勃律入安西。居安思危,不可不慎之。”   “你在奏折中说,有意招募流民入安西,又是何种章程?”   “臣有意募内地失地之民、无籍之户,充实碎龟兹、叶川,使碎叶川永为汉土。”叶畅又道。   “多少人?”   “十至二十万户,五十至一百万人!”   李隆基对开疆拓土还是很热衷的,反正叶畅的开中法经营边疆,朝廷中枢只是提供政策,除了开头时需要拨付一些钱粮外,最大的支出就是人口。在李隆基看来,大唐可不缺人口,最新一次户籍调查,大唐已有九百万户、五千万人口,而根据杨钊所言,还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隐藏户口未曾入册籍,若这样算来,大唐人口总算当在七至八千万!   而且,这几年人口增长的速度甚快,比起贞观至神龙年间的千分之二的年增产率(《中国人口史隋唐卷》)还要高,达到了可怕的千分之四,也即意味着每年要新增数十万人口。这是托叶畅种痘之法与病菌学说、产钳推广之福,大唐的母婴死亡率极大降低,人口高速增长自是水到渠成。   无论李隆基承认不承认,叶畅的一些作法,已经极大影响到大唐了,比如说,他这个天子,就必须为那每年增长的数十万人操心。等他们长大了成家了有孩子了,当如何给他们土地养活他们。   有关安西的事情,事无巨细,叶畅都有一一说与李隆基听,从人手的安排,如何让商人来运作这迁民之事,如何利用诸胡去捕获俘虏为农奴,还有安西之地适合推广棉花。   李隆基这些年倦于政务,但说来也怪,听得叶畅说这些细节,他却是觉得津津有味。这是种田的乐趣,他毕竟曾是雄才大略的政治家,自然可以想象得到,按照叶畅的计划,安西之地渐渐就会成为大唐的棉业基地、畜牧基地和外贸枢纽。到那时,汉人在西域的统治就会稳固下来,只要商路不绝,那么汉人甚至能够推到葱岭以西的河中诸国,在那里囤垦开发。   “有劳叶卿了,你所奏请之事,朕皆准了。不过,方才朕说了,你擅自拿下高仙芝,终究要受罚……朕之处罚,你想不想听?”   两人细细谈了一个多时辰,李隆基终于露出倦色,他觉得到了打发叶畅走的时候了,因此中断了与叶畅的问对,将话题又回到最初时来。   “还请圣人降罪。”叶畅心里是满不在乎。   “朕欲将寿安赐婚与杨朏。”李隆基淡淡地道:“当初你既选了李林甫的女儿,就莫怪朕今日之决断。”   叶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头!   第394章 敢向龙种挥铁拳   叶畅对李隆基的所谓“降罪”,确实是没有放在心上。   他不靠着朝廷的俸禄,在某种程度上,他个人的权力也不在于李隆基给予的官职,无论李隆基如何降罪,他都不会生气。   他要的,只是李隆基对他政治的支持——甚至不是支持,只要容忍就可以了。   可是李隆基说要将寿安,也就是虫娘嫁与杨朏,这句话一听入耳,叶畅还是没有忍住。   猛然捋起袖子,叶畅冲到了李隆基的御案之前,怒视着李隆基,挥拳便要打。   旁边的武士立刻冲上,将他与李隆基隔开。推得他踉跄向后,然后被按住,不得不跪在地上。   “让他起来,让他起来,总算是有点良心。”   李隆基刚才也被吓了一大跳,这个时候缓过神来,他摆了摆手道。   “杨朏绝非佳偶,你这样做,是拿寿安一辈子去……”叶畅虽然被按着,犹自不服气。   他忍了很多,忍了很久,今日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一次。   现在他自己也明白,这样做是不对的,这样做让他此前种种伪装都没有了作用,甚至可能让他身陷险境,有性命之忧,他心中也有些懊恼后悔,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   戟指着李隆基,叶畅厉声道:“你是天子,你更是一父亲,只为一己私念,置自己女儿于水火,你枉为人父!”   “枉为人父”四字的指责,让李隆基恼羞成怒了,他一拍案几:“天子家事,汝何人也,也配来管?来人,拖下去,拖下去关起来,关到大理寺去!”   两边武士要拖叶畅,叶畅一挥臂,哼了一声:“我自己走,若是别人,我自不管,可是虫娘的事情,我……我……”   说到这里叶畅也有些傻眼了,就算是虫娘的事情,他又凭什么去管?   两情相悦?他如今可是有家有口的人!   “不嘴硬了?虫娘的事情,你又凭什么管,我是她老子,我愿将她嫁给谁,便嫁给谁!”李隆基指着叶畅大骂:“竖子,若不是念在你于国有功的份上,不杀你难泄我心头之愤,滚,滚,朕再也不要见到你!”   叶畅转身便走,他也根本不想再见到这个只为了自己的权谋而牺牲女儿幸福的人了。   叶畅离了大殿之后,李隆基犹自气得呼吸急促,大殿之中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好一会儿,高力士才低声道:“这叶畅当真是恃宠而骄,仗着圣人恩宠,连二十九贵主的婚事也欲干涉……他此前还算是知进退啊,也不知是不是在安西受了……”   “行了行了,你别替他说话!”李隆基坐回宝座,不耐烦地道。   高力士忙低头认错:“是,是奴婢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可一向不是这种会受激的人啊。”   “哼,他和虫娘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晓,若是不如此,那才真正心性凉薄……虫娘倒是好福气,这世上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她对朕挥拳头!”   说到这里,李隆基嘴角抽了一下,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不愤怒,那是假的,但在愤怒之余,李隆基心里多少还有些满意。   叶畅这厮,果然是个重情义的人,他此前对叶畅虽然多有猜忌,但看起来,叶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阴沉狡黠啊。   李隆基最初时没有把叶畅放在心上,不过是个略有才华又会钻营的年轻人罢了,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中,这样的人物,车载斗量。但后来,渐觉叶畅让他看不透,才华横溢都不足以形容这个人,偏偏没有什么野心——李隆基很清楚,能力越大之人,便越想着权力,政治野心也越会膨胀。   因此,他对叶畅越来越猜忌,但今天叶畅的表现,却让他觉得,这厮终究不是那种能将心思藏住的人。或许自己此前,真的想得太多了,他只是一个太重情义之人。   见李隆基似乎并不很责怪叶畅,高力士心中也甚为奇怪。不过这正合他意,他也需要有人来平衡杨家日益膨胀的势力。   高力士在政治立场上,除了紧紧抱住李隆基的大腿之外,就是制造平衡。以前李林甫在朝,为了平衡朝政,他偏向杨钊这一边,现在李林甫已经滚蛋,老老实实呆在旅顺等死,杨钊眼见炽焰滔天,他便又要暗中拉叶畅一把。   因此他笑道:“圣人当真是宽厚,叶畅这厮如此无礼,圣人也从轻发落。想来叶畅回过神后,也会感激圣人之恩德,此后更为尽心尽力,保圣人江山永固,国库充盈。”   “哼,你又帮他说话,朕这次不可能轻饶他,让他在大理寺的狱中多呆些时日,好好反省……不过那些小吏是最势利的,少不得要给他苦头吃,你盯着点!”   “奴婢明白,圣人放心,绝不叫一二胥吏坏了圣人宽厚之名。”   高力士笑着应下此事,不过稍后,他略一犹豫:“奴婢听说,叶畅一来京城,只是从家门口过,连家都没有回,便来拜见陛下,求见圣颜。他如今有罪,下狱待罚,他家人那边……”   “怎么?”李隆基有些怒了:“他家里除了一个妻子外,还有谁为他操心?”   高力士低声道:“圣人说的是,叶畅家中,除了一个妻子外,并无人为他操心。”   同样一句话,李隆基说出来和高力士说出来完全是两个味道。听得高力士说后,李隆基心里不禁一颤,叶畅成亲也有两三年了,可到现在却还连个孩子都没有。   这其中,少不得有部分原因,在于叶畅与李腾空聚少离多。而造成叶畅与李腾空聚少离多的原因,又是他将叶畅赶得四处打转儿。   “咳咳……叶畅终究是立了功,他自己受罚,罪不及妻儿……朕欲赐其妻李氏公主,来人,召陈希烈、王维来见。”   有小太监应了一声,高力士笑了笑,此事必然会传出去,叶畅也必然要承他这个情。   杨钊如今可是视叶畅如盯中钉肉中刺,若是给他知道叶畅被下狱,接下来肯定会想方设法罗织罪名,要将叶畅彻底打垮来。但现在李隆基册封李腾空为公主,而不是郡国夫人,其吓阻之意也很明显:打压叶畅没有问题,但若是想借此机会干掉叶畅,就要考虑李隆基会不会发怒了。   虽然高力士做了些补救,但是叶畅下狱的消息,还是很快传遍了长安,引发了巨大的震动。来给叶畅求情者,可谓络绎不绝,虽然大多数还只是泛泛而言,立场基本上观望,但也可以看出,这些年来叶畅在无声无息中经营出了多大的一个局面。   杨钊自然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冷笑连连,将吉温等召来密议。   “此是良机,当一鼓作气,将叶畅彻底打倒,千万勿令其再起身!”吉温第一个发言:“我深知此人,若给他逃过此劫,今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   翰林学士张渐却道:“圣人册封李氏公主……可见其人虽惹怒圣人,却并未完全失去圣意。圣人此举,绝非无因,这是警告,若此时动手,只怕反而不美。”   吉温听得就不高兴,他巴不得杨钊此时兴大狱,兴大狱就能用得上他,而用得上他,也就意味着他能够爬得更快。   只要能让他爬得快,他可以冒任何险!   “若是瞻前顾后,什么事情都做不得了,以我之见,此时便该穷追猛打,叶畅不是擅自夺了高仙芝兵权么,抓住此事不放,必能治他一个跋扈之罪!”   “吉公所言不错,但是,如今咱们最需要什么?”杨钊心腹中,几乎所有人都看吉温不顺眼,当下另一人,吏部郎中郑昂慢悠悠地道:“咱们如今最重要的,是将陈希烈拉下来,如今唯他还挡着尚书为相之路。现在治叶畅之罪,能帮助杨公为相否?”   吉温这一下默然无语了。   大伙同一船上,杨钊心里想着什么,众人都明白。他就是想当宰相,而且是大权独揽如同李林甫一般的宰相。但是因为李林甫退得太突然,所以杨钊的布局还没有完成,陈希烈依然安坐相位。杨钊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首先还是得将陈希烈扳倒。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先集中火力对会陈希烈,对叶畅只是暗中收集他的相关黑材料,等到时机成熟之时,再以雷霆之势,一举将之铲灭。   吉温此后就没有怎么发言,出了门时,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知道杨钊为何不用他的建议,他先是投李林甫,又投叶畅,后再投杨钊,几经辗转,几无忠心可言,故此杨钊待他,还不算十分信任。   看来,杨钊手下,自己也不能呆太久啊……   杨钊之外,朝堂之中,尚能值得他投靠的势力,就很少了。吉温琢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一条出路,脸上不禁浮出了笑意。   然后他便看到,杨钊之次子杨朏兴致冲冲走了进来。   因为杨家权势熏天,杨朏早就把少时吃的苦头忘得干净,如今一身都是纨裤气息,见着吉温,倒还想得施礼,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径直进了屋子。   杨钊的密议刚刚散掉,见他这副模样跑进来,忍不住训了一句:“这般轻浮,哪里有大臣之体,你要稳重一些!”   “大人可不是靠着稳重到如今的位置!”杨朏笑道。   “胡闹,当家法不在?”见儿子不把自己说的话放在心上,他瞪了一眼:“你少惹些是非,这些时日,夹起尾巴做人!”   “为何?”杨朏讶然:“叶畅都下了大理狱有好几日,若是他在外边,我必然偃旗息鼓,不敢招惹他,除了他之外,难道说京中还有谁是大人不敢惹的?”   “不知天高地厚,长安城中权贵云集……”   杨钊干巴巴教训了两句,自己也知道,自己说的没有半点说服力。他们杨家气焰炽天,就是公主亲王,都不敢与杨家争道,除了叶畅那个有些愣头青的家伙外,谁敢招惹他的儿子?   想到叶畅愣头青之处,杨钊摇了摇头,打发儿子离开了。   退下之后,杨朏的伴当却笑道:“郎君用不了多久就是堂堂驸马,据说寿安公主的私房可是甲于长安,而且又美貌绝伦,郎君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杨朏这么得意,正是这个原因。   宫中早就传出了消息,李隆基有意将寿安赐婚与他,而正是这个原因,叶畅在李隆基面前发作,结果被关进了大理寺的监牢之中。   寿安公主那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在进入天宝年间后,这位公主在陛下数十儿女中可谓最为得宠。更重要的是,她早年慧眼识人,倾尽家当去支持叶畅办安东商会,此后在安东银行、云南商会中,也都不遗余力进行投资。所以她攒下了极大的家当,据保守的估计,她的财富,应当值百万贯以上,仅仅安东商会去年给付她的年金,便有五万贯之多。   杨朏倒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钱都是叶畅为寿安赚的,但利令智昏,如今他主要还是要仰赖家中支持,可若娶了寿安,他便是在家里,说话声音也可以大些。   当然,前提是要和公主搞好关系。杨朏心里都暗暗决定,只要能娶着这位公主,只要这位公主愿意给钱给他,哪怕公主与叶畅私通,给他送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也决不反对。   不过如何讨寿安公主的欢心,却是个麻烦事情。   这事情缠着杨朏好几日,这天休沐,他不必去衙门,便将心思吐露出来。   “郎君今日既是休沐,何不去东市一游,据闻东市近来又颇多海外珍奇运至,没准郎君能挑着几样乘意的,托娘娘送与公主殿下。”杨朏身边,自然是不缺出谋划策的人物。   “你说的是,我们这就去东市转转!”杨朏顿时觉得有理。   他带着人匆匆出了门,迎面见一名小吏进宅,径直去见他父亲,他也没有在意此事,自顾自却了东市。却不知道,那小吏向杨钊禀报完毕之后,杨钊猛然睁大眼睛,讶然道:“这就出来了?”   “是,圣人旨意,这就出来了。”那小吏苦着脸道:“杨公,小人也是无法,叶畅在狱中,一直有人照看,便是吃食,都有人先尝过再用……”   “我知道我知道,你辛苦了……这么快就出来,果然圣人没有真的恼他啊。”杨钊喃喃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又道:“让二郎这几日没事莫出门!”   第395章 何处飞来无妄灾   杨钊说此话时,并不知道自己二儿子已经出门逍遥去了。   自从叶畅上半年在长安城打断了王鉷之子王准的腿后,长安城中的纨裤们就不得不收敛,京中乃至有言,“不惧京兆尹,唯畏叶修武”。杨家虽是气炎熏天,杨朏却吸取了王准的教训,在长安城中并没有太过嚣张。   他一行人到了东市,正东张西望间,突然听得前边有人道:“打!”   声音清脆,甚是好听,杨朏愣了愣,然后便看到一群人蜂拥而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和他的伴当围起来,动手便是一顿乱打。   周围一片混乱,这等豪强当街斗殴的事情,在长安没少发生过,所以乱归乱,大伙还是不惊,而是让开地方,准备看热闹。   “谁,好大的胆子,敢打我!”   杨朏在乱中终于爬了起来,此时他身边四五个伴当护着,已经鼻青脸肿,一副狼狈模样,他厉声大叫,急切地寻找着打人的元凶。   “是本公主打的你!”那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杨朏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清秀的身影站在面前。   不过不等他看清楚,那边又是一顿乱打,把他和他的亲信伴当都逼到了墙角处。   “你是……你是……”杨朏这下看到了那打人指使,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当初的小虫娘,如今的寿安公主,柳眉怒竖,小嘴噘着,瞪着眼,叉着腰,气冲冲,嫌兮兮地瞪着他。   “殿……殿下?”杨朏意识到,自己这顿打,只怕是白挨了。   “回去告诉你爹,龙女岂嫁蛇儿!”寿安扬了一下下巴,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杨朏,心中有一些快意。   “你……你!”杨朏脸顿时通红,被人称为“蛇儿”,可不是什么好的称呼,可想而知,今日在东市发生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长安,他在长安权贵圈子中的声誉,将会成为笑柄。   原本寿安已经转身走了的,听得他的声音,便又掉过头来,瞪着他翻了一眼:“打!”   于是寿安的跟班们就将狗腿子的本领展露得淋漓尽致,上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自从王准被打断腿之后,京中权贵外出都会多带随从,杨朏的随从也不少,可是比起寿安身边的人,他们打架的本领就差多了。   打完之后,寿安还霸气地拿着指头一点杨朏:“记住,给本公主看到你一回,就打你一回!”   这一次,寿安当真是扬长而去,留下杨朏在原地哀哀呼痛。   他心里还觉得非常委屈:他都做好了戴绿帽子的心理准备了,只求一个名义上的驸马和一些供应他支用的钱罢了,结果,便宜没有占到,倒是先挨了一顿好打!   这位寿安公主,不是听说最为贤淑温柔,最会讨天子欢喜,也最仁爱善良的么,怎么……除了最美那一点与传闻相符,别的就没一点如传闻所言!   他却不知,寿安还叫虫娘时,可就老踩叶畅脚的,而且身为李家的女儿,又不象她长姊那般嫁了个懦弱之人,怎么会没有一点手段!   手下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爬起,过来扶杨朏,一肚子郁闷憋屈的杨朏一巴掌扇了过去:“没有用的东西!”   那手下也是满心委屈,自己没有用,还不是因为跟着的主子没有用么!不过这话不敢说,将杨朏架着上了辆油壁车,免得鼻青脸肿的模样丢人献眼,然后也没有心思去逛什么街了,转身便要回杨府。   现在得赶紧回去,让杨钊拿个主意,是忍气吞声,还是想法子出口气。   结果出东市门时,却见一群人呼啦啦上来,有人往这边一指:“这些家伙便是!”   那几个家伙方才也挨了打,不过倒没有打脸,因此被人一眼认了出来。他们见这些人围上来,而且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原本心里就憋着一肚子气,此时更发作起来:“户部尚书杨公之子鸿胪少卿在此,你们……你们……”   正在报出主家姓名,想要好好扬威一番,就见那些人左右散开,一人面色沉郁走了出来。他们都是有眼神的,见到这人,顿时吓了一跳,到嘴的脏话,也咽了回去。   叶畅!   不是说他在大理寺监牢之中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是被放出了监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然后,他的人拦在这儿,明显就是冲着杨朏来的,听说为了寿安公主的事情,他都敢冲着天子李隆基挥拳头,那么打个尚书儿子……   就算不是为了公主,他打人也不会有什么故忌,那断了腿的王准的事情,长安人还没有淡忘呢。   故此,杨朏的伴当嘴里顿时结巴了,他们啊啊了好一会儿,不由自主就散开。这位可是狠人,不比公主,若真惹得他发怒,哪怕杨钊在此,只怕都要被他打断腿来!   “杨朏何在?”叶畅冰冷地声音吃起。   “又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憋着一肚子气的杨朏在车里大怒,他一掀帘子出来,然后看到叶畅,腿一哆嗦,人又坐回去了。   “杨朏,出来!”叶畅道。   “我我我……”杨朏知道躲不过去,他带着哭腔,从马车里伸出个头来:“我都被打成这模样了,你还不放过我?”   叶畅愣了,他刚从大理寺中出来,既然已经给人一个被热血冲昏了头的印象,干脆就把劲做足,故此立刻就来找杨朏的麻烦,但是,看杨朏这模样……是有人找了他的先?   “这是谁干的?”叶畅有些好奇,长安城中,敢打杨钊儿子的人,数量可是不多。   杨朏自然是不会说的,他的伴当不敢说,旁边看热闹的却起了哄。   “方才寿安公主带人来,将这位杨郎君打了一顿!”   “寿安公主还说,龙女岂嫁蛇子!”   “我们看,寿安公主打得还不够,叶公,再揍他一顿!”   “对,揍他,揍他,打断他的腿!”   所谓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周围一片起哄之声,这种权贵之间争风吃醋斗殴打架,可不正是市井小民的谈资!   杨朏听到这一片起哄声,顿时又眼泪汪汪,真要象王准一样被打断了腿,那可就不只是丢脸了。   “世叔……我……我真是无辜的,我没做啥坏事!”他象个小媳妇似的,向着叶畅求情。   叶畅本来是要来揍他一顿出气的,但听到寿安已经揍了他一顿,气顿时消了大半。而这厮又厚着脸皮叫他世叔,实际上年纪与他差不多大,这样再打他,就是以大欺小了。   “自己上书天子,该说什么,自己明白……否则的话,我在长安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是是是……”杨朏除了唯唯喏喏还能说什么,他心里甚至还觉得,叶畅与寿安果然有默契,最后都是扔下这样一句话来。   叶畅等人离开,杨朏缩回了车里,想到有可能还会遇到什么人要来揍他,他就不寒而栗,连声催促,这可怜的孩子,今后可是有外出恐惧症了。   “回府,府里还得安抚一下!”叶畅上了马,吩咐了一声,有些忧郁地看着长安城的街道。   与近十年前他初来长安时相比,长安城布局没有变化,但更干净整洁,绿化得也非常好。如今虽是冬日,但是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不落叶的植物在其间。   这些改变,或许是叶畅带来的,但叶畅却没有多少成就感。   家里的事情,正让他头疼呢。   回到长安,还没有在家里落,便为了别的姑娘,几乎要对天子动拳头,结果被关到了大理寺的牢狱之中。然后一出来,便又是争风吃醋,先没回家安慰妻子,而是来找杨朏的麻烦……   回家怎么和空娘交待这些事情?   他的府邸在西市边,从东市过去,避开拥堵的大道,也需要半个时辰。当他赶到的时候,那边禁鼓都开始敲了。   这又是叶畅给长安城带来的变化之一,就是宵禁的时间被推迟,原本六百声禁鼓之后,宵禁开始,现在则改成六百声禁鼓之后,再过半时辰,才开始宵禁。同样,白天坊市开门时间,也从原本的午时,提高到了巳时。而长安城四门开门时间,更是提早到了夏天卯时三刻,冬天辰时三刻。   到了家门口,叶畅心里有些畏惧,怕见到李腾空。   不过再犹豫,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进来之后,才到客堂,便见两个丫环一个婆子随侍下,李腾空匆匆出来。   “郎君且慢。”眼见叶畅要入屋,李腾空唤住了他。   然后,又有个丫环端着盆清水来,李腾空亲自拧好毛巾,递给叶畅:“郎君洗洗晦气罢!”   这一个举动,让叶畅心变得异常柔软,他一手接过毛巾,一手抓住了李腾空的手。   “郎君!”   “好,好,我洗脸。”   用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李腾空叹了口气,接过毛巾,搓洗后自己动手,细细地抹拭着他的脸庞,哪必最小的一点灰尘,也被她抹去。   “郎君受苦了。”李腾空将毛巾交与使女后,轻声说道。   “让娘子操心,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如此冲动。”   “也是奴不争气……”李腾空听得这句,心中酸涩,轻声叹息道。   二人边说边往屋中行去,旁边的使女婆子有眼色,纷纷都避开,叶畅轻轻皱眉:“娘子这是哪里的话,是我鲁莽了,和娘子有什么关系?”   “自然怪奴,奴未能替郎君生个一儿半女,若是有儿女在,郎君行事,当会多顾忌些。”   此话说得叶畅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   “此事如何怨得了娘子,咱们时常不在一处,两年多时间以来,我与娘子相聚的时间,总共加起来还不知有没有一个月!”叶畅拍了拍李腾空的胳膊:“娘子若是心急了,咱们这就来努力!”   李腾空微微羞涩,虽是结婚了两年多,对叶畅的这种疯言疯语,她还是有几分不适。   叶畅偷眼瞧她,发觉她真的没有多少醋意,心里不但不觉安心,反而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李腾空就是再大度的人,这种事情,总得生会气吃点醋吧,否则……那就是不正常!   想到这,他试探着问道:“娘子,这几天有没有人来寻咱们麻烦?”   “你安排得妥当,我一般不出家门,有谁敢闯到咱们家中来寻麻烦?”   “那外边可有什么流言蜚语?”   “你啊……有话就直说吧。”李腾空轻轻嗔了他一句:“与父亲大人一般,说话就爱拐弯抹角,自己家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她这样说,叶畅动了动唇,终于忍不住,将自己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你不生气?”   “自然生气,你这般鲁莽,幸好圣人不曾深怪,要不然,咱们就只能到地下去当一对同命鸳鸯了。”   “这个……你只是生我鲁莽的气?”   “还生什么……你是说,二十九贵主?”听得这里,李腾空终于露出一丝带着酸意的黯然,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叶畅怎么去安慰李腾空且不说,还有一个没有人安慰的,如今正一脸冷漠地行在兴庆宫中。   打了杨朏,算是让寿安稍稍出了口气,但她明白,自己这种行为,只怕不会讨得什么好的结果。   果然,还没有回到自己的公主府,便听得使者召她入兴庆宫。虽然禁鼓已响,天色渐暗,她还是来到宫中,在院子里等待李隆基召见。   没有等多久,她被召入殿中,看到杨玉环神情有些尴尬坐在那儿,她福了福:“娘娘。”   然后,才跪了下来:“父皇。”   不是她惯常叫的“阿耶”,而是非常正式的父皇,李隆基听得这个称呼,就觉得有气,但一看到寿安那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   “胡闹,你一个堂堂公主,竟然带着人,当待去殴打大臣!你是嫌朕这里太安静,怕没有人弹劾你么?皇家的体面,都给你丢尽了!”   “叶畅能为儿臣险些打了父皇,儿臣为何不能为了他打一个鸿胪少卿?”寿安一脸平静:“圣人欲治儿臣之罪,儿臣甘愿认罚。”   “你,你!”李隆基气得笑了起来。   果然如她所说,叶畅为了她,险些对自己挥拳,她为了叶畅,跑到东市去打一个鸿胪少卿算得了什么?   寿安一脸木然,丝毫没有因为李隆基的愤怒而畏惧,她越是这表情,李隆基就越愤怒。   好在这时,杨玉环上前,她内心虽然私向着杨家一些,但在这个婚事上,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故此委婉地劝道:“二十九娘亦是一时激愤,圣人想想,她受了委屈,要出口气,也是正常的啊。”   “朕不管了!”李隆基闻言一甩衣袖。   第396章 此处恶果孰手栽   李隆基是真不想管了。   教训寿安,不过是为了安抚杨家,现在杨玉环自己都为寿安说情,那还有必要深究寿安当街打杨朏之事么?本来按着李隆基的想法,寿安贵为公主,打一个臣子算得了什么大事!   他走了之后,杨玉环看着寿安,眼中露出羡慕之色。   “谢过娘娘。”李隆基不在了,寿安的神情活泛得多,她又向杨玉环行礼道。   “没什么谢的,真羡慕你们两人……”杨玉环说了一句,然后情知自己说错话了。   当初她何曾愿意嫁与李隆基,若是当时寿王李瑁能够坚持一点,有叶畅这般为了爱人敢对皇帝挥老拳的勇气,事情或许就是另一个模样了。   有杨玉环压制,杨钊虽然气愤,可是却不好向李隆基递话。不过依他想,自己便是不出声,总有言官小臣,无论是为了出风头,还是为了讨好自己,会去弹劾寿安公主,再由寿安公主牵涉出叶畅来。   不但他这样想,李隆基也是这样想的,只要有人弹劾,他就要顺势而为,对叶畅做出一些处罚。   但出乎他们二人意料的是,事情过去了五天,李隆基马上就要开始每年一次的冬狩——去温泉宫过冬,竟然还没有一人提及此事。   到这个时候,李隆基无奈,杨钊则有些慌了。若真没有人提及此事,那倒楣的杨朏不就白打了吗?   那些平时义正辞严的言官们,地些肩负着进谏任务的御史们,现在怎么一个个都闭嘴不语了?   此事他又不好打听,不过自然有人会来通风报信的。   “你是说……大伙都觉得,这只是件小事,争风吃醋的小事?”盯着眼前的吉温,杨钊一脸的不敢相信。   “正是,卑职也曾试图说服几人联名上奏,弹劾叶畅,但他们都是一笑置之,说这不过是小儿女间争风之事,算不得什么,堂堂御史,朝廷言官,当……”   “住口!”杨钊气得起身,将面前的杯盏都全推到了地上:“我儿子挨打了,朝廷的鸿胪寺少卿挨打了,竟然还只是区区小事……”   “咳……虽然他们不曾明说,私下里有传闻,为了圣人欲许婚之事,叶畅甚至对圣人都挥了拳头……”   吉温的意思很明确,叶畅为了二十九贵主,连皇帝都敢打,何况是你家那个没有什么本领完全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儿子。与天子险些被打相比,杨朏按一顿揍,难道还不是一件区区小事?叶畅要对李隆基挥拳头,李隆基也只是将他关到大理寺的牢狱中禁闭了些时日,连贬官都不曾有,便又放他出来……这种恩遇,也确实让人羡慕。   “哼,宫中之事,你们莫要乱传!”   叶畅对李隆基挥拳头的事情,对杨钊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吉温这厮也知道了,他心里有些不快活。确实,叶畅要打李隆基,李隆基都没有怎么责罚他,这其间暗藏的深意,实在耐人寻味。   想到这里,杨钊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杨公,天子如此宠信叶畅……叶畅既能赚钱,手中又有兵权,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我知道,这还用你说,但有什么办法?”杨钊顿了顿足,现在叶畅对他完全没有用处,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威胁到他的位置,他心里确实是欲除之而后快。原本因为陈希烈在,他还想将此事放上一放,但如今看来,还是及早做准备才对。   “有军功,又能赚钱,这等人物,若是进京……莫看他如今年纪尚不足三十,等他年纪到了,杨公,你如何自处呢?”吉温又道。   叶畅当宰相,这是迟早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甚至也有人探听过李隆基的口风,李隆基不置可否,唯一透露出的消息,就是他认为叶畅年纪还轻了些,难以服从。   杨钊人不傻,吉温反复挑唆,若是无计,岂会如此。他瞪了吉温一眼:“吉公,你有话就直说吧!”   “叶畅此人,不可使之入朝,以他声望,入朝即使不为宰相,亦是杨公心腹大患,此其一也!”吉温伸出一根手指头道。   杨钊点了点头,当初他把叶畅拉到剑南去,后来打发到安西去,为的都是这个目的,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太大,他身边的利益集团也太多,绝不能让他呆在长安,甚至京畿都不行,必须让他远离中枢。   “叶畅如今在辽东,半有兵权,剑南的高适,乃是他的党羽,在安西又收拢人心,料想用不着三五年,安西之兵,也尽为其所有……这亦是极危险之事,杨公可以向圣人明说此事,此非保全功臣之道,请罢叶畅兵权。”   杨钊也是一抖。   叶畅到现在还只是跋扈,并没有谋反之意,朝中骂叶畅跋扈者不少,说他狂妄自大目无法纪者也不少,但倒没有人会怀疑叶畅谋反。至少到现在,叶畅对李隆基还是甚为忠心,无论是什么好东西,总少不得李隆基的一份。   但现在不谋反,不等于永远不谋反,特别是李隆基年纪越来越大的情形之下,若是李隆基有个三长两短,安西、剑南、辽东三地的兵力,得了叶畅的秘令生起事端,那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杨钊点了点头,不能让叶畅再拥有更多的兵权了。   但是他又犹豫起来:“既不让叶畅在中枢,又不让他为边将……那如何安置他?莫要说拿他下狱或者罢其官职之蠢话,他对天子挥拳,天子尚不怪罪,靠着三言两语,岂能奈何得了他?”   “杨公说的是,所以前边两个,都是一步步来,治标不治本之法。”吉温细声笑了笑:“以卑职愚见,明年,先让他回安西再呆些时日,避免他起疑心,同时方便杨公集中精力收拾陈希烈。然后,杨公可以抛一个饵与他,让他放弃兵权。”   “饵?”   “修路。”   “什么?”   “叶畅一直都向朝廷提,要修辙轨,而且在部分地方,要以铁辙轨取代木辙轨,只不过朝廷一直觉得,这些做起来不容易……若是过两年后,杨公已经为相,在朝中设筑路大使一使差,统管天下辙轨,这使差之职,杨公以为何人可当?”   吉温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辙轨的作用,现在越发明显了,特别是辙轨与运河相配合,使得长安城粮食、绢帛的价格都变得非常稳定,无论是运河可以通航的夏秋,还是运河、黄河封冻的冬日,都有比较稳定的物资运送到关中来。   除此之外,辙轨也使得大宗商品的流通变得可能,以前要十驼马驼着的东西,现在只需要两匹马就足以拉着到处跑,这让各地的物产充分运转起来。   故此,现在朝廷当中,修辙轨、修运河的呼声不绝于耳,只不过隋炀帝搞大工程将国家搞灭了的前车之鉴,让大伙有些畏惧。   叶畅是所有呼吁全国建辙轨的人中,最为活跃的一个,他甚至提出了由安东、云南两大商会再加一个安东银行,三家合力,包建辙轨同时获取辙轨五十年运营权这样一个出奇大胆的建议。   “唔……这倒是个好计,到时候,只要提出这筑路大使的职司,只怕用不着我们给他安上,他自己就会跳出来争取!”   “正是,以叶畅性子,如何会坐在长安中指挥,他少不得满天下去亲历亲为,一年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外边,与现在被赶到边疆去,不会有什么区别。”吉温低声道:“修路之事,可不比一般,涉及利害众多,到时杨公在暗中给他使些绊子,甚至不需要杨公自己出面,没有个一二十年,这路,修不成!”   “有理,有理!”杨钊闻言大喜。   这确实是个妙计,以叶畅的心性,这修辙轨之事,肯定要牵扯掉他大力的精力。不仅如此,还需要花费他大量的金钱,等到路修成了,可以收费获利了——取消他的运营权,还不是朝廷一纸旨意的事情!   想到叶畅在若干年后会被气得跳脚,杨钊就觉得有趣,不过再一想,他又有些忧虑。   “如你所言,此治标之策,非治本之策……唉,要治本,就非得坏了叶畅的圣宠!”   杨钊叹息了一声,这是让他很无奈的事情。   李隆基对叶畅的倚重,第一就是会赚钱,第二才是会打仗。只要叶畅这个活财神的神话不破灭,叶畅的圣眷就不会消失。   吉温嘴角浮起了一丝狞笑,他看着杨钊,却没有说话。   杨钊心中一动:“莫非你也有计?”   “卑职只擅于罗织审捕,哪里有这个本领?”吉温道:“不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叶畅是聪明能干,但他太喜欢卖弄自己的聪明能干一些了。”   “哦?”   “这几年的棉乱,杨公应当清楚啊。”   所谓棉乱,便是因为种植棉花引发的农村骚动。如今大唐最市场化的商品,就是棉花,因为棉价的起伏不定,至使种棉的农民收入得不到保障,因此破产而成流民。叶畅在某种程度上默认甚至推动了这种情形的发生,然后将那些破产的流民收拢起来,或者为筑路工人,或者迁至辽东、云南,充实边疆。   虽然叶畅做了补救,但终究还是引发了骚乱,事情不大,别人没有注意,杨钊却注意到了。   “你之意?”   “棉策是叶畅所推行经济之策中一项,但还有一项,杨公当知道,其风险之大,更胜于棉策。棉乱,不过是些升斗小民,又愚顽无知,故此叶畅稍作拉拢,自然就分化而去。真正危险之处,还在于股份与银行。”   “股份……银行!”   杨钊自诩理财能手,对于叶畅放出的这两样东西,也确实是花了心思去研究的。股份乃是叶畅的根基,他正是依靠安东商会的股份制,将长安城无数权贵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同时也在辽东、云南获得了大量的利益。   银行则要新一些,是三年前叶畅提出来的,如今只在大唐的一些重要商业城市里开办有被称为“安东银行”的坊柜。可是杨钊对这个的重视,比起对股份毫不逊色,因为这银行不仅通过飞钱来经营通兑,而且还悄悄进行着存储放贷业务。   “这两者,莫非有什么……可乘之机?”思忖了好一会儿,杨钊问道。   吉温脸上的笑渐渐变冷,却不说话,杨钊明白他的意思,非常干脆地道:“御史大夫一职,很快就要出现空缺了,我若能为宰相,必荐你为御史大夫。”   “叶畅很小心,对这股份与银行之事,做得非常谨慎,也正是这种谨慎,让人觉得奇怪,莫非这股份与银行之中,还存在有什么可怕的力量,让叶畅也不得不谨慎么?”吉温缓缓道。   杨钊霍然惊觉,猛地站了起来。   两人的密议,持续了许久,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吉温才离开。杨钊亲自送到了大堂之前,看着吉温的背影,杨钊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怪异。   吉温确实是个罗织罪名的能手,但没有想到,他竟然能看出叶畅的一个巨大破绽来……以前不觉得他有这种本领啊。   吉温出了杨府,却没有急着回自家,他的马车在城中转悠了会儿,然后到了青龙寺。   乐游原青龙寺,仍然游人如织,不过这么大的寺庙里,自然有清静的地方。吉温到了其中,径直来到一间静室里,在这其中,有一人早就在等着他。   这人抬起脸,半边脸庞的青斑,让他原本俊秀的面容变得极为丑陋可笑。   “卢郎君在这里?”吉温笑着道。   “看来吉公此行甚是顺利?”卢杞也笑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都带着三分提防与忌惮。   “一直不曾想,卢郎君竟然投靠了那一位,那一位可是与卢郎君旧主势不两立。也不曾想到,卢郎君竟然会想着拿叶畅当成敲门砖,叶畅可是卢郎君旧主之婿,而且现在若不是叶畅,卢郎君旧主只怕连性命都难可啊。”吉温道。   “吉公何出此言,某只是天子之臣,却不是别人的臣子。”卢杞缓缓说道:“至于旧主人……某虽是在李相门下奔走数年,但论投入李相门下,吉公也在卢某之前啊。”   吉温脸抽了一下,他明白,这种口舌之争没有用。   “事情办妥了,想来杨钊便会依计行事。”他低声道:“某公务繁冗,就此告辞!”   第397章 世传妙手可点金   叶畅对李隆基挥拳之事,无声无息地被按了下去,而寿安当街痛殴杨朏的事情,却被有心的无心的人暗中传递,成为长安城中的笑谈。   至于下嫁公主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就是杨钊自己,也没有脸再向李隆基提出这般要求了。李隆基原本还有心要换个公主——显然寿安是不可能的,可是他的几个适龄公主闻得此言,一个个扬言,要效仿二十九娘,去将杨朏痛揍一顿。   于是此事就无限期拖延,李隆基是想着拖到大伙都忘了之后,就当没有这回事。   陈小二陈佩依然在卖他的报,报纸上也没有这次冲突的任何消息。杜甫还是挺讲人情的家伙,有关叶畅的消息,若有可能是负面的,便不会出现在《民报》之上。   叶畅也深居简出,虽然请了不少人到他府中议事,也有人主动前来拜访,使得他家门之前川流不息。很快,长安城中的热点转到了别的地方,李隆基带领着他庞大的随从队伍,开始了冬狩,京中权贵,凡是以能想办法跟上去的,就都跟到骊山去凑热闹了。   反正现在乘列车走辙轨去,既快且稳,而且运送量大。   就在这时,来自台州的小吏袁晁,来到了长安城中。   二十多岁,眼见快要三十的袁晁,乃是台州当地人,此次来长安,原是公务,不过也带着一点私心,故此将他的弟弟袁瑛也带了来。   “兄长,果然如同传闻的一般,辙轨比起原本的道路要好用得多,只要把路基垫起,哪怕下大雨,也不会耽搁行程,运量又足——咦,那边是怎么回事?”   袁瑛比袁晁小近十岁,刚刚二十出头,血气方刚,性子活泼,看到前面一堆人,惊讶地问道。   袁晁举目望去,就见旗帜冠盖如云,护卫武士如林,密密麻麻,只怕有成百上千人。他心里生出一个念头,但还没有说话,便听得身边一人道:“此乃天子出游,巡幸温泉宫!”   那人的口音,不似关中,倒象是江淮,袁晁瞧了他一眼,见他身体壮硕,面目带着些凶悍,袁晁便有些不欲与他说话。   但袁瑛性子喜好结交豪雄,向那人行了一礼:“某台州袁瑛,此吾兄袁晁,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某歙州方清。”那人施礼后懒懒地说了一声,将目光又投向那人多处。   “那是天子出巡?”袁瑛又问道。   “正是。”   “当真是好运气,我们来长安,竟然碰上天子出巡!”袁瑛叫道:“兄长,我们挤进去看看热闹!”   袁晁身为小吏,自然也有一颗上向爬的心,能见到天子龙颜,哪怕只充作吹牛的谈资,回去之后,也有话可说。   他们寻了个高处去望,不一会儿,便见那大队人马行来,先是到了这被称为“春明门站”的辙轨站,清开围观的人群,然后是两千余骑护卫,分两边排开。再然后,才是大队的人上了辙轨列车。   十八辆辙轨列车,满载着皇室、公卿、朝臣、贵戚,还有他们的使女仆人,开始向东而去。他们只是隐约看到一个身着龙袍、头戴冲天冠者的身影,至于长得什么模样,因为隔得远,又有骑士遮挡,根本看不到。   只看到那些骑士耀武扬威,护着这十八辆辙轨列车,缓缓起动然后向东而去。   “啧啧,大丈夫当如是耳!”袁晁突然听得有人这样道。   他吃了一惊,能为小吏,多少是读过些书的,当然知道,这句话有个著名的来历。他向说这话的人望去,却见正是方才认识的方清。   这方清不知何时也挤到了这里,远望李隆基仪仗威风,不由心向往之,乃至口出狂言。他不学无术,只是乡野游侠,故此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曾经有一个叫刘邦的流氓也曾经说过,而且此人后来成了大汉高祖。   “说得好,大丈夫就当如此,方兄,我们一起去投军吧,投军在边疆立功,然后回京中为御林军!”袁瑛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只当方清是看到那些骑士的威风凛凛,也觉得羡慕,当下道。   “投军?哈哈,没多少兴趣。”方清摇了摇头,不以为然:“想要象他们那般威风,无非就是钱罢了,有钱便能一般威风!”   “有钱就能威风?”   “我若有钱,便可以置上这一套行头,然后请些人来吹打。”   “哈哈,说得也是!”   听二人说的不象话,袁晁咳嗽了一声:“行了行了,六郎,我们还得进城,准备办事去!”   “恰好我也要进城,去办一些事情,顺便见识一下这长安城。”方清道:“二位袁兄,不妨同行?”   袁晁不愿与这人多纠缠,但袁瑛又抢先应承了下来,他抹不开兄弟的面子,只能默认此事。他们到了春明门前,正待进去,却见又是一队仪仗过来,那城门的兵士一见这队仪仗,立刻喝斥众人,让他们等候避开。   “我们先到,为何不让我们先走!”方清一扬眉,有些发怒。   “哪来的乡下土包子,莫非不认识贵人的仪仗?”那看门的军士听出他的口音,嘲笑道:“这些年朝廷仁厚,这种乡疙瘩里的土包子也可以到长安城来,但到长安来就得懂长安的规矩,那边是贵人,你不让贵人先行,莫非是等着被贵人打么?”   方清还等要说,那边袁晁先拦住了他,向他摇了摇头。方清心中犹自不服,可是这新结识的朋友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当下小声骂骂咧咧,跟着人群一起避开。   但是,那队仪仗才到门前,还没有来得及进门,便又见一队仪仗过来。那队仪仗顿时停下,又慌忙避开,让这后来的仪仗先过。   “噗!”方清见此情景,不由噗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好贵人啊,好贵人,原来也得与我们一般避让!”   那看门的军士听得他的话,瞪了他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道:“蠢货,休要作死,现在过来的,可是杨尚书家的仪仗,杨尚书马上就要拜相,你惹事生非不要紧,莫要连累了我们!”   “杨尚书?”   “土包子就是土包子,连杨尚书都不知道?贵妃娘娘的族兄,当今户部尚书!”   来的正是杨家人的仪仗,乃是杨钊的长子太常卿杨暄。他嫌挤在李隆基一行的列车上不自在,故此自己带着仪仗随从,独自赶往温泉宫。   他倒算是小心的,前些时日兄弟挨打的事情才过去不久呢,故此对于周围百姓的围观,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欲出春明门。但一到门口,远远便瞧见十余骑从城外回来,看情形应当是送李隆基离开长安的官员。虽然没有打仪仗,杨暄一眼看到了那十余人中有叶畅的身影,面色当即一便,挥手道:“收住仪仗,快,收住仪仗!”   这话原不该他自己喊出来,可此时不喊,后边人未必知道。然后他从马上下来,避让到一旁,叶畅入城之时,他还恭恭敬敬地弯腰一揖。   叶畅看着他,停住马,向他颔首:“原来是太常卿……你未曾随侍天子?”   “小侄坐不惯列车,总是晕车,故此另行。”   “哦,路上小心。”叶畅淡淡地道。   这个杨暄,在他面前倒是恭敬得过分,仿佛他是长安城中的头号纨裤一般。听了他的话,杨暄额头顿时冒汗,又恭声行礼:“是,是!”   叶畅懒得与他多说,这样搭两句话,不过是寒喧罢了。他自领随从,进了长安城,在他走出老远,杨暄才敢直腰,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走走,快走!”   他也不遮掩自己对叶畅的畏惧,旁边人看得都是发笑。等他的仪仗走过之后,方清又阴阳怪气地道:“原来这就是杨尚书家人……啧啧,当真是威风,只不过还有更威风……”   “呸!”那门丁早就瞧他不顺眼,几人顿时围上来,一枪杆便敲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怪话敲了回去。   “乡下的土包子,你可知方才过去的是谁?那可是辽东行军副总管、剑南节度使、安西大都护叶公讳畅者是也!你道方才的贵人们为何不净街,让你这般下贱货在这里风言冷语?就是因为叶公在这门前打断了净街的御史大夫之子王准的腿,长安中的贵人子弟,哪个不怕被叶公盯上!”那门丁一边拿枪杆敲打着方清,一边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叶公在边关上砍的胡虏脑袋,比你见过的人头还多,竟然敢对他不敬?”   方清按着头,皱着眉:“叶公……那么年轻,就是什么叶公?”   这厮连叶畅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倒真是个乡下土包子,袁晁心中多少有些瞧不起。   与方清不同,叶畅的名字,对袁晁可以说是如雷贯耳,不知听说过多少遍了。   原因便在于袁晁来自于台州,此时台州又称临海郡,面对大海,航运便利,多有海船往来,当初大盗吴令光便曾攻破台州。袁晁与吴令光的余部有一些联系,知道吴令光手下有些人,曾经混入过叶畅开拓辽东的队伍之中,但后来企图发动兵乱,被叶畅尽数擒杀。   更重要的是,叶畅的财富,有半数来自于海上,对此他是一清二楚。   “这位叶公,乃是活财神,你休要胡言乱语了,走吧,可以通行了,我们兄弟还有公务要做,咱们就此告辞。”袁晁向方清拱了拱手道。   方清听他就要告别,却不愿离开,跟在他身后道:“袁兄知道这位叶公的根底?何不说与我听听,我也想知道,连贵妃娘娘的亲戚都畏之如虎者,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我们兄弟,最敬服这位叶公,他在边疆杀胡之事就不说,真正让人佩服的,是他在辽东打下的局面,还能出海寻得那傲来国!”   袁晁不想理会这个方清,他弟弟却是个话唠,觉得方清甚对自己胃口,故此拉着他道:“我们此次来长安,一是来办公务,二么,也是想看看有没有福气遇到叶公的手下,寻他的手下打听些事情。”   “哦,什么事?”方清还是糊里糊涂。   “自然是他如何经营生财之道,我们台州靠海,也有不少海船,若能得叶公指点,就能发财——就和扬州的王启年一般,哦,你是定然不知道这位王启年的……”   “谁说的,别人我不知道,王启年我还会不知?我在扬州,还亲自上场踢过足球戏,如何会不知道王启年!”方清不知道叶畅,倒是知道王启年:“不过听闻他如今不办足球戏,而是去挖什么金山……莫非真给他挖到了金山?”   “自然是真的,那船就是从我们台州出去的,眼见他满载黄金而归!”袁瑛吹嘘道:“我亲眼所见,绝非虚言!”   “这又和叶公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足球戏乃叶公所创,练兵所用?”袁瑛愣着道。   方清一脸傻乎乎地摇头:“不知。”   “让就更不知道,王启年寻着金山的海图,乃是叶公所赠喽?”   “不知……这不可能,若是我知道有座金山,怎么会将海图赠与别人,自己去挖就是!”   “所以你就蠢!”袁瑛嘿然一笑:“叶公是做大事的,而且他乃活财神,有点石成金之手,哪里看得上一两座金山!”   听着弟弟将道听途说的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吹嘘与方清听,袁晁心里有些好笑。袁瑛年轻,故此尚有许多幻想,袁晁自己却知道,想要从叶畅那里得到指点,肯定不容易。   王启年所谓得到叶畅的海图之事,十之八九是假的,多半是他自己为了避免被某些权贵觊觎而编出的谎话,好显示自己与叶畅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他也确实与叶畅有一定联络,所以当袁罡辗转求他这边时,他虽是很为难,还是介绍了叶畅手下一个名为萧白朗的人给袁晁。   不过两人关系也仅此而已,王启年只是说此人留在长安城中,若能得他介绍,或许可以一见叶畅。故此,袁晁真要想实现此行的目的,还得先见这位萧白朗。   想到方才叶畅一行威风凛凛、连长安城中最炽手可热的权贵见了他都大气不敢喘的模样,袁晁对自己此行是否真能达到目的,越发没有信心了。   第398章 无奈名臣难相近   袁晁此次前来,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看能不能有幸拜见叶畅,得到叶畅的指点。   他也是个心气大的,虽然口里说是希望遇着叶畅的手下,实际上却是想得到与叶畅独处的机会,向叶畅讨教一些发家致富的本领。   他是台州人,那里海运便捷,又盛产丝绢,原本就有商贾之风。偶然中他结识了王启年,见其财富熏天的模样,便心生羡慕。他虽是一个小吏,可论及排场、奢糜,就是他们的郡守也与王启年相差甚远。   自觉本领不比王启年差,差的只是机遇,此次来长安,便要碰碰这机遇。   办完公事,还需要在长安呆上一段时间等回文,借着这机会,袁晁、袁瑛便一路打听,来到叶畅府前。才到叶府门口,他便愣住了,他身边的袁瑛,更是连连咂舌:“前日陪兄长去衙门,都未曾见到这般模样——不是说叶公得罪了天子,如今倍受冷落,连温泉宫都去不得么?可怎么府前,却还是这么多人!”   叶畅的门前,人确实多,如今长安的街道都硬化了,水泥路面边上画出了半丈宽、两丈长的长方块,专供临时停放马车、轿子所用,而叶畅府前,这些停放的车轿,足足排出了半里。   还有拴在路旁的乘马,袁瑛算了老半天,算出足有三四十匹。   这也就意味着,等在叶畅门前求见的人,足足有数百,这几乎与当朝宰相门前的人差不多了。   “热闹是热闹,我们兄弟如何能进去求见?”袁晁回过神来,苦笑着道。   原本以为叶畅受了天子冷落,是一处冷灶,他来烧烧冷灶,更容易得到叶畅的青睐,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想差了,叶畅的影响力,已经不再是因为李隆基而来,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袁晁心里极是羡慕,若自己也这般威风,那就好了。   “兄长,我们就在这傻等,要不我们插过去?”等了好一会儿,他们才勉强向前移了一些位置,袁瑛从最初的觉得热闹,到现在已经无聊至极,开口向袁晁问道。   “哪来的土包子,竟然说这等蠢话!”袁晁还没有开口,身后已经有人说话了。   二人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青衣小帽模样的人,满脸不屑,斜睨着二人,见他们望来,那人噗的一声笑:“怎么,不服气?也不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叶府!前面排队的,就算不是王公贵人家的使者,也是京城豪商家中的掌柜,最不济,都是进京邀名的才子,你们两个,还敢插他们的队?”   “插了又如何?”袁瑛脾气有些躁,最受不得人家鄙视,厉声道。   “所以说你是土包子,插队也没有啥,你去试试就知。”那人怂恿道。   袁瑛虽然脾气躁,却不傻,那么多大人物家的使者,都老老实实地排队,显然,若是插队,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他瞪着那人,嘴里用台州土话小声嘀咕叫骂,那人听不懂,却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那人瞪回来,心里却叫了声晦气。原本是想激着这两个乡下土包子惹事生非,好把他们赶走,自己就可以往前去一位的,却不曾想,这两个土包子看上去笨头笨脑,倒不上这个当。   凡是与叶畅打过交道的人,都很清楚,叶畅喜欢秩序不喜欢混乱。所以,在他门前求见,老老实实排队,插队之人被发觉了,哪怕是公主府或者亲王府来的使者,今日都别想踏入叶畅府门,这是死规矩。   如果有紧急的事情,倒是可以插队,可是也需要到门房处通禀,由门房判断此事是不是真的紧急。   排了小半日队,袁瑛见队伍仍然很长,越发有些不耐。袁晁同样如此,而且他自己知道,这么长的队伍,即使轮到他,叶畅见不见他尚不可知。   毕竟他来求教,对于他来说是大事,对叶畅来说却根本是不相干的人。看这模样,叶畅如今忙得两脚不能同时沾地,哪里有空去管这远地来求见的几个闲杂人等。   “罢了罢了,左右要在长安呆着,再过几日来吧。”他对袁瑛道。   袁瑛有些愤愤不平:“我们远道而来,原本该让我们先见才是,这位叶公,虽是盛名在外,却不是那礼敬英雄的。”   “休得胡言。”袁晁喝道。   他二人回去之后,又等了几天,再来叶畅府前,依然满满的都是人。他们面面相觑,袁瑛有些泄气:“哥哥,看来这位叶公,我们是见不着了。”   “别急,咱们今日来晚了,下回天色不亮咱们就起床,总能赶到众人之前!”袁晁也无奈地道。   这一次他们就没有再等,见人多转身就离开了。又过了几日,他们先打听清楚,叶畅次日会在府中,到了次日晨,宵禁才一取消,便上了街,赶到叶畅宅邸所在的光德坊。   果然,今日来这里,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少了许多,二人到门房处招呼了声,门房倒是客气,请他们在门房坐候。   “终于能见着叶公了,大哥,若是得了叶公指点,咱们也能如王启年一般吧?”袁瑛满心欢喜地道。   “咱们台州得天独厚,近海,又有好港,我们兄弟与海上水工渔民都熟惯,想要招募人手甚是简单。只要叶公指点,就算不能如王启年一般,在海外辟地耕作,当一个富家足谷翁总是不愁的。”袁晁半是期望半是安慰地道。   “若真如此,我要娶她三五房妻妾,开枝散叶,多生子孙,哈哈哈哈……”袁瑛一边说一边用力咽了口口水。   袁晁也笑了起来。   排在他们前边的尚有两伙人,听得他们这般说,一个个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兄弟二人也不以为意。   可就在这时,却见有人从外径直进来,到了门房处道:“安西押解来的人到了!”   门房听到这个,肃然起身:“既是如此,今日中丞怕是不能见外客了!”   袁瑛一听大急:“不会吧,好不容易要到我了,却不见外客?”   他这一嚷,门房就有些恼了,转脸瞪了他一眼:“此处是何地方,岂容大声喧哗,你小心些!”   袁瑛还待再叫,却被袁晁按了回去。那门房放了送消息之人入内,这算是一个插队的,袁瑛见此情景,脸色憋得红紫交替,只觉得自己无限委屈。   袁晁知道自己这兄弟性子直,没有什么心眼,拉住他不让他生事端。过了会儿,里面出来一人,向门房道:“这些客人都请先回去吧,今日中丞有事,见不得外客了。”   袁晁心里也是极为懊恼,这位叶公,还当真是难见。那边的袁瑛突的跳了起来,大声道:“说见就见,说不见就不见,这叶中丞的架子也太大……”   他这一嚷,其余等得心焦的人,也就不免躁动。门房见他出言不逊,也恼了,瞪着他道:“哪来的狗才,敢在这边无礼,还不快滚!”   叶畅的门房,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卒伤兵,他们手脚有些不灵便,无法再做重活。那门房腿筋就在激战中被砍断,故此走路一拐一瘸。听他喝斥自己,袁瑛戟指他道:“你这不开眼的瘸子,狗眼看人低的货色,若不是看你断了腿,爷爷今日就要……”   话还没说完,门房外冲进几个人来,一顿拳脚,便将袁瑛打趴下,然后连着袁晁,都扔出了叶府。   那门房一拐一拐地出来,看着这二人,冷笑着道:“总有你们这般不开眼的货色,敢到叶府来闹事……以为自己是上门的恶客么?要打架,也不看看爷爷我是何许出身,爷爷我在云南砍蛮人脑袋当球踢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乡下疙瘩里窝着!”   袁晁脸色铁青,见袁瑛还要叫骂,拉着他便走。袁瑛一路骂骂咧咧,离开叶府远了,才猛然想起,今天没有按住脾气,却是误了自家的事情。   “哥哥,是小弟我的错。”他满脸羞愧地道。   袁晁哼了一声,没有理睬他,心里在琢磨着,当如何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得罪了叶畅的门房,那门房出来时分明是把他们兄弟记住了,以后再想求见,几乎就是不可能,这等情形之下,如何不让袁晁心中生出些怨恨来。   他们茫然地站在长安的街道上,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然后便看到,二十余骑从叶府方向出来,顺着延寿坊大街,到了金光门横街然后折向西。这些人当中簇拥者,正是他们远远见过一面的叶畅。   “他果然出府有事!”袁瑛也认出叶畅,哼了一声:“也不过如此,养得如此蛮不讲理的门子,想来不如传闻里一般!”   “看模样,是去西城外……咱们也去看看。”袁晁心中总是怀有一丝希望,或许还能在途中拦住叶畅,说上几句话。   叶畅确实是去西城外,出了金光门,便是漕渠,而与漕渠平行,有一条新近修成的辙轨,向着西伸展出去。   这条辙轨的另一端,初步定为玉门,原是为了便于往陇右、安西调配兵马物资而修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完全修好。   十编列车正停在这已经通车了半截的辙轨车站处,约有几百名士兵守在车站外。   一编列车黑暗的车厢中,哈立德从车厢缝隙向外看着,然后回过头,对着车厢的一角道:“将军,看情形,我们到了!”   他说话的对象,正是齐亚德。   叶畅在税建城外最大的战果之一,便是这位齐亚德将军。他被万里迢迢押送到长安来,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千五百名俘虏。   这些先到长安的俘虏,许多是大食、河中、吐火罗的贵族、达官、将领、头人,还有他们的亲兵,叶畅将他们赶在年前弄来的目的,原本是为了拍李隆基的马屁,让李隆基在新年来临时高兴一番。结果没有想到,因为寿安的婚事,他与李隆基起了冲突,虽然被从狱中放出来,可这一个拍马屁的行动就显得鸡肋了。   齐亚德隐在黑暗的角落里,用手捂着脸。   他被当作最重要的战俘押送而来,与他同行的,还有河中诸国三个国王,其中就包括安国国王屈波底。这一路上,齐亚德都在思考,自己为何会在大胜之后又吃了一个大败仗,唐人究竟是凭借什么力量,将他胜利的势头遏制住,然后反败为胜。   那场洪水,象是恶梦一般,困扰着他。在此前他战斗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这样充分利用自然伟力者,在那一刻,仿佛苍天、大地,都站在了唐人这一边。   “这是真神给我的启示,一定是如此,他要让我知道,在我们的东面,有可以操纵洪水的异信者和卡勒菲,让我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西面的拜占庭人身上,而是回首东顾……”   他即使当了俘虏,仍然按照教典,准时祈祷,绝不吃唐人提供的肉食。   “好象发生了争执……”哈立德又说道。   “争执……那是难免的,那位叶畅太嚣张了,连自己的上司都敢抓捕放逐,这一路上他们的争吵还少了吗?”齐亚德的声音从他的手掌后传来:“哈立德……你知道怎么打败唐人了吗?”   “知道,这一路上,将军反复和我们说了。要在广阔的平地与唐人接战,避免他们利用水或者火。要用密集的阵型挡住唐人最勇猛的战士,不要被他们突入分割。要……”   哈立德将齐亚德总结的经验教训背了一遍,然后苦笑道:“将军,就算我们知道怎么打败唐人又能怎么样,我们失败了啊。”   “我失败了,没有机会回一我们的故乡去,因为我是总帅,唐人不会放过我。”齐亚德放下手,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但是你不一样,你只是我的亲卫部将,只要你装出恭顺的模样,唐人会放过你……你可以回到我们的国家去,然后领兵来替我复仇!”   哈立德愣了愣,不曾想齐亚德竟然还有这样的打算。   “你们也是……如果有机会逃出去,以真神的名义,你们一定要回来替我复仇!”齐亚德又对其余的人说道。   众人有点头的,有不以为然的,也有一片麻木的。齐亚德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话。   第399章 暗伏贼胆欲包天   李隆基不在长安之中,这些俘虏,自然也不会押入京城。此时正值隆冬,这一千五百俘虏如何处置,也成了一个问题。叶畅事先与兵部、礼部、鸿胪寺都有所协调,他们被安排在长安西北的一处京军马场,在那里用木板、帐篷搭起了临时居所。   听说这些大食俘虏来了,长安游侠儿有不少跑到这边来看热闹的。他们这些游侠儿,原本就好惹事生非,大食商人他们见惯了,但大食战俘,却不多见。   袁晁与袁瑛便混在这些游侠儿当中。   他们兄弟都是好结交豪杰游侠的性子,这次在长安要呆上一段时间,自然少不得呼朋引伴。他们带了些钱,出手豪阔大方,故此才一些时日功夫,身边就有不少人跟着在称兄道弟了。   “瞧瞧,这伙大食人,一个个留着那难看的胡须,还将自己用布裹着,都什么模样!”   “我见过回纥人,甚至见过波斯人,就没有见过这么丑的大食人……啧啧。”   周围的议论声,袁晁与袁瑛都是充耳不闻,他兄弟二人神情有些诡异。   叶畅不见他们,他的门房还将袁瑛给打了出去,对于二人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就算叶畅未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声,不愿意倒履相迎,也不当这样!   他们都是光棍的脾气,人敬己一尺,己敬人一丈,但若是人有辱自己一分,自己就想方设法都要给他掀翻回去的。莫看袁晁是小吏,手底下却也有些不法的勾当,否则也不会和当初大海盗吴令光的手下有瓜葛。故此,哪怕对面是名闻天下的叶畅,他二人也没有太多的畏惧。   从敬到恨,不过是一点小事罢了。   “你们说,这是为何,叶陟州这几日,招请各方人等来此,观看这些大食俘虏,莫非是想要展示自己的武功?”有人问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另一消息灵通者哈哈大笑:“听闻,叶中丞要做一笔大买卖!”   “买卖?他堂堂中丞,还要去做买卖,岂不有失朝廷体面?”   “换了二十年前或者如此,如今可不一样,朝廷里权贵重臣,哪家不做些商贾勾当!此风原是叶中丞带起,他做买卖,有何奇怪。而且他所为之事,利家利国,便是那些将钱财称之为阿堵物的清高君子,也少有斥责者。”那个说做买卖之人道。   “那是钱使得多的缘故!”一刻薄的人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叶畅在士林中的名声说不得好,但奇怪的是,士林清流也不批判他。原因就在于叶畅捐资助学,长安城中的太学生、助教,可不知多少人拿了叶畅的资助。所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得了叶畅这些好处,士林清流对叶畅有些做法,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何时代皆是如此,那些掌握话语权之人,大多都得对着金钱、权力屈服,能保持沉默还是好的,甚至有人还会玩出两面派的把戏,对不可能真正对付他的,百般谩骂,可对那些给钱与他的,跪舔狂拍。   袁晁心里如此想,与袁瑛交换着眼色。   “别跑题别跑题,咱们方才说的,分明是叶中丞弄这么多人来做什么,你不是说大买卖吗,究竟是什么大买卖,难道说是要卖人?”众人哄笑了会儿之后,有人将话题抓了回来。   “正是!”那买卖兄一拍大腿:“此事也与叶中丞经营边疆的边策论有关,你们知道,他边策论里提出开中之法,请商家在边境囤田,种植粮食棉麻甘蔗,就近供应大军所需军资,而且还可以为商会所办工坊提供原料。但这样需要大量的劳力,故此,叶中丞准备卖了这批大食、河中俘虏,以此为资本,建起安西商会!”   众人听到这,不禁都绝倒:“果然是叶中丞一惯所为!”   大唐买卖胡人为奴婢是常事,虽然朝廷屡有禁止,可是也只是一纸空文。而且大唐胡人奴婢的地位极低,甚至比作牲畜,不得与良人通婚,故此,这些长安的游侠儿对于这种情形,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走吧,我兄弟还要去拜访一位友人,他隐居于南山之中。”听到这里,袁晁开口道。   “你兄弟自去就是。”那些京中游侠笑着打发他们离开。   他二人离了不远,便歪入一片林子中。袁晁沉声道:“六郎,你想清楚来,当真要做此事么?”   “自然要做的,不做此事,我念头就不得通达!”袁瑛冷笑了声:“竟然不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大哥,咱们在台州可是响当当的汉子,几曾受过这等腌气!”   “那行,咱们就给这位叶公制造些麻烦。”袁晁也笑了。   与袁瑛笑的狰狞不同,袁晁笑中带着股剽悍之气。他们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丝毫不担心自己此举可能会招惹祸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望着俘虏营地燃起了火把,袁晁招了招手:“行了,咱们动身吧。”   在那俘虏营中,叶畅看着沉默不语的齐亚德,叹了口气。   “最后和他说,如果他愿意将自己所知的大食军制、阵列、操练、比校说出来,我可以在天子面前为他美言,在长安城中,也少不得他的富贵。或许有一日,他可以回到家乡去。”   翻译叽叽呱呱地将叶畅的话转成大食语,齐亚德却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叶畅见最后的劝说也起不到作用,当下便起身。他在这里已经花费了一天时间,除了见那些有意收购奴婢的人之外,便是劝说齐亚德了。   他起身离开,才走到门口,却听到齐亚德开口道:“你准备将我们怎么样,变成你的奴隶吗?”   “他说什么?”这还是齐亚德第一次开口,叶畅向通译问道。   通译译过来之后,叶畅冷笑了一声,原来这厮并不是要投降,还让他白高兴一场。   “如你所想,你们将会在距离大食最远的农庄与坑沿里度过余生,放心,你们将是很宝贵的财产,我们不会那么早让你们死去的。”叶畅淡淡地说了句,然后便出去了。   叶畅与他的卫兵离开,齐亚德的木屋里就只剩余他一人。他抬起眼,看着叶畅离开的方向,仿佛是在深思。   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并没有受到虐待,大唐给了他单独的一间小院,还允许他保留几个亲兵使唤。   夜色即将降临,齐亚德来到了院子里,看了看天边,然后喊道:“哈立德,你过来!”   哈立德跑了过来,心中有些不解。   他原本并不是齐亚德的亲信,但当了俘虏之后,齐亚德却把他弄到了身边,时不时地和他说些话。哈立德心里很尊敬这位将军,但同时也对他会如此转变困惑不解。   “哈立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看待吗?”把哈立德叫过来,两人就在门口,齐亚德低声说道。   别的几个亲兵都在院外,就只有哈立德在此,他不担心话被别人听去。   “不知道。”哈立德老老实实地回应道。   “因为你会说唐人的话语。”齐亚德凝视着他。   “什么?”   “记住我在路上给你说的话,想办法逃出去,你看这个。”齐亚德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个口袋。   他身上的武器自然全部被收缴了,但是无论是俘获他的李嗣业,还是唐军的统帅叶畅,都没有对他随身携带的私人财物下手。故此,他拿出的小布口袋里,装着的全是五颜六色的宝石。   这些是河中诸国国王为了贿赂他而准备的,宝石都相当珍贵,所以被他随身携带。   “你会说唐人的语言,带上这个,逃出去后就可以说是来自我们大食的宝石商人,这样,凭借这些宝石,你可以在大唐生存,找准机会,回到我们的国家,把我让你记住的那些话,唐人才是我们的最大敌人,如何打败唐人,都带给艾布总督,带给阿拔斯哈里发!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带领着我们的大军,来到这片土地之上,我真希望那一天来临之时,我还没有死去!”   齐亚德一边说,一边把那小袋宝石塞在哈立德手中。哈立德紧紧抓着这些宝石,眼中涌出了泪水:“将军,真神会保佑你,你会长命的……但是,现在我们都是俘虏,唐人看守得很紧,我该如何逃走?”   “就象我想的那样,任何一个国家,如果首都和平了太久,守卫首都的军士总会有些懈怠。你看到今天的交接么,那个唐人年轻将军的部下,把我们交给了首都的卫戍部队,而首都的这些军士,一个个骄傲狂妄,却远没有边军的警觉。我们会有机会的,你只要做好准备!”齐亚德道。   哈立德应了一声,心里稍稍有些怀疑,他们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距离这处马场约十里处的一座庄子,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轻轻敲打着马背,他看着周围的十余骑,微笑着道:“事情都记清楚了么?”   “记清楚了,莫伤人,只纵火。”   “就是如此,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让咱们的叶中丞莫要那么骄傲,而不是往死里得罪他。”那男子仰着头,看了看东方:“出发吧。”   如果不是背后那位的坚持,他并不想展开这次行动,但是拗不过那位,他只能象征性地展开这次行动了。   “殿下,虽然温泉宫那边的消息,天子似乎回心转意,你急着坏叶畅的恩宠,但是……这等手段,未必真有效啊……”想着自己与叶畅曾经的交往,这名道士模样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   若能由着他的心思,当真不会和叶畅为难,放手使用叶畅,便能得一奇力臂助,而意图敌视叶畅,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可怕的对手。但自己所侍奉的那位殿下,在别的事情上都听人劝,唯独在对叶畅这个问题上,却是个听不进人劝说的。   这一队人马顺着小道,自西南方接近安置俘虏的山谷。这条路他们是熟惯的,平时也常来,故此十里路不过是小半时辰的功夫,当他们赶到时,星光寥落,一轮弯月已经悬在天宇之上。   他们远远地下马,将马身上易燃之物都取了下来,个个黑巾蒙面,在那道人带领下,接近山谷。山谷中一片帐篷、木屋,就是他们即将袭击的目标。   “稍候片刻,东南风起了,天上将有云遮月。”道士看着天,缓缓说道。   众人抬头往天上看去,月明星稀,万里无云,哪里会有云遮月!不过这位先生,甚得他们主上敬重,而且年纪轻轻之时,便已经声名远扬,被誉为卧龙、凤雏一流的人物,他这样说,总会有几分根据吧。   在山谷的东北山,袁家兄弟也已经到了。   二人借着月光,在山上盯着眼前的营地,借着营中的火光,约略可以看到其中的人影行动。   “都说叶畅会治军,我看也不过如此,你看,有人在军中纵酒,那些巡哨也走得乱七八糟,今日定然可以让叶畅好看!”袁晁看了一会儿后笑道。   他分不清楚这山谷中的兵士与叶畅兵士的区别,故此误把这些军纪不严的京畿禁军当成了叶畅的部下。   “哥哥说的是,依我看,叶畅这等人都能成为名将,哥哥和我便可以是名将中的名将了!”袁瑛更是不服气:“就这么两下子,竟然也能威震四夷,看来叶畅的名头,都是吹嘘得来的!哥哥,有机会咱们兄弟也弄个将军元帅当当……到时哥哥当天子,我当大将军!”   他们在长安东站见着天子仪仗,原本就有向往之心,此时受了怨气,又看到禁军如此水准,不免就有些狂妄之语。   “呵呵,背后说说,休到人前去提这些话。”袁晁听得他鲁莽之语,笑着摇头道。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刮起一阵风,然后,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一团淡淡的云,将月亮遮住,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虽然营中有火把的光芒,但那可以照亮营中,却照不得他们身边,因此两人就觉得有些不适。   山谷的另一端,此时发生了微微的骚动。   那道士说起风有云,竟然就真起风有云了!   他们看着道士的眼神就有些不对,道士自己却云淡风轻:“开始吧,记得草料的位置……无论成果如何,射完火箭之后,都随我立刻离开!”   “是!”众人恭敬地应道。   第400章 明火执刃拦路前   这些蒙面黑衣人纷纷取出行囊中的火箭,开始向着早就定好的目标准备。   道人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根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动,虽然会给叶畅招来一些麻烦,可是更有可能让自己陷入麻烦当中。但是那位殿下,为什么就这样坚持呢。   就算天子再给叶畅一次风光的献俘典仪,那又能怎么样,天子不可能完全信任叶畅,这是天子身份决定的,身为皇帝,怎么可能完全信任一个臣子。可以说,现在的叶畅,对于那位殿下根本没有什么威胁,但那么殿下却偏偏就是固执!   看不开啊……   也难怪,当了十余年太子,眼见两鬓斑白,看上去比起父皇还要老些,被逼得两次离缘,每日都暗藏短匕毒药在身——那位殿下,怎么会不恨造成这一切的李林甫,不恨李林甫最重要的帮凶叶畅?   自己倒是知道,叶畅与李林甫,也只是面和心不和,从叶畅并没有完全继承李林甫的政治遗产就可以看出。但殿下却因为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等心腹之死,恨叶畅入骨啊。   道士神情恍惚之间,他的手下行事倒是干净利落,转眼间,完成了一切准备。   十余枝火箭射了出去,不等那火箭落下,便又是十余枝火箭。   三轮火箭射毕,道士及时回过神来,挥手示意:“走!”   他们转身就离开,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而这边因为太过疏忽,所以在第一时间,竟然无人发觉此事!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太平了几十年之后,长安城中的禁军是多么疏忽大意,防备是如何松懈。   “郎君,这般做,真的能给叶畅制造麻烦?”在回到他们拴马之所,听得营地那边传来的火声和呼喊声,一个蒙面人忍不住问道。   “此处军营,又不是叶畅管辖,能给叶畅造成什么麻烦,最多是京营主官之间相互推托,或者就说是大食俘虏纵火……真正能给叶畅制造麻烦的,是杨钊。”道人道。   “为何?”   “如今京中,能坏了叶畅献俘仪典的,并不是我们,是杨钊。”道人平静地道。   这次火起之后,叶畅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杨钊。道人研究过叶畅的性格,此人在势微时还能忍,但有权势之后,几乎是睚眦必报。因此,叶畅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他肯定会向杨钊报复。   此前他已经在东市威胁过杨钊之子,寿安公主甚至就把杨钊之子揍了一顿,杨钊那时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此事忍了下去,可是这次叶畅再报复,他如何还会忍!   道人之所以做这种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也就是想着叶畅与杨钊再度斗起来。   就在那道人下令行动的同时,在一片营帐之中,那木屋小院里,齐亚德将蜡烛擎起,点着了自己睡的被子。   “将军!”哈立德有些胆战心惊地看着他这行动。   “去吧,出去,见到火起,你就大喊,放心,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我还要看到你带领大军过来,杀死所有的无信者,奴役他们的男人,强占他们的女人!”齐亚德象只蛇一般,嘶嘶地笑着。   哈立德一步步退出了木屋,退到了小院之外,再回头望时,木屋里已经开始向外冒着火舌了。   “着火了,着火了!”   他怕再等下去齐亚德真被烧死,当下大叫道。   几乎就在他大喊的同时,周围也是一片“着火了”、“走水了”的喊声,哈立德愕然回望,发觉不知为什么,唐军军营的数个地点,竟然也火光冲天!   “这……这……”   他不禁茫然失措,在齐亚德的计划里,分明是点着他自己住的地方,然后乘乱再点着其余营帐、木屋。此时正是冬天,齐亚德早就观察过了,天干物燥,容易起火,而且这里的唐军扎营,比起叶畅行军扎营要疏忽得多,对于防火事宜,根本就是做个样子。   屋子里的齐亚德,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脸上肌肉抽动着,很有些快意。   唐人的边军虽然厉害,可是在他们腹心之地,却这么虚弱,竟然让这样一群只有花花架子的人,来拱卫他们的都城。   哈立德会将唐国的虚实带回大食去,自己的同胞教友兄弟们会卷土重来的,至于自己……   或许就此被火烧死,也是一个很好的结果,总不至于被唐人驱使为奴。   他琢磨着这个念头时,突然间,门被推开,然后,奉他命令逃走的哈立德又风一般闯进来。   “该死,你怎么还没有走,再不走救火的人来了,你就走不脱了!”齐亚德暴怒,他指着哈立德大骂。   但哈立德拉着他就往屋外跑:“将军,快看,快看,唐营着火了!”   “什么?”齐亚德没有听明白,被拉出去之后,才看到,唐营的西北方向,几处火势,冲天而起。   “那是……草料!救不了了!”齐亚德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些草垛,立刻做出了正确判断。   那里堆着这个马场千余匹马的过冬干草,这些干草被烧着,想要扑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起来,那位娶了宰相女儿的年轻将军,在唐国之中,也不是都被人支持啊。”齐亚德喃喃地道。   可惜,知道得太迟了。   “将军,这是机会,唐军都去救火了,这是我们脱身的机会!”哈立德拉着他,兴奋地道。   “蠢货,你快走,你只是一个亲兵,唐人不会注意你,如果我逃走,立刻就到处都是搜捕的追兵了!”齐亚德推了他一把:“别忘了我的叮嘱,快去,快去!”   “将军!”   “快去,想办法回去,我在唐国等着你!”   虽然哈立德还是不舍,但在齐亚德愤怒狠厉的目光下,他只能逃走。出了小院,看到原本应该有卫兵的警哨处都空无一人,忙着救火的唐军,乘乱欲逃的俘虏,都乱成了一团。与那些俘虏不同,他早有准备,齐亚德甚至与他事先拟定了逃跑路线,因此,借着阴影与混乱,他很快来到了军营边缘,然后翻过栅栏,钻入一片茂密的莽林之中。   马场的东北角,藏在林中的袁晁与袁瑛目瞪口呆地看着营地。方才云彩遮住了月亮,他们的注意力从远处的军营转到了身边的路上,因此分了会神,哪知道就这么片刻的时间,军营之中,竟然起了两处火。   一处靠外围,他们白天望了,大约是军营囤放马场草料的草料堆,另一处则在军营里面,应当是重要俘虏所在之地。   这两处都是重要地方,竟然着了火……   “哈哈哈哈……”袁瑛大张的嘴巴里终于发出了笑声,他摇头着:“这就是大唐名将,这就是大唐精兵……兄长,咱们乡里百姓,都不会犯这种蠢事吧?”   “不对,火起得有些蹊跷,似乎不是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袁晁也笑了起来。   无论是失火还是纵火,这么短时间内,一把火烧成这模样,都证明唐军的外强中干。   “用不着咱们亲自动手了,看得着实爽快!”袁瑛兴奋地道。   “嗯,想必明日,叶畅便要焦头烂额了,他不是忙么,就让他更忙一些……咦,这风向……这几向不对!”   袁晁原本在嘲笑叶畅的,但看了一会儿,他神情大变。   时为冬日,刮西北风为主,而西北风在山谷中折了一下,变成了从西南吹向东北。故此那片火,并没有完全冲着营帐而去,打了个转儿,倒是冲着他们这边山上来了。   他二人只顾着看热闹,当发觉不对劲时,一阵大风起来,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瞬间形成了十余丈的火舌,从草料场那边直接就刮到了山脚,然后轰的一声响,山脚处的松树等易烧之木,转眼就成了一个个火团。   风吹得这些火团,分出无数小火团,冲着他二人所在地飘了过来。   草料场之火变成了山火,那问题就大了。山火燃烧,往往是跳跃的,他二人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可是山火就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他们翻过两处山梁跳过一段山溪,这才到了安全处,惊魂未定向着身后看去。   后边的山上,全是火,倒是军营里的草料场火已经被扑灭了。不过那边还是乱糟糟的,看上去不但没有什么改变,反而更加不堪了。   “军中俘虏乘机闹事了。”袁晁判断道。   “叶畅的麻烦就更大了,哈哈……”   两人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但瞧那山火模样,一时半会不会熄灭,甚至有可能烧到他们这边来。就算没有山火,想来天明之后,这里也会大肆搜山,附近乡民丁壮都会被征发来。   因此,他们借着又出现的月光,悄然离开此处。   二人不紧不慢走了两里地,然后选了一个方向,准备绕回长安,次日早上就可以进城。但隐约听得旁边有什么声音,袁晁拉住袁瑛,低声道:“躲起来!”   二人躲到道旁,然后听得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又有气喘吁吁的声音。他们心中一动,这样的晚上,怎么会有人在道上狂奔?   从方向来判断,来人似乎也是从马场那边过来的!   难道是通报火情求助的使者?   但若是使者,肯定会骑马,可这是人的脚步声,而不是马蹄声。   在二人心念转动之间,便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来,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张望,反而没有注意到他们。   袁晁与袁瑛对望了一眼,袁晁做了个手势,袁瑛点了点头,然后当那人跑到他们面前时,袁瑛猛然跳出去,拦腰便将那人抱住。   那人“啊”一声叫,嘟囔了一声什么,袁晁与袁瑛都听不懂。待将那人摁倒之后,袁晁一脚踏在他的身上,狞笑着道:“擒着了,果然是个大食人,瞧这脸胡子!”   “这厮倒是本领,竟然从马场逃了出来——嘶,好大的气力!”   两人按着那大食人,结果都按不住,被那大食人险些掀翻过来,最后两人扑上去,用膝盖顶住对方腰间,才将对方制住。   “我……我不是俘虏,我是商人,商人!”那被抓住的大食人,正是哈立德,他结结巴巴地道。   “笑话,当我们是傻子么,就你这模样,还是商人,分明是逃走的大食俘虏!”   “我真是商人,你瞧,我会说大唐官话,我会说!”   哈立德倒不是完全说谎,他曾经随父辈来到大唐,在西域居住了两年,又在长安呆过半年,故此能说一口结结巴巴的大唐官话。他一边嚷嚷,一边回头看着这两个将他抓住的人。   这两人模样,不象是官兵,倒象是无赖游侠儿,这让哈立德微松了口气。不过旋即他又紧张起来,大唐的无赖游侠儿也不是好惹的,他们没有军纪约束,绝对很乐意砍他他的脑袋,将之送给官府邀赏。   必须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有比送去官府更大的价值,而且还要在他们搜出自己身上的东西之前!   “我真是商人,我在长安城中有住所,我……啊,对了,我还有东西放在住所里,如果你们能帮我,我愿意给你们一贯钱……不,十贯钱!”   “十贯?”袁晁与袁瑛嘿然笑了笑,神情甚是轻蔑。   “一百贯!我是大食商人,我家中在大食很有钱,我知恩图报!”哈立德嚷嚷道。   若是袁晁与袁瑛当真是长安本地的无赖游侠,肯定是将这厮扭送官府的,但是他二人不是,若真到了官府那里,他们自己的身份如何解释,为何此时出现在马场附近,也是一个问题。而袁晁决意要拦截这个大食人,原本也有自己的主意,不会真将他送到官府去。   “果真如此?”袁晁不紧不慢地问道。   “千真万确,我就是怕被认为是大食战俘才跑的,只要能送我进长安,便可证明我身份。若那时我不能拿出钱来谢你二位,你们就当我是俘虏,送给官府就是!”   袁瑛是没有想那么深,只是看着兄长,等他拿主意。袁晁向他示意,两人松手,放哈立德爬了起来。   “若敢逃,定让你死在此处!”袁瑛吓唬道。   哈立德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迭声连道:“不逃,不逃,绝对不会逃……”   他心中也转着主意,这样单身离开,被唐人见着没准就会怀疑是大食战俘,眼前这两个无赖既贪婪又愚蠢,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第401章 祸乱妖星聚长安   “这厮是个骗子,他定然是战俘。”   看着前面一拐一瘸走路的大食人,袁瑛用家乡台州话对袁晁道。   他们带着台州腔的官话,这大食人听得懂,可若是单纯的台州土话,大食人听起来就困难了。   “我知道。”   “那哥哥还留他做甚,不如……”袁瑛做了个捅过去的手势。   “咱们来长安,除了公务之外,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袁晁哼了一声:“莫要只知道打打杀杀,这大食人身上,定然有不少好处,先装着信他,等把好处挖出来,再收拾他。如今可是在大唐,他一个大食战俘,能有何为?”   双方都是各怀鬼胎,想着要算计对方,便保持了一个奇怪的平和局面。   当他们回到长安时,天色破晓,三人都是疲惫不堪,混在人群中进城,却没有谁注意到他们。   而此时,叶畅也得知马场着火的消息,甚至还知道,看情形,似乎是有人故意纵火。   如同那道人所料想,叶畅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杨钊。   “杨钊倒是有长进了,能施出这样的手段……不过器量还是小了,这样的伎俩,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得知损失不大,特别是战俘中重要人物并无损伤,叶畅很是轻松地点评道。   “总不能让这厮得意,其人性格,惯于强取豪夺,若就此放任不管,他必然要得寸进尺,一步步试探中丞底线!”   在叶畅身旁进言的,乃是张镐。   如今张镐在辽东,亦是风云一方之人物,他与南霁云、岑参,构成了叶畅离开之后的三人体制。虽然还有个罗九河,看似游离于这个三人小团队之外,实际上却也受着叶畅节制。   但是叶畅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未去辽东,故此借着这次机会,将张镐召到长安,也是让张镐向他当面汇报辽东的情形。   “我料想一时半会是回不了安西了,准备在二月底去辽东转转,在辽东多呆些时间。”叶畅没有接杨钊的话茬,那隐伏中的敌人想不到的是,叶畅根本没有把杨钊放在心上,因为他所追求的东西,与杨钊所顽固坚持的东西,根本不是一回事。   “二月底?”张镐脸色微微一动,然后泰然自若:“中丞也当去看一看了。”   “此次我会将南二哥调走,如今辽东我方占据优势,南二哥总嚷嚷着没有立功的机会,我带他去安西立功去。”叶畅缓缓地说道:“张公足智,我向来倚仗,也须请张公与南二哥一同前往。”   张镐沉默了会儿。   他心中有些犹豫,叶畅这番命令是什么意思,毕竟他在辽东做得很好,也做习惯了,突然间调往西北的安西,隐约间,他觉得这似乎是叶畅不放心他。   叶畅又道:“安西在这一二年内,恐怕会有大战,战事之烈,只会比此前怛罗斯之战更为激烈。我又要分心安西商会之事,须得得力人手相助。张公政军二略皆是精通,故此人选非张公莫属。此次大战之后,朝廷必不放心我久镇安西,会想方设法调我回中原,去我手中兵权,到时,安西之事,唯有依靠二哥与张公了。”   “什么,朝廷对明公猜忌,竟至于此?”张镐吃了一惊。   “汉臣而掌兵权者,唯余我一人矣,而且我掌剑南、安西两镇节度,又有辽东行军总管府,就算朝廷不猜忌,我自己为了避嫌,也当辞去兵权。”叶畅笑道:“只要你们依我方略行事,我掌不掌兵权,有什么关系?”   张镐原本以为叶畅是怀疑他与南霁云在辽东日久,怕辽东成为他们的地盘而做此计,现在听罢,才知道叶畅考虑得更远一些。他心中暗暗有些惭愧,开口问道:“那辽东之事,如何处置?”   叶畅与南霁云乃是结义兄弟,而且双方是过命的交情,虽然最初南霁云看他不上,可这几年来,他对叶畅甚为敬服忠心。故此,叶畅调他回来甚至不用多言,但张镐不同,张镐是叶畅后来招揽的人才,私心比南霁云要重得多,叶畅要调动他,就必须好生交待。   “以张公之见,当如何处之?”   “南八处,罗九河可代之,再以叶英替罗九河。至于我么,如今辽东主要战事,乃是沈溪之乱,北有安东都护府,不须我等过于操心,王昌龄可以代我。”   “便依张公所言。”叶畅点了点头:“二月底之后,到了辽东我再宣布此事,你先勿透露出去。”   “是。”张镐肃然道。   辽东的安排,就在二人寥寥数语中定了下来,张镐将话题又转回当今的情形:“明公既然有此顾忌,在长安城中,就更需立威,不可令宵小猖獗。”   “我知道,马场之事,其实并不大,但这幕后指使,却不可轻饶。如今我已经遣人去查了,只要捉到蛛丝蚂迹,自然会算这笔账。”叶畅道。   叶畅对于马场火案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却有人从此事中看到了有趣的东西。   王鉷身为御史大夫、京兆尹,过去的一年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果不是与陈希烈相互扶持,他这些官位,早就被杨钊借机撸掉了。他原本的计划,是结好叶畅,有叶畅这个外援在,他们在内便能够安生,但是他儿子王准的猖狂,让这个计划泡了汤。   失去叶畅这个外援,只靠着既无胆魄又无智计的陈希烈,王鉷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这也连带着依附于他的亲朋,也不得不夹起眉巴作人。   他的弟弟王焊便是其中为最者,王鉷之子王准之所以跋扈到被叶畅打断腿的地步,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跟着这位叔父学样。   叶畅得到马场火事的消息不久,身为户部郎中的王焊便也得到了消息,他喜滋滋地来见兄长王鉷:“兄长,可知那叶十一丢了老大的颜面否?”   如今王鉷仍是京兆尹,长安地界上的大小事情,少有他不知的。听了自家兄弟的蠢话,他哼了一声:“休要胡说,那马场之火,与叶畅何干?”   “不是温泉宫那边传来消息,朝廷要为叶畅办次大献俘么,此次可是俘得大食名王,前所未有,若真办成了,那叶十一岂不又要风光一回!打了杨钊儿子,对圣人挥拳头,这都没有事情,若真给他再风光一回,还不知道……”   “休要听这流言,若圣人真有此意,我岂会不知!”王鉷不奈烦地道。   他心中对这个弟弟,实在有些无语,只有些小聪明,行事不仔细,为人却狂妄,此前竟然还问一个术士任海川自己是否有王者之相,弄得王鉷不得不替他杀人灭口。   “兄长话莫说得满了,依我见,圣人对兄长大不如前,此次巡幸温泉宫,圣人便没有带兄长!”   “我为京兆尹,岂能离开长安城?”   “那杨钊还是户部尚书,还不是跟着去了温泉宫。此人奸邪幸进之辈,圣人如今尽是宠信这等废物,还有不被阻塞贤路的?”王焊不以为然地道:“兄长,你得当心些,杨钊没准这时就在天子面前说你坏话!”   “杨钊现在要对付的是叶畅,不是我!”   “兄长这话可就傻了,叶畅又不会入京为宰相,杨钊要对付的怎么是他?”王焊噗笑道:“只为寿安公主打了杨钊的蠢儿子?”   “蠢货,休得胡言,滚滚!”听得王焊提起此事,王鉷心里就烦躁不安,自己这兄弟可真是蠢得可以,哪壶不开提哪壶,杨钊之子只是挨打,而自己的儿子,可是被打断了腿!   “兄长,咱们的天子可不是什么厚道人,若是一朝失势,就是我们想滚也滚不了,可没有一个叶畅庇护咱们!”王焊翻着自己的兄长:“兄长若是没有办法,那愚弟我就来想办法!”   他原本是兴冲冲来,结果被兄长反复喝斥,憋着一肚子气出去。在王鉷宅外略一徘徊,然后便对车夫下令:“去金城坊刑宅!”   车夫闻言便驾车转向金城坊,金城坊在城北,往南与西市隔着一个醴泉坊,也是长安城中繁华所在,拱卫京师的龙武万骑军,便有许多居住于此。王焊所访者,乃是刑縡,便一向与龙武万骑军士结好。   到了刑家,也不必通禀,王焊直接入门。院子里正一片哄笑之声,酒气满盈,叫声嘈杂,有人在划拳,也有人在放歌,还有人大冬天里赤着上身,在院子里摆弄石锁、兵刃。   王焊一进来,院中的刑縡便看到他,笑着道:“王公,你今日怎么敢来了,莫非叶十一已经离了长安,你又敢出来逍遥了?”   王焊脸上微微紫涨,嘴便撇了下去。   叶畅凶名极盛,得知他回长安之后,象王焊这样原本蛮横霸道之人纷纷收敛,故此这些时日,王焊都少出门,因此被自己的朋友嘲笑了。   “若是你们不惧叶畅,为何会在这里混着,而不是鲜衣怒马出门去?”王焊不客气地道。   这下轮到他的朋友们尴尬了。   这些人虽是龙武万骑军士,同时也是长安城中的无赖游侠,他们一身兼有两重身份。但无论是做什么的,都甚是忌惮叶畅:论官面上,叶畅官职比他们大得多,论私面上,叶畅结交的萧白朗、贾猫儿、王启年,都是十年前就在长安城中有了名气的游侠,便是叶畅义兄弟中的老四黄衫客,也是五六年前名动长安的豪杰。   “大伙都一样,只要叶畅尚在,大伙就别想在长安城中逞英雄。”王焊见众人不说话了,便冷声道。   “王公,看你今日神情,似乎极是不快,不知有何事,说出来让众家兄弟为你分忧。”刑縡也岔开话题道。   “还是以前之事,如今我兄长处境不妙,此次圣人去温泉宫,我兄长也未能随侍——诸位这两年来能在长安逍遥,我兄长为京兆尹可是帮了不少忙的,咱们此前商议的事情,只怕真要做了!”   他说出语,却是没有一人回应,王焊心里甚是不快,哼了一声道:“怎么,起事之事,是你们起的头,如今真要你们做,一个个都不作声了?”   “这是什么话!”刑縡脸色变了变:“王公,休要……”   “事成了,你我都少不得荣华富贵,我若为王为侯,你们也都是将军郡守!”王焊恶声恶气地道:“昨日火灾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京军便这德性,只要我们能杀了陈……”   “王兄,休要再说!”刑縡脸色一变,跳起来向王焊示意道。   王焊眉头一皱:“怎么?”   刑縡眯着眼,侧耳听了听,然后道:“有客人在……袁大兄,袁六兄,你们二位可曾醒了?”   王焊这才变了颜色,这里是刑縡的家,也是他们一伙狐党的窝点,方才进来他看到都是熟惯之人,故此说话就没有注意。现在才知道,这里竟然还有陌生人在,他方才的话,若是被陌生人听了去,少不得又是一桩大罪!   他眼中闪动着凶芒,向刑縡望去,刑縡又侧耳听了听,示意一个同伴。那同伴来到侧厢,敲了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有人道:“啊呀——睡得好觉!”   侧厢门打开,走出来三个汉子,当先一个五短身材,但孔武有力,正是袁瑛。跟在他身后的,乃是袁晁,而位于最后的则是哈立德。   刑縡一伙,正是袁晁兄弟结识的京中游侠儿,他二人回到长安后,因为带着哈立德这厮,怕有什么闪失,便借刑縡宅补个觉。此前刑縡为了展示自己豪迈好客的一面,也邀二人来过,此次他们带个大食人来投,虽然刑縡也有些疑心,却并未细问。   推开门出来的袁晁见到王焊这张生面孔,抱拳拱手道:“某台州袁晁,这位兄台未曾见过,某这厢有礼了。”   “某王焊。”王焊见这二人都是一副彪悍的模样,心中一动,他若真的起事,正缺这样的勇士。   “这位是袁兄之弟,袁六郎瑛,这个是大食商人。”刑縡在旁一边介绍,一边观察着袁家兄弟的神情。   从袁家兄弟的神情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稍稍放下心来,笑着又道:“两位袁兄都是豪阔壮士,他们胆气可不小。”   “胆气?”刑縡这话,让袁晁顿时警觉起来,他看了刑縡一眼。   第402章 祸国狐鼠齐相欢   这个时候,提起胆气,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刑縡与袁晁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二位袁兄不是有十足的胆气,怎么在昨夜放火烧了西马场,还拐来一个大食人?”   袁瑛猛然握住自己怀下的佩刀,但是被袁晁一把按住。   这时可不是翻脸的时候,这时翻脸,他们兄弟面临的局面会非常凄惨。   “昨夜的火不是我们兄弟放的。”袁晁沉声道:“刑兄意欲何为?”   “这位王公,他的兄长便是京兆尹,你说我等意欲何为?”刑縡道。   “京兆尹……”袁晁与袁瑛对望了一眼,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这可是大得不得了的官。   “便是见了京兆尹,我们兄弟也只有一句,火不是我们放的,这个大食人,乃是我们半途所遇,他自称是大食商人,我们也觉得他可疑,便擒下准备送到官府去。”袁晁当机立断,现在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其余。   “咳咳!”哈立德咳嗽起来,眼中顿时慌了。   “呸,姓刑的,我们只道你是长安城中没遮拦的好汉、京畿地界上首屈一指的英雄,所以才到你这儿来,你却欲将我们卖了?”袁瑛心头不愤,忍不住骂道:“只可惜,你没卖准,那马场的火,不是我们放的!”   刑縡脸色变了变,身边的伴当就欲来痛殴袁家兄弟,那边王焊却冷笑道:“这等鬼话,蠢货才相信,到了家兄那边,就算不是你们纵火,那也是了……还敢在我面前嚣张?”   “就是,就是,以为王京兆是何许人也?”   四周的龙武万骑军士兵纷纷帮腔,原本袁家兄弟一唱一和,要将自己的罪名撇清的,但在王焊等人面前,这等手段完全没有了作用。   这是刑縡又开口了,他假意拦着王焊:“王公休怒,王公休怒,这二位袁兄说的是,他们既是信任于我,来投靠我这里,我总不能不分清红皂白就将他们交与官府……我有一个问题,还请二位袁兄回答。”   袁晁比袁瑛精明得多,听出刑縡话中的余地,当下道:“刑兄只管说,某言无不尽。”   “你们带着这大食人做什么,为何不直接送到官府中去?”   “这个……我兄弟确实有私心,我兄弟得知叶中丞曾言,财富必自海上去取,又认识王启年,知道他在流求寻着金山,想着这大食人或许熟悉海道,可以为我所用。若能从他口中得知大食海道,沿途物产,又以他为向导,我们亦可以去大食贸易,赚个盆满钵满。”   刑縡听了愣住了,袁家兄弟在他眼中,就是天涯海角来的乡下土包子,却不曾想这两人还有如此志向。袁家兄弟说的海贸,应当还只是委婉说法,他们真正的心思,还是对这个大食人市恩求赏。   刑縡有些心动,那边王焊却是哼了一声,露出不屑之色。   他在户部当郎中,帮助他兄长搜刮百姓奉迎天子,手头经办的钱财不少,自然瞧不起这等小生意了。他向刑縡使了个眼色,冷笑道:“这万里烟波求财,茫茫沧海,只怕连财没见到,先把小命去了——京中昔日首富王元宝,不知道你们二位可曾听说过,他便是听信了叶畅的谎言谬论,将全部家当都投到海上,结果全打了水漂——连花儿都没有看到一个!”   他这番话说出来后,袁晁心中又是一动,从王焊的口气里,他听出一件事情。   这位京兆尹的弟弟,对叶畅很是不以为然,口气里,甚至还有些仇视。   然后他就想到,那日入城时,曾经听过叶畅打断了御史大夫儿子腿的事情,那位御史大夫,似乎同时兼为京兆尹。   想到这里,袁晁顿时露出懊恼之色:“王公说的是,我们兄弟是愚人,此前为何就没有想到!唉,蠢,蠢——都怪那叶畅,若不是他欺世诳人,我们为何会如此!那厮就不是好东西,贱种一个!”   他把叶畅痛骂了一顿,最初时王焊只是听着,但后来,王焊连连点头,还不时出声附合。   这让袁晁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一关,自己能过了。   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又有刑縡在中间说和,很快双方称兄道弟起来。这时袁晁再小心翼翼地问起今日之事,王焊与刑縡对望了一眼,然后笑道:“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说,袁兄若是愿意与王某交个朋友,替王某出点气力,你便是将这大食人带回去,也并无妨碍。”   “果真?”袁瑛欢喜地道。   “千真万确,比真金白银还真。”王焊笑吟吟地道。   袁家兄弟对望了一眼,知道事情的关键到了。他们是否能脱身,就看王焊提出的条件。   以王焊的身份,他们兄弟哪能入得了眼,想必这事情,不会简单。   “请王公吩咐。”   “很简单,家兄有个仇人,也是官场之人,家兄自己出面不好收拾,须得要有勇士与刑兄等一齐动手。”王焊慢条斯理地道:“收尾之事,家兄自然会做好来,你们只管放心,只要做掉那人即可。”   杀人放火的勾当,袁家兄弟不是没有做过,可听得王焊此语,他二人却犹豫了。王焊之兄身居高位,自己又结交了这么多龙武万骑壮士,连他都觉得难收拾的人,岂是那么好杀?   “莫非……是那叶畅?”袁瑛首先想到的便是叶畅。   若是叶畅,他倒没有什么害怕,只因他们到现在,还是将西马场的那些京营军士当成了叶畅的部下,只觉得其人也不过如此。而叶畅虽然名声大官位高,手中也有兵将,可大都在边镇外地,他们更是无所畏惧。   “不是,哪里会是叶畅。”王焊脸色微变,刺杀叶畅等于送死,这可是他在研究过叶畅此前几次遇刺事件得出的结论。而且善直带着亲卫,每天都跟在叶畅身边,想向他动手,绝不容易。   “那……莫非是杨钊?”想了想,袁晁又猜出一人。   杨钊与王家兄弟不睦的事情,他看出了几分,不是叶畅,最有可能的就是这杨钊了。   “非也非也,杨钊此贼出入也是极小心,我欲制住之人,不过是一军将,而且很好动手。”王焊笑道:“我与二位袁兄如此投缘,自然不会出难题与你们,你们说,做还是不做吧。”   袁家兄弟哪里能说不做,话都到了这个地步,再说不做,就是不知死活了。   “敢得非王公,便是我们兄弟的死敌,王公只要到时吩咐一声,我们必然起事!”   “好,好。”王焊笑道。   旁边刑縡也跟着道:“既是如此,你们二位何必还去什么客栈,就住在这里,也方便王公寻找!”   袁家兄弟对视苦笑,如今来看,也只能如此,暂时低头了。   哈立德此时被赶入屋中,只是隐约听得外边的声音,他暗中咬牙,只恨命运无法自主。   也不知外边说了些什么,本来相互对立的王焊与袁家兄弟,又谈笑宴宴,看起来象是多年至交好友。哈立德也被放了出来,众人只当他真是大食商人,问了他一些大食风物,特别是那边的女人,一时之间,奸笑之声,遍于院子。   王焊手中豪绰,便花钱买来酒肉,刑縡又去邀了更多的龙武万骑军士,大伙便在院子里摆出流水席,酒足饭饱之后,天色也渐晚了,袁家兄弟又回到侧厢房里。   只不过这一次哈立德没有跟他们一起来,而是被另行安置。   “哥哥,那姓王的与姓刑的所说当真?”夜已深了,听得外头已经没有了动静,袁瑛低声问道。   “他们说的自然是真的,不过,还有不尽不实的地方,若是那个人那么好对付,岂需要劳动我们兄弟?而且,我料想这姓王的与姓刑的都没安好心,或者他们打着主意,杀了人之后,让我们兄弟顶罪!”   “若是如此,我们怎么办?”   “先虚以委蛇,再见机行事……此时是脱不了身的,我方才看了,他这院子里竟然也排了警哨,而且长安城中,他们找我们方便,我们欲隐藏却难,我还有公务未了,又不能离开!”袁晁心里也是惴惴。   说起来他们不惧叶畅,却怕象刑縡这样的城狐社鼠,原因是他们知道叶畅地位离得自己太远,只要躲着叶畅就不会有事,而刑縡等人却是会直接来找麻烦。   这边金城坊里小小的异动,无人会去关心,那边长安城东亲仁坊的一处宅院里,也同样在发生小小的异动。   “哈哈哈……”一个男子笑了起来:“叶畅果然没有任何反应么,杨钊做出这样的事情,明显是冲着他献俘大计去的,他竟然不做任何反应?”   “如今看来,是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叶畅身边之人,防备得甚为慎密,我虽然买通了他的一些仆人,却没有多少有用的消息。或许他暗中有什么报复,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刘骆谷道。   “叶畅必定会报复,他可不是个心胸宽广之人。”   “情形就是如此,消息已经传往温泉宫了,也不知温泉宫那边会如何。”刘骆谷略带恭谨地对着眼前的男子说道。   这男子的打扮,一半是汉人一半是胡人,手中端着酒杯,点着头道:“刘公辛苦了,大人年前会来京城,到时我必将刘公的辛劳禀与大人。”   “某草芥之人,得安公赏识,授予全权,得有今日,安敢不尽心尽力!”刘骆谷道:“倒是委屈少将军,这些时日叶畅在京中,少将军不得不呆在府中。”   “哈哈,听说早年大人与这叶畅关系不睦,他在辽东经营之初,大人还从他手中占了些便宜,刘公谨慎,也是应当的事情。”   与刘骆谷说话的,乃是安禄山之子安庆宗。   这几年来,叶畅手中兵权日重,而且他善战之名,也传遍四周。李隆基在任用叶畅的同时,也不得不考虑平衡,在朝中,他通过杨钊等人来平衡叶畅的影响,在边疆,他则是大力扶植安禄山、夫蒙灵察、安思顺、哥舒翰等胡将,以此来平衡叶畅的力量。   故此,安禄山的实力虽然未能如同原本的历史那般强大,却也不容小视。他如今手中的兵力足有八万——这还是在朝廷册中的战兵,那些依附的诸胡不算在内。叶畅能直接间接掌控的兵力,才不过六万多,还没有安禄山多。   为了获取李隆基更多的信任,接受刘骆谷建议,安禄山特意向李隆基求长安城中的宅邸,并将自己的儿子安庆宗送来,名义上是入长安侍卫,实际上就是充当人质。果然,这一举动甚得李隆基欢喜,虽然在两年前安禄山朝遇天门岭惨败,部下死伤惨重,几乎是全军尽墨,却不但没有受到追究,反而加官进爵,李隆基甚至还抽调陇右、河东和朔方精兵,补充安禄山的损失。   “此次大夫回京之后,有一人最好见上一见。”   “谁?”   “吉温,如今的御史中丞。”   “此人……我记起来了,我见过他,神情一直阴沉,看上去不是好打交道之人,为何大人要见他?”   “此人胸中自藏狡计,助李林甫,则李林甫兴,助杨钊,则杨钊盛。不过据我所知,他有意御史大夫之职,杨钊对他不是很信任,故此未必会与他。大夫结好此人,所图者并非眼前,而是日后。”   “你说的是……天子何时会返京?”   “总得一二十日之后,如今有辙轨列车在,天子大队人马回来也方便,不必象以往那样急。”   “嗯……咱们的准备要做好来,争取此次把事情办成,定然要将阿布思这厮迁至幽州。”安庆宗道:“他手中的精兵,正合大人所用!”   “卑职已经准备好了,朝廷里的关节,基本都打通,只要没有什么意外,阿布思定会去幽州,为大夫副手。”刘骆谷阴笑了一声:“到时只需要给他一个罪名,他部族与精兵,尽归大夫矣!”   二人商议到这里,将接下来的事情都敲定,刘骆谷告辞出门,才推开门,就觉得面前狂风席卷,寒意逼人。他愕然抬起头,来见安庆宗时还是晴天,可两人在室中密议之后,天气竟然急转,不但完全黑了下来,而且还飘起了雪花。   远处传来夜唱歌声,隐隐约约,似乎来自平康坊。以往宵禁之后,是禁止这等喧哗的,但现在天子不在,管理自然松懈。听着这歌声,刘骆谷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映衬大唐盛世繁华的夜半歌声……能唱多久呢?   第403章 旧戚今为新贵族   瑞雪兆丰年,这场冬雪的来临,让长安成了银妆素裹之城。   元公路搓着手,先将手搓暖和了,才戴上那双皮手套。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看到车夫正在检查车轴与车刹,开口问道:“路上可以走么?”   “中丞放心,小人去看过了,一大早各坊就组织人手扫雪,路上没有问题。”   “中丞”这个词让元公路微微笑了起来。   十年前,他可想不到自己这个没有什么靠山门路的小小县令,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御史中丞。同样,十年前他也没有想到被他俯视着的叶畅,竟然会成为他现在最大的靠山。   当初他还觉得此人恃才傲物,迟早会因才惹祸,所以有意远避他,却不曾想会有今日……   “卖水,卖水,地井泉水,甘冽香甜……”   远处传来卖水者的声音,元公路目光不由偏向自家院子的一隅,那里一个半木半铁的机械正立着。   这就是被称为“地井”的压水井,这两年从辽东传来的新鲜玩意,井口完全封闭,不虞有脏东西掉入其间,也不必担心出现孩童或者老人落水之患。元公路每每看到这个,就佩服叶畅的巧思与聪慧。   如同蜂窝煤一般,这又支撑起长安城里的一个新行当。   这些年,长安城的人对于卫生越发讲究了,商务印书局以几文钱的便宜价格,出售那种介绍卫生知识的小册子,可谓包罗万象,一些环境、食品卫生方面的知识得到了普及。   马车跑在长安城的街道上,元公路打开帘子,任风吹着脸。   他眉头紧锁,在想一个问题。   如今叶畅在朝中的处境十分艰难,他该怎么办。他原本是留在朝中代表叶畅利益的,可是这些年来,他似乎……有些太不积极了。   马车走到半途时,他看到路边一人,似乎正在等辙轨班车,他咦了一声,然后令车夫停下。   “子美,子美,去哪儿,要不要我带你一程?”   在等着班车的是杜甫,抬起头看到是元公路,他小跑了两步,一边上车一边抱怨道:“天冷,车轴坏了,只能来乘班车,好在遇着元公,否则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哈哈,你那车夫太差了,几时换了吧。”   “毕竟是家乡随着来投靠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去叶公宅,你呢?”   “料想也是,我也是去叶公那边。”元公路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杜甫看着外边的街景,象是无意说道:“寒风来了。”   “正是寒风来了……”元公路喃喃说道:“《民报》中说,寒风之源,来自碎叶城以北数千里处,那儿天寒地冻,到了冬日,寒气冻结,向外扩散……这寒气之源不解决,终究少不得如此寒潮啊。”   “如何能解决?”杜甫摇了摇头。   两人以自然气象,隐晦地在交流意见。在政治立场上,现在两人是一致的,都属于叶畅这个派别,元公路官已至御史中丞,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都打着极深的叶畅烙印。   除非改换门庭,否则二人的荣辱,就与叶畅紧紧绑在一起。   他们口中的寒风,是指目前叶畅面临的困境,而寒风之源,则是李隆基。   大唐天子李隆基,这个帝国的主宰,也是叶畅面临困局的根源。   元公路与杜甫都是传统文人,忠义之道浸染久了,就连他们都生出对李隆基的厌烦之心,其余就可想而知了。   “叶公当真是艰难。”杜甫轻轻叹了一声。   “是。”   元公路看了看杜甫,心中不知道该不该信任杜甫。   他有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需要人手相助,杜甫被称为无印御史,有他鼓吹的话,事情能好办得多。   鼓吹?   元公路猛然想到一点:杜甫办这《民报》,乃是叶畅亲自上门邀请而成。当初叶畅是不是就知道,这报纸将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所以这样做?   “若真是如此,叶畅然所谋甚远,这其间……”   元公路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令自己表现出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人品高洁的人,但同样也不是什么胆子太大的人,所以,现在浮现在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实在是太强烈,强烈是让他都有些受不了。   “中丞,到了。”他正琢磨着那件事情,听得车夫道。   已经到了叶畅宅,元公路与杜甫下了车,正欲进门,却看到一人从内出来。   是萧伯朗。   如今的萧伯朗,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游侠儿首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算是叶畅的合伙人,专负责将各式兵器出售给大唐东北周边的国度与部族。   当然是辽东淘汰的一些兵刃,辽东的冶铁铸造业已经广泛使用畜力和水力锻锤,打造出的兵甲质量相当不多,而且价格还便宜。不过其中的残次品率还比较高,一直是个大问题,萧伯朗发现这一点后,便自告奋勇,专门为辽东铁器工坊解决这个问题。他将这些残次品卖出高价的同时,顺便还在销售对象处挑起些事端来。   至于挑起事端的手段,就不足为外人道也。总之,他干得最出色的一件事,便是现在渤海国的内乱。原本渤海国对辽东之地也是虎视眈眈,若不是忌惮大唐,早就将这肥肉一口吞下了。但萧伯朗帮助大门艺的堂弟沈溪,在渤海国南部挑起了叛乱,叶畅替沈溪练出的两千渤海人成了叛军的主力,而萧伯朗则成了沈溪最大的军械供应商。   这等事情,叶畅不好去做,便由萧伯朗来执行。据说渤海国大门艺也得知这个消息,悬赏五百万文缉拿萧伯朗。   “元公,杜公,二位也是来寻叶公?”看到他们两人,萧伯朗笑嘻嘻地上前打招呼。   元公路心里觉得有些别扭,这斯不过是一个游侠出身的奸商,如今也和他们的利益结合在了一起。站在叶畅这边的人物,还真是不太多。   杜甫没有他那么多想法,只是好奇地道:“许久不曾见过萧郎君了,何时回的长安,如今在哪儿高就?”   他虽然认识萧伯朗,却不知萧伯朗现在在做什么。萧伯朗笑道:“我在辽东,仰仗叶公之威,混一口饭吃,如今回长安,自然要来拜谒叶公。只是今日有些不巧,叶公人不在,里面说,他去了城外庄子,不知何时能回来呢。”   “城外庄子?”元公路与杜甫对望了一眼,这个时候,叶畅不在城中主掌中枢,跑到城外去做什么?   “去庄子做什么,我也不知晓呢……咦,那边又有人来了!”   叶畅宅前虽然一向宾客密集,但象他们这样到侧门来的,都是亲近之人。萧伯朗看着来人,脸上又堆出了笑,元公路望了一眼来人,拱手行了一礼。   来人是驸马独孤明,虽然在李隆基诸婿中地位并不高,但元公路等却不会轻视之,因为他所娶之信成公主,与寿安关系极为密切。而且他们家,与杨家关系极不好,当初李隆基险些将他的女儿充当公主遣去和亲。   紧接着又来了几人,也都是驸马、郡驸之类的亲贵,元公路心中又是一动,这些人虽是贵戚,可大多数都与杨氏不睦,因此不受李隆基欢喜。但他们又大多是第一批办安东商会的股东,这些年来,他们甚至被叶畅说动,也采用新的工艺,开办工坊,或者搞大面积庄园种植。   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与故去的贵戚是不同的,在经济上,独立于朝廷与皇权,采用近似于叶畅的经营方法经营自己的财产。   长安城外,西南约二十余里处。   叶畅眯着眼,远远眺望着眼前的小庄子,他是位于山岗之上眺望的,而且手中还拿着望远镜,故此庄子里的人,对他毫不知觉。   “你确认?”叶畅问道。   “确认,这庄子里的人,当夜骑马去了西马场,一共是二十余人。”跟在叶畅身边的卞平一脸木讷地道。   若是被他这木讷的表情哄到,那就大错特错了。卞平的某种天赋被完全开发出来,如今他已经是叶畅派驻长安的情报头目,名义上则是在龙武军中挂了一个职。   “你说当日有两伙人甚为可疑,一伙是与龙武万骑关系甚好的长安城中游侠儿,他们在当日下午时曾至西马场,名义上是看热闹,实际上却侦察良久,似乎有意夺西马场?”   “是,这伙人道领是刑縡,不过此人与王焊交好,受王大夫控制。他们一伙近来多有相聚密议,我怀疑他们大约是想假冒盗贼,做一票大的勾当。他们当日在此时间较久,行踪可疑,但在禁鼓之前,便回到城中。我手中有人打探到,他们此后纵情歌酒,并未再有行动,故此将他们排除。”   卞平答得很细,他得到的资料,还有判断的理由,这些都是以前叶畅教他的,只不过他现在已经青出于蓝了。   “故此,可疑的就是这些人,他们的背景,你也确认了?”   “是,庄中的道士乃是李泌,另有四五十人,平日里并不耕作,只是打熬气力,精练武艺,名义上庄子属于内宦李静忠,实际上应是太子暗中藏着的人手。”   叶畅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太子李亨!   最初时,他并没有将西马场着火之事放在心上,只是习惯性地让卞平去调查一下,却不曾想,几乎被他遗忘了的太子李亨,在这里竟然还埋着这样一笔。   李泌!   这位早年以神童闻名于世的名士,叶畅与他曾经见过数面,那个时候叶畅还没有今日之权势,因此根本没有起招揽他的心思。等到有招揽他的实力时,却忘了这一茬,不曾想,他竟然隐居于此,而不是嵩山!   不但隐居于此,还在这里为李亨效力!   叶畅很清楚这位李泌的能力,在他另一世的历史中,这李泌就是李唐中期传奇人物,一连数代唐皇,只要用他信他,那政权便稳固,只要信了谗言排斥他贬低他,政权就动荡。   可以说,中唐第一谋士,非李泌莫属。   此时李泌还很年轻,刚刚三十岁,但心智谋略都不能小看。李亨此人,叶畅是很看不上眼的,心大而量浅,好权而无略,除了能忍,几乎一无是处。而且他的忍,还是外忍内残的忍,在另一世的安史之乱中,他为了早日回长安当皇帝,竟然不惜将长安的子女金帛,都许与回纥人。   叶畅根本不将李亨放在眼中,但若是李亨加上李泌——那对付的难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幸运的是,李泌毕竟还只是李亨隐藏的谋士,可能还没有得到李亨的完全信任,所以他并没有独断之权。   若他有独断之权,只怕不会做出这种傻事吧,烧马场坏献俘的事情,应当是李亨那蠢物离开长安之前定下的计策,现在李亨随李隆基呆在温泉宫,却派人来催促李泌,李泌不得不为之耳。   “我已经召齐了人手,随时可以调动。”卞平又道。   叶畅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卞平倒是个有本领的,在李隆基的猜忌之下,李亨离开东宫都困难,却还隐密地埋下了这个庄子,可卞平只用了一日一夜功夫,便将这庄子挖了出来。   屠灭这个庄子,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不过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   他正在想着这个问题,就看到一个人出现在庄子时,其人仙风道骨,相貌俊逸,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显得与叶畅年岁相当。   “李泌!”叶畅心中一动。   那边李泌不知是心灵感应,还是什么缘故,向着叶畅这边望来。两人隔着数里空间,对望了一眼。   叶畅是看到了李泌面上的神情,李泌却没有看到叶畅。他望着山是皑皑白雪,长长吸了口气。   雪下得好啊,这样前晚他们就算留下了什么痕迹,经过这场大雪,也消失了。更重要的是,前晚他们纵火可是引发了山火的,现在山火被雪压灭,算是万幸。   “三清祖师在上,总算没有造成太多杀孽……唉,为了大唐兴盛,也是不得不为之……”   李泌心里喃喃自语,并不知道,离此处几里之外,叶畅放下了望远镜,回头看着卞平。   “你方才说,那个刑縡似乎是在做什么勾当?”   “正是。”   “着人仔细打听,看看他们究竟做的是什么事情。”叶畅笑了一笑:“他们倒是会算计,想让我以为是杨钊所为,令我与杨钊争斗……可笑。既是如此,我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吧。”   卞平恭敬地应了一声,没有再提任何问题。   第404章 书生意气拨算筹   “不曾想这么巧,大伙都是今日来了。”独孤明看着聚在叶府侧门前的众人,微笑着打招呼,然后又摆了摆手:“既是叶公不在,那么我就先走了,你们若无急事,也都散了吧!”   他在诸新贵族当中,年岁最长,故此能这般说话。   说完之后,他便摆了摆手,当真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扬长而去。   他带头离开,紧接着,别的新贵族成员也纷纷离开,有谦和的就与元公路、杜甫、萧伯朗招呼一声,而性子高傲清冷的,就话也不说便走了。   只是片刻间,聚在叶畅侧门的十余伙人,就都散了离开。   萧伯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许多人,转眼就都散了?”   杜甫也不大明白,看着元公路道:“元公可知原因?”   “他们来此,是摆明立场,便是朝廷不为叶公办献俘,他们也会站在叶公这边。”元公路是积年的官场油子,对这小动作里藏着的真意却是一清二楚。   “他们怎么会站在叶公这边?”萧伯朗有些惊讶。   “你不也站在叶公这边么?”对这个游侠儿,元公路也有些瞧不起,淡淡地说了句。   杜甫低头思忖,他毕竟聪明,没过多外便知道了元公路未言之意。   叶畅将权贵的经济利益与自己捆绑在一起的策略,应当说奏效了,甚至可以说成效很大。那些在李隆基面前不是很得宠的贵戚,比如说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他们从李隆基那里得不到大的利益,甚至还要受到杨氏的欺凌。相反,在叶畅这边,他们有源源不绝的经济利益,就连他们独立于叶畅的工商集团之外的自家产业,也采用了如同叶畅一般的经营方法。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已经同旧的权贵割裂开来,形成了一个经济上甚为富裕、政治上却极为失意的集团。他们的下一步,就是稳固自己利益的同时,进而获取政治上的权力。   而被他们推到前台、也唯一能够保证他们权益的,不是大唐天子李隆基,更不会是杨钊之流旧式大臣,唯有叶畅。   他们需要叶畅,在某种程度上,更胜过叶畅需要他们!   “我亦有事,既然不知叶公何时归来,我先告辞,子美,你呢?”元公路问道。   杜甫因为有急事要找叶畅,还是坚持留了下来,连萧伯朗都先走了,他到了傍晚时分,总算等来了叶畅。   “子美这模样,莫非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民报》的资金不乘手,还是人员不足?”叶畅一见他笑道。   “却是一件事情,近来收到不少信件……”杜甫说起事件的缘由。   在叶畅的大力推动下,如今长安、洛阳都和旅顺一样实行了门牌制,借助安东商会强大的贸易网络,邮寄信件也开始出现萌芽。只需找到任何一家安东商会关联的客栈,就可以寄到这些有门牌城市的展民住。   而《民报》总社,便在西市南横街第一百四十号,每天都有各地的信件寄来。   最近从洛阳寄来的信件中,有一些让杜甫觉得不对劲。   “就是这些信。”   叶畅接过信件后,翻开来看,眉头渐渐皱起。   《民报》被叶畅寄予厚望,一是控制舆论清流,二是倡导新风时尚,三则是普及些自然知识。比如说,他曾利用《民报》介绍安西、河中和大食、天竺、波斯的情形。除此之外,几乎是从《民报》第一期开始,他就在推动文章白话化、句断标点化和数字符号化。   文章白话化,因为《民报》的主要对象是市井之人,所以没有受到太多的非议,句断标点化也是如此,而这几封信,都是针对数字符号化而来的。   叶畅认为,符号化的数字比起汉字计算方法要简便,而数学的推广普及,非常需要符号化的数字。数学对于自然科学的作用是无庸置疑的,叶畅想要推动各种发明创新的产生,就必需数学的兴盛。   叶畅看完信,冷笑了一声:“子美之意呢?”   这些信件,都是攻击算学的内容,说《民报》之上的白话算学,乃是误人子弟、谬种流传,而且牵涉到数术,属于歪理邪说。关键是这些信件乃是从东都国子监寄来的,写信之人,是国子监的算学太学生。   与后世有些人以为科举就是考四书五经不同,隋唐开科举时,考的内容相当丰富,其中就有算学一科。不仅开算学,甚至在国子监中,专门招收算学的太学生,一共给二十人的招生名额。只不过这些太学生并没有放在长安,而是放在洛阳。   “长安太学里倒没有什么风声,这些信,我是理睬还是不理睬?”   杜甫还是有些敏感的,信里有些言语,他觉得指向的是叶畅,故此来寻叶畅拿个主意。   “子美自己的想法呢?”叶畅问道。   “坦率地说,若不是涉及畅然,我是会将这几封信择其文辞好者刊上《民报》。”   “哦?”   “一来显示我《民报》不偏不倚之公正立场,二来也是可以……按畅然的说法,就是炒作一番。”   听得杜甫说“炒作”,叶畅不由得大笑起来。   “既是如此,那就炒作一番吧。”笑毕之后,叶畅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自天宝二载我在卧龙谷中开始办私学起,如今也是十年了……十年时间,也该让这些昔日的孩童们出来了。”   “嗯?”杜甫愣了下,不过,见叶畅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便没有多问。   长安和洛阳太近,每天夜里都有疾驰的专门列车往来,故此仅仅过了三天,洛阳国子监中,一些太学生围在一起,看着最新一期的《明报》。   “当真是狂妄!”   “大言不惭!”   “我真不是挑事的人,但此事不能忍啊,诸位!”   众人纷纷叫骂,原因上《明报》上虽然刊登了他们的来信,但同时在旁还有叶畅的评论:腐儒之言,食古不化,不足为谋。   “此事得去禀报先生!”有人建议道:“这可是叶中丞所言,他乃是当朝重臣,又是边关大将,我等不过区区太学生,如何能与之相抗?”   “说的是。”   “诸位这是老皇历了,叶陟州如今大不如前,大不如前。”方才那自称不是挑事的人摇头脑袋道。   唐人喜以籍贯称人,叶畅乃修武人,故此有人称他为叶修武,而修武又属陟州,所以还有人称他为叶陟州。他在辽东成立功业,有些人也以叶安东呼之。   “哦?祝兄何出此言?”   “诸位莫非忘了年前的传闻?为了二十九贵主的事情,叶畅竟然敢向天子挥拳,故此他虽然在怛罗斯获一场大胜,拓地千里,俘虏数万,却直到现在也未曾听说封赏,而且,天子冬时巡幸温泉宫,他也未能相随陪侍。你们道这是为何?”   “为何?”   “圣眷已失,叶畅要完了!”那位祝兄得意洋洋地道:“在朝为官,本事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圣眷,你们可知李林甫为何会去相?不是因为年老多病,而是因为失了圣眷,结果呢,他就只有到辽东去苟延残喘!”   这人信口胡诌,说得周围的太学生一愣一愣的。   身为算学的太学生,他们天生就对叶畅没有好感,早在当初叶畅用一些通俗的读本,把原本玄之又玄的算数浅白地解释之后,他们就有一种忧虑。   这可是将算学这门神圣学科,与账房、朝奉还有庄头等同起来!   算学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成为太史监,计算历法、天象,怎么能让锱铢必较的商贾之徒也接触到这些神圣的知识?   “难怪他会亲自在报上回应我等,大约就是闲得慌吧。”有人讪笑道。   “他就是失了圣眷,毕竟也是当朝大臣,我等人微言轻,还是寻先生问问为好。”   “正是!”   众人议定,便结伴去求见自己的先生。   如今国子监算数科归太史监管,而他们的先生,也与太史监有着密切联系。这位名为瞿昙巽的国子监助教,乃是如今东都算学的第一人,虽然还有位司业在此,可是众学生对于瞿昙巽更为信任一些。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会对《民报》上的数学如此敌视,也是瞿昙巽在其后推波助澜。   “依汝等所见,当如何应对?”瞿昙巽问明前因后果,笑着问道。   他盘膝跌坐,模样甚是从容,那祝姓学生道:“助教乃当今算学大师,家学渊源,岂是叶陟州可比,请先生著文驳之,以正本清源,不使谬种流传!”   “是,助教算学精通,若不出来,还有何人可以担当此任?”那祝姓学子慷慨激昂地道。   瞿昙巽又环视众人,心中甚感满意。   他原本不是中原人,祖上出自天竺,自西域来到长安,先后数代担任大唐的太史监,掌管历法制定。但僧一行博采众家之长,定大衍历,取代了他祖上所翻译的九执历,也动摇了他家族在太史监的地位。所以一行去世之后,年仅十七岁的他就说动太史监同僚陈玄景、曾在太史监任过职的南宫说等人,攻击大衍历抄袭了九执历,而且还抄得不精。   官司打到了李隆基面前,结果让他们失望,南宫说等人因此被罪,而他这个始作俑者,也因此被赶到了东京的国子监,远离长安城这政治中心。   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回到长安,但当他从叶畅发行的书籍和《民报》上看到那些普及数学和天文学知识的文章时,看到推崇僧一行的文章时,他感到恐惧和愤怒。   他,还有南宫说,都是天文算学的世家,他们这些家族世代垄断着天文学和比较高深的数学,可以说,对知识的垄断乃是他们能够在朝堂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可是《民报》还有那些数学普及读物,要将他们世代垄断的知识公布出来,这就是断了他们家族的富贵之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   “诸位能入国子监学算学,都是一时才智之士。”他缓缓说道:“任此等歪理邪说流传,至少有二害。其一,谬种流传,误导愚氓,乃至有奸邪之辈,操持所学,口称图谶,行悖逆之事;其二,使宵小之辈,粗得皮毛,一知半解,亦敢称尊,反而令诸君所学,无用武之地!”   众学子纷纷点头,这话可不是瞿昙巽第一次说,这些学子对前一点并不是很在意,可对后一点十分重视,说直白些,如果数学普及了,也就意味着他们这些人所学的数学完成没有了用处,他们想凭借数学升官发财的美梦就破碎了。   故此,他们绝不能容忍此事!   “我非为自家虚名,而是为天下,为朝廷,为诸君行此事。”瞿昙巽接着又道:“叶陟州势大,我与之抗,如螳臂当车,却不得不为之!”   他说得慷慨悲壮,仿佛只要一出声,叶畅便要置他于死地一般。周围的学子,毕竟年轻,不免有些激奋,那姓祝的振臂道:“助教请放心,叵是叶畅当真敢以势逼人,我等便敢去敲那登闻鼓!”   “正是,也让天下人知晓,我们算学太学生亦是忠义之士!”   瞿昙巽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虽然瞿昙家在太史监里经营多年,颇有影响,但是与叶畅这样真正手绾大权的重臣相比,他差得太远了。如果不造出一些声势,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虽然京中有位大人物保证,只要他能压过叶畅一头,让叶畅吃个憋,必然要大力抬举他——可是自己手中多一份倚靠,总比完全仰仗别人要强。   “助教欲如何行事,我等必附骥尾!”那祝姓学子又道。   瞿昙巽向他微微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他眯着眼,沉吟了一会,多面手才道:“既是如此,我倒是有一计。”   “助教请讲。”   “向民报及叶陟州宣战。”   “宣战?”众人听了,都吓了一大跳。   这可不是一般人,此乃当朝重臣,就算如祝学子所说,叶畅已失圣眷,可他毕竟是杀人如麻的名将,他们这些腰间佩剑只作装饰的学子,也能向叶畅宣战?   第405章 将此纷争聊解闷   “卖报卖报,今日奇闻,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   陈小二一边卖力地吆喝着,一边东张西望,希望能有人被他的声音吸引,过来买他的报纸。   如他所料,今天报纸上的奇闻也太过悚人,立刻就有好些人围了上来:“卖报的小厮,你方才吆喝的是啥?”   “头版头条,洛阳国子监算学诸生,向安西大都护下战书!”陈小二扬了扬手中的报纸,舔着唇,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二十岁左右的模样,长得奇丑,说话还有些口吃,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摇头:“诳人的吧,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诳人的,郎君买我一份报便知,若是郎君看了报纸还觉得我诳人,便揍我一顿!”   “我揍你做什么!”那人失笑道。   这个时候,有许多人被吸引,都纷纷围上来买报纸。那年轻人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三文钱,交到了陈小二的手中:“给我一份吧!”   陈小二交出报纸,笑嘻嘻地道:“郎君看了,必不后悔,这期报上,还有当今名茶品评呢。”   “咦?”那年轻人倒不急着看报了:“当今名茶品评……你如何知晓我对这感兴趣?”   “郎君身上可是有茶叶味儿,小人虽是没有福气,去尝尝天涯茶客陆郎君所夸耀的天下三十六泉泡三十六茶,却也听人说过。郎君身上这样的茶叶,显然是清雅好茶之人!”   那人哈哈大笑:“你这小厮,好生去做,前途无量!”   “谢郎君吉言了。”   那人便是陆羽,天涯茶客,乃是他的自称。在数年之前,他才在长安香雪海中当小厮,因为苦研茶道,这两年得了叶畅资助,开始周游天下,寻找好茶好水。他一边读书一边品茶,混出个“天涯茶客”的称呼,年前返回到长安,便应杜甫之约,给《民报》写品评泉茶和游览天下的文章,也就是所谓名茶品评。   看到这个陈小二,陆羽便想到当初的自己,若不是叶畅相助,他哪里能象现在这样怡然自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打开叠在一起的报纸,他便看到头版头条的标题:“战书——洛阳算学学子致安西大都护叶公。”   “真有其事!”陆羽讶然道。   确实是一份战书,只不过,这份战书的内容,却是算学。   算学的学子,也是书生,文章写得不差,故此先是一番恭维,将叶畅拔得高高的。过了中段之后,却是笔锋一转,指责叶畅识人不明,被佞人张休等所惑,误信邪说,偏离算学正道。洛阳学子屡屡致书劝谏,结果叶畅不但不肯改弦更张,反而羞辱这些学子。   故此,这些学子以自己所学,向叶畅发出挑战书,双方各出十题,比赛解题,谁解得多谁胜,若所解数量相同,则以谁用时少为胜。   “这倒是有些象市赛了……也好,也好,终究是雅斗。”陆羽看得心里欢喜,心中自言自语道。   他对叶畅倒是有十足的信心,觉得叶畅绝对不会输与那些寻章摘句的腐儒竖子。不过他心思恬淡单纯,终究没有想到,一群书生,而且还是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的太学生,竟然敢卷入这样的争斗,就连陆羽都看出来,这种明面上的学术之争,背后隐藏的还是政治斗争。   “既然赶上了,当为叶公摇旗呐喊,世人只知叶公为财神,却不知他亦是茶神,俗与雅,浊与清,岂是庸人可辨之者!”   陆羽正想着,突然间身边人群乱了乱,他抬头一看,却见十余骑鲜衣怒马,从面前昂扬而过。   此时正值雪后,虽然铲过雪了,但是路旁总有些脏雪,这些人马蹄将雪溅起来之后,周围人纷纷避让。这十余骑不以为意,径直冲过去,仿佛有什么急事一般。   “让他们遇着叶中丞就好!”有人破口大骂:“生在长安作威福,出门便遇叶市虎!”   “市虎”乃叶畅的又一个绰号,是说他刚烈凶猛,对恶人宛若猛虎。   那群人也听到骂声,有人回头望了望,却没有停下找麻烦。他们一路过去,到了金城坊,直接进了刑縡之宅。   “晦气,今日进城,还被人骂了。”下马之后,有人便道。   “不是骂,是咒,咒我们遇着叶中丞呢。”另一人哈哈大笑。   “闲话休说,刑公何在,召我们来,不知有何事!”   他们闹哄哄的,惊动了住在别院处的袁家兄弟,袁晁与袁瑛出来一看,这些人都是面带凶色,看起来乃是亡命之徒。   “今日有一件事情,洛阳的那群腐儒,向叶十一宣战,昨夜我们得到消息,故此召你们来。”   刑縡出来将这些人招呼进屋,十余人挤进去,屋里顿时满满当当的。袁家兄弟未得邀请,只能在院子里,他们想要往那边靠近些,便被人挡住。   二人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屋中,袁瑛愤愤地道:“哥哥,这些家伙,根本不信任咱们!”   “咱们也不信任他们,无论他们让咱们做何事,到时候见机行事,现在还须应付一番。”   “那个大食人,要想办法弄出来。”   “可惜,咱们没有人可用……对了,那个歙州人方清,你与他不是有联络么,看看能不能将此人联系上,此人亦是胆大妄为之辈,若能与他联系得上,咱们多一份助力。”   “他们不放心我们兄弟出去,如何能联络?”   “简单,你一人去,我留在这里,他们见我在此,不会疑心其余。”   这兄弟二人秘议,那边刑縡笑着对新来的同伙道:“你们这几日还可以出去快活,但不要再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也留个地址,我随时会再请你们来议事。”   “刑大哥,为何如此?”   “今日报纸上说的,洛阳那些太学生欲挑战叶畅之事,你们都知晓否?”   “这是什么事情,谁会在意这个?”有人讶然道。   “你们啊,整日里就只知道斗鸡走狗,也不管些正事,这报纸还是要看看的。”刑縡将那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继续道:“此事已经惊动朝廷,据说,天子听闻这个消息,也极是感兴趣。”   如今的《明报》并不是一天一期,而是五天一期,因此洛阳太学生挑战叶畅的事情,五天前就传到了长安,而且很快就被李隆基知晓。刑縡自有自己的情报来源,知道李隆基对这场比试很感兴趣,据说为止改变主意,提前从温泉宫回长安。   “故此,最多三五日,圣人就会回来,洛阳的那些太学生,如今也已经动身赶往长安,没准此时已经到了骊山了。”   刑縡所料的没错,在瞿昙巽的率领下,洛阳算学的太学生们已经到了骊山。说起来有讽刺性,他们前往长安挑战叶畅,所乘的便是叶畅一手测定的两都辙轨列车。到了骊山之后,有人将消息传到了李隆基处,李隆基对他们甚感兴趣,特意召见他们。   “叶卿计算之术,朝中重臣里可是数一数二,就是杨卿,也未必能及。”看着面前的这些兴奋得脸都红了的太学生,李隆基笑着道:“诸位与他相争……可有信心?”   这些太学生们自然轮不上发话,边上的瞿昙巽施然上前行礼:“如今圣天子在,朝中又有群贤雅集,臣等虽只是苇蔑之材,却也不惧祸国殃民的贼子!”   李隆基脸不禁抽了一下,旁边的杨钊则是冷笑。   杨钊确实准备对付叶畅,而且还准备了更为隐蔽的手段,但这个瞿昙巽却不是他的人。   他也很奇怪,此人在洛阳充任国子监助教,怎么会挑得太学生闹出这样一番事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学术之争,而是政争。   将叶畅称为祸国殃民的贼子……杨钊也很想这样骂,只不过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叶畅自十一年前出现在长安起,便快速挑动着大唐的变化,而当他在七年前开始经营辽东之后,又创造了一个词:辽东速度。   短短六七年时间,辽东模样大变,已经从大唐的鸡肋,变成大唐一等一富庶之地。杨钊看到过一份秘密报告,辽东旅顺城中百姓收入,平均起来约是长安百姓收入的三倍,洛阳百姓收入的两倍半。而辽东乡野间百姓收入,更是相当于关中乡野百姓收入的五倍以上!   故此,辽东在这并不长的时间里,汉人人口由最初的十五万,暴增至天宝八载的三十万,再到如今的五十余万。加上臣服于汉人的室韦、高丽、新罗、女直、契丹、奚等等诸族,人口总数已经有九十万。   而这九十万人一年所创造的财富,近于人口五千万以上的大唐的十分之一!   叵说这个数字还不直观,那么有各直观的,就是钢铁产量。辽东一地的钢铁产量,是除辽东之外大唐钢铁产量的十倍!   这些钢铁,变成了铁钉、铁锹、铁锄、铁锅,变成了盔甲、箭镞、刀剑、枪槊,变成了菜刀、剪刀……变成了从大唐本土到日本、新罗、安南等等诸地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用品。   这样的人,可以说他所谋甚大,可以说他暗怀叛逆,却不能说他祸国殃民,至少现在为止,叶畅还没有真正祸国殃民过。   当然,以后就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杨钊的嘴角噙起的冷笑变成微笑,还向朝他看过来的瞿昙巽微微点头,表示对他的认可与赞许。   “瞿昙卿倒是信心十足,不过,叶卿虽有些不宜之举,却还算不上祸国殃民。这些年国库充盈,百姓安乐,四夷宾服,叶卿出力甚大。”李隆基缓缓说道。   瞿昙卿霍然道:“此等情境,皆是天子洪福,臣僚尽力,将士效命,与叶某何干!臣闻叶某凭借他之歪理邪说,于辽东收刮民脂民膏,故此富甲天下……此辈之金银,尽皆陛下之私藏,此辈之行径,乃陛下内库之硕鼠也。陛下宽厚仁和,自古少有,只因其侥幸一胜,纵容至今。而其人沽恶不悛,不思报恩,一昧贪枉。此辈最会矫饰欺瞒,故此他才能……”   “行了行了。”见这瞿昙巽还要骂下去,杨钊咳了一声,挥手阻止道:“圣人面前,不可如此无礼!”   开玩笑,让这厮真的就这样一路骂下去,传到叶畅耳中,肯定会以为是他杨钊安排的人手。现在西马场火灾的消息也早就传到杨钊这里,原本杨钊就有些担忧,叶畅会把这笔账算到他头上,对他来一场不死不休的政争,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这种政争只能两败俱伤,让陈希烈等渔翁得利。   “某只是禀承一片忠心。”瞿昙巽却不买他的账:“杨公惧他,某却是不惧他!”   “朕有些乏了,这位瞿昙助教,先退下吧。”李隆基淡淡地道。   这下子,瞿昙巽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了:天子分明是恼了他!   他受人指使,只道叶畅已失圣眷,故此跳将出来,要树起倒叶的大旗。他算是狡猾的,知道若自己只是上书弹劾,肯定不会被重视,毕竟一个区区助教,朝中谁会在乎?因此,他先以学术之争挑起纷争,果然得了李隆基召见,这让他认为自己的政治投机得逞,下定决心要乘胜追击。   结果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即使叶畅圣眷不如以前,却也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挑战的。   蜉蚍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再看周围那些李隆基近臣的脸色,似乎都在讥笑他了。他心中翻滚着千百种念头,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结果:这次完了!   上一回他投机,才十七岁之时,便乘着僧一行死去的机会,大肆攻讦一行,试图维护自己家族在大唐的特殊地位,那次失败,让他被赶到洛阳,成为一介区区的国子监助教,半点地位都没有。   这一次再失败……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里,他不禁颤抖起来,然后孤注一掷,跪倒在地,嚎叫着道:“臣家自曾祖之时来到大唐,世代为天家之臣,如今已逾百年,臣对天子,对大唐,是一片忠心……臣虽是学问浅薄,却也愿在此立誓,若臣领着太学生负于叶畅,那臣便是欺君,若臣胜了,叶畅之伪学,还请圣人斥退!”   “哦?”李隆基眉头轻轻一舒,那边杨钊也眼前一亮。   “既是如此,就让这厮与叶畅斗上一场,无论胜负,皆可解闷。”这是李隆基的想法。   “要动摇叶畅根基,便须从他的学说开始,此人倒可以充当投石问路的石子!”这是杨钊的想法。   第406章 万事俱备起东风   骑马从骊山温泉宫到长安,只需要一个时辰功夫。每次李隆基巡幸温泉宫,之所以会耗时甚多,主要是随从太多道路拥塞,往往是先头已经到了骊山,而后尾却还没有出春明门。   不过辙轨改变了这种情形,凭借辙轨胜过泥路的运送能力,也凭借更合理的调度,现在李隆基巡幸温泉宫,几乎就是一个时辰到,和以往单人骑马没有什么区别。   “这是圣人的旨意,还是旁人进言的结果?”   将手中的圣旨放在香案之上,叶畅看着来传旨的中使,脸色淡漠地问道。   中使不知道叶畅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换位思考,圣人颁布这个旨意,分明是有些信不过叶畅的本领,想来叶畅不会开心。   一念及此,中使垂着眼,不与叶畅目光相对,脸上却带着笑:“这个……非是小人能知,小人只是传旨。”   “行,先谢过了。”叶畅向身边的叶安使了个眼色。   叶安送那中使出去,不一会儿,又重新进来:“天子起初倒是有几分兴趣,后来听得那瞿昙巽说的话不象样子,便斥退他。但是杨钊后来推波助澜,令天子再度动心,乃下此诏。”   叶畅嘴角噙起了冷笑。   李隆基或许是将这次相争,当成一个解闷的事情,而杨钊则是在顺水推舟,无论争执的结果,谁胜谁负,对他都有利而无害。   只不过……李隆基与杨钊,只怕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也是叶畅自己乐得相见的吧。   “如今这中使的胃口倒是越来越大了,方才那中使拿了两张一百贯的飞钱。”叶安又道。   “大约也是不看好我们了。”   这些中使,多由内监充任,他们跟在皇帝身边,对于朝廷中的风向甚为敏感。以往叶畅有所探问,多不讳言,就算离开时叶安代表叶畅送上贿赂,也不敢收取太多。但此次不然,这个中使拿走两百贯,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卞平回来没有?”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叶畅又问道。   “尚未回来。”   卞平正在打探刑縡一伙人的动静,暂时尚未曾回来。叶畅笑了一下,轻轻用手敲了敲书案:“既是如此,这件事情,便由你亲自去做。”   叶安眉头一动,心中有些不安。   与此前所要对付的人不同,叶安很清楚,这次要对付的,将是太子李亨、户部尚书杨钊、御史大夫王鉷……几乎是半朝权贵。   同时对付这么多人……可以吗?   “十一郎,是否小心一些?”犹豫了好一会儿,他建议道:“太子那边,地位尴尬,先从他开始?”   “不必,若真从太子做起,事情反而难成,只凭我们一方之力,能奈太子何?”叶畅笑道:“我是想将所有的怪都拉到一起炸掉啊。”   “呃?”这句话,叶安根本不懂。   “混水摸鱼,乱中脱身。”叶畅道。   李隆基这道旨意,并不只是下给叶畅,身为京兆尹的王鉷也接到旨意,让他准备好当日比试之事。   比试的地点,就挑在春明门外,按照李隆基的意思,搭建一处棚子,比试双方在棚内较量,而他则可以舒舒服服地抱着火炉,在春明门城楼上看热闹。为此,王鉷就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搭建好赛棚。   既然王鉷得到了旨意,王焊自然也接到了消息。听得这个,他大喜过望,立刻又兴致冲冲地到了刑縡宅中。   “十二月十二日举事?”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刑縡听得这个消息,面色也是一变。   “这一天很好,大吉啊。”王焊道。   “天子何日归京?”   “十二月十一日,天子便归京,次日便看叶畅与洛阳算学之斗。”王焊略微有些得意:“看来,西马场的事情,有人瞒着天子!”   这一点王焊倒是猜对了,西马场的火,确实被人隐瞒下来,报到李隆基那儿,是战俘们用火不慎,导致失火——把责任推到这些俘虏身上,既谁也不得罪,又不至于给自己揽来祸端。李隆基大约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一点风声,不过既然没有人闹起,他也乐得装糊涂。   就算有人闹,也不会影响李隆基看热闹的心情,毕竟西马场的火,明显是冲着叶畅去的。   “那好,便做了!”刑縡以右拳击左掌,目露凶芒:“富贵险中求,不敢冒险,哪来的公侯万代,莫非也去学叶畅黄沙冰雪中求功勋么?求来求去,还不是天子猜忌、同僚妒忌!”   “事情要做得缜密,那两个乡下佬,当好生用上。”王焊道:“他们现在如何?”   “今日兄长留在这边,弟弟出去玩了,我派了人跟着……”   正说到这里,外边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情有些慌张:“刑五哥,不好了,那个土包子跟丢了!”   这人正是刑縡派去随袁瑛一起的家伙,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来。听得这话,刑縡脸色大变,霍然站起:“你这厮怎么搞的,怎么会让那土包子走脱!”   王焊亦是阴着脸,他们的密谋可是杀头抄家的勾当,袁家兄弟虽然知道的不多,可是泄露出去也会让他们有危险!他沉声道:“先莫急,去看看,那个袁大在不在!”   有人急冲冲到了院子里,冲着厢房喊了一声,听得厢房里袁晁回应,这下众人稍稍放心。   “袁大还在,那就是没有大问题,让人看紧了他,若有什么异动,干掉他。”回过神来的刑縡吩咐道。   “想来是走散了,乡下来的土包子,到了长安这繁华地界,分不清东南西北也是正常。”王焊也放下心来。   他们却不知道,被认为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走散了的袁瑛,此时已经到了东市。   确认身边再没有刑縡的人跟着,袁瑛喘了口气,喃喃骂了一声,然后寻了家店铺打听。他那带着东南口音的官话,让对方有些爱理不理,不过连问了两家,终于知道如何走。   东市是长安两大市之一,客栈之类的自然不会少,没多久,他到了一家名为“康和居”的客栈门前,再一打听,果然客栈中有位来自歙州的方清方郎君。   袁瑛大喜,他们在长安无依无靠,只有这个方清,来时遇见过,当时他觉得此人甚对自己的脾气,因此留下了联系方法。此人胆大包天,也是个没遮拦的家伙,或许自己来向他求助,能得到他的回应。   他倒是运气,今日方清没有出去,呆在客栈中休息,见他来访,也是惊喜:“昨日正去寻袁兄,却听闻你们兄弟几日都没有回来,没想到袁兄今天便来找我了!”   “莫提了,我们兄弟遇着大麻烦,险些便见不到方兄了。”袁瑛叹着气道。   他也不怕泄露秘密,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方清闻言不由变了颜色,看着袁瑛,神情有些不豫。   他们的交情,可还没到能帮这种忙的地步!   “我们兄弟知道方兄乃是英雄好汉,走投无路之际,只能向方兄求助,也不需方兄做其余事情,只要到时准备三匹马接应一下即可。我们当然不会让方兄白忙这一场,方兄请看。”   袁瑛一边说一边将一颗宝石放在了方清面前,这是哈立德交给他们的保命宝石,袁家兄弟是外行,不知道值多少钱,方清同样也不知道,只是一看宝石成色,便知道是好东西,立刻紧紧攥在手中。   “事成之后,这般宝石,还有相谢。”   捏着手中硬梆梆的宝石,方清笑了起来:“袁郎兄弟也知道方某为人仗义,方某如何会坐视不理!我此次来,带了些兄弟,大不了就与那伙贼子做过一场!不过袁大郎安危要紧……这样吧,我会备好人手马匹,到时候你联络我就是!”   “我这次回去,只怕那伙贼子会看得更紧些,想要再出来传递消息不易……方兄可以派人到金城坊,方兄可识字?”   “某虽不识,某身边有识字之人!”   “那好,刑宅外有棵树,那树这么高的地方有个树洞,到时我将按排留在树洞之中,方兄遣人来取,一切就有劳方兄了。还有那个大食人,若是咱们能劫走他,那可是一座活金山,也要烦请方兄多留意。”   “放心,放心!”方清满口答应下来。   与方清约定好之后,袁瑛不敢多作耽搁,当下又回到金城坊,果然受到盘问,好在被他应付过去。再回屋里与兄长相见,他正要开口,袁晁却抢先道:“你怎么不小心走失了,好在又回来,否则岂不误了大事!”   袁瑛有些愕然,却看到兄长做了个手势,他顿时明白,敷衍了几句之后,便听得外边有轻微的声音。   原来刑縡根本不相信他方才的解释,派了人偷听他们兄弟对话。好在袁晁足够谨慎,这才没有被听了去。   没过一会儿,刑縡又请他二人来,满脸堆着笑道:“二位袁兄,事情安排妥当了,十二月十二日,请二位袁兄相助!”   “十二月十二日……我在外头听说,十二月十二日有件什么事情……对了,叶畅要与洛阳的太学生比算学!”袁瑛面色大变,吃惊地道:“你们真要对付叶畅?”   “你只管放心,我们有多大胆子,敢对付叶畅,不过是对付一老头儿。”刑縡嘿嘿笑了两声:“事情成了,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兄弟。”   “刑兄,到如今你们还不说,要对付的是谁?”袁晁沉声道:“我们兄弟虽是乡下来的,却也不是傻子,若是事情不说清楚,我们兄弟可不敢奉陪!”   “嗯?”   “对付叶畅这等凶人的话,还请刑兄另请高明!”袁晁又道:“大不了刑兄送我们去见官,我们保证不会说出刑兄要对付某人之事!”   刑縡眼中凶芒顿时一闪,不过事情安排到现在,临时去找人替换这两个乡下土包子,却未必来得及。想到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刑縡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既是如此,某就实话实说,我们要对付的,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龙武大将军,那是谁?”袁瑛一脸茫然。   莫说他一脸茫然,就是身为小吏熟悉朝廷架构的袁晁,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个陈玄礼……他怎么了?”袁晁犹豫着问道。   龙武大将军自然是个重要的官职,而且非天子亲信武将不能当之。只不过这个陈玄礼一直比较低调,甚至可以说默默无闻,虽然数十年前李隆基发动政变夺取帝位时,他与王毛仲、高力士等就是李隆基的左膀右臂,但同高调并殒命的王毛仲相比,他就老实得有些过份了。   所以袁晁对这个人都觉得很陌生。   “你们都见过了,我结交的兄弟当中,便有龙武万胜军军士,之所以对付陈玄礼原因有二。”刑縡肃然道:“其一,他薄待士卒,辱我兄弟,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其二,他当龙武大将军时间太久了,挡着一些大人物的路了!”   袁晁听得第一点时不以为然,刑縡怎么会为了兄弟受点辱便要杀当朝的一位大将,但听得第二点,他心中便是一动。   这倒是有可能,这位陈玄礼当龙武大将军时间久了,底下自然会有人眼巴巴望着他屁股下的位置,他若死了,位置岂不就让出来了?   “为何寻我兄弟来做此事?”袁晁又道。   “我也不打诳语,我和我的兄弟,都得在长安城讨生活,若是我们动的手,迟早要走漏风声,大伙儿就都没了活路。但两位袁兄则不然,你们带着那大食人回到台州,莫非还敢再来长安?”   袁晁这次没有什么再问的了,不过袁瑛又开口:“此事为何是十二月十二日做?”   “十二月十二日时,天子仪驾回长安,陈玄礼必然会跟来。待叶畅与那些太学生之争结束,天子回宫,我们想法子把陈玄礼留下,你们动了手,立刻离开长安。”刑縡笑道:“我们会尽可能将事情栽到叶畅头上去,到时候,你们又出了口恶气,还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绝不会忘记二位恩情。”   袁晁觉得不对劲,这刑縡的计划,不免有些儿戏。不过仔细一想,他当然不会把全部计划说出来,那些疑点,应当都是他隐瞒的东西。   反正他们兄弟也不是真心要帮刑縡,对方有隐瞒,他们也有隐瞒。   当下他点了点头:“刑兄既然如此说,我们就放心了……还望刑兄说到做到!”   “放心放心,我可对神佛发誓,绝对做到。”刑縡一边说,一边奸笑起来。   第407章 负义忘恩真先生   洛阳太学生挑战叶畅的消息,成了这几日里整个长安城的话题。   眼见马上过年了,长安城正热闹着,有了这个话题,那热闹就更上一层楼。每日都有人跑到东门外,看搭的赛棚一点点立起,然后还有商家把门路走到京兆尹处,试图如同球市一般,给自己打个广告。   这如今成了京兆的一笔重要收入,京兆尹上上下下都眼巴巴望着,等着年前再分润上一笔。不过天子盯着,京兆尹王鉷也不敢做得太过份,只是准了其中几个稳妥的。   十二月十一日转眼到了,试棚已经搭就,万事俱备,似乎只欠东风了。   “王鉷倒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啊。”叶畅听说之后,笑着向身边叶安道。   “确实,地方不可太远,亦不能太久,既要有棚顶,又不能遮着城楼上天子的视线,王鉷这个人,还是有几分本领。”   “拍马屁的本领,搜刮百姓的本领。”叶畅喃喃说了一声,表示不屑。   他确实看不起王鉷,这厮为京兆尹、京畿采访使,为了与杨钊争夺圣宠,显示自己也有不逊于叶畅的理财本领,他拼命搜刮百姓,巧立名目,表面上是减免百姓税赋,实际上却将某些税赋收到了二十年后——至于百姓能不能凑出这笔钱来,就非他考虑的事情了。   如今京畿一地,几乎所有的自耕农都消失了,全部转变成了权贵富豪的佃农甚至农奴。   “淳明,你的那些小师弟们,有没有把握?”叶畅又转向立在身边的少年。   十一载时光,让当初十二岁的小小少年,变成了二十余岁的小伙。当初黑瘦矮小的身材,现在已经高挑、健壮,而当初麻木的眼神,也变得灵活、生机勃勃。   抿着嘴笑了笑,叶淳明道:“郎君只管放心,我虽然愚驽,蔡晨旻、岳曦和杨帆却非同一般,便是张师,也说他们三位青出于蓝。”   张师就是张休,僧一行的俗家侄子,原本史上默默无闻的人物,却因为结识叶畅而成为当今首屈一指的数学、物理和机械大师。随着叶畅对这个时代的影响越来越大,象张休这般命运发生巨大改变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过,张休这等国宝级人物,叶畅却不敢将他留在长安,被人拐去就非常不妙。他一直是留在辽东旅顺,从天宝六载起就在旅顺开办学校,淳明读书成绩虽然不是很出众,却因为对叶畅的忠诚与个人的稳重,而成为张休的助手。   提起自己的那三位师弟,淳明看着叶畅的目光就充满了敬佩。张休曾经不只一次地说道,若不是叶畅的这一套学制,根本不可能让这些孩童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个个学有所成。   与太学生们比试数学的,当然不会是叶畅自己——叶畅自己下场的结果,十之八九是输,原因在于他看不大懂这个时代的数学表述方式。但是淳明提到的那些人却不同,张休将叶畅带来的新式数学、自己跟随叔父所学的旧式数学,融合在一起倾囊传授,使得这些少年们身兼二家之长,自然不会出现连题目都看不懂的事情。   “虽是如此,明日之赛,还是须取全胜才行。”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淳明,你将他们三位召来,随我去试场看看。”   “是!”   淳明对他的安排没有任何怀疑,应了一声便出去。叶安有些奇怪:“还要去试场看?”   “那是自然,熟悉考场嘛……”   想到另一世里每到大考之前,学生们总要去熟悉一下场地,叶畅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一会儿,蔡晨旻、岳曦和杨帆被带到他面前来。   说来有些遗憾,叶畅的私学,最初是为了培养叶家子侄中的人才而设的,只是同时还招了数量相等的修武各姓子弟、叶畅托人买来的孩童,三者各占三分之一,但是叶家子弟成才率低了些,最初的那些孩童们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人物出现,就连叶畅的侄子叶铸,学问也只能算是一般。倒是外姓的子弟中,出了一个蔡晨旻,买来的孩童里,则出了岳曦与杨帆。   蔡晨旻如今已经十九岁,个头不高,脸上带着笑,极是自信的模样。岳曦与杨帆体型偏瘦了一些,两人比蔡晨旻小一岁,但个头反而比其要高。他们都是天宝三载入的学,如今已经过了八年,每日要花四个时辰学习,两个时辰劳作、锻炼,可谓智体双重发展。   “郎君!”如同淳明一样,他们对叶畅的称呼,并不是官职,这样的称呼,让他们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   “明日便是你们名扬天下之时。”叶畅看着他们:“可紧张否?”   蔡晨旻微微扬起下巴,笑着道:“这有什么紧张的,张师早就对我们说过,朝廷里太史监的算学大师,与我们相比也逊色一筹。我们得张师真传,又学得郎君妙术,若是输了,那才是怪事!”   “有信心就好!”叶畅道:“今日先去看看试场,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我们明白,郎君令我们做各种预案,便是为此。”   叶畅在对这些少年的教育中,非常重视预案的拟定,从学习计划预案,到紧急应变预案,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故此这些少年做事大多都很有计划性。   门前早备好了马车,出于低调考虑,此次叶畅没有乘马。带着三人到了试棚,见几面透风,叶畅首先皱起了眉。   之所以放在外边,无非就是要热闹,但并不意味着为了热闹,就非要这些少年在寒风中呆着——那是纯折腾人。   见着有京兆府的差役正在看守试棚,叶畅将之召来:“朝北的这一面,用木板做一面墙,免得北风直吹。”   那差役虽然属京兆尹辖下,晓得自家上司与叶畅不睦,可对叶畅的吩咐也不敢怠慢,当下招来人手,依着叶畅的吩咐,将那一面挡了起来。   “再备六个脚炉子,明日放在边上,升起火来,莫要冷着……”   “叶中丞,只需备三个就可以了。”叶畅正在吩咐,却听得有一人插嘴道。   他眉头一皱,自己说话的时候,不相干的人插嘴,既是不礼貌,也是不将他放在眼中。如今长安城中,敢这样做的人屈指可数,而方才的声音,分明不是这些人当中的。   他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人,深目隆鼻,带着些白种人的特征,一脸不屑地望着他。   这人身后,还跟着二十余人,也都一个个目光冷淡,甚至是敌视。   不必细思,这一伙,应当就是从洛阳来的太学生,而那个开口说话的,就是他们的助教瞿昙巽了。   自从杜甫传来消息之后,叶畅就遣人去查过这个瞿昙巽的根底。此人家族祖先,乃是从天竺来大唐,在天文、数学方面极有造诣。但是僧一行主持大衍历编制,令其家族在太史监中的地位受到影响。僧一行在世时他不敢出声,僧一行去世后便跳将出来,勾联在太史监中的故旧,攻击《大衍历》抄袭他家族翻译的天竺《九执历》。   这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大衍历》确实有借鉴《九执历》之处,但是还不到抄袭的地步。不仅如此,瞿昙巽还认定,《大衍历》不如《九执历》,也就在是他看来,抄都没有抄对。   官司打到了李隆基处,李隆基令人对比二历,测量日、月食与星相变化,《大衍历》十得七八,而《九执历》则远远不如。至此,所谓抄袭之说不攻自破,瞿昙巽等人也因此获罪。   叶畅不仅私办算学,而且还扶植一行的侄子张休,对于瞿昙巽来说,自然是大敌,他仇视叶畅也就很正常了。   只不过,单纯的学术与人情之争,牵连到政治争斗,这个瞿昙巽,当真是自寻死路。   “怎么,叶中丞莫非有什么不满?”见叶畅望着自己半晌,瞿昙巽一扬下巴,满脸高傲地道。   “六盆火炉非是为汝所备,而是为明日诸学子所备。”叶畅平静地道:“冬日里天寒地冻,学子有火炉,终究要舒服些。”   “所以我才说,没有必要,只需三座即可。我的学生,可不象叶中丞的家僮一般娇惯,他们数十载寒窗,这一点点苦,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瞿昙巽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太学生们:“瞧瞧,就这些锦衣玉食的少年郎,要与你们比试算学。你们可不象他们一般,得入大富大贵人家里为僮仆,算学就是今后你们一家生计之所在,这点寒冷,你们可受得住?”   这厮倒是伶牙俐齿,成功将自己这边太学生的怒气激发出来。叶畅微微皱了一下眉,走过去劈手就给了瞿昙巽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响,声音清脆无比。   瞿昙巽敢向叶畅挑衅,自然是将叶畅可能的反应都算计过了。   在他想来,叶畅是朝中重臣,当今名士,谣言中的仙人弟子,必然是自顾身份爱惜羽毛的,被他讽刺几句,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只能生生受住,绝对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   就算叶畅忍耐不住,与他争执,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叶畅如今的名声多大,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叶畅和他争吵,岂不是为他造声势?   结果,叶畅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是与他来一番唇枪舌剑的争吵,而是直接一记耳光抽过去,打得他原地转了半圈,脑子里全是苍蝇在嗡嗡作响。   “你……你怎么打人!”   瞿昙巽身后的太学生都愣住了,然后指着叶畅叫道。   叶畅撇了一下嘴,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他居于主将之位多年,一言一意,便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自然而然养出了一种威仪。此前他对着那小吏,并没有展现出这种威仪,但现在却不同。被他目光一扫,那些太学生才意识到,他们面前可不是一般的学者名士,乃是当朝名将之中也位居前列的人物!   “每年安东商会,往长安洛阳太学供奉钱万贯之多。”叶畅缓缓道:“据我所知,洛阳太学诸监都进行了整修,冬日里有火炕、炉火,而且诸生每日禀食,朝廷亦有恩赏。此人胡言乱语不打紧,将朝廷与安东商会诸贤达之好意抹去,我不能忍!”   听得这里,太学生们的愤怒顿时变成大窘。   当初李适之之子曾经闹出长安太学生寻叶畅麻烦之事,但事情被叶畅摆平,此后每年,安东商会都给太学捐献资助——谁都知道,实际上这笔钱是叶畅掏的。故此,在某种程度上,叶畅对他们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和助教,都是有恩的。   但他们却来寻叶畅麻烦,说得好听些,是学术道统之争,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这一茬事情,因为叶畅自己从来不提,这么多年来,太学生们已经习惯了,可现在相来,叶畅哪有义务每年出一万贯来扶植他们?   “我……我……你分明是怕了明日与我等相争,今日才做此语!”瞿昙巽此时回过神来,他捂着脸,跳着脚,指着叶畅叫道:“莫要以为我们怕了,不就是些臭钱么,没有你们的臭钱,我们一样能过日子!”   “笑话,你何许人也,敢替全体太学生作此主?”叶畅冷笑道:“好吧,你既然说我是怕了明日与你等相争……这样,明日若是你们能胜,每年安东商会资助太学诸先生与学子金额,上涨到五万贯,若是明日你们败了,从此休想安东商会再出一文钱。”   叶畅说完,甩袖而走。瞿昙巽还待叫骂,突然叶畅回过头来,向他瞪了一眼,他忍不住吓得向后连连退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方才叶畅一瞪之威,竟至于此!   他这般狼狈模样,自然落入看热闹的人眼中,大伙都哄笑起来。   对于这厮,看热闹的人,实在是同情不起来,叶畅方才言下之意,稍有头脑的人都能判断出,这厮果然就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有人便阴阳怪气地道:“啧啧,好大的赌注,这位先生如此厉害,想来每年五万贯唾手可得了……只不过可要小心,象方才那样不小心摔一跤,少了每年一万贯的资助,少不得有些先生学子,要找这位先生的!”   瞿昙巽的脸色顿时变白了。   第408章 风云际会暗潮隐   对于叶畅来说,与瞿昙巽在今日的相遇,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瞿昙巽在他心目中,也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小人物。   必须承认,叶畅现在的心态,与他刚来这个时代的心态比,有了很大变化。他虽然还对一般的劳动者并无偏见歧视,可对于瞿昙巽这种拙劣的投机者,他实在提不起什么尊敬的兴趣,也没有和他罗嗦的耐心。   一个耳光解决了问题,他便带着自己的随从们离开了东门。这记耳光很快传入刚刚回到长安的李隆基那儿,李隆基听了只是笑。   “叶畅虽是跋扈,下手总算还有轻重,没砍了那厮的脑袋。”笑毕之后,他道:“那厮着实惹人生厌,不知进退……不过明日还要劳他为朕解闷,高将军,你派个人去抚慰一下,让他好生养息,明日要斗出全力来!”   “是。”高力士规规矩矩地应道。   他自己当然不能去,否则就是在展示对瞿昙巽的支持了。派了个小太监过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高力士等得不耐烦,当下问是怎么回事,那小太监憋着笑道:“将军有所不知,京师里的太学生去寻那些洛阳太学生的麻烦,双方起了口角,洛阳太学生给人打了一顿,如今正被堵在馆驿之中呢。若不是小人去的及时,没准还要给闯进去再打一顿!”   高力士哈的一笑,将消息禀报给李隆基,见李隆基除了听得津津有味之外,并没有半点觉得奇怪。高力士心念一转,想到方才李隆基催促自己派人去抚慰瞿昙巽,顿时明白,李隆基早就料到了这般情形。   这让高力士心里暗暗惊觉,虽然这位天子近两年被杨钊等蛊惑,行事越发糊涂,但可不是真糊涂,而只是不愿意耗心耗力罢了。   “叶畅当真会借势,他如今啊,也不讲究了。”李隆基又评价道。   “圣人此言何意,奴婢愚钝,却不知晓。”   “今日这样下来,明天洛阳太学生有十分本领,也只施展得出七分了。”   李隆基这一下猜错了,叶畅还真不屑对瞿昙巽等人施展这种手段。他对于自己的学生们有十分的信心,毕竟他也了解过一些此时数学的水准,做到一元三次方程就已经是出书论著的大数学家了,而他的这学生,则已经学会用正负开方法解高次方程——原本这方法就是南宋大数学家秦九韶根据《九章算术》中的开方法演进而出的。   而且与因循守旧的国子监算学馆不同,叶畅在辽东几乎可以说是建立了一座数学院,无论是规模还是学识,都远远超过国子监了。   大唐天宝十一载十二月十二日,就在各方人士或急切或平静的心情中来临了。洛阳太学生挑战叶畅的消息传得甚广,不少人都赶来看热闹,甚至有远自洛阳来者。所以一大早,春明门外便挤了不少人,虽然他们对于这场“挑战”根本一无所知。   “卖报卖报,今日增刊,算学浅谈,助你知晓今日比试……”   陈小二又勤快地出现在人群当中,一大早便挑了个好位置,在这里兜售他的报纸。他也不懂算学,只是会做最简单加减,故此对于比赛的项目也是一头雾水。   “呵,这《民报》倒是狡猾,知道利用时机。不过,算学乃数术之道,岂是那么容易知晓的。”有人一边笑着一边买来一份报纸。展开报纸一看,然后惊咦了一声:“竟然真有算学浅谈?”   “原来所谓算学,只是咱们日常生计里所用,原来加减乘除,全是算学!”   “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之物,算学不过是用来计量田亩、称取米粮的手段罢了,以往我还觉得算学甚为神奇,现在看来,原来就是这个!”   “是啊,不过如此,看来商贾贩夫,都是算学大师,哈哈……”   “你们啊,就知道看这一点,却不看后面,后面说了,算学乃百工之基,河工、木工、泥瓦匠,都须学算学,若不如此,所修堤坝必溃,所建房屋必倒,城池也必有缺限……啧啧,这么说来,算学原应当是一门显学才是。”   “国子将里算学博士才是九品官,如今洛阳算学馆连三十名学生都招不满,还显学!”   众人对着报纸,一边看一边议论,陈小二听得欢喜:议论的人越多,那么他的报纸卖得也就越多。而且,从这些人的讨论中,他也对算学有了些认知:原来这并不是那些术士们用来计算命运的神秘之学,而是生活中所用的计量之学。   底下叫卖的声音,甚至传到了城头上的御座,李隆基令人取了报纸增刊来看,他年纪已经有些大,眼睛老花得厉害,报纸上的字便有些看不清。   “寿安,给朕念一念。”他召呼身边的二十九娘道。   上回打了杨钊儿子,寿安公主不是没有受罚,被关了十余日,不过今天热闹,又有玉真长公主为她求情,李隆基把她带来。   “阿耶,女儿这里有件好东西。”寿安却不念报,而是拿出个锦盒,打开之后,将锦盒里的一面小圆透镜交给了李隆基。   “这是什么……嗯?”   李隆基接过那小圆镜,最初是惊讶的,但后来一照便明白:“可以将字放大?”   “阿耶还记得当初的那枚水晶球么,水晶球之面是圆的,光过镜面之后,便会折曲,故此字迹变大。”寿安笑嘻嘻地道:“阿耶看书看报不方便,便可以用此物。”   李隆基想到当初为了水晶球引火之事,曾经痛责过寿安,心中便觉得一种温暖。看着寿安的眼神,变得慈爱起来,不过旋即他佯怒:“这必定又是叶畅的把戏吧,这厮几乎对朕饱以老拳,朕可不理他!”   “这是女儿的孝心,与他何干!”寿安一撇嘴:“他敢对着阿耶挥拳,阿耶把他关在长安城里,多关些时日,不让他满天下乱跑就是!”   李隆基目光再度慈和下来,他哪里不知道寿安的一点点小心思,不过这点小心思对他的皇权没有什么坏处,他自然不放在心上。   而且他对寿安,多少是有些歉疚,若不是为了自己的权术,寿安嫁与叶畅,那当真是天作之和。   “好,朕就来用一用……叶畅这厮,心思倒是奇巧,他若是肯用一半心思在正途上,朕这宰相之位迟早是他的。”   “如今他不用心在正途上,已经有人没日没夜在圣人面前进他的谗言,还有人从洛阳城来找他的麻烦,若是他真全心用在正途上,只怕用不了几天,阿耶就把他脑袋砍了。”寿安撇着嘴道。   “哦?”李隆基放下放大镜,目光突然变得很敏锐:“此话何意?”   寿安向着一边呶了一下嘴,李隆基别过头去,只看杨钊颇为尴尬地站在那里。   寿安明显就是在给杨钊上眼药,李隆基笑着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寿安的胳膊:“你啊,女生外向,果然如此!”   他将报上关于算学的内容看了一遍,沉吟了会儿,笑着道:“不过,二十九娘,你说得不错,若他把这份心思用在政途上,不知多少人睡不着觉——没想到,他把朕也算计进来了。”   “阿耶这是怎么说?”寿安心里一惊。   “他就是知道朕好看热闹,所以才有这么一出戏,我道他怎么会回应洛阳那个助教,原来为的是这个!”   “啊?”   “朕记得,叶畅曾上过奏章,《周礼》中记载,教国子以六艺,其中便有数。如今数学不振,科举只考文章诗赋,所得者乃翰林清贵之士,而非亲政抚民之才。故此建议朕所有科举科目,都当加试数学——也就是算学,朕懒得理他,留中不发。他这厮却做出今日这勾当来,大肆宣扬,分明是用朕替他打广告!”   李隆基口里吐出了“广告”这个近年来风行天下的词,不过他虽是责骂叶畅,却没有多少怒意。   “女儿是不懂这个的……总之那厮就是个瞎操心的家伙!”寿安道。   李隆基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又看破了叶畅的一层用心,心情大畅,正在这时,看到那边洛阳国子监算学馆的太学生们施然而入,他笑着道:“难怪昨日叶畅发怒,他真是一片好心,原本是要抬举算学,偏偏算学馆的这些博士、学子不识好歹!”   “那个瞿昙巽,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寿安在旁插嘴道。   这点小小的眼药,除了让李隆基大笑外,没有别的作用。旁边的杨钊轻轻瞄了寿安一眼,然后又垂下头去。   他心中对寿安自然是极恨的,但是他也明白,哪怕是杨家姐妹,一般都很少招惹寿安,毕竟论及圣宠,寿安有叶畅的支持,比起杨家姐妹也弱不到哪儿去。   比如说这放大镜,李隆基便明显很欢喜,拿着东照西照,时不时哈哈大笑起来。   “先忍忍,且看那些洛阳算学馆的人有几分本领,若他们能让叶畅吃个憋,叶畅声名必然大大受损……”杨钊看着底下的试棚,脸上浮起一丝阴笑。   他比叶畅强的地方,在于他可以调动朝廷中枢的力量去帮助瞿昙巽一伙。比如说象今天,看起来只是洛阳算学馆的那么几十号人,实际上,杨钊几乎将朝中能找到的算学高手,都聚在了一块。   他们出了十道题,这十道题都是这些算学高手们耗费时日也难以解答的,在杨钊看来,叶畅带来的那几个私学的弟子,根本不可能在今天解出这些题目。   这种情形之下,对叶畅来说,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打个平手。   他往下望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在城下一个角落里,有人在往上看,看的正是他。   王焊站在刑縡身边,向着杨钊抬了一下下巴:“这厮不可留他活着,他比叶畅还要可恶!”   “放心,得手之后,杨钊必死。”刑縡笑道。   “好生去做,我去兄长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我会传给你。”王焊走了两步,又回来,正色对刑縡道:“事情得成,咱们都是大富大贵,若是不成,死无葬身之地,你须慎之!”   “王公只管放心,你有王者之相,自有天命佑护,此事必能成!”刑縡压低声音,看王焊依然一脸肃然,便又道:“西马场之事,我算是看明白了,朝廷这些年太平日子过久了,长安城的戒备甚为松懈。除了龙武万骑军因为须得调派兵士出外作战,还算有几分战力,其余兵将差役,都是酒囊饱袋。只要控制住龙武万骑,大事便定矣!”   得了他这番话,王焊总算放下心,他大步向前,他兄长身为京兆尹、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自然是在城头之上随伴李隆基,他只是户部的一个郎中,根本没有资格上城头,只不过士兵们都认得他,只要他不去接近李隆基,也没有人拦他。   他远远地看着李隆基所处的位置,心里暗暗激动:再过一日,那个位置,或许就要换一个人坐坐了。   在城下的另一个角落,一身道袍的李泌坐在一辆马车上,远远向着试棚这边眺望。他也通晓算学,对于今天的比试非常感兴趣,因此特意赶来看这个热闹。   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试棚上,但偶尔也向城头望一眼,因为城头之上,李隆基身侧,太子李亨象个影子一般,寂静无声地坐着。   身为大唐储君,这位太子极没有存在感。在韦坚、李适之等都先后完蛋之后,他大概是怕了,把自己隐藏得更深,除了被他信任的两个太监,还有妃子张氏,几乎就没有人能够接触得到他。   甚至李泌,也只是秘密地见过他一次,然后就一直是通过其余渠道与李亨保持联络。   “太子太苦了……”李泌心中暗想,视线转到了李隆基身上:“圣人既已倦政,宁可将大权交与李林甫、杨钊这等人物,为何就不愿意将大权交与太子!朝不保夕,令太子心里压得太紧,只怕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事!”   正想着太子的时候,他听得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咦”声,他立刻惊觉,向那发出声音的人望去。   那人笑着向他行礼:“竟然是李公!”   “刘公。”李泌在记忆里搜寻了会儿,然后便找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刘骆谷。   安禄山安排在长安城中的大总管,帮助安禄山与各方交涉,是个长袖善舞的角色。李泌对安禄山没有什么好感,在他看来,叶畅虽然跋扈,好歹还于国有益,安禄山则属于那百无益处的东西。   然后他看到李泌身边的人,那人神情冷漠,目光阴寒,只是扫了他一眼,便让他不寒而栗。   吉温?   这厮怎么会和刘骆谷凑在一块儿?   第409章 京华冠冕独为佳   吉温没有理会李泌。   李泌虽然名声很大,但现在还只是隐居在嵩山或终南山里的一位山野之人,而且因为叶畅的横空出世,他的光彩被遮住不少,所以象吉温这样最为势利之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   倒是刘骆谷,长袖善舞,曾经替安禄山招揽过李泌,而且一直关注李泌,故此对他倒是极为有礼。   寒喧几句之后,刘骆公与吉温离开,李泌眉头轻轻撩了一下。   他不喜欢安禄山这个人,觉得此人必不安份,若是朝中有事,只怕这个安禄山就是添乱者。但是他又必须承认,太子李亨现在需要安禄山这样的家伙支持。太子朝不保夕,需要边关大将手中的兵力作为后盾,从目前来看,安禄山是唯一愿意支持李亨的。   故此,联络安禄山,其实是李泌给李亨的献计之一,只不过,李泌的献计中特别强调,安禄山此人并不可信,要利用,却要小心利用。   吉温这厮,本是李林甫的心腹,后转投叶畅,再转向杨钊,他与安禄山走得这么近,是何道理?   李泌却不知,吉温现在已生出叛杨钊之心。他正琢磨着这背后的关系之时,却听得人群一阵骚动:“来了,来了!”   然后便见一队牛车缓缓而来,车上人额冠博带,看上去飘飘然有古风。   “这伙人打扮成这般模样……他们是谁啊?”有不明白的问道。   “就是那伙洛阳算学馆的忘恩负义之徒!”另有人道:“果然,这些会锱铢必较的不是好人,忘恩负义……”   “嘘,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叶中丞可也是精于算学,每年支奉朝廷的开销就十余万贯,你能说他老人家也是锱铢必较?”   瞿昙巽坐在牛车之上,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   他很清楚,今日若胜,此后青云直上,所有的轻蔑嘲弄,都如过眼云烟。但若是失败,他也必黄泉永坠,只要叶畅在世一日,他就休想再有起来的机会。   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得意弟子们,他一振衣袖:“下来吧。”   算学馆的太学生纷纷自牛车下来,然后个个飘然而行,走向试棚。瞿昙巽看见试棚四周放着的火炉子,眉头皱了皱,只觉得脸上又疼了起来。   昨日叶畅那一巴掌可打得不轻,虽然他今早在脸上涂抹了不少东西,却仍然还可以看到一个手印。   自有京兆府的差役上前侍候,端茶送水不说,搬椅子挪凳子,甚至还给众人上了点心。瞿昙巽可是很少享受这种待遇,心中不由有些得意,看来想要叶畅难堪者果然不少,自己这次跳出来,算是抢了个头功。   瞿昙巽敢挑战叶畅,就象当初他敢对僧一行发难一样,都是以为对方乃是死老虎。他入座之后,便将袖子里笼着的一盒算筹展开,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然后闭目养神。   他身边的算学馆太学生们亦是如此,一般模样。   等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听到什么动静,瞿昙巽睁开眼来,嘴角噙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叶中丞天下名士,自诩算学名家,为何还不来此?”   不等有人回答,他便徐徐自解:“莫非叶中丞中握十万雄兵,却怕了我们这二十余名儒生学子?”   他虽然不是拼尽气力喊出来,但这声音也够大,让周围最近的看热闹之人听到了。有人听到,便有人没有听到,于是后边没听到的便七嘴八舌问起来,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没多一会儿,拥着看热闹的数万人便传了个记。   就连城头上的李隆基,也派人下来打听,小太监匆匆上去,将瞿昙巽的话说了一遍。   “卑劣!”旁边的寿安急着护卫叶畅,当下便道:“分明是说好了巳时开始,他自家来早了,为何怪别人?”   李隆基却是笑了笑,抬头看了一下天色。   昨日叶畅能给瞿昙巽一巴掌,今天瞿昙巽如何会不还回来,不但要还回来,只怕这厮还要拿走点利息。   果然,没一过儿,那边瞿昙巽又道:“某乃下贱之人,叶中丞轻慢,原是理所应当,只是在场十万长安百姓,在上当朝天子重臣,叶中丞亦是不放在眼中么?难怪天下皆传,叶中丞雄兵在手,早有反意,看来并非为虚。”   此话说出来,那些听得到他声音的围观者顿时失声,一个个惊得呆住了。   这是什么?   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责叶畅欲反啊!   这样的指责,不是朝廷里小范围的争吵,而是在数万人面前,将朝廷内部的分歧曝露出来,若是朝廷不拿出一个交待,如何能平人心止谣言?   过了几乎一息的时间,人群才嗡的一声响起。   “叶中丞怎么会有反意,他对大唐最是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有反意?”   “这也难说,人心不足,叶畅他如今手钱有兵,想着那个位置也难免……”   “少胡说八道,莫非你想掉脑袋不成,这事情,也是你我能乱说的?”   象是炸了的马蜂窝一般,瞿昙巽耳边全是这样的议论声,他嘴角得意地浮起一丝笑。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无非是那些想要对叶畅下手的大人物推出来的马前卒,甚至是走狗,他这只狗咬叶畅咬得越凶越狠,对那些大人物就越有用,他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也就越有保障!   “下边又闹什么,方才瞿昙巽又说了什么话?”城楼上的李隆基见得下边闹哄哄的,比起刚才声音还大,便好奇地问道。   小太监打听清楚之后,上来时便面有难色,迟疑好一会儿不敢开口,李隆基沉下脸来,知道定然不是好话,还是逼小太监说。小太监无奈,只能将瞿昙巽的话语转述了一遍。   李隆基气得几乎要将身前的茶玻扔下去!   要靠叶畅谋反,可以上书奏明,可以寻人弹劾,唯独不可以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   这与其说是对叶畅的攻计,还不如说是对他李隆基的将军。   “这个瞿昙巽,如今是国子监的助教吧,看来是安闲饭吃得太多了。”过了会儿,李隆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太子李亨:“亨儿。”   “儿臣在。”   “这等人物,终身不可用之。”李隆基缓缓道。   “儿臣记着了。”李亨垂头应道。   但在李亨心里,却是另一番风云变化。   李隆基很少这样对他嘱咐某件事,莫非父皇是有意退位,所以才会如此交待?   不过,瞿昙巽此人,不但要用,而且要大用……   对于李亨来说,李隆基觉得不可用的人,那就一定是可用之辈。特别是这个瞿昙巽如今做的事情,甚合他意,让他觉得非常非常开心。   叶畅屡次三番坏他大计,还是李林甫的女婿,另外,叶畅本人的存在,也是对他帝位的一个威胁——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叶畅对他这个太子不假言色,分明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甚至叶畅拉着满城的权贵合资办商会,也没有让他分润得一星半点的好处!   李亨对叶畅的恨意,与其说是来自于叶畅的所作所为,还不如说是他将自己对父皇李隆基、前宰相李林甫的恨全都转嫁到了叶畅身上。他自己却不明白这一点,故此才会纠缠不休,甚至一提到叶畅便眼睛发红。   瞿昙巽并不知道,李隆基对他跳梁小丑一般的行径极为不满,他离着李隆基毕竟太远,现在要做的,是迎合当朝敌视叶畅的权臣们的心意。故此,他对自己方才的决断非常满意,顾盼之间,便有些得意洋洋。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外边马蹄声响,然后从城南,二十余骑小跑而来。   城头上的李隆基等得也有些心焦,正准备派人去催叶畅,听得旁边有臣子说了一声“来了”,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翘首向南望去。   叶畅一马当先,行在最前。   他身上着的是便服,而不是官袍,也不是武将服饰,只是一种紧身衣靠,类似于武师、杂伎所穿的对襟窄袖短服。但与一般的对襟又不同,立领、盘扣,被火熨斗烫得线条笔挺,让人显得英姿博发。在襟前、腰前的两排四个口袋,大约是方便放置东西,这倒是与大唐此时的装饰颇为不同。   “这身衣裳倒是不错……叶畅然其实是个雅人。”李隆基身为当代有数的大艺术家,审美还是有些超前的,看到叶畅这身衣裳,不由笑着道。   不仅叶畅穿着这样的服饰,他身后的诸人,也全是这般服饰,李隆基眼花,看不大真切,而视力好的,则看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年轻。   一个个都只是二十左右,大多数都二十不到,身材高大,体型健壮,和他们相比,那些算学馆的太学生们,就显得有些猥琐了。   这也难怪,叶畅等人外衣之下,都穿着棉衣棉裤,甚至还有羊毛织就的羊毛衫,他们又个个血气旺足,外头虽然冷,他们都不畏惧。而瞿昙巽带领的那些算学馆的太学生们,越是额冠博带让自己有古贤之风,就越是不保暖兜不住热气,加之平时欠缺锻炼营养也比不上叶畅身边的人,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缩,甚至有鼻涕淋漓者。   然后便看到叶畅等人下马,向着李隆基这边行了一个礼。他们动作都是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一看就是精明强干反应敏捷之人。   这是大唐,大唐还留有一些两晋南北朝的遗风,颇有些美即正义的民间认知。故此,叶畅等人从人群中穿过走向试棚之时,周围顿时有人喝彩:“好!”   “赞!”   盛唐之包容,远胜此后,故此叶畅这等服饰,立刻吸引住了众人的眼球。不少年轻人,心中羡慕,只想着自家也要做一套这样的衣裳,骑马射猎,或者球场奔跑,当真是再英俊不过。   有那芳心萌动的仕女,看着叶畅身边的这些少年郎,眼睛便有些挪不开。再对比一下瞿昙巽身边的那些猥琐男,一个个顿时忘了方才瞿昙巽对叶畅的攻击了。   就算有记得的,此时也忍不住叹息:“看叶中丞一行,个个便是忠义才智之士,再看那洛阳算学馆之辈,个个獐头鼠目,便是奸人宵小——这也难怪,若非奸人宵小之辈,哪里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勾当!”   “我看那个带头的,就是那个瞿昙巽,一瞧他模样便知其人狼心狗肺,你看他鹰鼻豺声,这等人物,若不是恶人,谁是恶人?”   “正是正是,也不知道叶中丞为何被这小人迫到如此地步,以叶中丞权势,派两兵士便可将这小人擒下,直接打杀了事,何必这么麻烦!”   “这你等就有所不知了,莫看瞿昙巽是小人,他身后却是有大人物。而且叶中丞乃正人君子,总不能象瞿昙巽这般恶毒小人一样不择手段。”   “有理有理!”   围观百姓们的声音传入瞿昙巽的耳中,他气得全身发抖,险些要风疾发作。   他方才以三寸不烂之舌,好不容易坏了叶畅名声,这让他昨天被打的事情,也成了叶畅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铁证。他原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一方可以利用百姓们同情弱者的心态,增加叶畅方的心理压力,这乃是兵法中所说的攻心为上。   结果,叶畅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带着人穿了这一身怪模怪样的服饰过来,便将他所有的招术尽皆破去,他方才的种种举动,除了让周围围观百姓觉得乃是小丑行径外,还多了个恶毒小人的名头。   而且那些百姓敬畏叶畅,对他却是不怕的,当下便有人大声叫骂,一个开头,连着便是十人百人应和,围观者纷纷指着他和算学馆的太学生怒骂,骂得众人灰头土脸,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精气神自然就萎糜下去了。   倒是叶畅,走入了试棚,听得外边叫骂之声,又走了出去,向着周围做了一个团揖。   “别吵,别吵,叶中丞似乎有话说。”   “听听叶中丞说什么!”   叫骂声渐歇,叶畅再团揖一回,笑着道:“今日所争,乃算学本领,非是球市,哪边拥护者声大便可士气大振,而是需要安静方成。等会双方较试,还请诸位安静一些,叶某在此谢过了。”   众人微微骚动了一下,然后算是安静下来,叶畅这才转过脸,不过仍然没有看瞿昙巽,而是对着试棚中的一个绿袍小官:“时间将至,君且去请圣人下旨,双方开试吧。”   第410章 庖丁解牛足可夸   “我呸,当真是威风……人模狗样,衣冠禽兽!”   在稍远处的一棵树上,爬在上面看热闹的袁瑛阴着脸咒骂了一声。   他是真骂叶畅,可不是假骂。若不是叶畅,他们兄弟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被人挟持,要去做冒极大危险之事。   虽然他不太明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究竟是多大的官,但可以想象,如果这个人好杀的话,刑縡一伙也就用不着这般慎重了。   “二位,看到城头上的那个着红袍的人么,靠近圣人的,左边的那一位。”旁边,刑縡的一个手下低声问道。   两人点了点头,表示认清楚了那人,那个刑縡手下便又道:“他就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你们看,一个半老老头儿,好对付得紧,到时只要把他身边的人手支开,就是你二人动手的机会!”   “这厮身上着甲,怕是不好对付。”袁晁道。   “放心,一般刀剑,自是难以透甲,我们准备了更好的兵刃,铁骨朵,陌刀,马槊,你们能用什么便有什么。”刑縡的那个手下嘿嘿笑道:“过会儿,等这比试分出胜负,圣人定然人回宫,那时陈玄礼会先下城,布置好圣人回宫护卫。我们的人会将他骗至一旁,你们到时动手,干净利落!”   “我二人脱身之路呢?”   “早与你们安排好了,管教朝廷索不到你们。”刑縡的那手下打了个哈哈道。   他心中却在说,朝廷到哪里能索得到两个死人!   从一开始,刑縡就没准备让袁家兄弟活着离开,他们就算大事成了,也不能直接背负起这个罪名,更不能走漏一切都是他们阴谋的消息,故此,袁家兄弟必须死!   袁晁与袁瑛对望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听得春明门城头上“当”的一声铜锣响,然后便见一太监走出来,站在风中,扯着脖子喊道:“国子监算学馆诸生与旅顺书院算学比试,如今开始!”   所谓旅顺书院,是叶畅在辽东旅顺办的学校的名字,整个旅顺书院乃是全日制,叶畅的计划是做六年义务教育、三年择优教育和三年研究教育。义务教育如今已经在辽东开始普及,也就是如今叶畅控制的地盘里,每座城中必然有一所旅顺书院的分校,规模大小不一,将七岁以上的孩童都聚于一处,实行寄宿教学。   此事是天宝八载开始在辽东推行,如今已施行三年有余,最困扰叶畅的,便是师资不足,好在他所授课目甚为精简,而且他在自家私学里先后培养出来的两百余名少年如今也已堪用,每校安排数人,还是勉强抽调得出来。   随着那太监发令,这边就开始各自准备,叶畅看了瞿昙巽一眼,却缓步离开了试棚。   瞿昙巽吃了一惊,叶畅离开,莫非是自己不参与?   他看着叶畅缓缓离开,走向春明门,直到进城门之后,又从台阶登上了城楼。   “叶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李隆基把叶畅召到近前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不过还有些不快。   这是对叶畅的,这场比试,搅风搅雨,造成好大的声势,也引起了他的兴趣,可叶畅这时不在试棚之中,跑到了这里来,若是比试有了变故,岂不扫了他的兴致,也坏了朝廷的声名。   “臣又不参与比试,自然来圣人身边,以备圣人顾问。”叶畅笑眯眯地道。   “你不参与?”李隆基吃了一惊:“就靠着你那书院教出的那些……少年郎?”   “他们足矣,单以算学而言,臣未必是他们的对手了。”叶畅道。   “呵呵,你也太过自信了。”李隆基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或许是太顺了,故此叶畅有些小视天下英雄吧,他手下的那些学生们,虽然可能挺厉害的,但是怎么能稳胜过国子监的太学生和算学博士们?   此时便见试棚中,京兆府的小吏开始宣读此次试较的规则。   双方各出十题,当然,出这十题者必然自己有答案,否则专出谁也无法解的题目,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试较总时一个时辰,每解一题,便交纳一题答案,谁解开的题多谁胜;若是规定的时间内双方解出题目相同,则以先解完方为胜。   考场周围完全静下来,无论对于参与试较的双方,还是看热闹的百姓,这都是极新奇的事情。   “咦,国子监算学馆这边人好多,而旅顺书院那边,怎么只有三个人?”有人看出了问题,惊讶地问道。   “旅顺远在数千里之外,哪里能及时调来那么多人手,据说这三位,乃是旅顺书院佼佼者,叶公带着身边,原是准备耳提面命,恰好遇到今日之事,所以出来比试。”   “那也太不公平了吧,三对二十余人……而且他们三个都如此少年,那边却是一堆大叔!”   看热闹的提出这个问题,李隆基也同样提出这个问题:“叶畅,你只以三人对二十余名国子监师生,未免太小瞧国子监了吧?”   “非是臣小瞧,算学之事,又不是战阵之上,人多者必然占优。”叶畅一笑:“虽是一人智短众人计长,可做这些题,却不存在这样事情。”   叶畅话语中未了之意,李隆基听了出来。叶畅分明是对自己的这些随从极有信心,觉得他们可以轻易碾压算学馆之人。   既是这般有信心,那么就还有热闹可看,李隆基要的,也只是有热闹可看。   紧接着双方拿出各自备好的备试材料,给小吏检查,确认并无夹带舞弊之举。算学馆那边,是一叠稿纸、一些笔,再就是算筹,瞿昙巽检视了一遍自己这边的东西,便去看旅顺书院那边的物品。   纸、笔自不必说,甚至旅顺书院用的铅笔,瞿昙巽都不觉得奇怪,因为铅笔如今也是旅顺外销的商品之一,在长安的文房四宝店里可以买得到。但当看到算盘时,瞿昙巽眉头跳了跳,起身指着算盘道:“此为何物?”   算盘之起源时代颇有争论,不过叶畅在大唐还未曾见到过,他当初在修武时,受元载所非难,便曾经用算盘在极短时间内完成账目计算。到了兴办私学与学校之际,为了弥补此时计算用具之不足,他便大力推广珠算之法。他自己还计得加减法口决,乘法也有些印象,唯有除法,是他与张休等人费了不少气力重新总结出来。   珠算是旅顺书院的一门必学课程,几乎从三年级开始,每个学童都得学会用珠算来做算式题。在场的蔡晨旻、岳曦和杨帆三人,自然是其中佼佼者,算盘在手,随意拨了几下,轻脆的声响,让人不禁精神一振。   “此珠算算盘也,《数术计遗》有云,珠算控带四时,经纬三才。阁下既是国子监助教,又为算学馆之师长,岂能不知此物?”蔡晨旻抬起眼,睨视了瞿昙巽一眼:“大惊小怪,只因见识浅陋吧?”   这话说得瞿昙巽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严格来说,瞿昙巽的主业是天文,算学只是依附于他的主业之上,而且他最精通的,还是祖上传下的天竺数学,故此对于汉人数学古籍并不是特别熟悉。更何况算盘与汉人《数术计遗》中载的珠算,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哪里弄得明白?在他看来,此时的计算器,就应该是算筹,怎么会有算盘出现?   这也与他消息闭塞圈子较小有关系,事实上,叶畅在辽东大力推广珠算,如今有些商家掌柜,也尝试着使用算盘计算了。   瞿昙巽本来还要在算盘是不是计算工具问题上纠缠的,他有一种直觉,觉得这项计算工具会对此次胜负有非常大的影响。这时小吏轻声催促道:“圣人在上,不宜多做纠缠。”   听得这话,他才息了争执的念头,气鼓鼓地坐了回去。   对话传到了楼上,李隆基哈哈笑了笑,看着叶畅:“你这弟子,颇有你之性格,其人才器如何,可否出仕?”   这是嘲笑叶畅教出来的人也是嘴上不吃亏的,叶畅却坦然当作对自己的称赞,毫不谦逊地道:“蔡晨旻在我诸弟子中,出类拔萃,单论才器,绝非等闲。臣准备让他跟在臣身边再历练两到三年,然后再荐与圣人。”   “其余二人呢,才器与他相比何如?”   “此三人才器相当,不过性格略有不同,蔡晨旻性子稍急,但反应敏捷口舌伶俐,岳曦沉稳谦和,有大将之风,杨帆性子活泼善谑,善于交际。”   李隆基听了捋须不语,在叶畅口气里,似乎那说话的蔡晨旻在三人中反而是稍弱者,而岳曦最强,杨帆亦有所长。   拿出运算工具之后,双方各自将所出之题交与小吏,小吏再将之分发。   这一分发,便又看出不同了,国子监算学馆这边,是所有人围在一块,大伙聚着解题,还有小声讨论,甚至连那些助教、博士,也在旁边参与,二十余人凑在一块儿,一时间好生热闹。   相反,旅顺书院这边,则只是最初时大伙聚在了一处,然后三个人各拿三四题去,竟然不是分工协作,而是各自单干。   见到此情形,李隆基心里不免稍有轻视:叶畅这几个弟子,或许有才,但是不够团结。   他想到便问:“叶畅,你这三位弟子,为何不携手共进,同克难题,却是各自做各自的,莫非他们只擅单枪匹马,不擅与人合击?”   “并非如此,料想是算学馆的十道题对他们并无难度,故此他们各依所长,互相分工罢了。”叶畅笑道。   正说话音,双方便开始计算解题,瞿昙巽先将旅顺书院的第一题拿出来,却没有什么玄虚,乃是个水利之题,大致是说某堤倒围,江水涌入,当地官民在低处开决放水,涌入水时速若干,放走水时速若干,问几时决堤围垸积水没过安全之线。瞿昙巽先是一愣,然后微喜:这种题目,虽是繁复,却非无解。   一群太学生便开始七手八脚计算起来,这题只要能列出思路,剩余的无非就是计算。瞿昙巽嘴角浮起了一丝怪笑,瞄了对方一眼,他们列出的第一题,亦是一个计算题,不过此题看似简单,却是要耗费极大时间,需要将题中数千数字全部累加起来,哪怕是用算筹,也不是短时间能算出结果的。   但他才怪笑,便见方才讥嘲他的那个少年人提起毛笔,在纸上刷刷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将那张纸交与身边的小吏:“第一题已解!”   “这怎么可能?”瞿昙巽讶然惊呼,忍不住起身看:“这一定是错的!”   小吏原是要将墨吹干净再将纸收起来的,但得了主持的官员示意,他将那张纸打开,亮给众人看。   瞿昙巽看到那个数字,大张的嘴动了动,脸上神情既是惊讶,又是懊恼。   竟然是对的!   在瞿昙巽看来,他们出的第一个题目虽然不难,但足以消耗旅顺书院的比试用时。此题是个连加题,用算筹都要算是小半个时辰,可对方只是拿着铅笔在稿纸上涂画了片刻,甚至连喝杯水的功夫都没有用到,竟然就解出来了——难道对方事先就知道了答案?   这个念头一闪出来,瞿昙巽便强行将之压下去,这十道题都是他出的,对方怎么可能有答案!   “快些解题,莫要输与这些歪门邪道之辈!”瞿昙巽咬牙切齿地对自己的学生们道。   李隆基在城上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有些讶然,他让人将题目抄了一份拿上来,又将蔡晨旻解出的答案拿来,看了一会儿,他自己是算不清楚,便问杨钊:“卿为计相,可解此题?”   “这个,臣虽能解,耗时却要慢些。”杨钊看了这题之后,琢磨了会儿,苦笑着道。   叶畅在旁微微一笑,正好被李隆基看到,李隆基睨了他一眼:“叶畅,你之弟子,为何解题如此之快?”   “臣记得《庄子》之中有,有庖丁解牛之章,庖丁解牛之技,在于知牛身体之道理,而臣弟子能解此题,亦是如此。算学馆所出之题,看似繁多,要将一千数字相加,但这一千数字分布,却是自有规律,循此规律,就用不着一个一个生硬相加。”叶畅解释道:“恕臣直言,在臣书院之中,十二岁之少年便能解此题矣。”   第411章 箭芒锋利指阿谁   “十二岁之少年……”   李隆基很是无语,真想瞪着叶畅,斥责他吹牛说谎不打草稿。   国子监助教出的难题,旅顺书院十二岁的少年就可以轻易解开,这岂不是在说,堂堂大唐最高学府的助教,还比不得旅顺的一个顽童少年么?   但是李隆基心底明白,叶畅这话……只怕不是假的。这种事情,叶畅一向不好吹嘘。   而且叶畅方才提到的庖丁解牛的例子,也让他霍然惊觉。   叶畅为何在十一年前横空出世之后,能做出这么多大事?从他最初虹渠引水,到今年在葱岭西大败大食,这些成就,他自己总结时,曾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他能取得此成果,不过是因为比起一般人更接近于“道”罢了。   万事万物俱含大道,能识大道,便可借用万事万物之力。   李隆基一时之间,不禁深思,而就在这时,试场之中局面发生变化,杨帆解出了第二题,紧接着,岳曦又解出了第三题。   瞿昙巽此时眼睛都红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除了第一题,在他看来简单一些,是个硬加的题目,第二第三题,可都是需要动一番脑筋的难题,第三题乃是韩信点兵题,出自《孙子算经》物不知数,只不过比起《孙子算经》中举的例子要难许多,而解这道题的方法,正是计算天文历法所常用一次同余式解法。   “这怎么可能……唉呀,是了,是了,叶畅抬高僧一行,一行之侄张休便在他手下,这些少年的算学,便是张休教授,他们乃是一行之再传弟子,会解此等题在所难免,只是……他们怎么算得如此快?”   瞿昙巽虽然心中焦虑,却还没有到阵脚大乱的地步。   前面三题,只是麻烦,却并不能算难题,真正的难题,还在后头。想到这里,他稍稍定下心,然后坐了下来,才一坐下,便听得自己这边太学生中有人呼了一声:“成了!”   他们终于解出了第一题,将答案送到小吏手中之后,瞿昙巽暗松了口气。   第一题解开……第二题应当不会太难吧?   结果让瞿昙巽失望,第二题乃是一道不规则田亩求面积之题,关键是,这田涉及到扇形、三角形、菱形、梯形等多边形,还要进行切割修补——也就是要做数条辅助线。虽然题目中那田形状就画了出来,可是众人还是禁不住傻眼,愣了一会儿,瞿昙巽怒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模样的田,分明是刁难!”   诸太学生面面相觑,他们出给对方的题目,其实也是刁难的题,但谁知道对方竟然如此轻易答出来了呢?   “快做,快做,先捡容易的做出来。”瞿昙巽也知道怒不起作用,当下便开始检视题目。   周围的百姓当中,有人忍不住开始小声议论,还是差役弹压,他们才又安静下来。   这一安静,便听得旅顺书院这边开始噼噼叭叭的清脆声响,原来是岳曦在开始用算盘,不一会儿,杨帆、蔡晨旻先后也抓起算盘开始计算。   “这声音倒是清脆,不过那玩意儿,当真可用?”有人低声问道。   “自然可用,别忘了,那东西肯定是叶中丞发明,叶中丞这些年来发明的物件,有什么是不好用的?煤炉子、火炕、地井、四轮马车、辙轨,依我说,叶中丞才智机巧,不亚于鲁班孔明!”   百姓们现在对叶畅都有些盲目的信任了,挤在人群中的陆羽微微点头:其实何止这些,叶畅还有许多非常重要的发明,只不过一般人不知罢了。   他这几年行走四方,想要找出天下三十六名泉来泡茶,在长安与洛阳,都看到了水力带动的纺织作坊——这些工坊原是叶畅首创,但现在却被不少人学了去,虽然他们的效率还无法与辽东相比,可是规模却是越办越大。   这也导致棉花种植面积在中原越来越多,粮价缓慢上涨,而棉价却被这些控制着纺织作坊的权贵们压得甚低,不少佃农不得不放弃租佃,转而进入工坊中作工。   陆羽隐约觉得,叶畅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在推动这一进程,而他修路、疏浚水道、办邮政等事情,则是在缓解这一进程中产生出来的问题。但叶畅终究只是一己之力,天下还是李唐的天下,他的好心,也只能照顾到他视线所能及之处。   江淮,甚至江南,非叶畅之力所及处,那里的情况,很不乐观。叶畅通过水路、辙轨,将江淮的粮食大批运送到中原,缓解关中的粮食压力,可这样一来,江淮的粮食价格就在上涨,青黄不接之时,甚至以野菜为食。   此等情形再发展下去,恐有不测之风云!   陆羽虽然年轻,见识并不多,却也有这种感慨,各地地方官岂会不知。但如今天子,好大喜功,爱听粉饰太平之语,骄奢淫逸,厌见犯颜直谏之人,谁会和自己的前程过意不去,拿这等事情去扫天子的兴致!   正琢磨着自己的心事,陆羽听得身边诸人呼道:“啊呀,好快!”   他一抬眼,便见岳曦又将一题答案交了出去,看神情,甚为轻松。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国子监算学馆那边,一个个脸色都青白交替,显得压力极大。   “四题了……旅顺书院这边转眼就做好四题,这才过了多久,一刻钟还不知有没有!”有人看了一下放在一边的滴漏铜壶,惊得呼了一声:“刚好一刻钟!”   总共十题,一刻钟就做掉了四题,先不论对错,单说速度确实让人吃惊。   “为何会如此,莫非国子监算学馆有意放水,出的都是些容易题?”   “倒是听说过有人操持赌盘,意欲押此试胜负……”   “休得胡说八道,此次大试,干系到国子监算学馆的名头,甚至干系到算学馆博士、诸生前途,如何会放水?”有通事理地冷笑道:“你们也不想想,这些算学馆的诸生,要靠着这算学本领担任官职的,若是输了,岂不是说他们还比不上叶中丞私学教出的弟子?”   “那为何旅顺书院做得如此轻松?”   “实力,实力上的差距你懂不懂,若是算学馆的博士、诸生与旅顺书院的算学本领相差甚远,他们出的题目,又怎么能难得住人?”   “差距……有这么大?”听得这句,周围的人都惊呼出来。   城上李隆基也觉得有些尴尬,从目前来看,国子监算学馆与旅顺书院的算学水准,相差真的很大!   “叶畅,看来你之信心,不是没有来由啊。”他斜斜看了叶畅一眼道。   “陛下所指?”   “绝对优势啊,如此看来,大约有个两刻钟你们就可以胜出了。”   “圣人有所不知,旅顺书院以周礼之法授算学,与算学馆自然不同。”   “周礼之法?”李隆基想到叶畅的那份奏折,笑着摇头:“你所说周礼不过是六艺罢了。”   “正是,《周礼保氏》所载,‘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其排名虽有先后,但重要却无主次。据臣所知,国子监算学馆名为算学馆,实际上还是以诗书文章为主,算学只为其辅,在其教学研习之中,十不占一。而在旅顺,算学与书艺礼乐射驭一般,为书院显学,打小便极为重视。有此差别,故有此结果。”   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他看了叶畅一眼:“为何你要如此重视算学?”   “臣以为,天下诸般大道,离不开算学为基石。”叶畅轻轻顿了顿足:“修葺城池,开掘河道,收取算赋,支应军粮;春种夏收,秋贮冬藏,渔猎商贩,百工兴旺。此等事情,离开算学便会生乱。”   说到这里,叶畅看了杨钊与王鉷一眼,这二人为了在李隆基面前争宠,搜刮百姓以为理财手段,逼得百姓穷困,也极大影响了辽东工业品的市场,这等蠢物所为,叶畅岂有不知。他觉得,这个时候,正是一个机会,当下便又道:“臣说一句直言,当初前朝杨广手中,若有精通算学之辈,且能信而用之,想来运河之役,辽东之征,不至于招致天下怨愤,身死国灭!”   李隆基愣住了,叶畅这样点评前朝亡国之君,特别是在他面前,这还是很少有的。而且叶畅话中有话,似乎另存深意,他如今年迈,有些事情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大言不惭,虽说你旅顺书院算学甚佳,却也不可如此无限拔高算学之效用。”杨钊咳了一声,然后出言反驳道。   他一出言,李隆基就反应过来:原来如此!   叶畅这是委婉地在批评,如今进士取士,重文章辞赋而轻算学。如果按照的叶畅的意思,将算学提高到和文章辞赋相应的高度来,岂不意味着每年要从旅顺书院选举大批学生为官?这些人到了官场之上,与叶畅盘根错节,形成一股很大的势力,必然会成为宰执的心腹之患!   杨钊显然是明白这一点,所以虽然他尽可能避免与叶畅正面冲突,此时也忍不住站出来了。   叶畅笑着道:“隋炀帝开凿运河,发工无度,征伐辽东,聚敛无限。若是有人先计算国家财力、人力可支撑之限,再算开河、征伐所消耗财力、人力之极,两者一比,隋炀帝虽是残暴,岂有不知此二者不可急行的道理?”   “你……”   “行了,莫争了。”李隆基淡淡地说了一声,打断了杨钊的话。   牵涉到算数的东西,还是不要与叶畅争论为好。只不过,他不欲人杨钊与叶畅争,却挡不住叶畅与杨钊争。   叶畅岂是轻易偃旗息鼓的人,他的目的,也不是那么简单。   “朝廷今日赋税,据闻三倍于晋公为相之时,臣心中觉得有些诧异,如今户籍未能三倍于彼时,田亩未能三倍于彼时,产业兴盛未能三倍于彼时,而国库年入赋税却三倍于彼时。臣不知是户部算学不精,亦或者是其余原因,还须圣人详察。”   “这!”杨钊吸了口气,象是牙疼一般,叶畅这般攻击,当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城头上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等待他的回应。   在吸了口气之后,杨钊道:“叶中丞不说此事,臣也要向圣人请罪,臣身为户部尚书,确实有过,未知民力而擅增税赋,有竭泽而渔之患也。”   众人目瞪口呆,杨钊竟然把这个过错认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承认这个过错,对杨钊来说可是一大挫折,方才的情形,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杨钊究竟是什么打算?   众人再看叶畅,发觉叶畅神情自若,没有任何意外,然后听得杨钊又道:“不过,臣计算这税赋所增,主要有三,其一乃是安东、云南两大商会与安东银行之税,其二乃京城、东都即陈留等重镇商税,其三乃是京畿赋税。臣愚驽,其一其二如何而来,臣都有数,唯有京畿赋税,为何在圣人连年减赋之下,犹数倍于以往,则非臣所知。”   王鉷原本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叶畅与杨钊二人死掐的,但听得杨钊这般说,他脸色一变,正等出班回应,偏偏此时,叶畅却接着杨钊的话题说了过来。   “此事臣倒是有所知,据闻圣人仁慈,免去京畿百姓租庸调,但京畿采访使却令百姓缴纳转运费用,所收运费,胜过百姓租庸调数倍。臣在安西时又闻,朝廷旧例,卫戍边疆将士当免租庸,六载轮换一回,但臣在安西时发觉,高仙芝屡屡丧师,却耻于告知朝廷,故阵殁将士之名,犹在户籍之上,京畿采访使竟将此等为国捐躯之士,充任逃人而加征其家之租庸,有一次收三十年者。”   叶畅话说得不紧不慢,声音也不算大,但听得朝臣耳中,却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便是李隆基,也瞪得眼睛,目光在叶畅与杨钊两人身上移来移去。   这二人分明是一唱一和,他们的矛尖所指,乃是王鉷!   朝臣们原本以为叶畅与杨钊斗得势不两立,双方借着这些比试算学,都是为了打击对方,却不曾想,这两人不知何时又恢复了默契,他们的真正攻击对象,竟然是王鉷!   就是王鉷自己,也一时间蒙了,呆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第412章 此争彼夺试方热   “这倒是奇了,这两个家伙,为何会携手对付王鉷?”   随侍在李隆基身边的高力士撩起眼,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王鉷,心里不禁暗暗可怜他。   想必王鉷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吧。   这也难怪,叶畅与杨钊联手,在四五年前或许还有可能,但自从叶畅成为李林甫女婿之后,双方就是势不两立之局了。   “叶畅这么做,自然不会是为了那些兵卒申张正义,还是要对付王鉷,只不过如今他在朝廷中枢之内,除了一个元公路之外,便是与些贵戚关系紧密……是了,元公路!”   元公路如今任御史中丞的时间也有几年,虽然这几年其人默默无闻,看上去并没有做太多大事,但事实上资历已足,完全可以取代王鉷继任御史大夫之职。   叶畅得御史大夫,杨钊得京畿采访使与京兆尹,双方各取所需,看上去杨钊占了大便宜,叶畅的收获有限,但实际上,叶畅是不是还有别的收获?   无怪乎高力士这样想,便是李隆基,同样是这样认为的。   到了他们这般地步,别人的任何一个行动,他们都要好生揣摩,猜测出其中的含义来。   叶畅与杨钊携手,这样的话,对于整个朝廷中枢来说,可是一场大动荡。对李隆基来说,则是让他睡不着觉的一件事情。   这时王鉷终于反应过来,他上前跪下,摘下官帽,以头顿地:“臣一心为了圣人,此等言语,尽是诬蔑。臣与叶畅,乃是死敌,臣子王准之死,与叶畅也有关系,他血口喷人,请圣人裁断!”   王鉷心中明白,这个时候,自己想脱身极难,唯有把水搅浑来,利用李隆基现在懒于政事,将事情拖下去。   以拖待变,乃是他唯一的选择,他不相信,叶畅与杨钊的关系真的会变得和睦起来,若那两人真的穿上一条裤子,他反而更有机会,李隆基绝对是要朝廷中有股力量来平衡这二人的。   李隆基咳了一声,颇有些无奈,他示意太监将王鉷扶起,然后缓声道:“叶畅也未曾点你之名,你不必多想,此事朕知道了,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当然知道,王鉷搜刮来的钱,全都堆在了他的内库之中,他还曾得意洋洋地对杨钊说过,这些钱不是租庸所得,自然不入国库。杨钊和叶畅拿这件事情向王鉷发难,在他看来,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等众人回应,他看着试棚里,然后“呀”的一声:“看来算学馆也不是一无是处,已经追上来了啊。”   众人这才想起,今天在这里是看算学馆与旅顺书院比试的。   方才旅顺书院以四比一,占了绝对优势,此时再看时,却发觉双方竟然成了五比五平了。   旅顺书院由杨帆又解出一题,但此后近一刻钟的时间里,旅顺书院的三个人仿佛是被难题难住了,在那里苦苦思索,虽然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或者拿起算盘拨打一番,却迟迟没有再交出答案来。   相反,算学馆这边,吸取第一题大伙一起做反而没有效率的教训,分成五组来解题,这会儿效率果然高了,这短短一刻时间里,连接做出了四道题,将解出题目总数持平。   李隆基笑着向叶畅道:“叶畅,你方才似乎高兴早了啊。”   “臣未曾高兴早呢。”叶畅一笑道。   就在这时,算学馆这边欢呼了一声,又将一题的答案写了出来,在这场比试之中,他们第一次反超。   “你瞧,算学馆反败为胜了。”李隆基道。   “圣人且继续看就是。”   叶畅对于旅顺书院极有信心,因为他自己见过那十道题,十题之中有五道乃是这个时代常见之题,虽然难,却难不住国子监算学馆,毕竟这是大唐最高学府的专门数学院,代表了除旅顺书院之外数学的最高水准,叶畅也不敢出十道对方根本做不出的题来获取全胜——那样只怕适得其反,其不到宣传旅顺书院的作用,反而令人生厌。   但是,其中有三道题,确实不是单纯靠着大唐原有的数学水平能解出来的,一道是三角函数,此时天竺已经有三角函数,有正弦余弦的概念,常用于计算天文历法,若是瞿昙巽等将自家祖传之学倾囊授予算学诸生,或许这道题他们能解开,否则的话,就只有等瞿昙巽临时慢慢解。   另一道乃是平面解析几何,所出题乃是抛石车攻城,如何能绕过城墙防守,将石头击中城墙之后的弓箭手。这题目其实不算难,可是涉及到抛物线,其中原理公式,却要推导,绝不是一个时辰能解出。   李隆基不知道这个,底下的百姓也不知道这个,只是方才旅顺书院占了优势,现在却发生了情形逆转。心向着国子监算学馆的人,自然少不得嘲笑一下旅顺书院自不量力,而心向着叶畅的人,则痛骂国子监算学馆卑鄙无耻,倚多取胜。不过有京兆尹安排的人手在,这些人才一叫骂,就被弹压下去。   因为球市的缘故,京兆尹如今处置这种事情甚有经验,故此井然有序,便是有一二意外,也不至于发生灾难。   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转到了试棚里,离得近的,可以看到旅顺书院的三名少年额头也冒出了汗水。虽然有暖炉,可在这三面透风的地方,暖炉能派上的用场并不大,这种情形下他们还额头冒汗,其紧张可想而知。   叶畅倒是在城头不动声色,只是目光四处逡巡,仿佛在城下寻找什么。   王鉷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动静,心中有些不解,以叶畅的性格,方才那种攻击,他应该穷追不舍才是,怎么只是随着李隆基一句话,就不再说了?   时间又过去了一刻,这个时候,蔡晨旻低呼了一声,然后起身,将一组数字交了上去,这样一来,双方再度变成了五比五平。   瞿昙巽看了看书院那边三个人,再又看了看己方这边,心里稍稍安宝,他们还剩余五题,正好分为五组,每组一题去做,再怎么也该比对方更快些吧。   但是蔡晨旻交题象是一股风,吹得旅顺书院这艘船开始加速。蔡晨旻坐下去没有多久,杨帆又站起来,交出一题的答案。   “六比五了,旅顺书院再度超出!”周围人一阵小小的骚动,把目光再度聚在了算学馆这边。   算学馆这边诸生,现在也都是满头大汗。若说旅顺书院只是为了声名而战,他们就是为了生存而战,大伙的前途富贵,全在这次比试之中,故此他们比起旅顺书院的三少年更为紧张。   只不过现在双方剩余的都是难题,想要解之可不容易,哪怕他们有了解题方向,也需要不停验证方可得出正确结果。   “第七题,旅顺书院解出第七题了!”   周围有人忽然呼出声来,原来岳曦又解一题出来,他将答案交与小吏,还有余暇向小吏笑了笑。   瞿昙巽向着这边瞪了眼,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看着蔡晨旻,若说书院这边谁还有可能解出第八题,就应当是蔡晨旻了。不过让他稍稍放心的是,蔡晨旻这个时候正拿铅笔挠着自己的额角,看上去是被问题困住了,凝神苦思,根本还没有动笔。   “剩余三题,才是此次精华,哼哼,这三题尽数是我天竺算数精妙难题,乃是我家传绝学,非此前七题可比。”瞿昙巽稍松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起先我还是大意了,那些题虽是难,但一行当初能解,想来他侄子也能解,他侄子必然传授与了这些小鬼!”   众人都知道,这场比试到了关键之时,连观众都鸦鹊无声,唯有铜壶里滴漏的声音传来。   “遇到难题了……”陆羽低低叹了一声。   “郎君说得是……不过我想,旅顺书院定然能胜。”旁边一人略带紧张地回答。   陆羽望去,发现此人正是一向在金光门附近卖报的陈小二。   “你对他们如此有信心?”   “那是自然,他们可是叶中丞的弟子,叶中丞还在我这买过报呢。”陈小二昂着头:“郎君也在我这买过报,我记得!”   “你记性倒是不错。”   “每个买过我报纸的客人,我都记得。”陈小二回了一句,便又盯着试棚去了。   解出第七题之后,岳曦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看了看对方解出的题,然后笑了起来。   神情非常镇定,就连额头的汗都收住了。   他才坐下去,算学馆那边欢呼了一声,然后将又一道题答案挂出,这样一来,双方再度平手,每方都解出了七题。   “看来胜负还是很难料。”陆羽心中暗忖。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必须说,双方的算学能力都不错,只用了一半时间,便解出了大半题目。算学馆的表现,让叶畅也觉得有些意外,他原本还觉得自己这方会取得碾压性的优势。   不过细细思忖,这也是必然,国子监算学馆里招收的自然不会是权贵子弟,而是从不知多少人中挑出的顶尖这辈。他们当中或许有一二滥竽充数的,但大多数,还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之一。论天赋,其实他们要比叶畅的这三位弟子要高,所缺的,只是更为合理、规律的后天教育罢了。   “叶畅,朕也看了这些题,你剩余三道,一道测抛石机所抛石弹轨迹,一测河面桥梁长度,再有便是计算如何修建辙轨最省材料。朕觉得,你之算学,颇有不同啊。”李隆基忽然开口说道。   “臣方才说过,算学为天下大道之基,无论是治国理民之道,还是行军布阵之道,都离不开算学。”叶畅道:“正因此理,算学亦须服务于各行各业,以助其应合大道。将算学圈起来,只供少数人研习,非教化无私之理。”   李隆基哂笑了一下,叶畅终究是心急,不过他心越急就越好,象他这样急着推广算学,只怕除了国子监算学馆的学子要非难他,就是这些年被他大撒金钱收买了不少人心的其余太学诸生,也会渐渐敌视他。   这是大道之争,理念之争,即使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也必然是此长彼消!   不过叶畅越是如此,李隆基就觉得自己的宝座越安稳,当然不会出言相劝。他看了看杨钊,心思再度回到叶畅与杨钊联手之事上来。   这二人前些时日还在自己面前斗得不亦乐乎,转眼间联手坑了王鉷一局,其间缘故,他还没有想明白,不过看情形,应当是叶畅为主,杨钊为辅。难道叶畅对御史大夫之职就如此迫切,他就没有考虑过自己这个天子在此事上的作用么?   无论如何,要保住王鉷。   目光闪了闪,李隆基下定这个决心,他要保持朝廷里的平衡,就绝不能让任何一方独大。   “时间过了多少了?”他向身边太监问道。   那太监回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道:“回圣人,过去一小时二刻钟了。”   李隆基也回头看了看,然后笑道:“叶卿,你这座钟莫非也是算学推导而出?”   在城头,李隆基侧后方,摆着一个近乎一人高的大家伙,玻璃的面料之下,是摆来摆去的钟锤,而两根指针,则指明了现在的时间。这正是座钟,叶畅在将李林甫一家安置在旅顺时,与李岫提出的新产品。   因为工艺麻烦很多地方都只有手工制做的缘故,现在这座钟的产量甚低,年底前第一批运入京城的,只有二十具。其中两具,前些时日叶畅通过寿安献与了李隆基,而李隆基的性子让他对此甚为欢喜,一具留在了温泉宫,另一具便搬到了兴庆宫,他意犹未尽,又从内库掏钱,在叶畅这买了另五具,总共花费了五万贯!   把其中一具搬到城头上来,也是李隆基为了掌握此次比试时间之举。   “座钟与此,确实相关。”叶畅道。   他才开口,李隆基忽然“咦”了声,不仅李隆基,几乎城头城下围观者都是“咦”了一声,大伙的注意力再度集中在试棚之内,只因试棚之中,又有状况发生!   第413章 欲仿周公佯吐哺   叶畅微微眯着眼,向城下望去。   然后他笑了起来。   无怪乎大伙同时惊咦,原来旅顺书院这边,三人竟然同时站起。   他们已经解完了七道题,此时三人同时站起,也就意味着剩余三道题也被解开,旅顺书院抢在前面完成了所有题目!   三人的动作也惊动了瞿昙巽,他跳将起来,一脸不信:“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可不可能,不是你说的。”蔡晨旻一笑,避开瞿昙巽伸过来的手,直接将答案纸交与了小吏。小吏拿了过来,看了看上面的数字,又回头望了一下瞿昙巽,手稍偏了点,让瞿昙巽看到纸上的数字。   瞿昙巽只瞄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这数字,正与他所出题中最难三题之一答案相合!   再看其前的题号,果然是那道题!   “这……这怎么可能,这是天竺算学之秘,在大唐并无几人能解,你怎么可能解得了?”   他心中一急,又看向另外两张解题纸,果然,在另外两张解题纸上,所写的答案,也没有任何错误。   瞿昙巽踉跄了一下,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   “呵呵。”蔡晨旻摇了摇头:“你还是真不死心,我们所学,涵盖诸家,区区天竺算学,算得了什么?”   说完之后,他们三人便整衣迈步,出了试棚,竟然不等结果出来。   “这个……你们觉得,旅顺书院是不是胜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见此情景,忍不住就问身边人。   “那是自然,旅顺书院十题已毕,而国子监算学馆如今还只是七题。虽然看似相差不远,可毕竟是旅顺书院先解完。”那人答道。   听得他们这样说,陆羽摇了摇头,他也盼着旅顺书院能胜,不过此次比试的胜负,却不是这么轻易进行判断的。   “并非哪个先做完就为胜,这次比试,还是以得分多寡来判断胜负。双方各是十题,每题算是十分,只要国子监这边做对的题超过书院这边,哪怕书院再早交卷,亦是国子监这方胜。”有知道规则的解释道。   “可看书院这三位的模样,怎么着都象是全做对啊。”   “呵呵,自家总是觉得自家对的,至于是真对还是假对,还须与出题方对过答案才知啊。”   每一方出题时,自然也要拿出答案,以备最后检验对错。蔡晨旻三人出了试棚之后,向着城头拱手行礼,然后走回到叶畅随从中去。城头上,叶畅微笑着道:“看他们模样,此试还算顺利。”   “一个时辰不到,便做完了题……只是不知正误如何,王卿,着人将答案与题解都拿上来吧。”李隆基没有正面回应叶畅,而是吩咐道。   不一会儿,小吏恭敬奉上国子监豫先准备好的答案和旅顺书院做出的题解,李隆基拿起放大镜,对着上面晃了晃,先找到了题号,然后再寻找答案。两者一一对应,看到第一题,他点了点头,第二题,又是点了点头。   叶畅并不在意,他知道,这十道题应当都是做对了。   对于蔡晨旻、岳曦与杨帆三人而言,现在大唐国子监算学馆能出的题目,真的比较容易。他们之所以花费了这么长时间,只怕还是因为要反复验算才会如此,否则的话,半个时辰就足以交卷了。   “啊呀,叶卿果然会教授弟子,竟然……竟然全对。”李隆基对完全部的数字之后,哈哈笑着道。   他又称叶畅为“叶卿”了。   叶畅躬身行礼,表示谢意,李隆基沉吟了会儿,然后道:“既是全对,那么此次比试已经没有必要再下去了……叶卿,将他们三人召上城来,朕要有所褒奖。”   “臣多谢圣人美意,不过,臣觉得此时还不必着急,且令国子监诸生亦做完题目再说吧。”叶畅道。   “哦,为何如此?”   “国子监算学馆诸生虽是比不上臣的弟子,但终究是朝廷太学生,他们不畏强手,敢于挑战,坚持到底,亦是值得圣人褒扬。”叶畅正视着李隆基:“有时比试,并非只有胜与负,而是双赢。”   “双赢?”   “若一时小负,可令知耻后勇,则负者也赢了。”   只是一句话,让众人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人脑子里,可是没有什么负者也赢的概念,在他们看来,输就是输了,怎么可能有输了的人还赢了的事情?   叶畅说到这儿,没有再往下说,李隆基等也没有细想,只觉得是叶畅故示大方之语。   此时围观者的议论声起来,连京兆府的差役们都弹压不住了,瞿昙巽干脆亲自拿起纸笔,摆弄着算筹开始计算。一刻多钟过去,他算出其中一题,但当他正扑向另一道题时,却被差役拦住。   “休得拦我,我时间宝贵!”瞿昙巽眼睛通红地道。   差役目光里有几分同情,但还是拦住他:“瞿助教,你看铜壶。”   瞿昙巽向铜壶望去,只见水面已经降到了第八根刻度之下。   一根刻度就是一刻钟,而八刻则是一个时辰,虽然叶畅在座钟上标明了每半个时辰为一小时,但如今座钟尚不普及,就是拥有七座座钟的李隆基,对于“小时”这个时间概念也不适应。   “这……这……时间怎么就到了,是不是你们少注了水?”瞿昙巽颤声问道。   “助教,时间确实到了。”   瞿昙巽颓然坐下,眼巴巴地望着那小吏,那些算学馆的太学生们,犹自不愿意停下手中的计算,但是小吏实在无法再拖,将纸都收了起来。   一时之间,试棚之内气氛变得极为压抑,甚至比开始比试之前还要紧张。   “这些人……当初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满,此时也不会如此。”杨帆啧了一声。   岳曦点了点头,目光中有一丝同情,但旁边蔡晨旻一句话,就让他的同情全部没有了。   “对着叶郎君叫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今日!郎君如今在朝中看似有些不妙,他们就跳出来,若真只是学术之争倒还罢了,可一群腐儒,也敢参入朝廷之争!”   确实不值得同情,若是同情他们,谁来同情叶郎君?   瞿昙巽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旁边一个太学生过来,也顾不得失礼,抓住他的胳膊:“助教,我们不会输,他们做是那么快,定然有错题,我们当不会输与他们!”   瞿昙巽心中顿时生起一线希望,他努力回忆起旅顺书院三人交出的答案,他看到了其中的六个还是七个,那些倒都是正确的,但他没有看到的其余三四个,其中或许会有错误?   想到这,他盯着正在校阅答案的京兆尹吏员,那些吏员其实早就校过旅顺书院的解答,现在在校的是算学馆的。花费的时间并不多,大约就是半盏茶功夫,京兆府的吏员抬起脸,有些面无表情:“国子监算学馆,一时辰内解出八题,八题皆对。旅顺书院,一时辰内解出十题,十题皆对。”   “轰!”   瞿昙巽觉得耳边猛然响起这样的声音,简直比昨日吃叶畅那记耳光时耳朵里的鸣声还要响亮。他眼前发花,看得不真切,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并非他耳鸣,而是周围的围观者在同时出声议论起来。   “早就说了,叶中丞学究天人,乃是当代学问大师,国子监算学馆的这些迂腐之辈,也敢向他挑战,不过是自取其辱!”   “方才你还说算学馆定胜呢,现在就改口了?”   “胡说,我几时说算学馆定胜了,你们也不想想,算学馆这些人若有真本领,岂不是与叶中丞一般,去边疆为国立功,怎么还会呆在洛阳?”   “唉,看来算学馆是废了……都是些无能之辈,二十余人,连他们的助教博士都亲自上阵,仍然被人家三个少年郎比得落花流水……啧啧,不学无术,不学无术!”   议论声传入耳中,瞿昙巽觉得胸口闷得慌,气都喘不过来。他脸色煞白,坐在那仍摇摇欲坠,有学生过来扶他,他猛然挣开,起来厉声道:“我不服!”   “什么,他说什么?”围观百姓讶然问道。   “他说他还不服,输成这模样,却仍不服,当真是小人。”   “助教,圣人在上面,不可圣前失仪……”随着他们来的另一位博士上前想要安抚瞿昙巽。   瞿昙巽将那博士推开,大步走出来,然后跪倒在城门之下:“圣人,圣人,此次算学馆输得不服!”   李隆基在城上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徒然间见瞿昙巽跪在下边,还大声嚷着什么,他左右望了望:“让他起来,叶卿方才说的是,胜不骄,败不馁,若能就此振作,知耻而后勇,亦可算赢。”   他没有听到瞿昙巽说什么,发出这样的口谕,看热闹的百姓见城头有人发布令谕,终于安静了些。这个时候,瞿昙巽又大叫“不服”,声音传入李隆基耳里,李隆基脸上的笑意顿时没有了。   他原本对这瞿昙巽就印象不好,觉得这人太过投机,现在看来,不仅仅是为了投机不知进退,甚至可以说是不知死活。   “有什么不服的,问他,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便有太监在城头发问,瞿昙巽于城下昂首大叫道:“我们算学馆所出十题,都是历年来寻出的难题,这些题目,便是饱学之士,也不可能在一时辰内尽数解出。叶畅权倾天下,多蓄死士刺客,定然是他遣鸡鸣狗盗之徒,昨夜偷了我们的试卷,预先知道答案。今日这三个鼠辈,装模作样在解题,实际上只是将昨夜盗走的答案拿出来罢了!”   李隆基听得他在下边这样大叫,心里简直要气炸了。   再看叶畅,站在那儿无动于衷,甚至嘴角还带着笑意,再想想方才叶畅明明获胜,却还为算学馆说话,想要给他们台阶下,李隆基不能不说,叶畅真有名臣风范,而下边的这个瞿昙巽,实在是一个无赖小人。   “你说叶卿派人盗取答案,你可有证据?”   “他们三个能解出答案就证据!”   李隆基微微摇了摇头,脸色变冷,向高力士示意了一下,高力士又向两个太监点了点头,那两太监原本站在城下,此刻过去一左一右,将瞿昙巽夹住。   “啊?”瞿昙巽惊觉不妙,不是天子对叶畅已生厌憎之心,故此才会冷落叶畅么,他拼尽全力在这里折腾,不就是为了迎天子所好么,怎么自己如此指证,天子都不过问一下?   “召算学诸生上来,把旅顺书院的三人也召上来,至于这厮,朕再也不想见到他。”李隆基低声道。   高力士点头,向那两个太监做了手势,两太监会意,将瞿昙巽嘴给堵上,便将他拖了下去。叶畅望着这个象死狗一般消失的家伙,摇了摇头,然后目光转了转,便看到了王焊。   曾经溜到城上的王焊,这个时候又到了城下,看模样,他刚刚与什么人说过话,现在正转回来。叶畅眉头皱了皱,这厮与刑縡狼狈为奸,正在策划一件大阴谋,虽然还不知道其具体内容,但是卞平传来的消息,此事应当就在今日。   看这厮的神情,却是充满怒意,似乎对什么不满,刚刚发作了一番。叶畅也没有太留意,目光又转回到城上,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抱着一个手炉子,略略有些倦意。他毕竟年纪大了,在这里坐上这么久,哪怕有炉子皮裘避寒,身体也觉得有些难过。   这个时候,算学馆诸生与旅顺书院诸人都上了城头。李隆基看着这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算学馆诸生,再看到岳曦三人英姿勃发,心里暗暗叹了声。   这双方的模样,倒有些象是自己与叶畅啊。   李隆基并不希望叶畅胜,但今天的结果,在某种意义上是给了他一记耳光,而且他还得把被打下的牙吞入肚子里。   勉励了算学诸生一番,李隆基转向叶曦三人,面上带笑:“卿等少年英才,朕最是欢喜,不知卿等可愿出仕,为大唐效力?以卿等才学,朕必不吝封赏官爵,卿等亦少不得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城上诸人的目光顿时又转向叶畅,这可是李隆基亲自出面挖叶畅的墙角,叶畅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才,李隆基许以荣华富贵,直接给挖走!   第414章 唐律疏议藏毒方   如果这三人应下,那么叶畅培养出来的人才被挖走,可如果他们不应下,这又为叶畅招来李隆基的忌恨。这其中关节把握,没有经验者,只怕很容易出问题。   李隆基器量毕不小,他当着叶畅与群众之面,做出这种事情,只怕还是如寿安公主事件一样,一是人老童心在,纯心要捉弄人,二来则也是想看看,叶畅教出的这几人,除了会算学之外,待人接物又是如何。   不过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不将叶畅放在心上的表现。   故此众人看着叶畅,却发觉叶畅不但不没有发怒或者憋闷,反而又微笑起来。   岳曦在三人中隐隐为首,他行礼谢过,然后徐徐道:“我三人如今,正在叶中丞帐下为国效力,只是寸功未立,尚不敢为官。”   他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虽然因为年少的缘故,目光明显有些紧张,可总体来看,还是落落大方,让李隆基真心欢喜。   看了看叶畅,李隆基笑道:“卿方才说朝廷需要算学……既是如此,不知卿可否割爱?”   “不知圣人欲许其何官职。”叶畅一本正经地道:“若只是充任小吏,为京中官员僚佐,臣以为只怕会浪费人才。”   李隆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这般英姿勃发的少年才子,若只是去充任仓吏,确实是浪费人才……既是如此,就让他们先在你手下再历练几年,过几年之后,朕再许与中原、江淮之亲民官,你看如何?”   “臣替他们谢过圣人厚恩了。”叶畅答道。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现在的李隆基,已经不再是唯才是举的时候了,杨钊这等人物,只因为裙带关系,就可以骤得富贵,而眼前这三位少年,分明才华远胜杨钊,却只得到一个空口许诺。   “现在,你们也可以去接受属于你们的荣耀了。”应付了李隆基,叶畅对着岳曦三人道。   三人愕了一愕,然后明白了叶畅的意思,他们下了城,来到城门口,恰好城上宣布出最终裁定的胜负结果。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早就知道胜负了,不过此时城上宣布,那就是最终裁定,结果出来之际,还是传出了欢呼之声。   紧接着,便是对此次获胜者的褒奖,李隆基虽是小气,正经的职司不肯拿出来,但是不值钱的散官职位他还是舍得的,从九品上的文林郎,也算是有了官身。但真正让众人惊愕的是赏金,每人一千贯的飞钱,被巨大的信封包着,由太监交到了三人的手中。   哪怕三人跟着叶畅后不愁零花钱,哪怕他们都知道将来在叶畅身边能赚到更多的钱,这一刻三人还是激动了。李隆基看到城下他们三人下拜的模样,回过脸来看了看寿安,寿安面上尽是笑意。   这笔钱,当然不是李隆基自己出的,而是寿安拿出的钱。李隆基也知道,归根到底,这笔钱还是叶畅出,只不过叶畅既是拿钱替他邀名,他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正看着自己女儿之时,发觉女儿手中拿着一张小纸条,李隆基皱了一下眉:“二十九娘,你手中是何物?”   寿安将手中的纸条递了上来,巧笑俏兮:“今日这等热闹,女儿甚是喜欢,巴不得看看都能如此,故有一个想法,父皇请看。”   李隆基看着那纸条,拿放大镜望了好一会儿,才又去看寿安:“果真是你的想法?”   “是!”寿安脸不红心不跳地道。   其实有心人早看到,这纸条分明是叶畅方才抽空让小太监递到寿安那儿去的。李隆基也很清楚,只不过寿安非要这样说,他也没有办法。   “你啊,就喜胡乱,好吧好吧,便依了你……”李隆基笑道。   “谢父皇!”寿安道过谢,然后向高力士道:“高翁,请替父皇下诏,今后每年十二月十二日,在京城春明门外,办此盛会,由旅顺书院与国子监算学馆,共出十题,能在一个时辰内解出这十题者,可获千贯之赏!”   高力士觉得这有些胡闹,但看李隆基兴致勃勃并不反对,当下凑趣道:“是,只不过这盛会总得有个名目,象球市大赛亦有名目一般。”   “你来看。”寿安将那张纸又将与了高力士。   高力士一看,那纸上除了寿安提出的大赛建议,也为这大赛命了名:奥数大赛。   “奥数?好名字,好名字,究数之奥妙,穷算之至理……”高力士笑嘻嘻地道。   于是大唐奥数大赛便就此诞生。后世数学史家,亦将这一年称为奥数元年,随着其举办次数增加和影响日益扩大,乃至于大唐无数聪明才智之士,自小就投入到残酷的奥数大赛之中。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叶畅推动此事,无非就是想要普及算数,众人也都知道他的意思。高力士正待去传旨,这时有人却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不可,不可!”   李隆基已经倦了,心生去意,见此情形,却不得不留下。   说话者,乃是御史大夫、京兆尹、京畿采访使王鉷。   王鉷此时虽然稍逊于杨钊,但同样身兼十余使职,权势之大,在朝廷中枢绝对屈指可数。他既开口,李隆基无论如何,也要听他说上一说。   “王卿为何说不可?”   “臣与叶畅有杀子之仇,原当避嫌,不该说此,但臣身为御史大夫,又不能坐视奸邪宵小之辈惑弄天子!”王鉷沉痛地道:“圣人一时不察,竟为其所乘!”   “有话直说。”   “圣人,这算学如今归太史监管理,却是为何?”王鉷声音顿时高亢起来,似乎是犯颜直谏。   叶畅眉头猛然皱起,心中隐隐有不妙的感觉。   他目光扫动,看到杨钊在旁,眼神兴奋,看到他时,还咧嘴笑了笑,如饥兽欲食人。   “这……”   “只因欲传习天文,必传习算学!”不等李隆基回应,王鉷便又厉声道:“故此,国子监算学馆,朝廷将之纳于太史监所辖。而精研算学,必涉天文,叶畅之辈,用心险恶,昭然若揭!”   李隆基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直视着王鉷。   这个时候的王鉷,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从方才的情形来看,杨钊与叶畅虽然未必成为盟友,但至少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他如果不能抓住机会,断了他们的默契,今后将面临的是双方面的打压。因此他上前一步,又大声道:“臣记得,《唐律疏议》之中有载,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鹰书,兵书,七曜历,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若将传用,言涉不顺者,自从造‘袄言’之法。叶畅私造算盘,此乃玄象器物,私传算学,此乃私习天文之理,其罪已当徒,当付之有司,追审其罪,若有涉及谋逆、不顺者,当从造‘袄言’之罪!”   他说到这里,又换了口气,然后迅速接着道:“《唐律疏议》之中又有言,‘造袄书及袄言者,绞!’”   说到这里,王鉷瞪着叶畅,眼中杀气凛然!   此次随叶畅来看热闹的,虽然不是满朝文武皆至,但也有不少当今高官显贵,王鉷话说完之后,众人尽皆屏息凝神,一个个噤若寒蝉,竟然无一人敢吱声!   原因无它,王鉷说的问题实在太过尖锐了。   深入研究数学必然会涉及到此时的天文学,而要研究天文,又必须以数学为其工具,这一点朝野之中都有共识。私研天文,乃是重罪,叶畅的旅顺书院里授受算学,甚至到了超过国子监算学馆的地步,若硬要说他有不轨之心,倒也不是不可能。   叶畅嘴微微抿了起来,不过表面上看,他还是镇定自若,似乎并不将王鉷的攻击放在心上。   李隆基目光转到了叶畅面上,他对叶畅,素有戒忌,只不过叶畅一直表现得非常好,不说对他忠心耿耿,但确实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权势野心,因此李隆基尚可容他。   但这个时候,李隆基不能不郑重对待了。   大唐虽是开放宽容,能够容忍叶畅穿着那一身奇装异服,但对于天文之事,还是敬畏忌讳,李隆基虽是聪明,也未能免俗。   寿安此时也花容失色,她知道父亲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因此不禁将王鉷恨到了骨子里。   就在众人都等着叶畅如何自辩之际,杨钊慢悠悠地出来一步,缓缓道:“臣愚钝,未曾发觉此事犯忌,还请圣人宽恕。臣以为,叶畅此时并无谋逆悖乱之心。”   他这一开口,众人便又愣了,方才杨钊与叶畅联手,难道并不是暂时的合作,而是双方又结成盟友,所以杨钊才要出来为叶畅开脱?   杨钊嘴角微微一笑,然后又道:“不过,叶畅素来行为不检,这也是事实。他虽无谋逆之心,可行为不检,自当贬责,臣请圣人罢职诸使职司,免其军职,放至岭南道为一郡司马,以尽其才!”   “狠!”   众人都是吸了口冷气,本来以为杨钊是为叶畅说话,结果杨钊竟然是在帮王鉷补刀,而且这一刀极准极狠,看似宽容地抹掉了叶畅“有谋逆之心”的大罪,实际上,却给叶畅套上了素行不检的罪状,而且还要解除叶畅的财权、军权,流放窜贬岭南去!   若叶畅真被罢职除权,他没有了足够的力量,又怎么能保得住安东、云南两个商会这两块肥肉?   一时之间,在场的诸高官权贵,都象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个个兴奋起来。   而杨钊这一记补刀,也让人对于此时朝廷里的诡谲有了新认识,刚刚杨钊还和叶畅一起打击王鉷,转眼便又与王鉷携手打击叶畅,这一手两面三刀,当真可以说玩得炉火纯青啊。   太子李亨垂下脸,不让眼神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的心中可以说是狂喜,当初李林甫在时,他一动都不敢动,朝不保夕,如今李林甫去相,他觉得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仿佛合拢了,所以才渐渐又活跃起来。   但他还必须束手束脚,只要李隆基,他的父皇,一天没有晏驾归天,他就得有多方顾忌。所以,眼前杨钊、王鉷和叶畅乱战成一团,正是他想看到的事情。   这三个令人生厌的东西,最后同归于尽!   在场诸人中,最为叶畅担忧的,就是寿安。若不是看到叶畅对她微微摆了一下手,她几乎都要出声为叶畅辩护了。   叶畅会如何应对?   叶畅什么话也没有说,一个人却大步上前,从队列之边走了出来:“臣元公路,欲劾王鉷诬蔑忠臣,包藏祸心!”   元公路脸色有些发白,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这是他对叶畅的承诺,也是叶畅给他的命令。   寻机而动,弹劾王鉷!   叶畅没有想到,王鉷会拿算学与天文的关系来说事,但是他既然将元公路推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岂会放任这枚棋子不用?   李隆基只觉得头大如斗,这个时候,他就有些怀念李林甫了。   若是李林甫在,这些人哪里会闹成这模样,一个个都老实乖巧得紧!   偏偏现在的宰相,是陈希烈这老货。这老东西此时缩头缩脑,正尽可能让自己不显眼,就在一边看闹热!   “臣还要弹劾王鉷,不忠于君,包藏祸心!”元公路又道。   “讲!”   “当初李淳风、袁天罡、僧一行等,皆为我大唐忠臣,劳苦功高,先帝与圣人都多有褒美。此三人之算学,皆非国子监算学馆所授也,王鉷血口喷人,诬蔑此等忠臣有谋逆之心,此其罪一也。如今天寒地冻,城上风冷,王鉷以小隙而拖延时间,置圣人于寒气之中,其不诡之心,昭然若揭,此其罪二也!”   元公路乃是亲民官出身,别的不行,胡搅蛮缠的本领还是有的。众人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有人就笑了起来,只觉得此处紧张气氛,被他这番胡搅蛮缠反而弄淡了。   “胡言乱语,你这厮乃叶畅走狗……”王鉷顿时叫道。   “既然教习算学都可以牵连到私习天文上,那么王大夫你反复在城头纠缠,为什么就不是包藏祸心?”元公路冷笑一声:“罗织罪名,来俊臣、周兴之辈也,王大夫可为之,元某亦可为之!”   “行了行了,要吵到朝会上去吵!”李隆基实在厌烦了,而且元公路的话,也确实说到了他的心上,这城上寒冷,方才看热闹时不觉,现在听着这些争执时,就非常明显了。   第415章 乱贼逆谋惊天起   李隆基面上发怒,心里却是有些赞同元公路的说法。   这个时候,天寒地冻,还在这城头上纠缠不休,王鉷即使不是包藏祸心,也是不知轻重。   他抛下这句话,便迈开步子,不过叶畅是不是涉及谋逆,也须要查一查,这种事情,有错过没放过。   他琢磨着是让高力士还是别人去查这件事情,然后下了城楼。   王鉷瞪着叶畅,哼了一声,叶畅没有理他,神情冰冷地看着杨钊。   方才杨钊所补之刀,才是最致命的,若不是他备有应急招数,只怕今次就算脱身,也要被剥下一层皮来。   杨钊与他目光相对,淡淡笑了笑,还微微拱手。   “既然如此……”叶畅抿着嘴,还了一个笑。   “叶中丞,恭喜了。”杨钊道。   “倒是叶某要恭喜杨尚书。”叶畅回应。   两人又是一笑,然后各自转身,眼中冰冷,并无并点热意。   一个早就准备好了的主意,浮现在叶畅心里。杨钊看来很闲,还有时间花心思对付他,那么就给杨钊找些事情好了。   他下了城楼时,李隆基已经上了御车,往兴庆宫去了,但是叶畅却看到一个人并没有去。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仿佛是在等什么人一样,不一会儿,一个龙武军的军士过来,凑到陈玄礼身边说了什么,陈玄礼微微点头,然后跟着那个军士离开。   叶畅本来对此不以为意的,但就在这时,却看到一个人向他行来。   卞平。   依照规定,卞平这个人,是尽可能不要出现在叶畅身边,他肩负着打探消息的重任,若是被人发觉他是叶畅心腹,那就不利于他行事。   现在卞平违背规则,竟然在向他接近,那么就肯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了。   “陈玄礼!”卞平到他身边,只是说了这个名字。   此时春明门上下,人头攒动,叶畅的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故此卞平只是从他身边经过,看起来也只是打了一个招呼。但吐出这三个字就足够了,叶畅目光顿时亮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王焊之流在做什么了。   卞平这段时间都在调查王焊、刑縡等人的行动,他们的行动目标若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叶畅便知道,他们究竟是在策划什么。   果然好大的胆子!   叶畅向卞平使了个眼色,然后下了城头,乘上了早先预备好的马车,再将岳曦召到自己身边来。   “郎君。”岳曦为人甚是沉稳,招呼了一声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告诉叶安,计策稍有变动。”叶畅低声道:“让他带人去刑縡宅外,按照第三套预案行事。”   “是。”   岳曦并不知道什么是第三套预案,不过叶畅的吩咐,他坚决照办就是。   岳曦离开之后,叶畅令人骑车,带着仪从前行。马车中,他目光幽幽,然后渐转坚定。   有人说他凉薄,但实际上他是个念旧情的人,或许正是因此,有一个决心,他迟迟难以下来。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如同当初李林甫一样,叶畅意识到,自己有进无退。   “兄长,咱们不乘机逃走,怎么还留在此处?”叶畅在马车之中下定决心之时,袁瑛与袁晁回到了金城坊刑縡的宅院,只不过他们这次没有进入宅院,而是潜在外边。   “这些狗贼,想要咱们兄弟去送死,咱们为何要与他客气?”袁晁目露凶光:“咱们现在要做的,便是找着那个大食人的下落,这伙狗贼大多都出去了,宅中留下的人必少,只要抓着其中一个,问出大食人下落,咱们就走!”   除了袁瑛之外,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方清等人,听得袁晃这样说,方清嘿然一笑:“袁大郎,我向来瞧你不大顺眼,不过今日你却对了方某脾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袁晁望着这个粗鄙的汉子笑了笑,心里对其人却刮目相看。方清瞧他不顺眼,他同样也不喜欢方清,但今日之事,却让袁晁意识到,方清那粗鄙的外表之下,其实还藏着极重的心机。   另外就是勃勃的野心。   “方郎君放心,有什么好处,总有你一份。”袁晁口中说道。   他们能脱身,完全就是靠着方清的接应,脱身之后,袁晁却改了主意,并不是脱身就算了,而是非要再找到哈立德。因此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算学比试上时,他带着方清等人又回到了金城坊。   “好吧,袁大郎,你说当如何做吧。”   “过会儿我去诱一人来,你们在巷子里接应,等人来了,便制住他。”袁晁道。   众人准备好了,袁晁便大模大样地出去,他进了刑縡宅,宅中只余三五个留守的,多数窝在屋里等消息,只有一人在院子中,见他回来,吃了一惊。   他都知道袁晁兄弟乃是替死鬼,要去替刑縡做那无法无天的勾当,而且计划中就是这个时候,可为什么袁晁又回到了这里?   “袁晁,你这是……怎么回事?”那人问道。   “唉,休提了,事情不顺,你在这正好,我兄弟受伤了,你来帮我搭把手,莫让人看到。”袁晁唉声叹气道。   那人不疑有它,跟着袁晁出了门,却没有看到袁瑛,便问道:“人在何处?”   “一身是血,我敢把他放在这里么?”袁晁苦笑道:“在那边小巷子里,这一次我们算是折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人一边跟着他往小巷拐一边问道。   “说来话长,这一切,都要怪那叶畅。”袁晁口中这样说。   “刑大哥呢,他人如何?”   “他还好,正在扫尾,让我们先回来,却不曾想路上又遇到了刺客,我们兄弟算是栽了。”   听到这里,那人想当然地以为,刑縡派出去杀袁家兄弟灭口的人失手了。既是如此,这兄弟二人就不能让他们走脱,必须先弄回院子里稳住。故此他再不疑它,跟着袁晁到了小巷中。   才踏入小巷,袁晁的手便伸了过来,将他一把勒住,然后埋伏着的袁瑛、方清等人上来,七手八脚把他口堵上拉到了一边。一人留在外边观望,其余人便在那里审问起来。   明晃晃的利刃架在脖子上,那人哪里敢隐瞒,不过一会儿功夫,众人便知道,哈立德被刑縡等人转移到了城外的一处小庄子。问清楚那庄子的位置,袁晁又问道:“刑縡一伙,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要杀陈玄礼?”   那人这一下就坚决不肯说了,方清狞笑道:“袁大郎,你还是太过温吞了,看我的。”   他一边说一边径直去解那人的衣裳,不一会儿,那人就半露着下边,那人见方清举刀就向着下边比划,顿时惨叫起来,若不是口中被塞着,这声音只怕能震动半个金城坊。   “我们都是亡命之辈,你若是想着去宫里做太监,就闭口不说吧。”方清道。   那人这下再也无法坚持,只能开口道:“此事……干系重大,王焊、刑縡意欲诛杀陈玄礼后,以其兵符,调动龙武万骑军,发动兵变,请天子退位,拥……拥一位王子为弟,诛杨钊、叶畅等辈,以王焊兄为宰相……”   “嘶!”   袁晁、方清都是吸了口寒气。   吸这口寒气的同时,两人对望了一眼,又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丝兴奋。   这是谋逆,真正的谋逆,而且是有行动的谋逆!   这胆子,可当真不小!   “我们虽是自偏远之地来的,却不是那么好糊弄,就凭着刑縡手中的几十个人,杀了陈玄礼掌了兵权,就能成事?便是迫天子退位了,然后四处方镇前来清君侧,他们当如何?”   “王焊说……王焊说如今大唐看似繁花盛景,一派盛世模样,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便是京畿中原,百姓都快过不下日子了,天子退位,杨钊和叶畅砍了,空出许多官职、钱财,正好用来安抚四方。”   众人一琢磨,倒也正是。杨钊同党在朝中占的可都是好位置,诛灭其人之后,空出来的官职足够拉拢更多的盟友,而叶畅控制的安东、云南两家商会,时有足够的财富来进行利益交换。   “好心思,好心思!”袁晁与方清细细想去,发觉还真是如此。   这么简单的一个阴谋,看起来就可以把大唐的权力财富都夺到手中!   “我全都说了,饶我一命,饶我一命!”那人连声求饶道。   “你等谋逆之辈,如何能饶!”袁晁大义凛然,一刀下去,直接将那厮捅死。   方清看袁晁这般果决,心突的一跳,他向来觉得袁瑛是个豪杰,而这位袁大郎有些瞻前顾后,现在才觉得,原来袁大郎之杀伐果断,更在袁瑛之上。   “无论他们谋逆成与不成,这长安咱们是呆不得了。”袁晁确认那人死了之后,起身对方清道:“连累了方兄,此后有什么事情,只需到台州来寻我们兄弟!”   “好说,好说,咱们一起先出了京城再说!”   他二人心里都自有打算,这便离开京城,去寻哈立德。才到金光门前,就听得东边似乎乱起,而且还燃起了烟,众人哄然一声,拥出了城门,再回头时,便见一队兵马冲了过来,令城门处的守军将城门闭起。   禁鼓声也响起了,此刻还没有到宵禁之时,禁鼓声响,就证明城中出现了大的变故。   “还好,还好,晚上一步,就出不了城了。”众人都是庆幸。   “刑縡他们也不知能不能成事。”方清若有所思地道:“他们想的还是太简单了,无论成不成,今日这一遭,只怕……”   说到这,他再不言语。   时间回溯一些,当他们还在刑縡宅外的时候,靠近春明门的道政坊一处院落里,陈玄礼进了院门,便停住脚步,看着引路的龙武军士兵:“是此处?”   “正是。”那龙武军士兵显得有些紧张,他低声道:“便在其中,将军请入内吧。”   陈玄礼却没有急着进去。   他是龙武军大将军,李隆基的心腹之一,早太李隆基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就已经追随他。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地位比他高、权力比他大、在李隆基面前比他要得宠的王毛仲,为何会落得个悲惨下场。所以他为人谨慎,等闲不介入朝廷之中的政争,得荣华富贵数十年。   “他约我在此相见,究竟是何用意?”陈玄礼看着那兵士又道。   那兵士见陈玄礼不肯入内,神情越发慌张,看了看前后,陈玄礼的亲卫跟在他身边,数量倒是不多,仅仅是四人。那兵士凑上前来,低声道:“将军,小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可能是与新办的安西商会有关。”   陈玄礼虽然有些怀疑,但听得“安西商会”时,那怀疑被压下去了。   那兵士自称乃是叶畅托他来请陈玄礼密谈的,换了别人,陈玄礼毫不犹豫就会拒绝,但是叶畅的话,他就不好这样拒绝了。   一来叶畅虽然圣眷不如以往,可是在朝中的地位仍然极重要,二来则是陈玄礼亦是长安权贵之一,在安东商会里也有些小股份,对于即将组成的安西商会,他心里也有些野心。   他与叶畅二人,一个是京内禁军大将,一个是外镇大将,相互联络,确实需要谨慎,故此他点了点头,迈步向着屋里行去。   那龙武军军士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这神情的急剧变化,被陈玄礼眼角余光发觉。陈玄礼心中一动,便又停住脚步。此时他脚已经到了门槛之前,只差一步,就要迈进屋内了。   那龙武军军士见此情景,哪里还按捺得住,自后一推,便要将陈玄礼推入屋中。陈玄礼的亲卫并没有想到龙武军军士也会做这样的勾当,都愣住了,还是陈玄礼自己,心中有准备,一把抓住门框,撑住没有进屋,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快动手,他发觉了!”那龙武军军士没有回答他,而是大叫起来。   顿时听得刷刷之声响起,两边厢房之中,冲出二十余人,挥着刀剑便扑向陈玄礼。陈玄礼心中惊怒,身形疾退,便听得嗡的一声响,那屋内伸出一柄刀,砍在他刚才撑着的门框处。   “叶畅要杀我……叶畅这厮要谋反!”陈玄礼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第416章 宵小无癞何须惧   叶畅的马车在路上没有走多久便停了下来。   此时春明门大街前,人并不多,看热闹的百姓被挡在后面,让他们这些京中权贵先离开,然后才会放百姓行走。   叶畅的马车停下来,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王鉷回过头,阴沉着脸看了一眼叶畅的马车,他弟弟王焊在旁,见兄长神情不快,当下一笑:“兄长可是为叶畅这厮烦恼?”   “他私传算学之事,我早就抓在手中,原本就是等着机会拿出来,今日却被元公路那厮搅了!”王鉷道:“如今天子对这等事情,是能拖就拖能敷衍就敷衍,看来这一次,又给这厮脱身了。”   “兄长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今日这厮与杨钊分明是联手了,他们二人联手,我莫说官位不保,就是脑袋都难以保全!”   “兄长……”   “莫看杨钊那反复小人最后又与我一起摆了叶畅一道,但那只是他想试着能否一举两得,实际上,他首要之敌,依旧是我!”王鉷咬牙切齿:“但若只有杨钊,我并不惧他,可是叶畅……”   “兄长听我说啊,过了今日,无论是杨钊,还是叶畅,对兄长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了。”   “你……你这话是何意思?”   听得王焊这样说,王鉷猛然勒住马,回头看着王焊。   他知道王焊一直在暗中与一伙狐朋狗党盘算着什么,事实上如果不是他这个京兆尹给予方便,王焊的那伙狐朋狗党也不可能在长安城中如此横行无忌。但听得王焊方才话里的得意之情,一种不妙的感觉浮了上来,让王鉷有些喘不过气。   自己这位兄弟,可是比那个莫名其妙死了的儿子更不靠谱的货色,他若是有什么轻举妄动,只怕自己难向天子交差!   王焊笑了笑,却不回答。   王鉷须发皆张,瞪眼道:“你……遣了刺客刺杀他们?”   想让杨钊与叶畅都不成问题,在王鉷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派刺客去,将两人刺死。大唐游侠刺客之风甚浓,李林甫为相的晚期,为了避免刺客袭击,干脆就不在一间屋子里休息两天。王鉷自己就非常担心叶畅派出手下的刺客来暗杀,故此身边随时都有力士护卫。   他琢磨着,以叶畅、杨钊的谨慎,派刺客去刺杀未必能得手,若是刺客被活捉吐露出指使来,他反而有大麻烦。   “派刺客?兄长说笑了,我怎么会这般傻?”王焊看了看天色,料想此时一切安排都已经就绪,虽然那两个被抓来当替死鬼的乡下野人已经逃脱,但事情还是在掌握之中。此时,该是向自己兄长交底的时候了,毕竟事后许多事情,都需要他扫尾。   “你究竟做了什么?”王鉷心里越来越觉得不妙。   “我已约好龙武军将士,请天子升位为上皇。”王焊得意洋洋地道:“此时陈玄礼想来已经授首了。”   “什么?”   王鉷史觉得血往上涌,眼前发黑,人在马上晃了晃,几乎要栽下来。   王焊一句话里透露的信息太大,他几乎不能承受!   他方才还在城头骂叶畅有意谋逆,图谋不轨,不曾想,谋逆不轨者就在他身边,就是他这个一向宠爱维护的亲弟弟!   “蠢货,你做得好事,你做得好事!”王鉷举起鞭子就抽王焊,他脸色再无半点血色,这个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王焊闪过他的鞭子,愤然道:“相士说我有王者之相,兄长如今朝不保夕,若不用些手段,怎么能当上宰相,我又怎么能封郡王?当今天子,当初亦是以剑起事,若无王毛仲、陈玄礼、高力士诸辈,他哪里坐得上帝位?”   “赶紧让他们停下来!”王鉷也意识到,现在不是教训王焊的时候,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道。   王焊又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不可能,陈玄礼此时都不知道在不在人世了,我们将用他的兵符与名义调动龙武军,只说太子与杨钊、叶畅等勾结,意欲谋逆,故此要护卫天子,将兴庆宫围住……”   “你……你……”   不等王焊把自己的全盘计划托出,王鉷已经明白,他知道得太晚了,确实,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立刻将王焊缚住,然后去寻李隆基告变;帮助王焊,把这场儿戏一般的政变弄成事实!   交出王焊告变,自己就能脱身么?   王鉷并不认为这样自己就能脱身,天子怎么会信任一个逆臣之兄,杨钊与叶畅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叶畅!”   叶畅这个名字浮上王鉷心头的时候,他心中一凛,猛然想起,叶畅在城头之上,突然向他发难的情形。   按理说,叶畅应该主要对付的是杨钊,为何在城头上却主动挑起了与他的争斗?   难道……嗅觉向来灵敏的叶畅,发现了什么?   摇了摇头,王鉷觉得不可能,连他这个京兆尹、王焊的兄长都什么也没有发现,何况是叶畅!   无论叶畅是否有所发现,自己都算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再无其余选择了!   想到被自己一手出卖、害死的杨慎矜,王鉷精神一振,自己绝对不能沦落到那种下场。既是如此,那就做拼死一搏,胜则成为大赢家,负则……反正如果不胜,自己也没有什么以后可言了。   “只靠着龙武军不够。”他凝神道:“你立刻回府,调集家中人手,去四处放火!”   “什么?”   “京中不乱不行!”王鉷阴森地道:“快去,你这蠢材,把你以往的狐朋狗党全调动起来,能闹得多乱,就闹得多乱!”   “可是……如何能乱得起来?”   “烧,抢,烧大户人家的屋子,去抢那些富贵权势人家!”   王焊激灵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论起心狠手辣,自己差了兄长可不只一条街。   把王焊打发走了,王鉷又召手,将长安尉贾季邻唤来。   “不知大夫有何吩咐?”贾季邻乃是王鉷左膀右臂之一,王焊许多恶行,都是他奉命扫尾,他对王鉷个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忠心,却甚为信任。   “方才得知消息,乘着今日比试之机,叶畅将一批人手混进了京城,意图不轨。”王鉷低声道:“他与龙武将军陈玄礼合谋,欲对天子、大臣下手!”   贾季邻吃了一惊,浑身都抖了起来。   他乃是开元二十三年科举状元,自然不蠢,想到方才城上杨钊、王鉷与叶畅三人演的三国演义,第一个念头便是王鉷在罗织罪名,准备对叶畅下手。但是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也牵扯进去,让他多少有些意外。   “大夫……这……这是真的么?”看到王鉷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凌厉,贾季邻补充道:“我不是信不过大夫,只是,陈玄礼也卷入……”   “天子太老了,陈玄礼总得为今后富贵打算。”王鉷道。   贾季邻霍然惊觉,点了点头,不再细问此事,只是道:“卑职当如何去做?”   “事涉陈玄礼,禁军必不可靠,故此能依靠的就是咱们京兆府的差役,你将他们召集起来,将叶畅、陈玄礼、杨钊等人府邸尽数围住,别的事情,哪怕是着火了都不须你管,只要看住这些人,莫让他们家中私藏的甲兵出来会在一处即可!不得我令,不得放一人进出,哪怕宫中使者亦不可,免得有人矫传诏旨,此事干系重大,你切莫走漏风声,休让逆贼一党发觉,你速去办!”   “是!”贾季邻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   见贾季邻走了,王鉷心中稍稍安心,王焊虽然乱来,但是有一点没做,就是控制了陈玄礼的话,掌握住龙武军的军权,那么至少长安城中的局面就能稳住。再能将杨钊、叶畅等人控制住,此次政变,倒是十拿九稳。   方才与王焊密议、向贾季邻下达命令,让他离开了正街,来到了城墙之下,他长长吸了口气,望了望城上时而出来巡视的士兵,脸上的阴郁,怎么也抹不开。   若他早知道的话,事情绝不会安排得如此仓促,但是现在,箭在弦上,势成骑虎,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回到正街,再看方才停在路旁的叶畅马车,发觉马车早就没有了影子,而此时权贵们都已入城,看热闹的百姓们也开始入内,街道之上,熙熙攘攘,尽是人潮。   这些脸上或者带着笑,或者还在回味着方才算数比试的情形的人们,是不可能知道,就在他们身边,一场阴谋正在展开。   “叶畅这厮倒是走得快,本来将他控制在这边是最好了……”   王鉷想不到的是,叶畅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他现在人,就在与王鉷相距并不远的道政坊中。   他的人手,主要还是留在城外的庄子里,不过除了随他到试棚的二十余人外,暗中还有二十余人就在春明门附近。刚才,他让杨帆去将这二十余人召集齐来,就在王鉷与王焊密议的时候,他带着这四十人进入了道政坊。   “中丞,就在这边,前面那座大院子。”一个不起眼的汉子指了指前方。   这是卞平的手下,留在这里盯着刑縡者。叶畅向那座院子望去,见其占地不小,但位置偏僻,难得刑縡、王焊在兴庆宫不远处竟然能找到这样一处院落。   他正待进去,便听得里头一声呼喝:“叶畅逆贼何在,竟敢如此!”   他一愣,然后顿时明白,刑縡一伙竟然假冒了他的名义行事!   他一脚踹开门,当先入内,进了院子,便看到二十余人正围着陈玄礼等五人,陈玄礼等人缩在一角,若不是他们身上着了甲,只怕早就成碎片了。   刑縡便在这二十余人当中,他回头看到叶畅时,神情当真是惊骇欲绝。   陈玄礼看到叶畅从院外进来,也是吓了一跳,他心中原本就怀疑叶畅策划谋逆,故此方才会乱嚷,不曾想,竟然真的一声便将叶畅叫了出来!   “方才听得有人喊我,我便来了。”叶畅平静地道:“陈将军休慌,这些逆贼,且看我来拿下!”   他一挥手,身后亲卫便拥了上去。刑縡等人原本围着陈玄礼等人,见此情形,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在他们的计划中,是将陈玄礼诱入屋子里秘密杀掉,夺来印绶骗取龙武军的指挥权。他们做出的最大应变,也就是没能将陈玄礼骗入屋子后在院内强杀。以他们看来,陈玄礼身边虽有几个亲兵,总当不住他们二十余人砍杀。   他们根本不可能料到,叶畅会带着人在最关键的时候赶到!   “杀,样!”   愣了一会儿,刑縡厉声叫道。   今天这种情形,已经容不得退后,他当先抡刀,便向叶畅冲了过去。   叶畅嘴角一翘,冷笑了起来。他如今身份,自然用不着亲自去厮杀,向后退了两步,然后身边的善直便吼了一声,迎着刑縡而上。   两人挥刀激斗于一处,刑縡倒不只是一个空架子,身手相当不错,善直虽是勇猛,却也不能瞬间将他击倒。   叶畅退到门外,岳曦等三人执刃护在他身前,这三人虽然也有练过格斗技击之术,却只是当防身健体之技,而且从未亲身上过战场,故此眼见里面杀得血肉纷纷惨叫连连,三人神情都有些紧张。   “不必紧张,这只是小场面。”叶畅笑道:“这些人大多出身龙武军,倒是还有些勇力,只不过……没有上过战场的,终究是没有上过战场的!”   正如叶畅所说,刑縡一伙,不是无赖游侠,就是龙武军士,他们平日里也没少打熬气力练行技击,但是,与叶畅身边的亲卫相比,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一斗一,他们不比叶畅亲卫弱到哪儿,但是这种群战,他们就弱了。   特别是在死伤出现之后,他们的胆气顿时消散,毕竟大唐承平已久,这京中禁军,若不能到边疆去锻炼,其战斗力自然会下降。   原本双方人数差不多,可片刻之后,局势就很明显,叶畅的亲卫占据了绝对优势,没有多久,刑縡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就是他自己,也被善直拍翻在地上,伤了一条胳膊之后生擒活捉。   叶畅这才再次踏入门内,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伤者,叶畅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先吩咐抢救和收殓己方的伤殁者,然后转向陈玄礼。   “某有事经过这道政坊,不意却听得里边的声音,故此进来一看。”叶畅笑吟吟地道:“陈将军受惊了。”   陈玄礼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第417章 昔时风波今又起   方才被刑縡一党围困,看似绝望的情形之下,陈玄礼并没有多少畏惧,但此时面对脸上带着笑容的叶畅,他却隐约感觉到一丝害怕。   象是对着李隆基时一样。   “这些人……不是叶中丞你的手下?”陈玄礼明知故问道。   “此人名为刑縡,京中游侠儿,与王焊向来交好。”叶畅踢了一脚刑縡:“陈将军应当认识他吧?”   刑縡与龙武军上下都有交游,陈玄礼不仅认识,甚至可以说相当熟悉。陈玄礼点了点头,看着叶畅:“王鉷?”   “正是。”   陈玄礼并不想卷入朝廷中任何派别冲突之内,因此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着如何让自己从这件事情中脱身去——他不相信王鉷,同样也不相信叶畅。但旋即他惊觉起来:“他们为何要对付我?”   比起王鉷,叶畅更有可能要对付他才是。   “叶某如今处境艰难,也不瞒陈大将军,近来发觉有人在叶某宅外窥视,顺藤摸瓜,便找着这些家伙。”叶畅缓缓道:“他们没有什么异动,叶某自然不好发作,今日得知消息,他们数十人执刃聚集于道政坊,叶畅便带人来此,恰好赶上。”   陈玄礼点了点头,不过心里却半个字也不相信。   贼喊捉贼的事情,他不是没有见过,叶畅现在是将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安知眼前这一切是不是他布置的,为的就是嫁祸王鉷!   “至于他们为何对付陈大将军,叶某亦并不知晓。”叶畅退了一步:“不过人既然抓着了,陈大将军为何不审一审?”   陈玄礼一想也是,他揪住那将他骗来的龙武军军士,狠狠踹了一脚,然后再道:“何学谦,我一向不曾亏待你,你说说,今日为何要算计我?”   那厮倒是个狠角色,看了叶畅一眼,嚎叫道:“小人是奉叶畅之命来请将军的,哪里知道叶畅这厮会翻脸不认人,竟然布下这样的陷阱,与小人无关,都是叶畅之命!”   叶畅身边善直怒气冲冲就要上去,却被叶畅一把拦住。叶畅冷冷笑了一声:“我们出去。”   他不加解释,带着自己的手下便出了院子,留下陈玄礼与倒了一地的死伤。   陈玄礼身边的四个亲卫虽然受了点伤,因为叶畅到的及时,所以还不是很碍事。他自然不会被那个何学谦一句话糊弄过去,他沉声道:“何学谦,你父亲当初曾与我同僚,他虽然死了,你母亲还在世吧,我记得,五年前你成亲时,我还送过礼,你家中现在有一子一女,是也不是。”   那龙武军士兵浑身一抖:“祸不及妻儿……”   “若你不说实话,莫说你妻儿老母,便是与你关系稍好些的,都别想有好果子。”陈玄礼狞笑起来,他能在龙武大将军位置上坐这么多年不倒,岂会没有些手段:“宜春院中前有苏五奴儿,后面就会有你何二奴子!”   宜春院即是教坊司,此时李隆基对此已经有些懈怠,管理不如此前严格,故此有苏五奴者,其妻貌美,常为人唤去陪酒,他每次都跟随,别人为了淫乐其妻,往往以酒灌醉他,他却说“只要多给钱,吃馍馍也醉,不必喝这多酒。”故此,陈玄礼欲逼何学谦妻母为贱之意,昭然若揭。   何学谦虽是个亡命的,却还有几分良心,不是那种将自己老母送去给人污辱还自鸣得意的货色。闻言惊怒交加,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好。   旁边的刑縡此时惨笑道:“事已至此,必是不成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何二,你便说与陈大将军就是——陈大将军,念在咱们爽快的份上,你莫为难何二老母妻儿!”   “说吧!”陈玄礼不动声色地道。   “我等实是受刑縡之指使,为王焊效命!”这种情形下,何学谦只能吐露实情:“我们想夺了大将军兵符,然后掌控龙武万骑军,逼天子退位,诛杀叶畅、杨钊!”   陈玄礼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失声叫道:“什么?”   他只以为这是王鉷与叶畅的私人恩怨,他只是无意中卷入其中,但现在才知道,其间另有文章。   而且这文章,还涉及到天子!   他连接着问了几句,无论是那何学谦,还是刑縡,都不曾做什么隐瞒,供得干干净净,只是求陈玄礼给他们一个痛快。陈玄礼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给他们痛快,事情的真相是这个,岂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看住他们!”在确认自己确实是误会了叶畅之后,陈玄礼吩咐了一声,然后快步跑到院门外。   看到叶畅背着手站在院门外,陈玄礼松了口气:还好,他并未离开。   “叶中丞,救命之恩,必当有报。”他先是向叶畅抱了抱拳。   叶畅回过头来,淡淡地道:“既是救君,亦是自救……他们究竟作何打算?”   陈玄礼觉得,叶畅应当知道这些逆贼的计划,不过叶畅既然要装傻,陈玄礼也不会揭穿:“这伙逆贼,狗胆包天,意欲谋反!此事不可不慎之,某这就回宫,向圣人禀报!”   叶畅神情终于变了:“谋反?”   “正是!”   “若真是如此,王鉷那边,岂无动作!”叶畅霍然扬眉:“今日算学比赛,王鉷正好将京兆府的差役都调动起来……事情急矣,我这就随陈公一起去!”   陈玄礼点了点头,两人上马向着兴庆宫便飞奔而去。   好在离兴庆宫不远,不过是片刻功夫,便到了兴庆宫南门。有陈玄礼这龙武大将军在,甚至可以不须等候,叶畅跟在他身边,直接就进了宫中。到了宫中之后,听得内侍说李隆基正在新射殿,便一面命跑得太监去通禀,一面忽忽赶向兴庆宫东北。   没有多久,神色不豫的李隆基便召二人入内相见:“你们急匆匆来,方才通禀说有人谋逆?”   话才说一半,李隆基神情就变了,看着陈玄礼身上:“你身上……是血迹?”   “启禀圣人,京中有逆贼意欲袭击微臣,夺臣兵符以拥龙武军谋逆。仰赖圣人洪福,叶中丞带家人正好路过,听得臣求救之声,杀败逆贼。”陈玄礼言简意赅:“不过,逆贼口供之中,尚有余党,臣牵挂圣人安危,特来宫禀报!”   李隆基最初对于什么谋逆的说法是噗之以鼻的,听得叶畅和陈玄礼一起来,他就怀疑是叶畅与陈玄礼搅到一块,还在心里痛恨叶畅不知消停。但现在看到陈玄礼模样,心里已经信了一半,当下颤声问道:“京中情形如何,谋逆者知是何人?”   “目前已知主谋二人,户部郎中王焊与金城坊乱民刑縡,如今乱民刑縡已被擒获,正押解在宫外。臣有罪,臣得知逆讯,心中大乱,担忧圣人安危,故此尚未缉拿其余凶徒!”   “户部郎中王焊,那是何许人也?”李隆基愕然道。   长安城中的大小官员数以万计,他不可能个个认识,特别是近年来他怠于政务,对于一些小官更是陌生。陈玄礼咳了一声,略有些犹豫,然后还是咬牙道:“此人乃御史大夫、京兆尹王鉷之弟!”   “王鉷之弟!”李隆基再度一愣,然后看向叶畅。   这也太巧了吧,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前,王鉷还在春明门城楼上指责叶畅包藏祸心有意谋逆,转眼之间,叶畅就揭破了王鉷兄弟的谋逆罪行,这其间……若说没有什么蹊跷,李隆基绝对是不相信的。   只不过,他对陈玄礼相当信任,陈玄礼这样说,必有其因。   “将事情详细说与朕听。”李隆基沉默了会儿道。   陈玄礼将他如何被人以叶畅的名义诱至道政坊、又如何发觉不对,然后叶畅如何及时赶到救了他、他如何问出口供的经过说了一遍。这个时候,李隆基已经镇定下来,甚至有些面无表情,他又看了叶畅一眼,和声道:“若不是卿,险坏我大将矣……王焊悖逆,当速速擒拿……”   他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得远处隐约传来嘈杂之声,紧接着,一个太监自外跌跌撞撞进来:“圣人,圣人,长安城中有几处烟火起!”   “烟火……”李隆基略一沉吟,然后快步登上楼,向着西南面望去。今日天气尚可,只见长安城中,大约有七八处浓烟滚滚直冲上天,那情形,怎么也不象是炊烟。   “竟然是真的……”李隆基喃喃说了一声,眉头竖起:“高力士何在,高力士呢?”   他虽是信得过陈玄礼,但最信任的,还是高力士这个老太监,只不过高力士此时并未随伴在他身侧,呼了两声,他意识到这一点,便下了楼。   看到陈玄礼与叶畅仍然在殿中,他心中一缓:“二卿以为如何?”   “请圣人放心,龙武军虽有少数作奸犯科之辈,但大多数都对陛下忠心耿耿。”陈玄礼斩钉截铁地道:“臣入内时已有吩咐,逆贼若来,臣必阻之!”   这个漂亮话不说白不说,真正算是逆贼一党的,不过数十人罢了,王鉷就算也参与了叛乱,能调动的也只有京兆府的差役,只要禁军各营不出问题,那么这次叛乱就是一场儿戏。   李隆基也知道这一点,他目光扫过叶畅:“叶卿,你以为如何?”   “臣愿为圣人缉拿叛逆。”叶畅沉声道:“有陈大将军在此,圣人安危无忧,臣只恐逆贼在京中作乱之后,乘乱逃出京!”   “你说的是,陈玄礼,宫中有多少守卫,你拨些人手与叶畅……”   “圣人安危至关重要,臣不需宫中守卫。”叶畅打断李隆基的话:“臣有数十亲随,料想逆贼乱党,也不过数十人,臣凭借这些亲随,足以扫荡逆贼巢穴。只是王鉷如何处置,还请圣人示下!”   “王鉷……”   李隆基听得叶畅这般说,愣了一愣,然后缓缓点头:“留他性命,朕要亲自审问他!”   他终究还是有些怀疑,这场叛乱实在来得太巧了,如果不审个清清楚楚,他只怕以后都睡不着觉!   叶畅应了一声,退出大殿之外,在大殿门口,他微微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天空。   此时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种烧焦味,虽然长安城的防火做得相当细致,可是毕竟绝大多数都是木制建筑,所以火势起后,等闲不能扑灭。   叶畅大步出了宫,听得四周风声与呼喝之声,他招了招手,他的亲随顿时一齐上马。他厉声道:“奉圣谕平乱,诸位,对逆乱之贼,休要心慈手软!”   “诺!”   他这四十余人,纵马于道上疾驰,穿过春明门横街,径直到了望仙门竖街的十字路口,卞平又已经在这里了。   “王鉷人在万年县衙。”   此时街上已经一片狼籍,发觉不对劲的百姓纷纷逃回自己家中,或者觅地躲避,因此街上并没有什么人。听得卞平之话语,叶畅点了点头:“今日辛苦你了!”   今天他能够掌握主动,关键就在于卞平为他搜集情报信息,为他耳目。   他们一行原本是自东向西的,现在折向南,贴着东市外围墙奔向万年县衙。当经过平康坊时,叶畅猛然想起,李林甫旧宅便在此处,只不过现在此处宅院,已经被卖了,接手的人,正是王鉷。   再往南,就是宣阳坊,当初韦坚宅就在这里。   “着火了,东市着火了!”叶畅正回忆着当初往事时,又听得有人在大叫。他转眼一看,十余人手执竹弓,正将一枝枝火箭射入东市,一边射,还一边大喊大叫。   放火者是其,喊救火者也是他们。   “杀!”叶畅毫不犹豫地下令道。   他周围四十骑齐声应诺,然后催马上前,那些贼喊捉贼者,原本是王鉷家中仆役,手中的弓箭都是临时做出来的竹弓,能有什么威力,而且也想不到这些人连问都不问就碾压过来。故此只是一轮冲锋,这些人便尸横长街,而叶畅一行,则踏着血泊继续前行。   “拦住他,杀叶畅,叶畅谋逆,杀之者赏十万贯,封开国伯!”   他欲前行,却有人要送死,就在他经过平康坊与宣阳坊之间横街路口,也就是东市的西门时,却听得有人大叫道。叶畅循声望去,只见二百余人闹哄哄冲过来,其中既有无癞地痞,也有差役。   第418章 何意叶畅竟杀我   王焊在这群人当中,身体在发颤,整个人都激动万分。   叶畅看到的,只是他纠合的人中的一部分罢了,他方才在东市里一阵闹腾,烧杀抢掠,坑蒙拐骗,拉扯起了这支队伍,人数足足有四五百人。   若是他自己行事,绝对想不到这一招。长安城太大了,人口百余万,特别是这两年,发展的更快,大量的无业游民涌入城中,平时靠着做些小工或者偷摸为生,这些流氓无产者,天然就是祸乱的角色。   而他打着“救天子、平祸乱”的旗号,也让许多人信以为真——毕竟他的兄长就是京兆尹,而且随他来的,还有一些万年县的差役。   王焊此前从来没有指挥过这么多人,现在数百人在侧,让他信心倍增,不过他可不敢真的凭着这几百人去攻打兴庆宫,只想着将长安城中的混乱闹得更大一些。   故此,他还打发了一些亲信,赶去大明宫、皇城、东宫等处,纵火焚烧,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这些亲信当中,自然也有怕事不敢做的,但只要有那么三五人去做了,王焊相信,长安城会乱得更凶。等军营中的军士发觉大乱,也跟着闹腾起来,他们此次大计就算成了一半。   然后他带着人出东市,准备去万年县衙与兄长会合,询问下一步举措,却不想,一出来就看到叶畅将他命令纵火的人杀了。   这样也好,正好将纵火的罪名栽到叶畅头上,故此他大叫起来。   这数百人之众,将大街堵得满满的,而叶畅只有四十骑,以王焊想来,叶畅只有回头避让一条路可以走。   可惜的是,他看错了叶畅。   “土鸡瓦狗,杀!”叶畅厉声喝道。   “我来!”王羊儿一马当先,手执马槊就冲了出去。   他与善直一般,都是当不好官的,宁可跟在叶畅身边为亲卫,也不愿意跑去管一营军士。此次叶畅回长安,便将他二人都带了回来。方才的厮杀,他一点都不觉得过瘾,此时看到贼人甚众,顿时兴奋起来。   他为军首,纵马前驱,随后诸亲卫,将叶畅护在中间,形成一个锥型,猛扑入敌人当中。   王焊纠集起来的,除了少数是军士之外,都是乌合之众,眼见这些高头大马冲到面前,他们想到的不是如何将之止住,而是向着两边避闪或者逃命。但数百人挤在大街之上,虽然长安城的街道既宽且直,却也被他们弄得极为拥挤,哪里能灵活闪动?   王羊儿一夹马腹,那大宛宝马长嘶着跃起,直接踏翻数人!   比起被马踏翻,更为可怕的是王羊儿手中的马槊。随着他不停地探臂抖手,马槊精准刁钻地贯入一个又一个人的喉中。既然叶畅说了“杀”,这些人便都是逆贼,王羊儿根本不收手,转眼间,在他的身后,就留下了一条血肉胡同。   而紧随其后的善直等人,又将这血肉胡同撕扯得更大,不一会儿,就将之彻底穿透。   王焊自家倒是没有受伤,眼见着叶畅带着这队人马,象是扎透一层纸般将他的人穿过,他惊得两股战战,险些魂飞魄散!   “这……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   他原本以为,打仗并不是什么难事,平日里也看着那些龙武军士操演,一个个自诩英雄豪杰,但方才叶畅这队人马冲过去,象是农夫收割庄稼一样,瞬间便扫清了前进道路,这样的气魄与威风,将他胆气与心力完全压制住,让他心悸、胸闷,气都喘不过来。   他周围的乌合之众们,刚刚才被他鼓起了暴戾之气,正在兴奋之间,对叶畅这支小小的部队也没有什么畏惧,正嗷嗷叫着准备大干一场。可是转眼之间,叶畅的这支小小部队已经将他们踏成了齑粉,而他们脸上的狂热与兴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收敛!   周围弥漫的血腥味,还有刚刚才响起的呻吟、嚎哭,让众人回过神来。他们将自己手中的棍棒、短刀、竹枪等武哭扔了,发了一声喊就跑。而王焊还呆呆地立在那里,未能从猝然而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自然做不出约束众人的举动。   当王焊回过神来时,周围人都已经跑开,只留了他一人还在街中,孤零零的,甚是扎眼。   然后他看到,被簇拥着的叶畅,在那四十狮虎一般的亲卫当中,突然回头,向他看了一眼。   那眼神,王焊觉得,就象根箭一般,扎入了自己的心中,他一手捂着心口,啊啊了两声,然后血就从嗓子里渗了出来。   这个时候,才有亲信上来要将他拖走,可是这一拖,就发觉不对,王焊的整个身体都是软的,才拖了两步,王焊猛然一颤,大呼道:“叶畅杀我了,叶畅杀我了……叶畅杀……”   他的第三遍没有喊完,整个人就失去了力量,一头栽倒在地上。亲信将他扳正一看,他双眼未闭,嘴边全是血,而瞳孔已经僵直放大。   竟然就这样死了。   他身边的仆从亲信们都看到,方才王焊离叶畅亲卫突击处还很远,根本没有一刀一枪加诸在他的身上,只是叶畅在远去时回头望了他一眼,结果他就死了!   叶畅方才也认出了王焊,不过,他根本没有将这个蠢货放在心中,这厮就是个胆大包天的狂妄之辈罢了,他的能力有限,真正有可能造成大麻烦的,是王鉷。   从现在长安各处起火,却根本没有什么差役来组织救火来看,王鉷毫无疑问是卷入了这次叛逆之中。叶畅也没有想到,王鉷竟然会使出这样毫无顾忌的手段,他这样做,就算是叛逆成功了,长安城只怕也会损失惨重。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擒住王鉷,夺取长安城的掌控权,让长安数量众多的差役们组织百姓去巡逻救火,不让那些心怀奸诈之辈找着机会乘火打劫。   转眼之间,宣阳坊过了大半,宣阳坊最南端,就是万年县衙。叶畅带人到了万年县衙前时,发现有数十名差役,正执刀剑弓弩,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都护,要不要冲?”王羊儿舔了一下唇,用噬血的眼神看着叶畅,方才那阵冲杀,仍然让他不过瘾。   叶畅一笑,摇了摇头。   差役们神情紧张,看着叶畅等人,有人出来厉喝道:“尔等叛逆,还不速速束手就擒,竟然敢来攻打衙门,不怕满门抄斩么?”   叶畅一摆手,左右分开,他催马上前:“让王鉷出来见我!”   “你……你……”   原本这些差役只以为来的是群逆贼,却不想叶畅本人就在其中,那出来说话的惊住了,在叶畅俯视之下,他连连退后了两步,指着叶畅道。   “我,叶畅是也!”叶畅徐徐道:“王鉷与我不和,举世皆知,他今日在春明楼上辱我太甚,我必诛之以解心头之恨。此个人私怨,你们若是拦我,休怪我刀下无情——让开!”   叶畅开始时说话声音不高,但后来“让开”两字,却有如春雷一般暴响,震得众差役耳边嗡嗡回声。那个答话的差役虽是王鉷亲主,却也被这一喝,吓得倒退了两步。   而他身后,就是衙门的台阶门槛,这一退没有留心,便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叶畅催马上前,一手按剑,那些差役纷纷避让闪开:人家叶畅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私怨,虽然王鉷说叶畅是叛逆,可眼见叶畅带着这群如狼似虎的亲卫赶来,自己有必要在这里送死么?   这些差役比起王焊带的那些无癞地痞可是有自知之明得多,他们知道,叶畅的亲卫都是边疆百战精锐,而且那些人手中所执的,可是槊、陌刀、长刀这样的真正厮杀武器,不是他们手中腰刀与水火棍可以抗衡的。他们就是有几具弓弩,可是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只怕还未来得及瞄准,就要先被叶畅亲卫突入斩杀了。   就在这数十名差役的注视之下,叶畅骑马进了万年县衙。   王鉷正端坐在大堂之上,他能做的安排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现在等的就是结果。方才外头传来了喝声,他知道叶畅已到,心里明白,叶畅既然出现在这里,只怕自己的大势已去了。   原本以为外头还会有阵厮杀,自己才会再看到叶畅,却不曾想,叶畅只是一声喝,就让数十名差役放弃了阻拦。   这个时候,王鉷才意识到,叶畅在长安城差役中的声望到了什么地步。   细思起来也难怪,以往长安城长安、万年两县差役,处处受气不说,就是有些外快,也总担心受怕。可自从叶畅搞出球市之后,这两县差役们便有了一个固定的合法的外快收入,从韩朝宗时起,他们就受益于叶畅,真令他们对着叶畅挥刀舞枪,除非有大批官兵在,否则他们只怕都不会动手。   见到叶畅,王鉷一脸惨然:“我弟误我!”   “方才在街上看到他了,想来你用不着为他操心。”叶畅居高临下,俯视着王鉷:“奉陛下旨意,擒你去见——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负隅顽抗?”   王鉷没有回答,他凝视着叶畅,反倒是问了叶畅一个问题:“当初李相公在位时,你我合作尚算愉快,杨钊背叛李相公,为何你不与我携手,反倒是与杨钊同流合污?”   “我既不会与你携手,也不会与杨钊同流。”叶畅缓缓道:“我与你们,都不相同!”   “有什么不相同,大丈夫立于人世之间,不就是要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么,如果你与我联手,杨钊宵小之辈,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哪怕现在你与我联手,你为大将军,我为相国,亦是大有可为!”王鉷忽然精神一振,象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道。   “呵呵,自然不同,你们想着的是如何搜刮天下之财富以供个人之私欲,我想着的是为了个人之私欲而创造更多财富,你们是去抢去夺,我是去创去建!”叶畅笑着摇头:“你们是鼠目寸光,我看到的比你们可要远得多……废话不说,如今长安城中四处大乱,还需尽快收拾,你随我走吧!”   王鉷厉声道:“你不听我言,必死于杨钊小人之手,叶畅,我之今日,便是你之明日,你等着,我在黄泉之下等你!”   听得他胡言乱语,叶畅摆手示意,两个亲卫上前来,将他左右一夹,直接拎出了万年县衙。叶畅的战马打了个响鼻,在公堂上转了个转儿,叶畅回过头,大声向外道:“万年县令可在,万年县各部房差役可在!”   “在……”   外边颤巍巍的声音响起,那些小吏、差役,也听得叶畅方才与王鉷对话,现在才明白,赶情王鉷才是真正谋逆,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叶畅追究他们从逆之责。   “你们为王鉷所惑,虽是有过,却无大罪。”叶畅和气道:“如今你们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立刻将各班吏员差役都召集,组织民壮丁勇,在街上巡视救火,维持秩序,勿令奸人宵小乘机作恶——在酉时之前,我要长安城中各处都安定下来,速速去做!”   听得可以将功赎罪,众人哪里敢怠慢,一个个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叶畅留下几名万年县的吏员,令他们再派人去通知长安县,正吩咐间,突然听得外头又有马蹄声响,紧接着一个太监尖声道:“圣人有谕,王鉷谋逆,着吏员将之擒拿,圣人有谕……”   这是李隆基在叶畅离开之后想到,叶畅出去行事,未必能使众人心服,故此又追派了太监与侍卫来。听得这个声音,叶畅催马出了衙门,迎面一看,就见着那太监惊讶的模样。   “托圣人洪福,王鉷已经拿下,还烦劳贵使回去禀报一声。罪魁虽擒,但城中尚有数处不靖,叶某还须巡视一番,待四处安宁后再去面圣。王羊儿,带着一个伙,随天使押送王鉷回去!”   王羊儿今日虽然兵刃见血,却并没有象样地与人厮杀,听得这个任务,顿时大感无趣。叶畅也不管他,将他们打发走之后,他在万年县衙前向四外张望,只觉得寒风凛冽,让人身心皆冷。   这次骚乱,让人看到的,可不仅仅是王鉷一伙的愚蠢,还有这个盛世大唐的外强中干吧。   第419章 旋奏凯歌将军还   李隆基背着手,在兴庆殿中转来转去。   杨玉环脸色惊怖,坐在一隅。   “不知情形如何了……”李隆基心中暗想,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传来响动,紧接着,便有侍卫在殿外道:“寿安公主求见。”   “让寿安进来。”李隆基略一沉吟后道。   寿安穿着一身紧身衣裳,眉目英挺,腰间还别着短剑,出现在大殿门口。见她这模样,李隆基面色微沉:“你这是胡闹什么?”   “女儿听说京中乱起,特来护卫阿耶。”寿安拍了拍腰间的剑柄:“阿耶放心,有女儿在此,定不让贼人到这里来!”   听得她这番话,李隆基既是好气又是好笑:“若是乱贼冲入兴庆宫中,你在这里又有何用……你一姑娘家,也不害怕!”   “当初父皇平乱都不怕,女儿如今也不怕!”寿安道。   李隆基精神一振,思绪不禁就飘开来,想到当初自己发动两次政变的事情。对往事的回忆,让他又找回了一些青年时的感觉,他笑着道:“取朕剑来!”   一个小太监捧来宝剑,李隆基抓住剑,心里突然平稳下来,也不在兴庆殿中乱转了。他将锦凳移到杨玉环身侧,笑着道:“寿安提剑护卫朕,朕便提剑护卫爱妃!”   “圣人……”杨玉环勉强笑了笑道:“臣妾唯有仰赖圣人护佑了。”   李隆基从她眼神中还是看到了惊惧,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抬头看着寿安当真挺剑卫立在大殿门前,不由得一笑:“寿安倒是颇类朕当年,胆子大,性子野,什么都不怕!”   说到这,他又有些伤感:“京中大乱,朕数十子女,提剑来卫者,竟然唯有寿安……”   “圣人勿恼,其余王子、贵女,不象寿安,向来随侍圣人,此时他们还不知情,若是知情,必来护卫。”杨玉环勉强道。   李隆基说的是寿安,实际上也有指叶畅之意。京中官吏何其多也,可是危难之时能够洞察奸佞者,却是叶畅这个渐渐受他猜忌之人。   杨玉环也知道这一点,她心中也很焦急,在闻讯之后,她立刻遣人去给杨钊送信,令杨钊速来此护驾,但是听声看烟,外边乱得不轻,只怕杨钊一时半会还得不到消息。   可就算得不到消息,身为重臣,看到京中乱起,第一件事情,也应该是来寻天子啊……   就在杨玉环胡思乱想之际,听得外边陈玄礼的声音响起:“圣人,陈希烈、元公路前来护卫圣驾!”   “陈希烈来了?”李隆基一喜:“好,好,令他召集百官议事!还有元卿,让他佐陈卿行事。”   站在外头的陈希烈正打着哆嗦,他这个摆设宰相,占了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便宜,王鉷安排人手隔绝中外时,没有派人拦他,所以他才能够及时赶过来。他并无多少胆气,来这里与其说是护卫,倒不如说是寻找李隆基侍卫的保护。听得大殿里李隆基的声音,他算是定了定神,然后大声应了声“遵旨”。   元公路则是暗暗忍笑,他得了叶畅通知,故此能这么快赶到,这可是拍马屁表忠心的大好机会,早来的人与晚来的人,在皇帝心中留下的印象可是不一样的!   又过了片刻,各方臣僚纷纷赶来,连太子李亨与十王宅百孙院里的王子王孙都有得讯赶来。这让李隆基心情大定,再也没有紧张,笑着对杨玉环道:“朕料想逆贼无能为也,竟然不能隔绝朕与臣僚,证明逆贼人手不足,从乱者数量不多,想来用不了多久,便有好消息了。”   他想了想,又拍了拍杨玉环的脸:“爱妃且在此稍候,待朕去见过群臣。”   寿安按剑跟在他身后出来,李隆基再看看那些皇子皇孙们,正欲摇头,却见其中一人,也是按剑跟了上来。   建宁郡王李倓。   这是李隆基皇孙,乃是太子李亨之子,素来英武。看他这模样,李隆基笑着点头,自己子孙当中,终究是有英武之人。   有寿安、李倓作榜样,其余年长诸子、孙,也纷纷欲跟上,李隆基令他们呆着,只要寿安、李倓还有永王李璘相随。他到了殿外,便见殿前院子里,站着文武数十人。群臣见着他的身影,都齐呼万岁,一个个喜形颜色。   “杨钊来了没有?”李隆基目光在众人当中扫了一遍后问道。   “臣在此,臣在此!”   回应的声音不在群臣中,而是在门口,紧接着,便看到杨钊一手持剑,一手捻着自己的官袍袍角,匆匆跑了过来。众臣原本是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毕竟他身为圣人亲信,竟然来得这么迟,但当众人发觉他身上有血迹,而手中剑上也有血痕时,不禁神情一变。   李隆基也注意到这一点:“卿这是怎么回事?”   “逆贼包围臣宅,臣杀破重围之后急着来护卫圣人,故此未曾收拾,还请圣人恕罪。”杨钊上下打量着李隆基,看到李隆基无恙,这才长出了口气,翻身跪倒,几乎是带着哭腔道:“臣来晚了,令圣人受了惊吓,臣有罪!”   “与你何干,卿乃文臣,能杀逆贼,已是了不起了。”李隆基和声抚慰道。   群臣听了一个个都暗自着恼,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自己跑来的时候,也应该在身上沾染些血迹,然后再杀几只鸡狗,这样跑来表忠心才能有双倍效果!   “臣已经问过,逆贼乃是王鉷,臣请圣人下旨,许臣与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一起,率侍卫擒拿王鉷!”杨钊又道。   “不必了,料想现在王鉷已经成擒了。”李隆基道。   陈玄礼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杨钊虽然精明,可论及讨李隆基欢心,他与叶畅相比,还有一段距离啊。   带着龙武军侍卫去擒王鉷,看起来是很忠心,可这不就意味着要减少兴庆宫的防卫力量么?叶畅方才说去擒王鉷,可是只带了自己的亲随护卫,李隆基要陈玄礼拨兵给他,他都拒绝了!   “原来陛下明鉴千里,早有安排!”杨钊垂着眼,掩饰着脸上的惊讶之色,赞叹道:“王鉷逆贼,悖天作乱,乃是自取灭亡!”   “王鉷啊王鉷……”李隆基叹了口气。   在今日之前,李隆基一直认为,王鉷应当是朝臣中既忠心又能干者之一,否则,也不会把他提到如此重要的位置。   他也知道,王鉷与杨钊近乎势不两立,与叶畅也是反目成仇,在某种程度上,他纵容甚至推动这三位重臣之间关系的恶化,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王鉷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应他的权谋。   “不知圣人遣了何人去擒王鉷?”   杨钊目光在众人当中扫了一遍,他并没有遇到杨玉环派出的使者,故此对一些情况还不清楚,只是见人群中没有叶畅,便小心地问道。   “叶畅。”李隆基缓缓回答。   朝中的大将不少,有边疆经验的也有几位,但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是叶畅。   杨钊听得这个名字,几乎要顿足。他猛然想起,在春明门上,叶畅与王鉷的争执,当时叶畅攻击王鉷怀有逆心,他还临时附和,当时觉得这只是叶畅昏了头之举,现在看来,那种举动,可不是有先见之明么?   正琢磨间,听得外头侍卫来禀:“高将军与叶中丞擒获王鉷,已经到了兴庆宫之前了!”   听得王鉷被擒,李隆基顿时觉得压在心头的最后一丝担忧也没有了,他笑着看群臣:“如何,朕就说了,用不了多久时间!”   说完之后,他又有些好奇:“叶卿与高力士怎么会在一起……陈希烈,杨钊,还有……元公路,你三人替朕出去相迎!”   群臣听得这里,顿时目光集中在元公路身上,一个个眼中的嫉妒,几乎都可以变成刀子。   此时能代表李隆基前去迎接的,毫无疑问,都是李隆基倚仗的重臣。陈希烈是宰相,杨钊乃户部尚书、很快也会提宰相,而元公路才不过是一个御史中丞的闲官!   想到御史大夫王鉷必然要完蛋,那么几乎可以肯定,元公路将要接替这个位置。   他们三人就在群臣注目之下出了兴庆宫,直到宫外,看到高力士与叶畅并肩而来,两人谈笑风生,非常亲热。见此情形,杨钊的心咯登一动,暗暗又是咒骂了几声。   王鉷完了,陈希烈再无与自己相争的助臂,而且他与王鉷走得太近,此次能不能脱身还很难说。那么,杨钊面前的最后大敌,就只有叶畅。故此,杨钊非常担忧叶畅和高力士勾结在一起,毕竟高力士虽然不太显露锋芒,却是当年李林甫都对付不了的角色。   “高翁,叶公,二位辛苦,二位辛苦了,圣人令某等出来相迎!”   杨钊正在盘算着高力士怎么和叶畅凑到一快儿,那边陈希烈已经满脸陪笑迎了上去,神情极为亲热,称赞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仿佛不要口水一般。   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随着王鉷的完蛋,陈希烈的位置再度岌岌可危,这种情形之下,他要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地自救。   叶畅与高力士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怎敢有劳陈公!”高力士道:“千古逆贼王鉷在此!”   陈希烈看都不看面色灰败的王鉷一眼,这个时候,能与王鉷保持多远的距离,就要保持多远。他又是一番奉承话语,直到杨钊听不过了,催促道:“圣人还在等着,陈公有什么话,待今日事了之后再说吧!”   陈希烈讪讪一笑,不过他面皮厚,连连点头道:“是,是,我险些将这正事忘了,还好有杨公……唉,人老了就是不行,今后政务,还请杨公多多担待,让老朽能偷偷闲。”   他这话一说,杨钊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了。   陈希烈认输了,他又要象李林甫在位时一般,当一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牌位宰相,只求着杨钊不要对付他。   杨钊心中念头急转,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错。朝廷不可能让一人独相的情形持续太久,下了陈希烈,还会换一个人上来,新换上来的人,可未必有陈希烈这么老实识相!   “哈哈,哈哈哈哈……”   冷眼旁观看着这一幕的王鉷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将他嘴堵住,莫让他胡说八道,若是污言秽语惊扰了圣人,谁都担待不起!”陈希烈听得王鉷大笑,眉头一皱,向着宫中卫士吩咐道。   他打出李隆基的旗号,谁也不敢怠慢。王鉷也不挣扎,只是一昧冷笑,用寒冷的目光盯着他,饶是陈希烈脸皮厚心肠黑,也给瞪得寒毛直竖。   引着叶畅、高力士,众人一起踏入了兴庆宫的大门。   “二位请先。”到了兴庆殿前时,陈希烈向旁一让,他让了,杨钊也只有让开,元公路更是跟在叶畅身后亦步亦趋。   “这……”叶畅有些犹豫,让宰相、尚书给自己让路,看起来荣光,但是却有些太招摇了吧。   “叶公直管走,今日平逆戡乱第一功,若这些风光都没有,岂能显露当今圣天子之英明!”高力士拉着叶畅道。   他也让了叶畅半个肩膀,这不仅仅是谦逊,更是向叶畅表达他的感激。   杨钊看到这一慕,眉头再次一拧,然后迅速展开,换为笑颜。   这二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他却不知,叶畅在出兴庆宫之后,立刻又派人去高力士府通知高力士来与他会合。叶畅很清楚,他一个人独占擒获王鉷平定叛乱的功劳,除了给自己招来嫉妒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好处,倒不如用这个功劳,换取一些实际上的支持。   比如说,高力士的支持。   高力士虽是李隆基最宠信的太监,可他在宫外却有自己的府邸,叶畅在兴庆宫没有看到他,便知道他今日肯定回府去了。没有赶上平乱之事,对高力士在李隆基心中的地位来说,会是一个沉重打击,这也是高力士所不能容忍的。而将平乱的功劳分高力士一半,便能得到这位权宦的某种程度上的支持,不仅修补了双方因为李林甫而疏远的关系,更可以达成某种默契。   要对付杨钊,这高力士,还能有大用处!   带着这个念头,叶畅终于不再推辞,迈步走入了兴庆殿前的院门。   第420章 新有传奇传长安   当叶畅跨过兴庆殿院门的一刹那,院中两百余双眼睛,同时都盯着他。   这一刻,阳光自西侧照在叶畅的脸上,他身上的紧身服饰,衬得他更是英气勃发。   即使贵为天子拥有四海的李隆基,这个时候,也不禁嫉妒叶畅展露出来的风采,仿佛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在群臣的瞩目之下,叶畅大步上向,来到兴庆殿的玉阶之下,弯腰躬身,向李隆基行礼。   “臣叶畅,拜见陛下!仰赖陛下洪福,高将军指挥若定,诸位将士、吏员效命,逆贼王鉷束手就擒,如今已在宫外矣。城中各处逆乱,亦已渐平息,如今长安、万年二县,已经组织人手,在追捕逃逆、救火巡视。”   “好,好,这才不到一个时辰,一场弥天大祸,就被卿平定了!”李隆基听得这里,喜形于色,从玉阶走了下来,来到叶畅身边,拉住叶畅胳膊:“卿辛苦了,是朕用人不明,令王鉷逆贼窃居高位,卿方才在春明楼上所言,正是忠谏直言也!”   众大臣这时也想起,就在不久之前算学大赛之时,叶畅还指责王鉷包藏祸心,现在看来,当初叶畅突然攻击王鉷,分明是有所察觉!   果然,叶畅应道:“臣亦非先知先觉,只是王鉷之弟王焊,屡屡遣人窥探臣之行踪,为臣所察觉,顺藤摸瓜之下,才知其人谋逆之行,但臣手中没有证据,加之与王鉷又有旧怨,故此不能直言,还请圣人恕罪。”   这态度,这解释,杨钊听了再度咬紧了牙。   这是难免的,他不咬牙不行,叶畅这番话说出来之后,王鉷的事件里,他洗脱了知情不报的罪名,便只有功劳而无过失了。   “卿这番功劳,加之又屡立边功,不赏不足以褒忠善!”李隆基道:“陈希烈,杨钊!”   陈、杨二人出列,但李隆基挥了挥手:“罢了,由朕亲拟吧……”   所谓亲拟,就是亲自确定叶畅在立此大功之后的官职勋爵。叶畅的散官升为金紫光禄大夫、冠军大将军,勋为柱国,爵也一跃而为清源县开国公,阶官为左骁卫大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右散骑常侍,差官则持节剑南道节度使、守安西节度副使知节度事、辽东行军总管,诸使皆如故。   也就是说,叶畅的品秩升到了开国县公、柱国的从二品,单就品秩而言,已经在朝中少有人及。   这是官职爵赏,至于权力和利益分配,则不是现在说的,当要在今后再来决定。叶畅谢过之后,抬起头来,却无意中与寿安的目光相对,寿安极是大胆,嘴轻轻抿了一下,又象是嗫了一下。   叶畅一个激灵,这可是在调戏他。   寿安也确实是情难自抑,她对叶畅的情义自是不必说,而叶畅方才踏入兴庆殿门时的英姿,也让她芳心暗折。她性子里原本就有李家女子泼辣大胆的一面,故此敢为此举,好在群臣的注意力都在叶畅身上,倒是没有谁看到她这样子。   叶畅不敢多看她,只能苦笑,然后向后,退入朝臣之中。   紧接着果然是人事命令,元公路终于被提拔为御史大夫,进入了朝官中最高层的行列,而且李隆基还命他与大理寺等联合会审王鉷逆党,又以杨钊为京兆尹、京畿采访使,着其负责追捕逆党残余。   至于其余护卫群臣,各有赏赐,放下不提。此次风潮,先是算学比试,然后是逆乱政变,可以说让长安城中诸人目不暇接,同时也让各方人等对大唐的情形有了一个新的评价。身处于朝廷风暴中心的群臣们,对此印象最为深刻,而捡了大便宜的杨钊,亦是明白,他想要对付叶畅的事情,只能推迟了。   这场临时的朝会拖到酉时才结束,天色都已经晚了,杨钊出了兴庆宫,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在门前等候,不一会儿,便见叶畅行了出来。   杨钊向着叶畅迎了过去,满脸都是笑容:“恭喜十一郎了。”   当初两人交好之时,杨钊称叶畅为“十一郎”,只不过随着二人分道扬镳,这一称呼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叶畅笑吟吟地拱手:“哪里的话,还是要恭喜杨公,不日便要入相了!”   饶是杨钊现在已经在官场里变得极为油滑,这个时候,也忍不住脸上一喜。确实,朝中与他争相位的,只有王鉷,至于陈希烈,与他争的只是权力,而叶畅之志,暂时并不在朝中。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很快就要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哪怕是在十年前,甚至就是在五六年前,这对他来说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在安西行开中法,将是明年第一等的要务,另外,从中原、淮南迁移民实边之事,亦不可怠慢。”杨钊按住心中欢喜,开始向叶畅示好:“这些事务,十一郎最是熟悉,还要请十一郎相助!”   “那是自然,我回去之后,便着人拟好条陈,然后送请杨公过目。”   杨钊既然示好,叶畅当然要接下,这是他应得的。   见叶畅如此爽快,杨钊却有些不放心,立此平叛大功,一两年之内,明显是动不得叶畅了,若不能安抚住他,叶畅到处给自己捣乱,就算当上宰相,也没有意思。因此杨钊琢磨了会儿,然后又道:“辙轨之利,天下可见,我亦欲大兴辙轨,此事也非十一郎莫属,同样要请十一郎拟好相关条陈。”   实边,修路,这是叶畅最关心的两件事情,能将他的精力转到这两件事情上,至少可以少给自己找些麻烦,这是杨钊打的如意算盘。叶畅同样来者不拒,将此事应下来。   “十一郎既是察觉到王鉷逆党的行径,不知能否与我一些指点?”示好之后,杨钊便要收些好处了。他既然接任京兆尹,负责缉捕王鉷同党,此事就必须办得漂亮,否则有叶畅平乱的珠玉在前,他连小小的余孽都扫不净,岂不要让满朝笑话。   “倒是有一些线索,王鉷逆党,多为城狐社鼠,由王焊出面招抚联络,其中刑縡为首领,其住处在金城坊,另在城外有数处藏身之所。”叶畅说到这里,微微有些犹豫。   见他此情形,杨钊哪里不明白,他肯定还有隐瞒,当下拱手道:“十一郎,二十九娘之事,你也知道,非是犬子有此野望,实是圣人一时思虑不全……此事还请十一郎替愚兄向二十九贵主致歉。”   “哈。”叶畅一笑,却不答话。   杨钊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又问了几遍,叶畅却只是摇头,被问得过不得了,才勉强道:“杨公,此事干系重大,我不敢多言,你去审刑縡等辈,问问他们此次谋逆,杀了陈玄礼逼圣人退位后准备做什么就知道了!”   杨钊心中一凛,能让叶畅都不敢说的事情,全天下能有几件?   他细细思忖,然后浑身一抖:储君?   此次王鉷一党谋逆,他们的计划是逼天子退位,可是李隆基当了上皇,总得有人来当皇帝,那么会是谁?   提到接替帝位,毫无疑问,身为太子的李亨,总会是第一个被想起来的人。   牵涉到储君之位,无怪乎叶畅不敢说,除了李林甫那样的权奸,有几人敢操弄这种事情?   杨钊正细细想着,那边叶畅却又叹了口气:“杨公,说句实话,你我此前争来争去,何苦来哉,便是富贵,岂能永久?我只是想做些实事罢了……富贵,于我如浮云啊。”   说完之后,叶畅拱了拱手,告辞而去,将杨钊一人留在那里发呆。   叶畅这最后一番话,充满了看破世情的情绪,他刚刚才被封赏,怎么这时就看破世情了?   再想想此前他提的事情,杨钊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他也好,叶畅也好,还有王鉷,他们的权势都是建立在李隆基的信任之上,李隆基老矣,就算再长寿,又能在帝位上再呆几年?到时候换了新君,他们这些旧臣,岂会有什么好下场?   叶畅好歹还有实打实的功勋,若不是受李林甫拖累,想来新君也会重用其才。他杨钊起家靠的是杨玉环的裙带关系,若是新君继位,他这等人物,会成为新君第一轮清洗的对象!   以杨钊心性,原本不那么容易被叶畅几句话乱了心思,但今日风云变幻,他几乎完全是一个看客,却平白捡了大便宜,心情激荡之下,自然免不了胡思乱想。而且,叶畅说的含而不露,越是如此,就越能引发他的怀疑。   无论叶畅说的意思对不对,有一点不错的,他必须尽快审结王鉷的案子,好将精力转到经营自己的宰相之位上去。   想到这里,杨钊精神一振,当下向随从下令道:“请禁军将一应人犯,押送大理寺,我们也去大理寺,今日我要夜审刑縡等辈!”   他们这些外臣都离开,李隆基将诸子孙也打发回去,唯有高力士、杨玉环随侍在身侧,李隆基看了高力士一眼,笑着道:“今日高将军又立功矣。”   高力士躬身行礼:“奴婢有罪,不该向圣人请假,逆乱之时,奴婢未能随侍护卫……”   “有寿安在朕身边,你这老货担心什么!更何况,你还与叶畅一起平乱,立下了功劳!”李隆基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朕有些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回到府中,见烟火起来,情知不对,便向宫中赶来,途中连遇几伙贼人,都被奴婢赶散,到了万年县治,正好与叶畅相遇,得知圣人这边已有陈大将军护卫,奴婢这才稍稍放心。”高力士信口道:“擒获王鉷之后,叶畅说他乃外臣,恐京中官吏军民不能信服,奴婢跟着圣人多年,在官民面前混了个眼熟,故此请奴婢相助平乱。”   这番话倒是真的,只不过高力士将自己是叶畅派人通知的事情隐瞒了下来,也有意含糊了自己与叶畅相遇其实是在叶畅已经擒获王鉷之后。听起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与叶畅共同处置一般。   李隆基对他倒是十分信任,听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朕终究是老了,竟然有些识人不明,误用了王鉷,误会了叶畅……唉!”   “圣人何出此言,王鉷奸诈,人面兽心,满朝文武尽未识之,岂只是圣人一人?至于叶畅,若不是圣人破格拔举,他能年纪轻轻,便到正三品、开国公?若不是圣人放手让他施为,他又如何能屡屡立功,扬威于绝域?”高力士笑着道。   这倒不全是奉承,李隆基仔细一想,确实如此,他虽然有些猜忌叶畅,可是当叶畅在外领兵时,从来没有在兵员补给、后勤保障之上扯叶畅的后腿,甚至连监军大使都没有派过,就算叶畅将上司高仙芝给抓了,他也一笑置之。这么说来,能用叶畅,倒是自己的本领。   高力士见李隆基又欢喜起来,想到今日叶畅给予自己的帮助,他又开口道:“奴婢在京中,一向不知叶畅在边疆威风。虽然此前与叶畅也见过几次,总觉得这不过是一英俊少年郎,哪里有大将的赫赫威风。可是今日平乱,与叶畅同行,总算是见识了叶畅的威风,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哦,此话怎讲?”   “那王逆之弟王焊,其人凶蛮,为长安一霸,杀戮良善胆大包天。可是见到叶畅之后,竟然只是被一瞪之下,便吐血而死;叶畅至万年县衙时,数十差役执刃相向,叶畅驱马上前,只是一句‘让开’,便喝得这数十人连滚带爬;他入县衙之后,面对王逆,亦只是寥寥数语,便令其束手就擒,竟然无一丝一毫敢反抗之意!”高力士来时就已经打探了许多消息,有些细节,甚至叶畅自己都未必有他清楚,说到这里,他又叹道:“古人云,邪不胜正。今圣天子在上,故此有此正人,可以喝破奸邪,令宵小之辈破胆!”   李隆基没有想到平叛中还有这些趣事,他听得津津有味,跟在他身侧的寿安,更是美目异彩流动,便是杨玉环,此时也不禁悠然神往。待高力士说完之后,李隆基细细咂摸,然后笑道:“京中说书人,只怕又有传奇可说了!”   第十五卷 江湖鼓动天下闻   第421章 国事家事乱如麻   “须得撤走了。”   李泌忧心忡忡,对着身前这些大汉道。   这些大汉神情却是满不在乎,听得此言,一人哂然道:“李郎君说什么话,咱们在这里住得好端端的,为何要撤走?”   “京中风云突变,王鉷竟然谋逆,这等情形之下,少不得要做瓜蔓抄,我等在此进出,必然有人晓得,殃及池鱼之祸难以避免。故此,我们必须最短时间内撤离,待风声过后再回来。”   “你们读书人有个成语,叫杞人忧天!”那大汉噗笑起来:“李郎君,我们知道你足智多谋,但也莫要这般啊……”   李泌心中恼怒,这些蠢汉,根本不知轻重!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有些尴尬,这些蠢汉乃是太子李亨所养的爪牙,向来都归李静忠所管,也不知李静忠这阉货怎么和他们交待的,他们当中,总有一两个刺头。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过是离开庄子数日罢了!”   “我等皆是死士,有何惧哉?”那蠢汉得意洋洋地道:“李郎君若是担心,只管离开就是!”   李泌再吸了口气,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愿意随我者可有?”   李泌虽是足智多谋,但他的性子不象叶畅那样放得下,这些壮汉在他手中,他却不能与之同食同眠,故此虽有一些威望,却不足以让众人都追随。这数十名壮汉当中,愿意与他离开者,只不有十余人。李泌也懒得再说什么,向剩余之人点点头:“你们自承死士,那就记着,若有什么意外,人可以死,半点消息都不能露!”   “李郎君只管放心,还有你们,好生护卫着李郎君,莫要被山中狼叼了去!”为首的蠢汉哈哈笑了起来。   李泌带着人自庄后小路,径直奔终南山去,不过他也没有走得太远,到了一处山顶便停了下来。   “李郎君,这是何意?”   “在这里看看,料想若有什么危险,便是此时了。”李泌道。   “李郎君担心有什么危险,我等在此住得久了,也不曾见到什么危险啊。”   “正是住久了,我们日夜进出,岂有不被人知者!叶畅此次平乱,拿捏时机之准,实在骇人听闻,他既然对王鉷之党能如此了解,手中必有密谍,刺探京中虚实。我等形迹,只怕早落到他眼中,他唯一担忧的,不过是我等身后太子罢了!此次借着王鉷逆案之机,将我等一网打尽,断太子臂助,又解西马场之恨……我观他行事,当会如此。”   “他怎么可能知道西马场之事是我们做的,当初我们不是挑得让他怀疑是杨钊做么?”一个汉子失声道。   “李静忠的把戏,岂能瞒得过叶畅,夜袭西马场之事,原本就如同儿戏一般!”李泌本来想这样说的,但考虑到这些人原来都属于李静忠,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为人谨慎,对李静忠的这些伎俩当真是瞧不起,却又不会将这等话说出来。李亨对他确实信任,可是比起朝夕相陪于身边的李静忠,就又差了不只一筹了。   “高力士虽是内宦,却知道进退,这李静忠只会玩弄些上不得台面的权术,差高力士远矣。不过,他夜袭西马场,也是为了投太子所好,太子器宇,终究是狭隘,亦是不如今上多矣……”   心中的话并没有说出来,李泌只是抬了抬下巴:“先看,不急着扎营,若是到了夜间无事,咱们再升火扎营,明日入深山之中。”   在山下庄子里,诸大汉正哄堂大笑,有人学着李泌方才的模样摇头晃脑。   “这位李郎君虽是足智多谋,但凡事太过小心,他就不想想,富贵险中求,还是李公公说得是,此际京中风云变幻,或者便有可乘之机!”那带头的大汉等众人笑过之后,正色道:“今日咱们是得到消息晚了,若是能早些得到消息,今日平乱之时,便是我等功成名就之际!”   李泌并不知道,在他回庄之前,李静忠就已经派人回到庄子,与庄中部分人进行沟通,让他们在此准备待命,看看是否还有可乘之机。   他们想要效仿当初李隆基上位之时,乘着别人的政变,以平叛为借口,夺取朝中权柄。只不过李亨离李隆基相差太远,李静忠不是高力士,而且李亨身边也不曾有王毛仲、陈玄礼等人物。   众人哂笑一番,眼见着天色要晚下来,那为首大汉又笑道:“那些蠢货,这样的天气去钻山沟,也不知今夜会不会冻死……”   取笑的声音还没有落下,便听得大门砰一声被人撞开,一个人跌跌撞撞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是禁军!”   “什么?”   那大汉虽是蠢,却没有蠢到家,故此向外派出了眼线,现在眼线回来,带来了这样的消息,让他顿时震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怎么回事,官兵怎么来了,你确定他们是冲着咱们来的?”   “离庄子不足一里,快走……”   那眼线话还没有落,便听得“嗡”的一声响,直接贯入了那眼线后心。   “这……”   “嗡嗡嗡!”   弓驽破空之声接二连三传来,就在庄外,杨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看着密如雨点的箭矢射入这小庄之内。大多数箭矢都是火箭,他的意思,是这个庄子必须彻底毁掉,一个活人也不能留!   叶畅令叶安做的布置成功地误导了杨钊,让杨钊误以为,这庄子里的李亨手下,与王鉷暗中有所勾连。但杨钊亦有自己的打算,他当然不会为了这件事情就去与李亨正面对决,若真在此时去揭露李亨,只怕会影响到他登上相位。但又不能完全放任此事不管,那么他能做的,就是清除掉李亨在京外留下的人手。   一个活口都不能有!   原本升官的喜悦,此时已经所存不多了,杨钊此刻已然意识到,过去把注意力全盯在叶畅、王鉷身上,是自己思考得不够深远。还有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致命敌人,正冷冷地窥视着自己。   太子李亨此前被李林甫压制得极其可怜,这种情形之下,自己倒是忽视了他的存在。   庄子烈焰腾腾,惨叫声不绝于耳,叶畅在远处看着这情形,转身一笑:“走了。”   叶安、卞平跟在他身边,都应了一声,众人便乘马离开。   与他们同时离开的,还有山顶上的李泌,跟着李泌的那些汉子此时已经对李泌敬若神明,虽然前行会面临寒冷、疲困,可比起性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郎君,我们几时回辽东?”到了长安城门前,叶安突然向叶畅问道。   叶畅偏过头去,笑着问道:“怎么,想辽东了?”   “着实有些想,咱们辽东让人觉得放松,这里……”叶安摇了摇头。   “不在这里受这些憋闷,辽东哪里会有放松?”叶畅道:“不过应当快了,过完年,我们就一起去辽东,好在大多数地方辙轨也修好,空娘会与我一起去。”   “娘子跟着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叶安看了看周围,稍靠近叶畅一些,低声说道:“族里的老人长辈,都琢磨着要让郎君纳妾。”   “呵。”叶畅应了一声。   这事情让他有些头疼,倒不是他自己不愿意纳妾,他已经在这个时代十余年了,虽然见识、心性仍然保留了另一世的大量特质,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受这个时代的影响。大唐时期,女子的地位虽然较高,根子里却还是男尊女卑。   但是,族中长辈让他纳妾的理由,却是李腾空至今未有生孕。如今叶畅位高爵显,家资富可敌国,没有一个正适的继承人,那么追随者对未来就会心生疑虑。   以此为借口,让李腾空允许纳妾,则是对李腾空的又一次伤害,叶畅虽然不是什么道德君子,却也不是只顾着下半身的种马,总是希望真心向着自己的女子,能够尽可能欢喜幸福。   “此事让他们休提,特别是那些三姑六婆,少来寻空娘说此事,谁家说了,谁家子弟就休怪我不用!”头疼之下,叶畅也只能用堵塞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叶安有些犹豫,叶畅看着他:“怎么?”   “可能会是曙嫂子与姐姐出面……”   曙嫂子就是方氏,可以说是叶畅这一支唯一的长辈了,至于姐姐,嫁与刘家,如今也迁到了辽东。叶畅挠了挠头,这两位可是他也得罪不起的人物,当下只能避一日算一日。   他为这点事情发愁,那边李亨要发愁的事情就大多了。   西城外庄子被杨钊焚灭、人员被屠戮殆尽的消息,并没有多少时间,就传到了李亨这里。   身居东宫之中,四处皆有耳目,李亨心中的狂怒,都不敢给人看到。他把李静忠召入密室,也不知怎么折腾了一番,李静忠出来时脸色惨白,倒是李亨,又恢复到不动声色了。   踉踉跄跄离开了东宫,李静忠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不过出了宫门之后,他就静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城墙,脸上闪过一丝狰狞。   “果然是刻薄寡恩的性子,这边大事还没有成呢,就急着想要舍弃咱这过河卒子了!”在心里喃喃说了一声,他四下望了望,便向着东市行去。   还是东市的某一家铺子里,当李静忠走进去之后不久,便连接着有数个伙计出去,铺子也关门打烊。   在天色暗下之前,几个人影从后门进了这铺子的里院,而李静忠在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望着到这里的诸人,李静忠叹了一声。   张垍眉头一扬,有些不耐烦:“殿下有什么吩咐,你为何这般模样?”   “殿下在西城外有个庄子,庄子里原有一些护卫,杨钊今日突袭庄子,将里面的人杀尽了。”李静忠有些难堪,但旋即推卸责任:“这庄子近来都是李泌在主持,定是此人,走漏了消息!”   “杨钊怎敢如此?”另一人皱眉道。   “只将王鉷余党的罪名栽上去就是!”李静忠看着那人:“裴公,王鉷失机,汝当何为?”   叶畅虽是嫁祸于太子一党,但有一点,他却是歪倒正着,王鉷身边,确实有太子安排的人手。   裴冕为京畿采访使判官、监察御史,正是王鉷仰赖之助臂,其人虽亦不学无术,但机警善断,行事果决,向来为王鉷所倚仗,而与王焊的关系亦是极佳。听得李静忠相问,裴冕毫不犹豫:“王鉷必死,但他于我有举荐之恩,他死之后,我将替他料理后事。”   众人都吃了一惊,李静忠更是大怒:“你这样做,可对得起殿下?”   “非如此不可,王鉷既死,元公路上位,我在御史台便难以立足,不如以此邀名,然后去边疆!”   “去边疆?”   “殿下举步惟艰,原因乃在无兵权在侧,靠着城外聚拢几十个死士,能有何为?王焊纠合数百人,尚不足为叶畅四十人冲杀,边军强悍,当倚仗之以成事。”裴冕斩钉截铁地道:“昔日李林甫为何要除皇甫惟明、王忠嗣,便是因为此二人手绾兵权又助殿下。如今李林甫不在,殿下当复植心腹,置之军中,万一有变,即可护卫!”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微微点头,以此次王鉷之变为例,如果他们手中有禁军兵权,便可借着平乱之机,将李隆基隔绝开来,然后乘势让李亨继位。   “既是如此,辛苦裴公了……卢杞,你向来多智,为何今日一言不发?”   “我在想,杨钊究竟是否知晓那庄子里是殿下安插的人手。”卢杞慢条斯理地回答:“若是他不知道而为之,那就是一场误会,若是他知道……那么殿下虽然再无李林甫压制,却又要面临杨钊了。”   卢杞在李林甫门下呆了许多年,众人都知道,他跟李林甫学了不少东西,听得此语,他们都吸了口凉气:“杨钊有意?”   “别忘了,贵妃娘娘才三十余岁,虽然不能生育,却可以认养某个王子为子嗣。”卢杞目光转冷:“是到冷宫里当个旧太妃,还是在宫中当皇太后,你们说呢?”   一时之间,屋子内鸦雀无声,众人都被卢杞大胆的念头惊住了。   “贵妃向来娴淑恬淡,当不会有此心……”李辅国喉节动了一下。   “贵妃有没有这个念头不重要,她身边之人有没有这个念头才重要,殿下继位,杨钊还可为相否,杨家姊妹还可受宠否?”   第422章 一人生死动天下   “不错,做得好!”   岳曦向来严肃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向着身前盯着他的一些管事挑起大拇指,然后这些管事就也都笑了起来。   “难得呢,岳郎君今日笑了!”   “那是自然,咱们可是提前了二十日完工,这可不是一般工程,自此以后,从长安到东海,都可由辙轨连通,就算是冬日黄河冰封,也不虞辽东海货进不了长安了。”   “何止是海货,还有粮食——往年是中原往辽东运粮食,去年却是辽东往中原运粮,若不是辽东粮食来得及时,去年还不知当如何撑过去!”   “是啊是啊,这几年也不知为何,天灾且不说吧,粮价一日涨胜一日,长安洛阳里都说是在办什么商会,可也不曾见到哪个商会能象安东、云南这般,就连安西商会,都远远不如!”   周围人的议论,让岳曦的笑容收敛起来。   这些管事乃是小工头,按照叶畅多年前的设想,一条横于大唐中部、基本与黄河平行的辙轨,在今这些小工头还有岳曦这样的旅顺书院弟子的努力下,终于彻底完成了。   此时已经是天宝十四载,距离王鉷之乱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中,叶畅先是镇守安西,主持与大食、犬戎的战事,同时开中囤田,移民实边。到了天宝十三载,他又以击破犬戎对安西之犯、诱降犬戎苏毗王子悉诺逻之功得封上柱国、开国东牟郡公。   不过乘着加封他为郡公之机,李隆基也将叶畅召回,以程千里代为安西节度副使,南霁云为北庭节度使,张镐为安西营田大使,将叶畅在安西的职权接替过去。叶畅本人则只留安西大都护,另为工部尚书、路桥大使,专司水陆道路之职。   在某种意义上说,叶畅就是被解了兵权,不过辽东、安西、云南这三边体系,主要还是他的门生故吏在主持,因此他的影响力还在。而修路则是叶畅一直以来都极力主张的东西,对于这个任命,他也没有什么抵抗心思。回到长安之后,便开始四处奔波,带着自己手下一群人,查看山川地理,绘制各处地图,准备为建设大唐全国路网而忙碌。   而大唐这几年,似乎有些不顺,不是连年淫雨,就是大旱蝗灾,杨钊为迎合上意,有意隐瞒灾情,叶畅对此,也没有太过劝谏,只是默默地从辽东调运多余粮食,从而换取更多的人口。短短三年间,辽东的汉籍人口,激增至一百八十余万,加上其余各族,足有二百余万人。   不仅如此,因为夫蒙灵察牵涉到隐瞒阵殃士兵户籍之事,所以安东都护府被撤,原本属于他的地盘、部队,转由辽东与卢龙瓜分,大致以辽河为界,辽河以东以南,由辽东行军总管府治辖。这样一来,叶畅就将辽东的煤、铁产地,尽握于手中,在建安州城,他建立起了新的冶炼中心,就近使用煤铁,使得辽东的钢铁产量再度大增,不仅超过了大唐其余各地的总量,而且是远远超过。   与安东、云南、安西三大商会相关的人,在这样的上景里日子过得仍然红火,可与之不相干的人,日子就有些难过。   “看到了吧,方兄,这就是辙轨,通往大海的辙轨!”岳曦正在想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突然听得不远处有人操着南方口音说道。   他歪过头去,便见着十余条汉子,站在他们旁边的一处土丘,指着眼前的辙轨说话。这些汉子看上去极为精壮,身上带着无赖游侠儿的那种痞气,对他们,岳曦是甚为瞧不起的。   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于四方,岂可窝在乡里为城狐社鼠!   被称为方兄的,正是三年前从长安城中走脱的方清,而与他说话的,便是袁瑛。   转眼间,三年过去,袁家兄弟与方清各自回乡,也各自有了自己的一份基业。双方屡有书信往来,此时相聚于河南道,亦是自有谋划。   “若无辙轨,只怕中原已沦为饥馑之地了。”一人声音低了一些。   “确实……”   袁晁也在此,发觉岳曦在向这边望来,向身边左右施了个眼色,然后向着岳曦一抱拳:“这位郎君看得眼熟,可是姓岳?”   岳曦有些惊讶:“我正姓岳,莫非郎君认得我?”   “三年之前,在长安城春明门外,曾有幸一见岳郎君风采。”袁晁一副豪迈的情形:“当时印象深刻,故此久别不忘……岳郎君在此负责辙轨事宜?”   “不敢说负责,只是尽尺寸之力。”   这十几个人的模样,可算不上是善良。岳曦心中有些嘀咕,这几年因为灾难不断,杨钊还一昧盘剥,所以关中、河南一带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据说淮南更甚,而江南那边,由于棉布迅速取代绢帛,丝绸业也受重创,故此同样不好过。就算不是烟尘四起,至少也是盗冠横行,一般的客商旅人,已经很难行于道上了。   甚至辙轨,现在也需要不少人护卫,不再象最初两年时,一车之上有一两个押车之人就足矣。   “我兄弟自台州来,原是贩卖海货的,听闻这边辙轨将全通,便来看个热闹。岳郎君可知这附近哪儿有酒家,我兄弟向来敬佩岳郎君这样有本领的,愿借一酒家,敬岳郎君几杯浊酒!”   袁晁说得甚为客气,岳曦却不是杨帆,无心与这等人物结交,当下婉拒道:“郎君宠邀,原是不该不去,只不过如今职现在肩,身不由己,还请郎君见谅。”   袁瑛听得他拒绝,眉头顿时一皱:“你这厮好生不识抬举……”   “五郎,休要胡言乱语,冲撞了岳郎君,他可是读书人,与咱们这大老粗不一般!”袁晃一边喝止了袁瑛,一边看了岳曦一眼,发觉岳曦根本不为所动,便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将岳曦邀来,笑了一笑之后,便与众人一起离开了。   “兄长待方才那竖子太过客气!”离得远了,袁瑛昂然道:“邀他来,他既不来,干脆绑了就是!”   “休要胡说,当初叶畅将那竖子带到长安,与算学馆人比试,想来是叶畅得意弟子。我原本想将他邀来,探探他的底细,看叶畅究竟有些什么本领。你这般轻率,必然引起怀疑,误了我们大事!”   “有什么探的,朝中并无英雄,使叶畅这等小辈成名罢了,哈立德不是教了我们破朝廷兵马之策么,而三年前那姓刑的死鬼,也给咱们透露出朝廷虚实!”袁瑛此时口气与三年同相比,更为傲气霸道:“这三年来,咱们可没有闲着!”   “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方贤弟,让你看笑话了。”   “袁大郎何出此言,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与亲兄弟一般,有什么笑话的。”方清嘿嘿笑了笑。   三年前他们乘着长安城中的混乱脱身,王焊一党被诛杀干净,故此也没有人追究,在把哈立德救出来之后,凭借哈立德携带的宝石起家,加上又拐弯抹脚走了王启年的门路弄到了海船,他们倒是赚下了不少家当。富则富矣,贵却未得,想到三年前看到李隆基出巡的排场,想到王焊等人的野心,他们心中总有一团火在烧。   而现在,他们觉得,自己的机会似乎来了。   此时离岳曦处已经隔得远,加之周围又都是自己的亲信,他们不惧有人听着,故此袁晁站定之后,回首正色道:“方兄,此次中原、关中之行,我决心已下,你呢?”   “我也一样!”方清斩钉截铁地道:“此天授之时,不取必有后患!”   “是,关中、中原,连年饥馑,官府不知抚恤,赋税甚至更重于以往,朝廷衮衮诸公,穷奢极欲,有意乘此饥馑,再行兼并,叶畅手拥天下近半之财,却坐视不理,甚至推波助澜,好将饥民骗至边疆为其奴婢……”   袁晁将自己这一路上所见、所思细细说来,众人听得连连点头。此次袁家兄弟与方清在歙州会合,然后北上入关中,再折向东到河东、河南转了一圈,所到之处,土地兼灭异常严重,自耕农几乎被完全消灭,而富贵之人的田庄则是连阡接陌。   大量人口失去土地,再加上连年自然灾害,中原情形可以说是危机四伏。不仅中原,淮南、江南,最主要的经济作物原本就是蚕桑麻布,受到安东、安西棉业的冲击,已经甚为萎糜,而朝廷的赋税又不能减少,这使得百姓同样困顿。   “不说百姓,就说城中富家,此刻也是怨声载道,这几年各种商会冒个不停,坊柜银行一家接着一家,还有各式各样股产份票——我们可都是明白的,如今在长安和洛阳正兴盛的所谓吕宋金票,我们是去过吕宋的,自然都知道,那纯是胡扯,那么大的岛,到哪儿寻金山去,况且去吕宋岂那么容易,虽然买得到辽东大船,却也往来不易!”   所谓吕宋金票,乃是三年前不知谁放出的消息,说是在流求再东南四百里,有大岛吕宋,上有金山。此时正值王启年等发现流求金山的传说大盛之时,王启年等如同叶畅一样,成为长安、洛阳中下层百姓心目中的偶像。故此便有人出面牵头,成立了所谓的吕宋商会,发行吕宋金票——就是大伙持此股本,待在吕宋寻着黄金之后凭票分红。   袁晁兄弟的财富,一多半是从吕宋、林邑等南洋国家而来,他们这三年间,去了吕宋数趟,对那边的情形更为熟悉。那个遍是蚊虫、连土著也同蚊虫毒蛇般的岛国,比起被认为是瘴疠之地的岭南还要让人恶心,虽然也有些黄金,却不是大唐人可以开采的。   “象吕宋金票这般的骗局,在长安洛阳大行其道,可是这等骗局,终有揭穿之时,到那时长安、洛阳只怕也要骚乱。”袁晁说到这,神情便有些兴奋,这几年跟着哈立德算是没有白学,他的眼光与此前相比,可以说大有不同:“总之,如今大唐,看似繁花盛景,实际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朝廷虽拥大军,却分布于四方,急切之间,难以调动,且叶畅、安禄山、哥舒翰之辈,岂无反意,只要我们将中原起事,这些边将定是先观望然后自立,到那时,我们举中原之人力物力,再扫平四方,大事可成!”   他说得兴奋,周围诸人听得却是惊心动魄,虽然大伙都知道,袁氏兄弟、方清自三年前起就有反意,却不曾想,袁晁为了谋反,竟然会想这么多。   “所以这条辙轨,到时第一个便要破坏,不令朝廷借辙轨调兵运粮。”袁晁又一指山脚之下的辙轨:“辙轨运量,十倍于道路,若不断之,终为心腹之患!”   他正指着间,却看到远处的岳曦,拦下了一匹正在奔驰的快马,那马上骑士看起来应当是位信使,正在与岳曦说着什么,虽然岳曦沉稳,可是听得对方说了,还是用比较夸张的动作表示心中的惊讶。   “不知是何事……段九,你去打听一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袁晁下令道。   段九跑了过去,他还没有赶到,那信使就又催马离去,岳曦似乎想到什么,也匆匆离开,只留下附近一些管事工人,继续收拾东西准备扫尾。段九找了个工人,塞了些钱之后,才从那工人口中得到了消息。   他回来时神情有些异样,袁晁道:“怎么了?”   “李林甫死了!”段九道。   “李林甫……李林甫?”   才过了几年功夫,李林甫这个名字就让人有些淡忘了,只因为这几年里,大唐的时局变化太大。但当袁晁想清楚李林甫是谁,他吃了一惊,然后又一扬眉:“这么说来,叶畅岂不是要送其妻回辽东?”   “这是好机会,要不要召集弟兄们,中途截杀他,然后谎作朝廷所为,令其部下不自安!”一人叫道。   “人少了不成,京畿禁军虽不堪战,叶畅身边的亲卫却是虎贲,人少了难以成功。人多了又容易惊动朝廷,误了诸位兄长的大事。”又有一人反驳道。   “叶畅死了丈人是他的事情,与我们何干,我们按着自家的计划行事,莫要管那么多。”袁晁摆了摆手:“只要能夺下京城,便可以号令四方,原本我还有几分忌惮叶畅,若是叶畅离了京城,那就最好不过!”   第423章 蛇鼠狐兔思出巢   李林甫的身体,还在长安时就已经垮了,原本历史当中,他在天宝十一载就要病死,但因为提前致仕和搬家到辽东的缘故,让他从繁琐劳神的勾心斗角里解脱出来,再加上叶畅安排的良好的护理,所以他比原本的历史要多活三年。到了现在,天宝十四载,他的身体再也熬不住,终于死去了。   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不仅仅是以前的宰相,执掌大唐权柄近二十年,更因为他是叶畅的岳父,在旅顺有超然的地位。按照风俗,叶畅虽然不必为李林甫而辞官,但奔丧总是要的。   此时正是天宝十四载的七月,旅顺的大街小巷繁忙依旧,并没有因为李林甫的死而有什么异样。毕竟李林甫在他最后的几年时间里,虽然也有心对辽东的体系施加一定的影响,却被叶畅的亲信们很好地隔开。他身体好的时候,也能在人抬扶的情况下到旅顺周边去看看城镇、乡村,甚至可以发表一些自己的见解评论,却无法干涉到旅顺的任何具体事务。   如今旅顺人口超过十万,即使放在中原,也是一座了不得的富庶繁华城市。人口的急剧膨胀,让天宝六年到天宝十二年这整整六年间,旅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道路每天都在延伸,下水道每天都在延伸,旅顺城区也从最初的两个坊扩张到现在的八个坊。原先离着旅顺有小半时辰路的都里镇,现在也成了旅顺八坊之一了。   不过因为地形的缘故,旅顺并没有象别的城市那样四四方方,八座坊围绕着一个旅顺湾,形成新月状分布,三条主干道将八座坊连接在一起,现在还只是中间的主道完全硬化,东西两侧则因为水泥和人力的不足而只停留在规划之中。   这也使得叶畅在天宝十二载下定决心,将旅顺的钢铁业转以建安城,不能让旅顺的人口继续膨胀下去。除了建安城之外,青泥浦城、石城也转移了部分旅顺人口,一部分产业被转移到了这些地方。卑沙城作为一座军城,地位虽然还是重要,人口增长却并不是很快。另外一座重要的军城乃是大行城,位置大约在另一世的丹东,天宝十载时南霁云与罗九河将这座城从新罗人手中夺了回来,这里也就成了前往新罗、渤海贸易的一座重要中转站,同时也是防御新罗、渤海人野心的一座军镇。   到现在,旅顺人口超过十万,钢铁业的转移,让建安城的人口也迅速接近这个数字,达到了八万,青泥浦、石城的人口各自有三万以上,大行城则因为驻军的缘故,人口是五万。才到辽东行军总管治下的安市城人口是四万,乌骨城人口是一万余。在这些主要城市之间,还依着交道干线,建有大小不一从一千余人到近万人口不等的镇子,总人口又约有二十万。这样整个辽东人口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在城镇之中,还有三分之二,则分布在各个农庄、矿山、林场之内。   这些城镇连在一起的话,形成一个沿海、沿河的倒三角形,将整个辽南地区都牢牢控制住。   这并不是辽东行军总管府辖地的极限。罗九河这几年,便是与契丹人在辽城州对峙,越过辽河的契丹人被他打得抬不起头来,如果不是渤海国的暗中支持,早就被赶回松漠了。   杨则望了一眼天上的太阳,骂了一声,然后匆匆向着旅顺兴隆坊北十字街东路的小客栈行去。   他是天宝十二载从中原浪荡到了辽东,此前几次产业都出了问题,数次濒于破产,后来干脆到安东银行的筑路队里修辙轨,因为头脑灵活、为人勤快,终于出了头,干了四年之后,攒下了一些家当,想想总不能一辈子都在筑路工地上卖力气,便辗转来到辽东。   凭借在筑路队时结下的人脉,他在新建的兴隆坊里得到了一块宅地,又有地为押,咬牙寻了安东银行贷了一笔钱,建起了这座兼营杂货的小客栈。一年多下来,生意不温不火,虽然没有赶上前几年的好光景,却也足以在他一边还安东银行债务的同时,一边过上以前想都难想的好日子。   到了自家的客栈,便见几个来此贩卖皮货的渤海人在大堂前坐着,每个人面前都是一杯茶。   这种炒制出来的叶茶流行得很快,现在至少在汉人聚居之所,砖茶已经被叶茶所取代。只是在与蛮族贸易时,砖茶还是一如既往地受欢迎。   “杨掌柜,这大白天的,也不看店,去做什么呢?”   渤海人中为首的那一个问道,这厮目光有些狡黠,说起汉话来流利得紧,杨则有时揣摩这厮的身份,不象是个商人,倒象是个官员。从其余人对他的态度来看,也确实象个官员。   “这不,去领旅顺邸报了么。”杨则将布褡里的一叠纸给众人看。   《民报》主要是两京的消息,在其流行之后,旅顺这边,便有心思活络的,模仿其样式,开始发行《旅顺邸报》。最初时是每七日一期,但很快就发觉,对于这个辽东最重要的商业城市来说,七日一期的报纸实在消息太慢,于是变成三日一期。   “都有什么消息?”   那群渤海人大感兴趣,嚷嚷着问道。   与《民报》相同,《旅顺邸报》也有一些各地奇闻掌故,不过最主要的还是辽东这一块地界发生的事情,诸如哪儿发现新的矿山、哪儿的商道已经打通,亦或者辽东行军总管府有何命令下达。其中占多数的又是旅顺各种货物的批发价格变动,这是最受来旅顺采购的客商们欢迎的内容。   如今旅顺已经成为整个大中华文化圈的百货批发大市场,不仅仅辽东周边诸国,甚至连波斯、大食和河中诸国的商人,在旅顺都有所见。对于大唐与周边国家商人来说,盐、铁、粮食、棉布、绢麻、木材、药材、茶叶这样的大宗商品价格变动让他们关注,而对于远道而来、注定不可能携带太多货物返还的远道商人来说,珍珠、宝石、玻璃器、座钟、金银饰品等等奢侈品价格则是他们急于了解的重点。还有一些特殊产品,要想买到就需要审批,比如说旅顺造船场的海船,军用类型的是根本不用想了,但民用型的经过审格之后倒是可以买到。   “没看到皮货相关的消息,不过……李相公故去了。”杨则先说了第一句,然后又说第二句。   “李相公……哪位……啊哟,李林甫?”那个为首的渤海国人反应非常快,神情不由得一变:“那岂不是说,叶郡公会回辽东?”   “应当会回来吧。”杨则皱着眉:“至少叶公夫人是要回的。”   “还有别的消息么?”那渤海国人又问道。   “唔,有个奇闻,说是五年之前,也就是天宝九载离开大唐的一艘船,如今又回到大唐了。”   “这是什么奇闻……算了算了,卖我一份报,我自家来看!”那渤海人道。   杨则卖了一份报与他,每份报赚不到几个钱,但能满足客人某方面需求,也是他们客栈招徕回头客的重要内容。   见那渤海国首领拿着报自己看,杨则笑道:“客官能识汉字?”   “那是自然,我们渤海国与你们大唐,书同文车同轨,识得汉字有什么奇怪。”   杨则笑嘻嘻应了一声。那些渤海国人拿了报,自己回到自己屋里,伙计上去送了茶水,下来后凑到杨则耳边:“两个人守在门外。”   “知道了,这些不知死活的细作。”杨则点了点头。   辽东如今的情形,怎么不让人垂涎!所以旅顺这地方,来自各处的细作云集,新罗的渤海的,契丹的、奚人的,安禄山的甚至是大唐自己派来的,据说卞平在旅顺时曾经估计,外来的商人里有十分之一都是细作或者兼职细作。   这些渤海人,就肯定是细作。   大唐与渤海的关系,在大钦茂上台之后缓和下来,但是辽东虽属大唐,却与渤海国的关系紧张。渤海国暗中支持契丹人在新城州、南苏州,侵扰辽东北疆,辽东则是近乎半公开支持大钦茂的堂弟沈溪(渤海名大宏信),在哥勿州以北的栗末人故地割据。   同样关系紧张的还有和新罗,新罗人对辽东的垂涎毫不掩饰,双方为了争夺大行城打过几次仗。   杨则料想的不错,这些渤海人,正是细作。他们闭门之后,为首的胥正进便抓紧拳头,猛然一拍手掌:“时机来了!”   “时机?”手下有些不解。   “清除叶畅这贼子的时机,他此次来辽东,就别想再回长安了。”胥正进说完之后,便吩咐人拿出纸笔,自己开始写密信。   没有多久,他写好之后,吹干墨汁,拿火印封好,将之交给了一个手下:“你今日就北上,将这个消息传回上京,大王意欲迁都上京,此该应当在龙泉府。”   “是。”   “你们去通知咱们的人手,尽可能打探到叶畅行踪的消息,我要去新罗一趟,这一次定然要说动新罗王,两家联手,共诛贼子,平分辽东!”   辽东的人口、财富,渤海国若是能得之,那么就有割据东北与大唐分庭抗礼的本钱。胥正进对此是深有认识,自从到了旅顺之后,他就被这里的“富庶”所震惊,特别是看到从旅顺通往青泥浦的铁制辙轨时,更是惊得几欲吐血。   与他一般,得到消息后异动的有很多,而李林甫去世的消息,也随之传播开来。到了次日下午,东牟郡便也得到了消息。   从元公路以来,东牟郡换了三任郡守,只要能和辽东合作得好,郡守在这里便容易升官发财,相反,若是与辽东关系不睦,则在此举步唯艰。特别是港口,东牟郡的港口,为了方便辽东货物运输,如今的规模扩大了数倍,巨大的钢架龙门吊象是塔一般。   身形瘦了一半的王元宝坐在码头之上,看着自己的船,脸色尽是阴晴不定。   《旅顺邸报》就放在他的手边,头版带着黑框的“旧相李公讳林甫驾鹤仙去”的大标题,非常引人注目。王元宝将报纸小心折好,坐在被太阳晒热了的水泥阶上,长长叹了口气。   他如今甚为狼狈,为了去寻找所谓的傲来国,他可谓倾尽家财,甚至连长安的铺子都脱手卖了出去。但是,这么多年下来,傲来国没有看到影子,倾是原本富可抵国的家财,都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之所以如此,就是买船、招募水工、出海,然后船毁、赔偿、善后,这样反复循还了数次。他的运气非常不好,先后七次组织出海,结果七次都失败了。他当然不知道,第一次他的船与大唐水师的般一样,都被旅顺海军给炸沉。但此后六次,次次都是损失惨重,只有两次船回到东牟,其余四次,都是人船两失。   但这一次不同!   若不是看旅顺来的报纸,王元宝也不会想到,自己在五年之前,也就是天宝九载,第一次从旅顺船场买到民用海船之后组织的那次航海,竟然有所收获!   虽然报纸上说,这一趟只回来了一艘船,但是也足够给王元宝带来希望了。   到现在,他已猜出傲来国只是叶畅编出来糊弄人的玩意,但是或许能象王启年之派,在海中另有发现呢。   北面,一艘看上去甚为不堪的船终于出现在海平线上,王元宝虽是老眼昏花,这个时候,也站了起来。   “是……是我的船,我的船,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地喃喃自语。   他身边,当初簇拥着的奴仆早就散了,只有同他一般,衣着简朴的几个子孙晚辈。众人都是翘首北眺,看着那艘船。   与王元宝还带着希望不同,他们早就不怀希望,只求那海船没有损坏得特别严重,还能值几个钱。按着旅顺船场的标准,那艘海船原本价值五万贯,现在只要不损坏太严重,还能卖上个一两万贯吧。   曾经富可敌国的王元宝家族,现在有一两万贯就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第424章 时至此节运势高   叶畅看了一眼缩在怀中睡着了的李腾空,心里甚是怜惜。   他今年三十,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按照这个时代的风俗,他也开始蓄须,两撇修剪得甚好的八字须,让他整个人显得既沉稳又精明。这几年虽然还是东奔西走,但他的风度气质,却显得更佳了。   在得知李林甫去世消息之后,李腾空便痛哭了几次,现在哭累了,所以才在叶畅的怀里休息。   辙轨列车很快就要抵达东牟,叶畅在升郡公时,原本的清河改成了东牟,也就是说,名义上东牟郡乃是他的食邑封地。叶畅叹了口气,虽然一路上都全力赶了,但是等到旅顺,想来李林甫都已经下葬,最多能赶上二七了。   毕竟现在正值盛夏,天气这么热,尸体不可能久放。   “郎君,郎君!”   李腾空突然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叶畅眉头一凝,也许是李林甫去世的缘故,最近李腾空就算睡了,也总是做噩梦,梦中拼命叫他。他紧了紧自己的手,将一只手塞在李腾空的掌中。   “某在斯,某在斯。”叶畅轻声说道。   也不知道李腾空是否听到了他的声音,紧紧抓着他的手,李腾空象是松了口气,又沉沉睡去。   “郎君,到了东牟。”地字小半个时辰,车停了下去,外边是水泥砖石砌成的车站,随在身边的卫士低声道。   “先在这里歇息会儿,等夫人醒来。”叶畅也轻声回应。   没有多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到了这边,将一张纸递了过来:“郎君,这边有些人求见。”   “他们倒是消息灵通……都不见。”叶畅摆了摆手,没有接那纸。   那年青人应了一声,转身便去处理这些事情。年青人姓栗,名援,是天宝十二年从旅顺书院结业的,在旅顺做了一年半后,调到叶畅身边,为叶畅文吏,实际上就是秘书。   自从天宝十一载的那第一次算学大试之后,旅顺书院的名声就传了出去,有意研习算学的人,纷纷到此求学,甚至连日本、新罗,都派出了留学生。对这些留学生,叶畅并不拒绝——他一点都不怕给日本、新罗培养人才,因为当这些留学生毕业之时,他们未必愿意离开各方面条件和学术氛围都宽松得多的辽东。   如今旅顺书院在校学生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一千人,这是在刨去六年义务教育之后升入书院的学生数量,若将整个辽东的学生总数加起来,足有三万余人。这还是限于师资不足,否则的话,叶畅要将所有的适龄人口,都纳入义务教育中来。   休息了一会儿,叶畅突然听得外头有喧闹声,似乎是谁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皱起了眉,看了李腾空一眼,那喊声越来越近,到了十余丈外,终于被叶畅的护卫拦了下来。   不过这距离,足以把睡得很浅的李腾空惊醒了。   “郎君……这是到了哪儿了?”李腾空翻身起来,紧紧抓住叶畅的手问道。   “到东牟了,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不……不了,为了妾身家事,已经耽搁了郎君正事。”   “没有什么耽搁的,这一次回辽东后,我有意辞官了。”叶畅说道:“我也该好生在家里陪你……”   “叶畅,是我,叶畅,还记得故人王元宝否!”   他正与李腾空情意绵绵地说话,却听得那惊扰了他的声音又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叶畅目光转冷:王元宝这个名字,他当然还记得,虽然当初球市的旧怨早已了结,可这并不意味着,叶畅就想见到这个老头儿了。   “怎么回事?”叶畅向外问道。   “这老贼就是求见者之一,他倒是厉害,车站的护卫没有拦住他,是我们的人把他拦在外边。”栗援也有些佩服:“看他年纪,竟然还有这等本领!”   王元宝的年纪已经超过七十了吧,竟然还能灵活地突破车站护卫的阻拦,直到来到叶畅亲卫面前才被拦住。叶畅不想理睬他,但是他身侧已经坐正了的李腾空柔声道:“当初王元宝的女儿,与妾身也略有交往,王元宝绝非不知轻重之辈,他如此急着求见,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是叶畅最喜欢李腾空的一点,她性子虽是不喜权势,但为人却聪明冷静,有的时候,叶畅会受情绪左右,而李腾空则总能在旁用最合适的方法劝他。   “好吧,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我就见他一见,夫人在这休息一会儿,我让人备好车,咱们过会儿就直接去码头。栗援,今天时光不早,你在码头处安排了我们住宿么?”   “郎君放心,都有安排。”   叶畅出了车,远远看到王元宝的模样,不禁愣了一下。   有许多年没有见过王元宝了,在叶畅的印象之中,王元宝身宽体胖,乃是最明显的富家翁体态。但现在的王元宝,却瘦得只有以前的一半,整个人也显得极为苍老。   尽管他努力维持着体面,可是身上的衣裳、脸上的皱纹,都证明这些年他过得非常不好。   “王翁唤我,不知有何事?”叶畅徐徐问道。   哪怕王元宝再狼狈,叶畅也不会生出多少同情之心,这毕竟是曾经给自己找过极大麻烦的敌人,失败了的敌人,仍然是敌人,除非对方心甘情愿臣服。   王元宝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这最后几年时间里能给子孙留下什么,就看今天了。   “我有一些海外奇珍要献与叶公。”他上前了两步,却被叶畅的卫士拦住,只能在十余丈外焦急地说道:“还请叶公拨冗召见!”   “海外奇珍?”叶畅愣了愣:“莫非你寻着了傲来国了?”   “傲来国不过是叶公诳语罢了,玻璃器必是叶公改进琉璃工艺而成。”王元宝盯着叶畅道。   叶畅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笑道:“若没有傲来国,那你所说海外奇珍自何而来?”   “耶婆提国!”王元宝道。   这个国家,叶畅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过听起来,有些象是东南亚一带的小国。对于东南亚一带的物产,叶畅并不太放在心上,如今大唐的航海业突飞猛进,海权与海洋财富的观念开始为人所接受,这等情形之下,东南亚那边纳入华夏范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知何等奇珍,让王翁如此重视。”叶畅缓缓道:“不过,叶某如今冗务繁杂,对王翁的奇珍,实在是没有兴趣,王翁请自便。”   王元宝仰着脸,看着比自己要高出大半个头的叶畅,失声道:“这……这怎么可能,叶公,叶公,你不是说财富自海上而来么,你为何……”   “财富是自海上而来,王翁,你既然得了海上财富,正可以东山再起。”叶畅道。   他说到这里,就无意再与王元宝纠缠,王元宝心中绝望,情知自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当下将藏在袖中的东西掏了出来:“叶公,你看,你看这海外奇珍!”   叶畅斜睨了一眼,准备离开,但只看了这一眼,他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就是这十余年风雨之后形成的强大自制力,也让他无法自抑!   “这是……”   “耶婆提国奇珍!”王元宝举着手中的几样东西,大声喊道。   “耶婆提国……”叶畅喃喃说了一声,摇了摇头,王元宝手里的,哪里是什么耶婆提国奇珍啊。   那分明是玉米!   虽然个头比较小,虽然米粒比较干扁,但是,叶畅还是认出了这东西。   玉米本该是产自美洲,这个时代的大唐,怎么也不可能有。故此,叶畅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是不是谁和他一样,从另一世中破空而来,而且比他还强,带了玉米过来。   但旋即,他意识到,这并不是穿越而来的另一世界之物,这应当就是从这个世界的美洲带来的东西!   “让王翁过来。”叶畅心中既是觉得荒诞,又是觉得惊讶,大唐的航海技术虽然这十年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旅顺的海船,已经可以将后世所谓的第一岛链当成自己的后花园打转儿,但是,离远洋航行,应当还是有一些差距,怎么可能会有人跑到美洲去,将玉米这样的东西带回来?   王元宝看出了叶畅对于自己手中物品的兴趣,他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苦盼已久的转机来了。   “叶郡公,老朽有礼了。”到了叶畅面前,他恭恭敬敬行礼,这么一个老人,能将腰弯得如此下去,让叶畅也有些动容。   “王翁请坐。”叶畅指了指路边的水泥凳,这是给在此等候辙轨列车的人坐的:“王翁给我说说这个吧。”   “叶郡公可识得此物?”王元宝只坐了半个屁股,然后又将手中的东西举了起来:“老朽看出来了,叶郡公是认得此物的……不知此物何名?”   “这是玉米。”叶畅缓缓地道:“其植株……”   说到这,叶畅闭口不语,只是笑了笑。早年时他可以假称仙人指点,但到了现在这个身份,再将仙人指点挂在口边,就有些不宜了。   “玉米,玉米……果然,确实象是玉制……”王元宝颤声说着,然后又从袖子里拿出另外一件物什:“此物呢,叶郡公,此物又是何物?”   叶畅看到这第二样东西时,比起看到前一样还要激动:“这……马铃薯,连这个都带过来了?”   “马铃薯,正是正是,可不象马的脖铃么?”王元宝喃喃地道。   “王翁,与我说说这耶婆提国。”惊讶了好一会儿,叶畅又道。   “天宝九载之时,借着叶公离开辽东之际,我自旅顺船场买了两艘海船,又在东牟买了三艘船,倾当时我家财一半,招募四百余名水工,用于去寻傲来国。当时我手中有一副海图,据说乃是叶公你那里传出来的,标有傲来国位置的海图……”   这说起来是一个悲剧,叶畅早就知道有人在打那个所谓的傲来国的主意,所以他有意放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海图,象王启年发现流求的金山,便是得到了这样一副海图才能那么准确地找到。这些海图中,有标着另一世的大洋洲的,有标着火鲁奴努的,也有标着密克罗尼西亚群岛的,当然,也不会少了标着美洲的。   王元宝花重金“买”到的海图,就是标着美洲墨西哥一带的一张海图。因为这张海图的缘故,王元宝才会不惜代价,打造出了这支远洋船队。   在他看来,只要找到傲来国,那么所有的代价就都值得。不过他还是很谨慎,雇请了波斯、大食的航海专家,又准备了足够的粮食和水,也少不得豆芽菜之类汉人航海家防止海上败血症的秘方。那年九月,船队正式离港出发,驶向茫茫大洋。   船先是到了日本南部,然后借着这边的风与洋流向西,在海上足足飘了七十余日,这才抵达一些小岛。与岛上的土著先是冲突,后来交易,换了些食物与水之后,继续向东,又是三十余日,这才到了陆地。   前后一百余日,这个时候谁都明白,海图上标明的地方绝对不是什么傲来国,而且五艘船也因为风暴、迷航,只剩余了三艘,人员减至两百余人。此时严冬已至,他们无法回头,只能顺风向南,沿途补给,直到温暖的墨西哥一带。   “在那边他们呆了三年,数次准备返航,却都失败了,每失败一次,人员便要折损一些,虽然补充了土人,却也渐渐人手不够,有些人甚至已经放弃,不欲再返回大唐,便在当地娶妻生子。不过我族中一侄儿,为众人之长,他终是心念故国,只想着当初既然是先向东再向南,那么现在先向西再向北,亦可以回来。他带着剩余的两艘船,一百余人,储有百五十日之粮,耗时三月,终至一大岛,他估算距离,再折向西北,以为能至广州,结果却为风所引,到了新罗,再从新罗至旅顺,此时船已只剩一艘,人亦只余四十,在旅顺稍事休整,这才回的东牟。”王元宝说到这,已经眼泪淋漓,从天宝九年,到现在的天宝十四年,这些人耗时足足五年,这才回到了大唐,当初四百余人出去,回来的人却只有四十,而且其中还有数人乃是异地土著!   他再看叶畅,发觉叶畅已经呆住了。   第425章 不可回绝势必得   王元宝自怨自艾里,都有一种自己运气不佳,那些船员命途多舛的意思在里面,却不知叶畅心里给他的评价是什么。   这厮运气当真是逆天啊……   叶畅现在开始相信王元宝真有什么神仙相助,赐给了他两枚金元宝了。   要不然,怎么解释他的船队,在这个时代,竟然能够只凭着一张似是而非的海图,绕着太平洋转了大半圈又折回来?   他那个族侄,运气之佳,恐怕大唐八千万人中也是独一位。   “叶公,叶公,我那侄儿说了,耶婆提国确实有黄金,只是不多,其地百姓,浮屠不兴,道教不作,好淫祀邪神,以人祭之。其国竟无驼马,亦无轮辙,不过颇多金银。”   “等一等,为何你称你侄儿所到之地为耶婆提国?”   “此为老朽考证而出!”王元宝听到这里,顿时兴奋起来:“晋时高僧法显,自狮子国返回中华,途中遇西风,被吹出近百日,与我侄儿他们经历相同。法显称其所到之处为耶婆提国,所载风俗,与我侄儿所言相近。我侄儿还说,当地土著,向来有传闻,言有神人,乘大舟而至,亦与法显经历类似!”   叶畅听了这个,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这所谓耶婆提国,是王元宝这民间航海史专家考证出来的。   叶畅无法判断王元宝侄儿所到之处是否是法显所载的耶婆提,但能肯定的是,王元宝之侄确实到了美洲,应当是有据可察的发现美洲的第一人。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动,看着王元宝:“这当真是传奇之旅,只是王翁拿着这玉米、马铃薯来寻我,不知是有何诉求?”   “叶公当世智者,国士无双,木棉原本汲汲无名,只因叶公重之,至此十年,棉布已经大行于天下。”王元宝又举起手中的两种作物:“此二物可以充饥,我侄儿他们返航,途中便是以此为食,其味甘美,必成珍肴。我老矣,早无雄心壮志,只愿献与叶公,以求晚景不致凄凉。”   他是个聪明人,根本不提具体条件,而是说了个含糊的要求。这些年与叶畅为敌,他早就琢磨透了叶畅这个人,只要不与他为敌,只要能够顺应叶畅所造成的大势,那么叶畅还是甚为宽厚的。   且看那些追随叶畅的人吧,李林甫虽是罢相,但李家现在是座钟大家,“甫”记座钟每具售价足有万贯,各方富豪权贵却还纷纷来求,订单下到了两年之后。覃勤寿最早与叶畅交好,如今已经是辽东最大的漆器东家,同时自己还为安东银行总办。驸马独孤氏,因为在安东商会之初投入了大笔资金,不仅每年从拥数万贯的股息红利,而且也介入到了旅顺的毛纺织业当中,大唐羊毛线有近半出自他家名下的工坊。便是与叶畅关系时好时坏的玉真长公主,更是因为在叶畅初入长安之时给予叶畅的支持,成为中原头号棉花豪商,同时也进军纺纱织布行业,据说一年收益,要以数十万贯来计算。   这几年王元宝沉沦不得意,反而让他可以冷眼旁观,看着这股叶畅掀起的潮流,看明白许多问题。现在叶畅已经不是叶畅,而是一个群体,一个由皇亲国戚中采用新式经营方法和新兴工场主、部分边军将士、部分新文人组成的一个集团。叶畅只是这个集团的核心,却不是这个集团的全部,甚至叶畅掌控的三大商会,也只是说在这个集团中占了大头,而不是包括全部。   就在这两年间,这个集团已经有抱怨和呼声,认为朝廷乱征赋税,影响了百姓的购买力,使得他们不能发家致富,或者认为朝廷在开矿、办场等事情上掣肘太多,各种政策极不得力,影响了他们的扩张。甚至有人呼吁,请叶畅为宰相,主持朝政,推行变法,将大唐盛世推到一个新的高峰。   王元宝可以感觉到这个集团所代表的勃勃生机,因为最精锐的边军将士的利益也集合于其中,所以朝廷根本不能用单纯地压制手段将其按下去。当这个集团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上,肯定会通过某种手段,来实现其权力的要求。到那时,全天下更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住这股新生势力。   王元宝只希望自己还能赶得上,能够挤上这一趟辙轨列车。   “王翁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我也不拐弯抹角,你手中之物有多少?”叶畅问道。   “玉米二十石,马铃薯十二石,数量不是很多,虽然他们在耶婆提国学了如何保存这些粮食,但时间毕竟久了。”   “船上还有十个耶婆提土人,现在应当会说汉话了吧?”叶畅又道。   “会!”   “你侄儿叫什么名字?”   “王玉京。”   “你问问他,是愿出仕为官,还是愿意经商。出仕的话,是愿在陆上还是愿在海上。”叶畅说到这,伸出三个指头:“你这侄儿,必须投入我幕下,那些个耶婆提土人,必须交与我,所有的耶婆提物产,金银你自便,农作物尽数归我。此三者,我势在必得,王翁,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叶畅说到这里时,声音就有些冷,他执掌兵权日久,杀戮也多,自有股杀气,王元宝只觉得两股战战,咬着牙应道:“老朽来此,原就是为此事!”   “至于王翁,你是要现钱还是要股份?”   “这个……不知叶公是何意?”   “现钱五十万贯,分五年结清,今年先与你五万贯,明年十万贯,后年再十万贯,到第五年,十五万贯。”叶畅平静地道:“若是股份,算你在安东银行中有百分之一的股份,不得转让,逐年发息。”   五十万贯,换取百分之一的股份,相当于整个安东银行价值五千万贯。如果是安东商会,王元宝会毫不犹豫地同意:安东商会的资产虽然没有五千万贯,但它今后的发展前景却远比五千万贯要多。   可是安东银行……据王元宝所知,如今安东银行的主营业务是飞钱汇兑、放贷,每年能不能收支平衡都成问题,更何况获利?   思忖了好一会儿,王元宝陪着笑道:“如今我情形甚是不好,家无余财……叶公,可否各择一半?”   先拿到手二十五万贯再说,现在与叶畅的关系转为友善,再以这二十五万贯为本金,王元宝有自信,能够在短时间内重新创造出巨大的财富来。至于另二十五万,则是一种风险投资,若成,那自是受益无穷,若不成,手中有二十万贯也足够东山再起了。   这点小心思,叶畅还可以容忍,他很清楚,即使投靠过来,王元宝也只能置于外围,不可能作为他这个集团的核心部分。   “王翁既如此说,那就这样吧。”点了点头,叶畅召来栗援,然后写了张条子,再盖上印章,交给王元宝:“我会让人去接收人手与这些东西……王翁若是有暇,可以去辽东看看,辽东那边,到处都是商机,王翁只要抓得住,必然能有大收获。”   “是,我定然会去!”王元宝紧紧攥着手中写着两人协议的那张纸,声音发颤地道。   打发走了王元宝,叶畅回到车上,李腾空一直从车窗那儿默默望着他,目光中情谊绵绵,见他回来,起身相迎。   揽着李腾空又坐了下去,叶畅喘了口气,然后哈哈大笑了三声。   如果不是李林甫死了,叶畅这笑会更畅快些。   “那位王翁拿来的东西,对郎君甚为重要?”李腾空讶然问道。   “不是对我重要,是对我们华夏甚为重要!”叶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道。   “郎君何作此言?”   “稻粱麦豆,对咱们华夏重要吧?王元宝拿来之物,便与稻粱麦豆一般,甚至更胜过稻粱麦豆!”叶畅道:“娘子聪慧,猜猜看我为何如此说。”   这些时日,李腾空一直郁郁,两人膝下又无孩儿可以承欢解忧,所以叶畅借此机会,合一个问题分分她的心,免得总是悲伤。李腾空眼眸微转,然后惊愕地掩住小嘴:“莫非,这二者皆为高产,不论贫腴与否,都能高产?”   李腾空一语说到了关键,这让叶畅觉得有些无趣:“这么简单便被你说中了?”   李腾空掩着嘴,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又收敛住:“郎君唯利是图,这一世往来奔波,都是为万民之利,为万世之利,若不是如此,有何事能令郎君如此欢喜!”   说到这里,她美目微微撩了一下,心中隐隐生痛:若不是叶畅如此高兴,在失去父亲之后,她又如何高兴得起来?   “我自己倒不觉得自己如此了不得……你说的对,有些人眼中,我只是唯利是图罢了。”叶畅自嘲了一句,然后正色道:“娘子,这事情我只对你说,玉米、马铃薯亩产可至数百乃至千斤之上,操持得法,甚至数千金亦有可能!”   李腾空虽出身富贵,品性高洁,却不是不接地气的娇小姐。跟着叶畅,多少了解一些实务,对粮食产量,自有认知。她知道叶畅这些年在辽东、安西和云南都在全力推动大农庄耕作,对于选种育种、施肥除虫甚至改造耕地都极其上心。在辽东,由辽东体系中薪俸最高的王昌龄亲自主持的农学所,专门进行农作物的栽培研究。   目前大唐粮食亩产最多的便在辽东,每亩产量也不过是三百余斤,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成绩。   若是千斤……   李腾空终于明白,叶畅为什么这么兴奋激动。   亩产千斤,能够养活多少人口!   叶畅越想越兴奋,他也需要有一个人来与自己分享这种欢乐,因此忍不住又道:“最初时当然是做不到亩产几千斤,但亩产几百斤,超过如今的水稻小麦产量还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它们都不怎么挑地方,哪怕是稍贫脊一些的坡地、旱地,只要能灌溉,那么它们都能生长。而且经过一些年的选种和积累种植经验,它们的产量,必然会接近千斤,甚至超过千斤。到那个时候,我华夏人口,便可以由如今的八千万,一跃至四万万……”   对此叶畅深信不疑,在他另一世的记忆当中,华夏古代人口的极限就是五千万,每当超过这个数字,因为土地与人口的矛盾引发的乱世就会对人口进行消灭。直到江南被充分开发之后,这个数字上限增到了一亿,但是在土豆、玉米、红薯等美洲高产农作物传入、推广之后,这个数字则暴增到四亿。   “四万万……”这个数字吓了李腾空一跳,五倍于今的人口,到哪儿去有那么地方住?   “对,四万万……我此前一直担忧,因为产钳、孕婴护理之改进,如今人口增长极快,这些新增之人,如何将之养活,现在不虞此事了,回辽东之后,我便要下令鼓励婚配!”   李腾空听得这里,又有些抑郁不乐,毕竟成亲这么多年,竟然还无一子半女。莫说已经有人在她耳畔嚼舌,就是没有人说,她自己也觉得愧对叶畅。   叶畅此时兴奋之中,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构思之中:“自然,人口增长,绝非一时半会之事,我料想推动得当,华夏人口在三十年后可翻一倍,约有一万万五千万人,再二十年便可又翻一倍,三万万人……四万万人那一天,我们怕是看不到了,但无妨,只要有一万万五千万人,我们便足以向北、向西、向南,将所有宜居之处,都变成我华夏农夫的粮田菜园!”   见他兴奋,李腾空也不扫他的兴致,抓住他的手,好一会儿,慢悠悠地道:“真希望能陪你看到那一日……”   “自然能看到,空娘,到时咱们可以游遍华夏,你不是想去匡庐么,到时我们乘着辙轨列车,周游天下,看看各处风景!”叶畅琢磨了一下,他如今三十岁,有三十年时间,有如今的实力,又得了玉米、马铃薯这意外之助,三十年推动华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哦……”李腾空应了声,却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叶畅虽然隐约觉察到了,但因为太过兴奋,所以将此忽略了。   第426章 奈何蟊贼效荆轲   李腾空并不是第一次回到旅顺,无论是送李林甫来此时,还是此后每年探亲,她到旅顺的次数不少。但每次来此,都会觉得新奇,仿佛这座新生的城市,每隔一夜,都会变化。   哪怕这次是奔丧而来,没有心情去欣赏如今的旅顺,她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   东牟郡码头恐怕算是大唐最大的码头了,可是与旅顺相比,还是差了不少。在她视野之内,至少有二十余艘大船、三四十艘中小型船,云集于港口之中。   “那些船是我们的战船,那边的十艘。”叶畅指了着最西南处的船道。   辽东水师隶属于辽东行军总管府,人员编制是三千人,实际上拥有大小战船二十余艘、渔船五十余艘、火攻船六十余艘。其主力战船是去年才造出来的“旅顺”舰,此舰若放在另一世,也只是排水量二百五十吨的小船,但在此时,却是海上的庞然大物。   除了水师之外,旅顺还有船政通商局,拥有大小商船三十余艘,其中五艘专门跑旅顺到东牟的航线,人货皆运,还有五艘则是跑渤海内海航道。五艘停在港中作为机动,其余十五艘,则是跑新罗、日本、明州这样的远航商道,其中最长者,直接从旅顺到广州,来回一趟,足需半年时间。   叶畅携李腾空的到来,并没有在码头上造成什么哄动,旅顺码头实在太过繁忙,他们所乘虽是专船,却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来迎接叶畅的,乃是叶英。   “情形还好吧,我岳丈那边怎么样了?”知道李腾空心系亡父,叶畅才扶着李腾空踏上陆地,便向叶英问道。   “郡公……”   “还是称我十一郎,你我同族,与外人不一般。”   “是!”叶英精神一振,脸上也就带了些笑。   叶安、叶英、叶挺,乃是叶家子侄中最先到叶畅身边的,如今除了叶安还留在长安,算是这个小小政治集团的中枢人物,叶英、叶挺都已经到了外边。不在一起,就难免有些隔阂陌生,但叶畅只是一个称呼,便让叶英觉得那种隔阂陌生完全没有了。   “老相公是十日之前入土,吉时吉日,便葬在红枫岭,就是上回十一郎回来陪老相公看过的地方。请了道长、高僧法事超度,送葬之人有上万……”   将当时的情景说了一遍,李腾空听着听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空娘,休要难过,生老病死,乃是世间正理,丈人年过古稀,世间荣华富贵,什么他没有享用过!此时故去,亦是喜丧,你若是总这般悲泣,反是让老人家在天之灵不安。”叶畅劝慰道。   李腾空也知道,码头上不是哭的地方,强忍着悲恸,又问了些细节,谢过叶英之后,便与叶畅乘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旅顺的街道,比起长安毫不逊色,宽敞平整。叶畅考虑到以后的发展,都是往宽里建的,在他想象中,就算再过二十年,这里的街道也不会显得狭窄。马车离开码头,驶上正路,他看到同车坐在对面的叶英欲言又止的模样,笑着道:“有什么事么?”   “近来老相公仙去的消息传开,来此地的各方人等多了,有些人是不怀好意,方才在码头上,至少就有三批这等人物。有渤海的、新罗的,也有安禄山派来的,另外还有一些零散不足为虑者。安禄山派来的人还算老实,但新罗与渤海的上窜下跳,他们派来的人也太多了些。”   说到这里,叶英停了下,然后又道:“在一艘新罗船上,发现了弓弩、刀剑。”   旅顺为培养民间好武之风,并不禁刀剑,但禁弓弩。唯有执猎户之证者,方可购取弓弩,所使用箭矢尖簇,也都必须是旅顺铁器工坊制造的产品,上面有编号。团练要练弓弩,就必须到各县团练使处,统一领取,练毕又统一收回。箭簇要定期清点检查,不令其有外流。而旅顺铁器工坊所制造的武器,远胜过新罗,不可能会从新罗购买粗劣货来,对方以船运兵刃入旅顺,其用心昭然若揭。   “不记打的货色,若不是我们现在占地太多,人口太少,我就去将它灭了!”叶畅哼了一声:“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外松内紧,每伙人都有人盯着,不令其有可乘之机。方才在码头时,他们倒还是老实。”   “唔,苍蝇蚊子,打死一批又来一批,你们盯紧些,书院、工坊那边,小心莫让他们偷得手了。”叶畅不疑其它,只是将几个重点地方又点明了一下。   他的马车离开之后,在码头边缘,原本聚在一起的一伙新罗商人慢慢离开。   “跟着咱们的狗子,是不是也来了?”见周围都是自己人,新罗人中一个低声道。   “是,就在那边,有三个,旅顺倒是愿意出本钱,用三个人盯着咱们。”   “想来渤海人那边也是一样……叶畅这厮定然头疼,旅顺既是商城,就必须开门迎客,迎来咱们这样的恶客,他也不能关上门……哈哈哈,今日那些狗子怕是给咱们吓坏了,见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只怕要以为是要对付叶畅!”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奉命来此,根本不怕旅顺缉拿,因为他们除了鬼祟一些外,并没有别的异动,旅顺就算抓了他们,又能如何?   “先休息一夜,再去红枫岭?”马车之上,见李腾空一脸疲倦,叶畅问道。   “不必,叶郎,辛苦你了,今日就送我去红枫岭吧。”李腾空目光有些空洞。   叶畅只道她思父心切,便没有再说什么,马车出了旅顺坊区,向着西北,拐入山道。说是山道,因为连接着盐场,所以这条道路也修得很齐整,道路中间都水泥硬化了,马车跑得并不颠簸。大约是两刻钟之后,便到了一处山岭,山上尽是枫树,此时尚未入秋,故此枫叶未红,仍是一片葱郁。   山峰秀美,景色宜人,马车拐入小道之后,绿荫便完全将阳光遮住,一点都不觉得暑气了。   又行了没有多远,便进了一处山谷,鸟声鸣鸠,山风微拂。山谷座北朝南处的一块平地,便是李林甫的墓地,一代权奸,能善终于此,算是他沾了女婿的福气。   墓前有草庐,李岫、李屿等在此结庐而守,见马车过来,他们虽没有出来,却都遣家人前来相问。当知道是叶畅与李腾空来此之后,便纷纷出来相迎,一见兄长们,李腾空又是一番痛哭,自是不提。   “夫君尚有事务要处置,不可在此久留,妾未能于父膝前尽孝,愿在此结庐而居,为父亲守一段时间墓。”祭拜已毕,李腾空拉着叶畅到一旁,双眼朦胧,看着他道:“妾知道这一向以来,郎君对妾都甚为纵容,只请郎君再纵容妾这一回……”   叶畅将她有些零乱的头发稍整理了一下,叹息了声:“原本我当在这陪你,但是那些粮食事干重大,我现在就要想法子去处置好来……这样吧,娘子暂在此几日,隔些时日我便来看你。”   他知道李腾空外柔内刚,既然这样说了,那就是打定主意,故此并未多劝,只是又与李岫、李屿等交待,让他们注意照顾好李腾空。好在此时天气暖和,即使结庐而居,也不怕寒冷。又吩咐几个仆妇,要她们仔细些,叶畅见天色不早,便告别李腾空,转身上了马车。   李腾空跟在马车后跑了两步,看到叶畅探出头来向她挥手,她伸出手,也轻轻挥了几下。   马车顺着小路回正路,叶畅乘机闭上眼,稍稍休息片刻。   李林甫的去世,对他的影响并不是太大,他考虑的,还是来自美洲的那些农作物的安排。虽然有数十石之多,数量上讲并不少,而且王玉京也将之保存得很好,可是毕竟已经过了农时,这些种子是不是还好,也需要他亲自去分检。   正琢磨着这事情,发觉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叶畅问道。   “前面有棵树倒了下来,将路拦住了。”叶英下车去看了一眼,然后在外边回应道。   “树?”叶畅皱着眉,刚才他们过来时,路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会有树拦住。   “护好马车!”叶英同样觉得不对劲,对着那些护卫说道。   同时,他心中暗暗一凛,这确实是一个考虑不周的地方!   此前那些细作的活跃,让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旅顺城中,却忘了,叶畅到这边来,必然是要来祭拜李林甫的,那么这条路就是他的必经之路!   也是因为祭拜的缘故,而且又是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旅顺,所以叶畅身边跟随的护卫并不多,只有二十余人罢了。   就在这时,听得“铮”的一声响。   那是弩机的声音!   一枝劲弩破空而来,狠狠贯入了马车,紧接着,又是两枝弩矢穿入马车之中!   “郡公!”护卫们用身体将马车团团围住,方才他们的反应不慢,可是马车一停下来,叶英一开口,那弩矢就飞了过来,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及时。   因此,当对方的第二波弩矢射来时,两枝被格开,另一枝则被一个卫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   他们身上着了甲,旅顺专造的护甲,对于箭矢的防御力相当高,因此那弩矢虽然破甲而入,插在他身上,却没有穿透身体,只能说是外伤。   不过众人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叶畅。方才三枝弩矢贯入马车,也不知里边的叶畅是否受了伤。   “我无碍。”叶畅在马车里道:“擒住刺客!”   叶英原本都是心胆俱裂,听得这句话,才想起来,叶畅的马车可不是一般的马车。外表是木制,实际里面却是有一层薄钢板内嵌,再有一层皮蒙着,比起一般的盾牌,它的防御力更强。   所以那些弩虽是劲弩,虽然扎入马车之中,却没有穿透车厢,唯有贯入窗子的一枝,才射入了车厢内,只不过马车车窗的位置,与叶畅所坐的位置有一定的角度,除非叶畅正好在那时伸头去看车外,否则根本射不中叶畅。   方才他也是关心则乱。   “抓住刺客!”   饶是如此,叶英还是恼羞成怒,叶畅为什么把他安排在旅顺,不就是认为他忠勇可靠么,结果在他的管区之内,却出现了这样的问题,他怎么与叶畅交待?   护卫分出一半,向着弩矢射出的地方追去,那不过是十余步外,而且对方的人数也并不多。不一会儿,便传出叫声,然后,护卫拖着三具尸体回到了路上。   “怎么没留一个活口?”叶英又怒了。   “是死士,他们是自尽的。”去擒人的护卫也觉得无奈。   “不打自招。”叶畅哼了一声:“搬开树枝,继续!”   六个护卫上前,帮助车夫将树枝挪开,叶英上了车,面带愧色对着叶畅:“十一郎,是我的错,我太疏忽了……”   “你是有些疏忽。”叶畅也有些不满:“回去之后,这边要加派人手,空娘那里,休要给惊扰了,不要告诉她我遇刺之事。另外,旅顺的那些牛鬼蛇神,好生清理一番,有证据的就杀了,没证据的就驱逐!”   叶英应了一声,知道叶畅是真怒了。   “栗援,你记下来,回去之后便派信使出去,让罗九河与叶挺都注意一下,或许渤海国与新罗会有异动。”   “安禄山那边呢?”叶英有些急切地问道。   叶畅是被行刺激怒了,从他的口气里不难判断出,他有可能要对渤海、新罗进行一定程度的惩戒。这也难免,辽东太缺少劳动力,特别是矿山这样的辛苦高危的行业里,基本上用的都是外族战俘。天宝十一载叶畅擒获的大食和河中诸国战俘中,便有近万人在辽东的铁矿、煤矿、石英矿里辛劳。叶英早就希望寻个借口,继续向外作战了。   叶英也想能够领军独当一面,比如说,与安禄山对抗。   “安禄山……”叶畅皱了皱眉。   或许是历史原本的惯性,叶畅在安西的大胜,让安禄山在李隆基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李隆基明显是在以安禄山等胡将来平衡叶畅的影响,别的汉将,李隆基都信不过!因此,安禄山手中如今明面上握有兵力近十万,又有半个河半道的财赋支持,实际上的兵力,应当在十八万左右。   “安禄山如果有什么动作,自然要交给我自己来。”叶畅对安禄山的存在,也越来越不满了,因此他说道。   第427章 开门揖盗狼入室   “叶畅这厮,果然到了辽东,名义上是祭拜他岳丈李林甫,实际上,只怕是来辽东生事的。”   就在叶畅念叨安禄山的同时,安禄山同样也在念叨叶畅。   在他面前,他的谋主高尚正将接到的最新禀报交与他:“按照眼线所说,叶畅就在这几日,应当抵达旅顺。渤海国那边传来的消息,准备做上一手。”   叶畅在辽东崛起之后,渤海、新罗初时并不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国家越发意识到,放任辽东的发展,意味着他们的萎缩与死亡。故此他们多方打探有关叶畅的消息,包括叶畅与安禄山不和的事情,也被他们翻了出来。渤海国与安禄山离得近,双方常有信使往来,这一次来的秘使,干脆就向安禄山提出一个建议,大家一起瓜分掉辽东。   “李林甫老相公到了旅顺,说实话,这几年我当真是睡不好觉,只惧哪一日辽东的军士突然间闯入我住处,要我献出脑袋。”安禄山头上没有戴帽子,露出他的三绺发辫,他用力挠着这些发辫,哈哈笑道:“叶畅能打仗有心计不假,但比起李林甫老相公,那还是嫩着!”   他是真怕李林甫,李林甫活着一日,他便要心惊胆战一天,这几年叶畅不在辽东,他却依然老老实实,不敢对辽东有任何动作,原因就在于李林甫。有几次他才动些心思,李林甫就会遣信使来“问候”他,那个得了风疾连站都站不起的老奸,让他这个狡猾觉得处处都有束手束脚的感觉。   在得知李林甫死了的消息后,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骗人,派去吊唁的使者确认这个消息,他如释重负,不只一次拍着脑袋对手下说,这颗脑袋终于可以安稳地呆在脖子上了。   “大夫之意,是与渤海携手?”   “告诉大钦茂,我可以两不相帮。”安禄山嘴角冷笑:“这厮想骗着阿耶我去给他当打手?做梦!”   “大夫,切切不可,两不相帮,岂不坐视渤海势大?”高尚谏道:“我看咱们要帮,而且要帮叶畅!”   “哦,为何如此?”安禄山一听就有些不快。   “叶畅虽是善战,此前也曾在辽东小胜契丹诸部,同新罗也是或有胜负,但渤海、新罗,都未曾举全国之力来攻!此前辽东所胜,不过是边境上数千、万余人的小冲突罢了。此次则是不同,渤海举国之兵,可得二十万,新罗兵力,亦不少于此数。叶畅在辽东,只有兵力两万余,便是征募,其兵力亦难过十万。而且叶畅若募至十万兵,渤海、新罗兵力便至六十万矣!”   “不过是渤海人吹嘘罢了,他们能凑出十万能战之军,便已经不错了。”安禄山有些不屑。   渤海国人口才几百万,二十万兵所要做的动员非同小可,渤海与新罗凑五六十万兵,除非将国内青壮男子全都调来不可。   “虽是如此,辽东人数稀少,这是毫无疑问之事。叶畅便有诸葛武侯之能,亦不可以少敌多,战胜十倍于己之敌。”   “那我更不该去替他卖命,我这些兵,可是我的!”安禄山道:“他叶畅在辽东发大财,眼见着财源滚滚,什么时候给了我好处?”   高尚心里嘀咕了声,事实上,安禄山从辽东那间接得到的好处并不少。他倒卖安东商会的物资,收取商会商队的过路费用,还有直接从辽东购买武器,将自己境内的矿石和俘获的战俘卖与辽东,如果没有这些,安禄山哪里养得起现在的十八万军队!   “大夫,且听我说完。”高尚顿了顿,然后又道:“我们要帮叶畅,但要注意帮的时机,待渤海和新罗,将叶畅逼回辽南之后,我们再动手,从背后给渤海一击。如此既可向朝廷邀功,又可以乘势收复安城州与建安州。”   “建安州!”   安禄山眼睛顿时一亮。   他对建安州的觊觎,几乎到了流口水的地步,叶畅将辽东的冶铁工坊绝大多数工匠、设备都迁到了建安州城,这件事情,他一清二楚。他甚至比长安城中的李隆基与杨钊,更清楚这座建安州城每年出产的钢铁数量!   两千万大斤钢铁!   大唐举国钢铁产量,在辽东崛起之前,也不过是两百万大斤左右,现在仅辽东一地,就有两千万大斤,十倍于大唐本土!正是有了充足的铁器充当工具,辽东的开发才会如此迅速,大片的荒野被辟为良田。   “到了咱们手中,他叶畅还有脸要回去么?”高尚笑吟吟道。   安禄山觉得这计策甚合己意,便宜占尽,风险却没有多大,至于与渤海国打上一仗,那时候对方已经精疲力竭,打就打,能怕什么。   “好计,好计,果然好计!”安禄山拍着胳膊叫了两句,不过旋即皱眉:“只不过叶畅狡猾,岂是这么好对付的,渤海与新罗太蠢,太蠢,他们应当乘着叶畅不在辽东之时再动手!”   “叶畅不在辽东,便在中枢,若是被叶畅说动天子,举大唐全国之力来报复,渤海、新罗岂能承受得起?”高尚却不赞成:“还是叶畅到了辽东动手好,叶畅必不敢离开……”   正在这时,忽然外边一人急闯进来,跪到在安禄山面前:“大夫,长安有急使来了!”   “长安急使?”安禄山用蒲扇拍了拍自己肥硕的肚皮,眉头撩了一下,方才的兴奋迅速冷下来:“可知何事?”   “紧急军情,说是……有乱贼反叛了。”   “乱贼反叛,那与我何干?”安禄山撇了一下嘴。   “定是刘骆谷、吉温传来的消息,大夫,依我之见,还是速速见一见来使吧。”高尚道。   旁边的严庄亦是点头,两大谋主都同一意见,安禄山便令急使入内。   高尚猜的没错,来的正是刘骆谷所遣使者。安禄山这个人还算是大气,他虽然有一子在长安,但长安的事情,主要还是交由刘骆谷来处置。   “拜见大夫!”那急使跪拜之后,看了看周围:“事甚机密……”   “无妨,身边都是我幕下之士。”安禄山一摆手。   “刘公说,朝中恐有变故。”急使一边说,一边从自己贴身衣裳里取出一枚蜡丸,交与了安禄山身前的严庄。   严庄验完火漆无误之后,捻开蜡丸,内里的丝绢露出来。这丝绢薄如蝉翼,虽然只是一小团,但展开之后,却是不小,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迹。   “刘骆谷说什么了?”安禄山问道。   “乃是转述吉温之语。”严庄草草看完,面上也露出惊骇之色:“吉温说,朝中会有大变故!”   “我知道我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庄这才细细说来,原来自从三年之前,杨钊受叶畅误导,将太子李亨暗伏的庄子烧了之后,这两人的矛盾就尖锐起来。一直有传闻说,杨钊欲请杨玉环认宫中年幼王子为子,借着杨玉环之宠,废李亨而另令新太子。这传闻甚至言之凿凿地说,永王李磷极有可能就成为那位幸运儿。   此事安禄山早已知晓,而且,通过某种渠道,安禄山与李亨都搭上了线,故此他眉头又是一皱。   “不过,京中乱源并非此事,而是这几年风行起来的商会、银行,特别是吕宋商会所发行之金票,卷入京畿两都百姓逾十万,所涉钱财过百万贯。吉温已经探明,这金票幕后之人,便是杨钊,他借此暗中敛财,以此奉承天子。只不过如今金票聚敛已多,他最初是以高息诱人,现在已经发不出高息,故此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两个月,吕宋金票必酿民乱。”   “哈哈哈哈!”安禄山听不懂这吕宋金票为什么会必酿民乱,只是拍着大腿笑了起来。他与杨钊关系不睦,见杨钊出了纰漏,自然是高兴的。   “大夫莫笑,此事背后还有文章。”严庄拧着眉:“杨钊这是嫁祸之计,谁都不知道这吕宋金票幕后之人,只是因为颇类安东商会,故此百姓皆以为乃是叶畅所为。吕宋金票若是崩溃,杨钊反倒是躲在暗中,倒是叶畅,必然要受民意之首冲!”   这便是杨钊当初与一干心腹定下的计策,叶畅以善理财而闻名天下,他在李隆基眼中最有用的,也就是会弄钱。但当叶畅的理财名声被败坏了,反而成了混乱之源的时候,李隆基即使不治他的罪,也不会再信任他。   在杨钊看来,失去李隆基信任,也就意味着叶畅的军事资本体系的崩溃,到那个时候,叶畅的军事资本体系就是一块肥肉,等着被他为首的肉食者分割掉。他身为权相,必然可以分到最大最肥美的一块。   听严庄解释完杨钊的用意,安禄山撇了一下嘴:“白日梦!”   这就是安禄山对杨钊的评价,杨钊长期呆在长安,所以才不清楚,李隆基的圣眷,从来只是叶畅军事资本体系的重要条件,而不是主要条件,甚至不是必备条件。   “此京中乱源之二,尚有京中乱源之三。”严庄又道:“关中、河南连接饥馑,杨钊为令叶畅身败名裂,多有纵容兼并土地、改种棉花之举,故此关中河南百姓已至濒死。吉温此前发觉,抗税、抗捐之事,较之五年之前,已多十余倍,要知道,五年之前,可是那姓王的死鬼当京畿采访使,一次收三十年捐赋的那一位!”   说到这里,严庄也不由得吸着气,谁都没有想到,大唐那和谐盛世的外表之下,竟然掩着这么一副烈火烹油的危局!   “吉温这个人,心细思明,是个人物,他若为宰相,比杨国忠这蠢货要强得多!”   因为谶语的缘故,杨钊把名字改成了国忠,安禄山时而以杨钊称之,时而以国忠称之,也是习惯使然。   “大夫,这是良机,天赐良机啊!”就在这时,细细看完信的高尚猛然站起来,几乎是举着双手,向安禄山叫道。   “什么,朝廷的麻烦,虽然对我确实有好处,但哪里说得上是天赐良机?”   “大夫,吉温在这里说,若关中震动,或许会请大夫挥师入京勤王——这不是天赐良机,这是什么!”高尚道:“若能入主中枢,大夫便可以同吉温一起为相,何必去与叶畅争辽东这边角之地?”   “什么意思?”   “大夫忘了,吉温可是奉了大夫之命,暗中与太子结好。这几年太子虽是被杨国忠打压得厉害,但杨国忠毕竟不是李林甫,动摇不了太子之根本!”高尚看了看周围,确认都是安禄山亲信,当下继续道:“大夫,此前太子表露出的意思,你还不明白?”   “他的意思……”   安禄山这个时候,哪里还能不明白,刘骆谷这封密信,应当是吉温要求下发出的,而吉温则是在太子李亨的暗示之下做的!   杨国忠虽然压制不住太子,但是李亨已经完全等不急了,他自己也是年过四旬的人,若是杨钊上窜下跳,真的让杨玉环收一位年轻王子为嗣子成功,那么他这太子之位哪里还能保得住?   而且从如今的情形来看,李隆基的身体似乎比他这个太子的身体还要好些,或许李隆基活得到八十岁,而他却只是五十岁就死呢!   “太子的意思,就是仿效今上当年之举,请今上升位太上!”高尚冷笑着道:“杨国忠这厮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本领高强,故此同时树敌太多!他挑起两京百姓对叶畅的怨气,原本是为了解决掉叶畅,却不曾想,这些怨气若被引导,他自己也自身难保。而京畿若是乱起,靠着那些养尊处优连杀鸡都勉强的京中禁军,岂能护住天子?到时候,必然要召边镇入而勤王!我们虽然并不是离京师最近,但是,只要太子再用一些手段,那些先入京师者,岂能成事,到最后,还是需要大夫手中这十八万精兵!”   高尚说到这里,与严庄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兴奋起来。   他们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而安禄山也明白他们的意思,只不过,那没有说出来的话,现在,还不适合讲。   真让安禄山这十八万精兵入了关中,那么退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以中原之力,压四边之不臣,从而达到曹操之功业。   进……那就是贵不可言!   第428章 重任得遂平生志   罗九河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骂了一声。   “得快点,若是迟了,就得淋一身雨去见叶郡公了。”他向左右的人道。   周围人应了一声,战马又加紧了一些。清一色的大宛好马,疾驰起来,虽然只是三十余人,却也有千百人的气势。   安西商会最受欢迎的货物,就是那些大宛好马。哪怕辽东之地,接近契丹、奚等盛产战马的部族,也多喜欢用大宛马。一匹好的大宛马,在安西只值几十到一百贯,到了这里,就可以值五百到一千贯,那种汗血宝马,更是值万贯,却还有价无市。   时值大唐天宝十四载七月二十七日,原本在安城州的罗九河,奉命往建安城与叶畅相见。   与同样被召来的叶挺不同,罗九河始终记得,自己乃是降将,故此他在辽东体系之下算是最谨小慎微的一个,不求有大功,但求无小过。这种相对保守的性子,也体现在他这些年的功绩上。无论是对付契丹、奚人,还是对上渤海、安禄山军的骚扰,他都是甚为谨慎。   这种谨慎,其实不合乎他内心所想。   在离着建安城足有五里的地方,罗九河就看到了一团烟雾滚滚而上。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不过罗九河对这种味道并不厌恶,那是钢铁与烈火的味道,每每都让他想到战场。   “什么人!”路旁的岗哨里传来呼喝之声,一具具拒马横在道路上,迫使罗九河等不得不降下速度。   这拒马是新置的,虽然岗哨早就有了,可以往并没有这么严密地搜查。   “原来是罗将军!”认出罗九河之后,岗哨里的卫兵却没有立刻放行:“还请将军出示令牌!”   罗九河将调自己回来的令牌拿出给那卫兵看过,然后问道:“这边怎么也如此?”   “郡公之令,而且南边传闻,郡公初至旅顺,那些细作便有异动。”那卫兵没有隐瞒自己所知,他知道的也不是什么秘密。   “异动……当真是狗胆包天。”罗九河心中微微怒了起来。   他虽然在叶畅手下谨小慎微,可是并不意味着他对叶畅就不尊敬,相反,正是因为对叶畅的敬重,所以才会如此小心地维护着上司与下属的情谊。   “可不是……当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那卫兵说了句近日旅顺开始流行的口头禅,然后笑了起来。   罗九河离开这处哨岗继续前行,每隔里许,便有一处哨岗,当他抵达建安城时,天上已经开始噼噼啪啪地下雨了。   好在城门前有人迎来,给他们备了蓑衣,还有人问他们要不要在城门处先躲躲雨。罗九河心中焦急,哪里敢在外等雨停,冒着雨便向着叶畅的大本营而去。   尽管建安城的空气不大好,但街道却还是很干净的,其平整洁净,不逊于旅顺。因为当初是撇开旧城建新城,所以城市的下水系统做得极为出色,这样的大雨,街面上却没有积什么水。   硬化了的道路,也不会让他们陷入泥泞之中不可自拔。   但雨还是太大了,这七月天的暴雨,来得甚为迅猛,即使有蓑衣,也帮不了他们太多。当他们抵达城西北侧的行营之时,浑身已经湿透了。   “罗九河求见叶公,烦劳为我通禀一声。”罗九河牵着马来到门前,向着站在承檐之下的卫兵道。   “罗将军只管进去,郡公说了,罗将军只要来了不必通禀。”那卫兵让开门:“里面有热水,也准备了干的衣裳,罗将军先换身衣服吧?”   “你安置好我的随从,我先见过郡公。”罗九河道。   称叶畅“郡公”,他还有些不适应,开国郡公,才三十岁,完全是靠着双手挣来——叶畅的功勋,着实让他心生羡慕。不过他知道,自己是没法子比的,论及胆量气魄,自己无一处能及,更不要提政略智慧了。   只希望能跟在叶畅身后,随着叶畅的功劳越来越大,自己也分润得越来越多的功劳。   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叶畅至今尚未有后嗣。   “九河来了,怎么浑身都是湿的……先用热水洗洗,换身干衣服再来见我。”叶畅看到浑身湿淋淋的罗九河,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正需要你鼎力之时,千万可别病了!”   “是!”罗九河一句废话也没有讲,跟着一个警卫下去了。热水是现成,干净毛巾、军服也都准备好了,罗九河动作很快,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就拾掇好了自己。   穿上干衣裳时,他对着玻璃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下,心里甚是满意。   虽然已经年逾四十,但他身体依旧健壮,看上去和三十多岁的人没有太大区别。而且他的精力比体力还要充沛,这些年又读了不少书,从古时的兵书,到叶畅自己写的一些被称为“实学”的书册。书读多了,人的气质自然就有所变化,比如说,他的镇定沉稳,既有性格使然,也有书籍的作用。   “襄平守捉使罗九河,向叶公报道!”再见叶畅时,他挺直身躯,站得笔挺,行了一个辽东团练军的新军礼。   团练军不算正规军,所以有些军礼、军制,可以随主官的喜好而调整。罗九河不以官场之礼相见,而是行军礼,对自己身份的认知,让叶畅很满意。   仅这种谨慎,就足以让罗九河立于不败之地了。   “九河,一年半前,你曾经拟过一份安东作战计划与我,其中说过,安东迟早会有一场决战,这场决战的规模、范围以我们辽东的实力来决定,若我军势大,则是一场大战,安禄山、渤海国、新罗国会一起夹击我们。如今你看,边场决战是不是要来临了?”   叶畅直接问主题,让罗九河心神再度绷紧,他回忆了一下当初自己的那篇计划,那篇计划交上去之后,叶畅只是回了一个“知道了”,他原本以为并不被重视,却不曾想,叶畅在这里等着他。   “如今我方势力尚有不足,故此还不是大决战。”罗九河沉吟了一会儿:“安禄山便决不会轻举妄动,他甚至有可能打着与我军联手之名,在战事不利于我军时,乘机夺取建安城!”   叶畅等了等头,示意他继续。   “渤海国因为近两年沈溪之事而对我愈加敌视,契丹人供其驱使。新罗人生性奸猾,惯于混水摸鱼。故此,此次冲突,将是渤海国为主,契丹人为先锋,新罗人观望,安禄山则乘火打劫!”   两人都没有去纠缠,同为唐军,安禄山怎么敢对辽东动手这个问题。以安禄山对友军的贪婪德性,总是会想到借口的。   “若是如此,你当如何应对?”   “主动出击,一举破契丹部,契丹人畏威而惧强,先破之再抚之,则其部族为我所用,可以反戈击渤海人。加大对沈溪支持,令其北伐,牵制渤海人注意力。然后以精锐突击渤海中京,毁其宗庙,夺其人口,返回辽东!”   “那安禄山与新罗就不管不顾了?”   “各以一支偏师监视即可,此二者,不见渤海国之成败,必不敢轻举妄动。同时境内团练兵做好动员,若是此二者有异动,则以团练兵先遏之,待主力得胜回来之际夹击之!”   罗九河的对策,与他一向谨小慎微的性格完全不同,可以说大胆而冒险,甚至作出袭击渤海国王都上京龙泉府的计划来。渤海国立国不久,若真被攻破王都,其震动之大,足以让那些依附于其的部族纷生叛意,其北方的黑水诸部,也必然乘机起事,再加上沈溪的割据,整个渤海就会成为一团乱麻,至少十年之内,对辽东再无威胁。   而且此战的目的乃是惩戒和掠夺人口,并不需要统治渤海国境,故此所有投入都是一次性的,不必担忧陷入持久的缠战之中。   “若是现在依你之计行事,你以为大约何时要以突击龙泉府?”   罗九河心里突的跳了一下,他琢磨了会儿,然后道:“今年是不可能的,不过今年可以先破契丹,边境的物资准备,早就做好了,只需人力即可。两到三个月为限,若不能击破契丹,便要退军回来,以避寒冬。要突击龙泉,须得到来年四月之后,乘气候转暖,一鼓击之,无论成功与否,九月便要回师!”   最大的问题还是寒冷的气候,罗九河虽是安排了一个大胆的战术,可在执行之时,却依然谨慎。叶畅听得心中欢喜,当下便道:“好,九河,此次召你来,便是为了此事!”   虽然有所猜测,罗九河还是激动起来:“可是要战了?”   “嗯,朝中或许会有些变故……”叶畅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看着罗九河:“九河,我不瞒你,朝中的变故,既有可能对我极利,也有可能对我极不利。无论利与不利,我都需要辽东能够稳固,此是我安身立命之基业。”   叶畅很少用这种口吻对罗九河说话,罗九河心中顿时一凛,然后他又站起身来:“郡公只管放心,我对郡公忠心不二,郡公指哪儿,我便打哪儿!”   是对叶畅忠心不二,而不是对大唐忠心不二,这话里的玄机,罗九河说的人明白,叶畅听的人也明白。   “我对华夏,亦是忠心不二。”叶畅用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胸口,声音略有些低沉:“这些年南征北战,所为者此也。只是有些人私心过重,却容不得我继续为国立功,富贵于我,不过浮云,我领部下出海,自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便是称王自立,亦不过是弹指之事。”   叶畅这话说得就有些“怨愤”之意在内,罗九河听得心情激荡,他意识到,叶畅所说的朝中变故,恐怕会非常大。   “你知道此事,心中有所准备即可。”叶畅没有细说下去,顿了顿之后,叶畅大声道:“罗九河!”   “在!”   “今以你为试辽东行军总管府试副总管,统领辽东诸军与团练兵,授予全权,负责辽东战事事宜,为时一年三个月,务必在明年十月之前,结束辽东战事。”叶畅说到这,声音稍放缓:“你可能应下?”   罗九河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这就是将辽东基业尽托于他手之意,其间重视、信赖之意,几乎不用言语表达。   此前罗九河以为,叶畅自己要坐镇建安州,让他为前锋,应对渤海国,却不曾想,叶畅很干脆地将全部指挥权都交与了他。   “属下定不负郡公所托,必获全胜!”按捺住内心的激荡,罗九河大声应道。   “好,一应物资,岑公会为你后盾,叶英、叶挺为你臂助,他二人若有什么不听军令之处,你直接处置,无须禀报于我!”   “是!”罗九河先应了一声,然后笑道:“属下与二位叶兄弟一向合作愉快,他二人都识得大体,必不会辜负郡公。”   叶英叶挺既是叶畅族人,又是亲卫出身,他们二人如果恃此骄狂,罗九河想要控制辽东局面就有些困难了。叶畅并不担忧罗九河会乘此机会自立,事实上,按照辽东军政相衡的体制,罗九河就算是得了军队的指挥权,却也不可能彻底控制住相当于预备役的团练兵,更没有办法控制住工场作坊里半军事化的工人。   不过罗九河在兴奋稍淡之后,立刻就想到问题之所在:“郡公为何将此大任交与我,郡公若是亲自坐镇,岂不更为稳妥?”   “一来你有这个能力,二来我也不可能在辽东久居。”叶畅叹息了一声:“中原有事啊……”   中原各方势力私底下的动作,叶畅岂有不知之理!只不过天宝十一载与李隆基起过一次冲突之后,叶畅就对李唐皇室彻底失望,而且眼见李隆基越发昏聩,李亨又对他如此敌视,他哪里还会愿意为了李唐皇室去全心全意?   若不是看在寿安的面子上……叶畅自己就要报复了。   但即使是给寿安面子,李唐宗室自己要作死,叶畅却没有义务去阻拦。他此刻跟着李腾空来辽东,此刻做出要在辽东掀起大战的姿态,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那些蠢货们放心去闹么?   第429章 为争权势民何辜   “叶畅在辽东与渤海人打起来了,新罗人也介入其中,此次他四面受敌,短时间内,他不可能自辽东获得一兵一卒支援了。”   “当真是嚣张跋扈!”听得李静忠说起这个消息,李亨第一个评论,并不是探问打起来的原因,而是批评叶畅:“此人不臣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也不知父皇为何还能容他……渤海国自大钦茂受封以来,就一向恭顺,叶畅何许人也,不过是大唐一臣,如何能令大唐的辽东行军总管府,与渤海打起来?擅起边衅,其心当诛!”   李静忠嘿嘿笑了两声,没有应和。就是厚颜无耻如他一般,也知道与渤海国之战,并不是叶畅想避免就避免得了的。   更何况,在李亨与他内心当中,有一场战事,牵制住叶畅能够调动的机动兵力,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即将在长安发生的事情,他可不希望叶畅也能掺一脚。   “永王那边情形如何?”   李亨象是不经意一般,又问了一句。   李静忠看到李亨眼中有寒光闪了一下,当即低头,恭敬地道:“仍然是结交四方名士,作出一番礼贤下士的姿态,每日晨昏都去叩拜陛下,若是陛下太忙,他就在院外行礼,再就是……娘娘那边,去得甚勤。”   “娘娘那边去得甚勤”八个字让李亨眉毛顿时撩了起来,他遏制不住怒气:“忘恩负义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   之所以如此骂永王李磷,与其人出身有关。永王之母早死,故此在后宫之中,他并无人照看,李隆基怜其孤苦,便交与李亨,由李亨这兄长来照顾。一向以来,李亨为了展露自己这个兄长的友爱仁义,也确实待李磷如己出。   但是天宝十一载的那场叛乱,李亨并没有什么表现机会,倒是李磷,仗剑随侍于李隆基身侧,虽然晚于寿安公主,却早于其余王子王孙,故此甚得李隆基欢悦。而李磷也不知是受什么人蛊惑,自己就远了李亨,时常去向杨玉环表孝心,又竭力讨李隆基欢心,其野心已极为明显。   这让李亨对其甚为痛恨,自古以来,叛徒就比敌人更招人厌恨。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关中、京畿一带的情形,也无法再拖下去,我们必须出来收拾河山。大唐江山社稷,须得有人出来收拾!”李亨回过脸,看着李静忠,慷慨激昂地道:“为此,哪怕付出一些代价都可……李静忠,此事非你去办不可!”   李静忠应了一声:“奴婢愿为殿下尽力,万死不辞!”   “听闻西域回纥人兵力强盛,需得有人去联络他们。”   李静忠心中一凛:“殿下,这事情……”   “怎么,你不愿意去做?”   “不是不是不是,奴婢只是觉得,咱们京畿的事情……哪里用得着回纥人?”   “凡事……都要以防万一。”李亨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道。   他总不能告诉李静忠,他自己心里觉得十分不安,自己对叶畅的翻盘本领实在是怕了,自己很担忧在最后一刻成为笑柄吧。   “是,不过……回纥贪鄙,恐怕提出的条件……”   “无论什么条件,先应承下来,哪怕他们要安西都护府,孤也可以答应!”李亨毫不犹豫地道:“甚至……到需要他们出兵之机,他们替朕平定大局,这长安城中的子女金帛,朕也可以任其取之!”   李静忠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这可是太子殿下,他谋求的是牧守万民的宝座,但付出的条件却又是如此毫不掩饰!   愿意拿安西都护府与长安城中的子女金帛去换取帝位!   安西都护府,那是从李靖开始开疆拓壤,百余年无数将士沃血所染之地,那是张骞凿空、班超经营之地,那是汉家自古以来必争之地,他一句话轻飘飘就送人了。   长安城三十万户,一百五十万口,锦绣如堆,繁花乱目,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举国财富膏腴所积,同样就是一句话,便任其取之!   李静忠心里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位殿下,实在是卑贱,甚至还不如自己这个残缺的太监。   他的野心顿时象火焰一般腾起燃烧:既然这位殿下竟然是这等人物,那么……自己为何不能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把他变成一个傀儡,操纵在手中?   此前即使是高力士这般权势威望,却也不敢糊弄天子,想着要将李隆基变成自己的傀儡,而这个李静忠,却生出这般念头。原因无它,无非就是李亨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模样。   “奴婢定然去办成来,奴婢自个儿是去不了的,但是可以让家中晚辈去回纥跑这一趟。”心里动着异样的念头,李静忠口中却越发恭谦:“奴婢会把事情办得妥妥的!”   “不要被别人知道。”李亨淡淡地道。   李静忠脆生生应了一句,见李亨没有别的吩咐,当下缓缓退了出去。   出来之后,他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冷笑,摇了摇头。   还想不为人知……看来他也知道这等行径,实在是见不得人啊。不过,有这么好的把柄,自己如何能放过?   他一边低头琢磨着一边前行,突然间觉得面前一暗,险些撞着一个人。   他抬头就要骂,却看到一张俊朗的脸。   李泌看着李静忠,微微一笑:“李公为何魂不守舍?”   李静忠微微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仿佛在这目光下无处遁形。他勉强笑了笑:“原来是李先生。”   对于李泌,李静忠是甚为忌惮的。天宝十一载的那场叛乱,将李静忠在都城之外替李亨做的安排几乎一网打尽,唯独李泌带着十余人脱走,现在这十余人,已经按照李泌的安排,进入了各边镇为将,虽然地位都不高,不显山不露水,却是李亨一大臂助。而且李泌自己,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李隆基记起了他,在天宝十二载春时将他找了回来,重新为翰林院待诏、东宫供奉,而且成为少数几个可以自由出入李亨所居东宫的外臣之一。   与叶畅一般,李静忠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这个东宫供奉,而对方却能将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李公这匆忙而出,不知是为何事?”李泌神情仍然和缓,说起话来,也是慢声细语,看上去对李静忠极尊重:“莫非殿下有什么事情拜托李公?”   “先生说笑了,奴婢除了侍候人,还会什么,殿下有事情要拜托,也是先生这等大才。”李静忠垂下眼,不与李泌目光相对,胡乱拱了拱手:“只是奴婢家中不成器的晚辈出了点事,奴婢方才向殿下告假,好出宫去一趟。”   太监想出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李泌听得他这样说,没有再纠缠这件事情,而是笑道:“李公受殿下器重,殿下左右再无第二人可以比拟,有一件事情,还要烦劳李公。”   “先生只管吩咐就是。”   “李公要多劝劝殿下,要养气宽和,有些事情,急它不得,当以正道求之……这话,想来李公明白的。”   李静忠只觉得浑身上下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强笑了笑:“奴婢只是一卑贱之人,说话哪有先生管用,先生与殿下和小王爷都是投契,这等话语,还是先生说了有用。”   说完之后,他胡乱拱了拱手,撒腿就往外跑。   望着他的背影,李泌微微叹了口气,方才他所说的,是真心话。他早就看出,因为长期这种尴尬处境,李亨有些心理扭曲。这等情形之下,有的时候他行事就不够光明正大。   按着李泌的想法,李亨乃是当今太子,继承大宝的时间并不会太长,他有大义的名份,行事只须依着正道,就是叶畅、杨钊甚至李林甫再有千机百变,又岂能奈何得了他?可偏偏李亨虽然外表敬重他,在这些问题上却极是顽固,只让他出谋划策,却少与他决断之权,让他也甚为无奈,不得不想让李亨最亲近的李静忠来劝说。   但此次努力又失败了。   建安城他的行营之中,辽东高层人物侪侪一堂,十二张案几排成一个圆,叶畅自然是坐在上首,其余人则依照官职高低,绕着他两边而坐。   到场的不仅仅是罗九河,岑参、王昌龄、贾猫儿等文职,罗九河、叶英、叶挺等武职,辽东所有高层,哪怕是分身乏术者,也都被召来。这样规模的大会,此前还从来没有召开过,而这会中将要决定的事情,也将是大事。   王昌龄初时心情是有些沉重的,他这几年在辽东过得甚为舒心,虽然主要精力是放在了农业的推广之上,可手中的权力、金钱,充裕得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了郡的郡守。可以说从一介农夫到如今,就是在辽东的这六七年时间,让王昌龄最为开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但辽东越是发展,王昌龄心里也越是纠结。   叶畅虽然没有表露出太大的野心,一直以来对大唐都可谓忠心耿耿,但是辽东如今的钢铁产量、纺织品产量,都已远远超过了大唐,而粮食也不但完全自给,甚至每年可以有几十万石的余粮反售大唐。王昌龄深知“尾大不掉”的意思,这样下去,即使辽东看在大唐广阔的市场份上,继续当大唐忠臣,但大唐能容得下这个个头越发膨胀的臣下么?   所以今天他一发觉几乎辽东所有的重要人物都被召集过来,他心里就突的一跳,生怕叶畅会在今日宣布大逆之举。   与岑参对望一眼,王昌龄不管军务,岑参在张镐离开之后,就将辽东的行政事务完全接手过去,故此对于一些军力调动的事情,他更了解些。若叶畅真准备逆乱,必是瞒不过岑参。   岑参的神色倒是很轻松,这让王昌龄稍稍放心了些。   “诸位,请安静下来。”叶畅见人到齐了,咳了一声。   众人停止了寒喧和小声讨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今日召集诸位来,乃是为了与渤海国之战事。”叶畅道:“鉴于渤海国屡屡令契丹袭拢我边境,又隔阻我商路,故此,从即日起至明年九月,将对渤海国进行惩戒之战。我未必能长留辽东,一律战事军务,皆由罗九河主掌。”   罗九河起身向众人做了个团揖,这让尚不知情的一些人有些讶然:叶畅选择了他而不是与自己关系更近的叶英、叶挺。   “为何这般急切?”有人开口问道。   “我最多再在朝廷里任官两年,这两年里,辽东必须能够自保。”叶畅叹了口气:“我欲辞官归隐了。”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就是罗九河,明知道叶畅还有别的心思,也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为何会如此?”王昌龄更是急了:“如今朝廷,大半依赖叶公维持,叶公虽无相职,却有宰相之责,而且叶公正值少壮,又身体康健,为何会生田园之思?”   “我在朝廷之中立足越发艰难。”叶畅缓缓道:“而且高处不胜寒,为全君臣之谊,早些归隐,对朝廷有好处,对我也有好处。”   “可是对天下苍生没有好处!”岑参愤然道:“安石不出,如苍生何!”   “正是,就算是今上年老,精力不济,致使杨钊等奸邪当道,可不是还有太子么?”不知是谁,大着胆子说起这话来。   “天子,太子,身边小人环绕,指望一两个诤臣就可以改变如今局面,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我努力过,但我还是失败了。”叶畅缓缓道:“诸位莫要再劝,若无意外,此事我已经决定了。今后之事,要靠诸位协心齐力……”   叶畅说到这,突然间便听得外面有人急急地嚷道:“叶公何在,叶公何在?”   这声音惶急,而且称呼为“叶公”分明不是辽东人物。叶畅心中一动,暗暗说了声:“来了!”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叶英训斥道。   外头一个卫兵进来禀道:“有一人自称朝廷使者,被卑职挡在了外边,他说有朝廷密旨……”   “密旨?”叶畅起身:“请进来!”   不一会儿,那个大呼小叫之人被带了进来,他神情惶惶,看上去极为紧张,见到叶畅之后,立刻行礼:“叶公,大事不好,长安、洛阳因为商会股票之事,正酿民乱,圣人有旨,请叶公速速回京!”   第430章 岂容前缘今日尽   李隆基从来就不蠢。   无论是杨钊的小动作,还是叶畅的小算盘,他都看在眼中。他希望两人相争,避免再出现李林甫那样一家独大的权相,但同时又不希望这两人之争彻底爆发,造成你死我活之局。   所以当叶畅请假去祭拜李林甫时,他准了假,但当他一发觉长安、洛阳的异动,立刻绕开杨钊,遣密使来召叶畅回京。   他的打算很简单:叶畅理财之能天下闻名,这个烂摊子,反正也是要算到叶畅头上去,叶畅不收拾,谁来收拾?   而且,这些年,叶畅聚敛的财富让李隆基也嫉妒,这么有钱,免不得会生些别的心思,通过此次事件,想来叶畅要将事情压下去,也须得耗费不少钱财。   听得那密使说出李隆基欲召他回去解决商会股票骚乱之事,叶畅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他心中冷笑了一声,或许在李隆基看来,他这种种手段,还是恩典,是为了全君臣之谊,是为了叶畅的好。李隆基却不曾想,叶畅能够积攒下若大家财,确实是有朝廷支持的原因,但叶畅通过税赋、捐赠等方式,也回报了朝廷,甚至可以说,回报的远比朝廷给予的支持要多。   叶畅当然知道,自己要忠于华夏,自己所有一切,都属于华夏。但他同样也知道,李唐皇室,大唐朝廷,并不能代表整个华夏。   指望着他毫无保留地给李唐王室当忠臣,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此事我知晓了,只不知这商会股票之事,可是安东、云南、安西商会?”叶畅道。   那密使脸色有些发窘:“这个……圣人没有交待。”   “我手中有这三家商会每一份股票的记录,从未向两京普通百姓公开募集过一个铜板的资财。”叶畅徐徐道:“故此此事与我无关,谁主持操持这些商会股票,当由谁善后才是。”   密使卷着舌头,眼睛翻了几翻:“可是当初这几家商会发行之际,都说是叶公你……”   “果真如此?那么我也是受害者,当朝执政为何会纵容这等事情发生?”叶畅平静地道:“杨相理财本领,举世皆知,他定然会处置好此事。”   密使嘴巴张得老大,不免有些恼羞成怒:“叶公,此乃天子旨意,你遵还是不遵?”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叶畅道:“我为辽东行军总管,如今辽东四边烽烟起,我当以军国大事为先。”   “你,你,你……”   密使眼见就要跳脚,叶畅又笑了:“你这使者好不晓事,这等事情,圣人岂是会派你这般人物来……若不想空手而返,就在这歇着,等圣人派来的别的使者,先出去吧,我这边尚有军务处置!”   不等那使者再说什么,左右便有人上来将他夹起推了出去,叶畅冷笑着摇了摇头,向着众人道:“大伙见着没有?”   便是忠心李唐的岑参与王昌龄,此际也怒发冲冠了。   “叶公所言不错,如今天子与太子身边,尽是小人当道,虽然有叶公、元公这样的正人,却也不得信用,倒是杨国忠与一群阉竖上窜下跳,他们贪贿之事,天下皆知,那些乌七八糟的商会,分明就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为何要叶公去善后扫尾?”岑参愤怒地道:“以某之见,平息百姓之怒极易,罢杨钊之相以定人心,抄杨钊之家以止民损,则两京自安,天下太平!”   “泥人都有三分气,何况叶公这些年劳苦功高,朝廷的爵赏却总是慢上半步,倒是杨钊之流,升官发财极快,就连他那不学无术的儿子,如今都是三品的高官……”   众人对长安的情形并非不了解,就算不是隔段时间就会到这来的《民报》,《旅顺邸报》上也有朝廷中人事任免的消息,杨钊几个儿子少年无功便得贵位,在辽东立下这么多功劳的人,哪个心里不腻味?   “依我看,这辽东之地,原是我们夺来的,不如叶公就在辽东称王了吧,咱们对大唐称臣纳贡,但用不着总去……”   “休得胡言乱语!”这话一说出来,有人就变了颜色,第一个喝斥出声的,正是叶畅本人。   他心情显得格外沉痛,扫视众人一圈,然后道:“我不会为大唐叛逆,当今天子只要在位一天,这等悖逆之话便休要再提!”   王昌龄与岑参交换了眼神,两人都有些隐忧。   叶畅没有把话说死,当今天子在位……李隆基如今已经七十,就算活到八十,又还能在位几年?   不过再仔细一想,以太子李亨同叶畅的恶劣关系,为李隆基效力倒还罢了,再去替李亨效力,确实也为难了叶畅。   “我虽是拒绝了这一使者,但料想天子圣明,很快也会意识到此次使者不妥之处,第二批信使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到。”叶畅叹了口气:“我终是大唐之臣,两京百姓也终究花了不少钱来买咱们辽东的货物,故此我还是要进京的……”   只此一话,罗九河、岑参、王昌龄等诸人便离席下拜,向着叶畅道:“叶公忠心,日月可鉴,若能如此,则国家大幸,万民大幸!”   此前种种作态,为的就是接下来的一刻,叶畅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向着叶英看了过去。   叶英果然跨步出来,也是一揖,然后扬声道:“万万不可,郡公,你一身干系辽东两百万百姓存殁,干系这辽东三千里地界是否属华夏,如今朝廷待你甚是不公,这两京百姓之事,分明就是杨钊等奸贼设陷阱,你此番回去,必是自投罗网。岑公、王公诸位,虽是一片公心,可是置我叶氏一族如何?”   “正是,我们在辽东自是逍遥自在,哪怕不当官了,也不虞有性命之忧,终身富贵不愁,为何去淌两京的浑水?”叶挺也是出列道。   叶英、叶挺两人的话,让岑参他们多少有些尴尬,确实,叶畅再回长安,虽然不是重入虎穴,哪里比得上他在辽东自在。而且安抚两京百姓,叶畅可是要拿出钱来的!   “这个……”叶畅有些犹豫。   “郡公,大局为重,天下为重,百姓为重!”王昌龄再劝道。   “什么大局天下百姓,那是他李家的大局李家的天下李家的百姓!若这大唐是我们叶家的,不待你们说,我们就护着郡公回长安了,但这天下是姓李的!”叶英叫道:“岑公,王公,你们二位都是读书人,都是讲道理的,你说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此前云南出了麻烦,是我家十一郎去的,安西出了麻烦,又是我家十一郎去的,如今连他李家天子屁股底下的两京都出了麻烦,还要我家十一郎去——李家既然坐不稳江山,那就换个坐得稳的人来!”   “叶英,你亦是大唐之臣,这等悖逆之话,要是我再听得你说,休怪我不念兄弟之情!”叶畅怒道:“此次去两京,我意已决,你们不要再劝……岑公,王公,二位助我多年,我之心意,二位亦是知晓,还请二位莫要怪叶英口不择言。”   岑参、王昌龄不疑有它,自是应承,那边叶挺却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吧,十一郎你非要将咱们叶家身家性命又赌上去……可是若此次你侥幸办成了事,结果朝廷还是这般,那当如何?岑公,王公,那时你们又当如何?你们自然无所谓的,朝廷再如何株连,也到不了你们身上,可我们叶家呢?”   “此次叶公回京,我们与叶家共存亡就是!”热血上涌之下,不待岑参有所反应,王昌龄厉声道。   岑参心中一动,看了叶畅一眼,却见叶畅面上的神情是若有所思。   “你一人有何用,咱们辽东,不姓叶的可是占了多数!”   “老夫想来,罗公、岑公与老夫想法当是一般,其余还有谁,老夫都负责说服他!”王昌龄又道。   话说到这里,叶英、叶挺终于不再纠缠,叶畅叹了声:“既是如此,那辽东战事一律委与九河,我即刻回旅顺,只待天子遣来的第二批使者到了,便启程回中原。”   岑参到现在还没有弄清,叶畅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说假话,或许他的话里,半真半假皆有吧。无论岑参心底深处是怎么想的,此次会上,整个辽东的高层,基本上统一了认识,对叶畅此次回去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有了个心理准备。   未等叶畅回到旅顺,第二批使者便又到了。如叶畅料想的那样,这批使者带来的旨意,就没有第一位使者那么无理,不仅许以叶畅兼任京畿采访使,还许他在两京便宜行事。   这一个“便宜行事”便将一些不方便的权力交与了叶畅,李隆基的想法很简单,杨钊既然暗中吃饱,那么也不能不吐出此来。这事情他自家不好去做,自然是要交与叶畅的。   得了这个旨意,叶畅回到旅顺,先是将辽东的一些扫尾工作安排好来,然后便去李林甫墓前,与李腾空告别。   此次回中原,前途险阻,与李腾空告别,可以安她之心。但让叶畅吃惊的是,在李林甫墓前,却没有见到李腾空。   见他的是一脸惶恐不安的李岫。   “舅兄这是何意,为何说腾空不欲见我?”叶畅有些怒意:“还有,那边的道观,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记得当初与李腾空来时,李家兄弟将李腾空安排在草庐最中间的一处,但李腾空执意不肯,而是在离墓稍远处另结草庐。现在再看时,发觉那草庐和当初模样有了变化,竟然象是一处简陋的道观!   “畅然,这实在是不干愚兄的事情……”叶畅一发怒,李岫就慌了,他惶恐地道:“空娘前些时日让家中仆役将那草庐稍稍改一番,我等不疑有它,待改好了才发觉,她竟然是……竟然是要建一道观。我等去问,她说她早有意出家,此时父亲已逝,她又未能为君诞生子嗣,愿出家为先父祈福……也为畅然求子。”   叶畅勃然大怒:“祈福求子,难道非要出家不成?这些年来,我自问从不曾亏待她,她为何要这样!”   叶畅是真怒,不象在建安城的会议时那样七真三伪。他如今正面临着人生之中一重大转折关键,李腾空向来是他的贤内助,他也正需要李腾空为他安定叶氏家族的人心,此时李腾空却来这一手!   若他对李腾空不好,那倒情有可缘,可是两人成亲以来,恩爱异常,虽然早几年聚少离多,这几年终于能够长相厮守。他对李家也是甚为照顾,甚至将钟表这个未来肯定要风行许多年的产业,交与了李家。   “空娘为何会如此,你一定是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你问也要替我问出来!”面色有些扭曲,叶畅厉声向李岫道。   李岫暗暗叫苦,只觉得现在叶畅威仪非凡,便是与他父亲盛时相比,也不逊色。这件事情,原本他不敢出来应承的,可是李腾空非要坚持,他也无可奈何。   回头望了望那小道观,李岫将叶畅拉到一边,苦笑着道:“这个,畅然,空娘曾经去过梅花观,就是年前你与空娘回来时。”   叶畅顿时哑然,梅花观里藏着一个化名为江梅的梅妃,若是李腾空真为此而生气,他多少有些心虚。毕竟他可是将李隆基的妃子从冷宫中拐了出来,而且据他所知,李腾空是见过梅妃的。   “她若为此事生气,早就该生气啊。”顿了一顿,叶畅皱着眉,怒气稍缓:“必然还有其余缘由,莫非是有人在她面前嚼了舌头?”   “哪里敢,我这边之人,哪个不希望你们夫妻能够和和美美,哪个有这胆量去在空娘面前说三道四?”李岫顿了顿足:“此事确实蹊跷,畅然,你也莫急,我们这边会慢慢劝解,你那边……若是有合适的,也就娶进门吧。”   “你这是何意?”叶畅再次皱着眉。   李岫道:“畅然,你若无子嗣,辽东若大的基业谁人来承?空娘与你毕竟是夫妻一场,你若能有子嗣,那孩子便要呼我一声舅,空娘将来老了,亦有孙辈可来伴于膝下……此事情不须别人说,我们自家就觉得当如此!”   “这是空娘的意思吧?”叶畅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开口道。   李岫惭然应是,这确实就是李腾空的意思。   想起此次来辽东时途中李腾空种种异状,叶畅的怒意渐渐平息,忽然之间,对李腾空的怒火全部转成了怜惜。   离开你,也是为了你啊。   第431章 泾渭浊水浸河洛   “这几日洛阳的情形当真不对。”   李冶轻轻放下窗帘,回头对屋里的人说道。   刘长卿苦笑着点头:“着实不对,谁会想到,此次来洛阳会撞上这一桩大戏!”   “是啊,也不知这样乱起来,会不会影响到科举。”李冶喃喃说了一声,又看了刘长卿一眼:“要不,还是由妾身向叶公荐你?”   “此次是非,叶公只怕自己也是焦头烂额,还是不必去打扰了。”   听得李冶提起叶畅,刘长卿就想起当年在洛阳相遇之时的情形,转眼之间,十年左右的时光过去,叶畅如今已经名满天下,官职也攀到了工部尚书,爵位更是高达郡公。虽然当初相见之时,他就觉得叶畅颇为不凡,可是当时在场诸人当中,就算是最能想的,只怕也没有想到叶畅会有今日吧。   更重要的是,叶畅的官职爵勋,都是靠着自己的军政功劳得来的,即使心高气傲如刘长卿,也不禁心服口服。   “唉,但愿叶公能有应对之策,听闻朝廷已经派使者去召叶公了……”   “叶公来又能奈何?”刘长卿摇了摇头。   他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普通仕子,对于朝廷中的风云变化,他很清楚。叶畅分明是被抓来收拾烂摊子,要想解决此事,根源还是在长安,在李隆基的身侧。   李冶也想不到叶畅能有什么办法,正待说话,突然间听得下边喧哗起来。她又掀起帘子,向下望去,看到的情景,让她微微皱起了眉。   “怎么了?”   “不碍事,一些小麻烦。”李冶缓缓道。   见她不欲多说,刘长卿伸出头,还没有伸出窗子,便听得声浪响起。   “让李冶出来,让李冶出来!”   “正是,这般大事,岂是你这小小管事能作主的,李冶才是这大观园主事,让她出来见我们!”   “好大的胆子!”刘长卿顿时怒了,虽然因为家中的缘故,他与李冶可谓有缘无份,但他总不能看着李冶受人欺辱。   “刘公不必发怒,自有人会收拾,只是扰了刘公清兴。”李冶淡淡地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有人煽动那些买了吕宋金票之民,来大观园闹事。”李冶微笑起来:“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那吕宋金票,与大观园何干!”   “煽动之人,只要讲吕宋商会亦是叶公所创,那么事情就和大观园有关了,洛阳百姓,谁不知道大观园乃是叶公产业?”   刘长卿默然无语,这些百姓便是如此,容易被别有用心者所操纵,而且在这些百姓心中,免不了还有法不责众的念头,只觉得大伙一起来闹,无论是否与叶畅真有关,叶畅总得拿出三瓜两枣来安抚大伙儿。   百姓淳朴也淳朴,狡猾亦狡猾,此皆为人性,唯有教化能改易之。   “你们的人没有辩解?”   “自然有的,但若是辩解有用,要官府何为?更何况还有人会说,这以商会经营边疆之策,原本就是叶公所提,那么出了问题,不找叶公还能找谁?如今叶公人在辽东,他们自然不可能千里迢迢去辽东,自然就要来找我这个妇人女子。”   “不行,我不能坐视此事!”坐在那又呆了一会儿,刘长卿猛然撩衣襟起身。   “刘公,刘公!”李冶唤了他两声,却没有唤住,李冶忙从后奔去,拉住他的衣袖:“刘公情谊,某已知矣……只是此事非刘公能解之,我自有安排,若是我之安排不成,再请刘公出面不迟。”   刘长卿这才止住脚步,他站到窗前,再往下望时,发觉聚在底下的人越发多了。   “让叶畅出来负责!”   人群中冷不丁传来这样一声,有晓得些事理的听得不妥,转脸四望,却看不到发这话者身在何处。   有第一声,便有第二声,然后这大观园前便是一片“让叶畅出来负责”的呼声。李冶听得皱起秀眉,她对刘长卿是爱,但对叶畅则是完全的敬服。这些人语气如此无礼,让她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意翻涌了。   喊话的裴元仁见自己一句就煽起了火,当下悄悄向外移动。   这股火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爆发,自己缩在人群当中,那可就极不妙。反正目的已经达到,回去领赏钱就是,至于后面会怎么样,就不是自己管的了。   他笑嘻嘻地挤出人群,不过眼见就要离开这场风暴中心时,却被一个人拦住。   这人长得甚为普通,看上去就是与一个农夫、渔民没有什么区别,神情特别憨厚,看着他笑了笑:“郎君准备去哪儿啊?”   “你是……”   见此人与自己招呼,裴元仁还以为对方认识自己,便犹豫着问道。   才一问,身后两侧便有人挤过来,然后腰眼处被个硬梆梆的东西顶着,裴元仁想要回头望,那个长得甚为普通的人却凑过来,贴着他耳朵道:“你身后是两柄短刀,这么多人,捅进去之后把你一放,谁会注意?”   裴元仁激灵了一下,想要高叫,那长得甚为普通者人却又道:“你说你一叫,他们会不会捅进去?”   裴元仁顿时会意,面色苍白冷汗直冒,也小声说道:“小人不叫,小人不叫……大爷有何吩咐,请只管说就是!”   “方才看到你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东嚷一声西喊一声,阿耶我就是为此事来寻你。”那人缓缓道:“你老老实实跟着走,就没有你什么事情,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么!”   裴元仁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便随着那人,贴着墙边离开,进了大观园的一处不起眼的小侧门。在进门时,他想抗拒一下,结果立刻挨了一脚。当他连滚带爬地跌入门内之后,那小门砰的一声就在他背后紧紧关上,他只是隐约听得外边有人喊“这大观园乃叶畅产业,他既骗了我们钱,就拿大观园来抵”。   “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那像貌普通的人慢悠悠地道:“就算不是杨贼的人手,也是个贪心不足的家伙。”   “卞公放心,这样的家伙,身边都有咱们的人。”另一人低声笑了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们在院里悠哉,外边的人却因为这一声高喊而气焰更炽。这些百姓中大多数是真的在各种“商会”、“股票”当中受损者,他们虽然明知道这些“商会”、“股票”与叶畅关系不大,但总想着要弥补一些自家的损失,听得这一喊,就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   只要能在大观园里拿着一点半点,那么自家的损失不就补回来了,至于大观园的损失……叶公反正家大业大,少点又有什么关系?   特别是人群中浑水摸鱼的、别有用心的、乘机起哄的,这些人彼此呼应,转眼间,围在大观园前的人再度向前涌去,分明是想闯入其中。   就在这时,听得凄厉的哨声响起。   对于洛阳的百姓来说,这种哨声现在不陌生,每到足球赛时,便可以听得裁判吹此哨声,然后便是要惩罚球员了。   原本血往头上涌的百姓们顿时呆住了一下,然后,他们看到大观园的门打开,一队军士开了出来。   雪白的兵刃,反射着刺眼的光芒,象是一盆冷水,浇在了这些人头上。   “奉叶郡公之命,护卫大观园,有胆敢上前者,杀!”为首的一人沉声喝道。   兵不多,也就是三十余人,叶畅也不可能在洛阳城里安排太多兵丁,这些人还是他找当地借来的,好在他这些年来在军中经营出来的关系不错,故此抽调些人手,并不是太麻烦。   “怎么办?”人群中有人低声商议:“竟然安插了军士,看模样,不是那些样子货,是真敢杀人的……”   “还能怎么办,先退了呗!”另一人道。   他们这一退,人群当中没有怂恿者,自然就渐渐散去。   楼上的刘长卿摇了摇头:“这不是办法,来日必然再至。”   李冶嫣然一笑:“来日之事,来日再说!”   如同刘长卿料想的那样,第二日又是一大群百姓围到了大观园之前,今日情形与昨日又是不同,他们手中竟然还拿了棍棒等工具。   “冲进去,他叶畅欠我们的,我们自取就是!”有人在人群中拼命煽动道。   最初时大观园的管事领着仆役雇工还在外头与他们理论,后来被人群所逼迫,不得不退回了园内。军士出来后,那些百姓稍稍安静了一下,但旋即又有人蛊动道:“冲进去,咱们人多,他们不敢杀人!”   “便是杀,咱们手中也有棍棒,将这些权贵的狗腿子打杀就是!”   “正是,大伙向前,向前,如今米面价格暴溢,再不收回咱们的钱,大伙就没有办法过日子了!”   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市,对于物价的变化是最为敏感的,故有居之不易之说。这些市民们更是深切感受到,随着大量物资、恶钱涌入长安和洛阳,两京的物价几乎是每月一变,如今每一斗米的钱,放在一年前可以买两斗米!这等情形之下,他们生计越发艰难,原本指望着所谓的“金票”可以帮助他们获得一些收益,结果不但没有任何收获,反而将家中原本不多的积蓄都吞了进去。   故此被人一挑唆,他们便又鼓噪起来,更有人开始冲击那些士兵。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身后一阵铜锣声响起。   他们回头望去,只见百余骑盔明甲亮,分列而来,马蹄声敲打在水泥路面上,象是敲在他们心间一般,让人心惊胆战。   “不过十年,看来洛阳城的人,就已经忘了我的手段,忘了当初架在城外的那些刺客了。”   这百余骑中间一人大声说道,有认识的,顿时脸上变色:叶畅!   混在人群当中的那些别有用心之辈此时也面面相觑,叶畅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他们的上司不是料想叶畅绝不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肯定是躲在辽东的吗,为何叶畅此时会以身涉险,出现在这里?   “叶……叶畅又如何,叶畅也要讲理,该我们的钱,总归该给我们!”   叶畅的突然出现,虽然让他们震惊,可想到身后人的吩咐,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叫道。   “是谁在说话,藏头露尾,为何不敢出来?”叶畅冷冷笑道:“讲道理?我喜欢,我最爱讲道理了,既然想与我讲道理,为何不站出来,站到我面前来?”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纷纷在自己周围寻找,希望能找到方才发话之人。   那发话之人哪里敢出来,缩头缩脑的不肯出去,但他身边却挤来两人,左右将他一夹,有人叫道:“就是他方才说的!”   “对对,就是他说的!”   夹着那厮的两人用了点力气,便将那厮推出人群,推到了叶畅一行的面前。叶畅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这家伙,眯着眼睛缓缓道:“你要与我说什么道理?”   这家伙相貌倒生得还行,此际面如土色,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可是他又不敢不说,这个时候,如果什么都不说,岂不是证实了自己就是故意来煽动闹事的?   “我们……我们买了商会的股票,你自然就要……自然就要管着……”   “不知阁下买的是什么商会的股票,我叶某所办商会,天下皆知,共有三家,安东商会、云南商会、安西商会,你买的是这三家中哪一家?”   “那吕宋商会,分明也是你办的……”   “你说是我办就是我办,那么证据呢?”叶畅环视众人:“我叶某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愧地,不会象有些人那样藏头露尾,我办辽东商会之时,全天下人都觉得是笑话,我办云南商会时,半个大唐都以为不可,但我都办了,而且是公诸于众——那个什么吕宋商会,若是我办的,我为何要遮遮掩掩?难道只为了骗你们这些苦人身上两三文的铜钱么?”   众人听到这里,个个面有愧色。   其实在这里的,糊涂之人有,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只是本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念头来的,指望着能吃大户。如今叶畅镇住了场面,将话摊开来说,他们怎么还敢把吕宋商会等烂商会的事情栽在叶畅头上?   “还有,你既说是买了吕宋商会的股份,凭证何在?”叶畅见周围嘈杂之声已歇,便又盯着面前那厮。   第432章 辽东秋风涤尘土   洛阳为东都,在大唐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能在此为官,虽然不比在长安那政治中心,却也是美职了。   河南尹驻所,便在洛阳。如今的河南尹,乃是达奚珣,此人原为礼部侍郎,此时大观园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任河南尹还不到两年,听得此事,心中便暗暗琢磨起来。   “大尹,此事不可小觑,那么多百姓聚于大观园前,若真是闹出了民乱,只怕大尹脱不了干系!”他正在盘算之时,身边的一个吏员劝谏道。   “哦?”达奚珣应付地说了一声。   “大观园乃是叶郡公家业,此事举世皆知,若再不弹压,让百姓生出变故,打砸抢掠,叶郡公岂有不怒?叶郡公如今为工部尚书,又得封郡公,正值青壮,他发起怒来……十年前,洛阳曾有刺客欲害之,叶公彼时方为一百姓,犹在城外立十字木架,将二十余刺客尽皆钉于架上,那些刺客呼号哀叫,只求一死……”   “叶畅还做过这等事情?”达奚珣脸色微微变了。   他来洛阳任职不到两年,脑子里想的就是如何能再回长安权力中心,故此才明里暗里给杨国忠一伙行方便,甚至接受杨国忠的暗示,纵容这些乱民骚扰大观园。   “大尹来洛阳时日不长,不知此事,但卑职当初便已在此任职,还曾随叶公救济过灾民,是亲眼见过他手段的。”   达奚珣犹豫了会儿,然后道:“不急,不急,我观叶公这些年行事,与当初已经有了很大不同,当初他年轻气盛,手段激烈些或许难免。如今家大业大,做起事来,不免瞻前顾后。”   他毕竟是主官,这样说来,那吏员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   当初刚看到叶畅时,他们这些吏员也以为那只是一个和气的少年,很好说话,但结果却是雷霆手段!虽然这些年,叶畅在朝局之中,多有忍让、妥协之举,可是别忘了,他还是打断过王准的腿、抽过杨国忠儿子的脸!在边疆,他不仅杀了无数的蛮胡,还曾将自己的上司高仙芝都抓起来过。   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这位达奚大尹,可是被他表面行事给骗了!   达奚珣虽然口中如此说,但心中却有些不安起来,他这样暗中纵容,为的是讨好杨国忠,却不是让自己与叶畅结下死仇,有些该做的准备,还是先做好准备为妙!   “这样,你把差役召集起来,给我召集几十个,都要精壮,能随时去办事的。”他吩咐道。   那吏员依言出去,不一会儿,却又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大尹,大尹,叶公回到洛阳了!”   “什么?”达奚珣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面色骇然:“他不是在辽东么,怎么……怎么现在回来了,他去辽东才多久,这有一个月么?”   “叶公已经带着亲卫去了大观园,大尹,当下如何是好?”   “这个……这个……你不是去召集差役了么,那些差役人呢?”   “已在衙前。”   “好,你带着他们去大观园……不,不,还是我亲自带人去!”达奚珣道。   达奚珣点齐了人手,慌慌张张准备赶往大观园时,大观园前,那个被从人群中拉出来的家伙正面对着叶畅的质询。   “我……我放在家中,未曾带在身上……”   听了叶畅的话,那人脸色变了,慌慌张张地说道。   那所谓的“吕宋商会”办“金票”,确实全面模仿叶畅的手段,叶畅当初为了尽快将云南商会办起来,曾经办过“糖票”,而在安西商会时,又办过“布票”。但无论是什么票据,都要有一专门印刷、留有暗记的硬壳纸,以此作为凭据。   “不知阁下家在何处,我这就派人到你家去取。”叶畅又道。   那人哪里拿得出凭据来!   他们这些人,便是发行金票者,自家知道这所谓金票,完全就是骗人的勾当,便是最初时手中也有些,到得后来也全都转手,怎么可能还保留到现在?   “我家……我家……”   “诸位可有认识他的,不妨替他想想,他家究竟在何处。”叶畅却没有继续听他敷衍,而是问向周围的人。   围在此的百姓,足有数千人之多,这一问,倒真有人认得此人:“他不就是当初兜售吕宋金票的耿龠么,他是卖吕宋金票的啊!”   “他是卖吕宋金票的?”   “我们上当了?”   “不仅是上当了,这分明是让我们去得罪叶公,去得罪官府!”又有人叫道:“是让我们送死啊,诸位,当真是好算计,若是我们真冲撞了大观园,我们被当乱贼杀头充军,自然是不用还我们的钱了,而若是叶公护卫动了手,那么此担子就由叶公担了……好算计,好阴险!”   此时众人心中惭愧,急需要寻一个替罪羊,于是这耿龠便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叶畅也不理会,向后退了几步,得了他示意,夹着耿龠之人将他推回人群之中。   耿龠刚想往人群中钻去,便被人揪住,有人大叫道:“打!”   “打!”   在人人喊打声中,便有人当真拳打脚踢起来,那耿龠初时还左支右挡,到后来唯有哀哀求饶。可是如今众人都将他视为罪首之一,哪肯放过他,不片刻功夫,他开始向叶畅大呼,叶畅却没有理睬,眼见他在众人痛殴之下倒地,然后被不知多少只脚踩了,完全没了气息。   “杀人了……”众人见此情形,都有些惶然。   叶畅目光一转:“方才在人群中起哄闹事者,绝不只这姓耿的一人。还有谁,将他们揪出来,让大伙认认,是不是也是其同党!”   他目光所视之处,人人变色,生怕被他当成耿龠同党抓出来,叶畅看了一圈,微微一笑,然后立刻有人将一个汉子推了出来:“这厮方才也是带头起哄者之一!”   那汉子脸上都没有人色了,他原行缩在人群中好好的,也不知怎么的,有人一推便将他推出来。他立刻嚷道:“冤枉,东牟郡公,小人冤枉,小人没有起哄,小人只是来看热闹的……”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叶畅道:“大伙说你起哄,你必是起哄了……老实交待,你背后指使者何人,还有,你们骗了大伙的钱财,究竟藏在何处!”   “冤枉,冤枉,我当真……”   “推回人群中去。”叶畅道。   顿时有人将那厮又推回人群之中,然后就是耿龠的重复,转眼之间,又是一条性命。   叶畅脸色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下一个!”   人群中又有一人被推了出来,现在参与这场热闹的百姓也都明白了,他们当中肯定是有叶畅安排的眼线,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连小声议论都不敢了。   “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叶畅道:“若是答得我不满意,你自家知道后果。”   这第三个人当然知道后果,两具踩扁的尸体就在离他不远处呢。他两股战战,站都站不稳,直接就瘫坐在地上:“我……我……”   “嗯?”叶畅轻轻哼了一声。   “我说,我说……”   面对这种压力,那人哪里还撑得住,当即忙不迭地嚷了起来。   他说的东西并不太多,原本他就是一个跑腿的,也确实不知道多少事情。但他口里却出了一处消息,洛阳城里仁坊,乃是他们这群人的据点。   里仁坊在洛阳城东南角,与永通门相邻,倒是个好去处,一但有什么不对,便可以立刻出城。那些百姓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又怒了起来,大伙嚷嚷着便要去里仁坊寻根问底。   对此叶畅当然不拒绝,相反,这般行动,正合他心意。   百姓当中,有怕事的便乘机离开,特别是那些别有用心者,这个时候只能溜走,然后乘快马赶去报信。   自大观园所在慈惠坊至里仁坊,要经过大半个洛阳城。当他们行到集贤坊南横街时,却见一队差役,足足有数十人,过来将他们的去路挡住。   “可是叶公在前,下官达奚珣求见!”   那群差役护着一人,小步快跑走上前来,向着叶畅一行行礼。   叶畅听得“达奚珣”这个名字,便阴下了脸。这厮原本在长安任礼部侍郎,是个想拍杨国忠马屁结果拍到马蹄上的家伙,如今为河南尹,正是洛阳城中的大员之一。严格来说,这洛阳城中的大小事情,他也插得上手。   “你有何事?”叶畅道。   “下官为河南尹,这洛阳城中之事……实在是干系到下官职责。”达奚珣看了看叶畅:“叶公身边这许多人……只怕会闹出事端来,还请叶公将他们遣散了吧?”   叶畅眉头皱了皱,达奚珣这厮倒是胆大,他又来拍杨钊马屁,莫非就不怕得罪自己么?   转念一想,他忽然明白过来,达奚珣并不知道他是奉圣旨来处置两京百姓骚动事宜。或许他还以为,自己是擅自入京的吧……   而且,大观园连接着几日都被人围着,河南尹达奚珣与东京留守李憕都不出声,这其中若说没有诡异,叶畅才不相信。李憕为东京留守,乃是因为与杨国忠不睦,但达奚珣这个人却没有那么多节操,安知他不会为了讨好杨国忠,有意纵容某些事情!   “笑话,他们围着大观园时,你未曾派人来驱散,现在他们要随我去追寻诳骗百姓煽动民乱之徒,你却出来要驱散他们。达奚珣,莫非这幕后之支使,就是你?”   达奚珣原本以为,叶畅即使不遣散那些人,也不过是倚权仗势罢了,却不曾想,叶畅毫不犹豫就翻了脸,直接将幕后支使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他顿时脸色大变:想拍杨国忠马屁不假,可是此次来,却不是为了成为叶畅死敌的。   他原本是想去大观园前驱散百姓的,在半途中听说大观园前发生的事情,便改道在中途来截住叶畅,好让杨国忠的人能够有时间收拾。现在看来,叶畅已经看明他的用心,他哪里还敢出头,只能一缩脖子,讪笑着道:“郡公说笑了,郡公说笑……下官听闻郡公来此,特意领着人手前来效命,不知郡公可有吩咐?”   叶畅冷冷瞥了他一眼,此人性子摇摆,明显是个墙头草式的人物。他不再与日俱增,向着跟随的百姓呼了一声,然后继续前行。   跟来的百姓数量却少了一半,毕竟大伙心中都是惴惴不安,乘机逃回家里,等事情平息了再出来打听风声,这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即使如此,当叶畅带着人手抵达里仁坊之时,仍然还有千余百姓。他们到了那厮交待的地点,见是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院子周围倒已经有数十人执刃守着,看服饰都是官兵。   “禀郡公,我们依令围住这院子,擒获了四人,当场格杀一人。”那些官兵为首者上前向叶畅禀报道。   围观的百姓里有人讶然:“叶公早就派了人来?”   “那是自然,方才那厮可是当着这么多人面招供,人群当中,肯定还有他的同伙,这些同伙必然要跑来报讯。叶公如何会让这等小人得逞,先派了人手来将他们堵住,正好一网打尽!”   “可是方才我一直跑着,并未见到叶公有吩咐之举啊?”   “蠢货,叶公是什么人物,他手下将士又是何等人物,他老人家足智多谋,岂是你能看得透的!”   周围一片议论之中,叶畅转向苦着脸跟随而来的达奚珣:“达奚大尹,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这个……这个……”   达奚珣暗暗叫苦,突然间后悔,自己根本就该缩在衙门里,不应跳出来趟这次浑水嘛!   “你为河南尹,莫非此时当如何处置都不知道?若是如此,看来朝廷用人不明,你这河南尹之职,也不用再当了!”叶畅森然道:“此次我奉圣人密旨来此,解决两京百姓骚动之事,圣人许我全权——你不能理政治民,治下乃出此等变故……”   “下官惶恐,下官惶恐……下官知道如何处置了。”达奚珣一咬牙,忙堵住叶畅接下来的话语。   第433章 举世滔滔孰最贤   叶畅在逼他选边站。   达奚珣不蠢,叶畅方才说手中有李隆基的密旨,再结合他突然从辽东返回洛阳来看,确实有密旨。   更重要的是,达奚珣觉得,这次危机完全可以变成一次机会,让他重新确认自己阵营的机会。   此时整个朝廷内外,对于叶畅与杨国忠之争,都不看好叶畅。杨国忠在内而叶畅在外;杨国忠为贵妃亲戚,而叶畅却是天子深忌的李林甫之婿;杨国忠乃杨氏族人而叶畅乃是微末庶族;杨国忠为宰相而叶畅不过工部尚书。种种比较,叶畅都处于劣势。   但达奚珣却觉得,这劣势之中,还有胜势。   杨钊一幸臣罢了,幸臣唯一的倚仗就是天子,失了圣眷就什么都没有了。叶畅则是能臣,可以说幸臣离不得天子,天子却离不得能臣。叶畅失利一次,不过贬斥一时,终有再起之日,而杨钊若是失利一次,那就立刻会有人替代他,他再无回来之时。   “叶公,下官人手不足,还请叶公借调些人手与我。”   拿定主意之后,达奚珣又道,叶畅点了点头,自然有人跟着这些差役冲了进去。   事实上里头已经乱成一团,有人正在抢着烧账簿,但这边人一冲,便将人全都抓起,账簿也起了出来,只不过还剩余三分之一左右。   足够了,这剩余的三分之一账簿被抬出后,足够证明这里就是所谓“吕宋金票”、“安南铅票”、“天竺糖票”等等近几年在长安洛阳风行的大小“商会”的据点,也足以证明,这些闹得沸沸扬扬的“商会”,背后都是一家支使。   不过还是有所欠缺,无论是文字证据,还是人证,都到了这些被捕之人身上嘎然而止,幕后指使者是谁,虽有些线索,却还须细细查证。   达奚珣心中暗暗嘀咕,他能猜出这些人是杨国忠暗中指使的,可杨国忠这厮也未免太过大意了,竟然会留下这些线索,甚至连账簿都只是事到临头才来烧毁——这可不象是杨国忠的手段,有些蠢了些吧。   看了看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的叶畅,达奚珣心里又是一动。   若是杨国忠手下之人里,有叶畅预先安排的人手……   事实上仔细想来,这天下会办商会、能弄股票者,谁能超过叶畅其右?他安排两个亲信到杨国忠手下,当真是轻而易举,杨国忠其人自视虽高,才华却浅,被叶畅玩弄于鼓掌之间,也未必可知!   “如今情形已明,乃是此地奸人,在人指使之下行此诳骗之举。”叶畅骑在马上,扬鞭徐徐说道:“如今此事,已交由达奚大尹处置,我在此只提两条,一是抄没所有与此案相涉者家财,用以弥补受骗百姓损失,即使不能将全部损失都补回来,也要先补上一部分……”   此话一出,周围百姓顿时欢呼起来,达奚珣的脸色却是变成了土一般,这个要求公开提出来,他若补不上这笔款项,百姓们非得到叶畅那里去继续告他的状不可。   “叶公贤明!”   “叶公,多亏了叶公!”   达奚珣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一听到周围百姓欢声如雷,他顿时知道,此际自己要唱反调,只怕立刻要被这些百姓撕碎了。   目前来看,自己还是保持着安静比较好。   百姓们却不管他心里有多为难,叶畅一向以来的声誉,让百姓们对他有种盲目的信任,特别是他们此次闹事,说白了也就是希望叶畅出面给他们一个交待。现在叶畅既然做出如此承诺,他们虽然不能说完全放心,却也已经欢欣鼓舞了。   “都静下,都静下,叶公还有话说,诸位且听听!”有人见叶畅举起手,便纷纷叫道,过了会儿,众人又安静下来,只等叶畅下边一句。   “其二……这些奸贼背后还有指使者,我亦在此要求达奚大尹,一定要深究细查,不可放走了幕后黑手。无论那个幕后黑手是谁,官多高权多重,都须将他拿下!”   达奚珣此时反正是债多不愁,能不能做到且再说,当着这数千百姓,总不能连这点承诺都不敢做。当下他连连点头,表示应承,见他这般识趣,叶畅又举起手,让欢呼的百姓们再安静下来。   “自然,大伙也都明白,即使追赃,也不可能将全部赃款都追回来,便是拆了达奚大尹的衙门,他也变不出这许多钱……”   听得这句,达奚珣脸皮抽了抽,终于苦笑出来。   “故此,叶某在此应承一声,这吕宋商会之事,叶某接下来了——叶某下一步,便要谋划南海商会,吕宋、安南之经营,统由南海商会处置。各位父老被诳骗未补回的钱,只要有凭证可查,叶畅都认了,只当是各位出的股金,在商会正式经办十年后开始偿还!”   叶畅许了一个十年之期,看似遥遥不可及,但是对于已经做好了损失心理准备的百姓来说,这就是一份希望。他们此时尚未细想,没有想到他们真正留有凭证的只怕只剩余三分之一——绝大多数账簿都“不巧”被烧掉了。叶畅倒不是想赖账,在他看来,不要说十年,只要再过些时日,他就有办法将这些百姓被诳骗的钱追回来。   听得叶畅这样说,达奚珣亦是叹服,此次危机,在别人眼中或许真是危,可叶畅却将他变成了机会!   而叶畅为此付出的,仅仅是一个口头上的承诺罢了。   但是,达奚珣也明白,杨国忠不可能坐以待毙,在发现自己给叶畅挖的坑,变成了自己的坟墓之后,杨国忠肯定要反击,甚至有可能采取最极端的手段。现在他只求杨国忠在收拾掉叶畅之前,暂时不要先想到对付自己。   料想杨国忠在得知洛阳城里风向只因为叶畅的到来而发生彻底改变,必然会有所动作……只不知,他与叶畅的这番争斗,最终胜利者会是谁。   “多谢诸位信任叶某!”叶畅自己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他许多后手,都还没有用出来,便在洛阳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与他在洛阳多年经营有关,从设大观园之时开始,他便逐步加强自己对洛阳城的影响。他不在时,这些百姓在人煽动之下,或许还敢无礼,可是他人都到了,又以雷霆手段连接处死了几个煽动百姓闹事者,让洛阳百姓回忆起十年前树在城外的那些木桩,再有他的许诺,百姓们只要有一线希望,又为何去铤而走险。   “达奚珣这狗奴,安敢如此!”   洛阳的消息传到长安,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就在次日傍晚,杨国忠就得到了消息,他愤怒至极,同时也恐惧至极。   叶畅对百姓的宣告,与其说是说与百姓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他听的。杨国忠很清楚,叶畅既然这样说了,就肯定要深究到底,多年以来二人的交往,无论是初时的交情还是后来的交恶,都让杨国忠对叶畅的性子甚为了解。   若不是准备与他决战,叶畅绝不会说这番话,而既然准备决战,那叶畅必然有自己的把握!   到这个时候,杨国忠才发觉,自己内心深处对叶畅竟然有某种恐惧,这种恐惧让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痛骂叶畅,而是骂起达奚珣来。   “杨公,如今首要之事,是如何防止叶畅借两京骚动之事,攀牵到杨公身上来!”他身边的中书舍人窦华听得不是滋味,当下开口道。   杨国忠心中一凛:“说的是,说的是……不可任叶畅攀污……窦公,你有建议?”   “将此事主导之权夺来,由杨公遗人去查此案。”窦华眼中寒光一闪:“达奚珣这贼子既然是河南尹,两京发生的诳骗事件,怎么会和他无关?”   “好计!”杨国忠一拍大腿。   将那些罪名栽到达奚珣身上去,确实是一个解决办法,达奚珣为河南尹,他的身份地位,也足以随这些罪名。更重要的是,达奚珣原本是要投靠杨国忠的,他在朝中并没有强力支持,而且杨国忠想得更深远,甚至可以在达奚珣身上找到突破口,再次把叶畅牵入此案之中,栽叶畅一个贼喊捉贼的罪名。   “若要行此计,须得抓紧时间,必须在叶畅、达奚珣了结此案之前,便将事情接手过来。”见自己的建议得了支持,窦华精神一振:“某不才,愿为杨公奔走!”   要替杨国忠去办此事,一个中书舍人的官职显然是镇不住达奚珣的,杨国忠少不得要许下窦华权位。两人密议了几句,杨国忠倒是决断得快,转眼便定下,先令窦华兼为御史中丞,好有借口去查问此案,待事毕之后,便取代元公路为御史大夫。   “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圣人处请旨。”杨国忠行事倒是甚为果决,既然下定决心,便不停留,起身就走。   窦华送他,却发觉杨国忠并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到了自家侧门,见他送了过来,杨国忠咳了声。窦华讪讪停住脚步,不敢再跟过去,只是眼送着杨国忠走入那小门。   杨国忠隔壁,就是虢国夫人之宅,也就是杨玉环二姐。窦华早就听闻,杨国忠与自己的这位堂妹有染,而且亲眼见过,两人同车往见李隆基,虽是车帘紧闭,其内却传出调笑之声。   杨国忠来寻虢国夫人,只因为他对叶畅的畏惧。   他自觉只凭着自己,恐怕还无法说动李隆基下狠心,故此还要加上虢国夫人。   此时虢国夫人正在木桶中汤浴,杨国忠也不避讳,径直走了进去,旁边的下人婢女纷纷走避,生怕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而丢了性命。   “嘻嘻,国忠,你怎么来了?”隔着水汽,他听得虢国夫人荡笑的声音,心中也是一跳。   不过现在却不是淫乐的时候,他扑嗵一声,便跪了下来:“二姐,我是来求你救命的!”   “救命?你是被火烧了脑袋,要到我这来消消火么?”   “二姐,有人要杀我,我命不久矣!”   “什么?”虢国夫人闻言骇然而起,水从她身上哗地流下,露出半边艳绝的身躯。   “你得罪圣人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得罪了圣人?”不待杨国忠回应,虢国夫人又道。   在她看来,全天下敢于杀杨国忠的唯有一人,也就是李隆基。而以杨国忠现在的权势,错非将李隆基得罪得透了,李隆基也不会要治他罪,更别提要杀他。   “非是圣人,欲杀我者,叶畅是也!”   “叶十一?”听得这个名字,虢国夫人又坐回了木桶之中,不紧不慢地用毛巾拭擦着自己的身体,过了好一会儿,才冷笑了一声:“只怕是你想要杀也,而不是他想要杀你吧?人家怕你了,都躲到辽东去了,你还不想放过他?”   “二姐有说不知,叶畅自辽东返回了……此前洛阳不是有些骚动么,据说圣人给了他密旨,要他来处置这骚动,他却意图将骚动归罪于我,置我于死地!”杨国忠道:“他手中既有圣人密旨,那要什么口供没有,故此今次我来向二姐求助,唯有二姐,才能说动圣人,收回圣旨,另择贤能,彻查此案!”   “另择贤能……谁还能比叶十一更贤更能?就凭你身边那些吹捧奉迎之辈?”   虢国夫人如此毫不掩饰自己对杨国忠身边人的轻视,让杨国忠有些尴尬,然后他不服气地道:“论打仗,我确实不如叶畅,但论理财,他也就虚名大了,怎能比得上我?二姐,你莫看他如今几个商会赚钱,那只是他占了先机,若是这些商会由我掌控,每年获取之利,至少要再增数成!”   “幸好你没有说再增数倍。”虢国夫人冷笑了一声:“这等话少说了,你问问天下人,谁信你比叶十一会理财?”   “二姐,你只说帮不帮我吧!”杨国忠听得恼羞成怒:“咱们杨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我被叶畅掀翻了,大伙都休想讨得好去!”   “你这是何意?”虢国夫人柳眉竖起。   “圣人还能庇护咱们杨家几年?”杨国忠声音低下去:“这个二姐清楚,娘娘也清楚,这些年我在忙着什么,二姐很清楚,娘娘也清楚,若是太子登基,咱们仇家遍于京师,谁还能有活路?”   第434章 江南两道警相连   杨国忠担心的事情,同样也是杨家其余人担心的事情。   杨氏如今的荣华富贵,都系于李隆基一身,但李隆基已至古稀,还能活多久?杨国忠虽然并不是真正的杨家儿,他的生父应当是张易之,但是他如今的利益,却是与整个杨家一体的。   “你既然知道这个,为何还要去与叶十一为难?”沉吟了会儿,虢国夫人扬起眉:“若是有叶十一为臂助,你想想看,你那心思,岂不更易得手?”   “唯有我的位置稳固,方才可能得手,叶十一已经威胁到了我的位置!”杨国忠脸上红了红:“故此……”   “休要胡说八道诳我,我虽是妇人,却也知道,叶十一对官职并无多大兴趣,便是现在这个工部尚书的帽子,也是你们强行戴在他头上的,为的不过是将他与边军分割,同时赶出京城到各地去修路修堤!”   杨国忠不曾想虢国夫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他们的用意,当下涨红脸:“那又如何,只要他在朝中一日,我便难以安枕,少不得有人要拿他与我相比……他若在边关,圣人又夜不能寐,叶畅岂是久居人下者,他必有反日!”   “所以你宁可逼反他,乘着他去辽东时,引发长安、洛阳骚乱,你原本以为圣人会为此责怪于他,而他便会起兵,却不曾想到圣人竟然会给他密旨,他也敢在如今情形下又回到中原?”虢国夫人噗笑道:“原是想要嫁祸于他的罪名,却不曾想圣人与他配合得甚为默契,反而对你下手?圣人必然是对你有所不满,借叶畅之手敲打你罢了,用不着如此紧张。”   “我就实说了吧,要想废了李亨,就必须令朝中群臣群起攻之,但更换国储岂是小事,我又空不出这许多官位,能怎么办?”杨国忠情知虚言瞒不过这位堂妹,当下抱怨道:“唯一之计,便是以利诱之,除了拿三大商会的利益之外,还能从哪儿寻出利益来?”   “你可以与叶十一商量,他与太子关系,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虢国夫人此时洗好了身体,径直站了起来,就袒裎于杨国忠面前,杨国忠忙上前去,用大毛巾擦拭她身上的水。   听得虢国夫人的话,杨国钊顿了顿足:“妇人之见,这是将刀柄送到叶畅手中,让他砍我们!若他将此事露与太子,不仅弥补了与太子的关系,还……”   “行了行了。”虢国夫人哼了一声,也知道自己一厢情愿了。   “这些年,叶畅给我们杨家的好处可不少。哪怕是你与他交恶之后,他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停了一下,虢国夫人又道。   “那是因为他怕了你与娘娘,是因为圣人!更何况,他若真心待你们好,岂有不知独孤明与我们杨家的仇怨?如今连天子都看独孤时不上眼,他却与独孤明走得甚近,独孤明依着他,可谓日进斗金!”   对于虢国夫人来说,驸马独孤明确实是大仇,当初为在香雪海争位,她曾被驸马府家人打出门外,当真是奇耻大辱。而事后曾经想将独孤明之女充为公主,远嫁契丹或者奚,结果却因为叶畅的边策论和数首诗而作罢。这口气,在她看来,是一直没有出尽的。   她虽然有几分眼光与果决,却没有多少远见与智慧,被杨国忠一提旧恨,当下翻了一个白眼,张开双臂,杨国忠立刻上前将衣裳披在她身上。   “我有什么好处?”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休要拿些小恩小惠来糊弄我,叶十一的家底我清楚,别的不说,那玻璃作坊、座钟作坊,都瞒不过我!”   岂止瞒不过她,玻璃、座钟,乃是安东商会主要经营的奢侈品,以前大伙只道玻璃来自于什么“傲来国”,如今则大多数人都知道,所谓傲来国乃是叶畅编出来自保的借口,这玻璃应当是他改进了琉璃的配方与技艺而得。   “二姐之意?”   “你还不明白?玻璃作坊与座钟作坊,都得归我!”虢国夫人竖着眉:“若不如此,我凭什么去助你,莫非只因为你长着一张小白脸?人家叶十一比你可俊多了,而且比你年轻,身体健壮……”   说到这里,虢国夫人脸色微微泛起红潮,见她这模样,杨国忠暗暗骂了一声:荡妇!   虢国夫人提出的条件根本不可能完全照做,杨国忠很清楚,叶畅凭借三大商会,在朝廷之上给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利益集团,要想攻破这个利益集团,就必须给予他们更多的利益。他将自己的苦处再三向虢国夫人哀求,许与玻璃作坊的三分之一利益,虢国夫人才不理会他的苦衷,站在一面大玻璃镜前左看右看,根本不理会他。   “二姐,不如这样,到时我将玻璃作坊的人手抽一半与二姐,咱们另起炉灶,也做一个玻璃作坊,只说是咱们自己研究出了玻璃的工艺一配方,你看如何?”   实在无奈之下,杨国忠转动脑筋,终于想出一个他自以为两全齐美的法子。虢国夫人听得这个,觉得倒是不错,当下点了点头:“那座钟呢?”   “二姐,圣人那边,总也得有些好处!”杨国忠急了:“到时二姐去寻圣人要就是,名正言顺!”   “你想将座钟交与圣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圣人对座钟当真是欢喜,自天宝十一载他从叶畅手中得到第一具座钟起,如今宫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各式座钟,他甚至想再建一处宫苑,专门陈列座钟!”杨国忠道:“若非将此作坊、工匠充入宫内,他如何愿意扳倒叶畅?”   “哼……既是如此,就暂依了你,但那成衣制造,却是要归我!”   “我将最好的裁缝寻来给你就是!”杨国忠按着额头,只觉得自己这位堂妹比起叶畅还难对付。   成衣制造亦是新兴之产业,在棉布的产量飞速增加之后,叶畅进一步推出成衣制造业,按照唐人的体格,列出各种码号的成衣规格,然后依规格制衣。这样制出的衣裳,价格比起自家裁剪要便宜大约三分之一,特别是对于那种需要一定规模统一服饰的人来说,更是方便了不少。象杨家府里的管事、仆役,所着衣裳,都是在成衣作坊里订制。   只不过大多数人家现在还是靠着家中女眷进行裁剪,虢国夫人看中了这个,只是因为她一来喜欢成衣作坊推出的各式新款,二来则是信任叶畅的眼光,觉得叶畅既然敢办这一产业,未来便有前途。   说来也是讽刺,这些想着对付叶畅之人,心中却甚是信任叶畅的眼光与能力,包括杨国忠,虽然对叶畅千百般不服气,却从来不敢说叶畅没有眼光与能力。   杨国忠将这个要求胡乱应了下来,再三催促虢国夫人,虢国夫人却又改了主意:“明日圣人欲排新舞,此时天色已暗,不好入宫,待明日觅机与圣人说——一夜功夫,你都等不得?”   杨国忠有些急了:“安知这一夜叶畅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那些杂碎商会的事情,你若是做得漂亮,一夜之间他能得出什么东西!”虢国夫人哼了声:“要去你自个去,若是要老娘去,就得等明日!”   杨国忠无奈,虢国夫人还欲留他作乐,他哪里有这个心思,当下回到自己宅中,窦华此时已经离开,不过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候求见。   “吉温?他来做什么,不见,不见!”杨国忠看到那名剌,直接扔了出去:“让他滚远些!”   吉温这几年与安禄山走得非常进,离杨国忠却疏远了些,杨国忠的探子曾转回来消息,安禄山不只一次说,朝中宰相不得力,非吉温为相不可。杨国忠对叛徒甚为憎恨,只不过现在一要对付叶畅,二要设法换太子,故此还分不出精力来收拾吉温。现在他心中有事,吉温却跑来求见,正好为他所迁怒。   管家捡起名刺,出来见到吉温,甚为傲慢地道:“相公如今甚忙,没有时间见闲杂人等,你回去自便吧。”   吉温面皮狠狠抽了一下,只觉得羞愧难当,而坐在杨家门房处等候传见的其余一些访客,也都诧异地看过来。   “你回去禀报杨公,说我有要事……”吉温道。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这人好生无趣!”   “住口,狗奴无礼!”吉温忍无可忍,厉声道:“事关重大,若是误了杨相事情,你这狗奴性命不保!”   杨国忠性子就是飞扬跋扈,他的门房当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下嘿然一笑:“把这狗官给叉出去!”   几个仆人上来,真要叉走吉温,吉温无奈,总不能真与这些下贱之人厮打纠缠,他只能一抖衣袖:“好,好,我走!”   他心中暗恨,出了杨府大门,正待离去之时,心中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他奔走于权贵门下,从李林甫到叶畅到杨国忠到如今的安禄山等辈,为的不就是有一日能够权倾天下吗?   现在,他离此目的,仅仅只差一步罢了,一跃登顶的契机就在面前,他如何能为了些许羞辱,便将之放弃?   想到这里,吉温转过身来,又迈进了杨国忠的府门。   此次吉温总算是见到了杨国忠,两人密议何事,谁也不知,只是知道杨国忠难得地亲自送了吉温出门。   大约是从吉温那儿得了一枚定心丸,杨国忠安心了些,这一夜好睡不提。次日早晨,他再来虢国夫人府中,这次虢国夫人倒没有推三阻四,而是与他同车前往兴庆宫。   “听闻昨日吉温来拜访你,在你家可是闹得声势不小,最后你还送他出门……不知是何事啊?”虢国夫人问道。   “这厮如今与安禄山走得近,安禄山这胡狗,对我也甚是不敬……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安禄山易制,而叶畅不易制,他愿意为我居中牵线,联络安禄山,共同对付叶畅。”   “安胖子?”虢国夫人想起那个肥猪一般的安禄山,厌恶地道:“待宰之猪罢了,如何对付得了叶十一……他们想做什么?”   “辽东打起来了。”杨国忠冷笑了一声:“叶畅擅起边衅,渤海、新罗两国围攻于他,安禄山有意夺叶畅治下的建安州城,先到我这里来烧烧香。”   “你同意了?”   “为何不同意,叶畅经营三边,辽东、云南、安西都有他的人,但论及兵力,安禄山仍是第一。”   虢国夫人也只是一问,听得杨国忠与安禄山也达成某种默契,虢国夫人觉得,此次对付叶畅把握更大,当下没有再问。   护着车子的卫士,听得车里传出调笑之声,而且笑声甚为放肆,就连站在路旁避让的行人,都听见了。   眼见就要到兴庆宫,突然间后边传来马蹄声,兴庆宫前的侍卫顿时紧张起来,各执兵刃向马蹄声传来处望去,只见一骑骑士背着个布包,飞奔而来,望见杨国忠车驾,那骑士大叫道:“杨相公,杨相公,江南东路急报,台州人袁晁起兵谋反!”   杨国忠的车子停了下来,杨国忠伸出头,望着那骑士,面色一沉:“不过是些许百姓聚众闹事罢了,反从何来……休要大惊小怪!”   那骑士急了:“台州已失,余杭被围,贼众十万……”   “住口!”杨国忠同样急了,这百姓造反之事,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宰相的责任,如何能在这大街之上宣扬?在此宣扬,岂不会扰乱人心,让长安城中不得安生?   他正待训斥那骑士,便又听得马蹄声雨点般来,又是一骑飞奔而来:“江南西道急报,歙州人方清聚众谋逆,已陷歙州,有众十余万!”   杨国忠再也不能安坐于车中,他振衣出来,骂了一声:“来人,将这两个造谣惑众者拿下,待我回府后细细审问!”   话声未落,第三次马蹄声急传而来,又是一骑士来报:“杨相公,江南西道陈庄破舒州,举兵围饶州!”   连接三处急报,都是有人起兵谋反的,杨钊就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了。他勃然变色,立于街头,只觉得满街行人百姓,都用箭一般的目光盯着他。   为何会如此?   第435章 此身安危系天下   袁瑛抿着嘴,看着身后跟随的十六个人。   从天宝十一载看到大唐的虚弱开始,他与其兄长袁晁每年都要花半年时间,奔走于天下各地,结交各路豪雄。   淮南道的袁清,江南西道的陈庄,都只是他们结交者“豪雄”人物,但这些只是边缘地带,更重要的是这里。   河南道。   这是大唐腹心之地,也是大唐最富庶的地方,其间赋税粮食人口,都在大唐的版图之中占了巨大的比重。此间若乱,大唐必乱,此间若失,大唐必失!   袁晁这个人喜欢学习,又识字会读,叶畅的几本书,都专心读过。他们虽然不耻叶畅不识英雄、不重英雄,却从不否认叶畅本人的本领才能,故此,袁晁见了叶畅在《国富论》中对于大唐情形的分析之后,便觉得自己得了起事的方略。   兴于四边,定于中原。   “诸位都知道消息了,我兄长、方清、陈庄他们已经举事,而且很快就要渡过长江,直指河南道,诸位如今要做的,就是与我一起举兵响应。我等先能夺下洛阳,宛如当初瓦岗军夺下兴洛仓,开洛阳所聚之钱谷以募饥民,迎候我兄长大军到来。”   他身边的十余人一个个露出振奋之色:“理当如是!”   “关中兵力原本不足,如今都调去攻打我兄长等,我们等的,便是这一机会!洛阳城中不过弱兵千余,就是再加上差役、民壮,数量也只有不足两万,且都未经阵仗,诸位现在回去,将声势做大,一个月之内,我要有三十万人啸聚于洛阳城外!”   袁瑛命令下去之后,众人慨然应诺。   但有一人,却是有些犹豫,他的迟疑看在众人眼中,袁瑛便有些不快:“项忠臣,你犹犹豫豫的,莫非在担忧什么?”   “这个……袁五哥,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伙都是一起斩鸡头喝血酒的兄弟,什么话不能讲,你只管说就是!”   “如今举事,时机……似乎还有些欠妥,那个……叶畅正在洛阳,咱们围攻洛阳……”   袁瑛脸色顿时变了,心中烦躁,恨不得上去就给这个项忠臣两记耳光,让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如何不知道如今时机有些问题?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原本是挑着叶畅去辽东祭拜李林甫的时机举事,原以为叶畅请了长假,在辽东少则要呆半年,长则可能再也不回中原,哪里知道叶畅在辽东连两个月都没有呆满,就又匆匆回到了洛阳!等他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袁晁等人都已经举事起义,而袁瑛自己也已经到了河南道,将人都召了起来。   势成骑虎,岂容退缩,现在唯有勇猛精进,才能克敌制胜!   定了定神,袁瑛看了看周围,发觉那些豪强大侠们的神情也都有些异样。显然,这十余年来叶畅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让众人都心生忌惮。   “叶畅是药王仙人的弟子啊,据说他会仙术……”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你也听说过此事?我家乡与修武甚近,我可是听修武人说过,他身边常有仙人、金刚护持……”   “胡说八道!”袁瑛可不敢让他们再胡说下去,坏了自己的大计,他打断众人,然后冷笑道:“叶畅在洛阳,那是再好不过!”   “袁五哥为何这样说?”   “你们想想,中原百姓为何贫困,穷无立锥之地?无非就是那些权贵们为了种棉织布,将百姓的田地尽数夺走!这首畅棉布者何人?叶畅也!可以说,叶畅乃是中原饥民之仇敌,只要和百姓说清楚此事,百姓哪个不恨之入骨?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肯与我等同心,我等如何不能取此天下,到时诸位兄弟,各个王爵,岂不美哉!”   这些年在袁晁的逼迫下,袁瑛也学了不少东西,故此说起来倒是自有道理,听得众人都连连点头。但那个项忠臣却还是吞吞吐吐,袁瑛原是不想再让他说的,不过旁边人却催促道:“项驼子,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让袁五哥为你解惑!”   “叶畅,当世良将,辽东、支南、安西,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咱们……五哥,小弟我说句真话你莫怪,咱们虽是自负武勇,可究竟是不曾上过边疆,未曾真正指挥千军万马作战过,咱们会是他的对手么?”   众人便又都看向袁瑛,等着他的回应,袁瑛暗自吐了口气,这个问题,在他得知叶畅回到洛阳之后,便也一直在琢磨,因此倒是能答上:“项兄弟说的是,但这正是我们的良机。若是叶畅在边疆,带着数万边疆虎狼之师回来,我们纵有数倍兵力,恐怕急切间也胜他不得。但如今却不然,如今叶畅只是在洛阳安抚民心,手中并不是精兵,就凭着那些软脚虾一般的官兵差役,如何能以一当十?何况洛阳城中,还有我们的内应!叶畅原本是我们大敌,此次乘着他手中没有强兵之机将他擒获,岂不是绝了一处后患?”   他停了一下,又继续道:“况且,叶畅名声显赫,擒了他,四方官兵必然都惧我等,而且他一身系三大商会之财,擒得了他,还怕那三大商会不乖乖支应咱们的军饷?有了三大商会支应的钱,咱们就是拿开元通宝去砸,也能将长安城中的李隆基老儿砸下宝座!今后这三大商会,也就是咱们兄弟们自家私产!”   听得这里,众人都是欢喜,心中的那点担忧,被对权势与财富的渴望一扫而空。   不能不说,这也是叶畅这些年在民间有意无意推动百姓对财富的渴望起了作用。叶畅原本的打算,是推动了百姓对财富渴望之后,他们敢于向外扩张,往山岭、戈壁与茫茫大海之外去寻找金银,从而推动华夏进一步扩张。结果他种下了龙种,却长出了一只怪兽,这只怪兽还没有向外伸出爪牙,便先疯狂地扑向自己的母体。   在袁瑛连番鼓动、许诺之下,这些豪强下定决心,各去召集人手不提。此时已经是大唐天宝十四载的十月中,天气渐寒,虽是东南大乱,朝廷派出去征讨的两万禁军自洛阳开出,洛阳城只余少许兵力,但城中人心却甚为安定,整座城市都是井井有条。   原因无它,不过是叶畅坐镇罢了。   “朝廷当真有些乱了手脚,朝中自有将帅,却不敢用,以边将统帅禁军出征。将帅互不相知,士卒又少有训练,此次征讨,未必能得利。”   叶畅在洛阳的临时府邸便设在大观园之内,刘长卿与叶畅相对跪坐,李季兰在旁边为二人布茶,浅绿色的茶水泛着香味,刘长卿深深嗅了一下,抬头看了叶畅一眼。   若说叶畅大雅,他偏偏热衷于俗务,若说叶畅大俗,可这诗酒茶等雅物,他也是样样精绝。   自当年一别,刘长卿与叶畅是近十载未曾谋面,十载里他沉沦下吏,在不得意的职位上挣扎,始终没有展眉之机。而与他相对的是叶畅,生生从当初不被众人看好的局面中打出了一份天地,不但安东商会富甲天下,而且在三处边疆都立下殊功。   就连当初同样深沦不得志的岑参、王昌龄,如今都在叶畅幕中,杜甫虽不在其幕下,可办《民报》而声动朝野,亦是叶畅之助也。   这些变化,让刘长卿很是感慨,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见刘长卿有些走神,叶畅便不再提军国大事,而是谈论起两人都认识的故人:“昌龄兄如今就在辽东,虽是年近六旬,却甚为精神,刘公有暇,不妨去辽东见他。”   “久闻辽东一日一新,旅顺新进名城,长卿早有往访之心,只恐昌龄兄忙碌,加之不习风浪,故此未能前行。”刘长卿定了定神,徐徐说道:“只可惜了李公。”   李公是指李颀,他在众人当中年纪较长,已经在旧载去世。这让叶畅也很是惋惜,洛阳旧友当中,李颀其实是与他谈得最为投契者之一,甚至杜甫等人都无法比拟,当初他才提出经营边疆的方略,李颀便全力支持,甚至说动李白、岑参和他一起去了河曲。   “还有张公,亦未得见今日啊。”   同样去世的还有张旭,天宝九载之时,他便仙去了。   “不见也好,以张公耿直,必生闲气。”刘长卿回忆当初,慨然叹道。   “是,原本还花团锦簇一般,转眼雨打风吹去……”叶畅喟然道。   “朝中有奸臣,故此域内不宁,叶公当朝砥柱,当驱逐奸邪,匡扶正气,此正天下百姓需叶公力挽狂澜之时!”刘长卿跪正身躯,正色向叶畅道:“叶公,我原本不敢求见,只是听得叶公前日所作小曲,故来此拜谒,望叶公以苍生为念,不可生出激流勇退之心!”   “小曲?”叶畅有些愕然,看了跪在旁边伏下身的李冶一眼,然后想起来,前几日因为心事沉重,他多喝了几杯,便在大观园北楼对着外边的洛水,唱了一曲《临江仙》。   那时李冶随侍在旁,想来是她听去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   虽然在洛水之畔吟唱长江,未免有些不对,但是此际“长江”亦非后世长江之专用名,以之来形容黄河,也未曾不可。叶畅心里多少有些尴尬,解释道:“此非我所作,昔时征阁罗凤时,在泸水上听人曾唱,学了过来。我如今就是俗物一个,哪里还能谈诗论曲?”   这些年叶畅已经不抄诗了,他过了需要抄诗邀名的时候。刘长卿听得他这样解释,笑了一下:“叶公不写诗,乃诗界失一巨匠也。不过叶公哪里是什么俗物,只是一身干系千万人性命,未有余暇罢了。”   刘长卿劝叶畅勿生渔樵遁隐之念只是一个敲门砖,他真正的想法,叶畅很清楚。   如今他也老大不小,再不能建功立业,这一世除了诗名就没有什么留下的了。   “方才我说了,此次朝廷遣将征乱,我不看好。程千里虽是名将,只是京中禁军并非边军,他若是徐徐图贼,打个几次小仗先熟悉熟悉,那倒还能获胜。只是杨国忠在朝内,如何会许他缓缓图之?”叶畅说道:“刘公以为我所料想如何?”   刘长卿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这是叶畅在考校他的见识与析事能力,如果答得不好,此次机会就要被浪费了。   早些年的时候,叶畅身边缺人,故此象岑参、高适、王昌龄等,都能得到他的举荐重用,就是好大言的李白,如今也成了一郡郡守,在南方郡蛮中拥有不小的威名。但是自天宝十一载第一批旅顺书院的学生结业之后,叶畅手中可用的人手就越来越多。他宁可让书院出身的少年郎在位置上犯错,也不愿意用那些所谓老成持重的旧式文人。故此,想要在叶畅身边从幕,也越来越难起来。   刘长卿如果不是与叶畅有旧,又有李冶在旁敲侧击说好话,叶畅根本不会安排这一次私人会见。   刘长卿自己也知道,所以重新整理过一番思路之后,他扬头道:“叶公既然觉得程千里此次出征并不乐观,应当做好准备才是。”   “如何准备?”   “程千里若败,则淮南道至河南道再无足够兵力,贼军必席卷而来,先取陈留,再犯洛阳——叶公当奏明朝廷,于洛阳募兵,若程千里败,则挥师陈留,于此阻贼军。”   这是中规中矩的应对,凭借陈留坚城而守,虽然兵力少了些,却不虞失败。叶畅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若是贼军一部围陈留,又一部取洛阳,再于河南、河北两道煽动民乱,如之奈何?”   刘长卿顿时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很显然,叶畅对他的对策并不满意。   军务原非他所长,他默然片刻,然后道:“无论如何,叶公需先占着一个名份,否则叶公便是击败贼军,朝廷只怕也未必会觉得叶公之好。”   “名分?”   “东都留守,叶公得此名分,便可募集壮士从军。”   听得这个,叶畅笑了:“名分已经有了,朝廷下旨,以我兼为东都留守,罢去光禄卿李憕东都留守之职,以其为河南少尹、洛阳令,再加上原本的河南尹达奚珣、留台御史卢弈一起,辅佐我镇守洛阳。想来……明日朝廷的敕书就会到此!”   听得此语,刘长卿心中顿时一惊。   第436章 巧妇难为无米炊   “怎么能给他东京留守的名份?洛阳乃是朝廷腹心之地,给了他这个名份,他在洛阳募兵,杀到长安来的话,那当如何是好?”   窦华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气愤得几乎把杯子都摔了,他匆匆来见杨国忠,劈头便是质问。杨国忠知道他没有捞到去洛阳审案的机会,而且也确实是为了自己的计划,倒不是很恼怒,笑着道:“不过是一洛阳留守,朝廷一纸诏令便可解之。叶畅虽然跋扈,谋逆之心却是没有的……”   “杨公休要拿这样的话搪塞,叶畅无心谋逆,但清君侧之心却是有的!”窦华不耐烦地道:“杨公只说一句实话,究竟是做何打算,若是杨公当真如此糊涂,某不敢再侍奉在侧,只能向圣人告老祈退了!”   杨国忠咧开嘴,犹豫了一会儿,事情干系重大,能不能告诉窦华?   想了想,他终于决定还是说了:“窦公勿急,若是叶畅胆敢清君侧,那正合我意。”   “你这是何意?”窦华一惊。   “安禄山。”   窦华闻言大惊失色:“杨公,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真如此,则京畿化为血海,万民俱成齑粉矣!叶畅虽是狡诈,却还有一分爱民恤民之心,安禄山,杂胡也,残忍好杀,行事无所顾忌,若令其入中原,中原必将大乱!”   杨国忠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他现在全部心思,就是借着安禄山压制住叶畅,若是顺手再将李亨也解决掉那就再好不过。在他看来,安禄山不过是一个边将,其为祸要比叶畅小得多。   因此他摇头道:“窦公有所不知,若是程千里能破诸贼,则不必动用安禄山,但若程千里败,叶畅临时招募的些许兵力,能保洛阳就不错了,如何能拱卫京师?到时还是得调兵勤王,与其如此,倒不如提早做些准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不做万全准备,我如何敢如此行事?”   窦华听得这里,这才明白,让叶畅领兵,亦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中原形势,竟然至此?”他颤声问道。   杨国忠沉默了会儿,然后缓缓点头:“此事你万勿外传,若外边有点滴风声,你自家知道后果。”   在袁晁等人起事之后,杨国忠给众人的印象是镇定自若,他见李隆基解释此事时,说是“陛下孙辈顽童,舞竹枪木刀于江湖之畔,一二良将即可平抚之”,他对同僚官员评议此事时,说是“些许刁民聚众闹事,无须大惊小怪”。但实际上,此次三地叛贼同时起事,让杨国忠前所未有的紧张起来。   最初时他以为这是叶畅挑起的事情,这些乱贼早不叛晚不叛,偏偏是在叶畅回到洛阳后才掀起叛乱,分明是逼朝廷委叶畅以军权。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叶畅回洛阳根本就是李隆基头脑发昏的产物,莫说叶畅事先没有料到,就是李隆基自己只怕事先也毫无准备,叶畅怎么可能与那些叛贼约好?   他便派亲信收集各方情报仔细研判,然后才意识到,这几年来,他为了与叶畅争大唐夺理财专家的身份,推行的一些政策竟然让百姓的负担达到了极限。只要稍有灾荒疾病,百姓就不得不卖儿卖女。   不仅仅是江南两道、淮南道,就是京畿、河南两道,亦是民众困蔽,民间怨声载道,只要一个火星,就会燃起滔天之焰。   这让杨国忠不得不慎重对待,让叶畅为洛阳留守,并不是真正为了镇压民乱,实际上是给他准备好的一只替罪羊。若是程千里带着几万禁军与团练兵都不能击败乱贼,叶畅在洛阳临时招募的那些人马,又能成什么事?   “叶公,只凭着这些人马,怕是难以成事!”   与杨钊同样想法的还有刘长卿,他站在洛阳城外的校场前,看着面前的这些“兵士”,忍不住向叶畅道。   他那日的应对,虽然不甚合叶畅之意,但叶畅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身边缺个能与朝廷、地方文书往来的幕僚,叶畅还是暂将他掖在身侧。刘长卿也自己知道自己的短处,安居一处为文官还可以,以他的身体状况,不可能真的随军去征战,故此在军务方面,基本不插嘴。   但今天见到这些新募的兵士,他还是忍不住说了。   不怪他,这些兵士着实难看,虽然一个个年青力壮身体强健,但不是满脸油滑,就是身上刺青,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模样。   在一旁的李憕面色亦是不豫,他原是东都留守,现在因为市民骚动的事情,被罢职改为洛阳令,还要负责配合叶畅招募人手、筹措军资。这其间种种繁琐的事情,都是他的责任。   叶畅点了点头:“良家子弟呢,这些人,都不堪用,有没有良家子弟愿意立功者?”   “洛阳城中,也只募得这样的人物。”李憕气鼓鼓地道:“良家子弟,稍有志气的,早就从军赴边,哪里还会留在洛阳?这些人,不过是些无赖游侠之流,他们勇则勇矣,却是谈不上半点军纪!”   “城中军资可足,武库里兵甲状况如何?”叶畅又问道。   见叶畅不追着兵源的事情纠缠,李憕稍稍消了些气:“军资兵甲充足,这也多亏了叶公,这两年朝中主张充实武库者,也唯有叶公了!”   自李隆基登基至今,大唐承平数十年,内地几乎没有什么战事,所以武备甚为懈怠。各处武库里的兵甲,大多虫蛀生锈,甚至连枪柄、弓身都腐烂折朽,根本不堪使用。叶畅自天宝十一载起,就接连上书李隆基,要求将各处霉烂的兵甲处理掉,以新的兵甲取代之。李隆基将此事交与杨国忠,而杨国忠从中看到了上下其手捞钱的机会,故此也应允了此事——虽然杨国忠与叶畅关系不睦,可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携手发财。   于是,大唐各地武库里的兵甲被熔成铁卖给了辽东钢铁作坊,在那里再淬炼成钢,然后又造成兵甲运往各地武库。这个过程中,卖废铁的钱全归了一般贪官污吏,而重新购置兵甲的钱则需要从国库中掏出来,杨国忠与叶畅都获利不少。   虽然因为推行的时日还不是很长,全国武库并未尽换,但长安、洛阳这两京的武库还是换掉了大半的。李憕向叶畅禀报,洛阳武库之中的铁甲足有六千具,武器可以武装五万人。   “粮食如何?”叶畅又问。   “河南道连续三年天灾,或水或旱,故此存粮不多,京畿道亦是差不多,此前长安从洛阳调走了二十万石存粮,如今存粮,也只有六十万石左右。”说到这里,李憕脸上忧色甚为明显:“民间存粮亦是不多,原本仰赖淮南道调粮,如今淮南兵事起,要先支应程支里的大军,而且叛军阻绝运河,只怕粮食很难运来。”   叶畅眉头顿时紧紧锁在一起。   这是一个大问题,他就是有万般计划,也必须先解决掉粮食问题。   这几年因为推广棉花等经济作物,所以河南道、京畿道的粮食产量骤减,远远不能自给自足,主要靠淮南道运输补给。也正是这个原因,辙轨的作用在缺粮而黄河又可能封冻的冬季就特别明显。但现在乱贼四起,淮南道将成为主战场之下,中原粮食就是一个严重问题。   而且此产连续三年的灾害,又将原本不多的存粮损耗殆尽……六十万石,仅洛阳就有数十万人口,能撑多久?   “辙轨是关键。”沉吟了会儿,叶畅道:“辽东还可以调部分粮来……不过辽东现在也在开战,存粮亦不太多……原本还可以去新罗购些粮,现在也购不成了。也好,也好,我这就给辽东写信过去,让他们改变方略,先败新罗,迫新罗人纳粮!”   “这个……天寒地冻,不好办吧?”   “无妨,先从辽东抽调二十万石粮来,加上存粮,撑过今年年底再说……至于郊外饥民,将他们迁往辽东、河北就食。”叶畅目光转了下来:“此事非洛阳一地能办,须得整个河南道动起来才行。”   “来年呢,无论是辽东调粮还是迁民就食,都只能对付一时,真正麻烦的是来年三月,若是战乱到来年三月都不能平定的话,正青黄不接之时……”李憕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秋收不久,百姓手中多少还有些粮食,故此饥荒不会全面爆发。但是到了来年三月之后,饥荒才会全面爆发,那个时候,就不是几万十几万灾民的事情了,可能是几百万灾民嗷嗷待哺!   “还有五个月……只要能平了乱贼,迁百姓去江南就食、去蜀地就食、云南就食!”   “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叶畅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有作声。   这个神情,非常诡异,让李憕呆了一呆:“叶公这是何意?”   “没有什么意思。”叶畅淡淡地道。   李憕心中一凛,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传闻叶畅此次去辽东,与李林甫之女离缘,他如今已经是孤身一人……那李家娘子美若仙子,叶畅却还与之离缘,莫非他有北朝遗风,喜欢的是男人不是女子?   李憕此人,相貌堂堂,乃是一美男子,想到这里,只觉得身体有些发僵,不动声色地离得叶畅远了几步。   他的心思,叶畅没有去理睬。叶畅之所以笑,其实是因为他暗赞了一声自己有先见之明。   他天宝八载开始就谋划的一件大事,到现在已经六年了。   他一直很清楚,人口是华夏最大的优势,在这个还有的是空余空间的时代里,华夏必须爆人口,以人口推动扩张,将一切可以利用的土地都抢先占据。但是限制人口增长的两大因素,一是粮食,二是医疗,医疗他可以通过卫生教育解决一些,粮食则必须引进高产作物。此前他并没有想到可以从美洲获取玉米、土豆,因此把目标投向了安南以南的占婆罗国,从占婆罗国引来了占婆罗稻,并且在云南和岭南大力推广。   云南因为汉人还主要聚居在滇池、洱海两处平原之上,粮食产量有限,交通运输又不是很便利。但是岭南则不同,岭南这些年汉人数量激增,不少平原都被开拓出来,占婆罗稻又极适合此地气候,加之地势偏远,杨国忠的恶政尚未抵达,故此从天宝十二载起,岭南粮食连年丰收,存粮数量并不少。   为防稻贱伤农,这几年辽东海船南下、或者南方海船北上到辽东购货,叶畅都要他们从岭南装运粮食到北方来。三年时间里,足足有八十万石粮便囤在旅顺与东牟。其中东牟码头外的仓库里便存了超过三十万石。这些粮食,是被叶畅作为战略储备粮,等闲不使用,现在看来,可以动用了。   “其实未必无粮。”刘长卿在旁又道。   “粮在何处?”   “据某所知,长安、洛阳除官仓之外,尚有私仓,如今粮价踊贵,乃是私仓囤米所致,要不然刚刚秋收,哪里就至于此?”   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只不过没有人愿意去揭罢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囤米的,背后定然是有权贵。   叶畅此刻也不想纠缠这事情,他又看了看那些懒洋洋的士卒,嘴角噙起丝冷笑:“这些人,也就是在城内……”   他话声尚未落,便见着一骑从城内飞驰而来,那骑士到了他面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淮南道紧急军情!”   叶畅心中一凛:“说。”   “程大夫与贼战于庐江郡,三股贼众合兵,其势甚大,程大夫向朝廷求援!”   程千里乃是宿将,在北庭、安西多年,只是到今年初,才升入中枢,为李嗣业所取代——叶畅原是想让南霁云取代他的,但南霁云在安西的时间尚短,这几年又没有什么太大的阵仗,不足以服众,故此南霁云只是当了北庭节度副使。程千里为人持重求稳,他向朝廷求援,想来是所带的几万士兵不堪用。   “贼军有多少?”叶畅皱眉问道。   “三股贼合兵有四十万!”   “四十万!”旁边的李憕、刘长卿等都是面色惨白,一个个震惊的模样。唯有叶畅,这时还能保持着镇定。   第437章 河阳桥北马蹄急   “叶公,程千里一军干系淮南、河南安危,不可不救之!”   回过神来之后,李憕急切地说道,程千里手中的部队,乃是大唐在中原最后的机动部队,虽然这些禁军长期屯于京畿,久疏阵战,但好歹还是受过训练,比起叶畅现在招募的这批人要象样得多。   这支部队如果出了问题,也就意味着在叛贼面前,从淮南道到河南道,再无可以抵御叛军的力量。   “如何救之?”叶畅心情有些烦躁,翻了李憕一眼:“你说,如何去援!”   李憕顿时瞠目结舌,好一会儿讷讷地道:“叶公天下名将,总会,总会有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凭着这些兵,我能怎么去救!”叶畅骂了一声,多少也有些失态。   中原会乱,在他意料之中,他为此还做了不少准备,可是当乱事真起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所谓准备,在此面前都显得杯水车薪。如果程千里不能迅速击败那些叛贼,华夏会蒙受的损失将极大,而叶畅自来到此世以来想要改变的安史之乱让华夏从扩张转向内敛的遗憾,就无从说起。   如果闹得象安史之乱那样,百姓亡失大半,只靠着残余的一点人口,能够守住中原精华部分就不错了,还能拿什么同大食去争夺河中,拿什么与渤海、新罗争辽东,更别提叶畅开拓南海的下一步计划了。   “现在看达奚珣与卢弈二人……若他们能招募些人手来那局势还有改观……”   叶畅刚刚说到这,便看到远处又有尘土掀起,他一皱眉,心里突的一跳:似乎有什么异动!   河南道百姓因为灾荒和朝廷苛政的缘故而颇有怨声,这个事情叶畅也知道,但他的消息来源,主要集中在长安与洛阳两座城市,偏远的乡村那里,宗族的势力更强,他的力量基本是无法介入。故此,叶畅虽然知道河南道亦不稳,却并没有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他毕竟不是全知全能,注意力集中在城市,对于乡村不免有所疏漏。   再看时,发觉来的是两个浑身血迹的差役,他们到了叶畅面前,气都喘不出来:“叶公,叶公……大事不好……不好了,出事了!”   “你们……你们是随卢公去陈留募兵的,这是怎么回事?”李憕认出这两个差役,惊问道。   “叶公,李公,不好了,我们才到荥阳,便遇贼人……卢公遇难,随行之人,只有我们逃了出来,贼人势大,成千上万!”   贼人势大,成千上万!   李憕一瞬间觉得头昏眼花,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上,他呆若木鸡,不知该说什么好。   卢公,就是卢弈,也就是叶畅旧敌卢杞之父。   “荥阳有贼?”叶畅神情终于变了变,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事情,而且紧接着他脸色变化就更大:“荥阳!”   通往东牟的辙轨,在过伊水之后经偃师、巩县至荥阳。荥阳出贼,就证明贼人能截断辙轨,而对于要面对饥芒的河南道来说,荥阳就是即将到来的严冬时的生命线!   “荥阳若有失,东西交通便断绝,这当如何是好?”李憕也急道。   叶畅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这样一来,他就只有动用自己的底牌了。原本这张底牌,他不是为叛乱而准备的,而是准备在关键时候逆转全局的。   “事急矣,郎君,请许我回修武招募子弟!”他正犹豫间,突然身边有人道。   叶畅霍然惊觉:正是!   洛阳距离修武不过是一水加一县之隔,相距并不遥远。修武与武陟、怀州、获嘉诸县,乃是叶畅故地。虽然他离开修武已经有些年,自从天宝八载之后,连接着六年不曾回到修武家乡,但是家乡子弟在他部下者,并不在少数。这几县托他的福,在整个河南道中,算是情形比较好的,粮钱都不缺。   但是因为他比较久没有回去,反倒将这个大本营给忘了!   他转眼看去,向他提出这个建议者身材健硕,虎背熊腰,乃是卓舜辅。   此人祖籍庐陵,后移居修武,并不是修武世家,打小家境贫寒,为叶畅所收容。天宝十二载自旅顺书院结业之后,这个卓舜辅便跟随在叶畅身边,他的学业并不出众,能够被选为亲卫,是因为他技击出色——旅顺学堂所开设的课程里,除了语文、算学、自然和德育之外,还有就是技击,由善直的棍僧师兄弟任教授。   “舜辅,我记得你今年已经十九岁,尚未有字吧?”叶畅道:“你有应变之智,大事之际能镇定自若……我赠你字鼎臣吧。”   卓舜辅眼前一亮,挺胸应道:“是,多谢郡公赐字!”   “以你为洛阳留守兵曹参军,去修武募兵……我在洛阳翘首以盼!”   卓舜辅又应了一声,旁边的同伴们既是羡慕又是嫉妒,他此次一言,便给自己争来了出头之机,眼见他要离开,叶畅又唤住他:“二十日,我只给你二十日时间,你切记切记!”   叶畅下令,旁边刘长卿笔挽龙蛇,飞快地书下任命,然后盖上印符,叶畅说完之时,便交与卓舜辅。叶畅再给了他令箭,卓舜辅飞身上马,也不回城,就径直向北而去。   望着卓舜辅的背影,刘长卿有些担忧:“叶公,这位卓鼎臣不过少年,这等大事,是不是再派个老成持重之人前去助他?”   叶畅摇了摇头,现在他身边人手正紧,哪里还有老成持重之人能去助卓舜辅?而且,卓舜辅是旅顺书院出来的人才,虽然课业上不是非常出众,但能被选到他身边,岂会是平庸之辈?   洛阳周围道路便畅,他向东北而去,不吝啬马力,故此两个多时辰就到了河阳桥。河阳桥乃是浮桥,架于黄河古孟津之上,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桥南、桥北各筑一城,黄河中的沙洲之上又有一城。在此桥北北城外有驿站可以换马,卓舜卿未在城中停留,到此才与驿丁说到要换马,突然间听得远处大乱之声,他愕然抬头,便见北面外数百百姓扶老携幼而来,远处更是烟尘大起。   卓舜辅眉头一撩,情知不妙,荥阳既然有民乱,安知这河阳就没有民乱!   “给我三匹马!”他厉声喝道。   那驿丞连连摇头:“这不合规矩……”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规矩,贼人将至,我奉令去募兵,你若是再推搪,莫怪我刀下无情!”   卓舜辅一边说,一边将刀便架在了那驿丞的脖子上,驿丞早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管什么规矩,当下忙不迭命兵丁将好马牵来,卓舜辅也不顾挑剔,飞身上马,然后回头喝了一声道:“你们定要守住河阳桥……”   还没有等他话说完,那驿丞自己就跳上了一匹马,转身飞奔而去,而驿站之中的兵丁们也纷纷抢马,没有抢着马的就步行奔跑,转眼之间,就逃了个四散!   这里承平日久,哪里见识过战事,故此从驿丞至驿卒,都是望风而逃!   卓舜辅心中一沉,暗自说道:“这些废物官兵,都不堪用,叶公要以这些蠢货守洛阳,实是困难,叶公安危,可都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他驱马前行。但就在这时,听得哭喊声一遍,他稍稍驻马,看着迎面逃来的百姓纷纷在叫喊,便回头望去,只见河阳北城的城门,在那驿丞与驿卒逃进去之后便开始关闭,将这些百姓都阻于其外!   卓舜辅便觉得自己的心整个纠在了一起。   从烟尘来看,贼人还远,城中官兵完全可以等百姓逃入河阳北城后再闭关落锁,可是他们竟然胆怯至此,置城外逃难的百姓于不顾!   卓舜辅若不是身肩重任,定然要冲回去喝令开城,但想着叶畅的安危,他只能狠狠地咬了咬牙,然后拨马避开迎面逃来的百姓,斜斜里往着东北方向而去。   贼自西北而来,他向东北而去,虽非正面相迎,却也错肩相交。这伙贼人首领,正是袁瑛,他远远地便看见卓舜辅,见着卓舜辅那种紧身盘扣衣裳打扮,顿时想起天宝十一载在春明门外看到的算学大赛之上,旅顺书院的学子就是这般打扮。他心中一动,叫道:“快些拦住那厮,快些拦住他!”   贼人多是饥民,所骑乘者不过是牛驴,乘马者皆为乡中豪强子弟。他们贪图卓舜辅身边三匹马,当下分出十余骑来拦截。贼人走直线,卓舜辅走斜线,虽然卓舜辅马术高超,却也被贼人前锋截住。   卓舜辅并未慌张,与贼人还隔着三十步时,绰弓在手,到二十步时,他已经扣弦上箭,嗡的一声过去,最先之贼应声落马!   “射他,射他!”不远处正赶过来的袁瑛大叫道。   贼人也纷纷弯弓,但他们正瞄准之际,却发现卓舜辅整个人消失了。愣了愣,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几乎全身都藏在了马腹之下的卓舜辅斜举弓,第二枝箭又射了出去。   这一箭因为姿势不正的缘故,射得不准,只射中了一贼的马额。那马痛嘶了一声,偏首斜跑,一头撞在了另一贼身上,两贼同时从马上栽了下来,倒是乱中生巧。   眼见卓舜辅突破了拦截,袁瑛大怒,从马上站起身来,厉声叫道:“叶畅村夫的狗奴,可敢与我一战!”   叶畅农家出身,世代没有什么高官,此事天下皆知。袁瑛判断这个少年应当是叶畅手下之人,故此这般叫骂。卓舜辅原本都已经跑开了,听得这样骂,顿时大怒;骂他无妨,骂到叶畅头上,就非他所能忍!   三匹马齐齐弯转,兜了个圈子迎着贼人便上来。袁瑛见状大喜,向左右示意道:“是儿年少易激,过会儿大伙定要取他性命,他必是叶畅派出的使者!”   众人哄然应是,但应声未落,只听得“咯吱咯吱”连接着两声声响,袁瑛惊叫了一声,从马上栽落下来。   卓舜辅收好射完的短弩,将之挂在了马肩处,再度调转马头,大笑着扬长而去。他身为叶畅护卫,虽然临时出来没有着重甲,但武器装备却都是齐备。这种短弩射程虽是不远,却是叶畅手下骑兵必备之物,而且因为发射简便,单手便可扣机,故此往往一人备有两具。   卓舜辅一边笑一边回头,发觉被射倒的那贼首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心中不免一愣:竟然没有射死这厮?   毕竟是马在疾奔之中,想要射中目标,除非有南霁云那样的神射才成。卓舜辅射术确实是跟着南霁云学的,又有八年苦练,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但比起南八,还是有差距。   “呸,呸!狗奴,摔了阿耶我一跤,有种莫逃!”袁瑛吐了两口尘土,厉声高叫道。   “你人头暂寄项上,过几日我来取之,记得我名字,卓舜辅,叶公赐我字为鼎臣!”卓舜辅在远处大叫道。   也不管对方听到没有听到,他催着马向东北飞奔而去。   让他吃惊的是,整个河阳,所到之处,都是贫困异常,过了河内,到怀州境内,才稍稍好些。眼见百姓穷困潦倒,卓舜辅心中更是焦急:这些百姓没有了活路,那唯有从贼举事,这岂不意味着贼人有非常广阔的兵源?   “当朝诸公,尽皆酒囊饭袋之徒,叶公乃经世之才,却不得重用,天子猜疑,宰相忌恨,故此叶公不尽其能以抚百姓……我们才从辽东回来不久,我在辽东时,哪里看得这等情形!辽东百姓再穷困者,一日二餐亦可温饱,绝大多数都是一日三餐,每周还有机会吃上一次肉食,鱼更是常吃……”   他们在旅顺书院中接受德育课程,便有不少美饰叶畅的内容暗藏于其中,算是叶畅在为他们编写教材时夹带的私货。此时将中原情形与辽东一对照,卓舜辅对叶畅的情感自然升华,最初时还只是私人恩情,现在则有非常真切地体会到,那些文人们为何总说叶畅,“安石不出,如苍生何”。   到了怀州,情形渐渐好转,卓舜辅直入怀州城,将军令传与郡守,请其派人再传至武德、武陟,自己马不停蹄,又转向修武。   第438章 须藏见血封喉匕   卓舜辅方才那两矢未中袁瑛,只是射着了他的马,那马受伤仆倒,袁瑛起来之后,见追之不及,只能愤怒地连声叫骂。   旁边一寇首见此情形,不以为然地道:“袁五哥何必担心,不过是走脱了一个狗奴罢了。”   袁瑛回望了一眼:“这狗奴必是肩负叶畅使命,看他模样,是向北去的,没准就是去寻安禄山来援……若安禄山十万兵真入了中原,咱们的大计可就有麻烦!”   “便是拦住了他,朝廷也会调安禄山入内。”另一人道:“只要咱们手脚快些,早些解决了叶畅,到时与袁大哥会合,咱们百万大军,岂惧安禄山十万人?”   “而且听闻安禄山与叶畅不和,他未必肯出兵救援叶畅。”   “你们不懂,这些狗官们再不和,那是他们内斗,对起咱们百姓来,还不是勾联在一起喝咱们的血吃咱们的肉?”袁瑛哼了一声:“不过方才段九的话说得对,咱们先把叶畅这厮拔了,然后再与大哥会合!”   他们原本还准备纵兵扫掠周围,但现在临时改了主意,袁瑛下令道:“将诸家兄弟都召集起来,咱们现在攻洛阳!”   “攻洛阳,攻洛阳!”诸叛者皆是振臂高呼。   洛阳城中,点校训练了一天新募士兵的叶畅,一身疲倦地回到了军营之中。自从接过洛阳留守之职后,他就离开了大观园里舒适的住处,来到了军营里。   “卢弈果然是殉国了……”刘长卿忍着下边的不适,快步追上叶畅,低声向叶畅报告道:“还有个坏消息,达奚珣被贼军困在临汝,临汝城小兵弱,不堪守卫,他派人来求援了。”   “援不了他。”叶畅心里有些烦躁:“如今城中只有六千新募军士,不识军令不堪阵战,我拿什么去援他……让他想法子守住,实在守不住,就突围吧。”   坏消息当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洛阳周边都畿道几乎四处烽火,出了洛阳一百里便都是民乱,甚至距离洛阳不过二三十里外的地方,也有贼人在活动出没。叶畅唯一的应对之法,就是将自己的两百名亲卫中的一百余人,分散打乱到六千名新募军士之中充任队官,另外一百名则作为精锐主力放在自己身边。   “局势怎么突然间恶化到这个地步!”刘长卿也是叹了一声:“幸好叶公早将城里的乱民安抚下去了,如若不然,这城内城外同时呼应,洛阳必然不守!”   “贼首之中,亦有智者。”叶畅道。   “说起贼首,方才传来消息,有人出首,说这贼首乃是台州叛贼袁晁之弟袁瑛,不知是真是假。”   袁晁、袁瑛虽是多方结交,但其所勾连之人中,总有怀着二心的,而这些人的下属当中,亦有不赞同起事者,故此这几日里,各县纷纷告变,文书雪片一般飞到洛阳。如果不是洛阳兵力实在不足,只要按着这告变去捕人,足以将袁家兄弟结交的大半豪强抓走了。   “应当没有错。”叶畅对袁家兄弟完全没有印象,他喃喃念了一声,心里反而有些奇怪,这两人应当是边远临海之处的普通百姓,据说袁晁还是小吏,他们怎么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   闹得这么大,分明是对大唐虚实有很深的了解,并且能够非常好地掌握时机,这等人物,不可小视。   “台州人竟然跑到都畿道、河南道来搅起风雨,其人勾结各地奸猾豪强,绝非一日之功啊。”刘长卿也叹了起来。   “终究是因为自己有隙,方给了奸人可乘之机!”   叶畅很清楚为何京畿、都畿、河南道会变成这个模样,这其中,他也有些推波助澜。   实际上,这是旧式的小地主与新兴的作坊主、大种植园主之间的争斗。这十年来,叶畅让大唐的商品经济发展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作坊、大种植园为了能够获取更多的利润,就必须占有更多的土地。在这狂潮之下,最先是自耕农与半自耕农被消灭,然后是小地主们。   而小地主多是乡间豪强、宗族首领,他们在朝廷力量薄弱的乡村里,说话的作用比起朝廷官府还有效。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受到威胁,或者也野心勃勃想要加入到这场因为商品经济繁荣而开始的盛宴中去时,大唐现行的权力结构就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只有推翻大唐,才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当然这些都是他事后总结出来的,若是他事先能料到这个,就会做更充分的准备,减少这次叛乱带来的损失,而将旧体系被破坏带来的好处最大化。   这种事情他自己心中明白就可,却不能说给别人听,因此,杨国忠就是最好的替罪羊。杨国忠的盘剥搜刮,也确实是百姓参与造反的原因之一,不过杨国忠自己细思之际,肯定会非常郁闷:他对百姓的搜刮也只是比起李林甫等稍强一些罢了,为何李林甫时百姓就随得起,而轮到他时百姓却造反?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事情之后,就在这时,粟援快步走了进来,向叶畅施礼道:“郎君,人到齐了!”   “好!”叶畅精神一振,站起身来:“他们到了就好!”   他说这话时,神情变得甚为欢愉,脸上是情不自禁地笑。这几天来,刘长卿跟在叶畅身边,还不曾见他这样笑过!   “怎么了?”刘长卿问道。   “长安城中来人了。”叶畅略有些兴奋地道:“我既然知道自己要为这东都留守,怎么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   “长安城……长安城中派援军来了?”   刘长卿非常吃惊,此前种种消息表明,长安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军士,基本都被程千里带走了,现在又是哪里来的援军?   “自天宝八载起,我就在军中行退役之策。”叶畅笑道:“剑南镇、安西镇、北庭镇,再加上辽东行军总管府,每年各有数百至两千不等的四十岁以上军士退役。他们大多回乡,但也有一部分进了各大商会,特别是负责辙轨护卫之事,仅长安与洛阳,这般人就有两千余人。如今事情紧急,我让栗援将他们召回军中,他们可都是百战精兵,有这支人手,洛阳无忧矣!”   他一边说,一边向外行去,栗援在前引路,不一会儿,便到了军营校场之上。刘长卿向校场望去,只见黑乎乎一片,鸦鹊无声地站着千余人。他们的行列非常整齐,看上去根本不象是已经退役了的军士,刘长卿看到的禁军操演,也不过如此。   刘长卿心中不禁有些讶然。   他却不知,这些退役的老兵虽然退出了朝廷的军籍,却并不意味着就放弃了平时的操演。叶畅是将他们当预备役低层军官来养着,平日里待遇绝不逊于朝廷军中的低级校卫,也一直让他们坚持操练。这是叶畅的底牌之一,原本是为了防备朝廷对他翻脸而埋下的,却不曾想这次用上了。   “肃立!”   刘长卿正琢磨着,听得一人喝了声,那些老兵们刷的声,齐齐站得笔直,然后向着叶畅叉手行礼。   “见过郡公!”   千余人声音整齐划一,如雷如潮,震得刘长卿耳畔隆隆作响。   刘长卿精神一振,正想对着叶畅夸赞一番,却被栗援轻轻拉了一下。他愣了愣,旋即便见叶畅上前两步,径直走到了诸军士之前。   “诸位兄长,今日国家有难,叶某惭愧,须得借助诸位兄长之力了。”叶畅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愿为郡公效死!”诸老兵齐声应道。   他们这是发自内心,象他们这样的边军,在遇到叶畅之前,往往是服役数十年客死异乡,家里还不知此事,他们的同袍战友,有太多自己已经战死,家中还须要为他们交赋税服徭役之事!天宝十一载之时,叶畅在朝中不惜得罪当朝权贵与边镇重将,将这些人勾结起来对老兵们剥皮吮血之事揭露出来,为此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风潮,甚至被视为天宝十一载政变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有抚恤,一如军中,所有功赏,亦是如此。”叶畅又道:“诸位兄长不须有后顾之忧,若有意外,汝父母妻子,我养之!”叶畅又道。   “愿为郡公效死!”诸老兵再度齐声。   刘长卿心中隐约觉得不对,此事乃是国事,岂可由叶畅自己来承担一切。不过想到如今朝廷中的君臣,他心中又很清楚,若非如此,哪里可能将这些已经退役了的那兵召回来。   朝廷里绝对不肯出这笔钱的,这几年李隆基宁愿用玻璃搭暖房花掉几十万贯、购买座钟花掉几十万贯、修建玻璃搭起的水晶宫花掉数百万贯,也不愿意多花些钱用在修路、抚民之上。在发觉由银行投钱修路对于朝廷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之后,李隆基与杨国忠便恨不得将所有的工程建设都外包给安东银行。   “如此多谢诸位!”叶畅向着众兵士回了一个叉手礼,然后下令:“各队选出队正、伙长,然后由这位刘先生将武库之中的兵甲发给你们!”   刘长卿应了一声,叶畅回头低声对他道:“武库那边,执我军令去,事情宜速不宜迟,今天发下去,明天他们就可以操演,另外,此事尽可能保密。”   “他们进城之时……”刘长卿吃了一惊。   “冒充逃入城中的灾民进来的。”   刘长卿点了点头,顿时会意。这些天来,逃入洛阳城中的灾民数量每天都在增长,城中预设的灾民收容所都已经住了一半,足足有八九万人进了城。这些人当中,肯定是有乱贼的细作的,但同时,他们也可以掩饰叶畅的一些安排。   刘长卿猛然想到,白天叶畅去看那些不成样子的新募兵,或许就是做给那些眼线们看的:洛阳兵弱,来攻洛阳吧!   “洛阳兵弱,乘着叶畅尚未准备充足,先攻洛阳,至少要先围洛阳!”   哈立德一口非常地道的大唐官话,声音因为上火有些嘶哑。   他是大食人,又一向以大食商人身份活动,在长安与洛阳内外,都结识了不少人物。谁都不会想到,这位万里迢迢来大唐发财的大食人,竟然与洛阳城外的贼人勾结在一起。   故此,哈立德还有他的大食同伙,就成了乱贼最好的眼线!   “哈立德,你是说真的?”   “真的,我亲眼看到,叶畅招募了两千多不到三千人充作兵丁,在城外操演了一天,那些被招募的全都是些无赖、地痞与酒鬼,总之最不适合充任士兵的人,被他招了去!”说到这里,哈立德嘴角抽动了一下,想到当初怛逻斯外的那场洪水:“除非叶畅把洛河的大堤掘开,将河里的鱼虾都变成士兵,否则他根本不可能有充足的兵力了!”   “叶畅一向狡猾,哈立德,你是亲身体会过的,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的陷阱?”   袁瑛原本有些鲁莽,但面对的是叶畅时,他就不得不小心谨慎。他的问题让哈立德笑了起来:“我觉得不象是陷阱,反而象是虚张声势,就象你们的孙子兵法中说的那样!”   天宝十一载,身为俘虏的哈立德逃出了西马场的战俘营,此后便跟在袁家兄弟身边。他肩负着齐亚德的使命,在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自海路回到大食之后,他毅然拒绝了哈里发的邀请,而是重新回到了大唐,在为袁家兄弟带来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帮助他们寻找对付叶畅和大唐的办法。   因此,袁家兄弟很信任他,听说这是叶畅虚张声势,袁瑛便点头:“既是如此,我就有九分把握……哈立德,你回到城中去,继续打探消息吧。”   “好,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和我的人给你充当内应。”哈立德说道。   “不,不!”袁瑛连连摇头。   “怎么?”   “家兄有一句话,是他钻研叶畅行事之后,得出的结论。”袁瑛道:“家兄始终以为,叶畅其人虽是没有眼光,缺乏容人之量,但才能还是有的,故此不能不重视之。”   “什么话?”哈立德一惊,他其实有些瞧不起袁家兄弟的,但此刻却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小看了这一对兄弟。   “叶畅每次行事,看似大胆,实际上他怀里都暗藏着一支锋利的匕首,只要敌人一不留心,这匕首就见血封喉。故此,要对付叶畅,我们也必须藏有一支匕首才行……哈立德,你就是我们的匕首,轻易不能动用!”   第439章 不信将军可挽天   哈立德次日回到洛阳城时,心中还是回想着袁瑛转述的那句话。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与齐亚德虽然百般揣摩叶畅领兵打仗的风格,但真正了解叶畅的,还是唐人。   “当那柄唯有关键之时才拿出来的匕首……”   他回到城中之时,恰好看到叶畅亲自督率那群新兵出门,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练了一天还没有什么模样的兵,哈立德心中又有些怀疑:这种情形之下,叶畅还藏着一柄匕首吗,他究竟藏在哪里?   又是一天在外操演,这些新募兵士已经满口怨气,若不是叶畅派去充任队正的亲信弹压得力,只怕他们都要开始消极怠工了。   而这一天传来的消息更加恶劣,洛阳城周围的交通完全被断绝了,逃入城中的灾民数量达到了最高,乱贼的暴行也在洛阳百姓之间口耳相传。原本因为叶畅在,百姓还算安心,但是现在,就连叶畅的威名都有些压制不住的模样。   “诸贼分明已经到了洛阳之郊,却不来攻城,每日逼近城十余里,这当是为叶公威名所震!”李憕跟在叶畅身侧,有些生硬地向叶畅道。   叶畅看了看他,笑了起来。   “这个……叶公何故发笑?”   “李公一向耿介,故此为杨国忠所不容,斥至洛阳。此前洛阳百姓因为金票骚动之事,虽然主要是为了对会我,想来杨国忠也想顺带着将李公赶出庙堂。”叶畅转回头看着这些新兵:“我与杨国忠不同,非是无容人之量者,李公有什么话就直说,这种奉承逢迎,可不是你的风格。”   李憕脸色顿时有如猪肝一般,却不是因为叶畅识破了他的用心,而是因为自己如此行事,确实有违自己的坚持。   “既是如此,那某就实说了。”他深吸了两口气,才徐徐道:“贼人势众,叶公耀兵于城外,只怕势得其反,贼人不敢来,其中必有诈!”   “此话怎讲?”   “某不谙兵事,却也知道,叶公手中的这些新兵,实在是不堪一用,便是洛阳令下属的衙门差役,亦多数只会驱赶良善,捉两个小贼,便让他们叫苦连天。”李憕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朝廷精兵,尽在边疆……”   “边疆之兵,远水不解近渴,且休谈他,说说眼前。”   “是,某既然看得出来,贼人的细作自然也看得出来,这几日贼人劫掠四乡,将大量百姓驱赶入城,其中岂无贼人之细作?叶公这虚张声势,哪里吓得住他们,他们必定是要猛扑过来。但如今他们却这般谨慎,这其中必有缘故。”   能爬上高位,正常人的智慧总是有的,李憕所担忧的事情,与叶畅所忧并无二致。   “李公之意,我当如何?”   “洛阳虽是城墙厚实,但城中兵力实在少,城越大就越难守。”李憕稍一犹豫:“或者可以迁百姓于河阳,守河阳三城?”   迁到河阳去,离洛阳并不远,而且分为三城,从防守的角度来说,确实更适合叶畅现在的情形:兵力不足,战斗力不强。   “李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事情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叶畅否定了李憕的这个建议。   李憕默然无语,这是他殚精竭虑之后想到的应对如今危局的唯一方法,要想保存百姓,就唯有如此。但叶畅却将这个建议否决了,究竟是他另有良策,还是狂妄自大?   “中原不宜久乱,我须速战速决。”叶畅稍微解释了一句。   他们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就在这时,远处突然燃起了滚滚的浓烟。   那是烽火!   叶畅虽然无力去关注都畿道郊区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派人去监视乱贼的行动,他将的中堪用的有限人手,都撒开散布在方圆数十里的范围之内,准备了十六处烽火哨卡,只要贼人进入洛阳十五里内的距离,立刻点燃烽火。   前些天贼人都没有来,烽火也未曾燃过,现在,贼人终于来了!   “不只一处!”有人惊叫道。   确实不只一处,第一处浓烟是起至东南方向,然后是东北、正北,紧接着四面八方,十六处烽火哨卡全部冒起了黑烟!   “终于来了!”叶畅微松了口气。   “这……这该如何是好,这下完了,便是想去河阳,也去不成了!”李憕连连顿足。   “李公先请回城,组织民壮上城助守。”叶畅眯着眼道:“我这就将……”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这些操演的新兵当中,便有人发了声喊:“贼人来了,快逃命啊!”   随着这一声喊,这群新兵顿时大乱,无头苍蝇一般乱跑起来。他们手中的兵刃,也大多数都丢了下来,甚至连身上披的甲衣,也嫌太重被扔下。转眼之间,地上一堆丢弃的武器。   看到这一幕,叶畅甚至顾不得理睬李憕了。   “吹军法号。”李憕听得叶畅冷冰冰地对身边的一兵士说道。   李憕早就注意到那个兵士,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叶畅,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见那兵士从腰间摘下一个喇叭,鼓起腮开始吹,四短四长的喇叭声旋即响起,连接着循环了三遍,然后周围便是怒吼声一片!   那些在新兵中的老兵,纷纷怒喝,喝斥自己的部下蹲下抱头,他们手中的竹鞭狠命地抽过去,抽打在一个个没有反应过来的新兵身上。绝大多数的新兵在这一顿狂抽中抱头蹲下去,还有少数一些试图冲出操演场的,但是操演场边缘的老兵们已经五人一组兜了过去。   然后就见着接二连三挥刀砍人。   十余个试图逃走的新兵,直接被砍了脑袋!   这血腥一幕,看得那些蹲着的新兵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   不过这一次,却没有人敢起身乱跑了,因为只要他们当中谁有异动,少不得就是一竹鞭然后跟着一脚,还有一声喝:“想死就起来!”   李憕看得呆住了,这个时候,叶畅歪过脸来,才将剩余的话说与他听:“李公先回城中,让百姓紧闭门户,除了上城助守之人,不得在街头闲逛。另外,城中的差役,就全交与李公,在大街小巷穿梭巡视,每个十字路口,至少要有三人盯着,休要让贼人细作乘机作乱!”   “贼、贼人细作会乘机作乱?”   “以防万一,不过我料想,在贼人正式攻城之前,这些人都会比较老实。”叶畅道:“我让刘长卿佐助李公,协调饭食茶水汤药,随时送上城头。”   “是,遵命!”   或许是叶畅的镇定感染了李憕,他这个时候也安静起来,应了一声之后,他立刻带着自己的亲随向城中赶去。   校场离城门还有两里多地,这赶去需要一段时间。叶畅在他离开之后,回过头,下令道:“整队!”   “起来,整队!”充任队正的老兵们喝斥道。   这一次虽然还有些乱,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象此前那般拖拉。此前他们消极怠慢,虽然会被训斥,甚至可能挨上两鞭,却还没有人被砍脑袋。   见他们整好队,叶畅点了点头:“这才有几分军人模样……方才执行军法,乃是叶某之命,你们或许觉得十余里外的乱贼可怕,但叶某要告诉你们,在你们身边、面前的叶某,比起那些乱贼更可怕!”   他声音虽是不大,却是让这些原本滑不溜手的无赖游侠们心惊胆战!   “与乱贼厮杀,最多就是丢了你的性命罢了,你父母子女家人,尚有叶某抚恤。但不遵叶某将令,畏敌怕死,那么不仅会死得更快,而且父母子女家人,也将受汝等迁累!”   那些新兵们不敢看着叶畅,心里既是畏惧,又是不服气。就在这时,便听叶畅又道:“方才斩杀的那十余兵士,视为战场逃兵处置,家人不但没有抚恤,而且给我记下他们籍贯,待平贼之后,他们家产尽没,家人全送安西,为军中屯奴!”   新兵们顿时哗然,忍不住抬起脸看着叶畅,发觉叶畅神情淡漠,仿佛宣布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处置。   天宝十一载,叶畅在怛罗斯大败大食与河中诸国联军之后,大唐的势力便在碎叶川一带站稳了脚根,从碎叶川到龟兹,千里余地界,沿着天山两麓,修建了近二十处军屯所。这些军屯所都以一到两处堡垒为依托,开辟周围数千甚至万顷良田,平时耕作,有警则避入堡垒之中。所处军屯所驻军不等,少则不过数十,多则几百近千,他们都是脱产的职业兵,耕作之事,一律交由附城兵与屯奴。   所谓屯奴,便是这些年被判流徒的犯人,根据其所犯案子长短,必须在军屯所中劳作。他们想要穿过漫漫黄沙回到中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不提沿途的哨岗,就是那万里路途,也绝非零散的屯奴能够回来的。   “现在你们明白了么?”   “明、明白!”   在发觉这位叶郡公比起传说中的还要恐怖之后,这些新兵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无论他们心里还做着什么打算,但至少现在,他们已经被慑服,不敢不听军令了。   “随我先退,不入城,就在洛阳城外,与敌一战。”叶畅又道。   新兵们个个都是心惊胆战,但叶畅既然做了决定,他们哪有胆子表示不同意见?众人重新拿起自己的武器、披起丢弃的衣甲,垂头丧气跟着叶畅退到了洛阳城前。   城门虽是开着,吊桥也未收起,但是叶畅却不允他们入城,而是在城外列阵,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城里送来过一次吃食饮水,他们才看到贼众到了。   放眼望去,贼人象是潮水,无边无际,组成了一条长线,将整个洛阳城都包围得严严实实。贼人未急着攻击,他们在距离洛阳城约里余之外停了下来,城外的这群兵士成了他们关注的重点,很快,叶畅就看到有十余骑飞奔离开。   他嘴角微微噙起了一丝笑。   “郎君,为何不入城?”他身边的栗援见此情形,有些担忧,低声在他旁说道:“郎君千金之躯,不可以身涉险,更不可寄望于这些乌合之众。”   “你且放心,我若不在这里,只怕凭着些许老兵,弹压不住这些无赖。而唯有我在这里,才钓得上大鱼。”   “大鱼?”   “贼首袁瑛。”   “啊?”栗援虽然是叶畅身边的亲信,也看到叶畅大多处部署,但是,他只是这两年随在叶畅身边的,军略方面并不是很擅长,故此对叶畅的想法有些不解。   “你看着就是。”此时叶畅也没有心思解释。   城头之上,李憕连连跺脚,一把扯来一个士兵:“快下去,请叶公速速入城,请他万勿大意轻敌,快!”   他在城上,看得比叶畅更远,也更真切,他可是亲眼见到贼人声势,只怕不下十万众!   这十万人各持兵刃,排队进入洛阳城也需要老长时间,叶畅只带着两千多乌合之众,便敢在城外迎战——这若不是蠢到极点,就是狂妄到了极点。若只是叶畅一人,依着李憕的性子,让他死就是,但可是叶畅一身干系到洛阳全城的安危,甚至可以说,在如今四面烽火的情形之下,干系到整个大唐的安危,他可不能此时死在洛阳城外!   下去催促的兵士派了三批去,可是都没有能够接近叶畅,甚至连出城都没有,才到城门前,便被叶畅的亲兵拦住,赶了回来。这让李憕更是心忧,他举目再望贼军,发现贼军开始异动,原本分散于四处的,现在开始聚拢了。   虽然还保留了部分贼军留在洛阳东西二侧,但主要兵力,都开始向着洛阳城南集结。   叶畅便在洛阳城的南门定鼎门。   “该死,该死,这等人物,竟然也是当朝名将!”在李憕的心里,都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贼势如此众,叶畅却还在城外,这半点都不合兵法。就连贼人都知道围三阙一,叶畅却还这般大意!   他目光闪动,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叶畅自寻死路,洛阳城却不能陪着他自寻死路,过会儿贼军攻城,只要叶畅稍露败状,自己就得让亲信和衙役夺取城头绞锁,收起吊桥,放下千斤闸!   哪怕让叶畅死在城下,也不能让贼人入城!   第440章 疑有神兵自天降   “果然是叶畅……哈哈哈哈,天助我也!”   尽管袁晁反复交待过袁瑛,面对叶畅要小心谨慎,而自从得知叶畅就在洛阳城中之后,袁瑛也确实很小心谨慎,可是现在,他觉得胜利在望,忍不住原形毕露起来。   叶畅就在城外!   只有两千余人护卫!   “袁五哥,你说怎么办?”周围乱贼首领们也都眼前发亮,个个叫道。   “还怎么办,弟兄们,抄家伙上去,干他娘的!”袁瑛嚎叫着道。   在他们聚集起看望向洛阳城外的叶畅部时,叶畅同样在看着他们,只不过叶畅手中有望远镜,故此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看来那就是贼首了。”见到一群贼人围着一人向自己这方指指点点,叶畅猜想道,然后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羊儿,看到那面旗帜么?”   王羊儿顺他所指望去,然后点了点头:“看到了。”   “杀过去,无论他逃到哪儿,就追杀到哪儿!”叶畅下令道。   王羊儿咧嘴笑了笑:“好!”   他却全然不想,自己面对的是十余万众,只是叶畅一声令下,便要向前冲杀。叶畅自然不会让他一人去送死,他又向自己身边的那号兵下令道:“命令他们闪开,城里准备冲锋!”   号兵的喇叭声响了起来,那些面对着人多势众贼军已经两股战战的新兵们,突然听得这号声,尚不知其间是何用意,然后便听得身边的老兵呼喝道:“闪开,闪开!”   呼喝声与竹鞭的抽打下,这些新兵左右散开,露出中间的叶畅等人。袁瑛远远见此情形,心情更是欢喜:“果然,叶畅临时抓来的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敢接战……”   城上的李憕开始小声向自己的亲信吩咐,要他们见自己命令,便去夺下城头绞盘。正吩咐间,忽然见两列兵卒骑着战马,小跑着出了城。   “这是?”他讶然扬眉。   “那又是什么?”袁瑛亦是奇怪,这个时候,城中派出了援军?方才叶畅新兵的混乱,是为了给这些援军让开道路?   不管是什么,现在就是机会,官兵阵势不稳,胆气不足,只要他这边一个冲锋,便可以杀败官兵,乘势夺城!   “杀!”他大叫道。   “杀啊,抢金银,抢小娘!”   那些乱贼首领纷纷叫嚷起来。贼兵涌出阵列,象是海潮一般,狠狠地拍向洛阳城。   这是十万人的冲击,城外的田地早就被踏平来,他们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仿佛四处都燃起了烽烟。   “糟了!”李憕脸色大变,但这时,却听得城头鼓声响起。   密集的战鼓声中间,还夹着尖锐的喇叭声。出去的那些唐军用很短时间便在叶畅身后完成了集结,而此时,贼军距离城前,不过里余!   “羊儿,杀吧!”叶畅用力抽打了一下王羊儿的肩。   王羊儿吼了一声,象是只放出囚笼的饿兽,将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   “杀!”   他身后,近两千骑也全是举起长刀。一时之间,刀刃如林,寒光似雪!   鼓声更急,喇叭声更凄切。   这两千骑兵组成的队伍开始缓缓前移、加速,最初时阵型相当密集,但随之开始散开,形成一个锥状。   王羊儿便是锥尖。   袁瑛下令冲杀,自己却在高处,并没有随队冲出来,见城中突然杀出这两千骑,他吃了一惊,愕然环顾左右:“不是说他只募得两千人么,哪里又杀出这两千兵士?”   虽是惊讶,却并不太害怕,毕竟他以十万之众围攻洛阳,就算官兵多出个两千人,那又有何妨?   叶畅嘴角却噙起了一丝冷笑。   以为普通人拿起武器,再杀两个没有抵抗能力的妇孺就算是精兵了?   无论袁家兄弟谋划有多久,有什么样的智慧,有一样是他们改变不了的,那就是他们不可能大规模地训练士卒,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练出一支强兵。如果让他们声势起来,袭卷大唐,打个三五年仗之后,他们或许能够从投降的官兵当中练出一支强军来,但是现在他们起事还不过月余,身边勇士或许有,但精兵绝对没有。   勇士一对一可以打败一个精兵,三对三能够和精兵相抗那已经是勇武过人,十对十就只能逃命,而千人以上……   一万勇士也未必打得过一千精兵!   如同叶畅所料,两军很快撞在一起。站在城头观望的李憕脸色惨白,在他看来,这两千人向着数万敌军冲锋,根本就是自寻死路,故此两军相撞之时,爆发出来的巨大声浪让他把眼睛都闭上,不敢细看上去。   可周围却是欢呼声突然响了起来,他悄悄睁眼,只见在他看来送死的那两千官兵,象是利刃切入豆腐一般,狠狠地锥入了贼人当中。   一条血痕,出现在贼人的队伍里,而且不断深入,不断扩大,当两千人完全冲入贼人当中后,并不是贼人将这两千人包围住,而是这两千人生生将贼人撕扯开来。   “啊……”李憕发出毫无意义的惊呼,怎么可能是这样!   他想象的最好情况,也没有这般顺利!   叶畅在城外也有些惊愕,顺利得让人实在有些惊讶。他这些日子表面上虚张声势,仿佛是要恐吓敌人,实际是示弱于敌,为的就是将零散的行踪不定的叛乱者聚拢起来,最重要的是将叛乱者的头目聚拢起来,免得他们散布到其余地方,留下别的后患。他心知自己兵少,故此必须要创造出将贼首一网打尽的良好时机。   而现在,就是好机会,只要能一击将贼首中的关键人物诛杀,其余人等,就算四散,也不过是一位乡吏带着几名民壮就可以解决的小问题。   只是袁家兄弟闹起这番声势,多少总得有些本领,这么一击即破,还真对不住自己将王羊儿这披坚持锐的最勇武之人放在锋刃之上。   稍一细思,便知道原因:大唐中原的官兵许久未经阵仗,没有了血性与勇气,那中原的百姓,岂不更是如此。这些人纠集在一起,倚仗着人多,他们倒没有什么害怕的,但当真正面对死亡与杀戮之时,内心中的恐惧就被挖了出来。   换言之,他们面对弱者时,比起狼群还要凶残,但当他们面对强者时,却就象一群丧家之犬。   王羊儿也觉得杀的不痛快,与他在边疆同那些残忍的边胡相比,这些人当真就如鸡犬一般。他率军突入,除了最初时遇到一点抵抗之外,其余时候,就是纯粹地杀戮,甚至绝大多数伤亡,都是那些贼兵自己为了夺路而逃造成的。   他目光如鹰,劈翻一个敌兵之后,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面黄色大旗之下,神情错愕地立着数十人,而在他们身边,则是两百余人护卫着。   “随我杀来!”王羊儿一声怒喝,刀头一指,向着那些人冲了过去。   袁瑛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收敛,眼角的喜悦还没有散尽,便惊愕地看到,他派出去的兵士,铺天盖地的阵势被人象纸一般捅破,而且对方还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拿着刀指自己自己,双方相距,不足半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愕然道:“打仗不是人多者胜么?”   周围没有人回答他,都是一片吸冷气的声音。看着自己的兵卒象巨浪一样拍向洛阳城时,他们仿佛看到洛阳城的子女金帛都在向他们招手,但当看到这巨浪连洛阳的边都没有摸着,就被杀得倒卷回来时,他们又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做着一场梦。   但现在,这场梦变成了血色噩梦,而且向他们发起了突击!   这一刹那,袁瑛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兄长说的话:叶畅手中,永远都藏着一柄带毒的匕首!   这就是那柄带毒的匕首?这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精锐骑兵!   叶畅入洛阳时,只带了两百亲卫,这两百亲卫,一百充作亲兵留在他身边,另外一百被打散分到新兵当中去,但是新兵多为临时应募的奸猾之辈,甚至还有他安排进去的奸细,完全不堪使用……可是,叶畅从哪儿变出这两千精锐骑兵来!   “妖……妖人!”袁瑛颤声道:“妖人,叶畅是妖人,他会撒豆成兵!”   他终究不是名将,在这种时候,不知道稳住阵脚,想法子收拢兵卒,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这样一说,身边的那些豪强们个个更是破胆:身为洛阳周边都畿道的豪强,便是再偏僻闭塞之处,可也多少听说过叶畅的名头!   “叶公召来神兵了!”众人的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然后转身就走。   他们这些时日劫掠收获不少,还没有活够,怎么会与那些神兵天将作战送死?   不唯他们转身逃脱,就是袁瑛,也转身就逃。整个乱贼,全军大溃,一个个只恨爹娘未曾给自己生出四只脚来!   城头的李憕险些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他额头全是汗水,方才那一幕,让贼军破胆的同时,也让他心惊胆战。   “叶公……叶公竟然神奇如斯?”他喃喃自语:“这两千兵马,有如神兵天降……叶公莫非真有仙人所授的神术?”   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听到他的话,大家都被方才那一幕所震惊,此时回过神来,个个只觉得热血澎湃,恨不得自己也位于战阵之前,跟着那两千精骑冲杀。   城头的鼓点声更疾,而城下,叶畅看着那些新兵:“善直师,打扫战场之事,便交由你了。”   和尚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些闷闷不乐:“不去,这等小事,随便派人去就是。”   叶畅哈哈一笑,以前冲锋陷阵之事,都是善直包揽的,但现在他手中人才渐多,除了王羊儿之外,还有别的勇将,善直出场的机会自然少了,此时神情,颇有几分象是被冷落了的深闺怨妇。   故此他也不计较,点了另一人的名:“辛京杲,此阵由你去!”   “是!”被称为辛京杲的将领大喜,应了一声,便带了五十名叶畅的亲兵,再驱使那些新兵,开始去打扫战场。   栗援在叶畅身边,神情微微一动:“郎君,为何让辛京杲去?”   叶畅身边,出身旅顺书院的少年亲将并不少,而这辛京杲却不是,他出身于陇右将门世家,其从兄辛云卿已经官至太常卿,将他打发到叶畅身边来效力,自是有别的用意。叶畅笑了一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栗援,你切莫因为出身问题,便对不是咱们旅顺书院的同僚心存偏见。”   “是。”栗援口中道。   他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旅顺书院出身的,理所当然就是叶畅的心腹亲信,与他们相比,或许只有善直、王羊儿这样的早早跟随叶畅的老人能让他服气。至于辛云杲等,毕竟隔了一层,虽然他不会歧视,却也休想一视同仁。   战场之中,叶畅没有多猜自己这些亲信的心思,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让所有人和他想法一模一样。而且就算是他自己,也少不得亲其亲仇其仇。   “叶公,叶公!”他正琢磨间,听得身后有人大叫,回过头来,却看到李憕按着城垛,俯着身体看着他,见他回望,李憕的脸上都要笑出一朵花来。   “何事?”   “叶公,城中军民,见大胜之状,都甚为踊跃,想要出城助战。”李憕小心翼翼地道:“叶公觉得如何?”   “不必了,你只要令他们准备好吃食汤水即可,如今虽胜,未必不会给贼人可乘之机。”   对此,叶畅是断然拒绝,开玩笑,这个时候将城中军民放出来,谁知道其中会不会有贼人的细作,他们用不着做什么大事,只要在后方扯扯后腿,比如说自己内讧一下,就可以让自己得不到最大的战果了。   “是,是……”此时李憕对叶畅的话,当真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不仅不敢说,连想都不敢想!   叶畅的那两千骑兵突然出现,何止让袁瑛等贼人吃惊,就是李憕,也同样是惊为天人,这个时候他完全明白自己浅薄的军事才能,完全无法与叶畅相比,他虽是耿介,却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肯服人。   叶畅再望向战场,微微一笑:剩余的,就看究竟取得了多大的战果了。   第441章 捷书飞至动人心   这些天里,长安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惊,虽然朝廷竭力掩饰,可是百姓还是知道了都畿道起了贼乱,而且这贼乱迅速蔓延,扩展到了大半个河南道。这等情形之下,洛阳被围,眼见长安与关东的往来就要中断了。   便是宫中的李隆基,如今也没有心思排演霓裳羽衣舞,变得重复勤政起来,连接着询问各地情形。但是得到的消息,都不是什么好事,虽然杨国忠百般阻挠,李隆基还是意识到,这个帝国出现了大问题。   “若朕能年轻二十岁……不,只要能年轻十岁,精力还足,何愁天下不靖?”这天他退了朝之后,回到自己寝殿,见只有高力士在身侧,忍不住叹息了声道。   “是,奴婢若是年轻十岁,必然出去为圣人督军!”高力士回应道。   “老了,老了……”   听得李隆基喃喃自语,高力士心中动了一动,忍不住往着西北方望了一眼。   李隆基如今在兴庆宫见朝臣,故此太子所在的东宫,在兴庆宫的西北面。李隆基虽老,兴庆宫中的太子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若是这话给别人听去,只怕有些不妙。   想到这里,高力士道:“圣人哪里老了,圣人如今仍然是龙精虎猛,这几日上朝,与当初年轻时没有什么区别!”   李隆基背着手,摇了摇头,奉承话他怎么听不出来,他是真觉得老了。   过了会儿,他幽幽地问道:“高将军,你说,让安禄山南下勤王……如何?”   高力士心中一凛,忙跪倒在地:“此军国大事,非奴婢所能言!”   “为何不能言,让你说,你便说,你这老东西的狡猾,莫施在朕这里!”   高力士偷窥了一下李隆基的眼色,垂下头去道:“奴婢听说,安禄山在圣人面前与圣人背后,不是一番模样。”   “你是说,此人奸诈,必有反心?”多年主奴,李隆基自然是知道高力士心思的,瞥了他一眼:“这些年,安禄山送到你府中的东西也不少吧?”   “圣人圣明,明察秋毫,奴婢有罪,贪污受贿……不过奴婢虽然收了安禄山的东西,却不敢不忠于圣人!”高力士声音发颤,连连求饶:“奴婢对圣人一片赤心,天日可鉴!”   “朕知道,你起来吧,若不是这片赤心,朕岂能容你这个朕的身边之人!”李隆基叹息道:“只是这几日,不时有人上表,说叶畅手中无兵,难以压制都畿道之乱。朕派人去查过,原来不只都畿道、河南道,就是京畿道,出了长安百里也是怨声载道,只差两个人了……”   “两个人?”   “一个叫陈胜,一个叫吴广。”李隆基哼了一声:“国家变成这模样,皆是宰相之过也!”   高力士心中一动,很明显,李隆基对杨国忠似乎有些不满了。   “故此有人劝朕召安禄山入关勤王,别的边将,不是隔得太远,就是手中兵力不足,唯有安禄山,手中有十余万兵,他只需要带六万人入内,便可以扫平烟尘,还天下一个太平……”   “万万不可,圣人,进此言者何人,不可听之!”高力士顿时慌了:“安禄山忠奸尚难辨识,如今中原空虚,他带强兵入内,何人能制之?”   这是李隆基也一直担忧的问题。若不是担心这个,他早就派人召安禄山回来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如今来看,只怕不如此不行了,今日得李憕密奏,说是都畿道贼兵亦有十万,渐有围洛阳之势,叶畅兵力不足,而且都是新兵,只怕难以守卫洛阳。他有意劝叶畅弃洛阳而守安阳,隔绝黄河,不令贼乱至黄河之北……若贼人真正围了洛阳,也唯有召安禄山入内了。”   “叶畅久督边事,熟谙兵法,他必然能胜……”   李隆基摇了摇头,他不是不信任叶畅能力,但是手里没有足够的精兵,叶畅个人再强又有什么用处?他有些话没有和高力士说清楚,事实上,召安禄山回来的密使,在他得知洛阳危险之后,便已经派出去了。   只是派出去之后,他心中又不安,在犹豫是不是要追回密使。   他心中烦躁,迈步欲往别殿去,高力士起身正要随之,却看到侧门处一小太监在那里晃着。   因为李隆基心情不好的缘故,现在什么闲杂人等都不敢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小太监,定然是有事禀报。而这个时候,能让胆战心惊的小太监跑出来的,唯有前方的军情了。   “可是有军情禀报?”高力士问道。   那小太监跪下道:“禀圣人,禀高将军,大喜,洛阳大捷!”   “洛阳太捷……叶畅仅凭两千新兵,击败了十余万贼人?”李隆基不待高力士转话,快步出殿,直接向那小太监问道。   小太监将一份军报呈了上来,高力士在旁边歪着脖子偷瞄了一眼,然后吸了口气:“果真大捷!”   确实大捷,那战报如果不假的话,证明围扰洛阳的贼兵不但被击溃,而且损失大半!   依托洛阳城,凭借精锐突击贼部中军,大小贼首斩杀近百,贼十余万众尽皆崩溃,逃散者不计其数,目前仍成伙的贼人,唯有三四万余,余众非死即俘!   “哈哈哈哈……叶畅果然不负朕所望!”李隆基见此战报,仰天大笑,满脸都是喜色。   洛阳围解,也就意味着河南道迫在眉睫的危机已经解除,现在要看的,就是程千里了。   叶畅仅凭两千新兵便能击败十万贼人,程千里带着数万禁军与团结兵南下,打得应当不会比叶畅差才对。   “恭喜圣人……恭喜圣人!”高力士在旁也是笑逐颜开:“叶畅之才,尽是圣人发掘,得此贤臣,实是圣人洪福齐天啊!”   李隆基笑着连连点头:“马屁精……不过朕喜欢!好吧,这等好消息,不可朕独享,你令人将之传遍京城,也安安京城百姓之心。只要京城不乱,叶畅他们便可以安心平贼了。”   “洛阳捷报,贼首袁瑛率十万乱贼围困洛阳,东牟郡公叶畅以四千军大破之,斩首六千,俘获五万!”   这捷报迅速传了出去,得到这个消息,吉温吃了一惊,慌忙来拜访杨国忠。   与上回吃闭门羹不同,这一次杨国忠听说他来了,立刻出来相迎,才一见面,便劈头道:“叶畅胜了,你可知这个消息?”   “京中传得到处都是,卑职如何不知道!”吉温面色亦是阴沉:“杨公,这样一来,只怕召安大夫入京的事情会有波折!”   杨国忠犹豫了一会儿,不等他回应,吉温又道:“叶畅力挽狂澜,若再给他竟全功之后,杨公以为,朝廷当如何封赏,是将郡公升为郡王,还是宰相?”   这对杨国忠来说是致命一击,此前叶畅收拾好洛阳散乱的人心,已经让他的处境甚为尴尬,若不是突如其来的暴动,只怕叶畅就要乘胜追击,将线索牵连到他身上。现在叶畅更再立战功,而且不是边境上的战功,是在李隆基眼皮底下立下了力挽狂澜的战功,除了入朝为相,还有什么爵赏可以安天下之心?   以叶畅的能力,真的入朝为相的话,他杨国忠除了靠边站,和前几年的陈希烈一般当个聋子哑巴,还有何能为?   “不可能!”杨国忠从牙缝里阴沉地道。   “所以必须将安大夫招来,安大夫平定民乱,最多升升爵位,不可能入朝为相,只要他摊薄一些叶畅的功劳,让叶畅不显得那么突出。”吉温同样阴森森地道。   “吉公何其热衷于此事?”   “杨公以为,叶畅得志,我能有好下场?”   两人短暂地交换了一句,杨国忠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我会想办法的,你只管放心!”   长安城中某些人在做死,洛阳城则是陷于一片狂欢之中。   骆元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虽然他心中有事,可到了洛阳之后,却也禁不住为城中的狂热气氛所感染。   “叭叭叭叭!”那是在家门前的火盆中烧爆竹的声音。   “咚咚锵,咚咚锵!”那是灯笼队的声音。   整个洛阳城,到处弥漫着酒香,醉狂之意,充斥于大街小巷之间。那些青楼画阁之上,不知多少书生,将满腹的才思,变成红颜朱唇的浅吟低唱。   不怪这些百姓、书生如此,这些时日来,甚至可以说这两年来,象这般的好消息,总是让人觉得少。若说叶畅来之前,城中被骗的百姓对于叶畅还怀着几分怨气,那么现在,洛阳城里的百姓不但没有怨气,反倒满是感激——那些从城外逃入城里的难民,可是将贼人劫掠过后的惨状说与他们听了,烧杀抢掳奸淫屠戮,只要能想得到的罪恶,几乎一样都未曾少,便在洛阳之外,都畿道之内,他们视线能及之处发生了。   这些无法无天的乱贼,若是给他们闯入洛阳城中,城里的百姓能活下一半,那就谢天谢地!   “你们这是……为何如此,有何喜事?”骆元光虽然肩负重任,却还是忍不住拉着一个喜气洋洋的洛阳百姓问道。   “郎君从外地而来?”那百姓讶然道:“竟然不知此事?三日之前,叶公召来神兵,便在洛阳城外,大败乱贼,四千破十万,杀得血流飘杵,大小贼酋百余人授首,光俘获的贼兵,就有几万之众,如今尽数关押在城外囚城之中!”   “囚城?”   “叶公择了一处地方,令这些贼兵掘土为壕,筑起囚城。”那百姓啧啧了两声:“也是叶公仁厚,换了我,哪里会给这些从贼之人活路,直接砍了脑袋垒成京观,震慑那些不法之徒就是!”   骆元光闻得此语,精神一振,他在昨日距离洛阳尚有段距离时,就已经听说叶畅在此大胜贼军的消息,只不过那时离洛阳还有些远,他以为传闻未必属实,如今到了洛阳城边,听得同样的消息,让他觉得自己此行来对了。   “叶公果真是召来神兵?”骆元光问道。   被追问的那人看着他,好一会儿后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然冲向路旁的一队差役:“官差,官差,此人可疑!”   虽然获胜,但洛阳城中的戒备不松反紧,原因在于贼首袁瑛终究还是逃掉了。从俘获的贼人头目口中得知,贼人在洛阳城中尚有不少内应和眼线,目前正在缉拿之中。那几个差役听得这话,顿时嗷叫着舞动刀剑向骆元光扑来。   骆元光先是一愣,然后大叫道:“且慢动手,有话好说……我是军中秘使,是奉程大将军之命来此的秘使!”   “管你是不是秘使,先给咱们下了马来,弃了兵刃,咱们自会带你去辨别!”   官差们根本不为所动,只是拿着刀剑向骆元光晃动,骆元光见此情形,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难怪叶公获胜而程公惨败……程公号称谨慎,却还是给了贼人可乘之机,叶公看似年少轻狂,实际上却极是小心!”   他举起手,示意自己并不会拔腰刀:“诸位既是如此说,便请领我去拜见叶公,或者叶公帐下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亦可!”   叶畅此时正在军营之中,看着那些新兵操演。如今当然用不着跑到城外去诱贼人,故此操演都是在城内举行,三日前的大胜,极大鼓舞了城中的士气,除去原本的两千新兵,又募得了五千余人,这样叶畅在洛阳城中有了近万军士,单说守城,倒是足够了。这些新兵部分来自于洛阳城中,但有大半,都是被贼人毁了家园逃难而来的百姓,他们对贼人恨之入骨,比起最初那两千新兵可是敢杀敢战得多。   “叶公,这些兵士要听话得多,莫看要晚从军,我觉得比起前些时日招的那些渣滓强上不知多少倍,他们都急着要出去与贼人战,不象那些渣宰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辛京杲精神振奋地对叶畅说道,三日前的大胜虽然胜得漂亮,但美中不足有两处,一处是让袁瑛逃了,二处则是那两千打扫战场的新兵,竟然为了争夺俘虏的财物而内讧起来,辛京杲因为带队,所以甚觉羞辱。他跟随叶畅的时间虽是不长,却也知道这等奸猾之辈在军中,只会败坏军纪,极难将之练成一支强军。   “你之意我明白,那两千人如今只是充数。”叶畅正要说,忽然见栗援匆匆进来:“郎君,有一人自称是程千里的秘使,要求见郎君!”   第442章 噩耗急传社稷危   骆元光整了整衣裳,想到即将要见叶畅,他多少有些心虚。   他本不是唐人,乃是胡商后裔,为太监骆奉先所收养,这才改姓骆。骆奉先初时在宫中的地位不算太高,不能为他谋划太好的出路,只能充任宿卫军士,此次程千里去平乱,骆奉先将他送入程千里帐下,原是想跟着去混个军功,好赚一份前程。   此时骆元光心中已经暗生悔意,早知军情会如此,自己应当来投叶畅,在叶畅手中,军功如探囊取物,哪里会象在程千里手下一般,处处憋屈,最后还是难逃一败。   进入叶畅的中军大帐时,他有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军士。看得出,这些军士稍年青一些的都只是新近招募的新兵,但他们的精气神,却与骆元光见过的别处新兵不同,他们不仅朝气蓬勃,而且有一股难得的自信。   骆元光暗自猜想,这种自信,恐怕唯有胜利才能带来。   混在这些新兵中的,有一些年纪四十以上的老兵,外表看来,这些老兵倒没有什么剽悍、雄壮之意,倒象是如今各种辙轨站的护卫,或者是各个大城之中的邮丁——专门负责将邮件送到收件人家去的那些人。但他们顾盼之间,那些蓬勃自信的新兵们就老老实实地服从,能压服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们,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叶公是从哪里寻来这样一些老兵的!   骆元光心中暗暗惊叹,虽然叶畅这里老的老嫩的嫩,可是与程千里身边那些外表风光的京中禁军相比,这里的才是真正的阵仗之士,而程千里身边那些人,就象是笼里的金丝雀儿,一开了笼子,就惶惶不知所措。   迈步进了营帐,骆元光终于看到了叶畅。   这不是骆元光第一次看到叶畅,他为宿卫军士之时,曾在皇宫前多次见过叶畅,还与叶畅说过话,有几次叶畅入宫,甚至是他通禀。   不过他只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叶畅却是当朝重臣,两人年纪相差是不大,可身份地位相差得就太远了。   叶畅端坐在那边,坐得很正,因为留了胡须的缘故,叶畅显得很是沉稳。骆元光自己相貌堂堂,有美髯,可见到叶畅时,还是觉得自惭形秽。这种感觉并不是两人的身份地位造成的,而是功业气质造成的。   在骆元光眼中,叶畅象座山,高大雄壮,要观全貌,唯有仰视。   “卑职见过叶公!”他不敢多想,单膝跪下行礼道。   “原来是你,竟是故人,我还道是哪个骆元光。”骆元光恭敬下拜,却听得叶畅带着笑的声音,然后眼见脚步移动,叶畅亲自到了他身边,将他一把拉起:“既是故人,就用不着这般虚礼了……当初宿卫军士之中,我就说过,你绝非池中之物,终有一日要为国立功于疆场之上!”   叶公竟然记得自己!   骆元光心里顿时一热,只觉得抓着自己手掌的叶畅的手分外温暖,在这初冬寒气之中,仿佛能驱散他心里的冰冷。   “叶公……竟然记得小人?”   “自然记得,自然记得!”叶畅笑道:“几回面圣,可都是你在宫门前为宿卫,当时我不就说过么,你这般人物,自应为国立功,安可立于门前,仿佛石狮一般!”   “是,正因叶公此语,此次贼乱,小人托了些人情,跟随程大夫前去江南道……”说到这里,骆元光神色惨淡,又跪了下去:“叶公,请为程大夫报仇啊!”   “报仇……什么意思?”叶畅一愣。   “六日之前,庐江城破,程大夫遣小人来告急……小人为避开贼军围堵绕,先南后北,故此得到消息,程大夫未能突围,已经阵殁!”   叶畅大吃一惊,这事情完全出乎他意料!   他只道程千里固然难以取胜,但是程千里所督毕竟是禁军,贼人要打败他也是不易。程千里只要能稳守城池,他在北边先平定了袁瑛,转身便会前去支援,若是顺利的话,新年之前应当能够扫平贼军。   结果他这里才击败袁瑛,正在猛追穷寇之时,那边程千里却也败了!   定了定神,叶畅正色道:“程千里行军谨慎,等闲贼军不能败之,这其中必有缘故,你说与我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骆元光神情有些恍惚,他看着叶畅,似乎是在想着该怎么说。   “你说吧。”叶畅心中微微一沉。   骆元光这才开口说起程千里败亡之局。   叛乱原本是从江南两道开始的,在程千里领兵南下之际,淮南道表面还安稳。可是叛贼似乎知道朝廷的动向,就在程千里出河南道的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目标,不再围攻余杭,而是掉头北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渡过长江。   或许在长江之南时,乱贼总数不过十余万人,但当他们渡过长江,进入淮南道之后,被这几年搜刮弄得喘不过气来的百姓纷纷来投,乱贼人数象滚雪球一般暴涨,而淮南道原本有限的一些兵力,都去援余杭,只能尾随着叛军来追,结果叛军在攻克巢县之后,又杀了一个回马枪,将江南两道与淮南道原本就不多的地方兵力一口吃尽,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   得了这些武器装备之后,叛乱已经从民乱变成了真正的战争,袁晁遣陈庄东征,目标直指广陵郡(扬州),意在夺取广陵仓之粮与广陵郡之财,作为自己的根据地。同时己军北进,与程千里部相会于庐江郡。   因敌兵多,程千里不敢猝战,便聚兵于郡城之中。袁晁并不攻城,而是纵兵掠于左右,将百姓驱赶入城,又遣一支军北进,截断程千里粮道。此时秋粮尚未入郡库,故此庐江郡中并无多少存粮,袁晁再围庐江郡,城中大饥。   “城中大饥?秋粮便是没有完全入库,城中应当还有些粮,多支撑月余应当没有问题,为何会大败?”叶畅听得这里,心里一动,开口问道。   骆元光面有惭色,喃喃不语。   叶畅见他这模样,神情变为肃然:“有何事情,你就直说,这般吞吞吐吐,恁的不爽快!”   “叶公……叶公此事是家严不对!”   “令尊?”叶畅一愣。   他并不知道骆元光的身份,在皇宫之前虽然有数面之缘,也曾在交谈中发现此人颇有才干,为宿卫实在浪费,但不曾想过,骆元光这赳赳壮士,却拜了一个太监为养父。   “宫中骆公讳奉先者,为家严。”   “骆奉先……陛下所命监军使?”叶畅心头一凛,开口问道。   这个骆奉先,在宫中地位虽不是太高,却因为与高力士关系较近,也算是李隆基亲信,曾被打发到太子东宫中侍奉太子。但是这次程千里出兵,骆奉先不知如何讨了李隆基欢喜,被委任为监军使。   这也是李隆基自知朝中空虚,害怕剩余的这一点兵权为人所掌控,故此安排了这样一个人物。骆奉先随程千里南下,一心便是立功,程千里谨慎行军,在他看来就是没有胆魄。而且太监心理多数扭曲,程千里又不敢得罪他,不得不依其方略出战。结果胜负未分,骆奉先见程千里暂退,却以为战败,惊恐之下,开北门逃遁。   此时庐江四野尽是乱民,他这一逃遁,便使自己为乱贼所围。他遣骆奉先向程千里求援,程千里只能再度出城营救,虽是杀破重围,将他救出,却也只能再遣骆奉先来洛阳求援。   结果再回庐江城时,城中贼人内应早已开城,贼军一拥而入,程千里再护骆奉先北退,在过一处浮桥之时,马蹄陷入朽木缝隙之中。程千里犹自奋战,虽是杀贼数十,却终于为贼人乱刃所害。   听到这里,叶畅刃不住用拳一击掌:“祸国殃民!”   骆元光跪在地上,只觉得脸面无光,以头顿地,连声请罪。   “你虽为骆奉先养子,此事却与你无关,你往来厮杀,甚是辛苦,如此男儿,岂能为阉竖之子!”叶畅眉头一扬,拍了拍骆元光肩膀:“你祖上原为安息人?”   “是!”   “入大唐多年,早为唐人……不过你既是安息人,便复安姓吧,骆奉先何人哉,安得有此伟男为子!”   骆元光跪在地上,叩首道:“元光愿复旧姓,只是骆公为元光养父,数载亲恩,尚未报达,如今骆公虽有罪,愿死战为之赎罪!”   叶畅闻得此语,心里跳了跳,这骆元光虽是胡人后裔,却受汉家教化,有忠义之心,而且又是一个人才,正可为千金市骨之用。想到这里,他缓缓道:“既是如此,我岂有不助你之理……”   安元光感激涕零,以首顿叶畅之足:“恨至叶公帐下晚矣,愿为叶公效死力!”   “你先且安心休息,待我将都畿道贼人扫平之后,就禀明天子,督军南下。”叶畅道。   安元光知道这是必须的程序,叶畅为东京留守,在都畿道可以随意用兵,可是兵出都畿道的话,则必须经过朝廷之命令。   叶畅身边的栗援上得前来,笑着对他道:“郎君请随我来,我来安排郎君食宿,不知郎君是先睡一觉,还是先吃点东西?”   这几日安元光奔波而来,又是经过连番厮杀,早就疲累不堪。闻言之后,眼皮直打架,便跟着栗援出去。不过他神智还算清醒,知道此人在叶畅身边,定然是亲信,不敢有所失礼。   栗援有些不喜那锋芒毕露的辛京杲,但对这个谦恭的安元光倒是有几分好感。两人谈了几句,安元光虽然头有些昏沉,却也觉得,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见识谈吐都非一般。   “叶公身边随便一人,便是这般人物!我若真为叶公效力,当好好表现,不可落后于人!”安元光心中暗下决心道。   将他安顿下来,栗援回到中军大帐,发觉刘长卿、李憕等人已经到了。   只不过刘长卿、李憕的神情都是一片肃然,看起来非常沉重,大约是程千里失利的消息他们也已经知道了。   栗援为众人布好茶水,悄然退至门口,就在这时,忽见一人匆匆而来,到了帐前大声道:“紧急军情,欲求见叶公!”   “哪里的紧急军情?”栗援问道。   “巩县。”那使者喘了口气:“贼人聚于巩县!”   栗援此时还没有细想,正要进去禀报,却见叶畅皱着眉走了出来:“巩县?”   “禀叶公,河南道乱贼在攻克荣阳之后,闻说袁瑛围洛阳,便赶来相援,他们与袁瑛败军相会,如今正向巩县进逼!”   “洛口仓!”   不待叶畅说话,叶畅身后李憕脱口道。   叶畅苦笑着叹了口气:“当初我在城外操演新兵,便是以洛阳与我自身为饵,想要将贼人诱此洛阳,使其无心去顾洛口仓。此前大胜,原以为贼人必作鸟兽散,我可乘势东征,夺回荣阳……现在看来,贼人虽中我一计,却也能亡羊补牢啊。”   此前李憕对叶畅坚持将洛阳城的守备虚弱曝露在贼人面前是极不理解的,对于叶畅带着两千新兵在外,更是觉得冒险,直到那两千精锐突然出现,才觉得叶畅用兵之术,非自己所能揣摩,此时一听,原本还不解的几个疑问顿时全部明白,不过他明白得比贼人还要晚一些。   他顿足道:“事急矣,哪怕失洛阳,都不可失洛口仓,叶公,若是洛口仓有失,那,那……”   说到这,他声音发颤,当真是觉得胆战心惊。   “那便又是一个瓦岗军。”叶畅叹息道。   这洛口仓,便是兴洛仓,当初瓦岗寨反隋,给了隋王朝几乎致命一击,也使得天下群雄纷纷并起的事情,就是夺取了兴洛仓!   这兴洛仓有三千仓窖,每窖可藏粮八千石,若是仓满,即有二千四百万石粮。此时各地正遇饥馑,贼人夺了这些粮之后开仓募兵,只怕旬月之间,就能啸聚百万之众。那个时候,整个河南道,甚至整个黄河中下游流域,都要乱成一锅粥了。   到此刻,叶畅心里也有些打鼓:李隆基行事,与隋炀帝行事颇多相似之处,难道说历史真要重演,此前还繁华似锦的大唐,就要变成下一个隋朝?   第443章 今日敌军非瓦岗   为了保护兴洛仓,隋时曾建周长二十余里的城墙,是为兴洛城。后来李密攻破兴洛仓,不思进取,只想着依托这里海量的存粮建制称王,便扩建兴洛城,使之周长四十余里。   不过后来兴洛城毁于战争,兴洛仓也因之废弃,开元二十一年时,李隆基下令复建兴洛仓,转运江淮粮食,供应洛阳、长安还有北方边境,因此虽然尚未尽数恢复旧日规模,却也积存了不少粮食。   此前叶畅对于中原局势还很有把握,一个关键就是洛口仓的存在。他派人查过洛口仓的存粮,足有七百万石。   袁瑛望着洛口城的城墙,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这个,袁五哥为何笑?”旁边一贼首问道。   袁瑛回头看了看,经过洛阳城外的那场惨败,他脸上的飞扬跋扈早就不存在了,取代之的,是一种阴鸷与森冷。   在大败之后,他能够还维持上万人的队伍,也算是有几分本领,而且在与河南道的乱民会合之后,他的声势复振,又有五六万人。   “你看到没有,那是什么,洛口仓,当初瓦岗军破洛口仓,毁了大隋基业,今次我们破洛口仓,亦要坏了大唐社稷!”袁瑛狞笑着回应道:“破仓之后,开仓放粮,河南河北百姓,必然蜂拥而来,我们再从中择青壮者从军,大事依然可期!”   众人面面相觑,打洛口仓倒是一个好主意,但洛阳外的惨败之后,众人就没有那么高的心气了,只想着能撑过眼前最困难之时,支撑到南面义军主力北上就可。即使袁瑛领着众人向东奔,他们也只以为是同荥阳的河南道义军会合,却不曾想,袁瑛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可是……我们打得下么?”有人颤声问道。   在攻洛阳城不成,反而全线溃败之后,贼人就有些破胆,看到高大的洛口仓城,他们实在没有多少信心。   “攻得破,洛口仓守军不过千余,而且都是些差役民夫之类,不是叶畅的百战精兵。”袁瑛想到那支突然杀出的精兵,也不禁哆嗦了一下,然后才继续说道:“昔日瓦岗军李密用七千人便攻下重兵把守的兴洛仓,我们如今联军有五六万,破此城如探囊取物!”   “万一叶畅离开洛阳来此,那当如何?”又有人问道。   “我不是说过么,叶畅手中只有几千精兵,他怎么敢出来与我们野战?咱们就是站着不动让他杀,也能将他累死!”袁瑛咬牙切齿地道:“他除非能象上回一般,变出更多精兵来,否则就只能乖乖缩在洛阳城中!”   话虽如此,袁瑛心里也明白,这只是给同伙们打气,叶畅真有可能带着精锐来此,若当时他正在攻城,背腹受敌之下,很有可能连逃都逃不掉。故此,他攻洛口,没有象攻洛阳那样鲁莽,而是先在外围挖壕布栅,留下三万军守护,做好面对叶畅偷袭的准备,然后才挥军东向,准备攻城。   “城中守军如何?”来到城下之后,袁瑛向前锋问道。   “派了使者过去,都被射了回来!”   “守将是谁?”   “守将姓颜,名真卿,乃是巩县令。”   “这个名字似乎在长安听人说过……”袁瑛喃喃道。   颜真卿原本在御史台,只是他不愿凭借旧日交情依附于叶畅,又看不惯杨国忠之辈,屡屡上书进谏,得罪了杨国忠,被贬出长安。不过叶畅多少伸了一下手,没有让他贬到永州之类的偏远地界,而是到了离洛阳不远的巩县。   “依我之见,直接杀进去,管他这个狗官有没有名声,破了脑袋就是。”有人叫道。   这是河南道的贼军首领,他们连打胜仗,甚至还夺了荥阳,故此颇有傲意,甚至有些不将袁瑛放在眼中。袁瑛摇了摇头,叹气道:“吴大郎,咱们头号之敌,仍然是叶畅,能让兄弟们少些死伤那是最好不过……这样吧,你们不是带了那东西么,拿出来,用盒子封上,加一封信,送与那个颜真卿!”   没有多久,在洛口仓城之中,颜真卿便得到消息,贼人又派了一个使者,说是有书信送来。   “让那使者入内。”颜真卿有些奇怪,当下道。   那使者却不敢入内,只是在城下,将一封信与一个匣子放进了城上吊下来的竹笼之中,然后撒腿便跑了。见他跑得一溜烟,颜真卿笑骂道:“贼子鼠胆,倒是长了对兔子脚——将东西拿上来,让我看看是什么!”   那东西拉上来后,呈到颜真卿面前,颜真卿先是打开信,瞄了一眼:“贼子无文,这字写得狗扒一般,当真有辱仓颉!”   信里不过是威胁恫吓之语,倒不出颜真卿意外,唯有末了一句,让颜真卿开那匣子,便知其意。颜真卿不以为意,命人打开匣子,往里一看之后,却不禁怒发冲冠!   那里面是一颗人头!   仔细一看,他认出来:“是卢公!”   这颗人头,正属于卢杞之父卢弈。他奉叶畅之命,往河南道募兵,结果在荥阳被贼军围住杀害,贼人知道他是一个大官,还把他的首绩割了下来,用石灰保好,此时拿出吓唬颜真卿。   “卢公不慎落入贼手,不屈而死,而国之烈士,不可不敬之!”在认出是卢弈之后,颜真卿肃然道,然后将首绩木匣接过来,恭敬地放在一块石头上,自己下拜叩首。   他这一下拜,身边诸人便跟着拜了拜,颜真卿起身之后,回头望着大伙,见众人神情有些惊慌犹豫,便又道:“卢公虽殉国,朝廷必有哀荣,荫其子孙,而叶公坐镇洛阳,新近又大败贼人,必然会斩贼首为其报仇。诸位,贼人见洛口仓城墙高粮多,守备森严,无计可施,便以卢公首绩来吓唬我们。我辈男儿,岂能为此所屈!”   众人听他提到叶畅,都是精神一振,巩县距离洛阳并不远,叶畅在洛阳大败贼人的事情,众人都很清楚。   “我早侦知贼人欲攻洛口仓,故此已遣人求援,洛口仓乃国家粮库,干系社稷安危,我,叶公旧友,曾师事叶公以学书法,于公于私,叶公都会遣精兵强将前来救援,诸位莫要担忧……”   话未说完,便见远处,贼人的阵营乱了起来。颜真卿急忙举目去望,见贼阵中呼号之声、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其阵列乱成一团麻,然后象风掠过的麦田一般,向两边分开,一队人马破其而入!   “这是官兵,是朝廷派来的援军,是叶公的人!”见到这队人马所打的旗帜,颜真卿忍不住振臂大叫道。   来的确实是叶畅派来的援军,为首者,正是善直。   莽和尚总算捞着了一件重要功勋,当真如猛虎一般,带着部队突围而入。他虽莽,这些年跟着叶畅南征北战,又打过几场关键战役,见识方略都已经培养出来,故此抓住了贼人立栅未稳、欲攻未攻之机,打得贼军一个措手不及,带着一千二百余人破围而入。   眼见要杀到洛口仓城下,而贼人反应过来,也紧跟着拥了上来,城上颜真卿虽是命人准备好弓箭,可是敌我混搅在一起,他又不敢轻易下令射箭。善直回头一望,咧嘴笑道:“好贼,倒还没有杀破胆子,看和尚爷爷再杀一回!”   他咆哮一声,领着身边二十名僧兵,弃马执棍,排成锋矢阵狠狠突回贼军之中。他们斜斜杀过,在贼人里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迫得贼人不得不退。   善直勇武,将城上颜真卿等人都看呆了,善直杀了好一会儿,见情形有些不对,侧头大叫道:“射住敌阵!”   颜真卿这才回过神来,下令道:“放箭,放箭!”   城头上的箭矢不要钱地飞了出去,特别是架在城头的八架床弩,射出的根本就不是箭,而是铁矛,每一枝总要穿透两三名贼人,这才会余劲止歇落地。   “啧啧,这养由基果然厉害!”城头有人咂舌道。   “那是自然,叶公造此床弩,若无威力,岂敢以养由基命名!”操持床弩者道。   这种床弩,乃是辽东铁场的杰作之一。旅顺有专门的机械研究所,其前身是研究座钟的那些巧匠们,在天宝十一载之后,又加上了部分旅顺书院结业的年轻学生。他们设计的新型床弩,相较此前更为轻便、威力更大,更重要的是,因为是用流水线制式零件制造,所以可以互换零件,便于移动、安装。其诞生之后,叶畅就强力主张将一些军略要地换上这类床弩以为守卫之用,不仅是洛口仓城,洛阳城上,也有不少这样的家伙。   不过叶畅也只推出了“养由基”型床弩,然后便停止了这方面的研究,将几乎全部的力量,都转移到另一项重要研究上了。   “听闻辽东机械之精,甲于天下,水力机械,更是精妙绝伦,故此可以借助灌车、水排还有地井,引水至旱地,不虞水旱……”   “何只这个,听闻这几年里,叶公每年拨出十余万贯,养了百余工匠,专门精研以火力带动机械之术!”   城头的颜真卿有些无语了,那些操控床弩的弩手,乃是专门送往旅顺培训过的,他们在旅顺的见闻,一直是津津乐道的话题。颜真卿自己是有些不相信的,叶畅本领再大,还能用火代水,去驱使机械?不过这些人非要如此说,他也懒得去计较。   “都收拢心思,此为战时,不要说些闲话!”他训斥道。   “明公何必担心,你看贼人不是退了么?”   颜真卿向城外看去,果然,因为城头箭雨隔绝,贼人后援跟不上来,紧随着援军的被善直等杀尽溃散,城头已经清出了一片空地。   “颜公,颜公,是和尚我啊!”善直踏着一具尸体,扯着嗓子对城头喊道。   颜真卿认得善直,当初两人也不只一次宴饮,他面露喜色:叶畅果然派援军来了!   “开城门,请善直师入内!”他下令道。   为了防止贼人乘机夺城,城门开得并不大,只是一道,善直一千余人入城之后,清点人数,他咧着嘴一笑:“如何,我说了那些贼人,不过是些鸡鸭之辈,我们一千二百人杀入,还余有一千一百八十七人,只折了十三人!”   众军士齐者呼了一声,满脸尽是兴奋。   颜真卿快步从城头下来,看着善直:“善直师,叶公遣你来的?”   “叶公自家要坐镇洛阳,不可轻离,故此派我来了。”善直仰首道:“叶公来时,让我转告颜公,只管放心,他会遣更多援军前来,洛口仓之围,用不了多久便能解!”   颜真卿听得大喜,但看善直目光闪烁,他心中又突的一跳。   他想到一个问题,叶畅正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才派卢弈等四处募兵,现在善直却说有更多援军……援军从何而来?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不是询问的时候,他见贼人小败之后并无继续攻城之意,便令人煮饭置酒,安置随善直来的这些兵。   拉着善直到了僻静住,颜真卿道:“善直师,你与我说实话,究竟有没有援军?”   “有。”善直很肯定地回答:“不过急切之间却到不了。”   “急切之间到不了……这是何意?”   “叶公担心贼人打成流寇,在洛阳城外时未能擒住贼首,便是因为贼人一见战事不利便作鸟兽散。此次贼人攻洛口仓,不能四处流窜,正是一网打尽的良机,叶公已经在散布消息,争取将都畿道与河南道贼人都聚拢于一块!”   这消息让颜真卿钦佩叶畅豪气之时,眉头也连接跳了跳:“这个……若是叶公兵力不足,即使能胜,也不过如同洛阳城下一般罢了。”   洛阳之战,叶畅虽大胜,却未能根除贼人,原因在于他没有足够兵力去围剿。善直听得这里挠着脑袋道:“和善我也不知道他欲从何处变出兵来,反正不管那么多,他说有兵,那必定是有兵!”   “但愿如此……”颜真卿略有些苦涩地道。   朝廷重边而轻内,兵力集中在边疆胡将手中,这其中的隐忧,颜真卿兄弟早有察觉,他兄长颜杲卿便不只一次说,安禄山若无辽东牵制,必然会反。现在安禄山虽然没有反,可是内地的民乱,却让朝廷捉襟见肘,没有兵力去镇压。   不过宁可没有兵力镇压,也不要调安禄山等胡骑入内!   第444章 愿奉叶公清朝堂   安禄山捋着胡须,兴奋地望着南方。   他虽然早就习惯了燕北的气候,但是,温暖的中原,更让他欢喜,特别是繁华的长安与洛阳,若不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根本在幽燕,他甚至愿意长留这两座城市,在花团锦族之中流连。   不过这一次去了长安和洛阳,应当可以不再返回幽燕了吧?   “好兄弟,这边就交与你了!”望着来送他的史思明,安禄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兄长只管放心,我必为兄长守好此地,只等兄长命令!”史思明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天气冷了,冰天雪地不好动手,想来也就是来年开春的事情。”安禄山道:“我在长安城中,等你的好消息!”   “必将建安州献与兄长!”   史思明与安禄山是多年的交情,平时常以兄弟相互称呼,不过史思明明白,安禄山可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否则他与安思顺的关系,不会弄成现在这么僵。   见安禄山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史思明笑着又道:“小弟我也在这里等着大夫的好消息——到时候,大夫也得带着诸位兄弟,到中原花花世界里去逛上一逛!”   “那是自然!”安禄山傲然道。   “大夫,事不宜迟,吉时已到,咱们还是出发吧!”旁边的严庄催促道。   安禄山点了点头,是,事不宜迟,难得李隆基派使者携圣旨来,催促他进军中原,这种事情,迟则生变,不抓紧时间可是不成。   回头望了一望,大军已经开动了,安禄山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就在这时,却看到一骑逆向奔来,片刻之后,来到他面前。   “何事?”   “洛阳急报,叶畅在洛阳城外大败乱贼!”那人喘息着道。   安禄山听得这里,瞳孔缩了缩:“这厮倒是好本领……他哪来的兵,只靠着洛阳城里那些软虫么?”   “他将这几年自安西、云南与辽东返乡的老兵召了回来,足有两千余人,这些老兵,多在安东商会下属做事!”   安禄山听得这里,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大夫,有何可笑?”史思明上前问道。   “原来叶畅早有反意!”安禄山没有说,旁明的高尚先说了。   “啊?”   “这些老兵,他能招之即来,乃是暗养私兵。”高尚道:“在长安、洛阳暗养私兵,若非早有反意,安敢如此!”   说到这时,他与严庄交换了一下眼色,严庄微微点了点头,暗示两人想到了一处。   “原来如此……”史思明也恍然大悟。   安禄山是在嘲笑叶畅,或许这两千私兵并不是有反意,而是为备不时之需,比如说,受李隆基猜忌不得不逃出长安时,这两千私兵就可以派上用场。但是百姓的起义却打乱了叶畅的计划,他不得不将自己暗藏的剑亮了出来。或许他是在为李唐朝廷解决困难,但实际上换来的,只怕是李隆基更大的猜忌吧。   长安城中,李隆基尚未从胜利的喜悦中完全恢复过来,程千里败亡的消息就接踵而至。接到来自洛阳叶畅的急报,李隆基刚刚放下的心便又提了起来。   他感觉这段时间,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简直就不让他有喘息的时间。   “程千里无能误国!”他的咆哮声还停在大殿之中,高力士抹了抹汗水,看了杨国忠一眼。   当初力主由程千里担任统帅,带京中禁军去江南镇压民乱的,就是杨国忠。这个时候,杨国忠倒还是镇定,只是额头一颗颗的汗珠,证明他内心的惶恐不安。   “你说,当如何处置,你是宰相,说说当如何处置!”   “此时当召边镇入京,拱卫京师。”杨国忠道:“贼人势大,如今得到的消息,他们正举兵北上,要与河南道的盗贼会合。若是他们聚于一处,则河南危矣,关中危矣!”   “有叶畅在洛阳,他们成不了事!”李隆基哼了一声道。   “叶畅虽然早有防备,在长安城中暗藏几千甲士精兵,但如今这些兵力已经被他动用,他兵力还是不足,臣以为,当给叶畅增兵。”杨国忠不慌不忙地道。   “增兵?”李隆基吃了一惊,杨国忠与叶畅几乎是公开反目,他是很清楚这一点的,狐疑地打量着杨国忠:“此前你不是还说,叶畅不可于都中掌重兵?”   “此前圣人未与他重兵,他犹可暗藏甲士,召之即来来则能战,既是如此,倒不如使其典兵权。”杨国忠面无表情地回道。   高力士几乎想啐这厮一脸,这番话,看起来是在称赞叶畅驭兵有方,实际上却是指叶畅包藏祸心!   而且杨国忠说得非常明显,几乎是不加掩饰。   他目光瞄了一下,如今大殿之中,就只有杨国忠在奏对,若是真正朝会之上,只怕元公路要迫不及待跳出来与杨国忠争吵了。   李隆基哼了一声,杨国忠的这点心思,他如何不明白!他此际对杨国忠实际也生出厌心,只不过考虑到杨玉环,暂时还能隐忍罢了。   “休要胡言!”斥了一声,李隆基看了看高力士,然后面无表情地道:“去催安禄山,让他快一点。”   高力士顿时脸色大变,嘴唇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原来是为这个!   杨国忠那番话,并不是真地进叶畅之谗言,而是提醒李隆基,必须让人在军权上制衡叶畅。当初叶畅为东都留守时,拒绝朝廷派监军,那么就要让另一位将军来牵制他!   杨国忠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些喜色。高力士暗暗摇头,他因为不是冲突的直接当事人,反而看问题能看得更多一些,安禄山入中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李隆基斥退众人,高力士见他想要一个人安静,便也悄然退出大殿。到得大殿前,便看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从外而来。   陈玄礼见着高力士,神情微微有些异样,高力士心中有事,并没有将这异样放在心里,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陈公,圣人召安禄山入内了……朝廷这边的安危,要多多倚仗你啊。”   陈玄礼也低沉地声音回道:“高将军放心。”   高力士如何放得下心来,他看了看东边,叶畅正在那儿与蜂拥而起的盗匪乱民作战,可朝廷里却总有人拉着他的后腿——自古以来,未曾听说权奸在内而大将可在外立下奇功者,叶畅这小子……倒也辛苦!   叶畅却不觉得辛苦。   他笑盈盈摇着马鞭,看着面前的敌军,颇有些漫不经心。   “贼人这营垒栅栏,倒也做得象模象样,看来贼首之中,还是有人学了点兵法皮毛的。”他对左右道。   左右齐笑了起来,虽然贼人连营无数,看上去遮天蔽日,有着十余万之众,但是叶畅身边之人,却视之如无物。叶畅自有一种感染力,可以把自己的情绪传给周围之人。   “果然如叶公所言,贼人为攻洛口,必纠集大众,此战之后,再放粮安抚,想来都畿道与河南道之乱就能平定了。到时叶公便可挥师南下,与贼主力战于淮南,若能再破之,天下复归太平矣!”   “但愿如此啊。”叶畅道。   花了几日功夫,原本零散于各处的贼人再次聚拢起来,都聚在了洛口仓城外,数量再度有十万之众。这个时候,叶畅不紧不慢地带着五千人出洛阳来救援,得到这个消息,袁瑛最初是想撤围离开,再向东去。但是从河南道聚来的乱民却不肯听他号令,往东去又是荥阳,那里已经被乱民劫掠一空,根本无利可图,哪有夺下洛口仓好,里面可是有数百万石的白花花大米等着他们去吃!   “看那边旗帜,当是叶畅!”   贼人之中,袁瑛望着这边,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闷。他在洛阳城外吃了一次惨败,终于意识到自己与叶畅的巨大差距,原是不敢与叶畅正面较量的。但是围攻洛口仓,连续狂攻了五日,却始终未得寸进,叶畅带着援军抵达,而部下又不同意他撤围远遁,他现在觉得有些骑虎难下。   终究是当断不断,反受其累啊……   暗叹了一声之后,袁瑛霍然惊觉,自己是不是被叶畅吓住了,如今可不是洛阳城外,他十余万人并无组织,被叶畅暗藏的精锐冲破之后溃败。现在他的手下藏身于栅栏壕沟之后,向来攻难守易,他们防守还不成?   至于人数上的优势,袁瑛倒不敢去想了。   “我有一计,可以免得这一场大战。”他正琢磨着,身边一人捋须道。   乱军攻破荥阳之时,卢弈虽是不屈而死,但总有文吏惧死,投靠了乱贼,此人便是其一。见他这般说,袁瑛似笑非笑地道:“汪公有何妙计?”   “我跟着卢弈,曾听他说,叶畅与杨国忠不和,两人争到天子面前不是一回两回。卢弈曾言,叶畅功高,又博学多才,早该为相。杨国忠不过借着贵妃之力,窃居高位,还处处与叶畅针锋相对。若是我们劝叶畅清君侧,愿佐他杀入长安,诛尽奸邪,以他为相,袁公兄弟为大元帅、大将军,叶畅必然心动!”   “什么,你要我家兄长去辅佐叶畅这厮?”袁瑛身边一人怒道:“这厮在洛阳城外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我们与他誓不两立!”   那姓汪的哂然一笑:“此等蠢话,休要再提,战阵上厮杀,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当初太宗皇帝能容欲杀他的魏征,你们却容不下一个叶畅,如何能成就大业?”   “你的意思?”   “朝廷倚仗者,唯叶畅耳,若是叶畅亦叛了朝廷,从洛阳至长安,再无人可阻义军。待攻入长安,擒了天子之后,袁公与叶畅,究竟谁人来坐这天下,到时再说就是!”那姓汪的道。   “若叶畅不叛呢?”   “不叛又有何伤,不过就是和如今一般,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如何打算?”   那姓汪的从卢弈口中知道不少关系叶畅的事情,卢弈又是从其子卢杞那儿得到的消息。因此,他自觉自己所言乃是妙计,定然能叫叶畅由敌人变成友军。而且他心中也觉得,叶畅比起袁家兄弟有人主样得多,若真能让叶畅也叛,那么他必然会去投叶畅。   袁瑛不知道他心中的打算,只是觉得劝一劝倒也无妨。但派谁去劝是一个问题,上回劝颜真卿献城都未能成,此次劝反叶畅,想要不拿出些什么来,显然是不成的。   他心中一琢磨,看了看左右:“以盾护我,我到前面去!”   叶畅正在观望贼阵,突然见贼群分开,几个人执盾护着一人,小心翼翼地出阵而来,在距离他七十步处停了下来:“来者可是叶工部?”   叶畅为工部尚书,称他为叶工部倒也没有什么错。叶畅见此情形,哂然一笑:“不意贼人竟然也敢叫阵……我去看看,贼人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催马上前,那边贼人却立刻向后退,其胆怯若此。叶畅又是一笑,示意身边安元光道:“你与他应答。”   “叶工部在此,贼子何人,安敢叫阵!”安元光扬声道。   袁瑛向他看去,吃了一惊:好个壮士。   安元光有美髯,姿容雄壮,非同一般,一看就是员虎将。袁瑛晓得他自然不是叶畅,而他身边那外着紫袍者,才应当是叶畅。   “某台州袁瑛,天宝十一载曾于叶公门外求见叶公,惜哉为叶公门人所阻。叶公门前,英雄难进,乃有今日之事!”袁瑛高声叫道,他心里对当初被叶畅门人赶出来的事情还是耿耿于怀。   叶畅又是哂笑了一下:“回他说,我门前有的是英雄,但无叛贼乱匪之辈!”   听得安元光的回应,袁瑛心中一怒,不过还是按捺下去,他直接说道:“叶尚书有大功于国,但朝中奸贼杨国忠窃居权柄,使功臣不赏,民不聊生。我们兄弟兴起义师,非是叛乱,而是诛国贼清君侧,使叶公这般才能正直之士可以为相,令杨国忠这般鼠辈鸡狗之徒远离天子。叶公一向智慧,为何不幡然易帜,与我等合力西向,驱逐杨国忠,还大唐一个朗朗乾坤?”   这番话当真出乎叶畅意料,叶畅愕然了一下,然后大笑道:“贼人当中,亦有说客,奈何这等蠢话,打动不了我……元光,你且回他,就说我奉天子昭令,灭贼平乱,他们只要弃械投降,我便只诛首恶,余者可脱死罪。”   第445章 千帆竞渡再无贼   见此情形,袁瑛情知无法说服叶畅,冷笑了一声:“叶公既是执迷不悟,那么就沙场上见真章吧!”   他说完之后,迅速后退,生怕叶畅又遣军突袭,叶畅一笑,转看左右:“准备作战!”   随着他一声令下,这五千兵开始向前,竟然连休整都不做。袁瑛大怒:“村夫小儿,安敢欺吾!”   虽是如此说,袁瑛却不敢真正向前,只是缩入栅栏与壕沟之后,下令弓箭准备。他们夺了几个县的武库,装备倒是不差,至少可以凑出几千具弓箭来,这些执弓箭者涌到栅栏壕沟边上,尽可能靠近官兵。   不过当官兵接近弓箭射程时,却停了下来。   “袁五哥,官兵这是什么勾当?”见此情形,一个贼首凑到袁瑛身边问道。   “不管叶畅有何狡计,咱们只要坚守,就不必担心中计,他兵力不足,这一事情,他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袁瑛哼了一声:“你去催促他们,全力攻洛口仓城,不要再耽搁了!”   袁瑛自己并不想两面作战,但是他的那些部下们却与他想法不同,他大败之后,威望降低,名义上是这支叛军共主,实际上底下的大小贼首自有统属,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听得他催促,那贼首嘿嘿笑了笑,却不曾吱声。   这些贼人都是乡间豪雄,把自己手中的兵力看得老大,这几日攻洛口仓城,大伙受损不小,如今都在犹豫,是不计伤亡地全力进攻,还是另外再想其余计策。   “兵力不足……”袁瑛又喃喃说了一声,仿佛是给自己某种安慰。   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远处哗然,紧接着,他的右翼队伍陷入混乱之中。袁瑛一惊,在马上立直身躯,向着那边望去。   却见北方,黄河之中,无数帆楫顺河而下!   “这是怎么回事?”袁瑛大惊,冷汗涔涔而下。   他未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是留在洛口仓城外两面作战,一边抵挡叶畅一边攻洛口仓城,一个原因便是洛口仓的位置特殊。此地南临洛水,北为黄河,用是洛水与黄河交汇的三角地带。在他看来,官兵数量不足,只能从西面陆上来攻,故此他在布置壕沟栅栏之时,也特别重视西面,至于南北两面,他则以为有水面天险,官兵数量不足就是送死。可现在,看那些舟楫,官兵的数量,只怕不下数万!   叶畅在洛阳城中变出两千精锐老兵,又在这里变出数万官兵?   一想到这里,袁瑛脸色惨白,他哪里还敢再怀侥幸,立刻环视左右。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旁边的贼首也慌了。   “事不可为,我们必须突围了!”袁瑛心念电转,低声向周围亲信道。   “五哥,还不至于此吧?”一亲信急道。   “不要再怀侥幸了,叶畅用兵,神出鬼没,果然有撒豆成兵的本领,我败于此,非战之过!”袁瑛此时心中当真是极度后悔,他将声音压得更低:“此时脱走,还有机会,若是等到战事不利,诸将皆走,我们如何能脱身!这几日你们也看到了,河南道来的那些人骄纵轻狂,哪里将我们放在眼中,跟他们还讲什么义气!”   诸家首领面面相觑,一想到义气是别人的性命是自己的,当下应道:“谨遵五哥吩咐!”   “走……”   袁瑛才下命令,那边船已经开始靠岸登陆,一队队军士登岸,他们队列严明,则贼人眼见对方上岸,也有人试图拦截,顿时被船上所架床弩、弓箭射倒,便是有几个能伤着这些官兵的,当更多的官兵上岸之后,他们也迅速被包围诛杀。贼人右翼,几乎是一触即溃!   贼正惶惶之际,又听到西面喇叭声响起,叶畅本部终于开始动了!   一听到喇叭声响起,袁瑛就觉得心惊胆战,那日洛阳城前官兵的冲锋仿佛还在眼前。他顾不得再做更多吩咐,带着人朝南便走。   此刻他心中只有庆幸,自己为了以防万一,搜罗了数十艘船,藏在洛河之中。虽然还不足以让他全军逃走,但他与他的亲信,却可以脱身。   他这一逃,贼军失了指挥,顿时更为混乱,叶畅两面夹击之下,贼人不敢再据守栅栏壕沟,纷纷向后逃去。   “土鸡瓦狗,官兵缺少训练,这些乱民同样未曾真正见过阵仗,还是乡民打仗的水准,岂有不败之理?”叶畅轻蔑地说道。   旁边安元光点了点头:“叶公说的是……只恨程公未能如同叶公一般,致使江南贼军坐大!”   他心中却生出一丝惊疑:如同叶畅所言,他要消灭这些乱贼,并不怎么花费气力,但是为何他初为洛阳留守之后,并没有立刻将还处在萌芽状态的民乱平定下去,而是装模作样地招募士兵?他分明暗中有兵可用,完全用不着招募士来浪费时间……除非,叶公有意纵容民乱?   这个念头只是生出来,安元光便又生生将之掐了,这种想法,不能有,不敢有!   叶畅笑吟吟看着来自北面与自己指挥的西面两支军队,冲入贼人当中,他们一个个都在大叫“弃械跪下不杀”,而慌了头的贼人当中,也确实有不少人都弃械跪了下来。   这些都是青壮劳力,并且都是有罪之身,加上洛阳之战俘获的,十万青壮不成问题……辽东多了这十万青壮,大局定矣。   他将目光投向南面,那里,淮南之地,还有数十万青壮,等着他去收取。   袁瑛对于惨败有心理准备,但对于败得如此之快和如此彻底,却没有心理准备。当他逃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逃到了洛河边上时,再回望自己背后,发觉除了三百余名亲信和有马的贼首,他的十万大军,已经荡然无存了。   “叶畅村夫,他日我必杀汝,诛汝全族!”到了这里,他才有胆子对叶畅大骂。   败犬的悲鸣是没有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亲信之中,有几人已经在相互使着眼色。   “船,我的船在何处?”喘过气后,袁瑛沿着河问道。   他留了数人看守这船,但此际看洛水之边,并无一人。这让他心又悬了起来,下令众人赶紧找船。   众人在水边枯萎了的草中,倒是找出了十余条小船,只是这些船都太小,每艘能乘十余人就是极限。袁瑛见此情形,抢先上去,便要夺一条船先走,但身边数人却同时扑了上来,将他拦住:“袁五哥何处去?”   “上船快走,诸位兄弟放心,叶畅说了,只诛首恶,只要我脱身,他必不难为你们!”袁瑛心突的一跳,然后开口道。   “袁五哥说的在理,叶畅要杀是杀袁五哥……不过,五哥既是如此义气,何不再给兄弟们一场富贵?”   袁瑛目光顿时一凝。   说话声已经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逃来逃去,咱们早就逃腻了,袁五哥,对不住,咱们兄弟原是陪你打天下享富贵的,可是你却屡次抛下兄弟,只顾自己逃命,怨不得我们也抛下你了!”   “船与你们就是!”袁瑛脸色惨白地道:“兄弟一场,何必如此?”   “兄弟一场,袁五哥理当为了兄弟如经。”那人道。   袁瑛看了看左右,发觉虽然也有十余亲信拿着刀剑准备上来救他,但绝大多数人,一个个双目茫然,已经失去了主意。他惨然一笑:“好好,我们兄弟结交英豪,却结交了你们这些败类……以罢,你们就拿着我的首绩去献与叶畅吧!”   “五哥说笑了,咱们毕竟兄弟一场,真要杀五哥,我们如何下得了手?来呀,给五哥绑上,绑牢一些,五哥颇有勇力,大伙都是见识过的。”   “呸,不过是活的比死的换得功劳更大罢了!”袁瑛呸的一口口水吐过去,吐到那人脸上,那人用手一抹,然后反手一刀背就抽在了袁瑛的面上,抽得他皮开肉绽。   “给五哥留点颜面。”另一人道。   “他马上就要关于囚笼之中,押运几百里送往京师,还要什么颜面!”那人骂道:“阿耶我原在乡间为良善之家,为这厮所蛊惑欺骗,如今幡然悔悟,自然是要揍他一番!”   “好,好!”袁瑛气急反笑,但骂人的话语还没有说出来,便被堵上了嘴。   众人押着他向北回,途中袁瑛的亲信大多都逃走,最后只余三十余人,他们走到半途,却见一队人马开了过来,为首者少年英武,相貌非凡。有长期跟着袁瑛的,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来者正是卓舜辅。   他那日破围赶到修武,只用了十五天功夫,便招募了两万余人——这些都是修武、武陟等邻近县的矿工、工人,作为叶畅的老巢,修武附近的工业作坊与矿业甚为发达,而且这里的地方大户利益与叶畅的捆绑更为紧密,卓舜辅打着叶畅的招牌,他们顿时个个将自己的工人、家人都动员起来。   对于这些新式的地主、矿主和工场主来说,早日平定叛乱,他们的贸易路线才能重新畅通,而对于工人来说,贸易重新畅通,大伙才能继续上工赚钱。故此,这几个县从军、拥军的积极性甚高。   工人与城中的无赖游侠相比,一个最大的特点便是更具有吃苦耐劳和纪律精神。修武附近的工场、矿山,都按照叶畅制定的标准行事,故此这些工人,平时就是用近乎军纪的制度在约束,只要一征来,稍加训练,即可充当军士了。   自然,此时还谈不上太大的战斗力,但他们的对手,则是更为不堪的所谓义军。   卓舜辅募足人手之后,原本想回洛阳,但此时叶畅已经在洛阳城外击破了袁瑛,令他们转至武陟,征募原本在武陟船坊的船只约时渡河,来到洛口仓城。   “是什么人?”见这三十余人,卓舜辅厉声喝道。   “将军,将军,我们是反正的义士,我们缚了贼首袁瑛!”   众人七嘴八舌嚷嚷着,还将绑得严严实实的袁瑛推了出来。卓舜辅愣了愣,然后认出这厮就是在河阳桥北险些被自己射死的贼首,顿时大喜:“原来是你!”   他命人上将,将袁瑛带了过来,那些缚了袁瑛来献的贼人还有些不舍,可是面对卓舜辅身边两百余人的刀剑所指,他们不得不交出了袁瑛。袁瑛怒目瞪着卓舜辅,卓舜辅令人取了堵住他嘴巴的烂布,笑着道:“贼儿,识得卓舜辅否?”   初时袁瑛并没有认出他来,但听得此语,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这些突然来的兵士,是你带来的?”   “当日奉叶公之命,去募兵来援,恰恰赶上今日之战。”卓舜辅笑着将手中马槊往袁瑛头上一架:“那日未能射杀你,一直是卓某之憾,今日能生擒你,算是将此憾补上了!”   “将军,此贼乃我等所缚,他甚为狡猾,早在洛水之畔暗藏了船只,若不是小人等,他就又逃走了。”那些绑起袁瑛来献的贼人终于忍不住道,一个个眼巴巴的模样,仿佛怕卓舜辅会将他们的功劳给抹掉。   卓舜辅神情有些不屑,不过这些人该如何处置,自有叶畅拿主意,他不会擅自行事。因此他道:“此事我自会禀明叶公,你们随我来!”   他带着袁瑛寻着叶畅时,叶畅已经到了洛口仓城中,与颜真卿见过礼。颜真卿看着叶畅的神情,也是仿佛不认识一般,叶畅笑道:“颜公,虽然有些时日不曾相见,但你难道认不得我了,怎么这般模样?”   “这些官兵从何而来?”颜真卿与他是多年交情,即使后来因为贺知章、张旭去世,两人关系稍淡了些,却也与一般人不同,故此他也不客气,直接将自己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莫非你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   “这是哪的话!”叶畅哑然一笑:“不过是在我家乡募来的乡亲罢了,我家乡乃忠义之地,闻知国家有难,壮勇踊跃从军……颜公与我相识多年,难道不知我是只喜金银的俗人么,哪里能撒豆成军!”   颜真卿这才恍然,大笑起来。正这时,卓舜辅来献袁瑛,听得此事,叶畅也是欢喜,抚掌笑道:“好,好,如此中原定矣,我便可以禀明朝廷,进军淮南了!”   “有叶公,平贼旦夕之间!”颜真卿在旁真心诚意地说道。   第446章 残民爱民各属谁   对洛阳城的百姓来说,叶畅的胜利不算什么新闻,不胜才是新闻。   从回到洛阳开始,叶畅就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好象就没有失败过。   他们自然不知道,这些胜利背后,隐藏着多少勾心斗角,更不会知道,为了这些胜利,叶畅从何时就开始布局。   自然也不缺明眼人。   “叶公当真是神来之笔……将矿工募为士卒,啧啧,若我是贼首,只怕也会被他这些手段弄得头昏眼花。”   大观园如今清静得紧,因为战乱的缘故,几乎没有外地商人来此,而本地书生关心着城外的战事,也宁可去一些小的更不起眼的地方。   因此,此时在大观园中交谈的,是杜甫与刘长卿。   此时的杜甫,已经名满天下,《民报》的影响力,在大唐独一无二,虽然杨国忠也试图办了几份报纸,想要操控舆论,可是他选择的人手能力与杜甫相比,颇有差距,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象叶畅那样全力支持报纸发展的决心。   刘长卿的夸赞,没有让杜甫紧锁的眉头散开。   “子美,你这是担忧什么?袁瑛既擒,中原便无忧矣,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叶公便可督帅大军南下平乱了。待袁晁等贼首亦就擒之后,斩于京师,天下复归太平,指日可待!”   杜甫看了看刘长卿,苦笑了一下。   “子美心中有事?”   杜甫心中确实有事,只不过,他在犹豫是不是将心里的事情说出来。   刘长卿稍有些嘴大,其实并不是好的倾诉对象,杜甫更希望是对高适或者岑参这样的旧友,但这二位又都在边陲。   都在边陲……那么自己的疑惑,他们是不是也参与了?   在刘长卿再三催促下,杜甫终于开口了。   “刘公只见着叶公横扫叛军,却未曾见着叛军已经造成的伤害。我此次从长安至洛阳,沿途所见,实在惨然,虽不至于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却也是一片萧条民生困窘几至绝境矣……叶公手中有老兵,又能招募矿工为军,以他之能,早就能平定叛乱,百姓也早就可以回到太平。可是叶公却行动迟缓,令贼人肆虐百姓流留。此时迁失其所之百姓去辽东,叶公却甚是积极……”   “噤言!”刘长卿又气又怒,从椅子上一跃而且,瞪着杜甫,口中都有些喘息。   杜甫低下头,脸上泛起苦笑,神情沧桑肃然。这间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沉寂,只有刘长卿沉重的呼吸之声。   杜甫的话,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指责。刘长卿最初以为他只是身为《民报》社长,特意来洛阳感受大战的氛围,好写出更好的文章,却不曾想,他竟然是来指责叶畅的。   刘长卿虽然投身叶畅幕僚时间并不久,身体上的不适,也让他在现在的位置上并不是十分善长,可是他却做得非常开心。在叶畅幕下做事,拥有近乎完全的自主权,叶畅的规章制度非常明显,而且有言在先,只要按照这些规章制度,开开心心做事即可,没有在朝廷里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   所以,刘长卿已经前自己的前途完完全全与叶畅绑在了一起。   “叶公忠心为国,天日可鉴,他在沙场上奔波往复,在军营中绞尽脑汁,这一些,刘某都是亲眼所见!他一片赤诚,可是有些人却不以赤诚待他,坐在这大观园中,指责他终究是简单——我想到叶公曾说过一句话,批评别人总是容易之事!”   杜甫没抬起眉,有些固执地道:“他可以做得更好,让百姓少受些罪。”   “谁能比他做得更好!”刘长卿怒极:“杜子美,你当初与叶公绝交,后来又依附于叶公,这等反复……”   杜甫不待他说完,起身就要走,然而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   李冶缓步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个盘子,对着杜甫嫣然一笑。杜甫刚想告罪,李冶却道:“杜公何其急也,季兰闺阁女流,见识浅陋,听得二公争执,却也有一点微末所得,愿说与杜公听。”   “请赐教。”   “自天宝十一载以来,叶公大力招募百姓,移居辽东,而辽东如今富庶,不逊于京畿道,可百姓却仍不愿前往,故此辽东依旧地广人稀。某曾计算过,天宝十一载至天宝十三载三年,平均每年流入辽东的人口,只是区区十五万人。而如今,仅仅是一个月之间,在都畿、河南道登记,意欲前往辽东者,便已经有二十万人……”   袁瑛在都畿道与河南道的叛乱,让原本就已经陷入困境之中的自耕农彻底破产绝望,他们要么加入到袁瑛的叛乱队伍之中,要么就逃到邻近郡县,在安东商会与其余商会设置的办事处前登记,领取一份赈济口粮的同时,还登记准备移民。杜甫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猜测,叶畅在叛乱之初没有立刻动员镇压,为的就是这些移民。   因此听了李冶之话,他的面色更加阴沉,一言不发。   来洛阳的途中,他可是写了几首反应百姓流离失所的诗歌。   “若是没有叶公,这二十万百姓,要么从贼,要么饿死,杜公承认不承认?”李冶这时问道。   “是……但是……”   “但是叶公若是早些平乱,他们就不会流离失所,杜公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是。”   “那么叶公可能在洛阳呆一世么?叶公即使早日平定了袁瑛,只要朝廷当中奸人当道,只要他未能宰执天下,未能将政令行诸各道,平了袁瑛,还有张瑛、杜瑛,杜公承认不承认?”   杜甫不知从何说起。李冶这话,有些对朝廷的怨愤之意在里面,但何止李冶,就是杜甫自己,也不是对朝廷重用杨国忠而忽视叶畅心怀不满?   大唐江山从繁荣盛世,到现在的四面风起,根本原因不在于叶畅,而在于朝廷,这是杜甫早就得出了的结论。他私下里自己设想时,也觉得李隆基必须退位,换一个更为年富力强也能够给叶畅更多支持的皇帝。杨国忠必须去职,最好连他一党都全部被驱离朝廷中枢,赶到边境哪儿去屯田。而叶畅必须入朝为宰相,并且要独相,要能权倾天下二十载……   如此,天下必大治!   但是李隆基虽年老昏聩,却是恋栈不去,已经失去了在内政上的进取之心,也唯有边境上的成就,才让他会兴奋起来。而杨国忠,不但没有去意,更是在想方设法要将叶畅赶出朝堂,甚至恨不得要了叶畅的性命!   “若说天下还有何处可以避开昏聩之辈的束缚,便唯有辽东了。”李冶又道:“百姓不愿前往,叶公也不愿逼迫,但有人会逼迫。若叶公是出自私心,中原越乱越好,最好乱得万百上千万人都往辽东移民,但杜公你看,是谁来平定叛乱,又是谁真正把百姓挂在心中?”   话语未落,门再度被推开,一人神情惶然地进来。   来的是陆羽,他是与杜甫联袂来到洛阳的,但此时他的神情,甚为不安。   “安禄山入中原了!”他大声道。   “什么?”杜甫脸上的肃然被震惊取代,与之相同的,还有李冶。   他们与叶畅关系亲密,点叶畅点评人物时,曾经说过安禄山这个人野心勃勃,终于大唐之祸。事实上安禄山现在手中拥有大唐近四分之一的官方精锐,另外还拥有几乎同样数量的私军。他借口与奚、契丹等族相抗需要钱粮,还掌控了河北道绝大多数民政。李隆基与杨国忠出于制衡叶畅、控制辽东的目的,又不断增加他的实力。   这样一股力量,留在边疆已经是国之大患,若是入中原,那更意味着国势危如累卵!   “这怎么可能,是何人让他入中原的?”杜甫大声道。   “天子密使所召,而且,如今朝中已经派出正使前去相迎!”陆羽道:“方才我在叶公那里听得的消息,叶公气得摔了杯子!”   叶畅虽然不是喜怒不形于颜色,但至少杜甫没有见到过他愤怒得摔东西,从陆羽的话里,不难判断出,叶畅是真的怒极!   李冶这样的女子,都不禁神情惨然:“杜公,你还要责怪叶公么?”   杜甫喃喃地说道:“没有……我一直就未曾怪过!”   李隆基绝对不会想到,他召来安禄山之举,虽然平衡了叶畅的影响力,却也让叶畅身边之人空前团结,甚至让一些原本在中间犹豫观望之人,下定了决心。   杜甫说完之后,终于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门,他性子耿介,可到这种情况下,也明白自己想要质问叶畅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朝廷不要这些百姓了,不要这江山社稷了,叶畅还有什么办法?能在可能到来的危险之前,尽可能保存一些人,已经是叶畅能做的极限了。   出了大观园,来到街道之上,此时胜利的消息虽然已经传来,但洛阳仍在实际街禁,闲杂人等上街,都要经过详细的排察,目的是寻找残余的贼人细作。杜甫望着空空的街道,还有那三三两两巡逻的差役,沉默了许久。   就在这时,他听得大观园中忽然传来一阵急执之声,他回头望去,却看到二十余个士兵,将四五个人围在一处。   “这是大观园,尔等岂敢放肆!”被围者中有一个是胡人,大胡子灰眼珠很明显,但是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愤怒地挥动着胳膊,向着将他们围着的人喝问。   听到动静,李冶也下来,她也有些惊讶,怎么有士兵敢在大观园中抓人。   “这是怎么回事?”李冶高声问道:“你们是哪个将军的部下,为何闯入大观园中?”   她话音未落,便看到那些士兵中有一人抬起脸来,冲她笑了笑。   李冶脸色微微一变:卞平!   她与卞平,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但并不是没有交集,在某种程度上说,卞平其实也是她的上司,她利用大观园收集的各种消息,都要通过卞平,转到叶畅手中去。   只是这厮不在长安,几时跑到洛阳来了?   “哈立德,你在外也已经逍遥几年了,现在不束手就擒,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卞平没有开口,他身边另一人对着那胡人叫了起来。   哈立德脸色大变,这些军士能叫出他的名字,证明绝非误抓!   他在洛阳城中,本着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的想法,躲在大观园之内,反正大观园也有客栈,住了不少胡商,在此并不是十分惹人注意。这些时日,在大观园里果然连骚扰都无人敢来,但不曾想,今天军士一出现,就要将他擒拿。   他喃喃地道:“我……我只是一个大食商人,为何抓我?”   “袁瑛已经就擒,你说为何抓你?”卞平身边那人噗的一笑:“劝你还是放弃抵抗,老实交待,尚可留下一条性命。说起来,你的一些老友,都希望能看到你呢。”   听得“袁瑛”,哈立德便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他也知道袁瑛失利,但按照他对袁家兄弟的了解,袁瑛应当准备了后手,可以从洛口仓脱身才是。可是现在听对方的口气,袁瑛竟然是被生擒活捉。   旁人倒还好办,未必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是袁瑛那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但前方袁瑛才就擒,这边就来对他动手……速度也太快了!   “老友?”   “当初大食将军齐亚德虽是被斩,可是部下却大多无恙,如今有大半就在辽东。”那人缓缓说道:“以你之罪,原是必死,但若能老老实实,或许叶公饶你死罪,只是罚你与当初的同伴一起,在辽东矿山中呆着,过个十年二十年,或许还能回到家乡!”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哈立德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底细都被人掏了个干净!   他神情惨淡,袁瑛还指望他成为一柄暗藏的短剑,却不知道他早就被人发觉。人家不捉他只是不急于收网,此时大局已定,他还能哪里去!   他不由自主向东南望去,随着他的被捕,袁晁在中原落下的棋子算是被叶畅扫荡一空,面对这种情形,袁晁会如何做?   第447章 进退维谷失所据   袁晁目光凛然,看着眼前燃烧的城市。   在攻克庐江郡之后,别人都劝他全力东向,先将繁华的扬州(广陵)夺到手中,但是他力排众议,决定先向北取河南道。   因为程千里败亡的缘故,从淮南道到河南道之间,再没有可以阻拦他的力量。他兵力所到之处,各城不是开城投降,就是被一举攻克,几乎没有什么耽搁,他就抵达了义阳郡,再往北一步,便是河南道。   就在这里,他得到了弟弟袁瑛兵败被擒的消息,这个消息让袁晁大为震惊,同时也让整个叛军都骚动起来。   袁晁力主北进的一个理由,就是进入河南道之后,可以与袁瑛会合,南北两股叛军联在一起,兵力可以达到近百万,而且夺取洛阳的粮仓之后,便可以断绝长安的补给。   可是袁瑛的兵败,让他的计划胎死腹中,下一步何去何从,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为了泄愤,也是为了提升士气,袁晁下了屠城令,对义阳郡进行屠戮,义阳郡二三万户百姓,顿时成了这群凶兽口中的美食。他们若不从贼,就只有死路,故此贼人又增加了两万余人。   袁瑛此时纠集的乌合之众人数已经有四十余万,这么多人,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就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又不善于这些后勤补给方面的事情,每天浪费的粮草就不知多少,这让他更是头疼。   “哈哈哈哈……爽快!”   他身后,方清系着腰带,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走了出来,那屋子里还隐隐传来女子的哭声,袁晁横了他一眼,方清却泰然自若:“袁大郎,不要担心,只要我们取了洛阳,拿叶畅的性命来换袁五哥就是!”   袁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心里却是暗暗叹气。   与袁瑛不大将叶畅放在眼中不同,袁晃自始至终就觉得,叶畅是他平生劲敌。他之所以让袁瑛北上起事,原因就是想要断绝辙轨车道,逼迫叶畅留在中原,不能到南边来阻挠他。   现在这个目的虽然达到了,却也折了自家兄弟。方清不将叶畅放在心上,觉得己方有数十万人,足以扫平叶畅,他的心态,与当初袁瑛别无二致。不同的是,袁瑛多少还能听得进袁晁的劝告,而方清则根本听不进去。   他们这是数股乱贼合伙,袁晁只是名义上的共主,能够勉强约束住大伙不散,这已经是他统御有方,至于让众人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这比正面击败叶畅还要困难。   “那个死太监如今如何了?”见方清颇为无趣地离开,袁晁向身边人问道。   他口中的死太监,就是安元光的养父,程千里的监军大使骆奉先。   “那没卵的货色,逃得倒是快,连接追了他几回都没有追上,如今应当到了上蔡。”身边的陈庄道。   “可惜,未能擒住他,若是擒住他,问题都好办一些……”袁晁喃喃说道。   他口中的死太监骆奉先,逃命的本领倒是大,并未如乱军中所言那般被擒杀,而是一路北奔,始今逃到了上蔡,身边只有区区几百兵力护卫,一个个人心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南下之时,都是信心满满,只觉得凭借禁军精锐,平乱不过是旦夕间的事情,大伙就是来混个军功,故此骆奉先才敢将养子也安插在军中。   结果骆奉先不懂军事,胡乱干预指挥,临敌又胆怯,率先逃命,致使程千里兵败,数万禁军也被葬送了个干净,不少干脆就投入贼人当中,成为贼军的一伙骨干力量。这个结果,让骆奉先又惊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此前之际,他一心逃走,故此没有想下一步该做什么,到了上蔡,得到叶畅擒获袁瑛的消息,又知道贼人在义阳郡暂时停住,这才缓地劲来。   “我要你奉上的兵士呢?我如今奉旨监军与贼人作战,正需要军士,你这区区县令,安敢阻我军计?”   他瞪着眼前的上蔡令,胡乱骂道,骂得上蔡令面如土色。   都是当老了官的,如何不知道这个死太监在给自己找替罪羊,他与程千里的惨败,与上蔡令没有半分关系,可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是这阴毒的太监?   他心中急转,想着怎么将这太监奉承好了让自己脱身,所谓急中生智,还真给他想出了一个名堂。   “骆公,非是卑职阻挠,实在是因为上蔡民少粮缺,不足以支奉大军,况且骆公南下之时,已经自上蔡过了一回,那时连城中的几十个差役,都随骆公南下征战,如今尚是存殁未知……贼人现在就在义阳郡,距我上蔡不足百里,朝夕可至,卑职守土有职,一死报国而矣,可是骆公肩负重担,不可轻有闪失……”   “休要说这些没有之事,你就说,拨不拨兵给我,若是没有兵,就让你的差役小吏出去捉青壮来充!”骆奉先哪里耐得住性子听他这些胡说八道,厉声打断了他。   “卑职变不出兵来,不过,卑职却知道何人有兵……达奚大尹奉叶公之命,在都畿道募兵,如今手中有壮勇近万,又挟叶公大胜之威,震慑群小,骆公何不请他来此相助?”   “达奚大尹……达奚珣?”听得这里,骆奉先心中一动。   此前程千里的惨败,他从来不以为是自己干预军务的结果,而认为是程千里无能,自己完全是被程千里所连累。他也知道,这次败回京中,他想再有出头之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能反败为胜,至少要打一场大胜仗,这样就可以将此前失利的弥补过来。   但是打胜仗需要有兵,此前骆奉先逼上蔡令出兵,是为了保护自己,可现在,他有了新的目的。   “可惜,元光不在,若是我儿元光在身边就好了,也不知他有没有到叶畅手下……”骆奉先喃喃说了声。   上蔡令没有出声,将骆奉先的注意力转移到达奚珣身上,将自己摘出来就好了。   达奚珣其实也是逃到豫州郾城的,他原本被乱贼围在临汝,后来叶畅以身诱敌,达奚珣不知围解,连夜遁逃,原本想要逃回洛阳,结果半途得知贼众十余万围洛阳,吓得他掉头向东,一路逃到豫州偃城,这才喘过气来。此时听说叶畅在洛阳大败袁瑛,他回过神后,情知自己失临汝有罪,故此在豫州、许州招募青壮,只想着多募兵马,以抵其罪。   然后叶畅准备在洛口仓围歼袁瑛,达奚珣又没有赶上这场大战,手中虽然募得近两万青壮,却发觉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整个战争之中,他完全没有任何表现,如果说有,就是弃临汝而逃。   与骆奉先一样,他也必须为自己的胆小无能而付出代价,故此,面对两万新募的青壮,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尹,这些青壮,当如何处置,是带到洛阳去,还是就地解散?”   在郾城已经耽搁了好几日,幕僚来向达奚珣问道,达奚珣嘴角起了两个大泡,正不愿意说话,听得询问,双眼顿时瞪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啊哟,啊哟!”   他捂着嘴角呼痛,那幕僚不敢笑,却又不敢不说:“郾城虽未经过贼人袭扰,但在这里久耽终究不是一回事,大尹,这两万青壮若不是及时处置,他们在营里呆久了,免不了要生出事端。这几日营中打架斗殴,每日都要生出几起来啊!”   “每日只与他们一顿饭,免得他们吃得太饱,就只想着打架!”达奚珣怒道。   幕僚大惊失色:“大尹,万万不可,若真如此,只怕会将他们逼反来……如今江南的贼人打了过来,程千里都败亡了,若是他们南下接应江南之贼,只怕朝廷饶不过大尹啊!”   “现在朝廷也饶不过我!”   达奚珣一边喃喃说着,一边在心里大骂叶畅。他原本以为,在洛阳城中配合叶畅清算杨国忠的势力,叶畅会对他另眼相看,若真将杨国忠掀翻了,他甚至有青云直上的机会。却不曾想贼人起后,叶畅毫不犹豫将他赶出来募兵,想到叶畅当日下令时的情形,达奚珣觉得,若是自己就这样回洛阳,即使叶畅不以贻误军机为名要他性命,他的仕途只怕也完了。   同时得罪了叶畅与杨国忠的人,在朝堂中岂能还有立足之地!   “都是这些死贼人,这些死贼人!”达奚珣越想越生气,在衙门大堂上大骂起来,但一骂,嘴角的泡便又疼了起来,于是大骂再度变成了“啊哟”之声。   就在这时,门前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尹,大尹,有使者求见!”   “使者?”达奚珣心里突的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颤声问道:“是朝廷派来的还是叶公派来的?”   若是朝廷派来的,定然是召他回朝问罪,若是叶畅派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不是斥责他贻误战机,就是要他回洛阳述职。   “都不是,说是监军大使骆公的使者!”   “监军大使骆公……骆奉先,他还没死!”达奚珣稍松了口气,然后眉头一拧:“他派使者来找我做什么!”   “大尹见一见不就知道了?”身边幕僚道。   不一会儿,那使者便到了达奚珣面前,是一个禁军校卫,官虽不大,神情却有些倨傲。   “让我督兵前去上蔡与他会合?”听得那校卫传达的命令,达奚珣几乎跳了起来,神情非常难看。   “程千里为兵马副元帅,有都督河南、淮南道兵马之权,如今程千里阵殁,骆公为监军,自然也有此权。”那校卫道:“如今贼人被骆公阻于淮水,其势已竭,如强弩之末,不如穿鲁缟。奈何骆公兵力不足,故此召达奚大尹前去相会。”   对于那校卫说的话,达奚珣半个字都不相信。   什么阻于淮水、强弩之末,骆奉先要是有这个本领,程千里也就不会死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骆奉先怕死,想要召他这两万青壮去保护自己。   因此达奚珣淡淡一笑:“我奉叶公之命,来此募兵,未有叶公军令,我不敢擅动。”   “达奚大尹,你这样说就错了,你是河南尹,守土有职,若是骆公不支,贼人渡过淮水,进入河南道,此前河南道便有贼,大股贼人复至,你会是什么下场?”那校卫倒是个辩才,冷笑着说道:“骆公只是监军,尚亲冒矢石不惧死伤,你堂堂封疆大吏,惧贼不敢前……也罢,你就等着长安城中来的囚车吧!”   那校卫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竟然不再看达奚珣。达奚珣心里却是突的一跳,因为那校卫这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最畏者,不就是长安城来一槛囚车,将他押送回京,然后待罪于牢中么。若真如此,杨国忠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定然要在牢里对他下死手,他可没有谁能再护着他……   “且慢,且慢,何必如此急,我又没有说不去助骆公,只是未得叶公吩咐,我不好擅自行事。”达奚珣心中念头一转,骆奉先不会让这个校卫只是来威胁一趟便了事吧?   “达奚大尹,你要小心,如今你处境艰难,须得有人能在朝廷,主要是在圣人面前为你说话!”那校卫回过头来,冷笑一声:“叶公之命听不听无所谓,但是圣人之命……”   达奚珣悚然动容。   他明白了骆奉先的意思,若是能帮他撑过这最危险的一段时间,骆奉先愿意在李隆基面前保他。骆奉先在宫中虽然不是最得宠的太监,远不能和高力士争风,但是他能捞得这个监军的位置,肯定是李隆基的亲信之人。   有他说一句话,自己的前途保下来的希望大增!   达奚珣心中念头转来转去,琢磨着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个幕僚匆匆过来,神情很异样,悄悄将一叠纸放在他面前。   这是《民报》,长安城中消息最灵通的报纸,甚至比起朝廷的邸报都要灵通。   达奚珣瞄了一眼,看到那个标题,顿时起身,慨然道:“好,骆公既然阻住了贼人,我岂能不为朝廷分忧……我明日,不,我现在就动身,督帅大军南下,助骆公击败贼人!”   他变得如此快,如此彻底,让那禁军校卫也吃了一惊,不过对达奚珣为什么会如此变化,那校卫在在乎,只要将达奚珣这两万人马带到上蔡,他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第448章 反覆无常为官宦   “哈,哈,哈!”   袁晁仰天大笑,只觉得胸中憋闷,在此一扫而空。   不怪他如此,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会得来这般一场大胜。   在他面前,骆奉先与达奚珣两个败军之将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这让袁晁身边的贼人都是满脸恶心与轻蔑。   “这二位,一个就是两腿生风骆奉先,一个就是浑身是胆达奚珣。”一个贼首笑呵呵地对袁晁道:“袁公英武,果然一鼓破城,擒获这两个废物!”   这确实是一场奇袭,袁晁抹着胡须,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冷笑着道:“两个不知死活的废物,也不知他们怎么敢与我相斗!”   “安大夫大军已经入中原,叶公便屯军在洛阳,贼子,迟早有一日要在长安城见到你的首绩!”   骆奉先与达奚珣在那抱着一团面如土色,他们旁边一小吏倒是胆大,指着袁晁破口大骂道。   贼人顿时将那小吏按住,那小吏跪在地上兀自骂个不休,袁晁上前一步,用靴尖点了点小吏的下巴。   “某最喜这种刚直强项之辈。”袁晁笑着道。   达奚珣颤巍巍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见眼前白光闪动,紧接着喀的一声,红光扑面,湿湿热热地淋了他一脸。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让达奚珣与骆奉先都大声惨叫,那小吏的人头,便滚到了他们面前。   拎着还在滴血的刀,袁晁到了二人面前,脸上笑容不改:“因为这种人脖子比较硬,砍下去咯崩一声,甚是清脆……不知二位脖子硬否?”   “我降,我降,我愿降!”   骆奉先还在那里抖,他逃来逃去,原本都逃出生天,只因为不甘心,召来达奚珣守上蔡,却不曾想达奚珣比起程千里更为不堪,原本停下来看似不再北进的贼人又如此狡猾,竟然连夜突袭,两人合在一起两万兵马只被贼人一个冲锋便溃败,他二人这次连逃出城的机会都没有。   他这个时候心里对达奚珣那个怨啊,但是没有想到,他这个太监还没有说要降,达奚珣竟然先抢着降了。   骆奉先目瞪口呆看着达奚珣,便见达奚珣伏倒在地,连连叩首,说起话来又快又急,他心里顿时大怒:这厮怎么这么贪生怕死?   男子汉大丈夫,生何欢死何惧,怎么能这么贪生怕死?   他这等没有本领没有气魄没有运道的人,怎么能这么贪生怕死?   想到这里,骆奉先眉头一拧,手掌张开,双足用力,向前便是一扑!   然后,他就死死抱住了袁晁的腿,将脸贴到那脚面上,嚎叫着道:“袁公,袁公,且听奴婢一言,奴婢原先未曾亲眼见袁公威仪,早若见此,奴婢定不会逃,而是径直降了!奴婢一年袁公,就是要坐天下称王称帝的模样,袁公后宫,当须得体之人服侍!奴婢残缺之人,唯有一片赤胆忠心,愿献与袁公,助袁公成就千秋万世帝王之业!”   刚还在拼命求饶的达奚珣顿时没有了声音,他瞪大眼睛,转而目瞪口呆地看着骆奉先了。   他心里对骆奉先那个恨,若不是骆奉先相逼,他还呆在郾城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这上蔡来送死!   他此时就忘了,他来上蔡原本就是为了抢功劳,在从《民报》上得知安禄山大军南下之后,他就生出侥幸之心,以为袁晁得知这个消息后必然不敢北上,若他能此时抵达上蔡,便可以上奏朝廷,说是自己逼退了袁晁。这样一来,前面畏敌失城的小过自然不会有谁在意了,没准还因此骗得一些军功。   哪知道他虽然盘算得好,可是来到上蔡才过一日,还没有来得及传播叶畅与安禄山联军南下的消息,袁晁就对上蔡发动突袭,一日一夜奔袭近百里,将官兵完全击溃,也将他也骆奉先擒获。   他真是不欲死,人世的荣华富贵,他还没有享受够呢!   一念至此,他顿时省悟,骆奉先这个死太监能够服侍袁晁后宫,他却不行,除非他也想把那活儿给割了。   若他对袁晁没有用处,岂不就意味着死路一条?   他也冲了上去,将袁晁的另一条腿抱住,大声叫道:“袁公,我有紧急军情禀报,有朝廷……啊,不,有伪朝的军情禀报!”   袁晁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他身边的亲随和乱军首领都哄然大笑。   “文官,太监,再加上那些拎起刀枪手脚就发软的武官……哈哈哈哈,这就是官啊,官啊,官啊!”袁晁哈哈大笑,脸色却毫无笑意,目光森冷,杀机凛然。   “我有紧急军情啊,我能替袁公管理庶务,为袁公效力!”达奚珣嚎叫道:“安禄山来了,安禄山督帅十万边军入中原了!”   袁晁原本是想杀了这狗官与死太监的,听得这一句话,顿时头皮一紧。   他此次举事,最担忧的就是叶畅这个人和安禄山手中的军队。他这些年有意打探各处消息,知道安禄山手中兵力最盛,也最为精锐,他派袁瑛到河都、都畿起事,原本的想法就是在安禄山南下之前形成大势,断绝安禄山的粮道,到时就可以和这个未必忠于大唐的胡将谈谈条件。   如今因为袁瑛事败被擒,这个目的实现不了,只能指望朝廷忌惮安禄山,不令他领军入中原。   却不曾想安禄山现在就来了!   “你所言是真?”一把拎起达奚珣,袁晁厉声问道。   达奚珣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不说的?当下连珠一般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我来时便接到消息……安禄山已亲帅十万边军南下,消息中说,他已经到了绛州!”   他一边说,一边胡乱从怀里掏出纸来,正是那份《民报》。   安禄山此时早已领河东节度使,据说朝廷有意令李光弼代他,但是因为民乱,此事不了了之。他此次入朝,也不象以往那样走河北道、河南道、都畿道,而是直接走河东道,故此行军速度甚快,在杜甫得到消息去打探之时,他已经到了离风陵渡并不远的绛州。   “竟然是真的,安禄山这厮竟然南下了!”   看着那报纸上所载,袁晁吸了口冷气,心旌不禁动摇。   “叶畅又在洛阳聚兵两万,他有莫测之机,能随时招募到青壮为兵,而且那兵还能打,袁公之弟便是中了叶畅诡计,后败于洛口仓……袁公,不可北进,只能南下,攻下淮南道,再平江南道,以淮南、江南富庶,望观中原,等待中原之变!”达奚珣说到这,声音更大了:“如今天子年老,其寿不过十载,袁公在淮南道、江南道经营十载,再一统中原……”   “蠢货,那样的话,安禄山与叶畅必然坐大!”旁边的骆奉先一把将达奚珣推开,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声:“大喜,袁公,大喜啊!”   袁晁瞪着这个太监,面上杀机盎然:“喜从何来!”   方才达奚珣说的话让他有些心动,他正想细问,可这个时候骆奉先又来捣乱,让他极度不快。   “安禄山与叶畅二贼必不相容。”骆奉先阴笑道:“安禄山定是杨国忠引入朝,以分叶畅之势者,他入京之后,先要与叶畅斗上一番,两败俱伤之下,这天下,必然是袁公的了!”   “什么?”袁晁有些不解。   旁边的达奚珣一拍脑袋,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经过洛阳骚动之后,叶畅与杨国忠是彻底撕破脸了,这一回必是互不相容,若没有袁氏兄弟起义之法,只怕两人在京中都斗出了胜负。   原本两人势均力敌的,但叶畅平乱有功,手中有了兵权,杨国忠又有把柄在他手中,明显处在下风。但杨国忠却招来了安禄山,有安禄山相助,两人的势力恢复平衡。   可是摊牌的局面已经形成,只要双方没有迫切的外敌,那么就必然会内斗,直到分出胜负来!   “安禄山岂是叶畅对手?”袁晁道。   “加上圣人就不同了,叶畅功太大名太高,这已经是自寻死路了,周公之贤,尚难免成王之疑,何况他叶畅?”达奚珣乘机插嘴:“只要稍加观望,长安城内,必然有变!”   袁晁背着手转了两转,回望了一下达奚珣与骆奉先,脸上神情,仍是犹疑不定。   他原本的安排被打破,最主要的谋主齐亚德也被捕,此时让他拿出一份新的战略来,确实不是件易事。更重要的是,他信不过这两个家伙。   “我就在这观望?”他问道。   骆奉先在宫中察颜观色锻炼出来的,从他的神情当中看出了他的真意,当下叫道:“不可,不可,袁公如何能在此观望!此地还是离叶畅太近,袁公就在卧榻之畔,叶畅与安禄山必然会齐心协力,但是袁公若能远离都畿道,叶畅与安禄山必内斗!”   “回淮南道?”袁晁又问道。   达奚珣听出他不大愿意回淮南道,心里再一琢磨,便道:“可去山南东道!”   “哦?”   “走山南东道,顺南西西向,若是叶畅与安禄山内斗,则寻机出子午过,或者入汉中!若是情形有变,迹可南下过大江,去江南西道!”达奚珣琢磨了会儿,猜出袁晁心意,他乃是台州人,终究是想回到自己老家,若是事有不济,当真是宁可回江南道也不愿意呆在淮南道的。   “此策甚好!”旁边几个亲信和贼首这个时候也插嘴道。   他们这一路过来,个个都抢得腰缠万贯,若不是想着坐天下,早就想回去当个富家翁了。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众人都欲回家看看,达奚珣之语,正合众人心意。   “你二人当真愿奉我为主?”袁晁也是心中大动,他这一路上没有掠到多少文官,正愁着手下有悍勇好战之辈,却没有能上得台面的文官。这达奚珣好歹曾任过礼部侍郎,也算是朝廷里有名有姓的人物,倒可以帮他招徕些人手。   “愿奉袁公为主!”达奚珣没有出声,那边骆奉先先叫道:“我还有一计!”   “你说!”   “达奚大尹为河南府尹,我二人举义之事,朝廷尚不得知。”骆奉先目露凶光:“袁公可以达奚大尹之名,号令郡县开门相迎,如此附近城池,兵不血刃可得也!”   “你!”达奚珣大怒,指着骆奉先的手指头都在发抖。   此前再为袁晁献计什么的,都不为别人所知,即使日后袁晁兵败,他也可以推搪脱罪。但是若真为袁晁去骗取城池,消息传到长安,他达奚家里的人头,还不够愤怒至极的李隆基砍的!   这骆奉先是太监一个,孤家寡人,便有子嗣,也是收养,自然没有把家人放在心中。他达奚珣家中人口虽不算众,可毕竟还有些让他牵挂的,这样一来,岂不害了家族?   骆奉先阴森森看着他,嘴角撇了一下:“怎么,达奚大尹还想着再投回朝廷?”   袁晁眼中顿时杀机闪动,达奚珣猛然缩了一下脖子,抬头望了袁晁一眼,然后道:“哪里,哪里,我虽是河南府尹,但如今河南府都听叶畅的,我的名号,未必管用。倒不如骆公之名,骆公为监军,程千里已死,便是叶畅都得听从骆公号令,我便是奉骆公之令,从偃城赶来上蔡……还是骆公之名好用!”   骆奉先脸顿时抽动了一下,他虽无嫡亲子嗣,但总还有些亲族,真是如此,他的亲族也必然完了。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与达奚珣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眼见这二人斗鸡一般对起了眼,袁晁哼了一声,然后嘿然笑道:“这倒是好计,好计……就这样吧,以你们二人之名就是!走,把诸家头领召集起来,我们商量一番!”   他转身出去,亲卫都跟走,屋子里顿时只剩余达奚珣与骆奉先二人,两人相互瞪了许久,达奚珣叹道:“骆公,你何必害我?”   “你方才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我,怎能来怪我?”骆奉先咬牙切齿地道。   达奚珣懊恼地撇了一下嘴,这死太监就是小心眼,方才自己求饶时,连自己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哪里能管得着他?   不过此时,却不是算账的时候,见左右没人,达奚珣小声道:“你我皆是降人,若不同心,如何在贼……袁公身边立足?你我互为援手才是,骆公以为如何?”   骆奉先心里暗暗记下他方才险些又以贼首称袁晁之事,面上却点了点头:“只要达奚大尹愿意,某亦愿意!”   第449章 休道风寒为小恙   冬雪来得极快,昨日才刚刚天阴沉下来,到今日,已经雪满原野了。   叶畅醒时,发觉外边天色极亮,他赖了一下床,这才在响儿服侍下从床上起来。响儿银铃一般的声音随着一阵寒意传了过来:“下雪了,好大雪!”   叶畅皱了皱眉,快步来到门前,发觉院子里果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昨夜并没有怎么刮风,却不曾想,无声无息落了这么多的雪。对着满眼的雪色,叶畅又发了一下呆,似乎不大愿意。   “今日郎君有何事要办?”   眼睛有些发红的刘长卿早就候在门前,见叶畅出来,没有怎么寒喧就直奔主题。   “雪甚大,城中百姓有没有遭灾的?”叶畅问道。   “昨夜就在忙这个,城里有一百七十余户屋子被雪压塌了,其有三十四户无家可归,职下与洛阳令一起,将他们安置在亲友家中,压死了七个人。另外街上派人巡视了,所有无家可归者,都被带到收容处暂时收容。好在如今贼已平定,石炭能源源不断运进来,今早我便去问过了,每石石炭三百七十二文钱,价格已经落下。”   “让差役们挨家挨户警示,石炭有毒,使用时要小心谨慎,不要紧闭门窗,须得留出毒气排出的空隙。”   “是。”刘长卿又应了一声。   他知道叶畅心情不好,不敢罗索,正要退下,叶畅突然又开口道:“刘公,去召安元光来,今日大雪,我心神颇为不宁,不知城外百姓情形如何,我要出城巡察。”   “这么大雪……”刘长卿有些犹豫。   “正是大雪,我才要去,原本就是贼乱之后,百姓生计艰难,不去看看,我心中实在是不安啊。”叶畅缓缓道。   他这番话让刘长卿有些感动,当下退出之后,不久安元光便到了叶畅面前,叶畅吩咐了一番,安元光心中大喜,叶畅此次出巡,不带别人却只带他,分明是对他另眼相看。他应了之后,便出门点兵,不过小半时辰便回来:“叶尚书,兵马已经备齐!”   “这次可能要在都畿道巡视几日,甚至有可能去河南道看看,你备了几日粮草?”   “依着叶公之令,备足七日粮草!”   这是叶畅带兵的习惯,他手下兵士外出,不论所执行的是什么任务,都要携带七天粮草。这个规定看似呆板,实际上却是叶畅深思熟虑的结果。七天粮草,足够打一场攻防战所用,这样就不虞被人突袭包围后没有足够的食物支撑。   叶畅领着人马向东而去,一路抚慰,召集各地官吏布置应付大雪事宜,沿途官吏,多少有些怪罪叶畅小题大做:这场雪虽然大,可是还没有到成灾的地步,原本用不着这么上心。但是只要被叶畅发现这种心思,少不得要大发雷霆斥骂一番,其中还有几个倒楣的家伙被叶畅就地免职。   或许是沿途辛苦,又或许是心情郁闷,到了洛口仓时,颜真卿一看叶畅就吓了一跳:“叶公这是怎么了?”   “偶感风寒,稍有不适。”叶畅在马上用浓厚的鼻音回到:“不过无妨,我在洛口仓休息几日,你寻一个好些的郎中来便是。”   颜真卿看他模样,形容有些惟悴,并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他心中暗暗担忧,派人去请郎中,自己陪着叶畅入内。   “颜公不必担忧,让我静养即可。”叶畅见颜真卿寸步不离跟着自己,笑着向他道。   颜真卿默然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叶公不必太过心焦,无论朝中有何变故,叶公于国有大功,天下官民之心,大半在叶公这边。”   他知道叶畅身体一向强健,此时出现重病之兆,十之八九乃是忧怒攻心,其直接原因,便是朝廷召安禄山入京。在普通百姓眼中,这纸诏令是再正常不过,可是颜真卿却明白,这其实代表着朝廷对叶畅的不信任。   朝廷真的想快速平乱,只要诏安禄山的兵来即可,将这些兵派给叶畅,想来旬月之间,叛乱可定,根本用不着安禄山本人来。但现在朝廷把安禄山召来,而且不是让他直接赴战场,而是安置在京畿,分明是看叶畅屡战屡胜又赤手空拳拉起了近两万精兵而心怀忌惮。安禄山此来,拱卫京师只是目的之二,真正的目的还是对付叶畅!   没有多久,郎中请来,为叶畅诊断之后,开了几服药。出来之后,颜真卿问其详细,郎中神情微微有些异样:“叶公虽无大碍,但劳心过甚,须得静养。”   与颜真卿想的也相差无几,他点了点头,便打发郎中离去。   但到了夜间,叶畅身边的栗援却来寻颜真卿,说是叶畅有事召他。颜真卿依言来去,却看到叶畅神情冷竣,一身盔甲。   颜真卿愣了愣:“叶公还不安歇,这是……出什么事情了?”   “我准备连夜南下,直取豫州!”叶畅道。   “可是叶公身体……”   “我身体并无大碍,沿途放出生病的消息,乃是为了掩贼耳目。贼人只道我在此养病,又值大雪,必不备我,乘机一鼓擒住贼首,安定天下。”叶畅说到这,微微一笑:“有些人只道我会勒兵不前,先与安禄山相争……我岂是这等不以大局为重之人!”   颜真卿看着叶畅,好一会儿,只觉得热泪盈眶:“叶公果然为大唐之柱石,安禄山辈,如何能与叶公相提并论!”   叶畅笑了笑,没有再说此事,只是让颜真卿遮掩他的行踪,对外只道他在养病。   计议已定,叶畅悄然出城,身边将士,他竟然只带了安元光等二十余人,就连栗援,也留在了洛口仓城。   望着叶畅离开的背影,颜真卿再度热泪盈眶:朝廷待叶畅何其不公,而叶畅为天下又何其无私,这等人物,理当为周、伊之位,宰执天下,治国安邦!   他却不知,叶畅脸上,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朝廷将安禄山调入京畿,防止他带兵入京争权,那有什么用,叶畅要争的,原本就不是京中那方寸之地,他要争的是天下的官心、民心!   便是颜真卿这等忠直人物,现在都忍受不了朝廷,只要再进一步,他们就会将天下之望托付于自己身上——那个时候,莫说是安禄山,就是李隆基自己本人恢复到二十岁之时,也根本无法阻止他入京城执掌权柄!   更何况,这群被眼前贪欲蒙蔽了眼睛的鼠目之辈,还会替叶畅做一些他想做而不方便做的事情!   上蔡城中,袁晁此时还未睡下。他占据了城里最好的一户宅院,此时正在其大堂中大摆宴乐,诸贼首,除了留在淮南的陈庄,其余都在这里。   “诸位兄弟,咱们四五十万人,不可能久居于一处,须得早些定下方略。”酒微熏之际,袁晁赶走女乐,对着诸贼首道:“别的不说,咱们在上蔡有五万余人,加上新投的两万余,总共就是近八万,上蔡之粮,最多还可以给我们吃上十日,十日之后去哪里就食,是一个大问题!”   众贼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人数极多,打仗时啸聚一处,但战毕之后各自分散就食,可以说打到哪吃到哪,此前就没有为粮食担心过。方清地位仅次于袁晁,笑了会儿后便道:“自然是去洛阳就食,虽然袁五哥败了,可咱们此去重拾旧部,凑个七八十万人,叶畅便真有撒豆成兵的本领,总变不出这么多人手来吧?到时咱们将他擒了,拿去和狗官们换袁五哥来!”   “要是去洛阳,就得做好与安禄山十万精兵相遇的准备。”袁晁心里冷笑一声:“哪一位兄弟愿意领本部为前锋?”   这个问题一问,众人顿时都不笑了。   此时通过各方细作,他们已经打听清楚,叶畅“变”出来的那些兵马,原来是退伍的老兵、矿山工坊里的工人。众人盘算着洛阳周围已经没有多少这样的人物,故此不怕叶畅。可是安禄山不同,安禄山的部下都是边军精锐,让他们忌惮三分。   就算不怕,他们也要担心,这些贼军首领的地位,基本是由其部下人数决定的。为前锋者与安禄山战,就算惨胜,自己损失大了,也就意味着在贼军之中失去了话语权。   见众人都不说话,袁晁冷笑了一声:“看来诸位兄弟都是明白人,咱们此际,人数虽众,但还谈不上精锐,尚不足与官兵精锐相抗。兵法有云,要避实就虚。咱们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去夺洛阳,而是暂时让一让,在征伐之中增加更多的兵士,练出一支精锐来。我觉得在这边休整得已经够了,明日开始,我便要准备渡淮河回淮南道,你们若是不愿意回去,便留在这里就是。”   哪个愿意留在这里,成为安禄山、叶畅第一个要消灭的对象!众贼首纷纷嚷了起来:“袁大哥这是哪里的话,咱们都奉袁大哥号令,袁大哥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唯有方清,皱着眉不说话。袁晁看着他,见他迟迟不开口,便笑道:“方贤弟欲留在河南道?”   “不是,我只是想,咱们几十万人,淮南道被咱们扫了一半,接下来得去哪里就食?莫非真去打广陵?那边不太好办,据说王启年、韩黄裳他们花重金招募壮勇,意欲与我等一战啊……”   方清不怕官兵,却有些怕王启年与韩黄裳,因为他知道,这二位与他们是一般人物。若真是逼急了,这二位凭借着金山之财,招募壮勇,不敢说击败他们,至少在广陵择坚城守住是没有太大问题。那时他们困于坚城之下,朝廷大军再于背后,他们就会和袁瑛一般下场。   “自然不是广陵,我有意西征,去山南两道。”袁晁撇了一下嘴:“我等退军,官府之中,安禄山与叶畅必为争功而内斗,到那时我再从子午谷北入关中,或者绕回河南道夺洛口仓,无论如何,都胜过此时去迎其锋锐!”   “袁大哥以为安、叶必内斗?”   “最知晓那些狗官心里想着什么的,必是狗官,此次我擒下的那些狗官,以性命担保,安、叶必要反目!”   “那些狗官说的话,岂能做得了准。”方清嘟囔了一句。   “方贤弟若是不信,自可留在此地。”   让方清一部留在淮北之地,他又没有这个胆量,讪然一笑之后,他便闭口不说了。见众人终于达成一致,袁晁安下心来,颇有些心力交悴之感:那狗官与狗太监说得不错,自己不能号令统一,故此人力虽众,却只能打顺风仗,若是遇到硬仗,少不得要白耗时力。   就象这次一般,召集诸家头领开个会,便花了三日时光,先是给他们调解彼此之间的争半,然后要一一说服,最后还得防着他们临时改变主意。狗官狗太监建议避开叶畅安禄山锋芒之后,要建制定规,当真是刻不容缓!   酒宴散后,袁晁回到里宅,便见达奚珣与骆奉先二人抱着火炉对坐,正不知在说什么话,二人争得面红耳赤。见袁晁回来,两人起身,达奚珣先开口问道:“袁公,商议的结果如何?”   “你二人倒是说得准,他们同意了。”   “我们早说过,这些人只想着自己,却没有人想着袁公基业,袁公真想成就高祖、太宗之事,还要广纳贤才提拔能者才行。”达奚珣小心地观察着袁晁的脸色:“当初高祖太宗能有李靖、徐世绩、尉迟恭、长孙无忌等诸多人物追随,方能击败四方,小人不才,愿为袁公门吏!”   “这等话不必说了,对了,我已经吩咐,令他们安排两个美貌女子服侍你们。”袁晁道:“你们还有什么主意,速速献与我听!”   两人对望了一眼,哪里还有什么好的计策,他们方才争来争去,无非是在争,袁晁究竟能否成事。但争到最后,两人一致认为,如今朝廷虽然失了不少人心,可李唐根基尚在,尚未到能够一鼓推翻的时候。   想要活得久些,唯有离中原远些,借着中原李唐内部的纷争,在边角之地苟延残喘,待中原之争出了结果之后,赶紧献土纳降,换个既往不咎。   但这话,他们不敢说与袁晁听。   第450章 叶畅雪夜入上蔡   “贼首还在上蔡城中?”   此时离上蔡不足四十里,叶畅勒住马,望着眼前出现的这几个人问道。   安元光在叶畅身边,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些人,他们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早就等候在这里,莫非是叶畅早就安排好的人手?   回想这一路行程,安元光心里便觉得甚为诡异:叶畅先是谎称察看雪灾出洛阳,然后又借着生病离开洛口仓,半途与两千精卒老兵会合,突然南下直奔上蔡。一路上沿途都有补给,而且每过一段路程便有人将军情禀报到他手中。   “正是,贼人还在上蔡城里,各路贼首连接着摆了三日酒宴,在商议是继续北进还是另做打算。袁晁已经说服其余诸贼,另外,已经打听清楚,达奚珣与骆奉先俱未死,已经事贼!”   听得这句话,安元光神情大变,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骆奉先是他养父,叶畅虽然令他恢复旧姓,可是当时他心中并不是完全愿意,还说了“养恩未报”之语,如今得到的消息,却是骆奉先并未殉国,而是屈身从贼,对于他来说,也是一大打击。   叶畅还会信任他么,一个事贼之奸宦之养子!   安元光心中有些悲凉,他是胡人出身,心慕中华,归化为唐人,对于大唐可谓忠心耿耿,但因为出身不对,所以只能为骆奉先之养子,现在这个养父又成了叛逆,他哪里还能得人信任?   叶畅斜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先暂宿于此,待天明再前进……元光!”   “……在。”   “你为我宿卫。”叶畅缓缓地道。   周围诸将都是一愣,善直还没有什么反应,那边王羊儿几乎是跳将出来:“宿卫乃是我之责……”   “今夜交与元光,你养足精神,明日没有多少时间休息,会有一场大战。”叶畅道。   众人看着安元光,特别是王羊儿,神情多少有些不善。   安元光虽然很清楚,叶畅是在向他表示信任,可是一想到刚刚那个消息,叶畅却能这样对待自己,他心里就象有团火在烧一般。一边是虽有养恩却毫无忠义的养父,一边是慧眼识珠赏识和信任自己的上司,他几乎没有犹豫,垂下头对叶畅说道:“诺!”   叶畅是有些感冒,这段时间又在路上疾驰,故此早早披衣准备睡下。安元光执矛肃立其门前,外头虽是寒气逼人,他却端直不动,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一看天空。   细碎的小雪缓缓飘落,积在他甲衣之上,渐渐将他堆成了雪人一般。   半夜之时,叶畅起身更衣,披着大棉袄来到屋外,见安元光模样,吓了一大跳,忙拉着他入屋:“元光,你这是做什么?”   “受叶公信重,元光唯有竭诚以报,肝脑涂地,方能聊表寸心!”   “胡闹,站在雪中冻坏了自己,就算是肝脑涂地?”叶畅斥了一声:“留下有用之身,这才算是回报于我!”   将安元光拉入屋中,两人围着火塘坐下,安元光知道叶畅并不拘礼,故此倒没有太过谦让,但坐下后仍然不敢全坐,只是坐了半边。   “元光,洛阳城中还有贼人的细作,故此我此次南下,多布疑阵,不仅仅是要瞒过这些贼人的细作,也是要瞒过朝中某些人的眼线。不曾想知道骆奉先从贼的消息……元光,我不瞒你,骆奉先葬送了程千里数万将士,我就有意诛之,如今又得他从贼的消息,即使你以功替他赎罪,我也是绝然不准的!”   安元光激灵了一下,想要离座下拜恳求,却被叶畅一把摁住。   “元光,我知道你的意思,非是我不饶骆奉先,是你在军中枉死的那些袍泽饶不得他!那些与你一个锅里舀饭吃的、你突围时护卫着你的、贼军追时替你断后的兄弟手足饶不得他!”   安元光还是拜倒在地,口中呜咽有声:“叶公,虽是如此,还请叶公网开一面……恕小人养父死罪……”   “私相授受,非我所为也!”叶畅沉吟了一会儿:“我虽是爱才,可是元光,我知你乃豪杰之士,别人并不知道,若只是因为你求情,我便不顾国法……你说这如何能服人心?”   安元光觉得叶畅话里似乎还有话,略略琢磨了会儿,顿时明白:“叶公,我必立下殊勋,以塞众人之口!”   叶畅皱着眉:“你这厮便是死心眼……等你立下殊勋再说吧。”   他说完之后,自顾回到里屋去睡,安元光正待再出去,叶畅却又道:“你就替我守着火塘,小心炭毒!”   听得叶畅上床的声音,安元光心里感激,他细细思来,叶畅方才的话,虽然有安抚他的意思在里面,可更多的是对他的激烈和期盼。他是聪明人,若不是看重他的能力,叶畅完全用不着做出这种姿态,而这种看重,是此前他从未遇到过的。   次日早,雪虽暂歇,但天色夜旧阴沉。叶畅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大早就下令出发,每行半个时辰,便休息一刻。此时已经进入贼人活跃之地,他们一路急行,到得傍晚时分,抵达汝水之畔,距离上蔡,已经不过三十余里。   “诸位兄弟,兵贵神速,我等到此,贼人尚且不知,乘夜疾行,在明日天明之前就可以抵达上蔡。贼人虽多,却不堪一战,全功之役,便在当下!”召集全军在一起休整,叶畅登高说道:“诸位是否还能撑得住?”   若不是叶畅本人来,换了别人,诸老兵必然不干,但叶畅自己亲身试险,而且还是带病出征,众人哪里不知道好歹?   “叶公放心,叶公千金之躯,又有恙在身,尚且能坚持至此,何况我等!”   “正是,我等身受叶公之恩,此正是报答之时!”   看着这些军士争先恐后表示愿出死力,安元光微微闭上了眼。   他在洛口仓时,就隐约觉得,叶畅看似一片忠国之心底下,似乎还隐藏着自己的一些算计。   即使是昨夜叶畅对他推心置腹,让他感动不已,也下定决心要与叶畅一道替国效力。   在这个时候,他将这些想法都抛开了。   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没有那么多猜测疑惑,他很明白一点,叶畅就象是滚滚江河,已经汇成了大势,一路东流,绝不会因为一点小石头、小土丘而停留、折回。   或者会弯曲会改道,但终究要流入东面的大海。   他只能象这些老兵一样,汇入这个大势中去,唯有如此,才能施展平生抱负。   “贼早平定一日,淮南、两江道的百姓就早一些安定下来,咱们商会的商道也就早一天通畅,诸位可以早一天回去与家人团聚。”叶畅又道:“此战计功,一如既往,除此之外,尚有新商会之股份,折算军功可兑!”   诸军士士气顿时大振。   他们都是被安置在各个商会下属行当里的退役老兵,自然知道现在这些商会有多赚钱。就算是今年下半年因为战乱的缘故商道断绝,可就按上半年的收益,大唐的三大商会半年的利润就接近去年全年。   控制了安西、云南,叶畅的商道已经铺到了遥远的域外,大唐虽然仍然是叶畅的最大市场,可是国外的收益,现在也大约能占叶畅收入的四分之一。这四分之一收入,可是不怎么受国内战乱影响的。   在叶畅数重激励之下,诸军扛着严寒与疲倦,用了大半夜时间,走完了剩余的三十多里。次日凌晨之时,他们已经到了上蔡外围。   “这附近村落,大多被贼人占据,贼人如此,既是为了以之为营寨,也是广布哨卡。此前我们可以借着夜色避开,但如今这村子却是避不开,只能从其边缘经过。好在贼人警惕性极差,所遣的岗哨,也都缩在屋里避寒。”   召集诸将,叶畅指着面前的村子,将情形说与诸将听,末了他补充道:“我们要不要先取此村?”   安元光手中举着望远镜观察着那个村子,身为武将,他对这个能够侦察敌情的宝物爱不释手。如今还很早,天色才朦朦亮,远远望去,村子里没有一人。不过从这村子的规模来看,里面人住得非常分散,他问了一句:“村子里有多少贼人?”   “有千余贼人。”前来禀报的斥侯道。   千余贼人,当然不放在安元光眼里,他看过叶畅这些老兵,虽然年纪偏大些,但一个个矫健勇武,比起他们京中禁军战斗力只怕要强得多,近三千老兵收拾一千余贼人,估计自己的伤亡不会超过十个——但是,却无法无声无息在一瞬间将所有贼人都消灭。   叶畅此次只带了三千人,乘着雪夜长途奔袭上蔡,目的是一举端掉贼首。失去了贼首统领之后,这些贼人恐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他们便是流窜四野,也不过是几个小吏带着一村民壮就可以缚住来献。   所以不能惊动村子里的这些贼人。   安元光心里盘算着,移动着望远镜,希望能找到一条可以避开村子的道路。   贴着村子走倒,倒是可以不必进村,或者走村边上的那小河道……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村边小河对面,那里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屋前有个大篱笆,几十只鸭正摇摇摆摆走出了篱笆。   “叶公,可以从河道过去,如今冬日,河水较浅,河畔可以过人!”安元光心中亮光一闪,他惊喜地回头:“再遣两个人,去河那边,驱赶那些鸭子!”   “你的意思?”   “鸭子叫的声音,可以掩盖我们经过的声音。”   叶畅眼睛瞪圆了一下,然后笑了。   “便依你言!”   没有多久,鸭子嘎嘎的声音在远处响起来,甚为热闹。村子里的贼人岗哨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驱赶之下,懒洋洋地探出了头,象征性地往那边望了望。   “如何,是不是有人?”   “哪里有什么人,这几日捉鸭子吃的人多了,几百只鸭就剩余这几十只……不知哪个将篱笆关起来,鸭子出不来,自然在那叫个不停!”   “你去将篱笆打开!”   “得了吧,这么冷的天,先让阿耶我再暖和暖和,他娘的,那些当首领的可以抱着娘儿们在床上快活,阿耶我在这里风吹雪打就够了,还要我去管鸭?”   他不肯去,旁人也不肯多事,自然就没有谁会在意那鸭子嘎嘎叫声中隐藏着些许动静。   过了这村子,上蔡城便已经在望了。此时天色朦朦亮,叶畅下令全速进发,当他们到了上蔡城下时,发觉城头连个哨卫都没有。   “贼人果然防备松懈!”叶畅见此情形大喜,他顾盼左右:“传消息过去!”   跟着他们的一个斥侯上前,在城边用口哨学鸟叫声,学了两声之后,城上伸出一个头来,往他们这望了望,然后又缩了回去。片刻之后,城上抛下数道绳梯,叶畅当先便要上去,却被安元光抢了先。   “叶公,请让我有立功之机!”抓着绳梯,安元光对叶畅道。   叶畅微微一笑:“好,今日兵力,就交与你!”   安元光闻令大喜,他当先攀上了城,看到那个在城头的细作对他笑了笑,安元光拱手行礼,然后问道:“贼人在哪?”   “就在北城西坊,你瞧,那最大的院子那个坊,贼首全部宿在那边!”那细作指着道。   两人对话间,已经有数十名士兵攀上城头,他们悄然打开城门,而在城下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军士们,开始迅速又无声地涌入。   安元光快速从城头下来,爬上自己的战马,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几个他认识的人,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得了叶畅的命令,这些精兵,就会听他的。   他不知道叶畅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才能的,他知道的是自己不能让叶畅的期望落空。   因此,他举起手中的马槊,向着北城西坊一指。   “诸君,杀!”   “杀!”   一千余人跟随着他,潮水一般向着那个方向涌去,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在这座小小人上蔡城里,却已经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与此同时,叶畅也进了城。   看到安元光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他笑了一下,眼中暗含深意。提拔安元光,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华,更是因为他的身份。   禁军将领啊。   第451章 乱风方止阴风生   袁晁昨夜酒饮得稍多了些,加之准备离开上蔡,免不了在女娘身上折腾,所以睡得特别死。快要到了卯时,他仍然鼾声如雷,急骤的马蹄声响起时,袁晁才悠悠醒来,他摇了摇头,宿醉带来的头疼让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缓过神来之后,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为何马蹄声与喊杀声会在城里响起?   “是哪一路兄弟闹将起来了?”心念一转,袁晁问道。   他并不相信这是官兵,因为最近的还有战斗力的官兵在数百里之外,他只以为这是哪家义军首领与别人发生争斗,导致两军之间内讧,这种事情,在他起事后发生过不只一次了。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上蔡,竟然还闹出这样一出来,袁晁心里就觉得不快。   然后门“砰”一声被撞开,一个亲信闯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官兵,叶畅,官兵叶畅杀来了!”   袁晁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哄响,眼前金星直冒,他定了定神:“休得胡言,叶畅还在洛口仓养病……”   “袁大兄,是真的,城里不知来了多少官兵,都是凶悍绝伦,他们口口声声,奉叶畅之命来平贼……大事不好了,赶紧走吧!”   听那贼人这样说,袁晁才彻底清醒过来,他跳起身,顿足下令:“快召诸位首领议事……不对,快出城!”   厮杀声离他所住之地并不远,听起来就在那坊门之外,这个时候,可没有什么余暇去商议,应当速求脱身才是!只要能出城,再重振旗鼓,大不了远遁逃走,唯独不可在此等死。   不过他也明白,若就是只身逃走,少不得要被人擒获,故此他虽未召集诸路贼首,却将自己的亲信还有能抓得到的贼兵都聚拢起来,也拼凑了四五百人。他听厮杀声最初时主要在北门,但此刻东门也响了起来,便一指坊西门:“去西面,那边离城门近,出了坊便可以出城!”   他带着这五百余人冲到西门处,只见这边静悄悄的,与坊北、坊东并不相同。袁晁心里稍松了口气,才有余暇思考,这些官兵究竟是从哪时来的。他将群贼散布在上蔡周围,几乎每一个村落都有他的人,官兵来此,应当早就被发觉,即使打不过官兵,也可以用烽烟示警,但是即使是到了如今,他也没有看到别处有烽烟起来。   “莫非叶畅真有什么奇门妙法,能够神兵天降不成?”他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得胡思乱想。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前面一阵惨叫,他抬起头望去,整个心都象是沉入了冰窟之中!   他们已经到了西坊门前,只见门外约有两百官兵,行列整齐,手中执着弩,冲得最快的几个贼人,已经被射倒在地!   安元光冷冷打量着这群冲出的贼人:“如我所料,贼人果然会自西门逃遁……跪降者免死!”   这些贼人大多为袁晁亲信,都是不惧死的悍贼,见此前情,喊了一声便往前冲,安元光也毫不心慈,下令齐射。转眼前西坊门前倒了一大片人,足有近百名贼人或死或伤。   见此处冲不出去,袁晁只能又退回坊中,此时四面喊声俱起,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围住了。他又试着冲了一次,仍然是扔下几十具尸体后被逼退回,而且官兵乘势还夺了坊门,开始向他们突击过来。   见安元光骁勇,袁晁心知想要从西门突出绝无可能,他只能接连后退,又退回到自己住的宅院之中。这宅院乃是上蔡一豪强所建,院墙高大,还设有角楼,依托着这个,一时间倒是守住了。   但袁晁心中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事情,除非城外的大军发觉城中不对,纷纷入城来救,否则他只怕要折在这里了。   “该死,为何会如此!”他此时心中焦急,却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策,当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有人大叫:“袁大兄,这是怎么了?”   回头望去,却见一脸醉意的方清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袁晁心中暗恨,若不是方清暗中鼓动一些鼠目寸光之辈,贪恋上蔡这边安稳,不愿意离开,哪里会落到这般地步?   “袁大兄?”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方清又问道。   “叶畅杀来了,我们今日难逃一死!”袁晁悲凉地道。   “什么?”方清激零了一下,宿醉彻底醒来,他从一个贼人那夺来一把刀:“在哪,叶畅在哪?”   实在懒得理会他,袁晁心念一转,突然想到一事,他令人将门守好,自己带着亲信拎刀便来到跨院。   达奚珣与骆奉先正在这里探头探脑,见他来了,两人都是色变。   “袁公,袁公,外边……是官兵杀来了?”   “正是,这岂不是如了你们所愿?”袁晁阴声笑了笑,见二人真露出喜色,他勃然变色道:“只是你们莫高兴早了,休要忘了,你们已经投靠于我,落到官兵手中,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达奚珣与骆奉先都是猛然一抖,两人对望了一眼。   若放在李隆基开元年间,或许他们还能活上一命,可自从进入天宝年间后,李隆基为人就越发刚愎多疑,他们这等背叛行径,肯定是难逃一死,甚至有可能是极为凄惨的死法。   除非他们能立功自赎,可是如今情形下,他们如何立功自赎?   念头转来转去,两人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眼见二人这模样,袁晁眼中杀机越来越甚,刀也渐渐举起。   “有办法了,有办法了!”骆奉先倒是急中生智,大叫起来:“如今官兵还不知达奚大尹投靠了袁公,可请达奚大尹向官兵下令!”   “我劈了你这个没卵的死太监!”达奚珣跳起来,扑过去便扼骆奉先的喉咙。   他是文官,还不如骆奉先力大,但暴起发难,骆奉先没有防备之下,被他卡住喉咙,舌头顿时伸了出来。骆奉先慌急之间狠狠抬膝,撞在了达奚珣胯下,达奚珣顿时手一软,骆奉先喘过气来,又将他掀倒在地。两人便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边撕打,一边叫骂。   这模样,倒让袁晁险些气乐了过来。   “两个狗官,早就该杀了省事!”袁晁喃喃说道,拎刀便真的上前。   就在这时,听得身后轰的一声响,却是门终于给撞开了。官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阵飞蝗般的弩矢,院子里的贼人给射倒一片,紧接着便有人叫道:“我降,我愿降,袁晁在跨院,我愿献了袁晁!”   “方清!”袁晁听出了声音,嘶的一声吼,回过头来,却看到院子里的贼人在方清的带领之下,纷纷弃刃跪倒,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投降,他还待组织身边的亲信反抗,就听得一声战马嘶吼,一匹马驮着个武将冲了进来。   “谁是袁晁?”那人厉声喝道。   “他是,他就是!”   袁晁就站在跨院门口处,众人手都向他指了过来,他被那将军眼睛一瞪,只觉心中一凛。   无论如何,先杀了这两个狗官……   袁晁自知绝无幸理,他一路杀伐,从江南打到了河南,挑动无数民众举事,杀的官兵吏员不计其数,真落到了朝廷手中,必然是千刀万剐。此时他处于最后的疯狂当中,自然顾不得什么后果,举刀要先杀达奚珣与骆奉先。   偏偏这二人方才扭打一团,滚来滚去滚到了他脚下,他又回头看那将领,没有注意到。这一举刀,原本扭打在一起的达奚珣与骆奉先突然间住手,两人不约而同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了。   “我擒住了贼首袁晁!”达奚珣欢呼道。   “是我,是我,是我!”骆奉先一连串迭声连喊。   袁晁愣了愣,他虽然力大,但猝不及防之下被两个人抱住,整个人失去平衡,还是摔倒在地。待他挣脱爬起,再要夺刀杀人时,一根马槊已经顶在了他喉咙上。   “是我擒的贼首,我乃河南府尹达奚珣,是我立的首功!”达奚珣脸色阴晴不定,不停地说道。   他深知自己兵败失机已经是一错,未能舍身殉国又是二错,而屈身事贼则是比前两错都要严重的第三错。如今他也不想个人的荣华富贵了,唯一挂念的,只有活命。   “分明是我擒的,我乃监军大使骆奉先,是我擒的!”   听得他要争这功劳,骆奉先急了,他二人彼此怒目相视,先是争功,紧接着开始攻讦对方,将对方投贼的丑态都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   “绑起来!”那将领没有理会他们,向着官兵下令道。   自有官兵将袁晁缚起,骆奉先却神情一动,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很耳熟,抬起头来向在马上的那员唐将看去,看了一眼,浑身一抖,满眼都是不可思议。   “吾……吾儿?”   那唐将正是安元光。但他的脸上,尽是痛苦与纠集,丝毫没有新获大功的喜悦,听见骆奉先唤自己,他长叹了一声,从马上下来。   无论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大唐天宝十四载冬,闹腾了小半年的贼乱,终于因为袁晁的就擒而稍稍安静了些。虽然还有一些小贼首带着贼人四处游荡,但是总体上看,席卷了三道的民乱,算是平歇了,大唐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太平之中。   捷报与叶畅告病的奏章同时送到了长安,呈到了李隆基的案头。   “叶畅雪夜袭上蔡,贼首袁晁已然活擒,其余大小贼首,自方清以下二百余人被擒,八万乱贼投降,其余大股贼人皆散,大贼首中,唯有陈庄尚在淮南道未曾擒住……”   这个奏折,让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念,念,再念!”   高力士也是眉开眼笑,将捷报又念了一遍,这都是念到第五遍了。不过,当他念完捷报,念到叶畅因为带病出征,如今病情较重时,李隆基仍然打断了他:“念捷报,这些不重要之事就不必念了!”   “圣人说的是……不过,圣人,既然贼人已平,叶畅病了,安禄山是不是应当遣回范阳?”   高力士的话让李隆基沉默了。   过了会儿,他才一笑:“叶畅为朕分忧,劳苦功高,他既然病了,朕得遣人去探望,让太医去为他诊断一番……他也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感上风寒!”   高力士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太医只怕不是去为叶畅诊断,而是判断叶畅是真病还是装病的吧。   “听闻叶畅与李林甫之女离缘,身边没有人照顾,又长年在外奔波,偶感风寒,也是难免。”过了一会儿,高力士小心翼翼地说道。   他对李隆基的忠心是不庸置疑的,但是,李隆基如今有些事情的做法,让他看得也有些难受。方才这话,并非别人让他说的,可他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说了。   李隆基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冷:“高将军,如今到年底了,不知今年叶畅的三大商会,给了高将军多少好处?”   高力士心里一凛,连忙跪了下去:“奴婢有罪,奴婢不该收受商会的红利,奴婢这就让人给退还过去!”   李隆基摆了摆手:“你也是,朕不过就是问问,你何必往心里去。朕是真心想问,今年这情形,看样子赋税想要收齐有些困难,朕原本想再建一处宫苑,供朕退养所用……这钱国库里怕是出不来,只能寻叶畅这财主化缘了。”   高力士跪在冰冷的台阶上,没有敢起来,又过了片刻,李隆基示意小太监将他扶起,然后摇了摇头。   高力士很明白李隆基的意思,他对叶畅的猜忌,并没有因为叶畅平定袁氏兄弟之乱而消失,相反,这种猜忌更甚了。   他心中有些奇怪,前些时日,自己还听得李隆基夸赞叶畅忠心,甚至颇为惋惜地说,李林甫虽是奸邪,却有好眼光,挑得这样一个好女婿。怎么才短短数天,李隆基对叶畅的感观就大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心中今头转了转,想到这几日杨家姐妹频繁出入宫禁,高力士顿时明白缘由。   如今他也老了,李隆基虽然念旧离不得他,但并不象过去那样,每日里几乎随时都要他侍侯着。有些时候,他不在宫中,不在李隆基身边,而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要对李隆基说些什么……   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高力士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452章 太医此来传真意   太医牛天齐闭着眼睛,坐在列车之中摇摇晃晃,身边的两个小侍从因为昏车的缘故,精神都有些萎糜。说起来昏车这种病症,如今已经很普遍了,长安城中的城内辙轨站台,总有几个通着下水道的铁架槽口,每趟车停下后,便会有人快步跑去大吐特吐。   牛天齐在琢磨着,能不能研究出一种药剂,可以专门治昏车症的,若能大量便宜出售,想来也是一笔不匪的收益。   不怪这位太医脑子里想的是阿堵物,在亲眼见着这十余年里大唐崛起一个个财富传奇之后,从长安到洛阳再到广陵、苏州乃至成都,大唐经济稍繁荣些的地方,人们脑子里转动的都是“如何能够发财”这样的念头。   琢磨了许久,牛天齐感觉到辙轨列车停了下来,他睁开眼,两个小侍已经迫不及待跑出去大吐特吐了,牛天齐没有急着下去,他算是有经验的,这个时候下去,肯定是一群向下挤,虽然华夏乃礼仪之邦,但是坐了这么久的车,人有三急急不可耐。   而且,牛天齐还得把自己思绪收拢回来,好好琢磨一番,自己此行的任务。   奉天子之命,来给叶畅诊病。   这是明面上的使命,实际上是来看看,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真病就不必说了,假病的话,那就证明叶畅心怀怨忿,朝廷对他恐怕要采取一些“保全功臣”的动作了。   几个穿着蓝灰色列车制服的人拿着扫帚上来,见他还坐在位置上,向他施礼道:“郎君,我们要开始打扫,会弄得挺脏,还请郎君让让。若是郎君还要坐着休息,可去那边那间,我们已经打扫干净了。”   牛天齐一笑,这些列车员倒是极知礼的,据说他们每一个人都需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还得试用三个月,这才能够正式成为辙轨列车的一员。   他不想在车上再呆下去,便整了整衣裳,下了车。两个小侍在车站边的地井处稍稍洗漱了一下,看起来精神了些,拎着他的行李跟在他后边。   “哪一位是牛太医,哪一位是牛太医?”   出站之时,牛天齐听到有人叫道,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是来接他的人。   “愚正是牛天齐,阁下是?”   “某姓刘,名长卿,奉叶公之命,前来接牛太医。”刘长卿上前施了一礼:“请牛太医随我来。”   “刘公仪表非凡,不知在叶公身边任何要职?”   跟在刘长卿身边,牛天齐隐约觉得“刘长卿”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也难怪,刘长卿颇有诗名,但又不是第一流诗人,所以牛齐天可能是在哪里听过他的名字,却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牛齐天不敢小觑了此人,能代表叶畅来迎接他的,必然是叶畅身边心腹。   “在叶公身边为佐吏,参赞公文,并非什么要职。”刘长卿笑道:“只是如今百废待兴,叶公自己又有恙,只能派我来迎牛太医。”   “原来是刘主簿。”牛天齐没弄明白刘长卿的具体职务,但对方既然是负责公文的,一个“主簿”总不会呼低了,或许该用“长史”?   心里胡思乱想,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出了车站,坐上了刘长卿备好的马车,他们奔行在洛阳城的街道上。虽然是冬天,牛天齐还是掀开了帘子,看着窗外的洛阳情形。   与在长安感受到的压抑不同,洛阳如今仍然沉浸在胜利之后的醉意与欢愉之中。街头甚是繁华,各种各样的招牌广告林立,沿街叫卖的小贩甚至出了坊市,而是到了主街之上。一车车的货物被拉入城中,又有一车车货物被运往城外,看到这一幕,牛天齐愣了一下:“往东牟去的辙轨修复了么?”   “贼人破坏殆尽,他们四处宣扬,这些年日子不好过,就是因为辙轨坏了河南道的龙脉地气。”刘长卿撇了撇嘴:“修复时不少当地宗族宿老前来理论,说来说去,就是想着再得一笔钱财。当初征地的钱,他们现今觉得少了。此事不解决,辙轨如何能修好?”   “那这么多货物?”   “没有办法,辙轨运不成就只能用马车牛车,运出去,哪怕运价高些,总比积在手中烂掉要好。”   “这可不是个办法,依我看,辙轨还是早些修复为好。”牛天齐喃喃说了一声。   因为洛阳与长安的交通更为重要,而且这一段贼人破坏得不严重,所以已经抢修完毕,他可以乘列车从长安到洛阳来。但牛天齐也明白,若是不能早些将通往东牟的辙轨修复,当洛口等几座大仓的仓米吃完之后,朝廷只怕要面临断粮的危险。   “自然是如此……”刘长卿叹道:“只是如今叶公染病,难以处置事务,而且此事重大,没准又闹起民乱,叶公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等朝廷圣裁了。”   牛天齐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当初为了修辙轨,叶畅可是用了不少手段的,民间里叶畅因为产钳等事物,名声一向好,但也有些人说,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当初阻挠修路的人里,可是不少都坏在他手中,虽然没有丢掉性命,少不得要去边疆里转上一圈。   所以叶畅这个时候借口要圣裁,更大的可能就是要和朝廷讨价还价。   自己这一趟的任务,可真不是什么油水好的任务啊。   两人又沉默起来,牛天齐继续向外看,但没过多久,刘长卿便说“到了”。   “不是在大观园?”牛天齐来过洛阳,也到过大观园这个著名的地方,知道这是叶畅在洛阳的大本营。但眼前所在地方,却只是洛阳西南的一个小坊,比起大观园的热闹,实在是相差甚远。   “大观园那边太吵了,这些时日,天天都有人在那宴乐,叶公要养病,如何能呆在那边。”刘长卿伸手虚扶:“牛太医,当心些,路面冻住了。”   这座院落比起大观园,确实要简朴得多,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动静,但进去之后,便见戒备森严,而且往来的卫士都神情肃然,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牛天齐心一颤:“叶公的病?”   “叶公的病还算稳定,只是见不得风,不能久处政务,洛阳的太医说要静养。”刘长卿淡淡地道:“叶公功劳太大,此次平贼,又断了一些人的指望,少不得要戒备森严些。”   牛天齐觉得嘴里有些发干,脸皮抽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至于吧。”   “听闻安禄山摔坏了一整套玻璃器?”刘长卿意味深长地道。   这件事情,牛天齐也听说过,不过他还知道得更多些:安禄山听闻叶畅雪夜夺上蔡,只带着三千人就深入到数十万敌军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将贼首全数擒获,他第一件事情是不相信,第二件事情则是下令加强戒备。   大约是怕也被人乘夜突袭吧,毕竟叶畅就是称病麻痹了贼人,现在贼人已经接近平定,而叶畅却还在“病中”呢。   不过摔玻璃器的事情,就是民间好事者编出来的了。长安城的百姓对跋扈的安禄山和他的胡兵都看不上眼,还是念着叶畅的好多些,他们在都城政治敏感性又强,知道安禄山是杨国忠弄回来平衡制约叶畅的,故此编出一大堆段子嘲讽安禄山。   甚至还有人说,安胡儿被贵妃娘娘收为养子,贵妃娘娘为他“洗周”,将他剥光了扔进水桶之中。至于安禄山称赞贵妃娘娘的丰胸为“新剥鸡头嫩如酥”之诗句,也有悄悄暗传者。一句话,安胡儿与贵妃娘娘似乎有染。   收住自己的思绪,牛天齐强笑了一下:“这个,下官职卑官小,不曾听说此事。”   对话之间,他们终于进了正堂门,进来一看,便见两个武士按剑而立,而在正堂背后,挂着一幅字,牛天齐心中一动,这种小摆设装饰,往往能体现一个人的志向与真实想法。他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幅字只是一个大字“道”字,看落款署名,乃是颜真卿所著。   此时张旭已经去世,颜真卿乃当世书法大家,他的这个道字,雄浑厚重,如山如岩,让人觉得高山仰止,忍不住就要仰视。   “道……”牛天齐心里有些奇怪,叶畅怎么会将这样一幅字挂在中堂。   倒不是字不好,而是这个“道”字,似乎并不适合此处。   难道叶畅遇仙之事是真的,所以他对于道家的“道”至为看重,所以挂于此处,时时不忘提醒自己,这才是真正值得追求之事?   亦或叶畅想做的是夺取儒家“道统”,取得某种大义的名份?   牛天齐来此之前做足了功课,知道这一两年来,叶畅发动一些名儒,在讨论一件事情,就是华夏“道统”。   华夏之“道统”,在叶畅的解释里,始于三皇,燧人氏始肇其基,钻木取火,点燃道统之火种,伏羲氏结绳记事,传承道统之火种,神农氏垦荒耕作,壮大道统之火种。   “此泰古三皇,为华夏道统之初,皆是革新为民,不拘于古,应变于时,法天地与自然,造福于百姓。”   牛天齐记得这句话,但私下里有人议论说,叶畅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为自己改革种种工艺、专研种种新的技巧辩护。总有人说他弄些奇技淫巧之物,类似于隋炀帝时的佞臣,叶畅是以此自辩:就连上古圣人们都在钻研、使用和推广新的技艺,身为后世晚辈,又怎么能不把这种精神发扬光大?   不过,叶畅也只是讨论了道统之初,对于此后道统的传承,却没有细说。这导致那些赞成叶畅道统论的儒生们纷纷议论,有认为黄帝、尧、舜、禹、商汤、文王、周公、孔子、董仲舒这样一路将道统传承下来的,也有认为道统散于民间,已无嫡脉可言的。   只不过些争议现在还只是在那些儒生当中,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反应。   这只是牛天齐一瞬间所想,然后他听得有人道:“是牛太医来了?”   这声音有几分沙哑,不过却还是很耳熟,牛天齐抬眼望去,便看到叶畅从内屋迎了出来。   “啊呀,叶公怎么出来了?”牛天齐慌忙上前:“叶公身体有恙,当静养才是。”   “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实在是他们这些人太过紧张,让我不得不呆在这里。”叶畅沙着嗓子道:“牛太医远来辛苦了,是不是先休息?”   “圣人命我来给叶公诊病,这是正事,不敢耽误。”   “行,便依你。”叶畅似乎不知道从长安派太医来代表的是李隆基对于叶畅本人的不信任,他很痛快地答应了牛齐天,然后坐下来,伸出手让牛齐天把脉。   牛齐天把了会儿脉博,又察看了眼睑、舌苔,问了几句病况,沉吟了一会儿,他捋须道:“叶公是无大碍,只是风寒,这有赖于叶公身体底子好……不过叶公近来劳心劳神太多,有些虚火啊。”   叶畅苦笑起来:“贼人初时势大,我能胜之,实属侥幸,能不虚火上升么?”   牛齐天笑道:“叶公为国分忧,乃朝廷栋梁之臣……”   一边说着恭维的话,牛齐天一边又打量着叶畅。身为太医,对于叶畅他并不陌生,叶畅在军中革新随军医护制度上,没少找他们这些太医帮助,而他们这些太医,对于叶畅提出的一些医学道理也是极感兴趣,没少去打扰他。不过与当年相比,现在叶畅地位甚高,坐在那儿不怒自威,让人凛然生敬。   想到这里,牛齐天向叶畅使了个眼色。   叶畅微微愣了愣,然后会意:“牛太医觉得我的病情还有什么变化?”   “这个……”   “你们先退下!”叶畅示意左右。   牛太医也将两个小侍驱走,然后再起身向叶畅行礼:“奉寿安公主之命,向叶公问安。”   叶畅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这位牛太医竟然是寿安的人……看来这些时间里,寿安并没有闲着啊。   李隆基派牛太医来,只怕还不知道他是寿安的人吧。   “公主殿下有何交待?”叶畅缓缓问道。   “你这个死没良心的蠢货,别太有良心了,不要回长安,去你的辽东逍遥自在吧!”牛天齐面无表情地说道,说完之后,他又堆起笑:“这是公主殿下交待卑职一定要原话说到的。不过说完之后,叶公,卑职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第453章 纷至沓来探虚实   牛天齐在洛阳只呆了一晚,第二天便又动身赶回长安,他往来奔波辛苦,却也是无奈的事情,李隆基那边还急着等他带回去的消息。   “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李隆基问起叶畅的情形时,几乎是不加掩饰。   “真病,风寒入体,好在叶尚书身体强健,故此并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就好。”牛齐天恭敬地道。   “是真病……那就好。”   李隆基嘘了口气,微笑着看着高力士:“高将军果然有眼光,叶畅终究不是恃功自傲之辈。”   “奴婢哪里有什么眼光,只不过奴婢想来,这叶畅是圣人亲自从草莽之间简拔而起的,但凡有半点良心,便不会辜负圣恩。”高力士缓缓答道:“十余年来,叶畅对圣人、对皇家,虽有跋扈自傲之处,却并无虚饰遮掩之意,就是瞒了一个傲来国,亦是迫不得已。”   “这倒也是,这厮是个实心肠的,对朕都能挥拳头。”李隆基哈哈笑了,神情甚为轻松。   当初为了他想将寿安嫁与杨国忠之子的事情,叶畅确实几乎要对他饱以老拳。当时李隆基很生气,还将叶畅关到太理寺去了几天,不过现在想来,他这种脾气,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饰,倒是一件好事。   牛天齐出了大殿,后边李隆基与高力士说什么他就听不到了,不过他才出宫,便见有人迎上来道:“可是牛太医?”   “正是,阁下……”   “杨相请牛太医过去一叙。”那使者傲然答道。   “是。”牛天齐顿时明白,这是杨国忠派来的人,不过牛天齐暗暗好笑,他回京是秘密回京,故此杨国忠此时再想见他,已经不能让他改口说什么了。   在杨国忠与叶畅之间,稍有头脑的人,肯定会选叶畅,而不是杨国忠这等佞人,他还自以为才高智深,却不知朝廷内外早就看透了他的虚实。若不是仗着杨家姐妹,他能算什么东西?   杨国忠在牛天齐面前更是倨傲,连个座都没有赐予,就是直接问叶畅的身体状况和牛天齐如何应答李隆基的。牛天齐也不隐瞒,将之一一细说与杨国忠听,杨国忠听完抚腿一叹:“唉呀……”   他也只有一叹,若是发作在牛太医身上,不免有失身份,更重要的是,会引起李隆基疑心。想了一会儿,将牛太医斥退,直接赶出了杨府。   牛天齐在杨国忠府前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心里冷笑了声,只凭这气度,杨国忠与叶畅相比,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不过还没等他离开,便听到又有人道:“可是牛太医?”   牛天齐愣了一下,自己今天可真忙,向着说话的人望去,脸上微微露出惊色:“是李先生,这一向少见啊。”   唤住他的是李泌。   牛天齐在京中是太医里比较有名的一位,时常出入宫廷,对于朝中一些名人,都比较熟悉。象这李泌,牛太医便很清楚,不仅少时就以神童闻名,而且后来时隐时仕,虽然并没有担任过拥有实权的官吏,可在朝中的影响力却不小。   他与太子关系亲善,和杨国忠关系不睦,但与叶畅等人的关系尚可,若非要论阵营,应当算是偏向太子的中间派吧。   “山人近来都在终南闲住,最近听闻贼乱平定,才回到长安……牛太医这是?”   李泌自称山人,话里的意思与牛太医相遇是偶遇,但牛太医却不相信这一个。心思一动,估计是替太子来打探消息的,太子不好干涉国事,特别是不好与叶畅这样手绾兵权的人结交,让李泌来打听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刚刚从洛阳公务回来,被杨相召入府中问话。”牛天齐不动声色地道。   “山人正好有几个医药上的问题要请教牛公,还请牛公随我到茶楼一叙。”李泌笑道。   香雪海自是长安城中最高档的茶楼,不过这些年,随着新式饮茶法的流行,长安城中多了许多家中低档的茶楼,几乎每座坊里,都有自己的茶楼在运营。李泌拉着牛天齐到了一家名为“仙叶居”的茶楼,一壶香茶,几盘糕点,二人相对而坐。   看到牛天齐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泌叹了口气:“方才人多之处,不好直说,还请牛公恕罪,我想问一问,叶畅的病情究竟如何?”   “并无大恙,只是需要静养,稍有些劳神过度。”牛天齐道:“李先生对叶公的身体也关心?”   “如何能不关心,叶公的身体,现在可是关系重大。”李泌笑道:“他无恙就好……无恙就好!”   牛天齐心里微微一动,杨国忠将安禄山召入朝之中,气焰炽张,杨国忠与太子的关系又向来不睦,这等情形之下,太子莫非意图结好叶畅,借助叶畅来自固?   李泌自家也通医理,问了一些叶畅的症状之后,便能肯定,牛天齐的判断没有错,叶畅的身体应当没有什么大的毛病。此时天色渐晚,牛天齐告辞回家,李泌也自去了。   不过牛天齐才到家门前,便见有人拦着他的路:“可是牛太医?”   “正是,你是?”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间,牛天齐叫不出他的名字来。   “下官刘骆谷,奉安大夫之命,有几句话相问。”那人笑嘻嘻地道。   “原来是刘公!”牛天齐心中一凛,这又是一方势力,而且是对叶畅明显有敌意的势力!   按理说,安禄山既是杨国忠召来,他应当能与杨国忠共享情报,知道叶畅的身体状况,现在却拦在自己家门口问讯,这个小小的细节,证明他与杨国忠并不是表面那么亲近。   至少安禄山并不完全信任杨国忠。   刘骆谷看着牛天齐,微微一笑道:“今日牛太医很忙吧,想来不少人都寻牛太医打听过了。洛阳那边叶尚书的情形,究竟是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出一张纸,用身体挡着周围行人的视线,悄然递了过来。   牛天齐低头一看,是一张安东银行的飞钱,上面五百贯的数字看起来甚为晃眼。   牛天齐为太医,当然不是没有见过钱的,但是别人只问上两句话就递来五百贯,这等豪气,倒是少见。他也不推托,迅速接了过来,然后答道:“确实是风寒,再有三五日便会好。”   “三五日……”刘骆谷喃喃说了一声,然后笑道:“如此多谢牛太医了,以往咱们不大熟,但今后可要常亲近。”   “那是自然。”   两人都是呵呵笑了起来,拱手告辞,牛天齐回到自己屋中,长疏了口气:“现在总该没有事情了吧。”   就在这时,他听得自家的娘子过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牛天齐心一紧:“娘子这是何意?”   “拿来!”他家娘子一伸手:“家人说了,你在院门前与人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勾当!”   牛天齐苦着脸,将还没有捂热的五百贯飞钱交了出去,口中低声嘟囔道:“也不知是哪个不开眼的嘴长,赶明儿打出去!”   “老娘先将你打出去,你这厮私藏钱财,莫非是想在外边养小的?”牛娘子怒瞪双眸:“你若有这胆子,就准备好给自家开药吧!”   “什么药?”   “太监还阳药!”牛娘子向牛天齐胯间瞄了一眼,脸上露出冷笑。   牛天齐只觉得胯下发凉:“娘子你休要说笑……”   “你可以当作老娘说笑……啊哟,就顾着教训你这厮,倒忘了正事。”牛娘子原本叉着的手松开,拉过丈夫的胳膊:“叶公情形如何,殿下让我问你,那话带到没有,还有,叶公又是如何回应?”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牛天齐笑着答毕,然后伸出一只手:“你是今日第五个问我此事者。”   “哦,还有谁问了?”   “第一个是圣人,第二个是杨相公,第三个是李泌,第四个是刘骆谷,就是那拿五百贯钱来的那位。”   “噗!”牛娘子冷笑了一声:“当真是不安份的货色……五百贯买个答案,他倒是大方。”   “安禄山啊,控一道之地,又从安东商会捞了不少钱财,家资自然丰厚。”牛天齐笑道。   “那个李泌又是什么人物?”牛娘子又问。   “应当是替太子来问的吧,杨相与安禄山在一处,若说叶公最不安,那次不安者便是杨相了。”   “太子殿下……”牛娘子有些讶然。   这位一向低调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子,怎么也跳出来了?   李泌此时便到了东宫,他的官职当中有东宫属官,因此出入东宫并不是太过麻烦。得到他回来的消息,李亨立刻就召他入内,李泌穿过东宫院落,见人员稀少建筑破旧,李泌心中微微一叹:“圣人待太子太苛,不过太子甘于俭朴,亦是国家之福也。”   快步进了大殿,看到一身简朴的李亨背手立在那里,李泌心中又是暗道:“太子英武有类于圣人,为人宽厚仁和,实在是明君之质……”   但是他目光一转,看到笑眯眯地立在李亨背后的李静忠,方才的感慨化成一声叹息:“只是太子深居东宫,近于幽囚,身边无贤,致使李静忠之辈甚得信重。此时太子身边缺人,暂且由他,但到大业得成之时,当上书进谏,请令李静忠辈远离。”   他心中这样想,神情却是不慌不忙,向李亨行礼:“山人李泌,拜见殿下。”   “先生不必拘礼,孤与先生,乃自幼相交,多年情谊,岂可以俗礼相待……李静忠,圣人赐孤的那上好茶叶,给先生泡好呈上来!”   “是!”李静忠笑嘻嘻地说道,神情却没有多少恭敬。   李泌觉得李亨是明君之质,那是他少年时的记忆使然,却不知道长期为太子又朝不保夕的生活,使得李亨的心理扭曲了多少。李静忠却是跟在李亨身边,许多旁人都不知道的李亨阴私,他却一清二楚,自然明白,这位看似宽仁的太子,实际上腹中的阴毒险恶,甚至可以说卑鄙无耻,已经到了让他这个太监都瞧不起的地步。   “叶畅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李亨向李泌问道。   周围的宫女小太监都不在,殿里就只是李亨与李泌,李泌一弯腰:“确实是病了,只是病情并不严重,稍歇息便能痊愈。殿下,此正是天赐良机!”   “哦?”   “臣愿替殿下跑这一趟,前去见叶畅。”李泌压低了声音:“殿下,人才难得,若能得叶畅倾力之助,殿下江山,必然稳固。”   “先生还是主张招揽叶畅?”李亨神色微微一动,表情似笑非笑。   “正是,李林甫已死,叶畅又与李林甫女离缘,先前殿下与叶畅旧怨,正可揭过。”李泌说道:“昔日太宗皇帝用魏征,天下皆以为圣明,今殿下用叶畅,亦可显殿下雅量宽厚,可比尧舜!”   李亨哈哈笑了两声,神情略略有些犹豫。   他很借重于李泌,但事实上,李泌绝对不是他的圈子里最核心成员。因此,他的一些计划,并未曾对李泌说起,李泌或许能察觉其中一二,却并不尽数知晓。   “殿下,李先生,茶来了。”就在这时,李静忠走了进来,一边为二人布茶,一边悄悄向李亨使了个眼色。   李亨点了点头:“李先生,若是你去说服叶畅,当如何说服?”   “叶畅虽跋扈,却并无不臣之心,对大唐之忠,是不必疑的,他如今官居尚书,富甲天下,无论是权还是财,都不足以动其心,能令其心动者,一是名,二是家。”李泌说话时从容不迫,带着强大的自信:“殿下以国士之礼遇之,以国是方略付之,可使其扬名青史。寿安公主,殿下之妹,与叶畅相识已久,圣人原有下嫁之意,只因李林甫抢其先机而未成,今叶畅既已离缘,殿下可许以尚主。臣料想有此二策,叶畅定然愿意为殿下效力分忧,如此不仅殿下储君之位稳固矣,而且登极之后,朝中二十年宰相之才亦有矣。”   “二十年宰相之才……”李亨听得这一句,心里就是不快:“先生高叶畅太高啊,宰相之位,迟早当属先生,叶畅岂能居之二十载!”   “文韬武略,臣皆不及叶畅远矣,而且臣乃山人,志不在朝……臣愿为鲍叔牙,以管仲荐于君前!”   第454章 山人洗耳听道统   李泌真心觉得,现在是化解李亨与叶畅矛盾,同时招揽这位才智当世无双的国士的最好时机。   李隆基待叶畅不公,天下皆知。   叶畅从辽东赶回来给杨国忠擦屁股,将他闹出来的洛阳骚动弹压下去,又替李隆基本人收拾烂摊,将几乎被乱贼闹翻天了的河南、都畿道重新稳定下来,甚至还带病长途奔袭,一举擒获贼首袁晁、方清等。   但是李隆基却召安禄山入长安,明面上是令其平乱,实际上是忌惮叶畅在中原握有兵权之后作乱。在平乱之后,也没有及时发布功赏,倒是派太医去窥探叶畅是真病还是假病。   如此种种,实在是不象当初英明神武的李隆基,年老昏悖至此,在李泌看来,这也意味着李隆基命不久矣。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时候,叶畅心中定然是委屈、愤怒、难过、不满等兼而有之。李亨以储君的身份,悄然安抚,必能得叶畅感激。此后事情,都是水到渠成,得了叶畅支持,杨国忠就算是有安禄山相助,也不可能动摇李亨的太子之位。   他的提议让李亨沉吟了会儿,旁边的李静忠又向他使了个眼色,李亨微微摇头,然后道:“事关重大,且让孤多思量两日,反正也不急在这一二日……先生辛苦,早些回府歇息吧。”   李泌还待进言,却见李静忠笑吟吟道:“奴婢送先生出去!”   他心中立刻明白,李亨确实不会立刻拿定主意,他肯定还要和自己手下一群人商议。   想到李亨手下的那批人,李泌便微微皱着眉头。   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啊!   送他出宫之后,李静忠迅速回到正殿,李亨危襟正坐,双目炯炯。   “静忠,你觉得如何,李先生的建议妥当不妥当?”   “不妥,不妥,远水难解近渴。”李静忠咧了咧嘴:“而且那个会坐视殿下去招揽叶畅?”   他说“那个”时伸出了右手大拇指,这代表着李隆基。李亨还是有点犹豫:“你说远水不解近渴是何意?”   “那个身体可好着呢!”李静忠笑眯眯地道。   李亨悚然动容。   他这些年幽居于东宫,少有外出,加上日夜忧惧,身体大不如前,甚至华发上头,看起来比李隆基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而李隆基虽然身体也在明显衰老,可是至少现在还看不出寿命将极的模样。   确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在他登极之后,叶畅或许能够给他带来极大的好处,可对于他登极的作用就有限得多了。   “况且,如今局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静忠又压低声音道:“再想有这么好的时机,那就难了。”   “唔!”   “另外也不是所有人嘴都如此严密。”李静忠又说了一声。   李亨这下子再不犹豫:“静忠,你到孤身边,当真是天赐予孤的智囊……若我有那一日,高力士辈何足道哉!”   听得李亨这句话,李静忠心里顿时大喜。他自打入宫起,就将高力士视为自己一生的目标,而李亨这个许诺,分明是说将来要给他比高力士更多的权柄。   真能如此,此生不虚!   “既是如此,我明日就回绝李先生,这李先生虽是足智多谋,只不过为人太过拘泥正道,可惜,可惜……”   李静忠心里冷笑了一声,李泌方才的建议确实是正道,但若李亨真的走正道继承大宝,大伙能有几分功劳,又能有多少好处分配?唯有不走正道,打破原先的一些东西,才能空余出更多的位置和好处,供大伙分亨!   不过心中虽然如此想,李静忠口中却道:“殿下,李先生也是好持重,他毕竟与咱们不同……不过,依奴婢之见,殿下不妨答应他,就令他去见叶畅。”   李亨心中一动,抚掌道:“果然该如此,好计……静忠,卿真乃辅国干臣,可惜你是内臣,否则当个宰相,绰绰有余!”   “殿下大宝之日,奴婢就改名为辅国。”李静忠笑道:“奴婢乃是殿下家奴,宰相么,有奴婢这家奴更得殿下倚重么?”   两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李亨却不知道,李静忠口中轻视宰相,心里却道:以宦官之身为宰相,这个……听起来也很不错!   次日李泌又求见李亨,李亨知道他为何而来,不待他相问,便请他亲自去洛阳一趟,看看能否招揽叶畅。李泌大喜,只觉得太子殿下英明非凡,浑身干劲倍增。   他揽下此事,也不停留,出宫之后,立刻就赶往洛阳。长安到洛阳的辙轨被贼人破坏了一段,但很快就修好了,牛天齐去洛阳时尚未耽搁,到他去时,更是一路通畅。不过三日功夫,他便到了洛阳,入城打听叶畅身在何处,便直接来求见。   此时叶畅正在察看来自辽东的战报,听说一个自称山人李泌的求见,不由大奇:“他来做什么?”   刘长卿在旁笑道:“他向来与太子殿下亲密,想来是受太子所托而来。”   “你都知晓此事,他自己难道不知?”叶畅眉头皱了皱:“这可比较犯忌讳,李泌行事,一向谨慎,此次前来,只怕别有缘由。”   “无论如何,他乃是天下名士,还是先见他一面吧。”刘长卿道。   “行,那就见上一见……”   李泌被引进院内,虽然这只是一个小院,从外面看很不起眼,但是进来之后,就发觉装饰非同一般,别的不说,单单是那红漆木框玻璃窗,便非同小可,一扇装下来,只怕要上百贯钱。   “叶公为人豪奢,天下知名,今日看来,果然如此。不过他曾在国富论中自辩,说他虽豪奢,所用却非民脂民膏,而是自己才智所得,且他多花费一些,百姓当中因此获利者就多几人,总比将钱铸成银球、金饼,藏在地窖之中要强……这等窖藏金银之事,既无益于国,又不利于子孙,乃愚者之所为也!”   这几年,李泌没少研读叶畅的文章著作。越是读,就越觉得不可思议,叶畅的文章论起文采,可以说还比不得一个四五流的文人,与他的诗名完全不相称,但是其文辞虽浅,其奥义却深。再结合叶畅所提的“道统论”,李泌隐约对叶畅的志向有所了解。   正是因为有所了解,所以李泌才觉得,这样的人,太子应当死死攥在手中,使其为己所用才对。   “李先生一向久违了。”李泌正琢磨着,便见叶畅出现在视线当中。   如今叶畅虽未痊愈,却也好得七八分,因此精神还算好,就是稍有些黑瘦。他笑吟吟在那抱拳拱手,李泌慌忙上前行礼,然后握着叶畅的手:“怎敢劳叶公相迎?”   握手的时候,他有意无意扣住了叶畅的脉搏,叶畅似乎不以为意。   李泌也通医理,从叶畅的脉博来看,确实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心里的信念更为坚定,松开手后再行礼:“叶公为国操劳,不顾病体,实在让山人感佩!”   “李先生这话说得太过,我身为唐人,为国效力乃是本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   李泌听得精神一振:“叶公说的是,泌此次来此,正是见了叶公文章,心痒难熬,特意来请教。”   “哦?”叶畅愣住了,他当然不相信,这是李泌来洛阳的主因,只是想不到,李泌会找这样一个理由。   “这不是说话之所,请到书房一叙。”他伸手示意道。   二人来到叶畅的书房,李泌看着明亮的屋内,又看了看玻璃窗,开口赞道:“叶公,这玻璃为窗,虽然奢华,但确实甚妙,只要不是天色太晚,就用不着点灯火,不虞被烟熏坏了眼睛啊。”   叶畅笑着点了点头,没有接话。李泌又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叶畅虽然号称奢侈,但实际陈列上却少有金银,座钟、檩木的书柜等等家俱,显示出叶畅的奢侈与众不同之处。   “叶公在国富论中以为,财富唯有流通,方可公平,富人若只进不出,于人于己都无益处,如今看到叶公这边陈设,可知叶公所言非虚啊。”李泌笑吟吟地道。   这话别人说来有些讥讽之意,但李泌神情甚为诚恳,让人觉得他所言发自内心,并不是借口叶笑叶畅的奢侈。叶畅又是一笑,径入正题:“李先生有些什么事情要指教叶某,还请直说!”   “山人对叶公近两年所提‘道统’之说甚感兴趣,不知上古三圣之后,道统孰人所传承,又孰人所光大。”李泌缓缓说道:“此事困扰山人许久,又不见叶公接下来的论述,故此前来相询。”   “以叶某所见,三皇之后,道统已在我华夏百姓之中矣。集其大成者,为诸子百家,采撷其一二者,为能工巧匠。道统如水,万民如鱼,生于其间,却不自知。”   李泌听了叶畅这般解释,不由大吃一惊。   他带来的这个疑问,确实困扰他许久了,而且他心中猜测,叶畅的答案里可能会有哪些人。但不曾想,叶畅并没有指出哪个具体的人,却将诸子百家、能工巧匠、百姓万民都包了进去,认为他们都是道统的传承与光大者!   这可是人所未言之论,而且李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无论是从道家,还是从儒家,甚或法家,都没有这样的结论!   “以叶公看来,莫非孔子算不得道统之传承者?”   “孔子自然是道统传承者,我方才说了,诸子百家,皆为道统传承之中集大成者。”   “那董生呢?”   所谓董生,即是董仲舒。   儒家传承之中,董仲舒的作用,绝对不亚于孔孟,在某种程度上说,甚至高于孔孟。正是董仲舒之大一统,迎合了汉武帝独揽乾纲的权力欲望,才使得儒家从百家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门显学。   即使是当朝尚道家,却也只是将老子认为始祖,并没有真正将道家思想作为治理国事的标准。   “董生故弄玄虚,为独尊儒家而巧言说动汉武帝,算不得道统传承。不过他虽是狡辩,却也有歪打正着之处,其大一统之说,倒是暗合三圣道统。”   “哦,此言怎讲?”   “三圣道统,说来说去,只有二字,利民。”叶畅徐徐说道。   李泌听到这里,心头象是惊雷响起,震得他双眼圆睁神荡魂驰!   叶畅此前的论著之中,其实对三圣道统有所解释,但“利民”二字,有如画龙点睛一般,让李泌对此前对道统不解之处,霍然开朗。   燧人氏钻木取火,为的是利民。伏羲氏结绳记事,为的是利民。神农氏遍尝百谷,为的还是利民!   不利民者,便是冠冕堂皇巧言令色,无论是编排上什么大义名分,终究是谬种流传。利于民者,哪怕一时沉沦于下,为牧奴、窑工,亦将青史称颂!   “江与河,乃华夏两条血脉,只是江河时有泛滥,天下时有水旱,当此之时,一地一域之力,不足以赈灾安民,故此华夏须为一统,此董生歪打正着之处。”叶畅又道。   李泌眼波微动:“故此禹治水而家天下……这家天下替公天下,并非为私,而是为公?”   “在启,家天下为私,在禹,家天下为公。”叶畅道。   “还有呢,叶公还有未尽之言!”   “天下万国诸族,非唯华夏一隅,若是华夏分割,兄弟阋于墙,则边患必起。周时有犬戎猃狁,秦汉有匈奴,我大唐先有突厥后有犬戎现又有大食,未来又有契丹、女直等等胡乱。若华夏不能一统,则亡族灭种之祸,不过旦夕之间!”叶畅道:“故此华夏一统,非为应对天灾,亦为应对人祸。”   此时离五胡乱华尚不遥远,李泌很理解叶畅所言,回顾历史,情不自禁点头:“正是,正是!”   他听叶畅谈论道统,只觉得句句真言,字字珠玑,每一句都发前人所未言,却又暗合青史,隐喻天道。听着听着,反倒把此行真正目的忘了,待回想起来时,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许久,一轮夕阳,悬于西面,透过玻璃窗子,将金色的阳光洒在叶畅身上。李泌向叶畅望去,只觉得眼前这肃容端坐之男子,光芒万道,宛若天人。   “叶公提出此道统之论,几近圣矣。”他忍不住说道。   第455章 前途至此心茫然   对李泌来说,叶畅的道统论就象是推开了一扇窗子,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之一,自然知道,若这道统论真的大行于世,会给旧有的认知体系带来多大的冲击。   甚至会从根本上冲击儒家的思想和正统地位,把华夏重新拉回百家争鸣的时代。   不过李泌这个人,半道半儒,虽然以道掩其形以儒为其骨,却不是很有门户之见,所以对叶畅这种做法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就道统论又向叶畅请教了一些问题之后,他终于转入正题:“以叶公所见,学有道统,那么不知道国家是否有道统?”   “有!”叶畅毫不犹豫,近乎斩钉截铁地道。   “那道统有正统,亦有谬种曲解,国家之道统是否也有正统?”   李泌这话,让叶畅终于稍稍停了停,看了看李泌,然后笑了起来:“原来李公是在这里等我。”   “叶公智虑深远,天下无双,山人自然是瞒不过叶公的。”李泌也不否认,只是坚持着问道:“叶公,还请为山人解惑。”   “此前我说了,所谓道统,不过二字,利民。利民则正,不利民则误,上自天下道统,下至国是政略,皆是如此。”   听到叶畅这样答,李泌心里又是一喜:“叶公果然近于圣矣,既是如此,太子殿下身系万民之望,他若能顺利登基,天下自然安宁,正合叶公所言‘利民’。叶公,山人也不隐瞒,太子以为叶公有宰相之能,愿以孔明、安石之任托付于叶公!”   他说得毫不掩饰,也是因为他知道叶畅绝对不会到李隆基面前去泄露这番话的。叶畅听完之后笑了两声,这声音让李泌觉得极是异样,他讶然相望,却发觉叶畅面上神情已经收敛下来。   “既然殿下愿弃前嫌,叶某岂有不效力之理?”叶畅一脸诚挚地道:“李公的意思,叶某完全明白了,请李公放心就是,叶某效忠于华夏道统,绝无二意!”   李泌绝对不傻,他是这个时代最聪明者之一,听出叶畅话中隐隐还含有别的意思,他心里微微一动:叶畅心中所想,与他口中所言未必是一回事!   不过他原本也就不指望着能一次说服叶畅,在他看来,如今叶畅处境艰难,他替太子表露出招揽之意,只是打好一个基础,真正要收服叶畅,还必须是待太子登基之后。以李泌对李隆基的寿命判断,这应当还有三五年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太子可以加深与叶畅的关系。   两人议定,李泌连夜又赶回长安。听得他离开洛阳的消息,叶畅冷笑了一声:“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无论他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郎君都不可为其言辞所动,太子其人,刻薄寡恩,为其权位,抛妻弃子亦无所惜。郎君与之仇怨早结,若能化解,几年前就当化解了,何须至如今?而且,天宝十一载西马场之事,李泌参与其中,他今日亦未说明,定是心中有鬼!”   栗援虽然在叶畅身边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参与的机密事情却是不少,因此很多事他都知道。叶畅听他如此说,不由笑道:“你担心?”   “以小人职责,原本不该胡乱说话,但此事干系重大,小人不得不进言!”   叶畅又看了栗援一眼,见栗援神情认真,便微微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就是。”   叶畅很明白栗援为何会进言,现在,以他为核心的一个利益集团已经稳定下来,象栗援,若是叶畅能身居高位,那么今后自然就可以水涨船高,无论是个人的权势还是家族的富贵都有所保障。相反,若是叶畅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叶畅的事业受到重挫,他们作为叶畅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才,即使为别人所用,也休想受到十足信任。   所以即使是为了其个人私利,栗援等都要努力推动叶畅的事业向前发展,有时叶畅甚至想,若他自己成为自己事业的阻碍,这些以他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也会想法子影响甚至控制住他,让他不为阻碍。   他放出了一个奇怪的生物,现在还很弱小,可终有一日,这个生物会大得让他本人也不得不顺应的地步。不过叶畅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抵触,也许用不着等到那一天,他就已经功成身退了呢。   “事情总得往最坏处想,李泌此次前来,最坏之处,就是替李亨来安抚我。李亨急于安抚我,必然是因为他要有什么举动,否则的话,他应当做的不是安抚我,而是推动我与杨国忠相斗才对……他能有什么动作?”   叶畅收住心神,将精力集中于太子李亨等人的实际打算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不少眼线,也能得到许多重要情报,从这些情报中,他可以分析出许多事情。但是他的情报网再厉害,也做不到无孔不入,故此有些问题,他也只能打探到风吹草动,却离真相还很遥远。   叶畅的病情得到确认之后,朝野之中,似乎都松了口气,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一日,眼见年底将至,朝廷的钦使再度来到洛阳。   “圣人欲进叶公为郡王、兵部尚书,诏叶公回京?”   这个消息随着钦使的到来,很快就传遍了,没有一人觉得才三十岁的叶畅升到这一步有什么问题,相反,大伙还都有些惋惜:朝廷终究是小气,以叶公功劳才能,应当入进为相才对,虽然兵部尚书往往就是宰相所兼任,可毕竟在此次诏谕之中,并没有说让他入朝为相。   颜真卿此时正好到洛阳公干,闻讯之后,他立刻来求见叶畅。   “此事是真是假?”他性了耿直,与叶畅又是旧交,说起话来便不加掩饰,直接向叶畅问道。   叶畅笑着点头:“倒是真的,不过我对兵部尚书之职并无兴趣,我宁可做工部尚书,继续修辙轨。”   颜真卿沉默了会儿,然后抬头道:“叶公,你我多年旧交,我知道你才学渊博,故此有些学问上的事情,欲向叶公请教。”   “哦?”叶畅笑了,前有李泌,现有颜真卿,他们都来请教学问,这倒还真巧。   “昔日汉初三杰,张良、萧何、韩信,为何韩信封齐王而身死,张良为留侯而善终?”   叶畅原本是侧坐的,听得颜真卿此语,顿时坐正起来,双目炯炯,瞪着颜真卿:“颜公是听得什么消息?”   “只是想当然罢了。”颜真卿垂下眼:“兔已死,鸟已尽。”   叶畅用手指头轻轻敲打着案几,许久没有开口。   朝廷的意思,其实聪明人都猜得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是当皇帝的传统。只不过是烹是藏,却要看臣子聪明不聪明。   颜真卿自然希望叶畅聪明一些。   “以颜兄之见,我当如何是好?”   “入长安,称病不朝。”颜真卿直视叶畅:“交出兵权,以待他日。”   他说时盯得叶畅紧紧的,仿佛要从叶畅的神情里看出他真实的想法。但是叶畅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好一会儿之后,叶畅缓缓道:“杨国忠欲杀我,如之奈何?”   “什么?”颜真卿大吃一惊。   “此次召我入京,便是杨国忠欲杀我。”叶畅神态终于露出一丝苍凉:“他自知争不过我,哪怕我退一步,他为绝后患,也不欲放过我。”   “天子如何容他如此!”颜真卿大怒:“天子圣明,如何,如何……”   “天子疑我,前些时日,二十九贵主亦遣人来对我说,让我回辽东避祸。”叶畅缓缓道:“你说我称病致仕,返回辽东,如此可否?”   颜真卿嘴巴轻轻动了一下,轻声道:“此下策也。”   这确实是下策,若是放在平定中原之乱前,叶畅倒还可以躲到辽东去,躲个一二十年,等中原人们渐将他遗忘之后再回来。可是现在,他立下盖世奇功,功高难赏,缩回辽东去,几乎就是打李隆基的脸,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李隆基容不下功臣。   对于李唐皇室来说,他最好的结局就是回长安,然后被圈养起来,或者某一天饮了杯酒后暴毙!   杨国忠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些肆无忌惮。   “我留在洛阳,称病不还,如何?”   “亦下策也。”   留在洛阳称病不去长安,也就意味着毫不掩饰他对皇家的怀疑,而杨国忠便有了借口,安禄山为何现在还在长安,不就是为了震慑他么?   “所以我还是非去长安不可啊。”叶畅缓缓说道。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二日,叶畅从洛阳动身,开始启程赶往长安。颜真卿在洛阳车站送他登上辙轨列车,看着这车远去,渐渐消失在林木之后,他神情惶然,不仅仅是为叶畅的命运,也是为自己的未来。   或许还有大唐的未来。   十二月五日,叶畅到了骊山,在这里,他也得到了李隆基的旨意:随侍伴驾,前往骊山行宫。   骊山温泉宫天下闻名,叶畅虽非初次前来,但到这里一见,还是觉得巍峨雄壮非同一般。而且这几年,靠着叶畅、杨国忠的奉承,李隆基用了不少财力来改造骊山行宫,再加上京中权贵纷纷在此辟园建屋,苑囿山石连绵不绝,当真是一处休假胜地。   “叶公请随我来……”   为叶畅领路的是个小太监,在叶畅下了肩舆之后,便一直是他为向导。不过并没有走多远,迎面便看到一顶肩舆停着,然后叶畅听得一声喝:“叶十一!”   声音清脆如铃,紧接着,一脸气鼓鼓模样的寿安从一棵树后露出脸来。   “原来是二十九贵主,吓我一大跳,还以为从山里出来一只母大虫呢。”叶畅笑吟吟地道。   寿安闻言更怒,厉声道:“过来!”   “不过去,看殿下这模样,就算不吃人,也要打人!”   在叶畅眼中,寿安仿佛还是当年十二三岁时的小模样,人前小心谨慎,在自己面前却是跋扈凶悍,但内心却又敏感纤微。不过他忍不住要小小地捉弄一下对方,或许也唯有对方,才让他对李唐宗室还保留着一丝好感。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寿安气得劈手从一个太监手中夺来拂尘,拎着衣角向叶畅奔去,叶畅转身就逃,却没有逃得太快。身后的小太监也要追上去,却被寿安的伴当拦住了。   “圣人要见叶公……这如何能耽搁?”那小太监跺脚道。   “唉,你既在圣人身边,莫非不知道叶公与殿下的事情?叶公为了殿下,可是敢对圣人握拳头的……”寿安的伴当笑嘻嘻地道:“他们许久不见,打闹一番乃是常事,你去凑什么热闹,当心脑袋!”   那小太监心里有些急,却也不敢真去追,只能远远看着,便见寿安追上了叶畅,拂尘伸出去便抽在叶畅的背上,叶畅一边躲一边笑,嘴里似乎还在说什么。   他却不知,这对看似在打情骂俏的人,说的却是严肃无比的事情。   “你还来干什么,我不是让牛天齐与你说,叫你速还辽东么?莫非牛天齐没有把我口信带到?若真如此,我非要了他全家性命不可!”寿安一拂尘抽过去,嘴里说道。   “他带到口信了,不过我觉得,我还是该来长安。”叶畅道:“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还要得到什么消息?安禄山大军便屯于长安南北两面,杨国忠三天两头宴请他,杨家姐妹每日进宫在父皇面前说你的坏话,你说,还要得到什么消息?”寿安道:“你立刻下山,让和尚护着你,哪怕是杀,也要杀回辽东去,唯有回到辽东,你性命才能无忧!”   “若回辽东,只怕今生再见不到你了。”叶畅道。   这话一说出,寿安手中的拂尘停住了,她盯着叶畅,仿佛是想知道,叶畅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心。   “当初我与李腾空有约,她只是借你数载,护住家族,只待父皇不再惦记她家,她便与你离缘。”好一会儿之后,寿安道:“此事你是否知晓?”   叶畅猛然想起,当初他与李腾空成亲时,接新娘的车队经过玉真观,寿安曾拦下婚下,钻入车中与李腾空说过什么话。原来那个时候,李腾空与她便有这样的一个约定!   “你们两个女娘胡闹!”叶畅哼了一声:“难怪空娘好端端的要闹出家!”   第456章 磨牙吮血问何谁   “你们当男人的难道不胡闹?”寿安撇了下嘴:“废话不说,你回辽东去吧!”   “虫娘,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听得她宁可终生不见,也希望自己能够安全,叶畅心中感动,便不再玩笑,看了远处的众人一眼,他快速道:“我料事情还会有变化。”   “还有变化?”   “圣人再不喜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我动手,毕竟我方立大功,如果骤然得绺,圣人之人,必受损伤。”叶畅道:“不得圣人旨意,杨国忠岂敢擅动,他能借助的,无非就是安胡儿罢了,但是安胡儿不傻。”   “你是说……收买安胡儿?”寿安一脸嫌弃的模样。   她非常讨厌安禄山,当初安禄山便曾在她而且摆威风,以她来证明自己只忠于大唐天子。   “安胡儿是变数。”叶畅隐晦地道:“圣人太过信任他了。”   寿安不傻,相反,她很聪明,也拥有极强的政治敏感性,听到这里,她顿时觉得寒毛一竖:“他要谋逆?”   “我有这个预感,却没有证据。”叶畅低声道:“但对他来说,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那你还来做什么?”   “总不能看着他害了你们。”叶畅向着寿安笑了一笑:“我过去了,你做好应变准备,不要太明显。”   或许是长期以来习惯性信任叶畅,也或许是叶畅话语里展示出来的自信,寿公终于没有再阻挠他,放叶畅过去了。   没有多久,叶畅终于到了华清宫前,让他有些吃惊的是,高力士竟然在门前等着他。   “叶公,圣人令我在此迎候!”一见着叶畅,高力士笑眯眯地拱手道。   叶畅忙施礼:“怎敢有劳高将军!”   “圣人原本要亲迎的,说你劳苦功高,理当亲迎,只是怕这样替你招惹人嫉,故此才遣我来代他相迎。”   “天子圣恩,臣唯有肝脑涂地,方可报之!”叶畅一副百感交集的模样。   高力士暗暗赞了一声,他在叶畅少年时便见过,那时叶畅虽然还算大气泰然,可在他眼里,毕竟是有些稚嫩之处。可这才短短几年时间,再见叶畅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圆滑成熟,已经与李林甫当年没有太大距离了。   李林甫,始终是大唐君臣上下心中的一根刺,叶畅若不是曾为李林甫女婿,而且至今庇护李林甫家族,只怕他也不会树上这么多敌人,不会招惹如此多的忌恨。   心念微转,高力士又道:“杨相原本也要来迎的,只是偶感风寒,故未能至。”   叶畅这个时候,那圆滑却又没有了,他挺直腰,昂然道:“我风寒初愈,他便又感风寒了……我是因为雪夜讨贼而感的风寒,不知杨相是为了何事感了风寒?”   这话语里的味道,让高力士瞳孔猛然缩了缩,然后高力士苦笑。   杨国忠与叶畅的关系,果然到了誓不两立的地步了。   “何至于此?”高力士压低声音,做出他这一生中少有的冒险:“叶公年纪尚少,退他一步,又能何妨?”   高力士说得很委婉,叶畅长叹一声:“高将军,你说我已经退了多少步?退无可退,如之奈何?”   以高力士的奸猾,他能说出开始那句话,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听叶畅的回答,他也不继续说,只是展臂伸手:“叶公请入内,莫让圣人久等了。”   李隆基就算等得再久也不会无趣,他此时正在鼓掌大笑,因为在他面前,一个大胖子转个不停。   虽是大冬天,这个大胖子穿得却少,近乎赤着上身,但他的身手却是很敏捷,一身肥肉随着他的舞姿而甩动,看起来如同波浪一般。与大胖子对舞的,乃是李隆基最喜欢的妃子杨玉环,此时年玉环也已年长,等闲不亲自下场跳舞,今日实在是兴致高,这才会与大胖子合作,以娱李隆基耳目。   大胖子自然就是安禄山。   他憨笑满脸,看上去根本没有久镇边关的大将的凛然杀气,甚至连居于人上的大官的气势都没有,倒象是个被街头艺人牵着的憨厚狗熊,一副全然无害的模样。   单从外表,实在很难将他与已经致数十万人死去的安禄山联系在一起。   高力士进来时,他犹自在舞,但眼睛却不由自主向着外边瞄了过去。   “圣人,叶畅在外求见。”   “请他进来,请他进来!”李隆基笑道。   他开了口,高力士便出去请叶畅,这边乐声不绝,杨玉环犹自在舞,安禄山却停住了步子。   “安卿舞得正好,为何要停下?”李隆基讶然道。   “正是正是,臣妾可从未见过安大夫这般的舞者,如此体型,犹能舞得如此好!”   “臣舞得好,只是舞与天子与娘娘看,至于旁人,臣才懒得奉承!”安禄山声音洪亮,瞄着正好走进来的叶畅:“那些小儿辈,也配见臣之舞?”   跟在叶畅身边的高力士身体微微一僵,只觉得额头冒汗。   安禄山与叶畅见面,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只不过高力士没有想到,安禄山会如此迫不及待,向着叶畅发出挑衅。   叶畅什么时候是能吃亏的人了,在当初他无权无势的时候,被驸马挑衅都要想法子报复回来的,此刻位高权重名动天下,怎么会容忍安禄山的这种挑衅?   两人不要当场打起来就好……   “臣叶畅,拜见圣人、娘娘。”叶畅仿佛没有听到安禄山刚才的话,他直接来到李隆基面前行礼道。   李隆基也不希望安禄山与叶畅当他的面吵起来,经过袁氏兄弟的叛乱之后,他更希望能粉饰太平,维护朝廷上的一团和气的局面。因此他笑着道:“叶卿辛苦,原本早就要催叶卿回畿内的,只不过听说叶卿身体有恙,这才拖了些时日……叶卿此次出征,不过数月便已擒住贼首,实在是劳苦功高,朕必不吝赏赐!”   “臣份内之事,不敢请赏。”叶畅道:“不过圣人既然提起平乱之事,臣倒是有件事情,要请圣人圣裁。”   “何事?”   “此次诸贼叛乱,从贼者数十万之众,他们虽曾从贼,终究还是陛下子民,如何处置,臣不敢擅专。”叶畅缓缓道:“另外,数十万百姓从贼,此乃当政之责,此责不可不究。”   李隆基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着叶畅的目光有些冷:“叶卿,你是要追究朕的责任啊。”   “当政之责也,与圣人何干?”叶畅抗声道。   李隆基狐疑地盯着叶畅,想知道叶畅这句话究竟有几分真心。   如果不是追究他的责任,那就是纯粹找杨国忠麻烦了?看来叶畅果然还是对宰相的位置动了心思,此时若以民乱、叛乱为借口,将杨国忠拉下马来,那宰相的位置,叶畅即使不是唯一人选,也应当是大热门。   若真只是为了争权夺利……   想到这,李隆基向杨玉环施了一个眼色。   杨玉环款款上前,到了叶畅身边,敛衽向叶畅施礼:“本宫族兄得罪了叶公,本宫在此代他向叶公赔罪了。”   杨玉环这话,让叶畅心突的一跳,连忙避开。   此前叶畅与杨国忠多次争斗,杨玉环基本是保持中立,稍稍偏向杨国忠一点。但杨玉环现在这话,就是完全站在杨国忠那一边。   杨玉环与虢国夫人等不同,她的权力欲望倒不是很强,而且因为身份上的瑕疵,她在政事之上向来低调,即使吹枕边风,也少有为外臣所知者。   “如何当得娘娘此礼?”叶畅道:“臣与杨相,绝无私怨,今日所言,乃是国事,杨相虽然对臣多有误会,臣却不敢以此怪罪于杨相!”   话说得很客气,但实际上的意思却是非要深究此事。李隆基眉头又皱了皱,这个叶畅,当真是让人不省心,而且不知好歹!   以前他可是个知进退的人,现在怎么就如此不顾大局了呢?   他没有开口,杨玉环楚楚可怜的目光盯着叶畅,正待再说,却又有人插嘴了。   “哈哈哈哈……人都道我安胡儿跋扈,今日一见,我安胡儿哪里及得上叶畅!我不过是欺凌一下下属,你叶畅连贵妃娘娘都敢欺压,不就是倚仗着手里有几个兵么。叶畅,你要想谋逆造反,先得过我这一关!”   紧接着,安禄山腆着大肚子,目露凶光,挡在了叶畅与杨玉环之前。   他倒是抓着一切机会向李隆基、杨玉环表忠心,而且他心中,也不无当场激化矛盾将叶畅乘机灭除的打算。叶畅看着一身肥肉都露在外边的他,神情有些愕然。   见叶畅这表情,安禄山心中颇有些提意,很显然,叶畅没料到自己会表现得这么激烈!   高力士用手抚了抚额头,暗暗叹了口气,安禄山这是第二次向叶畅挑衅了。只不过第一次挑衅时,李隆基未必支持他,但这第二次,李隆基肯定会全力支持。只要叶畅稍有应对失误,便是李隆基责罚他的借口。   “你是谁?”叶畅开口了。   “啊?”周围人都呆了一大片。   “你说什么?”安禄山瞪着叶畅,目中几乎有火在烧。   他与叶畅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双方见过好几次,安禄山至今还记得,当初自己在途经修武之时,曾经遇到的那个陪在二十九贵主身旁的少年。   所以,叶畅这句“你是谁”,分明是一种羞辱,对他彻底的无视!   “你是谁?”叶畅重复了一遍,配合他一脸奇怪的神情,仿佛他是真的不认识安禄山一般。   安禄山如何会去真的介绍自己,难道真要说,我乃安禄山?   故此安禄山气得浑身发抖,那一身肥肉又如同方才胡旋舞时一般,掀起阵阵波浪。但是他却拿叶畅没有办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臣与圣人讨论国家大事,娘娘插嘴,那是因为事情关系到娘娘族兄,此为何人,竟然敢插嘴?”叶畅又转向李隆基:“事关国策,这等无礼狂胡,还请陛下斥退,勿令宫中消息走漏出去!”   李隆基当时也愣住了,此刻却忍不住既好气又好笑起来。   叶畅哪里是真不认识安禄山,他分明就是报复安禄山方才进门时的挑衅!安禄山当时说他是小儿辈,他如今便以安禄山为无礼狂胡,反击得不仅迅速,而且还相当有力。   都说叶畅睚眦必报,不过李隆基亲眼见到的次数并不多,现在看来……李隆基不禁有些为此前被叶畅报复的人默哀。   想想杨国忠,竟然是在与这样一个尖刻的人相争,倒也有些苦啊。   “咳咳……叶卿,今日卿才回到朕身边,那些事情,就暂且不说了吧……你与杨相,乃是朕的左膀右臂,便是有何政见不和,也可以好生商议。”安禄山吃憋之事,让李隆基兴致大减:“你远道来辛苦,朕在宫中给你安排了住处,你就先去休息吧。”   叶畅听到这里,行礼告退,竟然没有再说什么。从头到尾,除了问“你是谁”时,他都没有拿正眼瞧过安禄山,安禄山此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方才的憨厚模样全没了,但却也没有办法。   总不好真的当着李隆基的面与叶畅来一架吧。   经过叶畅这一闹,李隆基也没了继续看杨玉环、安禄山跳舞的兴致,而安禄山自己也怒极,向李隆基告罪请辞,便直接出了这宫院。不过他才到门前,却见叶畅背着手站在那儿,仿佛在等什么人。   安禄山哼了一声,面沉似水,正待离去,却见叶畅转过身来,看到他之后一脸惊喜模样:“这不是安大夫么?”   安禄山正待不理他,却听得叶畅又道:“方才在圣人与娘娘面前,我见着一人,体貌颇似安大夫,只不过袒襟露胸,如小丑模样……”   “叶畅,你是找死!”安禄山看着叶畅,厉声喝道。   “安大夫这是何言……莫非方才那个小丑,真是安大夫?”叶畅恍然,然后冷笑道:“边镇大将,不去杀敌立功以报天子,却效优伶小丑舞于天子殿前,安杂胡,说我找死?你十余万精兵却被契丹奚几万人打得落花流水,我几千兵马就纵横辽东、戈壁,杀得诸胡不敢正眼瞧我大唐军旗,你说我找死?”   安禄山只觉得胸中愤郁,恨不得立刻去将叶畅杀死吃了,但旋即他悚然动容:叶畅是在激怒他!   第457章 一事一事又一事   叶畅绝对是在激怒他!   从方才在李隆基面前,到现在于门口候他,叶畅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激怒他!   安禄山不蠢,他很聪明,否则也不能掀起安史之乱这么大的几乎吞没大唐的巨浪。他想明白这一点之后,顿时开始警醒:不可中计!   现在不是与叶畅翻脸的时候,暂时让他猖狂片刻就是!   想到这里,安禄山又深深盯了叶畅一眼,然后冷笑了一声,迈步便走。   走了没有几步,却听得叶畅又道:“安胡儿,你可知道,我在傲来国所得的镜子,专门照你,可让你这厮现出原形!”   安禄山脸皮抽动了一下,傲来国……这是叶畅的著名谎言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那傲来国根本子虚乌有。   叶畅拿这个谎言出来,究竟是何用意?   他满肚子疑惑愤怒,却是隐忍不发,出了宫之后,径直前往自己的住处。   原本和叶畅一样,李隆基在自己的华清宫中给他准备了住处,但是安禄山因为时常有人员往来,不好在李隆基眼皮底下,因此推辞了。他到了住处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高尚与严庄唤来,这二人乃是他之谋主,许多疑惑,都需要这二人为他解答。   高尚、严庄是带着笑容来见他的。   叶畅此次回到京畿,可以说是猛虎入陷阱,只要李隆基不再放他出去,那么叶畅的威胁就减了一大半。高尚严庄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满心欢喜。但看到安禄山那阴沉的模样,两人对望一眼,都猜出他只怕吃了憋屈。   “安大夫,莫非天子又放叶畅出京了?”他二人首先就往这方面想。   “不曾?”   “那是将禁军权柄交与了叶畅?”   “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们两个都是读书人,读书人向来花花肠子多,替我琢磨一番,叶畅这贱种究竟是什么意思。”安禄山心中一阵烦躁,打断了两人胡乱猜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与二人听,末了道:“我总觉得不对,叶畅这厮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还是在故弄玄虚?”   高尚与严庄不约而同一顿足:“糟了!”   “怎么了?”安禄山愣住了。   “安大夫当时就当发作,应当狠狠责骂叶畅,甚至与他厮打都成!”高尚道:“就是不可以偃旗息鼓忍气吞声!”   安禄山一皱眉:“在这紧急关头,我不欲与叶畅相争,以生出别样事端……这有错?”   “安大夫,叶畅必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在试探安大夫!”严庄也道:“叶畅此人虽然跋扈,但实际上行事有分寸,他今日这么做,便是看看安大夫是不是真有什么暗手……”   “你们的意思?”   “安大夫的性子,可是受人面辱而能忍者?”高尚又接口道。   安禄山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也是一顿足:“这厮奸诈!”   叶畅第一次在李隆基面前折辱他,或许还只是对他的反击,但后来在门口等着他,就分明是对他的试探。可笑的是,他当时意识到这是一种试探,却只以为叶畅是想激怒他,从他口不择言中得到某种消息,却不曾想,叶畅想要试探的根本不是什么具体的消息,而是他的态度!   他向来狂妄,从不忍气吞声,今日在叶畅面前表现反常,这只证明一件事情,他有把握在很短的时间内报复叶畅!   想到这里,安禄山又忍不住冷汗涔涔:“是贼不愧为李林甫之婿,果然有李林甫风范!”   当初李林甫就是这样,只要察颜观色,就能推测出他心中所想,让安禄山畏之如虎。如今叶畅或许还没有到李林甫当年的功力,可是揣摩人心的本领,却是李林甫一脉相承。   高尚与严庄对望了一下,两人面上都带有忧色:“安大夫,叶畅奸诈,要应付他,须得万分小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今日既然被他察知,你们说,我当如何是好?”安禄山说到这里,目光有些狠厉:“此贼不可留之!”   “时机尚不成熟,猝然发动,只怕大事难成,反受其祸。”高尚喃喃地道:“这事情……”   严庄也低头苦思,见自己的两个谋主都这副模样,安禄山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有时目露凶光,有时又稍显迷茫。   他心中有些遗憾,可惜吉温不在此,高尚、严庄虽然也足智多谋,但毕竟不是高官出身,在庙堂之争方面,他们两个还比不上吉温。   “有了!”等了好一会儿之后,严庄忽然道。   “请讲,请讲!”   “叶畅只试探出安大夫的态度,却没有试探出安大夫的手段……既是如此,咱们就故布疑阵,只说安大夫与杨相联手马上就要有所行动……杨氏已然定计,就要铲险叶畅!”   “这个……能骗过叶畅?”   “不须骗过他,只须要暂时转移他的注意力就好,接下来他要费尽心思,去猜杨相会如何对会他了。”严庄吃吃笑了两声:“杨国忠满肚子小伎俩,他与叶畅斗起来,叶畅便无暇顾及安大夫了。”   “好,好,就这样办!”安禄山喜道。   杨国忠也得到了叶畅与安禄山发生冲突的消息,闻得此事,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抚掌大笑,但旋即皱眉:“我深知叶畅,他绝非不知死活之辈,他怎么会这时挑衅……莫非其中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缘故?”   “还能有什么缘故,被逼得退无可退,原本就是一肚子怒气,偏偏安胡儿又撞在他枪尖上,自然要拿安胡儿发作。”虢国夫人懒洋洋地道:“你今日为何要装病,除了不愿去迎他之外,也不就是免得被他当场发落么?”   “哪有这么简单!”杨国忠摇头道:“叶畅不是那种人,他一举一动皆有深意,唔……莫非他对安胡儿有所怀疑?是了,是了,安胡儿究竟是胡儿本色,做事情没有节制,听闻辽东那边,他乘着与渤海、新罗交战之机,在叶畅背后有些小动作,想来定是那些小动作让叶畅怒了!”   虢国夫人对于军国大事没有半点兴趣,但她对于辽东的利益甚感兴趣,听得此语顿时大怒:“胡儿安敢如此!”   “怎么了?”   “你不是许诺了,辽东的玻璃行当还有一堆好处,都是我的么,这安胡儿蠢蠢欲动,岂不就是要拿姑奶奶的家当开刀?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早瞧那安胡儿不顺眼,你得收拾他!”   “我知此事,安胡儿手握重兵,若不是政略不及叶畅,我就会先对付他再对付叶畅。”杨国忠哑然失笑,女人就是女人,还没有到手,就将辽东的产业视为己有了。   “那安胡儿每次看我的眼神,都不怀好意,我要将他的狗眼剜出来!”   “行行,到时他的死活,就交与你了……不过现在,咱们还得借重他的力量,要……让他和叶畅斗得更狠!”   二人议定,虢国夫人自去寻李隆基吹枕边风,杨国忠则遣人给安禄山传去慰问之意。   叶畅在温泉宫中住了一日,次日便又求见李隆基。这一次见到李隆基时,李隆基正带着几个亲信在赌博,呼喝之声不绝,甚至有人在这大冬天里满头大汗。见叶畅来了,李隆基笑道:“叶卿,你乃是大唐有数的财主,今日得破一破财,来送几手与朕吧!”   叶畅笑了笑:“臣自然心甘情愿,但在此之前,却有些正经事情要请圣人圣裁。”   李隆基眉头稍稍皱了一下,昨日的不愉快又浮现在心中,他咳了一声,旁边有小太监会意,尖声说道:“叶尚书,今日非朝会之时,圣人日理万机已经倦了,叶尚书且让圣人暂且歇息一番!”   叶畅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今日高力士没有随侍在旁,甚至杨玉环也不在,这倒是奇了。   正这时,听得外边说“虢国夫人到”,叶畅恍然,李隆基准备与二姨嬉戏,自然杨玉环不在为好。   “快让虢国夫人来……”   李隆基正待用虢国夫人打断叶畅的话,结果叶畅却毫不在意礼仪,径直道:“圣人,国事为重,圣人先有决断,臣待才好去处置……”   “你说,你说。”李隆基无奈,有些心不在焉地道。   “都畿道、河南道俘获乱民共四十余万,这么多人,如今完全依靠洛口仓等仓米支撑,而且又聚在一处,稍有处置不当,必然会生出事端,甚至伤害圣人仁厚之名。臣请圣裁,他们是就地安置,还是流徒边疆?”   听得叶畅不是在告杨国忠的状,李隆基稍稍开心了些,他最怕就是叶畅揪着杨国忠的过错不放,两人争执不休,坏了他的心情。   “此事叶卿有何打算?”琢磨了片刻之后,李隆基问道。   “臣心中有些犹豫,若是以普通流徒处之,似乎过轻,若以战俘处之,又似乎过重。”   所谓普通流徒,就是按着这几年的规矩,将犯了法判处流放之人押到边疆去进行军屯,只有获取军功或者时间期满,才能返回家乡;所谓战俘,则是以大唐同外国交战之例,俘获的俘虏进行拍卖,由各个大小商会买去,充当矿奴、农奴,几乎是终身难以自由。   李隆基微微一笑:“朕还以为你会全部要走,安插到三大商会之中去呢!”   “臣这三大商会所募之民,多为清白人家,所用管事,多为功勋老兵。他们的收入,胜过在家务农,若是用来安排这些曾经从贼的乱民,岂不是鼓励他们叛乱?”叶畅沉声道:“非忠臣孝子,臣不敢用之!”   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心里却骂了一声。   叶畅话是说得漂亮,也说得他很高兴,他知道,叶畅是顾忌他,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几十万曾经有过造反经历的青壮,如果真交给叶畅,李隆基只怕晚上再也睡不着觉了。叶畅能够有这个自觉,又能用很委婉的方式维护李隆基的颜面,这一点上,让李隆基甚为满意。   “卿没有别的建议?”   “臣还有一个打算,就是使之筑路修河。”叶畅道:“他们起事之后,掘断不少道路,甚至阻塞运河,暂时令他们将这些修复过来,也免得朝廷养着闲人。”说到这里,叶畅看了看李隆基:“养一个闲人宰相就足够了,再养这几十万人,朝廷是养不起!”   李隆基愕然:方才还觉得叶畅识大体,没有想到竟然在这等着他呢,叶畅终究还是没有忘记,给杨国忠上一点眼药。   只要不是喊打喊杀,上点眼药就上点吧……   怀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敷衍之心,李隆基打了个哈哈:“这倒是好事,就着工部处置吧……卿此前辛苦,还抱恙在身,多休息休息,这些事情,让下边人去做就是。”   叶畅苦笑道:“臣是劳碌命,而且圣人可以垂拱而治天下,臣等却不可不辛劳,否则就辜负圣人与百姓之信任了。”   这又是在暗暗讽刺杨国忠?   李隆基心里琢磨了一下,只当没有听出来,缓缓道:“卿还有别的事情么?”   “臣还有一事……”   叶畅抓着李隆基絮絮叨叨,不过这一次说的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有关那些被俘乱民的粮食支应,叶畅几乎象是报账一样,说得极为琐碎,听得李隆基头大如斗,却又无可奈何。   旁边的虢国夫人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她此来可不是听叶畅向李隆基报账,而是要进谗言的,但是叶畅在旁边的话,她如何好开口?   眼见李隆基神情越来越不耐,叶畅乘机开口道:“臣还有一事……”   “你怎么还有事?”虢国夫人忍不住道:“圣人来温泉宫,原是休养,却不是为了忙着处置你这些琐碎之事!”   “只余这一件事情,其余的,待臣明天再来。”叶畅道。   “明天还有?”这次连李隆基都有些受不了了:“说吧说吧。”   “臣昨夜宿于华清宫中,虽是圣人恩宠,只是宫中进出艰难多有不便,臣又是闲不住的性子,故此请圣人许我迁至宫外。”   这个要求提出来后,李隆基沉吟了一会儿。   让叶畅住在华清宫中,不仅仅是为了体现出他对叶畅的“恩宠”,更是便于就近控制其行踪。但是李隆基今过这一日后觉得,叶畅的性子依旧,并没有太大变化,他即使有所危险,也不在眼前。   而且他在宫中,时不时就跑来打扰,拿些琐碎的政事来烦自己,或者讽刺杨国忠几句,实在有些令人生厌。   “让不让他出去?”他心中犹豫不决。   第458章 叛父叛子叛将军   “叶畅原是困龙,他给自己少年所居山谷命之为卧龙谷,可见其以龙自喻。渤海是水,辽东为河,原本他这条困龙居于中原,也就是土中,可以化为龙脉,滋养大唐,他修辙轨之举,便是如此。奈何天子放他去了辽东,龙一遇水,便有风云变化之势。如今其势已成,圣人须得小心!”   在李隆基身边,永远不会缺少以骗术惑人的术士,这就是其中之一对李隆基说的话。   李隆基并不知道这个术士说这番话背后,是不是有某些人在使力气,比如说杨国忠之辈,是否买通了他。但他可以肯定的一点,术士的话说进了他的心坎中去了。为了皇权,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猜忌,连已经被确立的太子都可以压制,如何会纵容一个叶畅!   因此,李隆基此次召叶畅入京,原本就不再准备放叶畅离开,包括把他安置在华清宫中,亦是有此打算。这样的人物,唯有拘在身边,生死操于己手,李隆基才会放心。   想到这里,李隆基沉沉笑道:“叶卿莫非是嫌这华清宫中简陋?”   “臣虽是生性好奢,却不敢小瞧了皇家气派。臣只是觉得在华清宫中行事不自在,毕竟……”叶畅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带尴尬地道:“臣已三十,尚无子嗣。”   这话让李隆基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   他倒是把这一点忘了,想了想,他正色道:“卿与李氏女究竟是怎么回事?”   “臣正为此苦恼,她父亲病故之后,她自称看破世情,一意离缘,其实她的心思臣明白,她与臣连理多年,未能有所生育,臣又未曾娶妾,她有心惭愧,寻了这样一个借口暂时离开臣身边。臣并无离缘之意,待臣能够有空闲余暇之时,便会去想法子让她回心转意。”   “也好,也好……朕赐你几名宫女,如何?”李隆基心中一动道。   “臣不敢纳。”叶畅苦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圣人莫难为臣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知道他是指二十九娘,叶畅自己私下里蓄养美婢,二十九娘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若是天子赐美,只怕前脚赐下去,后脚寿安就要打上门了。想到这个心生外向的女儿,李隆基也有些头疼,他子女虽多,但真正能凭着自己让他怜爱的,恐怕也只有寿安。   或许真该将寿安嫁与叶畅……年龄也是差不多,而且两人向来情深意重。   李隆基心里再度生出这个心思,此前事多波折,现在叶畅既然已经与李腾空分离,那么再尚主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直露出不耐烦神情的虢国夫人开口了。   她是女人,虽然擅于吹枕边风,却并不能领会李隆基将叶畅控制在宫中的真实用意。在她看来,叶畅呆在华清宫中,也就意味着随侍在李隆基身边,象方才一样在李隆基面前攻讦杨国忠的机会就多。因此,能将叶畅赶出宫中,那才更有利于杨国忠。   “圣人,既然叶公都这样说了,圣人何必再将他留在宫中?他说的也不错,他正值壮年,宫中多女子,还是早些出去好些啊。”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李隆基的神情:“若是圣人实在不舍得他远去,就在华清宫附近,择一好的地方,暂且安置他就是……臣妾记得,在这附近还是有些皇家别院,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   “好吧,既然卿这样说,那卿就去吧……在华清宫外,朕记得有所别院,虽然不大,却清雅可爱,又离华清宫不远,朕若是想卿了,就可以遣人去召……卿就住在这里,如何?”   这是李隆基的让步,也是他的试探,住到这处别院之中,虽然出了皇宫,却还在禁军的控制范围之内,叶畅若无二心,应当会满意。相反,叶畅若是出于恐惧、做贼心虚要离开华清宫,他肯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人为臣考虑得如此周道,臣再不接受就是不识好歹了。”叶畅笑道:“既是如今,臣每天会来宫前听旨。”   叶畅说到这里,便要告辞,那边李隆基却想起一件事情:“此次功赏之事,不可久拖,卿自己的新官职爵位,待元旦之后朕再布告天下,但是立功将士,却不用拖到那时。”   “是。”   “说起此次功赏,有一件事情,臣妾却要求求圣人。”虢国夫人又插口道。   “何事?”李隆基有些不快,当着叶畅的面,虢国夫人要插手政事,实在有些不开眼。   但虢国夫人还必须当着叶畅面说这件事情,她笑眯眯地道:“是骆奉先的事情!”   “骆奉先?”李隆基听得这个名字,便觉得厌恶:“提这个狗奴才做什么,这个狗奴,丢尽了朕的颜面,不仅仅干预军务,致使朕失了程千里这员大将,还婢颜屈膝事贼!”   “臣妾也觉得甚是惊讶,这个狗奴怎么敢如此大胆!”虢国夫人眉眼盈盈:“不过歪枣结好果,这骆奉先却是收养了一个好义子。”   叶畅眉一扬,神情顿时冷了下来。   李隆基用眼角余光看着叶畅,发觉叶畅似乎不高兴了,他心中暗暗一回忆,却不记得骆奉先的义子是谁——若换了十余年前,他肯定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从李林甫到杨国忠,他已经惯于依赖宰相处理政务,这样一个人员,只是隐约听谁提起,可印象却是不深了。   “什么义子?”   “他收养了义子骆元光,原是在禁军中效力,此次亦随军出征。程千里被围时,便是这个骆元光千里单骑,象是评话里关羽一般,破围求援,求到了叶公这边。”虢国夫人妙目流转,瞄了叶畅一眼,似喜似嗔:“只是叶公初胜袁瑛,还没有来得及扫清残贼,无暇去救,乃至程千里兵败身亡。”   叶畅的神情更为冷竣,李隆基甚至觉得,他有些咬牙切齿。   虢国夫人的话语里,多少有些指责叶畅见死不救,但李隆基这点事情还是清楚的,贼人聚众数十万,分于都畿、淮南,气焰嚣张到敢于正面与前去进剿的官兵决战。程千里数万正规禁军尚且对付不了他们,叶畅手中当时只有几千新兵,又怎么去救得过来?   “原来就是那个夜间入城夺取上蔡的骆元光!”得了虢国夫人提醒,李隆基记了起来,他看了叶畅一眼:“叶卿的奏折当中,他是立了首功?”   叶畅不动声色地道:“正是。”   “他竟然是骆奉先那贼奴的义子?”   “确有其事。”   李隆基又转向虢国夫人:“他有什么事情,求到了你的头上?”   “这位骆元光倒是个孝子,他想要用自己的功劳,为他的义父折罪。”虢国夫人道:“他在叶十一麾下拼命作战,领兵雪中奔袭数百里夺下上蔡,将贼首一网打尽,为的就是能免骆奉先死罪。”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隆基忍不住又看了叶畅一眼,叶畅阴郁着脸,冷冷哼了一声,显然,对虢国夫人的话不以为然。   领兵雪中奔袭的,其实是叶畅本人,事实上除了他,别人也无法指挥那些老兵,让他们这般卖命。叶畅带病出征,而不是将指挥权交与别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雪中奔袭数百里,其中吃的苦头可想而知,非他本人,谁都镇不住场,王羊儿、善直都不成,更不必提新投奔的骆元光。   但是虢国夫人却几乎忽略了叶畅的功劳,将之全送到了骆元光头上。   “此事叶卿未曾提过啊。”李隆基悠悠地道。   “骆奉先叛国不忠,附贼谋逆,未曾将他凌迟,已经是圣人仁厚,将功赎罪?莫说那些功劳只是骆元光的,就是骆奉先本人的,也赎不了他的罪!”叶畅森然道:“此事要求,太不合理,臣便未报。”   “叶十一禀公办事,臣妾是极佩服的,但是骆元光辗转求到了臣妾这里,而且他要的也只是骆奉先不死罢了,臣妾觉得,放一老奴,得一将种,这笔买卖可以做得。”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叶畅厉声道:“骆元光的功劳是骆元光的功劳,陛下赐以爵赏就是,骆奉先之罪,十恶不赦,若是陛下因为骆元光而放过他,今后必有别人亦生出侥幸之心!”   虢国夫人顿时大怒,当着她的面这样说,是完全不给她面子,想到骆元光送到她家中的那些珍宝,据说是在贼人物搜刮到的,足足有十大车,价值至少二十万贯以上,她更是恼怒:“陛下,臣妾又未曾让陛下放过他,罢官、流徒、抄家都可以,只是留他一条贱命……”   “咄!”虢国夫人话未说完,就听得叶畅怒喝了一声,吓得她花容失色,连连退了几步,然后听叶畅道:“一般事情,你这妇人插手倒还罢了,朝廷赏罚,国之重器,你也敢插手!”   叶畅此时杀气腾腾瞪着虢国夫人,虢国夫人虽然胆大嚣张,却如何能与叶畅这样数十万大军中冲杀的人比,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李隆基,见情形不妙,阻住叶畅的发作。   “叶卿,此事朕知矣,朕绝不会轻易放过那个骆奉先的,你只管放心。”   叶畅犹自怒视虢国夫人,愤愤地道:“臣告退!”   “好好,你且去休息。”李隆基好声安抚了两句,将叶畅打发开,再看虢国夫人时,虢国夫人已经哭得梨花带雨。   “陛下,你得给臣妾出这口恶气,他方才要杀我,他是真的要杀我!”   “他是千万人中厮杀过的,身上带着些杀气,原是自然。”   “他是真想杀我,不是杀气……他当着陛下你的面都敢这样对我,妹夫……”   虢国夫人仿佛受了惊吓,一边哭,一边就扑到了李隆基的怀里,一声“妹夫”当真是绕梁婉转动人心弦。若是别的事情,李隆基肯定会笑眯眯地应一声,然后好生抚慰一番,但今天这事情……   “他是对朕都敢挥拳头要揍朕的人,吓唬吓唬你算得了什么。你啊,就是想救骆奉先,也不当当着他面提起,这不是打他脸么,他若能忍下去,也就不是叶畅了。”   “我不管,我不管,这事情你要替我出气,你若不替我出气,我便再不入宫,我到宫中来陪你,可不是来受什么阿猫阿狗的气的!”   虢国夫人在李隆基怀里,并没有发现,李隆基的神情很有些阴郁。   李隆基确实在晚年好大喜功、贪图享乐、倦于政事,但他并不傻,也没有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方才虢国夫人分明是故意的!   叶畅严辞拒绝的事情,虢国夫人当着他的面提出来,如果叶畅不反对的话,还怎么去主政掌兵?   虢国夫人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当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激怒叶畅,让叶畅发作,然后乘机到自己面前哭诉。   她是在利用自己。   一般的事情,甚至大多数事情,李隆基都不介意被虢国夫人利用,但若是想把利用变成愚弄,李隆基会非常不高兴。   天子一怒……   若是十年前,天子一怒,定然是要伏尸流血,但现在,李隆基却只有苦笑。哄了哄虢国夫人,他自己觉得没趣,便自称累极要去休息,将一脸不甘的虢国夫人留在原处。   叶畅出了华清宫,在华清宫之前,便看到了骆元光。   骆元光一脸焦急地在等着,看到叶畅出来时,神情甚为尴尬,甚至有些不自然。   “骆元光!”见他这模样,叶畅冷冷一笑,向他点了点头:“你好,你很好!”   骆元光低着头,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叶畅只说了这一句,便从骆元光身前走了过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望着叶畅离开的背影,骆元光忍不住叫了一声:“叶公!”   叶畅回过头,冷冷瞥着他:“何事!”   “养父之恩,不得不报……让叶公失望了。”   “我说过,我是绝对不会放过骆奉先的,不要以为你走了虢国夫人的门路,就能救下骆奉先!”叶畅冷笑了声:“你记着我的话!”   他说完之后,便要走,那边骆元光额头青筋跳动,忍不住大叫道:“你自己不愿网开一面,莫非还要阻我寻别的门路救人?我以我的功劳赎我养父一命,这有何不可,你若真的重视我,为何不成全我这片孝心?”   第459章 天子御前斗不休   叶畅没有再理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叶畅离开之后,骆元光一脸气愤,犹自眼有怒意。他又等了会儿,虢国夫人从华清宫中出来,本来就一脸不高兴,见他这模样,更是恼怒:为这厮的事情,可是吃了李隆基的冷遇!   她正待不理睬骆元光,她留在宫前的一个管家却凑上来低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与她听。听得骆元光在华清宫前指责叶畅,虢国夫人心中怒意稍歇:“这厮总算还是个有胆的……还生了一副好相貌……嗯,对了,听说他还能打仗!”   想到这里,虢国夫人向骆元光招了招手,骆元光满脸期望地凑上前来,虢国夫人妙目转动,未说话先是叹了口气,眼中泪光盈盈。   “夫人这是……这是怎么了?”骆元光有些慌了手脚。   “事情难啊,为了你的事情,我不仅被叶畅当殿辱骂,连天子都给我冷眼……唉,骆将军,我为了你,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元光绝非不知恩义之人,对元光有恩,元光必有后报!”骆元光拱手弯腰,向着虢国夫人行礼:“只是不知,家父的性命可曾保住?”   “你不要急,我已经同圣人提过此事,可恨当时叶畅在场,他当面发作,让圣人与我都下不得台来!”虢国夫人少不得也说叶畅一句坏话:“若非如此,事情已经成了。”   骆元光闻言大怒:“他……他真如此做了?”   “我还瞒你做什么?”虢国夫人又叹了口气:“你放心,我另觅时机,替你父进言,你随我来吧,如何行事,还须细细商量一番。”   虢国夫人相邀,骆元光自然不会拒绝,他跟着虢国夫人上了车。他相貌堂堂,原本就雄姿非凡,加之又是习武之人,动作刚健有力,看得虢国夫人眼中异采连连。   她原本就是个淫妇,见此雄壮男儿,哪有不心动之理。   骆元光乘着她的车,一路招摇,径直到了杨国忠宅院。杨家兄妹的住处,都离华清宫很近,他们甚至时常留宿于华清宫。到得门前,虢国夫人向着骆元光嫣然一笑:“骆将军,你随我进去。”   “此宰相府邸,某官职卑小,岂敢擅入?”骆元光一惊道。   “我说你能进,那你就能进,只要你愿意,便是将这宅邸要来送与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虢国夫人亲昵地用手指勾了勾骆元光的手:“骆将军这般英雄,怎么会长久沉沦下吏……放心,放心,升官会有的!”   “升官不去想了,此次……得罪了叶公,只求能为养父赎罪。”骆元光有些灰心丧气:“夫人美意,只怕骆某要辜负了。”   “呵呵呵呵,只要你听我的,叶畅小儿又算得了什么!”虢国夫人傲然笑了笑,领着骆元光就昂然进入杨国忠的宅邸。   杨国忠已经得到禀报,正有些不高兴。   他与虢国夫人关系甚为暧昧,现在虢国夫人将骆元光带到他这儿来,让他颇为吃味。因此,见到虢国夫人,他神情就有些冷淡,理也不理骆元光:“二妹来此,有何贵干?”   虢国夫人不通国家朝政,但争风吃醋则是好手,一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思,得意地笑了笑之后道:“今日得见一英雄,忍不住便引来荐与兄长!”   杨国忠心里那个气啊。   分明是勾搭上了小白脸……啊,还不是小白脸,一美髯公,恋奸情热想给新的姘头好处,却又不愿意去寻天子,便找到自己这边来了。   杨国忠心里有些腻歪,却不敢说什么,毕竟如今正值关键时候,他还需要仰仗虢国夫人为他说话。又打量了骆元光两眼,他勉强笑了一下:“果然壮士,来人,请壮士去奉茶!”   “你这是何意?”虢国夫人顿时不干了,瞪圆了眼睛就要发作。   她今日在李隆基那儿吃了叶畅的排落,现在正待找回颜面,偏偏杨国忠都不给他面子!   “有些事情与妹子商量,不合让旁人听着。”杨国忠道。   骆元光起身拱手,跟着管家离开,虢国夫人懊恼地一挥手:“杨国忠,若是让骆将军生气了,我绝不饶你!”   “你也是,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去找这般武夫!”杨国忠沉下脸来:“他曾为叶畅部下,替叶畅立过功,安知是不是与叶畅还有关系!”   “还有什么关系,方才在华清宫前两人彻底翻脸了!”虢国夫人冷笑了声:“你不过是见老娘与他亲近些,便无端吃飞醋罢了,你这蠢人,也不知如何能当上宰相,难怪会被叶十一压制,竟然一点识人之明都没有,你想想,咱们杨家最缺什么!”   杨国忠原本是要大怒的,听到这,心中一动,抬眼望着虢国夫人:“你的意思?”   “咱们最缺的就是忠心的将领,如今这些将领,不是忠于天子,就是忠于边镇,或者干脆就是叶畅一手拉出来的,你经营这么多年,连个在关键时候愿意站在你身边的将军都没有!”虢国夫人竖着眉:“就凭这个,你还想着要立永王?”   杨国忠激灵了一下,示意虢国夫人小声:“二妹,此事不能说!”   “敢做有什么不敢说的,那永王也着实聪明……好好,我不说这个。但咱们杨军缺少军中之人,这点你认吧?这个骆元光,刚刚立下大功,又在朝中别无依靠,虽然如今官职卑微,但有咱们兄妹相助,升官算得了什么大事?用不了几年,便可以外出为一节度使……”   杨国忠听了心里大动,确实如此!   杨家此前在军中不是没有安排人,但军队系统排外性甚强,他们安插的人手尽管身居高位,却处处受人排挤,而且杨国忠也清楚,他安排去的人军略较差,实在算不得什么。至于主动来投的,多是一时有事相求,只能算是暂时的利益合作,却不能算是盟友。   这个骆元光……倒是个比较适合的人物。   “他成么?”杨国忠还有些不能确定,知道虢国夫人素来黠慧,便问了一声。   “怎么不行,还有比他更好的人么?在都畿道、淮南道立了大功,提拔有名,原本就是禁军之人,在禁军中给他一个容易升职的位置,不会受到禁军排挤,得罪了叶畅,又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咱们对他提拔,他必感恩厚报……你说你还找得着比他更合适的人么?”   这些理由确实足够了。   “你之意,是将他安排在禁军之中?”   “那是自然!”虢国夫人眼眸一转,盈盈如水。   在禁军中才离得近,而且要做一些事情,方便!   “好吧好吧,就依你……”   “依我还不行,你还得对他以礼相待!”   “你休要太过分……”   “笑话,什么叫过分,礼贤下士都不会,你还当什么宰相?杨国忠,你自家人知自家事,姑奶奶说什么,你就老实应下来!”   “好吧好吧,依你就是……”   杨国忠最后不得不屈服,不过虢国夫人说的也不错,他们杨家也确实需要一个在军中既有声望能力又可靠的人物,唯有这样一个人物帮助,他们接下来的大计才有可能实现。   有杨国忠出力,骆元光升职自然是飞速,几乎是一日三迁,在李隆基离开华清宫返回长安之时,他已经升到了中府折冲都尉。   “叶畅没有被这个消息气死?”   安禄山哈哈大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头。   他是胡人,故此未结发髻,而是半光头再结了几个小辫。听得他这样说,严庄与高尚都笑了起来:“原本是想激得杨国忠与叶畅斗的,没料想咱们还没有真正煽风点火,他们二人就狗咬狗起来。”   “话是如此,那个骆元光人如何,是不是真能打仗?”安禄山嘲笑了几句叶畅之后,凝神问起这个问题来。   “启禀大夫,骆元光确实是个人物,智勇双全,那上蔡之战,他所立功勋也确实属实。”刘骆谷道:“叶畅向来有识人之明,在此之前,对骆元光便另眼相看,他去洛阳求救,叶畅更是委以重任,不带亲信如善直等,而是带着骆元光去上蔡,给了他立功之机。”   “既是个有本领的,能不能调来我用?”安禄山又道。   严庄与高尚对望了一下,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待此间事了、叶畅授首之后,安大夫再提此议吧,如今不是时机。”高尚道。   “确实。”安禄山咂了咂嘴,多少有些惋惜。   叶畅出了华清宫之后,最初时每天都去宫前求见,但李隆基见了两次嫌烦,第三次去时便不见他,第四第五次仍然吃了闭门羹之后,叶畅便不去了。他们在华清宫住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眼见年关将近,李隆基下令摆驾回朝,于是大队人马,又浩浩荡荡返回了长安。   “叶卿,此番返回长安,作何感想?”列车之中,李隆基指着前方的长安城,向叶畅问道。   李隆基所乘的乃是所谓“专列”,乃是辽东车场为李隆基专门设计制造,最大的特色,就是车厢最前方开了六扇玻璃窗,只要掀开帘子,便可以透过这玻璃窗看到前方景致。车厢两壁也是有玻璃窗的,但不如前方多,这是李隆基的个人爱好使然。   叶畅看着的不是长安城,而是在前方驾驭御马的车夫,车夫身边之人,便是骆元光——杨国忠向李隆基建议,骆元光在此次平乱中立下大功,当赐予其相应荣耀,其中之一,便是为天子御者。   当然不会让他真正去驾车,这种辙轨列车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可以驾御的,更何况是有天子所乘。所以只是让骆元光与真正的御者并排而坐,以此显示出天子恩宠。   “卿还是心怀怨恨?”李隆基见叶畅不理自己,面色微微一沉。   同在此节车厢的,还有杨国忠等,他看了看虢国夫人,见虢国夫人面上露出得意之色,便知道这是虢国夫人为骆元光争来的。   为的就是扫叶畅的颜面。   “臣不敢。”叶畅生硬地答道。   “父皇说笑了,叶畅这么多年对父皇忠心耿耿,什么时候心怀怨恨?”正在替李隆基捶肩的寿安微笑道:“父皇,你若是吓他,儿臣可是不依!”   “朕可是记仇的,他上回为了你的婚事,险些对朕饱以老拳,这事情,朕还记得,还说不是心怀怨恨?”李隆基板着脸道。   “父皇,你……你……”寿安拖长了声音撒娇道:“儿臣可不依了!”   同时,她又悄悄瞄了叶畅一眼,叶畅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安禄山嘿嘿一笑:“叶尚书,我看骆元光人不错,知恩图报,这样的人物,若是到了我手中,忠孝双全,我定然是要全力相助,以成全他的忠孝之心的……叶尚书何必耿耿于怀呢?”   他虽是胡人,这个时候插嘴进来,时机却拿捏得正好,将寿安方才缓和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挑紧张了。   寿安跳将起来,戟指安禄山,破口大骂:“安胡儿,你这胡狗也敢胡言乱语!你算什么东西,我与父皇说话,你也敢横生枝节!”   安禄山眉头一扬,冷笑道:“小娘儿也敢骂我?我眼里只有天子,你算什么东西!”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旁边“嗡”的一声,他躲闪不急,被叶畅一拳击中眼眶,顿时眼冒金星头昏目眩。不待他回过神来,叶畅人已经扑过来,狠狠抬膝,撞在他腹下,也是他肚阔腰圆,这一膝撞不曾击中要害,却也将安禄山打得弯下腰。   早年时安禄山也是勇武过人,但如今养尊处优时间久了,腹大如猪,动作虽然依然敏捷,却比不上叶畅年轻灵活。他大怒之下,使出相扑手段,便要抱着叶畅摔倒,但是叶畅却是连连闪开,他几次扑击都扑错了人,甚至扑到了杨国忠身上,将杨国忠撞翻了一个大跟头。   一时之间,李隆基这皇家专列车厢之内,乱成了一团,女子的尖叫声,安禄山的咆哮声,叶畅的叫骂声混在一处,倒象是市井一般。   “住手,住手!”李隆基也吓得脸色发白,此刻回过神,大声叫道:“来人!”   “啊哟!”安禄山听得李隆基的怒吼,停住了手,却被叶畅又是一拳,将另一拳眼也打成了黑眼圈。   第460章 各聚风云会中州   这场架打得当真是让李隆基七窍冒烟。   他本来是想为叶畅与骆元光化解彼此芥蒂,就是不成,也不过是多废些唇舌——老年人总是话多罗嗦。   安禄山的一点小心思,他当然清楚,不过并没有放在心,安禄山若是不与叶畅斗,他才会睡不着觉。   但一点点言语冲突却变成了两人间的斗殴……这也太失体统,特别是当着他的面,根本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我忍你很久了,若不是看在天子面上,早就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他还没有发作,便见叶畅指着安禄山破口大骂:“当年你欺凌二十九娘,区区一个边将,也敢在二十九娘面前摆威风,那时我就想杀你,只不过那时我还只是一介百姓,没有这个实力!如今我已经是朝廷尚书,二十九娘也被圣人封为公主,你这厮什么东西,胡奴一个罢了,却还敢对二十九娘无礼!”   这一顿骂,让李隆基心里的火又降了些。   叶畅说得不错,他打人固然不对,可是这次挑衅的却是安禄山。而且上回安禄山挑衅叶畅,叶畅虽然言辞反击,却没有揍他,此次只因为安禄山对二十九娘无礼,叶畅顿时翻脸……   叶畅这厮,毕竟还是个重情义之人啊。   想到叶畅甚至可以为了二十九娘对自己挥拳头,李隆基对叶畅的怒气消了一些,转而成了对安禄山的埋怨。   这胡儿对付叶畅就对付叶畅,为何偏偏要牵连到寿安身上去!   安禄山顶着两个黑眼圈,眼神狠辣凌厉,手在不停地抖。   他要杀人,他想杀人,他必须杀人!   但此时此地,他又如何能杀人?   护卫的禁军将领早已经冲了进来,将他与叶畅隔开,李隆基就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阴沉不知喜怒,旁边回过神来的亲信重臣们一个个神情不安。   这是什么事啊……   “叶畅当众殴打大臣,免去一切官职,回府等候处置。”李隆基见局势得到控制,终于开口。   他这样一说,旁边的寿安脸色顿时惨白。   李隆基早就想要罢免叶畅的官职,夺走他手中的各种权力,从军权到财权,都不给叶畅留下分毫。唯有如此,李隆基才放心叶畅。   而这一次事件,则是给了李隆基一个最好的借口。   寿安跪在李隆基身后,颤声道:“父皇……”   “住口,若为叶畅求情,那么就立刻将叶畅斩首!”李隆基回头瞪了她一眼。   从这一眼中,寿安看到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她身体一颤,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一个对李隆基有威胁的叶畅,李隆基是肯定会忌惮猜疑的,但一个对李隆基没有威胁的叶畅……李隆基就要拉拢了。   “现在都给朕滚出去!”李隆基又厉声道。   此时车已经停下来,从杨国忠到安禄山,还有叶畅、元公路等,都被李隆基赶下了他的车厢。这专列的车厢宽大舒适,装着三四十人也只是略嫌拥挤,现在把人赶出去后,便是空荡荡的。   就连虢国夫人等都被赶走,唯一留下来的,只有杨玉环。   杨玉环略带忧虑地抬眼瞧了李隆基一眼:“圣人息怒,切莫为这些许小事伤了身体,叶畅行事乖张,圣人惩处他就是,不必过怒……”   “乖张?这厮是憋着一肚子气,早就想发作,幸好你族兄还没有拿寿安说事,若是你族兄拿寿安说事,今日挨揍的就是杨国忠了!”李隆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唉声叹气:“朕实在受不了他……朕要罚没他一半家产!”   杨玉环眼前亮了亮,但旋即摇头:“圣人已经罢去他官职,再罚他一半家产……”   “朕要嫁女儿,他不拿聘礼怎么行,一半家产充当聘礼,已经算是便宜他了!”李隆基哼哼地道。   “啊?”   “你瞧他和寿安那模样,若再不将寿安嫁与他,谁知道还会闹出多少事情来!安禄山也是个没有眼色的,平日看他挺伶俐,今日怎么就胡闹起来!”   “圣人欲与叶畅为驸马?”杨玉环自动忽略了李隆基对安禄山的评论,而是八卦起此前李隆基的打算来。   “女生外向,儿大不由娘……”李隆基用百姓俚语说了一句,眼里却闪闪发光。   其实杨玉环也曾建议过,让他将寿安嫁与叶畅,只不过李隆基忌惮叶畅的实力,始终不愿意如此。但现在不同,叶畅被罢官,再利用婚嫁之事,取他一半家产,叶畅就成了无牙虎缺水龙,留在李隆基身边,只能为他更增加威风。   叶畅并不知道李隆基在做新的盘算,他出了李隆基的专列,歪过头去,看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安禄山,嘴角露出了笑意。   “安大夫,感觉如何?”他笑吟吟地问道,语气和气,仿佛方才的斗殴与辱骂都不存在。   安禄山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厮占足了便宜还卖乖?   “叶畅,你等着,你的脑袋,我必亲自取之!”安禄山低声咆哮道。   “就凭你?你可知为何我打了你天子不去追究?你可知我为何敢在这打你?你可知我手中有什么宝贝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叶畅嘿然笑道:“安禄山,你以为偷了几具望远镜,你就可以在我面前嚣张了?”   安禄山心中虽然还是巨怒,但在这同时,却猛然警醒。   “望远镜!”   与叶畅交过战,又同在辽东附近,安禄山再不济,这几年功夫还是在辽东安插了一定人手,通过一些渠道和手段,自安东商会弄来了三副望远镜,安禄山对此是视如珍宝。   他身为边将虽然屡吃败仗,却也知道这望远镜在军事上的价值,用宝物来称之也不算为过。但是,叶畅有不少望远镜,少几个不算什么,可这个时候叶畅提起此事,为的是什么,莫非只是想羞辱他是一个贼么?   叶畅不会那么无聊,举动必有深意。   “休要以为你的那些伎俩能够得逞。”叶畅最后说了一句,又冷笑了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安禄山在背后望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   叶畅这最后的话,应当是示威,也是警告吧。   安禄山的目光变得越发阴冷。   “你们说,叶畅今日与我相斗,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出车后的那番话,又是何意?”   回到自己的车厢之中,安禄山问道。   在他面前,他的两位谋主高尚严庄都是面面相觑。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出人意料,莫说他们,就连当事人安禄山此时,也是一头雾水。   在华清宫期间,他与叶畅争执攻讦,可以说从来没有断过,两人甚至互相指责对方有意谋反,但无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两人私下偶遇,叶畅都没有表露出要和安禄山打架的意向。   可是今天,当着李隆基的面,叶畅就和安禄山打了起来。   虽然安禄山方才自称叶畅是乘他不注意偷袭得手,而他还手时对叶畅饱以老拳,打得叶畅吐血三升筋折骨断回去之后要疗养半年没准就此废掉,但是高、严二人都明白,那后边只是吹牛。   叶畅打了安禄山,占尽便宜,然后出来时来放下狠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畅与寿安公主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刘骆谷这时开口,他咳了一声,神情有些尴尬:“此事我早就禀报给大夫过,叶畅初见着寿安公主时,公主殿下才……那个九岁。”   “九岁……叶畅这厮也太过了。”高尚愤然道:“色中恶鬼,不过如此!”   “正是正是,九岁就下手……当真是毫无人性!”严庄也道。   他们两这话,其实是帮助安禄山摆脱尴尬,同时也缓一缓气氛,让自己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叶畅的言行举动,究竟是什么用意。   “别胡扯了,叶畅这等人物,岂会为一个妇人女子冒这种性命之险!他即使是真正因为我得罪了寿安恨我,也只会隐忍不发,待到有十足把握之时,才会向我发作!”安禄山不耐烦地道,然后一惊:“十足把握?”   高尚与严庄几乎与他同时失声开口:“十足把握?”   众人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起来,而且非常压抑。   “莫非是那边走漏了什么消息?”安禄山微微犹豫:“给叶畅知晓了……所以他才说望远镜之事,我们又称望远镜为千里眼……千里眼,顺风耳?”   “不可能,不可能,他若真有证据,早就呈到天子面前,若真如此,大事早就去矣!”高尚摇头道。   “或许虽然走漏了一些风声,但是叶畅手中却没有确凿证据,毕竟这等大事,没有确凿证据,又牵连到如此重要人物,天子只会以为是他进谗言。”严庄道。   “那他也不该现在发作,而是应当隐忍,暗中调集人马……最近叶畅的那些部下,可有什么调动?”   “没有,叶畅在南山中的两个庄子里,共有四百余人,与一年之前相比并无增多,也没有减少。”刘骆谷道。   叶畅在长安城中布下了眼线,安禄山同样也在长安城中布下了眼线。   “那可有什么异动?”   “也不曾有什么异动……就是那附近时常打雷,不知这算不算异动。”刘骆谷道。   “打雷……那和叶畅有什么关系,若他真有呼风唤雨御雷驭电的本领,咱们还在这谋划什么?”高尚不耐地道:“依我愚见,叶畅是在试探!”   “试探?”   “正是,他应当是发觉了一些蛛丝蚂迹,但是却没有确凿证据,故此有意激怒安大夫,想乘着安大夫怒不择言之时,窥得我们的秘密。”   严庄微微点头,确实,这是最有可能的事情。   不过,严庄总觉得,叶畅不应该只是试探,或许还有什么意思。   “真想将叶畅擒住,好生盘问,他心里究竟在打着什么坏主意。”他忍不住道。   “正是,还有,他那些赚钱的本领,究竟从何而来……若能擒着他,倒不必急于杀他,他既然能造玻璃,能炼钢铁,还会弄辙轨等等诸多赚钱的生意,那么就肯定还有别的……”刘骆谷也道,他为安禄山在长安经营,可是知道钱是多么的不经用!   若没有安禄山口述时强调“望远镜”,他们对于叶畅赚钱的本领与心思,还不会这么关注,但现在,众人潜意识当中,都在琢磨着叶畅的那些赚钱的玩意。   “说起来,座钟之机巧,也确实巧夺天工,难怪天子都要建宫殿以贮之。名义上这是李林甫家的产业,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因为李林甫找了个好女婿……”   “坐在这想,永远也到不了手,先得擒下叶畅再说。事情不能再拖了,安大夫,必须早下决断!”高尚道。   安禄山还有些犹豫:“并未有十足把握。”   “如今叶畅回到长安,天下再无人可以与安大夫为敌,这还不算十足把握?”严庄几乎跳起来道:“安大夫,时不我待,天赐不取,反受其绺,你若是再这般犹豫不决,我们便只有辞去,免得到时叶畅来杀安大夫时,我们也一起跟着枉送了性命!”   这一句话,让安禄山最后下定了决心。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看着眼前的这几位谋主:“这是汝等迫我为之……我便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你们手中了!”   “安大夫放心!”高尚与严庄等齐声道。   “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召史思明来。”安禄山眼中异芒闪动:“史思明不来,我终究是不放心啊。”   刘骆谷心怦怦直跳,安禄山究竟是因为史思明不在身边相助而不放心,还是对史思明不放心呢?   这场御车之中的斗殴,虽然有人想要将之遮掩住,但还是传了出去,几乎就在安禄山与谋主们商议的同时,庞大的车队中的一处,太子李亨咧开嘴,笑得甚为灿烂。   “安禄山忍下去了?”笑完之后,他低声道。   “忍下去了,奴婢听说,他两只眼睛又黑又肿,只怕有几天是不能出来见人了。”   “好,好,你暗中遣人去给他送些药……叶畅倒是做了件好事!”李亨又无声无息地笑了笑:“长安就到了吧?”   “长安已经到了,殿下。”李静忠细声细气地说道。   “准备下车吧,父皇现在应当很生气……很生气啊。”   第461章 楼外评话楼内客   天宝十四载的动荡,随着年关的接近,仿佛就要过去了。   御驾一行十二月十二日离开温泉宫,回到长安,御车之中的斗殴事件,在高层当中不是什么机密,因此很快也传到了民间。相对于这几年屡屡丧师的安禄山,叶畅在民间的声望可是要好得多,就是把杨国忠与安禄山绑在一起,也及不得他半根脚指头,因此民间中,就变成了奸相杨国忠指使蛮胡安禄山,试图霸占美丽的公主,叶畅一怒之下,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击败奸相蛮胡赢得美人归……   “这是什么话!”   西市里,叶畅气得七窍冒烟,虽然他在故事里成了正面人物,可是这个正面人物也太不符合他的形象了吧。   “叶公帐下有四人,其一乃是智多星张镐,最惯于运筹帷幄,其二乃太白星李白,一曲青莲剑歌横扫天下,其三乃飞将军南霁云,神射定天山,其四乃伏虎罗汉善直,钢筋铁骨。叶公见四周尽是贼人,不由大哭道,如今帐下四人唯有一人在身边,我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便听得……”   在叶畅的对面,栗援憋笑实在憋得厉害。   虽然名义上被令在家中反省待罪,但叶畅其实并不在乎,所以带着栗援等在西市中逛,没有想到的是,在一家茶楼里,却听得那落魄书生改编的评话。   “大伙都知道,咱们普通人哭哭,天下地上除了爹娘之外没有人当回事,可叶公是普通人么?不是!叶公乃星宿下凡之体,罗汉转世之身,六丁六甲天兵天将,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绕在身边转!他这一哭,那行泪珠落在地上,噼哩叭啦直响——那可是珍珠……”   雅座里的栗援等人已经捂着肚子站不起来了,叶畅的脸色也开起了染铺,七八种颜色变来变去。   “只听得一声怒吼,谁人安敢伤害吾师,然后一人便从地下窜了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伙可要记住了,唯有江海老雷生所著之《盛唐叶公演义》方为正宗,其余皆是粗制滥造之作,不可听,不可听!”   栗援等已经完全没有了形象,叶畅这个时候也是哭笑不得。   托他《绣像三国志演义》开创先河之福,也是因为城市经济繁荣的结果,大唐的市民文化如雨后春笋一般繁盛起来。各种演义、评话、唱辞、戏剧,可以说是层出不穷,而那些不得志的文人,落魄的官员,也都爱用一个别人来写些志怪演义,既书愤排闷,又能骗几文钱花销。最初时还只是写些古事,但后来就有写当代的,在描写唐初立国的《大唐龙兴传》流行之后,甚至有人写起当今之事,而叶畅自然就成了这些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什么《辽东歌》、《平蛮传》、《叶公西游记》诸如此类,都是以叶畅为主角。各家竞争之下,连版权意识都出来了,一个个自称正宗,别家都是粗制滥造想编之作。   “行了,原本带大伙出来只是放松放松,结果你们是高兴了,我却憋了一肚子气。”叶畅瞪了还在笑的属下们一眼,然后自己也笑了。   这位江海老雷生所写《盛唐叶公演义》有些不愠不火,虽然作者与说书人都全力去鼓吹,可是成绩就那个样儿。叶畅觉得活该,谁让在这部话本里,他被写得只有两样本领,一样是大哭,另一样就是长叹“我当如何是好”。   “等等,叶公,我们还想听……”栗援笑着道。   “正是,现在不听,只怕以后没得机会听了。”另一人道。   叶畅神情微微一怔。   在这里陪着他的,没有一个外人,都是旅顺书院培养出来的子弟,年纪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十九岁。   这些人,才是他真正的亲信,甚至张镐、岑参、南霁云、善直等,都比不得这些人亲信。   所以在这最关键的时候,叶畅将这些人召集到身边来。一方面是召集张镐等人的话,因为他们都在外地任要职,必然会引起大麻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人是他真正敢放心去共享秘密的人。   若将他的全盘计划托出,张镐等人就算不反对,只怕心里也会留有疙瘩,对于以后的合作会有不利影响,最好也不过是张镐等人请辞隐居,最差的结果甚至可能是双方反目成仇,叶畅好不容易拉扯出来的势力分崩离析。   方才说话的是岳曦,他在天宝十一载时代表旅顺书院,曾参与同国子监算学馆学生的比赛,他说这话,是含有深意的。   无论叶畅如何安排,有一件事情是改变不了,长安城面临着一场空前的危机。   能够改变这一结果的,只有李隆基,但是李隆基不会相信叶畅。在这种情形之下,叶畅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做好应变的准备,尽可能减小危机带来的伤害。   若是长安城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被毁去,那么岳曦所言“只怕以后很难听到”就会一语成谶。   “无妨,以后会有更好的。”淳明说道。   在所有旅顺书院出身的子弟当中,淳明恐怕是最朴素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虽然打小就在叶畅身边,但个人资质平常,故此在学问上并无太大成就,待人处事也比较憨厚。   不过他性子宽和,早年的愤嫉已经荡然无存,又有自知之明,因此诸位学弟们对他都甚为尊重。听得他这样说,杨帆用力点头道:“淳明说的是,便是一时毁去,今后我们要建更好的,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   众人相视一笑,然后跟着叶畅,便欲出门。   就在这时,听得外边人喊马嘶,许多人跑了进来,喧哗之声,让人侧目。叶畅他们一行走到门口,正好和这些人相遇,双方人数都是不少,因此彼此望了一眼。   “是安庆宗!”   “是叶畅!”   双方都认出了对方,叶畅倒还罢了,那边安庆宗的眼圈顿时红了。   他受人之邀,来这西市“风华楼”饮酒作乐,却不曾想在这里会遇上叶畅!   “叶畅!”眼见叶畅泰然自若地要离开,他一侧身,便挡着了叶畅的去路。   叶畅微微笑了起来:“好狗不挡道!”   安庆宗本来就想找事,却不曾想叶畅比他还想找事,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叫道:“给我打,打断这厮狗腿……”   “砰!”   他话声没有落,叶畅身边的卓舜辅已经飞起一脚,正踹在安庆宗的胸膛上,安庆宗身体顿时倒飞出去,咕噜咕噜,从酒楼的楼梯滚到了楼下。   好在他身体颇类其父,甚是胖硕,一身肥肉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减震的作用,虽然把他摔得鼻青脸肿,却并无大碍。   卓舜辅一动手,旁边诸人也齐齐动手,跟着叶畅,他们行事都是毫无顾忌,所以下手忒狠。安庆宗的伴当虽然也有孔武有力者,可在长安城中却没有叶畅这么嚣张跋扈,转眼间给打倒一地。   这边开打,那边掌柜上前想要劝,澄明已经过去,将一张安东银行的飞钱交到他手中:“打坏了东西,包赔!”   他们这一伙旅顺书院出来的人,做这种事情可是习惯了,有人专门第一个动手的,有假装劝架实际上去帮忙的,也有在混乱中打太平拳的,当然,淳明每回都是负责善后赔偿的。那掌柜一看飞钱上的数字,顿时眉开眼笑:只要把他的店铺拆了,打坏些桌椅盆勺真不算啥。   一时之间,“风华楼”中乒乒乓乓声音不绝于耳,叶畅自己则啥事没有,拖了条长凳坐在那看热闹,不过片刻功夫,安庆宗一伙就被打得在地上翻滚,没有一个能爬起来。   “把这厮拖过来。”叶畅示意道。   安庆宗被拖到了叶畅面前,这厮倒是有几分骨气,虽然鼻青脸肿,却仍然目露凶光,瞪着叶畅:“有种你就杀了我,若不杀我,今日之辱,我必后报!”   “荣义郡马,连你老子我都打了,打你又算什么?”叶畅叹了口气:“我本来不想与你一般见识,免得人说我以大欺小,你却偏偏要来挡我道……做人眼睛要放亮一些,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   “你……”   “这话回去说与你老子听,你这小辈,是听不懂的。”叶畅冷笑了一声,起身道:“走了!”   他走之时,向着酒楼大堂中央望了一眼,那里原是说书人所在的位置,只见那边一个乍看上去看不出年纪的人,一身潦倒青裳,手中拎着枝秃笔,正飞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仔细去听,还可以听得他在喃喃:“我老雷总算亲眼见着叶公威风了,得记下来,通通都得记下来……”   出了“风华楼”,身边的随从们都围上来,叶畅骑上马,大声道:“淳明!”   “在!”   “你去将庄子里的人调入京中,从今日起,闭紧府门,严守门户,禁止进出,我要闭门思过,你们也不要到处乱跑了!”   “是!”淳明应声道。   淳明自去将城外庄子里的人召来且不提,岳帆轻轻捅了一下卓舜辅:“郎君对那安庆宗说的那番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卓舜辅智勇双全,虽然年纪在众人中不算大的,但众人都知道他多智,故此岳帆会问他。   “那个安庆宗,必定是被人骗到这风华楼来的。长安城中这么多酒楼,风华楼又不是太出名,我们在这里是体验一番长安的市井人情,他安庆宗跑来干什么?”卓舜辅冷笑道:“就是有人想见着他与郎君起冲突,所以将他骗来啦!”   “或许是他自己的主意呢,得知郎君在这里,特意来找麻烦。”   “若真如此,就不会只带这么些人。”卓舜辅解释道:“只凭他身边这些人手,敢来找郎君麻烦?还不如回去买根绳子,把自己挂在梁上算了。”   众人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他们离开风华楼不久,便听得马蹄声急,数十骑甲士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刘骆谷。   不过他们来这里,能做的只是将颜面尽失的安庆宗带回家中罢了。   安禄山的两个黑眼眶才好不久,现在看自己儿子,也顶了两个黑眼眶,心中又气又急:“叶畅,我与你这贱奴势不两立!”   刘骆谷在旁边抽了一下脸,叹了口气心道:“便是没有这一遭事,也早就与叶畅势不两立了……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惜一切代价,将叶畅这厮除去!”   他不知,安禄山心里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当初为了掩盖自己杀良冒功的行径,安禄山便派人追杀进京告状者,却又被叶畅撞着,那次未能杀掉叶畅,此后随着叶畅的成长,安禄山就越来越后悔此事。   “安大夫,叶畅最后那番话,似乎还有什么意思。”严庄见安禄山一肚子怒气,心里也明白,父子先后被叶畅打了,确实是颜面尽失,不过,现在这个关键时候,些许颜面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事。   “什么?”   “别傻乎乎地被人使唤。”严庄道:“这话叶畅绝非无的放矢。”   刘骆谷也点了点头:“小人也这样以为……今日之事,太巧了。”   “太巧?”   “大公子为何会在风华楼遇上叶畅,大公子并不笨,若早知叶畅在风华楼,就不会去了,就算是去,也不会只带着这些人。”严庄道:“想来是有人挑唆……大公子,是谁让你去风华楼的?”   安庆宗此时也明白过来,脸色顿时甚为难看:“是那个卢丑脸。”   “卢丑脸……卢杞?”刘骆谷心念一转:“怎么会是他?”   “是他才对,刘郎不是说过么,他是太子的人。”严庄听得这里,微微松了口气:“是太子的人,那就难怪了……”   “这个时候,太子想做什么?”安禄山咆哮道:“他想让我儿子去与叶畅相斗?”   “他心急了,想要火上浇油。”严庄道:“这位太子殿下……胆子不大,心却很极啊。”   弄明白这因果,安禄山神情顿时从暴怒变得阴沉:“这么说来……叶畅那番话证明他也猜到了些什么吧?”   “只要知道是卢杞唆使公子,猜到太子并不难,不过太子向来与叶畅不睦,两者亦是势同水火……这个叶畅,还当真是会得罪人。”严庄说到这,情不自禁嘲笑道:“杨国忠,太子,还有安大夫,你看他专挑什么样的人得罪!”   “太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安禄山骂了一声,眼里象是点燃了两团火焰。   第462章 局外冷眼局中人   高力士长长伸了个懒腰,然后用一个小木锤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腰。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不服老不行啊……他还有力气侍候李隆基,但时间稍久,他就会觉得腰背疼得厉害。李隆基也体恤他,现在一些杂事,都交与了小太监,他更大程度上,就是陪李隆基说说话逗逗趣儿。   “高将军,高力士!”   殿中传来了呼他的声音,高力士应了一声,放下小木锤,向着大殿里跑去,完全看不出七十岁的老人。   见高力士迅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隆基笑道:“你这老家伙,腿脚倒还很灵便……这两天可有什么趣事,说与我听听!”   “这个,老奴还真没听到什么趣事。”高力士道。   “你就瞒吧,以为我真不知道,听说叶畅在酒楼又打了安禄山的儿子?”   高力士苦笑起来。   叶畅当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前几日才打了安禄山,昨日又去打了安庆宗。想想也对,长安城中的纨绔大少,叶畅打得哪少了,甚至还打断过腿呢……   “这厮当真是胡闹,让他在家闭门待罪,他待到西市中去了,还与人当街斗殴,你过会派人去,罚他铜五十斤……直接罚他钱吧,罚他一万贯,给安庆宗充当汤药费。好歹安庆宗也是郡主丈夫,他总得给咱们李家留些颜面。”   李隆基说话时有些兴致冲冲的,虽然责罚叶畅,却并没有真正怪罪。在李隆基看来,叶畅已经是收敛了,毕竟只是揍了安庆宗一个鼻青脸肿,而不是当众要了安庆宗的性命。   “是……”   “今年事情太多,国家也不太平,希望他们都不要闹了,让朕过一个安安生生的年吧……高将军,朕与你都老了,过一年少一年啊。”李隆基突然又道。   高力士心一凛,笑着道:“圣人何出此言,老奴是觉得有些老了,但圣人养生有道,看上去还正当壮年,为何言老?”   “老就是老,不服不行。”李隆基笑了笑,将方才的愁绪稍稍解:“今日信成、建平上表,你见着没有?”   这事情高力士听说了,信成公主、建平公主这两位与杨家姐妹有仇的公主,据说家人被杨家仆人欺凌,她们不敢告状,便上表李隆基,请求去终南山中的别业暂居。   因为牵涉到杨家姐妹,高力士不愿意过多介入,但他内心深处,却是将杨家姐妹恨上了。   信成、建平公主家人,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高翁,杨家姐妹心情好时唤他高将军,心情不好时,便是呼来喝去,仿佛他真是奴婢一般。   就算是奴婢,也只是天子之奴,杨家姐妹何许人也,安敢如此无礼!   想到这里,高力士道:“奴婢见了。”   “此事朕允了,也免得在京中闹出什么事端,扰了朕的兴致。”李隆基淡淡地道:“明年新年朝会,朕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圣人说的是,也当喜庆喜庆,洗洗晦气。”高力士笑道:“总算是有惊无险,过会儿奴婢亲自去叶畅府中,圣人要喜庆,他总得出出彩头,要不然岂不便宜了他这第一号的大财主!”   听得高力士要去敲榨叶畅,李隆基愉快地笑了起来。让叶畅掏钱,总是让人高兴的事情,难得那小子竟然极能赚钱……   “不过你也别太过了,得给我家寿安留些。”李隆基道:“听说今年安东商会也不大景气?”   “是,听闻今年他们的分红比去年少了一半。”高力士说到这里,眼中还是有些羡慕:“不过也不算少了,今年大伙的田庄,许多都没有什么收成,得靠着老本呢。”   “朕不该让你退了……”李隆基缓缓道。   “唉,奴婢已经有不少家当,拿不拿他这分红,算不得什么。”   两老人絮絮叨叨,说起长安城中的一些轶事。高力士总觉得李隆基的心情虽然愉快,但似乎有些不得劲儿,但他仔细观察,却没有观察出什么异样,只能将这个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说了好一会儿话,李隆基有些倦了,令高力士退下。高力士出了门,因为站久了的缘故,也觉得双脚发麻。他坐在避风之所,让小太监给自己活脚时,却看到一个太监急匆匆从旁边走过去。   “那是谁,为何慌慌张张,有什么事情?”高力士正无聊间,见那人身影有些熟,喝了一声道。   那人停住脚步,向这边看来,发觉是高力士,忙上来行礼:“原来是高将军,奴婢给将军请安了。”   “是你……程元振啊。”仔细分辨了一下,高力士认出此人来,他隐约记得,这厮当是太子李亨身边之人,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兴庆宫?   “你到这里做什么?”高力士问道。   “奴婢奉殿下之命,来此拿些东西。”见高力士一脸疑惑,程元振嘻嘻一笑:“这不要过年了么,东宫用度有些不足……”   “原来如此,你去吧去吧。”高力士挥了挥手:“速速去办,勿要误了殿下之事!”   太子李亨对高力士向来尊敬,称之为“高兄”,而高力士暗中也有保护李亨之举。当初李林甫为相时,对李亨凌迫甚急,连接着逼得太子与两位太子妃离缘,太子朝不保夕,连日常用度都不敢花销,还是高力士将李隆基引到东宫,让李隆基看到东宫的局促艰难,才改善了太子的处境。   因此,高力士没有太多的怀疑。程元振笑嘻嘻应了一声,小跑着离开,到了无人之地,脸上的笑容才收住,换成了一股阴郁:“好险,竟然被这老货遇上了!”   程元振离开没有多久,高力士看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面上带笑,跟着一个龙武军将军正边走边说话。见到他之后,陈玄礼拱手道:“高将军!”   高力士笑着颔首,目光却转到跟在陈玄礼的那人身上:“原来是骆将军。”   骆元光上前向高力士行礼:“不敢当,高将军呼小人之名即可。”   “如今元光在我麾下效力,我少不得要耳提面命。”陈玄礼笑着道:“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高力士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是有些瞧不上骆元光的,叶畅待他甚厚,而且还给了他立功机会,他却去投杨国忠——虽然说是为了救养父,可是高力士总觉得,此人此举,终究非忠义之士所当为。   “宫中宿卫之事,多向高将军请教,圣人近来难眠,非高将军值班之时不能入睡,元光,你如今也渐居要职……”   听得他们边说话边远去,高力士撇了一下嘴。   出宫之时,却看到一队人马簇拥着安禄山父子来此,那人马数量足足有百余名,而且个个都披甲执兵,看上去甚是威风。高力士摇了摇头:“被叶畅打怕了啊。”   以前安禄山父子在长安城中可没有这么威风的,但是现在他们出入之际,护卫甚众,谁都清楚,这是因为他们被叶畅揍过了。   想到这父子二人,高力士苦笑起来,叶畅当真是会惹事生非。不过这厮自己也不好过,原本他家中人手并不多,在揍过安庆宗之后,立刻下令将安置在长安城外庄子里的人手也抽调进了长安,显然,叶畅也怕安禄山报复。   原本京兆尹是会盯着这两家的,可是现在京兆尹是杨国忠的人,他巴不得叶畅与安禄山打起来,对双方各召家丁之事,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有与安禄山招呼,高力士就乘上马车,下令御者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不与安禄山会面。结果到半途中,却听得前方喧闹,高力士掀帘一看,却是极为华丽的仪仗。   足足有千人,每二百余人左右,着一色衣裳,招摇过市。   整个长安城中,有这种气派的,唯有杨氏一家。高力士皱着眉,见对方没有避让的意思,他下令自己的仪仗避到道旁。   走在最前的正是杨国忠的仪仗,当他的马车从高力士车旁经过之时,杨国忠的车厢中毫无动静,高力士微微沉了沉脸。   他不相信杨国忠的伴当没有告诉他自己在这里。   杨国忠以宰相身份,不给自己让道还情有可缘,但明知自己在这里,却不出来招呼一声,甚至连掀起窗帘拱个手都不做……其轻视如此!   以往杨国忠也嚣张,却还没有嚣张到这个地步,今日为何会如此?   高力士心中琢磨了好一会儿,待杨家的人走过之后,他的御者正待驱车前行,高力士心中却突然生出一个念头。   “不对劲!”   “回头,回兴庆宫!”高力士道。   他的御者自然不会多嘴相问,于是高力士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兴庆宫中,但他并没有去见天子,而是遣了一人出去,没多久,便有个太监到了他面前来。   “这两日杨家人入宫次数多不多?”高力士问道。   那太监心里有些奇怪,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只要李隆基身体好,杨家的人几乎天天都到宫中来。   听到这个回答,高力士哼了一声,又问道:“永王呢?”   “永王这几日也常来。”   “是不是杨家人来的时候,他就跟着到?”高力士又问。   “是!”   “行了,你先去吧,嘴紧一些。”   打发走那个小太监,高力士脸色阴沉得不成模样,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只觉得这天色如同自己心情一般压抑。   太子的位置……麻烦了!   此前杨国忠的头号敌人是叶畅,虽然李亨与叶畅的关系不和,但不得不承认,能够帮助太子李亨分担杨氏压力的就是叶畅。   现在叶畅已经被完全罢职,就算李隆基没有深究他的想法,但在杨国忠看来,叶畅想要再起,已经非常困难。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信成、建平两位公主,她们现在干脆就躲出长安,以避开杨家的锋芒。   因此,杨家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到太子身上来了。   随着李隆基的年纪一天天老去,杨家的打算也越来越清楚,他们想要扶植永王,取代李亨的太子之位。   高力士理解杨家这样做的原因:他们的富贵完全系于杨玉环一身,李隆基若死,太子李亨继位,杨玉环只有去冷宫里苦挨残年,杨国忠的这个宰相位置也会坐不牢,这还是在李亨不与他们计较的前提之下。更大的可能,是杨玉环赐死,杨国忠与杨家姐妹抄家灭门!   所以,杨家就把主意打到了废立之上。若能扶植永王上台继位,永王又没有母亲,感激之下,就算不以母视杨玉环,至少会对杨家保持恭敬。   自从天宝十一载那场未遂政变以来,杨家就一直在盘算着这事情,而那场未遂政变之中,永王的表现也让李隆基很欣赏,相反,太子李亨则有些失去李隆基信任。在此之后,永王对杨玉环的恭敬孝顺,当真可以入孝子榜了,可以看出,永王自己也颇有野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无怪乎今日圣人的神情有些古怪,或许,他们在一起,便是盘算着这事情!”高力士心里想明白之后,顿时警觉起来:“内有贵妃,外有杨国忠,再加上一个近来同杨国忠走得极近的安禄山……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察觉到什么,所以程元振才在此时出现在宫中。他并不是真正来拿什么东西的,而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打探消息的!”   若是这么多人齐造声势,寻个借口归罪于李亨,李亨的太子之位……真的很难保住了。   “不成,不成……当想些办法……陈玄礼那边……不对!”高力士突然又想起,陈玄礼方才与骆元光走得那么近,这岂不意味着,陈玄礼也有可能是站在杨国忠那边的?   他与陈玄礼是多年同僚,彼此既有合作也有争斗,但大致上算是当初随李隆基发动政变夺取帝位的老兄弟,他相信陈玄礼的忠诚,但是拥立之功,那可是难得的奇功,自己这位老伙计会不会因此而心动,实在很难说。   “无论如何,总得做一些准备,就算是他们成了,也不能……也不能让我受损。”琢磨了好一会儿,高力士阴沉着脸起身,又到了门口,命令御者送他离开。   御者正琢磨着,今日高将军的命令怎么反反复复,就听得高力士道:“去叶畅府!”   第463章 利箭在弦夜将阑   大唐天宝十四载眼见就要过去,今夜除夕,明天便是天宝十五载了。   安元光呆呆望了一下天空,看到彤云密布,显然,即将到来的不仅仅是新年,还有一场春雪。   陈玄礼披着皮裘,见他抬头仰望天空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多少有几分冷意。   “元光,你今日不是不当值么?”他向安元光道。   “大将军。”安元光听得他的声音,忙向他行礼:“今日原是薛千仞当值,但他身体不适,我想着反正我家中也没有什么人,倒不如在宫中当值,这里还热闹些。”   听得他这样说,陈玄礼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已经听说了,就在昨天,骆元光用他的功勋换取养父骆奉先性命的事情,在杨国忠的手底下办成了。但是骆元光在将骆奉先接出之后,跪拜完毕,便称当初养恩已报,自己当还本姓,自立门户。   此时骆奉先是死里逃生,哪里还敢说什么,自然应承下来,于是骆元光便又成了安元光,紧接着骆奉先便回老家去养老了。此事传出之后,长安城里大多数人对这安元光是交口称赞,觉得他算是忠义两全,而没有谁认为他不该脱离骆奉先。   “犬父岂可有虎子!”大家都是如此评论的。   “看情形,今夜会起北风,挺冷的啊。”陈玄礼缓缓说道。   “大将军说的是。”安元光恭声道。   “杨相公近日可曾与你说了什么没有?”陈玄礼象是不经意地随口道。   “杨相只是要卑职专心做事,好生为大将军效劳。”骆元光道。   “不是为我效劳,是为圣人效劳。”陈玄礼一边说,一边轻轻撇了一下嘴。这是关键,他表面对安元光亲热,实际上心里却怀着几分疑忌的原因就在这里。身为禁军将领,只能效忠于天子,效忠于坐在御座上的那个人,而不应当与外臣走得太近。   特别是一位权相,若真与禁军将领关系太过密切,迟早是取祸之道。   安无光如果弄不明白这一点,莫看现在他正得圣眷,可是用不了多久,他的性命只怕就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了。   陈玄礼正在想着,却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院门前,向他歪了一下嘴。   “高将军?”陈玄礼快步上前,与那人见礼。   “陪我走走。”高力士道。   陈玄礼神情微微一变,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当然不会吃饱了撑的胡乱散步,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高力士才让他相陪。   “高将军有何吩咐。”两人行到无人之处,陈玄礼站定之后,向高力士道。   高力士抬起脸,目光深沉,盯着陈玄礼:“玄礼,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么?”   “当年?”   “我们,还有那死鬼王毛仲,随着圣人一起举事……你还记得么?”   陈玄礼微微抖了一下,然后露出笑:“记得……怎么不记得,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咱们这四十年的富贵,全部来自于那一年,咱们生前身后之名,也全部来自于那一年。那一年举事之时,莫看我慷慨激昂的模样,实际上,我两条腿在不停哆嗦,因为我怕……仿佛周身置身于某种极度的凶险之中,虽然无形,无色,无味,但我能感觉到,所以我怕!”   高力士这番话让陈玄礼的神情变得非常古怪,他们这种人,如何会轻易吐露心声,高力士怎么可能只是为了和他回忆当年旧事,而说起这番话来!   高力士究竟是想说什么?   “今日,我又有那种感觉……我不敢说,不敢和圣人说,就只敢与你说……你明白么?”   正当陈玄礼揣测高力士究竟是何用意之时,却听到高力士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陈玄礼全身一颤,目光炯炯地瞪着高力士:“高将军这是何意?”   “你与杨相走得比较近啊。”高力士缓缓道。   “我只忠于天子,杨相不过是与其敷衍罢了。”陈玄礼听得这个,稍稍放下心,缓缓道:“若是高将军担心的是这个,那么就多此一举了。”   “但愿如此……”高力士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   杨国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瞪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诸子一眼:“今夜守岁,你们这些家伙,都老老实实在家中呆着!”   “父亲大人莫非还要出去?”   “老夫要去宫中,陪着天子守岁……明日还要向天子贺春。今夜过后,便是新年了……”   他说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   今夜过后,可不就是新年了么?   带着这种好兆头的欣喜,他快步穿过小门,到了隔壁的虢国夫人府,虢国夫人却还在梳妆打扮。   “怎么还在打扮?”杨国忠见此情形,不免有些不耐烦:“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女娘,为何每日里要将那么多时间花费在涂脂抹粉之上……那叶十一在《博物》一书中不是说了,你们涂在脸上的那些铅粉,其实含有毒素,可能伤害寿命么,你怎么还拼命往面上涂?”   “若无美丽,不如短命。”虢国夫人说了八个字。   杨国忠突然觉得不喜,方才的那心情都没有了,“短命”可不是什么好话。   足足又等了一刻钟,虢国夫人换了几套衣裳,这才挑了一套大红色的穿在身上,二人连袂而出,同乘一辆马车,向着兴庆宫方向进发。   “今夜定要让圣人拿定主意,只要圣人拿定了主意,咱们杨家今后二三十年富贵便不愁了。”杨国忠在车上小声道:“二妹,这事情,你可要出全力。”   “对付叶畅要我出全力,这废立太子之事也要我出全力,你当我是什么人?”虢国夫人心里突然有些烦躁:“你为何不去求娘娘?”   “娘娘她又不管这些事情,你知道的,虽然现在永王……”   说到这里,杨国忠闭口不言了。天宝十一载起,他开始大权独揽,那个时候就琢磨着要扶植一位王子取代李亨。只不过当时他的头号大敌还是叶畅,因此事情并不急,现在叶畅所有的职位都被罢免,而且朝中内外,不少人都在推动叶畅尚主——只要叶畅成了寿安公主驸马,他就休想再离开长安城一步。   当然,他还是会对叶畅动手,不过就不象对李亨动手那么迫切了。   “今日安禄山会不会来?”虢国夫人问道。   “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他!”杨国忠压低声音:“他的十万大军可就在畿内,这些时日我派人去打探过,这厮将边军经营得铁桶一般,比叶畅有过之而无不及,此间事了之后,下面就要想法子解除这厮兵权了,我看这厮模样,迟早是要谋逆!”   “说的是……我看用安元光代替他不错。”虢国夫人眼前一亮道。   杨国忠气得半晌没有吭声,虢国夫人犹未察觉,见他不回应,推了他一下:“你觉得如何,用安元光代他?”   “你舍得将你的美髯公放到冰天雪地里去?”杨国忠忍不住道。   “啊呀,说的也是,若真放出去了,我便见不着他了……”   “行了行了,莫说这废话,马上到兴庆宫了。”   到得兴庆宫门前,杨国忠下了马车,然后便看到了安元光。虢国夫人见着他,顿时觉得身酥骨软,目光盈盈地行过去:“元光,今日你当值啊?”   “与人换班了。”安元光微笑行礼:“元光拜见夫人。”   “啊哟,你与我这般客气做甚,在这里还好吧,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与我说,我去圣人面前告他一状!”   “是,夫人关爱,元光永铭在心。”安元光道。   “客气话莫说了,现在都有哪些人到了?”杨国忠上前道。   安元光也不隐瞒,将已经到了的人一一禀报给杨国忠听,其中既有与李隆基同一辈的诸王,也有十王殿、百孙殿的王子王孙和各家公主,还有高力士等亲信。朝中重臣,目前倒只有杨国忠一人到场。   “安禄山还没有来?”杨国忠问道。   “安大夫还未到。”   “怎么这么慢……”杨国忠喃喃说了一声。   安禄山的行动其实不慢,他此时挺着肥硕的身躯,正在自家宅邸院中。在他面前,是一队队军士,一个个神情冷肃,抬眼望着他。   “要起风啦……”安禄山闭了闭眼,感觉着北风吹拂自己的面庞。   “依我军令,你们各自出去!”他定了定神之后道:“小心一些。”   “诺!”诸军士齐声响应,然后从安禄山的宅邸之中鱼贯而出。   安宅的位置,在亲仁坊东南,他出了亲仁坊北行,没多远便看到了万年县衙。见到这个衙门,安禄山心中一动:“天宝十一载时,叶畅便是在这里亲自平乱?”   “是。”刘骆谷神情稍有些紧张。   “啧啧……”安禄山啧了两声,然后没有言语。   他的队伍继续前行,很快,经过宣阳坊便是平康坊,这里也是叶畅的旧宅所在地。   “这便是叶畅当初旧宅?”安禄山用马鞭指了指一片檐拱之地。   “是,叶畅旧宅之畔,就是李林甫宅。”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我来此见李林甫,李林甫以王鉷迎我……王鉷此人,才智胜过杨国忠十倍,惜哉,他被叶畅所擒啊。”   安禄山望着这些建筑,突然有些感慨。李林甫在时,这片宅邸是大唐的一个政治中心,李林甫去相之后,叶畅便将此处宅邸卖了,自己搬到了西市边的光德坊。   若是叶畅还住在这里,安禄山每天上下朝都要从他府邸旁边经过,多少有此不自在。   “走吧走吧。”安禄山道:“我们去兴庆宫,此次在兴庆宫,想来是看不到叶畅的……这多少有些遗憾啊。”   “大夫可以去光德坊叶宅去见他。”严庄眼睛眨了眨道。   “那是自然要去的。”安禄山嘶哑地笑了起:“不去见他,如何让我快意!”   这段时间里,安禄山吃叶畅和憋可是不只一次,从温泉宫到长安,他父子被骂被打,正憋着一肚子怒火,如果不在叶畅面前将这肚子怒火发泄掉,他这一辈子都会觉得遗憾!   不过想到叶畅,他神情有些异样。   若说长安城中现在还有谁让他畏惧,毫无疑问,就是叶畅。李林甫当初让他畏惧,是因为他的一举一动,李林甫都能事先洞悉,而叶畅则不然,叶畅让他畏惧,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判断出,叶畅手中还藏着什么手段没有拿出来。   “叶畅那厮,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动?”安禄山又向刘骆谷问道:“特别是今日,他那边有什么动静么?”   “不曾有任何动静,一切如常,这些时日,他们家除了买菜的,无论老少都不出门,倒是做足了闭门思过的把戏。不过安东商会等商会的头目,最近到他家去得比较频繁。”   “年底得报账了。”严庄道。   安禄山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看了看旁边的儿子安庆宗:“可惜庆绪不在身边,若是庆绪也在这里,那就好了……史思明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动身?”   “急报传来的消息,他此时应当也动身了,不过为了避免意外,他应当是先到河东。”   “催他快一些……”安禄山道。   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虽然他们的计划分明是十分完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任何蛛丝蚂迹被人发觉。可是一想到叶畅就在长安城中,而自己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安禄山就觉得不放心。   马队开始向东,对着兴庆宫的方向而去,安禄山收敛住自己的心思,深呼吸了口气。   “定然要让叶畅跪在自己面前……”   “父亲!”他正琢磨着,身边的安庆宗突然开口了。   安禄山回过头去:“何事?”   “叶畅就交与孩儿吧!”安庆宗一脸狰狞:“让孩儿去!”   “你去……倒不是不可,不过,你未必是他对手啊。”   “他只是四百人护着府邸,孩儿到时多带兵马就是!”   安禄山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更多兵马。他确实有十万大军,可大多都驻扎在城外,等闲不能入城,如今城中他能动用的人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但要控制的地方,却有很多。   第464章 铁衣寒光惊欢宴   杨玉环替李隆基正了正头上的冲天冠,又将身上龙袍弄妥贴来。两人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白发与红颜,不禁都是一笑。   “朕倒是想学叶畅,穿他那一身衣裳,既方便又英气。”李隆基唠叨道:“这厮也是,除了上朝之时穿穿官服,平日里多数是穿他那衣裳,带动得长安城里百姓,都有许多人穿之了。”   “是啊,长安城人称之为叶裳。”杨玉环巧笑倩兮:“圣人也可以穿啊,想来圣人穿了,比之叶畅不知英俊多少。”   “朕老了,穿那衣裳怎么会比得过叶畅?”李隆基这个时候有些伤感:“倒是爱妃,你如今和当初没有什么区别啊……”   “说这个做什么……不过圣人,今夜不邀叶畅来么?”   “召叶畅来,他就能将朕好端端的守岁搅掉,他的脾气,可不管这是不是守岁大事。”李隆基摇头道:“杨相等人,都不会欢喜他在场,不来也好,免得坏了大伙兴致。”   “臣妾觉得,这叶畅倒也是一个奇人,无论喜不喜欢他的人,却都少不得谈他。”   “你说的是,无论喜不喜欢他,却都不得不谈他……”   杨玉环这一句话,李隆基觉得真是妙语,可谓一语中的。他治下的大唐进入了最繁荣的盛世,而与此同时,叶畅也将自己的烙印印在了大唐的社会生活之中。从石炭炉、地井、火炕到玻璃镜、马灯、辙轨列车,再到话本评书、报纸、足球,几乎百姓生活相关的各个领域之内,叶畅都带动起了变化。有些变化甚至是悄然无声,却极大地改变了如今的大唐。   就是深居于宫的李隆基,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改变。   “大过年的,莫说那人,说咱们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李隆基哑然失笑,叶畅就算改变了大唐又能如何,终究也只是他的一个大臣,自己一道旨意,他不就在家待罪么。   他们到了前殿,就见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等着了,仔细看去,李隆基微微皱了一下眉。   还有些人没有到啊。   太子李亨还没有到,二十九娘寿安公主还没有到……   “太子为何还未到?”李隆基问道。   “奴婢已经派人去问了。”高力士在旁答:“说是殿下偶有不适,稍晚才能来。”   “可遣太医去问诊了?”   “殿下那边说,并无大碍,只是偶感风寒罢了,饮一服药发发汗便好。”   听到这里,李隆基微微点头,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看到站在自己位置上的永王李璘,笑着向他招招手:“璘儿,到朕身边来。”   李璘大步而来,比起李亨,他要年轻太多,正值壮年,故此龙行虎步,看上去英姿雄武。到得李隆基与杨玉环面前,他躬身行礼:“儿臣叩见父皇、娘娘,父皇、娘娘万安。”   “璘儿今日来得挺早,今日宴饮,便在娘娘之侧吧。”李隆基吩咐道。   这话说出之后,杨国忠眼前一亮,而在场的亲王、驸马们,则是神情各异。   一般而言,李隆基与杨玉环身边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很长时间,在他们两侧一是玉真长公主,另一则是太子李亨。今日李璘所居之位,正是太子李亨的位置!   李隆基这是在放出信号!   看到众人各不相同的神情,李隆基微微一笑,让他们去猜去。   他对李亨确实是有些不满,但还没有到换太子的地步,他此次命令,更大程度上是试探。   朝堂之中,暗流涌动,他这个皇帝如何不知道!只不过他现在没有太多精力处置,所以才懒得去管罢了。随着他年老体衰,宗室、朝臣里不少人都开始亲近太子李亨,而太子李亨这几年也渐显活跃,这让他觉得,有必要敲打一下这些人了。   他可以容忍李亨,但不能容忍李亨在他死之前就向天下权柄伸手。   “父皇,娘娘!”   在众人彼此用眼神交换着对这次位置安排的看法时,寿安出现在大殿之上,她来得稍晚些,身上穿的衣裳也有些厚,因为头上首饰众多,所以走路之时,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   看到她行礼,李隆基笑道:“你就坐在你玉真姑姑身边!”   寿安坐在了玉真长公主身侧,她向这边望来,发觉原本是李亨的位置现在却坐着李璘,神情微微一怔。李璘此时还沉浸在激动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寿安神情中的阴郁,只是自顾着同李隆基说话。   “太子哥哥来了,当居何处?”见没有人提及此事,寿安皱眉向旁边的玉真问道。   玉真向她使了个眼色:“此事圣人自有主意,非你所问。”   寿安却摇了摇头:“今日是家宴,又非国事,家宴之上,有何问不得……父皇,太子哥哥来了该坐在何处?”   李隆基眉头微微一皱,这个女儿也是不省心的,他看了看寿安:“依你之见?”   “女儿愿为太子哥哥让位。”寿安道。   “那好,你就向边上去些吧……你倒是个对兄长恭敬的。”   寿安笑眯眯地道:“孔融七岁尚知让梨,女儿如何不知让座?”   这话说出来之后,李璘顿觉不安,起身道:“还是儿臣为太子殿下让座吧……”   在场诸人此时都有些发愣,这些年里,李璘与李亨关系日益恶化,夺嫡之事又起,而寿安在这些争执中一向是不选边站,无论是李亨还是李璘,都与寿安关系不是很睦。可今天在此刻,寿安却为李亨出头……莫非意味着寿安背后的叶畅,也做出了选择?   杨国忠看到这一幕,心里冷笑起来。   若是叶畅兵权在握,他明确选边的话,便是李隆基也要仔细思量一番。但现在叶畅已经被解职,居家闲人一个,只要自己腾出手来,就要将他彻底收拾掉,他选边站又有何能为?   而且叶畅聪明一世,此时却是糊涂透顶,以他同李亨此前的恩怨,就算是选了李亨那一边,李亨又岂会接受?   想到这里,杨国忠又有些好笑:何只李亨那边不会接受,李璘乃是他们杨家扶植与李亨争位的,因为杨家的缘故,肯定也不会真正接受叶畅。叶畅向来以谋略深远著称,可是在这皇储之位上,却是太短视了,将有可能的继承人个个都得罪透了。   与杨国忠一般心情的是安禄山,他同样嘴角边噙着冷笑。   他与寿安的关系就更恶,上回叶畅在车厢中动手打他,便是因为寿安的缘故。李亨……怎么会接受寿安和叶畅!   李璘的“谦让”没有被李隆基允许,李隆基仍然坚持他坐在杨玉环一侧,寿安便移到了更边上的位置,她才坐稳,就听得外边道:“太子殿下来了。”   李亨神情慎重地走了进来,同样对李隆基、杨玉环施礼,在发现自己的位置被李璘占据之后,他神情顿时变了。李璘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这位兄长面目狰狞可怕,宛若恶魔一般。   这种感觉,让李璘心底最后的一丝愧疚也荡然无存。   本来李璘与李亨的关系甚为亲近,李璘母亲去世得早,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李亨的东宫中由李亨夫妇抚养,同李亨的几个儿子一起长大。可是因为权力,因为那个金灿灿的天子宝座,如今算是彻底反目。   在太监引领之下,李亨坐到了玉真和寿安之间,神情冷肃,再也不看永王一眼。旁边的玉真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寿安也很奇怪,在李亨未来之时替李亨说话,李亨来之后,却也是没有与他交谈一句。   气氛之初是相当怪异的。   后来酒宴上来,气氛才热闹起来,梨园的优伶伎人上来献技,而酒宴上诸人也频频举杯劝饮,一切仿佛又恢复到歌舞升平一团和气。   长安城外,一队队人马无声无息地在大道上奔行,最初时他们是借助于尚未完全消失的暮光,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举起火把、灯笼。若是能居高临下,在高空中俯视,就可以看到,这样的人马,足足有数支,分别从几个方向,向着长安城迅速靠近。   长安城内,虽然除夕之夜并不宵禁,可是路上早就没有了行人,平时这个时候尚灯火通明的酒楼歌肆,如今也已经曲终人散。不过千家万户,却是都挂起了灯笼,门口燃起了火堆,火堆旁还准备好了爆竹,只等着新年来临。   也有大户人家,举族而饮,家中所养歌伎献艺,丝竹吟唱,远远传来,飘渺轻灵,让长安城宛若梦幻之中。   只在一些街巷的阴影里,有三三两两的身影闪动,他们默不作声,快步而行,奔向的方向有各处城门、各个宫殿,还有各个衙所。甚至连安东商会驻长安的总会周围,也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人。   他们避开更夫的视线,偶尔被巡视的兵丁差役看到,也能拿出腰牌、令箭,证明自己是在执行公务。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散布在城内的各处要地,包括叶畅的府邸外,也来了好几批这样的人物。   叶畅躺在炕上,睡得正香。   李怀玉紧紧抓着手中的短槊,站在寒风中,死死盯着叶畅的宅邸。   转眼之间,也有近十年过去了,李怀玉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军中的打熬,让他身体健硕,浑身上下都是力气。而对叶畅的痛恨,也让他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仍然觉得热血沸腾。   他又想起自己的表兄侯希逸,当初在辽东时,叶畅将侯希逸杀死,让他失去了依靠。好在安禄山赏识他,让他从军,打拼了这么多年,总算也升为一个裨将。若是他表兄不死,李怀玉深信自己此刻官职远不只裨将。   在这些年里,李怀玉可是不只一次想要报仇,但是仇人太过强大,叶畅身边的兵越来越多,官也越升越大,就连安禄山都奈何不了他,甚至被他当着皇帝的面痛殴!   原本李怀玉还以为,自己这一世没有指望再复仇了,却不曾想,安大夫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计划!   想到这里,李怀玉无声无息地狞笑起来。   叶宅当中,熟睡着的叶畅翻了个身,在栗援的催促下起身:“几时了?”   “刚到子时。”   “大伙都起来了?”叶畅又问道。   “都起来了。”   叶畅穿好衣裳,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家堂前,院子里的火堆还很旺,在火围旁边,二十余个少年危襟正座,每一个人厚厚的棉衣下,都罩着铁甲。   辽东使用水力锻锤而成的钢甲,虽然没有大唐著明的明光甲那么漂亮,但是轻巧结实,同样的份量厚度,防御力比起明光甲要超出一半。作为胸甲,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为出色的。   “大伙辛苦了。”叶畅向众人道。   “原本就要守岁,算不得辛苦。”杨帆抢着回应。   “今夜若是无事就好……若是有事,就全部要拜托诸位了。”叶畅道。   “郎君哪里的话,咱们的性命都是郎君的,需要用时只管取去就是!”有人答道。   “我可不希望你们这么早就丢了性命,我花了那么多精力人力和钱财,让你们学了那么多东西,是盼着将来有一天你们能有大用。但是大伙都知道,即使是咱们辽东铁坊锻打出的钢刀,也唯有磨开锋之后才算锋利……你们就是学得一身本领,也需要在事情打中打磨之后才算真正成才。此次之事,便是磨砺你们的最好时机!”叶畅道。   “是!”众人齐声应道。   “蔡晨旻!”叶畅呼道。   “在!”   杨帆有些好奇地看向自己的这位同窗,天宝十一载时,他们两个,再加上一个现在不在场的岳曦,三人代表旅顺书院与国子监算学馆较量了一回。那次之后,三人就更奔东西,岳曦先给叶畅当了一年半的幕僚,现在则在修辙轨。杨帆入了军队,这几年也算是屡立战功,在辽东军中冲到了中层。唯有蔡晨旻,在那之后,就象消失了一般,直到近日,杨帆才见到他。   询问这几年他的经历,他也只是笑而不谈,但从他的气势来看,他应当是肩负了重任。   “你都准备好了么?”叶畅又问道。   “都准备好了,郎君请放心!”蔡晨旻略带骄傲地回答:“我与我之部属,全部准备好了!”   第465章 当知太宗见高祖   子夜来临的时候,兴庆宫里的气氛达到了高潮,眼见新岁将至,众人纷纷举杯,向李隆基说吉祥祝福的话儿。李隆基也兴致勃勃,来者不拒,那玻璃杯里的温酒,他已经喝下去了好几杯。   杨玉环一直在为他添酒,李隆基时不时悄悄抓住杨玉环的手,两人含笑对视,心中当真愉悦。   “儿臣恭祝父皇寿比南山,恭祝娘娘姿容永驻……”一番善祈善祷之后,永王李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宫中宴饮,所喝的并不是叶畅弄出的烈酒,而是比较温和的黄酒,因此他虽然已经多喝了几杯,却并没有太多的醉意。   “也祝吾儿新年之中心想事成。”李隆基含笑尝了一口杯中酒。   李璘大喜,他心想之事是什么,李隆基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句话说出,在李璘看来,就是某种承诺!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太子李亨,李亨恰恰坐在灯光的阴影之中,虽然玻璃罩的马灯隔绝了风,火光不会跳动,但李璘还是隐约觉得,自己皇兄面上象是有阴影在扭曲抽动。   “儿臣也有些话要说与父皇、娘娘听。”李亨见李璘望过来,他放下酒杯,缓缓说道。   空气似乎凝固起来,众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转到了李亨面上。   此时钟鼓声突然响起,那是新年到来的声音,黑夜中这声音分外响亮,震得众人一时间都听不到别的事情,而李亨也闭嘴不言。   大殿之隅,陈玄礼悄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当他退出宫殿,来到院门口时,看到安元光便立在那里。   见陈玄礼出来,安元光拱手行礼:“大将军,新年安好。”   “新年安好。”陈玄礼点了点头,就要再向外行去,但安元光却跨了一步,将他阻住。   “你这是?”陈玄礼有些狐疑。   “卑职还有件事情,要向大将军请教,请大将军随卑职来。”安元光甚是恭敬地道。   陈玄礼跟在安元光身后,走了几步,他渐觉不对,忽然停住:“元光,这是去哪?”   “请大将军随我来就是。”安元光笑眯眯地道,神色间带着一股神秘。   陈玄礼原本有些怀疑,但见他神态自若,又想到这里终究是皇宫之中,于是放下心来,随着他一道走到了僻静之处。   “究竟是何事?”见安元光停下脚步,陈玄礼问道。   “今夜宫中恐有事变。”安元光抬起脸,目光炯炯盯着陈玄礼:“某只想问陈公,你是否知道此事!”   陈玄礼浑身一震,双眸瞪得老大。   几乎同时,宫外,那群原本散布在大街小巷之中的身影迅速聚集起来。他们纷纷向着各处要地冲去,随着他们的动作,叮当的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   大殿之内,李亨抬起头,可能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平视自己的父皇:“儿臣有一个问题,想要问父皇,儿臣为太子,依礼当居父皇、娘娘之侧,永王不过是一亲王,为何坐在了那个位置,而儿臣却坐在此处!”   李隆基原本勉强还挤出笑容的脸上,已经完全麻木,再无半点温情。他昏黄的老眼,闪烁着森冷的光,阴郁地看着李亨。   “太子是对现在的位置不满么,是不是想坐一坐朕的位置?”李隆基缓缓道。   他心里觉得很奇怪,一直以来,李亨就是一个虽然有些野心,却极为懦弱的人,至少在李隆基眼中是如此。正是因此,所以面对李林甫时,太子几乎是溃不成军,在心腹皇甫惟明、韦坚等被处置之际,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今天,太子的神情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儿臣不敢,儿臣想坐的……只是应当属于儿臣的位置。”李亨有些怆然:“父皇,这些年来,儿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虽然谨慎自持,可是父皇身边,却总有小人奸臣屡进谗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   听到李亨这样说,杨国忠心里顿时有些急,他坐正身躯,怒斥道:“殿下此何言也,莫非得了失心疯,方有此目无君父之语?”   太子目光一转,到了杨国忠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仇恨:“杨国忠,便是奸佞之辈,父皇用此佞臣,致使国家上有天灾下有兵祸,父皇当斩之以安天下!”   杨国忠脸腾的一下就被血色充满了。   他原本不是个城府深的,虽然有些小聪明,却并无大智慧。李亨的异样反应,在他看来,就是临死前的最后疯狂!   李隆基让永王坐在原本该是李亨的位置上,这表露出的意图很明显了,李亨也明白这一点,他已经退无可退。自古以来,不曾听说过被废斥的太子能有好下场的,这等情形之下,李亨自然要发作。   但他的发作,却只能让李隆基更为愤怒。或许原本李隆基只是有换太子的意向,因为他的发作,反而变成了决定。   “臣自为官以来,对陛下忠心耿耿,为大唐社稷呕心沥血,不意竟致太子殿下视为奸佞。臣有罪,当受罚,愿请罢臣宰相之职,以安殿下之心。”杨国忠离开自己的位置,拜倒在中间。   这是以退为进,现在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根本不会准他辞职。   果然,李隆基安慰道:“卿何出此言,卿于大唐之功绩,朕都看在眼中,太子一时糊涂之语,卿勿放在心上。”   “太子乃国本,大唐储君,干系社稷,岂可有糊涂之语!”杨国忠听得此语,进言道:“今日原是元旦之时,君臣同乐之际,太子却口出狂悖之语,臣细细想之,以往太子谨慎,今日却这般,当是得了疯癔之症。臣请召御医,为太子诊断!”   须得“被精神病”绝非后人首创之借口,杨国忠就打算让李亨“被精神病”。大唐不可能用一个疯子为太子,这也可以给李隆基一个换太子的借口。   杨国忠一边说,一边向着在场诸人暗使眼色,在场诸人中,与杨国忠关系亲近者并不只有一个,这个时候,大伙一齐使力,很有可能就推动李隆基行此事了。   众人当中,最有力者,当属安禄山。   杨国忠正在使劲向安禄山使眼色,然后看到安禄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两人联手对付叶畅,同时杨国忠也与安禄山在更换太子上达成了默契,这个时候安禄山出来,自然就是依约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就在这时,听得外边突然响声起来,紧接着,是惨叫声。   李隆基眉头一拧,死死盯着李亨,李亨面上露出的也是惊讶之色,但还带着一丝欢喜。安禄山此时走到杨国忠身边,一脚将杨国忠踹翻,然后厉声道:“来人!”   殿中自有武士,他们都愕然相望,然后就听得外边急促脚步之声,十余名禁军闯了进来。   “都休要乱动!”安禄山喝道,同时抬起眼,看向李隆基。   李隆基见那些禁军进来,原本是心中一松,可这时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安禄山的眼神……不对劲。   “安……安大夫,你这是何意?”杨国忠被安禄山踹翻了一个跟头,此时爬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愕然相问。   然后殿中又是惨叫声传来,却是冲入内的那十余名禁军挥刃,将位于殿中的武士砍翻在地。殿中武士此时也反应过来,挥兵刃前去抵挡,可是越来越多的禁军从外进来。   转眼之间,殿内的武士都被砍翻在地。   “陈玄礼!陈玄礼何在!”李隆基见此情形大惊,怒喝道。   “父皇不必叫唤了,陈玄礼这个时候,十之八九已经死了。”李亨脸色恢复了平静:“安大夫,你这是何意?”   “臣看不下去了,这天下社稷,是李家的天下社稷,是天子与太子的天下社稷,几时轮到他杨家人在这里作威作福,甚至欺凌太子?”安禄山又是一脚踹在杨国忠胸前:“此等奸佞,当诛之以安天下军民之心!”   杨国忠魂飞魄散,猛然意识到,今日之事,分明是别人早就准备好的!   他还在算计着如何更替太子之时,太子就已经与安禄山勾搭好了!   他原以为安禄山是他的盟友,却不知道,安禄山真正的盟友是太子!   他连滚带爬,逃到李隆基身边,躲在李隆基背后:“陛下救命,陛下救命,太子谋逆,太子与安禄山勾结谋逆了!”   李隆基目光在太子和安禄山身上转来转去,轻轻叹了口气。   “太子谋反乎?”他缓缓问道,倒还有几分镇定。   “儿臣不敢,儿臣乃父皇之子,大唐太子,如何敢谋反?”李亨深吸了口气,出来跪倒在地:“儿臣庸碌之人,蒙圣人不弃,立为太子,君恩父恩,加诸一身,儿臣如何会反?”   李隆基听得李亨这样说,绷得紧紧的面皮稍微松了下来:“既是如此……你欲何为?”   “儿臣不欲何为……安大夫有何事要奏禀天子,儿臣并不知情。”   安禄山上前几步,他肥硕的身躯站在那里,倒是威风凛凛:“请陛下下诏,杨国忠误国,杨氏全家都惑乱朝纲,当入狱待罚!”   李隆基眯着眼,旁边的杨玉环紧紧抓着他的手,可以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准。”好一会儿之后,李隆基勉强道。   “叶畅大奸大伪,恶贯满盈,当诛之以安四方!”安禄山又道。   听得这话,玉真长公主忍不住瞄了寿安一眼,发觉寿安的神情有些异样。   不是惊恐,不是愤怒,而是……轻蔑。   仿佛是在说,就凭你们,也想杀叶畅?   李隆基这一次明显犹豫了一下:“下狱论罪如何?”   “当诛其满门。”安禄山杀气腾腾:“杨国忠、叶畅,此二贼为奸佞,臣此次清君侧,不诛此二贼必有后患!”   李隆基深吸了口气,然后道:“准。”   “还有第三……陛下老矣,太子年富力强,英明神武,请陛下禅位于太子!”   安禄山这话,让李隆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看着李亨,李亨仍然跪在那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朕……朕……未失德,为何要禅位?”李隆基喃喃地说了一声。   “诸位与我一起,请陛下禅位于太子!”安禄山环顾四周,嘴角浮起狞笑:“你!”   他随手一指,那边一亲王两股战战,然后鼓足勇气出来:“安禄山,天子待你不薄,你安敢谋叛……啊!”   话还没有说完,一柄刀从他后胸透出,他身后一个禁军抽刃而退,将他的尸体推倒在安禄山脚下。   安禄山缓缓走过去,一脚踩在尸体的头上,然后再次环视四周:“诸位请一起与我,请天子退位,禅位于太子!”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血腥味弥漫开来。然后有人出面,咳了一声:“请陛下退位,禅位于太子!”   说话的声音很尖,是个太监,有第一个带头的,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李隆基身侧,高力士目光一转,发现那带头说话的乃是程元振。   他是随李亨来的,原本站在李亨身后。   看到他,高力士猛然想起,这段时间里程元振以各种借口往兴庆宫这边跑。高力士初时以为他是来打探消息的,现在想来,他根本不是打探消息,而是来联络禁军的!   再仔细看那些杀进来的禁军,高力士猛然吸了口冷气:他们哪里是禁军,分明都是安禄山手下的胡兵!   因为禁军侍卫当中,有许多都是诸胡酋长子弟,所以这些人冲入之初,高力士并没有觉得异常,但现在他可以确认,大殿周围,再没有一个忠于李隆基的禁军武士,全都是安禄山的部下!   高力士侧过脸去看了看李隆基,不知道自己所忠于的天子是否意识到这一点。   李隆基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有的只是满脸的愤怒与伤心。加入到安禄山行列的皇亲贵戚越来越多,而还默不作声的,则越来越少!   “请天子早早下诏!”安禄山又叫道。   “请天子早早下诏!”那些迎合于他的皇亲贵戚亲近大臣也跟着叫道,李隆基分明看到,这其中就有自己非常看中的女婿张垍,还有其兄长张均。这让李隆基心灰意冷,只觉得伤心欲绝。   “奸贼!”就在这时,有人叫道。   第466章 又见李氏生平阳   “奸贼,安敢侵犯陛下!”   大叫之人,原本坐在杨国忠下手,乃是武部尚书(兵部)韦见素。   他一向结好杨国忠,而且对杨国忠与安禄山勾搭是持反对态度,此时见情形不妙,跳了出来,戟指安禄山大骂。   他虽然自身还算正直,可是头脑此际不免有些不清楚,一边大骂,一边叫“来人、来人”,但是却只见安禄山冷笑,安禄山身边的武士按刀一步步逼近他,让他步步后退。   “罢了……”李隆基长吸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少年之时。   那时他提剑入宫,发动政变,诛杀一干奸邪,他的父亲李旦传位于他,想必心情也与他此时相同吧。   “韦卿,勿说了,朕……传位于太子。”李隆基喃喃地说道:“朕早就想悠游于林泉之间,今日传位于太子……也算是遂了朕之意。”   他颓然坐下,此时心中,当真是万念俱灰。   韦见素愕然回望,那边张均忙不迭地拿来纸笔:“陛下口述,臣来书禅位诏书。”   “且慢!”   就在这时,有人又出声了,众人望去,却是寿安公主挺身而出,站在了李隆基身前。   “寿安公主有何话要说?”张垍在前冷笑道:“莫非还指望着叶畅这叛逆?”   寿安没有理睬他,而是瞪着李亨:“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父皇如何安置?”   李隆基听得寿安说起此事,不免百感交集。方才寿安替李亨争取权力,如今又替他争取权力,在皇族宗室之中,竟然只有这个小小女孩儿,才将父兄放在心中!   “朕……吾只求安居于这兴庆宫中,与玉环、玉真长公主还有寿安等每日歌舞自娱。”李隆基缓缓道。   李亨眉眼一动,就想允许,那边李静忠却跳将出来:“不可!上皇体弱,岂可纵情酒色?当居于西内,专心休养,以求长寿!”   李静忠口中的西内,乃是太极宫,此地曾是大唐政治之中枢,但高宗之后,政治中心就转到了大明宫,因此年久失休。而且高宗之所以改居大明宫,就是嫌弃太极宫阴冷潮湿,不利于养生,李静忠说要将李隆基迁至西内,哪里是盼着他长寿,分明是盼他早死!   “大胆,李静忠,你这狗奴,安敢对圣人如此!”高力士闻得此言,再也忍耐不住,他眼一闭,跨步出来,戟指李静忠怒喝。   他在宫素有积威,李静忠对他确实有些忌惮,闻言不禁连退了几步,到了安禄山身边,这才定了定神:“高将军对圣人如此忠心,自当去西内服侍圣人!”   李隆基没有理他,只是盯着李亨:“太子以为如何?”   “兴庆宫偏僻,父皇还是居于西内比较好。”李亨轻声说道。   随着他这一声话语,突然间“隆隆”之声响起,远处仿佛传来了惊雷,震得众人都是心头发颤!   “怎么回事,怎么……冬雷震震!”   雷声止歇,李隆基面上的苍凉消失了,他指着李亨:“你既想要帝位,就杀了朕拿去,你看史家如何记载你弑父诛君之逆举!”   说完之后,他一甩袖,背手别过头去,竟然再也不理李亨。   李亨之举,已经破了李隆基心中能接受的底线,他几乎想象得到,自己到了太极宫会是个什么模样。   放弃帝位,已经是他最大的底线,可是放弃帝位之后还要象个囚徒一般被圈禁于破旧简陋的西内,这让他彻底对李亨失望了。   方才那声雷响,让安禄山与李亨心中也是极为不安,他们所做的事情,毕竟算得上是亏心事。安禄山心中琢磨了会儿,觉得殿中大局已定,现在唯一还需要担忧的,只是叶畅那边罢了。   想到这里,他低声对太子李亨道:“叶畅那边,我去安排一下。”   “安大夫只管去。”李亨道:“这边的事情,孤自有主张。”   “此时当召百官入朝。”看到安禄山离开,李静忠在李亨身边低声道:“至于太上皇等人,便留在这花萼相辉楼内!”   “没有圣旨……”   “禅位圣旨已经有了。”李静忠道:“陛下,方才太上皇亲口说了,要禅位于你!”   李亨深深盯着他,见李静忠堆着笑,便点了点头:“好,此事便交与你来办!”   说完之后,李亨转身欲走,但走之前,他又侧过脸来,看了一眼永王。   此时的永王,已经面色如土,近乎软瘫在地,被李亨一瞪,吓得手足并用,慌忙躲到了李隆基身后。   李隆基看着李亨就这样出了门,看着周围的武士们将四处出口都关得紧紧的,微微闭上了眼。   他心中这个时候,当真是百感交集。   他宴乐的这处宫殿,名为花萼相辉楼,位于兴庆宫之西,原本是为了与诸兄弟,特别是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而建。此处隔着一街,便是诸王府,登楼眺望可见,甚至能听到王府的管弦声乐。他在此备有长枕大被,诸兄弟宴乐未曾尽兴,便在此同眠共枕。   当初将太子之位让与他的兄长早就去世了,现在他的儿子却要来夺他的帝位。   眼水不禁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他紧紧抿着嘴,防止自己哭出声。   寿安一直在注意他,见此情形,退了几步,来到他身边:“父皇休惊,叶畅必来救我们!”   “叶畅……”   李隆基心猛然一动,是的,他今日未召叶畅来!   若是此前,有人跟他说太子与安禄山勾结,他定然不相信,安禄山分明是杨国忠召入的,怎么会与太子有关系。但这样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虽然这场政变显得仓促,不算很缜密,却因为挑到了一个好机会,所以还是成功了。   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叶畅……寿安这样说,是因为对叶畅绝对信任,还是因为叶畅曾经给她透露过什么消息?   “叶畅知道今日之事?”李隆基问道。   “叶畅不知,他原是怀疑杨国忠与安禄山欲挟持永王为帝。”寿安低声道:“故此……”   “住口,不许说话!”就在这时,听得李静忠厉声喝斥。   李亨是离开了,但李静忠却带着武士在此看守,此时大殿之中尚有皇亲高官三十余人,加上宫女、太监,足有六十多。李静忠命武士将他们都驱赶到一边,然后来到李亨面前。   “上皇,今日事已至此,上皇何不亲发诏令,以全父子之情?”李静忠笑嘻嘻地道:“若是如此,上皇与天子亲情和美,则……”   “李静忠!”   高力士再度站在了李隆基之前,挡住了李静忠那张阴森邪笑的脸。   “高将军今日还有何话要指点我啊?”李静忠此时已经将自己对高力士的恐惧完全抛下了,他傲然睨视高力士:“这些年,高将军骑在我们头作威作福惯了,到了今日,是不是有些不适?”   他一边说一边逼近,还从一个武士腰间拔出柄刀,指向了高力士。高力士步步后退,犹自张臂护住李隆基:“李静忠,陛下待你不薄,你安敢背叛陛下!”   “待我不薄?是,上皇待我是不薄,可是对你高力士更厚!只要你高力士在,我们哪个有出头之机?看了你高力士威风凛凛,我们又怎么不想学学?”李静忠举起刀:“今日我就成全你一片忠心,在上皇面前……”   话还没有说完,猛然听得大殿侧门“砰”的一声响,被人一脚踹开,紧接着,一名甲士当先冲入,挥刀便将一个守着门的胡人武士劈翻在地!   “安元光奉叶公之命前来救驾!”那冲出来的甲士又是一刀,再砍翻一人后怒声喝道:“陛下在哪里?”   “朕在此!”李隆基颤声道,然后看得那甲士之后,数十名禁军冲了进来,其首领,却是陈玄礼!   “陛下,随臣过来,快!”陈玄礼大叫。   “抓住他们,杀了他们!”李静忠此时反应过来,一边向那些安禄山的亲信武士下令,一边挥刀就向高力士砍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计划中要被控制的陈玄礼如今却杀出来,但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能擒住李隆基!   高力士年轻时也曾孔武有力,但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反应已经慢了。见他冲过来,大叫道:“陛下快走!”   他一边叫,一边张开双臂,想要拖住李静忠,然而就在这时,他身侧一人动作飞快,突然窜出,撞入李静忠怀中。李静忠惨叫了一声,身体猛然颤动,那人又推一把,李静忠就倒了下去。   寿安!   寿安的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长不过尺许的短剑,她一扯衣裳,将外边的罩袍扯掉,露出里面的甲胄来。   “父皇,快走!”持短剑护住李隆基,寿安催促道。   李隆基见她这一身打扮,心突的一跳:果然,叶畅早有准备!   只不过这一次,他心中跳得却是欢喜:叶畅既然早有准备,那么李亨与安禄山联手发动的这次政变,就有可能被挫败!   不过现在却不是问的时候,他在陈玄礼、寿安的护卫之下,自那侧门迅速脱离,出了花萼相辉楼。   他身后,杀声一片,那是尚忠于他的禁军军士,与叛贼在激战。   “自夹城走!”李隆基叫道。   “贼人必然封锁夹城,陛下,出西门,去甘露寺!”安元光道。   花萼相辉楼的位置,在兴庆宫西侧,距离西门甚近,过了街道,就是胜业坊。甘露寺,在胜业坊之北,亦是长安城中名寺之一。但是去甘露寺,便要经过外边的街道,李隆基略有些犹豫。   安元光又挥刀砍杀一个追上来的武士,回头叫道:“贼人数量有限,又分兵各处,必不能扼住所有地方。夹城乃危机之时天子逃生之路,太子熟知,焉能不防?”   “卿说的是!”李隆基悚然一惊,若是普通民变,他自夹墙逃生自可,如今却是李亨发动政变,这条路自然就不通了。   “臣已派人去召忠于陛下的禁军,他们会来接应。”陈玄礼也叫道:“陛下快走!”   安禄山离开,李亨去了勤政务本楼,李静忠被寿安刺死,此时在场的贼人并无指挥,被安元光领着忠于李隆基的武士一阵砍杀杀退之后,他们终于冲到了兴庆宫西门。此时西门亦为叛贼所控制,但人并不多,安元光将之杀散之后,打开宫门,陈玄礼、寿安护着李隆基冲了出去。   李隆基回头再望兴庆宫,却听得里边杀声四起,不只一处地方,有火光冒出来。   “逆子,逆子!”李隆基喃喃骂了两声,到了这里,他不觉手足发软。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见他这模样,陈玄礼令两名禁军将他扶着,然后便向甘露寺方向飞奔而去。   此时尚是夜深,四周一片漆黑,李隆基深一脚浅一脚,行在大街之上。他们从兴庆宫西门杀出,确实出乎李亨意料,当李亨得到消息,再从勤政务本楼赶来时,首先就是去堵夹墙。结果在夹墙处稍稍耽搁,再追到西门,此时除了一地尸体,已经看不到李隆基的身影。   望着那重重的黑幕,李亨猛然跺脚:糟糕!   杨国忠毕竟不是李林甫,这几年里,李亨在李静忠、程元振和李泌等人相助之下,小心翼翼收买了部分禁军将领。安禄山,则是他最大的援手,他用那些收买的禁军将领,将安禄山的部下悄然带入宫中,然后猝起发难。只是为了隐蔽,真正带入兴庆宫的也只有百余人,大多数还是在宫外,因此才使得他在宫内兵力不足,给李隆基以脱身之机。   最关键之处,就是没有控制住陈玄礼,给陈玄礼聚集了忠于李隆基的部下。在李亨原本的计划当中,陈玄礼本该在殿外,他安排的心腹乘其不备将之制服或杀死,结果却出现了意外,在约定的时间时,陈玄礼人竟然不知在何处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陈玄礼在这个时候,正与安元光在一起。   “他们走脱了?”李亨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安禄山又赶了过来。   事情起得太急,安禄山才到兴庆宫南门,这边就出了事,他只能让儿子安庆宗前去指挥围攻叶畅底,自己又赶回来主持。   “现在当如何是好?”李亨答非所问。   第467章 截取雷霆化天火   李亨现在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这个人,虽然心大,能力却是有限,而且长期被压制的生活,让他的勇气很难持久——如果不是杨国忠逼得太急,废立之意表露无遗,他已经退无可退,而李静忠、程元振等人又百般鼓动,他未必敢发动这场政变。   安禄山听他这样问,不由得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之后道:“事已至此,岂容退缩,自然是追了……城中我兵力虽少,但是在城外,我大军正聚,用不了多久便可赶到,陛下何必担忧?”   程千里兵败,使得长安禁军损失殆尽,只剩余充作仪仗的不足两千人。虽然招募民壮,可是如今长安经济发达,想要当兵立功的人少了,急切之间,也招不到多少,全部加起,只有三四千人。故此,安禄山入京之后,又调了六千安禄山的部队进长安城,临时充当禁军,安禄山敢发动政变,这是他的第一个倚仗。   安禄山入京畿的兵力总共是十万,散布在长安城外各处的有九万多,其中最接近长安的就有三万,这些是安禄山的第二个倚仗。   这些兵力配置,原本都是杨国忠所为,他也不是没有防备安禄山,但如今,他的防备完全成了笑话。如安禄山所言,只要他的大军一进城,长安城中的抵抗就不值一提!   “那么……追?”   “自然要追!”安禄山道:“我就去!”   他召来一个部下,吩咐了一几句,然后带着亲信向着西面追了过去。   从兴庆宫到甘露寺并不很远,李隆基、高力士等年老的被架着,那些跑不动的宫女直接被打发她们自己去躲藏,寿安与一个强健的宫女拖着杨玉环,用了一刻多钟,总算是冲到了甘露寺外。   虽然有人撑扶,李隆基还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禁军去砰砰敲着胜业坊的坊门,但深更半夜,外头又是一片嘈杂,哪个敢开门!   “快开门,快开门,圣驾在此,快开忙!”   “撞开来!”   安元光叫道,然后便侧身向那坊门撞过去,连撞两下,门都未能撞开,正要撞第三下时,里面终于有了声音。   “谁?”   “圣驾在此,速速开门!”陈玄礼道。   “可是安元光?”里面人却没有回应,而是问道。   “某在斯!某在斯!”安元光心中一动,连声应道。   若真有什么事情,向着胜业坊甘露寺逃,这是叶畅给他的交待,现在想来,既然叶畅做了这个安排,那么甘露寺里就应当有人接应。   果然,门被打开,在火把的照耀下,七八个僧人光光的头分外明显。安元光一眼看到善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原来是善直师在此!”   “叶十一担心出事,令我领同门在此挂单!”善直目光炯炯:“此地不可久留,快随我入寺,寺里备有马匹!”   “安将军……你也是叶畅安排的?”李隆基此时抽了个空,向着安元光问道。   安元光笑道:“叶公见安禄山举动鬼祟,怀疑他与杨国忠勾联不轨,故此遣臣伪作投靠杨氏……”   他话说了一半,旁边有人却叫道:“我哪里图谋不轨,冤枉,分明是太子与安禄山勾结,我是被蒙在鼓中!”   安元光望去,发觉竟然是杨国忠,方才大伙奔逃之间,杨国忠、虢国夫人等竟然都没有失散,一直跟到了这里。   “召安禄山入京畿者是谁?与安禄山一起进谗言陷害叶公者是谁?独揽朝纲祸国殃民者是谁?”安元光没有说话,那边寿安不客气地竖起眉头:“杨国忠,你不说话,没有人会把你当哑巴!”   虢国夫人正想说话,却被杨国忠拖住,她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太平时节。   太平时节,倚仗着李隆基的宠信,她可以不怎么把寿安放在眼中,可现在,他们的安危都系在安元光、善直等叶畅的手下身上,如何能对寿安无礼?   “甘露寺亦不可久留,我们须去城西,要想法子与叶十一会合。”在甘露寺,善直等牵了几匹马,将李隆基扶上马之后,他转向安元光:“十一郎说,若是真有变,他会沿着春明门大街来接应我们!”   “他……他手中有多少兵马?”李隆基问道。   此时城中大半兵马都是安禄山部下,李隆基不能指望这些人依然忠诚,少数忠于他的禁军,不是战斗力不足,就是还不知状况,李隆基同样指望不上他们。唯一有希望的,就是叶畅既有准备,应当会拥有一些兵力。   “原本叶宅有近百护卫,前些时日,又借着与安禄山父子相斗的事端,调了外边庄子里四百人来,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五百人。”善直看了李隆基一眼:“毕竟是京城之中,叶十一行事,总得遵循法度,就是我们这些人,也是我的同门师兄弟与师侄,以游方僧之名入甘露寺。”   听得叶畅只有不足五百人,李隆基心里已经是甚为失望,再听得说叶畅要遵循法度,饶是李隆基面皮超厚,此时也不禁老脸微红。   忠义之士要受法度限制,而奸佞之辈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造成这情形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隆基自己。   “叶畅能来么……这个时候,他自己也被围攻吧?”韦见素道。   众人不禁全对他怒目而视,韦见素吓得有些慌。不过大伙都明白,他说得不错,此次政变,安禄山等除了控制皇宫、城门这些要害部位之外,就是去捉拿叶畅。叶畅只有五百人,自保尚嫌不足,如何能来?   就在新年的子夜钟声响起之时,长安城的各处要地,几乎都发生了叛军袭击的事件,其中便包括叶府。   大队身着官兵服饰的人出现在叶府旁,将叶府团团围住。   “今日定要活捉叶畅!”李怀玉在人群中凝视着叶家大们,心中只觉得热血澎湃。他回头望了望东面,不觉有些焦急:“怎么还没有来!”   按着事先的约定,他们只需要围住叶宅,勿令叶畅逃走就行。真正指挥攻击,是安禄山自己——安禄山对于叶畅的名声向来是不服气的,他也想亲自将叶畅踩在脚下。   东面乱糟糟的一片,兴庆宫方向甚至有火光起来,这证明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利。   不过李怀玉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两刻钟左右时间,便见那边人耳之声传来,至少数百根火把引领之下,约有两千余兵马小跑着到了这里。   李怀玉心中凛然:加上他这边的人马,安禄山为了攻打叶宅,可就是动用了三千人,这数字,已经是进入长安城中安禄山能动用的人手的三分之一了。   不过出现在李怀玉面前的却不是安禄山,而是安庆宗。   “情形如何,叶畅可曾出来?”安庆宗到来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宅中未曾有任何动静。”   “撞门,注意守好了,莫让他们乘乱脱出!”   安庆宗随意问了几句,便开始发号施令,他眼中甚是兴奋,想到那天“风华楼”所受之辱,今日必要十倍还之!   李怀玉来了这么久,早就做好了攻打的准备,因为撞门所用的撞木,立刻被抬了上来。他们正准备向叶府之门撞去,突然间叶府门被打开,里边灯火也几乎同时明亮起来。   这并不让安庆宗、李怀玉意外,毕竟外边这么大的动静,叶宅里没有任何反应才是奇怪。   但紧接着出现在大门前的人,就让他们吃了一惊。   叶畅一身便服,笑吟吟站在门前,向着外边拱了拱手:“有客来访,理当相迎……不知来者可是安大夫?”   安庆宗眉头一耸:“是我!”   “安大夫没来?”叶畅有些失望:“可惜,可惜,不过安公子也一样……”   “叶畅,你今日还有何话说?”安庆宗厉声道:“当日在风华楼辱我太甚,在御车之上还辱我父亲,今日我要砍下你的狗头!”   “郡马这样说未免太急了,汝父遣你来时,想必有所吩咐吧?”叶畅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天下财富,尽在此首之中,汝父安肯轻易将之砍下?”   安庆宗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无语。   正如叶畅所说,他来之前,安禄山确实有所交待:如果叶畅要破围而逃,那就不惜代价取其性命,可是若叶畅未逃,那就尽可能活捉——虽然傲来国是个众所周知的骗局谎言,可是叶畅脑子里还装着许多财源滚滚的点子,这同样是举世皆知的事情。   “束手就擒,饶你不死!”顿了一下之后,安庆宗又道,但这气势,却比方才要弱了许多。   叶畅笑道:“安郡马到了这里,想必令尊无暇抽身,我原本为令尊准备了些许小礼,如今只有献与安郡马了。”   安庆宗并不相信叶畅会真给他父子送什么礼物,但是他如今掌控局面,出于猫玩耗子的心理,他也不急着将叶畅立刻擒下,因此冷笑道:“叶畅,如今这等情形,你还想玩什么花样?”   “呈上来。”叶畅一拍手。   安庆宗凝神望去,只见火光照耀下,一个青年捧着个锦盒,送到了叶畅手中。叶畅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安庆宗见那两样东西,外型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根铁棍安放在一个弯弯的木柄之上,看起来象是根短杖,心中有些不解:叶畅拿这玩意做什么?   叶畅抬起手,双手将那短杖遥指安庆宗,他没有什么废话的习惯,只是一扣动机括,只听得“轰”一声巨响,那短杖铁棍头喷出赤红的火光,安庆宗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啊”一声惨叫,身体象是被锤子击中般,向后仰去,直接从马上翻倒下来。   他胯下战马也受了惊,长嘶跳跃,而周围安禄山部下,同样乱成了一团!   “这是……”李怀玉眼睛都突了出来:“这是什么?”   不仅他不知道,就是叶畅身边之人,也没有多少知道那是什么!   天宝八载,叶畅便已经配出了火药,此后他便让匠人不停改进火药,同时,还寻来巧匠,不计成本,花费了足足六年时间,才钻出了十余根合用的铁管,制成了现在他手中所执的两柄火枪!   因为枪管比较短,所以这只能算是手铳,射程只有可怜的十丈左右,比起弓箭差远了。叶畅没有把它弄成火绳枪,而是直接造撞击式燧发枪,因为结构相对复杂,即使是座钟工坊的巧匠,要打磨出合用的机括也是极不易,仅造这两枝手铳,花费的时间,也要半年之久。   原本燧发枪便是钟表匠们发明、改进,叶畅耗费大量金钱与人力,耗费了数年时间,才有这样的成果!   他原本是为安禄山准备这一下——安禄山发动政变的话,肯定是要来寻他的,若能一举击杀安禄山,他手下兵士必乱,那时叶畅便可以从容离开长安。不过安禄山没来,拿安庆绪试枪,亦无不可。   因为此时的燧发还是依靠燧石,叶畅担心出现哑火,所以击发之时,他是两枪同使。不过老天爷甚是配合,火枪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并没有出现哑火的现象。而安庆宗在数十名护卫保护之下,与他的距离只有六丈多些,正是手铳的射程范围之内!   不过因为威力的缘故,这种范围之内,击中要害可以重伤敌方,想要一击杀死,却要看些运气。叶畅这两枪都击中了安庆宗,不过一发击中面部,另一发则击在胸部。安庆宗胸前有甲,胸部这一击只是将他肋骨击断,倒是面部一击,穿腮入体,也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安庆宗虽然没有立刻断气,却在地上嘶喊嚎叫,那痛苦之状,让人触目惊心。   “杀!”   叶畅两枪之后,立刻后退几步,他身边的亲卫也快步上前,将他整个人护住。随着叶畅一招手,门两侧墙上,出现了近百个身影。   此时李怀玉反应过来,他大叫道:“杀敌——”   话音未落,那墙上近百个身影又缩了回去,空中却出现了不知多少个火点,李怀玉初时以为是火箭,但仰头望去,这些火点落下的速度不快,并不是弓弦弹射而出的,而应当是空手掷出的。   他不知这是什么玩意,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468章 摘得炽阳作干戈   “轰!轰轰!”   那些火点摔落下来,在地上滚动消失,借着火把的光芒,李怀玉看到,那其实是一个个装着木柄的铁球,只不过这个头,除非直接砸在人脑袋上,否则不可能杀伤人命。   但李怀玉却不敢这样想,他马上回忆起方才叶畅用来杀伤安庆宗的东西。   围攻的士兵有觉得好奇的,俯身去捡那木柄铁球,但是才弯腰,就听得轰轰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些铁球绝大多数先后爆开!   “这是……”李怀玉身边便落着几个铁球,他听得声响,脑子里嗡的一声,然后念头就终止了。   至少十余块碎片穿入他的身体,从甲胄薄弱之处给他造成了致命之伤,将他的身体撕扯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   不仅是他,这一轮投掷、爆炸之后,在轰鸣与惨叫中倒地的,少说有两百余人,其中当场毙命者,将近一半!   改良配方的黑火药威力虽然仍嫌不足,真正的杀伤力与黄火药等相比有差距,但用来搭配薄铁皮、碎玻璃与铁蒺篱,制造简易手雷,在集群攻击之下,还是展现出超过此时任何一种武器的强大威力。   这种用火绳引燃的手雷也有几个大弱点,比如火绳容易被打湿浇灭、爆炸力并不很足、火绳控制容易被敌人反掷或者炸到自己人。不过这些弱点,今夜却都不成弱点,一百五十名经过两年以上训练的掷弹兵,他们的经验足以保证每颗手雷都不至于在己方爆炸,而从未遇到过这种袭击的敌军,第一反应也不是将未爆的手雷踢开或者扔回,而是拿起来端详。   爆炸第一时间并没有引发太多混乱,因为叛军被这雷鸣一般炸开的火球惊呆了。他们原本是准备攻击叶宅大门的,人员甚为密集,可以说猬集于叶府正门之前。这一轮爆炸之后的硝烟还没有散去,紧接着,墙上的掷弹兵再次出现了。   又是一轮投弹,又是一轮爆炸,这一次造成的杀伤,比起第一次还要大!   然后,叶宅之中呐喊声响起,卓君辅等呼啸杀出,他们执着木板制成的简陋盾牌,冲到了门外,而在他们面前,却已经没有几个还站着的敌人了。   三千人,有近两千人分散包围着叶府,在叶府门近的是不足千人。他们站得实在太密,两轮掷弹之后,死伤近半,剩余之人,亦被这超越一个时代的武器震得呆若木鸡!   其实不仅是他们,象卓君辅等初次见着火药武器上战场的,同样也是发呆了,不过是叶畅对这种情形早有准备,将他们从呆愣状态惊醒了。   “杀!”   虽然卓君辅是满怀着血战一场的激情出来的,但这一次他喊的“杀”却有些软弱无力了。   没有敌人,或者说,没有一个能够站起来与他进行殊死搏斗的敌人,一地都是死尸或者伤者,而且无论死者还是伤者,都血肉模糊,甚至被撕成碎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石味道,除此之外,还有极度恐惧的氛围。   只是一个冲锋,残余的叛军就被杀掉大半,剩下的位置稍远,此时也回过神来,哭爹喊娘地开始逃走。   预想中的激战根本没有发生,虽然人少,但叶畅这方却完成了一次一边倒的胜利!   “鼎臣,你发什么呆?”旁边一人看到卓君辅愣愣地站着,用肩膀蹭了他一下问道。   “战争要改变了……以前我所学的东西,只怕都快没有用了。”卓君辅喃喃道。   “再如何变,总得要人来打,个人武勇或者没有了用处,但兵法总还是有用的。”那人笑了起来:“而且,我觉得咱们大殿宏图的时机才刚刚开始,想想看,有了这些掷弹兵,天下还有什么堡垒关隘能够拦住我们?在郎君带领之下,我们必然要将自家的战旗插遍天下,令四夷真正归伏!”   “哈哈,你说的是,有此利器,天下皆可去得!”   他们回过神来,而远处的叛军此时也开始溃逃,他们一个个回头看着叶畅,等待叶畅下达追击命令。   “不必去追,立刻补充手雷,我们顺着春明门大街东去……安禄山没有来,想必他去追天子了,我们还得去接应。”叶畅道。   “那个皇帝老头儿,不如就让他被捉去罢了。”岳曦小声嘀咕了句。   “如今还需要那皇帝老儿,至少不能让皇帝老儿落入安禄山之辈手中。”有人答道。   “嘘,你们都闭嘴,休要对天子不敬,那可是二十九娘之父,咱们郎君的……”   “住嘴!”淳明听得这里,喝斥了一声,顿时那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吃吃的笑声。   倒不是不尊敬叶畅,而是因为叶畅至今并无子嗣,他们这些人,相当于叶畅的子弟兵,如何不担忧这事情!   即使是叶畅教出来的弟子,仍然也保有宗族观念,在他们看来,为叶畅效力,子孙为叶畅的子孙效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若是叶畅的基业没有人继承,他们未来向谁效忠?   没准到时他们之间先要起一番风波争端,先打出个老大老二来!   故此,他们现在对叶畅的家事也是甚为热心,既然李腾空已经与叶畅分开,那么寿安就是理所当然的主母备选。   叶畅命令之下,众人整队前行,整个叶府就完全放弃了。他们到了春明门大街前兵分两路,卓君辅带着一队人去夺西边的金光门,而叶畅亲领大部队顺大街向东。   一路前行,此时街上并没有太多人,只是偶尔遇上叛军小队,都是被他们一个冲杀两三枚手雷击垮。火药武器的出现,给予这个冷兵器时代士兵冲击太大,他们一见,都是大呼“妖术”,根本不敢接战。   当他们杀到朱雀门前时,见前方有十余枝火把点着疾奔而来,借着火把的光,依稀可以看到为首者顶着个光头。叶畅叫了一声:“善直师?”   “是叶公!”那边听得声音,惊喜地叫了起来。   “拦住,前面拦住!”   不待叶畅与他们应答,便又听得后边传来大叫,无数火把亮起,将大街照得灯火通明。   追兵到了!   “虫娘在何处,陛下在何处?”叶畅叫道。   李隆基骑在马上,因为逃得匆忙,所以他身上的衣裳并不多,夜风一吹,不禁瑟瑟。身后追兵来袭的声响,他早就听见了,眼见越来越近,他心里十分不安。而面前出现人影火把之时,他几乎绝望,以为是安禄山事先安排好的阻击。   但一听得叶畅的声音响起时,他当真是笑逐颜开:果然,叶畅来接应了!   叶畅赶到这里来接应,也就意味着安禄山布置的针对叶畅的所有举措都失败了,叶畅的力量,比李隆基预想的要强大。若真如此,或许可以反败为胜!   不过接下来就听到叶畅询问的声音,只不过叶畅没有先问他,而是先问寿安,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苦笑了一下。   自己这个天子,在叶畅心中,就是没有寿安重要啊。   “在这里,十一郎,我在这里!”寿安也骑着匹马,闻言欢叫了一声,上前便与叶畅会合。叶畅见她无恙,又望见李隆基在马上向自己笑,总算是放下心来,正想说什么,哪知道寿安却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直接扑到了他的怀里。   因为没有经过训练的战马容易被手雷惊吓,所以叶畅这队人全是步卒,寿安直接扑到他怀中,揽着他的脖子一会笑一会哭。叶畅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知道她虽然有所准备,却也被吓到了,可这个时候,却没有时间安抚。   “虫娘,你们立刻向金光门那边退去,我已遣人去夺金光门,到那边才算暂时安全。这里我要先击退追兵,免得他们纠缠!”   “你要小心!”寿安松开手对他道。   “放心。”叶畅向李隆基施礼道:“陛下就走吧!”   “平乱之后,朕亲自为你二人主婚!”李隆基看了看叶畅,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不过二百余人:“叶卿,务必先保住自己!”   “谢陛下!”   这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叶畅没有细想李隆基的话,带着自己人迎着后边的兵士便去了。善直、安元光等向李隆基行了礼,告了声罪,便也跟在叶畅身后,唯有陈玄礼带着残余的数十余禁军,护佑李隆基、寿安等向着西面一直退了下去。   安禄山亲自带领人马前来追击,但是见前方火光大亮,便知道来人不少,最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派去抓捕叶畅的人收队回来,但接近之后立刻明白:这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   此前一连串的爆炸声,安禄山不是没有听到,可是都被他当作冬雷——虽然罕见,却未必没有。而且夜中混乱,安禄山衔尾追击,并不知道自己儿子已经兵溃。他见前来拦截的人马前不多,杀气腾腾地下令道:“杀,杀光他们!”   “安禄山何在?”他话声刚落,便听得有人叫道。   “叶畅?”安禄山顿时分辨出声音,心中一凛:“他如何在这里?”   预先派了近两千人去围住叶畅府邸,后来又派儿子领一千人马支援,在安禄山看来,这已经是无限高看叶畅了,可现在,叶畅竟然出现在这里,而他儿子那边,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派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心中惊恐,但还来不及多想,两军就已经接近了。   双方相距三十步时,便听得对面有人喊“预备”。   相距二十步时,又有人喊“投弹”!   此时正值黑夜,而且叶畅所带之人,执有木盾,弓矢的作用并不大,随着这一声“投弹”,安禄山只看到数十个火点从叶畅那些执木盾者身后升起,落在他部前方数步之处,然后连蹦带跳地滚了过来。   火光照射之下,看起来象是些木柄铁瓜之类的东西。   安禄山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但他比李怀玉要聪明,能够判断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闪……”   他叫了声,但是“开”字还在嘴中没有吐出来,就听得连绵不绝的爆炸声响成一片。   比爆炸声传到他面前更早的,是火光。   一团团火光伴随着浓烟升起,然后春明门大街上就掀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安禄山须发皆飘,身上厚厚的衣裳也如同树叶般狂舞起来。   安禄山并没有在队伍的最前列,因此侥幸未必炸到,但那冲击波之后,一件粘乎乎的东西从半空中落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他侧脸望去,是一只断了的手掌。   “预备——投弹!”   蔡晨旻用极具节奏感的声音喊道。   天宝十一载之后,他就一直在练习这个,那个时候,被叶畅命名为手雷的新式武器还只是雏形,在第一次实弹训练中,甚至还炸死了几个兄弟,将其余人吓得魂飞魄散。但是经过三年多近四年的苦练,手雷已经改进了许多,而他和他的两百余名掷弹兵也都将掷弹的每一个过程都磨练成了本能反应。   这些时间里,他们都在辽东的无人岛上苦练,死伤的兄弟超过二十位,今天,他们的苦练终于有了成果,他们也成为了叶畅在这群敌环伺下的长安里的奇兵。   蔡晨旻从叶畅安排的任务中猜得出来,叶畅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他这支奇兵。虽然这些年的训练里,蔡晨旻也意识到,他的掷弹兵其实有很大的弱点和局限性,可是,只要给他们有利的环境,那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毁灭者。   第二轮投弹结束,在叶畅他们面前,已经是狼籍一片。安禄山带领的追兵,和安庆宗、李怀玉的兵一样,被炸得魂飞魄散,完全组织不起来了。他们原本有许多战马,战马突击冲锋是对掷弹兵最致命的威胁之一,可是这些马同样未曾经历过火药近距离爆炸的事情,此时都乱成一团,成了惊马,反而将安禄山部下冲得七零八露。   “安禄山何在!”   在第二轮投弹之后短暂的寂静里,叶畅又遥遥问道。   他的问话声象是开场锣,被吓呆住了的安禄山部,顿时反应过来。   “妖法!”   “救命!”   “快逃啊,妖怪来了!”   “妈妈,救我,救我!”   各种语言的呼救声纷纷响起,包括安禄山在内,所有人都和那些马一样,做出了下意识的选择:转身,跑!   第469章 奇祸无凭汝自招   “杀!”   叛军的逃窜并不让叶畅意外,有过叶宅的第一战,众人都很清楚,遇到火药武器之后,这些人会做什么反应。   所以在安禄山拨转马头的同时,叶畅也下达了命令。   “掷弹兵,原地防御!”蔡晨旻在叶畅之后下令。   按照叶畅所编写的《掷弹兵操典》,除非主官命令,掷弹兵不得参与追击——他们可是这个时代的“技术兵种”,来之不易,短兵相接的事情,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就坚决不参与,免得在胜利之时受损失。   冲上去的是善直等近战步卒,不过他们也未冲杀多久,便听得身后响起了喇叭之声。   这是叶畅军系统的统一军号,收兵之意,善直他们也明白。   安禄山抱着马脖子,伏在马身上,纵马疾驰。他的马踏翻了几个部下,他都未曾发觉。   对未知事情的恐惧,让他陷入极度的迷乱之中,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叶畅使的是什么妖法。   战马带着他不辨方向乱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再看自己的位置,却是逃回了自家宅邸。他身边尚跟着几十名亲信,一个个也是失魂落魄,根本没有了胆气。   “安大夫,安大夫,大事可成否?”他正茫然失措之时,听得有人叫道。   侧脸一望,却是严庄。   严庄回到他的府邸调度坐镇,这是最初他们的布置,此时一见,安禄山不禁火起,挥鞭欲打:“就是你等教唆我与太子勾连起事,如今却吃了这样的败仗,性命将要不保,如之奈何?”   严庄被抽了一鞭子,连闪都忘了闪,迭声惊问:“这怎么可能,我们早就推演过无数回,不可能出问题!”   “叶畅,叶畅,我们还是漏算了叶畅……”   “哪里漏算了,叶畅便是有过千人马,也是必死无疑……他莫非又施展出了撒豆成兵的本领?”   叶畅以退伍老兵和修武工人击败乱民之事,一直被传说是有撒豆成兵的本领,严庄等深知内情者,自然知道这绝无可能,但此时惊慌之下,忍不住将这民间谣言的版本也拿了出来。   “比撒豆成兵还厉害,他会召雷,召来雷火!”   “不对,不对,若他真能召雷,安大夫,你哪里还能活着回来?”严庄愣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他一定是弄了什么障眼法……”   “雷声震天,火焰飞腾,死伤遍地,一雷之下,糜烂数里……”安禄山怒道:“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错?”   “大夫莫要上当,叶畅惯于诡计……对了,他擅机巧之术,莫非是什么新的武器?”   严庄算是颇有智计,也极为了解叶畅,他这话才是接触到事情的本质。安禄山闻得此语,转念一想,不禁将信将疑:“你确定?”   “确定,定然是如此!”严庄斩钉截铁地道。   他将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都赌到了安禄山身上,安禄山如今丧气而返,他哪怕是说谎,也得给他鼓足干劲。   “也是……若真能召雷,他当追击不停,而不是半道止步。”安禄山道。   “大夫,如今情形究竟如何,天子在何处,太子又在何处?”见他回过气来,严庄又问道。   “天子被叶畅救走,太子正在兴庆宫。”   “什么,天子走脱了?”严庄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太子行事,太过粗率。”安禄山点评道:“处处是错……无怪乎区区杨国忠,都可以压制住他!”   “这等情形……事情急矣,安大夫当立刻回兴庆宫,扶太子登基,召百官朝拜,宣示叶畅挟持上皇,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乃是当世操莽!”严庄道。   “是极,是极!”安禄山幡然醒悟。   此次政变,让李隆基走脱,可谓未尽全功。无论叶畅使用的秘密武器究竟是什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是大唐分裂成两部分。他们如今要做的,就是借助目前的优势,尽可能笼络更多的人在自己手中。   “与此同时,还得调集大军继续追击叶畅,不可令其逃脱。”严庄又道。   追叶畅是假,追李隆基是真,叶畅之所以不惜代价将李隆基救出去,目的就是打着李隆基的旗号,方便号令四方。或许叶畅本人不在乎这大义的名份,可是对于大唐各地手握兵权的将帅来说,这个名份却还有极大的影响力。   别的不说,叶畅自己下令,剑南的高适、北庭的南霁云回军,他们二人多少会犹豫,但若是通过李隆基的名义下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其余象李光弼、哥舒翰等,更是不可能听从叶畅,但会听从李隆基。   挟持百官好说,但追击叶畅之事,让安禄山有些犹豫。严庄催促道:“叶畅兵力不足,便是有神兵利器,总也得靠人来施展。若不乘着他现在无兵将他消灭,待他卷土重来之时,则我方危矣。大夫既已举事,别无退路,性命不可操持于别人之手,当锐意进取,岂因小挫而畏缩不前!”   安禄山悚然动容:“正是如此,我这就去!”   他自归兴庆宫再调集人马不提,李隆基等在那数十名禁军护卫之下,终于到了金光门,再回头东望,整个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原本祥和的过年气氛,都荡然无存了。   “不知叶畅能否阻住安贼。”李隆基喃喃自语。   “一定能阻止,一定能阻止!”旁边的寿安道。   “可是,可是……”韦见素却是一脸怆惶,怎么也定不下心。   “说。”李隆基眼一翻,瞪着他道。   “城中,安禄山……安贼有近万人,叶公只有几百人,如何阻得住,便是阻住了他们,城外,安贼还有十万军马,都是……都是忠于安贼的胡兵!”韦见素有些绝望:“安贼兵权过重,朝廷给的兵马加上他自己养的私兵,足有二十万……”   李隆基觉得眼前发黑,身体摇了摇,旁边的寿安忙将他扶住。   韦见素说的事情,李隆基如何不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把希望寄托在叶畅身上,指望着叶畅能够迅速击败安禄山,然后接手长安城的城防,凭借坚城,挡住安禄山的大军。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感情又让他不得不往这好的方面去想。韦见素揭破幻想,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若是叶畅失利,当如何是好。   杨国忠在那儿,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今夜局势变化极快,到这个地步,他发觉自己竟然成了处境最危险之人。无论是李亨得势,还是叶畅成功,他的下场都将不好过。   必须应变,必须想个法子!   “陈将军回来了,陈将军回来了!”杨国忠正琢磨间,听得前方有人叫道。   方才他们逃亡途中,陈玄礼请缨,去金城坊等处将禁军招来。长安城中原本还有几千禁军,因为除夕过年的缘故,大多数都回家与家人团聚,兴庆宫中人手并不多,他估计此去应当可以招回一两千人。李隆基自然是准了,现在听得他回来,忍不住亲自上前几步,亲自过去迎接。   “陛下,陛下!”陈玄礼带着近两千人赶来,这些人倒并非全部是禁军,有些乃是禁军将士的父兄子侄,闻得圣驾遭难,便觅了兵器前来护卫。见着李隆基亲自来迎,陈玄礼既是感动又是惭愧:“臣等无能,致使陛下逢此劫难,怎敢当陛下亲迎?”   “招此劫难者乃朕自身,朕偏信奸邪,令逆贼得志,幸好还有陈卿、安卿等忠心护卫……”   李隆基见人数不少,心中稍定,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话却突然卡了一下。   杨国忠惯于揣摩,心念电转之间,便猜到李隆基为何会卡这一下。   今夜功劳最大者,毫无疑问是叶畅,但李隆基却对叶畅只字未提!   安禄山至今未曾追来,证明叶畅已经将其击退,但李隆基却仍然是不放心,惴惴不安心怀忐忑!   他在担心叶畅,即使如今要仰赖叶畅的能力,李隆基还是想能掌握一些力量,让他更安全些。   安禄山能反,叶畅难道就不能反?   杨国忠心里想明白这一点,当即上前道:“陛下,此地不可久留!”   李隆基侧过脸,斜视着他,似笑非笑:“哦?”   “叶畅虽勇,兵力却少,安禄山在城外有数万兵马,他既然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如何会没有提前准备?想来他的兵马,此时已快临城矣。我们不知贼军自何处攻城,若此时不退……腹背受敌,叶畅便有万夫不挡之勇,又如何能应对?”   杨国忠并没有攻击叶畅,而是顺着韦见素方才的话语往下讲,但李隆基却听出了他的意思:“依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长安距离陇右、河西并不遥远,如今此二镇节度使哥舒翰兵精将足,而且忠于陛下,陛下可以暂且西巡,召哥舒翰前来护佑。安禄山尚有一半兵马在范阳、河东,可以一将为朔方节度副使,领朔方兵攻取范阳、河东,安逆士卒得知此情,必不战自溃!”   杨国忠明白这番进言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侃侃而谈,竟然超过平时数倍水准,发挥出了自己的能力。李隆基初时的表情还是不置可否,但听得后来,却微微点了一下头。   杨国忠额头已经冒出了汗,他自己尚不知觉。见李隆基微微点头,他乘热打铁:“现在陈将军已领两千忠义之士前来护卫,陛下西巡,正当其时,借助辙轨列车,不日便可以与哥舒翰会合,若能如此,则陛下安矣,大唐安矣!”   “既是如此,就依卿言!”李隆基琢磨了会儿道。   寿安在旁听得急了,上前道:“父皇,万万不可,如今叶畅尚在杀敌,事或许可为,若是父皇一退,士气必沮,而且太子与安禄山勾联,父皇离京,安知天下诸镇是否会被太子蒙蔽?”   “哥舒翰向来忠于圣人,只需圣人遣一亲使,召其率兵护卫,他必然星夜驰来!”杨国忠沉声道:“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之!”   他此时也豁出去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摆了出来。哥舒翰与他的关系其实不好,倒是与高力士关系甚睦,但与杨国忠关系最好的是安思顺,却是安禄山之兄,而且正寓居于长安,显然不可能为将,如今之计,唯有哥舒翰了。   “听闻哥舒翰身体不好,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寿安心中焦急,开口又道:“国家重任,当付与身强体健之辈,岂可托之与一介病夫?”   “哥舒翰虽然近来老迈多病,但上半年就养好了,故此能返回节度,倒是叶畅,前不久还闻说得了风寒。”杨国忠说到这,向着高力士道:“高将军,你向来知兵事,以为如何?”   杨国忠之所以向高力士说,自有其原因。李隆基不准朝臣擅结边将,但是高力士却除外,当初安禄山与哥舒翰不和,屡屡争吵,李隆基曾经派高力士为二人调解。哥舒翰在朝中最大的依靠,便是这高力士。若放在此前,杨国忠肯定对哥舒翰不放心,但现在,就象他曾经用安禄山来对付叶畅一样,他又想着借助哥舒翰来维护自己的地位。   至于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哥舒翰,哥舒翰对他又是一个什么态度,就不是他现在所能考虑的了。   “奴婢以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仇,闻道陛下相召,定然勒兵前来勤王。”高力士沉吟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   李隆基现在最恨肯定是李亨与安禄山,至于叶畅,最多是有些担心,故此,高力士还和以前一样,没有选边站。   不过他这句话提醒了李隆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私仇,虽然不象叶畅同安禄山那样水火不容,却也意味着,哥舒翰不可能与安禄山联手!   哥舒翰上半年还在长安养病,后来民乱发生之后,李隆基召安禄山入内的同时,也将哥舒翰委任为两镇节度,让他回到驻地,原本的目的,也是在万一的情形之下可以牵制安禄山。想到这里,李隆基下定决心:“遣人去给叶卿送信,朕先退出长安,请他为武部尚书、西京留守、京兆尹,若事有不谐,速来朕身边护卫!”   第470章 愁风愁雨任飘摇   “兵部尚书、京兆尹、西京留守……”   这些新官职,除了让叶畅哑然失笑之外,并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是杨玉环,也很明白这一点。总算李隆基还没有完全糊涂,要叶畅死守长安,而是让他见机行事,否则的话,听怕叶畅立刻会扔了长安往辽东跑。   李隆基说到这里,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又补充道:“许以全权,知京畿兵事,为代国公!”   “父皇!”寿安听得这里,柳眉不禁竖了起来,这些爵赏,对现在的叶畅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李隆基真正要做的是,以某一亲王或王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为副元帅,统筹天下各镇兵马,但李隆基却没有做这任命!   想到自己与叶畅这些年来为了皇室所做的那么多事情,寿安突然间心灰意冷。   “二十九娘,待此间事定,朕将赐婚,必风风光光将你嫁与代国公。”李隆基大约也知道女儿心里的伤心,抚慰了一句,然后转首四顾:“卓君辅!”   “臣在。”卓君辅一脸冷淡地出现在他面前。   “朕听闻你乃少年英杰,当世勇将,朕特进你为羽林军正六品亲勋翊卫校尉兼昭武校尉,你领本部护卫朕西行……”   “臣愿留在长安,接应叶公。”不待李隆基话说完,卓君辅便打断他的话:“臣奉命夺取金光门,此为叶公退路,若臣离开,此处复为贼人所得,则叶公与朝中大臣,无人能脱身!”   李隆基面上尴尬万分,他方才到此,见卓君辅指挥有力,爱惜其才,故此想要赐其爵禄,却不曾想,卓君辅根本不买他的账!   陈玄礼心中一动,他低声道:“陛下,此地……”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东面泼天一般的声响,紧接着,四处都是呼喝声!   “怎么了?”此前李隆基等听得那手雷爆炸之声,但现在爆炸声止歇了有一段时间,现在怎么又传出这样的声音来?   “安逆大军入城了。”卓君辅道。   看着东面半边天空越来越亮,分明是许多火把点燃,李隆基脸色大变,他意识到,卓君辅的推测是对的,安禄山的大军,已经进入了长安城!   也就是说,长安城内安禄山的部队,不再是原先的万人,而会越来越多!   在天宝初年之时,长安城中的各支禁军加起来总数有十万人,但此后连年征战,禁军中的壮勇敢战之士,许多都被抽调到了边军之中,其中安禄山数次请调禁军精锐,李隆基都应允了,然后安禄山把这些忠于李唐皇室的禁军精锐一次次葬送在与契丹、奚人的大战之中。哥舒翰不顾叶畅的反对强攻石堡城,同样损失惨重,不得不在抽团结兵的同时,也抽调部分禁军去支援。然后程千里又将最后的数万禁军葬送在淮南,如今长安城里的禁军数量非常有限。   凭着这有限的而且少经阵战的禁军,与安禄山的虎狼之军相抗,原本就是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安禄山的部队早有准备,而禁军此际各自为战十分混乱,根本组织不起来。   “走……先走吧!”李隆基一声长叹,双眼泪水直流,然后拨转马头,向着金光门行去。   走了几步,他觉得有些不对,回头看来,寿安却在原地未动。   “寿安,跟上朕。”李隆基道。   寿安盈盈下拜,目中含泪:“女儿在此等候叶畅……父皇先走,请多保重!”   李隆基不疑有他,点了点头,然后便离开。望着父亲身影越来越深入黑暗之中,寿安泪水涌了出来,然后以衣袖抹去。   他们出了城门,杨国忠忽然道:“圣人,请遣勇士复入城中,将左藏库烧了,勿使资敌!”   李隆基心中此时也甚为愧疚,听得此语,摇了摇头:“不可,不可,贼既夺城,必有封赏,若烧了国库,便只能取之百姓。失德有罪者,朕也,岂可因朕之过,使百姓遭难!不如将国库留给他们,元重困吾赤子。”   杨国忠心里暗骂了一声糊涂,但李隆基既然说了,他也不好再进言。出了长安,向西过咸阳,此时天色渐明,他们渡过渭水上的一座便桥,杨国忠心中忧虑,有意留在后面,在过桥之后,他喝令士兵道:“将此桥烧了,以阻追兵!”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情愿。杨国忠大怒:“若令逆贼追上圣驾,你们负担得起么?”   士兵们心中有气,只是觅来柴禾,准备将桥烧毁。见火势点起,杨国忠心中欢喜,上马向前,跑到李隆基面前表功道:“陛下,接下来可以稍稍安,臣已令兵士烧了那座桥,贼人便欲过河,亦需绕道了。”   李隆基此时已经上了辙轨列车,闻言大惊:“此桥乃出京之必须之道,若是烧毁,京中百姓欲逃生,当如何逃走?而且叶畅还在后方殿后,怎么能烧此桥,令其陷入绝境……高将军,你速速回去,令人扑灭火势!”   高力士横了杨国忠一眼,从车上跳下去,要了匹马,飞奔回头。杨国忠讪讪道:“若是烧了桥,叶畅背水一战,或能得取全功。”   李隆基又看了杨国忠一眼,没有作声。   但杨国忠却觉得全身冰冷,因为李隆基这目光里,除了鄙夷与厌恶,再没有任何情谊。   李隆基并不是真糊涂,只是年老之后,耽于享乐,不愿意亲理政事,现在虽然出于自保,他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叶畅,但还不至于想要叶畅的性命。   杨国忠这番话,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说出来,可以说,已经触及了李隆基的逆鳞。若不是看在杨玉环面上,他立刻就要发落杨国忠了。   即使如此,他心中也是不满,盘算着大局稳定之后,便要罢去杨国忠的宰相职务。如今天下动荡,也确实需要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来承担罪责,杨国忠似乎就是最好的人选。   至于空出的宰相位置,叶畅自然可以接任,不过这一次为了避免再出权相,当再安排一人制衡……   李隆基心中所想的,杨国忠并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此次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之上,心里越发忧惶。旁边的陈玄礼看到这一幕,若有所思,然后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微不可觉地点了一下头。   以他二人对李隆基的了解,当然知道,杨国忠现在是彻底失去了圣眷,即使是杨玉环,都未必能保得住他的官位了。   陈玄礼心里也有自己的主意。   此次太子政变能够如此顺利,杨国忠上了安禄山的当是其一,他陈玄礼亦有不小的责任。   眼见李隆基年迈,为了子孙富贵,陈玄礼在暗中与李亨颇有往来。此次禁军中一些倒戈的将领,便是陈玄礼默许之下,李亨暗中安排的。   陈玄礼原先以为,李亨只是为了稳固自己的位置而安排些许人手,这是人之常情,他根本不知道李亨竟然有安禄山这么大的强援,否则也不敢给予这样的便利。   若不是安元光临时发觉有问题,拉着他在僻静处询问,事情只怕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现在逃难之中,故此无人追究,但事后,必然会清算此事,若是他不能将全部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去,就算到时未被重治,但失去圣眷是肯定的。   想到这里,陈玄礼的目光就有些阴森。   高力士神情依然,他不会选任何一边站,只会站在李隆基需要他站的地方。   他们逃跑途中各怀鬼胎且不提,只说金光门这边,在他们离开之后,大约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此时长安城都已经骚动起来,不少人自这西门外逃,若不是卓君辅等组织得力,只怕要将金光门堵住。寿安翘首东盼,终于看到自己熟悉的身影赶了过来,她连忙迎上去:“十一郎,你没事吧?”   “没事……陛下呢?”   听得叶畅询问,寿安心中羞愧,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旁边的卓君辅道:“杨国忠以为长安不可守,唆使陛下西巡了。”   “此时陛下还听杨国忠的?”叶畅吃了一惊:“高力士与陈玄礼如何说?”   “他们也赞同西去!”   “也罢,也罢。”听得这里,叶畅发觉寿安情绪不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确实是守不住了,我们也退吧!”   “十一郎哥哥!”寿安忍不住呜咽着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咱们还会打回来的。”   见寿安哭泣,叶畅手下诸将都是心怀同情,他们不敬李隆基,对寿安却还是怀着敬意的,卓君辅开口道:“城中民心在我,郎君又有掷弹兵为主力,何惧逆贼人多?”   “我能击退安禄山,靠的是出其不意,他从来未曾见识过掷弹兵的厉害,一时不备,为我所乘,但是掷弹兵有几大弊端,若再战下去,必然会为其所觉。”叶畅见不只是卓君辅,其余人也都一个个露出想要与安禄山决一死战之意,心知长期以来战无不胜让众人有了过度自信,他解释道:“我们本钱少,若有失利,便是万劫不复,故此有的险可以冒,有的险不可冒。而且如今我们与逆贼之争,乃天下社稷之争,岂在一城一地一时?”   “若是我们退出长安,太子窃取帝位,必号令天下,视我等为叛逆,那时当如何是好?”有人问道。   “所以幸好陛下被救了出来,只要有陛下在,天下各镇,观望者居多,愿意从逆者少,最后还是我们与安逆决战。我们外有南霁云、高适和罗九河之助,内有我早先埋下的伏笔,在其余诸镇观望未定之际,便可以击败安禄山了。”   他一边说一边又拍了拍寿安的背,他的语气是如此自信,寿安听得终于有些心安,渐渐收起了泪水。叶畅回望了一眼长安,然后挥手道:“走吧,我们撤!”   他们这不足六百人离开长安,行动比起李隆基等是要迅速得多,但才离开不过二里许,便听得身后人喧马哗,显然,安禄山派出的追兵到了!   “安禄山果然不死心。”叶畅听得这些声音,笑着说道:“看来咱们还没有打痛他,唯有将他彻底打痛,他才会死了派小股部队来袭击之念……蔡晨旻,你们准备好了么?”   “已然备好。”蔡晨旻响亮地道。   卓君辅咂了下嘴,心里有些不乐,今夜之战,蔡晨旻和他的掷弹兵算是大出风头,而他却几乎没有立下什么功劳。   “此战最为凶险,安禄山敢再派追兵来,必然对掷弹兵有破解之道。”叶畅又转向卓君辅:“鼎臣,掷弹兵的保护,就靠你了!”   卓君辅闻言一乐:“终究还是要靠我们……郎君只管放心,必无所失!”   叶畅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望:“你们猜,此次来者,是安禄山本人还是他的部将。”   众人原本是有些紧张的,但听得他一一吩咐,不紧不慢,便稍稍放心,再听他有闲暇提这样的问题,更是觉得,他应是智珠在握。   “走脱了郎君与天子,乃安禄山心腹之患,他必然自己亲来。”有人答道。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卓君辅却是撇了撇嘴:“我料安禄山自己必定不来!”   “为何?”   “他与太子勾结,现在走脱了天子,他们要做的最迫切之事,必然是挟持朝臣奉太子为帝,然后宣布我们为叛逆,挟持了天子。此等事情,干系重大,安禄山不亲自坐镇,如何能成?而且,在长安城中,他吃晨旻痛击,此际惊魂未定,如何敢再亲自来领取败阵。要知道他亲自出战,初次战败还情有可缘,这要再次战败,他部下之人,必生动摇!”   “那你说可能是谁来?”叶畅微微点头,卓君辅所言与他想的一样,他便又问道。   “他自己虽然不来,却肯定要遣一员悍将……若史朝义在侧,他必然会派史朝义,史朝义不在,必然是崔乾佑。”   这些年来,安禄山及其一党,一直是辽东的假想敌,故此众人对安禄山的亲信部下性格能力都极是了解,卓君辅一开口,就确定是崔乾佑,而且斩钉截铁,这等自信,便是因为了解。   听得这里,叶畅笑道:“好,好,且让我们看看,鼎臣是否料敌先机——若是能料敌先机,十年之内,鼎臣便可以独当一面,为一镇节度!”   第471章 玄机暗藏不可入   “追上了?”   “追上了,就在眼前!”   听得前方来报,崔乾佑捋须大笑起来。   正如卓君辅所言,被安禄山委以重任的,正是崔乾佑。   此次政变之初,崔乾佑所承担的重任是去夺取皇宫与禁军军营之责,这也是关键之事,不过他指挥得当,因此过程甚是顺利。在成功之后,安禄山又遣他来追叶畅与李隆基,并且再三交待,叶畅手中拥有类似于掌中雷的利器。   “安大夫交待我,叶畅手中的这兵种甚是难缠,掷出掌中雷之后,须臾之间就会爆炸,当者皆糜烂……但若不惧其爆,以骑兵冲击,速度入阵,则可破之……既是如此,我就令骑兵先冲阵!”   崔乾佑为人甚为谨慎,他拿定主意之后,并没有将全部力量都押上去,而是先遣出骑兵,令步卒缓缓随后押阵。在他想来,若有不济,步卒亦可接应骑兵,免得叶畅乘胜追击。   但骑兵遣出不久,就见前方,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崔乾佑虽是有心理准备,可仍然被这一声巨响吓得浑身发颤,而他军中的战马,更是狂躁不安地嘶鸣跳跃,若不是安抚得力,只怕就要惊马狂奔了。   “怎么回事……安大夫虽然说对方有某种利器,也说其声势如雷,却不曾言声势竟然至此!”崔乾佑几乎从马身上站起来,翘首西望,看着那团浓烈的火焰腾空而起,心中极度不安。   叶畅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他们还怎么与之相斗?   “步卒加紧,上前接应,莫让叶贼乘机追击!”崔乾佑下令道“派人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便有人扶着一个伤了的骑兵从前方过来,那骑兵一见崔乾佑便放声大哭,声音凄切,让人心酸。   “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多加小心,当心叶贼扔出瓜一般的物件了么?”   “将军,惨啊,惨!我们确实小心了,我们追到之时,叶贼等人扔下几辆装着辎重的车子,可是等我们到了那车子边时,却突然隆的一声响……”   从这幸存骑兵口中得到的消息,让崔乾佑倒吸了口冷气,目光闪烁,极度不安!   按照他的计划,骑兵是不顾一切向叶畅部突袭的,但叶畅部大约是发现了他们,于是扔了几辆辎重车,再将其余的大车围起,沿着渭水,组成半圆形的车阵。骑兵要想攻击到车阵,就必须从那扔下的几辆辎重车间插过去。   就在他们蜂拥穿过辎重车时,叶畅部以车载弩射出火弩,然后那几辆辎重车上,转眼之间,辎重车中的火药就被引爆,连环爆炸之下,早就暗伏下的其余火药包也是先后炸开,在骑兵冲锋的道路之上,掀起了一阵火狱风暴!   哪怕骑兵再全力冲锋,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完全脱身,崔乾佑的骑兵一瞬间就被火焰吞噬了大半,剩余之人,即使冲到了车阵之则,也被车阵所阻,根本无法伤着车阵中的人。   等待他们的是弩矢的攒射。   “近三成当场阵亡,其余亦是人人带伤……骑兵完了……”   崔乾佑坐在马上,面皮不停抽动,然后长叹了一声。   按照安禄山的说法,叶畅的新式武器,需要掷出之后才能够起作用,可此时来看,此物只需引火,便能立刻发作!   除非老天帮忙,天降大雨,看来是没有办法与之对抗的了……   崔乾佑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对付叶畅火药武器的办法,但那个办法对他来说太不值得——很明显,叶畅的火药武器,对于后勤补给极为依赖,现在叶畅只带着些许补给,只要拿人命去填,迟早可以将他的火药武器耗尽。   但崔乾佑很清楚,如今天下大乱在即,他在安禄山手下得用的根本,就是他手中的兵力。让他拿自己的嫡系去填那种神兵利器,对他能有几分好处?   反正安禄山自己也是吃了败仗的,他再吃一次,安禄山也不好深究。   “尾随进逼,休让叶畅安然逃走!”琢磨了好一会儿,崔乾佑下令道。   “将军,要再攻?”旁边的副将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方才那情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他们如今都已破胆。别的不说,率骑兵前去突击的那员偏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落得个粉身碎骨化为齑粉的下场!   “若有机会,就进攻,若无机会,就见机行事。”崔乾佑面不改色地道:“我遣人给安大夫送信去……非是我军作战不利,奈何叶贼有……有神兵啊。”   信使飞奔而回,冲向长安城。待他到长安城时,长安四方城门都紧闭,他在城下高叫了好一会儿,拿出崔乾佑的令箭,这才被吊篮吊进了城。   “为何如此?”信使有些惊讶:“莫非有什么变故?”   “走脱了皇帝老儿,总得小心为上,这城里的大臣们,有不少昨夜都乘乱逃出去了,还有些也想逃,放他们去投奔那个老皇帝,终究是大麻烦。”守门的兵卒笑道:“你们辛苦了,追上了没有?”   “莫提,莫提。”信使叹了口气:“安大夫如今在何处?”   “自然是兴庆宫,大朝会呢,安大夫不在,如何能成?”   此时天色已亮,信使闻言,借了匹马,又赶向兴庆宫,结果到了兴庆宫前一问,却知道自己与安禄山错过了,朝会已经结束,安禄山人又去了叶畅宅邸。他只能再转马头,奔向叶畅府。   他一路马不停蹄,赶到之时,恰恰看到安禄山从马车上下来。   安禄山身躯胖大,乘马多有不便,又是一夜未眠,故此改乘了马车。他刚刚被封为燕国公、丞相、天下兵马副元帅等诸多官职,若换作以往,他心中必然欢喜,但现在,他却心事沉重。   “人在哪儿?”甫一下车,他就迭声问道:“人在哪儿?”   “就在屋里。”一个亲兵面带悲戚地来为他引路。   安禄山匆匆走进屋,便看到一块卸下的门板上,垫了两床被子,他的长子安庆宗,便躺在被子之上。屋子里升了炉火,因此还是比较暖和的,但是看到长子的模样,安禄山还是觉得心头发寒。   浑身都是血,脸上更是血肉模糊,虽然经过清洗,但那创口之上的青黑色,仍然让人触目惊心。   “吾儿,吾儿……你还好么,你感觉怎么样了?”安禄山脚有些飘地走到安庆宗身边,想要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却有些不敢。   “父……父亲,我好痛,我好痛!”安庆宗听到了安禄山的声音,偏过头来看他,但瞳孔却没有焦距,眼前什么人都看不到。   他连声呼痛,安禄山大叫郎中,郎中愁眉苦脸地过来,安禄山暴躁地道:“为何不能替他镇痛?”   “大夫……哦,相公,实在……这伤势并非刀剑,老朽技浅,实在无能为力。”   “要你作甚!”安禄山听得“无能为力”四字,拔刀就将这御医砍死,一脚踢翻尸体之后,回头看着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其余几名御医:“若不能治好吾儿,便拿你们殉葬!”   说完之后,他又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听得他还在不停地呼痛,心中当真如刀割一般。他不忍再听,便出了门,见那亲卫还在,便一招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亲卫奉他之命,带着些人来叶府察看,在尸体堆中找到了安庆宗。安庆宗是幸运的,因为掷弹兵掷手雷时,他已经被叶畅射中倒地,所以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但他又是不幸的,火药喷射出来的铅子击入他的身体,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无医可治,他注定要在痛苦哀嚎中挣扎几日然后死去。   “李怀玉这厮呢?”安禄山听得这里,厉声问道。   “寻着他的尸首了,脑袋被削了半边,身体里至少有十余处伤。”那亲卫道。   李怀玉当初曾被南霁云一箭射中几乎身亡,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性命,却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一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不用问,这也是叶畅用的“神兵利器”的杰作!安禄山忍不住仰天怒吼了一声,心中愤闷欲狂。   若不是叶畅,此次政变,他就是获得全胜的大赢家。李亨就算是上了台成为皇帝,安禄山有把握将之控制在股掌之间。可是因为叶畅,不但李隆基脱身逃离,而且还让安禄山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儿子都危在旦夕!   恰恰这时,崔乾佑的使者前来,将崔乾佑吃了个大亏的事情禀报与他。对安禄山来说,这可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他一对眼睛瞪得如蛙一般,肥硕的肚子也因为生气而鼓起,只觉得胸腹之间,仿佛被水泥块给堵住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回头又看了看儿子暂时呆着的屋子,这是叶畅的宅院,因此有不少房间都用了玻璃窗,算得上是比较奢侈了。安禄山又看着那亲卫:“叶宅之中,是否还有旁人?”   “没有,走得干净,搜了一遍,未曾见着人,只是有一间屋子……”那亲卫看了安禄山一眼:“前有木牌,我等未曾入内。”   “为何?”   “木牌上说……入者必横死。”那亲卫有些吞吞吐吐:“被天雷地火击杀……”   “放屁!”安禄山闻言大怒,他厉声道:“领我去看看!”   亲卫带着他一行来到那间屋子前,那间屋子是叶宅里院的一间小屋,原本应当是李腾空供奉道祖的,只不过现在空了出来。安禄山在外站定,向里望去,却见门窗紧锁,几乎是密不透风。   在门上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连串的字,安禄山并不识字,但他身边自有幕僚,严庄留在他宅里,高尚却在旁边,上前念与他听:“安禄山部下不可擅入此屋,违者必为天雷地火击杀……”   “进去看看。”安禄山向那亲卫命令道。   那亲卫脸色顿时白了起来:“这个……这个……”   “你自家不敢进去,还不会抓个人去?”安禄山怒道。   亲卫闻知觉得有理,便很快在旁边宅中抓了个人来,那人战战兢兢,推开屋门,屋子倒没有锁进,只不过推开之后,里面突然传来卟噗卟噗的异声,吓得那人连滚带爬跑了出来。   “那是……面粉!”   “原来是面粉……”   跑出来的人灰头土脸,身上全是粉白之色,仔细一看全部是些面粉。亲卫见此情形,总算放下心来,举步入内,便见那小屋之中,到处都是灰朦朦的,却是从阁楼之上漏下的面粉。   面偻漏得很快,大约是推开门时打开了什么机关,致使这些面粉象雪花一般飞舞下来。那亲卫定睛看去,只见屋中间竖着一个碑,碑上隐约有字,但是看不清那字写的是什么。   他站在门前禀报之后,安禄山向高尚道:“高侍郎去看一看,究竟写的是什么?”   此次政变之后,李亨论功行赏,高尚、严庄都得了官职,象高尚,就得了一个工部侍郎。听得安禄山之令,高尚迈步入内,他进去一看,屋里甚暗,那石碑有字的一面又背对着唯一有光的门,当下命人拿火把来。   那亲卫从外拿了个火把进去,见面粉还在朔朔落下,不由笑道:“原来叶畅是故弄玄虚……”   他边说边入内,话音还没有落,便见火把上的火光腾的跳起,瞬间变成一个火球,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安禄山站在院子里,他离得比较远,加之为人多疑,身边一直有数十个甲士护卫。他也想知道,屋里的石碑究竟写的是什么,当那团火光冲天而起时,他心里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坏了,又上当了”!   然后,他觉得身体象是被什么东西推动了一般,整个人被抛起,而震耳欲聋的响起几乎同时冲动,震得他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   直到头部重重撞在什么地方,他才醒了过来,再看过去,却见四周一片疮夷,以那小屋为中心,叶宅一大片地方都被荡为平地,而那小屋,更是只剩余一个大坑!   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哀嚎与惨叫,到处都是惊恐与绝望!   “高尚,高尚!”安禄山嚎叫着爬起,觉得面上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一手都是血。再看原本挡在他身前的那些甲士,一个站着的都没有,甚至连还完整的,都只剩余寥寥数人!   第472章 言之不预禁烟火   李亨正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御座之上,周围的人都已经屏退了,甚至连程元振,都被他赶出了大殿。   一边抚摸着御座的扶手,李亨一边怪异地笑了起来。   付出了许多代价,他想要的东西,终于是得手了。虽然还不完美,死了向来给他出谋划微的李静忠,走脱了李隆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坐上了这个位置。   哪怕坐一天,也都是好的。这是属于他的,他绝不容许任何人来与他分享。   “父皇,你也有今天!”   “李林甫,你看到了吗,朕要诛你全家满门!”   “李静忠,朕会厚葬你的,给你改名李辅国吧……”   “哈哈,哈哈……”   “轰!”   就在他仰头大笑之际,突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起,吓得他从御座上跳起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叶畅打回来了?”   他虽然一心只在皇位,但今日发生的事情,他并非一无所知,自然晓得叶畅凭借那隆隆作响的古怪武器,将安禄山打得落花流水。只不过此前这爆炸声都不算太响,象是远处的闷雷。   但刚刚这一声却不同,响得就象是在耳畔一样。   李亨快步冲到了门口,想了想又跑回大殿之中,直接上了勤政务本楼的楼上。   向着响声传来的西面望去,却见一团巨大的蘑菇状云,就在长安城的西部,接连天地,有如神迹!   这几年长安城因为石炭燃得多的缘故,空气其实不是很好,但今日李亨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团隐隐还透着火光的蘑菇云。   “那……是叶畅之宅?”李亨辨明方向,隐约猜测:“除了他,还有谁能弄出这样的……情形?”   内心突然不安起来,李亨猛然记起,安禄山似乎就是去了叶府。   他此次成事,安禄山居功巨伟,而且要想把这个帝位坐牢来,还必须依靠安禄山。   若是李静忠还在,他都不会如此担忧,可是李静忠已被寿安刺死,他少了一个出谋划策的重要人物。现在安禄山要是再出问题的话,那么面对李隆基的反击,他还能怎么应对?   越想心里就越是惊恐,李亨在楼头,撑着栏干向下叫道:“来人,来人!”   程元振立刻出现在他视线里:“圣人,有何吩咐?”   “那边究竟是什么名堂,赶紧派人去打听,问问燕国公的情形如何!”李亨道。   没有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叶畅的宅中发生剧烈爆炸,安禄山有甲士护卫,又被气浪掀到了围墙之后,侥幸逃过一条性命,但是当场炸死、炸伤的军士幕僚,足足有数十人之多,其中包括安禄山最重要的谋士之一的高尚!   据说炸完之后,那块石碑却奇迹般的未曾粉矿,只是断成数截,被人翻了出来,上边其实只有四个字:严禁烟火。   安禄山气得当场就吐了血,不过就算不吐血,他也不好过,虽然没有受到致命之伤,可是爆炸飞溅的碎片击中了他的面部,他如今与他的儿子安庆宗一般,都躺在门板上等待御医包扎。   “竟然……变成这个模样?”   李亨听得这消息,只觉得手足冰凉,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叶畅狡诈,竟至于此!”与他同样手足冰冷的,还有投靠他的那些大臣们。原本以为可以得到拥立之功,如今看来,事情未必顺利。   “谁替朕去看望燕国公……不,朕要亲自去看望……燕国公如今在哪里?”   呆了好一会儿,程元振在不停地给李亨使着眼色,李亨这才回过神来,大声问道。   “已经回府了……”   李亨闻得此消息,心中一动,看来安禄山受伤不轻!   他利用安禄山,中间人便是李静忠,李静忠转至吉温再到安禄山,如今李静忠这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已经死了,他就想自己再琢磨一番了。   他原本就是刻薄寡恩的性子,哪里会容许再出现一个权相,如今安禄山重伤不能理事,正是将之兵权解下的好机会!   不过转念一想,李隆基与叶畅尚在,鸟未尽,弓先藏,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念及此,他道:“程元振,摆驾,去安府,孤……朕要亲自慰问安相国!”   他这边还没有出门,在兴庆宫之前,见到一个人素衣博带,飘然下拜,他心中一动:“原来是李先生,先生来得正好,朕方登大宝,正需借重先生的才智!”   来者乃是李泌。   此次政变,李泌事实上也被瞒了,此前他奉命去结好叶畅,两人讨论道统,当时他暗示叶畅,应当支持大唐道统传承之正宗,也就是李亨,而叶畅也似乎表态会支持。   可是此次政变,不亚于在他的脸上狠狠掴了一记耳光:他所谓的道统正宗,却要依靠蕃将发动宫廷政变,去夺取自己父亲的帝位。   李泌不傻,甚至可以说,他是这个时代绝顶聪明的人物之一,此时他已经明白,当初是被李亨利用了。身为臣子,他对此不敢有怨言,但并不意味着他心中就没有怨气。   “臣此来,是拜别殿下的。”李泌没有以“陛下”称呼李亨,显然对于李亨的皇权,他并不认可:“臣闲散之人,生性淡泊,不堪殿下所用。”   李亨吃了一惊:“朕还要仰赖先生,若是先生弃朕而去,朕与朕之子……当如何是好?”   李泌神情平静:“殿下身边自有能者,臣自认不如。”   “先生就直说了吧,要如何才肯留下来帮朕?”李亨又道。   李泌看了看左右,李亨会意,将左右屏退,李泌肃容答道:“诛安禄山等逆贼,迎回天子,如此父子之情可何全,君臣之谊……”   他话没有说完,李亨冷笑了三声:“呵!呵!呵!”   冷笑一出,李泌的话就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李亨没有再说什么,直接上了自己的肩辇,然后道:“李先生既然志在林泉之间,朕也不劝了,来人,赐李先生十匹绢帛、十匹棉布,再赠钱千贯,以充路资。”   李泌情知事不可为,他也不再劝,默然退后。   望着李亨的舆驾向西而去,李泌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有人道:“先生为何不苦劝?”   他回头一看,却是王维、王缙两兄弟。   王维神情甚为惶然,他在长安城中安居高卧,最主要的助力乃是玉真长公主,如今玉真长公主已经随着李隆基逃出了长安,他却没有来得及逃脱,对于自己的未来完全是一片茫然。今日被召到宫中来开这个大朝会,他是一点儿都不愿意的,但是因为惜命,却又不得不来。   方才李泌与李亨的对话,他们虽然不曾听清,但看那神情,便能猜得出,李泌肯定是在劝谏李亨。   “殿下已经骑虎难下了。”李泌叹息道:“奸人教啜,佞臣离间,乃至于此,不可收拾……”   王维默然,然后问道:“李先生当真隐居泉林?”   “此时唯有如此……”   “那某愿随李先生。”   “殿下会让我走,却未必会让你走啊。”李泌看着王维,摇了摇头。   他与李亨关系甚是亲密,多年的交情,而且他一向未曾担任什么重要官职,若说有,也只是东宫属官。王维则不然,翰林学士可是清贵之官,李亨即使不重用他,也不可能放他去投靠李隆基。   王维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脸色如土,长叹了一声。见在宫前也找不到办法,他只能回自己宅,才上马车,发觉王缙并未上自己的车,而是跟他挤到了同一辆车中。   王缙是有话要说。   “如之奈何?”王维知道自己的这位兄弟向来有些诡计,因此询问道。   “叶畅此人,我们一向小瞧了他,早知今日,当初当全力结好,不该得罪他!”王缙叹了口气道。   “你是说……叶畅必然会打回来?”   “那是自然,安禄山如何能与叶畅相比?方才我悄悄寻了个安逆手下郎将打听过了,花了我一千贯的飞钱,才知道夜里的确切消息!”王缙压低声音:“昨夜圣人原本被困在花萼相辉楼,但是叶畅早有准备,安排了寿安公主和安元光,诛了为太子出谋划策的阉竖李静忠,救出了圣人和一干亲贵。然后,叶畅在自家宅里,以几百人击破安逆三千人围攻,重创安逆之子安庆宗……”   王缙说得眉飞色舞,仿佛昨夜他亲在一般。王维不曾想他打听来了这么多消息,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待听到安禄山被一屋子面粉炸得死活不知,他更是张大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叶畅此人,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面粉竟然也可以伤敌……只可惜未曾将安禄山当场炸死,若是当场炸死的话,这些逆贼必然会一哄而散!故此,莫看那位如今声称自己得了圣人诏书登基,还想要号召天下军镇与挟持了天子的叶畅决战,实际上,他蹦达不了几天!咱们可不能干坐在此,要想想办法,即使不能立功,也不可待天子复位之后被处以从贼之罪!”   “依你之意?”   “自是想法子拨乱反正,迎回圣上,立下功勋!”王缙说到这里,眼睛里闪动着权欲之光:“此次之后,朝堂之中,必然要大清扫,空出的位置会极多,兄长与我,资历都已足够,便是不能为相,在六部九卿寻一个好职位如探囊取物,再不济,也可以为京畿、都畿美差,再经营些时日人望,机缘到了甚至可以为相!”   他口里说的是咱们兄弟,心里却觉得,自家兄长性子懦弱,绝非宰相之才,掌翰林院便是他的极限,为一部尚书都有些勉强,倒是自己,精明强干,宰相之位不是做不得。   “此事只怕不易……”   “不易也得做,若是什么都不做,咱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叶畅迟早是要打回来的,以咱们和他的过节,到时落入他手中,咱们虽欲死而不能也!”王缙想了又想:“如今正是好时机,安禄山伤重不能理事,借此机会,咱们可以想法子结交一下安禄山手下的将领,先不要透露真意,只是结交,揣摩他们的性情,看看其中是否还有忠义之士!此事我去办,另外,陷在长安的朝中大臣,兄长可以与之多走动走动,写些思念陛下的诗句,看看有多少新亭垂泪之客!”   他们兄弟二人在车上密谋,那边李亨已经到了安禄山宅中,他正待进门,却被军士拦住:“安公府邸,不可擅入!”   旁边程元振大怒,厉声喝斥道:“天子在此,安敢阻拦!”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亨却和颜悦色,摆了摆手:“朕来此探望安相公,劳烦给朕带路。”   他心里将此事记下来,但面上却如沐春风一般。那守门的军士眼睛一翻,斜睨了程元振一眼,傲然答道:“军中只有军令,不曾闻有天子。”   即使李亨有过隐忍多年的经历,此时也不禁色变,好一会儿之后,他强笑道:“先汉之时有细柳营,今日又见其情形矣……既是如此,你且替朕转达对安相国的问候。我带了几位宫中最出色的御医,就留在此处,若安相国觉得有用,只管传唤就是。”   说完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回身径直上了肩舆。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一路之上,他都是闷闷不乐。   旁边的程元振看出他的心思,不过却不敢多说什么,要知道如今长安城中混乱不堪,充作李亨出入仪仗的禁军,虽然有被李静忠、程元振收买的,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乃是安禄山派来者。若是说了安禄山什么坏话,传到他耳中去后,只怕下场会惨不忍睹。   但若是安禄山真是重伤不能视事……   想到这里,程元振心里有个念头转来转去,再也无法遏制。   李静忠想要如同高力士一般大权在握,他程元振难道就不想?此时李亨身边可以信任的得用之人甚是缺乏,李静忠这个半竞争对手又丢了性命,正是他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不过,程元振又有些犹豫,若真那样……叶畅打回来的话,谁来对付?   第473章 与虎谋皮露狰狞   “安禄山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李亨抚摩着御座的扶手,轻声向程元振问道。   此时已经是天宝十五载的正月初三——不过李亨称之为至德元年,离那场宫廷政变已经过去了两日,长安城内的骚动总算是结束了,而外地的消息还没有反馈回来,因此,这是暴风雨前难得的平静。   李亨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让人觉得恐惧的暗流,随时有可能吞噬人的性命。这两天他也很忙,不停地拟诏书,不停地封官许爵,不停地调集财力物力人力,哦,还有不停地抄那些还忠于李隆基的大臣们的家,特别是查抄叶畅和杨国忠在长安城中的产业。在杨家五支抄出的财产,让他大骂国家蛀虫,但在叶宅抄出的东西,却让他愕然:除了不能搬动的一些房屋之外,叶家几乎没有什么财物可供他获取,甚至连安东商会等三大商会和安东银行在长安的总部,他除了查抄到一堆账薄之外,连个伙计都没有抓到。   凡是与叶畅关系密切的人,几乎都跑了。御史大夫元公路,驸马独孤明等,在除夕之前便向李隆基告假离开了长安。就算没有跑的,也只是小猫三两只,既榨不出什么油水,也问不到有价值的口供。   这等情形之下,李亨再蠢也明白,叶畅对这场宫廷政变早有准备,甚至从安禄山的动静推断出,这场政变最大可能就是除夕夜中发生。   李亨隐约有一种感觉,叶畅在推测出这场政变之后,并没有大惊失色,反而是非常欢喜与兴奋:对他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想到自己精心谋划的政变,有可能便宜叶畅这个家伙,李亨心中就特别腻味,仿佛又面对着李林甫。   “并无动静。”程元振回应道:“看来伤得不轻,还听说,安禄山在城中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椁,他长子安庆宗怕是不行了。”   “也好,也好……”   李亨对于安庆宗的死并没有多少同情,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安禄山这个长子他见过不只一次,算得上是精明强干,比起其次子安庆绪可是要强得多。安禄山失去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对李亨可不是什么坏事。   “再派太医送药过去,捡最好的送,不可慢待了。”李亨道:“这两日来朝会的大臣越来越少,一个个都在家中装病,朕有意要好生整顿一番,你看……”   他话声还没有落下,就听得外边有个太监尖着嗓子道:“安相公到!”   然后就是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都到了大殿门前才有人通禀,李亨与程元振对望了一眼,都是微微变色。   让他们更为头疼的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安禄山还在家中养伤,怎么转过脸来,他就又跑到皇宫中来了。   不等他们交换意见,安禄山就已经出现在大殿之前,他满脸戾气,脸上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但那棉纱上还隐约渗出了血迹。   “陛下在说什么,也说给安某听听……”安禄山声音沉闷。   他的话甚是唐突失礼,李亨旁边有武士就要出列喝斥,李亨却微微摆手示意不要计较,然后笑着起身:“安卿伤势可是大好了?”   “死不了……陛下方才在说什么?”   “安卿这几日养伤,朝中有些大臣便不来朝会,朕正在与程元振商议,当如何处置他们。”   “哦,都有哪些人?”   李亨一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向身后随他入殿的武士吩咐道:“去,将这几个人的脑袋带来……”   李亨听得一惊:“安卿之意?”   “既然不忠,还留着干什么,留着给叶畅作内应么?”安禄山狞笑道:“这几日我忍着,忍着,就是等他们跳将出来,现在正好,一网打尽,落得干脆!”   李亨听得脸色微微一变,情不自禁就向程元振望去,程元振亦是一脸愕然,同时还带着些许惊恐。   这两天,他们可也没少小动作!   而且安禄山方才没有请示李亨,便直接令兵士去捕人,这说好听一点都是跋扈,实际上应当称之为目无主君!   偏偏李亨却对此毫无办法,这两日他们也尝试去接触安禄山手下的部将,可那些将领对他这个“皇帝”连奉承都懒得奉承。   李亨不反思这是因为他篡夺父亲帝位而使得诸将瞧不起他,却只怪安禄山在军中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安卿……”李亨咽了口口水:“如此……似有不妥吧?”   安禄山蛙眼一翻:“怎么,皇帝你有意见?”   “这个,方才这些人当中,颇有一些,乃是宗室……”   “宗室是个屁!”安禄山吼道:“我儿子要死了!”   李亨一愣,没有想到安禄山的想法会如此跳跃,他刚欲安慰一番,却听得安禄山又道:“我儿子若是死了,我定然要宗室死个几十上百口为他殉葬!”   “安相公,你这是何意?”即使李亨再隐忍,此时也有些怒了。   “陛下,你还当那些人是你亲族?”安禄山冷笑:“他们的心,只跟着太上皇,跟着叶畅,留着他们,只会是麻烦!特别是你那些兄弟,你当初不是说么,一个个想要你的太子之位……既是如此,还留着他们作甚!”   安禄山甚是疼爱长子安庆宗,虽然还有次子、幼子等,但他觉得,最类似他性格与能力的,唯有长子。这两天安庆宗就在病榻上辗转哀嚎,安禄山连砍了十多个御医和所谓的名医脑袋,却也没有能救好他,甚至连缓解安庆宗的痛苦都做不到。他心中对叶畅的仇恨达到了极致,但是叶畅走得干净,甚至用面粉将自己家都炸掉了一半,让安禄山无法报复。于是他便将仇恨转移到了皇室——若不是李氏父子,他哪里会到这一步?   而且这几天里,严庄只要一有机会,就教唆他纂位自立。严庄毕竟只是底层人物出身,虽然颇有智计,可是对近在眼前的权势的热切,让他对现在所谓的“侍郎”不满,他更想当的,乃是宰相。   不仅是严庄,安禄山幕下诸将,无论汉胡,也皆如此,一个个希望当节度使、兵马使,想要打开国库犒赏。此时安禄山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需要依靠李亨来争取更多的支持。但是,他只是需要利用李亨,而不是尊重李亨。   听得安禄山这样说,李亨脸青一阵,白一阵,然后甩袖道:“卿为宰相兼作天下兵马副元帅,国家大事,一概凭卿决断就是!”   李亨这话说得很有些怨气,他声音还没有落下,安禄山身后闪出一人,正是严庄:“皇帝欲谋反耶?竟然敢出此无礼之语!”   “皇帝……谋反……”   李亨险些没有气乐了,他睨视了严庄一眼,然后对安禄山道:“朕倦了,朕欲去休息。”   “陛下自去,朝中事务,我会替你代劳。”安禄山傲然道:“陛下宫中防备微弱,长安城里尚有叶畅余党,我拨三千兵马护卫宫禁,陛下莫要惊慌。”   李亨身体一颤,深深盯了安禄山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程元振的眼睛用力眨巴了几下,陪着笑对安禄山道:“安相公,陛下得知相公家眷尚不在长安城中,欲赐宫女侍奉安相公……”   “我看中了谁,自会去取。”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你这阉货,好生侍候好陛下就行。”   程元振脸色变了变,终究是不敢说话。   此时在场者,绝不只他们二人,还有一些投靠了李亨的朝臣,但安禄山跋扈之下,却无一人敢言。每一个人心中都隐隐意识到,时代变了,原先朝廷控制一切的局面只怕随着此次政变而改写,手握兵权的大将们,将拥有更多的权力。   安禄山瞄了一眼空荡荡的御座,他上前几步,几乎就要来到御座旁,诸臣都怔怔地看着他,想要看他是不是有胆现在就坐上去。   不过安禄山终究是没有坐,他在御座前转过身,而向群臣,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发长安青壮为兵,与叶畅逆贼决一死战。”他厉声道:“京兆尹何在,长安、万年县令何在,此事便由你三人去做,我不管你们怎么做,我只要十日之内,长安城中多出十万军士,若是少一人,便由你们亲族充任!”   被李亨任命的京兆尹、长安、万年令都是面色如土,相互对望,既不敢应是,也不敢拒绝。   长安城中有百余万人这没有错,但是十万青壮要聚集起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几乎是十人中便抽一人为兵,这其中的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他们心中也很奇怪,安禄山手里有近十万兵,虽然被叶畅连接着败了两阵,实际上只是给吓坏了,真正损失并不多,他此时还急着要征十万人,却不知是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安禄山的打算。   这两日呆在宅中,安禄山除了养伤,窥探朝中动向,还有一件要事,便是召集手下大将、幕僚,集思广益,讨论如何应对叶畅的“神兵利器”。他们经过两日商讨之后,渐渐得出结论,叶畅的那种爆炸武器虽然威力巨大,但并不是没有弱点。   其中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依赖后勤。那种武器是消耗性的,甚至不象箭矢,射出去之后还可以想法子回收。而且很明显的是,叶畅不是在中原制造那种武器,所以他的武器来源唯有辽东,甚至安西都不可能。根据严庄等的推测,叶畅在长安储存的这种武器数量并不多。   “如今长安落入我手,辽东与叶畅的关联断绝,故此他所能用者,唯有此前所存,只要我们多驱士卒,不断消耗他的那种神兵利器,用不了多久,他便再无可用。自然,这只是治标之法,治本之法,还在于夺取辽东,我们也要抢得那种神兵利器,最好能抢得制造它的工匠,若能如此,则天下尽入相公掌握之中矣!”   安禄山又回忆起严庄的进言,他看了京兆尹三人一眼,然后厉声道:“你们还不赶紧去办,要等到何时,莫非还等我请你们吃饭不成?”   京兆尹三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逃出了大殿,出得门后,三人相互对望,都只看到了绝望。   “急切之间,去哪里招募十万青壮来!”万年令惨笑着道:“我们前日才上任,如今下边的僚属都未辟齐……衙门里的差役都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二公可有良策教我?”   “一根绳索罢了。”长安令同样是惨笑:“原本屈身从贼,为的只不过是一个富贵,这等情形之下,什么都没有了,还能怎么样?”   “只有如此……唉……”京兆尹也是哭丧着脸,他与吉温关系好,所以才捞到了这个职务,原本以为是个美职,却不曾想竟然是死路一条。不过想着自己与吉温的关系,安禄山对吉温极是信重,或许可以请吉温出面说情。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路,便向两个县令摆了摆手,做出威严主官的模样:“安公既有交待,你二人速速去办妥,若能得成,我为二位请功!”   他脸变得快,万年、长安二令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离开了。二令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万年令道:“他怎么这样,起初也是担心生死,怎么转眼又这副嘴脸?”   “他与吉温关系好,必是去寻吉温说情,如今吉温可是御史大夫,甚得安禄山所重,有吉温相助,他哪里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我们二人惨了,必死无疑!”   他二人正互相艾叹,却听得有人招呼道:“二公为何还在此处?”   他们回头一看,乃是王缙。   “王公……”   刚招呼了一声,还没有正经答上话,便见街上一阵混乱,却是一队安禄山的部下开了过来。这百余骑的马脖子下,全部挂着首绩,二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变了颜色。   王缙幽幽地道:“这几日表露二心的人……就是陛下方才点的那些人名。”   二令激零零打了个冷战,李亨点名的时间并没有多久,这些人的脑袋就已经砍了过来,而且还有些根本不是所点名单上的人物,这只证明一件事情。   安禄山早就决定要杀人立威,他根本就没有把李亨的意图放在心上!   “这……这……”万年令声音发颤,与其如此受辱,倒不如回去自我了断算了。   “二位若想活,某倒是有些计较……只不过这里不是谈话之所,二位可愿意与我去僻静的地方?”王缙又道。   第474章 千军齐呼清君侧   “长安城中,不知如何了。”   闭着眼,靠在榻上,李隆基缓缓说道。   他们出来得甚是狼狈,不过好在有辙轨,李隆基等贵戚倒没有受到太多罪。但是因为是临时逃出,所以征得的辙轨列车不足,供皇族、贵戚和高官们已经勉强,那些随扈的禁军将士,便只有骑马或步行。   而且马匹数量也是不足,他们顺着辙轨到达咸阳之时,人困马乏,寻觅咸阳令,发现此人得到消息已经逃走,而且据闻安禄山一支部队,正由泾阳赶来,准备断绝咸阳古道。故此李隆基等连喘息之机都没有,胡乱征集了些马匹,便继续上路,行了数里士卒饥寒难耐,一个个鼓噪起来,李隆基便将列车驿站驿吏献上的食物分与众军士。   虽然僧多粥少,但不患寡而患不均,军士见天子所食与自己相同,暂时偃旗息鼓。车队又继续前行。但是到金城县时,再次遇到麻烦,长安大乱的消息,同样已经传至此处,金城令闭城自守,下令断绝了辙轨,甚至挖断了数百丈路基。这等情形之下,又是一顿折腾,他们才过了金城县,复又上辙轨列车,重新向西进发。   京中禁军,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折腾,一个个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李隆基对此略有所觉,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到了岐州,情形就会好些,因此也没有太在意。相反,他对于长安的情形,倒是更为关心,毕竟若是长安城被李亨、安禄山折腾得太惨了,他回来之后不复当初繁华,那实在是让人头疼的事情。   “现今尚未有消息传来。”陈玄礼低声道。   “叶卿的情形如何?”   “因为崔乾佑步步紧随的缘故,叶畅无法摆脱逆贼来与圣人会合。”陈玄礼道:“他这般做是对的,若是草率与圣人会合,只会将祸水引至圣人身边。”   “朕知道……朕知道……叶畅忠心,朕已知矣。”李隆基面带愧色,长叹息道:“天宝初载以来,朕颇误国事,信任奸佞,乃至有今日之祸。唯一可取,便是用了叶畅,任其放手施为,外得拓疆土,内能安社稷……”   陈玄礼默然不作声,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惜哉,当初若不是为李林甫所诳骗,朕岂失此爱婿?幸哉,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李隆基嘴里念念叨叨,正此时,却听得外头吵闹起来,他打发陈玄礼出去看,不一会儿,陈玄礼面带异样之色回来。   “出何事了?”   “是杨相国要见圣人。”   “杨国忠……他又有什么事情?”李隆基有些不耐烦地坐正身躯,瞄了身侧的杨玉环一眼:“好吧,让他进来。”   杨国忠被禁军拦在车外,甚至连替他通禀一声都不干,他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来,情知自己已经失了圣眷。好在此时李隆基召他的消息传出,他一脸怒气地登上了这辆临时改装的御车,先是狠狠瞪了陈玄礼一眼,但是他也知道,此际并不是在陈玄礼面前作威作福的时候,因此也就是瞪了一眼,然后向李隆基行礼道:“陛下,臣思量再三,哥舒翰那边,亦是去不得也。”   李隆基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安禄山为胡将,有逆心,哥舒翰亦胡将也!”杨国忠道:“若圣人入其境,他自己便是没有二意,安知帐下未有铤而走险之辈?”   他这个理由,有些牵强,因此李隆基并没有什么反应。杨国忠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道:“另外,河西、陇右,穷困之地,圣驾至此,逃出京中的文武大臣必定前来,以河西、陇右如何能支撑这许多人开销,况且此际战事为先,一切先军,如此艰辛,臣等虽是不惧,但陛下与娘娘万金之躯,安可久处?”   李隆基早就不是那个勤俭的君王了,他这两日在行程当中,诸多不便,虽然暂时忍住,却被杨国忠这番话又勾了起来。确实如杨国忠所说,他带着文武跑到哥舒翰那儿之后,肯定要重立朝廷,各种支出用度不在少数,只凭借陇右、河西的财赋,只怕难以支撑。   见李隆基似乎有些意动,杨国忠又抛出了他的第三个理由:“其三,关陇一带,将成战场,无论河西还是陇右,都在戎狄卧榻之侧,戎狄知我国乱,必生觊觎之心。故此,哥舒翰之处,非安居之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圣人至尊之躯?”   这个理由就非常打动李隆基的心了,安全毕竟是第一位的,若是犬戎、回纥甚突厥残部乘着中原内乱的机会也参上一脚,他难道还要到处东躲西藏么?   “那依你说,当往何处去?”   “剑南,富庶之地,成都,天府之国,陛下可巡幸于此,暂时驻跸。一来可以令叶畅、哥舒翰无后顾之忧,与逆贼决战,二来也便于陛下调度剑南、江南财赋,支撑战局。”   杨国忠在最初的惊惶失措之后,现在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佳。当初同意去哥舒翰处,是急切间想不到办法的办法,但现在则不然,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崔圆被他留在剑南,虽然高适成了剑南节度使,但因为长期驻于昆州的缘故,所以留在成都的还是崔圆。此人乃是他的心腹,有他的配合,杨国忠要是领着李隆基到了这里,以宰相身份,挟天子之威,令高适交权,并非不可以的事情。   若能得剑南一道的财权与兵权,他的宰相位置便又巩固了,至少不必象现在一样,担心自己的位置不保。   而对于李隆基来说,杨国忠的几个理由并非没有道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此前予安禄山权势太重,正兵、私兵加起来几达全国三分之一,而李亨多年太子,对边将也确实有几分号召力,别的不说,他准备去投奔的那位哥舒翰,便与李亨暗通款曲。虽然他肯定不会与安禄山合作,可是若与李亨合作呢?   想到这里,李隆基微微点了点头。旁边陈玄礼急道:“若是如此,中原军事如何?圣人不在,哥舒翰与叶畅互不统属,只怕未联手而先相争,如之奈何?”   “可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哥舒翰、叶畅为副元帅。”杨国忠又建议道。   这是他方才建议的进一步补充,因为永王以杨玉环为母,他们杨家这些年也确实拼命在折腾,想要以永王取代李亨,所以永王同杨家的利益可谓完全一致。若永王得委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就意味着他的太子储君之位已定,可以说,杨家反而因祸得福,今后数十年富贵又有了保障。   李隆基心中一动。   他子嗣虽多,但这一次逃得匆忙,绝大多数都陷于长安,跟随他逃出来的,不过寥寥数人。其中永王,算是比较得他欢喜的,因为永王长相很象他年轻之时。   如今来看,李亨的太子之位肯定要废黜的,无君无父之辈,安能继承大宝。永王确实是最合适的替代者,而且李隆基年纪已老,不大可能再按照正常模式去考察确定一个新的太子了。   “好,便以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以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李隆基当即下令,逃离得充忙,并未带玉玺,故此他只能以私印印之。杨国忠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的愿望实现了大半,心中欢喜,溢于颜表。   “陈将军,你与诸军士说,拨五百人护卫永王,其余人护送陛下入蜀。”他自觉局面又回到了掌控之中,当下对陈玄礼道。   陈玄礼阴沉着脸,点了点头,便迈步出了车厢。李隆基微微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却觉得车子慢了下来,他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却见天色微暗,似乎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到了何处?”他向高力士问道。   “前方就是马嵬驿。”高力士道:“此地离长安已渐远,在此稍事休整吧?”   “还是早些离开为好。”杨国忠此时却怕夜长梦多,无论是安禄山打败了叶畅,还是叶畅打败了安禄山,他眼见得逞的计划就都实现不了,最好还是尽快离开。   马嵬驿只是辙轨车道上的一个小驿站,平日里也就只有一名驿吏加上三十名驿卒,李隆基一行足有三千余人,除了陈玄礼招来的禁军,还有近千是沿途赶来护卫的小官、士卒。三十人侍候三千人如何能忙得过来。莫说让大伙满意,就是最起码的吃喝都供应不足,故此,未过片刻,便是一片骂骂咧咧之声。   李隆基依惯例,将自己的食物分与了将士,他年老,又坐在车上,吃得少些并没有什么。陈玄礼亦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诸将士的怨气原本是稍缓的,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何人在底下道:“为何天子、陈大将军都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那杨国忠误国奸臣,将国家折腾成这模样,连累得天子都不得不远逃,他却仍然作威作福好吃好喝?咱们护卫天子,那是人臣之本份,护卫杨国忠这奸佞,又是怎么回事?”   其实杨国忠也将自己的食物分了出来,但那人的话就象是火星上浇的油一般,让禁军将士心头憋着的怒火瞬间腾了起来。又有人道:“正是,原本说得好好的要去哥舒大夫那儿,可现在却又要去蜀中……蜀道艰难,恐怕终身都不得回长安矣!给天子进此奸计者,正杨国忠是也!”   “杨家一堆人倒是逃了出来,我们的家眷却失陷在长安,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将士们喧哗声越来越响,安元光冷眼旁观,看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面色阴沉,他在禁军中素有威望,这些人基本都是他招来的,但此刻,他却是一言不发。   安元光甚是聪明,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又为叶公料中!   当初他向叶畅请求饶过自己养父,叶畅却不同意,他苦求之下,叶畅便与他实话实说,因为与杨氏势同水火的缘故,如果叶畅要保骆奉先,杨国忠必然要诛之,与其如此,倒不如换过来,他去走杨氏门路,让杨氏当这个枉法之人。   故此表面上是杨氏对他有恩,实际上安元光很清楚,真正有恩于他的,还是叶畅,甚至连他去贿赂虢国夫人的财货,都是叶畅为他准备好的。   虢国夫人也重视他,却是将他当成男宠玩物,他面上虚以委蛇,心里却是大怒:大丈夫纵横天下,何患无娇妻美妾,岂可为此等不贞不洁辈裙下之臣!而且杨氏试图让他在禁军之中为自己耳目,也与安元光平生之志相逆。叶畅当初可是答应了他的,只要他能够依策行事,必然会立下泼天的功劳,到时叶畅会想办法让他出外为一镇副帅,再立些边功,便足以成为边镇节度!   对叶畅的许诺,安元光深信不疑:高适、南霁云,都是受叶畅赏识之后飞黄腾达,获得施展平生所学的机会。而且此后时局发展,也如同叶畅料想的一般,果然有人发动了政变,果然天子会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就弃长安而走,杨国忠也果然会建议入蜀,而陈玄礼暗中挑唆禁军反杨,亦是叶畅所料之中!   这些事情,料中其一其二已经是了不起了,叶畅却是件件料中,即使有所偏差,却也相去不远,怎能不让安元光心服口服?他又是跟着叶畅打过仗的,叶畅带病出征的情形,他牢记在心,只觉得若一定要跟一个上司,肯定是要跟叶畅这样的。   这边闹将起来,也惊动了杨国忠,他出来望了望,见士卒们都对他怒目相视,他情知不对劲,陪着笑向士卒们拱手:“致使大伙劳累,实是我这宰相之过,待到了成都之后,我必奏明天子,所有扈从有功之士,尽皆褒奖,加官进爵、赏赐财货!”   “这奸贼又想着拿天子的名赏财货收买我们!”杨国忠话声未落,有一人大叫道:“我等男儿,岂是这些小恩小惠可收买!此人一向贪赃枉法,故此亦视我等为贪得无厌之辈!”   “竟然敢瞧不起我们!”   “诛杨钊,清君侧!”就在七嘴八舌之际,突然有人高叫道。   这声音一响起,诸将士安静了片刻,杨国忠脸色大变,大约就是一息功夫,第二人也叫道“诛杨钊,清君侧”!   第475章 繁华恩爱转成空   李隆基稍稍吃了些东西,便准备睡下,这几日奔波,又劳心劳力,让他实在倦了。不过外边禁军的呼喊声,让他霍然惊醒,经过一次政变之后,他如今有如惊弓之鸟,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警觉起来。   “陛下,陛下!”   在他身边,杨玉环紧接地抓着他的手,同样吓得惊惶失措。   “无妨,无妨,不论出了何事,朕都会护着你的……”李隆基一边安慰她,一边向车厢内望去,阴暗的车厢之里,只剩余他们二人在,这让车厢显得空阔了许多。但李隆基此时要的却不是空阔,他有些吃惊地叫道:“高力士,高力士,你这老东西去了哪儿?”   这些年李隆基每每睡眠不好之时,便让高力士护卫宿寝,而只要高力士在,他就能睡得香。此刻他叫着高力士的名字,可是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回应,他掀起车窗的帘子正要叫,一口北风灌了进来,让他微微一哆嗦。   然后他总算听清楚外边的声音了。   “诛杨钊,清君侧!”   这不是一个人在喊,而是数十上百人在喊,李隆基听得魂飞魄散,第一个念头是安禄山的叛军追上来了。   安禄山、李亨政变的一个理由,便是杨国忠等奸佞把持朝堂,致使太子储君之躯尚且朝不保夕,朝中正人,更是人人自危。不过李隆基旋即意识到,这些人的喊话腔调都是京腔,乃是京城人氏,而不是安禄山部下的燕腔或者胡腔。   而且他们当中并没有人喊人诛杀叶畅——李隆基可以确定,对李亨与安禄山来说,叶畅才是他们的真正心腹之患,至于杨国忠,只要灭了叶畅,举手便可擒之,现在对他们够不成什么威胁。   “高力士!”他又喊了一声。   这一次,高力士总算听到了,他匆匆掀了帘子进入车厢之内。为了便于离开,也是因为车厢内比起驿馆要舒适,李隆基并没有住到驿站的屋子里。   “是怎么回事?”李隆基神情有些异样地道。   “禁军喧哗,说是陛下西巡艰难,杨国忠还作威作福,而且陛下离京西巡,便是因为杨国忠弄权祸国,故此都鼓噪着要杀他。”高力士神情有些僵硬。   李隆基身体猛然抖了一下,花白的须眉都颤了起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他问道:“事情可挽回否?”   “不知道……”   “令陈玄礼进来!”李隆基大声道:“让他快点来!”   “是!”   高力士又出去,没一会儿,陈玄礼进来,神情同样僵硬:“圣人,事情有些不妙……”   “朕不管有什么不妙,你为龙武军大将军,外头大都是你的部下,你要弹压住他们……该许诺的许诺,该强硬的强硬,勿令其真闹出什么事端……”   李隆基话尚未说完,车厢门砰的一声又被打开,杨国忠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嚎啕大叫:“圣人救命,娘娘救命……圣人救我啊!”   外头的喧哗之声随着北风一起灌入车厢内,李隆基还听到了铁器划动的声音——护着车厢的是他最亲信的护卫,面对禁军逼近,他们不得不拔出了武器。   “陈玄礼,快去!”李隆基扬眉喝道。   陈玄礼匆匆出车厢,车厢里杨国忠与杨玉环小声哭泣着,李隆基则在粗重地喘息。他这时突然间非常后悔,不是因为信任杨国忠,而是因为离开长安之时并没有与叶畅呆在一处。   叶畅哪怕再为跋扈,甚至可能对他挥拳相向,但那是家事,事情总是可以控制,而他的军纪绝对不会现在这模样。就算是禁军要鼓噪哗变,想来叶畅总有办法可能应付。   陈玄礼出去的最初,外边的声音小了,杨国忠也不哭了,他爬起来,探头探脑,似乎是想出去瞧瞧情形。但还没有等他真的做出来,外边的声音再度响起,而且非常之大,更胜此前。李隆基眉头紧紧皱起,杨国忠也被吓得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高翁,你来一下。”陈玄礼忽然伸头入内,对高力士招呼了一声,高力士愣了愣,瞧了李隆基一眼,李隆基缓缓点头,他便跟在陈玄礼之后也出了车厢。   外头声音又小了一下,好一会儿之后,陈玄礼与高力士二人都回到车厢之内,二人一入内便跪倒在地。   “怎么了?”李隆基问道。   “臣等无能,无法平息众怒,还请陛下让杨相公出去见见士卒。”陈玄礼道。   杨国忠腾的一下跳起来,他方才出去想法子平息事件,结果一露面便有人用石头砸他,人人对他喊杀喊打,若不是他逃入李隆基的车厢之内,此时早就头破血流了。因此,听得陈玄礼这般道,他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陈玄礼,休要以为我不知道外边是怎么回事,那些人分明是你的亲信!”   陈玄礼跪在地上,听得杨国忠此语,抬头向他笑了笑,却笑得杨国忠毛骨悚然:“杨相公,诛心之言,休要乱语。”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没有再说什么。   杨国忠觉得有些不对,他还没有细想,那边李隆基却叹了口气。   “玄礼,你与众军士说,杨国忠有罪,朕已罢去其相职,待入蜀之后必将穷治其罪,朕拟命叶畅为相,即刻招其随行扈从。”   罢杨国忠相,乃是为平息众怒给哗变军士一个台阶可下,召叶畅为相扈从,则是透露出另一个含义:叶畅就在不远,若是哗变不止,便会召叶畅来平乱。这第二层含义很深,只有聪明人才能咀嚼出来,但是李隆基深知叶畅在军中威望卓著,这些禁军将士,多少要忌惮几分。   陈玄礼再次出去,不过旋即回来,脸上带着惊色:“圣人,为时晚矣,众军士激于义愤,已诛虢国夫人和杨相之子!”   此次随李隆基逃出来的,便有虢国夫人还有杨国忠的两个儿子,他们下得驿馆休息,离车驾稍远,闻得哗变出来观看,被禁军发觉,顿时有人上前,将之擒杀!   已经动了刀杀了人,而且杀了杨国忠的儿子,此事就不可能善了。李隆基猛然站了起来,他看了杨国忠一眼,杨国忠面如死灰,放声大哭,突然之间,他也明白,为何刚才他指责陈玄礼,陈玄礼却不与他争吵了。   和一个将死之人争吵,有什么意义?   “圣人,娘娘,救命啊,娘娘……”   杨国忠连连叩首,正这时,车厢门又被打开,却是永王脸色苍白地走了进来。   “父皇,情形不妙……”   被任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后,永王的气势便有些不同,他可以说是兴致冲冲地去寻安元光,想要询问一些指挥打仗的事情。此时见士卒喧哗,便赶了过来。   他的到来,仿佛是救命稻草一般,杨国忠立刻向他叩头不止:“殿下,殿下救命,请殿下念着这些年的情份上,替微臣求情……”   旁边的杨玉环已经吓傻了,此时唯有哀哀哭泣,跪在李隆基面前,不停地向李隆基求情。李隆基面色沉郁,向陈玄礼微微点头,陈玄礼出去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两个禁军武士将杨国忠拖了出去。   永王移动着自己的目光,看也不看杨国忠一眼,杨国忠拼命挣扎嚎叫,却还是被拖出了车厢。   “到此为止吧。”李隆基铁青着脸道。   此时外边欢呼声传来,杨国忠的惨叫嘎然而止,杨玉环尖叫了一声,缩到车厢角落瑟瑟发抖。见她如此模样,李隆基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朕亦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你我皆不保矣。”   杨玉环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拼命摇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外头的欢呼声停歇了没多久,却又喧闹起来,李隆基心中一凛,他已经连连退让,杨国忠都交出去了,如今还有什么?   “高力士,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要砍了朕,是不是……要连朕一起害了!”他吩咐道。   高力士扫了杨玉环一眼,然后出了车厢。不一会儿,高力士、陈玄礼二人带着两个武士回来,其中一个武士手中拎着杨国忠的首绩。   “这……这是何意?”李隆基眉头突的一跳,不敢看杨国忠的首绩,而是向高、陈二人问道。   高、陈二人面色都相当难看,他们对望了一眼,好一会儿,陈玄礼道:“士卒不肯散去……”   “为何不肯散去,莫非真的要杀朕弑君不成?安禄山与那个逆子未曾做到的事情,你们要做?”李隆基气急败坏,顿足喝道。   “高将军……”陈玄礼看着高力士道。   高力士脸色灰败,他知道陈玄礼的意思,这个丑人,非要他来做不可。   清君侧清君侧,君之侧旁可不只是一个杨国忠,若他不来做这个丑人,只怕下一个被清的,就是他本人。   “禁军士卒说,岂有杀其兄姊而其妹仍为贵妃之理,若娘娘仍在,他们来日必死,故此……故此……请去娘娘!”   请去娘娘之意,众人皆明白,杨玉环此时惊骇得哭都哭不出声了,只是靠着角落,不停地说道:“圣人救我,圣人救我!”   “朕令玉环出家……如何?”李隆基道。   “我愿出家,我愿出家!”杨玉环象是抓着了救命的稻草一般。   “奴婢也问过了,他们说……娘娘此前就曾经出过家。”高力士吸了口气:“请圣人裁断……”   外头士卒的鼓噪之声越来越大,李隆基面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他看着陈玄礼,发觉陈玄礼亦是满头冷汗,再看高力士,高力士垂首不语。   “你们……你们……这是要朕性命啊……”李隆基悲呼道:“朕为何就不死在长安城中!”   “陛下,臣妾无罪,救救臣妾啊……”杨玉环从李隆基的话里听出了不对的味道,她膝行上前,抱着李隆基的腿大哭道。   如她所言,她虽然贵为贵妃,少不得在宫中勾心斗角,但真论大罪,却是没有。   李隆基以手掩面,泪水滚滚而下,却是不发一语。   高力士见此情形,叹了口气,向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太监行了手势。这两个小太监,是他从兴庆宫带出来的,唯他马首是瞻。见状上前,一左一右将杨玉环架了起来。   “圣人,救命,圣人,救命啊!”   杨玉环尖声叫着,发钗头饰散落一地,原本让李隆基恋恋不舍的花容月貌,此刻也因为恐惧绝望而扭曲变型。她死死盯着李隆基,此前还信誓旦旦说要护着她的李隆基却以手掩面,除了落泪,再无他语。   杨玉环被拖到了门前,她扒住门,又悲呼了两声李隆基。李隆基身体颤了颤,终于开口了:“高将军,娘娘侍候朕多年,还……还请与她一个体面。”   “奴婢知道。”高力士叹了口气,但目光中却是有几分庆幸。   李隆基终于还是舍弃了杨玉环,对他这位天下至尊来说,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这样也好,杨家最后的再起机会也没有了,对所有人都好。   当着外边禁军的面,杨玉环被拖出了车厢,拖到了驿站的一间小屋之中。高力士看了看小屋上的房梁,然后对杨玉环道:“娘娘,时至今日,谁也救不了你,你若还念着陛下的好,还是早些上路吧。”   “我无罪,陛下说了,要护佑我周全的……我无罪……”杨玉环喃喃说道。   高力士摇了摇头:“娘娘还不明白么,男人说的话若靠得住,老母猪都会上树!”   杨玉环霍然抬头,她想起当初寿王李瑁,也曾经对她说要爱护她一生一世,结果就是眼前这个老太监使了手段,让她落入自己的公公李隆基眼中,然后寿王李瑁就不得不放弃她,任她先是出家,然后被偷偷带入宫中。   当初儿子背叛了她,现在老子也背叛她,她有何错,不过就是生得美丽罢了!   “高力士,你这狗奴……若非你,我岂有今日!”想明白这一点,杨玉环凄然一笑:“是你害我,是你害我!”   “若非我,你岂有这十余载的富贵尊荣?”高力士哼了一声:“这些都是圣人赐的,如今,圣人要收回,你还是体面些,莫学那市井泼妇!”   一边说,他一边将一根白绫拿来,递向杨玉环。杨玉环仿佛见了毒蛇一般,拼命躲闪避让。高力士心中发急,唯恐夜长梦多,干脆上前两步,将白绫往杨玉环脖子上一套!   第476章 天下敌手谁英雄   长安城这些时日,几乎成了地狱。   在安禄山接管大权之后,他手下的胡兵就越发跋扈,再也无人能够制约,他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而长安城中的官方机构,无论是京兆尹还是长安、万年二县,对此都是装聋作哑。   不仅装聋作哑,二县为了在短时间内凑齐安禄山所要的十万青壮,甚至还助纣为虐。因为差役不足,二县甚至选取泼皮无赖充任差役,每日挨家挨户搜捕青壮,稍有阻挠便是一顿痛打。也有想要逃走的,但是如今长安四门紧密,等闲人家根本无法出城,便是富贵之家耐不得凌迫的,也要向看守城门的军士送出巨额贿赂,才有可能乘夜偷逃出去。   这一切的始作甬者安禄山,此刻冷冰冰地看着眼前跪着的百余人。   跪在他面前的百余人共同特点都是姓李,乃是大唐宗室,绝大多数都是李亨的兄弟侄儿或者堂兄弟子侄。   “燕王,吉时已到了。”   严庄到了安禄山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安禄山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狞笑起来。   他脸上还包扎着纱布,这一笑,面上便疼得厉害。疼痛让他记起了仇恨,而仇恨又让他欲报复。   “准备!”他下令道。   每个跪着的李家子侄身后,都有人举起了刀,眼见刀就要落下,却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程元振脸比苦瓜还难看,他真不想来办此事,但又不得不来。   “刀下留人!”远远见着跪得一地的人还有高举的刀,程元振大惊,扬声便叫道。   “砍了!”安禄山面无表情地道。   百余柄刀砍了下去,这些辽东产的钢刀都是锋利异常,刀下之后,一百余颗人头便在安禄山脚下滚地,血转眼间就将地面全部染得通红。   程元振见此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掉转马头就要走,却被一个士兵拉住了马。   他还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被从马上扯了下来,带到了安禄山面前。   “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莫非视我军纪如无物耶?”安禄山阴沉着脸道:“在军中驰马,大声喧哗,干扰我军祭旗……程元振,你好大的胆子!”   程元振魂不附体,他很清楚,因为安庆宗还是没有挺过来,在正月初五时死了,所以安禄山这段时间的脾气都甚为暴躁。哪怕李亨进封他为燕王,他都没有显得高兴,反而行事更加无所顾忌起来。   “燕王,非是奴婢愿意,实是圣命难拒啊……”听得安禄山似乎要找自己算账,再看到满地人头满地血,程元振毫不犹豫就跪拜在地,口中自称亦成了“奴婢”,更将事情全都推到了李亨身上:“陛下听闻燕王将宗室大半都抓来,便遣奴婢来问是何缘故,事情紧急……奴婢知错,奴婢知错,请燕王念在奴婢对燕王一向恭顺的份上,饶了奴婢……刘公,咱们多年交情,你可要为我求情啊……”   跟在安禄山身后的刘骆谷看了他一眼,却是一声未吭,心里苦笑起来。   他倒是想替程元振求情,这些年他在长安经营,能搭上太子的这条暗线,程元振功不可没。但是这些时日安禄山脾气暴躁不安,刘骆谷等都被责罚了数次,甚至连安禄山最倚重的严庄,亦曾被鞭打,刘骆谷哪里还敢出言相劝!   唯一能劝安禄山的,恐怕就只有吉温了。   安禄山斜睨了刘骆谷一眼,看到刘骆谷根本不敢进言,心里倒是很满意。他如今喜怒无常,刚刚还想着杀程元振的,现在一转念头,便笑了起来。   “既然是圣命,那是不怪你,你回报陛下,我即将出征,与叶畅决一死战,故此要杀些里通外贼的叛逆祭旗。他的这些亲戚们,个个都想着谋反,想着他屁股下的位置,既然如此,不如杀了干脆!”   程元振虽然明知这是安禄山跋扈之举,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唯唯喏喏而退,根本不敢再上马,牵着马小跑了半里,这才抹了抹汗,费了好大气力爬上了马屁,扬鞭去报李亨。   安禄山不再理睬他,举起马鞭,正待下令,突然眉头一皱,因为又见着一骑飞奔而来,正好与程元振交错而过。安禄山脸上杀机不可遏制地浮起,他厉声道:“看来今日赶着死的人还真不少……”   “燕王,那是崔乾佑派来的人,想来是禀报军情的!”刘骆谷见那人身影依稀认识,想了想之后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听得这个,才稍稍收敛怒意。   “燕王,大喜,燕王,大喜!”那人远远地跳下马,小跑着到了安禄山面前跪倒,安禄山听得“大喜”,心中一动,急切地道:“击败叶畅了?”   来使微微一愕,然后垂头道:“不是此事,收到了太上皇那边的消息。”   “不是击败了叶畅,喜从何来!”安禄山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你这是谎报军情!”   “燕王,太上皇那边起内讧了,士卒哗变,诛杀了杨国忠满门,而且太上皇明诏天下,杨国忠为欺君奸佞!”   “杨国忠死了?”安禄山愣了愣:“他果真死了?”   “确实死了!”   “这算他娘的什么好消息?原本有个杨国忠牵制叶畅,让叶畅束手束脚,如今没有了这厮,叶畅岂不可以放开手脚做事?”安禄山半点喜色都无,他一脚踢翻那使者:“这定然是叶畅的奸计,那些哗变禁军背后定然是叶畅……他原本就与我是一般人!”   使者没有想到自己传递好消息反而挨了一脚,心中实在是委屈,但见安禄山有若疯魔一般,他也不敢辩驳,只能在心中暗暗自认倒霉。   “严庄,严庄!”踢翻使者之后,安禄山怒气未消,又向后大叫道。   严庄苦着脸走出来,弯腰施礼:“燕王有何吩咐?”   “你说说看,如今当如何是好?”安禄山扫帚眉几乎挤到了一起:“若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白白贴了嫡子,还要挨个叛逆名声,若是不能想出对策,便是我自己也要死无葬身之地!不过你等也不要高兴,我死之前,必然先要弄死你们!”   听得他这般说,严庄心突地跳了跳,暗暗叹了口气。   他现在不免有些后悔,当初觉得安禄山野心勃勃,又是胡人,易于操纵,故此去投,这些年来又一直给安禄山出谋划策,安禄山能够获取李隆基的绝大信任,与他们这些幕僚谋士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   但现在看来,安禄山实在不是可以共富贵之人啊。   “此事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心里琢磨着别的念头,严庄口头却顺着安禄山的话往下说:“没有杨国忠牵制,那老皇帝会给叶畅更大的权力……你说,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杨国忠既死,韦见素为相,永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叶畅、哥舒翰为副元帅……”   “好,好,这才是好消息!”严庄鼓掌道。   安禄山蛙眼瞪着他,严庄不敢卖关子,解释说道:“叶畅虽然成了兵马副元帅,但上有韦见素这杨国忠余党,旁有哥舒翰,他不得擅权,兵力就仍然会不足。而且老皇帝既以永王为兵马大元帅,他自家大约是想着远逃,让永王留下与大王对抗。永王长于宫中,生于妇人之间,安是大王对手!”   “叶畅,叶畅,叶畅!”安禄山咆哮道:“哥舒翰算个屁,永王连个屁都不算!但是叶畅呢,只要给他兵权,他手中只要有我们一半兵力,便是一根难啃的骨头!”   “大王英明,故此不能给老皇帝再次反悔的机会,必须在老皇帝意识到,永王、哥舒翰都不是大王对手将兵权付于叶畅之前,先将叶畅打垮!至少要将叶畅的不败之名打掉!大王此次出征,势在必行,想来这也是天命在大王,故此大王才能在此事发生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天命……”安禄山听得这个词,冷笑了一声。不过严庄的话帮助他下定了决心,他转向一直默不作声在旁的吉温,拱了拱手:“吉公大才,胜杨国忠千百倍,长安城中之事,就仰赖于吉公了。我留下了两万兵卒,必要时当杀则杀,万勿循情。”   “某知矣。”吉温肃容还礼:“大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安禄山点了点头,然后下令全军开拔。   现在开拔的实际上是他的中军,长安、万年两县强掳来的十万青壮,早就被赶出了长安城,正浩浩荡荡向着咸阳进发。加上安禄山手中的五万中军,足足十五万大军,在安禄山看来,这兵力应当没有任何问题了,即使哥舒翰及时赶到全力支援叶畅,他也仍然能占据绝对优势。   事实上哥舒翰不可能及时赶到,只要先击败了叶畅,让他没有可能主掌全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安禄山完全可以夺取汉中,断绝哥舒翰的粮饷来源,与哥舒翰打消耗战。同时再派使者间道赶往犬戎,说动犬戎夹攻哥舒翰。这样一来,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哥舒翰必灭!   现在的关键就是击破叶畅,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打开向西通往汉中的大门。   十余万人出征,自然是声势浩大,不仅仅是长安城中的人知道,就连离开了马嵬驿继续西行的李隆基等,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叶畅当如何应付?”   马嵬之变过后,李隆基就一声哀声连连,杨玉环当着他的面被拖走,将他这位至尊天子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也撕了下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雄图大略的皇帝了,而只是一个不想死的老人。有了这个觉悟,他对叶畅的态度也有所不同,以往的猜忌防范被他放下大半,现在有的只是担忧。   “十五万大军,号称三十万,叶畅如今招揽四方勤王之士,手中也不过是区区三千人马罢了。”韦见素在他身边同样叹着气。   他捡了个宰相当,但谁都知道,他只是过渡人选,只待李隆基逃到安全之地,便会将他撤换。究其原因,只因为他是杨国忠一党——这一点,是他百口难辩的,他确实是受杨国忠赏识而屡屡升官,而且在杨国忠为相的这几年里,他对杨家的种种不法行为也是听之任之,并无半点斗争。   即使如此,他也希望在自己短暂的任期里能够做点事情出来,哪怕只为了最后清算之时能够将功折过。   “依卿看来,叶畅当如何应对?”   “无兵无将,便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却终有用尽之时,安逆征募长安青壮出征,目的就是消耗叶公手雷……其计甚毒,实是无计可施啊。”韦见素垂头丧气地道:“臣无能……”   “莫说你,换了谁都没有办法……”李隆基叹了口气:“长安往西又没有什么作坊,叶畅不可能象在洛阳一般,拉出几万工人来……”   “若是哥舒翰能及时到?”   “哥舒翰现在大约才得到消息,他召集部队,做好准备,没有十余日时间,根本到不了。”   唯有放下之后,才能冷静看问题,此刻的李隆基,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的。   “那当如何是好?”韦见素一脸忧惧地道。   若是叶畅挡不住安禄山,那么接下来安禄山的胡骑就会飞速赶来,李隆基想要逃到蜀地去的计划,只怕又要生出波折。   “派人给叶畅传旨,令他……以保存自己为先,不必太过勉强。”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笑:“不过他定然是不朕的,旁人不听朕的是为了揽权,他不听朕的却是为了救朕……朕老了,老了……”   旁边陈玄礼与高力士对望了一眼,高力士倒还罢了,陈玄礼目光却极是阴郁。   “若朕年轻之时,必让叶畅放手施为,看他能给朕一个什么样的惊喜……朕老了,才会忠奸不辨,至于如今地步!”   李隆基喃喃唠叨,言中暗藏深意。他这番话都是对韦见素所说,韦见素也是大感尴尬。杨国忠的前鉴不远,这个时候,他哪里敢得罪高力士与陈玄礼?   “臣这就去遣人给叶公送信。”寻了个借口,韦见素离开了李隆基身边。   不过才出去片刻,他就一脸喜色地又转了回来:“哥舒翰派来的护卫到了,陛下,大喜啊!”   “哥舒翰的人……就到了?”李隆基眉头又跳了一下。   第477章 何意变故生肘腋   此时距离马嵬驿已经远了,他们已经到了岐州扶风。   按照原先的计划,李隆基已经在做与永王分道扬镳的准备了,他将挑选那些忠于他的并未参与马嵬之变的禁军扈从自斜谷古道入蜀,而那些马嵬之变中积极闹事的,都将随永王。   此时哥舒翰的人就到了,实在让李隆基吃惊:对方的动作也未免太快了吧。   “来者是谁?”   “行军司马裴冕。”韦见素面上带着欢喜之色道。   他虽是仁懦而为杨国忠所用,但实际上还是有些头脑见识的,如今李隆基身边绝大多数都是陈玄礼的手下,陈玄礼在这次政变中其实是为李亨、安禄山提供了方便的,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禁军诛杀杨氏,背后若没有他的默许甚至煽动,那根本不可能。   这种情形之下,李隆基的安危就完全系托于他的忠心,可是陈玄礼的忠心究竟还剩余多少,实在是个让人不敢推算的问题。   现在哥舒翰的人到了,至少有人牵制陈玄礼,皇帝应当可以睡个稍好些的觉了,不必担心禁军哪一夜又闹出什么勾当,要换一个天子,而韦见素也不必担忧他们要再一次清君侧。   “裴冕……此人朕有印象,似乎当过御史?”   “陛下圣明,此人曾得王鉷所荐,为其判官,后迁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为人果决,昔日王鉷谋逆事泄,为杨国忠所诛,僚佐宾客数百人,无敢入其门者。独裴冕收王鉷之尸,亲自护送葬之近郊,由是知名。后去职往投哥舒翰,为哥舒翰表为行军司马,甚得其信用。”   “这么说来,倒是个重情义之人……”李隆基听得韦见素这般介绍,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对这个裴冕有些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当过殿中侍御史,也不是因为他为王鉷收尸下葬,而是另有其事。但是他年老善忘,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召裴冕来见朕。”琢磨了一会儿,李隆基道。   高力士应了一声,向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顿时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一人昂扬而入。   “卿就是裴司马?”见此人进来,不等他说话,李隆基先招呼道。   这是殊礼相待,李隆基此时也确实需要结好人心,故此不得不为之。   裴冕定睛瞅了一眼,然后下拜道:“臣裴冕,拜见上皇陛下,上皇万安!”   他态度十分恭敬,但是称呼“上皇”,顿时让车中诸人齐齐变了颜色。   所谓“上皇”,乃是李亨政变之后所言,李隆基不承认李亨在长安城中的登基,自然更不会承认自己丧失了权力成为有名无实的上皇。裴冕如此称呼,实在是大不恭敬。   “裴冕,此为天子,不是上皇,长安城中窃居御座者,乃逆子叛臣!”陈玄礼怒喝了一声,戟指裴冕:“你还不向陛下谢罪?”   裴冕自己从地上起身,昂然一望:“你便是陈玄礼?你挟持上皇,与逆贼叶畅暗中勾联,乃十恶不赦之罪,安敢如此与我说话!”   听他这样说,陈玄礼情知不好,立刻叫道:“来人,来人!”   一群士卒顿时冲入,但是陈玄礼不仅没有安心,反而神情更变:“你们是何人?”   “自然是我的部下!”裴冕用凌厉的目光瞪着陈玄礼:“逆贼,今日你恶贯满盈,还不束手就擒,莫非还准备挟持上皇,继续逃窜?”   李隆基此时心中轰的一声,终于想起,自己为何觉得“裴冕”这个人有些耳熟了。   天宝十一载之前,李隆基得到的情报之中,此人乃是太子李亨少数亲信之一!只不过在天宝十一载王鉷的未遂政变之后,此人就淡出了长安,到了哥舒翰帐下,故此李隆基几乎完全忘了他!   “陛下,快走!”陈玄礼哪里还不明白,这个裴冕,乃是太子李亨当年布下的一枚暗棋!   暗中结好安禄山,同时在哥舒翰手下安插亲信,这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这位太子倒真办成了!   他一直隐忍,让人觉得阴柔懦弱,可他终究是李隆基之子,这种阴谋权术的天赋,还是颇有不少的。至少现在看来,裴冕这一布闲子,就是神来一笔。李隆基一路仓皇逃窜,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哥舒翰派来接应的护卫之人,却不曾想,盼来的竟然是李亨的人!   “走……还能去哪儿?”   即使是李隆基,此时也近乎绝望,喃喃说了一声道。   “自然是回长安。”裴冕轻蔑地看着陈玄礼:“陛下在长安城盼望上皇,如同旱地期盼甘霖……上皇立陛下为太子已有近二十载,陛下为何不信自己的儿子,却要信陈玄礼、叶畅这等叛逆!如今哥舒大夫派我护送上皇入京,我带了两千骑兵,星夜而至,天下终于可以太平了!”   “是啊,我若不死,他那帝位哪里能名正言顺……哥舒翰受我重恩,必不叛我,想来这是你假借哥舒之名行事。”李隆基说到这,须发皆张,忽然怒吼:“左右军士,拿下此贼者,封开国侯!”   裴冕哈哈一笑:“上皇说笑了,若论受上皇重恩,谁都比不过杨国忠、安禄山,但此二人一个奸佞,一个背弃上皇,上皇如今可是众叛亲离,莫非还指望着只有几百护卫的叶畅?”   “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的话声未落,车外却传来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车门被人一脚踹开,善直、王羊儿两人猱身扑入,裴冕情知不对,向士卒下令动手,自己当先便冲向李隆基。   若是能控制住李隆基,他就还可以控制住局面。但是,李隆基身边一将却横了过来,挺刀便刺向他:“安元光在此,岂容宵小伤害吾皇!”   裴冕身手还算敏捷,总算避过,但最好的时机已经结束,王羊儿与善直都已经扑到了李隆基身边,善直更是挥锤击破车厢,将李隆基扶着从击出的大洞中跑了出去。   车厢内狭窄,裴冕为了不惊动更多禁军,他带过来的人手原本就不多,更多的兵力还是在外围。他原本以为,控制了李隆基就算大功告成,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人来,让他前功尽弃!   他转眼向着门那边望去,只见一匹马上,叶畅面带微笑,稍偏着头,正看着他。   见他望来,叶畅又道:“你且说说,为何不能指望我?”   裴冕此刻恍然大悟:自己此行,只怕早就落入叶畅算计之中,否则按理说他应当在前方与崔乾佑纠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大喜大悲,面上的神情也非常古怪,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苦笑道:“叶公竟然会到这里……无怪乎陛下想要解决掉你,你果然处处与陛下作对,破坏陛下的好事!”   “李亨并无几分能力,但他身边之人,我从不小看,更何况他与安禄山勾结已经瞒过我一回,若是他在哥舒翰部下插手我还想不到,那我也活不到现在。”叶畅笑了起来:“只不过,他也只能靠着这些见不得光的伎俩……和你说这个没有多少意义,裴冕,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多杀伤性命?”   裴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固有一死,不愿有失名节。”   他说完之后,横刃在颈,看着叶畅又道:“我奉哥舒大夫之命而来,哥舒大夫会替我报仇的,两路大军夹击之下,我在地下等着叶公……”   “傻瓜。”   他话没有说完,叶畅便轻蔑地哼了一声。   这反应让裴冕一愕,叶畅盯着他的手,见他还没有动手,便催促道:“你快自尽啊,快啊,还等什么,莫要浪费时间!”   “叶公虽然才智之名动于天下,但也莫太过辱人,为何说我是傻瓜?”   “你既然自尽,还问那么多做什么?”   “某生平好奇,若不得叶公回应,死不瞑目……”   “既然他不自尽,就活擒了他。”叶畅向左右道:“方才陛下所言依旧有效,凡擒下此贼者免罪封爵。”   裴冕身边跟着一些军士,这些军士眼见被团团围住,连首领裴冕都要横刃自刎,一个个都生出别的念头。裴冕见此情形,大怒道:“哥舒大夫来时,汝等尽为齑粉!”   说完之后,他用力旋刃,顿时血涌如泉,他直直看着叶畅,狞笑道:“我在下边等着你……”   “蠢货,你对李亨倒是忠心,此时还不忘挑拨,我骂你傻瓜,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叶畅知道他现在还有听觉,笑着说道:“若是哥舒翰真与李亨有勾结,你岂会将带来的三千骑放在外边,只带着些亲信入内?”   裴冕血流过多,此时眼前已经发黑,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但还隐约可以听得到叶畅在说什么,听到这里,他才明白,自己的自杀,也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瞪大眼睛,想要看着叶畅,却什么都看不到,然后他就倒在地上,永远失去了意识。   “死不瞑目?”叶畅看了尸体一眼,平静地道:“让我的敌人都死不瞑目,这才符合我的心意……你们是负隅顽抗,和裴冕一般,还是就此投降?”   裴冕的部下纷纷扔下武器,一个个垂头丧气束手就擒。   “叶卿!”李隆基此时已经被王羊儿和善直护卫到了较安全之处,他遥望着叶畅,颤抖着声音呼了一句。   “臣叶畅,拜见陛下,臣来晚了,致使陛下受惊,臣有罪!”   叶畅俯身下拜,如同以往一般。   他这模样,看得李隆基心中十分畅快。叶畅待他还同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他失去长安城中的宝座而有不恭,也不曾因为他的遭遇而流露同情。这种态度,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那个万乘之君,大唐仍然是那个盛世大唐。   “有卿在,实是朕之宝……朕年号天宝,现在才知道,并不是因为得铜,而是因为得卿啊!”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欢喜得都出了眼泪,他环顾左右:“永王呢,永王呢,还不速速来拜见叶公?”   他诸子之中,成功与他一起逃脱的,唯有永王,如今其余诸子都失陷于长安,而永王又有他早年几分英武,故此他自己也认为,永王乃是储君之不二人选。让永王拜见叶畅,在某种意义上说,就将储君托付于心腹大臣。   不过永王却不在身边,李隆基有些讶然,派人去寻,然后与叶畅闲聊,问寿安何在。两人聊了一会儿,突然间,听得有人嚎啕大哭,快步而来。   “怎么回事?”李隆基讶然道。   “陛下,永王……永王薨了!”跑来的太监远远地就道。   李隆基听得这个消息,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围一片慌乱,还好叶畅就在他身边,忙将他扶住,然后高力士手忙脚乱地掐仁人中,叶畅唤来军中军医,忙乎了好一阵,终于将李隆基唤醒。   叶畅此时心中也是担忧,若是李隆基倒下不起,永王又薨了,李亨还真的成了皇帝。不过幸好,李隆基虽然是悲恸,却没有中风,醒来之后神智也甚是清楚:“永王究竟是何事?”   “永王殿下先见的裴冕,裴冕骗他说哥舒翰已在不远,永王心中急切,便带着裴冕给他的护卫前去迎接……那些护卫乃是裴冕亲信,得了裴冕吩咐,才离开军营,便弑死永王……”   听得这里,李隆基当真是欲哭无泪。   他哪里猜不出这前因后果?   这个永王,也不是个安生的,而且他比起李亨,还缺了隐忍,所以当听到关键人物哥舒翰要来,便立刻跑去想要拉拢。他莫非不知道,王子擅自结交边将,其实是大忌?或者他干脆是看到了李亨得到安禄山支持而几乎成事,所以有意仿效?   无论是什么原因,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枉自送了性命!   裴冕之所以会自刎的根本原因便是在此,难怪他会死也不降,因为他为了邀功,早就害了永王性命!要知道,长安城中的李亨,对永王之恨恐怕不亚于对叶畅、杨国忠诸人!   第478章 何愁天下无精兵   坏消息并不只一个。   在发现自己被叶畅的疑兵之计捉弄之后,崔乾佑的万余兵马就又火速追了过来,他们也进了歧州境内,离李隆基也就是一日距离。其斥侯前锋,都已经在李隆基的车驾二十余里外出现了。   然后,安禄山大军出动之前将长安城中与李隆基亲缘较近的宗室屠戮一空的消息也传来,李隆基诸子孙中,除了与太子李亨关系尚好的一些之外,几乎都被杀光了。   这个消息,叶畅得知之后,与高力士等商量了一下,令人瞒住李隆基。毕竟李隆基年纪大了,谁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叶公,圣上传你去见。”   叶畅虽然与李隆基会合,但更多的时间还是与士卒们在一起,而不是跟在李隆基身边——这种事情有高力士和陈玄礼做就行了,因此,当李隆基想要寻他说话时,便会派人来请。而且现在派的,都是高力士,以高力士来请,不仅更可靠,也更彰显李隆基对叶畅的看重。   高力士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他此刻见着叶畅,比起当年对着李林甫都要恭敬。   “高翁,不知是有何事?”叶畅对高力士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并无轻慢。   “不知道……今日早上起来之后,陛下就一直在发呆,谁与他说话,他都不理睬,也不肯进食,刚刚突然要召你……”   叶畅听得愣了愣,这个时候,李隆基怎么这模样了……昨日永王遇难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只是昏了一阵就清醒了啊。   来到李隆基面前时,叶畅吓了一跳,李隆基老态龙钟,看上去比昨天要苍老十岁。   他虽然年过古稀,但因为保养得好,此前都象是五六十岁的人,可如今一看,简直要往八十去的模样。   玉真长公主陪着他,但这个时候,这位甚得其欢喜的御妹,也只是在旁抹着眼泪。   “叶卿来了……坐吧。”   看到叶畅过来,李隆基目光中有了些神采。   “陛下召臣来,不知有何吩咐?”叶畅道。   “旁人都巴不得整日围在朕的身边,昔日李林甫在时,每日都要来朝谒,杨国忠更是绕着朕转的时间比他处理政务的时间都要多……”李隆基喃喃道:“唯有卿,不喜在朕身边逢迎奉承,哪怕到绝域边塞,都胜过在朕身边啊。”   “臣性子闲散,在圣人身边礼节太多,行事过于约束,故此不觉自由。”叶畅笑道。   “不,不,你是真心任事,旁人只是将奉承朕当成第一要务。”李隆基看了看叶畅:“朕有意罢韦见素,拜你为相,你意下如何?”   旁边的玉真长公主、高力士等都不觉得惊讶,事实上,莫说拜相,就是封王,以叶畅现在的功劳也是当得的。而且拜相之后,叶畅统览军政,再无掣肘,更容易击败安禄山。   没有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君不见,韦见素一个临时的宰相,都当得有滋有味!   不过叶畅说的话却让他们吃惊了。   “国朝新变,杨国忠被处死已经是迫不得已,韦公为相以来,并无大过,人心思安,军情求稳,圣人看重,臣万分感激,却觉得此非其时也。”   “果然……果然……”李隆基苦笑了一下:“朕就一直没有看明白你过,你是一个异类,你之志,莫说将相,就是帝王,都不放在心上吧。”   叶畅没有回答,心中却是深以为然。   他有着超过此时一千二百余年的见识,自然知道,皇权终有衰弱之时,一时英武大帝,便如秦皇汉武本人一般,也不过是后代史书中短短的一段文字罢了。他们真正留下的,乃是他们的功绩。   若是他能做出青史留名的功绩,即使不是皇帝,那又怎么样?正如他自己所言,华夏重道统,而道统乃利民,后世记得的永远是他,不会是他这个时代的皇帝。   “长安城中的宗室,安贼与逆子已经杀得差不多了吧?”李隆基又道。   叶畅因为正在琢磨着李隆基方才的话,听得这一问,不自觉中应了一声:“是……”   才说一个字,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猛然抬眼,看向李隆基,却发觉李隆基一脸平静,仿佛只是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非是朕无情……自然,天家原本也就是无情,否则为何会出现那样的逆子。实在是朕逃出长安之际,便已经知道,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那个逆子,如何会让他的兄弟叔父们还在,只要有一兄弟还在,他的帝位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朕原本以为,永王跟朕出来之后,他行事会稍有所顾忌,毕竟杀不绝……却不曾想,他比朕预料的还要丧心病狂……那些可都是他的兄弟啊!”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说起来时,李隆基仍旧泪流满面,声音呜咽断续。叶畅虽是同情,却也有些觉得,这就是李隆基自作自受。若不是他早年猜忌前太子,后来又恋栈不去,哪里会出现这般情形?   象李隆基这般少年便登基为帝者,三十年天子足以,何必要拖到那么久!   “陛下,臣以为这未必是李亨所为,更象是安禄山之手段。”叶畅在李隆基稍稍平静之后道:“唯有安禄山,生性残暴,不敬天地性命,方会如此。臣料想……如今长安城内,安贼与逆亨,未必是铁板一块。”   “你是说?”   “安禄山狼子野心,陛下待之不能说不厚,但他尚且背叛。逆亨再厚遇他,又能到哪里去?最初之时,安禄山要借逆亨之名,尚能容之,但若逆亨以为自己真能为治世天子大权独揽,便是二人反目之时。”   “有叶卿在,他二人唯有联手,方有可能胜过叶卿,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反目。”   “臣只有少数兵力,如今安禄山定然已控制潼关,不虑臣留在洛阳的两万余兵,而且史思明也会自北向南,与安禄山会合。安禄山又在京畿强征十万百姓……禁军哗变杀死杨国忠……这些事情,都能让安禄山膨胀。安禄山所赖谋主高尚严庄二人,高尚稍稳重,为臣埋伏炸死,严庄此人,生性急躁,野心勃勃,必唆使安禄山行不轨之事。”   李隆基听得这里,既是心痛,又是快意:“逆子引狼入室,也不知他到那时,是否后悔!”   叶畅心中暗自吐槽,李亨固然是引狼入室,但将一只完全没有伤害能力的野犬养成一只凶残的恶狼的,可不就是陛下你么,你现在是否后悔?   “若不是怕百姓遭难更深,臣都想让他们先自相残杀,看一场热闹的把戏。”叶畅说道;“只是百姓何辜,遭此兵祸!臣意欲与安逆进行决战,一战定出胜负,早些结束这战乱,也早些奉陛下还京。”   “卿无兵,哥舒翰虽有兵,却不足以信任……”李隆基叹了口气道。   “臣有兵。”叶畅道。   “什么?”李隆基愣了愣:“兵自何来?”   “臣可工场工人为兵,自然也可能募筑路工人为兵。”叶畅淡淡笑了:“就在这几日,臣大军将集至,先灭崔乾佑,再擒安禄山!”   “筑路工人……”李隆基愣了愣,然后讶然道:“你是说……筑路工人?”   “正是,这些年,臣一直忙着筑路,总共有筑路工人近三十万分散于各地,其中修陇右辙轨的约是十二万。”叶畅缓缓地说道:“这十二万人,乘辙轨列车,星夜急驰,赶往岐州与臣会合。”   “原来卿早有准备!”   “臣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叶畅一句话展示了极强的自信,李隆基却深以为然。   若是有人能飞腾于空中,俯视大唐陇右之地,便会看到,数以百计的辙轨列车,正在各自的辙轨上奔驰——除了由叶畅亲自修主持设计和修建的主干道之外,大唐的权贵豪族们还各自想方设法,在关陇大地上修建了数以十计的辙轨支线。而叶畅在为这些权贵豪族们慷慨地提供技术支持的同时,也统一了辙轨的标准。在这些辙轨列车夜以继日地运送下,十万筑路工人迅速从各地方武库获取了武器,象是溪流汇聚成河一样,在陇州会合。   “既是如此,朕就直等你的好消息了……”李隆基闻得此言,心中百感交集,勉强开口道。   “想来并不远,昨日臣向陛下借安元光等,便是为此。”叶畅道。   他昨天破坏了裴冕的阴谋之后,便奏禀李隆基,请拨安元光等年轻的禁军将领,李隆基自不会拒绝,不过李隆基只以为叶畅是派这些人去招募士卒,而把这些人打发出去之后,叶畅乘机可以用自己的亲信为禁军,方便对朝廷中枢的控制,现在看来,叶畅分明是将军权交还到朝廷手中!   李隆基虽然比起此前要明智得多,但他多年皇帝的思维方式有些固化,因此还以为那些禁军将领会将他放在第一位,却不曾想,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在军中的威望已经极大降低,特别是马嵬坡之变,杨氏族灭,这些禁军将领或多或少都参与其间,岂有不担忧他事后清算者?   在叶畅强力介入之后,陈玄礼明显护不住这些禁军将领了,甚至连陈玄礼自身,都要看叶畅眼色行事,这些禁军将领,当被抽调出来之后,绝大多数都私下向叶畅表达过忠诚之意。   “叶畅这贼,逃得倒是快!”   崔乾佑骑在马上,看着连绵的辙轨,有些无奈地道。   他被叶畅的掷弹兵所吓,一路都只敢盯着叶畅,却不敢正面强攻,到了郿县发觉叶畅不再撤退,便远远与叶畅对峙。结果叶畅虚张声势,借着辙轨列车乘夜而走,一夜之间退出数十里,扔给他一个空空的营寨。而此时长安城中安禄山大军进发的消息也到了,崔乾佑心知自己也不可再敷衍,便是做样子也得做象些,当即一边急报安禄山说大捷,砍了些百姓脑袋充当战功,另一方面挥师西进,继续追击。   不过叶畅沿途将所有的辙轨列车都带走了,实在带不走的,也被一把火烧掉,故此崔乾佑只能看着辙轨,却没有办法利用这个来运自己的兵。   “他不逃如何,如今总算得到消息,他手中的手雷,最多还能供他再打两仗,得知安公征发长安青壮,他便应当知道,手雷唬不住人了……莫说安公大军,就是我们,若真打起来,驱赶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就是。”崔乾佑身边一将漫不在乎地说道。   他们有胆全力追袭,便是得了安禄山的启发,准备用百姓来消耗叶畅的火器。   “前面就是太和关?”   “是,消息说,叶畅便在太和关,而老皇帝则退往雍县,距离太和关,不足五十里。”   “我看这关城,并不怎么难攻啊。”崔乾佑琢磨了一下地形,然后笑道:“叶畅死守此关,未免太蠢,以他一贯行事,必暗藏手段。”   “这太和关原本主要是拱卫长安,防范西面,我们自东面来,他自然守备不足。以属下愚见,叶畅敢据守太和关,应当是援军到了。”   “哥舒翰的援军?可惜裴冕行事未成,若是裴冕行事成了,想来叶畅都已经成为我阶下之囚了。”   崔乾佑一边与部下说话,一边下令展开部队。作为安禄山最为倚重的大将,他的部下足有一万五千余人,就是叶畅并了裴冕之部,也不过是他部下的三分之一。   更有甚者,他并不是一到太和关下就发动进攻的,而是先分兵抄掠,于左近掳来数千百姓。如今这数千百姓,便被麻绳挨个系着,驱赶在他部队的前方。这些百姓手中执着刀枪,一个个哭声震天,却不敢对叛军攻击,因为他们已经被杀破了胆。   在他们身后,崔乾佑的部下刀枪箭弩所指,只等崔乾佑一声令下,便要迫他们上前。   “这关内百姓,与京畿倒是有些不同,在京畿咱们行事,无人敢反抗,这边倒要杀不少人,才能让他们听话。”崔乾佑心中琢磨了一下,见时辰已至,当下举起一面小旗,下令道:“开始攻城!”   城墙之上,叶畅看到那些百姓哭喊着被赶上前,不禁摇了摇头:“不能等了,再等下去,百姓伤亡必大!”   “此时发动,只怕不能全歼崔乾佑。”   “无所谓,我深信,今日之战后,崔乾佑与安禄山都将陷入穷途没路!”   第479章 大唐气数尚未终   “叶畅一向以爱惜百姓之名传诸于世,今日且待我揭破他的面皮。”   看到被催逼的百姓离城关越来越近,崔乾佑颇为得意地道。   在他看来,叶畅兵力不足,若再在战事中束手束脚,倒不如直接败退,还可以保存一部分实力。   否则,就必须先对这些百姓下手。这样一来,他此前经营了十余年的爱惜百姓的声望就会受损。   崔乾佑根本就没有一次进攻就击败叶畅的打算,只要能够给叶畅造成打击和损失,他就乐意。   他也考虑过,叶畅一开头就使用手雷,让这些被威逼上前的百姓在惊慌失措中乱起来,那样他收获就更大:他的部下已经有些习惯于火药武器制造出来的巨大声响,因此不会跟随百姓陷于混乱,而百姓逃不了多远,便会被他再度组织起来,去继续消耗叶畅的手雷。   如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只不过,就在叶畅准备发动之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既是崔乾佑所意料不到的,也是在叶畅计划之外的。   那些百姓被逼着冲到了太和关之前,一路都是哭哭啼啼,没有一人敢于反抗,故此,崔乾佑也起了轻视之心。   然而眼见太和关城就在面前,百姓当中一壮年男子悲呼大叫:“我等乃良善之民,受天子与叶公之恩多年,今日为贼所迫,欲害天子与叶公乎?害天子与叶公,当死,且死后必致骂名,何如杀贼而死,千秋万载,得录青史,九泉之下,可受尚飨!”   他这一振臂大呼,周围人顿时乱了,紧接着便有人道:“所言极是,死则死矣,死于贼手,不负烈士之名!”   关陇之地,原本就民风刚烈,这二人大呼之后,百姓们纷纷调头,一边大哭,一边扑向身后驱赶他们的那些叛军。虽然他们为叛贼以绳索相系,可是这几千人全回过头来,便是杀也要杀上一会儿,而且他们现在都不惧死,哪怕用三四条命去换,也要杀掉一个叛军!   转眼之间,战场上血流成河,既有那些被驱来的百姓的,也有叛军的!   即使是叛军生性凶残,多是近乎茹毛饮血的禽兽之辈,此时也不禁愕然,为这些百姓展示出来的刚烈之气而一愣。   叶畅同样在城关之上愣住了。   “杀贼!”   “陛下,我等乃大唐忠良之民,绝不为贼人所用!”   “官兵当为我等报仇!”   “好贼,去死!”   无数叫声在战场上空回响,仿佛是无数魂灵在半空中环绕,这些声音传到叶畅的耳中,让他心中悸然,神情肃穆,凛然生敬。   这股刚烈之气,也让他心中明白,大唐,终究还是大唐。虽然李隆基这十余年来所任非人,对大唐折腾得厉害,可是在民间,在百姓心目之中,他们仍然以大唐为荣,不惜为大唐去死。   “百姓既心怀大唐,大唐不可以弃百姓而不顾。”叶畅回过神来,大声道:“升战旗,发信号!”   崔乾佑亦是被百姓们的壮烈之举惊住,他脸色都吓得发白,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不过是些送死鬼罢了……坏了我计策,当真可恼。但也无妨,这关中之地,人口众多,再去抓些来,我倒不信,所有的百姓都能如此!”   如他所言,这些百姓的反戈一击,确实只是送死。他们虽然也给一些猝不及防的叛贼造成了伤亡,但当叛贼醒悟过来之后,他们的杀戮可就是毫无顾忌,片刻之间,便有千余百姓倒在血泊之中。   但崔乾佑说这番话时,却没有考虑到太和关中的唐军。   唐军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叶畅如何会坐视百姓们死去!   连绵不绝的鼓声震天响起,将崔乾佑的目光引了过去,而那浸淫在鼓声中的战意,也令正在屠杀百姓的贼人们手中一缓。   太和关的城门打开,数队唐军骑兵驱马出来,数量足足有五百余骑!   崔乾佑见此情形,心情由惊转喜:“也好,也好,叶畅忍不住与我野战最好!”   他兵力多,叶畅兵少,就算是有手雷这样的神兵利器,在这么多兵力的威逼之下,又能支撑多久?   在经过前几次挫败之后,崔乾佑已经明白,只要不被手雷造成的巨大声音与火光所吓,迅速接近敌军,那么手雷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就会很有限。双方混战一团的时候,总不会用手雷来不分敌我,到那时决定胜负的,还只是人力的多寡。   “准备……”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五百骑,举起手相要下令全军压上。   然而就这时,身边有亲卫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将军,将军!”   “怎么了?”崔乾佑一愣。   然后便看到,他的北面无数烟尘升起。   “将军,快看,快看!”   又有人惊恐地道,崔乾佑再转过头,看到南面,同样是烟尘大起。   “疑兵……叶畅哪里可能有这么多兵力?”崔乾佑第一个念头便是如此。他举起望远镜,向着其中一个方向看去,然后神情大变:“不是疑兵,是真的!”   安禄山想方设法,自辽东弄来了一些望远镜,崔乾佑为他手下大将,自然也是有一具。这一确认,让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很清楚,他在叶畅面前,唯一值得倚仗的,无非就是兵力的优势,现在南北两面,都出现了大队唐军的身影,这意味着他唯一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   虽然还不能确认那是多少唐军,可从规模上看,比他这一万多部队,只多不少!   若是别人领兵,崔乾佑还会琢磨着试探一下,没准这些军士都是些不堪一击之辈,但叶畅领兵……说实话,叶畅这些年来的战绩,把他吓坏了。   “敌方势大,将军,不可力敌啊!”身边一个幕僚叫道。   “走,走!”崔乾佑也明白这一点,立刻下令。   他当先转头,这不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深知以自己在安禄山手下的地位,若真落入叶畅手中,砍掉脑袋都算是便宜的!   “崔贼……当真能跑!”几乎与大战前崔乾佑说的一模一样的话,出现在叶畅的口中。   在城关之上他用望远镜看到崔乾佑中军一阵乱,然后后阵变为前阵,只留部分部队垫后,主力尽数转头,弃还在与百姓厮杀的那些逆贼不顾便跑。见此情景,叶畅不禁感叹了句,心中暗暗叹了声可惜。   这崔乾佑倒是个见机快的,一见情形不对,调头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可惜,叶公还是发动得早了些,若是再晚一点,想来王羊儿就能合围,崔乾佑这万余人马,管教片甲不留!”身边一官员看此情形道。   叶畅指了指被救下了的千余百姓:“他们愿为国而死,我岂可为能多杀几个贼人而坐视之!”   “是,叶公教训得是,以民为本,不可只是虚言。”   叶畅点了点头,又下令道:“你既知这个道理,且带着人去收容这些百姓,如我们军士一般,有伤治伤,死者好生收敛,不可令壮士流血又流泪,寒了天下之心!”   “是,卑职必依令行事!”那官员又恭敬地一礼,然后快步下了城关,自带着几个小吏和数十名士兵、军医,去收容那些百姓。过了片刻,那些茫然失措的百姓才意识到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们跟着那官员回城之时,全部向城头下拜。   叶畅在城上亦是长揖,扬声说道:“我在安全之处,见汝等壮烈之举,当我拜汝等才对,安有国家功臣拜我之事!”   这声音传到百姓耳中,他们更是感激涕零。   那官员过了会儿又上得城关,苦笑着道:“叶公,这下可麻烦了。”   “怎么?”   “他们一个个都要求参军入伍,为国杀敌,为亲族复仇。”   叶畅听得这里摇了摇头:“不可,不可,未经训练,岂可上阵战,你和他们说,他们的心意,陛下与我都领了,但此时还不到要他们上阵杀敌的时候,他们若实在想为国立功,可以帮助运送粮草伤员。”   那官员点了点头,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换了旁人,将未经训练的百姓送上战阵自然就是自取败亡,但叶公有神技,我观这些新到的筑路工人,他们为军卒,当真可以说是阵列齐整令行禁止,非久训老兵不能!”   叶畅笑道:“休说这种话语……速去做事!”   那官员见叶畅并不怎么大喜,对于这个结果很淡然,心中更是钦佩,只觉得叶畅颇有谢安风度,胜亦不骄。他却不知,叶畅自己心里有数,这些筑路工人原本就是半军事化训练出来的,他在组建筑路队伍之时,就非常强调纪律操演,故此充作军卒,至少可以唬住不知内情之人。   但实际上,大多数筑路工人毕竟还只是百姓,也没有上过战场,真让他们与安禄山、崔乾佑的精锐打起来,只有倚多为胜。甚至若不是有那些安西、北庭、剑南退伍的老兵为基层骨干,想要他们在战场之上摆出一副强军的姿态都困难。   不过今日胜后,这种情形就会有所改变,上过战场,品味过胜利的滋味,这些新兵们就可以算得上是老兵了,若再能在此战中挥动武器杀伤贼人,下一战便有几分面对白刃的勇气了。   他把目光再次转向战场,这场会战,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变成了一场大溃败。乘着叶畅的伏兵并未完成合围,崔乾佑领着他的主力拼命往来路逃。但是大军调头,岂是容易之事,虽然因为发动得早了些,没有将崔乾佑全部围住,但崔乾佑部的一半左右,还是没有逃出包围圈。此时善直、卓君辅、安元光等正各领其部,突入敌中冲杀,看情形,只要再有片刻,这些被包围的叛军就会完全失去斗志。   而崔乾佑虽然逃走,王羊儿却带着人正衔尾穷追。   “那王矮子又快来了!”   崔乾佑正鞭马狂奔,听得身后部将惊恐地叫嚷,他回过头去,便见王羊儿带着百余骑,在他的败军中横冲直撞。王羊儿是打惯仗了的,吊着他的尾巴,借助骑兵的优势,有机会就冲进来大杀一番,但若是崔乾佑遣人组织起来去断后,他就避开绕道再追。如此三番五次,崔乾佑仅剩余不足一半的兵力,又给他生生啃下了千余人!   “将军,这样不成,这样大伙都逃不出去,当令人挡住王矮子!”有人在崔乾佑耳边大叫道。   “那好,你去!”崔乾佑气得大骂道。   他难道不知道唯有派兵垫后才能阻住王羊儿继续追击么,但派的人少了,根本缠不住勇猛的王羊儿,派的人多了,那就会被随王羊儿之后跟来的安元光部吞灭,此时有谁愿意承担这必死的断后之责?   那员偏将被骂得缩了脑袋,再也不吭声,只是拍马跑得更快了。   “叶畅这厮,当真有鬼神莫测之机,他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大军,又是如何将这些大军调到太和关左右埋伏起来不为我斥侯发觉?”   一边逃跑,崔乾佑心中还在琢磨着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败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对手每一次都让人无法琢磨,每每看似他山穷水尽,却总能翻出新的后手!这一战,他虽然并未与叶畅正面较量,可以说是一触即败,但他心中却已经对叶畅生出莫大的恐惧,只觉得自己追随安禄山,要与叶畅这等人物为敌,实在是生平极大不幸之事。   “可惜安公必然是不肯听劝的,我此次败回去,若直接到他面前,定然是要被砍了脑袋……故此我不可去长安!”   足足逃了三个时辰,崔乾佑换了两匹马,身后的追杀之声终于听不见了,他再看左右,原本有一万五千人的兵马,如今只剩余不过两千余人,其余不是被歼灭,就是失散。见左右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想来想去,却想不到去安禄山面前该如何交待,当下一横心:“干脆,我转向他处,观望成败——若是安公胜了,他大喜之下,最多责骂我一番,若是他败了,我手中有些兵,也好和朝廷讨价还价!”   拿定这个主意,他令军士去拘了一个百姓来,问明所处位置,于是转向东北方,故意不与赶来的安禄山部会合。   第480章 逆贼军心已动摇   武功县位于京畿道与关内道岐州之间,马嵬驿距此不远。   此时是正月十九日,刚刚过去的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换着太平年月,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元宵的花灯,便是穷苦人家,总也得准备上两截蜡烛头儿和一个纸糊的灯笼。   舞龙舞狮的队伍也从正月十三就该开始活跃,一到夜里便挨家挨户串门儿,讨些零星糕点,若能讨得几文赏钱,那就更好了。而这种节日的狂欢气氛,能一直感染到正月底,让所有人都带着一份喜气。   但今年,武功县却是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静。   李隆基过武功县时,刚刚经过马嵬坡之变,他无心约束士卒,故此那些禁军在县城中很是猖狂了一回。不过禁军终究还是禁军,行事总有底线,无非是抢掠了些东西,征用了些人力,并没有伤人。叶畅经过武功县时,秋毫无犯,还抽出时间对受禁军抢掠的百姓进行了登记,发给了他们一张签着叶畅名的白条儿,承诺打回来之后按原价三倍赔偿。   但当崔乾佑大军过时,县城之中没有逃走的百姓遭遇了一场劫难,房子给烧掉了一小半,财物几乎被劫掠一空。   而现在,整座武功县城更是连个喘气的都没有,不是被杀了,就是逃走了。   安禄山不在乎这个,他咧着嘴,面上挂起残忍的笑。   “叶畅这厮定然想不到,他一手打造的辙轨,竟然能给我用来运兵!十余万大军,过去要想到武功,没有十余日不成,甚至前锋已经抵达武功,而后队还没有出长安,但现在有了辙轨,我只用了四日时间,就到了这里!”   “大王手段高明,叶畅如何能比拟?”严庄捋着须,在旁奉承道:“叶畅只能给李家干活做事,累得半死却还饱受猜忌,李家却要将这天下江山送与大王,这高下立判……”   “叭!”   严庄的话最初时安禄山还是笑眯眯地听着,但他说完之后,却被安禄山狠狠抽了一鞭子:“除了拍马屁之外,你就不能出些有用点的计策么,我留你在身边,岂是为此?你比高尚差得太远,怎么能当宰相之职?”   这一鞭可不是开玩笑,而是实打实地抽在严庄脖子上,他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淤紫的血痕,痛得他咧嘴呲牙呼呼不止。不过他不敢露出任何不快之色,只能低头迭声道:“是,是,是我的错……”   因为低头,安禄山看不到他眼中抹过的狠辣之色。   “李猪儿,李猪儿,你这阉货在做什么?”   鞭打了严庄之后,安禄山又大呼道,然后就看到一个人连滚带爬地过来,跪倒在安禄山面前:“大王,大王,小人就在你身边!”   “呸,是骂我眼睛不好了么?”安禄山一脚踹翻他,面上杀机凛然:“猪儿,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   “不敢,不敢,小人胡言乱语!”李猪儿用力抽着自己脸,声泪俱下。   旁边的严庄见此情形,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感。自从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自己又受了伤之后,安禄山的脾气就一直非常不好,莫说鞭打脚踢,就是一怒杀人也已经有不知多少回了。他身边的亲卫,都被他杀了三人,这李猪儿原本打小就服侍他,后来更是阉割了成为他身边的近侍,可安禄山照样喊打喊杀,可谓毫不留情。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想到自己堂堂谋主,如今也是动辄得绺,严庄心里甚为不安。   安禄山怒气满胸,只想着杀人发泄,李猪儿的求饶哀告,并没有让他怒意消失。   “大王,有人来了,似乎……是崔乾佑派回来的信使!”见安禄山真欲杀李猪儿,周围无人敢为李猪儿求情,严庄开口说道。   他这是一个顺水人情,莫看安禄山要杀李猪儿,可只是气头上,事实上安禄山对李猪儿的信任更胜过旁人。严庄甚至听说,这段时日安禄山晚上睡觉都需要李猪儿在旁服侍,若换了别人,安禄山就睡不好觉。   他这话果然转移了安禄山的注意力,安禄山放眼看去,只见西面数骑驰了过来,到得他前方后,马上的信使跳下,远远地跪倒大哭:“大王,大王,大事不妙,叶畅奸贼不知从何处纠集了数十万大军,崔将军被围,正在力战,请大王速速前去援救!”   “什么?”安禄山咧着嘴,那一肚子的怒火变成了惊愕。   换了说旁人突然变出了数十万大军,安禄山毫无疑问是要当成诳骗自己,但是叶畅……若说李林甫让安禄山惊怕,那么叶畅就让安禄山根本无从判断了。这个人的才智能力军略,实在不是他能够揣测的。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当李亨通过吉温向他伸出合作之手时,他立刻同意了。叶畅难得地被与军队分离,对于安禄山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有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但是他还是低估了叶畅,手雷这种火药武器的出现,让他对叶畅的抓捕化为泡影,甚至连李隆基等都顺利逃出了长安城。而这一次崔乾佑的使者带来的消息,更让他全部计划都落空。   “几十万……怎么可能有几十万?”停了好一会儿,安禄山才回过神来,暴怒道:“崔乾佑必是在骗我,叶畅怎么可能有几十万人?他全部加起来,便是将哥舒翰的人手都算上,也不过几千人……”   “不敢欺瞒大王,小人正是从战场上奉命来求援,以小人所见,叶畅的兵力,确实在十数万之上!”那使者听得这里情知不妙,慌忙辩解道。   安禄山拔刀搂头便剁,那使者闪了闪,却只闪了一半,被从肩膀劈到了胸膛。安禄山的腰刀,是他高价从辽东买来的,上好的钢材经名匠打造磨利,价值三百贯以上,这也是辽东暗中的一项重要出口物资,甚至远销到了日本等国。   刀上血迹犹存,那使者尸体栽倒,安禄山又转向他的同伴,厉声道:“你们说,崔乾佑究竟弄什么鬼,为何谎报军情,莫非,他与叶畅私下有所勾结?”   使者的两名伴当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听得安禄山相问,他们不敢不答:“大王,崔将军并未虚言,我们来时,他真已经被叶畅所围……他原本准备用百姓去消耗叶畅的火器,但尚未近城,叶畅伏兵四起……”   原本崔乾佑的计划中,是尽可能地夸大叶畅的军势。现在主使者被砍了,使者的两名伴当都被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将事情经过详细说了出来。   听得这,安禄山才明白,自己砍错人了。   那使者或有夸大其辞之处,但叶畅兵力大增,不在他之下,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便是有叶畅一倍的兵力,都不敢小瞧,更何况双方兵力相当,而且很有可能他的兵力还不如叶畅?   “那些百姓临阵倒戈……实在可恨,来人,去杀一百名百姓,解我心头之怒!”安禄山吩咐道。   他既有令下,部下哪敢不执行的,不少人甚至还松了一口气,既然已经杀人泄怒,那么至少今日就不会再滥杀部下了。   “你们说说,如今当怎么应对?”安禄山下达了命令之后,看了周围的部下一圈,然后问道。   众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   论起带兵打仗,安禄山最为倚仗者乃史思明,史思明不在就要算崔乾佑等。现在崔乾佑被围,他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办法?   “严庄,你先说说,你向来自诩多智,说说有何计策!”   严庄被点了名,不得不轻轻咳了两声,然后道:“崔乾佑乃是燕王心腹爱将,他部下亦是燕王精锐,不可以不救。”   这是废话,关键是怎么救。安禄山眼里寒芒一闪:“怎么救,你说!”   “大王当遣一勇将,带领精兵,立刻出发,前去救援。”   这又是废话,可是严庄此时确实除了说这样的废话之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安禄山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会儿,严庄双脚已经在瑟瑟发抖,这正月的寒气里,他穿在里面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好一会儿,安禄山又看向自己身边一侧:“吾儿,你说说看,当如何是好,这些基业,以后可都是你们兄弟的!”   这一次他所点的,乃是其次子安庆绪。   安禄山子嗣颇多,但所爱者只是数人,长子庆宗被叶畅用火铳击中,痛苦哀嚎挣扎数日后死掉。他原本对这长子寄予厚望,视其为自己的继承人,但现在只能将次子安庆绪推了出来。安庆绪为人比起安庆宗要懦弱,虽然弓马纯熟,可是性格内向,说话不免有些结巴无绪。   听得父亲相问,安庆绪很想好好说话,表现一番给众将士看。但是一张嘴便觉紧张,含糊了好半天,才呐呐地说道:“此事……或许真,或许假,或许该由父王来定夺……”   他这样应对,让安禄山大怒:“是儿愚顽不堪,不如乃兄多矣,为叶畅所害者,为何不是你,而是你兄长!”   安庆绪原本就内向口拙,被这样一说,更是颜面无光,脸都抬不起来。他心里却是火急火燎,自家人知自家事,以前安庆宗在时,安禄山其实很偏爱他,但随着安庆宗死去,安禄山脾气越来越坏,待他也越来越凶暴,当初对他的偏爱,现在全部转到他的异母弟安庆恩身上。   安禄山并不管那么多,他厉声道:“崔乾佑乃我爱将,不可不救,叶畅便是有道术仙法,也变不得数十万大军出来,此必是他以百姓伪冒军士虚张声势!我自有雄兵二十万,破他易如反掌!来人,传令全军,连夜进发,张忠志,你领一万兵马先行,去接应崔乾佑,勿使有失!”   他意识到自己的这些部下都不牢靠,干脆不再问计,而是亲自决断。他气急之中,倒是说到了事情的本质,叶畅确实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兵,现在声势虽大,实质必然空虚!   只不过,安禄山有这种觉悟,他的部下却未必有。   被点名的张忠志虽然应声而去,但才离开安禄山的视线,便用力顿足:“这次坏了!”   他乃是安禄山安插到禁军中的心腹之一,此次政变,安禄山的人能够潜入兴庆宫,他功不可没。因为擅射,人又骁勇,立下这样的功劳之后,甚得安禄山赏识,被留在安禄山身边为将。安禄山曾言,叶畅有南八,他有张忠志,可见对他的期许。   但是正因为参与了正月初一的政变,亲眼见到了手雷的声势,又见叶畅在几乎毫无希望折情形下生生闯出了一条路,张忠志对于叶畅的敬畏远胜过一般人。   “将军得大王点将,必将有大用之时,将军何必如此担忧?”他身边一人道。   “王武俊,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将来有大用之时,眼前就有杀生之祸!”张忠志瞪了说话的人一眼:“你没有见到方才的情形么,得知叶畅手中有了兵马,大王问计,竟然无一人能答!”   王武俊笑了笑,他乃是契丹人,不过自其父亲时便内附,亦以骑射闻名。   “你笑什么?”张忠志此时正为着自己的任务而焦头烂额,见他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忍不住喝斥道:“莫非你有计可破叶畅?有就快说,没有就与我一起去送死!”   “方才大王不是说了么,叶畅是虚张声势。他若真有什么鬼神之术,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夜里遣一神祗来取了我们性命,十万大军自然就不战而败。他既然没有撒豆成兵的神术,那么现在的兵力,就只能是以百姓假冒,仗着一时人多,将崔乾佑围住不成问题,可若真与我军精锐交战,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王武俊的表情,却发觉王武将对他说的噗之以鼻。   “你说的这些,你以为只有你和大王明白?若换了旁人作对手,这样揣摩倒也不错,可对面是谁,是叶畅,是那个男人!别的不说,两军交战,战得关键之时,他以手雷突袭,谁能当之?用百姓去消耗他的手雷,那是大王的一厢情愿,也就是他兵力不足时可以试上一试,你瞧现在,大王还提这一茬不?”   “将军以为此战我军必败?”   “那是自然……叶畅只要有兵三万,他就没有败过!”张忠志略带着恐惧地说道。   第十七卷 星移斗转唱盛唐   第481章 军虽未败亲已离   如张忠志所说,叶畅只要带领了三万兵,就没有败过,甚至两万以上的兵,他就从未吃过败仗。   即使如安禄山所言,叶畅纠集的大军以百姓为主,但按照叶畅此前的一惯风格,其中至少有三万左右是有过战斗经验的退伍老兵。只要有这些老兵为核心,那么这支部队在叶畅手中,就是一支拥有相当战斗力的军队。   至少张忠志不觉得,凭着自己带一万人马前去,就能够为崔乾佑解围。   “这么说来,将军以为大王不是叶畅对手?”王武俊又问道。   张忠志没有回答,偏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冷笑道:“你想取我而代之?”   “将军何出此言?”   “若非如此,为何要引我说这等话语?”   “将军误会卑职了,卑职如何敢有别的打算!”王武俊大惊,此时安禄山脾气翻覆古怪,使得他的诸多部将也是人人自危,彼此之间的猜忌也极深。张忠志若是误会了王武俊,以为他要去安禄山面前进谗言,少不得先将他砍了自保。   想到这里,王武俊看了看周围,见都是张忠志的亲信,当下压低声音道:“卑职只是别有想法。”   “什么想法?”   “若叶畅真有几十万人,崔乾佑岂能安然逃脱,以卑职之见,大王的王命不可违,叶畅的军威不可触,将军此去,当以观望为先。”   “观望?”   “看看崔乾佑是否还在,若在,能救则救,不能救则自保。”   “大王若追究起来,如之奈何?”   “崔乾佑若败,大王要操心的就是如何面对叶畅数十万大军,安有余暇去追究将军?如今乱世之兆已显,将军手下有兵有将,只要再有一块地盘,何愁不能安身立命?”   张忠志愣了愣,这是在劝他自立!   虽然不是自立为王,至少是从安禄山的部属中脱离出去,不再把自己和安禄山一伙逆党绑在一起。   张忠志怦然心动。   如今这局势,他其实也看不太明白,按理说安禄山在短时间内占据绝对优势,因为他兵力要比叶畅多得多,只要能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形下将叶畅击败,哪怕是将他赶出关内,那么接下来扼险而守,胜利的天秤还是倾向于安禄山这边。   但是偏偏叶畅“变”出了大量的兵马,安禄山不仅不能赶走叶畅,还必须在关内与叶畅进行一场没有多少把握的决战——谁都知道,在关内进行持久战,叶畅肯定是能够得到安西、北庭、剑南三镇节度使支援的,而别的节度使大多会持观望态度。这种情形下,叶畅的兵力会越来越多,而且是那些在边境上久经战阵的强兵越来越多。   故此,速战速决是安禄山获胜的唯一选择。   “将军,这虽然有些危险,总好过去叶畅那边送死。”王武俊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试探和藏掖,径直对张忠志道:“当机不断,必有所失!”   “这一切,都需得一个条件……废话先不必说,先派人打探清楚前方战况。”   他点齐人马,率先而行,当到了郿县时,前方崔乾佑第二批使者也赶到了。   “崔将军已经兵败,损失大半人马,为准备再战,而退至岐阳?”   这个消息传入张忠志耳中,他觉得不对,要过地图看了好一会儿,阴沉着脸将王武俊召来:“武俊,你看看!”   王武俊听得崔乾佑退往岐阳,也是大惊:“为何不是退往岐山县,而是岐阳?”   退往岐山县,是往东南走,正好与安禄山大军会合,退往岐阳,则是退往东面,与安禄山大军只能算是平行。   “退往岐阳是假,退往邠州才是真吧!”张忠志道。   若不是王武俊此前的话语,张忠志绝对不会这样作想,但是现在,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有观望胜败之心,崔乾佑难道没有观望之心?而且以安禄山现在的反复无常暴躁脾气,他吃了败仗,如何敢回来见安禄山?不见他派来通报军情的使者,都被安禄山一刀劈了么!   “是,将军说的是,他定然是去夺邠州了!”王武俊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悚然道:“若真是如此,我军不可再进,再进则危矣!”   他们再往西北进发,若是崔乾佑真在岐阳倒还好说,两军可成犄角之势,但若崔乾佑跑到邠州去,那问题就大了,他们这万余人马,等于是一头扎进叶畅准备好的口袋之中。莫说叶畅那一二十万大军拥有一定的战斗力,就算真象安禄山所言,他们是临时拉扯出来的百姓,也足以将他这一万多兵马吃掉。   “不进能如何,想来崔乾佑的使者到了大王那边,大边催促我们速度前进的人也会随之而来了。”   “去陈仓!”王武俊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道。   去陈仓就是径直西行,而不是向西北去与叶畅交战。张忠志思忖良久,然后摇头:“不可,不可,这样就是在叶畅的鼻尖下经过,绕到他的侧后翼,叶畅岂能容我!”   “将军之意?”   “大王的军令,是让我们与崔乾佑会合,我们自然要依令行事。”张忠志眼中光芒一闪:“去岐阳!”   王武俊闻得此言,顿时明白,他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阴险了,而张忠志比他还要阴狡几分!   崔乾佑的军报中可是说了,他损失过半,这样一来他的兵力就少,而张忠志兵力多,这等情形下,张忠志去与他合兵,谁主谁从岂不是很明白的事情!   吞并了崔乾佑部,张忠志实力大增,再顺势夺了邠州,即使下一步选择投降叶畅,也有了足够讨价还价的余地。   “妙计,张公所言甚是,正当如此!”王武俊大声道:“愿为前锋,为张公效死力。”   他如今只是一个偏将,虽然有自己的打算,却必须依靠于张忠志。但王武俊岂是愿意久居人下者,张忠志有自己的打算,他同样有自己的打算!若是借助张忠志的名义,吞并崔乾佑部,他就能独当一面,有朝一日,也能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程。   经过此次大变,他们这些边将算是看明白了,大唐进入了一个转折点,兵强马壮者的话语权将极大增强,即使叶畅力挽狂澜,也改变不了这种趋势,因为他自己,也应当算兵强马壮者中的一员。   计议已定,他们便折向北面,追着崔乾佑部便去。没一日,他们的消息传到了叶畅处,听得张忠志部的动向,叶畅那边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叶畅虽然在战略上对自己有十足的自信,但在战术上却不敢小看安禄山,他不怕伤亡,可是无谓的伤亡能避免就尽可能避免。故此,在发觉张忠志部与崔乾佑部脱离战场,他并没有妄动,而是广派斥侯。足足用了两日功夫,才确认张忠志与崔乾佑部再无战意,这个结果出来,他也愕然。   “郎君如今声名,当真是群邪退避!”部将当中有人便道:“既是如此,何不乘热打铁!”   “怎么个乘热打铁法?”另有人道:“郎君说过很多次,不要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敌人犯错之上,而是寄托在自己的全方位领先之上!张忠志与崔乾佑明显是怀有异心,有此二人开头,安禄山岂能不防?只怕接下来,就要面对安禄山的全力。我们当真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这个问题提出来,众人一时都安静了。   确实,做好了与安禄山决战的准备了么?   敌人不知他们的虚实,他们身为叶畅帐下所亲信的将领却是知道的,目前叶畅手中的实力,确实还不足以获取对安禄山的完胜。按照叶畅一向的风格,除非到了绝路,否则总会凭借自己全方位的优势,以压倒性的实力来减少自己的损失。   稍静了片刻之后,诸将又开始议论,只不过这次大伙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叶畅坐在众人中间,并没有制止他们的讨论。   他心中虽然已有定计,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战场上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现在在场的这些将领,绝大多数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旅顺书院的弟子,未来他们将成为战场上的风云儿。   乘着自己还在此坐镇的机会,让他们多锻炼一番也是好的。   不过好一会儿之后,他们还没有提出真正让叶畅满意的应对策略。   这与这些人的出身有关,他们都是旅顺书院出来的,披坚执锐激励士气都是好手,排兵布阵操演训练也都相当不错,但真正在战场上玩弄诡计阴谋,他们就还嫩了些。   或者说,他们只会单纯地从军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所想的,始终没有离开“战”这个字。   倒是在其中少数禁军将领,相互之间挤眉弄眼,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模样。   因为得叶畅看中的缘故,禁军将领之中,安元光隐约为首,叶畅见他虽然也与同僚交换眼色,却始终没有发言,当下便点他的名道:“元光,你素来多智,说说你的看法吧。”   安元光苦笑了一下。   那些旅顺书院出身的将领,为何如此积极发言,他心里有数,倒有一半的缘故就在于他身上。   他们自以为从旅顺书院毕业,算得上是叶畅的嫡系门生,因此眼里自然有一股傲气。而且他们练兵操演,也确实与旧式军队颇有不同之处,安元光此时还不能判断孰优孰劣,但可以肯定,能坐在这里的这些旅顺书院的将领们,都有独到之处。   以成才率而言,旅顺书院的学生比起一般人要高得多,他们缺的,只是真正在战场上多磨练、在战场外多经历。   而叶畅对安元光的重视,让这些学生们很不快,从洛阳的战事开始,安元光就被叶畅委予重任,他也不负叶畅所望,屡屡立下殊勋。在这些学生看来,安元光是个“外人”,抢了原本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与战功,虽然这种“不快”还不至于发展到相互倾轧的地步,但瞧安元光等禁军一系将领不顺眼,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所以安元光并不想出这个风头,但是叶畅点了名,他又不得不出这个风头。他明白叶畅的意思,叶畅就是需要他这样的人存在,一来给予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压力,二来也为今后更多不同出身的人加入自己的阵营做好准备。   若他不能表现出足够的能力,叶畅就会扶植别人来担当这个重任。   “我觉得,崔乾佑与张忠志之事,我们或者可以利用。”安元光说到这,稍稍停了一下,见叶畅脸上露出喜色,便知道自己想法与叶畅不谋而合,当下他又道:“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中,安禄山暴虐,已令其部下不堪折磨,崔乾佑与张忠志离开,也证明这一点。有此二人前鉴,安禄山对别的部下肯定更为猜忌,我们不妨多散流言,只道安禄山帐下诸将,都与叶公有密信往来,愿为叶公内应。但是不愿意为内应者,亦答应在战事之中拥兵自保,绝不参与。”   旅顺书院系的将领们并不傻,只不过他们更倾向于通过战场来解决问题,而不是阴谋诡计。所以听得安元光这番话之后,他们不禁微微屏住呼吸:此计若成,安禄山必然不能自安,非闹得众叛亲离不可!   甚至可以说,他们有可能兵不血刃,就让安禄山的十万大军分崩离析。   “元光,你尚有未尽之言,再往下说。”叶畅又道。   “是,卑职以为此策可为阳谋,叶公可以请圣人公开特赦,凡愿意反戈一击者,不再追究其叛逆从贼之罪。凡能立功者,朝廷都不吝名爵之赏。叶公也可能通过其余渠道,去游说、收买这些将领,无论成与不成,都能让安禄山焦头烂额,也可以使其部下相互猜忌。”   叶畅点了点头,这确实是阳谋,不过安元光还有话仍然没有说出来。   “还有一事,叶公不妨说安禄山欲诛杀李亨自立为帝。无论安禄山有无此心,此等传闻一出,安禄山与李亨之关系,必然破裂,长安城中,甚至还会有一番变动。若真如此,安禄山军士必无战心,只想着回长安城收拾局面。安禄山若是退回长安,则必死无疑!”安元光说到这里,斩钉截铁一般!   第482章 兵强马壮可为皇   “当真是好大的狗胆,好大的狗胆!”   安禄山的咆哮声,即使隔着十余座营帐也能听得见。严庄缩了缩脖子,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当时不在安禄山的身边,还是该痛苦自己就要去见他。   此次出征,征发了十万百姓,虽然安禄山是想拿他们来消耗叶畅的实力,但总不能在抵达战场之前就让他们死尽。所以他们还是发了营帐,只不过在这正月的寒风中,他们的营帐实在是抵不了什么,故此一个个都在瑟瑟发抖。   他们看着严庄的眼神,也是带着仇恨,尽管他们很努力地掩饰这种仇恨,但严庄总能从不经意间察觉到。   “这些乌合之众,真打起来,十之八九是要倒戈一击的,这一战……没准就要打成牧野之战啊。”   严庄心里忧忡,但这些话他不敢对安禄山说出来。如今的情形,莫说在安禄山面前说一些违逆他的话,就是拍他的马屁都不保险了。说喜怒无常是轻的,严庄甚至觉得,自己效力的这位主公,恐怕有些疯了。   但就是疯了……也必须撑下去……   “严军师,严侍郎,大王正在唤你,你快一些去吧!”   “好,好……”   严庄加紧了几步,心里却是更为担忧。过去,他是巴不得安禄山看重,但现在,他更希望自己被安禄山忽视。   如他所料,被暴怒的安禄山鞭挞了一番之后,他才算脱身。安禄山打完他,似乎是出了口气,便回营帐中去休息,严庄一拐一拐准备离开,却看到李猪儿同样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   两人相对一望,不禁同含热泪。   “猪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近来大王的情形,当真是不对啊……”   换了以往,严庄绝对不会这样和李猪儿说话,但如今不得不如此。李猪儿身为安禄山最信任的近侍,恐怕是最清楚安禄山变化之人。   “大王身体出了问题。”李猪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大王体躯肥硕,这两年连骑马都困难了,更莫提领兵打仗。上次在叶畅宅中,他被面粉妖术炸倒,除了面部受伤之外,身体也颇不适,背上更是生出了恶疮……”   “什么?”严庄听得这大吃一惊:“为何从未听大王提起?”   “大王不准提,他砍了那么多的御医,并不是只为了大郎君……而且,而且还有一事……”   李猪儿有些吞吞吐吐,严庄心中发急,厉声道:“都这情形,你我明日有没有性命在都不知道,你还隐瞒什么?说,说出来对症下药,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说出来,那就不等叶畅来,我们的脑袋就没有了!”   李猪儿咬了咬牙,也下定了决心:“大王如今看东西有些吃力,大约是受伤的缘故,看得都不清楚,此事别人不知,唯小人知晓。”   严庄心里登的一跳:难怪!   丧子之痛,恶疮之困,失明之忧……这么多东西混在一起,安禄山难怪会变得脾气暴躁反复无常。   而且这些症状,也让严庄更是忧心:若是消息传出去,原本就已经隐隐分崩离析的军将之心,只怕立刻要涣散了。   崔乾佑败而不归,张忠志去而不返——这两件事的发生,象是开闸放水一样,让安禄山部下人心都骚动起来,而安禄山日益恶劣的脾气更是为这种骚动火上浇油。这几日安禄山借故已经诛杀了数名大将,眼见着叶畅大军将至,双方就在这三天之内会发生大决战,安禄山部下的某种躁动更加明显了。   甚至严庄自己,就亲眼见到一些忠于李隆基的官员,出入于安禄山部将的营帐,这些人来做什么,不问可知。他也曾考虑过检举揭发这些将领,但一想到安禄山现在的脾气,只怕立刻会下令杀人,这样一杀,不等叶畅来打,安禄山的部下将领只怕都要失去一半了。   更何况,严庄自己的营帐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来试探。   当初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决战,双方部下多有书信使者往来,这种事情很正常……严庄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若有退路,严庄也想另做打算了,但是他很清楚,身为安禄山的谋主,他是罪魁之一,而且他是文人,李隆基与叶畅可能容得下那些粗鲁野蛮的武将,是绝对容不下他这样的阴谋家。   “你好生照顾大王,有什么变化,速速告诉我。”琢磨了好一会儿,严庄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道:“三日之内,便要与叶畅决战,一切都等这一战之后再说!”   “这等情形,严先生,你也给小人说句实话,咱们可能胜么?”   李猪儿的话让严庄哑口无言,此时此刻,大约除了安禄山之外,没有谁会认为他们能胜吧。   “若是不能胜,严先生须得早做其余打算……”   严庄低头苦思,还能做什么打算呢,他还有什么计策,能够改变如今的局面?   依着他的意思,就是退回长安,甚至退回洛阳,控制住潼关天险,与叶畅进行对峙。哪怕长期来看,这种对峙对安禄山仍然不利,但总好过现在这样危险之局。   若能与叶畅东西对峙,乘机吞并辽东,控制住叶畅的经济命脉,那么或许还有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但安禄山不会同意的,他出长安来,原本就是为了与叶畅决战,此前他甚至考虑过哥舒翰的主力全部加入叶畅部下,因此动用了十余万人的大军,却不曾想,叶畅无中生有,弄出了十余万多军来,而且哥舒翰在得知自己派出的前锋裴冕竟然是李亨埋下的暗棋之后,更是星夜兼程,据斥侯说已经在两日前抵达雍县,向李隆基伏地请罪,李隆基并未过多斥责,只是让他去叶畅军中效力。   这就意味着,叶畅的实力又增加了。   既然不能战胜,唯一的办法就是先退,只是以安禄山如今的脾气,想要立刻劝退他,只怕不易。   “大王要用田承嗣为前锋,与叶畅会战。”   “什么?”严庄一愣,这个消息,又是他所不知的,方才安禄山只是鞭挞他,对于如何应对,却是守口如瓶,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安禄山对他的信任正在迅速减少!   “有崔乾佑、张忠志之教训,大王还敢用田承嗣?”   “田承嗣全家老小,都在大王手中呢。”李猪儿有些幸灾乐祸地道:“除非田承嗣不要家小的性命,否则的话,只能乖乖的……大王已经暗中派人回去,令将所有人的家眷都取来,严先生,你家也不例外!”   严庄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了一下,他面色发白,想要骂,却不敢骂出口。   安禄山此举也是不得已为之,但是他采用这种计谋,却根本没有与严庄商议,分明就意味着他对严庄的智计已经很不信任。以安禄山现在的脾气,严庄只要失去他的信任,那么……   所以必须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挽回信任!   严庄魂不守舍,与李猪儿说过话后,不由自主就走出了大营。几个亲兵护卫之下,他正准备登高远眺,却看到长安方向,有数骑飞驰而来。   他停住脚步,等那些骑士到得面前问道:“汝等何许人也,为何来此?”   “原来是严侍郎,奉吉大夫之命,从长安送信而来。”来人认得他,慌忙下马行礼道。   严庄听得“吉大夫”,心里突然一动,伸出手道:“将信与我,我替你转呈大王。”   那信使不疑有它,将信奉上之后,严庄让他在营前等候,自己回到大营之中。但并没有先去寻安禄山,而是回到自己营帐里,瞧了瞧并无火漆密封,便直接将信拆开。   吉温的信里主要是公事,长安城中的一些人事安排,各地的兵粮输送,还有外地军事情形,特别是洛阳那边的军事调动。但严庄还是在这里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果然,果然不出所料啊……”   看到那一段内容,严庄仰天大笑了三声,精神一振,然后快步去见安禄山。   安禄山听得严庄请见,本来是不想见的,但想到方才才鞭挞过对方,对方此时又来,必定是有什么要事,便还是召他入内。这也算是安禄山给予严庄的最后机会,若是严庄不能打动他,此后就更会冷落吧。   “大王,长安有事!”严庄一句话就让安禄山跳了起来。   “长安?吉温不是在那儿么,庆恩也在那儿,我又留了两万忠心军队,能出什么事情!”   “大王担心的事情……”严庄将信件呈给他。   安禄山自己不识字,将信又甩到了严庄的脸上,咆哮道:“你念,念!”   严庄将信念了一遍,见安禄山仍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便将其中一段重复了一遍:“大王,吉公反复说,皇帝连日宴请诸将,赏赐金银、宅邸、宫娥、锦帛!”   “你是说?”   “大王在前方替他打天下,他在后方挖大王的墙角!”严庄严厉地道:“而且,吉公一向谨慎多智,他都反复提起此事,只证明一点,他也察觉到不妙了!”   若说此刻,还有谁能让安禄山信任,恐怕就是吉温了。其实吉温若在安禄山身边,只怕还不会有这种信任,正所谓远香近臭,隔得远了,反倒是让安禄山念着他的好。   故此,严庄拿吉温当幌子,让安禄山真正重视起此事来:“我留下的可都是忠心耿耿的部将……”   “崔乾佑与张忠志,岂不对大王忠心耿耿,可如今还不是自有打算?”严庄道:“况且,为大王效力,图的是荣华富贵,可是大王能给的荣华富贵如何比得上皇帝给的荣华富贵?”   安禄山面上杀气一闪,然后用狐疑的目光看着严庄:“你是说,他们有意投靠李亨?”   “即使如今还没有这个意思,可李亨反复拉拢,许以富贵,大王又长时间在外,哪有不动心的?他们与卑职不同,卑职并无兵权,亦无勇武,不依附于大王,便无安身立命之资,他们有兵有勇,何愁没有地方效力?”   自古以来,要进谗言,都是一个路子。严庄这话说出之后,安禄山顿时暴怒:“他们敢!”   “大王,长安城中的那位皇帝只要有兵将帮他挡着他那老爹就可以了,至于这兵将是姓安还是姓别的,他可不在意。而且大王动身之时大杀特杀,当时他派程元振来,分明是准备喝斥大王。芥蒂已生,不可不防!”   安禄山面目狰狞,怒意越来越甚。   他是打惯仗的,自然明白,他与叶畅的交战,绝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彻底分出胜负,很有可能要在京畿到关内的地方反复拉锯。而在这种僵持过程中,若是后方不稳,出现什么动荡,那他在前面还怎么打仗?   “依你之见?”   “大王,此时情形已然明显,天下诸镇,有几人派人来见李亨,承认他为大唐天子?莫说诸镇,就是诸道、州郡长官,又有几人承认李亨为皇帝?大王留他,原本是想借其号召之力,如今来看,不但借不到其号召之力,此人逼父谋逆,天下唾弃,反而连累了大王!”严庄道:“大王,既是如此,不如换个天子吧……”   “换个天子?寻个李家的年幼小辈,免得坐在御座上胡思乱想……这倒是一个主意。”   “不,为何要换个李家的小辈,天子之位,德者居之,兵强马壮为之耳!大王如今兵强马壮,何不称帝,再与哥舒翰、叶畅等互相称帝,分了这李家江山,有何不可?”   “我称帝?”   安禄山愣了好一会儿,就是胆大狂妄如他,也不禁被严庄的这一建议吓住了。   他不是没有谋逆称帝的野心,但现在这种野心还只是萌芽,而且他总觉得,天下人心尚未完全背弃大唐,此时称帝,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你要害我?”他蛙眼一翻:“此时称帝,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李家子弑父弟杀兄的事情难道少了么,大王此时称帝,取而代之,再挑起边将各自称帝称王,则李家再无号令天下之力。大王雄据京畿、河东、河南北道,进图都畿、河南南道、淮南道与河西,成则万世帝王基业,不成难道还能比如今的情形更差么?”   第483章 棋遇对手将对将   田承嗣的眼中闪烁着凶芒,他盯着前方,然后侧头问道:“是王羊儿还是善直?”   叶畅身边大将中,他们最熟悉的是南八与罗九,毕竟在辽东双方对峙多年,而且彼此都下过绊子争斗过,知道这两人极度不好惹。但南八与罗九如今都是独当一面,并未来到长安,接下来他们听说过的就是善直与王羊儿。这二人以勇猛著称,一直跟随在叶畅身边,倒不曾听说他们有独当一面之机会。   “都不是。”斥侯喘着粗气道:“看旗号,当是卓君辅。”   “无名小辈,也敢来送死!”田承嗣喃喃说了声,但他明白,这并不是小看对手,而是为自己打气。   双方都有十余万部队的情形下,不可能是在一个地方开战,整个战线势必会拉长,然后是一连串的试探、寻找对方的薄弱点,再在某一点上进行突破。   田承嗣成为安禄山所选择的突破者,也就是市井评话所说的先锋,而他的对手卓君辅,就是他的突破目标了。   “卓君辅胆大,置营于平地,当真是不知死活。”在观察了一番对方的营寨之后,田承嗣笑着回顾左右:“这也难怪,听闻此人乃是叶畅旅顺书院的弟子,纸上谈兵之辈,虽有些才能,终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   “将军,让我去试一试这卓君辅,今夜夜袭?”他部下一将道。   卓君辅在叶畅部下中确实不算太出名,但也并非田承嗣所说的无名之辈,至少在都畿道平乱之战中,他的表现就可圈可点。田承嗣方才有意贬低他,实际上却还是有几分忌惮,听得“夜袭”,心中一动:“好,今夜便去袭他试试!”   夜幕很快降临下来。   田承嗣为先锋大将,自然不会亲自去袭营,而是委派了一个心腹悍将,夜中带着五百骑去袭,自己则点齐大军,随时准备接应。两军相距不过是数里之地,夜袭的部队出发不过小半时辰,便听得那边杀声大起。田承嗣一听那声势,便皱着眉道:“不好,贼人有准备!”   他下令前去接应,没有多久,便遇到了败回来的夜袭部队。如他猜想的那样,卓君辅果然是有所准备,他的夜袭部队虽然谨慎,却还是中伏,逃回来的只有数十骑,其余都被擒杀干净。   手下诸将不免有此专头发颤,叶畅部下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也能让他们吃这样一个亏。田承嗣细细问了那边的反应之后,反而是不怒而喜:“好,好,这卓君辅被叶畅委以重任,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此次获胜,心中必然骄矜——传令下去,回营暂歇,待丑时再去夜袭!”   “还要夜袭?”部下吃惊地道。   “正是,想来卓君辅必然不会料到我在吃过一回亏后还要夜袭,即使此次夜袭再不成,也可以让其疑神疑鬼,无法休息!”   听得田承嗣这样说,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点头称是。   田承嗣自己心中却不象口头说的那样有底气,他这个先锋将,原本就不是自己愿意当的,崔承乾张忠志之后,才是他,而且他肯出力死战,原因还在于他家眷已经被安禄山扣住为质。与底下的这些部将不同,他知道安禄山的计划,安禄山已经改变了主意,准备回长安扼险而守,但怕叶畅追袭,故此让他打这一仗——胜亦无功可赏,败不过是早些回去罢了。   丑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之际,田承嗣终究还是想夜袭获胜,至少回去到安禄山那儿好交待一些,故此令人不得举火,只是借助一轮弦月的微光,布裹马蹄,口中含枚,小跑着前进。出发没有多久,一阵风刮过来,云将月光遮住,周围一片黑暗,众人只能勉强分辨道路向前而去。   “将军,这云好,我们虽然难走了些,但是叶贼军更不会防备!”部下纷纷称这朵遮月之云乃是好兆头。   “休要说话,咱们继续,擒了卓君辅正好朝食!”田承嗣也觉得颇为幸运,笑了一笑后下令道。   他治军严谨,在安禄山部下中是出了名的,故此万余部队前进,竟然没有什么声响。行了小半时辰,估计到了两军军营中途,突然间,又是一阵风刮过,月光再度显现出来。   这一显现不要紧,却将田承嗣部前锋吓了一大跳。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不过数十步之处,黑压压的一大片的人,全部是敌军!   田承嗣所处位置也比较靠前,又骑在马上,自然能看到那边突然显现出来的敌军。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中计了,但当他发现对方军士也明显一滞,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顿时明白,自己是与卓君辅想到一块了!   他琢磨着第二次夜袭会出乎卓君辅意料,卓君辅同样琢磨着自己在被袭之后反袭过去同样出人意料。结果双方的打算一致,而且选择的袭击道路也一致,这样的巧合,又被天公弄到了极致。   “杀!”   既是如此,夜袭就变成了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   田承嗣对于自己的部下有十足的信心,这些可都是在边关征战厮杀多年的精锐,其中不少还是悍勇的胡族!   田承嗣命令下手,他的部下蜂拥而上,冲向敌人。   “我征战厮杀多年,经验远非卓君辅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儿可以比拟,乘着他尚未反应过来,我先下令冲杀,待他回过神来时,阵势已乱,士气已……”   田承嗣心中如此料想,可想到这的时候,他眼睛一突:“怎么可能?”   就在他的部下冲出的同时,对面的卓君辅部也同时冲了出来!   而且,卓君辅部冲杀之时,布的并不是唐军常布的五花阵,而是一种方阵,比起田承嗣的军阵更为密集。这并不让田承嗣太吃惊,让他真正吃惊的是,对方临时应变,却还能将这个阵势保持得非常好。   “叶畅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精兵,否则老皇帝岂能容他,他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人……哥舒翰手下虽然以勇猛著称,这些也不当是!”   不容田承嗣多想,两军已经沉重撞在了一处。   单论个人武勇,卓君辅部下中少有能比得上田承嗣部下的,但是他们即使是在混战之中,阵列依旧有序,其纪律性就远胜过田承嗣部下了。故此田承嗣放眼望去,惊讶地发觉,虽然双方的人数相当,但在任何一个局部战场,敌方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优势。   双方激战了足有半个时辰,伤亡都是甚重,见此情形,田承嗣已经萌生退意,但是如此胶着状态之中,他便是想退,也轻易退不得。   “既是如此,那便死战——反正打成这模样,回去之后没准大王也要我性命!”见情形不妙,田承嗣也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心念一动,便看了看身边亲卫,大叫道:“生死存亡在此刻矣,诸位,与我一起杀敌!”   “杀敌!”他身边诸人挥动着武器齐声怒吼。   几乎与此同时,卓君辅也在向身边众人道:“我等自旅顺书院出来,旁人只道我们是纸上谈兵之辈,田承嗣乃安禄山帐下骁将,今日诛之,扬我旅顺书院之名,正其时也——此事,有死无生,进则光荣而活,退则屈辱而死,我当在前,诸位兄弟随我来,杀!”   双方主将都对战事的胶着不满意,他们都不想将这一战变成彼此不断流血的绞肉机,因此干脆地选择了将所有力量都投入进去,准备一举定胜负。   不过双方还有所不同,卓君辅冲杀之际,见对方后阵也在前移,心知两边又采取了同样的决策,这样一来,战事会更为惨烈。他有急智,心中一动,便拉着身边一卫士道:“去让掷弹兵扔几颗手雷,然后虚张声势,说是掷弹兵来援了!”   那卫士闻此令便离阵而去,自有别人补上他的位置。卓君辅引着军士冲上前线,恰好又与田承嗣部撞上,双方呼喝厮杀,难解难分。   这种激战,每一刻都象一天那么漫长,只是很短的功夫,卓君辅就已经满头大汗,身上也到处是血迹。眼见自己周围亲卫死伤越来越多,他心里也越来越急:这些亲卫相当多都是来自旅顺书院,叶畅完全是当宝贝一般教大的,原本是不允许他们上战场,只因为众人苦苦相求,这才有了如今的机会。他们每个人所学都甚为丰富,条件许可便可以独当一面,若都死在这里,他就算胜了,也没有脸面回去见叶畅!   “怎么还不响,怎么还不响?”   他很清楚,这等僵持之中,哪方先撑不住,就意味着哪方的大败。但双方意志力相当,斗志同样高昂,唯有出其不意地事情发生,才有可能动摇敌方士气,让对手生出退缩之念。   “卓君辅何在?”田承嗣在己军护卫之下,反复大呼。   他也明白,必须要有一些出其不意地事情,才能让己方获得胜利。战况到如今,他已经把安禄山军中的一切勾心斗角都抛在了脑后,唯一想的就是获取最终的胜利。   他能想到的出其不意的事情,就是斩杀对方的主将。他已经判断出,己方在武勇上更胜一筹,既是如此,他亲带悍勇的亲卫,突入敌阵之中,斩杀对方主将,绝非不可完成的任务!   “在那边,在那边,那就是卓君辅!”   正酣战之际,突然有人发觉了卓君辅的将旗,对田承嗣叫道。   卓君辅的将旗离田承嗣并不远,此前战局太乱,天色又黑,所以他才一时未见,如今看到之后,田承嗣觉得自己眼珠子都红了起来。   离他只有……不足百步!   若不是不知谁点起的火,他还看不到这布将旗!   “攻,杀了卓君辅!”田承嗣厉声喝道,一马当先,便向着卓君辅所在的位置杀了过去。   他猝然突袭,又身先士卒,而且扑向的是主将所在之处,唐军顿时有些乱了起来。加上他身边亲卫又都是选得军中悍勇之辈,故此短时间内竟然势如破竹,直接杀进了数十步,距离卓君辅所在的位置,已经不到五十步!   田承嗣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将旗之下的人影中,似乎就有卓君辅,他手执马槊,正在刺击那些接近他的零散叛军。   “杀,杀,杀!”胜利在望的感觉,让田承嗣热血澎湃,他奋力大叫。   卓君辅也发现敌军的异动,从己军的退后可以看出,有一支十分精锐的敌军,正全力接近他。对方当然不是来和他拉家常的,分明是发现了他这个主将的位置,前来取他首绩!   “事急矣,当抛开一切,有死无生,方能死中求活!”他心念一转,挺槊指着这个方向:“往这杀!”   他身边只余百余人,其余不是阵亡就是在激战中失散,但随着他一声令下,这百余人,尽数向着田承嗣方向冲来。   敌军虽众,那又如何,槊锋所指,便是军令!   卓君辅部虽是骁勇,直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动摇,但是到这最关键时刻,还是屈居下风,被田承嗣带着兵不停突破,一直突到了卓君辅这里。卓君辅周围的军士挤在一起,以盾和长矛相护卫,双方再度进入残酷的胶着状态。   “该死,这些纸上谈兵的家伙也这般难缠……不管了,你们准备,喊已杀了卓君辅!”田承嗣见再进寸步都难,他向着部下道。   黑夜之中,只要他们喊出声来,谁知道是真是假?对方虽然纪律严明死战不退,但是在如今的混乱下,他们只能听到这边杀声,却无法用肉眼来分辨真假!   “轰轰!”   田承嗣话音刚落,就在这时,卓君辅期待已久的爆炸声响了起来,虽然只是两声响,却震得喊杀声一停。   紧随着这手雷的声音响起的,是呐喊声:“掷弹兵来援了,掷弹兵来援了!”   “掷弹兵!掷弹兵!”   叶畅部齐声欢呼起来,随着这欢呼,他们的士气高涨,而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安禄山部士气大沮!   在长安城内,掷弹兵可是杀出了威名,虽然安禄山部将们现在也知道掷弹兵有种种缺点,但就如田承嗣所想,这一片混乱之中,谁会想到这些缺点?   第484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田承嗣只觉得胸口发闷,气血翻腾,又不知被哪儿伸来的一根马槊捅了下,虽然因为有甲胄护着,并未穿透,却也禁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他很清楚,对方定然是虚张声势!   关于掷弹兵的研究,安禄山部已经做得非常透彻,在刘骆谷的努力之下,他们对掷弹兵的数量、装备,都有所了解。   叶畅手中,总共只有二百余名不足三百名掷弹兵,他们的手雷数量有限,因此必须集群使用。若真是掷弹兵来了,方才的爆炸声,应当是连绵成一片,而不只是单纯的两声!   “而且掷弹兵在这种混战中根本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敢乱扔手雷,否则敌我难分,他们就是出现了,也正是消灭他们的最好机会!”   这些道理,田承嗣都懂,但是他懂,他手下的军士却不懂!   他的部下中,不少都参与过除夕夜的政变,甚至吃过手雷的苦头。那些没有在战场上亲身体验过火药武器厉害的,也从同伴那里听到了许多夸大其辞的传闻。安禄山与田承嗣等虽通兵法,却没有将敌我优劣分析做到每个小兵头上去的想法——倒是叶畅在旅顺书院的将略班中有这个要求,让最普通的士兵也知道敌我的特点。   这种情形之下,听得两声手雷的爆炸和敌军的欢呼,田承嗣部下无一例外,都生出畏惧之心。而叶畅军则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战局顿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田承嗣心中暗恨,他就是晚喊了一句!   眼见己方再无战意,纷纷掉头逃跑,而敌军则是士气如虹,呐喊着掩杀过来,田承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家人在安禄山手中,这样大败回去也是一条死路,因此他挺刀不退反进,厉声喝道:“卓君辅,田承嗣在此,可敢与我一战?”   一片呼喊声里,他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传不到卓君辅耳中。田承嗣的亲兵都已经丧胆,除了十余个忠心不二的尚随他向前厮杀,其余都败退下去。转眼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包围,他又大叫了一句,但换来的仍然不是卓君辅的回应,而是更多的唐军。   几乎就是两个呼吸之间,田承嗣便被一群唐军所淹没了。   他不知中了多少刀枪,身体从马上跌落,还没有落地就被人摁住割下了脑袋。   “我莫建取了田承嗣首绩!”一个唐军举着田承嗣的脑袋大叫道。   “田承嗣已死,田承嗣已死!”   唐军的呼声顿时变了,不再是说掷弹兵来援,而是田承嗣已死。听得这呼声,叛军最后一些敢战之辈也丧了胆。   无人约束的败退,就是一场屠戮。   而且战到此时,天边已经隐隐出现了一道白光,道路人影影约可见。卓君辅不是一个见好就收的人,他见已方大胜之势已成,转头便派了人去向叶畅报喜,自己驱兵继续追赶。   这场追杀,从黎明追杀到了中午,足足追出二十余里,不仅仅是田承嗣部溃败,田承嗣之后安禄山派出的两支接应人马,也为败军所裹,一起败了下去。   等卓君辅兴尽收兵之时,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军一边埋锅造饭,一边相互吹嘘着自己的战果,而卓君辅也连叫痛快,召来亲卫以汤代酒相互庆贺。正热烈之际,听得有人道:“鼎臣,今日你辛苦了啊!”   卓君辅本来坐在块石头上,听得这声音顿时起身行礼:“郎君,你怎么来了!”   “听得你大胜之后穷追不舍,便来接应你,不曾想你打出这么一个漂亮胜仗!”叶畅也是按捺不住喜色:“听说斩杀了田承嗣?”   “正是,对了,那个莫建,把你的宝贝拿出来给郎君看!”   名为莫建的一个小兵得意洋洋地举起一个首绩,砍了田承嗣的脑袋之后,他就一直带在身边,就连长官让他献出来都不干,只说要献与叶畅。   “这就是田承嗣?”叶畅看了看那血迹斑斑死不瞑目的首绩,又看了看那小兵:“我瞅着你有些眼生……你原是筑路工人?”   “是,郎君,我三年前应募成了筑路工人。”   “字可认得了?”叶畅见他得意洋洋的模样,又问道。   “在夜校里学了,我如今能认得一千二百余字!算学能做到两位数乘法!”   叶畅对于筑路工人的重视举世皆知,甚至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嘲笑他,说他不是在培养筑路工,而是在培养秀才。筑路工人大多都是些家境贫苦无所依靠的破产农民子弟,叶畅令人教他们读书识字,还以极为严格的纪律要求他们,对于他们身上沾染的一些恶习,都是从根子上进行去除。   在某种程度上说,那些嘲笑叶畅之人说的是,叶畅对这些筑路工人的期望,原本就不逊于后世对秀才的期望。他们是叶畅培养的种子,有朝一日他们将会撒出去,在华夏疆域的各个地方结出硕果。   “好,好,田承嗣的首绩是不小的功勋,再多读些书,然后去考旅顺书院将略科。”叶畅拍了拍那莫建的肩膀:“到时我去旅顺书院将略科授课,在那儿等着你!”   莫建闻言大喜,挺起胸道:“郎君放心,我一定考上!”   旁边的同伴都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有人心里还暗暗嘀咕,这厮就是运气好,手脚快,当初那么多人一起杀死的田承嗣,他眼尖先抢了首绩,竟然捞得这般好命!   “现在可以将你的宝贝交出来了吧?”莫建身边的军官笑着道。   得了叶畅的认可,莫建总算愿意交出首绩了,见他喜滋滋地拎着脑袋去交,叶畅不禁笑了起来。   “田承嗣已死,安禄山这一仗就打不下去了。”回过头,叶畅对卓君辅道:“若安禄山聪明,此时就该退军。”   消息很快就传来,得知田承嗣败亡,战线已经被叶畅撕开,安禄山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只留一部守卫武功县殿后,主力调头,向着长安返回。他的部队还没有回到长安,叶畅大军便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也消灭掉了。   “不愧是叶公!”   “看来陛下用不着去蜀地,只要在雍县暂时驻跸,再等个几天,便可以回长安了!”   这消息传来之后,雍县一片欢腾。李隆基的御驾如今就在此地。   原本李隆基是准备去蜀地的,但在裴冕之乱后,李隆基便不再信任那些前来迎驾的边将,包括哥舒翰来请罪,也被他将人留下却将兵打发给了叶畅。如何避入蜀中,他还在与众人商议,却不曾想商议尚未出结果,叶畅就已经打退了安禄山。   听得众人都这样夸耀叶畅,李隆基虽然笑,神情却有些落寞。   他的伤心是难免的,长安城中传来的消息,安禄山对宗室大加屠戮,可以说十不存一,他本有数十子女,除了乘乱逃出城的少数之外,几乎都为安禄山所斩杀。剩余数人,也是与李亨关系极佳,反倒与他这个父亲比较冷淡。虽然说天家无情,他对子女更是没有太多的情谊,但这种下场,还是让他心寒。   让他更烦恼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他身体还算好,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没有让他垮下来,但他自己却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就算还能再撑几年,可终究不能很好地履行天子之职了。谁为太子,继承大唐江山,便是一个大问题。若是叶畅是他的儿子,那自然一切好说,继承帝位顺理成章,可叶畅并非王子,他身边又没有一个能够服众的儿子,这样下去,主弱臣强,就算叶畅无心谋逆,也不是君臣长久之计。   现在他对叶畅的忠诚并无多少怀疑,却不能不考虑将来的情形。   “陛下,若是叶公收复长安,当受何赏?”他正思忖着,却听得有人在说话。   说话的是韦见素,他这个临时的宰相,当得还算有滋味,自然想要长久当下去。但如今这情形,叶畅肯定是入相的,至于是独相,还是与他二相,则尚待商榷。如今看李隆基欢喜,他便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如何封赏叶畅,还不如说是探李隆基口风,到时如何安排自己。   “我欲封叶畅为亲王。”李隆基缓缓道:“位在诸王之上。”   众人的谈笑顿时中止,一片愕然之色。   大唐不是没有异姓封王者,但大多都是郡王,异姓封为亲王者,少之又少,众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大唐初建时曾封杜伏威为吴王,只不过其晚景凄凉,“误服”药石而死,还在死后被栽上了谋反的罪名。   并非诸将胡思乱想,而是李隆基突然要封叶畅为亲王,让众人不得不如此想。要知道,此前李隆基对叶畅还是诸多猜忌。   见众人都冷了下来,李隆基又徐徐道:“朕在想,是封他为代王或者辽王,并以辽东一地为封地,再将云南为寿安之嫁妆?”   众人面面相觑,若真是将叶畅视为杜伏威,应当将之拘入京中,不使之回到旧地。但从李隆基的口吻来看,他不仅不欲将叶畅留在京中,还有心放手让叶畅去施为。   “此事当由陛下圣断,叶公功大,凌烟阁上当有其像!”   韦见素这次反应得很快,他开口道。   “那是自然……拨乱反正之功……”李隆基喃喃说了声:“诸位可以开始筹划归京事宜了。”   说完之后,他挥袖示意众人退下,待众人都离开之后,他看了看在自己左右的高力士与陈玄礼,苦笑道:“若是上古之时,朕理当禅让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此语传出去,乃是欲逼叶畅谋反!”高力士大惊失色,跪倒在地道:“叶畅对陛下之忠,天日可见,陛下简拔之于草莽之间,亦是天恩浩荡,陛下何出此言!”   听得高力士都有些语无伦次,陈玄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却是不发一言。   自从马嵬之变后,李隆基虽然还算信任他,但陈玄礼自己觉得不自在。他确实是借助马嵬之变,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死鬼杨国忠身上,可是那些算计,终究是对李隆基造成了惊吓。哪怕当时李隆基没有意识到,哗变的禁军背后乃是他主使,现在只怕也早就明白过来。   故此,陈玄礼此刻唯一所求,就是李隆基不要追究他的旧过。   “高翁起来,起来,朕此语乃是真心话……朕失德,故此诸子不肖,不是李亨这样不孝不忠之辈,就是永王这样志大才疏之人。叶畅有功于社稷,如禹治水而有天下,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玄礼心里冷笑了一声,李隆基口中说理所当然,心里却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否则他就应当公开下诏,而不是只对着他们两个亲信唠叨。   “陛下尚有子嗣,只需择其贤者立之,叶公必倾心辅佐,君不忌臣,臣不背君。”高力士恳切地道:“陛下,国逢此难,正是陛下精进有为之时!”   “这些年朕太过依赖李林甫、杨国忠,已经不再能精进有为了。”李隆基叹了口气道:“自古名臣,唯诸葛亮可与叶畅并论,朕若有所不测,必亦留遗嘱,若子孙可辅,则叶畅辅之,若子孙不肖,则叶畅取而代之!”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玄礼也只能出言劝了几句。他与高力士初时都觉得,这是李隆基又在虚伪了,但劝了好一会,发觉李隆基虽略带悲戚之色,却神情认真,看起来方才那番话,竟然是出自真心!   见他如此,高力士只能岔开话题:“安贼败北,想来天下诸镇不会再继续观望,不过,经此一役,京畿残破,百姓困顿,圣人还须思量,如何帮助百姓度过难关。”   “此事自有宰相处置,朕但垂拱而治。”李隆基苦笑起来:“以前朕可以治国时,却信任李隆基与杨国忠,如今朕已衰朽,神不守舍无心治国,却有这么一堆事情……”   见他又变得伤感,高力士心中闪过一丝不祥之感,他看了一眼陈玄礼,发现这厮又开始装哑巴,心里微微有些恼怒,当下道:“圣人,何不请玉真长公主与寿安公主来陪圣人说话?”   李隆基点了点头,便要召这二女来,就在这时,外头却传来喜滋滋的禀报之声:“驸马独孤明、杨说求见陛下!”   听得这二人,李隆基顿时欢喜:“快快,让他们进来!”   第485章 言者有心闻有意   对一个家庭突生变故的老人来说,失散的家人来见,实在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这甚至可以让他忘记此前的一些不快,忘记自己曾经的偏心。   信成公主驸马独孤明、建平公主驸马杨说,当年在香雪海得罪了杨氏,后来屡遭杨家姐妹谗言,甚至险些被将女儿远嫁转眼就叛乱了的契丹与奚和亲。可以说,李隆基一直是不待见这二位驸马的,但是现在则不然,两位驸马来见,让李隆基异常欢喜。   随两位驸马同来的,还有不少亲贵,只不过都是以往受到冷落的那群,手中并无实权,又不得李隆基欢喜,故此大伙就抱成团儿。当初叶畅经营安东商会,投资最为积极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各地开办的各种工场作坊矿山大种植园,他们也十分热衷于此。   这十年来,他们闷声发大财,而且与别的权贵置宅京中不同,他们虽然在京中也置产业,但主要产业还是在外地。所以此次长安之乱,京中权贵损失惨重,他们相对来说反倒是受损少的。   人没事,钱没少,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就是天大好事。   “你们是说……”   “正是,我们愿献一百万贯与朝廷。”独孤明身为这些宗亲贵戚的领袖,在见过李隆基,叙了一会儿别后之意,便奉上一个折子,高力士转呈李隆基,李隆基看过之后吃了一惊。   思念朝廷艰难,身为臣、婿,献纳百万贯钱以充行在之用……   夹在折子里的,还有一张百万贯的飞钱,这加盖了大小十余个印章的飞钱票据,只要提前一个月通知,便可以在一个月后取出其中一半也就是五十贯,再一个月后又能再取出另一半。若无足够铜钱通宝,则以金银折抵。   即使长安沦陷的情形下,以李隆基所得到的情报,安东银行的飞钱除了在最初三天发生挤兑,接下来就稳定,甚至比起平时更加稳定。毕竟战乱之中,带一张纸走和带一堆铜或帛走,哪个更为方便更易隐藏是谁都能想得到的事情。   这一百万贯的飞钱,对仓皇出逃的李隆基来说,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如何使得,你们也受损不小……”   “我等能够赚取这些钱,最大的倚靠便是朝廷的支持,若无圣人让我等放手施为,哪来这些钱?如今国家动荡,处处要钱,犒赏士卒、奖励忠贞,这些钱总不能让叶公来出,朝廷与陛下不出,谁出?”独孤明说到这里,诚恳地道:“臣愚驽,原先并未想到这么多,叶公提点之后,臣才明白。”   又是叶畅……   李隆基听得这里,很有些无语。   这次叶畅一路掩护他,但在金钱上对他的支持并不多,李隆基初时只道是战争中需要花钱,而且商路断绝,叶畅的收入也极大减少,故此并没有细想。现在看来,叶畅不是不给钱,而是要借着独孤明等人之手给钱。   叶畅的目的,仍然是谨慎自持,不令他生出以财收买人心之念。想到叶畅苦心积虑不过就是维护君臣关系,李隆基心中的感动,几乎要为之落泪。   他可不是从小就无忧无虑的太平天子,只是这些年养尊处优,让他渐渐荒怠政事,却并不意味着他看不懂人心人性。叶畅能做到这一步,再与太子、永王等一对比,高下立判。   “只恨叶畅非吾儿也,若叶畅乃吾子,此时吾立刻禅位于他,则再无忧矣。”他感慨地说道。   独孤明等诧异地对望了一下,没有想到李隆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高力士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方才他就劝谏过,这种话是不能说的,说出之后,就是叶畅没有什么心,别人也难免记下,等到有用的那一天,这句话要么就是叶畅纂位的依据,要么就是新君治叶畅罪的根源。   “如今朝廷既然有钱,请陛下先将扈从侍卫的赏赐发放了,扈从侍卫抛家弃子,随天子来此,实是不易。”陈玄礼在旁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除了扈从侍卫,前将立功将士也要先发放一些,剩余部分,待朕回京之后补足。”李隆基摸了摸那飞钱,人老了就贪财,特别是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他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然后又将那钱交给了独孤明:“朕欲令卿为户部尚书,为朕理财,这钱如何兑出发放,也由卿一并处置。”   独孤明愣了一下,这可就是一百万贯换来了个户部尚书之职。   换了十余年前的他,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放到现在,他却觉得有些棘手。   他苦笑道:“臣乃圣人之婿,为君父分忧,乃是臣之本分,若是臣真为户部尚书,恐有以钱买官之非议……”   “卿自问能做好这个户部尚书么?”李隆基问道。   独孤明想了想,他为人原本就不笨,这十年来没有圣宠,息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专心用在赚钱上,跟着叶畅倒是学了不少理财的本领。他自问虽然是比不上叶畅,但只要从叶畅那儿借几个得力的人手,比起杨国忠之流那是要远远超出了。因此他道:“臣虽愚钝,但这些年随叶公开矿办场建农庄,亦颇有一些心得,比起杨国忠之辈是要强的。”   “那就成了,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国家有难之时,正需要汝等尽力。不仅是你,杨说吾婿亦当有职司。”李隆基缓缓地道。   他都说到这种程度,独孤明、杨说等也不好再拒绝,不过这二位驸马乃是大起大落过的,倒没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二人对视了一眼,口头上应允下来,心里却在琢磨,这种事情,必须与叶畅商议,征求叶畅的意见。   不一会儿,玉真长公主与寿安都来了,众人彼此都是亲戚,再见之后,自然少不得一番唏嘘。玉真长公主看到来的贵戚足有二十余位,都是在杨氏得宠时不得意者。她不免心中暗暗感叹,这些人因为不受李隆基宠爱而避开了除夕的政变,当真是因祸得福。   不过她旋即惊觉:这也太巧了吧。   这些幸存下来的贵戚,几乎全部都与叶畅关系密切,当初叶畅与杨国忠相争时,他们可是没少帮叶畅造声势!   他们毫无例外,都是在过年前一段时间离开长安,有到南山别业中去“静心”的,有到外地庄园去“巡察”的,也有干脆就是“养病”的。当然,不是说落入安禄山手中的贵戚当中,就没有与叶畅亲善的,可细算起来,叶畅在权贵中最亲近也最有能力者,竟然都能脱身。   这不可能是巧合。   不过玉真长公主经历过的风云太多,因此心里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决定私下里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兄。   大伙都有意回避一些伤心的话题,故此气氛相当热烈,渐渐也有几分长安城中贵戚满座欢声笑语的气象。他们这里欢喜,自然就有人不快了,安禄山此时已经退至咸阳,这一路上当真是大发雷霆,寻借口已经连续发作了几名将领幕僚,其中严庄最惨,几乎每日都要挨他鞭笞,如今已经骑不得马,只能伏在马车车厢之中才可以移动了。   田承嗣败并不让安禄山意外,他让田承嗣部为“先锋”,其实质是使其殿后,掩护自己大军撤回长安。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承嗣部只与叶畅军相持了一日,到夜晚便全军溃败。而卓君辅的追击又是如此干脆,让他接应田承员的部队也土崩瓦解,根本没有机会组织好第二层防御。   这等情形之下,他为了脱身,只能断尾自保。他将自长安城中征发来的十万青壮尽数留在后方,自己领着忠于自己的部下飞快遁逃,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回咸阳。   “长安城中有消息么,我军兵败的消息,有没有传入长安城?”在咸阳稍作喘息,安禄山便问起留在此地的将领。   “大王,长安城中倒没有什么新消息,我军兵败的消息也被我阻住,至少一两天内不可能传回长安。”那将领倒是极得力,立刻回应道。   “好,好……你即刻回去,说……就说……”安禄山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到当如何是好,当下烦躁地叫道:“让严庄来,快让严庄过来!”   他与严庄原本的计划中,田承嗣至少要挡住叶畅五天,有这五天时间,他完全可以从容撤回长安,并且布置好长安的防御,然后再在长安城中行事。   但现在不行,他必须用计。   严庄还没有到,倒是刘骆谷来了,他神情有些古怪,看到安禄山大发雷霆的模样,便有些迟疑。安禄山隐约瞄着一人在那儿,大怒道:“为何进进退退,莫非欲反耶?来人,拖下去,给我打!”   他不知是因为受伤还是别的缘故,视力忽好忽坏,其实并没有看清楚是谁,等刘骆谷被拖下去打向他连声求饶时,他才明白,自己叫打的是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骆谷。只是命令已下,此时他不欲更改,更不欲自己视力不行的事情为人所知,当下喝道:“刘骆谷,你是我亲信,我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却也同他们一般进退失据,坏我军令,打是轻的,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大王,实是我有军情禀报!”刘骆谷叫道:“只是见大王有事,故此不敢惊扰,并非我进退失据啊!”   “军情,什么事情?”   刘骆谷一直负责安禄山的情报系统,帮助安禄山结交长安权贵,贿赂拉拢收买,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在安禄山入京发动政变之后,他手中权势更大,虽然不象严庄一样成为安禄山的谋主,但军政人事,各方面的事情安禄山都会咨询他的意见。此时险些挨了打,不仅仅是吓得他半死,也让他颜面无光,但听到安禄山这般问,他也不敢隐瞒:“叶畅兵力来源已经清楚了,大多是筑路工人!”   “筑路工人——辙轨?”安禄山顿时明白,然后暴怒:“这如何可能,只是一些挖泥巴抬石头的,如何就能上阵打仗?”   “叶畅以退伍老兵为骨干,打散布入筑路工人之中,平时只说为了便于管理,以军纪约束,并且日常以防乱备灾为名,屡屡操演——他早有不臣之心,将这些筑路工人安排在长安附近!”   “你是说,我的百战强兵,竟然……竟然输给了一群泥腿子?”安禄山犹自不信。   这可不是热武器时代,只要短时间训练就可以练出上阵杀敌的士兵,冷兵器时代职业军士与普通百姓的战斗力相差甚大!安禄山很难想象,那些修筑辙轨道路的筑路工人,竟然在兵力相当的情形下,能将他的大军打败。   “叶畅兵力装备精良,就是普通的士兵,亦有半身钢甲、棉甲,机弩数量极多……”   “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装备的,别告诉我,那些筑路工人平时便有这些装备!”   “原本是安西、北庭二镇的装备,放在大震关武库之中,两年之前,叶畅上表请在大震关建武库,他……他又是早有准备!”   刘骆谷说到这里,心中当真是觉得恐惧,两年之前,安禄山虽然跋扈,但绝对没有发动政变之意,与太子李亨的暗中合作,也只是相互支持。但叶畅的布局,分明是从那个时候甚至更早就开始了,难道说传闻中叶畅能预知未来之事是真的?   安禄山同样意识到这一点,喃喃骂了一声,就算是刘骆谷离得近,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   此刻安禄山心里充满了悔意,但他也知道,后悔是没有用的,自从他的部下追杀叶畅起,两人的关系就休想和睦,而当叶畅到了辽东之后,双方就迟早要有摊牌的一日。故此,他并不后悔与叶畅敌对,真正让他后悔的是,从一开始,他就轻视叶畅,自以为得到杨国忠、李亨的支持,便不将已经失了兵权的叶畅放在眼中。   谁能想到,失了兵权的叶畅,其实暗中却有一二十万大军呢!   “大王,严庄来了。”安禄山心中后悔之时,却听得通禀之声。   他精神一振,如今再也回不得头,既是如此,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吧!   第486章 其时其地吾当场   “时局变幻,当真让人难以揣测。”   长安城的混乱,并没有蔓延到洛阳,这与叶畅留下的兵力有关。当政变的消息传来的当天,洛阳城里也很是乱了一回,不过转眼间,叶畅留下的兵力就上街巡视,于是那些想着乘乱捞一笔的人都偃旗息鼓,就连街头的小偷都少了许多。   杜甫舔了一下笔尖,推开窗子,看着仍然熙熙攘攘的街道,长长吁了口气。   “成了,文章成了?”   见他出来,一个报社的编辑上来问道。   “成了……半个晚上啊……”杜甫捻着须答道:“写这等文章,当真不是人干的……我要加薪才成!”   “杜公太过挑剔,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当然觉得难咯!”那编辑一边笑着一边道:“接下来就是在下的事情了……在下这就将之送到印场去!”   《民报》报社已经从长安迁到了洛阳,最初时是为了针对都畿道、河南道的民乱之事做最近距离报道,民乱平定之后,杜甫还没有来得及将之迁回长安,李亨与安禄山就已经发动了政变。这让《民报》没有陷入长安的泥潭之中,可以照常发行。   对于不少百姓来说,甚至有不少官员,从《民报》上获取京畿附近的消息,是他们了解局势的唯一消息来源。所以《民报》的销量,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不减反增,而杜甫也抓住时机,接连推出增刊,每有重大消息,他都是第一时间发布,并且加以评论。   李亨这个“太子”没有获得四方支持,《民报》出力甚巨,杜甫公开评论其人乃“乱臣贼子”,甚至在局势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称李亨与安禄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而在安禄山强行征募长安近畿百姓时,又竭力鼓动百姓逃离长安。   “快去印吧……”杜甫笑着说道。   史家不幸诗家幸,同样,国家不幸报社幸,自洛阳民乱以来的动荡,让《民报》的影响极度扩张,这个成绩,令杜甫在这样的情形下,也忍不住暗自高兴。   “大捷,大捷!”   那个负责印刷的编辑还没有出门,门被砰一声推开,另一个编辑快步跑了进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   “什么,大捷?”   “正是,叶公卓君辅部大破田承嗣,阵斩田承嗣本人,安禄山全军溃退!”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天之前的事情,安贼断绝交通,掩饰他的败绩,但咱们的人还是绕道将消息传了过来!”   《民报》也有自己的信息渠道,杜甫先是为这个消息而欢喜,然后又有些沮丧:原先写好的文章,现在显然不合时宜,应当再写过了。   旋即他皱起了眉:“不对,长安的消息,已经有五天没有了?”   虽然安禄山一党控制了长安城,但在五天之前,凭借一些灰色的渠道,杜甫还可以同城中的人联络,城中甚至有些富贵人家通过贿赂逃了出来。但是这五天里,长安内外断绝,就是潼关那边,这几天也没有人员进出了。   “是……”   “长安有大变!”杜甫脸色变了:“立刻想法子联络长安城中的……不,想法子送我入长安城!”   “这个时候如何能入长安城?”底下的编辑们都惊呆了。   “若不能亲身在其侧,如何能知道最准确的消息。上回逆贼悖乱,我不在场,已经是平生之憾,这一次能猜到长安城会有大变,我若还不在场,那更是毕生恨事!”杜甫握着拳道:“我们办报,其实就是在治史,身为史家,再没有比‘其时吾在当场’更令人激动了!”   几个编辑、文员相互看了看,不由得苦笑。这位杜公如今可真是拿着治史的精神头去办报,他这样说,那就是下定决心了。   “长安城中会有什么大变,莫非是叶公打来了?”   “不是,安禄山与逆亨,这个时候只怕要翻脸了!”杜甫道。   “这怎么可能,此时他们新败之后,正须同心协力才对!”   “正是因为新败,故此必然翻脸。”杜甫冷笑道:“小人唯有利益之合,如今利尽,自然要分了。”   他这几年点评时政,政略眼光颇有长进,因此能看出位于长安的这个篡逆朝廷的弱点:缺乏真正的团结。李亨此前是要借助于安禄山的兵力,而安禄山则需要借助李亨的号召力,若是一切顺利,二人的这种合作关系可以维持下去,直到消灭所有敌人。但现在安禄山遭遇大败,李亨对于他的治军能力必然会产生怀疑,这等情形之下,即使李亨不为难安禄山,也会另外再寻军事上的支柱,而安禄山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故此,长安城中,必然有一场新的风暴!   “杜公,你如今乃是逆亨与安贼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何能入长安?不如换我去,只要事情发生之时,我们报社有人在当场即可,杜公何必与我争这个虚名?”   有个编辑灵机一动道,本意还是想劝杜甫,但杜甫哈哈笑了起来:“休要糊弄我,赶紧做好准备,帐上给我支一千贯钱,另外备一匹马,我今日就出发!”   说到这,他又有些担忧:“五天……只怕此时安禄山已经回到长安了,我若是再拖延,就怕赶不上了……”   如杜甫所说,这个时候,安禄山已经到了长安城外。   他在咸阳呆了一夜,然后便往长安赶来,因为视力减弱的缘故,他在马车之上看着长安城,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到得近前,仍然看不真切。   “叶畅到了哪儿?”他平静地问道。   “这个……”刘骆谷原本以为他会问长安城中的情形,却不曾想,他开口问的仍然是叶畅。   从叶畅崛起开始,他就象是一个梦魇,缠绕着安禄山,让安禄山寝食难安。不过,此时最重要的,应当是长安城中的李亨的动作吧?   “李亨算什么东西,若没有我,他狗屁不是。”安禄山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疑惑,又开口道:“他的那些小伎俩,根本就不值一提……”   “大王,朝廷派来的迎接使者,就在金光门外迎候。”他正说话间,有人上来道。   “让他们等着。”安禄山说完之后,又看向刘骆谷:“叶畅现在在哪?”   他近来因为病痛折磨,整个人都是喜怒无常,但今日身体状态较佳,故此恢复了几分本来面目。   刘骆谷听他又问,低声道:“已经过了马嵬,到了金城……”   “这厮倒是快……”安禄山喃喃说了声。   金城距离长安还没有百里,虽然沿途的辙轨,安禄山在撤退的时候全部给破坏了,但是以叶畅的部队展示出来的推进能力,百里也不过是旦夕可至。   “难怪那位皇帝上窜下跳,想来他也得到消息了,再不想法子,他的帝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走,我们去见他派来迎接的人!”   派来迎接安禄山的,乃是张均。   安禄山身兼重任,既为宰相,与他并为相者,便是张均。让张均来迎接安禄山,不可谓不亲厚。张均已经在寒风中等了有好一段时间,只看到安禄山的车子停下,却迟迟未见安禄山出来。   “这安胡儿果然是胡人出身,不知礼仪,相公在此等他,他也不知出车相见。”旁边一属官见此情形,低声笑道。   “只怕是打了败仗,无脸见人。”另一官员也压低声音道。   “休要胡说八道!”张均扫了这二人一眼:“安相公脾气可不好,你们再这样胡说八道,为他所知,我都保不了你们!”   那二人顿时一颤,又想起安禄山出征之时大杀特杀的情形。   但这个回忆,除了让他们更加惧怕安禄山的凶残之外,也让他们生出“报应”之心:那些皇亲贵戚们并无罪过,安禄山连个合适的理由都不找,就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有此恶因,惨败便是恶果。   “来了来了,终于出来了!”   等了足足有小半时辰,那边的仪仗开始列队,安禄山肥硕的身躯挤出了车厢。周围早就不耐烦的官员们全部肃静,张均也正了正衣冠,一脸肃容。   他扪心自问,对于安禄山,还是很有些害怕的。   以前张家兄弟与安禄山关系相当好,因为大伙都瞧叶畅不顺眼的缘故,张家兄弟一直是安禄山在朝中最有力的支持者之一。当然,安禄山也没有少送贿赂给他们兄弟。   但现在不同,安禄山手中有刀,他一介儒士,岂敢再傲于刀枪之前。   “原来是张公,有劳久候,辛苦辛苦。”   安禄山走过来,见到张均,也不拱手,口头上倒是带着几分客气。张均见他神态和煦,不象是传闻中喜怒无常的模样,也微微放下心,长揖行礼道:“陛下听闻安公回朝,特遣下官前来相迎,陛下在宫中聊备酒宴,欲为安公接风洗尘。”   “这让我如何敢当?”安禄山哈哈大笑:“此次西征,并无多大战果,如何当得陛下如此?”   张均陪着笑,心里却生出一丝讥嘲来。   安禄山在叶畅手里吃了一个大败仗,崔乾佑、张忠志弃他别走,相互内讧,田承嗣奉命出战阵亡,这消息,安禄山虽然竭力隐瞒,但张均自有途径,早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安禄山称并无多大战果,已经是往自己面上不知贴了多少层金箔了。   “燕王劳苦功高,为陛下分忧,这些都是应得的。”心里不屑,口中张均却说得舌烂莲花,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说得十分投契。   “请燕王上车!”说了一会儿废话之后,张均指着自己身后的车道:“今日由下官为燕王执鞭!”   安禄山也不推辞,径直上了车,张均当然不可能真正为他持鞭,只是坐在车夫身侧。这辆车经过特别加固,又用的是甚为强壮的大宛马,饶是如此,拉着安禄山还是有些吃车。   车入了金光门,安禄山突然道:“张公请入内,我有军国大事,欲与张公商议。”   张均闻言略一犹豫,还是进入车厢之中。   “这些时日,京中可有什么变故?”安禄山问道。   张均吃了一惊,然后摇头:“京中能有什么变故,有吉大夫和燕王麾下诸将坐镇,并无什么变故……哦,就是一些刁民嘴里传播些谣言,吉大夫已经命人深究其事,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结果了。”   “那些刁民,看来还是杀得少了,杀一人,可止十人胡说八道,杀十人,可止千人胡说八道,杀千人,便可止一道胡说八道!”安禄山杀气腾腾地道。   张均笑着没有回应,他心里有些奇怪,安禄山召他入内,当不只是说这样一点事情吧。   “张公,你我自结识以来,安某没有对不起张公之处吧?”就在他琢磨着安禄山打什么主意之时,听得安禄山又开口了。   “这个,燕王何出此言,燕王待张某恩情甚重,张某时刻都感怀在心。”   “既是如此,我就问一句真话,李亨在酒宴上埋伏了多少刀斧手?”   安禄山此语一出,张均浑身一颤,汗瞬间就爬上了额头。他抬眼瞧了瞧安禄山,安禄山面上的笑容早就收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他欲杀我!”张均心中突突直跳,这个念头浮了出来,然后拜倒道:“燕王,绝无此事啊,陛下对燕王甚是信任,如何会埋伏刀斧手……”   “张公,你我都是聪明人,你以为我为何弃叶畅不顾,此时回京?”安禄山森然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觉得,有敌人比叶畅更危险!”   “叶畅败我,我主力并未受损,尚可以退回长安,可是若有人背后捅我一刀,我腹背受敌,那才是真正致命的事情。”安禄山说到这里,停了停,大约是给张均思考的时间:“张公,你说说看,我有何罪,李亨要埋伏刀斧手拿我?”   “这……这……”   “他不仁,我便不义,他不过是无父无君的贼子罢了,何德何能,可为天子?”安禄山又道:“这大唐的皇帝,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倒不如换个人做做,或者天下还有救!”   到这个时候,安禄山再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第487章 困兽穷图声名裂   大明宫中,李亨阴沉着脸,看了看旁边的座钟。   因为不想呆在兴庆宫想起自己的父亲,李亨在正式登基之后,便搬到了大明宫。虽然比起兴庆宫,大明宫要算破败,上次大修还是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但至少在这里,更少看到李隆基的痕迹。   不过他虽然不愿意回忆起李隆基,也不喜欢叶畅,却对叶畅主持发明、李隆基大量收购的座钟并不讨厌。华夏的工匠心灵手巧,远胜过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在座钟正式发售以来的四年多时间里,它的样式虽然没有大变,但更为精巧了,甚至出现了机括报时功能。   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也就是民间俗称的一小时。座钟流行之后,民间将原本的一个时辰称为一大时,而将座钟标明的半个时辰称为一小时,这样做可以更加精确地计时。   安禄山让李亨多等了一个小时,也让他的心悬了一个小时。   “陛下,到了,到了,安禄山的车驾已经到了宫前。”就在李亨心中的憋闷越积越深的时候,程元振小快步跑来道。   李亨微微叹了口气,开始怀念起李静忠来。   程元振很早就跟随他左右,在韦坚等人被李林甫扫除之后,程元振便是他主要的心腹。但程元振的智计有限,在那个时候并不能帮上他太多的忙,只是暗中搞些小把戏罢了。后来李静忠被高力士弄到他身边来,原本高力士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根眼线,却低估了李静忠的野心,于是李亨终于得了一个得力的耍阴谋诡计的人物。   或许正是因为此前身边少有这样的人物,所以李亨对李静忠甚为依赖,可是除夕政变之时,李静忠被寿安用短剑刺死。   “若是李泌在此就好了,李泌足智多谋,他定然有办法解决现在的问题。”   李亨心中有些后悔,没有重用李泌,李泌请辞时他正志得意满,连挽留都没有挽留,所以到了现在用人之时,手中却乏人可用。   “无妨,此前都是因为安禄山这胡奴擅权,故此朕不能好好安排人手,今日之后,权自朕出,派人去请李泌再出山就是……”   想到这里,他向程元振道:“你去替朕迎接,小心一些。”   “是,奴婢做事,圣人只管放心。”程元振咧嘴笑了笑,然后快步出去。   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李亨放心,反而使其心更怦怦直跳起来。   程元振刚走,广平王李俶、建宁王李倓二人却出现在侧面,见他兄弟二人,李亨面上微微笑了起来。   他最得意之事,便是有这两个儿子。   若不是登基之后局势动荡,他早就想改封二王,并择其长者广平王为太子。事实上,李亨清楚记得,广平王年幼之时,李隆基去东宫看他,广平王在侧,当时李隆基还笑着说“一室之内三天子”,显然,李隆基也属意广平王。   这些年他的太子之位摇摇欲坠,却始终未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有很出色的儿子。   “父皇!”广平王面带忧色对李亨行礼道:“李泌求见父皇。”   “李泌?”李亨听到这个名字大喜:“朕正思他,他就来了……你好生替朕招待他,待我办完公事,便亲见他。”   “父皇,李泌请现在求见。”见兄长说话吞吞吐吐带着几分胆怯,建宁王只能开口道:“他说,若等父皇见了安禄山之后,那么大事去矣。”   “这山人怎么又口出危言?”李亨甚为不快。   此时安禄山已经到了宫前,李亨不可能再去另觅时间,因此道:“朕这边忙着,你们替朕好生礼遇他就是。”   “儿臣大胆,将他已经带至宫中,父皇只需召他入殿就是。”建宁王又道。   “你们俩个!”李亨心中微怒,但想到李泌对自己一直以来都甚为忠心,而且其人又足智多谋,终于叹了口气:“好,快召他来,朕……只能给他一刻钟时间。”   不一会儿,李泌就进来了,李亨看了看座钟时间,笑着对李泌道:“非是朕有意怠慢,实在是国事在身,卿请长话短说吧。”   “臣愚钝,尚知安禄山此次回京必怀不臣之心,陛下不责之反令张均相迎,必然亦有除之意。安禄山身边严庄狡诈,刘骆谷消息灵通,又有吉温等相助,安能不知陛下打算?”李泌也不拖延,直入主题:“陛下,事急矣,当离京去!”   李亨在听到他说有除安禄山之意时,已经腾的站了起来,面色转厉:“卿自何人处得闻?”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广平、建宁二王,二王面色都是惊诧,显然,这个消息并不是他们传出去的。   事实上李亨也知道安禄山消息灵通,故此此次除安之策,他也没有二王透露,只有他真正的心腹,才知晓此事。   “臣推测出来,并非有人告知。臣能推测,安禄山必亦能,故此安贼已有准备,陛下,事不宜迟,乘其在宫中之际,正好离京暂避!”   李亨面色惨淡,若真如李泌所言,他的计策谋划,岂不是都是一场笑话?   “朕能去哪儿,离了长安,朕能去哪儿?”他喃喃说道。   与李隆基不同,他离开了长安,只怕一个县令都会把他抓起来送与李隆基,根本不会有什么地方接待庇护。李泌也明白这一点,因此道:“陛下可去投上皇!”   “什么?上皇……上皇……你那是让朕自寻死路!”   “上皇与陛下终究是父子,上皇素来喜爱广平、建宁二王,便是看在二王的颜面上,上皇也不会太过为难陛下。陛下只须认错请罪,上皇亦不愿多事。此前离间上皇与陛下父子者,杨国忠与永王,如今二人皆死,陛下何必多忧?”   “上皇便是饶朕一命,也少不得幽囚冷宫,拘羁至死……卿不必再说了,朕意已决,朕之性命,终须操持在朕手中。”   李泌说的确实是最大的可能,事实上经过这次政变动荡,李隆基子嗣尚存者已经不多,他最多是废了李亨的太子之位,然后将他幽囚起来。只不过李亨终究尚未绝望,虽然李泌说安禄山肯定知道他的打算,可人心中总是怀有侥幸!   “陛下……”   “时间不早了,为了不至于让安禄山起疑,朕这就要出去。”李亨一抖衣袖,迈步离开。   广平、建宁二王见此情形,跪下膝行,抱住李亨的脚大哭:“父皇,就听听先生所言吧!”   “朕到如今,乃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亨示意武士内监拉开二人,然后走到门前,在那儿他又停了下来:“李先生,你说的并非无道理,但朕……回头不得了。”   “陛下!”李泌颤声道:“尚可回头……”   “朕有一事相求,你带着广平、建宁二王,即刻出宫,若是朕这边一切顺利,你们再回来见朕,若是……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你就带着他们去投上皇。朕虽有罪,二王无辜,想来上皇……会让他们富贵一世。”   “儿臣愿随陛下!”建宁王见此情形,挺身而起,抹了抹眼泪叫道。   “吾儿英武,颇类太宗、上皇,不过今次之事,还用不着你。”李亨到这个时候,也不知是反躬自省,还是心生智慧,微微一笑道:“你们几个,护着二王出宫!”   被他点着的几个禁军武士应了一声,来到广平、建宁二王身边。二王与李泌还待再劝,李亨回头又道:“再拖下去,原本还有一线希望,就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那就是你们害了朕。”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劝没有意义了。李泌情知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尽可能减少些损失。他拉着二王之手:“事已至此,唯有依着陛下安排了……二王速速随我离宫!”   他们自北门出了大明宫,在北门外,有数十骑接应,却是李泌安排的人手——当初他奉命在长安城外替李亨蓄养死士,虽然被叶畅与杨国忠端掉大半,却还留下了一些。他们才上马,便听得后边号角声连连,马蹄声阵阵,李泌神情大变:“快走!”   众人拨马扬鞭,离开了没有多久,便见着那北门处一堆人追了出来。不过他们有所准备,骑马奔行,而追出来的则是步卒,只有数人有马,故此不敢继续。   见此情形,谁还不知道,李亨的“大计”终究还是失败了!   李泌一声喟叹,泪落如雨,旁边的广平、建宁二王,更是放声痛哭。   “广平王与建宁王逃脱了?”大明宫中,安禄山高踞御座,他身体太过肥硕,那庞大的御座都似乎有些挤不下。   “是,晚了一步,被李泌带走了,他们早有准备。”   安禄山哂笑了一声,看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李亨:“李亨,你倒是还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们又能跑到哪儿去?”   李亨默然不语。   他在宫中埋伏下刀斧手,原本是想制住安禄山,夺了他的兵权,然后委派心腹亲信为将,同时与李隆基谈判,看看能不能将政变的罪名全推到安禄山身上去。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安禄山直接带兵入宫,将他的刀斧手杀得干干净净,就连他,都被勒令跪在了安禄山面前。   这是奇耻大辱,可是李亨不得不默默忍受。   他不想死,虽然明知安禄山不会放过他,他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心理:至少现在,安禄山还需要他的名头来做一些事情。   此前他是希望安禄山击败叶畅,但现在他却希望叶畅击败安禄山——被李隆基幽囚,总胜过被安禄山虐杀吧。   “往北,必定是去泾阳了,来人,派骑兵循迹去追,勿令其脱纵,若是没有抓到人,就拿自己脑袋充数!”   下完命令之后,安禄山又看了看李亨,面上讥讽之意愈浓:“皇上,汝欲反耶?”   这话李亨听得十分耳熟。   “汝不过竖子罢了,在宫中朝不保夕,若不是我,莫说这个帝位,就是性命都堪忧,杨国忠早就将你害死!吾扶植你登基上位,你不但不心生感激,反而与奸贼勾结,意欲害吾……果然狼心狗肺之辈,难怪想着篡你父亲的皇位!”   “你……”李亨怒极欲驳,但与安禄山目光相对,他的气势顿时就没有了。   便是再给他十副胆子,此时也不敢与安禄山对骂。他环视四周,希望满座官员当中,能够有人出来,但让他失望的是,无论是早就投靠了他的驸马张垍,还是在他登基之后又被弄出来出仕的陈希烈,都噤若寒蝉不出一言。至于王维、王缙等,原本就是因为没有逃出长安而被迫在他的朝廷里任官职,此刻更是个个垂头,仿佛一无所知。   他却不想,忠于大唐又有骨气的官员,倒有大半是被他自己下令杀的,在这里剩余的,不是三心二意者,就是虚以委蛇之辈。   “怎么,你也在等着有忠臣出来?”安禄山再次狞笑:“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的打算,张均全都说了,连我都觉得你无耻!”   “安将军欲弑君便下令杀朕,何必辱朕过甚?”李亨终于无法忍受,开口说道。   “辱你过甚?张均,爬过来,说说这位天子准备怎么做,夺了我兵权之后,他准备怎么做!”   张均面色惨白,战战兢兢,真的爬了过来:“欲……欲以王忠嗣代燕王……”   “还有呢,只是以王忠嗣代我么,他准备如何应付老皇帝与叶畅?”   张均犹豫了一下,似乎不想说,安禄山身侧武士立刻横刀怒视。他慌忙道:“欲将安西让与犬戎,以陇右与回纥,以辽东与渤海、新罗,以剑南与六诏,借诸部之兵……围攻叶畅……”   “呸,还有,这些地方子女金帛山河田原,尽归诸部,大唐愿与诸国约为兄弟之邦……我呸呸呸!”安禄山见张均不说,自己帮他说了出来:“这就是你的算计!”   此时周围的群臣,虽然相当多的都是无耻之辈,听得此言,也不禁瞠目结舌。若不是张均口供,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这样毫无廉耻丧权辱国的条件,李亨竟然也能提出来!   安禄山原本也是无耻之徒,但此时见到与自己可以相提并论的无耻之徒,他也忍不住狠狠地鄙视李亨了。   第488章 至此天命似已摇   “竟然会如此寡廉少耻,如此残暴不仁,那些地方疆域,莫非就不是大唐之土,那些地方的百姓男女,莫非就不是大唐之臣么?”   王维一向是个好脾气,少有人后口出恶言之时,但今天,他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   他所骂的人,便是李亨。   此时距离安禄山发动第二次政变已经过去了大半日,王维也从大明宫回到了自己家中,但他的怒气却犹未散去。   他一向不是刚烈之人,否则也不会在政变之后苟且偷生,但就是这样,也被李亨的那些做为气坏了。无耻要有底线,为了自己的帝位,不惜将无罪的子民、国家的疆土当成交换代价送与禽兽畜牲一般的异族,这样的人,怎么配成为大唐的天子!   不,他自谋朝篡位的那一刻起,就不配成为大唐的天子万民的共主了!   王维这样的聪明人绝不在少数,他们此刻甚还隐约在想,李氏出了李亨这样的人物,甚至还当了十多年的太子,这似乎证明李氏的天命已经动摇。   当初高祖、太宗能有天下,那是他们扫荡隋时的残暴骄奢平定了各地的叛乱,又清明治国有功于万民……   王维突然想到,此前盛行的叶畅的“道统论”。   叶畅认为,圣人之所以为圣,是有益于万民,而“利民”二字,便是华夏道统传承。开国天子扫残除秽励精图治,故此道统在彼,万民拥戴,而亡国之君昏聩残民,故此道统旁落,乃至他人。   这样一细想,莫非李唐已失道统,才会出现李亨这样无君无父无臣无民之辈?   他正琢磨间,门被推开,王缙笑嘻嘻地行了进来。   王维虽然发怒,可是他胆小,故此是关着门对着自己发火,根本不敢让别人在场。也只有王缙,这个时候可以自由出入他的门户。   “兄长还在发怒?”王缙笑问道。   “正是,国家不幸,乃至出现这等败类!”王维叹息道:“唉,我原说安禄山就够无耻,不曾想他竟然犹有过之……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无耻还是比不过安禄山,所以他输了,如今安禄山已经成了这长安城的主人……听说他如今正召集那些高官显贵,准备筹备‘禅让’事宜呢。汉有董卓,今有安贼,董卓被点了蜡烛,安贼那一身肥肉,想来也可以点不短时间。”   他如此咒骂安禄山,王维听得身体一抖,忙掩住他的嘴:“贤弟,小心,慎言。”   “兄长放心,他猖狂不了多久了,我的人,已经与叶畅联络上了。”   “叶畅?”听得这个名字,王维当真是数种滋味混杂在一起,一时间有些呆了。   他与叶畅最初的关系原本还好,只因为王缙贪财,使得双方关系变得僵起来。后来王缙更是数次与叶畅为难,好在双方虽然不对劲,却并没有真正破脸,否则以叶畅的性格,王缙只怕早就没了性命,至少也要去边疆屯田。   没有想到的是,当初他们兄弟并不怎么看得起的年轻人,如今却已经成了大唐的希望,天下的拯救者。   “你如何会与叶畅联络?”王维忍不住问道:“你向来不喜其人。”   “我与叶畅,私怨也,如今天下需要叶畅,公事也。”王缙慨然道。   王维盯着他好一会儿,他终究有些不好意思,然后道:“自然,我便是不助叶畅,叶畅也定然会击败安禄山,到那时候我们兄弟就是从逆贰臣,少不得要被朝廷治罪。与其如此,倒不如现在冒些险,助叶畅一臂之力!”   “你之意?”   “不仅是我,兄长特别要注意,安逆篡位,我们必须去投靠他,在他手下越是得信任,就越方便我们行事……”   王缙话说知这,突然间外头轰轰的声响响起,却是大队的马蹄之声。王缙有些惊讶,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大队马从他们家门前经过?   莫非是来抓他们的!   王维吓得脸色发白,跳了起来:“贤弟你速走……”   “不急,咱们兄弟官卑位低,就是来抓咱们,也不会是这么大的声势。想来是另有什么变故,遣一个家人去打探一番吧。”王缙还保持着一些镇定。   很快消息就打听回来:史思明入长安了!   “什么,史思明入长安?”王维、王缙面面相觑:“来得……好快!”   “难怪安贼敢倒行逆施,原来他的援军就在这里!”王缙旋即想明白,为何安禄山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之下,仍然敢不顾一切,撕破与李亨的盟约,发动二次政变!   史思明带入长安的军队数量足足又有十万,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他招揽来的契丹、奚、突厥等族,原本在大唐北面边疆与范阳、平卢打生打死的胡人,终于被他们引入了中原!   这样一来,安禄山兵力复振,叶畅再度处于不利之局!   更重要的是,史思明大军来得如此迅速,叶畅未必得到了消息,很有可能会被史思明打个措手不及!   叶畅知不知道史思明大军已至?   距离长安城百余里外,武功县,叶畅长长伸了一个懒腰。   “逆贼已退至金城,在那儿聚集重兵,重组防线。”在他身边,卓君辅目光闪闪发亮:“郎君,让我去把金城夺来吧?”   “不急,不急。”   下一步如何作战,叶畅早有安排,他还在等。   “为何不急,如今正是最好时机,贼人胆破,退回长安,势必内讧!”卓君辅奇道:“郎君不是说过,长痛不如短痛,要尽量将损失降到最低么?”   “正是为了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才要再等等,若……”   叶畅正说间,突然听得外边道:“启禀叶帅,有人求见。”   “谁求见?”叶畅身居高位,事务繁多,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见他的,故此卓君辅问道。   “来人自称自长安来,带着最紧急军情,他还说,他叫李泌。”   “李泌?那是什么人?”卓君辅挠了挠头,看着叶畅道:“此人有名么?”   对方既然报名求见,而且强调自己叫什么名字,想来这人是叶畅认识的,卓君辅故有此问。听得他相询,叶畅点了点头:“确实是位名人,与前日到我军中的刘公一般,乃是著名的神童。”   那位刘公,乃是刘晏。当初叶畅想要请他相助,但那个时候刘宴并未出来相助,而是举荐了别人。此后刘宴在长安城中为侍御史,他性子机警聪明,在政变爆发之后虽然没有能够跟着李隆基一起逃脱,但在次日便贿赂兵卒乘乱出城,闻得李隆基西巡,他便一路赶来,其间为了躲避安禄山军士搜捕,颇吃了不少苦头,终于到了李隆基处后,李隆基知道他颇有财计,便打发他到军前为叶畅效力。   “若真有刘公的本领,那倒也好。”卓君辅道。   刘晏甚是聪明,虽然这些年并没有跟在叶畅身边,但凭借着他与第五琦的关系,对于叶畅的经济理念甚是熟悉,也接受得很快。故此在到了叶畅幕下之后,寥寥数语,就让叶畅评价为“当世奇才”。叶畅也毫不犹豫地委以重任,将自安禄山部下反戈投诚的数万青壮交与他指挥,负责重修辙轨与运输补给。   “我先见见他吧,他不在长安城中与李亨一起,怎么跑到这来了!”   叶畅见到李泌时吓了一大跳,因为此时的李泌形象甚是狼狈,丝毫没有以前世外仙人的飘逸出俗,倒象是上穷困潦倒的乞丐。   “李先生怎么会这模样?”叶畅惊问道。   “为避安贼追兵,又要赶时间,故只能如此……闲话不说,叶公,请速速发兵入长安,救陛下于水火之中!”   叶畅眉头顿时一拧:“陛下好端端地在雍县,却长安救什么陛下?”   “这……”李泌顿时想到,叶畅可是从来没有承认李亨登基的事情!他略有些尴尬,然后道:“是我嘴快了,太子为安贼所控制,如今危在旦夕……”   “自逆亨叛乱之后,朝廷并未再立太子。”叶畅淡淡地道:“李先生,你我各奉其主,休要在言辞上再耍什么玩样了。”   他对李泌的印象原本还好,但去年年底,李泌突然到洛阳去见他,与他讨论了一番道统,还替太子李亨表露出愿意与他和解之意。当时他就怀疑这背后有什么文章,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李亨只是在故布疑阵,明面上通过李泌与他和解,实际上却是暗中与安禄山相勾结。   虽然叶畅当时没有被骗住,但还是让他心生警惕,同时对李泌也不信任起来。   李泌又是一阵尴尬,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长叹一声:“殿下亦有苦衷……”   “莫非逆亨与安贼反目了?”叶畅见他神情,顿时明白:“这也难怪!”   “本为苟和,岂能长久。”旁边一个幕僚凑趣道。   众人都大笑起来,唯有李泌脸色难看。他深吸了口气,平息心中的窘迫,然后恳切地道:“叶公,事已至此,当是放下旧怨之时了,你可知我身边这二位是谁?”   叶畅向他身边两人看去,然后吃了一惊:“广平、建宁二王?”   “正是,二王至此,事情急迫,可想而知!”李泌长揖深拜:“叶公,殿下虽有不是,终究是李氏之子、大唐储君,国之根本,岂可落入逆胡之手?殿下此前为杨国忠所迫,又为安禄山所惑,乃有前错,如今已经知错矣。古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请叶公看在广平、建宁二王的面上,看在陛下的面上,发兵往救!”   广平、建宁二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声音凄切,令人心酸。   “此事我不能做主,你自去与陛下说。”叶畅听得这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我这就安排你们去。”   李亨倒楣,正是他巴不得的事情,他对这位太子,可没有半点好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前提是要先弥补前错,否则只说一句我错了我保证改就没事,这等不负责的做法,只能纵容那些为非作歹之徒。   李泌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再去雍县!别说他没有把握说服李隆基,就算他有这个把握,来回的时间也耽搁不起。他皱了皱眉,然后道:“叶公,事情不容耽搁,你可知道,我们潜行逃来时,在泾阳遇到了谁的兵马?”   “谁?”   “史思明!”李泌道:“史思明已率大军到了京畿,待他与安贼合流,大势去矣!”   这个消息,叶畅确实还没有收到,他也吃了一惊:“史思明来得好快!”   虽然吃惊,却并无多少意外,因为这原本就是料想中的事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叶畅迟迟未对长安发动总攻的原因。如他对卓君辅所言,他希望长痛不如短痛,安、史合流之后,更易于一举将之击败。   “叶公,事急矣,还请以国事为重……”李泌心知叶畅好名,将“国事”提出来,实际上就是指此前叶畅与李亨的矛盾只是私怨。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得外边有人道:“叶公,卞平求见!”   卞平负责叶畅的情报系统,长安内外的消息,都由他负责汇总与传递。此时他求见,必定是长安城内有重要情报到了。叶畅也不怕给李泌知道,直接召其入内相询。   “史思明部已经抵达长安,此时应当入长安城了。另外,长安发生内讧,安禄山公布李亨六大罪状,已将其擒下。”卞平言简意赅,将长安内的消息禀报给叶畅,当然,因为有外人在,他没有告诉叶畅情报来源于何人。   “六大罪状?”叶畅有些好奇,笑着道:“哪六大罪状?”   卞平将安禄山对李亨的指责说了一遍,其余的倒没有什么,狗咬狗罢了,但当叶畅听得李亨准备割地卖民以求诸胡相助时,顿时气得几乎怒发冲冠!   “李泌,这就是你所说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对李泌一直是甚为客气,但此刻就毫不留情:“此等残民害君的独夫,桀纣尚不如也,这样的人,你也要我牺牲将士性命前去救?”   李泌面色再无半点从容,他以袖掩面,长叹一声,人几乎要昏绝过去。   第489章 潼关表里山河路   潼关龙盘虎踞,从远处看,就象是一只暗夜中的巨兽,悄然潜伏,磨牙吮血,准备噬人。   蔡希德手按腰刀,俯身察看城牒之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头,对着身边的一将道:“好生守卫,勿失城关。”   “是!”那将军应了一声,然后笑了起来:“将军放心,洛阳里的唐军,也不过两三万人,我们有一万精兵守卫潼关,莫说唐军不敢来犯,就是来犯了,也不可能攻破潼关天险!”   “虽是如此,还须小心谨慎,不可大意,若是有失,你我脑袋就都没了。”蔡希德道。   那将领神情转为肃然,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政变之后,便被派来夺取潼关,阻止有可能来自于东面的攻击。不过京畿的一些消息,也时不时传来,特别是有关安禄山性情大变暴怒噬杀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   若潼关有守,以安禄山现在的性格,十有八九会砍了蔡希德等人的脑袋。   “将军,那边,烽火台!”   察看完毕关防之后,蔡希德正准备下城,突然间,有人叫道。蔡希德向着东面望去,只见绵延的山峰之上,一座座的烽火台突然燃起了狼烟。   整个潼关,是一个防御系统,周围群山上的烽火台,亦属于潼关防备体系中的重要一环。每处烽火台,蔡希德都安排了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的斥侯警哨,若有动静,则燃起烽烟,在很短时间内就可以将警讯传回。   “来了!”   望着这些狼烟,蔡希德肃然道:“紧闭城防,下令全军备战!”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第一批斥侯回到了关中,蔡希德细细相询,原来是洛阳城中的唐军两万余人进逼潼关!   “敌将是谁?”蔡希德问道。   “辛京杲。”   这个名字对蔡希德甚是陌生,他心里暗暗感慨,叶畅惯于培养人才,想来这个辛京杲应当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才之一。   “你们可知这个辛京杲是何许人也?”他环视左右问道。   “我倒是知道,他应当是将门之后,其兄辛云卿曾任太常卿,他投身叶畅帐下时间并不太长,旧年在都畿道之战中颇立战功……年纪很轻。”   “叶畅倒是好胸怀,什么样的人物,他的囊内都有。”蔡希德心中暗赞了一句,但口中却笑道:“原来是一个无名后辈,他既不是军中积年宿将,想来只是一勇之夫,我等慢慢消耗他的锐气,待他焦躁之际再一举擒之!”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笑了起来,聪明点的便明白了蔡希德的意思。此战蔡希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相对辛京杲而言,他兵力较少,故此并不准备出城与之野战,而是据雄关而守。   反正安禄山给予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守住潼关,勿令唐军突入。   “史思明已经入长安与安公会合,想来叶畅支撑不了多久,待击败叶畅之后,再回军扫荡洛阳、河南,定鼎中原,到那时,我们都是开国公侯,没准也在凌烟阁上画上一幅画像!”蔡希德又激励众人道。   “听闻大王正准备登基称制,改朝换代,将军功高,公侯算得了什么,没准亲王、郡王之类都有份!”部下凑趣恭维道。   蔡希德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不将近在眼前的辛京杲放在心上。   唐军当中,辛京杲盯着尚未消失的烽烟余烬,撇了一下嘴:“这蔡希德倒是个谨慎的性子,看来想要一举夺关是不可能了。”   他旁边的年轻人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不语。   “岳郎君,你怎么不说话,我可都费了老半天气力,也没有从你那儿得到什么消息——叶公既然让你来佐我,总不是让你来当这个闷嘴葫芦吧?”辛京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瞒什么?”   “非是我有意要瞒,是将军你心太急啊。”岳曦笑吟吟地道:“总之我保证,用不了多久,这潼关大门,便向你敞开!”   “辛将军,我军已至禁沟之外,是否要攻击?”辛京杲还在琢磨着怎么从岳曦口里套出攻破潼关的计策,部下先跑来问道。   “比我心还急……不过天色尚早,总得试试,没准蔡希德被我吓破了胆子,弃连城而不守呢。”   辛京杲口中这样说,但行军还是甚为谨慎的,他明白叶畅召岳曦来的用意,助他破城只是其一,还有一个目的,应当是监督他行事。毕竟此次叶畅是将整个潼关以东能够调动的人手全部都交给了他,莫看现在出现在潼关之外的,只有两万余人马,这只是前锋,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头。   叶畅既然能将关西的筑路工人组织起来募为军士,自然也可以将关东的筑路工人同样如此。而且早在袁氏兄弟之乱时,叶畅就给岳曦下达了密令,让他随时准备动员,故此关东的筑路工人比起关西的组织得还早些。这也是叶畅有信心一举将安禄山、史思明全部歼灭的依据之一,关东的筑路工人总数可是三十余万,岳曦能够征募的至少是十五万!   潼关往东六里左右的地方有禁沟,在禁沟两岸立了不少城台,与潼关组成了防御体系。欲攻潼关,就得先攻这些城台。辛京杲拥兵至城台之前,远远望去,见城台之上旗帜招展,将士们盔明甲亮,每处城台少则百余多则数百人,相互之间遥遥呼应,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必尝试了,此等防御,不可力破,徒自伤害士卒性命。”他有些惋惜地道。   大军便在潼关外安扎下来,听得这个消息,蔡希德也有些惊讶:“这辛京杲连试探攻击都不做,径直囤兵于关外,莫非他此来并未做决战打算,只是应付差事?”   不过第二天来的消息,就让他明白,辛京杲自有打算。   “当真,唐军有援军来此?”   跪在他面前的斥侯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被唐军的规模吓到了:“不是援军,是主力,小人远远观望,数量比起城外的还多,足足有三四万人!”   “唐军怎么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是有这么多兵力,去年如何会给几个泥腿农民,闹得都畿道与河南道震动不安?”蔡希德闻得这个禀报,犹自不信。   “小人也想法打探,但是唐军戒备甚严,小人无法靠近……但人数是没错的,小人为证实此消息,还特意向东,到唐军经过的地方打听过,数了他们埋锅造饭的灶台!”   蔡希德皱着眉,好一会儿,喃喃骂了一声。   潼关是险关没有错,但潼关并不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而是需要大量兵力防御的守备工事群。他有十万兵马,可以确保潼关不失,但他只有两万余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未必忠诚于安禄山的旧潼关守兵。   另外,潼关是固定的,人却是移动的,潼关虽固,却不是不可以绕过。若是唐军留一部在此与他牵制,另一部自渡口渡过黄河,潼关天险就成了一个摆设,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唐军绕得远些罢了。   “再看看,再看看……”   唐军主力抵达,却仍然没有开始攻击,蔡希德正猜疑间,突然听得消息,蒲津关落入唐军之手!   “这怎么可能?”蔡希德大惊:“蒲津关不是史思明部下所守么,怎么史思明才过,便落入了唐军手中?”   史思明部入关中,就是走的蒲津关,原本蒲津实也是蔡希德防守的,但因为史思明到来的缘故,为了方便后勤补给,故此移交给了史思明的部将。   “史将军在蒲津关只留了两千余人,唐军搭浮桥过黄河,猝然而至,破门而入,如今蒲津关已失,我军如何守卫潼关,还请将军速速拿个主意!”   蒲津关一失,关中的门户不说是向唐军洞开,至少也是打开了一半。而且蔡希德面临一个非常窘迫的问题,他的兵力不足,根本不足以将整个潼关防卫体系守住。为了防止唐军自背后攻击自己,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放弃外围,收缩兵力。只要保住潼关本城,那么他的任务还算完成了一半。   他虽然有此心,却不敢立刻拿主意,当下派急使去向长安告急。果然,急使前脚带来了长安城中安禄山的命令,斥侯后面就来报,自蒲津关入关中的唐军已经出现在潼关西面。   “大王令我等守住潼关,等待援军,不可放唐军入关内。”得到命令之后,蔡希德略松了口气:“既是如此,关外台城就不必守了,全部撤入关内!”   蔡希德很清楚,此时事情尚有可为,自蒲津入关中的唐军数量并不太多,安禄山只要再收复蒲津,这些唐军就是瓮中之鳖。而他只要能守住潼关,那么就有功无过,相反,若是他再失了潼关,唐军真的涌入关中,长安城就面临着腹背受敌的状态,安禄山部的处境就会前所未有的恶劣。   “贼军弃了台城,外壳已经剥开,如今就看你的了。”得到叛军龟缩入潼关的消息,辛京杲笑着对岳曦道。   岳曦拱了拱手:“好,今夜便打开潼关城门,请将军攻城掩护我的人!”   他心中暗暗佩服,辛京杲能为郎君重视,选拔为将,甚至年纪轻轻就负责潼关以东的大军,果然非同一般。明攻潼关,暗取蒲津,就做得非常漂亮,就连岳曦自己都没有想到,辛京杲会使出这样一招来。   听闻唐军将禁沟两侧的台城全部占据,大军移囤至此,蔡希德立刻明白,长期不曾行动的唐军,终于要开始攻城了。   傍晚时分,唐军将各式攻城器械都摆了出来,就在城头八牛弩射程之外列好阵。蔡希德闻报之后,亲上城头观望,见唐军举动甚为谨慎,显然对城头的各式弩机甚是忌惮,不由得笑了起来。   “将军何故发笑?”   眼见唐军势大,城上的叛军都有些畏惧,这个时候,蔡希德的笑容就有些异样了,因此有部将向他发问道。   “人人都道叶畅足智多计深谋远虑,我在想,若是他发觉自己研制出来的东西如今用来对付自己,不知会是什么神情。”蔡希德拍了拍一具床弩:“这些床弩,尽是叶畅改进过的,而且我记得五年之前,正是他上书朝廷,在内地关隘整顿武备,这里才会换上新式床弩……他定然没有想到今日!”   众人闻得此言,尽皆哄笑,一个个嘲笑起叶畅来。   他们城头嘲笑,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通过望远镜,辛京杲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辛京杲骂了一声,然后回头道:“岳郎君,此际是否攻城?”   岳曦点了点头,辛京杲当即下令,诸军擂鼓鼓噪,作势欲攻城。城头蔡希德眯着眼睛望着唐军的动静,见唐军只是鼓噪,却不曾动手,当下冷笑道:“虚张声势,终究是不敢攻城。”   他如今也知道,唐军主力的来源是筑路工人,虽然其核心也是一些老兵,但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上阵,若真攻城起来,伤亡一多,必然溃败。从辛京杲夺取蒲津来判断,这不是一个愿意己军出现重大伤亡的人,因此他必然还要用计。   “欲攻我城,所用计策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或是断粮,或者绝水,或是内间,除此之外,便要强攻。如今我城中粮足,自有水源,凡是有可能成为内间的,都尽被我驱离,故此只有使用攻城器械强攻一途。叶畅虽是多智,却未曾听说他发明什么特殊的攻城器械,如何能破我城?”   他刚想到这,突然间看到唐军两翼一分,原本被众多的旗帜遮住的一样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数辆奇怪的车子,车上方与前方都被铁板所覆盖,车前有小孔供人观察方向,里面大约能容纳二十余名军士。   “冲车?”蔡希德愣了一下:不象!   还没有等他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便听得城头一阵惊呼,紧接着,无数石头自唐军阵后飞了起来。   抛石机!   蔡希德没有再去考虑那辆奇怪的铁车,而是注意起抛石机来。不过只看了一眼,他便哑然失笑。   抛石机的射程未必有城头的床弩远,而准头就相差更大,那些石头乱七八糟地落在城外,根本不可能对城墙构成威胁!   第490章 荣华权势皆作土   “可以开始了么?”   辛京杲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又催促岳曦道。   岳曦笑了笑:“可以了,只等将军下令!”   “那好,攻城!”   随着辛京杲一声令下,抛石机停止投石,那数辆怪车开始向前。   蔡希德看到这些怪车模样,冷笑了一声:就凭这些车,连城前的壕沟都过不了,如何能接近城墙!   但随着怪车接近,蔡希德突然“咦”了一声:“原来是如此!”   那怪车底下,分明伸出两根长长的木头,看起来就象是辙轨,只不过足有五丈长,看来是用来搭桥越过壕沟的工具!   蔡希德指着那怪车下令道:“射穿它们!”   城头的床弩开始凭借望山进行瞄准,然后集齐射击,但是那怪车有铁板护着,虽然每射中一次,怪车就会剧烈地抖动,铁板也弯曲变型,但是终究还是没有被掀翻。   “开城,准备出城厮杀!”蔡希德见此情形,当机立断道。   不能让这些怪车轻易架好桥梁!   城外壕沟,乃是潼关的又一道防线,防止敌军轻易就接近城垣。蔡希德一声令下,城门顿时打开,早准备好的骑兵便要冲出来。   几乎在此同时,辛京杲也下令:“攻城!”   要夺潼关,想要没有伤亡哪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一声令下,顿时万军齐动,呐喊着拥向城墙。   城上的床弩顿时发出沉重的声音,一支支充当弩箭的铁矛被射了出来,短时间内,便在唐军中造成了大量伤亡。但是还是有大量唐军拥到了壕沟之前,拼命射箭,将从城门中冲出的叛军又射了回去。   但是仰射与俯射相比,毕竟是吃了亏,而城头的那些防御器械,也确实给唐军构成了极大威胁。   “快了,快了!”眼见城前血战,岳曦面色有些发白,手足发冷,只盼着能够早些靠近。此刻他心中有些懊恼,自己终究是不谙兵事,不该这么早就将那些怪车推上前,结果遭到对方的激烈反应。   不过付出努力,终有回报,虽然伤亡重了些,那数辆车终于过了壕沟——却不是它们凭借自备的长木,而是靠着辛京杲指挥将士冒着箭雨填土。   它们过了壕沟之后,径直贴到城墙。蔡希德在城上冒险俯看,发觉他们似乎是在挖城墙墙角。见此情形,蔡希德噗笑一声:“终究是秀才典兵,这样就挖得穿墙,那潼关也就不是潼关了!倒水!”   城头之上,滚烫的沸水往下浇来,虽然被铁板挡着,却还是浇得一地。刚看到这些水时,岳曦神情大变,几乎跳将起来,大叫鸣金,但发觉倒下来的只是水而不是油,他算是松了口气,又连声说“慢”。   辛京杲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对于岳曦的“秘密武器”,他已经有些失望了,幸好他另有准备,让人整顿器械,准备好云梯、登城车等物,准备开始自己上了。   就在这时那数辆车终于发现什么不对之处一般,其中一辆被推到了门洞之下,然后迅速退了出来。紧接着其余车也相继来此,然后离开。   蔡希德在城头,看到这些怪车开始后撤,心中甚是狐疑:它们到战场之上是来搞笑的不成?   “退,让咱们的人退下来!”岳曦拉着辛京杲的手叫道:“成了,成了,再等三分钟就可以了!”   辛京杲下令鸣金,在当当的铜锣声中,唐军分批而退,倒是不紧不慢。蔡希德在城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俯着城牒又往下看,看了好一会儿,除了发现那几辆怪车方才停的地方出了一个坑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异样。   “敌军似乎堆了些东西在坑中。”有人叫道。   蔡希德皱着眉,不管是什么东西,都绝对不是好事,他下令道:“用火箭给我射!”   城头弓箭手当即拿火箭向着城下射去,也有人抛下火把,然后就听得轰然数声巨响,整个潼关的地面都震动起来。   “手雷!”蔡希德被震得几乎站不稳,靠扶着城牒才没有出丑,他心中一闪,这个词立刻浮了出来。   他虽然没有参与除夕夜的政变,但是“手雷”之名已经如雷贯耳了,就是安禄山下达的军令中,还特意提醒他,要注意唐军使用这种诡异武器。方才那声势,与传闻中的手雷极象,蔡希德慌忙伸头望去,却只见一片硝烟,在风吹散了硝烟之后,潼关城墙上,出现了数个崩塌的地方。   不过这崩塌也太小了些,至少对于城墙来说,只是脱了一层油皮,根本于事无损。   那么大的声势,却只造成这样一点的损伤,蔡希德见此情形,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就是叶畅的神兵利器,还不如抛石机……”   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这一次声响,可是来自于他的脚下!   他站在城门楼上,而这声巨响,就是放在城门洞里的那些火药。这里放的火药最多,油漆木箱子装的火药,足足放了近千斤,而且又是在城洞之内,随着这声巨响,不仅城门给炸开,就是城楼也碎裂塌陷下来!   蔡希德与他的主要部下,都站在这城楼上,故此无一例外,全部被浓烟与乱石所吞没!   方才那几下声响,虽然也声势浩大,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但实际上因为火药没有埋好,数量也比较少,故此有如儿戏。这门洞中乃是重中之重,这一下才是真的,并且门洞相对城墙结构上要薄弱些,被炸之后,由于自身结构被破坏,这才发生塌陷。   硝烟稍散,辛京杲看着这一幕,顿时大喜。   “攻城,擂鼓,攻城!”   城头一片大乱,这正是攻城的最好时机,虽然最初几次爆炸的效果很差,可毕竟最后一下,却是将城门炸塌了。这被炸塌陷的部分,就成了攻城的薄弱环节。   他用力拍了一下岳曦的肩膀:“不错不错,果然是好东西!”   他如此兴奋,岳曦却高兴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岳曦盯着潼关城墙,喃喃嘀咕了一声。   他是少数接触过火药的人,因此很清楚,当初在海岛上实验这种木箱火药威力时,很小的一个箱子,就可以将一幢水泥房掀飞。这是他有如此信心的根源,在他看来,潼关城墙也应当被掀飞才是,而不应是现在这样仅仅塌陷。   就是叶畅给他的指示当中,也是说火药炸城,足以攻破任何雄关坚城,并没有说只是让城楼塌陷。实战中的威力,与叶畅描述的,相差很大。   不过他是个善于总结的人,叶畅的说法应当没错,因为有在孤岛上的实验验证,那么就肯定是今日的爆破方式出了问题。   “对了,不该是这样……应当是掘土凿地,在比较密封的环境下炸城,而不是只随意挖个浅坑……”   他在喃喃自语,辛京杲听不明白,也懒得再理会,只是看着部队呐喊着再度向潼关发起冲锋。   城头上的叛军已经组织不起反击,方才爆炸的声势太大,而城楼的塌陷也让他们惊恐万状,火药攻城的初阵,虽然并不怎么漂亮,战果也就那样,但至少造成的威吓效果十足。故此这一次攻城,当叛军终于开始象样点抵挡时,唐军已经踏着塌陷的城门攀了上去。   “成了!”辛京杲见此情形,仰天大笑:“这潼关落入我手中了!”   如他所言,城中叛军见事已不可挽回,纷纷弃械投降,少数便是出城逃走的,也被自蒲津关绕至潼关之后的唐军截获。   长安城,这几日是难得的晴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这座帝国都城之上。   但是有的人心里却是冷冰冰的。   禅让的受禅台昨日才筑好,上面抹的水泥还未干,李亨一脸木然地站在台下的台阶前,看着上面的仪式。   自曹丕自汉献帝手中篡取帝位以来,华夏皇朝更迭,多有这个禅让仪试,晋代魏,宋代晋,齐代宋……便是那些入主中原的胡族政权,也要学习这个形式,乃有北齐代东魏,北周代西魏,魏又禅让予隋,就连唐高祖李渊,名义上也是从隋恭帝杨侑手中接受禅让。   现在轮到他了。   李亨突然间有些想笑。   他费尽心机甚至不惜杀亲逆父,终于坐上了帝位,可是到现在还不足两个月,他就又必须将代表帝位的玉玺符印交出去。   交出去之后,若是安禄山真能坐稳天下,那么他大约会在一两年后莫明其妙地死亡,史书上载一个“暴卒”,若是安禄山坐不稳天下,在最后灭亡之前,安禄山肯定不会留下他。   虽然对此有清醒地认知,但是李亨却还是不敢反抗。他看了一眼就站在他身边得意洋洋的严庄,便又垂下头去。   严庄确实得意,安禄山登基之后说得明白,他将会得到一部尚书之职,在局势稳定之后,甚至可以与吉温一起成为新朝的宰相。现在安禄山还需要借助于旧朝老臣的声望,因此以陈希烈、吉温为相。   台上的陈希烈摇头晃脑,正在念冗长的禅让文章,安禄山在受禅台的另一端,虽然还没有正式为天子,但他如今的仪仗伞盖,已经与皇帝没有两样了。   甚至昨夜他就正式宿在兴庆宫中,被李亨冷落的这座宫殿,却是安禄山所喜爱的场所,当初还是李隆基臣子时,他每每入内,见宫殿之华美,便生出艳羡之心。   “沐猴而冠。”   底下观礼的群臣当中,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声,王维侧过脸去望了望,却没有看出是谁在说话。   不仅是他,还有其余人也在寻找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早就对眼前的一切不耐烦了,甚至连台上的陈希烈都如此,但是性命攸关,谁都不敢反抗,便只有抽动着脸皮,将戏继续演下去。   好在安禄山同样不耐烦。   退回长安之后,他的伤情就开始反复,如果不是严庄等人的花言巧语,他绝对不会搞什么受禅,那个帝位,一屁股坐上去就是,自己兵强马壮,至少长安城中没有谁敢不服气,偏生汉人多礼,反复折腾了如此之久。   上头陈希烈念的那四六骈文,他是不懂的,只知道这厮越是唠叨,自己站在这儿就越累。眼见座钟都过去了二刻,他再也不愿意等了,大步上前,直接走上了受禅台。   这可不合礼仪。   因此见他走了上来,陈希烈目光发愣,心中不明白怎么回事,口里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念下去。   安禄山一把将他手里长长的纸夺了过来,直接扔到一边,然后向着台下招手:“上来!”   李亨知道他在召自己,他心里冷哼了一声,只恨不得老天突然降下闪电,将安禄山劈死。   可惜,除夕夜里的雷声乃是手雷响,而不是真正天降霹雳,而且若天降霹雳的话,他李亨也不会幸免。   “陛下,你还是快些上台为好。”旁边的严庄低声说道。   李亨又看了看另一侧,吉温在那边神情肃然,叹了口气道:“事已至此,再拖延又有何用,还不如爽快些。”   “朕待卿不薄,何苦逼朕如此?”   “太上待你也不薄,花萼相辉楼里何苦逼迫太上?叶畅待你不薄,又何苦逼叶畅?”吉温压低声音道。   李亨见已经有武士按刀过来,情知确实无法再拖,只能迈步,缓缓踏上台阶。   一阶,两阶,总共不过九阶,他心中十分渴望,这九步之中,会有什么变化。但让他失望的是,他直到登上台,也没有任何变化。   他身后,吉温与严庄二人,捧着玺印也走了上来。   按照仪式,李亨从二人手中接过玺印,然后安禄山拜玺,李亨再将玺印将与安禄山,再拜安禄山,这算是禅让主礼完成,君臣之位互换。此后便是百官朝拜、封赏大赦。李亨抓着玺印,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这玺印,他还没有抓热啊……   泪水突然涌上来,他努力了好几回,也没有能把玺印交到安禄山手中,安禄山盯着那玺印,终于不耐烦,直接从他手里来夺。   李亨还抓着不放,却听得安禄山一声喝斥:“松手!”   在这声喝斥之下,李亨再也不能坚持,放手,然后痛哭起来。   十余年谋划,终成泡影,自此以后,性命都难以保全,更别提重新拿回玺印了。   第491章 长安大道终不孤   李亨的痛哭嚎淘,没有人理会,自有武士将他摁倒,跪在地上,向着安禄山跪拜。   安禄山握着玺印,饶是他觉得这个受禅仪式只是多此一举,此时也不禁咧开嘴,开怀大笑。   就在他咧开嘴的那一刹那,却见外头,有人影在晃动。   他此时视力已经相当不好,只看到远远有人在晃,却不知道是谁。但那人既然站在那么远,以安禄山猜测,当时来送军情急报的。   顺着安禄山的目光,众人纷纷回头,向着那边望去。   这禅让仪式当然不是在大街上举行,而是在大明宫外的一处大院落里,众人看着那院门,便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被两个人扶着,正在那边探头探脑。   “吃败仗了?”王维心中暗想。   若是得了胜仗,当然不会是这么狼狈模样,那人身上的污渍,十之八九就是血迹。   众人此时所想着,就是西线战场上,叶畅可能突然发动进攻,让安禄山的西线防御崩溃,否则不会出现如此狼狈的身影。   安禄山眯着眼,旁边的严庄见情形不妙,立刻高声道:“礼成,百官跪拜新君!”   众人这才省悟,现在还不是好奇的时候,正在举行非常严肃郑重的禅让大典呢。   不过无论是台上的安禄山,还是台下的百官,都没有心思,大伙草草应付,这模样态度让严庄甚是不满,可是看到安禄山并不在意,他也不好发作。   只怕安禄山的心思也和别人一样,都在那个探头探脑的士兵身上。   这所谓的禅让大典就这样草草收场,不等百官散去,安禄山就将那兵召到面前来。   其余人散了,王缙却跟在刘骆谷身边,正与他谈笑风生,不过刘骆谷眼睛时不时往安禄山那边瞄去,分明也是在担忧那士兵带来的消息。   “什么,潼关就这样失了?”   安禄山失声突然大叫,因为愤怒,他的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大王,这是真的,真的,咱们回范阳的路,已经断绝了!”那士兵惨然哭道。   “蔡希德呢,他人呢,为何不来见我?”   “蔡将军被雷火击中,城墙塌陷,死活不知,我还是绕道才逃回来的……如今唐军源源不断正涌入关内,大王,快去,快去……”   那报信的士兵话没说完,突然被安禄山抬起一脚踢中下巴,整个人倒飞出去。   今天原本是安禄山大喜的日子,可他的喜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完全破坏掉了。他原本就喜怒无常,此刻暴怒之下,更是失控,直接下令,将那士兵拖出去斩了。   听得这命令,严庄就是再怕事,也不能不出声:“大王……陛下,圣上,且暂缓雷霆之怒,史思明如今正赶往潼关,想来他必定能很快收复潼关……”   听得这里,安禄山才稍收怒意,冷静下来后,他明白严庄的意思,若是来报信的士兵不受赏而被砍了,那么今后有什么消息,谁还敢送来?   “将他带下去,好生招待,另外,都把嘴给我关紧些,莫要走漏了消息!”安禄山看了看左右,都是自己亲信,这让他稍稍安心:“若走漏了消息,当心脑袋!”   他手下将士,多是范阳到平卢一带之人,其中最忠于他的,又是各族胡人。若是给这些家伙知道他们回家之路已经断绝,只怕立刻就会哄散了。   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安禄山就咬牙切齿:他只以为叶畅会在长安城下与他决战,却不曾想叶畅会用断他归路这一招。想想他又觉得身心俱疲:若不是与李亨勾心斗角,花费了他不少精力,他又如何会出现这么大的疏忽?   他这个时候,完全就是找替罪羊,他与李亨便是不内讧,也只会将注意力集中在叶畅身上,毕竟那里不仅有叶畅本人,还有老皇帝李隆基,这二者只要控制了任意一人,基本上就定下了大局。   他这边吩咐保密,那边远处,王缙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待回到自己宅中,他才脸露喜意,立刻来找王维。   “兄长,大喜,大喜!”   王维这几天一直都是闷闷不乐,虽然他也不耻李亨为人,可是毕竟李亨是大唐太子,政变之后成了长安的天子,安禄山这样篡位,他身为大唐之臣,往常也以忠义气节自诩,却不敢站出来喝一声,这不免有些让他惭愧不安。   此刻听得王缙一脸喜意过来,他精神一振,起身道:“叶畅又打胜仗了?”   “正是,哦,不是叶畅那边,是潼关,官兵不知怎么的,收复了潼关!”   “潼关?”王维吸了口气,满头都是迷雾:“这怎么可能,叶畅主力都在长安之西,如今还在金城一带,怎么……怎么跑到潼关去了?”   “必定是叶畅布下的奇兵!”王缙道:“潼关既然光复,再加上前些时日,我隐约听说,蒲津关已入官兵之手,兄长,你知道这是什么模样么,这是关门打狗,安逆的后路已断了!”   王维不太通军事,但经过王缙解释,他也想明白,不禁动容道:“据我所知,颜杲卿在常山,他与颜真卿乃是兄弟!”   常山离安禄山的老巢极近,颜杲卿在那里,此时安禄山的归路又被断,颜杲卿只要稍稍使力,便可以同辽东联络上。双方合击,安禄山的范阳老巢都要被唐军收复!   阴郁已久的大唐局势,仿佛在一瞬间出现了曙光,王维也喜形于色,这些时日的苦闷随之一减。   “不仅如此,我等候多时,一直就盼着这个机会。”王缙咧着嘴,笑了笑:“安贼令人闭口,不许潼关已失的消息泄露,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大肆宣扬,总教他不好受!”   “贤弟,虽是如此,千万要当心!”喜归喜,但听得王缙要做如此冒险的事情,王维吓了一跳,他思忖了会儿,咬了咬牙:“此事不可贤弟一人来做,若有什么差池,我们兄弟都是保不住的,我们一起来做,只是定要做得小心谨慎才行!”   “兄长说的是,我这不就来与兄长商议么,怎么样能将事情做成了,又可以不让安贼发觉。”   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都觉得相当困难,他们只是书生,怎么才能将这消息传遍长安,自己却不惹人生疑?   想了好一会儿,外边突然传来扣门之声,王维心中暗惊,起身问道:“是谁?”   “有一位杜夫子求见。”门外仆人道:“他说来找缙郎君。”   “杜夫子?”王维琢磨了会儿,看了看王缙:“是你朋友?”   “我不记得有什么杜夫子此时会来寻我……”王缙摇了摇头。   “那位杜夫子说了,他是陈二郎介绍来的。”   “陈二郎……快请,快请他进来!”王缙听得这里,心一跳,然后叫道。   他态度突然的变化,倒让王维吓了一跳:“这是何许人也?”   “谁?”   “陈二郎。”   “什么陈二郎,就是以往我们见过的,常在我们这里卖报的那陈小二。”王缙压低了声音:“他是叶畅的人,我与叶畅搭上关系,便是他居中传递消息!”   王维听得这样提醒,顿时想到是谁了。这陈小二也是一个奇人,早年孤贫,有一顿没一顿靠着给人当学徒为生,后来报纸出现后改卖报纸,积攒下一些家当,如今不仅成了一个报纸的批发商,还开了家不大不小的书铺。年纪轻轻,长得也不好,但谈吐举止,却不是俗人。   他竟然是叶畅布下的暗棋……当真是让人料想不到!   “那这位杜夫子?”   “十有八九是叶畅派来的人……”   听得有可能是叶畅派来的人,王维有些心跳加速,他命仆人将人迎入客房,自己再过去。到了那儿一看,却哑然一笑。   “原来是你,杜子美啊。”他笑着拱手道。   来的正是杜甫。   潜入长安的杜甫,看上去极为精干,与王维的丰逸飘然不同。他与王维、王缙见过礼之后,众人宾主入座。   双方互相观察了一阵子,虽然此前都打过交道,但彼此间的交情并不算深厚,此时见面,免不了试探一番。因此双方的话题是从杜甫所办报纸《民报》开始的。   “子美,《民报》之名,乃叶公所拟,据我所知,叶公为人豪放不羁,故此不知偏讳,未避太宗之名。子美乃博学多才之人,当初为何不建议,换为《氓报》或《人报》皆可啊。”王缙笑着道。   “太宗之时,并未避讳,魏公征文章中,有用‘民’处颇多者,今人文章铭志,也颇有用‘民’者。”杜甫很认真地道:“甫虽短陋,亦知太宗皇帝曾颁布过《二名不偏讳令》,不敢伤太宗皇帝宽厚仁和之名,故此并未避讳这一‘民’字。”   “这个……”比起王维,王缙学识稍弱,对于这《二名不偏讳令》也不是很熟悉,故此不禁看了看王维,王维点头,表示确有其事,他才笑道:“虽是如此,我观还是避讳者多。”   “兄讳缙,若非要避讳,今后兄之子孙,怕是不能考进士矣。”杜甫道。   话说到这,王缙在一愣之后大笑起来:“不愧是杜子美,在报纸上伶牙利齿惯了,我说不过你!”   “子美此时来长安,可不是时候。”王维咳了一声,微向前倾身体,小声说道:“安……”   他话还没有说完,王缙却道:“子美此时来长安,正是时候,方才我们兄弟正有一事,颇为伤神,如今见到子美,大事成了!”   杜甫精神一振,他原本是想在这儿打听安禄山搞的禅让闹剧情报,却不曾想赶上了“大事”。在陈小二那里,他知道这王维王缙兄弟虽沦陷贼手,心中却还向着大唐,故此慨然道:“为国为民之事,不敢拒之,二兄只管吩咐!”   他这么不问细节直接应承下来,让王维心中暗暗赞了声,王缙却是一声轻笑:“杜公可知,潼关已经光复?”   这消息绝对劲爆,杜甫潜入长安城已经有两日,与外界的消息并不是很通畅,故此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他又惊且喜,忍不住站起身来:“当真?”   “自然千真万确,今日安贼的禅让大典,便被这消息搅了。”王缙道:“安贼封锁消息,此后只怕长安城内外消息更难联通,我欲将此事宣告全城,故此求助于杜公!”   “要我如何去做?”   “《民报》在长安城中,原有印刷器械,如今都藏起来了么?不知是否落入安贼之手?”   “你是说?”   “印上几百份,将这消息贴满大街小巷,一日之内,全城皆知!”   说到这里,王缙颇为得意:“全城百姓都知道的话,叛军就也会知道,叛军若是得知归路被断,特别是我们还可以给他添油加醋,说叛军老巢亦已经为官军所收复,如此一来,叛军必再无战意!”   “好!此事杜某当仁不让!”杜甫听到这,也不禁拍案叫绝。   三人暗中计议,不一会儿便拟定条文,杜甫将之背了下来,事不宜迟,他便要出去办此事。王维与王缙将他送到客房门前,王缙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长叹了一声道:“此事须得谨慎,杜公为人,我们兄弟自然是信得过的,但安贼狡诈,不得不妨,杜公一定要记住,要用信得过的人!”   “放心,若有什么意外,杜某也一人担了!”杜甫慨然道。   “非是我兄弟惧死,实在是还得留下有用之身,待叶公兵临城下之时,我兄弟可以为内应。”王缙拱手肃容:“我就将这长安京中百万百姓的性命,托付与杜公了!”   杜甫虽然觉得王缙反复交待有些做作,可他是一个血性的人,既是应下,便绝不后悔。他转身离开之后,王维叹了口气,责备王缙道:“杜子美实诚之人,贤弟何必如此捉弄他!”   “哪里是捉弄,兄长不要太小看他了,实诚人能当《民报》主笔?”王缙嘿嘿一笑:“况且我说的也不假,你我兄弟,岂是他能够相比的!”   王维摇了摇头,知道自家兄弟本性如此,除了对自己这位兄长甚为关心之外,对于别人,当真算不得赤心。他只能看着杜甫消息的地方,略带忧色地道:“但愿他此次所为能一切顺利!”   第492章 频频献计何所图   潼关收复,天下震动!   而且潼关与蒲津关都落入唐军手中,也就意味着进入关内的叛军返回河东、河北的退路被截断!   史思明原本是与安禄山联手,欲先破叶畅之兵,但叶畅在金城一带迁延不前,没有给安史决战的机会,直到蒲津关失守,安禄山与史思明才意识到,叶畅选定的决战方向,根本不是他自己所在的西线,而是被安、史所疏忽的东线!   安禄山乃令史思明再度折返,亲领五万大军来支援潼关,但史思明部数千里奔波,如今已经是一支疲惫之师,行到半路上,听说潼关已失,他们回河东的道路被彻底截断,顿时没了斗志。史思明听闻唐军以火药炸开城门夺取潼关,而传闻之中火药的威力又被无限放大,使用的方法从叶畅在千里之外呼风唤雨到岳曦摆下祭坛召来雷神等等有十余个版本,他也不敢在不清楚唐军虚实的情况之一就与唐军交战,因此,他的选择是退回长安。   才到长安,他就觉得不对,长安城中的人看他们的眼神,仿佛都变了一般。此前他入长安时,长安城百姓对他们是畏大于敬,但这畏惧也让他们相当享受。那些自诩天子脚下的“贵民”,不得不在他们面前低头,实在有种美妙的滋味在其间。   可现在,这些长安百姓们看他们,似乎又有些抬起头来,甚至还敢带着一丝轻蔑。史思明很快就知道这变化从何而来:原本应当是机密的潼关失守的消息,在安禄山得报的次日,就被几百份张贴在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纸传遍了长安。   “陛下呢,陛下就不想法子?”这种手段,毫无疑问是叶畅所为,史思明知道叶畅在长安城中还埋伏了不少暗探,却不曾想这些细作能如此猖獗!   刘骆谷垂头丧气,看着史思明,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作声。   “莫非陛下……有什么意外?”   “在登基大典之后,陛下身体就一直不适,如今大小事务,皆由严公主持,内外消息,也是他传递。陛下是否知道这些事情……尚未可知!”   “陛下身体竟至于此?”史思明大惊失色。   他目中寒光闪了闪,过了好一会儿,轻声又问道:“是不是严庄隔绝中外?”   刘骆谷浑身一抖,然后苦笑起来。   此时的安禄山势力,已经处在非常困难的境地之中,但是所有人还是各怀打算。史思明的猜疑不是没有道理,严庄、安庆绪、李猪儿,这三个安禄山最亲近的人如今勾结在一起,便是刘骆谷,也被他们排斥在外。   无论是从整个势力的未来,还是从个人的前途来看,刘骆谷都需要有所作为。史思明回长安之后,刘骆谷立刻来找他,为的就是要得到史思明的认可。毕竟史思明乃是安禄山部下第一大将,得到他的认可,那么就方便下一步计划了。   史思明心里此刻闪动着无数念头。   对于安禄山,因为积威的缘故,他是真心畏惧。他知道这家伙杀起人来绝对是六亲不认,不怕自己与他是多年的交情,只要恶了他,甚至是让他觉得有可能威胁到他,都意味着性命不保。   那么现在安禄山的病情是真还是假?   是不是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陷阱,想要确认自己的忠诚?   还是另外有什么打算,故意装病,麻痹叶畅?   史思明将两者都否定了,刘骆谷的话不是谎言,安禄山就算要试探他,也不会用刘骆谷,而若只是欺骗叶畅,更用不着将他也瞒过去。   “依你之意,是想做什么?”   “将军归京,陛下按理说应当接见。请将军看望陛下,若陛下真是病重,我们再议其余。”   史思明也觉得,这是稳当之举,两人商量了一番如何想法子请见安禄山,这边话还没有结束,那边有人来禀报:“严大夫请史将军相见!”   史思明勃然大怒,他在安禄山势力中,一向只位居于安禄山之下,严庄说好听点是安禄山谋主,说不好听些就只是一个区区幕僚,如何敢如此召他去见!换了在范阳之时,严庄敢在他面前摆谱?   “将军,这岂不是正好?”刘骆谷见他欲怒,低声说道。   史思明略一犹豫,将到嘴的骂人话咽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严庄现在的宅院,便是旧日李林甫的宅邸,这片豪华的建筑,在转换了几个主人之后,被安禄山赐予了严庄,或者说,严庄一入长安就看中了这里,特意向安禄山求了这个恩典。   当年的月堂,如今更富丽堂皇,严庄乍得富贵,自然是恨不得全部展示出来给别人看。史思明也喜好奢侈,但是一见这月堂的摆设,心中便气恼万分:自己在外辛苦征战,多有风餐露宿之时,而这厮却在京城中享受奢华。   待上来献茶的使女出来之后,他更是眼睛发直:此等殊色,严庄何德何能,竟然有之!   他心中对严庄越是妒恨,面上却越是和气,见面之后,立刻还长揖行礼:“卑职拜见严大夫。”   严庄哈哈一笑,受了他这一礼才道:“副帅何必如此,副帅品秩,并不在严某之下……”   话没说完,突然间听得外头又有人闯进来:“大夫,大夫,紧急军报,叶畅已破金城!”   “什么?”严庄吓得跳了起来:“这……这怎么可能,前几日才派的援军,怎么现在就破了金城?”   “前方军情尚不清楚,只是说金城已失,我众大溃,颇有降者……”   “这当如何是好……这当如何是好!”严庄急得团团转,他出出主意可以,但真的决断起来,那就差得不只一点半点了。   不过转了两圈之后,他看到史思明神情泰然地坐在那儿,顿时心中一动,面上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叶畅果然难对付,不过好在有史副帅在此。”他缓缓道:“如今太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史公为兵马副元帅,这军国之事,还需要史副帅多多操心了。”   “我如今要对付东面来的唐军,岂能分身西顾?”史思明想都没想,摇头便道:“此事唯有陛下才能拿主意,严大夫,我们一起求见陛下,请陛下圣裁!”   严庄身体猛然一抖,目中闪过丝恐惧。这神情落到史思明眼中,就更为可疑。   “莫非严大夫有什么不便之处?”   “陛下近来身体不适,这点事情,不好去打扰……史副帅,我也不瞒你,陛下因为身体不适的缘故,每日脾气暴躁,便是我,也少不得挨鞭挞。若是给他知道这个消息,只怕他会杀人泄愤。”说到这,严庄又苦笑起来:“若是史副帅不惧,倒是可以一试。”   史思明哈哈一笑,然后道:“但此事若是不禀报陛下,当如何是好?”   “还要烦劳史副帅拿个主意……”   “我只是副帅,不是还有太子这个正帅么,陛下有恙不能决断,太子出来也行!”   严庄却只是摇头,也没有说什么理由。   安庆绪说话颠倒,连安禄山都对他失望至极,若是经常与部将们交谈,部将们发现这一点,必起轻视之心。严庄不让他见部将,也是出于维护他的威慑力而做出的决定。但他这一决策,让史思明更为怀疑。   一方面隔绝内外,一方面自己却奢华远胜王侯,这严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两人推诿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一个结果出来,最后只有不欢而散。史思明回去之后,片刻也不曾停留,立即请了刘骆谷来,将事情说与他听,刘骆谷闻言大惊:“这么说来,不仅陛下,连太子都落入此贼手中?”   “你说当如何是好?”史思明道。   刘骆谷看了看他,欲言又止,史思明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这吞吞吐吐的不干脆!”   “城中兵卒,近半为史公部下,当如何行事,唯请史公决断。”   “放屁!”史思明怒骂了一声,心中当真觉得不是滋味。   严庄也好刘骆谷也好,都唆说他来做决断,实际上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若真做了什么决断,出现了意外的话,那问题可就大了。   见他有甩手不干的趋势,刘骆谷有些怕了,便又道:“严庄小人在侧,将军清君之侧,谁人敢不从之?”   “清君侧?”   史思明听到这,不由得怦然心动。安禄山清君侧清来了一个皇帝坐,自己若清一下,能清出什么来?   他们这些胡族将领,原本就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眼光,安禄山好歹身边还有高尚、严庄等谋主为其谋划,史思明此刻完全要自己拿主意,难免就被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所动。   特别是方才严庄对他的那种傲慢姿态,也确实激怒了史思明。   “欲清君侧,如何去做?”史思明问道。   刘骆谷倒是早有准备,不一会儿,便将一番密计说与史思明听,听得史思明连连点头。直到半夜,刘骆谷才回到家中,不过他回到家中不是休息,而是首先道:“快请卢郎君来。”   转眼间,一个面带胎记奇丑无比的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   卢杞。   按理说,卢杞之父去年为民乱所害,他应当回乡守孝才对,但他却一直留在了长安城中。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他因为地位低下,并未参与,再加上贪慕富贵不为父守孝,颇为人所诟责,故此事后封赏,他这个太子一党的干将却没有捞到半点好处。   再之后,安禄山逼迫李亨退位禅让,卢杞更无所依,转脸便来投当初结识的刘骆谷。刘骆谷原本就是广交朋友之人,倒没有因为这些而轻视他,对他颇为器重。   “如卢郎君所言,果然,史将军同意了!”见着卢杞,刘骆谷迫不及待地道。   “那是自然之事,如今咱们这局面,再无一强力人物出面收拾,就只等着叶畅来砍脑袋吧。我倒是无妨,但是刘公安危就难说了。”卢杞平静地道:“至于史将军,他与陛下多年情谊,也是脱不了身的。”   这话说到刘骆谷心上,可以说,安禄山势力中,别人都可以观望,但是史思明、刘骆谷因为牵扯太深的缘故,是绝对不能的。   “大事若成,卢郎君高官显爵,不在话下。”刘骆谷自然知道卢杞到底想要什么。   “一切都仰赖刘公!”   卢杞告辞离开,回到自己的宿处,神情却变得阴郁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此时天色已晚,他正待休息,却听得有人求见。   他身边就只跟着两个仆人,他将二仆都打发离开,然后亲自去门前,将人迎入屋内之后,他要关闭门户,那人却摆手道:“不必,事情如何了?”   “刘骆谷已说动史思明矣。”卢杞道:“不过我有一事不解,史思明胜过严庄甚多,为何叶公要令史思明取代严庄?”   来人笑了笑:“卞某只是一个执行之人,却不是叶公,哪里猜得到叶公心思?”   “卞公乃叶公手下刺探机密第一人,如今又亲身在长安,若是卞公不知道,谁能知道?”卢杞盯着卞平,想到这人十年前还不过是东牟的一个渔民,此刻却能对自己发号施令,心中不免有些不平。   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自己活命的机会。   他虽然没有介入李亨与安禄山的政变,但是他是当初李林甫埋在李亨身边的一枚棋子,李林甫原本把他交给了叶畅,只是他自己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待叶畅打回长安之后,他莫说荣华富贵,就是性命都堪忧。   他绝对不相信安禄山会是叶畅的对手,在安禄山与李亨翻脸之后,就更不相信了。所以当卞平出现在他面前,把叶畅给他的机会和最后通牒说与他听时,他毫不犹豫就屈服了。   “不过,你说的是,史思明自然是胜过严庄与安庆绪的,所以现在叶公还要你做一件事情。”   “何事?”   “去找严庄,告密。”卞平慢条斯理地道:“有你小小地帮他们一把,想来……他们还是能与史思明好生斗上一斗的。”   “嘶!”卢杞倒吸了一口冷气。   第493章 大势荡荡顺者昌   “陛下遣奴婢前来劳军之余,尚有一问托奴婢向叶公请教。”   周相仁说话的时候垂着眉眼,不敢露出丝毫骄矜之色,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他来的时候,高力士也反复交待,千万莫要在叶畅露出什么傲意。   “你在宫中之时并不显,如今你能出头,只是因为时机好,圣人身边,并无其它奴婢可用,便有意提拔你。你自家要掂量清楚,这个时候,若恃宠而骄,恶了叶公,便是叶公宽厚,不欲与你为难,圣人也饶不过你!”   因此,他说了这番话,偷偷瞧了瞧叶畅的脸色,想要窥探叶畅的情绪。叶畅还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让他心中暗暗敬服:几年前见叶公时,叶公还有几分年轻人的跳脱,但现在来看,不愧是朝中重臣,国家柱石,单从面上神情,已经无法窥测其实际喜怒了。   “陛下欲问之事,我已料到几分了。”叶畅道:“想来是潼关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到陛下耳中了,陛下欲知何时可以收复长安?”   “叶公料事如神,正是为此。不过陛下有言,他只问,不会干涉军务,叶公勿因他的询问而更改军略。”   叶畅笑意更浓。   李隆基倒是从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接受了一些教训,不愧是前期明君,多少恢复了几分旧日的政治手段。   这次派周相仁来,他是打着劳军的幌子,送了一批酒肉与飞钱来,用作犒赏——独孤明等奉上的百万贯飞钱,如今是派上了大用场。而询问收复长安的时间,看起来只是兼顾。   但实际上,叶畅明白,何时能收复长安,才是李隆基遣周相仁来的真正用意。   从正月初一逃离长安开始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李隆基驻跸在雍县,没有逃到蜀地去,但是雍县简陋,终究比不得长安好。   特别是安禄山逼迫李亨禅位之事,让大唐的皇室声望跌到了最低点,这个时候,若能收复长安,还可以收拾人心,相反,收复长安的时间越晚,也就意味着皇室的威望受到的打击越大。   “请陛下放心,为时已经不远。”叶畅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契机,我已经布置下去,这契机很快就会浮现出来。快则十日,慢则一月,陛下就可以起驾回长安了。”   周相仁吃了一惊,饶是高力士反复交待,他自己也屡次自警,此时也禁不住张大眼睛:“叶公如此笃定……啊呀,非是奴婢不相信叶公的话,实在是觉得,叶公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名将,安禄山如今还有十余万精锐边军……”   周相仁记得自己在行宫中听李隆基与高力士、陈玄礼商议过军务,李隆基等人一致认为,此前叶畅虽然屡屡取胜,但都不是决定性的大胜,对安禄山的真正主力并没有造成重创,甚至就是夺取潼关,也只是在战略大局上让自己处在极为有利的位置。   而到现在,叶畅能用的底牌几乎全部都亮出了,安禄山虽然处于极度不利,可正是极度不利,反倒让安禄山更为警惕,他们会择坚城固守,接下来的战事,将会越来越艰难。   所谓困兽之半,便是指此。   但叶畅言下之意,接下来的战事不但没有什么麻烦,甚至会更为轻松,莫非他还藏着什么暗中的手段,能够在接下来短短的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彻底击败安禄山?   “叶公,叶公,奴婢求求你了!”只觉得心痒难熬,周相仁起身便向叶畅长揖:“这话只说了一半,奴婢听得有如云雾之中,实在不明白叶公接下来要做什么。只要不会泄露叶公的军事机密,还请叶公再多说一点,只要多说一点点。”   说到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谄媚地笑道:“奴婢也有几分私心,此次受圣人之派来叶公面前,若是能多打听得些消息,必能让圣人是多加安心,奴婢在圣人面前也能留下一个能干的好印象。奴婢自知是残秽之躯,比不得别人,能对叶公有什么用处,但叶公有何吩咐,奴婢决不二言!”   这个太监倒是有几分眼色,知道看人说话,在叶畅面前没有遮遮掩掩他那点小心思。叶畅对他生出几分好感,当下笑道:“非是叶某不信任你,实在是关系到机密,稍有风声传出,事情就不灵验了……”   他话未说完,便见一人径直入营,不顾他正在说话,凑到他耳畔嘀咕了两声。周相仁见这一幕吃了一惊,叶畅治军,向来严谨,纪律之重,胜于山岳。象这样的事情,很少见。   紧接让周相仁更惊的事情发生了,叶畅听了那人说话之后,面上神情顿时展开,从开始让人窥测不出深浅的淡笑,变成了哈哈大笑,若说有何词可以形容,那就是欣喜若狂!   “事成矣。”叶畅站起身,笑了几声之后便歇住,看了看周相仁:“你可以即刻回禀陛下,请他做好准备,数日之内,便可还京了。”   “什、什么?”   “如今也可以告诉你,我施了离间计,安逆与其头号大将史思明已然反目,昨夜长安城激斗半夜,如今想来仍在酣战。”叶畅道:“事不宜迟,我这便要督军向长安,你速速回禀陛下!”   “离间计……安禄山与史思明反目内斗?这……这怎么可能?”   周相仁瞠目结舌呆在那儿,半晌回不过神来。在他看来,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要知道,如今雍县聚集的各方官员越来越多,也有不少向李隆基献计者,其中便有人献离间计,说是要离间安禄山与其麾下大将的关系。而史思明因为可以说是安禄山麾下头号大将、整个安禄山势力中前五位的巨头,所以也是这些自诩智计者们离间的对象。   但是李隆基与诸重臣商议时,都觉得这是纸上谈兵之计,安禄山与史思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们之间即使不说是穿一条裤子,却也绝不是一般的离间之计能够使之反目的,即使要施离间计,也绝非一天两天可以见效,正所谓远水不解近渴,于朝廷大计并无多大作用。   但叶畅却将这个纸上谈兵的离间计用成了?   他还待细问,却发觉大帐之中,已经看不到叶畅,忙追出营帐,却发觉大帐之外,一队队军士,肃然无声自军营中出来。随着这些军士到了校场,数万将士在迅速集合,而这么多人整队行动,竟然未发出什么杂乱之声!   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让周相仁打消了继续寻叶畅相问的念头。   “严公治军,果然不逊于古之名将——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此名将,离间计这普通之策,到他手中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也再正常不过了。我又不想着去当将军,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只要尽快将叶公的好消息禀报圣人,我便已经是立了大功!”   想到这里,他回到主才的大营之中,寻了一个招呼他的小吏,请他代为向叶畅告辞,自己便带着随从离营而去。   叶畅在他面前的一番言行,并非做作,而是真实。   在大军集结完毕之后,他也没有做太长的战前动员,只是一指长安方向:“长安沦入贼手久矣,百万黎庶盼望王师亦久矣,今日贼既内斗,互攻不止,正是我等收复长安之良机——卓舜辅、安元光,你二人共领一军,先夺咸阳,为我军前站。遣快使与辛京昊,令他星夜进军,勿失军机,与我本部会于长安,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这二将领命而去,叶畅目光一转,发觉诸将中有一些人神态颇异,其为首者,正是王思礼。   他手中的军队,如今数量已是不少,其中主力自然还是他招募的筑路工人。但除此之外,哥舒翰部下亦并入他的军中,哥舒翰本人为了避嫌,自请去与张忠志对峙,但其兵力,却留下一半,供叶畅驱使。   留下的诸将之首,就是这个王思礼。   对于这些人,叶畅的使用是有些顾虑的,毕竟这些人是迫于形势才到他的手下,而不是真正忠于他。   “叶公,我等入叶公帐下效力也有些时日,只恨才疏学浅,一直不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眼见决战在即,还请叶公吩咐!”   见叶畅望向自己,王思礼前进一步道。   因为裴冕的事情,哥舒翰部的处境甚为尴尬,他们明明是忠于李隆基的部队,但却出现了一个忠于李亨杀死永王的叛逆,连累到他们全军的忠诚受到怀疑。若他们不能在战场上以血洗刷这一怀疑,毫无疑问,在战争结束之后,他们的下场绝对不会好看。   叶畅听得他请战,眉头一扬:“确实有一事要烦劳王将军,我大军东西合围,安贼必败,唯一可虑者,便是他们会四散逃遁,祸乱地方。故此,我欲以王将军领一军,前往子午谷道,断绝其南遁之路。”   “这……这岂能有功可立?”听得叶畅这样安排,王思礼急道。   “王将军,要不换你去夺咸阳,我另遣卓舜辅他们去南面?”叶畅面色一沉:“你能立军令状,半日之内夺下咸阳,我便更改将令!”   王思礼神情顿时僵住。   半日夺取咸阳,在他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这分明是为难他们!   “叶公,他们就能半日拿下咸阳?”   “要不让他们也立下军令给你瞧瞧?”叶畅似笑非笑地道。   “这……末将不敢。”王思礼与他目光相对,不免心中一寒,只能垂头道。   “既是如此,依令行事,你尽管放心,能阻绝安贼败军南下,便是大功,我自不吝向朝廷请赏。若是你等办事不利,致令安贼残部逃至南方,我亦必奏明天子,请其重罚!”   “是。”王思礼应了一声。   诸将领命而去之后,叶畅身边淳明道:“郎君何不厚遇结好之?”   “我如今掌握天下之兵近乎大半,若再将哥舒翰部也拉入帐下,莫说天子,就是我自己夜里睡觉都不自安。况且,哥舒翰与其部,名声虽大,实际上却并非良将,不恤士卒不顾大局,只求个人功绩封赏,我实在是看不起他们。”叶畅吁了口气:“此等旧军,迟早要被裁汰,何必过于重视他们!”   不是叶畅太过自傲,这是他的真实想法。火铳已经研制出来,下一步就是改良与实战装备,旧的冷兵器时代的军队,都要被裁汰,而新式的火枪兵,在纪律上唯有更加严明,才能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至于个人勇武,完全成为战场上非决定性的因素了。   叶畅从不认为火器不会外传,他再注意保密,也只能保证自己的火药配方和火器领先于别国,十年或二十年后,周边国家肯定也会出现火器,象大食这样的大帝国,更可以集中工匠研制出自己的火枪来。所以,叶畅觉得最重要的是用更先进的军制与科技,来提升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单纯的技术保密。   “原来如此。”淳明虽然还不明白叶畅想的到底有多远,但既然叶畅不是疏忽,而是有意如此,那必然是有道理的。   “淳明,待天下太平之后,你想要做什么?”叶畅看着这个当初自己买来的小僮仆,笑着问道。   “我愚驽,才能学问比不过诸位师弟,但我见他们功业之心都重,都志在四方,愿意为郎君守着旅顺书院。”   淳明这是真心话,叶畅培养出来的这些年轻人,朝气蓬勃的同时,也都有极强的进取之心,让他们在旅顺书院当一个院长,着实令其有些为难。随着叶畅事务越来越繁忙,这几年旅顺书院的院长工作,实际上是由淳明等年长些的已经毕业了的学子轮流承担的,但今后肯定是要有一个专人来为此。   “这个倒是很适合你,而且今后不只一家旅顺书院,长安洛阳安能没有书院?”叶畅笑道:“这事情我们就说定了,有你在旅顺书院,我心甚安!”   旅顺书院将会为叶畅源源不断地培养人才,这个院长之职,莫看声名不显功业不彰,却是一个对叶畅重要性非常大的岗位,淳明能静下心来做此事,确实给叶畅帮助极大。   “先收复长安吧,收复长安之后,郎君便可以大婚,早些有了小郎君,这若大的家业才不愁有人承续!”淳明抓紧机会向叶畅进言道。   听得这里,叶畅微微一笑,迈步道:“好,就让我们为了小郎君,早日收复长安!”   第494章 各怀鬼胎算计忙   咸阳城甚至没有阻当叶畅半天!   卓舜辅、安元光领前锋一到,安禄山安排在咸阳的安守志立刻为部下所擒,献与卓、安二人。一直在关注这边消息的王思礼此时才明白过来,叶畅有把握令卓安二人半日夺取咸阳,原因在于他早就将安禄山部下的中层将领收买了一大批。安禄山虽然能向这些人许与荣华富贵,可眼见大厦将倾之下,这些人怎么会不起异心,而论起撒钱,全天下又有谁能比得过叶畅?   这个时候王思礼顿足懊恼,后悔不迭,若是当初他敢立下军令状,这头功就是他的——对叶畅的人品,他还是非常信任的,他若真立了军令状,叶畅也绝对会全力支持他。   可惜,事到如今,后悔亦无用处,他只能灰溜溜地领着本部绕道向南,去堵截有可能南逃的安禄山败军。   咸阳失守、安守志被擒的消息,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传回长安,等消息传到长安之际,叶畅的先锋斥侯,也已经出现在长安的外围了。   控制着金光门的,乃是安禄山部,得知这个消息,他们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刻禀报给严庄。严庄闻得此讯,险些吐血,只能又赶往兴庆宫,去见安禄山。   只不过此时长安城中的形势颇为微妙,史思明部控制着长安城东南部,大约占据了三分之一的所在,安禄山控制着大部分,约是三分之二的区域,双方此前内讧了两夜一日,总算都还有所顾忌,虽然颇有死伤,却还未分出胜负。   “叶畅大军已至?”安禄山躺在床上,听得这个消息,顿时坐了起来,心中又惊又怒:“安守志也背叛了我,他们全都背叛了我!”   严庄身上冷汗涔涔,前日接到卢杞告密,得知史思明、刘骆谷等勾结欲发动兵变,他为了性命,总算与安思绪一起来见了安禄山一次,安禄山伤病缠身,视力已经极度模糊,但闻得此事之后惊跃而起,大骂史思明不止。   隔绝安禄山与外头,虽然是严庄的狡计,但也合乎安禄山现在的身体状况,故此严庄行此策时,是狡言诡辩,得了安禄山允许的,如今史思明却欲以此为借口发动兵变,如何不让已经变得非常多疑的安禄山愤怒至极。   在他看来,这分明是史思明忘恩负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于背后插他一刀。至于史思明为何要插他这一刀,无论是想拿他的脑袋找李隆基请功脱罪,还是想取代他当这个大燕国的皇帝,总之理由是不缺的。   安禄山初时还想用隐秘的手段解决掉史思明,但是史思明谨慎,刘骆谷情报又及时,加上有心人的推波助澜,双方的暗中较量顿时变成了明面上的摊牌,安禄山毕竟积威日久,在他亲自出面之后,史思明能掌握的部队也只有自己的嫡系和刘骆谷拉拢的少数人马,这等情形之下,双方斗得旗鼓相当,安禄山也只是略占优势,长安城便成了战场。   打成这模样,两边都颇有伤亡,让他们难以收手,也一时无法坐下来谈,偏偏此时,叶畅兵贵神速,已经军临城下。   “安守志家眷都在城中,只怕不敢背叛陛下,其间恐另有缘故……”严庄很想这样劝,可是前几回这样劝都换来了一顿鞭挞,他就不免有些犹豫。   好在今日安禄山与前段时间有所不同。   史思明的内讧,让安禄山彻底清醒过来,又恢复到那个枭雄,虽然还是多疑暴虐,却不再那么轻易发泄怒火。   “此事暂且搁住,如今有两件事情必须去做,第一件事情,你遣使者去史思明那儿,只问他一句,是想要我脑袋,还是想要我的位置,若是这二者,在叶畅入城之前,我先杀他,若不是这二者,就让他乖乖将他控制的地盘守好,若我所守之区有所需要,他需得速来援助,他的地盘有危险,我也不会坐视。”   严庄哆嗦了一下,这就是说,双方明明已经杀得血流成河,却还是要携手对付叶畅,只是这等情形之下,双方真能够无视旧怨吗?   更重要的是,这种合作,对他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他同样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毕竟此时此境,也唯有安史再度携手,才有可能渡过难关。   “其二,你将这些时日有些不稳的官员都关起来,潼关失守的消息传出去,必定是他们当中有人与叶畅余党相勾结,他们乃是叶畅的天然内应,若不能控制好,没准城门不等叶畅来打,就被他们献了出去!”安禄山说到这,狞笑道:“手段可以激烈一些,长安城……咱们未必守得住,军无战心,终究还是要回范阳,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多带些金银财宝,这些狗官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如今都得给我吐出来!”   这第二个对策内中含义,更让严庄一凛:安禄山有退出长安之意!   自从入长安以来,安禄山便事事不顺,发动政变没有完全成功,反而葬送了最喜爱的儿子,追杀叶畅、李隆基没有任何战果,反而损失折将……这些就不提了,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想到即将到来的长安的酷暑,他真担心自己的性命会不会丢在这里。   叶落归根,安禄山虽不知自己真正的根在哪儿,但他已经将范阳当成了自己的根。就算死,他也希望是死在范阳,而不是长安之中。   严庄在一凛之后,又满心欢喜,这可是一个美差,安禄山几乎就是授权他去搜刮长安城中的官员贵人们,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世代勋贵,家产之丰,不说富可敌国,至少是数十万上百万贯毫无问题!   他们会将金银存在地窖之中,只要挖得一窖,严庄这个经办人就可以给自己分到不少的财富!   此时严庄,对于成为帝国宰相也已经不抱希望,只想着若是大事不成,能够顺利脱身,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当富足翁。   他领命而去之后,安禄山看着他的背影,因为视力严重减退,安禄山眼中的严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目光突然变冷,厉声道:“驴儿,你去将庆绪唤来!”   李驴儿闻言离开,没有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安禄山面前,见着自己父亲,他战战兢兢,不敢大意。这些时日,严庄、李驴儿等没少受安禄山殴打,他这个所谓的太子同样如此。这让他心生怨恨,特别是安禄山毫不掩饰对幼子的偏袒,更让他坐立不安。   “这些时日,你与严庄做得好事!”安禄山召他来之后,披头盖脑,先是一句责骂,吓得安庆绪立刻跪倒。   不过今日安禄山也只骂了一句,紧接着便又道:“你让我甚是失望,如今还有一件事情要交与你,若是得成,算是将功折过,若是不成,你这太子位置就不要想了!”   “父皇、儿臣必定全力以赴至死方休!”   听得他口中说出这个“死”字,安禄山心里就极度不喜,但此时用人之际,他手中又没有别的可以信任者,只是哼了一声,然后道:“我要你选派可靠人手,在长安城各处布下引火之物,只待我退出长安,便选死士,四处引燃,烧杀入城的唐军!就算烧不死李隆基与叶畅,也要给他们一个焦土长安!”   安庆绪听得这里浑身一颤,他在长安呆的时间可没有兄长死鬼安庆宗多,长安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都让他沉浸于其间不可自拔,所以,他根本不想离开长安,更不想毁掉这样的长安。   他忍不住问道:“父皇何必如此,我听闻父皇已令人与史思明商议携手之事,父皇既有此意,史思明想为不会拒绝,既是如此,两军联手,岂会怕了叶畅?”   “你懂个屁!史思明若是你这般蠢,老子早就杀了他不知多少遍!”安禄山冷笑了一声:“如今我早就明白,此次事端,根本就是叶畅意料之中的,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次将我和史思明一网打尽,就算我与史思明不反复,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个狗贼奸诈之徒!他将我诱离范阳,让我们离开老巢,就是要将所有边军中胡人杀尽灭绝!当初他对高仙芝下手时,我就应想到的,如今你看哥舒翰那蠢货在他手中日子也不好过!他的心大得紧,既是布下这样的大局,又怎么会给我翻盘的机会,如果我料不差,前两天史思明突然意欲兵变,其背后也是叶畅遣人唆使!”   这番话说出来,吓得安庆绪险些尿了裤子。   因为安禄山已经很明确地表示,他怕叶畅,畏之如虎!   而且若安禄山方才的携测全部属实,那么叶畅心机之深,便是被人称为枭雄的安禄山拍马也赶不上。   这个局布下来,叛逆、恶人的名声,安禄山、李亨等都受了,乱国、残民的名声,李隆基、杨国忠等受了。唯有他叶畅,以力挽狂澜的英雄之姿,雄据于百姓心中,留名于青史之上!   安禄山将李隆基的子孙杀得没剩几个,残余数人,除了李亨的两个儿子,其余尽皆不成器。这样待李隆基死后,这天下会是谁的?   偏偏局势至此,就算全天下人都能看得明白,却也根本无法改变,就是全天下人心怀猜测,却也不能用此来指责叶畅!   正如禹治水之后,舜便不得不禅位于其,到那时,李唐皇族当中只怕就有人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当从龙之臣了。   “是,谨遵父皇之命!”   意识到这一点,安庆绪也从对长安的不舍惋惜中挣脱出来,应声说道。   若这一切都是叶畅的布局,岂不意味着他们父子就象蠢牛一般,被叶畅牵着鼻子走!既是如此,叶畅也休想得到一个完整的长安,玉石俱焚,这个因果,全都该应在叶畅身上!   安禄山的使者到了史思明处,将安禄山的意思说了一遍,史思明不急着回应,而是将刘骆谷又召请来。   刘骆谷原本是最忠于安禄山的,这么多年来,安禄山也对他信任有加,他在长安城中所需金年,安禄山几乎从不打折扣。他与史思明发动的初衷,也是因为严庄隔绝内外,而不是真正要造安禄山的反。   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就算是有一百张口,也休想要辩解清楚了。他也唯有全心全力辅佐史思明,才有可能活下去。   故此听得史思明问计,沉吟了会儿之后,刘骆谷道:“史公以为,陛下此言有几分真意?”   “自然是十足的真意,他和我的头号大敌,始终是叶畅,我们之间的厮杀,不过是利益之争,与叶畅的厮杀,却是生死之半。虽然我不欲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三家之中,叶畅最强,我最弱,而安公唯有与我联手,方可以与叶畅稍稍较量。”   “那么史公何不答应?”   “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安胖子在背后捅我刀子!他既然能装病骗过我们一回,难道就不会再装弱骗我给他垫背?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必定是准备离开长安了,到时留我断后,他自己跑回范阳去逍遥自在?”   “潼关、蒲津尽皆陷落,如何能逃回范阳?”   “我若知道,我已经逃走了,谁会留在这送死之地?安胖子必定是有主意的,当初他险些被砍了脑袋尚且能脱身,此次他有兵有将,岂无脱身谋划?所以,我请你来,是想你借着人脉,盯紧安胖子手下的动静,看看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打算!”   刘骆谷苦笑了一下,他叛安投史,原先的情报与人脉关系如今很多都断了,史思明这个要求,还当真不是很容易。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唯有尽力去做了。   出了史思明之宅,刘骆谷没有直接乘上马车,而是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他同样觉得,他们如今的处境,似乎就是叶畅有意牵引所致。既是如此,如今离长安城已经不远的叶畅,是否也预料到城中会发生的事情,而准备好了对策?   双方都在算计,不,三方都在算计,但刘骆谷怎么也没有自信,自己这方的算计能够奈何得了叶畅。   第495章 孤注一掷任成败   长安城的金光门就在叶畅的视线之内,只不过以前,他不会用望远镜来观察这座门,现在则不然,他在距离金光门足有十里之外,远远眺望着这座大唐的都城。   卞平神情有几分落寞,站在他的身边,一声都不敢吭。   放下望远镜,叶畅平静地转过来对着他,见他还是这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是心中不甘?”   “着实心中不甘,总觉得,原本可以一举定之的。”卞平道。   “做你这一行的,万万不可心急,也千万不要想着一举定之,要知道,这些手段,终究只是辅助,可以有头功,却不可能有全功。安禄山,一杂胡,能窃居高位,岂是侥幸!故此,你们在城中站不住脚,被驱赶出来,也是应当之事,初时我为何要你做好最不利时撤退的预案,便是知道会如此。”   叶畅拍了拍卞平的肩膀,安慰这个负责情报细作的家伙。   安禄山决定与史思明再联手后,立刻开始清洗长安城中的百官,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退回范阳,自然就不再顾忌,稍有嫌疑者尽皆被捕,卞平虽然心思细密,却也无法面对这种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局面,好在他事前得了叶畅叮嘱,事有不谐,立刻撤离,故此受到的损失不算太大。但他原本准备让城中秘密联络的官员献城的,这个打算就被彻底破坏了。   见他犹有些意难平,叶畅又道:“你们做得已经足够漂亮了,总得留些功劳给别人……还有一事,你要注意,你与城中尚未曝露者联络一下,要他们注意保护长安城。”   “郎君是担心安禄山狗急跳墙?”   “那是必然的,他若守不住长安,岂会将这样一座好端端的城市留给我们?毁了长安,多少可以分散我的精力,他若是专心逃脱,没准还可以凭借这个阻我一阻。”   “是!”   吩咐完此事之后,叶畅再未多说别的,他转回军营,下令夺取长安城外围的村落。安禄山对这些村落只是象征性地防守,然后纵火弃之,全军都缩回长安城内。   卞平跟在叶畅身边,见他虽然是调兵遣将,却只是布置围城,并没有真正开始攻城。他心中有些不解,莫非叶公是要与安贼打持久战?   但旋即他推翻了这种猜测,因为李隆基的使者又来了。   仍然是周相仁,他满面风尘卜卜之色,见着叶畅,深施一礼:“叶公,圣人听闻叶公请他准备返京,又遣奴婢来传话,叶公切勿因圣人而改变自己的计划,当以爱惜士卒为先。”   叶畅微微一笑:“我知道了,既是如此,你在我军中暂歇几日,看我破贼之后再去回禀圣人吧。”   他一语将周相仁打发走,卞平却从中听出了叶畅的决心与信心。叶畅分明是有绝对把握,能够在短时间内攻破长安城,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可能与安禄山打持久战了。   打发走周相仁,叶畅看了看卞平,笑着道:“与我去见见辛京昊与岳曦吧,他二人在潼关打得不错。”   “他们到了?”卞平讶然道。   叶畅一笑,这厮现在也会玩花招了,他主管情侦,岂会不知辛京昊与岳曦已经在长安城东,夺了灞桥遥指春明门。   辛京昊一见叶畅,立刻下拜大礼:“京昊拜见叶公!数月不见,叶公身体可安好?”   “哈哈哈,起来起来!”叶畅大笑将他拉了起来:“京昊,你在潼关打得漂亮!”   “是叶公锦囊妙计,某不过只是一执行者罢了,换了任何人,都能胜之!”   这厮倒是谦逊,不过他方才称叶畅为叶公,自称为京昊,这其中蕴含的意思非浅。   “岳曦,如今可知,军务不易吧?”叶畅又笑着看向岳曦。   岳曦面有惭色:“郎君说得是,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郎君不以我领兵了。”   岳曦这个人在军事上有些纸上谈兵,叶畅长时间将他放在筑路工地之上,让他以军法训练筑路工人,原本是想增加他的实际经验,帮助他成长成为文武全才的人物,但他训练工人有成,对于自己的军事才能更为自负,直到潼关之战,千军万马会战之中,他发觉自己还是太过想当然,最突出的就是他发明的那种攻城炸药车,实际上的作用并不大。   而如果不是运气,也不可能炸塌潼关城门。   “人都请来了么?”叶畅与众人寒喧过后问道。   “已经从军中选拔出来了,一千二百名,随时可以派上用场,还有两千人备用!”   “好!”   听得这个消息,叶畅大喜,他看了看岳曦,点头道:“你能吃一堑长一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既是如此,我便将此事交与你督促,务必三日之内完成——你有计划了么?”   “已有腹案,只待郎君批准!”   他们说得和打哑谜一般,听得卞平一头雾水,但很快,他就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长安城既然是大唐国都,自然是数一数二的坚城,虽然从战略上说,在潼关失守四面被围之后,守长安这个孤城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若安禄山、史思明横下一条心要与长安城共存亡的话,想要攻下此城,不仅耗时耗力,而且损伤必大。   城中百姓,更是会十不存一!   故此,叶畅并不打算蚁附攻城,他的打算很明确,既然火药能炸塌潼关城门,那么就也可以炸塌长安城门。   只不过有了潼关教训,安禄山必有防备,火药想要接近城墙,必不容易,没准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故此,叶畅早有计较,让岳曦准备好矿工。   辛京昊与岳曦带领的洛阳军中,原本就有两万余人乃是从修武附近招募来的工人,其中不少都是善于钻穴挖坑的矿工。岳曦从中挑选出三千二百名,再准备好充足的工具,便于长安北门、东门之外,夺取靠近城墙的村落,于民宅中挖洞凿穴,开掘地道。   同时,亦在长安城外挖掘壕沟,以掩盖大量土石运转,做出准备长期围困长安的模样来。   三千二百工人轮流挖掘,长安周围又是平原,土质易于开挖,故此进展得极快,仅是短短三天时间,地道就穿过护城壕沟,来到了长安城下。   长安城内,负责东门镇守的史思明阴沉着脸,走到城墙之下,看着那几口大缸:“动静如何?”   “越发响了,离城墙不远!”在那大缸之旁负责监听的士卒禀报道。   唐军大兴土木,挖壕掘沟,虽然在最初时掩盖了自己的目的,但第二天,史思明就发觉不对,令人在城内挖坑,将几口大缸倒扣于坑内,又让听力出众的士卒整日监听,果然给他听到了动静,他顿时判断出,对方正准备穴攻!   冷兵器时代攻城,穴攻亦不少见,史思明自有应对之策,他先是令监听士卒判断出地道掘进的方向,然后在确认的方向横着挖出壕沟,再令士卒昼夜监视。无论唐军多能掘地道,但那地道总不可能让唐军千军万马一起拥入,到头来还是一个个钻出来,那时他的部下就可以瓮中捉鳖。   这种应对,中规中矩,自古以来的兵法大家们都是如此做的。史思明想想还不放心,便又令人准备好柴草,若是风向合适,他还准备来个烟熏火燎。   他这边唐军既然有异动,安禄山那边岂会没有!安禄山如今精力不济,不可能亲自去指挥守城,严庄这个书生出谋划策阴谋诡计尚可,但是要真正独当一面却是不易。故此,史思明还专门遣人去示警,安禄山也派人来劳军道谢,双方的关系,倒因为这个而有些更亲近了。   “既然已经到城墙之下,想来就是这两天了。”史思明喃喃地道。   “能先挫叶畅锐气,亦是不错。”刘骆谷一脸疲乏地道。   “让你打探的事情,可有着落了?”史思明问道。   “有些眉目了,有人告诉我,太子殿下暗中令人在城内各处布置火种,遣死士守护。”刘骆谷道:“看情形,陛下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若是城真被攻破,他必然会纵火焚城。”   “什么陛下太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敢说他!”史思明听得这个消息,先是埋怨了一句刘骆谷还不忘旧情,但紧接着他眉头竖起来:“也就是说,安禄山对守住长安城,连半点把握都没有,他不甘心将一个完好的长安交与叶畅,拿定主意要毁了长安……不对,他要逃!”   “史公不是早就说了,他准备逃回范阳么?”刘骆谷有些不以为然。   “不是,他在这一两天之内就要逃!”史思明吸了口寒气,咒骂了几句,然后厉声道:“你立刻想法子把消息传给叶畅,就说安禄山准备拿我们垫背,他自己放火逃走!”   “什么?”刘骆谷大惊失色。   他确实有办法将消息传到叶畅那儿,但双方是死敌,史思明此举,有何用意?   “我会告诉安禄山,消息我泄露给叶畅了,让他自己瞧着办。”史思明阴笑道:“他既然有法子脱身,就休想甩了我们,要死一块死,要活一起活!”   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刘骆谷除了苦笑,别无办法。   安禄山与史思明自反目之后,彼此之间就缺乏最起码的信任,双方都怕对方在背后给自己一刀,故此相互牵制。如今虽然表面上不再厮杀,但暗地里却都在防备。   想到这里,刘骆谷不免灰心丧气,当初正是抓住了李隆基、杨国忠、李亨等各怀鬼胎相互牵制的机会,安禄山才能够举事,但现在,反而是他们这边,相互扯起后腿来。   虽然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为。史思明将消息传给了安禄山,安禄山其时正召严庄询问城中内奸事宜,听了之后,气得再也控制不住,不但踢了严庄一个跟头,还直接下令道:“将此人砍了!”   严庄吓坏了,几乎屁滚尿流,当武士上来夹他的时候,安禄山却又道:“不是严大夫,是这厮!”   他指的是史思明派来的使者,那使者顿时惊慌失措,大叫求饶,安禄山不为所动,令武士将之砍了之后把头颅直接扔到了史思明的地盘去。   逃得一命的严庄抹着汗,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如今当如何是好?”   “史思明这厮,果然不愧是我多年挚交,当真明白我的心思,他必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我欲离开长安,故此拿这个威胁我,好让我带他一块儿走!”安禄山冷笑道:“只是他知我,我岂不知他!我砍了他的使者,他以为我是无计可施杀人泄怒,却不知我真实用意!如今我们准备已成,他就是将消息透露给了叶畅,叶畅也来不及布局了……叶畅的主意,我如何不知,史思明只道他是想挖地道攻城,我却知道,他必然是在城下埋那火药了!”   “什么!”严庄失声一叫,然后顿时大悟:“这……这几日叶畅不攻城,只是挖掘地道,原来是为了埋火药?”   “若长安城墙与潼关一般被炸塌了,这城如何还能守?我早料此事,故此根本就不准备守!叶畅发作,必在这一两日夜间,他只道我们未能识破其计,为了能一举尽功,现在肯定在安排攻城事宜,整个准备完成,最有可能的就是明夜!我今夜就破围而走,留个燃烧着的长安与他,看他是要救长安,还是要我的性命!以我对叶畅的认知,他必然觉得我如今是丧家之犬,逃不脱他的手掌,能尽可能减少损失就减少损失,所以定是优先救火。而且城中还有史思明,他总得先铲除了史思明,才能安心救火,又只有救了火之后,才可以去追我!”   严庄咽了口口水,看着安禄山,心中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蔑视。   安公终究是受伤病折磨,精力不济,虽然毒辣一如既往,但思考问题时,不免就有些想当然了。   叶畅既然有这许多设计,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他破围?而且史思明与长安城,又能阻止叶畅多长时间?   “要你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安禄山又道:“那些笨重之物就不要带了,今夜都烧掉,只带金银,我只给你两个时辰时间,今天一定要动手!”   第496章 大厦已倾各西东   “叶公,为何不安排在后半夜,乘着贼人后半夜睡熟之机,再引燃火药,炸开城墙,乘势攻城,让贼人防备不及?”   叶畅准备用火药炸城,此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故此,眼见叶畅下达命令,身边的淳明有些好奇地问道。   “若我们面对的真是强敌,自然选择后半夜较好,但如今城中还有什么强敌么?”叶畅笑道:“一群丧胆之辈,不过就是借站坚城壮胆,我若当他们的面,把他们看似坚固的外壳给剥了,你道他们会如何选择?”   城中逆军还有近二十万,但并不是说,这二十万人都是安禄山、史思明的亲信死士,虽然大半是能跟他们一起造反的部下,但若真到事不可为,他们也未必愿意陪安禄山史思明一起去死。   即使安禄山能控制住将领们的家人来威胁他们,却也控制不住每一个士兵。城墙若破,这些士兵哪里还会有死战之心?他们在长安城中搜刮得已经肥了,唯一的想法,应当是如何化妆成百姓,逃回家乡去当个富翁才是。   而兵士都逃了,只留下那些将领,又能有何用?   “而且,卞平得到的消息,安禄山在长安城中也有所准备,他想要给我一座火城,若我是安禄山,必然会选择在炸城之前突围逃走,弃尾求生。他和你一样,肯定以为我是在后半夜炸城,绝对不会想到我会挑午时刚过就动手!”   说到这里,叶畅背手而立,在他面前长安城如山一般巍峨耸立。   “差不多了。”摸出怀表,叶畅喃喃说了一声。   怀表亦是辽东钟表工坊的新式产品,目前的体型还是偏大,约有一掌方圆,而且因为唯有最出色的工匠手工制作,才能保证其精度,故此产量极低,拿到市场上去卖,一个价值就数万贯。   怀表上显示的时间是午时十二点十四分。   当怀表时间指到十二时十五分时,地下隆隆声响了起来,长安城开始剧烈摇动,城里的人,无论是军是民,都惊慌失措四散乱跑,等大地的摇动结束之后,他们才茫然四顾,想要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离长安北城、东城近的,可以看得到,长安城的北面与东面,都有一大段城墙塌陷下来,只剩余断壁残垣。   城墙的缺口足有十余丈长,而塌陷的长度更是数倍于此,这样的剧变,让见到此情景的人,无论是兵卒还是百姓,都吓坏了。   有关叶畅的种种传闻,于是又浮现在他们心中。   特别是安史二人的部卒,前些时日长安城中流传的潼关失守的消息里,就有叶畅召来天雷,击碎门楼的说法,今日发生的一幕,与传闻何其相似,都是一声地底闷雷,然后地动城摇,城墙塌陷。   不仅如此,当初之际,潼关上可还有大将蔡希德亦被雷击杀而死,此次长安城上,两段城墙,足有数百名将士或死或伤,甚至化为齑粉尸骨无存!   紧随着城墙塌陷的,是唐军开始进攻。安禄山与史思明不是没有准备,他们虽然料错了叶畅发动的时间,却早早在城边布置好了预备部队,只待有个万一,就让这些预备部队去堵缺口。但城墙塌了那么一大截,连城外壕沟都被崩塌的石头填了起来,这些普通军士哪里不骇然的?   这么大的缺口,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堵上,而且叶畅还有手雷这样的强兵,另外,他们去堵城,万一叶畅又召神雷来,岂不是白白送死?   原本城中守军的精神支柱不过有二,其一是对安、史之敬畏,其二是对长安坚城的信心。但现在几乎是转眼间,支柱之一就已经崩塌,而此前安史内讧,也让另一根支柱发生动摇。   故此也不知是谁带头,这些叛军几乎都没有犹豫,转身便逃,根本没有几人去堵住城墙缺口。   即使还有少数忠于安、史者,一见只剩余自己数人,也不得不跟着逃走。   安禄山正在看着亲信收拾东西,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夜就纵火焚城然后再突围远遁。   “什么声响?”   爆炸声传来时,他猛然跳起,惊骇欲绝。   因为史思明内讧的缘故,他从兴庆宫搬到了大明宫,大明宫便在城北,离被炸塌的城墙并不远,那种震动传来,加上巨响,安禄山已然明白,叶畅竟然于白昼之时炸开了城墙!   不应当是夜里么?叶畅那狗贼一向不是自诩惜爱兵士性命,夜里攻城更有利一些么?   安禄山脑子里完全蒙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猛然醒悟:现在不是反思自己错误的时候,而是想法子脱身!   “严庄,严庄人呢,快唤他来!”他连连叫道,然后又点了几个自己亲信将领的名字,这些人是他所信任者,也是他准备带着逃离长安的核心力量。既然打定主意断尾求生,除了这些人之外,其余所有人,他都准备舍弃。   点完这些人名之后,他又想起一件事情:“庆绪呢,让他行事,快让他行事!”   他咆哮叫嚷,吼声不停,院子之中的武士们也乱成一团。他此刻失去了冷静,挥动不知从哪儿抓来的皮鞭,见谁抽谁,使得院子里更是乱成一团。   叫喊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却是安庆绪。   “父皇,不好了,不好了,北城、东城同时被炸开,如今唐军已经入城,虽然我军尚在抵挡,却撑不住多久……”   “严庄呢,严庄这狗贼去了哪儿?”   “跑了,孩儿听说他已经跑了,亲兵都找不着人!”   “什么,严庄也跑了?”安禄山闻得此语,总算是清醒了几分,愣愣地问道。   “父皇,现在还管他做什么,咱们得走啊!”   “来人,给我找到严庄,我要杀他全家,我要食其肉寝其皮!当然若不是他教唆,我如何会谋逆造反!”安禄山又暴怒,他只觉得血往上涌,两眼发黑,原本还可以模模糊糊看得到一点的视力,如今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疯狂叫骂,原因在于他心中甚是清醒,他知道自己这一次什么退路都没有了。原本断尾求生的打算,因为叶畅反常的攻城时间而彻底作废,叶畅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他的逃跑准备却还没有做好,就是想走,也难以走脱。   “父皇,别管严庄了,咱们该怎么办,你快拿主意!”安庆绪虽然平日里口齿不清,这个时候却说得顺溜起来。   “对,对,拿主意……庆绪,我给你安排的事情,你记得么,点火,在长安各处都给我点火,就算死,也要让叶畅和我一起被烧死,李隆基,你什么都得不到!”   听得自己父亲有若疯魔的声音,安庆绪终于明白,这个时候还指望着父亲拿主意,那纯粹是等死。他二话不说,正准备离开,却被安禄山一把抓住了脖子。   “父皇,我这便去,这便去!”感觉到父亲死死抓着自己,也已经完全失去了判断能力,安庆绪叫道。   “还有,把他们全杀了,严庄,李猪儿,全部杀了,然后你也死吧,陪我死!”   安庆绪猛然哆嗦了一下:“父皇……”   “快杀,快杀!猪儿过来,给我杀!”   双眼什么都看不清的安禄山,此际满心都是恐惧,他心里越是明白,人就越是疯狂,甚至想着拉这个世界与他一起毁灭。   李猪儿在一旁直哆嗦,乞怜地看着安庆绪。安庆绪心里想着是如何摆脱安禄山,正在这时,听得安禄山叫道:“为何还不动手,是了,是了,你这竖子也要造反,我早该杀了你,早该杀你,立庆恩为太子,他比你强得太多,你这竖子……”   安禄山一边说,一边卡住安庆绪的喉咙,意图要掐死他。他虽然伤病缠身,但身体肥硕,力量奇大,安庆绪全力挣扎,却也挣不脱。他既说不出话来,又呼吸困难,心中焦急不安,只能拿眼睛去瞄在一旁的李猪儿。   李猪儿吓得在那里瑟瑟发抖,与他目光相对,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安禄山已经疯了,杀子,杀奴,谁他都要杀!   若等安禄山杀掉了安庆绪,他李猪儿又岂能活?   此时李猪儿并不知道,安禄山因为气血翻涌已经完全失明,他只知道安禄山绝对不会放过自己。故此他一咬牙,扑了过去,抽出安庆绪手腰间的剑,然后刺入安禄山的腹中!   安禄山只觉得腹中剧痛难忍,手一松,向后退了两步,往腹部一摸,湿漉漉的全是血。   “必是内贼害我。”安禄山叹息着摔倒在地上。   挣脱过来的安庆绪揉着自己的脖子,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地上的安禄山。安禄山还没有死,躺在地上喘着气。安庆绪抬眼看着周围,发现院子里的武士们早在安禄山发疯之时就已经全部逃散了。   “这该如何是好?”他心里暗暗想。   他虽然擅长弓马骑射,但因为有些口吃的缘故,长期都有些自卑,此前拿主意的,要么是安禄山,要么是严庄,现在却要他自己做决定,一时之间,不免手足无措。   “对了,还有一人可以去求……”   琢磨了片刻,他猛然想起一人,当即迈步出门,发觉李猪儿也跟着他出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众叛亲离,竟至于此!   他总算拢住了几百兵马,上街之后又抓了满街乱窜的散兵游勇,凑了千余人,然后便奔向东面。沿途抓着退下的败军相问,得知史思明已经败退到了城南,便折向南。此时长安城中杀声四起,安庆绪环看四周,自己安排纵火的人根本没有几个执行命令的。他心中明白,此时那些死士只怕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却也无法去追究。   长安城虽大,却终有尽头,没过多久,安庆绪便到了史思明这边。史思明军容亦是不整,身边人数比他多不了多少,远远见他的兵马赶来,立刻做出戒备的姿态。安庆绪亲自上前呼喊,史思明才出来与他相见,安庆绪看到史思明模样,吓了一大跳。   史思明在爆炸发生之时就在城墙边,正命人继续监听地下的动静,故此崩塌的乱石击中了他。虽然侥幸捡回了性命,整个头都被纱布包了大半,此时正惊怒交加,见着安庆绪便厉声道:“安禄山人呢,莫非他断尾求生,连你这个儿子都不要了?”   安庆绪也不敢说安禄山被李猪儿捅了一剑生死不知,他哭道:“父皇病体沉重,已经无法支撑,我奉命来投靠史叔父,还请叔父收容!”   史思明愕然,原本准备一口拒绝,但看到安庆绪身后的这些将士,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既是如此,你我不妨合兵一处,如今还有一座城门在我手中,我们立刻出城!”   他所说的还在他手中的城门,其实是曲江池的水门,此处唐军较少,他们近三千人马冲出去之后,不敢向东,只能往南,向着南山连绵的群峰遁去。   但才逃出不足数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疾,烟尘遮天,显是大军来追。史思明见此情形,转头向安庆绪道:“事急矣,今日欲要脱身,唯有分头行事!”   安庆绪一愣:“如何分头行事?”   “你我各领本部,能逃多少人便逃多少人吧。”史思明道。   “可是……”   “若你不同意,我们现在就火拼一场!”史思明厉声道:“一切祸事,皆你父子所致,拿你首绩献与叶畅,或许还可以保我一条性命!”   他说此话时目露凶光,骇得安庆绪连连后退,只能自领本部而去。   见他仍向南面,史思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光芒,回头看了看身边,对着一亲信道:“段乞奴,我待你如何?”   “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我愿意为将军效死!”段乞奴道。   “既是如此,你选一匹跛马,给自己留点伤,在此等着,追兵来此,必问你我往何处去了,你说往那边去了。”史思明向着安庆绪离开的方向一指道。   段乞奴闻言立刻明白他的打算,这是一计金蝉脱壳,也唯有深受史思明信任之人方可以行之。他用力点了点头,慨然应了下来:“小人知道,小人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第497章 锦衣貂帽入长安   王缙看了看自己与兄长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两人头脸上的伤痕,露出了满意的笑。   王维有些不解,抱怨道:“此时为何不洗漱一番,就这样增见叶畅,岂不为其小视?”   “兄长这就不明白了,就是这样去见,叶畅才会知道这几日我们吃了什么样的苦头。”   “丢人之丑,何必外露?”   “原本我们是想立下一番功劳,在朝廷光复之后可以自救,结果安逆棋高一招,竟然预先将咱们捉了起来。如今咱们并未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只有拿苦劳说事了。”王缙苦笑着道。   两人正说间,看到一小队人马护送着叶畅过来。   “如今该怎么做?”王维向王缙问道。   “哭。”王缙道。   “什么?”王维没有反应过来。   王缙也不解释,瞅着叶畅已经到了面前,当即大叫一声,嚎淘大哭,从人群中走出去,拜倒在街侧。   此时长安城中仍然还有零散的战斗,个别地方还有火光,叶畅身边的护卫都是高度警惕的,故此王缙才一嚎,便立刻有人将他挡住。   不过王缙拜倒之后,叶畅认出他,从马上下来道:“这不是王公么,为何如此?”   “终于将叶公盼回来了,下官这是喜极而泣!若非叶公,下官等皆已毙命于安逆之毒刑中矣!”   见他这等模样,叶畅哈哈一笑,安慰了几句,正准备把他打发走,就在这时,却见一个兵士飞奔而来:“发现安禄山了!”   叶畅眉头猛然一扬:“好,带路!”   安禄山仍然在大明宫中,他的生命力也确实顽强,腹部中剑,竟然没有死去。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还很灵敏,听得周围的声音,当一小队唐军搜索到这里时,他虽是一声不吭,却也知道,自己完了。   “这个大胖子……还穿着龙袍,必然是安贼了,不曾想我竟然立下这般大功,贺老九,你速速去禀报,其余人与我守住这里,莫让别人靠近!”   他听得有人在吩咐,然后有冰冷的铁器指着他的脖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已动弹不得,不必如此了。”   “这安贼竟然还没死啊,还能说话!”   “都别动他,等上面的指示!”   听得这些兵士们的声音,安禄山原本以为他们接下来就要四处搜刮,难得进入皇宫一趟,若不抢个盆满钵满,岂不是白来一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士兵都安静下来,虽然在他们的小声谈论中,对这皇宫里壮美的建筑、华丽的装饰也都带着羡慕之色,但并无一人去抢掠。   叶畅这厮,治军还真严啊……   也不知等了多久,安禄山听得有一群人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定然是叶畅到了。   “还有气么?”果然,他听到了叶畅的声音。   “尚有。”安禄山自己回答道。   叶畅也吃了一惊,看安禄山这模样,分明是奄奄一息,但意识却很清楚。他愣了一下,然后笑道:“安大夫,今日不意又相见了。”   “叶畅,只恨当初你尚微时,我百般顾忌,不曾及早除去你,至有今日。”安禄山道:“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给我一个痛快吧。”   叶畅听他提起旧事,不禁摇了摇头。   当年他微末之时,就因为不小心得知了安禄山杀进京告状的胡人而被其部下追杀,甚至让原本的叶畅魂飞魄散,他这个新的叶畅自另一世穿空而来。在某种程度上说,安禄山其实已经将那个当初的他除去了。   当然,这种话不必解释与他听,叶畅道:“世间即使没有我,安禄山,你也成不了事。”   “若无你,谁能阻我?李隆基年老昏聩,杨国忠自大无能,李林甫一死,谁能阻我?”   “刺你一剑者,却不是我。”叶畅道:“以你骄狂暴虐,稍稍得意便不知收敛,即使这世上从来没有我,你也必死于自己的骄狂暴虐!”   此语一出,轮到安禄山哑口无语了。   “此贼也有今日,当真是苍天有眼,叶公真不愧是国之干城,安贼猖獗,却依然被叶公一鼓定之!”王缙在旁说道。   原本叶畅是要打发他走的,但是得知安禄山被擒之后,一时忘了处置他,让他也跟了过来。安禄山听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微扬起头:“此必我入京后投靠我的书生,奴颜婢膝,我却连名字都记不得,只怕未让严庄将此辈拷死。不过也好,叶畅,此辈日后必为你心腹之患!”   听他这样说自己等,王缙虽是面皮厚,也禁不住大怒。不过当着叶畅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别的,只是笑着道:“安贼有所不知,我等乃奉叶公之命,在城中欲为内应,汝潼关大败的消息,便是我等传遍长安。可笑,你以为我等对你虚以委蛇,岂是真心向你?你这等残暴不仁不忠不义的蛮胡,凭什么能让士人归心?”   安禄山身体一动,又惊又怒:“果然是你们,果然是你们!”   他败得如此迅速,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军无战心,而军无战心的最重要原因,又在于退往范阳的道路被截断。所以,当初潼关兵败的消息被传播之后,他才会下定决心放弃长安,只不过叶畅行动甚为迅速,让他无法从容退走,只能最后安排一个乘乱断尾求生之局。可惜的是,就连这一断尾求生,也仍然在叶畅的速攻之下成了笑话。   “不仅如此,你部下诸将,如今纷纷反戈,亦与我等有关。这些时日,我等明里暗里与他们联络,早得了他们的支持,你难道没有觉察到,今日城墙一塌,你的兵卒便象无头的苍蝇了么?”   叶畅笑吟吟摇了摇头,让欲要发怒的卓舜辅与安元光稍安勿躁。王缙这厮舌烂莲花,想要凭着这两片嘴唇,将今日之功占去大头,引得卓、安等武将不满,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叶畅心中也承认,王缙说的有几分道理。今日入城的顺利,甚至还胜过了他的意料。王缙等人与安禄山的中下层将领相联络,倒是颇有作用,别的不说,他们原本是被严庄拘禁在十王宅拷掠勒索,但城墙一塌,与他们有联络的武将立刻将他们全部放了出来。   “安禄山,如何处置你,唯天子可以定夺,你这几天就好生养着吧。”叶畅见王缙功也表完了,便对安禄山道。   安禄山哆嗦了一下,抬起脸看着叶畅,虽然他视力丧失,却也知道,叶畅就在那个位置:“何不给我一个痛快?”   “将安禄山抬到偏房,让军医给他包扎,满肚子肥油倒也有些好处,不仅这一剑没有穿入腹腔,流血都流得不多。”叶畅对身边人吩咐道。   “叶畅,你亦是当世英雄,见我如此,难道就不兔死狐悲么?”安禄山大叫道:“你若不给我一个痛快,必有一日,你与我一般下场!”   但是叶畅仍然不理睬他,安禄山听得众人脚步声离开,他勉强坐起,又大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李唐都是没有良心的贱种,叶畅,你会死得比我还惨,比我还惨!”   自有军士将安禄山的嘴给堵上,王维听得他这样叫,身体微微颤了一下,悄然看向叶畅。   安禄山自己不学无术,什么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是高尚、严庄当初劝他起事时的说辞,他倒是记得清楚,现在拿来对叶畅说。但是话虽是他拾人牙慧,却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从李渊起,李唐家的皇帝,对待功臣就不能说“宽厚”。   这或许并不是他们的性格使然,而是他们的地位决定的,身为天子,如何能不猜忌多疑,如何能不刻薄寡恩?   叶畅如今功业之高,声名之重,自李唐建国以来,绝无第二人可想。功高震主,以叶畅的聪明,岂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王维从叶畅脸上,看到的并不是愤怒、忌惮、担忧,而是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说他智珠在握,根本不担忧可能发生的君臣猜忌。   王维心里微微跳了一下:叶畅为什么这么自信,难道说,他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什么许诺?   不论叶畅是为何显得如此自信,都不是王维所知道的。出了大明宫,叶畅转过脸,看着亦步亦趋的王缙:“王公等人功绩,我已知矣,必不敢隐瞒,定会禀报陛下。”   王缙这个时候心头一热,面上却苦笑道:“也不算什么功劳,只求陛下与叶公不要追究我们从贼之过。”   “功就是功,岂可不记?不过如今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王公来操持,我对长安陷敌之后城中情形并不是十分了解,特别是百官表现,更是未能尽知。如今滞留在长安的官员,数量足有数千,他们是真心从贼,还是迫不得已,亦或曾如同王公这样有功于朝廷,都需要加以分别。”叶畅看着王缙,似笑非笑地道:“此事就交与王公兄弟,如何?”   王缙先是大喜,然后大怖。   喜是因为他终于被叶畅接纳,此前因为球市而产生的芥蒂,虽然不算全消,至少叶畅是不准备找他算旧账了。   大怖,则是因为这看起来风光无限的职务,其实是一个烫手的栗子。   李亨与安禄山发动政变,李隆基仓皇出逃,因此失陷于长安城中的有品秩的官员就数以千计,贵戚数量更是不知多少,这些人可都非同一般,进行分别,在能讨好其中一部分人的同时,也必然会得罪其中一部分人。   特别是那些忠于李亨的,往往与李隆基有旧谊,这些人算不算从逆?   王缙正琢磨着要不要接下这个活儿,叶畅又开口了:“怎么,王公有什么难处?”   王缙心顿时一跳,立刻暗骂自己何其蠢也。   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眼见着叶畅在朝廷中的影响将无人能及,成为朝中第一大势力,他既然想成为这一势力中的一员,自然就得为这一势力出死力,否则叶畅凭什么用他?   因此,他根本不必考虑讨好谁得罪谁的问题,他要考虑的只应有一个:讨好叶畅。   那些陷于长安的百官,凡与叶畅有仇有怨的,即使没有真心从贼,也必然有附逆之劣迹。凡与叶畅亲近交好的,即使曾经为李亨、安禄山所驱使,也必然是虚以委蛇身在曹营心在汉!   拿定主意之后,王缙挺胸昂然道:“并无太大难处,唯一可虑者,便是愚兄弟驽钝,办事不合叶公之意,故此,还请叶公安排一人相助。”   叶畅笑了一下,王缙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人皆有私心,此次李、安之乱,他如果不借机清洗一番,那就是奇蠢无比的傻瓜了。   “我让栗援居中联络。”叶畅道:“你有什么困难,虽需找他就是……”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有人大叫道:“叶畅,我要见叶畅,我要见叶畅!”   这声音很有些熟悉,叶畅扬了扬眉,敢直呼他名字者,现在倒不多了。他转目相向,发觉是在离大明宫较远处,一个白净的太监模样之人在大喊大叫。   此人被军士隔开,离叶畅较远,又怎么也无法说服军士让他过来,故此大喊大叫,以吸引叶畅的注意力。见叶畅望过来,他立刻拜下:“叶公,是奴婢,奴婢程元振,奉旨来见叶公!”   程元振?   叶畅只是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此刻想明白过来,这不就是李亨的那个亲信太监么。李亨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被寿安刺死的李静忠,另一个就是这程元振。他所谓的奉旨来见,想必就是奉了李亨的旨意。   想到李亨,叶畅倒有些奇怪,安禄山受禅之后,封李亨为唐公,不过大伙都觉得,这位唐公活不了多久,却不曾想,他如今竟然还在。   “叶公?”王缙见叶畅若有所思,低声问了一声。   这个程元振的出现,倒是及时,有助于他揣摩叶畅的真实心意。叶畅摆了摆手:“不必理睬,如今我诸务繁忙,哪有空去理会这样一个逆阉,王缙,交与你处置了。”   “是!”王缙恭应道。   自有武士将程元振拖走,栗援来请叶畅休息,他已经安排好了叶畅的宿处,就在大明宫南的一处宅院,原属某位贵戚,如今自然没了主人。但叶畅还没有入其门,便又听得有人叫他:“叶公,叶公!”   这一次,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陌生。   第498章 群议汹汹戮野狼   这个女子眉目俊美,但眼角稍吊,看上去带着一股平常女子少有的英气。   叶畅皱着眉,他并不认识这个女子,对方突然叫他,是何用意?   “可认得是谁?”他问道。   身边的卞平也不认识这个女子,别人就更不认识了。因此叶畅向栗援示意,自己要入宅院之门,就在这时,那女子又叫道:“我,寿安之嫂也!”   寿安公主的嫂嫂,那定然是哪位王子的妃子了。叶畅有些刮目相看,这女子倒是机警,从自己的小动作里分辨出自己不愿意搭理他,所以搬出了寿安公主来。   寿安的面子,还是需要给的,因此叶畅止步问道:“不知是哪位殿下家眷,为何会到此处。”   得了叶畅示意,士卒将那女子放了过来,那女子到了叶畅面前,盈盈下拜:“妾身拜见叶公!”   叶畅避开她这一礼,然后便见她伸手,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了上来。   叶畅心中觉得甚是奇怪,让栗援将那物接过,然后吃了一惊:“这是……”   “奉天子之命,封叶畅为代王,许以河北北道为食邑,以寿安长公主赐嫁……”那女子起身道。   话才说了一半,叶畅厉喝了一声:“住口!”   他眼中杀气腾腾,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上下打量着那个女子。   那女子夷然不惧,只是目中泪光盈盈:“上皇能给叶公的,陛下可以加倍,陛下……”   “逆亨又将他对诸胡的那一套来对我么?”叶畅又是厉声打断了这个女子的话语。   他已经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了,李亨的妃子,李亨为太子时被封为良娣,李亨篡位之后封为淑妃!   此女生性慧黠,在李亨最困难的时候与之相互扶持,每每李亨畏惧为人毒死,所有食物,她必先尝试有无毒之后,才与李亨吃。   禅让的闹剧之后,李亨与她一起被拘在原本的十王府之中,由安禄山亲信把守。只不过此后战局变化极快,安禄山一时顾不上他们,原本是打算离开长安之前将他们诛杀,也因为叶畅神速夺城而未能执行。在看守他们的叛军逃散之后,他们便苦思如何在这种局面中反转。   于是乃有程元振之行,但是李亨与张氏意识到,只靠着一个程元振,肯定难有成果,要向叶畅展示诚意,还必须有人出来。在众叛亲离身边并无亲信的情况之下,张氏不得不抛头露面,执行这一使命。   “叶公,陛下已经知错,愿将国是尽付与叶公……”   “叉出去!”叶畅道:“勿令这等无君无父不忠不义之辈污了我的耳朵!”   他既下令,手下兵卒再不留情,也不顾这张氏乃是太子之妃女子之身,将之远远叉开。张氏放声痛哭,不停哀求,声音婉啭,当真是铁石心肠之人亦会落泪。叶畅却是毫不理睬,只是看着栗援道:“安禄山这厮做事也太拖泥带水,竟然还给我们留下了这样大的麻烦。你让人去将人看住,勿令走脱,也请圣裁吧。说来说去,终究是他们的家事!”   栗援眼中闪过一丝凶芒,这凶芒落到叶畅眼中,叶畅知道他会错了意,摇了摇头道:“别让他们死了,你只管放心,他没有任何机会了。”   叶畅很清楚,李隆基与李亨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就算能留李亨一条性命,也绝对不会给他有再起的机会。莫说太子,就是庶人都是幸运——李隆基杀自己只是可能威胁到自己帝位的儿子,也没有手软过,更何况这李亨已经威胁到他的性命。   更何况,此前安禄山公布的李亨的罪名,其中结交四胡之事有凭有据,这厮已经成了整个李唐宗室的负面资产,就算李隆基还想网开一面,也挡不住那些宗亲们千夫所指。   叶畅只是厌恶这对公母,若没有勾联四胡的计划,叶畅或许还不会如此讨厌他们。   雍县,行宫。   李隆基这几天都相当兴奋,周相仁带回来的消息,别人或许不信,他却是十成里信了九成。   这十余年来,叶畅答应的事情,还没有做不到的。无论那事情看起来是多么荒唐不可思议,最终,都会在叶畅的谋划下一步步变成现实。   单以军务而言,辽东如此,剑南如此,安西亦是如此。所以,李隆基相信,长安亦会如此。   “得叶畅,乃是国家之大幸,陛下自天宝载以来,所用者多非人,不过有叶畅一人,便足以弥补其余诸人之错也。”在他身边,韦见素也是喜笑颜开。   换了以往,韦见素是绝对不敢当面批评李隆基所用非人的,但现在不同,韦见素明面上批评用人不当,实际上是在拍李隆基马屁。小刺而大赞,正是拍马屁达到一个新境界的标志,果然,他这番话让李隆基笑了起来。   “卿说的不错,李林甫、杨国忠之辈当用,皆朕之误也。好在朕选拔人才未拘一格,使叶畅有出头的机会……高将军,你这急匆匆的,可是有了军报?”   他们君臣正说话间,看到高力士匆匆进来,满脸都是喜气。李隆基腾地站了起来,向他问道。   “圣人明见万里,正是长安捷报到了,还有叶畅的奏章!”   “快,快呈上来!”李隆基咧着嘴,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行宫简陋的大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高力士手中的捷报与奏章上。大伙对于叶畅的胜利都有心理准备,但是每个人又都渴望听到这个好消息,甚至听个十几遍也不会嫌厌。   “长安……光复了!”李隆基先看了一眼捷报,然后大声宣布。   “万岁!万岁!”周围群臣也一个个兴奋地跳起,山呼舞蹈,拜在李隆基脚下,向他齐声祝贺。   “列诸列宗保佑,群臣将士效力……”李隆基喃喃地想要说几句话,却因为激动得太过了,话说得没头没脑,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清楚。   他又迅速往下看,然后,他脸上的狂喜神情一止,突然间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好好!”他看着群臣,连迭地说了几声,群臣静了下来,等着他宣布接下来的消息。   “逆亨与安贼尽皆生擒!叶畅在奏章中问朕,如何处置此二贼!”   群臣顿时哑了,一个个神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叶畅……你能不能不做得这么漂亮?   原本大伙都觉得,胜利是肯定的,但李亨与安禄山这两个政变的罪魁祸首,定然会畏罪自尽,再不济也是力战而亡,结果叶畅却将这两个家伙全活捉了!   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叶畅做得这么漂亮,反而给朝廷出了个难题,安禄山好办,凌迟车裂诛九族都不算过份,但这个李亨如何处置?   “诸卿皆是忠义之臣,以为当如何处置这二逆?”李隆基开口问道。   “当穷治其罪,鞠问朝廷之中,是否尚有其党!”一人杀气腾腾地说道。   这是一个外臣,闻道李隆基出逃后弃职来投,因此与李亨、安禄山都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才敢这般说。其余诸臣,却都是变了颜色,个个面面相觑,特别是那些京官,更是面色古怪。   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收过安禄山的好处,在朝廷中或是为安禄山说过好话,或者是曾经与安禄山方但。若真是穷治同党,他们这些人,就算不被治罪,少不得也要受其牵连。   李隆基也瞪了那厮一眼,那厮垂下头去不再说话,有人顿时明白他的打算,这厮纯粹就是故意的,这样一来,李隆基绝对不会问他如何处置李亨了。   “韦卿,你说当如何处治此二贼?”李隆基又看向韦见素,身为宰相,此时当然要带头出谋划策。   但是韦见素可真不愿意带这个头!   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道:“安禄山身受皇恩,不思尽忠,却要谋逆,此千古逆贼,不可不重治其罪,以警万世。臣以为,此贼当凌迟处死,诛灭其族,永不可恕。至于逆亨,乃天子家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他主要针对安禄山,这个他是有底气的,虽然杨国忠与安禄山有所勾结,但韦见素本人是屡次进谏,指出安禄山兵权过大,不是君臣久处之道。至于李亨,他一句天子家事,轻描淡写,将责任推回给了李隆基。   “你们以为呢?”李隆基有些不满意,又看向其余诸臣。   “臣等以为,韦相公所言甚是。”诸臣的意见空前统一。   李隆基点名发言,每个发言者都慷慨激昂地指责安禄山的罪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轮到李亨时,大伙就个个推托乃是天子家务,外臣不便进言。李隆基听得不耐,转向独孤明:“吾婿非是外臣,以为如何?”   独孤明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道:“臣前些年身体多病,在家休养之时,喜看些话本评书打发时间。”   众人听他开口扯得没有边,心中不禁暗笑,哪怕此刻他已经成为李隆基诸婿中最受信任者,原来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   但是,独孤明接下来的话,让众人都骇了一大跳。   “臣喜看者,《三国志绣像演义》当居第一,臣以为,安禄山其人,颇类董卓,幸哉陛下英明,叶畅多智,使安逆之谋化为泡影,大唐社稷转危为安。在《三国志绣像演义》之中,董贼被杀之后,百姓以其腹中之脂点烛,数日不灭,臣以为,当生点安贼,方能平天子之怒,安百姓之心!”   这是要活点了安禄山天灯,其手段之狠辣,让群臣都是一凛。这手段,便是周兴来俊臣,也不过如此。   “至于逆亨之事,其人无君无父,大逆不道,圣人却不可无臣无子,失慈仁之心。废黜其人为庶人,圈禁幽闭,一全父子之情,二显宽厚之心……”   他是第一个提出如何处置李亨者,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却说了出来。李隆基沉默了好一会儿,迟迟未发一语。   李亨当然不能为太子了,废为庶人圈禁幽闭,这个处置未免太过轻。不过李隆基也明白,李亨到这个地步,自己不能说没有责任,而且经此之乱,他诸子几乎丧失殆尽,若再亲自下令诛杀李亨,难免让他又有些难过。   “安禄山处置,可依卿言,至于逆亨……先罢为庶人,将他的姓改为狼,从宗室除名。其余处置,待朕返回长安之后……与叶卿商议之后再说吧。”   “陛下圣明!”群臣都松了口气,这个让人麻烦的问题,总算是给推掉了。   周相仁再度成为使者,将李隆基与群臣商议的结果带回长安。当他抵达长安时,见西面的金光门没有什么变化,心中暗奇,问守着城门的兵士道:“我听闻叶公以神兵利器炸开了长安城墙,为何不见,难道说短短数日,这城墙便又修好了?”   “这位天使说笑了,当日攻城,炸开的是北门与东门,这西门却是纹丝未动的,要见火药之威,得到北城与东城去!”那兵士知道他的身份,笑着答道:“说起此事,这几日里,不少人专门去看,特别是城中的胡人,一个个变色骇然,都说要传讯回国,请其国之君万勿与我大唐为敌呢。”   周相仁听得这个,也不禁咧嘴笑了笑,与那兵士一样,只觉得幸有荣焉。   大唐乃是天朝上国,四夷宾服,诸胡畏怖。但此次内乱,曝露出大唐虚弱的一面,稍有见识的人都明白,只怕四夷诸胡会瞅准这个机会,发动叛乱,那样的话,大唐将面临新的一轮危机。   但火药武器的横空出世,让这种担忧消失了。见识过火药威力的人,都对大唐军队有一种极度的乐观,总觉得离长安这样的雄城都一举爆破,那么全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关隘险阻可以拦得住大唐的军队了。   进了长安城,周相仁还可以看到一些战火的痕迹,不过在每处战火痕迹之地,必然有或多或少的军士带着百姓,或清理垃圾、尸骸,或重建建筑、房屋。   “叶公以利民为道统,故此战乱未定,重建便先行,等陛下回京之时,只怕这街道两边都尽复旧观矣。”周相仁心中默默地想。   随着引路之人,一直到了长安城东北角,叶畅的大营便在于此。不过周相仁到的时候,恰恰还赶上了一场热闹。   第499章 市井之中闻真言   “安贼之子安庆绪的首绩?”   “正是,这厮倒是能跑,给他躲入了南山之中,兄弟们花了五日功夫搜山,才将他逼出来。他射术倒是精湛,为捉他折了七人,最后还是逼得他箭尽,才迫上去。这厮横刀自刎,倒是刚烈!”   押送首绩的士兵一连说了三个“倒是”,大约是安庆绪的表现,实在出乎他意料吧。此次长安会战,安禄山、史思明等人的表现实在算不上出采,让身为敌人的唐军也觉得有几分没劲,唯有安庆绪,还算象个男人一样战了一场。   周相仁却对着安庆绪的首绩吐了口唾沫,他是太监,才不需要尊重对手来尊重自己。   “这厮也是糊涂,最后时刻竟然去投靠史思明,结果被史思明那厮卖了。”看到这位天使对安庆绪有些兴趣,那兵士笑嘻嘻地道:“史思明以这厮为饵,施展金蝉脱壳之计,自己倒是跑得顺,只不过他既然能卖别人,别人自然也可以卖他,这不,被下属缚了送回长安,恰好与安庆绪的脑袋同时来!”   周相仁吃惊地看着安庆绪脑袋边上缚着的一人,那人涂脂抹粉,妇人打扮,只不过实在丑了些。周相仁初时还以为是安庆绪的家眷,心里还嘀咕着这胡奴的口味果然比较重,所收女子竟然长得这般模样,现在才知道,此人竟然是史思明!   “这是……男扮女装?”周相仁问道。   “可不是!”那士兵哈哈大笑起来:“这厮扮成妇人,想要自潼关混出去,结果他的部下却将他缚住献了上来!”   史思明闭着眼,浑身发抖,厉声道:“大丈夫死则死耳,何必如此辱我?”   “总得让叶公看看你这模样,这可是稀罕事情,叶公若没有看过,谁敢让你换回男装?”那士兵带着嘲意道:“为了收拾你们这些叛逆,叶公可花了不少精力,难得有让叶公开心的事情,如何能不献上?”   史思明不曾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唐军士卒用来取悦于叶畅的工具,这么说来,在唐军士卒眼中,他与伶人优伎没有什么两样!   周相仁看了这场热闹,也不禁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他身为天使,叶畅自然不会让他久等,没一会儿,叶畅便请他入内,他见了叶畅,立刻长揖施礼:“为叶公贺,为叶公贺!”   “周天使也见着了安庆绪的首绩与史思明了?”   “是,见着了,见着了!这二人一死一擒,贼首已尽入叶公囊中矣,叶公如今只须遣一将至范阳,犁庭荡穴,天下便太平了!”   叶畅笑了起来:“无须如此麻烦,好教天使得知,常山颜杲卿、辽东罗九河已破范阳,贼穴已平,陛下无忧矣。”   “什么……啊呀,如此说来,某为叶公贺还不够,得双倍贺之才行啊。”   周相仁初时一愣,紧接着便明白,这肯定是叶畅的安排。若不是叶畅安排,辽东那边,罗九河就不可能行动!   不过,周相仁对形势未免太乐观了,张忠志等贼将还在,另外散乱的叛军也尚在为祸,要平定这些家伙,还需要一段时日。   此时正值长安之春日,虽然经过战乱,但百花乍放,绿草茵茵,空气中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周相仁得这消息,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到这春天里了。   “天使此次来,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如何处置逆亨与安贼?”叶畅问道。   周相仁见谈起正事,当即肃容,然后拿出圣旨来。李隆基逃走时匆忙,国玺都落入了李亨手中,后来又为安禄山所夺,如今在叶畅手里。故此这份圣旨,只盖了李隆基临时的私印,但也可以充作圣旨使用了。   见了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的处理意见,叶畅沉吟了一下,然后道:“我明白圣人的意思了,周公,我这便上一份奏折,你替我带回去……圣人那边,复回长安的准备做得如此了?”   “已经在做了,现在或许已经起程,圣人说沿途百姓适逢战火,因此一切从简,勿须扰民。”   “圣人仁德,百姓必知之。”叶畅顺口拍了一句马屁。   见他立此大功,尚无骄矜之色,周相仁暗暗点头:叶公国之柱石,果然非同一般。   这一次没有什么太紧急的事情,所以周相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长安城中休息两日,这也是他从高力士那里得到的秘密任务——高力士令他暗中窥探长安城中军民的舆论,了解一下京城百姓对朝廷对天子特别是对叶畅的看法。他当天歇息,但第二天大早,就被巨大的人声惊醒,打发仆人去问,却是满街百姓都跟着去看将安禄山点蜡烛!   “叶公动作好快!”听得这个,周相仁心道。   他明白李隆基为什么命令叶畅在自己返回长安之前就处死安禄山,一来是李隆基对安禄山当真厌恶到了极点,深仇大恨迫不及待要报。二来则是李隆基心虚,他希望尽快解决掉安禄山,让这段难堪的事情变成历史。   “既是处死安禄山,咱们也去看看热闹。”周相仁道。   他洗漱完毕,上街之后,发现长安街上人山人海,与往年相比似乎更热闹些。凡他眼所及之处,摩肩擦踵,人员密集。   “今儿人可真多,杀一个安禄山罢了,怎么这么多人?”   他既是体验市井人情来了,自然没有携带仪仗,只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伴当,在人群中挤了会儿,便觉满头大汗,忍不住便抱怨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杀安贼只是其一,大伙更希望洗洗秽气!过去一载,可不是什么好年景,闹哄哄的,现在这放瘟的安贼终于要处死,也就是说,霉运当除!”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听得他的牢骚,笑着说道。   “正是正是,你嫌街上人多,你可以不上街么,我看你也是来凑热闹的!”又一人道。   周相仁尴尬笑了笑:“这倒也是,我只是担心,这么多人上街,到时法场安置得了么?”   “你有所不知,此次处死安贼,叶公可是做了安排的,放在西市的新球场,人多不怕!”那商贾道。   周相仁听说过这西市新球场,乃是去年西市六家大商贾联手建的一足球场,周围用高达两丈余的围墙围着,其内除了可供踢球所用的场地之外,还有据称容纳十余万人不成问题的座位。原本这是为今年正月初五举行的两京杯球赛而准备,但是因为时局动荡,球赛被取消,故此赛场第一次用,竟然就被用来杀人。   长安城内部的辙轨系统也给乱军破坏了,人员往来恢复到以前要靠脚或者马力的地步。周相仁挤在百姓当中,一边闲聊,一面前行,花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这才到了西市。   西市乃是大唐长安最繁华的地方,富商云集,百业兴旺。但也正是因此,在安禄山控制长安时,西市受到破坏极为严重。周相仁进入市中,看到一家家店铺,只余断壁残垣,不少地方甚至余烬方灭,忍不住慨然长叹:“不意贼人猖獗如此,这西市人家可是遭了难了……”   “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西市还算好的!”那商贾模样的人说道:“西市这边,因为靠近安东银行,故此家家户户有将钱存入安东银行坊柜的习惯,至少还能从安东银行获取部分财物,东市有些商户,那才叫惨呢!”   “哦,这有何区别?”周相仁奇道:“安东银行莫非就未曾受损?”   “那安东银行可是有叶公指点的,叶公当初办银行时,便为防意外,将银行金库安置在谁都不知道的所在!故此安贼虽然盘踞长安多日,将安东银行掘地三尺,却仍然什么都没收到。他们只能一把火将银行门面烧掉了事……你瞧,那就是安东银行被烧掉的门面!”   周相仁顺所指望去,只见一处烧得极为彻底的断壁残垣,让人奇怪的是,这断壁残垣之前,树着四组木牌。木牌上贴着纸,纸上写的东西,因为隔着尚远,他还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那牌上书写何事?”   “就是我方才对郎君说的,安东银行说了,各家存于其坊柜中的钱物,在十日之后可以凭借当初的存单获取。若是存单为叛贼所夺,亦无须惊慌,先可在银行告冻,将账面冻结,再去京兆府户曹开具一个户籍证明,便可将自己名下的钱物重开存单,再行领取。”那商贾道:“叶公才入城,这告示就贴出来了,城中在安东银行存了钱款的,如今都安安心心,等着银行将现钱押解过来呢。”   周相仁默默点头,心中暗暗赞了一心:仁政也。   都说商人逐利,可这安东银行却不曾大发国难财,若是他借口安贼烧了账簿库房,私吞了这些钱财,谁人能追得出来?   “你这说的口气,当初莫非也将钱存在安东银行了?”有人问道。   那商贾得意地道:“我这人别无所长,就是眼光好些,跟着叶公,发了几笔小财,自然将钱存在了安东银行之中……”   说到这,他意识到自己口误,钱财露白,当下又哭丧着脸道:“只是让我后悔的是,当初不该听婆姨的,将其中大部分钱都取出来,在长安城中置地建屋,又在外弄了个庄子……如今屋被烧了,庄子上颗粒皆无,所雇的佃户都跑到我家中要吃要喝……”   他絮絮叨叨说着,那旁边插嘴之人嘿的一笑:“你这算啥,咱们长安城中最惨的,莫过于权贵富室土老财了。”   商贾听得他转移话题,便不再哭穷,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我也听说了。他们将金银铸成元宝球饼,装在缸中埋在家里,结果安贼手下却是惯会搜刮的,不少人倾家荡产,怎么也追不回来。”   那插嘴之人望了望左右,压低声音道:“你还有不知道的,他们前两日听说安东银行要支付存款,一个个缠上了叶公,说是请叶公替他们追回被夺财货,结果被叶公严辞所拒……”   周相仁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冷笑了声:“该,他们这些蠢物!”   这些沦陷于安禄山、李亨之手的贵室,虽然受到了安禄山欺压,但在李隆基那边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李隆基恨他们未能与叛贼划清界线,背地里没少说,这些人累世受皇恩,却还不如起身于草野之间的叶畅忠君爱国。   “他们才不蠢,他们的意思,是让叶公将胜利后缴获分与他们,弥补他们的损失。叶公却以为,所获者大部分当上缴国库,以备朝廷所用,少部分当属将士,以奖励忠勇。”又一人道:“那些人如今都后悔不迭,当初就该将钱投出去,而不该窖藏起来!”   “这便是叶公在《国富论》中所言,财动则生,财住则失。”那商贾道。   周相仁暗暗称奇,那商贾竟然也看过叶畅的《国富论》!   他很清楚,这一段时间,李隆基搜集了不少叶畅的著作,特别是有关道统、经济的文章,让身边的翰林们进行解析,然后讲与他听。其中《国富论》与《边策论》两篇老文,乃是重点中的重点。经过安禄山之乱,李隆基多少吸取了一些教训,希望能够找到一条让大唐重新回到富庶安定的办法,而叶畅的理论因为有实践所支持,隐约也成了朝廷诸官考据论证的核心。   “郎君能通《国富论》?”他问道。   “那是自然,咱们商贾要想发家致富,以往就是靠着三分辛劳七分运气,如今却也要学了。”那商人道。   “到了到了!”周相仁正待再问,却听得有人嚷道,他抬头一望,果然,已经到了西市新球场。   这个球场共有十二座门,跟着人流进入之后,周相仁便看到,球场中间搭建了一个木台,而四周看台之上早就坐满了人,就是连木台周围的球场场地之上,也挤着不少人。若不是有大量兵卒维持,这些人只怕就挤到了木台边上去了。   他们到了不久,便见一个身材肥硕的大胖子被四个士卒架上了木台,不用问,此人便是安禄山了。   第500章 心腹之内起隐患   安禄山被架上架子时,神智还很清楚,但是为了避免他大喊大叫,他的嘴里被塞了两个核桃,所以他能“嗬嗬”发声,却没有办法说话。   他肚子上的伤口被包扎了,不过当他被架起来时,又有人将他肚子上的纱布给取下。   按照李隆基的旨意,他会被象董卓一般,只不过当初董卓是死后点的天灯,他则是活着点。   这个时候的安禄山,眼中满是恐惧。   方才来时,叶畅已经将对他的处刑方法说与他听了,这种残忍的刑罚,还未及身,就让安禄山心惊胆战,先是破口大骂,然后反复哀求叶畅给他一个痛快。叶畅毫不犹豫拒绝了他,还反问他“杀人之时,别人向你哀求,你可曾心慈手软过一回”。   这个质问让安禄山哑口无言,不过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反思自己的罪恶的,故此到了现在这种情境,他心里除了恐惧就是怨毒,却无半点忏悔。   他肚子上的纱布被抽开,伤口又露了出来,因为冬天,人身体恢复得慢,所以伤口还没有收拢,行刑之人又用短匕,在他肚子上划了个十字型的创口,然后将一根灯芯插入他满腹的脂肪之中。   安禄山惨叫不止,却只能让肚子上的肥肉颤抖,根本挣不脱。   灯芯很快被点燃了,安禄山看着自己肚子上的那一点火光,而周围观看的百姓们发出兴奋的欢呼,他们有许多人平日里连杀鸡都不敢,此时看到这种残忍情形,却是一个个欢喜无限。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变得残忍起来,而是用这样的酷刑处死安禄山,实在是大快人心。   “呜呜,娘子,你看到了么,安贼也有今日!”   “郎君,你的血仇,朝廷给你报了,叶公给你报了,安禄贼这狗贼,定然要下地狱!”   人们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喜极而泣的哭声,他们都有亲人在此前的混乱之中丧生。   周相仁听得这些哀哀哭泣之声,也不禁流泪。从长安逃到雍县,他身为少数几个跟上了李隆基的太监,所受的罪也不小,而且他留在长安城中的家人,如今也完全不存在了。   “圣人圣明,安逆公开行刑,既让百姓泄愤,又震慑那些图谋不轨的逆贼……百姓经此一事,对官府朝廷的信心又会恢复一些。”周相仁心中暗想。   他注意到,百姓们在议论当中,虽然大多数人还是称赞叶畅,但也有不少称赞李隆基知人善用的。普通百姓对于高层的矛盾知之不多,只晓得叶畅出身低微,李隆基简拔而起,短短的十余年间,便达到如今的高位,几乎位极人臣。至于李隆基用错杨国忠、安禄山,百姓虽然也有批评者,不过一美遮百丑,大多数人都将之归于是奸佞欺瞒天子,或者小人狼子野心,而不说李隆基用人不当。   李隆基当了数十年天子,积威甚久,声望自高,故此民心尚未尽失。   唯有提到李亨时,百姓才表现出彻底的轻蔑与唾弃。长安城中百姓受安、史兵祸所害,他们普遍认为,是李亨引狼入室,才有这次变乱。   “圣人在时,民心不变,但圣人若去……”周相仁还算有些见识,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突然有些担忧。   但旋即,他将这点担忧抛开:“圣人春秋虽高,身体尚健,如今我是奉圣人之命来察看民心,只要如今民心还向着圣人,那何必担忧?至于圣人百年之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我何必多管这闲事,与其管这闲事,倒不如花些气力,多多结好叶公!”   想到这里时,周相仁心里霍然惊觉,其实不只是百姓,就是他这样的内监,经过此次变乱之后,心里对叶畅,也隐隐有些不一样的期待!   他心中既是惊讶又是无奈,所谓高山仰止,叶畅功高盖世,士民产生这样的期待,再正常不过。只希望叶畅不要如同安禄山一般,野心膨胀,急于成事,反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正琢磨时,突然听得一声暴响,他霍然抬头,却是那特制的灯芯烧到了安禄山腹部,他肚子上的肥油被烧得滋滋作响,整个人痛得嚎叫声来。但他的嚎叫声越凄惨,周围围观的百姓们叫好声就越响亮,有百姓甚至到维护秩序的士卒身前,询问能否切一块安禄山的肉给他们吃。   便有百姓受其启发,在球场之外架起了炭炉,烤起了肥肠,称之为“安肉”,结果大受欢迎,本人因此致富,而“安肉”亦成了长安一道风味小吃,传之后世。此乃后话,放过不提。   周相仁环首四顾,发现除了百姓之外,还有许多官员,亦在现场。这些官员所处的位置稍远,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神情,周相仁只是从体形上分辨出,这些官员当中,颇有不少都是投靠了安禄山者。   “这些不忠之辈,当受教训!”尽管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周相仁却还是觉得一阵快意,想来,这些在安禄山势大时从贼的官员们,如今心里定是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周相仁对此有所了解,李隆基对安禄山、李亨是恨之入骨,对这些官员,亦是咬牙切齿。   在李隆基看来,这些官员身受他的恩泽,不说不奋起反抗,至少也不该与安禄山等合作。但可惜的是,当初他们只是略加犹豫,便接受了李亨、安禄山任命的伪职,若不是他们,这二逆也没有那么容易整合好长安城的人力物力,紧紧追着李隆基不放,险些将李隆基逼到绝境。   故此,这些人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李隆基已经不只一次和韦见素等人商议,究竟是把他们流放到云南去,还是弄到安西去。至于辽东,则不是李隆基的考虑范围——这几年有关辽东的状况也传回长安,长安官民百姓都知道,辽东已经不是前隋或太宗皇帝时的苦寒之地,而成了富庶之所鱼米之乡。流放到那儿,简直不是惩罚,而是奖励。   有人建议将他们流放得更远一些,据说大商人王元宝的船,在数万里之遥的海外,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将这些人放到那个新世界去,既体现皇帝的仁慈,又不必担忧他们将来会威胁到中原。   “叶公若是知道朝廷现在争论的事情,不知会如何作响,依我看,他必是不赞同的,这些从贼之官还有他们的家人,在叶公眼中,可都是宝贵的劳力……”   周相仁一边想,一边继续看着球场周围,试图找到叶畅的身影。   叶畅本人并未出现在行刑现场,对安禄山处以这种残酷之刑,他没有意见,但观看这种行刑,他则没有兴趣。   同样没有兴趣的还有王缙。   “这几日经过分辨,谁投贼已经基本弄清楚了。”在叶畅临时寓所之中,瞪着一双红眼睛,王缙将一份名单呈上:“请叶公过目!”   叶畅拿过那份名单,看到最上的一个名字乃是陈希烈,第二个名字乃是吉温,然后是张均、张垍,再往下,十个人中,倒有三四个都是当初与他为难者。换言之,这份名单里,不少都是叶畅的仇人。   叶畅缓缓点头,这份名单,他很满意。   他绝对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人,这些人既然落到他手中,当然讨不得好。   “此份名单,你先收好来,陛下来京之后,必然会要责问此事,那时你再交出去。证据要备充分,莫要走了一个恶人,也莫要冤枉一个好人。”叶畅道。   “是!”王缙应了一声。   “怎么,你有什么话说?”叶畅见他应的虽然干脆,但神情似乎有些异样,便问道。   “卑职为分辨谁是真心从贼,谁是虚以委蛇,见了不少人。有几个托卑职向叶公说情……至少请叶公面审他们。”王缙道。   “谁?”   “吉温,还有张均。”王缙有些吞吞吐吐地道。   “吉温他还有脸要见我?至于张均……他父亲乃是开元名相,虽然也只是一个坑人害人的名相,但朝廷、天子待他兄弟当真不薄,他们与逆亨勾结,铁证如山,他为何要见我?”   “这个卑职就不知道了。”王缙低着道:“他不肯说。”   叶畅想了想,王缙与张均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兄长王维与张均却是多年同僚。不过现在他忙着长安重建,懒得去理睬这些私人交情,当下摇头道:“我忙着,无暇与他们闲聊,他若有事,托你转达也是一样。”   打发走王缙,叶畅正准备见下一人时,听得外边嘈杂起来,叶畅让栗援出去打听,没一会儿,栗援回来禀报:“是球场那边,听闻安贼死了。”   “这么快?他那身肥肉,当能点上几日啊。”叶畅并没有把安禄山的死当成什么大事,很是平淡地道。   他没有当成大事,可是百姓们却将此当成了大事,在确认安禄山断气之后,百姓们依旧不肯离开,看着安禄山的尸骸被灯芯烧了大半,才渐渐有人散去。出了球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也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呼:“安贼,我辈之仇也,若非叶公,此仇终难得报。如今罪魁已诛,恩公未谢,何不去拜谢叶公?”   此语一出,众人齐声应是,叶畅的居所,已经搬到离西市不远之处,他旧宅虽毁,但在这里重置一处院落算不得什么麻烦事情。不一会儿,便有数千人到了他宅院之外,而且人越聚越多,小半时辰之后,人数都过万了。   这么多人聚集在叶畅宅外,将街巷围得水泄不通,最初时卫兵不以为意,因为都知道今天有许多人去看安禄山受刑。但到后来,卫兵们也慌了,急忙来禀报与叶畅。   “百姓欲来向我道谢?”叶畅听得这个消息,先是一喜,但旋即皱眉:“卞平呢,让他来见我!”   卞平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地来到叶畅身边。   叶畅盯着他,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好一会儿之后,叶畅问道:“外边聚集的那么多人,是不是你的手段?”   卞平目光闪烁了一下:“这个,当是百姓……”   “你再说一遍。”叶畅面无表情地道。   卞平身体抖了抖,终于承认道:“是小人让人去带动的……”   “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你都给我停下来。”叶畅瞪着他,心中不免气急。   他对卞平甚为信任,所以才将情侦这样重要的事务交与他负责,卞平对他的忠心自然不用说,是经过数次考验的。但是,叶畅希望情侦只是他的辅助助力,而不能变成特务治国的工具。   特别是这次行动,卞平的用意叶畅很清楚,为他尽可能招揽民心,从而形成对李隆基的压力,抵消李隆基身为皇帝的优势。叶畅对这个并没有什么意见,他有意见的,是情侦机构不经过他本人,便敢做出如此重大的选择。   “叶公之功,远胜舜禹,民心所向,民意所指,非是卑职所能操纵,此天赐之机,叶公为何弃之不取?”卞平也有些急了,他此次擅自行动,为的不就是荣华富贵么,他也知道自己的行动有些犯忌讳,若不能说服叶畅,只怕他手中的权力就要不保。   叶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卞平忠心、手段都有,但限于出身,眼界还是太窄,目光还不够长远。   “卞平,今日之事,我替你收尾,但是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他看着卞平的眼睛:“我知你之心意,但是你做得过了,如何取舍决策,你可以向我提建议,却绝对不可以替我做决定!”   卞平听得初一句时,脸色稍稍放松,但再听得后边一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有些犯忌讳,而是触动了叶畅的底线!   “此非我一人之意也,辽东诸公,包括罗九河,都是这个意思!”卞平忍不住叫道:“叶公,大伙跟着你,图的是世代富贵,而不是和你一起被鸟尽弓藏!”   叶畅哪里不知道,只凭着卞平一人,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但若是加上辽东的那一批亲信嫡系,则又不同。辽东那些人在中原繁盛之时,还可以雌伏,此时眼见中原动荡,完全是靠着叶畅一手力挽狂澜,他们的心里如何不活跃起来!   第501章 卫国无患多君子   卞平一脸阴郁,站在春明门的门口。   与他一般,站在这门口的还有无数官员百姓,他们到这里,是迎接返回长安的李隆基的。   这些天,卞平心情一直不快,倒不是因为被叶畅训斥后怀有怨言,而是埋怨自己,稍有些成就便有些忘形。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在那天擅自行事。他出身卑微,深知自己就是一根藤蔓,若不是依附于叶畅这棵大树,绝对爬不到现在这么高的位置。所以他希望将叶畅推到更高位,最好是九五至尊,但是叶畅却另有打算。   “叶公究竟在想什么……此时他声望之隆,天下无双,便是不行禅让,也不应当退缩……”   正想着,便见李隆基的车驾出现在视线之中。   李隆基是自西而来,原本走金光门最为合适,但是李隆基觉得,自己是从金光门狼狈逃出的,那里似乎不太吉利,而现在则是凯旋而回,所以还是走面向东边的春明门更合适。   “哼,那位昏聩天子,若是见着春明门外被炸塌的城墙,不知会如何作想。”卞平向着南面望了望,满怀恶意地想。   他望的地方,是攻城时炸塌的城墙,因为时间紧的缘故,还没有修起来,如今只是用布幔围着,勉强遮丑。   车驾之上,李隆基确实看到了布幔,他身边是周相仁,正在为他解说这段被炸塌的城墙:“足有十余丈长的城墙,完全塌倒下来,每日里诸胡来此观看,都是霍然变色,说是大唐天朝有这等神兵利器,关隘险阻再也难挡天兵,一个个都说回去之后,定然要将大唐威仪宣示四方呢。”   “行了,哄人的话,就不要提了。”   李隆基哼了一声,歪着眼睛看了看周相仁。   身边没有得用的人,也只能矮子里拔高个了,这个周相仁,实在是个废物。   那种哄人的话能相信?四夷听闻大唐内乱,一个个兴高采烈,只恨不得立刻扑到大唐的身上撕啃几口。虽然有火药这样的神兵利器,可是四夷的风格,向来是没有打到身上那就当不存在的,威慑?威慑有用的话,还要官兵做什么?   李隆基心情烦闷是有原因的,他得到消息,无论是安西,还是犬戎,还有范阳,诸胡都有异动。   大唐发生内乱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些边境上的白眼狼们蠢蠢欲动,那也正常,可是对于大唐来说,短短的一年之内经过两场大乱,核心精华的中原地区满目疮痍,实在是无力支撑几场同时而起的边疆战事。   远的不说,单以兵力而言,这两场内乱,消耗掉大唐近三十万兵力,其中有二十万是久镇边疆的精锐——他们成了叛军,虽然如今大多被俘投降,可是李隆基如何放心让他们再回边疆去?   再就是粮草物资。李隆基很清楚,如今大唐朝廷,靠的是辽东的财富在吊着,辽东虽富,经营的时间毕竟短了,能吊一时性命,却不能长久。叶畅急着将安、史聚于一处消灭,也正是这个原因。边疆大战,粮草筹措难,转运更难,旷日持久的话,对于大唐来说,又是一个大麻烦。   当然,边境之患只是李隆基众多烦恼中的一个,他心里还暗藏着两个巨大的烦恼。   其一是自己与叶畅如何相处,叶畅功高震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即使叶畅本人忠心耿耿,也难奈手下某些人推波助澜,如何既可维持君臣之谊,又不令功臣寒心,李隆基想了许久,实在是没有办法。   其二则是储君之位事宜,狼亨谋逆,自然被废,侥幸逃过安禄山屠刀的其余王子,要么附逆,要么碌碌,完全没有谁可以继承他的皇位。李隆基自信,自己活着,还能处理好与功臣重将的关系,可若自己的继承人继位之后,叶畅等重将,还会忠心耿耿?   “万岁,万岁,万岁!”他在车驾之中伤脑筋,却听得外边欢呼声如雷。   高力士伸出脑袋向外看了看,然后回禀道:“圣人,百姓在向圣人行礼!”   “扶朕出去。”李隆基收敛心中所思,吩咐道。   此时寒意已淡,春煦初生,李隆基穿着夹袄出来,并不觉得寒冷。他一出车,百姓们见他的服饰,便知道是天子,又是齐声欢呼,声如春雷,滚滚而动。   听得这么响亮的欢呼声,卞平的脸色又阴郁了些。   今日叶畅让他来此,并不是负责安全保卫——情侦系统只有侦察之权,手中并没有什么兵力,更何况那日他擅自行动之后,叶畅便已经夺去了他对情侦系统的掌握权。此时卞平也已经明白,为何叶畅会让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要羞辱他,而是让他看清楚局势。   大唐虽然内忧外患,但李氏民心尚未尽失。   特别是李隆基,毕竟是励精图治几十年的皇帝,近十余年来虽有失德,却还在百姓心中地位甚高。叶畅或许凭借功劳,足以压制住他,可压制的结果,也必然是两败俱伤,在百姓士民当中,得一个欺君专权的骂名。   意识到这一点,卞平总算明白自己的错误了,叶畅批评他心太急,完全没有批评错。而心急之下的擅自行动,则犯了大忌,就算他认识到错误,今后也不可能继续回到情侦系统了。   想到这里,卞平叹了口气,意有不舍。   他却不知,此次因擅自行动,只是给了叶畅一个借口,即使他不曾有这种举动,叶畅也会在不远的将来将他从情侦系统调走。   叶畅以为,象情侦系统这样的机构,应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任何一个负责人,都不能在这个系统内担任太长时间的职司。卞平在这个系统已经八年,也该调离情侦系统了。   卞平想着自己接下来可能会被安排的职司,不免向叶畅瞄去,却看到叶畅迈步向前。   夹道欢迎李隆基的,最外圈是百姓,然后是官员,卞平就夹在其中,而最内圈,则是军士。叶畅上前之后,原本以放松的姿态站着的军士全部绷紧,叶畅也与他们一般。   眼见李隆基到了面前,叶畅厉声喝道:“敬礼!”   李隆基见着全军将士,刷的一声,如同一人般向自己行礼,包括叶畅都是如此,他心中一振,面上浮起了微笑。   “十一郎,辛苦了。”他挣开高力士的掺扶,加快脚步,来到叶畅面前。   不等他到自己面前,叶畅拜倒下去:“臣幸不辱使命!”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李隆基忙拦住他,想要阻止他拜下。   但论起力气,年老体衰的李隆基如何比得上叶畅,叶畅还是深拜下去,李隆基亲手将他扶起,口中埋怨道:“你征战辛苦,功勋卓著,何必如何!”   “逆贼叛乱,皆因目无君上,心无礼仪,如今人心初定,臣施这礼,可使百姓知晓,大唐终究是有君!”叶畅道。   “真纯臣也。”李隆基赞了一声,心中方才的疑虑,不免为之一轻。   不过叶畅如此敬君,君亦不可薄待了功臣。想到这,李隆基笑道:“十一郎如此大功,朕也没有什么可以赏赐的,只能赐你无须跪拜——你既是目中有君上,心中有礼仪,当知君无戏言,不必拒绝。”   叶畅愕然,没有想到自己拜一下,竟然免了以后之拜。对于拜李隆基,他倒没有太多的矫情,莫说这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就说两人的关系,李隆基迟早要当他的老丈人,拜拜老丈人算得了什么大事?   “来来,随我上车!”   在军士官民欢呼声中,李隆基徒步进入了春明门,见百姓官民都在身后,李隆基拉着叶畅的手道。   叶畅随他上了马车,李隆基还赐锦团令他坐下,然后笑道:“十一郎,我看到你的新奏折了,竟然从安逆贼人手中夺回了这么多财物……不过国库中虽是有钱有帛,却是缺粮,还需要你多多操心啊。”   战争中粮食的损耗并不只是军士的伙食,更大的是破坏。安禄山他虽然丢长安丢得仓促,但是在控制长安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将长安的存粮折腾得所剩无几。   “此事臣已有计较,原本为了备灾备荒,臣去年就请用大海船自安南调粮,又请自辽东调粮,再组织饥民以工代赈,外出就食,熬过这青黄不接的时间没有问题。只要等到秋收,淮南的粮食上来,国库就能充实了。”   叶畅说得很简单,李隆基知道这背后需要极其复杂地操作,不过现在他也只能依靠于叶畅了。   “府库中不缺钱粮,朕就放心了,朕看长安城中,满目疮痍,宫室摧折,如今国库空缺,不宜大兴土木,重修宫室之事,先放一放。但有一事,却是不可再拖……”   李隆基难得要暂缓修建宫室,叶畅对此报之一笑。长安城中的宫殿,在数次兵火中损毁严重,其中受创最重者就是兴庆宫。别的可以暂缓一下,兴庆宫还是要修整一番,否则李隆基没有合适居住之所。而且叶畅心中有数,此时适当的基础建设,不仅可以让一些失业之民有了赚钱的工作,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经济流通,只要将修建宫室的规模控制住,然后按市场规律来组织劳力购买材料,其实是有益无害的。   但李隆基说的不能再拖的事情,让叶畅心中暗暗警惕。   “陛下所言,不知是何事?”   “你与二十九娘的婚事,不可再拖了。”李隆基道:“年华易老,转眼之间,二十九娘也到了这般年纪,再拖下去,你就是在耽搁她了!”   叶畅垂下头,过了会儿,他道:“臣这就请玉真长公主、韦丞相为媒,圣人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李隆基哈哈大笑起来:“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富可敌国,彩礼少了,朕可不依!”   叶畅也笑了:“那是自然,不会委屈了二十九娘。”   “朕欲封你为卫王,以辽东为封地,位在诸王之上。”李隆基看着叶畅,轻声说道:“榆关之外,尽为你之食邑,此算是二十九娘的嫁妆了。”   叶畅心中一凛,抬起眼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昏黄的眼中,并没有太多的情感流露出来。   “臣非是矫情,实在……实在是不敢当之。”叶畅硬着头皮道。   “朕知你之忠心,若无封国之建,如何能褒美你之功勋,又如何能让你之部下安分?”李隆基缓缓道:“你叶姓出自颛顼氏,《左传》中说,卫,颛顼之丘也。你又是修武人,故此封为卫王,也是想你记着当初季札所言,‘卫国多君子,其国无患’。”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只是封王建国之事,陛下还请三思……”   “擎天保国,力挽狂澜,封王之赏,正是为此。此亦是为我心安,朝中诸臣,人皆称可,十一郎,你就从了吧,哈哈哈哈……”李隆基半是玩笑地道。   叶畅其实早就知道这回事情,李隆基身边,岂会没有他的耳目。最初之时,李隆基是在燕王与代王这两个封爵间犹豫,封地是辽东倒是早就定下了,但后来安禄山自称燕王,乃至大燕皇帝,这燕自然就不成了。代王亦不为李隆基所重,最后的选择,就是卫王。   “臣实是不敢当。”   “此话休说了,还有一事,朕心难安,国之根本,在于储君,朕获罪于天,立嗣不当,乃有狼亨之祸,如今年事已高,储君之事,不宜再拖,以卿之见,当立何人?”   听得李隆基直接问叶畅当立何人,旁边的高力士毫毛都竖了起来,他看了李隆基一眼,发觉李隆基神情专注,显然,是真的想从叶畅那儿得到答案。   “此圣人家事,臣安敢置喙?”   “放在以前,自然不用你操心,如今你是朕之爱婿,朕之家事,亦你之家事,你如何能不开口?”李隆基苦笑道:“朕这些年识人不明,特别是在储君之上一再犯错,你自说你的,听不听,还在朕,此事出你口入朕耳,别人都不知道……高将军,你会不会到外边去说?”   高力士一抖:“奴婢近来耳聋得厉害,什么都听不到。”   李隆基再看着叶畅,似笑非笑:“现在,你总可以说了么?”   叶畅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终于开口,说出了三个字。   第502章 五载荏苒逝匆匆   “观圣孙……观圣孙……”   榻上的李隆基喃喃自语,有些失神的眼睛望着屋顶,虽然透过房顶特意留下的玻璃罩,阳光直接照在他的床上,但他仍然感觉不到几分暖意。   这是难免,天宝十五载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五年,现在是天宝二十载,李隆基已经是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这五年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时不时生病,拖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到他这个年纪,死亡已经是高寿,人生七十古来稀,当皇帝的能活到他这岁数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五年来,他吸取了此前的教训,在用人上相当谨慎,虽然奢华生活不变,却也注意民生,因此大唐的国力复振,甚至还胜过了开元之时。   去年重新进行了人口统计,尽管有天宝十四、十五载的战乱,大唐的人口总数不减反增,如今户籍在册的人口,便有六千万之多,而隐藏的户口,应当也有三千万左右。国库岁入,达到了九千七百万贯,今年肯定要突破万万贯。   到这种情形下,还让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国祚延续这个问题。   他现在脑子里回响的,还是当初返回长安城时叶畅所言的三个字。   经过安禄山的屠刀之后,诸子都不成气候,这是李隆基很清楚的事情,而且李亨的事情,也让他对自己的这些儿子们彻底失望。叶畅的三个字,提醒了他,让他把注意力转到了诸孙身上。   不过让他遗憾的是,诸孙中最出色的两位,正是广平王与建宁王——偏偏他们都是狼亨之子,李隆基不可能让他们来继承帝位。而那些年幼可塑性强的皇孙,也被他第一时间排除在外,最后他的选择,是被封为庆王的李俅。   在诸皇孙中,李俅年纪较长,比起叶畅都要大不少,他的生父乃是废太子李瑛,养父乃是李隆基长子李琮,选择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给李瑛的一点补偿。   此刻李俅便跪在他的榻前,满面愁容地望着他。   “太孙。”李隆基忽然开口道。   “孙儿在此,圣人有何吩咐。”   “卫王来了么?”李隆基吃力地问道。   这一次病得非常沉重,李隆基有预感,自己只怕是无法再撑下去了。他有许多后事要安排,但安排这些后事,都离不开叶畅的支持。   可是叶畅在三年前大局定下之后,便已经就封,回到了辽东封地,没有李隆基的宣召就不会主动回到长安。此次重病之后,虽然传召他入京,算时间,现在的信使,也只是到辽东不久吧。   “圣人放心,卫王必然星夜驰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见到他了。”李俅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口中回答道。   “怎么还不到,我……我等不及了啊。”李隆基喃喃地道。   李俅见他渐渐陷入昏睡,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从榻前起身,来到了屋外。   元载早就等在屋外,见他出来,上前行礼:“殿下,圣人如何?”   “眼看就不行了。”李俅缓缓说道。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太多的悲伤难过,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如释重负。   元载抬起眼,看了看他面上的神情:“卫王那边……当真不派使者去?”   “要派使者做什么,莫非让圣人传遗诏与他么?”李俅哼了一声。   李隆基立李俅为太孙之后,非常重视李俅身边僚属,王忠嗣被请来为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实际上督太子左右率府。元载也因此被调入中枢,成为太子中舍人,成为李俅的心腹。   当然,叶畅也有一个太傅的名头,李俅对他也是甚为恭敬,只不过这三年来,叶畅在京时间短,在地方时间长,太孙这边,几乎没有花费什么精力去经营。   李隆基年迈,精力不济,并没有想到,李俅对于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太傅,畏多于敬、忌惮多于亲近。叶畅功劳太大,此时民间都有说法,当初叶畅若想为天子,则李隆基唯有退位,而李俅……谁知道这是哪个疙瘩里滚出的一个球啊?   这样的议论,自然也到了李俅耳中。   李俅对叶畅原本就有恶感,他的父亲李瑛死在李林甫的构陷当中,而叶畅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李林甫的遗产。他很好地掩饰了这种恶感,因为李亨的教训就在不远。但当他意识到叶畅的声望威胁到他的帝位时,这种恶感就再也无法压抑。   更何况,李隆基平日里的教诲当中,每每要他敬事叶畅,要他将自己的嫡子交与叶畅教导,要他在登基之后对叶畅仍然要恭敬。李俅甚至觉得,李隆基是要他当一个儿皇帝!   论天资与智慧,李俅只是中上之资,李隆基选他为太孙,原因在于他经历过早年的折难之后,比起其余诸孙更为稳重沉着。李隆基原以为,他能够同叶畅处理好关系,却不曾想,李俅终究流着他李家的血,如何愿意当一个阴影之下的皇帝。   故此,李隆基这边病重,太孙监国,遣使者召叶畅回京,结果李俅口中答应,背后却制止了此事。   李俅非常担心,叶畅回京受遗诏会有什么变故,那样的话他的帝位有可能飞掉。   “只怕叶公已经知道京中之事了。”元载低声道。   “他知道也无妨,圣人年迈多病,这几年哪一年不在榻上躺上几个月的?只要他不知道圣人召他回京,其余事情,让他知道也没有关系。”   说到这,李俅想起一件事情:“听闻孤那位皇姑为叶畅生了第二个儿子?”   “是,前不久报喜,说是又添一位小公子。”   “派人送一份礼去,说是孤所赐。”李俅道:“另外,给个郡王的名义吧……”   元载吃了一惊,这才出生没有两个月的小娃娃,就给个郡王,这个封赏,未免有些过了。   李俅却不以为然:“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等孤真正继承大宝,什么事情不好说,何必争此一时?”   这话更象是在说服自己。元载偷偷瞄了一眼,看到太孙微微吊起的眉梢处,闪过的一掠杀机,他的心突的跳了跳。   回头看了一眼李隆基的寝殿,看来,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到来了。   跟在李俅身后,出了李隆基的寝宫,来到前面的正殿。   安禄山之乱中,长安城的宫殿饱受摧残,兴庆宫也被折腾得不成样子。虽然叶畅建议重修兴庆宫,可是李隆基却拒绝了此事,据宫中的小道消息,是因为李隆基在此总梦到杨玉环,故此不敢再在兴庆宫居住。   而李亨和安禄山曾先后据有大明宫,所以李隆基也不愿意去大明宫住,这等情形之下,韦见素建议,在长安城东南曲江芙蓉园内另建宫殿,于是有了现在这座紫云宫。不过与大明宫、兴庆宫相比,紫云宫的规模要小些,利用的是原本芙蓉园中就有的紫云楼、临水亭、水殿山楼等建筑改建或扩建。   正殿里,宰相韦见素领着一群大臣,正在小声议论。见李俅出来,众人肃然站好,各入班列,元载也乘着无人注意悄悄溜到了自己的位置。   看着站在最前的韦见素,元载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如今大唐有两位宰相,一位是叶畅,另一位就是韦见素。叶畅长时间呆在自己的封地,实际上在中枢的宰相是韦见素。不过此人有附会杨国忠的往事,虽然李隆基在安禄山之乱平定后并未清算此事,可也让韦见素在群臣中有些抬不起头,故此怎么也强势不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是叶畅的应声虫,叶畅不出声的时候,他可以刷存在感,但若是叶畅发表了意见,他就只有唯唯喏喏了。   韦见素旁边,站着的是独孤明,这位才能一般的驸马,很早就成了叶畅的死党,也因为叶畅的缘故,他在新兴的工场业里获利甚巨,据说他的家财,已经突破了五百万贯,每年的收益,就在五十万贯以上。   朝廷当中,象独孤明这样的人不少,而且越来越多,放眼望去,这些朱紫权贵里,至少有五分之一家产超过一百万贯,年入十万贯以上。这可不是那些粗制滥造的恶钱,而是十足的铜钱。他们主要从四样行当里获取收益,其一是大庄园,从中原到江南,他们的大庄园遍布各地;其二是开矿山,自从大唐开放矿禁之后,煤、铁等矿山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其三是工场,缫丝、纺织、水泥、铁器、造船、制车……过去说三百六十行,如今仅仅是工场就不只三百六十种;其三则是海贸,大唐的商船,向东抵达新罗、日本,向北穿行渤海,向南向西更是远抵天竺、大食,原本活跃于大唐东南一带的波斯海商,现在已经竞争不过大唐的海商了。   元载曾听李俅发过牢骚,批评这些跟着叶畅的官员,是损公肥私。朝廷国库处处空虚,甚至要按叶畅和刘晏的理论,搞什么贷借赤字,来修桥铺路兴建书院医院,来培养巧匠、医生,而这些官员们却个个赚得盆满钵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财富,皆是王土中得来,理当归属天子,即使不入内库,也应进户部,他们却将这些财富收归己有,穷奢极欲,实在非人臣之道。我登基之后,必要去浊扬清……”   李俅的话仿佛就在耳边,元载暗暗撇了一下嘴。   他因为王忠嗣的缘故,甚得李俅信任,但同样因为这个原因,与叶畅彻底分道扬镳。故此,叶畅带起来的这股兴办矿山工场的浪潮中,他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这让生性喜好奢侈的他,对于那些人怀有嫉妒。   “不知天子圣躬安否?”   在短暂的仪式之后,朝会算是正式开始,李俅还不能坐在最上的御座上,只是站在御座前,当韦见素急切地问起这个问题时,他看了韦见素一眼,然后淡淡地道:“还是老样子……可召太医来问。”   韦见素心中有些乱,这些时日,他无法入宫中探视,事实上除了李俅与太医之外,就只有服侍李隆基太监宫女还可以进出,据说是按照叶畅提出的医理,要防止外头的病气传到李隆基身上。事实上,这就把李隆基与外臣隔绝开来。   多年的政坛沉浮,让韦见素意识到,这其中恐怕有些问题,但是他是个跛足宰相,虽然嗅到了不对的味道,却不敢声张。   毕竟李隆基的老去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目前局势来看,李俅继承大宝已成定局。   “天子圣体不安,卫王乃朝中重臣,不可不坐镇于内,殿下何不召叶卫王回京?”王缙站出来问道。   他如今倒是完全站在叶畅这边,元载对他同样是羡慕嫉妒恨,同样是以前与叶畅有过仇怨,但王缙现在的家当,也在百万贯之上了。   “卫王长镇辽东,京中之事,他亦知晓,孤给他的信中说了,来与不来,由他自决。”李俅不动声色地道:“这三年来,卫王在辽东时间多,想来是有要事了。”   王缙略有些狐疑,看了看独孤明,独孤明微微摇头,王缙便不出声了。   叶畅对新罗、渤海向来不假颜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朝廷中有共识,就是叶畅正在准备对新罗、渤海动手。而朝廷内部对此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蛮荒小邦,征之徒劳民力,劳师而无功,更何况此二国在天宝十五载之后,对大唐就一直恭敬有加,叶畅是在公报私怨;另一部分人则以为,此二国貌似恭顺,实则不逊,与安禄山早有勾结,且其君无道,理当征伐,以示惩戒。   元载为李俅谋主,这种分歧自然不会逃出他的眼中,他甚至还知道,那支持征伐一方大义凛然的理由之下,其实还暗藏着别的东西:通商。   如今大唐的工场遍地开花,数量多了自然就良莠不齐,有些粗制滥造的产品,在国内实在是没有市场,故此他们想将之销往海外,离大唐近、海运又极便利的新罗、渤海二国,自然就是他们瞄准的对象。此二国人口加在一起也有数百万之众,每年在这二国赚个几百万贯钱,应当不成问题。偏偏此二国发觉自身财富流失,免不了要限制大唐货物在其国内流通。故此,支持征伐并不是说要灭此二国——就是叶畅自己,也不赞同立刻灭此二国,而是将如今不听话的国主赶下台,换个乖顺听话的,方便控制此二国财富,并进一步蚕食之。   眼见群臣都不开口,李俅正要宣布散朝,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后边钟声响起,众人都是变了颜色,紧接着,一个太监哭奔而来:“殿下,殿下,圣人升天了!”   第503章 两纸召令自反复   从安城到旅顺,一条白龙般的道路正在不停延伸着。   天宝十五载,罗九河在端了安禄山老巢之后,回师顺道将辽东的边疆又向北向东拱了拱。这五年来,叶畅潜心经营,借着中原战乱大量百姓流离失所的机会,他从中原得到了五十万人口,其中近一半是青壮劳力,从而大大加快了辽东的建设步伐。   而支撑辽东人口迅速增长的底气,就是在他视线里,开满着小白花与紫缨的两种农作物了。   土豆与玉米,原产自万里海波之外的两种作物,如今在辽东已经大行其道。它们的种植面积已经占了辽东粮食种植面积的三分之一,仅次于小麦,而多于水稻。   “昌龄兄,这都是你的功劳啊。”叶畅站在小小的高岗之上,望着两边成片成片的庄稼,感慨地说道。   王昌龄甚是骄傲地点了点头:“当仁不让,我与国本所的诸位郎君先生,着实花了不少气力!”   玉米、土豆天宝十四载时第一次试种,因为种子数量不多又没有种植经验的缘故,结果差强人意。天宝十五载虽然在不停地打仗,平定安禄山之乱,平定四境诸胡之侵挠,平定安禄山遗党的盗寇,但叶畅在征战之中,也没有忘记对玉米、土豆种植的关注。所以天宝十五载,玉米、土豆收获所得,足以让叶畅在天宝十六载做一个分组实验,选择最优的种植方法。   天宝十七载丰收,天宝十八载又是丰收,天宝十九载开始,在全辽东范围内强行推广种植玉米与土豆,然后又是一个大丰收。经过饥饿的百姓,对于这种高产粮食作物甚为用心,而王昌龄与他的团队在研究与推广上花费的心血,也没有白花费。   “听闻齐冀二地,亦有人开始尝试种玉米与土豆了。”旁边的一个幕僚笑着道:“天下百姓,都将受益于此,卫王,王公,你们功德无量啊。”   “是王公他们功德无量,我,不过是因人成事罢了。”叶畅哈哈一笑。   王昌龄却若有所思:“叶公,还没有人能够到那海东洲么?”   “没有,虽然我悬赏百万贯,却没有人再能到海东洲了。”叶畅很是惋惜地道。   所谓海东洲,就是另一世的美洲,王元宝的船队发现了海东洲,带来了玉米与土豆,从随船而来的土人和幸存的水员口中,众人得知了海东洲的许多传闻。有些传闻是让人将信将疑的,比如说,传说中那里有黄金珠玉之湖,有流淌着金沙的河流,这些传闻虽然激得许多人都想着找到海东洲,可毕竟不太靠谱。但还有的则让人垂涎三尺,比如海东洲有许多物产,特别是果蔬粮食蔬菜牲畜,不仅产量大,而且味道甘美,典型的就是他们视线中看到的土豆与玉米。   “唉,若是有人能将海东洲其余物产带来那该多好!”王昌龄叹了口气:“我老了,最多还能干个三五年,真想见着海东洲的物产在我手中大行其道,让大唐万姓皆可受其功!”   在叶畅最早的幕僚当中,王昌龄算是年纪比较长的,有此感慨实属正常,他也听说叶畅最近正在酝酿七十退休制度,底下的属员们七十岁便要退休荣养,领一份不菲的荣养俸,可监督后生晚辈施政,却不可直接干涉。   “昌龄兄何出此言,你便是想退休,我也要请你暂缓的,圣人都快八十了,尚且……”   叶畅话说到这里,突然间,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打断了。   中原汉人既然重返辽东,那么汉人的宗教文化,自然也会随之重返辽东,天下名山僧占多,但李唐之时,道教盛行,故此辽东大地之上的名山大川,多有寺院道观。为防止僧道收纳懒贪之徒,沾污其门,败坏世道,故此叶畅在辽东的僧寺道观中都有强制性的规定:不可乞讨求食,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一载不织,一载无衣;所收功德布施,可以用于修建道场寺观,可以用于法事祭典,可以用于济慈育婴。这些规定戒律,看似苛刻,但稍有见识的高僧、真人,都明白此乃道释二家与世俗能长期共存互安的万年大计,也是让他们短时间内能够传道弘法的不二法门,故此辽东道释二家,都是力排众议,统统接受。   这些寺观中都设有铜钟,钟声除了报时之外,还有传信示警之作用。象刚才,连接响了九声后中止,那就证明,朝廷中有大事发生了。   “圣人薨了!”王昌龄脸色一变道。   九声要么代表旧帝去世,要么代表新皇登基,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的,当然是旧帝去世。   他们刚刚还提起李隆基,现在就骤闻李隆基的死讯,对众人的冲击太大了,故此众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叶畅。   叶畅眉头却拧了起来。   他虽然居在辽东,但与长安岂会没有联络,李隆基病重的消息,他早就通过秘密渠道得知,只不过,因为一直没有召他还京的诏书,所以他认为,李隆基这次的病,与前几次一样,都是有惊无险。   可怎么着就去世了呢,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异样?   当初他向李隆基提议“观圣孙”也有自己的目的,李隆基的儿子们不争气,孙子们同样不争气,或许就只有建宁王好些,但因为他是李亨的儿子,所以不可能继承大宝。   一个平庸的皇帝,比起一个英明的皇帝,更有利于叶畅对将来的布局。   李俅不是叶畅理想中的人选,但也不是最糟糕的人选,故此即使李俅对叶畅表现得既不疏远也不亲近,叶畅也从来没有在他继位的问题上施加什么负面影响。   而且李俅身边,叶畅也安排有人手。   他接到的消息,李俅对他,虽然忌惮,偶尔也会说一些牢骚话,却并无太大的敌视之意。   “抱歉,原是要与诸位好生规划一下秋收事宜,现在只能烦劳昌龄兄了。”短暂地思忖之后,叶畅带着歉意向王昌龄拱了拱手:“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得先回旅顺再说……诸位,告辞了。”   他说完之后,不待众人还礼,就匆匆离去。   第一件事,是赶回旅顺。叶畅很担忧寿安,若真是李隆基去世,寿安如今尚在哺乳期,会不会因此而受到打击。   旅顺比起五年前,变化并不大,毕竟这座城市受地势所限,其规模不能无限制地扩张。叶畅的宅邸在一座山腰缓坡之上,正好可以储瞰旅顺城,这座没有城墙的城市,在整个大唐,恐怕都是独一无二的,甚至叶畅在辽东兴建的其余城市,都有围墙护卫。   “民心自是城墙,有民心在,旅顺便永不陷落。”当初有人向他建议修筑城墙时,叶畅是如此回答的。但实际上的原因,他很清楚,随着火药武器的诞生,坚实的城墙在战争中的防护作用已经大打折扣,倒不如在旅顺四周的战略要地,修建棱堡炮台,形成一个拱卫作用。   想到炮台,叶畅微微笑了起来。   这五年时间,可不是白白过去的,除了蒸汽机的实际应用还欠一把火之外,在军事科技上,辽东已经有了巨大的突破。比如说,城防炮、舰炮还有野战炮,都已经变成了现实。批量生产的燧发火枪,也开始装备他的左右亲卫。   但一看到自家宅邸满是缟素的模样,叶畅就收敛住笑容。   寿安身体比起五年前丰腴了些,这五年里,她为叶畅生出二子一女,但眉眼间却还不见老。只是现在,她神情悲恸,一见着叶畅,便扑入他怀中:“父皇……父皇去了!”   叶畅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然后劝道:“陛下仙寿已逾七旬,为天子半百,人间福禄已至极境。此时仙去,不过是回归天宫,永亨仙福,你也不必太过难过。”   “我……我……”   寿安心知他说的对,李隆基乃是自古以来少有的高寿天子,此时逝去,而不是死在颠沛流离的安禄山之乱中,算得上是喜丧,但想到从此天人两隔再不能相见,她心中还是忍不住发憷。   以前她与叶畅口角之时,父皇还是她最大的倚仗,现在……整个世界就只剩余她了。   不,还有她的孩子,哪怕是为了孩子,她也得坚强起来。   “朝廷可有旨意来,让我们赶回长安?”在劝慰已定之后,叶畅问道。   寿安抹了一下眼泪,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朝廷派了钦使,但是却不曾说让我们赶回长安,说是朝廷得到消息,渤海与新罗蠢蠢欲动,恐其乘国丧之际,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寿安面色渐渐变了。   她极聪明的,只是因为父亲去世,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意识到,朝廷传来的旨意有问题!   李隆基病重,不曾将他二人召回,如今去世,亦不召二人,而是借口新罗渤海有异动,让叶畅留在封地坐镇,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存在。   叶畅叹了口气:“我不曾知晓新罗与渤海国有什么异动,即使是有,有九河等在此,亦足以应付。”   叶畅说得还谦虚了,在火枪火炮列装之前,凭借钢铁铸造上的优势,叶畅的辽东行军总管麾下部队,就已经可以同时压制渤海、新罗二国。可以说,两国都被叶畅打得苦不堪言,叶畅不去找他们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有功夫来骚扰叶畅!   “莫非朝中又有什么变故?”寿安颤声道:“父皇仙逝,莫非,莫非不是寿终正寝,而是奸人暗害?”   她有这个猜测,在所难免,毕竟李隆基从重病到死亡,太孙监国的这段时间里,朝廷的总总举措,实在有让人觉得可疑之处。   “此事休要匆下结论,等朝中别的消息来。”叶畅没有否认这种可能性,也没有肯定。   他猜想中,李俅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去毒死李隆基。毕竟此事做得只要有一丝破绽,大臣与诸将都不会容忍。但是也不排除有小人欲侥幸,揣摩了李俅的心意有此举动,而李俅装作不知道,甚至顺水推舟。   “若父皇真为奸邪所害,十一郎,你当如何处置?”寿安竖起眉,当初剑刺李静忠的英气流露出来,她向叶畅问道。   “自是提兵为陛下报仇。”叶畅毫不犹豫地道:“不过此事没有证据,只靠猜测,不足以服众,别人还以为是我们要谋篡……”   “卫王,天使到了,就在门前!”叶畅话未说完,外头的警卫通禀道。   “嗯?”告哀的使者才走,新的使者又来了,这背后必有名堂。叶畅与寿安对望了一眼,寿安慌忙召来使女,给叶畅换上缟素孝服,然后请使者入内。   使者一脸疲惫之色,叶畅见他面貌比较陌生,便未急着施礼,而是问道:“贵使奉何人之命而来?”   “监国太孙之命,有宰相附署。”那使者也知道叶畅心中有疑惑,解释了一句后道:“请卫王接旨。”   “太孙之命,安可称旨?”叶畅没有说话,身后一幕僚道:“你这使者,好生糊涂!”   “太孙已于先皇灵前登基称制。”那使者垂着头:“故此称旨……卫王……”   “这么快?”寿安闻言眉头一竖:“莫非朝中有什么变动,你这厮乃是矫诏?”   那使者暗暗叫苦,就知道这次任务不会顺利,可是弄得这么麻烦,还是让他大感头痛。   倒是叶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勿再争辩,然后布下香案,躬身接旨。李隆基特别恩遇他,允许他参拜不跪,接旨时躬身行礼,那使者也无话可说。   李俅的旨意很长,但意思却是简单,请叶畅为山陵使,速速回京,主持李隆基灵柩安葬事宜。   这道旨意,与此前信使所传来的意思恰恰相左,一个是召他入京,一个是让他不要入京,彼此矛盾,让寿安神情更为肃冷。   毫无疑问,长安城中肯定又出了什么名堂,所以才会有这样相互冲突的旨意先后传来。   “臣接旨。”叶畅面色却没有什么改变,原本他的打算,无论朝廷召不召他,他都是要入京的,现在这个旨意,只不过让他由未奉命便入京,变成了奉命入京罢了。   “事不宜迟,还请卫王从速。”那使者道。   第504章 三人殊途却同心   独孤明慢条斯理地举起了面前的小瓷杯,缓缓饮了一杯茶,闭着眼睛,细细品着这茶的余味。   玻璃早就不象前些年那样昂贵了,虽然价格比起同档次的瓷器还是要稍高些,但是有些富贵之家,又开始“复古”,用瓷、陶器来取代玻璃。自然,这也离不开烧瓷、陶技艺的革新进步,叶畅反复说过,任何一个行当,若不想着革新进步,那么就是死路一条,差别就是死得快些与死得缓些罢了。   但只要革新,走出一条生路,那么即使再古旧的物什,也能焕发出新的魅力来。   “驸马,你怎么不说话?”元公路有些焦急地道。   元公路已经当了近十年的御史大夫,朝中言官,基本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但是他这个人的能力有限,所以难担大任,在独孤明与叶畅正式结成同盟之后,独孤明成了叶畅一系在朝廷中主要决策者与执行者,他退居次席。   再加上刘晏等人,叶畅虽然没有象李林甫杨国忠那样在朝廷里遍插私己,可是朝中他的影响力毫无疑问是第一位的。   “元公有些急了,这事情,急不得……”   “不急不行,现在明显不对,先皇病重却不召叶公回京,登基继位不召叶公回京,若不是我们坚持,就连先皇下葬也不召叶公回京,这是什么意思!”   独孤明微微笑了起来,斜视着元公路:“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狼亨之鉴,就在不远!”元公路夺低了声音,双目圆争:“驸马,你莫要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你虽是驸马,卫王也是驸马!你如今身家性命,与卫王是绑在一块的!”   元公路这般发作,让独孤明有些意外,独孤明看着他,好一会儿笑道:“朝廷里有人说,卫王当初看中你,一力将你举荐入京,乃是平生之败笔,因为你根本未曾帮上卫王什么忙,现在看来,卫王倒不曾看错人。”   元公路面皮有些发涨,半是恼怒半是窘迫地道:“现在不是说我为人的时候,驸马,你就说吧,你究竟是如何打算,若是准备在此观望,那我另寻他人!”   “不是我要如何打算,而是你想如何打算?”独孤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到窗前。玻璃制的窗子外,细雨朦朦,敲打在庭院中的花草上,有几分异样的幽美。他稍稍发了下呆,然后又道:“你想怎么样呢,那位已经在先帝灵前登基了……”   “我知道是谁在拱事,元载那厮是台面上的,真正的,是卢杞!”元公路哼了一声:“这些奸邪不除,叶公就不能施展拳脚,我的意思,就是将这些奸邪一网打尽。那一位若是识趣,还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当个泥塑石像,若是不识趣……叶公比周公、伊尹、霍光功劳难道小了么?”   这是要行废立之事!   独孤明眼中寒光闪动,瞪着元公路,元公路毫不示弱,回瞪着他。   “废立之举,骂名如何?”   “我愿担之!”元公路斩钉截铁地道:“废立之后,我愿承担此责,请罢我官职,逐之田园!”   “你……”独孤明先是一愣,为元公路的无私而感动,然后旋即明白,这厮是以退为进。   这厮的年纪,也不过是五十,就算是退个几年,还有起复的机会。而且,他若真替叶畅办好了废立之事,这功劳之大,叶畅怎么能不刮目相看。   即使不再复出担任官职,几世富贵,总是少不了的。   “我自知才疏学浅,叶公荐我至此高位,时人多有讥者。但叶公知遇之恩,我时刻不敢忘之,此时正我效力之时,不敢不出来。”元公路诚恳地道:“我也有私心,为子孙计,此刻也不容退缩!”   “好吧,如你所言,若是行了废立之事,你怎么能保证,换上来的就比现在的强?”独孤明摇了摇头,终于将自己所想的事情说出来:“事实上,依我所见,换谁上来,都是一样!”   “咦?”   “如今那一位,在为太孙时,虽然对卫王不算太亲近,但也是恭敬有加,言语之中,提起将来执政之后,必萧规曹随,遵循卫王之道……可是如今呢?”独孤明又问道。   李俅登基是数方合力的结果,叶畅自己在外,朝中虽然被他清理过一遍,可是五年时间,足够让一些新的不得志者出现了。这些人当然希望能得到拥立之功,至少不让叶畅独占拥立之功,所以他们上窜下跳,急着在叶畅还未回京之前就将李俅登基的事情办了。   在这之后,为了酬劳这些人,也为了收回大权,李俅提出的第一个政略,就是要将矿山的开采权彻底收归国有,其理由就是矿山多涉风水龙脉,不可不慎重行事。这个命令,使得朝中内外大哗,舆论一片讥声,而李俅却是执意不改。   他并不是年幼的皇帝,论年纪,比叶畅都还大些,自然不需要上头有个太上皇手把手管着。而叶畅在朝中的影响又如此之大,哪怕其本人远在封国,朝中的政策却还要受其遥控,对于任何一个有志向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都是不能容忍的。皇帝不能容忍,自然会有投机之人投其所好,跳出来搅事。   元公路脸色有些发青:“独孤公之意?”   “除非卫王坐上那个位置,否则这样的事情,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会发生多少遍。”独孤明终于转过身来,微笑道:“只是卫王受先帝之恩,不愿意做此举……”   “你,你……”   “卫王不愿意做,我们这些人,当然要替他做好来。”独孤明又缓缓道:“我乃大唐驸马,自然不是私心,而是一心为公……”   “原来,先前不让叶公回长安,你也同意了?”元公路失声道。   一些困扰他的疑问,霍然而解。   从李隆基病重,到李俅登基,叶畅一直没有回到长安,只靠着李俅的那些人手,如何能做得起来!这背后,独孤明也在推波助澜!   元公路又想到,当初李隆基为了杨家,几乎要将独孤明逼得家破人亡,甚至女儿远嫁蛮胡。独孤明虽然是李家的女婿,但对于李家的情谊,只怕早在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了。   “独孤公,你,你,好大的胆子,叶公……叶公岂会容你如此?”元公路自己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胆子就大,却不曾想这独孤明胆子比他更大,干脆想要改朝换代。他跳起身来,指着独孤明,颤声说道。   独孤明轻轻拍了拍巴掌,然后,在屏风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元公路原本吓了一跳,但看到屏风后这个人的脸之后,他呆住了:“卞平!”   他自然认识,这位曾经在叶畅身边为情侦之首的人物。只不过五年之前,平定安禄山之乱后,叶畅就将他由暗转明,从情侦系统调离,转到了朝廷内,当了户部的一个主事,负责户籍登记与管理——这分明是某种程度上的贬斥。   元公路私下里判断,必然是这个卞平在什么事情上忤了叶畅之意,但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或许不是真的。   “卞公如何在此?”他向卞平招呼道。   “了却一个心愿,故此来见独孤公,不想元公也来了。”卞平缓缓道。   虽然离开了情侦岗位,可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依然是难得的资本。比如说,他就可以直接进独孤明的宅邸,与独孤明对话。   元公路却觉得毛骨悚然,他忍不住又问道:“卞公在此,卫王知否?”   若是叶畅授意,那么改朝换代就是叶畅本人的意图,元公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拼去身家性命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但若没有得到叶畅授意,这次行动就是私自行事,以元公路对叶畅的了解,只怕反而会因之得咎。   “叶公并不知道。”卞平道。   “那你们如何敢如此!若是叶公不应,你们如何,难道要把他架上宝座不成?”元公路失声道。   卞平笑了笑:“方才元公还敢舍掉荣华富贵,弃了官职也要行废立之事,那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华夏道统……你们的意思,莫非也愿舍弃一切?”元公路颤声问道。   他原以为,独孤明与卞平暗中谋划这件事情,应当是为了个人的富贵传诸子孙,毕竟拥立之功极大,有此功劳,封公封侯都不足为奇。可卞平说出这样的话,如果出自真心,那就不是为此了。   “我,东海渔夫,沉沦下流,叶公不以为卑贱,简拔而有今日。这些年间,叶公对我耳提面命,所言所指,皆是华夏道统之所在。古之烈士,为义可舍身,我虽不才,义之所在,舍弃自身富贵又算什么?”卞平道:“此事为我最后谋划之事,事济之后,我便请辞,回老家钓鱼去!”   元公路咽了口口水,转向独孤明:“独孤公呢?”   “坦率地说,我有私心,李俅庸碌之人,他甫一登基,便欲收归矿权,据闻有人还建议他,扩大专营,不拘于盐铁,将棉布、玻璃、水泥等等尽数专营。虽然这些是针对卫王而去,可卫王若是撑不住,接下来只怕所有的工场制品都要专营了。”独孤明说道:“元公,如你所说,这天下最懂如何利民者,唯有叶公,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叶公执政天下,造福万民?毕竟,华夏之道统,乃是利民!”   “利民……”   元公路心再度一颤。   道统论乃是天宝十三载时叶畅正式提出来的,当时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但是到现在,天下儒生,主流都接受了道统论。   上古圣人,之所以称“圣”,是因为利民,中古之时,孔子非王而称圣,亦是因为他的观点在战乱的春秋之时有利于民,近古诸开国天子,能统一天下国祚长远者,亦是因为利民。   故此,为君为帝者,唯有利民,方称正统,若失去利民之心,则必失国祚。这也是民间俗语中所言“得民心者得天下”,亦是大唐太宗皇帝所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现在看来,叶畅的道统论,如今却是他改朝换代的最好理论依据。   难道说,从天宝十三载时起,叶畅就意识到这一点?   若真如此,叶畅的野心手段,操、莽亦不能及!   “看来,是我白担心了……”好一会儿之后,元公路苦笑道:“只不过,废立之举,已经是我的极限,这改朝换代……我终不愿做二朝之臣。”   他说出这番话时甚为艰难,因为独孤明与卞平既然在他面前把话说开,就不会容许他传出消息。   果然,独孤明与卞平神情都变了,卞平甚至露出一丝狰狞,不过旋即消息。   “元公,事到如今,你还想退缩不成?”卞平道:“你应该知道,我们都是过河之卒,可进不可退!”   元公路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威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我终不当二朝之臣,但是,我畏死……卞公,此事我定会禀报与卫王。”   “事成之后,随你处置!”卞平见他终于屈服,笑着说道:“不过此时,还需要元公配合。”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元公路多少带些颓丧地道。   “很简单,你即是御史大夫,御史台的台谏,想来受你左右……”   卞平将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元公路听了之后,不由苦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啊。”   “那是自然,欲要取之,必先与之,若不如此,如何能让李俅敢出来冒这个险?”   元公路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既是如此,便依你……”   他应下此事,卞平与独孤明不再留他,送他离开。他走了之后,独孤明道:“他会不会告密?”   “我们是阳谋,不是阴谋,他便是告密,亦是无妨。”卞平嘿然道:“而且他自己明白,天下再无可以阻挡我们的力量。原本我们就想着要有个合适的人做这件事,他自己找上门来,这是天命归于叶公!”   “只求卫王事后莫要太过生气。”独孤明道:“李俅身边的人,稳妥么?”   “自然稳妥,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卞平说到这,微微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做?原来是他,你竟然将卢杞安插到李俅身边去了!”独孤明恍然大悟道。   第505章 自古世间无十全   卢杞这个人,在长安官员当中算是有名的了。   虽然其人人品,众所不齿,但是谁都不能否认此人自保的本领。五年前的李亨、安禄山之变,他先后为李亨、安禄山出谋划策,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可在当时的清算气氛下,间接证据就足够让人丢官去职流放安西了,但这厮却生生脱身!   据说叶畅原本要穷治其罪的,甚至在背后还说过“是儿不死,国事必坏于其手”,可是仍然有不少人为他求情,便是元公路自己,念在卢杞之父卢奕的情份上,也曾经替他说过好话。   他的父亲卢奕毕竟是为国捐躯,死于民乱之中,算得是忠直刚烈之士,在朝中颇有名气。这等情形之下,他又因为不是首谋主犯,算是脱过一劫,并未受到严惩,只是不许出仕了事。   不许出仕也是一个非常严重的惩罚了,卢杞在离开长安三年之后,两年前又回来,暗中活动,希望李隆基取消对他的禁锢令,只不过一直没有什么成果。可现在,他又跳了出来,推波助澜,帮李俅出谋划策。   至于他是不是真的看好李俅,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了。   长安城已经快到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卢杞行走在街道右边的阴影之中,他的脸也是阴沉沉的。   他喜欢走在阴影里,边样他脸上的胎记就不会太过明显。   “就是这里了。”来到一处建筑之前后,他抬起脸,看了看上面的牌匾,“文章道义”四个字,让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叶十一这厮,这些年东奔西走,少有安宁之时,这几个字倒是还没有废掉。”   匾上的字是叶畅亲笔所书,写给杜甫的,而杜甫又将之悬在报社之前,一来是自勉,二来是保护符。这几年里,杜甫可是没有少嬉笑怒骂,有针贬时弊,也有对某些权贵的批评,而且他是火力全开,从守旧官员们的愚顽,到新贵族们的贪婪,都是他攻击对象。这样一来,杜甫得罪的人可就多了,虽然给自己赢得了清名,也招来了不少仇家。有叶畅的题字在门头,那些仇家想要报复,甚至街上的无赖地痞想要骚扰,都得三思而后行。   “请问杜公在不在,我预约过了的,姓卢,约好此时相见。”到了门房处,卢杞谈吐里却是谦逊。   “姓卢……确实有其事,可是卢杞郎君?”门房拿着一叠厚厚的单子翻了翻,然后笑道。   “正是在下,杜公很忙啊。”看到那些单子上都是杜甫的会面安排,卢杞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那是自然,‘无印御史,百姓谏议’,这可不是虚名呢。”门房颇为骄傲地说道。   “无印御史、百姓谏议”是民间给杜甫的绰号,不过随着这两年报纸渐多,不少主笔都以此自勉。卢杞这些年以化名在报上也发表过一些文章,有的时候,收到读者对自己文章的点评,免不了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也配得上这八个字了。   门房放他进去,到得里面一间亮敞的屋前,卢杞看到这屋子大窗大门,而且窗子都是玻璃的,心里便有些嫉妒。这年头,连个私报的主笔,都有钱将自己的书房弄成这模样,他这个官臣之子,世家之后,却还落魄潦倒,为人所驱使!   书房前是间小屋子,摆着张桌,还有一个年青人坐在桌前,据卢杞所知,这是杜甫的助理。据说这是辽东传来的习惯,一些有天赋学问好的年轻人,被派到某个实权人物身边充任助理,为期一年到两年,熟悉各项事务,然后再到最基层,一般是从小头目开始做起。   据叶畅所说,唯有如此,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才会知道上下之不易。   卢杞对这一套没有什么兴趣,与那年轻人打了招呼,那年轻人便为他开门,然后闻声而起的杜甫迎到门前:“一直不曾想过,在报上写文的‘路过’就是卢郎君啊。”   卢杞发文之时用的是化名“路过”,也算是小有名气,若非如此,没有那么容易见着杜甫。两人寒喧了一会儿,开始切入正题:“听闻杜公在做一件大事,查问工场、矿山之弊端,不知是否有之?”   杜甫顿时警觉起来:“此事卢郎君如何知晓?”   “既在贵报上发文,贵报的一些动向,我还是时刻关注的。”卢杞叹了口气:“不才为明主所弃,只能靠着卖文来赚几文钱的润笔,知晓贵报之动向,也好下笔有所依据。”   这个解释还算正常,杜甫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卢郎君准备跟进?”   “正是,故此请杜公将手中的材料分润一些与在下。”卢杞深施一礼:“杜公知道,我如今是到哪儿都不受待见,无杜公相助,便难成事。”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杜甫经过这些年报社的折腾,早就不是什么君子,可是卢杞之话还是打动了他。此人毕竟是忠良之后,虽然年轻时有些荒唐,这几年里学问却有所增长,从他发的文章里可以看出,他看问题相当深,言辞锋锐尖刻,倒是一个有能力之人。   故此,出于爱才之心,杜甫稍稍犹豫了会儿,拿出了一份资料,抽出其中部分,摆在了案头之上。   “只有这一份,你只能在此处看,若要记些什么,我可以给你纸笔。”   “多谢杜公。”   卢杞道了谢,接过那些材料,细细看了一遍,还借了纸笔,将其中他最关注的一些内容记了下来。   这些东西,是杜甫遣人搜集整理出来的,这些年间,一些豪强开办工场、矿山时的暴虐行径。   资本的逐利性,决定了它们对于人性命的漠视,以开矿山为例,虽然在辽东大力推广的矿山条例之中,明确说了矿山的第一要务乃是安全。但那些权贵土豪们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天下有的是穷困潦倒的苦哈哈,愿意为了一日十几文钱到矿山底下去送命。   工场同样如此,辽东是严格的六时辰工作制,即工人在工场做工,每日不超过六时辰,若是加班,则需要另行支付比正常工资高的加班费用。但是杜甫的调查中,却有一日八个时辰乃至九个时辰的工场,而且干这么久,其人所获薪水,尚不及辽东工作六个时辰的同工种工人。   即使这样,这些豪强权贵还想方设法克扣,京中的大豪强们要好些,最可恶的就是乡间的小豪强,他们利用少数工头,百般凌虐工人,致使工人又被称为“工奴”,其处境甚至不如奴婢。   这些事例与数据,看得卢杞这样的人都暗暗心惊,不过同时他又觉得欢喜,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东西。完毕之后,他再次向杜甫道谢,然后告辞离开。杜甫将他送至门前,交待道:“矿山工场,虽是种种弊端,但切不可因噎废食,故此卢郎君笔下矛头所指,当是那些不循规矩不守道义的黑心矿山工场,此事万万要记住。”   卢杞笑道:“在下晓得,请杜公放心。”   他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另有计较。   叶畅提出道统论之后,利民即为道统,几乎成了公论,这等情形之下,想要改变叶畅推行的政策,将国家权力收归皇帝手中,就必须以其矛攻其盾。只要找到这些矿山工场在私人手中坑民害民的证据,那么就可以用来充当将之收归天子的理由。   李俅、元载、卢杞等人,总结此前的经验,确认叶畅能在短短二十年间积累起连皇帝都无法比拟的力量,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他控制了天下财富中的大半。所以,想要与叶畅抗衡,就必须也控制财富,李亨、安禄山速败的原因,与其说是被叶畅在军事上击败,倒不如说是被叶畅在经济上击败。   卢杞很想看到,叶畅被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时,脸上的表情会是怎么样的。   他并不奢望李俅能成事——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只是卞平推出来的一枚棋子罢了,但他也不是一个甘于被利用的人,卞平如今已经不在情侦系统,此事他也略知一二,而且从种种迹象中,他推断出,卞平并未得到叶畅授权。既是如此,就怪不得他耍些花样了。   事后叶畅就是追究,他也有理由可以推托——是卞平让他做的,他为了做得更好,只能如此。   带着自己的小心思,他出了报社之门,来到街道之上。才走没有几步,忽然间听得有人叫道:“卫王回京了!”   “卫王回京了,快去看,卫王的仪仗已至春明门!”   “他老人家可回来了,说来也怪,虽然天下太平,但他老人家不在长安城中,我的心就会惴惴不安,可一得知他老人回来,我这悬着的心啊,就又放回去了。”   “何止你一人,我也是如此啊。”   周围人们听得叶畅回京的消息,一个个如释重负,大约是最近长安城中诡谲的气氛传了出来,让这些平民百姓也觉得不安了吧。   不过一听到他们如此敬重叶畅,卢杞心里就生出厌恶。   同时他也非常吃惊,叶畅回来的速度也太快了。   据他所知,半个月之前,在独孤明等人的坚持之下,李俅终于下诏请叶畅回京坐镇,使者就是快马加鞭,要赶到辽东也至少需要七天时间——这五年里,叶畅不仅将被战乱破坏的道路系统修复了,而且还进一步强化的邮驿和道路体系,象长安去辽东几乎都是坦途,六百里加急的情形下七日七夜正好抵达。   但叶畅回来……竟然也只用了八天?   带着一肚子疑惑,卢杞混杂在人群之中,跟着众人到了御街之前,看着叶畅的仪仗在此进入皇城之内。   李俅登基之后,便将自己的居住之地搬回了大内,而李隆基停柩之处,也在西内。叶畅到了京中,未入自己宅中停留,先来大内拜谒,姿态可谓做得十足。   只是他虽如此谦恭,在李俅心中,却未必如此感觉。   “你……你说什么,叶畅……卫王已经到了京城之中?”李俅惊愕地道。   高力士比李隆基还要早一年去世,如今宫中太监的大头领乃是周相仁。当初的小太监因为抓住了机会,现在成了宫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李俅虽然也想换上自己的心腹,可是因为登基时间尚短,一时间还没有机会。   “是,圣人,如今卫王便在宫门之前侯旨。”周相仁低声道。   “让他……元载呢,元载人跑哪儿去了?”李俅原本是想让叶畅进来的,但是又觉得心底发虚,要唤元载来见自己。   他最希望召来的,还是王忠嗣。只不过王忠嗣在川黔之地呆得久了,一身病患,而且随着李亨的叛乱,早就心灰意冷,如今基本上就是在家里称病养着。就是元载,想要见他都比较困难。   “元公如今在家中,要请他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周相仁犹豫地道:“陛下,是不是让卫王在外等候?”   话说得客气,实际上是提醒李俅,让叶畅在外等可不是什么好事。周相仁身为内监总管,对李俅的一些小动作自然有所察觉,他不欲卷入此类事情当中,因此才装聋作哑。但此刻怠慢了叶畅,却不是什么好事,原本可以妥协的,很有可能就因为这样的小细节未注意而激化了矛盾。   “关键时候,他却不在宫中!”李俅喃喃骂了一声,强自镇定,然后道:“周相仁,你替朕去将卫王迎来。”   周相仁出去之后,李俅想想不对,召来自己的心腹小太监,低声吩咐道:“将禁军……唉,将东宫中的武监,令他们披甲,埋伏在殿后!”   禁军中叶畅的影响太大,他实在信不过,因此便召来所谓“武监”。这些是他在为太孙时所练的一批太监,都孔武有力,只是数量很少。听得这些武监的脚步声,他才安下心来,不一会儿,便看到叶畅身着素服出现在他面前。   “臣蒙先皇不弃,简拔于草莽之中,略略进爵,以些许微功而封王,又赐尚主,受恩之重,未报万一。如今先皇仙去,臣愿辞去官职,为先皇守灵三载,还请陛下恩准!”   双方寒喧一番,说了些让李俅都觉得不自在的客套话,然后,他就听得叶畅提出了一个让他震惊的要求。   第506章 由来宵小少担当   李俅虽是庸人之资,却也很清楚,叶畅是在以退为进。   叶畅乃先皇女婿,大唐功臣,他的姑父,若是他甫一上台,便令叶畅辞官,跑去为李隆基守陵,这对他的名声极为不好。史书之上,少不得留下一个凌迫先皇功勋故旧的名头。   但他同时心里又是极心动。   若是叶畅去职,跑去给李隆基守陵,也就意味着他有三年时间经营,将因为叶畅的崛起而分散出去的皇权与天子影响力收拢回来。他并不希望直接与叶畅对抗,故此,叶畅这种“退让”,在他看来或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然后呢,陛下就这样准了叶公的请辞?”   一个多时辰之后,元载得了消息,匆匆赶到宫中,此时叶畅已经出宫,他听李俅说完,瞪大眼睛问道。   “留中不发。”李俅苦笑道:“他准备了奏折,喏,就在这里。”   元载看完小太监递过来的奏折,眉头不禁紧紧锁住。   “唉,朕如今算是知道了,他无论是进是退,都让人为难啊……这真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李俅喃喃道。   他确实没有料想,叶畅无论进退,都可以令他为难到这种地步。这只能说,叶畅对于大唐政局的影响实在太大。   “准了!”元载思忖再三,突然一咬牙道。   “什么?”   “叶畅必然还会再上书请辞,他装模做样,总得把戏做足来才真。他第二次请辞时,陛下再挽留,不妨还给他加官进爵——哦,他已经加无可加,陛下就赐他儿女晚辈爵位,以示恩宠厚遇。如今先皇刚去,他必然不会接受赏赐,还是要第三次请辞,到这时,陛下就准他辞职!”   “这样好么?”李俅愣住了。   “陛下已经再三挽留,他仍然不领情,怪得了谁,莫非要陛下将这大宝让给他,他才愿意留在朝堂上么?”元载道:“反正陛下厚遇先皇旧臣的姿态已经做出来了,别人可怪不得陛下头上去!”   “哦……”   李俅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   一切如元载所言,叶畅回宅之后,没有多久,便又来到宫中——他要为李隆基守灵,同时他将第二份请辞奏章递了上来。李俅没有立刻答复,第二天上朝之时,他将此事交与群臣商议,果然群臣都是纷纷出言挽留,李俅也“从善如流”,不仅挽留,还赐三个爵位使叶畅荫其子侄。   叶畅果然婉拒了封赐,还是坚持请辞。这一次,李俅未经大朝会,直接就同意了。   这个消息传出,朝野内外俱是震惊,而且叶畅在宫中为李隆基守灵,元公路等见不着他人,难免就有所猜想。心急如焚之下,元公路再来见孤独明,却发觉独孤明与他一般,都是满面阴郁。   “卫王究竟是如何想的,他这样呆在宫中,岂不是送肉上砧?”两人还未落座,元公路便急道:“而且如今那位已准了他请辞,这背后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为何还没有什么动作,他究竟做什么打算?”   “你问我,我问谁?”独孤明听他一连串质问,心中不快,也发了脾气:“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不知道,这姓李的天子,可一个个都是面皮厚心肠黑的么!”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二人份属同党,虽然立场还微有不同,可这种话元公路当然不会去告密。见独孤明也急了,元公路道:“卞平呢,何不召卞平来相问?”   “别提那厮了,卫王回京后立刻召那厮去,然后把那厮打发到日本去了。”独孤明苦笑:“说好听些,是让他去日本为使,常驻其国,侦知其国港口、人口情形,为下一步做准备,说不好听些,就是流放海外!”   元公路目瞪口呆:“难道……我们都猜错了,卫王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真的是要给先皇当孝婿,给那位当忠臣?”   “卫王年轻的时候就胆大妄为,从来就不是什么忠臣孝婿!”独孤明摇了摇头:“不是说你早年曾评价卫王,他胆大妄为迟早要为自己惹祸么?”   元公路老脸微红,当年旧事,没有想到独孤明竟然也知道。   “那卫王究竟是何用意,卞平虽是胆大了些,可究竟是为他好……”   “我也不知道。”独孤明叹了口气。   “我是外臣,入不得宫,你可以请公主入宫,听听卫王究竟是什么打算!”   “此事妇人不可介入。”独孤明摇了摇头:“而且,我在宫中见过卫王了。”   “他怎么说?”   “别的事情也没有交待,只是说他如今终于可以闲下来,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编一部史籍,汇聚自商周至今的史料,以备执政者参考……”   元公路闻得此言,顿时跳起来:“叶公话中有话!”   “什么?”   “他若是去编实学典籍,我会相信,编史,我才不相信!”元公路眼睛一翻:“编史,那是闲着没事的翰林才会动心思的事情!”   独孤明想想也是,愣了一会儿,拍着自己脑门道:“当时我为何就没有想到,他怎么会去编史?”   “当时他是提起一个什么话题时,说到要编史?”   “这个……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话题,只是说先帝在位五十载,寿近八十,自古罕有,然后又说他早好历史,喜读《史记》,太史公以纪传为体,后世国史多仿之,他欲以编年为体,编一部史籍,供后世察问得失……”   独孤明记性还好,将叶畅的原话基本复述出来,元公路琢磨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你这有《史记》么?”   “有,我令人取来。”   托活字印刷的福,如今书籍价格降了下来,而且造纸与印刷的工艺不断改良,所印的书籍越来越精美,种类也越来越多,独孤明家中便收藏了各个版本的史记。仆人很快就抱了一堆书来,既有《史记》,也有旁人的注书,看着这些厚厚的书,元公路与独孤明相视苦笑。   “叶公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怎么要打这哑谜?”   二人还是放弃了翻书的计划,毕竟要翻这么多书,实在是有些困难。   在没有得到结果的情况下,元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于书房中枯坐了会儿,他摇了摇头:自己不要去瞎操心了,从认识起,叶畅就不是需要别人为他操心的人。   打定主意不再主动,一切等着叶畅的安排,不过他的好奇心却被叶畅的哑谜所吸引,当下每日除了公务,便是抱着本史记看。   他优哉游哉,朝中的变动却是极大,首先是人事调整,李俅将一批与叶畅没有太多关系的官员,安排到了各个岗位之上,虽然现在还不是主官,但可想而知,用不了几年这些人将会取代亲近叶畅的那一批。不过这个动作并不显咄咄逼人,叶畅又跑到金粟山去为李隆基修泰陵去了,因此诸官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弹。   “看来叶畅去职,朝中这些人失了主心骨,果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在一连串的人事任免完成之后,李俅召来元载,喜上眉梢地对他道:“今日朕始知天子之贵矣!”   “陛下还勿自满,事情才刚刚开始。虽然陛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可是他们如今所居,都是无足轻重的职务,朝中重臣,真正站在陛下这边的还不多。”元载道:“陛下要真正掌控朝廷,宰相、尚书,都需出自陛下任命,各边镇镇将都应是陛下亲近之臣,唯有如此,江山方能永安!”   “谈何容易,你不是劝朕不要太急么,若是太急,卫王那边不好交待。”   “人事任命可以不急,但有一事却非急不可……”   元载所急之事,乃是财权。叶畅虽然去职,可是朝廷的财权还控制在朝中重臣手中,李俅数次提出修葺宫殿、蓄养新军的拨款要求,都被重臣拒绝了。没有财权,就无法收拢更多的官员,故此,元载建议李俅,第一步先将矿山与工场的专营之利收归天子。   “卫王自草莽间而能名动天下,无非就是因为他能使同党致富,当初随他的那些市井无赖,如今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而且逆亨之乱之后,长安城中的百姓都觉得将钱铸成银球藏于窖中乃是最蠢之举,倒不如去山中开矿或者在市里办工场,故此长安城里一小小办工场之民户,家财亦胜过微臣!陛下欲收大权,先须收财权,若能控制住这个,则上自朝中高官,下至市井民户,都不得不仰赖陛下鼻息,如此大事济矣。”   李俅不禁点头,长安城中的富裕民户何止比元载富,比他这个天子,只怕家产也不少!   以前长安就王元宝等寥寥数人豪富,天下闻名。可是现在,长安城中象王元宝一样富可敌国的民户,绝对超过二十家。他们不仅在外地开办矿山,就在长安城中,也办了不少工场,长安城内靠近城墙的永阳、昭行、大安等坊,原本是比较空旷,居民不多,现在却已经布满了工场,甚至于城外,靠近水流的地方,各式需要水力为动力的工坊,也是星罗密布。   去年的人口统计,长安城的人口数量,不仅从五年前的战火中恢复过来,还一举超过,达到了一百八十余万人,其中有不少,就是这些工场雇用的工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之上的财富,自然也该归天子。”元载又道。   他二人说这番话的地方,在李俅的御书房内,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连服侍的小太监都被李俅打发出去了。听得元载这样说,李俅眼前一亮,目光不免闪烁。   李俅父亲李瑛死得早,他打小就交由伯父李琮所养,在那个时候,他的用度是比较紧的。身为皇孙,钱财上不乘手,让他对财富看得非常重。元载提出收拢财权,正合了他的心意。   这又不是卖官鬻爵,想来清议的反对不会那么大吧。   “不过……卫王为宰相时,对这些矿山工场都颇为优容,我这样做,会不会引起他的反对?”   “卫王如今正在督造泰陵,哪里有功夫管这闲事。而且,我有一策,便是有人将事情捅到他那儿去,他也必然不会反对!”元载说到这个,突然笑了起来。   “何策?”李俅大感兴趣,向前倾着上身问。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你看!”   元载将一叠纸奉上,李俅接过来看,这叠纸不多,但上面却写着几桩工场中的惨事。   那些工场主们为了赚取更多利润,压低工人的工薪,延长劳作的时间,减少危险的防护,这是难免会发生的事情。长安城、洛阳城,包括辽东,是叶畅眼皮底下,自有人管理监督,这等情形要好些,但那些稍远的矿山工场里,这等事情,就是叶畅也无法杜绝。   “竟然有这样的惨事?”李俅连看着这几个例子,不由拍案道:“好,好!”   他喊好,自然是因为这些例子,正给了他借口,可以将矿山工场专营之权收到自己手中来。   “虽然有这借口,但是陛下,此事不能由咱们捅出来,而须借助外力。”元载又道。   李俅深以为然,如果是他们在朝堂上抛出这些材料来,是人就会明白,他们其实是针对着财权去的。但借助谁的外力,这又需要仔细斟酌,到这个时候,李俅就有些遗憾,自己手中堪用的人实在太少。   “臣荐一人,可办此事。”元载道:“卢杞!”   “卢杞?”李俅也听说过这个名字,对此人,他的印象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摇了摇头:“此人不宜为官,有没有别的人选?”   “他不需要为官,只需要办一家报。”元载笑道:“臣倾尽家当,给他凑了五万贯钱,只等陛下应允,他就要仿《民报》报一家报,然后第一期便推出这些材料,第一期免费放送,印个数万份,长安、洛阳,还有各道各郡,皆要送上,如此一来,声势便做大了,那时陛下不提此事,朝中自有人也会提及此事,陛下来个顺水推舟……便可事半功倍。”   李俅心中怦的一跳,不要官,只办报……明显是想请他这个天子行个方便,同时也向他寻求资助来了。   叶畅以杜甫所办的报纸为喉舌,他似乎也可以另择一家为喉舌,不说与叶畅唱对台戏,至少不让其独掌话语权!   当然,和通过这样的手段收拢的财权相比,这只是附带的赠品了。   第507章 厉王之祸在咫尺   “叶公,叶公,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安若泰山?”   杜甫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山头,看着坐在马扎上饮茶的叶畅,他勉力向前跑了几步,但终究是跑不动了。   叶畅原本背对着他,听得他声音,愕然回头:“子美,你怎么来了?”   “朝廷里出大事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安若泰山?”杜甫顿足,因为上气不接下气,所以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整了。   “子美啊,这几年,看来你是书斋坐多了,锻炼得少了,才爬这样一座小山你便累成这模样,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想要多做事情,还得有好身体才成。”叶畅笑吟吟道。   杜甫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不容易顺过气,他焦躁地道:“我误信匪人,将你要我做的调查给了卢杞,不料卢杞竟然也得了资助,办了家报,第一期里所用的便是我给的资料,大肆攻讦百姓经营……你都知道?”   杜甫说的时候看着叶畅的脸色,发现叶畅的神情有些古怪,他顿时明白瞪着眼睛问道。   “我虽在泰陵,长安的事情,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份新报纸甫一推出,便赠送了十万份,声势浩大,影响不小啊。”叶畅接口道:“朝中官员,有正直之士,看到其上所载,义愤填膺,上书朝廷,要求罢除矿山工场,根除其弊。”   “什么正直之士,若非食古不化之辈,就是别有用心之徒!”杜甫愤怒地斥责道:“因噎废食,岂是正道!世事如叶公所言,凡有所作为,必然有利有弊,兴办工矿之弊,岂如其利,而且叶公早就说过,对此等弊端,朝廷只需加强管理,便可控制。这几年因有工矿之利,百姓日子才好过些,他们就看不过去了!”   “他们这样做,不就是加强管理么?”叶畅又悠悠地道。   他这态度,让杜甫几乎暴跳如雷,旋即杜甫明白:“这……这又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那倒没有,只不过这几年工矿兴盛的同时,各种问题亦是沉渣泛起,确实该动手管一管。无论是我动手管,还是朝廷动手管,都难免要背负骂名,所不同之处在于,我管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朝廷管则是为了少数人敛财揽权。既是如此,先让朝廷背负骂名再说吧。”   这番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一个对朝廷十分忠诚的大臣说出口的。   杜甫却没有意见,眼看着这十年,朝廷几乎就是叶畅一个人支撑,更有擎天保驾和再造大唐的两项大功,虽说功高不赏,可李俅这样对待叶畅,未免还是太让人寒心了。   李俅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看在明眼人眼中,都觉得纯粹是笑话:叶畅真想要他的那个位置,哪里还轮得到他,更不会有意在李隆基病重的这几年离京,放任李俅控制宫中。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叶畅对李俅的一个考验,若是李俅自觉识相,甘居虚君之位,那么他这个大唐天子还可以垂拱而治,否则的话,自然大家摊牌一拍两散。   “这般闹下去,总归不好。”杜甫想来想去,叹气道:“拖下去,伤的是大唐的元气,就象安禄山之变一般,何不长痛不如短痛?”   “我现在正是长痛不如短痛。”叶畅道:“子美,你说我若是现在就出手,会让百姓怎么想?”   “你怕担当跋扈之骂名?”   “先皇在时,我就已经有跋扈之骂名了。”叶畅哈哈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骂名算什么,便是废立篡位的骂名,我都不惧,何况跋扈!”   他多年隐忍,此时说话间,却一扫阴柔,而是带着一股天下在手的霸气。杜甫愣了愣,看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这才是叶畅的本性吧,虽然此前他对李唐皇室一向忠心,可是睚眦必报不在意骂名才是他的风格啊,这几年他养望邀名,倒让杜甫忘了他的本性呢。   “那你怕百姓想什么?”   “是怕百姓以为,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叶畅缓缓吐了口气:“你可知书非借不能读的道理?”   杜甫老脸微红,这个道理,他当然懂。   “人经事则与之相反,非亲自努力所得,不知珍惜。”叶畅道:“我早就三令五申,开办场矿之时,须得多加注意,不要只顾着赚钱而放弃仁心,但是那些人就是不听。如今这事情,亦是他们自招,我不能帮助他们解决所有麻烦,免得他们有依赖之心……”   叶畅说得有些乱,因为有些意思,他不知道该不该对杜甫表达出来。   大唐到了今日,可以说已经迈上工业化、商业化的门槛之上,但是,这并非大唐自己自然生出的,而是叶畅的大力引导之下才成的。叶畅很清楚,如果他出手,那么就必须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从此在京城之中,轻易不得外出,而且主要精力将被一些繁琐的冗事所缠绕,未必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由地引领大唐前进的方向。   有人以为上了最高位置自然可以一言九鼎,更容易引导这个国家。事实上两世的经验告诉叶畅,底下有的是办法把他架空,堵塞他的耳目,让他沉浸在歌功颂德与歌舞升平之中。   而且他上台,也不过是一个开明的皇帝取代一个守旧的皇帝,他之后呢?   他当然可以一语定宪,无论是搞开明专制,还是君主立宪,凭借他在军队与民间的巨大影响力,完全可以一言决之。可他既然可以一言决之,那么今后就有人可以一言弃之!   所以,必须经过某种巨大的变革,将某个标准上升到大唐的政治共识,唯有如此,他想要的革新才能成功。   “叶公之意,唯有百姓自己争取来的,方会为他们所珍惜?”杜甫这些年办报,可谓紧跟着叶畅的思路,故此他想明白了这一点:“无怪乎这些年你大力鼓吹道统之说……凡事利民,即为道统,承续道统,方为天子……”   叶畅笑了笑,没有作声。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长安去!”杜甫又想了想,毅然说道。   叶畅又是一笑:“我送送你!”   杜甫回到长安之后,立刻召集人手奋笔疾书,在次日,便针对朝廷收拢场矿专营之权的事情,发了一批文章在报纸之上。   这报纸,很快就到了元公路的桌头。   “天子此举,不禁令人想起周厉王,行‘专利’之策,将山林湖泽由天子所有,不许百姓樵采渔猎。史有前例,今可往思,当今天子,欲效周厉王乎?”   看到这一段,元公路跳了起来:“好大的胆子!”   此前报纸之上,亦有批评官员的言论,比如说便有人批评元公路是尸位素餐。但将矛头直指天子,这还是第一次,元公路可以想得到,朝中百官,还有城乡读书之人,看到这段文字之时,会起什么样的反应。   以《民报》之影响,李俅此时也应当看到了,他岂有不大发雷霆?   果然,这一期《民报》才发售不久,便有禁军前往报馆,将其抄没查禁。不过他们到的时候,也不知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早有准备,除了小猫三两只和一堆印刷机器之外,杜甫等人,全部走脱。   第二日,卢杞所办的《大唐报》便疯狂攻讦《民报》之举,称之为目无尊卑,犯上作乱,与安禄山等如同一辙。字里行间,隐约就将笔锋指向了叶畅。因为此时《大唐报》还是创刊不久,正值免费发送之际,故此影响也是极大,整个长安都似乎因此窒息起来。   但第三日,隐入地下的《民报》便又反击了。   “此前曾说,今上欲效周厉王,专利天下,今再观之,今上不仅学得周厉王专利之乱政,亦学得其以巫止谤之策矣。封禁民报,纵容跳梁小丑,种种手段,与厉王有何分别?只是今上读史,未曾学全,看得厉王之策,未见厉王之下场!”   当初《民报》散布消息,让安禄山的大军军心涣散,如今《民报》又吹响号角,这一篇文章,几乎就是向李俅发出的檄文!   元公路看到这里,又跳了起来:“拿《史记》来,拿《史记》来!”   家里仆人又把一堆《史记》给他抱了来,心中还在嘀咕,自家主人是不是出问题了,这段时间总是要看《史记》,莫非是天子对他不满,要赶他去编史?   元公路没有理会仆人的神情,而是将《史记》翻到了周厉王的那一段。   “国人暴动……共和元年!”   《史记》之中,有确切纪年的,就是从周厉王被国人推翻后开始。   元公路又去翻孔颖达所编的《史记正义》,其中对这一段历史,有自己的解释,特别是对此后共和,《竹书纪年》中所载为共伯和干政专权,行天子事,而这位共伯和……乃是卫国国君。   叶畅被封为卫王!   看到这里,元公路吸了口气。   叶畅的哑谜,原来解释就在这里,难怪他说要编史!   但很快,元公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想多了,叶畅要真有这个意思,为什么不能直接表达出来,还要拐弯抹角绕这么大个弯子?事实上,若不是《民报》将李俅与周厉王相比,他与独孤明二人再怎么翻《史记》,也不会记得这个典故!   “无论是不是我想多了,此事……我得再去寻独孤公,请他拿主意,毕竟叶公去督山陵,朝廷中我们这一系拿主意的,是独孤公。与其我一个人猜,倒不如让独孤公也来猜!”   他却不知,他真的想多了。   叶畅拿《史记》暗示,确实是有用意,就是要他们稍安勿躁。在叶畅判断之中,李俅急着收权,必然会采取一些改变现行政策的措施,而这其中,又以对工矿下手看起来最容易。到那时,被李俅侵犯利益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人,更包括长安城几乎绝大多数人——从工矿主到普通工人,都会因此而减少收入甚至失去生计,而那些普通市民,也会因此买不到此前廉价丰富的生活用品。   到那个时候,这些市民必定会倚叶畅为后盾,再有人稍加引导,他们就会自己起来,逼迫李俅改弦更张。而李俅无论是从自己的脸面声望,还是从收揽权力的政治计划出发,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结果,矛盾必然激化,愤怒的百姓,就会重演国人暴动的一幕。   毕竟对于现在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经过了李亨之乱后,他们对皇室的敬意已经大大降低,若是李隆基,或许还可以镇得住这些百姓,可是李俅……为太孙才几年,在民间有什么威望可言?   元公路匆匆到了独孤府,他在此甚是轻车熟路,甚至无需通禀,因此直接到了独孤明的书房。   独孤明书房里,正堆着一堆《史记》、《史记正义》之类的书籍,他埋首其间,听得元公路招呼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你果然来了。”   “独孤公,你觉得……这周厉王之事,是真是假?”元公路开门见山,颤声问道。   “自然是真的。”独孤明懂他的意思:“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马上就会有新的消息,到那时……几乎就可以确认了。”   没有多久,独孤明派出去的人就回来了。   “长安城内,东西两市,三十余家行首会首已然决定,明日起全部罢市。”那仆人气喘吁吁,面上带着震惊之色:“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天子欲专利工矿,与他们何干?”元公路一听大奇,东西两市的行会首脑多是商行,他们只负责卖东西,不负责生产,怎么最先反应的却是他们?   这事情,就不是那仆人能知道的了。倒是独孤明,摆了摆手,让那仆人退下领赏,然后笑着道:“元公,你少去市井,不知道其中的蹊跷,这些行首会首,哪个没有在外办工矿的,否则他们的货物从何而来?便是没办,上边的工矿,亦会给他们施加压力,毕竟工矿一萎缩,他们就无货可卖,最先少赚钱的也有他们一份!”   “是……”元公路有些窘,他虽然与叶畅关系好,也从安东商会中分润了不少好处,可是真正对市井工商业,并不是很了解。   仆人带来的消息,让独孤明推开了面前的史书,他吁了一声,缓缓道:“三十余行会……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第508章 色厉胆薄谋无断   “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俅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大臣们,这些大臣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   “你们说,朕要如何去做,你们说啊!”   三十七家商会、行会的会首,就代表着三十七种行业,从笔墨纸砚的文具行业,到卖布匹的布行,这些都是关系到百姓生活的行业。他们一起罢市,既是向李俅的警告,也是自己力量的展示。   “若是不及时处置,不仅事端有可能扩大,而且会失了朝廷体面。”终于,一个李俅新近安插的大臣出班禀奏:“以臣之意,当派兵抄拿,擒其渠首,此时还为癣疥之患,不应姑息!”   他说得振振有辞,却不曾注意到,朝廷之内,有大半官员,都用一种看傻瓜的目光看着他。   就是李俅,也是用看傻瓜的眼神盯他。   若能轻易动兵,何必他罗嗦!   这些商人只是罢市,动兵的话,以什么为理由?人家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不赚钱,你还能去抓?更重要的是,这些商人背后,有没有谁在支使,那支使之人,是不是就在等着动兵?   李俅是不相信,仅凭借着一些商人,能够有这么大的胆量,与朝廷法度相抗衡,就象他不相信,《民报》背后没有叶畅的指示和庇护,敢于骂他是周厉王一样。   因此,想要动兵,就必须考虑叶畅的态度。   “陛下,事已至此,何不稍退一步,罢专利之说,行先皇旧法?”元公路咳了一声,出来说道:“种种事端,皆是专利之说引发的,对症下药……”   “够了,朕要你们想办法替朕分忧,不是让你们替那些不法刁民为难朕,你这个御史大夫,是替朕担任,还是替那些不法之辈担任?”   李俅大怒之下,口不择言,不等元公路话说完,便将他喷了回去。元公路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发觉独孤明向他暗暗挤眼,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他只能默默摘下自己的冠冕,叩首道:“臣不才,陛下既觉臣不称职,愿乞骸骨回乡野。”   “你!”   一直以来,元公路这个御史大夫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很弱,李俅知道他的一些往事,故此对他并不看重,方才喝斥起来,也丝毫没有给先皇老臣留颜面的意识。但现在元公路直接请辞,让他不禁愕然。   这岂不意味着……要摊牌?   元公路乃是叶畅塞在御史台的人,将他逼得辞官,也是李俅口不择言之举。   只是在这种情形下,自己莫非要退?   退一步,也就意味着全部退,自己的收权大计受挫不说,天子的威望,皇帝的尊严,都要置之何地?   “元公路,你是在要挟朕?”李俅被李隆基当成接班人来培养只有五年,李隆基“看圣孙”看中的是他的平庸,在李隆基看来,唯有平庸之君才可以和叶畅这样有为之臣和平共处。叶畅念在他的恩情之上,对李俅会多有扶持。但是他却不曾想,一个平庸之人坐上了九五之君的位置,权力地位的膨胀与自身才能之间的矛盾,就决定了这样的人必然会急于做出些事情,好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李俅没有选择退让,而是近乎摊牌。   元载浑身冒着冷汗,顾不得别的,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所议之事,非是元大夫的去留,而是如何解决商会罢市之事,不宜别生枝节……元大夫,国家有事之时,正我辈担当之际,此时你轻言辞官,多年读书,忠义礼仪,都到哪儿去了?”   李俅得他提醒,才想起,此时不是与元公路兴义气之争的时候,如果他的计划能施行,一个元公路算得了什么!   “是朕失言了,朕也是急,先皇将江山基业予朕,以前有卫王在朝中辅佐,朕不必担忧,现在卫王只是刚刚请辞,便出了这样的事情……朕总不希望,朝中出一丁点事情,就要去打扰卫王!这些年来,卫王为了大唐江山有多辛苦,朕都看在眼中,往私下说,他是朕姑父,往公里说,他是先皇旧臣,诸卿能为他分担一些就分担一些吧。”   说到这,李俅咳了一声,忽然间觉得,自己方才那段话说得有几分先皇风范了。他目光转了转,移到独孤明面上,又继续道:“至于罢黜专利之法,就不必再提了,元侍郎向朕提出专利之策,正是考虑到‘利民’之道统,若非民间办工矿百弊从生,朕又何苦为之?”   独孤明低着头,暗暗撇嘴,这位天子渐入状态,至少,终于会说漂亮话了。   若换作一般时候,会说漂亮话的皇帝也算是一个中上之君,可是这个时候,同叶畅这个做实事的相比,说漂亮话的皇帝就只能招人反感。   “以臣之见,此事当由京兆府出面,何至于朝会上商议?”元载却觉得,李俅这番话说得甚好,他顺着往下道:“陛下总揽全局,定下方略,百官去执行就是了。若是这等小事,也要陛下在朝会之上亲自问计,要百官何为?”   “京兆尹解决不了呢?”李俅又问道。   “那便是京兆尹失辞,陛下责之即可。”元载面无表情地将京兆尹架了起来。   如今的京兆尹,正是刘晏。此人虽然不是叶畅的嫡系,却与叶畅关系比较近,乃是当初叶畅与李隆基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元载对京兆尹这个职位虎视眈眈,知道此位置甚为关键,因此将责任推给刘晏,目的就是逼得刘晏做选择。   刘晏也在班列之中,闻得此语,他出班奏对道:“此事古所罕见,臣实在是不知应对。元侍郎既是责之于臣,那臣斗胆请问,陛下方略如何,臣去执行就是。”   说到这,刘晏看了元载一眼,似笑非笑地又道:“陛下若以为当以雷霆手段去除之,臣就派差役去缉拿这些带头闹事的行首。陛下若以为当以温和手段怀柔之,臣就召集这些会首,与其商议当如何化解。”   这是反将一军,元载既然说皇帝决断臣子执行,那么李俅就要先做出决断再说。   李俅心里暗暗愤恨,先皇对叶畅太过纵容,致使朝中其党羽遍布,自己想做一点事情都受到明里暗里的牵制。   球最终还是踢到了李俅脚下,不过他虽然名俅,球技却不怎么样,最后朝会的结果,还是决定先将那三十七家会首带到京兆尹去再说。至于请到京兆尹之后怎么做,他却没有说。   “今上终究是少担当,好谋而无断,色厉而胆薄。”   从杜甫口中吐出的这个评论,并没有让在坐的众人惊讶,他们都是报纸的评论员,如今对李俅,可谓同仇敌忾。   《民报》要向李俅发难,并不只是因为叶畅长期对其的支持,还因为这涉及到《民报》各自的利益。如今这家报纸,无论是杜甫这个主笔,还是普通的编者、评士,家资都颇为不菲,原因就在于他们接受了大量工矿广告。   而且他们也是对工矿兴盛改变大唐有最深切体会的一群人,与那些坐在家中胡编乱造者不同,杜甫对此报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要他们深入到市井之间进行调查,有真凭实据方可写报道。故此,他们都是叶畅道统论的积极拥护者与鼓吹者,其中激进者甚至认为,叶畅这些年利民之举,功勋已经可与上古圣人并论,理当受命于天。   “我们怎么办,再批判么?”有人问道。   “不必急,先缓一缓,等事情再进一步!”   杜甫话声未落,外头传来敲门之声,三长两短的声音,让他脸色一变:“朝廷的爪牙鼻子倒是挺灵的,咱们快走!”   众人笑了起来,然后到后院从暗门悄然离开,杜甫走到最后,还有余暇爬上旁边的一座酒楼,要了几份小菜,一边浅酌一边看热闹。没多久,便看到一队差役小跑着过来,督促他们的人,正是相识的卢杞。杜甫平静地望着这个家伙,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差役们闯进他方才呆的院子,闹腾得沸沸扬扬,酒楼里的食客纷纷挤来看热闹,也有大胆的好事者寻相识的差役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差役带着怨气道:“这位卢郎君检举,说是民报的一伙钦犯藏在此处,结果扑了个空,根本什么人都没有——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卢杞听得脸色微微发青,不过他面上原本就有胎记,即使发青也无人能够察觉。眼看这些差役闹腾完了事,酒楼里的酒客也开始小声谈论起来。   “三十七家行会会首已经为此罢市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民不与官斗,真激怒了皇上,还不是会首倒楣?”   “那倒也未必,据我所知,过两天,罢市的可就不只是现在的三十七行了。”   “哦,还有什么会罢市?”   酒客们正议论间,却看到一辆马车,拉着满满的货物停在酒楼前,伙计们除了几个侍应之外,其余人都纷纷下去搬运东西。又有好事者奇道:“你们生意不错,采买这许多东西?”   “不过是些米啊面啊之类的,客人要吃饭,总得备齐了。”酒楼掌柜叹了口气:“诸位难道没听说么,长安城的粮商,也要加入罢市了。”   “什么,这是何时的消息,为何我不曾听闻?”   酒客们大惊失色,此前那三十七家罢市,虽然也有影响,可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终究不直接影响到吃饭,只是会给生活造成一些麻烦。但粮商要是也罢市,那麻烦就大了,除非朝廷发官仓之米,否则长安城中近两百万人的吃嚼,去哪儿寻去?   “就是半个时辰之前,我接到别人的消息。实不相瞒,这样闹下去,说不得我们酒楼茶馆,也须得关门歇业了。”   “朝廷要行专利之法,办工矿的反对那是正常,与这些粮商有何关系?”有人不愤道:“他们来凑什么热闹,莫非是乘着这个机会,囤积居奇,乘机哄抬粮价?”   “你这就想差了,天子搞专利之法,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就是搜刮百姓钱财。现在想着动工矿,下一步想的,只怕就是动辙轨了。”   “辙轨不是朝廷控制着么?”   “将运费提个一倍两倍,你除了骂骂外,还能怎么样?如今长安城中的粮商,大半粮食调运都要依靠辙轨,今日拿工矿下手,明日就会利用辙轨拿他们下手!”说这话的人颇有见识,讲到这,冷笑了一声:“而且,你们莫以为这又只是他们的事情,依我看,这般闹腾下去,所有人都要被卷进去!”   “你如何知道的?”   “看报,当然不是看那什么大唐报。”那人略带鄙夷地道。   杜甫哑然失笑,方才还觉得那人有见识,现在才知道,他竟然是看了自己在报上的文章。   但他说的不错,这件事情,肯定是要将所有人卷进去的。   粮商们一罢市声援三十七家商行,事来的直接后果就是长安米贵居之不易,所有的食材价格都飞涨。各酒楼饭庄撑了两日之后便撑不住,也一家家宣布关门歇业,整个长安,瞬间萧条,就连球市,都不再热闹起来。   “刘晏究竟是怎么办事的,让他抓人,他将三十七家行会会首请到衙门里好吃好喝,结果没有丝毫震慑作用,他这是纵容包庇,他自己也包藏祸心!”李俅在宫中闻得此讯,大发雷霆,在他看来,这些商人纷纷罢市,根本原因在于刘晏未曾杀鸡骇猴,若是刘晏当初直接抄了那三十七家行会会首的家,将他们游街示众,则必然没有人敢跟进。   “如今看来,刘晏不去职是不行了。”元载眼睛眨了眨:“不过这也是好事。”   “哦?”   “若非如此,陛下有什么理由将刘晏拿下?”元载笑道:“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只要陛下不动刀兵,叶畅就不会理会,如今咱们之争,终在叶畅容忍范围之内,他毕竟背负着忠臣之名,不想将这青史之上的名声毁了……”   “既是如此,传旨下去,罢了刘晏京兆尹之职,元卿,你就勉为其难暂署其事!”李俅觉得他说的有理,便下令道。不过他终不敢太过,未治刘晏之罪,只是罢职。   此令传下,刘晏自己倒未抗辩,大笑三声,交印而去。   第509章 天视原为我民视   天宝十一载时,旅顺书院与国子监曾经有过一次比试,那次算学比试以国子监算学馆的大败告终,也致使整个国子监都颜面无光。   不过国子监的人虽然忌讳提那件事情,实际上却由那件事情得了好处。   别的不说,大唐的别的官舍衙门都还在用木窗时,国子监的教舍先按照旅顺书院的模式,换上了玻璃窗,用叶畅的话说,关在屋里死读书不足以教出人才,还要能透过窗子观天下,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才。   “卢兄,这个时候,怎么有空来国子监?”   卢纶出现在国子监生员宿舍的时候,正在一起议论的众人纷纷与他招呼。   卢纶自负才学,却屡试不中,这些年来隐居于南山,不过还是经常来长安,与国子监诸生颇有往来。   见这许多诸生呆在一处,卢纶笑道:“你们倒是自在,今日不须苦读么?”   “还读什么读,天下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一个国子监学生愤愤地道:“卢兄,你可能还不知道,今上下旨,罢了京兆尹刘晏之职,以元载这小人暂署京兆尹,如今差役四处,到处抄家拿人,原本拘在京兆府衙门的各行会会首,也都被解入狱,如今人心惶惶,谁还有意读书!”   卢纶目光闪了闪,却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了一声。   他交游广阔,最近诗名渐显,因此在国子监诸生中颇有影响力。众人见他只是长叹,却不发一言,不免有些失望。有人道:“卢兄,你向来主意多,为何不发一言?”   “我乡野鄙夫,与诸位不同,朝中之事,与我这山人何干?”卢纶道:“诸位身荷国恩,所食所衣,皆自于民,自然需要过问国家大事,我有何立场来评论?”   他话中有话,诸生都明白。   “卢兄,你有话就直说!”   “我当真说的话,恐怕有些不好听啊。”卢纶道。   李亨、安禄山之乱,可以说是大唐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从平定这次叛乱之后,因为工矿主们积极捐财充当军资,发动自家工人、矿工入伍平乱,所以他们在这之后,便一改以往闷声发财的习惯,开始积极投入到朝廷的事务当中,努力增加自己对国家大策的影响。   其中很重要一条,便在于给上到国子监下到乡学县学的捐资助学之上。全天下有志于仕途的读书人,相当一部分这五年来,都或多或少受到他们的资助。   想到这里,卢纶淡淡笑了。   李俅罢去刘晏之职,改任元载,按理说京兆尹是要职,他更换人选,会招来百官议论。可是罢职数日,百官毫无反应,让他准备的后手根本没有用处,这让李俅沾沾自喜觉得终于立威的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   “你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   怀着这复杂的心情,这日朝会之后,李俅再次留下元载单独奏对。等众人走后,他向元载诉说了自己内心中的不安,然后问道。   “有什么蹊跷,如今陛下一言九鼎,臣看没有什么蹊跷,如臣上回所言,这些,都在……”   元载话未说完,猛然听得嗵的一声响,象是远处传来了鼓声。   二人都忍不住看了座钟一眼,并没有到宵禁敲鼓的时候,怎么会有连绵的鼓声?   “这些都在叶畅容忍之内,刘晏有过在先,陛下不治其罪,只是罢免其职,已经是从宽处治了……陛下若还不放心,可遣一心腹前往泰陵,向叶畅解释此事,暗察其颜色,看他心意究竟如何。”   元载继续说下去,李俅脆弱的心觉得受到了一些抚慰,至于派使者去泰陵向叶畅解释,会不会堕了他这个天子的面子,他只是略一犹豫,便要同意此事。   然而就在这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进了宫里。   这太监是李俅在太孙时身边的伴当,准备用来取代周相仁的,此时却急得有些失态了。   “怎么回事?”李俅怒道。   “登闻鼓,是登闻鼓!”那太监叫道:“国子监诸生,敲响了登闻鼓!”   “什么?”李俅大吃一惊:“好端端的,他们敲什么登闻鼓?”   元载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神情肃然:“看鼓小吏何在,为何就让他们敲鼓?”   “圣人,侍郎,国子监诸生,几乎全部来了,只靠着鼓院的几个小吏如何拦得住?”那太监道:“如今登闻鼓响过,人越聚越多,还请陛下定夺!”   依着规矩,登闻鼓非奇冤大事不可响,当然,那种鼓声一响,皇帝就召见的事情,也只有评书话本里才会出现。李俅召来一个值班的小官,令其出去见那些国子监诸生,好生安抚,勿使冲撞了朝廷礼仪。结果那小官出去没多久,就灰头土脸地跑了回来:“陛下,臣官卑位小,那些诸生根本不将臣放在眼中,臣才自报姓名,便被他们哄了回来!”   李俅大怒,想要不理睬这些诸生,却又怕他们聚众多了生出什么事端。哪怕再不晓事,也知道这些学校里的学生,精力旺盛做事冲动,容易引发不测后果。他略一沉吟,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还是元载,心里叹了口气,然后道:“陛下,臣先出去应付他们,陛下派人召国子监祭酒与诸博士来,这些诸生,只怕这些先生。”   所谓一物降一物,李俅顿时眼前一亮,看元载怎么着都顺眼。   但可惜的是,元载出去还没有一会儿,便连滚带爬地又跑了回来。不仅跑了回来,眼睛也肿了,头上还挂着半边臭鸡蛋,身上到处都是尘土。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诸生,竟然敢打人?”见他这模样,李俅跳了起来。   “陛下,陛下,他们是为刘晏抱不平的,他们说臣是小人,他们要打杀臣啊……”   受了惊吓的元载,哭哭啼啼,再无大臣仪态。李俅更是个没主见的,心中一时间有几十种念头涌出来,却不知该选择哪一个念头来处理眼前的事情。   登闻鼓又被敲响了起来,元载喘息已定,然后又羞又恼,方才他失态,落到李俅眼中,必然会降低评价。   “臣召京兆尹的差役来,将这些不学无术之徒先拘入京兆府,然后再做处置。”定了定神,他向李俅请示道:“到时是否夺去他们功名,自国子监中驱逐,全凭陛下圣裁。”   李俅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罚诸生,不过先将这群搞事的控制起来总是没错,因此同意了元载的请求。元载得了旨意,当即调集人手,将为首的国子监学生尽数抓起。他心中暗恨这些人将矛头指向他,故此暗示差役们下手不要客气,于是乎登闻院前斯文扫地,儒冠滚得到处都是。   见到这一幕,元载暗暗冷笑。   动手最凶贯彻他意图最切的,都是他在这短短几日塞到衙门里的心腹,畏于叶畅与群臣,李俅不好在重要职位上直接安排自己的人,但这些差役,是士人所轻贱的行业,他安插些人手,总不会有人反对吧。   他目光也在那些咋咋唬唬虚张声势的老差役面上扫过,这此夫阳奉阴违,在此装模作样,终有一日,要将他们全部扫出京兆府!   他心中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晓,这些被他铁了心要扫出门的差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京兆府的衙役可是热门职业,大伙的收入年年增长,朝廷所发的那几个钱,有谁会放在眼中,真正的大头,还是各位东家老板那儿来的外快。朝廷如今逼得那些东家老板们罢市,也就是在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此时看不清风向,跟着后面凑热闹可以,真让他们上前拼命,傻子才干!   敲登闻鼓的书生被拘,原本李俅、元载以为,朝中叶畅一系的重臣应当会激烈反应,但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再次发生,独孤明照常上朝,元公路在上回被斥责之后就一直称病,其余人等,个个默不作声,竟然没有一人对此提出劝谏。   这等情形之下,李俅与元载禁不住要考虑,叶畅一党是不是徒有其名,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形成什么共力,否则为何不堪一击?   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叶畅不动背后隐藏着的真实意义。   国子监诸生被捕的次日,“神出鬼没”的《民报》再度浮现,对此行径大肆抨击,甚至疾呼:天子欲行专利之策,任用元载这样的奸邪小人,与国子监诸生并无干系。诸生之所以站出来,不顾自己个人的前程与性命,为的就是替受此牵连的百姓鸣不平。“专利”之法出后,受到牵连的百姓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绝大多数,而与昏君奸臣争斗,也绝不是一个两个国子监的学生之事,而是绝大多数百姓的事情。   “昏君当道,则民不聊生,小人窃位,则贤才受诛。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时局已危,凡大唐之民,长安之士,皆当挺身而出!故此,诸生罢学,商贾罢市,工匠罢工,当使昏君小人正视民众之力,倾听百姓之音!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自我民意,此其时也!”   在家“养病”的元公路看到这最后一句,忍不住拍案大声吟读起来。   这又是一篇檄文,而且比起此前的檄文,更加毫不掩饰!   他很清楚,“天视自我民视”句,出自于《尚书·泰誓》,这是周武王伐殷商之时所做之檄文。虽然有人以为,其原文早散失于焚书坑儒,现在所存者,乃是后人伪造,但至少到了本朝太宗时期,其正统地位,得到了官方的认可。   而且进一步深思,其中许多言语,极为激烈出格,却极合当下。除了杜甫引用的这一句之外,还有“抚我则后,虐我则仇”、“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仇”,都是将君王放在了与民对立的位置之上!   元公路扪心自问,李俅行事残暴,其实远不及周厉商纣,用这些话来形容他,未免有些过了。但是,这是他能够冷静判断,才会得到这个结论,换了此时的百姓呢?   此时的百姓,只知道天子要行“专利”之法敛财,只知道这位新皇帝把大唐柱石贤臣叶畅逼得辞职去修泰陵,只知道这位大唐国君将一群劝谏他改过退奸的国子监学生抓到了牢中,只知道李俅任用的奸邪将不满他搜刮民财的商人捉了起来。   “风暴越来越大了啊……”元公路心中暗想。   正琢磨着,便见自己的管家轻轻敲门,他歪过脸去:“有何事?”   “大夫,家里雇的人……全部请辞工。”那管家一脸怪异的神情:“这个,这个……小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让他辞了就是……等一下,你是说,全部请辞工?”元公路顿时坐正,正色问道。   “是!”   元公路家资颇丰,因此家里上下雇了三十余使唤的仆人。其中卖身与他的家奴只有十余人,剩余大半,是签了契约的佣工。这些仆人,无故可是不会请辞的,元公路自问,对仆人不算是苛刻,突然间这些人集体请辞,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知是为何……莫非,莫非是为了天子之事?”   管家的神情很是尴尬:“大夫明鉴,他们的理由正是说为此,小人也劝过了,还和他们说,这国家大事,与他们何干,做什么也不能耽搁了柴米油盐醋。可是他们却说,商贾可不求利而罢市,太学生可不求功名而罢学,他们只是卑末之人,就只能不求生计而罢工了。”   “啊……你有没有说,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元公路问道。   “说了,我说了大夫为此都请辞官呢,结果他们更说了,连大夫都能为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要官,他们这些人还不能为了这个不要工作么?”   “这是哪跟哪啊……”元公路张大嘴巴,哭笑不得,不过旋即他明白,这背后,可是有高人啊!   肯定是有势力在背后串联煽动,只不过那势力是不是叶畅的……就不得而知了。即使不是叶畅自己亲正拉出的势力,只怕也和他有些关系,比如说,那些商会,他们有钱有人,倒真有可能煽动这等事情!   第510章 欲与奸邪同生死   “唉,既是如此,这几天就先熬熬吧……咦,我记得厨娘也是雇来的,莫非今天午饭都没了?”   “午饭么,小人还可以对付着烧几顿,不过小人手艺可不太行。”   “得了得了,都什么时候,用不着讲究口味了,能弄熟就行。”元公路说到这,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想必不只是各家雇工罢工了吧?”   “听说是所有工人和匠人全部罢工,而且,他们欲去朱雀大街,请陛下给个说法。”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元公路咕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备车……啊哟,车夫也应该请辞了……我走,立刻去朱雀大街!”   “大夫,午饭……”   “都什么时候,还管什么午饭?”   元公路跑出宅邸时,就看到长安城街道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人。他的管家虽然有些不着调,却也知道此时街上人肯定不少,因此气喘吁吁地带着数人来相随。   出了所居之坊,到了正街,元公路发现,正街上人更多。从各个坊里来的人,在正街上汇聚,形成一条人的河流,又一齐往朱雀大街聚去。   “国人暴动,国人暴动!”   史书中记载的事情,出现在元公路脑海之中,他想起这个词,不由得吸了口冷气。   这一切,叶畅都料到了。   即使暗中有叶畅和商会在推波助澜,可是百姓也不是傻子,唯有真正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会站出来。   他们不站出来,平日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人们只知道长安人多,却对长安人究竟是怎么个多法没有概念。现在不同,当元公路挤到了朱雀街,看到那汹涌澎湃摩肩擦踵的人潮时,才知道“人山人海”这个词真正指的是什么。   只怕有数十万人都拥挤过来,以往即使是再热闹,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相聚。   “大夫,大夫,那上面写的是啥?”他身边一个壮仆努力站住脚,保护着他,防止他被挤着。这壮仆倒是好奇心重,看着这些聚拢的人中,许多都举着布条幌子,当下好奇地问道。   元公路早看到了,听得仆人问起,不由得乐了起来。   过去百姓聚众起哄,唯恐被官府察觉秋后算账,一个个总是遮遮掩掩,藏住自己的来历。今日倒是奇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拿着招牌,仿佛是生怕朝廷不知道他们的出身一般。   “黑程记石炭工友会——这是程卢公家不成器的后代开的石炭矿吧?”   “陈记缫丝工友会。”   “聚昌隆……”   一大堆都是各家工矿的招牌,不象是来闹事的,倒象是来聚会的。   元公路很清楚这些招牌是什么意思,代表着各家工场、矿山派来的工人。这些工人或许在艰难而贫困的环境下挣扎生活,但是,终究能挣扎生活,而且还有一个向上奔的奔头。可是若被李俅弄成了专利之法,他们就得给朝廷打工,这个朝廷,从来只听说在草民头上搜刮的,几曾看到他们给草民回馈。   如今匠人为朝廷做事,大伙都宁可给帮贴钱雇人代役,也不愿意去当番匠,何况工矿收归天子所有后,那岂不是人人变成“长上匠”么!不,连长上匠都不如,长上匠还可以寻要代役的人获报酬,他们却没地方讨报酬去!   当然,这样的结论,是有心人有意误导的结果,事实上李俅就是再昏聩,也不敢不给工人工钱。只不过他给的工钱,经过层层剥皮之后,能到工人手中的有多少会在问题。指望着官府控制的官僚机构自我监督,那是作清秋大梦,他们还是老老实实监督别人为妙。   随着人越聚越多,各种招牌也越来越多,元公路津津有味地看着,什么“寇氏老陈醋工友会”、“京城面粉同业会”、“平康里丽春院诸女史雅集会”都有,当真是包容百业——等一下,好象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这事情,与平康里教坊司的那些姑娘们有何干系!   元公路还是小看了教坊司的这些伎伶们。   须知商品经济越发达,第三产业便越发达,这些伎伶们虽然不大愿意去接那些粗胚汉子,可奈何这些年粗胚汉子手中也渐有了几个钱,有钱就是恩客大爷,她们自然要为恩客大爷们考虑考虑。   而且教坊司的,向来泼辣大胆,她们不但参与进来,还挤到了队伍最前面。   “当是时也,彼辈妇人,手擎旗帜,立于人群之前。京兆衙役,上前喝斥,反为其诟,大羞而走。又有奸邪鹰犬,上前殴打,以至衣裳不整,血流满面。然彼辈犹自不退,浴血擎旗,奋声呼号,情哀意切,感动全城。百姓乃怒,为其复仇,以石、棒挺击,鹰犬退入京兆府衙门。诸妇慨然道:‘今事已至此,我辈卑贱,当座法论死,死则死矣,须留声名于世,愿率先破门,攻入京兆,与奸邪同死’!言讫上前,欲破门而入,周围百姓亦紧趋之,乃破京兆府衙门。”   元公路在此日事后,于自己的笔记之中记下了所见,记下同一幕者非只其一人。故此,在若干年后,有融合东西画技者,读史至此,灵感洞开,乃绘制一副画,当先者乃一赤着半边胸膛的大唐女子,一手高举一面旗帜,上书“教坊司”三个大字,另一手执步槊,踏着鹰犬之尸,侧脸大呼。在其之左后,一报童手中双执短弩,一举一平。在其之右后,则是一商贾执矛,另一矿工头戴着大唐的军帽,表示他曾是平定安禄山之乱时应募入伍的军人。此画师为画取名为《教坊司引导人民》,一时轰动。此乃后事,放下不提。   如元公路所见,京兆府尹衙门在一场轻微的流血冲突之后就被攻破,之所以说轻微,除了教坊司的姑娘们受了点伤之外,就只是元载的手下被人乘乱打死。   破门入内之后,众人先是赶到拘押犯人之所,将昨日被拘的国子监诸生都放了出来,还有那些商会会首们,也一并放出。在这之后,不知是谁叫道:“天子即位新君,不识民间疾苦,所作所为,皆是奸邪小人教唆。这暂署京兆的元载,便是小人中的小人——今日既破衙门,当擒此小人,以告天下!”   此时群情汹汹,没有一个震得住场面的人物出来,百姓们多余的热情与精力没有发泄,故此被人一撩,顿时火起,大伙满衙门寻找元载。只是元载方才见势不妙,翻围墙遁走,有人见他逃往皇宫方向,当即众人便又向着皇宫拥了过来。   长安诸寺、观,如今亦是钟声大作,越来越多的百姓聚上了街头,朱雀大街都被堵住了。众人涌到皇宫门前,此时宫门前禁军已排列成队,一个个全副武装杀气腾腾。   元载逃入其间,喘息未定,便大叫道:“这些刁民反了,这些刁民反了,速速镇压!”   禁军却没有一人理他。   元载情知自己对禁军没有什么影响力,能够让禁军动手的,还只有皇帝李俅。他跑入宫中,李俅早已闻讯,一见到他,劈头盖脸便道:“你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模样!”   元载顿时愕然。   在李俅看来,事情到这一步,当真是元载弄的,就在昨日之前,局势还好,他的夺权大计都很平稳,今日却弄得几十万人拥上了街头,全部就怪元载抓了那些国子监的诸生。   他这个时候,完全忘记元载是得了他的许可抓的人。   “陛下,臣虽是无能,却是对陛下一片忠心,这是叶畅的阴谋,陛下还记得么,那民报竟然骂陛下是周厉王,周厉王有国人暴动,如今……如今就是国人暴动啊!”   元载还是有几分急智的,眼见李俅有意抛出他去平众怒,当下跪着哭道。   李俅愣住了。   国人暴动,他如何不知道,现在仔细一想,目前的局势,当真可以说是国人暴动了。   “陛下,当断不断,必受其咎,此时若再不下狠心,拼个鱼死网破,陛下就要为人所囚,便是想要象周厉王一般流放亦不可得啊!”元载又道。   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被当成牺牲品抛出去,他在衙门里可是亲眼见到自己的那些亲信的下场。外面那么多人,他若真被推出去当出气桶,只怕瞬间就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   “你说……当如何是好?”李俅其人,原本就少决断,此时被元载一吓唬,便忘了方才的打算,颤声问道。   “非常之时,自是非常手段,此时乱民围攻皇宫,惊动御驾,形同作乱!朝廷养禁军何为,不就是拱卫天子么?”元载叫道:“陛下当召禁军诸将,令其平乱!”   听得皇宫之外人声鼎沸,就是隔着数重宫阙也听得清清楚楚,李俅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是经过安禄山之乱的,想到当时自己侥幸逃生,此时又面临这种情形,当下总算狠下心来:“禁军,对,动用禁军……安元光,安元光何在!”   如今的龙武大将军,早就不是陈玄礼,而是安元光。他此时正在宫中,如此大的动静,他怎么会不来保护宫廷。被召到李俅身前,听得李俅令他平乱,他讶然道:“陛下可是当真?”   “是,外边全是乱民,安元光,只要平定此乱,朕定不吝爵赏,便是封公封郡王,亦不在话下!”   安元光苦着脸:“陛下圣明,护佑陛下,原是臣之职司,只不过,宫中禁军,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数千,而外头之人,足有数十万……如今他们在外,只是鼓噪,尚未有别的异动,臣只怕臣下令厮杀,反激怒了他们,冲撞宫门,那后果不堪设想!”   “你……你不知道去调兵么,长安城中养着数万禁军,你快遣人去调来啊!”   “陛下不说这个倒还好,若说这个……实不相瞒,这几日不少禁军亦向卑职请辞……”   安元光不是在说假话,事实上,外头不少围着皇宫的人,就是请辞的禁军。   李俅只盯着官职财权,却不曾注意到,这些年里,以辽东旅顺钢铁厂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军工利益集团。而禁军与各镇边军,又与这个军工利益集团瓜葛颇深。这五年间,除了安禄山之乱初时挫败了边境上外虏的小股试探之外,大唐边疆总体比较太平,但整个军工利益集团,还是凭借叶畅的经营边疆之策,捞到了不少好处。   叶畅在军中的影响,仅看安元光能够后来居上,年纪轻轻就爬到了龙武大将军的位置,就能证明了。   “安元光,你是给天子当官,还是给叶畅当官?”听到这里,元载急了,跳出来指着安元光大骂。   “我给大唐当官,总不是给你元载当官!”安元光虽是武人,却甚为机智,冷笑道:“外头数十万人指你是奸邪,岂是无因?”   “安将军,你就直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出兵平定外乱?”李俅瞪着眼睛道。   “陛下万事皆听信元载一人,何不令元载平乱?”安元光冷笑:“若是百姓真攻入宫中,臣自会护佑陛下,可如今百姓在宫外,让臣如何去动手?臣前面动手砍了百姓,后边奸邪除了元载就又要加上臣一个了!”   他也是豁出去了,此时让他带着禁军平定百姓,分明就是要把他架上火烤!   “国家养你们何用?”元载忍不住叫道。   “养你有用,短短几月把国事搅成现在这模样!”   李俅颤抖了几下,他突然想起了马嵬坡。   当初马嵬坡时,禁军纷纷呼喝,陈玄礼不肯弹压,理由只怕与今日安元光也是一样。当初李隆基的无奈、凄凉,如今李俅也尝到了。只不过当时李隆基还有一个叶畅可以依靠,如今,他可以依靠谁?   回头望了元载一眼,元载已经面无血色。   “由你们去闹吧。”李俅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自己还以为自己很强大,却不曾想,事到临头,连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陛下,陛下……”元载慌忙跟上。   李俅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转过脸来,看着安元光:“无论如何,元载,朕是保定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安元光苦笑:“臣只能尽力,陛下何不召百官议事?”   第511章 尘埃落定局势明   “陛下,臣这些天也结交了一些禁军将士,以忠义之心激之,他们定然不会如这安元光一般,坐视君父蒙难。”   安元光被打发去想法子请百官入宫,如今大殿中,就只剩余李俅与元载了。李俅有些认命,元载却还不想放弃。   “是吗,你可以去试试。”李俅双眼无神地看着上空,雕梁画栋的皇宫,极尽奢华,但以后还会属于他么?   元载是真不想放弃,他岳丈王忠嗣在军中有些影响力,而且与叶畅关系也算不错,所以他与禁军一些人也能说得上话。溜出大殿之后,他鬼鬼祟祟寻人打听,得知相识的几个将领果然在宫中,便请小太监将他们聚来。   这些人还算给他面子,都到齐了。元载以忠义责之,众人却一个个面露哂笑:“元侍郎,你说忠义,我们哪一个不忠不义了,外头的百姓又哪一个不忠不义了?”   “若是忠义,如何能坐视君上受困?”   “君上哪里受困了?”那些将领哂笑更浓:“实话实说了吧,如今还算好,若是真令百姓见了血,元侍郎,你以为事情还会象现在这么简单?”   “你们……”   “我们不是傻子,跟着元侍郎你,能有什么好处?功劳大到卫王的地步,还不是要受猜忌!”   众人七嘴八舌,元载这才明白,自己已经尽丧人心,而李俅这个“天子”,也根本得不到这些禁军将官的多少敬意。   他更是知道,这些军官早就得到了安元光的警告:此次争执,乃是天子与百姓之争,他们理当中立,即使选边站,也要尽可能避免使用武力。   安元光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元载很清楚,这个不得使用武力的命令,肯定是叶畅所下达。那么事情就很明显,叶畅分明就是坐视李俅陷入险境,甚至有可能还推了一把。   “这……都是叶畅的诡谋?”元载喃喃地道。   他这边喃喃自语,那边,朝中重臣已经聚在一处。   不过,这些重臣所聚之地,却不是皇宫,而是自从天宝十五载之后就极为冷清的兴庆宫。   这是一场抛开皇帝李俅及其亲信的朝会。   “大伙都看到了,情形便是如此,如今当如何去做,大伙公议吧。”韦见素有气无力地说道。   这次朝会是独孤明强烈要求召开的,他身为宰相,同时也是托孤之臣,只能充任这个召集人。   他很明白,李俅对他同样不满意,叶畅辞相之后,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了。故此这些时日在朝政之上,他也以缄默为主,几乎不发一言,只做李俅交待的事情。   如今独孤明要求开此会议,分明是叶畅开始行动了。   “咳,我有几句话想说,在说之前,我先说明,泰陵那边到现在为止没有什么动静。”独孤明咳了一声,开口说道:“大伙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泰陵没有动静,也就是说,并不是得到叶畅的授意?   “我也说一句,事实上,今日一早,得到百姓上街的消息之后,宫里就派人去泰陵,一队禁军,目的是阻绝卫王回京。”有一人紧接着开口道。   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不少官员都惊呼:“竟有此事,那卫王呢?”   “卫王自在泰陵,并未有什么动静。”独孤明不得不重复道。   众人面面相觑,韦见素却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叶畅的意思了。   叶畅在让群臣们选择,是选择他,还是选择李俅,选择李俅的话,叶畅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动作,就是放任如今的局面,不出头来收拾。这样的结果,是他们与李俅一起,被愤怒的民众吞没。   叶畅虽然是在玩火,却很形象地让他们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在场诸臣和贵戚中,大约有三分之一,是与叶畅有直接的利益往来的:或在三大商行有股份,或参与了叶畅的各个产业。剩余有三分之一,虽然与叶畅没有直接利益往来,却也积极参与了新兴的工矿,因此,他们也是不认同李俅的“专利”之政,唯有剩余三分之一,原本是冷眼旁观,此时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时代,任何冷眼旁观的人,也是不可避免被卷入其中。   “大伙都要想明白了,若真闹到国人暴动的地步,谁都脱不了身,此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又不知是谁说道。   话到这个地步,终于,有人提议:“天子无道,可比昌邑,韦相乃托孤之臣,先帝倚如霍光,当行废立之事!”   此话一出,虽然大伙都觉得有些刺耳,却没有人以为不对。   说到底,李俅和皇室,虽然不能说是人心尽失,可在李亨之乱之后,已经得不到诸臣与百姓的信任。   “欲立何人?”有人问道。   “唯有卫王方可决之,当请卫王回长安主持大事。”又有人道。   这一次大半人都用白眼去看这说话者,叶畅若想行废立之事,怎么会远避泰陵?他分明就是不愿担这个名声,所以才会脱身事外,当然,如果众人行事,不让他满意的话,他会不会跳回场内就很难说了。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几个人选,都是李隆基孙辈人物,而且都是挑那种才几岁最多不超过十岁的孩童。眼见人选渐明,独孤明却一直不出声,韦见素心知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叶畅意见的代理人,故此问道:“独孤驸马乃是宗亲,又是宿臣,为何一语不发?”   “我在想十几二十年后,是不是还会闹这么一回。”独孤明道。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   哪怕他们挑的人选再年幼,十几二十年后,终究还是会成年,成年亲政之后,也终究会想法子收拢权力,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再会发生一次这样的都人骚乱?   可以说,只要皇帝与叶畅之间,存在权力的争夺,这种事情,就不可避免。   “以独孤公之意,当取何人为帝?”韦见素见此情形,懒得再猜,径直问道。   “何人为帝?自然该是先帝血脉。”独孤明道。   “先帝血脉……你是说……”   独孤明所说的人选,当然不是群臣开始提出的那几个,韦见素与群臣首先想到的,是李亨的两个儿子。广平王与建宁王受李亨所牵连,被废为庶人,虽然在李隆基诸孙中最为出色,结果却失去了继承权。   “寿安公主岂非先帝血脉?”独孤明奋声说道:“除了寿安公主,谁还堪为帝?”   此语一出,众人齐皆变色:“这怎么行?”   这怎么行,寿安公主虽然巾帼不让须眉,是李隆基的血脉,但是,她是女子之身,如何能当皇帝?   皇帝又称天子,天子天子,天的儿子才是!   “怎么,汝等觉得不合适?”独孤明却是目光炯炯:“本朝又不是没有过女帝!”   一句话又将众人噎了回去,大唐,又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武则天,以后宫嫔妃之身,尚可为大唐天子,甚至以周代唐,那么,身为李姓之女的寿安,为什么不能当女皇帝?   寿安若为女帝,叶畅要是再有什么意见,那是他们夫妻之事,至少不会发作到群臣身上。   “这样的话,卫王可以为辅政王,与陛下并为二圣,则天下大定,中外皆安。”独孤明又道:“除此之外,别无良策!”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脑洞大开,不知是该觉得霍然开朗,还是瑟瑟发抖。   好一会儿之后,韦见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外臣可决之,当由宗室自决。”   群臣眼前一亮,他们也都不想当这个开先河的人物,这种事情,让皇族宗室自己去定,那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目光在李姓宗室身上转来转去,李姓宗室则个个脸色难看。   这个时候,李姓宗室真不希望被推上前台,五年之前,李亨杀过一遍,然后安禄山又杀一遍,再后来,安禄山与史思明在长安城中争斗时,将少数残余又杀过一遍。故此,李姓宗室如今还在的,十不存一,否则这天子之位,也轮不到李俅。   他们能从屠刀之下幸存,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技巧,原本是缩头缩脑躲在人后,如今被推到前台,一个个都是满头冷汗。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他们却再也回避不得。   “不可耽搁,速速议定此事,以平息民愤。”这个时候,韦见素就积极起来。   “你们……你们这些不忠不义之辈!”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一个宗室挺身站出,义奋填膺地骂道:“独孤明,你为李家女婿,身居高位,安敢行此大逆不道之议?”   独孤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是如此,我便举你为帝,如何?”   那宗室面色顿时垮了下来:“你……你……”   “如今宗室凋零,正需要你这样忠义知恩之辈来力挽狂澜,你不挺身而出,那谁来担此大任?”   那宗室方才的勇气顿时全部消褪,他看了看自己的同族,在场的宗室二十余人,一个个都不与他目光相对。他长叹了一声:“既是如此,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此事非我们这几个宗室可定……”   “既是如此,那就请宗正将人召集,共推一人为帝吧。”独孤明淡淡地道。   虽然看起来有些儿戏,但这种情形之下,岂有更好的选择?今日这等情形之下,就算是儿戏,也要做得十足,故此宗正无奈,真遣人去召宗室。   李唐宗室被杀戮数遍,所剩不多,即使召齐,也不过百余人。他们得知群臣所议,一个个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此事,心里反而暗骂,原本他们身在事外,就是宗正把他们拉来,不得不介入其中。   见众人又欲拖延,独孤明厉声道:“诸位,如今数十万百姓,围住皇宫,稍有拖延,就是民变之乱。当初周厉王无道,至有国人暴动,国人冲入宫中,劫杀宗室,血流飘杵,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不决断,民愤失控,长安城中难保不会再成血海,到那时,在座诸位,几人能活?”   他这样毫不掩饰的威胁,让诸宗室也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宗室密议,群臣自然不参与,一个个都出了大殿,在外等候结果。好半天之后,里面传来哭声,众人便知,事情定了。   很快就见内中抬出几具尸体,出来的宗室也一个个面色肃穆。   “如何,结果如何?”这个时候,韦见素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问道。   “经宗室共议,愿奉寿安公主为至尊……”   听得宗正如此说,韦见素吁了口气,这事情,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不过还没有等他开口,宗正又道:“只是寿安公主之嫡子,必须改姓李,以续先帝之嗣!”   韦见素听得这里,觉得这个条件算不得什么,便看向独孤明。独孤明却是冷笑了两声:“此事岂可由我等来定?”   “若是这个条件都不同意,我等但请一死。”宗正面无表情地道。   “独孤公……”   “不必多说,他们要弄明白一件事情,如今是姓李的求着寿安殿下登基继位,而不是寿安殿下求着他们。”独孤明冷笑:“卫王仁厚,你们若是自觉一些,卫王心念于此,必不会薄待。反之,卫王岂是受人威胁之辈?”   宗正默然无语,方才那个条件,也只是他做的最后努力罢了。如今独孤明图穷匕现,将他们最后的幻想也击破,除了默然,他也再无别法可想。   这边商议已定,那边皇宫之中,还在苦苦等候群臣来援。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却是除了小猫三两只之外,一个重臣都没有来。不过到得傍晚时候,却听得围在宫外的百姓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然后,在宫墙之上观望的太监满脸喜色地回来:“圣人,大喜,大喜,那些乱民开始散去了!”   “什么,果真?”李俅得知此消息,还不敢相信。   这么久一个重臣都没有过来,他早就绝望,只以为今日就是自己的末日,现在突然得知乱民散去,干脆爬上了墙,自己向外望去。   果然,宫墙之外,原本聚拢的百姓,现在正在散去,不过他们人虽散,口中却是欢呼连连,仿佛发生了什么大喜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李俅满心疑惑地想,然后又咬牙切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朕算记着了,这些乱民,朕终要与他们彻底算这一笔账!”   第512章 共剪银烛话分权   百姓终于散去了,皇宫之前,除了一地垃圾之外,并未剩余什么。   李俅长吁了口气,从宫墙上爬下,然后阴沉着脸下诏:“将文武百官都召来,方才他们借口皇宫被围无法进入,如今总没有理由了!”   今日之事,给了他一个教训,他原本还顾及声名影响,不愿意采取太激烈的手段,现在证明,他身边几乎没有可信任的人,百官不足信任,禁军不足信任,稍可信任的元载又是志大才疏之辈。   他必须忍,长时间忍!   终有一日,他无须再忍时,会将这一切都清算。他很清楚,当初先汉之时,霍光拥立的汉昭帝,后来是怎么样诛尽霍光全家的。他也要学汉昭帝,哪怕隐忍十年二十年,也要忍!   到时候诛尽叶畅全家,不,全族,以洗今日之耻,解心头之恨!   他的诏书下达没有多久,朝中重臣便到了,以宰相韦见素为首,除了长期养病的王忠嗣、负责督建山陵的叶畅之外,全部到齐。   众人的神情都很严肃,看到他们的脸,李俅强忍住恶心,在自己的脸上也堆起了笑。   “是朕错了,朕心太急切,又听信奸邪之言,欲行专利之法,以有今日之变。朕已斥退元载,罢去其人一切职司,将亲至泰陵,请卫王复相。”李俅见群臣不开口,自己便开口道。   话才说出,他发现,群臣的神情很异样,不是惊讶,不是欣喜,甚至不是鄙夷,而是一种复杂的多种心思掺杂在一起的神情。   他的心“登”的一跳。   韦见素咳了一声,看了独孤明一眼,独孤明不耐烦地催促道:“韦相柱石之臣,再不开口,更待何时!”   韦见素叹了口气,这个事情,终究还是要他来做,他也知道,自己推托不得,哪怕是现在辞官不做,也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他看着李俅,缓缓道:“臣身荷先帝之重恩,寄以托孤之重,然而臣才器短浅,难堪柱国,致使陛下为奸邪环绕,臣劝谏不得,乃有今日。”   李俅听他开口责备自己被奸邪环绕,悬着的心放下一小半来,便又责备道:“非干卿事,乃朕自己用人不当。”   “昔日昌邑王为帝,一月之内,犯过多矣,犹不及今上,霍光以为其人不可为天子,乃废之为海昏侯。”   “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听到这里,李俅惊慌地叫了起来:“住口,住口,不许说!”   “事已至此,虽然对不起先帝所托,但也不得不去做了。”韦见素继续道。   “来人,来人,卫兵,把这大逆不道之辈抓起来!安元光,抓起他,朕封你为王,快!”   禁军自然丝毫未动。   “将庆王带入偏殿,衣裳冠冕都取下,另,符玺郎何在?”韦见素道。   庆王乃是李俅被立为太孙之前的封号,韦见素一语,就已经剥夺了李俅的帝位。李俅还在咆哮大怒,但是已经有卫兵与太监上来,麻利地将他一夹。他的几个心腹,此时都畏缩不前,躲在一边瑟瑟发抖。   李俅此时发觉,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原本可以依靠的元载,此时也不知道身处何方了。他厉声道:“叶畅呢,让叶畅来见朕,他敢行此大逆之事,为何不敢来见朕?”   听得他还这样咆哮,独孤明上前劈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心中满是快意:“还敢污蔑卫王,若非卫王,你这般废物,如何能身登大宝?若非你猜忌卫王,致使先帝病重之时,卫王未能归京,又怎么会令国策不得延续?若是卫王能托孤辅政,国事又何至于此?你不知,我却知道,先帝不只与我说,你平庸之才,若能萧规曹随,放任卫王施为,则可成为大唐最出色的天子,可你却毫无自知之明,否则又何至于这般地步?你还敢骂卫王,可知今日要废黜你者,非是卫王,而是宗室皇亲,朝中群臣,还有天下九千万百姓!若不是卫王仁厚,必会饶你性命,你现在还能如此?”   独孤明一番话连珠而出,将李俅的咒骂之言全部吼了回去。   李俅被制住,国玺符印也都收了来,韦见素又看着独孤明:“独孤公,接下来,当做什么?”   “自然是劝进。”独孤明道。   泰陵离长安并不算远,长安百姓骚乱的消息传到泰陵时,叶畅正是提笔练字,听带来消息者说到众人已经围住皇宫时,忍不住评了一句:“胡闹!”   待韦见素率百官前来迎奉寿安的消息传来,他也愣住了。   这绝对不是他的授意!   别人或许会做种种猜测,他自己却很清楚,他绝对没有授意独孤明立寿安为帝。对于李俅之后的大唐政局,他原本的打算,是搞成内阁负责制,虚君实相,但独孤明这一式神来之笔,却让他有着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他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却听得门被猛然推开。   一身缟素的寿安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她浑身杀气凛然,周围的使女仆人纷纷退下,很快,书房里只剩余他们二人。   “你想要几时杀我?”寿安瞪着叶畅问道。   “你何出此言?”   “我接到消息,韦见素、独孤明等要迎我为帝,你为摄政王。”寿安面带讽刺:“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真会算计,果然好算计!”   叶畅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感觉到极为愤怒。不是寿安的指责,而是寿安此刻表现出来的不信任。   “我若有意帝位,你觉得,现在谁能拦得住我?”叶畅站起身,他身材比起寿安还是要高些,目光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全天下人都可以怀疑我,唯独你,不该怀疑我!”   寿安为他气势所慑,一时间不禁默然。   叶畅说得没错,别人不了解叶畅的实力,她却应当知道。   经济实力,叶畅个人的收入,就足以同大唐朝廷的可支配财政收入相当,一年几千万贯钱对叶畅来说,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他控制的钢铁产能,千倍于大唐其余钢铁产量,使得大唐的铁器普及率极大提高。仅辽东的粮食产量,就可以支撑千万人口一年之食,而所产棉布,足以衣被天下。   论及兵力,虽然卫王扈卫数量不多,经过李隆基加恩,也只有三千六百人,但是这三千六百人却有三分之一都已经装备上了火器。从当初平乱时大放异彩的掷弹兵,到训练时排成三排进行三段攻击的火枪兵,再到数量虽然不多,却深受叶畅重视的火炮兵,远近结合,威力强大,攻守兼备,只要弹药充足,这三千六百人足以击破三万甚至更多人。而大唐的四十八万常备军中,叶畅直接间接影响的兵力,便达到近三十万之多,若是叶畅真造反,这些人即使不从,也会中立观望!   至于人才,旅顺书院培育人才的能力,已经展示出惊人的效果,叶畅称之为“滚雪球”,每年过千的毕业生数量还在不断增长之中,有个十年,叶畅就可以培养出遍布大唐的官吏体系,加上那些想在叶畅面前施展才华博取富贵的旧文人,叶畅如今根本不愁无人可用!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认识到这一点,朝臣们才对抛弃李俅拥抱叶畅如此果决,因为他们明白,如果他们太过犹豫,叶畅有的是人可以取代他们。   “我……我……”   “我原本是想着虚君实相,李俅虽是平庸,只要他能从此次之变中吸取教训,好生在皇宫当着他的皇帝,每年给皇室的优遇依旧不会少了他,给皇族的种种方便也不会就此中止……这一切,都是念在你的情份之上才会有的决定。若非是为了你,当初我就让安禄山占了长安,坏了李氏江山,我再名正言顺从安禄山手中夺来,这个帝位,乃是我不愿意坐的!”叶畅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虫娘,你这般说我,我……真的很伤心!”   寿安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叶畅的话,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头,她很清楚,叶畅所言非虚。就是当初,平安了安禄山之乱后,她嫁与叶畅,李隆基还曾对她交待:“勿以帝女之身,轻贱汝之夫婿,须知此天子之位,乃汝婿不屑取之者。”   她又想起李隆基曾经说过,娘家亲族长安,皆仰赖于她。当时她觉得只是父皇笼络之语,现在想来,只怕李隆基早就在考虑自己死后之事了。   想到这,她心中既是惶恐又是惭愧,故此放声痛哭。   叶畅过去,将她揽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肩,微微吁了口气。   独孤明这厮……对李氏的仇恨之心,始终没去,所以想出这样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招数啊。   不过也好。   牵着寿安的手,叶畅与她坐了下来。   “今日你不来,我也要去寻你,你说说看,群臣这次玩出的花样,我们接还是不接?”   “什么?”   “你是否要当大唐的女帝?”叶畅平静地盯着寿安。   寿安犹豫了。   她本来想说不,可是不知为何,想到能够成为大唐的女帝,如同武则天一般伟大的存在,无数人的性命生杀予夺,一笑一怒都意味着有人飞黄腾达有人如坠深渊,她就觉得激动,身上的血仿佛沸腾起来。   这种感觉,非常醇厚,唯有与叶畅亲热之时才有。   因此,到嘴的拒绝又被她咽了回去。   “若我说不,事情当如何收场呢?”   叶畅微微一笑:“就是我方才说的,在宗室中择年少者为帝,我们悉心教养,十几二十年后,若少主欲揽权,那就将今日之事再重复一遍,闹个两三回之后,想来宗室就会死心了。”   说到这,叶畅又淡淡地道:“你放心就是,我欲为后世开先例,尽量会少流血,不致使安禄山、逆亨之辈行径再现于世。”   “若我同意呢?”   “若你同意,那么现在就做好准备,只不过,有些事情当先与你说明为好。”叶畅目光一凝:“若你不想夫妻反目骨肉相残,不想象武后那样,杀女灭子,这些事情,你都要知道。”   “什、什么?”寿安的身体僵直了。   方才她只想着如武则天一般,成为女帝天子,却忘了,武则天这个天子之位得以巩固,可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其一,是你我的关系,你若是想要当武后那般女帝,我却是不依的,我见不得你养面首。”叶畅道。   寿安顿时气乐了,伸脚就要去踩叶畅,叶畅缩回脚躲避,她干脆站起来,凑到叶畅身前去踩,却被叶畅一把抓住,揽住怀中,坐在了叶畅的膝上。   虽然为叶畅生下二子一女,寿安也只是略丰盈,并未发胖,坐在叶畅膝上,并不觉得沉重。   “这是玩笑,但武后权力欲过重,不容旁人威胁到自己的权力,故有章怀太子之憾。你若为女帝,若不想我们夫妻反目,不想今后母子相残,便要约束此欲,勿为小人构间骨肉亲情。”叶畅让她打了两下之后,才抓着她的手道。   寿安身体颤了颤:“我不当这女帝了,我不当了!”   “我倒觉得,你若能听我的,咱们如今就将今后的事情说清楚了,这女帝当就当,也免得我的篡夺皇位之讥。”叶畅哈哈一笑:“自古鼎革,未有不流血者,今日若能不流血而成事,亦是美谈。”   寿安听他这样说,仍然有些犹豫,叶畅也不急,继续说道:“以治国而论,天下之人,未有出我之右者,你亦不如我,你觉得呢?”   寿安点头认可,这一点,只怕全天下都没有谁会有意见。   “以贵贱而论,你为先帝之女,你之父祖乃至高祖太宗,皆有功于国,故此你贵于我,这一点,我也承认。故此,若你为女帝,出入之时,你为尊,祭祀天地,非你莫属。征战礼仪国策人事,皆须经你之认可,方可施行。”   叶畅说的虽然漂亮好听,但实际上,他是将务虚的礼仪性质的权力交与寿安,具体的实权,却留给了自己。寿安所要做的,除了象祭祀、朝会这样的仪典之外,就是在各种奏折上盖印赐玺。说到底,还是叶畅早就有的虚君而实臣的一套制度,既考虑大唐的传统,又揉合部分君主立宪的特点。   这绝对不是什么完善的制度,也不可能从根本上杜绝今后的权力争端,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把这种争端控制起来。若他与寿安不是夫妻,任何一位有才略野心的君主,都不会接受他的这一套。   第513章 一轮明月照九州   八月中秋转眼就来了,一轮明月照在皇城之上,城墙之内,纤毫毕现,有如白昼。   但在李俅眼中,这月光惨白,让人心头发寒。   门被推开,周相仁缓步走了进来,李俅侧过脸去,故意不看周相仁,周相仁啧啧了两声。   “今日白天的大典可真热闹,比起庆王那一天热闹得多啊,长安城的百姓来了不知多少,还有许多洛阳城的百姓,几日前就从洛阳乘辙轨列车来,专门为了观礼。啧啧,那场面,看过之后,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住口!”   李俅厉喝一声,须发皆张,瞪视着周相仁,目光中满是怨毒。   周相仁却哂然一笑,失去皇权的李俅,连没牙的老虎都比不上,只能算是没牙的猫。   当初李俅在登基之后,便有意冷落他,扶植别的太监取代他,虽然他韬光养晦,亦被迫得退无可退。如今,他还有什么顾忌的,若不是叶畅有交待,他甚至愿意亲自下手,解决这个在他看来的“后患”。   “庆王莫非以为现在还是你当天子的时候?如今可是女帝即位,寿安殿下……不,陛下今晨已择吉时登基,庆王在这深宫中,只怕还不知道吧?”   李俅如何不知道,他虽然被禁在宫中,却并不意味着完全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何况,是寿安登基称帝这样重大的事情!   寿安登基称帝,在所有人看来,这是一个平衡的结果,让旧士大夫与叶畅为灵魂人物的新权贵之间,实现了某种妥协,也让皇权由李氏向叶氏逐渐过渡。   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并没有出现血流漂杵的现象,几位皇族自尽,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被百姓打死的那些差役,更是无人提起。故此,朝廷内外都是极力鼓吹,认为这样和平的权力转换,自古少有,可见是女皇陛下与卫王殿下泽被天下,乃至万民归心。总之大肆鼓吹,还让史官将之郑重记入史册,称之为“不流血之鼎革”,亦有人称之为“光荣鼎革”。   虽然国号仍是“唐”,国主仍姓李,可是在这些人眼中,鼎革之势已经完整,只等着平衡过渡了。   自然少不得一轮封赏,只不过这些与李俅无关,他被改封为庆王,但允许保有旧皇宫,并居住于此。这等优厚,曾让群臣十分担忧,但寿安与叶畅还是坚持如此。   “现在你是来赶我离开这里么,我告诉你,休想,叶畅不是不愿意担上弑君之名么,除非他杀了我,否则休想我搬出皇宫!”李俅嚎叫道:“来吧,来杀我,来杀我,我不惧!”   “你若不惧,早就自我了结了,拖到现在还装什么模样?”周相仁实在忍不住又讥讽了他一句,然后道:“不过你放心,女帝有旨,此处宫阙,改为庆王府,归你所有,另外,每年拨款十五万贯,用于维持庆王府一应开支。”   “什……什么?”   李俅张着嘴,再度愣住了。   不是来赶他走的,那他方才一番做作,难怪引来的只是嘲弄与讥笑。   叶畅与寿安对待李唐皇族相当厚遇,按照与李隆基的血统远近,李唐宗室都有一份不菲的年金。李俅的标准最高,是十五万贯,当然,这笔钱是供李俅整个家庭所用,既包括他们家的衣食住行,也包括雇请仆役内监使女、宫室维修,若是李俅还要支撑一个大摊子,那么十五万贯可能还不够花费。   这么算下来,整个李氏宗族,每年要从叶畅这儿拿去二百余万贯的钱,叶畅虽然能赚钱,对此也是挺肉疼的。   得知此事之后,李俅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终究没有再骂叶畅。   原本以为性命肯定不保,却不曾想,叶畅还拨年金与他,这份器量他望尘没及。此时他心里,也生出浓浓的愧意,只恨不该听了小人谗言,非要猜忌叶畅,以至于今日。   都怪元载那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心中咒骂的元载,此刻却在自己甚为熟悉的地方,虽然已经夜深,却依然睡不着。   说熟悉,那是因为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京兆府的牢门,月光就透过大牢的缝隙照在他脚前。他在这里曾经担任过主官,将不少商会会首与国子监诸生关到这里,只不过那时他志得意满,根本不曾想到没多久自己也会住到这里来。若当时想到,就该令人将这里的环境改上一改,至少,不象现在一样,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儿。   牢门突然传来吱的一声,是被人打开了,元载立刻上前,抱着栅栏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一个马灯被举了起来,然后,元载听到熟悉的咳嗽声,他愣住了,叫声也嘎然而止。   王忠嗣苍老憔悴的脸,他妻子凄凉哀婉的脸,还有刘晏平静的脸,在那灯光照耀下,先后出现在他视线里。   元载心里忽喜忽忧,既希望这是来放他的,又害怕这是让他与亲人见最后一面。   他知道王忠嗣与叶畅关系有些复杂,但至少在这十年里,两人的关系相当不错,所以王羊儿才在叶畅身边,成为战功赫赫的勇将。王忠嗣若是出面,求到叶畅处,叶畅当真有可能会卖个人情。   但他更知道,自己算是把叶畅得罪狠了。   李俅与叶畅的关系之所以那么僵,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窥测出李俅心底对叶畅的猜忌,从中推波助澜而致。   “王公,我到外边去一会儿,有什么事情,你自与他说吧。”刘晏向王忠嗣拱了拱手,然后有些厌恶地看了元载一眼,自顾自离开了。   狱卒搬了张椅子,王氏扶王忠嗣坐下,王忠嗣缓缓叹了口气。   “丈翁……”元载喃喃道。   “当初先帝因我与逆亨等自幼便生长一处,罢去我职务,将我放至黔中,那个时候,我便心灰意冷,对于朝廷之事,实在不愿意再参与了……我也反复说过,我们只要做好自己本份之事即可,勿要贪心求进,免得招惹祸端,可是你却就是听不进去。”王忠嗣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你有此祸,乃是自招,怪不得别人!”   “是,是。”元载低声应道。   “我原本是不想理会你的,只是你家娘子求到我面前来,当初她嫁与你,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你还为他招灾惹祸,若不是卫王宽厚,祸不及妻子,就是她,也要陪你入狱!”   元载看了看妻子,妻子瘦了许多,远不复当初的光彩照人。   他心中真生出几分惭愧,当初他只是一个穷书生,一无所长,能娶得王氏之女,乃是平生幸运,而且因为他受到王氏家族成员轻视,妻子毅然随他离家,四处飘泊,吃尽苦头。到后来他抑郁不得志,甚至为身为平民的叶畅所辱,妻子又含羞回家,为他求官。   到现在,他面临牢狱之灾,又是妻子,请来父亲,要对他施以援手。   “你如今可知错?”王忠嗣问道。   “小婿已经知错了,不该与叶公作对。”元载定了定神,愧疚地说道。   “错,错,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不是在与叶公作对,你是在与全天下作对!”王忠嗣哼了一声道:“你在狱中,不知这些时日的事情,在你想象当中,此次鼎革,四方总要有些不稳,对不对?”   元载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虽然叶畅把寿安推出来为女帝,明眼人可都知道,实际上还是他谋朝篡位。李家的天下坐了这么多年,李隆基就当了五十年皇帝,四海咸服,万民归心,怎么会没有人出来大声疾呼,斥责叶畅,甚至起兵举义?   “我告诉你,四方边镇,各处镇将,这几日齐聚于长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各镇节度使等大将齐聚于长安,也就意味着他们对叶畅是毫无保留地信任,同时也是对此次鼎革的全力支持。听得这个消息,元载不由得失神,然后苦笑:“他……他竟然有此威望!”   “便是先帝再生,威望也比不得叶畅,你以为先帝后来五年不做任何动作,是真正对叶畅没有猜忌之意了么?错,错,那是因为先帝明白,猜忌与不猜忌,都没有意义,叶畅大势已成!”   王忠嗣说到这,咳了两声,又叹了口气:“你是不知,卫王仪卫火器之利……”   在火器军队练成之后,天宝十九载,也就是去年,叶畅曾经邀各镇节度派亲信将领齐聚辽东,说是要进行一次操演。那一次,身为军中宿将的王忠嗣,作为朝廷派出主持操演的使者也去了,那是王忠嗣第一次见到火器的演习。   身为大唐有数的名将——很有可能是当今叶畅之外的第一名将,王忠嗣有足够的眼光,从火炮火枪还有其演练的方阵看出,这样一支成了型的部队,会有什么样的战斗力。   只要弹药不绝,就没有任何一支部队能够接近他们,所有的敌人,都在短兵相接的距离之外被屠戮一空。   这场演习对王忠嗣和诸镇边将的冲击是极大的,无论是否象高适这样,原本就是叶畅一系的将领,见到这种新兵种新战法新武器,都对叶畅心悦诚服,同时也幻想,自己的部队同样成为这样一支超越这个时代的军队。   但很明显,这是叶畅的最高机密,也是他的立命之本。他们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少量枪械,甚至让炼丹的道士们仿制出了火药,可是无论是威力还是安全性能,都与叶畅所拥有的相差甚远,更不要提象叶畅一样列装部队。   故此此次鼎革,手握兵权的各镇将领,无论心里是否同意,至少都没有做起兵反对的傻事。   “即使个别人物,不识大势,意欲起兵,亦为部下所擒,献与叶公……这些部下倒不是怕了叶公火器,而是败于叶公金钱,边军各镇,这几年哪个没有从边留之中大发其财,若按着你与庆王的专利之政,他们哪个不要利益受损?”   边将们和朝廷里的新贵族一般,都是开办工矿的积极参与者,别的不说,仅仅是纺织工场为自己的部下提供军衣这一项,就不知给他们私添了多少进项。加上现在他们在武器装备上甚为依赖安东、安西两大商会,也依靠着为三大商会打通前往夷狄之境的商道收取了不少费用,故此,他们同样是叶畅的坚定支持者。   反倒是朝臣之中,颜杲卿等对鼎革甚为不满,可是他们也知道,走到这一步,并非叶畅主动的选择,让寿安为女帝,乃是叶畅做了极大让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除了辞职不食周粟之外,也没有别的举动。   听王忠嗣说的外边的事情,元载心里十分别扭,这些,他都不爱听。王忠嗣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了他内心所想,心中大怒,可看到自己女儿可怜巴巴的模样,王忠嗣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孽障!”他指着元载道:“你在这里,好生反省,不指望你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只希望你多想想我女儿的好!”   他说完之后,挥袖起身,便要离去,元载在后见了不由慌神:“丈翁,丈翁!”   王忠嗣懒得理睬他,对女儿道:“我在外等你,休要耽搁太久,让刘公难做!”   王氏原本是要扶他离开的,被他甩开胳膊,只能留下来。王忠嗣才出去,元载便颤声向妻子问道:“我何时能出去?”   王氏抹着泪道:“再等三日,三日之后,天子大赦,你便能出去,只是……只是自此之后,你不得再为官了。”   “能出去就好,能出去就好……官?他叶畅的官,我还不想做!”元载道。   “还有……虽是大赦,只赦死罪,仍须处罚……”王氏看了看元载,欲言又止。   “什么处罚,不让我做官出仕之外,还有什么处罚?”元载顿时紧张起来。   “宗室之中,有些不满朝廷鼎革者,当与他们一起,流放夷州。”   “夷州……流求岛?”元载大惊失色:“这……这还不如杀了我们!”   第514章 满堂朱紫争先后   “流求……这不免有些远吧?”   韦见素看着面前的这份名单,额头上微微冒出了些汗。   他手中的名册,厚厚一叠,足有近万之众,这些都是要流放流求的人。   不过这份名单的人物,却不都是象元载一样忠于李家宗室,而是这年余被判流行的所有名单。其中约有一半左右,是元载这样的,还有一半,则是一些作奸犯科之辈。特别是在此前的光荣鼎革中乘乱为非作歹者,几乎在事后被一网打尽,全部塞进这个名单中。   “韦公还不知么,卫王的意思,就是充实边疆海防,你看这个,今日得到的消息。”   高适将一份消息递到了韦见素手中,韦见素端起老花镜,看到那上面的情报,不由大怒:“番夷安敢如此,当驱逐国内所有波斯大食番夷!”   这份消息,乃是广州刺史韦利见的急奏,波斯与大食围攻广州,他手中兵微将寡,只能弃城而走。   在寿安登基之后,叶畅进行了一系列调整,比如说,将原来的卫王府改成公馆,丞相、六部尚书侍郎,每日早上在此联合办理公务。他自己兼首相,以韦见素为次相兼吏部尚书,高适入京为兵部尚书,第五琦为户部尚书,颜真卿为刑部尚书,独孤明为礼部尚书,张镐同样入京为工部尚书。但在叶畅的规划中,将变六部为十二部,即在吏户礼兵刑工中,将刑部职司并入大理寺,另增教化、医卫、交通、团练、水运、劝农六部。教化部负责实学的推广,叶畅并未直接改变科举,而是通过新增科举科目的形式,将实学推广开来;医卫、交通顾名思义,主要是提高大唐人口的陆上交通水平,特别是推广辙轨与混凝土道路;团练其实是公安部,新式军队要取代旧式军队,势必裁汰大量军人,这些军人任其流入社会,恐怕会引起一些事端,以团练来收容之,既防患于未然,又增强了社会稳定;水运则是负责内河与海洋运输,包括海贸事业与航路开辟,大唐一旦实现工业化,庞大的人口转化成巨大的生产能力,必然要开拓新的海外市场,同时也要获取海外的资源,这个部门便是提前为此做准备;劝农则负责农业技术与新农作物的推广,为大唐的工业化提供更多的粮食与原材料。   只不过现在这新设六部还只有框架,具体如何充实人员开始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   “韦公这话说得不对,若是番夷尽驱,每年国内商税便会少一大块。如今朝廷行购粮制,几乎不收租庸,商税再少,咱们日子就难过了,难道咱们都靠卫王的私财养着?”第五琦摇头道。   韦见素看了他一眼,虽然明知道这厮说得有道理,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屑。   这厮不过是投靠叶畅投得早,一直在辅助叶畅办银行,此次各部调整,他直接被提拔到了户部尚书这个职位上来,负责全国税制的改革。叶畅施政颁布的第一批政令当中,便有减轻农税,改征为买之策。也就是说,以往百姓交皇粮国税都是无偿的,现在则不同,现在朝廷会返还一些货币,虽然朝廷统购粮食的价格低得让人发指,可毕竟比起以前百姓无条件交粮要好得多,也算是一笔善政了。   当然,别人是想不到叶畅的用意,之所以不完全免粮,是为了方便中央权力干预和深入乡间,避免乡下的土豪劣绅完全控制乡间。而给予交粮的农民一定货币,也在某种程度上是提高这些农民的市场意识,让他们也介入到商品经济当中去。   “总不能放任这些蛮夷,以我之见,这必然不是波斯与大食来攻,而是居住在广州的蕃商勾结海盗所为!”韦见素道:“说不得,要大动一回干戈,杀他一批了。”   韦见素心知,自己虽然是次相,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实际在本朝的地位并不稳固,很大程度上,叶畅只是为了安抚旧派官员,才让他留任。在有了合适人选之后,他只怕就要退休荣养,故此,他希望能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立些功劳,让自己再如此前一般,继续留任。   而叶畅对于国外的挑衅,一向是持以牙还牙的态度,他几乎拒绝一切退让和妥协,如果非要妥协,那也是在大唐获取足够利益之后才同意。这等情形之下,韦见素难免投其所好,在所有涉外的事件中都持强硬立场。   “此事兵部会做好准备,但是我料想,此次闹事的大食、波斯蕃人,不会久踞广州,应当会乘船离开。如今大唐海军正在筹建之中,需要压制新罗、渤海与日本,暂时还顾不得南面。报复自然是要报复的,可需要从长计议。”   身为兵部尚书的高适说到这,目光又转向第五琦:“如今看来,我大唐需要三支海军,方可以护卫海疆,旅顺这边的北海海军,长江口的吴郡海军,再加上广州的广州海军……”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等高适说完,第五琦就断然道。   众人都笑了起来,他们正式上任已经有小半个月了,这小半月里,各部都想方设法要从第五琦那儿批得钱粮来,初时第五琦还帮他们想办法,可现在,第五琦就是这一句话回应。   国库里倒是还有些钱,但问题是,这些钱大多都有了用处。第五琦这几天算出来,在今年剩余的三个多月里,他这个财政大管家手中能支用的钱,只有区区二百万贯。这还是在不发生什么意外的前提下,象韦处见所禀报的广州发生战事,从调兵遣将到抚恤赈济,朝廷少说要花掉四五十万贯,这样的事情多发生两回,那么他就只有去找安东银行借钱贷款了。   “第五公,你可别回绝得太早,其实我这里倒是有一个计划,你先看看。”高适将几张纸推了过来。   第五琦接过来后看了第一眼,目光就凝住,又看了会儿,他有些犹豫:“如此行事,陛下与卫王可会应允,似乎……有些不合仁义之道?”   众人都是一脸鄙夷,第五琦这厮还谈什么仁义!   “如今我大唐最精锐之兵,便在辽东,卫王曾说‘船坚炮利’,辽东节度使可当此称!坐拥这样一支强兵,在家空养着有什么意思,以战养战,方是正途。”高适笑眯眯地道:“更何况,火器部队,也唯有实战检验,方可推广于全军。”   叶畅重新调整了大唐的边镇,原来的范阳、平卢合而为一,与辽东行军总管府并为辽东镇,辖十万正兵,其中包括叶畅的卫王仪卫,由罗九河为节度使。河东、朔方合而为一,成为河朔镇,辖正兵十万,由南霁云为节度使。安西、北庭合而为一,为安西镇,以李光弼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八万。合陇右、河西与禁军,为京都卫戌镇,以安元光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十二万。剑南镇不变,以辛京杲为节度使,辖下正兵六万。岭南镇亦是不兵,辖下正兵两万,节度使由广州刺史兼任。   另外还设有人数五万的专业海军,目前只有五千余人,隶属北海海军。这样整个国家的常备兵力是五十三万,与国家近九千万的人口相比,并不算太多。而新设的团练部,除了负责内部治安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操演民兵团练,形成预备役梯队。   这是叶畅原先的计划,可是如今出现大食波斯人攻占广州的事情,很明显,岭南镇需要充实人手,同时也不能再由刺史这个文官兼任,而必须有专门的武将来担任了。   高适给第五琦看的计划,很快在内阁诸尚书手中传过了一遍,最后到了韦见素手里。   这是一份对新罗的作战计划,计划中动用辽东镇六万兵力、北海海军五千兵力,对新罗国都鸡林进行攻伐。   最初时韦见素对此不以为然,如今朝廷初定,虽然内部尚安,可骤起兵火,恐怕徒耗国力。而且就算是拥有火器部队这样的精锐军队,韦见素也不认为可以征服新罗,但当他看到此次征伐目标时,先是愣了愣,然后拍案道:“好!”   高适在此次征伐目标上注明了,此次作战的目的,并不是彻底灭绝新罗——大唐没有太多的精力消耗在那里,与其鲸吞,不如蚕食。因此除了要求将此前的高句丽部分领土归还大唐之外,在领土上,对新罗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关键是两样:新罗必须对大唐指定的商品实行开放通关,新罗必须支付此次大唐出征所有费用及其滋息。   高适的计划之中,此战大约要花费一百二十万贯到一百五十万贯,而准备向新罗提出的赔偿是二百万贯到二百五十万贯——不是一次付清,新罗也付不起这么多,而是分为五到十年计息付清,平均下来,每年新罗要付三十万贯左右,对于这个人口数百万同时有丰饶的人参、树木、矿藏的国家来说,并没有把它逼上绝路。   此前新罗因为敌视辽东,对大唐的一些商品实际限制入关或者征收高税之策,在此战之后,这些政策将被取消,也就意味着,大唐的商品能够比较畅通地进入这个人口百万国度,从而取得后续源源不断地收益。   高适计划里,那些捐资助战的商家的商品,将成为大唐的指定商品。也就是说,如果说从新罗那里收钱还得等打胜了之后才有,那么在开打之前,便能够从本国意欲将商品卖到新罗去的那些工坊主手中收一笔钱。这么算来,打这一仗,少说也能赚一倍的利润。   叶畅不怕培养出一群军国主义狂热份子,他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住局面。   “先期需要五十万贯做准备,如今是八月底,大约到来年三月春暖花开时正式开战。”高适笑眯眯地道:“第五公,你只说,你拿不拿这五十贯与我!”   “拿,为何不拿,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五十万贯给你可以,但到事了之后,你得还我一百万贯!”   “第五公,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前线将士浴血而战,才弄来点钱,原本也是为你解决困难,你不是说没钱充作军费么,我们这一次总要弄个三五十万贯来扩建海军,你一口气就将这个钱全吞了,这样狮子大开口,也太不要面皮!”   “若是不要面皮能换来钱,我还真不要了,你可不知道如今百废待兴,要花钱的地方有多少!百官的俸禄,来年教化部、劝农部、团练部的支出,这些钱总得有来的地方!”   “你少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叶公私下给你交了底,到年底,就要将钢铁厂、玻璃厂等八家大厂的收益划到你手里去,到那时,你手中怎么着也有几百万贯,再加上今年押解入库的秋税,你还和我哭穷?”   “什么,叶公要将八家大厂的收益划到国库,而不入内库?”高适知道的事情,别人却未必知道,在场的诸位尚书们顿时个个眼睛红了:“第五公,第五公,你这样可不行,多给我们拨些钱来吧……”   要想做事,没有钱不成,他们早就盯着叶畅的小金库了。只不过叶畅强势,没有谁敢提起此事,而且那些厂矿,都是叶畅自己一手办起,他们便是想要请叶畅将之交与朝廷,也没有什么理由。   “都休想,这几家厂的收益,叶公说了,是弥补来年租庸之不足,明年向百姓收粮,需要出钱,这钱哪里来,便要靠此!”第五琦怒吼了一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声音刚落,便听得有人笑吟吟道:“是谁将户部尚书都逼到这个地步了?”   正是叶畅的声音,原本闹哄哄的厅堂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有些尴尬地看着叶畅,叶畅身边跟着张休、王昌龄等人,这些人正是新设的六部尚书候选。   “与第五尚书玩笑呢,大伙都想从他那儿多支取些钱款,要办事,没有钱粮可不成。”韦见素咳了一声道:“卫王,咱们的摊子,铺得有些大了。”   “说的是,所以要量入为出,第五公,你做的明年收入预测出来了么?以那收预测为准,各部需要花费多少,都做一份预算来,争取少花钱,多办事。”叶畅心知这是新制度磨合期的必然,笑着指示道。   “广州之事,还请叶公裁断。”韦见素将方才高适给他怕那份韦利见的奏折呈了上来。   看到上面所说之事,叶畅面色也变了。   第515章 大食学者游广州   “这就是广州港?”   挂着四角帆的海船,借助着每年春夏之交的季风,这艘帆船开始靠近广州港。   这是一艘大食人的帆船,每年这个时候,总有大食、波斯人,扬帆万里,带着大食、天竺和南洋等地的物产,来到大唐,换因华丽的丝绸、瓷器、白铜,这几年还有结实耐用的铁器、晶莹剔秀的玻璃、轻软吸汗的棉布。   “听说这半年,唐国人对我们可不算友好。”船主拉齐兹忧心忡忡地道。   “难免,去年你们做的事情……”随船而来的学者阿布杜热摇了摇头,对于拉齐兹的说法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其实不是来唐国的好时候啊,去年,他们换了皇帝,新上任的女皇和他的丈夫,他们可不象过去唐国的皇帝好说话,我们在唐国境内做生意,都要缴纳重税!”拉齐兹对于去年自己乘火打劫劫掠广州的事情不以为耻:“至于去年之事,圣人不是说过么,夺走那些不信者的财产,杀死他们,将他们的妻女掠为奴婢,那是正义的。倒是学者你,这个时候来大唐做什么?”   “学习,圣人说,知识哪怕远在中国,亦当前往求之。”阿布杜热道。   正说间,一艘小船靠了过来,船上几个身着军服的水手,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罗盘,远远地就喝令他们停船。   “这是引水员,所有进入广州港的船只,都须由他们的引水员导航,若未经他们引领,擅自登岸靠港,百姓有权缉拿。”拉齐兹小声道:“去年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布杜热点了点头,眼看着引水员带着几个士兵攀上船,然后喝问了几句,阿布杜热只是略微懂一点唐语,却听不明白那引水员带着浓重地方腔的话,因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只看到拉齐兹小心翼翼地对着那些唐人说着什么,一脸谄媚的模样,但是那唐人只是冷笑,过了会儿唐人说话了,似乎是在问拉齐兹船上诸人身份,拉齐兹脸色变了变,又回了几句话,那人慢条斯理地拿出一个小册子,执笔一一进行登记。   一系列手序完成之后,他们才被允许接近广州港,船缓缓入港之时,阿布杜热注意到在岸边高地之上,有好几处地方唐人正在忙碌,似乎在建什么工事,他开口向拉齐兹询问,拉齐兹摇了摇头,这工事以前他也不曾见到。   “我替你向引水员问一问。”拉齐兹道。   与引水员交谈片刻之后,拉齐兹目露怪异之色:“那是唐人用来防备海盗的,说是叫‘炮台’,大约是将投石机与重弩放在上面吧?”   去年大食和波斯人攻占广州,就是海盗行径,而拉齐兹在其中也有份,故此说起这个,他神情很有些古怪。阿布杜热神情却有些严竣,身为大食学者,他与阿拔斯王族有着密切的关系,此次东来,除了他自己听闻大唐的数学、医学甚为发达,来此学习之外,亦负责有替阿拔斯王朝窥视大唐虚实之责。如今阿拔斯王朝曼苏尔的统治已然稳固,倭马亚朝的最后一个男丁也被驱至伊比利亚,与拜占廷帝国的战争虽然还在僵持,但帝国已经可以抽出部分力量东顾。此前在大食流传的东方富庶之说,自然引起了这贪婪成性的文明的兴趣。   “大唐如果真的象你们说的那么富庶,那么倒真需要防备各种强盗啊。”   “但愿真神将这块土地赐予我们。”拉齐兹几乎不加掩饰自己的贪婪。   靠港之后,首先是有官吏上船,先后两批,核实船上所载货物,然后让拉齐兹去登记缴税。大唐在外贸方面的税收,去年鼎革之后统一定为百分之十五,但是同时又造有一份副册,对于农产品、矿产品还有一些大唐没有的物产,其税率降至百分之五,而对于一些纯奢侈品、嗜好品,其税率可能升到百分之二十乃至三十。核算完毕之后,船主可以选择是直接以货充税,还是缴纳钱币。   “这是唐人的新钱币?”看到拉齐兹拿出一张张印得甚为精美的纸交与官员,阿布杜热惊讶地道:“听说唐人用一种特殊的东西为钱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不用金币?”   “他们也用金币、银币和铜币,只不过因为金银稀少,价格昂贵,铜币沉重,不易携带,所以他们就用飞钱充当贵金属为货币。早时的飞钱只是一种凭据,可以随时到银行换取贵金属货币,后来嫌飞钱也麻烦,于是就统一印刷了这种……”   新货币是大唐户部主持的一件大事,于今年也就是大唐乾元二年正月初一开始发行。说起年号,“乾元”取自《易经》中“大哉乾元”之句,不过与原本历史上李亨的年号是相同的,叶畅对此倒没有什么忌讳。这种被称为乾元版纸币的新货币,发行的数量并不算太大,因为此时同时还发行有金元、银元、铜元,两者并行,但旧制的铜钱,被要求兑换成新的钱币,渐渐退出流通。因为此前安东银行的飞钱缘故,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方,纸币很容易就推行下去,而那些偏远之地,则需要一定时间才能接受这种新事物。   “当真是不来不知道……大唐的造纸术,也是我来学习的目标之一啊,可惜,当初其实俘虏了一批大唐的工匠,但是又被救回去了……”阿布杜热啧啧了几声。   大食人充当沟通东西方的商人,最清楚这种代币的方便之处,易于携带、隐藏,只要再注意防伪,那么这些纸币比起贵金属、宝石更好。   所有的手序都办完之后,他们又被带到一间屋子,在那里有穿着白袍的人给他们搭脉、摸额,测量他们的心跳与体温,确认是否携带有传染病。此一程序结束,他们穿过码头的一处铁门,总算是进入大唐内地了。   但一出门,他们就呆住了。   出门是座小广场,可是在这小广场中间,搭起了槛笼,笼里养着几头猪,还有一群人。   “啊!”拉齐兹最初时是好奇地望着那些人,但发现其中有两个自己认识,立刻变了颜色,想要用头巾将脸上蒙住。但就在这时,那两人中有一个大叫起来:“发现一个,拉齐兹,他也参与了去年的事情!”   拉齐兹此前停在东南亚一带,在来之前,他在别的商人处换得了大唐的纸币,却没想到,大唐的地方官为了报复大食与波斯人去年劫掠广州之举,竟然玩出了新的花样。他们将一些查实了参与去年事件的蕃人,其中罪状较轻者,缚入槛笼之中,迫其宣布放弃自己那个劫掠成性的邪神信仰,并与猪生活在一起。他们每日要做的就是瞪大眼睛看,若能认出别的参与了劫掠的番人,每检举一个,便可以减去一个月的刑期。   至于犯了重罪,那自然要么被处死,脑袋挂在广州城门前,要么就发配为奴,在某座暗无天日的矿山里熬日子了。   拉齐兹听得这熟人叫自己,吓得转身便要逃,但在去年之后,朝廷裁撤了原先的岭南节度使,从北面调来了精兵强将,强化了广州防卫,这边一喊,那边人就已经散开包围,转眼间,就将拉齐兹一行尽数围住。   阿布杜热脸色苍白,十指交叉在一起:“这些野蛮人,这些野蛮人!”   他的目光还停在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人身上,这些人竟然是与猪关在一起,他们可都是真神的信众!   当长矛指着他的脖子时,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在武器的威逼之下,他总算冷静下来。   他们一伙人算是被拉齐兹连累了,全部被缉拿审问,足足甄别了十天,阿布杜热才因为是第一次来到中国未曾有犯罪行为而在告诫一番后被释放。   但出来之后,他很快意识到,没有拉齐兹这个熟悉大唐的向导,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极为艰难。为此,他下定决心,先在广州停留,在此学会唐人的语言与文字之后,再北上,向大唐的都城,那座大食与波斯人传说中无比辉煌的天上之城进发。   “敬爱的导师,这真是一个悲剧,唐人的语言还好学,但他们的文字实在太难了,我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汉字之中没有字母,我花了整整四个月时间,也只学会了五百个字。虽然在生活上有种种不便,可是我还是非常惊讶于广州城的变化。听说大唐的女皇和她的丈夫,那位以贤明、智慧和勇武著称的大贤者,有意把广州城建成大唐南部的一座都城,所以这四个月里,我亲眼见着一座座建筑拔地而起,街道平整之后被铺上了被称为水泥的建筑材料,然后凝结成石板一样坚实。街道两边,从山里移植来了各种树木,即使是刚刚过去的盛夏,我也不觉得太热……唯一让我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圣庙,他们不允许真神的信徒在这里建立礼拜堂,却允许各种异教徒在这里建自己的邪恶庙宇。”   “广州确实是个值得拥有的城市,我在这里的市场上看到了来自全世界的商品,从香料、染料、丝绸、茶叶这样的特产品,到棉布、铁器、玻璃器这样的工业品,说起来让人很恼火,以前玻璃器是我们向唐国换取丝绸与瓷器的重要货物,但现在唐国已经能大量生产比我们更好的玻璃器,我们不得不用宝石、熏香还有种种奇珍异宝,来交换他们的玻璃器。唐国人很骄傲地说,他们的贤相要将唐国变成‘世界的工坊’,所有工艺品,只要原料唐国有,那么他们就要能生产,如果原料他们没有,那么他们就进口这种原料。对我说这件事情的唐国商人当时的口气非常坚定,他相信这将会变成真实的,真神在上,希望先圣的智慧能给我启迪,因为我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如果唐国人真的能生产世界上一切东西了,那么我们大食人还有存在的必要么,我们无法再将任何商品卖到唐国去,没有了商路的收益,只依靠沙漠里的绿洲、戈壁上的水甸,我们还有出路吗?”   “我的担忧未必多余,这几天,我专门在港口算了出海的船,三天里,一共有三十八艘船出海,其中有二十八艘是唐国自己的内部商船与客船,要从广州去泉州、华亭、登州和旅顺,听说这几座港口至少也和广州一样繁华,而旅顺、登州甚至比广州更为繁华。另外十艘,将会乘着季风南下,以前这样的船,大多数属于我们大食与波斯,现在则只有四艘是我们的,其余六艘都是唐国的。唐国人的航海技术非常先进,他们使用的罗盘与星位仪,都能帮助他们在海上进行比较准确地定位,恐怕用不了多久,唐国人的海船会深入到波斯湾,而我们的人,只能在船上为他们当水手。”   “我准备在这里再呆两个月,一方面我的口语还需要进一步锤炼,另一方面,我也迫不及待,想要去长安城学习。听说他们在那里开办了被称为国子监的国家大学,招收来自周边各国的留学生,我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即使不能够进入其中求学。广州虽然是个很繁华的港口,但这里的学术气息太淡了,或许再过几年会好一些,听说唐国准备在这里建一所大学。或许只有唐国这么富庶和强大的国家,才可能在所有重要的城市都建立大学吧。”   将给导师的信件又看了一遍,阿布杜热把信封好,在外叫了辆马车,把自己送到了港口。今天,新近结识的一位大食商人将要启程回国,阿布杜热要委托他将自己的这封信带回国内。   不过当他到港口时,却看到无数人聚在一起,似乎在围观什么。   “出什么事了?”他上前问道。   “炮台要试炮,你这蕃人不知道?”有人见他的大胡子与蕃服,笑着问道。   “试炮?”阿布杜热想到初临广州那时看到正在修建的工事,当时拉齐兹说是发射抛石弩矢之处,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也翘首向那边望去,等了许久之后,突然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然后腾起的白色烟团,将炮台方向都笼罩住了。   而空阔的海面上,则出现了几个巨大的水柱,阿布杜热目测了一下,水柱离炮台的距离,少数也有两三里!   第516章 新罗国王居长安   长安城中,叶畅的首相府邸也就是卫王府,相对于他的身份,里面的摆设甚至为简单。   这一直是让朝中百官摸不着头脑的一件事情,叶畅口口声声是称自己喜好奢侈,而且对于所有新鲜事物都感兴趣,从不吝啬在被某些人称为“奇技淫巧”的东西上花费金钱。但是另一方面,叶畅自己的生活又极为简朴,比如说李隆基好吃好玩,一餐桌上要摆几十上百个菜,叶畅却是视人多少布菜,大致来说,若是留大臣吃饭,那必是几个人几个菜然后每四人再加一个汤。李隆基蓄养梨园子弟,斗鸡走狗之辈都可凭起堂皇入宫,叶畅却直接将梨园划归礼部,虽然仍然拨款养着,却要求他们每年得有三个月时间是到全国各处巡演,特别是到边镇军中巡演,至于叶畅自己,若非节庆,一个月也难得看一次梨园优伶们的演出。   叶畅也不是不放权,很多时候,韦见素就可以决断事情,叶畅只是圈阅之后注明“交与某人办理”。比起勤政的皇帝宰相,叶畅算是有些懈怠的。但凡是涉及改革事宜,叶畅则必然过问得极细致。用他自己的话说,以往的大事,皆有旧例,宰相有司,循旧例办即可,若旧例不可循,则以内阁公议为准。唯有革新事宜,前所未有,若不慎重,恐其弊端残民害民,待发觉之时,不仅损失已不可挽回,而且还坏了革新之名。   所以一般的日常事情,并不会拿到叶畅面前,可是今天这事,韦见素有些为难,觉得拿不定主意,还是乘着两人商议完正事之后,呈给叶畅看。   这也是他拉近两人关系的一种小手段,叶畅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发现韦见素这人还是有相当能力的,最主要的是,他愿意积极配合叶畅进行革新。   一个背着过错的次相,比起一个完美无缺的次相要好控制得多嘛。   “这个大食人,自称是大食学者,意欲进入国子监学习,他最初是直接去国子监,被拒绝之后寻到鸿胪寺,又被拒绝后来到礼部,仍然被拒,于是他便来找下官。下官原本不想理会的,但想着去年大食人占据广州之事。殿下迟早是要从大食人身上找回来的,故此考虑,是否要先埋几笔闲手,比如说,在大食人中培养一批亲我华夏之民?”韦见素一本正经地对叶畅说道。   叶畅已经有些乐不可支,这厮揣摩上意已经到了一定境界了。   好一会儿后,他犹豫了一下:“此事可以着礼部与鸿胪寺合议,唔……国子监可以招收他,但不能让他进入实学馆,只许他学儒家经典。另外,须得让他起誓,放弃他的邪神信仰,这是前提,决不可妥协,以后大食、波斯人都如此处置。”   “新罗王金宪英入朝,如今在长安已经逗留一月,他屡次上表,请见殿下,又请使新罗学生入国子监,此事是否也依那大食人之例?”   去年高适等拟定了对新罗的惩戒作战计划,在今年三月时得到了执行,事实上战斗比起想象的还要顺利得多,旅顺海军调动了十五艘大型战船,其中仅动用了三艘改装了火炮的船,总共三千五百名海军,在一次尝试攻击中,便依靠火炮的强大威慑力,攻下了新罗首都鸡林,而原本准备出征的辽东镇陆军,还只是刚刚登上船。   毕竟是超越一个时代的武器,新罗人最初时还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认为十分坚固的城墙被舰炮轰开时,他们就意识到,以前凭借地势和坚城固守,等待中原自己出现问题再反击的战术再也不能重复了。   三百万贯的赔偿,以海关税收担保,分期六年还清,第一年八十万贯,只收中原货币,不收新罗人自己然的恶钱。在这个过程,新罗不得不向大唐低价出售自己的物产,换取中原货币,然后再以中原货币来充当赔款,当然,他们也可以直接用物产抵偿赔款,只不过物产定价按照新罗本土价格来标定,这就使得其实际价值大大低估。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根据户部第五琦的秘密报告,新罗人实际上赔偿的款项,恐怕要高达五百万贯以上。   不收绢帛。   第一笔八十万的赔款已经有三十万贯到账,前几天户部和兵部为如何使用这三十万贯吵得不可开交,其余诸部则冷眼旁观。   “金宪英要见我,怎么,凑不足款项,想要寻我讨个人情?”叶畅噗的一笑:“这样吧,后天的观礼,你同独孤明说一声,给金宪英也安排一个位置,比照郡王待遇吧。”   “后天的观礼,下官也很期待!”听叶畅提起观礼之事,韦见素笑着凑趣:“能让卫王都如此重视之事,想来下官这一世也见不着几回啊。”   “这倒不见得,争取以后每隔几年,便让你再见一回吧。”叶畅哈哈大笑:“不过此次所见之物,确实极为关键,可以说,有了此物,我们这样的大陆国家,便再不虞内乱了。”   “有这等神奇?”   “自然,为政者还需讲法修德,不可残暴贪虐,否则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叶畅悠然道:“你等着看吧,等那一天,你会大吃一惊的!”   乾元二年十月十二日,一大早,叶畅就与寿安一起,出现在皇宫之外。   他们确定的皇宫,乃是兴庆宫,当初被兵火毁坏的部分被稍稍修整了一番,整个使用面积,还不抵李隆基极盛时的一半,但对于没有蓄养无数宫女、太监和后苑佳丽的叶畅来说,已经足够用了。在兴庆宫的西南角,则隔出一个三进的院子,算是卫王府,叶畅在这里接见一些不宜带入宫中的人物。而东南角,靠近春明门处,则隔出了一大块地方,就是现在的大唐中枢所在地,从首相叶畅次相韦见素,到其余文武百官,日常办公便聚于此处,曾有人戏言,若是再有安禄山,只要攻入此地,便可将百官尽数拿下。   当然做此戏言者很快就被韦见素以“轻薄浮浪”为名,从自己的职位上赶到了地方,让其后悔不已。   “你真重视这个,竟然专门邀我也来。”寿安牵着叶畅的手,笑吟吟地回过脸,柔声对他说道。   他们的二子一女都在身边,大些的长子被叶畅牵着,小些的女儿幼子则抱在奶妈怀里,在寿安的腹中,还有他们的第四个孩儿,只不过现在才四个月,虽然略有些显怀,却并不影响寿安普通的行程。   “这可能是我对大唐最大的改变之一,若你不在场,我会觉得十分遗憾。”叶畅轻轻捏了一下寿安的手。   两人的关系非常好,虽然寿安也知道,叶畅并不是不偷腥的猫,但至少名义上,叶畅只有她这一位妻子。无论寿安登基之前还是登基之后,都是如此。   “说得很郑重……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这是做了大事不在妻儿面前炫耀,如锦衣夜行吧?”   “是,我总要让你们知晓,今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说话之间,马车就已经穿过了春明门,到了春明门外的辙轨车站。铁制的辙轨向东面延伸,这是去年寿安登基之后更换的铁轨,一直到骊山站,共是六十余里,耗费了大量的钢铁,若不是如今大唐的铁价直线下贴,只怕不少人要铤而走险,来盗这铁轨。   不过就算盗走铁轨也很难出手,每段铁轨之上,都有铸上的铭文,上书“国家官道所用盗者流徒私炼不报者同罪”字样,盗贼就算偷了,也要找铁匠将之熔了才可以用,而铁匠见到上边字样,必不敢轻易熔解。   这也是有些人攻击叶畅骄奢的罪名之一,只不过让这些人颜面无光的是,叶畅将钢铁来修路,却不见市面上缺钢铁,反倒是各种各样廉价的铁制品越来越多。说叶畅骄奢可以,但要说他的骄奢害民,那就不免太昧良心。   “那个就是……你要我看的东西,你说是用火力带动的列车?”寿安看着停在车站处的一个庞然大物,略带惊讶地问道。   “正是火车!”叶畅道:“张休为了这个,拒了教化部尚书之职,前前后后花费了十五年时间,投进去的钱少说有百万贯,这才造出的工具!”   从叶畅指导张休研制蒸汽机开始,到这台机车制成,前前后后,确实花费了十五年的时间。其实蒸汽机的制造并不难,古希腊时代的数学家就造出了原始的蒸汽机雏型,只不过那时只能充当玩具。真正难的是提高蒸汽机的效能,原本的历史当中,瓦特改良蒸汽机,便是将用于煤矿抽水的已经用了百年的蒸汽机效率提高罢了。   而叶畅对于这些提高旧蒸汽机的技术,根本就是信手拈来:分离式冷凝器、行星齿轮、汽缸外绝热层、油脂润滑活塞……等等。在控制辽东有了稳定的地盘和大量收入之后,叶畅更是招募巧匠,包括从李隆基这里讨要机巧之匠,聚集了数百人,将所有的工艺分解下去,由张休统筹,全力专研。   饶是如此,钻研过程之中还是出现了许多问题,从工艺到材料到理念,故此虽然十年之前,勉强可用的蒸汽机就已经有了,但真正到它能够成为动力装置,带动机器和列车,则还只有一年多的时间。   “陛下,卫王!”   叶畅没有来得及为寿安多解释什么,这个时候,韦见素等纷纷来向他们见礼。   “前日卫王对我说,此物乃是改变天下大势的一样利器,其效能甚至在火炮之上,火炮不过强兵,而此物是强国……各位,今日咱们便见识一下,殿下所言足强一国的利器!”   韦见素的嗓音很大,群臣纷纷应是,不仅他们听到了,就连站得稍远的新罗王金宪英也听到了。   当听到韦见素将眼前这个大铁货与火炮相提并论时,金宪英目光就有些发直。   他是亲眼见到了大唐火炮的威力,若非如此,他如何会亲自来大唐的都城长安——与其说他是来朝觐,倒不如说他是来充当人质,如今名义上新罗是由他的儿子才几岁的金干运监国,实际上却是由大唐安排的文官辅政。金宪英很清楚,若是新罗不够恭顺,那他这一辈子就别想再回到鸡林去了。   不过说实话,在长安呆了一段时间后,他也不太想鸡林,比起还蒙昧落后的鸡林,长安的生活实在太方便了,他甚至觉得,在鸡林当新罗国王,还不如在长安当一个富商。   比起火炮都要强……对于新罗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若是大唐穷兵黩武,那么还可以期待它的自我崩溃,可若是讲文修武双手并举,那么象新罗这样的小国,便喘不过气来。   毕竟离大唐太近。   在一番热闹之后,叶畅与寿安携重臣登上了火车,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些宗亲勋戚和外国使节。   金宪英便混在外国使节当中,原本大唐鸿胪寺安排他第一个登上车,但他还没有迈步,便有人跳了出来。   “为什么他第一个,我日本乃是海东大国,我身为亲王,位在他新罗郡王之上,我当是第一!”   与金宪英相争的,是一个日本使节,自称是日本的什么亲王,实际上只是日本执政藤原仲麻吕的儿子藤原辛加知。   看到这厮得意洋洋的模样,金宪英便冷笑。   他可是知道的,大唐并不想止步于新罗,至少在民间,受击败新罗的消息所鼓舞,一群商人已经在叫嚣着同样要打开日本的国门了。日本大约是也得知新罗战败的消息,藤原仲麻吕正准备造五百艘战船,也想在新罗分一杯羹。   在金宪英看来,日本这种行径,乃是到大唐的碗里抢食,无论是此前的李隆基,还是现在的寿安女皇陛下,可都不会对这种行径姑息!   现在这个藤原新加知跳出来,便是一种试探,看看在大唐新的执政眼中,日本与新罗,孰轻孰重。   等着瞧吧,新罗是狗,那也是大唐的一只狗,岂容你这岛夷所欺。金宪英心里暗想。   第517章 自此云帆催神舟   “那边是怎么回事?”   除了大臣们之外,今日春明门外辙轨车站聚拢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其中就包括大食学者阿布杜热。   他在长安已经呆了足足一个多月了,却始终未能找到前往国子监求学的门路,后来是一个大食商人帮助,他才想到去寻次相韦见素。   在等待韦见素那边消息的同时,他也注意观察这座大唐的都城。   北上的途中,他见了不少大唐的城市,一向是重要港口的泉州、新兴的华亭、北方最重要的港口之一的登州、大唐的东都洛阳,最初时是乘船,但后来就转为辙轨,托大唐四通八达的辙轨的福,他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来到长安。因此,他对于辙轨很感兴趣,加上听说今天在这里有特殊的仪式,所以也混在百姓当中来看热闹。   他看到原本排得整齐准备上那辆特殊的铁头牵引的辙轨车的队伍,突然有些乱,似乎发生了争执。   “是新罗人和日本人吵起来了,他们向来就爱争吵的。”有百姓见怪不怪,袖着手道。   长安城里有不少新罗与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这些天里,阿布杜热也见到过他们,而且知道他们能入国子监求学,这让阿布杜热满心羡慕嫉妒恨。他向韦见素申请之时,便以此为理由。因此,听得新罗人和日本人发生争执,他心里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快意。   但是冲突没有持续多久,然后就看到几个人被从行列中赶了出来,那几人面色难看,阿布杜热好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朝廷以日本使者违法外事礼仪,将之逐出观礼人群,命驱其归国,令其国主更换使者。”有听明白双方交涉过程者笑道。   “这是朝廷准备对日本动手了?”旁边一个商人顿时叫道:“那我可得赶紧去买股票!”   股票对于大唐百姓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务,早在叶畅办安东商会时就已经出现了,但是上市交易的股票,却还是比较新鲜,源自于去年对新罗的战争。那场战争结束之后,原先认购了朝廷颁发的征伐债券的商会价值,几乎都翻了几翻——谁都知道,这些商会的商品,今后将在新罗畅通无阻。   “倭人是自寻死路。”有人小声道:“咱们卫王殿下,可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竟然敢在卫王喜庆之日弄这场事端出来!”   “你知道什么,就是不弄这事端,难道就不打日本了么?前些时日,我听广陵商会的会首说,日本盛产黄金白银,却严限我大唐货物入内,还多次纵容士兵敲榨大唐商船,甚至有被其劫掠残杀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卫王是想要先将渤海国收拾一番的,可渤海国主见了新罗的情形,自己上表请求开市通商,现在自然就要捡日本收拾了!”   这些小声的议论传到了阿布杜热的耳中,阿布杜热觉得很奇怪,这些唐人对宗教的热情并不大,无论他们信奉什么宗教,除了专职的僧侣之外,都很少有人整日沉浸在宗教的世界当中。但是华夏人有两个喜好,却比宗教让他们更为狂热,一个是学习,他们的女皇与首相对于教育如此重视,将之当作一项国家大事来做,在大唐的各个地方,现在都在修学校,而大唐稍有天资的人,都会刻苦学习。另一个就是参与政治,在大唐的任何一个角落,那些闲着无事的人们,总会高谈阔论,评价某一项政策,或者讨论最近发生的某件事情。   “他们重视现世,而忽视来生,他们看重现实,而轻视神国……不,这样评价也不对,他们对来生也很重视,比如说,无论什么信仰,都劝人多修福德,以及他们祭礼天国中的祖先时,总是非常恭敬虔诚……这个国家的人,真是奇怪的矛盾体。”   阿布杜热在琢磨着如何评价唐人,被驱逐出队伍的藤原辛加知神色灰败,表情茫然。   他是作为日本国贺使出使大唐的,与此前的遣唐使不同,现在日本国遣唐使乘大唐商人的海船,自日本抵大唐,所用的时间只不过是区区数日,运气好的情况下,甚至五天就可以。故此,身为日本执政的藤原仲麻侣不过海波浩渺,把自己心爱的儿子也派来充任使节。一是此次出使事关重大,唯有自己儿子才放心,二也是给这个儿子积累一些资历,为以后更进一步做准备。   “汝此行大唐,有三件事须得注意,千万要办好来。其一是试探大唐之意,我欲攻伐新罗,分其财富,已密令诸国打造战船,只是新罗为大唐属国,虽然此前大唐已讨伐之,却不知是分容我分一杯羹;其二是学习大唐典制技艺,大唐辐员辽阔,人才层出不穷,如今首相卫王,更是天纵之才,英明贤达,有胜于往昔,我日本学习大唐典章制度,亦不可不学大唐技艺;其三么……如今朝廷里上皇对我颇有不满,虽然他隐而不发,我却知道其事,若能得大唐认可,上皇便只有继续隐而不发了。此三事都关系重大,你一定要办好来!”   必须说,日本政客的自以为是是一贯的,藤原仲麻吕与一千三百余年后的日本政客也没有什么区别,一方面想着谋取大唐的利益,另一方面还幻想能获得大唐的支持,此等暧昧矛盾,乃其民族性格使然,几乎融入其基因之中,绝非短时间可以变革。故此,任何以为可以感化日本的所谓新思维,要么是见识浅陋者的臆语,要么就是拿了日本好处的国奸。   正是有藤原仲麻吕的交待,藤原辛加知才乘机试探,他原本以为,这样的争执此前经常发生,唐皇一般是调解了事,却不曾想事情报到叶畅那边后,这位被他父亲称为天纵之才英明贤达的卫王,直接下令将他和他的随扈驱逐出大唐,甚至连见面听他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   “快走,快走!”正当藤原辛加知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禁军已经在催促他了。按照卫王的说法,这厮已经成为“不受欢迎”之人,限令其三日之内离开长安,在军士看解下送至北海,在那里乘船离开大唐。对于禁军来说,激怒卫王的家伙,自然用不着对他客气,能有多粗暴,就有多粗暴。   藤原辛加知抹了一把汗水,苦笑着道:“这位官长请稍缓缓,我还有要事求见卫王,或许可以挽回……”   “卫王向来一言九鼎,说了你被逐,你就被逐了,即使要见卫王,你们也等换了个使臣再说!小小岛国,大唐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去做,偏偏要打什么鬼主意,玩小心眼玩到我们华夏身上来了,只道如今还是鞭长末及之时么?”那禁军校官冷笑着两声,将手中的刀一横:“走,不许耽搁!”   扫人兴致的日本人被赶走,周围一片起哄嘘声,阿布杜热看得也觉得快意,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列车那边的事情吸引过去了。   车上响起了当当的钟声,无论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钟声都是提醒人们注意的意思,故此,车站前小广场上议论纷纷的人们都住了声。   寿安、叶畅等人,都已经登上了车,这辆最初的火车有八节车厢,第一节是禁军所乘,而寿安、叶畅等则位于第二节,再往后则是群臣、亲勋和外国使节。车身是用硬木框架配上木板、绒布,安装了上推式的玻璃窗,此时窗子都被打开,坐在里边的人都好奇地向外张望,而外边的人则也是好奇地向车内观看。   “没有问题吧?”车上寿安对叶畅问道。   “应当没有问题。”叶畅也有些惴惴,他摇了摇头,转而言它:“马拉的辙轨列车,一趟载量有限,而且速度快不起来,大半天时间才能抵达温泉宫。这火力的机车所拉列车,载量数倍乃至数十倍之,而且速度也更快。寿安,你想想,若是到时这样的辙轨列车,通至大唐每一处战略要地,从长安出发,到大唐任何一个府县都只不超过七日,到那时,朝廷就不虞政令难出,而在下的财富亦可借助此车流通起来。昔日贵妃喜食荔枝,可朝廷倾国家之力,也只能为她一人贡上荔枝,到那时,全长安人都可以吃得上荔枝!”   他拿荔枝来作比喻,寿安深以为然。杨玉环所食的荔枝其实不都产自岭南,有不少是来自于涪州,即使如此,长安百姓要想吃上新鲜荔枝,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这几年还好,硝石制冰冷冻的法子传开了,所以大富之家,可以凭借这个方法,吃到一些昂贵的荔枝。   限制其大卖的,不是产量,而是运输,这个时代运输不畅,有太多好东西藏在原产地不得转运出来,最终白白浪费了。   “十一郎你可就是一个吃货。”叶畅提到荔枝,他的两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吃荔枝,特别是刚学说话的女儿奶声奶气地叫“枝枝,枝枝”,让寿安白了他一眼,然后将女儿抱入自己怀中:“别把孩子们都带馋了!”   “馋些才好,若是不馋,就长不壮实!”叶畅笑眯眯地道。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到了他这节车厢,向他与寿安行礼:“陛下,殿下,一切准备就绪,锅炉已烧好,请陛下、殿下指示!”   叶畅笑眯眯向寿安示意,这种发号施令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寿安出面,这是夫妻两人的分工。寿安不过问具体的事情,但礼仪上的最高之人还是她。   “开始吧。”寿安将小公主抱在自己膝上,然后挥手道。   那人又行了礼转身离开,此时外边的人已经看到,机车头部冒出浓浓的白烟,初时人们还惊呼着火了,不过也有想象力丰富的人道:“那可不是着火,这是一条铁龙,那边当是龙鼻,它在吞云吐雾!”   不管怎么想,看热闹的人很快就发现,铁车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又敲响了钟声,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这次火车的初次试运,对于长安城中的百姓来说,是极具震憾力的。当他们看到没有马牛或者人力带动的铁车,拖着长长的八节车厢,缓缓驶出长安东站,然后向着东面奔去,他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那声音如此大,一时间,几乎将火车的隆隆声都压制住了。   阿布杜热惊恐地看着这钢铁怪物咆哮前行,他比长安居民更为震惊。长安居民这些年见了不少新鲜事务,多少有几分打底,而阿布杜热则还是第一次看到划时代的发明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先圣啊,真神啊,是我出现了幻觉,还是我看到了魔鬼……这怎么可能,就是所罗门王再世,他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就是沙漠里真有了灯神,也不可能变出这样的东西……”   阿布杜热的信仰原本是很坚定的,虽然来到大唐之后,为了追寻知识,他遵守圣训,违心地做了些与自己信仰所冲突的事情,可他内心深处,还是怀着一种“有经者”居高临下的心态,看着大唐的“无经者”们,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信仰的那位真神,也比不上大唐信奉的“上天”,而他的那位先圣,更是距离叶畅十万八千里。   至少那位先圣,除了吹嘘之外,没有给他们大食人带来眼前这样的“神物”。   因为是第一次在试验铁轨之外的辙轨上运行,所以火车跑得不快,时速也就是二十里左右,比起骑马狂奔要慢得多。但它能够持久,从长安到骊山,六十余里的距离,一个半时辰就赶到了。他们是早晨动身出发,到骊山正好赶上吃午饭,这让随行的大臣贵戚们都惊住了。   “陛下,殿下!”   韦见素顾不得礼仪,下车便来到叶畅面前,深揖长拜,山呼舞蹈,行了一个被叶畅明令废止的大礼。   “韦公,这是做什么!”叶畅忙掺起他。   “殿下真乃神人也,得殿下为夫,陛下果然受命于天!”韦见素一句话拍了两人的马屁,然后才道:“此火车者,军国之利器,殿下得之,我大唐江山万世安矣!”   他不缺少见识,只是缺少一些胆略,方才在车上时,便看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叶畅让人拟的资料,喜欢用数据说话,比如说这火车的资料中,对于火车的速度、载重,都有明确地数据。   正是这些数据,让韦见素意识到,为何叶畅会这么重视火车。   “如今大唐正日新月异,诸位与我有幸,同生于此时,此为开天辟地之际也,诸位助我与卫王,何愁不青史扬名,何愁不富贵百世?”见群臣与勋戚们都纷纷上前,一个个都是神情骇然,寿安缓缓说道。   叶畅微微笑了起来:征伐新罗以显火器之威,而今日火车再彰技术之利,从此以后,朝廷上下,才是真正与他同心,他准备的那些革新措施,都可以大刀阔斧地上了。   第518章 无双圣手织锦绣   大唐乾元十二年,在长安逗留了十年的阿布杜热,终于要踏上返乡的路途。   穿着一身儒袍的阿布杜热,早在五年之前就改名为艾仁,正式破门背教,开始接受华夏的儒家学说。比起动辄拿火狱、死亡来恐吓的他的原来宗教来说,儒家的仁恕、道家的无为还有贯穿于大唐诸家显学中的包容兼顾之论,才是真正的智慧。   “过犹不及,故此弃之。”有别的大食人问其为何破门背教,艾仁如是答之。   与他送别的人身份也有些特殊,乃是新罗老王金宪英。   与十年前相比,金宪英整个人都显得白白胖胖,明显发福了。   “此去风波万里,耗时无数,恕之,你要千万保重。听闻贵乡,民风凶悍,教旨严苛,你万勿离开大唐军士护卫!”   “殿下只管放心,我此行随杜鸿胪为使者顾问,同行有八艘炮舰、十二艘战船,给养货船更有十艘,共携五千军士——足以灭一国矣,我故乡大食,虽也是大国,却不敢捋大唐虎威,为难于我。”   金宪英嘿然一笑,他身为一国之主,对此有些不以为然。当初他也明知大唐天威,可还不是获罪于大唐么。   目光转了转,看到此行的正使,年过六旬的杜甫正在与一人揖别。   十年前,杜甫离开了《民报》,为叶畅所征辟,进入了官场。十年时间,他从一个小小的郎官,升至如今的九卿之一鸿胪卿,接替李白的位置,负责外交事宜,一个叫顾况的年轻人则开始执掌民报主笔之职。此次远赴大食,既是宣扬国威,亦是为了打通前往欧罗巴的商路,事关重大,故此他亲自请命而往,叶畅原本以他年长不准,他却固请之,而且医生为他体检也说,他身体状况甚为健康,于是乃允。   给他送行的,正是已年过古稀的李白。   当年旧友,李颀早逝,高适在担任兵部尚书的时候突然病逝,卒于任上,王昌龄年迈不良于行,岑参正值壮年,如今担任兵部尚书,正陪着叶畅,故此来给杜甫送行的,只有李白。   “可惜,可惜,叶公劝我早些致仕,要不然,我就非和你抢这出使之职不可!”李白举起酒杯,一边祝愿杜甫一路顺风,一边心犹不平地道。   李白精神、身体都还好,不过毕竟年过七旬,所以去年时叶畅把他与韦见素等都劝退了,按叶畅的说法,就是担任主官者,年逾七十,任满五载,便请致仕以颐养。实际上就是叶畅推出的人事制度改革,既包括退休制、任期制,也包括正常的升降考评制度。   不过对于这些荣退的官员,叶畅在爵位上都不吝封赏,比如说李白,是以从二品的鸿胪寺卿退休,便以同样从二品的开国县公为爵,特进为咨政院柱国——这几年在人事制度上,叶畅是大刀阔斧,将十二部尚书增至十五部,其品秩提至正二品,九卿则数量不变,品秩为从二品。在职官员,皆不赐爵,唯有退休之后,方以爵位赐之。实际上就是让那些退休的高级官员,仍然可以享受在职时的一些待遇,比如说仪仗、薪俸,以降低他们对于任期制和退休制的抵抗心理,同时也是避免他们出现退休前疯狂之举。   要知道,官位不世袭,爵位则是可以世袭三代,只不过每代减封一等,象李白的开国县公,到其子时便可为县侯,其孙则为县伯。凡有爵位,便可以从朝廷获取不逊于在任时薪俸的收入。   “太白公,如今功成名就,我则不然,未有地方任职之经历,始终是一生之憾,如今就只有想法子立功名于外了。”杜甫笑道:“听闻云南道尚念及太白公之惠政呢!”   这十年大唐人口增长迅速,如今已经过了一万万,而云南又是人口增幅最快的地方之一。李白当初在高适上调中枢之后,曾主掌过云南民政,当地百姓颇念其劝农抚孤之举。如今云南人口滋生,当地蛮民纷纷归化登记入籍,加上迁入此地开辟花椒、甘蔗、棉花等种植园的移民,人口已经超过三百万,故此叶畅将之独辟一道,为云南道。   这也多亏了玉米、土豆二者的推广,这十年大唐不是没有自然灾害,可是饥馑不作,粮价便宜,就连云南、黔中道不宜种植稻麦稷粱的地方,亦可种之,产量又大,王昌龄仅以此一功,便名传青史,被以为是神农之后第二人。   身前功,身后名,文人所重,便在于此。叶畅视察国子监时所题字句立心、立命、续绝学、开太平,可以说成了这个时代每个文人的志向了。   “你若是愿意主政一方,早些到地方去,成就岂会低于我?”李白说到这,忽然见大队仪仗过来,当下笑道:“卫王来了!”   叶畅也已经显出几分老态,不过走路之时,依旧是虎步龙行,杜甫向他那儿望了望,李白吃吃一笑:“见着卫王牵的那少年么?”   与叶畅同行的是一个少年郎,英挺矫健,杜甫自然是见过的。此人身穿禁军军服,不过二十岁左右,杜甫记得,他是安排到此次使节团中的一护卫将领。   “怎么了?”   “那可是故人之后,还记得那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蛮女么?”   “大理郡王?”杜甫想了想,然后讶然道:“这个木迅是她的儿子,不是从未听她成亲,莫非是嗣子?”   大理郡王即是当年的蛮女阿诗玛,光荣鼎革之后,为了树立归化的典型,她被寿安封为大理郡王。当然这是虚爵,实际上并无干涉实务的权力。此女多年未嫁,而且以她的身份,也不好嫁人。杜甫在鸿胪寺,与她的交集非常少,如果不是这个木迅外貌颇类其母,只怕也猜不出他的身份来。   “自然是亲生之子,总之这小子你多照顾照顾,他是个有志气的,原本是我带入长安,也从不以其母功爵来招摇。”   李白絮絮叨叨地嘱咐,杜甫心里却越发讶然,大理郡王并未正式出嫁,这小子如果是亲生之子,他的生父会是谁?   目光在李白与木迅身上打了个转儿,李白在云南多年,与大理郡王的关系相当不错,莫非是这厮的?看起来似乎有点象啊……   但看到叶畅牵着木迅而来,叶畅身旁另一边站着他的长子,长子与木迅的相貌也有两分相似,杜甫心又突的一跳……当初阿诗玛与叶畅的关系也是甚佳,叶畅这般牵着木迅的手,莫非叶畅才是他的生父?   杜甫心里象是有只小老鼠在挠一般,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他也明白,知道这个答案未必有什么好处,只能将自己的好奇心强行按捺下去,与李白一起,迎向叶畅。   “子美,此行诸多事情,都要靠你主持,你的见识气魄,我都是不担心的,但是这一次随行人员当中,年轻人居多,他们容易闹出事端,还需要你为他们把住舵,莫要闹得太过了。”松开拉着木迅的手,叶畅笑吟吟地对杜甫道。   杜甫明白他的意思,以笑回应:“殿下放心,下官必定小心。”   “火车就要开了,我不耽搁你们,木迅,杜公乃是我早年故交,后来几次大事,杜公都不顾安危为我出力,你要敬之如长辈。”   “是。”那个木迅简短地应道。   “乘着年轻,多见识见识外边,终有一日,你们要替大唐到外边去开疆拓土。”嘱咐完木迅之后,叶畅转向其余的年轻军士,他扬声说道,只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让众人热血沸腾起来。   “殿下可是来晚了。”在杜甫等人登车之后,李白拉着叶畅的手,笑嘻嘻地道。   这厮性子豪放不羁,为官多年,仍然是这模样。叶畅苦笑道:“你以为是我想要晚么,这一次同时送出两批人,子美这边好些,往大食的海路摸索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往东边去的,麻烦一大堆啊!”   李白自然知道此事,这一趟专列所送者,并非只有杜甫一行。   寿安登基已经十二年,火车出现在大唐也已经十年,大唐如今是一个极度重商主义的国家,商人们非常热衷于开拓新的市场、寻找新的原料与作物产地。王元宝下属船队的传说,玉米、土豆的大行于世,让这些商人们意识到,在海的对面,大洋之东,还有一处广阔而丰饶的大陆。最重要的是,那块大陆有大唐需要的市场、物产。   朝廷与叶畅本人,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那块大陆的探寻,叶畅更是悬赏百万贯,奖励能够顺利抵达那块大陆、寻找到安全航线的人。这个悬赏,自十年前就挂了出来,因为有朝廷为其背书,唯有最愚蠢的骗子才敢去编造谎言试图骗赏,更多的是被这百万贯悬赏和新航路发现后可以预见的巨额利益所打动的商人们,他们纷纷买船雇人,开始寻找那东方之地。   李白曾听刘晏笑着点评说,卫王那一百万贯悬赏未曾发出去,而旅顺船场从这些商人手中接到的造船单子的利润,就已经超过一百万贯了。   这个悬赏并非提出一次后就被人淡望,此后,叶畅屡屡在公开场合重复这个悬赏,其金额也从一百万贯提升到后来的三百万贯。而玉米、土豆大行于世的实例,也让大唐有识之士意识到,如果还能找到与之相当的农作物,能够给大唐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故此没有谁认为这是劳民伤财之举。   最初向东航行在失败之后,这些商人们开始研究别的道路,特别是研究已故的王元宝他的船队的航路。既然没有办法重复他们东去之途,那么想法子从他们的返回之途寻找答案,亦是一个方法。于是,从乾元五年开始,一系列重要的航海成就,便开始涌现出来,先是一支由三艘海船组成的船队南下,虽然他们没有能够继续东行,可是却带来了南洋盛产香料、名贵木料和象牙犀角等物品,船主大发其财。然后,从南洋诸岛往东,往南,一座座岛屿被发现,乾元七年,王启年的船队在南洋再往南发现了一处陆地,在花费一个多月时间也未能绕其一周后,他们判断这处陆地不是岛屿,而是大陆,王启年便得到了这块大陆的命名权。他用了自己名字之中的“启”字为之命名,称其为南启洲。乾元十年,终于有一支船队从南洋群岛最东端出发,借助洋流与西风,在航行了四十天后横渡大洋,抵达了叶畅悬赏之地。   船队返回时,带来了当地土人,甚至还带来了当初王元宝船了的一个遗留下的水员。叶畅如其所诺,在船主抵达长安当日,便签发了三百万贯的赏额,而船主毫不犹豫将其中的两百万贯用于预定新船——据说他在那新陆之上,发现了埋藏极浅的金矿!   在确认了那条航线之后,叶畅便开始筹备一支由朝廷组织的考察队,名义上是去宣声国威、通商获利,实际上则是去做物产初步调查,将其中可能对大唐有用的一些物产或引进或买来。这一支考察队的首领,乃是陆羽——当初的小小茶铺伙计,如今成为大唐有数的博物学家,走南闯北近二十年,让他积累了丰富的博物知识。   比起杜甫一行,陆羽他们所行更让人担忧一些,故此叶畅先给他们送行,然后才来送杜甫。   眼见着杜甫等人都登上列车,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着送行的官员、亲属挥手话别,叶畅突然间心里有些失落。   “这火车当真是好东西,虽然已经问世十年,我仍然觉得有如梦幻一般啊……”李白在他身边道:“十年二千里铁轨……啧啧,如今去北海,只需要三五日时间就可以了!”   此时的火车,与后世火车相比,载重轻,自重也轻,故此其轨道铺设更为容易,仅仅十年时间,在原先辙轨的基础之上,铁轨就从长安铺到了北海。   “是啊,哈哈,我看太白兄你身体尚好,这几年正可以乘火车多走走。”叶畅收住自己心里的那一丝失落,转过脸来,看着这位了不起的诗人:“然后回京好生休养,咱们争取都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若是达夫他们还活着,那就好了……”李白悠悠望着远处,火车已经开动,他感慨了一声。   他心里有种感觉,叶畅,就是火车的机车头,大唐就是火车的车厢。   这车头,会将车厢拉到哪里去?   无论拉到哪里,那也一定是一个即使他用诗歌,亦无法描绘出来的盛世大唐!   第519章 尾声:岂言史书可当真   “今天带了一个新朋友来,这位李贤弟,他是自流求回来的,亦是史学同好。”   华亭“谈笑楼”的雅间里,聚着十余个人,其中刚刚进来的两人里,年长的一位向众人介绍道。   年轻的那位抱拳团揖:“诸位好,在下姓李,名纨,见过诸公。”   屋里人起来见礼,态度都很亲和,他们这些人,都是历史爱好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在此小聚,大伙交流一些史家秘闻,讨论历史得失。   “听闻今日诸位要讨论叶畅之事,后学不才,在流求颇见一些史籍资料,勾陈揽幽,得见一些如今人所不知的秘闻,愿与诸公分享。”在众人落座,有侍者奉上茶水点心之后,李纨迫不及待地说道。   因地理位置之便,华亭如今已不再是初设时的那个小县,而是整个长江流域的龙头之地,华亭港也是如今世上最繁华的港口之一,其货物吞吐量,早在二十年前,便超过了北方第一大港旅顺港,十五年前,更超过了广州港。经济的繁荣,也带来了文化的昌盛,华亭拥有大学十二所,此前李纨就打听过,来此的这些人,都是在华亭有相当影响的人物,若得他们认可、举荐,他没准可以进入某所大学,将自己所得的历史真相,传播于课堂之上。   在场诸人,都微笑着看着他。一个年纪比李纨稍大些的道:“不知是些什么史籍资料,还有,称呼叶公,即使不以贤祖、圣宗称之,也当以卫王敬呼……”   “你这是被洗脑了,那个篡位者,阴谋家,算得上什么贤祖圣宗,就是卫王,他也不配!”李纨激烈地说道。   众人互相交换眼色,都没有出声。   此时距离叶畅去世,已经过去了六十年,民风开放,便是如今当政者,依然有人面刺其过,何况逝去六十年者。   “李兄说的我不赞同,叶公终其一生,亦未称帝,他去世之时爵位,也只是卫王。贤祖、圣宗,乃是两代君王的追谥,说他是篡位者阴谋家,未免太过。”别人不作声,有一个人看不过去,他年纪与李纨差不多大,但说话却完全没有李纨的激烈,声音和缓,态度也温和。   “你这亦是被洗脑之言,他的妻子当了皇帝,他的儿子当了皇帝,他的孙子还是皇帝,如今大唐之主,仍是他的血裔,这不是篡位,这是什么!曹操亦不曾活着称帝,但是谁能否认曹操是篡位者?”   这一点上,李纨倒是没有说错,寿安在当了二十五年女皇之后,在一次宫廷内部的矛盾中退位,她与叶畅的长子继位为皇。   “执此言者,又是姓李,来自流求……你应当是李唐宗室后裔吧。”与李纨反驳的人似笑非笑地道。   “我……我虽是李唐宗室后裔,但这与我批评叶畅是篡位者何干?”   “全天下,也只有李唐宗室后裔,才会在这个时候还说叶公是篡位者。”那人笑了笑:“只是如今高祖、太宗、玄宗三位先皇,如今还在皇家祭祀之中,李氏后裔嫡脉,国家亦有优容——不知李家为帝时,杨氏先皇,是否还在太庙之内,而杨氏族人,是否仍受礼遇?”   这话让李纨顿时红了脸。   若说叶畅篡位,那么唐高祖的帝位,也是从隋朝杨氏的孤儿手中夺来的,那才是真正的篡位。李家对杨氏一直怀有猜忌之意,即使到了唐玄宗李隆基之时,仍然以此为由杀过不少姓杨之人。而现在的皇帝虽然已经姓叶,国号却仍以唐为号,李家的几位杰出皇帝,仍然在太庙中享受祭祀,李家子孙无论是经商还是出仕,都与叶氏一般,并没有太多约束。   即使是乾元二十五年时,心怀不甘的李氏后人在李泌的暗中策划下试图复位,闹到寿安女皇退位的地步,叶畅也不是将之斩尽杀绝,而是以其未至人死伤为由,从宽处置,将李氏中参与密谋者流放流求。   “李氏流放流求,叶公宽厚仁慈,心念旧情,可见一斑。”有人道。   “你们还是被洗脑了,流求是什么地方,海外荒岛,瘴疬之地,叶畅如此,分明是不怀好意……”李纨试图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攻击叶畅。   “不对,此前流求虽是流放之地,但叶公之时,先后有四次人口涌入流求的浪潮。第一次是寻金热,那一次有一万多人涌入流求寻找黄金;第二次是设流求府时,约有三万人进入流求;第三次是在流求建橡胶园,此次涌入者足有八万;第四次是最近的一次,流求设郡治,又有四万余人入流求。加上自然人口滋生、流放的犯人,乾元二十五年时,流求在籍人口已经有三十万以上,比起开元年间黔中道人口都要多。”与李纨对辩之人道:“当李氏入流求时,流求已经不再是蛮荒之地了。哦,方才我所引用数据,可在《大唐人口变迁》一文中得见,作者是柳宗元。”   李纨没有想到,对方对于详细数据是信手拈来,一时之间,不禁无声了。   在场的诸人里,有善意地笑者,也有露出不快神情者。顿了顿之后,李纨想起一件事情,冷笑道:“便是再多理由,也改不了叶畅为国民之贼的事实!”   “这倒是奇了,叶公当政四十年,自乾元元年至乾元四十年他自请去相,这四十年里,大唐人口从九千万增到两万万一千万,疆域北至北海南及占婆罗,新罗、渤海与土蕃纷纷献土内附,百姓平均寿命增至五十九岁,在乾元三十年普及五年制初小教育,每人口二十万便有一座医院一所中学……”与李纨辩论者又是一连串的数据引了出来,末了道:“为国民之贼若为成这模样,真不知道古时圣人会是什么模样了……哦,对了,高祖、太宗与玄宗,岂不是连民贼都不如?”   “哼,你说来说去,不过是被朝廷编造的数字蒙骗了,哪里有那么多的增长,况且便是有些增长,也不过是因为人口自然增长而造成的财富增加,与叶畅何干?我只知道,他自家富甲天下,天下财富,半数都属于他私囊之中。当初他分明是造出玻璃,却诳骗产自傲来国,如此骗子手段,官修史书都无法隐讳,你还为他洗地?”李纨驳道:“这一个坑蒙拐骗出身之辈,所作所为,必是为了骗人!”   “你说的玻璃之事,是事实,叶公富甲天下,是事实。”这一次不是那个年轻人出面与之辩驳了,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稍长者,大约是见李纨这模样有些不顺眼,他不紧不慢地道:“只是你却忘了,叶公并未将这些财富藏起来,而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才顾贤弟所说的医院、学院,尽来自于此,除此之外,大唐三纵三横六条铁路主干道,其资金亦来自于此,其余修桥铺路,养老育孤,更是许多来自于此。哦,我记得乾元十五年前,叶公制定了二十年扫盲计划,决意用二十年时间,令成年百姓,无论男女,皆识字能算,这笔开支,亦是来自于此。另外,从乾元二年开始,叶公就在不停地将自身产业国有,基本上每一个产业他做大了,便将之献与国库,如今安东钢铁、旅顺船舶、岭南糖业、四海轮船、北海机器、华夏织造,还有安东银行,这些产业可都是叶公捐给国家的!”   “这些原本就当属国家,叶畅窃取其利达数十年……”   李纨还要强辩,看到众人一脸似笑非笑的讥嘲模样,心知这个问题再辩下去,也只是无理取闹,没有多大意思。在座之人,包括他自己,其实都很清楚,叶畅能将富可敌国的家产捐出来,而不是全部留给子孙,这其中大气魄,便是古之圣人,亦难匹敌。   他心念一转,情知不拿出点真的内容是不成的。   “你们看的,都是官方所做宣传,其实是用来洗脑的,你们要知真相,唯有寻那些有良知的历史学家,从他们那里,才知道叶畅此獠思谋之深、着眼之远。我这有本书,建议你们去看看,《往事未必如烟——卫王亲募秘谍回忆录》,写此文者,乃是叶畅安插在长安的一个秘谍,他受叶畅鹰犬,在日本制造了数万人屠戮的卞平所辖,亲自策划了挑动李亨、安禄山之乱,还有废帝李俅之乱——这些人的倒行逆施,尽是叶畅背后策划,他才十余岁初入长安时,便曾杀害当时公主府的管事!”   李纨说得热烈,起身手舞足蹈,神情万分激动,仿佛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历史真相一般。但他发现,自己的热情换来的却只有冷场,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好一会儿,却没有一人回应。   把他带来的那个朋友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纨却觉得,自己总算是能震住诸人,哪里肯停。若说最初他是想利用这些人打入华亭史学界,那么现在,他已经觉得,这些人被“洗脑”洗得太过,需要他这个深知真相之人来指点迷津了。   “诸位,要多读书,不要只看那些官方给你们的史料,那些东西,都是造假了的!唯有多读书,才能揭破这些谎言,才能发现历史的真相,不至于被人蛊惑!”   “咳,说起历史造假,太宗皇帝看起居注,开了一个极不好的头啊,倒是叶公,虽然组织人编史,却不曾过问过起居注吧?”与李纨对辩那人轻轻咳了一声道。   “你……你不要转进,我们说的是这本书揭示的历史真相,不是太宗皇帝,与太宗皇帝没有任何关系!”李纨气愤地道。   “你是说《往事未必如烟——卫王亲募秘谍回忆录》此书吧,卢杞所著,对不对?”与他对辩之人似笑非笑地道:“不好意思,我也看过此书,而且,我还看了《从渔夫至秘谍——卞平传》、《杜鸿胪自传》、《长安梦华录》,哦,还有最重要的一本那几十年史的书《盛唐夜唱》,其中对卢杞其人,都有交待。此人根本不是叶公秘谍,他乃是叶公政敌,所谓秘谍,不过是叶公当政之后他为自己涂脂抹粉之语。对了,此人还有一本书,名为《至圣宣道录》,只不过他化名卢木子,其间对叶公吹捧之肉麻,就是官方文宣,都比不上啊。”   那人连说的几本书都比较冷门,但几个人物李纨大致都知晓,卞平是叶畅早期的秘谍头目,后来派到了日本,在乾元十八年的征日之战中,他带人火烧日本平京,屠戮甚重,二十余万平京百姓,死者逾万,余人亦多发为矿奴。如今日本国早已消失,变成了海东道四行省,当初战事,史籍中多有掩饰之言。   至于杜鸿胪自传,乃是杜甫个人晚年的回忆录,记载了他与叶畅、李白、高适、岑参等人交往,特别是天宝至乾元年间一些重大的历史事件,比如叶畅在辽东的崛起、天宝十四年的民乱、天宝十五年李亨与安禄山的叛乱与败亡。因为杜甫的身份关系,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手的史料,也被许多史学爱好者认为是信史。   《长安梦华录》,李纨不曾看过,《盛唐夜唱》他倒是看了,可惜感觉平平。他见自己曝露出来的历史真相,竟然是对方早就知道的东西,心中羞恼,忍不住又道:“你们就是被洗脑了,所以才不信卢杞……别的不说,叶畅私生活甚为不检点,早年为求富贵,与奸相李林甫联姻,后来富贵易妻,遗弃李林甫之女,其行径,让人作呕!”   众人神情不免有些古怪,总与李纨对辩者,提起此事亦不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慢慢道:“大伙知道,封某是自旅顺来的,我家在旅顺有数代人,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对大伙说,我家曾祖,曾在叶公帐下效力,后来因为娶了我曾祖母,她是一个契丹贵女,故此去了军职。他曾有言,卫王壮年之时每年都要回辽东一两次,倒不仅仅是看看自己崛起之地,很大程度都是去见离缘了的前妻。我依稀记得,曾祖曾言,如今大唐十富家之一的辽东卫氏,便是卫王与前妻之后。”   “辽东卫氏!”这个消息,倒是让众人吃惊。   李纨却涨红了脸:“胡说,你这是胡说,叶畅与其前妻分明没有后裔!史书上明明载着的,他们无后裔而离缘!”   众人看着他,齐声道:“你这可是被洗脑了,岂可尽信史书!”   ……   (全书完)   完本了,几句话   第一句话:感谢不离不弃支持我的读者,感谢武阳,感谢银河,感谢给我各种批评建议、给我投票打赏的书友,二百二十万字,全是你们支持的功劳!   第二句话:从创世开站到今天,这本书没有一天断更,这让我自己很欣慰,无论是有事,还是生病,或者外出,我都坚持下来,坚持每天不少于四千字,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考验。   第三句话:请期待我的下一本书,请支持我的下一本书,请继续与我一起同行!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