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美人镜 作者:赵十一月 文案: 沈采薇穿越后第一天就哭了。 她是被自己丑哭的。 丑成这样,还有的救吗? 当然有! 沈采薇有一面美人镜,养文气、洗凝脂、美姿容。 拿着镜子的沈采薇只好朝国朝第一美人这个宏伟目标飞奔而去。 一句话文案:一个靠脸吃饭的姑娘穿越后不得不重新拾起美貌之外的其他东西,成为白富美迎娶高富帅。 婵娟不识愁,对镜贴花黄。 不知胭脂香,唯闻书卷声。 郎骑竹马来,绕床折花枝。 问我有何愁?春暖花又开,流光早把一年抛。 此文又名《每天起床照镜子》、《我家女神美到哭》...... 阅读指南: 1.女主容貌是成长型,前期略丑。 2.本文会有很多美容药方和食谱,来源古代名人所用、红楼梦、各种美容书、百度等,如要尝试请谨慎 3.背景架空,请勿考据 4.宅斗很少,宫斗几乎没有 5.这是女主成为白富美并且找到自我的过程 6.男主李景行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主角:沈采薇 ==================   ☆、保元汤   沈采薇穿越的第一天就忍不住哭了——她是被自己丑哭的。   按理说,周岁的孩子看不出容貌,但沈采薇一照镜子就清清楚楚的看见了脸上那块又大又红的胎记,她立刻就知道这是丑的没救了。   沈采薇穿越前是个混饭吃的小演员。虽然说娱乐圈风云起伏,人才辈出,靠演技的、靠亲爹的、靠干爹的比比皆是,但沈采薇哪种都不是,她是靠脸的。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她就是个专业花瓶。   当然啦,花瓶也是有花瓶的职业要求的。至少,沈采薇那张脸放在古代那也是倾国倾城的祸水级别的,能让人为了这张脸心甘情愿的从口袋里掏钱。由此可见沈爸爸和沈妈妈虽然英年早逝,但还是提早给闺女找了个金饭碗——先是让她靠着漂亮可爱的小脸在孤儿院里卖乖,然后又让她靠着360度无死角的美貌挣钱养活自己,实在是深谋远虑的很。   沈采薇日子过得正滋润,颇有种“天生我才”的小得意,哪里知道一下子换了壳子,从价值上亿的珐琅彩花瓶到街头一块钱一个的塑料花瓶,落差大得可比破产的巨富,真真是想要跳楼自杀重来一回。她越想越可怜,越想越委屈,一时间悲从心里来,瘪瘪花瓣似的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沈采薇这一哭,可不得了,简直是声嘶力竭,气吞万里如虎。至少,边上睡懒觉的王养娘是睡不着了。王养娘昨夜和人打牌熬了一夜,这还没眯一会儿就被吵醒,心里不免气恼起来。   “我的二小姐嗳,别哭了,别哭了......真真是个不好伺候的。”王养娘嘴里嘟嘟囔囔的,但还是十分利索的把沈采薇抱了过来,然后解开衣裳开始喂奶,想起昨夜打牌时候听人说起的闲话,不免有些小心动,“听说二爷的新夫人马上就要过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把你接上京城。到时候说不准还要捎上我,话说起来,我这辈子还没去过京城呢......”   沈采薇哭了几嗓子,早就有些累了,她本就是个会应变的人,想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重重的咬了一口王养娘的乳/头,腮帮子鼓了鼓,慢慢喝起奶来。   王养娘正畅想着“未来京城美好时光”,被沈采薇重重咬了一下,顿时痛的皱眉,不由叹气自苦道:“罢了,我可禁不起你这折腾。”她说着说着又惦记起午膳来,“那几个丫头去厨房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声响,别是光顾着填自己的肚子忘了我吧?”   沈采薇小小的哼了一声,松开嘴。她一吃饱喝足,心情就好了许多,很有骨气的不再和王养娘计较,认真的想起目前的处境。   首先,她有个爹,还有个马上就要过门的继母。然后,她并没有养在京城父亲身边,身边虽然也有几个丫头,但真正做事的似乎也只有一个王养娘这么个不着调的和几个会耍滑头的丫头,显然不是个得宠的。最后,到现在为止都没见过所谓的娘,联系一下第一点,这娘估计是不在了。   沈采薇不由有些担心起自己的未来了——不知道自己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也不知道那个爹是不是个渣爹,更不知道自己这么一条弱小生命能不能熬过那传说中的宅斗啊。长了这么张脸,实在是没有安全感啊。   不过,沈采薇很快就知道自己是脑补太多了。晚上的时候,王养娘去隔间休息,房间里的几个丫鬟凑在一起八卦(此诚古今不变之全民活动),沈采薇总算是把情况摸清楚了点。   沈家算是松江有名的书香门第,祖上也曾出过宰辅。到了这一代更是人才辈出。长房的大伯是个名闻天下的大儒,松江的育人书院就是他开的(校长你好!);二房的渣爹(沈采薇觉得这种把女儿丢到老家的爹好不到哪去)高中榜眼,先前乃是翰林编修,如今正在很有前途的吏部任职;三房虽然体弱不曾出仕任官,但是一手的好字好画,文坛之上颇有声名,又是家中老来幼子,最得宠爱。   说来也巧,沈家一共也只有三个女儿,一房一个,还是按顺序排的,且都是嫡出的。长房沈采蘩,二房沈采薇,三房沈采蘅。据说沈采蘅只比沈采薇小上半个月,又乖又漂亮。   沈采薇想起别人美美的脸,心里更是委屈。但她到底小孩子身娇,眯了会儿眼却也香甜的睡了过去,只是不知道因了她的事,大房的宋氏和三房的裴氏为了她的事又有一番说道。   裴氏在家的时候乃是被人宠在掌心的幼女,当真是如掌上明珠一般的宠着长大,就怕风大了刮到。因为堂姐被选作今上胞弟汝阳王的王妃,裴家在朝上颇得重用。加上有皇后凶悍的名头映衬着,汝阳王妃温柔贤淑,裴氏女的名声倒是更好了。按理说,她本该在京中寻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只是沈老太爷与裴家老太爷乃是至交好友,早有指腹为婚之语,沈老太爷临去之前操心幼子前程,只得厚着脸皮讨了裴氏做小儿媳,也算是给体弱的幼子寻了个靠谱的外家撑着。   初时,裴氏自然也是百般不愿——京中的贵胄公子何其多,何苦要离京嫁一个据说体弱、不能出仕的夫君?只是裴老太爷铁了心,裴氏只得抱着裴老夫人哭了一通,不甘不愿的嫁了过来。没成想,沈家人才出众,沈三爷又生的格外俊俏,裴氏悄悄瞧了一眼,心便软了一半。等到过起日子,心里就更得了各中滋味——夫君体弱自然有体弱的好处,起码身边也就她一个妻子,再没旁的人。上头婆母慈和,长嫂宽厚,裴氏关起门来只管自家事,偶尔和夫君谈谈诗画,蜜里调油,再没有不快活的了。便是子女上头,裴氏虽然生产的时候吃了苦,但一下子诞下龙凤双胎也心满意足的很。   裴氏刚刚喝了保元汤——这汤本是早晚各一碗的,只是裴氏嫌怪味,拖了一会儿,厨下都热了好几回,陪房王赏春家的劝过又劝,这次眼见大嫂宋氏来了才一鼓作气的喝了。   宋氏不免觉得好笑:“这汤我也常喝,味道不错,这么到了你这就总也不老实喝?”   裴氏不由面红,不好意思答话,只好低头哄了一对儿女睡好,依依不舍的将孩子递给奶妈,特意交代了:“哭了一上午,且让他们眯一会儿,也别睡久了,要不然晚上不犯困,就不好了。”   “太太一片慈心,婆子自是晓得的。”奶妈刘妈妈急忙应了一声,她知道裴氏和宋氏定有体己话要说,连忙礼了礼,恭恭敬敬的和几个丫头一同退了下去。   眼见着屋内无人,宋氏这才笑着道:“你做了一回娘,倒是有些大人模样了,我也算是放心了不少。”    自来长嫂如母,裴氏往时也颇得宋氏看顾才有自家安稳日子,早就把嫂子看作是亲姐一般。此时闻言,免不了抱着宋氏的胳膊撒娇道:“也是多亏了嫂子日常教导。这一下子多了两个猴儿,我平日里看着都觉得手忙脚乱,若不是嫂子看顾,又是送人又是送东西,我就要累趴下了。我在这儿,可要多谢谢嫂子才是。”   宋氏此时却沉了沉声音,拿眼看住裴氏:“这岂是我一人功劳,你二嫂当日为你操的心你可是都忘了?”   裴氏忽而被这般一问,脸上微红,不由低下头喃喃道:“自然是记得的。”当日大嫂随着大爷在外讲学,家中一应事务皆是交由林氏和裴氏。因为林氏当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宋氏本意是想要裴氏学些家事,好好帮忙。只可惜,裴氏不久之后就被查出有了身孕又是双胎。裴氏数年无孕,忽而得了这样的大喜讯,自然是又惊又喜,加上双胎难养,林氏只得一边操心家事一边安抚裴氏,结果忽而听闻京中夫君有意纳妾,这劳心劳力之下就难产了,到最后拼了一条性命才得了二娘沈采薇。   虽说裴氏心里觉得这事主要还是阴差阳错,沈二爷起了主因。但宋氏冷不防的提了出来,她心里头便有些不好受,禁不住的拿帕子揉了揉眼角:“二嫂当初看顾我的情意,我自然是都记得的。再不敢忘。”   宋氏从心里叹了口气——三弟妹到底是性子娇又没经过事。她伸手抚了抚裴氏的肩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语调软了下去,缓缓道:“我并不是怪你。只是想要提醒你一句罢了。二弟京中已然订下继室人选,老太太那边却是不愿意将二娘和三郎送进京。一是二娘年纪小,禁不住长途跋涉;二是老太太心里放心不下,不忍心让二娘和三郎去京里去看新太太的眼色;三则是因为当年林氏入门乃是老太太亲自提的,她心里过意不去,自然更是要惦念着。”   老太太也姓林,林氏是老太太的嫡亲侄女,自小看着长大,情分自然是不同的。   裴氏听得似懂非懂,只得答道:“那就让二娘和三郎留下不就好了。反正二叔那边也没个着落。那订下的新太太又是信陵侯的小姐,那一家子的人都难缠的很呢。”她本就是在京中长大,多少知道一些事。   宋氏再叹了口气,低声道:“三郎还好,只是二娘年纪还小,老太太放心不下,之前也是亲自来养的。前些日子老太太有了小恙,一院子人忙里忙外的,怕二娘小孩子家过了病气,方是松口让把二娘抱去别的院子。只是,老太太如今这般年纪,正需好好将养很不该这般操心小辈的事。”她看了裴氏一眼,斟字酌句的认真道,“正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做晚辈的,也要多替长辈想想。”      ☆、珍珠粉   裴氏总算是听明白了,小声道:“可,我这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加上一个二娘,其实不是要吵翻天......?”重要的是,只有两个,她便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宋氏苦笑了一下:“也只有你了,我固然想要接二娘来身边养着,但老太太那边定然是不许的。”如今宋氏多是陪着沈大爷住在书院附近,只是每日来问一次安,处理一下家事。虽说也不远,但要将二娘抱出去养着,老太太必是要舍不得的。   裴氏想起昔日林氏和老太太待自己的好来,咬了咬牙,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了:“我知道啦,嫂子。明日、明日我就去寻老太太说这事,把二娘接来便是。”   宋氏握住她的手,松了口气,笑道:“你这样想就对了,你日后也是要当家做主的。自己要立得起来,日后日子才能过得好呢。”   裴氏刚刚下了大决心,只觉得就像是荡秋千使了力气往高里去,一会儿就又落回来了,心里一松。她抱着宋氏的胳膊撒娇道:“有大嫂在,且让我再偷会儿懒吧......”她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日常保养精心,看着依旧是杏眼桃腮、娇俏可人的美人,眼波流转间有着一份少女的天真狡黠,极是可人疼。   “你啊......”宋氏拿她无法,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禁不住她的痴缠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她本还想着二娘和裴氏亲女三娘年岁相近,要嘱咐裴氏两个孩子要公平以待,莫要引得姐妹不和,伤了情分。可是略一犹豫,还是没把话说出来——且不提裴氏这回愿意担下责任乃是天大的进步,再者人心本就是偏的,亲生父母也没办法做到一碗水端平,只要把住大方向便好了。    这两人说的好了,等第二日裴氏去寻沈老太太说了这事。沈老太太本来就觉得自己精力不济怕要耽误孩子,又听到极为信赖的长媳宋氏在旁帮腔,很快就松了口。   倒是沈采薇一觉睡醒,忽然觉得天地一变,换了个监护人——一下子从凄风苦雨的小孤女画风飘到了傻白甜的画风。   她前世见过不少人,一见着裴氏那样子就知道这是个标准的傻白甜——端看她洒钱的潇洒劲。   东西还没来得及搬?换新的。要等?叫人加急送过来。要加钱?给他。账房那里怎么说?她掏钱就是了!整一个,买买买的态度。   就连围观人士王养娘都得了赏银,乐得直道:“多谢太/太/恩典。”   所以,本着讨好监护人、抱好金大腿的原则,沈采薇咧嘴笑了笑,连口水都快要掉下来了,脸皮都不要了。   雪玉可爱的小婴孩这般一笑本就是惹人疼爱,加上裴氏自己便是个做母亲的,自然是更加心软。她伸手从王妈妈手里接过沈采薇,用手指戳了戳沈采薇脸上的胎记,小声道:“倒是可惜了......”   德容工言,固然德在容前,可世人对女子本就多有苛求,沈二娘有这么一张脸日后怕是要有些艰难了。   沈采薇听到这里,大有知己之感,不由也跟着一脸郁郁。   裴氏见怀中孩子也皱着一张脸,就像是青涩的橘皮一样的青嫩可口,葡萄仁似的眼睛圆溜溜的看着人,忍不住勾了勾唇:“哎呀,二娘这会儿就知道跟着我一起愁啦?”她虽然做了母亲但还是有点小孩心性,这会儿便忍不住逗着怀中的沈采薇说道,“没事,没事,等二娘日后进了女学,成了大才女,定然没人敢说你坏话。”   沈采薇更是郁郁——她要是真是什么学霸人才,也不至于混了这么久还只是个花瓶。术业有专攻,就不能让她做个安安静静的美少女吗?   不过,裴氏这会儿倒是没功夫去看沈采薇的脸色。她一听见门外的声音立刻就把怀中的孩子递给还侯在那里的王养娘,亲自往门外去。   “三爷回来了?”裴氏理了理自己一点也不凌乱的发髻,耳边的用五彩/金线串起的东珠耳坠轻轻摇了摇,语声一下子软了下来,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   进门的果然是沈三爷沈安歌。他随意的脱去外衣交给丫鬟,伸手握住裴氏的手往屋内走去:“这次的趣园论道荣兄没来,本就无甚意思,我只是随意提了一笔字就回来了。”他坐了下来,对着裴氏笑了笑,“得了一匣子的珍珠,个子不大,成色却好。我想着,正好给夫人磨珍珠粉。”   裴氏世家出身,衣食住行一向讲究,便是连耳坠的珠子、缝在绣鞋上的珠子都要挑大的。那些小珍珠等闲看不上便磨成珍珠粉,每日里用牛乳配着吃一茶勺的珍珠粉,偶尔又用珍珠粉敷面。沈三爷初时也拿这事开过玩笑——平日里连碗保元汤都嫌弃味道不好,这会儿却是珍珠粉都吃了。   裴氏不由面红,睨了一眼,低低道:“三爷就会拿我玩笑......”她话虽如此,神色却十分快活,特意绞了帕子给沈三爷擦面,亲手端茶上来递过去。   沈三爷接过茶抿了口,神色间带了一份轻松。   裴氏爱屋及乌的叫人将边上的沈采薇又抱了过来,说道,“我瞧老太太近日身子不爽又不放心二娘,便特意请了命,带二娘来咱们院子养着。三爷觉得如何?”   按理说这般的大事本该要先和沈三爷说一句、夫妻两个商量商量的,可是裴氏一向都不走寻常路,想常人所不能想。她昨日想着想着,就觉得这怎么说也是件好事,自己忽然这般能干,必是要给沈三爷一件大惊喜。所以硬撑着不说,等到得了老夫人的许诺又抱了孩子,这才借花献佛的把事情说了出来。   沈三爷素日多得两位嫂嫂的照顾,心里面早就怜惜起自幼丧母的二娘,再说他家夫人大约也没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扬扬长眉,面上含笑,顺着话音拱手礼了礼:“我有贤妻在家,真是再无可忧。”   “三爷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裴氏玉颜生春,心里大是得意,面上还要作出不在意的模样:“反正都有两个猴儿了,再多一个也是无妨的。做晚辈的总得要替长辈分忧。”   沈三爷自是知道裴氏的心思,他并不多言只是令人把沈采薇抱到跟前,认真瞧了瞧,微微一笑道:“倒是有些像二嫂。”他轻轻的阖了眼,沉吟片刻便吩咐道,“抱下去吧,好好看顾。”    他甚少这般声调严肃,下面的人都提了一颗心,收了笑脸,小心的应了。   等到王养娘等人抱着沈采薇下去了,沈三爷才收起面上的神色,握着裴氏的手叹气:“二哥这般急功近利,竟是连夫妻之义、骨肉之情都抛在了脑后。二娘有这么一个父亲,日后怕也要难过呢。”   裴氏一贯想得开,笑着道:“你啊,就是操心太过。”她也是幼承庭训,虽然因为疏于练习加偷懒,宅斗班里常常垫底甚至不及格,但此时还是能说上几句,“这次吏部侍郎的位置空着,就离二伯那么一点距离,他自然是不甘心就那样松开,寻个能有帮助的岳家也无可厚非。”   “可他又岂能没有半点悔愧?”沈三爷不曾走过仕途,不明白这般走火入魔似的心思,只是惋叹道:“二嫂待人再好不过,真心真意,事事都细心周到。小时候也曾一起玩过。我只要想到她,便觉得心中过意不去。”   裴氏见夫君难过,只得跟着劝道:“好了好了,知道你重情义。三郎是男丁还好,跟着大伯在书院念书,只要他自己有毅力,日后总有出息。至于二娘,既然到了咱们的院子。我自然会把她当做三娘似的,虽生的不好些,但有些做学问的人家也有不讲究容貌的。等她大了去育人女学读书,养个好名声,结业之后再由老太太出面寻户人家,便是二伯也说不出什么来。”   沈三爷本就是等着裴氏这番表态,此时微微一笑,十指交握,柔声道:“那就多谢夫人啦。”说着又贴到裴氏耳边轻轻道,“晚上我再好好酬劳夫人。”   裴氏瞪了他一眼,眸光如水,面上飞霞。眼睫垂落遮住那亮的如同点了火的双眼,眼波却是秋水一样的蔓延而来,仿佛天边的余晖一般的缠绵悱恻。   沈采薇自然不知道裴氏和沈三爷的对话,她此时正窝在榻上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掌里也有一块小胎记,非常的淡就像是花瓣似的。偏偏,这胎记就不像是脸上的胎记,偶尔还要发一下热。沈采薇悄悄瞧了瞧跟自己一起并排躺着的沈采蘅、沈怀景,见他们都还是乖乖的躺在那里睡,便自己扭扭身子从绸被里伸出藕断似的手,禁不住好奇的戳了戳那个胎记。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就像是花瓣似的胎记慢悠悠的立了起来,变成只有她才能瞧见的小镜子。好似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她就是知道,这面镜子只有她一人能看见。   之所以叫还它镜子,是因为虽然只那么一点儿且又是虚的,但沈采薇却还是可以像是照镜子似的看见自己脸上那愁人的胎记。   手掌上的胎记很小,这变出来的镜子就更小了,沈采薇睁着一双眼睛废了老大的劲才认出这镜子上刻着的字。   美人镜。   这三个簪花小字刻的工工整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写意,风骨自生,犹如在水一方的伊人,叫人浮想联翩。      ☆、茯苓饼   裴氏虽是当着沈三爷的面说了要将二娘当做三娘似的养着,可真要去做就又有些难度了。   因为她本身就是个不会养孩子的人。   说起来,裴氏平日里倒也不怎么需要像是寻常人家似的事必躬亲的照看,只需要每日里多看看,很多事吩咐、吩咐下面的人便是了。大嫂宋氏挑来的养娘又是极可靠的,省心的很。再说,带着这三个孩子去给沈老太太请安,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她没话说了。   于是,裴氏就这么顺风顺水的过了五年。这五年里,她偶尔拿起针线戳几下,一年下来才给沈三爷做了一件袖子长短不一的袍子,五年一共五件;偶尔提笔练个字,画个画,制个香;偶尔和沈三爷去别院过过清净日子,扫雪煮茶,赏花泡汤。总之,等裴氏觉出味儿来,感觉是有些不太好了,下面三个孩子就跟萝卜头似的全长大了。   三个孩子年龄相近,看上去便一般大小。沈怀景是男孩儿,自然是不一样一些。二娘沈采薇和三娘沈采蘅虽然都是小女孩儿,性情和举止上面却又很不一样。   沈采蘅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经可以从她脸上看出裴氏和沈三爷的影子了,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甜蜜蜜的,肌肤瓷白的叫人不忍心去碰,爱笑爱闹,叫人止不住的想去疼。沈采薇也渐渐长开,面上的胎记跟着小了许多,只有右眼那边儿一块留着,用头发就能遮去了许多,她生来就安安静静的,有时候一个人就能坐一整天,远远看着就像是个玉人儿,倒也不叫人愁心。   倒也不是裴氏一双眼睛只盯着两个孩子的脸,只是这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实在对比感太强了一些。就如现在。   三个孩子坐在一起吃点心。裴氏自个儿只挽了松松的头发,上面插着一支宝蓝点翠珠钗,歪坐在贵妃榻上瞧着他们。   沈怀景年前就被沈三爷令人拘着学规矩,这时候已经可以非常规矩的坐在那里吃着茯苓饼。沈采薇吃得最快,吃完之后就叫擦手然后拿着一本书在看。只有沈采蘅一边吃着茯苓饼一边嚷着要喝水,半会儿也不愿安静,把身边的丫头支使的团团转。   裴氏本只是随意瞧着,不知怎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开口道:“三娘,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是哪里学的规矩?!”她抬眼看了看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看书的沈采薇,十分认真的道,“你且学学你二姐姐,吃完了看会儿书。眼瞧着就要进学了,可不能落下太多功课。”   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沈采薇。   六岁的女孩儿就像是玉雕出来的一样,在光里浸着,看上去几乎要生出那温温的光来。只是面上生了一小块胎记,倒是犹如玉有暇一般叫人扼腕。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下铺了一层紫色毡毛垫子,靠背引枕则都是一式的镶蔷薇金边的樱红色织金牡丹。她就捧着一本书看着,虽然面容稚嫩,但神态静如水,目光稳如山,居然有了一种自成风景的风采。   她与沈采蘅比起来自然算不上称不上可爱或是美,但身上带着的那股儿气却是叫人不可忽视,与众不同。倒是叫裴氏想起自家丈夫私底下和自己说的那句话。   “二娘自小便喜欢读书,且一颗心摆的又正,倒是颇有光烈皇后之风。”   光烈皇后少时便极是聪慧,极好读书,不输男儿,哪怕是嫁给了太/祖皇帝,征战天下之时也常手不释卷。后来建了大越,她便力排众议的建了女学,只有一言:即便是女子,也该有读书的自由。这般的女子,叫人爱也叫人敬。沈三爷赞沈采薇有“光烈皇后之风”,乃是极高的评价。   大越女学一向兴盛,对女子的才行要求也比前朝高得多。所以当初裴氏见了沈采薇这样貌,心里面虽然惋惜但也想着只要沈采薇读书读得好了,日后必是有出路的,尤其是那一等苦读书的人家,反倒重才轻色。似沈家这般的诗书人家,三四岁的时候在家里启蒙学几个字,自家教着看几本启蒙书便成了。六岁时候就要请先生来正式教学,琴棋书画各种都要学一些,等到十岁时候就可以去考女学。接着读三年女学,等结业之后就可以依着成绩和门第等开始议亲了。   当然,这女学也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的,若是考不上,第二年还可以再努把力。若是连着两次都考不上,再拖下去结业时候年纪未免太大,为了不拖成老姑娘,就只能约定俗成的留在家里再寻先生教了,这样一来,日后议亲,读书人家怕是要有些说法——毕竟娶妻娶德、娶妻娶才。   沈采蘅一向性子娇,当下就跳了下来,跑上来拉着裴氏的手撒娇道:“娘,我等会儿就看。”她一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笑嘻嘻的道,“茯苓饼真好吃,怎么做的啊?”   裴氏自然是不知道怎么做的,闻言便抬头看了看边上伺候的夏莲。   夏莲急忙答话道:“这倒不是稀罕的东西,只是太太昨日里忽然想起来,吩咐厨子做了。没想到倒是叫小姐喜欢上了。”她笑了笑,倒也不因为沈采蘅年纪小听不明白,反倒是认认真真的说道,“是用七成白粳米,三成白糯米,再加三成茯苓、莲子肉、桂圆肉、芡实米、山药来拌匀,蒸熟后,切成饼片。小姐若是喜欢,来日再叫人做便是了。”   沈采蘅自然是听不太懂的,只是听了那一连串的名字便蹙了蹙眉,撅起嘴道:“好吧,明日再吃就是了。”她小孩子贪新鲜,自然是喜欢一日吃一日。   裴氏拿手戳了戳她,恨铁不成钢的道:“就知道说吃的,书背到哪里了?”   沈采蘅顿时红了脸,直直的道:“我又不像二姐姐,生下来就会读书,娘做什么总是逼我。”她说着说着还委屈上了,“我都说了等会儿再看嘛。”   裴氏拿这个女儿没法子,只得气得捂着额头道:“你啊,你啊,真是气得我头疼。”   作为“生下来就会读书”的沈采薇,只得一边心里叹气一边上前去拉沈采蘅,笑着道:“我就是记性不好才总是看书呢。三妹妹比我聪明多了,只要看一会儿就能背一大段呢。”   沈采蘅和裴氏乃是一式相连的好哄,被这么一说,面上都缓和过来了。   沈采蘅还十分高兴的来握着沈采薇的手,笑嘻嘻的接口道:“就是就是,我都能背下一大半了。”她颇有点儿得意,“每日里看一点儿,等进学的时候一定可以背完的。”   裴氏只得跟着吩咐一句:“可不许偷懒,多和你二姐姐学学。”她忍不住道,“女孩儿就该贞静温文,你整日里跟个猴儿似的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   沈采蘅撅起嘴不吭声,面上很不痛快的样子,娇嫩的脸儿皱着。   作为参照物的沈采薇简直是躺着都要中枪。若要问她为什么忽然从学渣变成学霸,这就有很长一段话要讲了。   总之,自从沈采薇知道自己有了美人镜这么一小截金手指后就整天想着这东西有什么用。结果某日收到书本启蒙,那一直只能做镜子的美人镜忽然热了一下。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是美人镜上面浮出来的字。   沈采薇目瞪口呆,无以言对:天啊地啊,她的金手指难道就是用来催人读书的吗?学渣难道就一点活路都不给了吗?   结果美人镜还威逼利诱上了——书香可生文气,文气可美人面。   好吧,为了光复她美丽的脸蛋,沈采薇只好洗心革面的开始看书。美人镜倒没有逼着她看许多书,关于看书的方略只有一句话——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读书读书,只能一遍一遍的读书,一点一点的读进去。开始的时候,沈采薇身边整日都是跟着人的,除了三本启蒙的书册也没其他书可以看——一是知道她看不懂,二是怕她看懂了会被移了性情。所以沈采薇只好捧着那三本书做书呆子。   沈采薇深知她这种“别人家的孩子”有多惹人厌,加上沈采蘅本就是小孩子脾气,对比更是明显。她只好平日里抽空引着沈采蘅一起看书,倒是没让沈采蘅落下太多。沈采薇为了一张脸只得拿出抗日游击队的努力劲,整日里抽空看书,然后第二天起床照镜子,看看那胎记小了多少。   认真说起来,自从她开始读书起,那胎记就真的一点儿一点儿的小了下去。伺候的人和裴氏都只当作是小孩儿长大,胎记渐渐去了,还暗地里替沈采薇道一声好运气却不知道这是美人镜和沈采薇本人共同的功劳。   你又不是玛丽苏,本就没有多少理所当然的好运气,无数光鲜的背后自有无数汗水。   但是,渐渐地,随着三本书前前后后的被看了好几遍,那美人镜对胎记的作用就开始几近于无。沈采薇知道,这是需要看其他书了。这时候的沈采薇却已经没了最初急功近利一般的执迷,反倒渐渐从这上面读出的味道。   书中自有万千世界,她也当一心以对。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既然她有美人镜也寻到了方法,总有一日会去掉那胎记。        ☆、桃花汤   因有了这么一出事情,吃过点心之后几个孩子各自回去了。沈怀景五岁时就被搬到前院了,只有沈采薇和沈采蘅仍旧住在裴氏的院子里。沈采薇住东暖阁,沈采蘅住西暖阁。   沈采蘅被裴氏教训了一通,虽然过了一会儿又缓过神来说说笑笑,但到底心里憋着气,再不像往常一般跟着沈采薇去东暖阁玩,径直回去了。沈采薇只得让梁嬷嬷抱着自己回东暖阁去。   裴氏虽然万事不着心,但面上对着两个女孩还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四个贴身丫头一个嬷嬷,剩下的小丫头就不用太上心了,至于沈采薇小时候的那个王养娘,那是早就因为倚老卖老被打发去外边庄子上了。沈采薇身边的是绿焦、绿衣、绿菊、绿袖外加一个梁嬷嬷。沈采蘅身边的是红芍、红衣、红芷、红玉外加一个徐嬷嬷。   绿焦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身量纤长,一身碧衣就像是一弯柳树,窈窈窕窕的。她此时正侯在门边,见梁嬷嬷抱着沈采薇回来,便急忙礼了礼,然后掀开帘子笑着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按理应该要在正院再看会书或是和裴氏说会儿话。   沈采蘅被放到了铺了厚毯的地上,脚下也是软软的,她开口说道:“太太累了要歇会儿,我便回来了。”   这么小的女孩的闺房说到底拿主意布置的人还是裴氏,所以这房间的也是一式的富丽堂皇,只是住的人不一样,久了便也和最初的不太一样了。   挂的是水晶帘子,引枕靠背则是一贯的樱粉色,绣着瓣兰或是一团团的百合花,下面的毯子是姜黄色,边上偶尔添点湖蓝色的点缀,颜色都娇嫩的很。几架瓷屏则是山水花鸟,博古架上是一些沈老太太送来的玉器或是沈三爷偶尔给带的小玩意、沈大爷给的牙雕,总之是精雕细琢的浑然天成。   裴氏是个不管事又好哄的傻白甜,沈三爷是个真性情、好脾气的当家人,沈老太太则是个不管事、一心宠人的奶奶。这样的氛围里,沈采薇越发觉得自己是被娇养的小了年纪。她前世在孤儿院里虽然仗着一张好脸比其他人更加松快,可如今想来却也不曾如此安逸。日子便如流水一般的飞驰而去,前世的许多事都已经记得不太清了,就好像是隔了一层似的,犹如看电影一般的走马观花。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些是否只是南柯一梦。   庄周梦蝶,便是如此。   绿衣和绿菊便上来替她脱了厚重的外衣,又给她递了个半透明云纹莲花瓷碗,里面盛着桂花百合汤,颜色亦是极好的。她温言劝道:“还是热的,先吃一点儿暖暖。”想了想又问,“小姐今天还练字吗?”   沈采薇笑了笑:“自然是练的。”书香可以生文气,练字亦是可以生文气,美人镜这是逼着她往学霸才女的路上走。所以自启蒙起,她便每日写五张大字,久而久之便是心都静了许多。   她前世便是高考都不曾如此认真,现在想想重活一辈子,自然是不一样的。   等晚间沈三爷回来了,裴氏亲自上前服侍着他脱了外袍,在双鱼戏水的银盆里用热水拧帕子替他擦了面,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说咱们三娘,不会是傻的吧?”   “这是什么话?”沈三爷正喝茶呢,被裴氏这么一说,嘴里那口茶险些没咳出来。   裴氏却很是忐忑:“我瞧着二娘小大人似的,读书认真人又懂事,别说几本书倒背如流,便是释意都通透的很。偏三娘却整日里只知道玩儿,书也不喜欢读,马上就要进学了,这可怎么好?”她越想越忧心,忍不住推了沈三爷一下,“唉,她日后要是考不上女学怎么办?裴家和沈家可没几个考不上女学的呢!”   其实,裴氏这话却是说得太夸张了。   自光烈皇后建立女学一来,本朝一直都是提倡女子进学的,所以民间亦是有许多让普通人家的女孩进学的女子学堂。只是,如沈家、裴家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女孩儿却只会考虑四大女学——京都女学、松江女学、横川女学、嘉陵女学。因为若是考不上这四所女学,与其屈就于那些普通学堂还不如请先生在家中教授。   这四大女学出入皆是严格的很,又有名师在内,自然是叫人趋之若鹜。因为名门世家的女孩早在六岁上下就请了名师学习,起/点比普通人家高,考上的概率自然会高很多。   沈三爷见她一双黛眉蹙着,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似的,是当真忧心的很。他只好缓下声,温声劝道:“你啊,就是瞎操心。二娘那般的性子才是真正的少见,所以我才忍不住赞一句。我瞧着三娘天真浪漫,一派自然反倒更惹人疼。再说,她也聪明的很,平日里吃吃玩玩的却也没落下二娘许多。”   裴氏听了也算是安了一半的心,随手拿起青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的吁出一口气来:“你不知道!为着三娘,我这头都疼了一日......”随后又接着道,“不行!明日我还得给她换个懂事识字的丫头,至少要让她把那《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给背下来,要不然我这颗心都松不下来。”这三本都是启蒙用的,沈采薇自然是早已背的流利。   沈三爷拿裴氏无法,只得抚了抚她的肩头,安慰道:“好了好了,就别操心了。”他想了想又转开话题道,“子焕兄前些日子带着他家九郎在书院住下了,他不喜太多仆从,日常又只是以书院的用度来。你若有心便常叫人去看看是否有缺的,也好照顾照顾九郎,他一个孩子跟着裴兄住在书院,日子总有些不妥当。”   裴子焕乃是裴氏的堂兄,名赫,子焕乃是他的字。他是裴氏的堂兄,汝阳王妃的同胞兄长,不知怎的忽而从京中跑了出来到松江学院做先生。那裴夫人也是个有趣的,虽然要留在家中照顾公婆,倒是把幼子给捎了过来,只说是叫夫君照看顺便在育人书院上学。   裴氏和这个堂兄关系倒也不错,听到这里边禁不住笑了:“我那堂兄也是读书读得太仙儿了,禁不住京城里那股子专营的风,居然跑到这里来养气。只可惜拖着九郎那么一小小一个人,大约也是顾得了前、顾不了后。”她笑过之后又跟着道,“也是大哥讲学讲出名头了,这育人书院,说不得又有引领文坛三十年的风光了。”   提起长兄,沈三爷亦是一脸钦佩,跟着点了点头。   他和裴氏说了一会儿裴赫的事情,眼见着裴氏渐渐宽了心,便道,“我瞧着汤水也备好了,一齐沐浴去?”   裴氏面一红,心思就被他引走了,推了他一下:“你不是不耐烦我用花瓣熬汤沐浴吗?”   正所谓“春取桃花,夏取荷花,秋取芙蓉花,冬取雪花为汤”,裴氏过日子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每日里使人用那桃花煮汤沐浴,滋润肌肤又养颜。沈三爷身为男子自然不喜欢这太甜的香气,甚少和裴氏一同沐浴。   沈三爷笑了笑:“今日就只能妇唱夫随啦。”       这一晚上过得是说不出的春意灿然,反正第二日去沈老太太院里请安,裴氏是晚了那么一刻钟。不过,虽然那话是叫沈三爷带过去了,但裴氏心里惦记着,往日里自然督促得更加厉害了。   因有了裴氏在后面扬鞭子,沈采薇在边上递书本,沈采蘅过了很快便利落的把书给背完了,把这些囫囵的说个大概。   裴氏本就是随意的性子,原本还因为沈采薇的关系担心自个女儿脑子笨,跟不上进度。后来见她受教,便又和没事人似的丢开手随她去了。   倒是沈三爷,眼见着两个女孩儿马上就要进学,整日里被拘在家中闷读书,很是无趣。便起意带她们两个去松山逛一逛,瞧一瞧传说中天下四大女学之一的松江女学。   这就好比是后世的家长带孩子去逛北大清华,提早给他们立志。   不过沈采薇很少能够出得院门,此时忽而被提溜出来,居然真的挺高兴的。她也和沈采蘅一样,就像是站在树上悄悄望着外边的小松鼠似的,趴在马车上悄悄望外边。   沈三爷懒懒的靠坐在一边,翻了翻手上的书卷,抬眼看见两个女孩儿新奇的样子便开口道:“松江女学和育人书院只隔了一道墙,一个在前山,一个在后山,你们等会儿可别乱跑,要是跑到育人书院就不好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听到这话自然是乖乖的点头称是。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三叔,我听说松江书院的天一楼乃是松江最大的书楼。是真的吗?”   沈采蘅似懂非懂的坐在那里,虽然不知就里但还是和沈采薇似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沈三叔。   沈三爷笑了笑:“确是如此。易经有云‘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书楼藏书丰富,最重要的就是防火,所以在楼前修了天一池,‘天一’二字夜是取其“以水克火”之意。”   沈采薇若有所得——这倒是和前世里的天一阁有些相似,她托着腮看着沈三爷:“一定也有天下第一的意思吧?”   沈三爷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沈采薇头上的两个“包子”,一贯温淡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而不露的傲气:“正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育人书院和松江女学求的可不是所谓的中庸之道。我们做学问,自然是要勇于攀登高峰、勇于赶超前人,求的是俯视群山、兼济天下。”   他生有弱疾,虽然平日里没什么妨碍,但总是显得比寻常男人瘦些,但只是此时微微一笑,眉目间便含了一分叫人不可小视的傲气和豪情。   沈采薇在旁看着,只觉得心头一热,有种东西从心底缓缓然的涌出,犹如春风拂过,冻土渐渐浮上热气。   沈三爷说到这里,许是觉得这话对两个孩子来说或许太深了一些,便转开话头道:“这书楼乃是松江女学和育人书院共用的,为了避嫌,一三五日是女学生可以入楼看书的时间,二四六日则是男学生入楼看书的时间。”   沈采薇“哦”了一声,想着日后有缘可以去瞧瞧,心里颇是向往。   只是,她们这一次到底没能去成天一楼。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太好了,他们一行人到了山脚下就凑巧遇上了裴氏的堂兄裴赫从外边回来。裴赫可是个传说中的大忙人,既然难得遇上了,他们索性一起去了裴赫的住所说会儿话。   ☆、玫瑰清露   这两人性情相投又都是饱学之士,说起话来都是十分的投契,一时间竟是插不下第二人。   一盏茶后,沈三爷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搁下手中的茶盏,见下面两个梳着两个鬏鬏头的女孩儿都睁着一双眼睛等在那里,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由笑道:“我光顾着和裴兄说话倒是把你们两个给忘了!”   裴赫闻弦而知雅意,于是侧头和人吩咐道:“带二娘和三娘去外间坐一会儿。”   沈三爷笑着加了一句:“给二娘拿本书,给三娘端碟点心。”   裴赫忍俊不禁的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便成了叹气:“还是女孩儿好,一本书一碟点心就能哄好了。我家那个混世魔星,简直叫人操碎了心。”他到底是主人家,还是细心的跟着也嘱咐了一句,“让人冲两杯玫瑰清露端过去,这东西味道甜又有些香,怕是能入口些,女孩儿会喜欢。”   玫瑰清露比往日里在家吃的玫瑰卤冲水更金贵一些,乃是进上的东西。小小的瓶子上还有鹅黄笺子,也就只有裴赫这般有来历的才能这样轻易的拿出来。   沈采蘅一听有东西吃,立刻松开了眉头,乖乖的跟着嬷嬷走了,要多乖就有多乖。沈采薇想到可以看会儿书便也跟着一起过去。   那嬷嬷将沈采蘅和沈采薇抱上靠近窗口的黄花梨木雕云纹的罗汉榻上罗汉榻上,在窄腰小几上摆好点心和冲好的玫瑰清露,很是温和的道:“二姑娘和三姑娘都等一等,三爷那边说好话了就回来带你们回去。”   随后就有人从书房拿了一本诗经来——裴赫这般的大学问家府上的书自然是极多的,只是适合沈采薇这般年纪的小女孩读的却没有多少,只得拿了一本诗经来。   那拿书来的丫头只有十多岁的样子,生的眉目秀美,穿着秋香色的衣裳,体态婀娜。她显然是惯常在裴赫书房伺候的,笑起来的时候,眉目盈盈,端得犹如春江水暖一般叫人心软:“二姑娘怕是快要进学了吧?这《诗经》到时候定然是要学的,不如现下先看看。”   沈采薇客气的道了一声谢,然后才接过诗经慢慢的看了起来。这是进学的必读科目,她在家自然也是看过的,可是此时静心再看,依旧是不能抑制的坠入那充满诗意的世界,几乎有一种如饮好酒一般的微醺感。   拿书的丫头说了一会儿话便礼貌的退了出去,只留一个刘嬷嬷在边上伺候。只是不知出了什么事,后面来了个小丫头跑进来说了一会儿话,便把那个刘嬷嬷给叫走了。   刘嬷嬷也不太放心沈采蘅和沈采薇,上前说道:“后面出了一些事,老奴要去看看,两位姑娘且坐一会儿,千万别乱走。”她心里放心不下,一连说了好几次“别乱走”。   沈采薇心知崔赫这是刚刚搬来,又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所以紧要关头怕是人手不够。她很是体谅的点了点头,奶声奶气的道:“嗯,我们不会乱走的。”   刘嬷嬷想来也是急了,得了话后就急忙跑了出去。   沈采蘅本是小孩子脾气,有时候坐着坐着就坐不住了,沈采薇便像是安抚似的塞了一块玫瑰酥到她的嘴里,重新低头看书。她正看得起劲,刚要伸手去端玫瑰清露喝上一口,忽而听到窗外有人叫了一声:“雪团儿。”   一只雪白色的猫儿不知怎的从窗口窜了进来,快的就像是一道闪电。沈采薇手中的杯子一时没能拿稳,歪了一下,手上的诗经都被浇湿了。   沈采蘅吓了一跳,愣愣张开嘴说道:“哪儿来的猫啊......”她反应了过来,随即又大呼小叫道,“二姐,这书是裴伯伯的,弄湿了一定会被骂的。可怎么好啊?”   沈采薇心里也有些不安,但到底还是先开口安抚沈采蘅:“没事的,我去和裴伯伯道个错。”她虽是这般说,心里却也很是没底。看裴赫那般样子,怕是很爱惜书册,若真是个爱书如命的,她岂不是闯了大祸,便是回去也少不了领罚。   就算她把原因说出来。可这“被猫儿惊了”这种话本身听上去就像是小孩子推卸责任的话,反而是要叫人反感。再者,这边上也没个裴家的证人。   沈采薇一想到回去之后可能会被罚抄家训就觉得跟咽了一大口苦水似的。她是爱读书没错但这里可不包括拗口又麻烦的沈家家训。沈家家训虽然整理出来只有那么几百字,字字珠玑,但原件还是有一小本册子的分量。她现下只有六岁,臂力不足,字也还需练,若要抄家训,怕是要抄很久呢。   沈采薇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这般的亏了,瞪了一眼那只算是“罪魁祸首”的猫儿。   那猫生的极好,落在地上真如一个雪团儿似的,没有一点杂色。它一双眼睛碧绿的就像是上好的翡翠,也不怕人,转了个身就又往门口跑。   沈采薇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跟着猫儿转了一转,就那样落在门口站着的少年身上。   少年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五官虽然还未脱稚气,鼻梁挺直,已经显露出几分棱角,带着少有的少年英气来。按理说女孩比男孩发育早,他本该高不到哪里去。只是想来是习过武的,身量比同龄人要高上一些,只见他一身湖蓝色的织金云纹袍子,就立在门口处,居然还真叫他站出了一种如松如玉的感觉。   看样子,他便是这猫儿的主人,估计也是随着裴赫一起从京里来的裴家九郎了。   眼见着对方抱了猫儿就要走了,沈采薇一急,连忙跳下罗汉榻,蹬蹬蹬的跑过去:“等等!”   裴九郎生性古怪,平素甚少去理那些不认得的人。他本也不想理沈采薇,可眼见着小女孩儿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便只好停住脚步,真的等了一等。   沈采薇少运动,这一路跑起来,免不了双颊生晕,粉嫩嫩的。她这般的小女孩儿,穿着黛绿色遍地散金银暗花的春衫,那鲜妍的颜色便如清晨的露水一样清透,使她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刚露出一点颜色的花骨朵,俏生生的。只是右眼那边露出的一点胎记令她那八分的颜色少了四分。   裴九郎不自觉的抿了抿唇,面部的轮廓显得更加清晰了。他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很想像是摸雪团儿似的摸一摸这姑娘的头。   沈采薇的略比裴九郎矮一些,伸手便拉住了他的衣袖,轻轻道:“你的猫儿刚才惊了我,害得我把书给弄湿了,你得陪我去向裴伯伯道歉。”   有裴九郎跟着垫底,说不准她还能脱罪呢。   裴九郎没成想对方会说这个,一双眼睛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沈采薇,面色不变的道:“这事与我何干?”他很是认真的接着道,“是你把书弄湿了,如何怪的到雪团儿和我身上。”   因为家教的缘故,他说话时候也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听在沈采薇耳里却是刻薄的很。   这便好似火上浇油,沈采薇气结,不由得仰头瞪了对方一眼,双颊气得鼓鼓的:“你怎么不讲道理!”   她说话的时候娇声娇气的,就像是撒娇,虽是生气居然也可爱的很。裴九郎眼见着这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气得双颊生晕,便如同雪团儿闹气炸毛似的。他心里越发觉得有趣,但还是刻意板着脸逗她道:“家父素来爱护书册,你把书给弄湿了,还是先想一想要如何赔罪吧。”   沈采薇只觉得一股气从心底冒出来,气急反笑,唇角的笑涡若隐若现:“那好,我这就去和裴伯伯说这书是被你弄湿的。”她故意抬起眼梢去看裴九郎,一字一句的道,“反正你没证人,我还有个妹妹,我看裴伯伯会信谁!”   虽然欺负小孩子太丢脸,可熊孩子太惹人厌了,不欺负简直是叫自己难受。再说,裴九郎这模样,说不准还真是一说就让人信了。   这话也不知触到裴九郎哪一根敏感的神经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干脆冷笑了一下:“随便你,丑八怪。”   他眉梢轻挑,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沈采薇,刻意将后面三个字拖得长长的,说不出的轻慢讥诮,仿佛在讥嘲对方“丑人多作怪”。   不等双眼冒火的沈采薇说些什么,他已经干脆利落的扯回自己的袖子,抱着猫儿直接就走热人了。人高腿长走得又快,一转眼人就不见了。   沈采蘅这只会马后炮的家伙时候才慢吞吞的凑过来,很有点姐妹情谊的替她担心道:“怎么办?”她是真心替沈采薇担心的。   沈采薇憋了会儿气,半天才咬着牙接口道:“当然去认错。”   刚才她那话本就是拿来威胁对方的。就算不提推卸责任这事有多LOW,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沈采蘅这丫头一说谎话就结结巴巴的,根本做不得伪证,没有拖后腿就算不错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去认错呢。   沈采薇忍下这口气,心里却是狠狠的给裴九郎画了个大叉叉。   虽然还是个小屁孩,但一点君子风度都没有,居然连小女孩都欺负。若有机会,她一定要叫他知道什么是“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子”。   来日方长,且瞧着吧。      ☆、五果羹   沈采薇说是认错道歉,自然是真的认错道歉。恰好那奉命照顾她们的刘嬷嬷还未回来,她便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去寻裴赫认错了。   她们两个小女孩儿,便是连迈门槛都有些吃力,此时忽然跑过去,倒是叫那两个喝茶说话的人吃了一惊。   “你们怎么跑来了?”沈三爷喝了口茶,打量了一下往这里走来的两人问道。他的眼神在沈采薇被打湿的衣角和手上拿着的书册,心下一动,已有几分了然。   裴赫倒也有些吃惊,问的却有些不一样:“照顾你们的刘嬷嬷呢?”   “嬷嬷还有其他事呢。”沈采薇礼貌的答了一声,然后拿着书册走过去,郑重的抬头去看裴赫:“裴伯伯,我把你借我的书打湿了。”   她看着裴赫清瘦的面孔和略有些凌厉的长眉,心里微微有些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认真道歉道:“对不起。”   她和沈采蘅一样都是娇养的,即便是前世,到了后面也多是经纪人哄着她,厚着脸皮不认错的事情多得是,甚少这般正正经经的对着人道歉,话一出口,心里很有些难为情。   不过,以裴赫的风度,固然爱惜书本,但也不会对沈采薇这般的小姑娘生气。   他听了沈采薇稚声稚气的认错话,愣了愣,然后反而哈哈大笑着将沈采薇抱了起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二娘小小年纪就知道虚心认错,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他用自己用额头顶了顶沈采薇娇嫩的额头,对着那嫣红的胎记视而不见,笑得十分高兴。   沈采薇脸红了红,心里却也因为裴赫这一笑而放松了许多,她咬咬唇,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小笑意。   裴赫又安慰了几句:“这本就不是什么孤本,令人再买一本就是了。二娘不用太在意的。”他将沈采薇放到了地上,宽大的手掌在她头顶轻轻的抚了抚,就像是个慈祥的长者一般。   沈三爷此时也站了起来,温声道:“这可不行,二娘弄湿了裴兄的书,又怎么好叫裴兄自己再买?我等会回去就让人送一本来。”   裴赫笑着打趣道:“听说你们家还有阜阳出土的汉版《诗经》,别有不同。我这可是占了便宜。”   “裴兄说笑了。”沈三爷拱手礼了礼,看了看天色便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带两个孩子先回去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沈采薇和一边装木头人的沈采蘅,板了板脸:“你们两个整日冒冒失失的,再有一次,下回可别想出门了。”   沈采蘅一下子就被吓到了,急忙去拉沈三爷的衣角,别别扭扭的说不出什么话来。   倒是沈采薇,很有负罪感的垂着头,乖乖的束手站在那里听教训。   正所谓‘枕边教妻,堂前训子’,沈三爷只说这么一句话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虽然裴赫不计较,但他作为家长自然是要在也是在形式上表一表态度。   裴赫在旁劝了几句,然后才亲自起身,周到的送了沈三爷和两个孩子离开。   等送走了客人,裴赫立刻就令人叫了伺候人的刘嬷嬷过来,不动声色的问道:“我不是令你等好好伺候沈家小姐?此次幸好只是毁了一本书,若是沈家两位小姐出了事,你可担待得起?”   刘嬷嬷早就吓得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是老奴一时忙得糊涂了。”她不敢在裴赫面前敷衍,老实的道,“实在是九哥儿一时不见了人影,下面的人都心里担忧,一时急糊涂了。”   她们这些人送来的时候就被交代了要照顾好九郎。因此才会在听到九郎不见的时候慌了神。此时想起来才真是觉得自己糊涂了。   裴赫心中一叹,阖眼道:“叫九郎上来。”认真想一想,说不准就是那兔崽子惹得祸,简直叫人想要揍一顿。   裴赫发了话,裴九郎又是在家的,自然很快就被人人唤了上来。   “阿爹。”裴九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他对着裴赫也如对着沈采薇似的,冷冷淡淡的。   裴赫抬眼看他,神色肃然:“说吧,你今日又闯了什么祸。”自从接手了裴九郎,这话都成了裴赫与裴九郎日常对话的开头句了。裴赫偶尔想想都觉得心酸酸,简直是欠了他的。   裴九郎倒也没有撒谎的打算,十分光棍的把事情给说了。   裴赫听着听着就觉得手痒,恨不得卷袖子先揍一顿再说。他大怒道:“混账!人家小女孩都知道不能推卸责任,你竟不如一女童?”   裴九郎虽然心知自己错了,但这年纪的少年自尊心本就强,被这么一说反倒梗着脖子不吭声。   裴赫看着这样子就觉得头疼——简直是前世修来的孽障。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你给我滚回书斋看书去。读书明理,读书启智,你也给我多懂点儿事吧。”   裴九郎对他行了一礼,这才冷着脸退下了。   裴赫站在屋内眼见着裴九郎就要出门了,轻轻出声道:“明日就让人把你那只‘雪团儿’送回去吧。”   裴九郎忽而转头去看裴赫,一双眼睛就像是被点了火似的:“那是姑姑给我的!”他故意把‘姑姑’两字咬得重重的,显然这里的姑姑便是汝阳王妃。   裴赫却全然不在意的样子:“难不成我连一只猫的主都做不了吗?”他垂眼看了看裴九郎,眼神犹如沉水深渊一般的平静无波,少见的平声静气,“你娘她们让你随我来松江乃是为了让你进育人书院好好进学,而不是叫你来惹是生非的。如今天下文事昌盛,松江才子辈出,你能在此学习,是你的福分。”   裴九郎咬着唇不说话。   裴赫转开视线,负手于后:“你也别以为闯些小祸我就会把你送回去,你一男儿,休要扭扭捏捏做那妇人之态,还是静心学习的好。”   裴九郎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脸本就生的几乎白嫩,这一红便白里透红,犹如滴血似的,一时间竟有一种可怜又可爱的样子。   裴赫心知这孩子长于妇人之手,自小便被宠坏了,现在又跟着自己远离亲故,思念京中亲友,难免有些坏脾气。这样一想,心里反倒一软,挥挥手道:“行了,先歇一歇,明日再去看书吧。”他缓了缓神色,温声道,“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瞧你小姑姑,顺便给沈家姑娘道个歉。”   裴九郎硬邦邦的点了点头,默不作声的退了下去。   他走到门口,听到裴赫在身后的叹气声。   “九郎,你也该懂事了。你生于这世上第一等的权贵之家,若是不求其他,自然可于先辈余荫下安度一生。只是,男儿生于世,岂可只是如此?”   裴九郎咬了咬,白着一张脸出去了。   有道是一家欢喜一家愁,相对于裴家父子这边的凄风苦雨,沈采薇显然是更乐呵一点儿。沈采蘅这丫头本就不会说谎,一到马车上没了外人立刻就把沈采薇卖了个底朝天。   沈三爷沉默片刻,便抬头去问沈采薇:“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把话说个清楚。”   “人前不言子过。”沈采薇认真的道,“这事我和裴九郎各有一半责任。若是把裴九扯出来,他人又不在眼前,裴先生面子上必然过不去。还不如我先把事认下来。裴先生若是心里明白,一查一问就清楚了。大家面上都好看。”   “二娘说得有道理,做得也好。”沈三爷抬眼打量了一下小大人似的沈采薇和糊里糊涂的沈采蘅,先赞了一句,然后才道,“那就只罚你抄一遍家规吧,顺便把诗经给我抄一遍。”   沈采薇立时就苦了脸,嘟起嘴不说话。   结果沈三爷又慢条斯理的加了一句:“三娘也要抄。”   “啊!”这次轮到沈采蘅张口结舌了,这事和她根本没有一毛线的关系啊。   沈三爷笑了笑,很是和气的解释道:“你们两姐妹,本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二娘犯了错,三娘自该连坐。”   沈采蘅跟着苦了脸,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好词,只好解恨似的扯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络子,有一下没一下的。   沈采薇非常不厚道的暗暗在心里给沈三爷点了个赞——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人跟着一起抄书,这感觉真是酸爽!   等回到家里,沈采薇等人被赶回去抄书,沈三爷这个适才还摆着脸教训人的却差点被裴氏扯着耳朵抱怨了一通。   “既然是九郎做的怪,做什么还要叫她们抄书?”裴氏搁下手边的半透明的祥云纹玉碗,娇声嗔怪道。   沈三爷随意的瞧了眼,是碗五果羹。这倒不需要什么稀罕的东西,用红枣、龙眼肉和枸杞加水煎煮,放凉至温热,再往里加雪梨、香蕉和加适量冰糖。雪梨和香蕉皆是被切碎的,更加衬得里面的红枣和枸杞颜色鲜艳,叫人食欲大开。   沈三爷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避其锋芒的转开话题道:“你这五果羹不是早晨吃的吗?”   裴氏随手拾起一柄白玉锤敲了敲对方的肩膀,咬重字句强调道:“你别给我转移话题!”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自家夫人一生气都知道什么是“转移话题”了。沈三爷只好正经的应声道:“你平日里总是拿二娘说事来激励三娘,久而久之,三娘心里必是要有心结的。我这回叫三娘跟着受罚,她心里就会知道二娘也有犯错的时候,她这是替二娘分担。如此,她心里松了口气,她与二娘的关系也会好上许多。”      ☆、药澡豆   沈采蘅和沈采薇自然不能明白沈三爷的“良苦用心”。这两位难姐难妹摆着一张同出一辙的苦脸准备一起去沈采薇的东暖阁抄书。   沈采蘅撇开手上一直扯着的络子,气哼哼的道:“都是你的错,要是你没弄湿书,我们就不用抄书了。”   沈采薇早知道沈采蘅的脾气,不觉露出一丝笑容,拉过她的手讨饶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等会儿抄完了,我请你吃点心。”   沈采蘅本就是馋嘴的时候,只是裴氏平日只在吃食上管得严又定了许多规矩,这会儿她听到沈采薇的话不由笑着拍掌道:“那可说定了,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她这一笑,粉雕玉琢的小脸上便有两个浅浅的笑涡,仿佛盛满了暖融融的阳光,甜蜜极了。   沈采薇对着这张毫无瑕疵的笑脸却微微有些晃神。她不禁想起之前裴九郎临去前的那三个字——丑八怪。她前世以美貌自傲,就算是被叫做花瓶也不在意,如今虽然不复美貌可生在家教甚好的沈家,从未受过半句闲话或是慢待,所以她也从未有这样一刻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容貌在旁人眼里究竟是有多丑。   沈采薇的心沉了沉,复杂而难言的滋味就像是丝线似的绕在心上,紧绷绷的。不过,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回之一笑,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往东暖阁去。   东暖阁的书桌临窗,窗外是院子的一角,可以看见翠竹摇曳。书桌上面摆着沈采薇平日里用的笔墨纸砚等物,绿焦最是细心不过,早早就连沈采蘅用的都备好了。   几个小丫头端了小盆子上前,绿菊拧了帕子小心翼翼的替沈采薇和沈采蘅净手,绿衣正好研好了墨,起身换了块素净的香搁到香炉里——沈家诗礼传家,一碰到笔墨之事,规矩便多了不少。   沈采薇等着手擦净,这才上前从笔筒里挑出一根小号的毛笔递给沈采蘅,说道:“先抄一小章吧,抄完了正好休息吃点心,明日再继续。”   沈采蘅接过毛笔,咬咬笔杆,应了一句:“嗯。”   常言道:“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真是指书法中的楷书或是正书。楷、行、草书三者如同人的立、走、跑。所以,似她们这样的初学者没有挑拣什么字体的余地,练的都是正书。   沈采薇深吸了口气,等自己心气平稳了,这才用手握住笔,微微抬了抬手腕,静静的抄起了家训。   她们两个一人坐在一头,一齐静心练字,屋子里一时间都是静悄悄的。   沈采薇今日的大字还未练,干脆把这个当做练字,一笔一划的认真练起了字,只是腕力不足,字体还是显得松垮。这样一来,她的速度也比偷工减料的沈采蘅慢了许多。    沈采蘅紧赶慢赶的抄完了一小章,凑上去瞧了眼,忍不住撇撇嘴:“你怎么才抄到‘慈兄鞠养,苦辛备至’?”她还等着吃点心呢。   沈采薇抽空和她说话:“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会儿。”她一时不察,笔端一滴墨水滴落,晕染出一块墨迹。沈采薇虽不是完美主义者,但这么一块墨迹横在眼前,看着便有些烦,正好这张宣纸才刚刚写起,便干脆抽出一张重新写了起来。   沈采蘅看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便转头瞧了瞧书桌上的砚台和墨条又问道:“你这墨水还有点花香,好像和我用的不一样啊。”   沈采薇一边练字抄书,一边答道:“唔,是蘩姐姐送的。”   大堂姐沈采蘩比她们大四岁,今年正好十岁,是要考女学的时候了。不过她天资出众又好读诗书,早有才女之名,乃是今年入学考试头名的热门人选。   沈采蘅本也只是随口一问,此时闻言却不由有些心痒痒,气恼的道:“蘩姐姐真是偏心!她怎么只送你没送我呀?”   沈采薇抄完了一段,终于松了口气:“没事的,就是一块墨。下次见面,你再问她要一块便是了。”她转头对着沈采蘅笑道,“还要吃点心吗?”   沈采蘅一听到吃的,立刻就被转开了话题,用力点了点头,轻快的答应道:“要!我要大、大、大的一碟!”   于是,她们的话题很快就从沈采蘩转到了要吃什么点心。   最后还是选了沈采蘅喜欢的艾窝窝和沈采薇喜欢的莲子糕。   厨子那里早就已经准备下了,不过一会儿就端了两个碟子上来。   艾窝窝放在淡蓝的的瓷碟里面,主要是用糯米制成。全都做成一团团的雪球样,摆了个花形,为了好看,每一个上面都镶了一块红色的枸杞。且每一个里面的馅儿都是不一样的,或是豆沙或是芝麻或是花瓣,各不一样。正应了那句“白黏江米入蒸锅,什锦馅儿粉面搓”。   沈采薇要的莲子糕则是放在白色的瓷碟里面,是用“莲子茸与白糖、糖桂花”一起制作成的。切成四块小小的方块,白色略有些透明的样子,上面则是浇了一层用桂花、蜂蜜等一起熬煮出来的金色的汁液。那汁液热腾腾的样子叫人不仅口齿生津。   两人练了一会儿字,早就有些累了,当下就不客气的吃了起来。   等吃完了点心,沈采蘅便也回了自己的西暖阁。总算送走了人,沈采薇也松了口气。她从窗边的书桌上拾起家训认真瞧了几章,然后才有些疲倦的掩唇打了个哈欠:“今日早些沐浴,早些休息。”   对于沈采薇来说,让人帮着洗澡实在是件耻度很大的事情。好在她如今也已经有六岁了,虽然不能撇开人,大体上却已经可以自力更生了。   沈家的澡豆都是特制的,也可以叫做药澡豆。按照古籍里面的方子“白芷2两,白蔹3两,白及3两,白附子2两,白茯苓3两,白术3两,桃仁半升,杏仁半升,沉香1两,鹿角胶3两,细研的麝香半两,大豆面5升,糯米2升,皂荚5挺”制成,只是这里面有一味麝香未免有些伤身——使得赵飞燕不孕的香肌丸里面就有麝香,虽然可使人肤色白皙清透,幽香不散,但还是酌情改成了其他的东西。   沈采薇伸手揉搓了一下,揉出一大团的泡沫来抹在各处,等银匜里头的水缓缓出来,便伸手去洗掉。她手掌里面的胎记被热水冲了一会儿了便开始发热,渐渐地,沈采薇便能感觉到手掌接下的水浇在肌肤上有一种叫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就好像是毫毛一般大小的针尖刺在肌肤上面。   她忍着痛,用手掌接了水把身上的泡沫都洗了一遍。这么一场澡洗下来,简直是去了一层皮。疼痛麻木之后又是细细密密的麻痒,简直是令人无法形容的痛楚。   这大概可算是美人镜的被动技能吧——它被热水冲久了就能分泌出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混在水里就能改善人的肤质。沈采薇称这个过程为洗凝脂。   因为这过实在折磨人,沈采薇又自觉小孩皮肤很好不必吹毛求疵的追求完美,所以很少用到。今日被裴九郎叫了一声“丑八怪”,沈采薇这才明白不进则退的道理。   女子爱美,丑女更爱美。倘若她不想顶着“丑八怪”的名头过一辈子,那就只能咬着牙抓住每一个渺小的机会。   洗完了澡,绿焦亲自将她抱上榻,从绿衣手上接过一小瓶的花汁抹在被泡红了的雪白皮肤上,慢慢的按摩揉开。   那花汁抹在肌肤上面清凉甜蜜,令人如置花丛之中,加上绿焦从嬷嬷那边学来的按摩手势,叫人感觉十分舒服。沈采薇适才又痛又麻,全凭一口气撑着,此时松了口气,不禁在那清甜的花香里面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绿焦收了手,见沈采薇已经睡得香甜,鼻翼轻轻的动着。她的肌肤清透粉嫩,露出一丝天真的稚气来,看上去就像是个小小的玉娃娃。她禁不住的笑了笑,替她盖好被子。   此时天色昏昏,已然是夜幕降临,星河黯淡不定,时有清风拂过游云,明月却依旧皎洁清朗。   京城一间秀雅别致的闺房之中。   病得昏沉的少女忽然痛苦呻/吟起来,她吃力着动了动手指,黛眉微蹙,那张病得有些消瘦了的脸上依稀还带着几分病弱西子一般惹人怜惜的动人颜色。只听她动了动唇,模糊而厌恶的呻/吟着:“沈采薇......萧齐光......”   这声音轻的不曾惊起一点尘埃却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痛楚,深入骨髓。   值夜的丫头没听清她的话却见看见她在床上挣扎的样子,惊喜的出声道:“小姐醒了!”她喜不自禁的朝外说道,“快去寻夫人和莫太医。”如今太子病重,大部分的太医都守在宫里,莫太医此时还能留在府上还要多亏了圣人恩典呢。   那丫头不禁念了一句佛,笑开了脸:“总算是醒了,太好了。”夫人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疼得如珠似宝,这烧了这么多天,她们做下人的也跟着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如今总算是熬过来了。      ☆、杏仁茶   第二日清晨,沈采薇便跟着裴氏一起去沈老夫人那里请安了。   这个时候,大堂姐沈采蘩已经陪着宋氏站在那里了。她头上只是简单的梳了一个髻,拇指大的珍珠犹如花朵似得点缀其上,身上穿着藕荷色绣白须黄蕊的梅花的袄子,下面是墨绿色云雁纹百褶裙子。   这位大堂姐既不像是大伯母宋氏那般端庄也不像是大伯父那般疏朗。她生了一张鹅蛋脸,秀眉纤长,一双眼眸黑亮亮的,更显得肌肤清透。她便如同一朵还未绽开的梅花,洁若冰雪,带着天生的清冷和傲气。她见沈采薇和沈采蘅从门口进来,便露出一丝少见的微笑,犹如冰雪初融。   沈采薇也忍不住回之一笑。她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紧接着便扑到沈老夫人怀里撒娇:“祖母祖母,我好想你啊......”三个孙女里面,沈老夫人最疼的就是沈采薇。因怜惜她自幼失母、父亲又远在京城,沈老夫人常常借故给沈采薇送东西,便是吃盘点心都要惦记一回儿。人心皆是肉长的,一来二去,沈采薇亦是与祖母十分亲近。   沈老夫人见这孙女儿跟猴儿似的在自己怀中乱转,不免露出一丝笑容,用手指点了点她琼脂一般白皙的鼻尖,轻声道:“你这丫头,小嘴抹了蜜似的。”   沈采蘅眼见着沈采薇凑到前头去了,急忙也跟着跑了上去。她最是会撒娇,踮着脚从案上端起杏仁茶,递上去,稚声稚气的道:“祖母喝茶。”   她生的雪玉可爱,小孩子作大人模样,最是惹人疼。   沈老夫人忍着笑接过茶,伸手将站在一侧的沈采蘅也搂到怀里,笑道,“你们两个啊,可真是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儿,长在我心尖尖,一天不见到,我这心都不安宁。”   沈采蘅抬起头,转了转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凑上去抱住沈老夫人的胳膊,嘟着嘴告状道:“祖母,爹爹昨天罚我和二姐姐抄书呢......”她拉长声音,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的样子,“我昨天抄的手都抄酸了呢。”   裴氏昨夜已经听过沈三爷的解释,心知沈三爷的用意,此时听到沈采蘅的告状,不免微微有些尴尬起来,急忙呵斥道:“三娘!”说着又对着沈老夫人说道,“这孩子不懂事,倒是叫母亲见笑了。”   “自家人,谁会笑她?”沈老夫人漫不经心的摆摆手,额上寿字松纹的抹额上面的暗纹在光线下面清晰可见,她面上的皱纹依稀还带着岁月赐予的宽容和蔼。她忽而转头去问沈采薇:“二娘昨日也是抄了书的,可是觉得手酸了?”   沈采薇知道沈老夫人虽然面上和蔼心里却有十分有成算。因沈家是书香门第,沈老夫人更是注重几个小辈的课业。她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是不是在拆沈采蘅的台,连忙摇头:“没呢,昨日就抄了一小章。”她眼睛一转,就像是花瓣里面滑落的露水,说不出的灵动可爱,出声道,“反正小叔叔也没限定时间,我慢慢抄便是了......”   她说话的时候虽有几分小羞涩,但还是带着一点孩子式的机灵狡猾,偏偏眼底一派的天真稚气。一屋子的大人瞧见了都觉好笑。   “你这猴儿,怕是明年都抄不完呢。”沈老夫人也忍俊不禁,她抱着沈采薇笑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她的头,方才转头去看沈采蘅:“三娘昨日抄了一会儿便说手酸,还是以往练字写得少了啊......大娘且不提,二娘如今也是每日五张大字呢。”   她语声温和,语调平平,全然听不出半点责怪,可一旁的沈采蘅却涨红了脸,有些局促不安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有些心虚了。   若说沈采薇是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每日写五张大字,那沈采蘅按照惯例也是要每日写三张的。只是沈采蘅性子娇又喜欢玩些小聪明,常常暗地里叫身边的小丫头帮着写一两张。按理说这种事情本该很快就被发现,但裴氏除了前段时间管的紧之外平日里也不太在意,竟是叫沈采蘅不知不觉间偷了这么长时间的懒。     裴氏一见女儿这样子哪里还不清楚,她心里一突,也抬了眼去看沈采蘅,一贯温和的眼神都凌厉起来。   沈采蘅顶着裴氏的眼刀子,羞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认错道:“祖母,是我错了。”她顿了顿,不敢回头去看裴氏,只得小声的接着道,“以后我会好好练字的,再不敢偷懒了。”   裴氏咬着牙,几乎可以听到咯吱的声音。若不是女儿还躲在沈老夫人怀里,她大约便要拉到跟前大大的教训一通了。只是即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气恼道:“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又没逼着她和二娘似的写五张,她竟然还这般偷懒蒙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即便是裴氏自己也是一路认真学过来的。哪里会知道自己女儿连每日三张大字都要糊弄。   宋氏见到这场景,只得上前解围道:“小孩子贪玩也是有的。二娘和三娘马上就要进学了,自然知道轻重,日后你不逼她,她自个儿怕也要吵着练字呢。”她又安抚裴氏道,“再说三娘自来聪明,我瞧着她的字也还不错。”   裴氏看了眼一脸关切的长嫂,心里一酸,险些红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家中三个女孩儿,大娘是出了名的才女,二娘也勤奋好学,怎么就只有她这个整日里仗着小聪明偷懒耍赖?她一辈子顺心,临了却在女儿身上摔了一大跤。   沈老夫人一见裴氏的脸色便知道她的心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放开手,看着两个孙女如同初春的花骨朵似的俏生生的立在眼前,神色也和缓了下来,语气依旧是温温的:“裴氏,你也别气了。你既然要过清净日子,不愿管那些俗事,如今又何必生这些气?”言下之意,沈采蘅这事也有裴氏管教不力的缘故。   裴氏平日里甚少被人这般直言教训,如今又是被女儿偷懒的事情气到,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头也是晕的。她忍着气垂下头,咬了咬唇,还是弯腰礼了礼:“是媳妇怠懒,没能管好三娘,叫母亲个跟着挂心了。”她抿了抿唇,眼神一动,唇色嫣红如同桃花花瓣,似是下了大决心,“日后,媳妇定是会好好管教三娘,还请母亲放心。”   沈老夫人这才缓缓展了笑颜,接口道:“我知道,你不耐烦那些杂事,且又有你嫂子在,更是万事都不愿沾手。只是,这两孩子也是到了进学的年纪,正是紧要关头,你这做母亲、做婶婶的,还是要上心些才是。”她说完话,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眼身边的大丫头雁回。   雁回点了点头,会意的转身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上接过托盘,抬手拿了上来。   沈老夫人看了眼那托盘上的三个木匣子,微微一笑,转而看向一直安静立在那边,如冰雪水晶一般的大孙女,似有唏嘘:“说来这日子过得也快......大娘马上就要考女学了,二娘和三娘也要进学了。我这做祖母的,日前整理库房,便想着还是要拿些东西给你们才好。”   宋氏闻言上前劝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您做长辈的,有这个心意便好了。她们小人儿家,太贵重的东西也没用处。若是折了福分就不好了。”她说起话来一贯是有条有理,态度又十分诚恳,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真心实意,“母亲若是真要赏些什么,不若叫她们在您身边伺候几日,若能从母亲这里学到一二,这才是孩子们的福气呢。”   沈老夫人唇角扬了扬,伸手握住宋氏的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接着道:“没事,这么些东西,我还是拿的出来的。她们都到了年纪,很该有几件贵重的首饰。”说着又赶在宋氏出声前开口道,“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挑出来的三块玉罢了。大娘素来不喜金银独爱玉石,我做祖母的早该送几块了。二娘和三娘又是进学的年纪,璎珞项圈上面带块好玉,看着才有读书人家的清贵呢。”   话说到这份上,宋氏也不好再拦着——正所谓是长者赐不可辞。   沈采蘩反应最快,上前对着沈老夫人一礼,她是标准的淑女礼仪教导出来的——行不动裙、笑不露齿,语声便和初融的雪水似的,清凌凌的:“孙儿多谢祖母。”   沈采薇连忙拉着沈采蘅也跟着道:“多谢祖母。”   “哎,这才对。”沈老夫人这般年纪了,给孩子东西比收孩子东西还要来得高兴,她亲自起身打开三个匣子。   果然是三块宝玉。一块羊脂玉,白如截脂,光华流转;一块和田红玉,纹路淡淡,竟是凑成了一个福字;一块翡翠,翠得好似叶片上滴下来的,鲜艳欲滴。      ☆、燕窝汤   沈采薇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就知道那块羊脂玉是要给大堂姐沈采蘩的——沈采蘩喜白爱洁,便是今日头上配的也是白色的珍珠,珠光内敛的犹如夜空中那一点微渺的星光。      果然,老夫人拾起那块羊脂玉便递给了沈采蘩:“你素来爱洁,便是玉都喜欢白玉,倒是叫祖母想起自个儿年轻时候。”沈老夫人眼中掠过一丝惆怅,看向长孙女的面容里面带着温柔和怜惜,“只是这世上有白就有黑,只盼你不忘初心,如这玉一般。”      沈采蘩明净的黑眸之中有波光一闪而过,她盈盈一拜,这才伸手接了玉:“孙女谨受教。”      沈老夫人看着亭亭玉立的沈采蘩,亦是十分欣慰。她接着又拿起那块和田红玉,递给沈采薇:“二娘,这玉给你。”      沈采薇怔了怔,也对着沈老夫人一拜,然后才恭敬的接过:“多谢祖母。”      沈老夫人抚了抚她的头顶,意有所指的说道:“送我这玉的人说过,这玉啊,带着福气,所以祖母把这玉给你了。要知道,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人,福气都积攒在后头呢。”      沈采薇只觉得眼睛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知道,沈老夫人这是在宽慰激励自己。毕竟,对于沈二娘沈采薇来说,她生来丧母,生父又远在京城早已另有妻女,偏偏面上还有去不掉的胎记有碍仪容,简直是硬件软件都不过关,差点就要回炉重造去了。所以,沈老夫人这才加倍的待她好,希望她不偏激、不自卑,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越来越好。      沈采薇喉中一梗,只觉得有一把小锤子在心尖上轻轻敲了敲,有一种酸酸楚楚的感觉从里面冒出来,就像是那种酸果汁泡出来的。她说话都有些涩涩的,颔首应声道:“祖母的话,采薇都会记在心里的。”      沈老夫人认真的看了眼她,点了点头,转而抬手拾起最后一块翡翠递给沈采蘅:“三娘,这是你的。”      沈采蘅似懂非懂,但还是学着两个姐姐的模样对着沈老夫人一礼,恭敬的接了玉:“谢谢祖母。”      沈老夫人叹了口气:“这玉也有软玉和硬玉。翡翠最珍贵不过却是块硬玉。”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得太深了,只是玩笑道,“祖母今日给了你玉,日后进了学,可要好好学习报答祖母才是啊。”      沈采蘅扬唇笑了笑正要说几句撒娇话,随即就察觉到还抵在身后的裴氏的眼刀子,她想到自个还是‘戴罪之身’连忙敛了笑容,小心翼翼的道:“嗯,孙女知道了。”      三块玉都给完了,沈老夫人这才舒了口气,坐回了位置,端起案上的杏仁茶喝了一口,眉目也舒缓了下来。      宋氏心细,眼见沈老夫人神色里面颇有几分疲倦,便轻声道:“这日头也不早了,母亲等会儿又要去小佛堂做功课,我们也不好再打扰母亲休息,不若先回去?”      裴氏心里憋着气就等着回去收拾女儿,此时也急忙应和道:“是了,母亲还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是......”她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几句应景的话来,“我娘家兄长从京里带了不少的东西来,有几根人参年份重,也算是难得。正好给母亲补补身子,我等会儿就让人送来。”      “你们的孝心我自然是知道的。人参就不必了,你自己留着便是了,我这里还有呢。你们都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们了。”沈老夫人笑了笑,摆摆手示意雁回送她们出去。      裴氏不免尴尬却还是福了福身,随大流行礼退下。      出了院门,等送人的大丫鬟雁回也走了,裴氏一张脸便彻底沉了下去,她长眉轻拧,压着心火。      宋氏瞧了一眼,便开口道:“二娘和三娘许久没去大娘那边顽了吧?”她看了看天色,笑容和气,“今日天气正好,你们姐妹不若去园子里逛一逛,再去大娘院里喝口茶歇一歇吧?”      裴氏抿了抿唇,拉住了沈采蘅的手,理了理她的衣领,缓缓接口道,“三娘就不去了,我这还有话和三娘说。”      沈采蘅少见裴氏这般神色,脸皮发白却只能可怜巴巴的看着裴氏,小手握成团,一副吓得不行的样子。      不得不说,裴氏这一生气,一下子就从hello kitty到了货真价实的山中霸王,沈采蘅则成了老虎嘴边哆哆嗦嗦的小白兔。      裴氏替沈采蘅理好了衣领,这才转头问沈采薇:“二娘可是要去大娘院子里坐一会儿?”      沈采薇心知裴氏如今心情不好,不敢火上浇油,只得乖巧的点头道:“嗯,我好久没去大姐姐那里了,今天还想和大姐姐睡呢。”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帮沈采蘅——毕竟沈采蘅马上就要进学了,女子的学习问题在国朝怕是很要紧。沈采蘅年纪还小不定性又没有沈采薇这样重活一回的人有自制力,裴氏要是再不上心,才是真的害了她。这大约也是沈老夫人今日不顾裴氏面子把话说开的原因。      “那就好好玩,”裴氏点了点头,“你成日里用功,偶尔轻松一会儿也是好的。”      宋氏本想再劝几句话,但这心思在心头一生,就跟雾气似的,绕了三绕便慢悠悠的散开了。      当年老太爷临去前急匆匆的给沈三爷定了裴氏,自然是有利又有弊的。裴氏家世雄厚,因是幼女又远嫁,便是嫁妆都丰厚的很。那远在京城的二伯仕途畅通便有几分是因为姻亲关系受了不少裴家好处的缘故。况且裴氏也不是那等心肠坏了的人,她不耍小心眼、不掐尖弄强,和沈三爷也是正好看对了眼。只是,裴氏到底是被娇惯大的,嫁到沈家之后,上有婆母下有长嫂,半点也不操心,直把一颗心挂在沈三爷身上,管家和子女教养上头自然就不算尽心。她能帮着裴氏管家却不能帮着裴氏教子。三房那里总也需要裴氏自己有心,自己立起来才是,至少得要把相夫和教子这两样做好。      宋氏心里再叹了口气,面上却还是笑着说话:“等会儿午膳我让人送到大娘院子里,让她们姐妹一起吃便是了。”她想了想还是上前耐心对着裴氏劝道:“你也莫要生气,三娘她小人家总是有些淘气,你说几句让她改了便是了。”      裴氏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面色微微泛白,但还是勉强对着长嫂笑了笑,强打起精神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拉着沈采蘅走了。        沈采蘅眼巴巴的看着沈采薇和沈采蘩站在另一边,嘟了嘟嘴,垂下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沈采薇见她这般可怜,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对着沈采蘅安慰似的眨了眨眼。      沈采蘩一旁见了这两人作怪的样子,忍俊不禁,用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拉住了她的手:“行了,你们两个成日里凑在一起,这会儿可别摆这十八相送的样子了。羞也不羞?”      沈采薇收了那杂乱的心思,一把抓住沈采蘩的手指,称赞道:“大姐姐的手长得真好,怪不得琴也弹的好。”沈采蘩的手指真的生的很好,丰盈不见肉,纤美不见骨,真真是指若削葱根。且她手生的有些宽,弹起琴来也顺手的很,那一手琴技自然是可以叫沈采薇这个半吊子仰望的。      沈采蘩白玉似的面颊不易察觉的红了红,语气却依旧是清冷的:“油腔滑调!你这张嘴怕真是吃了不少的蜜。”      沈采薇笑嘻嘻的,凑上去抱住她的胳膊:“嗯嗯,我最喜欢吃蜜了。大姐姐请我喝燕窝汤吧,加多多的蜂蜜和椰汁。”      沈采蘩终于撑不住了,笑了笑,捏了捏她的面颊:“小馋猫,和三娘一模一样!”她虽然平日里性子冷淡,对着下面的两个妹妹却是极好的,此时虽然是责备却是少见的温声软语,犹如被春风融了的冰雪一样,清亮中透着一股子和煦。      沈采薇仰起头,圆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沾了露水的黑宝石,亮亮的。她卖萌道:“我这是要帮三娘把她那一份给吃了呢。”      沈采蘩素来疼妹妹,听到这话也只是一笑,带着沈采薇从园子里面穿过,去自己的院子。到了院子里,她自然依言让厨子端了燕窝汤上来。她已经十岁了,自然是一个人一个院子,一边是荷塘假山一边是幽静花/道,动中取静,住着惬意的很。      沈采薇许久不来这里,此时再看,倒是觉得这屋子和以前见到的别无二样,素净的很。墙上挂着的是大伯父随手画的百鸟迎春图,另一边则挂着她的古琴。书桌上摆着翻看到一半的书卷,笔墨书香皆是淡淡的,犹如边上的山水屏风一样的叫人心旷神怡。案几上摆了一盘白色的马蹄莲,景泰蓝珐琅掐丝的花盆,叶嫩花娇,倒是给这素淡的房间添了几分生动的活气。       沈采薇看了一圈,便道:“大姐姐的屋子住了人和没住人都是一样的,一点儿也看不出人气。”      沈采蘩瞥了她一眼,并不理她,径直走到书案前拿了本书递给沈采薇:“《论语》可是看了吗?”      沈采薇点了点头,她不敢在沈采蘩这样的才女面前自卖自夸,老实的说道:“不过是粗粗读了几遍罢了,还未能背下呢。”她自己看书已经摸出了一点套路,先看几遍再重头背几遍,如此一来虽然说不上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却也能叫她打好基础。      沈采蘩见她知上进便点了点头,开口指点道:“你进学之后四书都需学习,论语则是重点中的重点,每年女学考试都要有小半的内容源自其中。在这基础上,若是能够对五经有所涉猎,女学入学考的笔试便无甚么难处了。”      这才是真正的才女啊,女学考试这种东西在她眼里就是无甚难处。作为努力要向学霸靠拢的沈采薇连忙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组织期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伸手接过沈采蘩的书,稚声稚气的道:“多谢大姐姐教诲。”      沈采蘩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顶:“我要调一下琴,你先看会儿书,等吃了燕窝我再考考你的功课。”      就知道是这样!!学渣简直不能活了!!和沈采蘩在一起的话,逛园子是不要想了,简直是在上额外的兴趣班!!沈采薇端着一张风轻云淡的脸蛋,心里不断的刷屏吐槽。      不过,和沈采蘩在一起的时候,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沈采薇既不用故意装孩子气也不用说闲话应和,只要安静看书便是了。沈采蘩喜静,边上的丫鬟自然不敢多事打扰。两人对坐,一人看书,一人弄琴,居然也很有几分恬静。      沈采薇认真看了一会儿书,忽然看到了夹在书页里面的一片花瓣做的书签,上面有簪花小字写着: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字迹清美,已有几分自己的风骨。      这是朱熹《观书有感》中的一句,表面的意思是:这水为什么如此清澈呢?因为源头有活水不停的补充而来。暗语却是说,只有多读书,才思才能如水一般源源不绝。      和学霸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在涨姿势啊!沈采薇不由抬眼看向一旁调试琴弦的沈采蘩,话不经脑子的就溜了出来:“大姐姐要不教我做书签?”      沈采蘩伸手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笑叹道:“叫你看书,你这心怎么就静不下来,尽是想东想西?”      沈采薇抿唇笑了笑,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拉长声音撒娇道:“大姐姐......”   ☆、菊花散   沈采蘩一贯是拿妹妹没办法的。她抬头看了沈采薇一眼,淡淡道:“这还用教?夹在书里久了就好了。只是要小心别把书给染了颜色。”她认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道,“红色的花、早晨采的,大约都更适宜一些。”   沈采薇点了点头:“嗯,我回去也试试。”她打开了话匣子便不想要看书了,坐到沈采蘩边上,没话找话问道,“大姐姐,你说祖母给了我们三人一人一块玉,也会给四娘吗?”   沈采薇的生父沈承宇在她周岁的时候就续弦娶妻,一年之后就有了幼女沈采苹,行四,众人私下里便叫她四娘。沈采薇是不曾见过这个妹妹的,此时忽而想起却不只是什么滋味。   沈采蘩闻言怔了怔,低头去看沈采薇。   今日天色正好,又是春日,外边早是繁花如锦,黄莺鸣柳。阳光从雕着镂空的窗口折射过来,就像是在空气里撒了一层的细微的金粉似的,暖融融、金灿灿的。沈采薇坐在自己边上的绣墩上,整个人就如同坐在温暖的春光里,如玉雕出一样的莹然生辉。她身上那件绛红色的袄子上面的绣着的小朵牡丹花暗纹明明暗暗,垂落下来的睫毛长长卷卷的,清楚的好似可以数出有几根,有一种宁静隽永的意味。只是,即使面上的胎记被额角的刘海遮去一半,只留下那么一点,也依旧是偶然抹在白帛上的胭脂,突兀的叫人无法忽视。   沈采蘩不觉的有了一丝惋叹之情:她这个二堂妹本就生的好,近些年来更是越加出众,若是没有那胎记,怕是要比沈采蘅都要好看些。不过,她心中虽是如此想着面上却依旧是淡淡的,只是微微颔首:“既然是姐妹都有的,祖母必是不会短了四娘的。”她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轻轻道,“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令下人送到京里。断断是比不上祖母今日亲手所赠,亲口寄语的。”   沈采薇默然不语,她知道沈采蘩这是安慰她。其实她心里也并不是特别难过,对于那个没见过几次的渣爹,她要有什么感情才是真的可笑。只是,总是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的——前世她就是个孤儿,到了这一世,生母早亡,渣爹有和没有一样。说到底,不过是觉得意难平罢了。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头靠着沈采蘩的肩头笑了起来:“大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就是忽然好奇祖母会送什么玉给四娘罢了。”   她们三姐妹分别是羊脂玉、和田红玉、翡翠,轮到沈采苹会是什么呢?   沈采蘩并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转口说道:“这我也不知道。只是如今京中局势紧张,二伯那边怕是也很不好过。”   沈采薇眨眨眼,抬头去看沈采蘩——沈采蘩可是很少和她说这些闲话的,估计是以为她在难过故意转开话题安慰她呢。不过,她这个大姐姐,就算是转话题也是转的如此生硬。   沈采蘩见她似乎感兴趣,只好接着说道:“官家和圣人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太子自幼便身体孱弱,缠绵病榻,今年初几乎病得起不了床了。若是太子有事,以官家如今的年龄,怕是要过继宗室子。而汝阳王乃是官家胞弟,膝下嫡子正好十二,乃是众人心目中的人选。”   沈采薇眼珠子转了转,忽而意会,抚掌道:“是了,汝阳王妃乃是裴家女,我爹就算是想要中立也只能被其他人归到汝阳王这一边了。”这么一想,京中正是风云际会之时,大家关起门来盘算,渣爹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不过她的心里倒是好过了许多。   沈采蘩瞥了她一眼:“现下可以宽心了?”   沈采薇此时才忽然想起身为人女似乎不该这么幸灾乐祸?   正好外边的丫鬟端着盛着燕窝汤的白瓷莲花小盅儿走过来,沈采薇“呵呵哒”了一下子,然后转身扯住沈采蘩的袖子,玩笑道:“我说怎么忽然饿了,原来是燕窝汤来了......“   沈采蘩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将她的头发理顺,拉着她一起起身去喝燕窝汤。   这样闹了一阵子,等到了晚上,沈采薇也不由有些倦了。   她和沈采蘩一起躺在床上,窗外凉夜如水,仿佛白霜覆地,隐约有竹影摇曳。丫鬟拿了烘热的被子替她们盖上,鼻端环绕着清淡的熏香,暖融融的。   沈采薇偷偷伸手去握沈采蘩的手,摇了摇,说道:“我最喜欢和大姐姐一起睡了。”    外边还有守夜的丫鬟,只点了几盏小灯,灯光淡淡的就像是晕开的水纹,一重又一重的,就连床帐上绣着的花瓣都仿佛被洗了一层颜色。所以她说话的时候也是轻轻的,不知怎的竟有一种奇妙的亲密感。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沈采蘩带着笑意的声音,就像是凉凉的月光照过来,浮在心上:“别胡说!”却也没有丢开沈采薇的手,两人手心都有些热热的。   沈采薇得寸进尺的凑过去,离得近了就能闻到沈采蘩发上那温淡的菊花香——也不知是不是用脑过度,沈采蘩的头发总是容易掉,所以宋氏便托人寻了个秘方给她,名为菊花散。用甘菊花、蔓荆子、干柏叶、川芎、桑根白皮等药材配以浆水煎熬,然后去渣用以洗发,用久了便有一种淡淡的幽香。     沈采薇闻的有些熏熏然,想着自己回去也要叫人试一试,然后又道:“大姐姐,等你考完女学,就教我弹琴吧?”因为怕小孩子练琴对手指不好,沈采薇一直都没能有机会学琴,只能眼馋的看着沈采蘩调弦弹琴。对她来说,弹琴这种雅事,简直能把人的格调提高一个层次,她都垂涎很久了。说不准还能对美人镜又效果呢。   沈采蘩瞥了眼沈采薇就算是黑暗里都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应道:“先等你把论语背下来再说。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你该明白。学通四书再看五经,文理通了,才能分心其他。”   “哦,”沈采薇了然的点了点头,安静了一会儿又八卦道:“大姐姐,你女学笔试之后,准备选哪一门作为加考项目?”   女学考试有点像是前世的高考,笔试占分最大,类似于固定不变的语文数学,乃是基础必考的。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有人想要夺魁那就可以报考琴棋书画中的一门,四门选出的各个最优者以笔试成绩排位。   最后那四门考被称作是赏花宴,正所谓“我花开过百花煞”,只有最出众者才能坚持到最后,从院长手中得到院长亲手折下的花枝。常有一鸣惊人的学生在这宴上得到名师垂青收徒,对于许多人来说乃是难得的际遇,几乎能够改变命运,精彩至极。就是沈采薇都很是好奇,等着沈采蘩带她去开眼界。   沈采蘩静了静,然后才轻声答道:“是书。”她顿了顿,还是简单的解释道,“我最喜欢的还是书画,虽然爹爹和三叔在这上面都造诣颇深,但我练的却是卫夫人小楷,所以我想拜陆先生为师。”   陆先生乃是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女书法家,一字千金,乃是连男子都要敬服之人。但她也已经连续许多年没有收徒了。   沈采薇闻言静了静,好一会儿才接口道:“大姐姐你一定会夺魁的。”她仰头看着床帐上的花纹,用目光描绘着上面的花鸟鱼虫,声音不自觉的就变轻了,“大姐姐你从小就有毅力,有目标。学什么都快,学什么都认真。有时候我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不怕人聪明,就怕人聪明又努力。沈采蘩就是那么一个聪明又努力的大才女。她自小便每日十张大字,苦读不息。她的父亲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论才华,天下少有能与之相交者。可她却依旧不曾因为仰慕权威而失去自己的道路,反而早早的就定好了自己的目标,为之努力。   暗夜里也看不清沈采蘩的神色,只听她轻声接口问道道:“那二娘你有目标了吗?等到你考女学的时候,必也是要从四门中选一门的,你打算选什么?”   沈采薇垂下眼,抿着唇认真想了想:其实这四样她都接触过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现在想来却也依旧离得很远。好一会儿她慢慢的出声道:“我想选琴,我听人说我娘当初选的就是琴......”她对林氏并没有多少记忆,只能在沈老夫人口中揣测这个身体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人,温柔大方,蕙质兰心。据说林氏极擅琴,以琴动情,沈采薇就曾见过她留下来的琴。   沈采薇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沈采蘩的回答,转头去看时却见对方已经闭眼睡着。她只好停止碎碎念,闭上眼睛乖乖睡觉——早睡早起好孩子,没了电脑和手机,沈采薇觉得做个好孩子真心不难。因为沈采薇一贯不藏心事,靠着枕头一闭眼,不一会儿就睡得沉沉的了。   等她呼吸顺了,适才装睡的沈采蘩这才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提沈采薇捏了捏被角。   人生于世,总是不能事事如意。若是只看自己的失去的,就永远也看不见自己得到的。幸好,她的妹妹是个明白的,等她好好的长大的,总有一日会叫那些抛下她、不曾正眼看她的人见证她的出色。        ☆、茯苓霜   沈采薇心里没事,自然是睡得香。只是裴氏却睡不着,连累着沈三爷也跟着在床上学习烙饼——翻来翻去。   裴氏带着沈采蘅回去之后,先是狠狠的训了沈采蘅一顿,然后打了她的手板。沈采蘅从小娇生惯养,从没吃过这般的苦,眼见着自己的手掌肿的大了一圈,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沈采蘅长得雪玉可爱,哭起来也可怜的很,眼睫上的泪珠子一颗又一颗,小脸通红,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一院子的人都跟着胆战心惊,一边劝裴氏一边去找膏药给沈采蘅,忙成一团。   好容易等到沈三爷回来了,这场闹剧才将将收幕。   就算是这样,裴氏心里也梗了一口气,死活睡不着。她翻来覆去的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去拉沈三爷:“三娘这样子可怎么好?这样小年纪都学着偷懒,耍小聪明,我想起了就觉得头疼。”   裴氏的头疼病对沈三爷来说简直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奇症,时疼时不疼,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重要时候总会客串出场。   所以,沈三爷听了这话只是叹了口气:“小孩子家总是不懂事,知道错,改了便是。”他在外边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给妻子女儿拉架,这时候早就累了,巴不得早些休息。   “你说得倒轻松!”裴氏推了沈三爷一把,颇有些恼火,“咱们就三娘一个女儿,你也不知道多用些心.......”   裴氏说着说着就动了愁肠,轻轻道:“我知道你也恼我,怪我没教好三娘。如今三娘怕也是怨死了我这个打她的娘,你们一家子看我不上,我,我.......”她心里一酸,语声未竟,背过身掉起眼泪来了。   沈三爷听到裴氏的哽咽声,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背,温声道:“你这是哪里的话?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三娘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之前只想着让她在进学前过些欢快日子却没想到要约束好她这性子,这才养大了她偷懒的胆子。”沈三爷拿起枕边的帕子替裴氏擦了眼泪,轻轻道,“夫人岂不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三娘马上就要进学了,等她读了诗书知了事理,再有我们在边上严加管教,必是会改了那些坏习惯的。”   沈三爷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端得一派温文尔雅好夫君的模样。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眼见着夫君这般体贴温柔得替自己擦泪,裴氏那股子气也散了开去,心里跳了一跳,面上不禁发起热来。好在她适才激动,面上本就泛红,灯光昏暗倒也看不出来。   裴氏赶忙垂下眼,伸手抓住沈三爷替自己擦面的手:“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我刚才也是气糊涂了,你在外边忙了一整日,我还给你添乱,是我的不是。”   沈三爷最喜欢的就是裴氏这简单明了的性子,眼见着见她气劲过了不再转牛角尖,心里舒了口气,也笑了笑:“嗯,安置吧。”   裴氏看了看自家夫君,心里暗暗想着:他待我这般好,我必是要好好替他管好内务、教好孩子,不叫他操心才是。   裴氏心里立下了这么一个大宏愿,心里一松,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第二日,裴氏用人乳吃了一盅茯苓霜,一边叫人给自己梳洗一边琢磨着打好腹稿。等着她穿戴整齐了,用好早膳了,然后才叫了三个孩子到自己屋子来,准备好好的说一说教育问题。只是,天不遂人愿,裴氏才说了个开头,底下孩子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外边就来人报说裴家大爷裴赫来了。   裴氏许久没见过娘家人,听到这事哪里有不欢喜的,便只好压下那些话,叫人去迎了裴赫进来。   裴赫这次来自然是带了裴九郎来的,虽然口头上说是来看看堂妹顺便带裴九郎认一认姑姑和表妹,但大家心里知道,怕也是存了要为上次的事来致歉的念头。   裴九郎今日穿了一身的青色的直裰,襟口绣着竹叶纹,配着一块墨玉坠儿,一张脸冷得仿佛要掉出冰渣子。可他五官生的好,犹如珠玉在前却又不失英气,面颊白嫩嫩的,这冷冷淡淡的样子倒是给人一种反差萌。   沈采薇悄悄瞥了眼裴九郎,觉得他这一打扮似乎比上次更好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感叹道: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她上辈子靠脸吃饭吃得香甜,从来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这回顶着一张有胎记的脸,再看那些老天赏饭吃的人,心里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了。就好像作弊作惯了的人,眼见着考场上面一群人乱丢纸条团体作弊,其中还有个是自己讨厌的人,结果自个儿却只能迷迷糊糊的蒙答案,简直苦死了。   裴氏虽因为上次的事在心里气过裴九郎,但此时见了他想起娘家的事,反倒心里一软,抬手揽了他到跟前:“这是九郎吧,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小呢,一下子就长高了......”她用手比了一下当初裴九郎的身高,笑着打量着裴九郎,轻笑道,“我记得当初大哥给他取的名是越?”   裴赫笑了笑,应道:“是了,单名一个越字,裴越。”   裴氏抿唇笑了笑,招了招手:“快来见过你们越表哥。”   沈采薇等人便上前见了礼:“见过表哥。”裴越虽然面色依旧淡淡却也躬身回了一礼。   裴氏心里想了想,想要问些裴家的近况,却也知道有些话不适合小孩子听,便先打发了这一群的孩子:“先带你们表哥去祖母哪儿请安,我这儿还有事要和你们大舅舅说呢。”   往日里这种事沈采蘅应得最快,可她昨日挨了打,手上还肿着,这会儿只是憋着气不吭声。   深觉自己任重而道远的沈采薇只好一手拉着沈采蘅一手拉着沈怀景,招呼着裴越往外走去:“表哥,我们先走吧。”   裴越抬眼看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眼里似乎含着什么。   沈采薇愣了愣,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心里不禁有些惴惴——这家伙好像脾气挺坏的,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好在裴越到底知礼,客气的应了一声,便跟着他们一起告退了。   他们一行四个人,沈怀景本就是个沉闷的性子,沈采蘅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羞恼赌气,裴越则是摆着一张冷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被逼着来的。   沈采薇只好开荒似的扯起了闲话:“表哥这次来松江是准备在这上学吗?”沈大伯风头正盛,松江书院声名远播,不少京城的学子也来此求学,裴越如今也是八岁上下,这时候来这里想必也是存了这个想法。   裴越瞥了她一眼,言简意赅的答道:“是。”   沈采薇一肚子的话都被这个“是”给堵了回去,只得另起话头道:“表哥是从京城来的,不如说些京城的趣事给我们听一听?”   裴越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话到了嘴边,看见沈采薇那明亮的好似秋水的眼眸,心里不知怎的软了软。   他心里想:沈二娘生母早逝,父亲又远在京城不怎么见面,忽然问京里的事,怕是拐着弯想要打听自己父亲的事吧?裴越自己也有些不好过、不能说的事情,这念头一起,对着沈采薇反倒起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居然觉得有些亲近怜惜了。   所以,裴越只好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挑了京中的大事说了:“如今太子病重,官家和圣人都急的很,下面的人都不敢找不痛快,那些纨绔也不敢出门闹事了,哪里会有什么趣事?”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在心里过了过,挑了件沈采薇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说了起来,“说起来,我来的时候听说信陵侯府的世子宫里派人训斥了一通,如今还在闭门思过呢。”   信陵侯府乃是沈采薇继母的娘家,也是京中有名的勋贵人家,沈采薇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去看裴越,很有些好奇的眨了眨眼,无声的催他继续说下去。   裴越一低头,正好对上沈采薇的眼睛,被她看得差点端不住那张冷脸,只得撇过头接着道:“也是那信陵侯世子倒霉。年初的时候郑家小姐为了太子的事情去护国寺里求拜,正好撞上了信陵侯世子,不知怎的出言调戏了几句。郑小姐乃是圣人的嫡亲侄女,郑家几个女儿里面独她最得圣人欢心,自小便是和长平公主以及太子一起长大的。都不用她告状,圣人那边就已经遣使去训斥了。”裴越本不是说这些闲话的人,只是对着沈采薇那双亮亮的眼睛,不知不觉就都说了出来。   沈采薇听了这些很有点幸灾乐祸,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有些纠结的开口问道:“那郑小姐应该不到十岁吧?”太子如今也才八岁,既然是一齐长大的,肯定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女孩要长成什么样子才会叫信陵侯世子起色心啊?难道说,信陵侯世子有恋童癖?   裴越想了想,答道:“今年正好十岁。”他知道沈采薇的话中之意,便接着解释道,“郑小姐年纪虽小,但自幼得圣人教导,姿容才学皆是上佳。”     好吧,也许人家风姿动人,带着面纱也能叫人神魂颠倒呢。沈采薇很有些被雷到的想着。      ☆、松穰鹅油卷   裴越的态度软了,可以说的话题就多了。等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的时候,这一行人已经都开始说说笑笑了。不过,裴九郎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药,愣是摆着一张冰山脸不肯和光同尘。   沈采薇初时还有些怵他,联想到上次他的说生气就生气的样子,只以为他是天生的坏脾气。只是后来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人不过是外冷内热,端着面子不肯轻易服软罢了。想来这次来的时候裴赫必是对他耳提面命:让他寻机来道歉,他心里不情愿,自然不愿意对着自己摆好脸色。   这样一想,沈采薇反倒暗暗觉得好笑,故意说些笑话,想要逗着裴越发笑。   到了沈老夫人那里,早早便看见大丫鬟雁回立在那里等着,见了他们急忙行了一礼,含笑道:“老夫人听说裴家少爷来了,很是高兴,让婢子在这等着呢。三郎也正在里面呢。”   沈三郎沈怀德正是沈采薇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几个孙儿辈里独他一个自幼长在沈老夫人膝下,真真是如同心肝似的。如今正好九岁,明年就要考书院,所以大半时日都在书院大伯父那边求教,倒是少在内院见面。   沈采薇等人随着雁回掀了帘子进内堂,只觉得里面比起外边倒是暖和了不少。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有个紫金的瑞兽香炉,两边趴着的栩栩如生的麒麟,袅袅香气就这样的飘出来,细细密密的如同一张网似的,把花香和熏香缠在一起,暖融融的。   沈采薇许久未见兄长,先和沈老夫人问了安,便忍不住抬头细细的瞧了瞧这个兄长。   沈怀德不如几个姐妹那边生的好,更比不得裴越的俊俏英气。他穿了一身灰蓝色的直裰,干净清爽,只是显得有些丰白,眉目含笑,神采飞扬,观之可亲。   沈采薇与这个哥哥感情很不错,私心里便偏着自家哥哥,暗暗想着:如裴九那样生的好可脾气不好又有什么用?似自己哥哥这般温柔可亲才叫人喜欢呢。     给沈老夫人问了安,几个小辈分别见过,互相说了些话。   沈采蘅上前诉苦道:“三哥好久都没来瞧我了。”她嘟嘟嘴,娇声娇气的道,“我都想三哥了呢......”   沈怀德垂眼看了看她,温声道:“三哥自也是想你的。”他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清朗,就像是一汪清泉,潺潺的流过来,洗了尘埃和疲惫,他眼见沈采蘅说话时总是把手背在身后便道,“把你的手给我瞧瞧,可是怎么了?”   沈采蘅有些羞,扭扭捏捏的不肯给人看。若是长辈这么说,她自然是要把肿了的手拿出来,好好的诉苦告状。可在同辈面前,她却有些羞耻心,觉得偷懒被打不是好事,不肯说出来。   沈采薇只好出来打圆场:“她就是淘气惹了三婶生气,已经用过药了,三哥不用担心。”   沈怀德笑笑并不再追问,和裴越说话道:“早就听说世弟气宇轩昂,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裴越对着他不好摆架子,于是和气说话:“沈兄过奖了,我在家父那里也常听沈兄。都说沈兄读书十分刻苦,数日不出门都是有的。倒是叫后进之士好生敬佩。”   沈怀德听到这话却摆了摆手:“这哪里值得说道?文章经济,历练得来才算是言之有物。我如今也不过是死读书罢了。我今读万卷书,为的也是来日行万里路。”   裴越听到这里,倒是对沈怀德起了一点结交的念头。他笑道:“沈兄这话说得和家父往日常说的很有相像之处。若得闲,可往我家来,一起喝杯茶。”   沈怀德自然是含笑应了。   边上的沈怀景接口道:“三哥若是去大舅舅那儿,可要捎上我。上次二姐姐和三姐姐也都去过了,只我没去呢。”   沈老夫人靠在藏蓝色绣球花纹的迎枕上,含笑看着一众小辈说话,见他们说了一段才道:“九郎也是难得来,好容易都聚到我跟前来了,可别只顾着说话,快坐下喝茶吃点心。”她说着又拿眼去看沈怀德,“我瞧着三郎也瘦了许多,天可怜见的,你可别学你大伯父,整日里为了书本连饭都不吃了。”   “祖母说笑了。”沈怀德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少时被沈老夫人养着,颇有些白胖,如今少年抽条长高倒是瘦了些许,算是微丰。   下面两溜楠木椅上都搭着桃红色撒花椅搭,底下是脚踏,冬天的时候就可以在下面搁个脚炉。几个人按着年龄齿序坐了下来,分别是:沈怀德、裴越、沈采薇、沈采蘅、沈怀景。   沈采薇见自己和沈怀德中间隔了一个惹人厌的裴越,心里不免有些不高兴,悄悄拿眼瞪了瞪裴越。   结果一不提防,竟是叫裴越抓了个正着。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就如同火一忽儿碰到了水,发出来“嗤嗤”的声响,心里都有些异样。   裴越见沈采薇鼓着面颊,眼睛圆溜溜的就像是颗黑葡萄,也不生恼反是觉得有趣,心里想着:真是和雪团儿似的,时不时窜起来,要人顺毛呢。这样一想,裴越反倒露了点笑影子,眉目如同化了冰似的,竟有几分温和意味。   沈采薇却怔了怔,连忙收回目光,坐得端端正正的,摆出一副端庄稳重的样子。    结果沈采蘅这丫头却偏要来拆台,拿起小高几上的松穰鹅油卷说道:“二姐姐你不吃吗?我记得你最喜欢吃这个了,还和我说鹅油美容呢。”   小高几上摆着几个瓷盘,盛着各种点心。只见松穰鹅油卷做得玲珑剔透,花样精巧,倒是叫人很是喜欢。   裴越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两个表妹年纪都小,很不必急着美容。”他说着这话,目光似是转了一转,在沈采薇的面上扫了一下。   沈采薇想起当日裴越那句脱口而出的“丑八怪”,新仇旧恨连在一起,心里大是羞恨,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理他。   裴越话一出口也觉得自己有些太唐突了,似沈采薇这样的小女孩生的不好,更注重美容也没什么,他把话说出口就不太好了。但他素日就是这样的习性,此时也不好放下面子道歉。   这两人僵住了,沈采蘅尚且懵懂不知,沈怀德却是开口解围道:“二娘素来喜欢看书,这么偏门的东西倒也知道清楚。”他想了想,笑道,“有一次,我还瞧见她拿着一本食谱看得津津有味呢。”   这话儿一出,就连上座的沈老夫人都笑了:“别说,这还真是二娘能做出来的事。”   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哪里去了?!怎么可以这样拿着她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沈采薇嘟起嘴,小声的叫了一句:“祖母!”   声音娇娇的,像是气恼也像是撒娇。   沈老夫人止住笑,安慰道:“不过提早看了也好,到了年纪总是要学几道菜的,提早看看食谱也没什么。”她话虽如此,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气氛渐渐和缓起来,众人也开始说些闲话。裴越说起京中的一些旧事和沿途来时的趣事,沈怀德说书院里面的一些逸事,而沈采薇则是插上几句自己和沈采蘅练字看书时候的糗事——反正丢脸丢到家了,倒不如拿出来哄哄祖母开心。   等到众人告退的时候,裴越面上已经没了最初的冷色。他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眉宇间已经带了点温和的颜色。出了院门,他抽空凑近沈采薇,低低的说了一句:“抱歉。”   沈采薇一时反应不过来,眨眨眼,呆呆的看着他。不知他是为之前弄湿诗经的事情道歉还是在为适才出言莽撞的事情道歉。   等她想要再问,裴越已经立着身子站在不远处,神色淡淡,眉目冷然。他穿着青色的直裰,看上去就像是翠竹一样挺拔,侧面看上去鼻梁尤其挺高,眼睫纤长。   沈采薇认真瞧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是看出他掩在冷淡神色里的尴尬。不知怎的居然有了一种胜利的愉悦感,而且是暗搓搓的自家偷乐。   因裴赫还有些事,倒也没有一起用晚膳,到了时候就带着裴越一起走了。   裴氏大约是哭了一场,面上还有些红,依依不舍得送了裴赫出去。   裴赫出了沈家,坐上马车后,漫不经心的问裴越:“你道歉了吧?”裴九要面子,便只好叫他私下里道歉。   裴越点了点头,依旧是沉默寡言的样子。   裴赫拿他无法,暗暗叹了口气,但还是接着道:“沈家三郎你今日是见过了,这人外有人的道理想来你也是明白了。再不可像是在京里那样胡闹,要好好进学才是。”   裴越听到这话,眉间反倒笼着一层暗色,懒懒道:“我就算学得再好也没什么用处,反正又不能像是人家那样去考场科考。何必这般劳累自己?”   裴赫拍了他的肩,冷然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读书就是为了这个不成?读书是为了你自己!”   裴越低头不应,心里却道:自来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那些读书人十个里头必是有九个是奔着高官厚禄去的。   裴赫见他这幅模样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闭眼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惹气了。”   裴越垂下头恭敬的道:“就一辆马车,爹爹难不成是叫我下车走回去不成?”   裴赫语塞,背往后靠,闭着眼干脆不说话了。      ☆、茉莉粉   裴越一走,沈采薇就被三哥沈怀德拉去说了一通。   沈采薇一直觉得自己生活环境非常安逸,简直可以养猪了。只可惜做哥哥的沈怀德却总是不放心妹妹,每次见面都要又问又训,恨不得把所有的生活技能全都传授给她。   沈怀德问了她一些日常之后才状若无意的问道:“我瞧你和裴九那样子,可是之前见过?”   “这都看得出来?”沈采薇十分诧异,瞪圆了眼睛,就像是一只小猫咪。   沈怀德心里好笑但还是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平平直述道:“他待三娘和四郎都还算是周到得体,独独对你有些不自然。若是先前无事,又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你妹妹我格外的讨人喜欢啦。”沈采薇想了想,干脆扔掉脸皮应声道。   沈怀德默不作声的拿起桌上的书卷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才冷静道:“认真说话!”   沈采薇只好端正的站好:“就是见过一面。”她小心翼翼的竖起一根手指,简直是拿出了当初读入党宣言时候的诚恳。   沈怀德不应声,只是拿眼看她,示意她坦白从宽。   沈采薇同学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脚,小心翼翼的用脚尖画了个圈圈,做了个心理建设然后才不甘不愿的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每天都在卖自己的蠢,简直是要受不了!   沈怀德听完事,看了看她,缓缓道:“你倒是长进了啊,一出门就惹了事?”   沈采薇只能“呵呵哒”,默默的用微笑服务大众。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又是自己唯一的胞妹,沈怀德只好缓和了神色,正经和她说话:“三娘,你也大了,日后做事也要仔细些。哥哥又不能常常在你身边,万事都要看你自己才是。”   “这事又不是我的错,明明是裴九害的......”沈采薇抿抿嘴,还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沈怀德抚了抚她的肩头,认真道:“早就告诉你了,不可一心二用。你若不是看书的时候喝水,哪里会出这事。别的不说,若是那水太烫,烫到你自己怎么办?”   沈采薇非常郁闷——感情看书时候喝口水都不行啦?只是,她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沈怀德在人前都是平易近人,风度翩翩。但作为一个和沈采薇一样上头没爹没娘的小少年,他心里怕也是很没有安全感。对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自然是更加小心了,恨不得事事都替她周全了。如此一来,变成控制狂什么的也是有的。   所以,沈采薇只好沮丧的点了点头:“我知道啦,下次一定小心。”   沈怀德这才满意,然后道:“你上次不是让哥哥给你刻个章吗?已经刻好了,迟点儿让人给你送来。”   先敲一锤再给个蜜枣,这种事沈怀德做得再顺手没有了。只可惜沈采薇非常吃这套,顿时忘了适才的不喜,差点跳起来欢呼:“三哥最好了!”   沈怀德笑笑,看着妹妹的目光十分温和,语气温温的:“过不久,教你的先生就要到了,也算是三哥送你进学的礼物吧。”   沈怀德的消息一向灵通,沈采薇一听就知道开学的日子怕是不远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是女孩儿,寻起先生来只有更讲究的——不仅才学人品都要过关,还要是女先生才行。当初沈采蘩进学的时候,因为运气好加上少时就有的才名,寻了一位据说在宫中做过女官、有真才实学的梅先生。梅先生耐心教了几年,家中上下皆是十分满意,宋氏本也打算叫梅先生多留几年,顺便带一带后面的沈采薇和沈采蘅。   只是梅先生家中有事,久留不住,去年底就回乡了。不过,也是这位梅先生重情,临去前替沈家写信给一个与自己一同出宫姓祁的姐妹,邀她来沈家授课。   也是沈家名声好,松江又是文事昌盛之所,那位祁先生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听梅先生说,这位祁先生早年父母双亡与幼弟一起寄人篱下。因叔父苛刻,这才迫不得已的入了宫。没想到因她贯会做人又有些运气,宫女升到女官,还在皇后宫里当过差,倒是过得不错。熬了许多年出宫,亲眷俱亡,只有一个亲侄子,孤苦伶仃的。她此次来也是带了侄子,方便晚辈在此处求学的。   因早有书信往来,等到祁先生到了的那日,裴氏早早的令人去渡头接人,自个儿亲自去把两个女孩儿抓起来梳洗打扮。沈采薇被人围着梳洗,绿焦择拿出宣窑瓷盒,给她擦了茉莉粉,小心的掩了掩那太过碍眼的胎记。沈采薇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不会说话的娃娃,被迫换上一层层的衣服,带上一堆堆的饰品。   她和沈采蘅的衣裳都是有月例的,裴氏明面上一贯都是一视同仁,便是连搭配的小首饰也是差不多。只是沈采蘅年幼爱娇,虽然这时候说不上爱美但也已经有几分朦胧的念头,三不五时的寻机会去找裴氏撒娇要做漂亮的新衣裳或是新首饰。裴氏应了沈采蘅的红衣裳,转头又会给沈采薇添件绿衣裳,虽差别不大但久而久之,两人的装扮上面就越发不一样了。   这种正式场合,沈采薇和沈采蘅倒是有正式的会客服,钗环裙袄皆是一样的。今日就换了一身月白绣花小袄、玫瑰粉绣流云纹裙子,配着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就连头上戴的碧玉环和金饰都是一样的。      裴氏认真瞧了几眼,见两个女孩儿都如初春的花朵儿似的鲜妍,心里颇是欣慰嘴上却道:“还是简单了些......上次老夫人那边不是赏了玉,便一齐带上好了。”   又有丫头上来,给她们带上配了玉的璎珞项圈,这样一看倒是添了几分贵气。   裴氏上下瞧了又瞧,总算是满意了些,侧头去问王赏春家的:“二娘和三娘的束脩可是备好了?”   “早就备好了,是按惯例来的。这前前后后的,太太都问了三回了。”王赏春家的乃是裴氏的陪房,很能说几句亲近话,“太太也是太着急了,两位姑娘都是聪明伶俐、百里挑一的,谁见了都是要喜欢的。”   裴氏含蓄的抿唇笑了笑,随即又叹气道:“二娘倒是不担心,”她瞥了眼沈采蘅,接着道,“就是三娘,真是一想起来就叫人头疼。”   王赏春家的笑了笑却不应声——做母亲的可以说自己孩子不好,但必然是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孩子不好。她适时的转了话题:“祁先生的屋子也都收拾好了,按您说的,也交代了丫头婆子们,必是会好好伺候先生的,恭恭敬敬!”   裴氏招了招手将沈采蘅和沈采薇唤到跟前,轻轻揉了揉两人的头顶,感叹道:“一眨眼我们家的姑娘都要进学啦......”她捏了捏沈采薇的鼻子,亲昵的道,“二娘可不要懈怠了,你可是做姐姐的,要给三娘做个好榜样呢。”   沈采蘅跺了跺脚,叫了一声,“娘!”总是拿她垫底说话,简直要叫人讨厌死了好嘛!   裴氏这才施施然的弯腰替她理了理衣领,笑道:“好了,一起去见先生吧。”   沈采薇跟在后面一起往前厅去,不知怎的忽然升起了一点复杂的小忐忑——她面上还有胎记呢,这一见面不知道会不会给先生留下坏印象。   因为见过梅先生,在沈采薇想来,祁先生也是个瘦高并且不假颜色的人。只是没想到祁先生并不瘦反而有些圆润。她一张脸圆白的就像是十五的月亮,鼻子有些矮,眼睛却很亮。最叫人意外的是,她虽然容貌不显却别有一种圆融丰盈的美态,一举一动都十分有礼,叫人心生好感。她身边立着一个蓝衣衫的男孩,瘦高,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未语先笑,格外讨喜。   此时正是宋氏陪着祁先生,言谈之间十分融洽。她见裴氏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便笑着道:“快来见见你们的先生。”   沈采薇有些小紧张,但还是和沈采蘅一起认认真真的礼了礼,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僵的。祁先生含笑看着她们,对沈采薇面上的胎记没有半点诧异惊奇,语气十分温和:“早听说沈家诗礼传家,乃是松江第一等的书香门第,人才出众。现下一见,府上的小姐果真是不凡。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当是一大喜。”   裴氏不禁夸,听到这话便抿唇笑了:“托您吉言了。我这三丫头,性子毛躁得很,还劳您多教导呢,若有什么事,尽管寻我......”     沈采蘅这场合倒是不敢跺脚了,只是嘟起嘴,悄悄去瞪裴氏。     好在宋氏靠谱,在旁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裴氏的话——人家先生才刚到,现在就说这个,不仅是给自家孩子拆台也是不合时宜了些。宋氏心里再叹了口气,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先生从京里来,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也是累了,既然已经见过人了,不如先休息一二,明日再开课教导?”   祁先生和宋氏寒暄客气了几句便笑着应了,这一路赶来虽然车马安稳但到底还是有些累了,且侄子年纪小更是禁不住累。   于是,沈采薇就这样开始了她的求学生涯。      ☆、蔷薇硝   祁先生是个非常讲究的人,日子过得讲究,教书教的讲究。   祁先生的课上一丝不苟,课下却常常会有些新奇的事情,比如教她们制木琴、做胭脂。不过一月功夫,沈采蘅就被收服了,整日里祁先生长祁先生短的,再也不赖床了。祁先生喜欢蔷薇花,还拿自己做的蔷薇硝送人,香软的很,显是质地极优。沈采薇收了放在装脂粉的宣窑瓷盒里备用,沈采蘅则是放在荷包里臭美显摆。    不过,对于沈采薇来说,最叫她印象深刻的却是祁先生第一日开堂时候说的话。   至今言犹在耳,记忆犹新。   “今日是第一日给两位小姐上课,”祁先生淡淡一笑,语声却是不紧不慢的,“倒是有些想法要两位小姐说上一二。”   “平常我们遇上一个人,第一眼所见的自然是对方的容貌。所以,美貌的人总是会有优势,格外的讨人喜欢。”祁先生说到这里,便对着沈采蘅笑了笑,语声温和可亲,“便如三小姐这般的,偶尔撒一撒娇,家中长辈必是喜欢的。”   沈采蘅被人委婉的夸了一句长得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了头。面颊微微泛上一点红,就像是花蕊中央的那一点儿颜色。   祁先生说到这里却话锋一转,接着道:“只是,与人交往却不能光凭容貌,再美的容貌都有消逝的一日,而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才学、品行才是能够真正永远不会褪色,不会消逝的存在。换句话说,第一次见面,你可能会喜欢一个长得美的人,但是真正交往接触的时候,你必然会喜欢能与你交谈分忧,品行才学值得人钦佩的人。”   沈采薇这时候才提起了精神,微微怔了怔,坐正身子,认真的看向祁先生。   祁先生并没有避开沈采薇的目光反而正视着她,温和一笑,接着道:“我在宫里的时候,曾听过一句话,格外的印象深刻‘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思绝’。也正因如此,我希望我的每一个学生都是能够成为不以美貌自持、拥有胜过美貌特质的人。”   “容貌是天生的。但是言行、举止、才学、品行却是我们后天可以努力的。这也是我来做你们先生的原因。”   对着祁先生那些话,沈采薇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美人镜会让她读诗书、习书法了——美人在骨不在皮。倘若她能够真正的达到美人镜所要求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境界,那么去不去掉胎记或许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言谈之间,她就已经有了可以叫人忽视容貌的特质。或者,那时再去掉胎记,美貌也会因此而更添光彩,真正的叫人心动神移、无法忽视。   真正的美人,本不该依靠皮相,这或许正是美人镜想要教导她的。   前世一直做花瓶的沈采薇这一刻终于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的想通了,真正的放下所有的顾虑和彷徨认真的看起了书。她终于可以确信:就算是去不掉胎记,只要她肯努力,也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为了表示一下自己的决心,沈采薇还特意把每日五张大字改成每日六张大字,害的沈采蘅不得不为了面子跟风得也多加了一张,私下里气得坑掉了沈采薇好几盘的点心。   不过祁先生也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上五天课之后就会放她们休息两天,放松一下心情。一般这种时候,沈采蘅同学都会非常偷懒的窝在自己的西暖阁里休息,然后吃点心,然后再休息——总之懒得叫人瞠目结舌。   沈采薇则稍微有点不一样,她通常都是休息一天,然后留一天悄悄的偷溜去瞧沈怀景习武——沈怀景同学作为被寄予厚望要下场科考的人,为了要锻炼身体,在学堂刻苦学习了六日之后还要专门空出一天来习武。   正所谓每个花瓶都曾经有个武侠梦。虽然沈采薇自知自己没什么天赋,那被美人镜洗过的皮肤更是嫩白柔软的出奇,但是认真想想,学套基本功也挺不错的,要知道高三都是有体育课的啊。只可惜她一提到要学武,就被身边的嬷嬷给拦住了:“少不得要流汗扭伤,总是不太雅观,再说,要是把胳膊给练粗了怎么办?”   时人喜欢才女,尤其是那种弱质纤纤的才女。不仅仅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也是因为那种身体上的孱弱反而可以更加衬托出那种超越于躯体的才华和智慧。   所以,沈采薇只好把这件事放在暗处进行,背地里偷偷去寻沈怀景合计。让他想法子让武先生到木容堂前面的空地上教他。   那里正好有个假山,方便沈采薇在后面偷看学习。   这一日,沈采薇也是和往常一样的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悄悄去瞧沈怀景习武。   那位教授武艺的武先生姓杨,是沈大伯专门请来的,为人还算严厉。因为沈怀景是初学,每日开始都要叫沈怀景蹲一蹲马步,沈采薇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在假山后面蹲马步。沈怀景还好,毕竟还有些力气经得起操练,可身娇皮嫩的沈采薇只蹲了一会儿就彻底要被练趴下了——两只脚都要酸麻了好嘛?尤其是初夏的太阳惹人厌,照得她头昏昏,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所以,沈采薇也没看见沈怀景差点把眼睛瞪出来才递过来的眼色。等沈采薇蹲的头昏眼花的时候,就被悄悄窜到自己背后的裴越给抓了个正着。   蹲马步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忽然拍了一下肩,沈采薇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面对面,瞳孔中倒映着对方的面孔,问话不免同时脱口而出。不同的是,裴越是好奇,沈采薇则是惊吓。   沈采薇本就蹲马步蹲得腿软,现在被裴越在背后这么一拍,然后又被这么一吓,腿一软就直接坐倒在了地上。大大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裴越。   裴越见了不免有些尴尬起来,只好伸出手去拉沈采薇:“我是来和四表弟一起练武的。”他怕沈采薇误会就认真解释了一句,“我出生时出了一点意外,幼时身体不太好,总是生病。后来寻了先生来教我习武,总算好了起来。这回出来,那位教我的先生没跟来,我爹见我一人也无趣,干脆打发我来陪表弟一起习武,算是强身健体。”   沈采薇并不扭捏的就着对方的手起了身,只觉得对方的手心和自己一样都有些湿湿的,干脆拿出帕子顺便擦了擦手。她听了裴越的解释,第一反应就是——恐怕是裴越精力太旺盛,裴赫被折腾得不轻,所以干脆把人丢到沈家分担一下。   沈采薇脑子一动就清醒了许多。她反应很快,迅速开启防卫模式:“你干什么忽然出现在我后面,还故意吓我?”   裴越原先还觉得她跌在地上的样子很可怜,结果眼见着对方嫌弃自己似的拿帕子擦手,又这般当面质问,他的声音也立时就冷了下去:“偷偷躲在这里的某人还没有资格问我这个吧?”   他今日换了一身湖蓝色镶白边绣云纹的袍子,看上去肤白如玉,犹如一颗在阳光下面滚动的冰珠子,冷光晕染开来,照得人清冷冷的。因此也更加显出了鬓发微湿、衣裳凌乱的沈采薇的狼狈。   沈采薇脸红了红,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只好输人不输阵的瞪了他一眼。   裴越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又见沈采薇一双黑眸圆溜溜的,那湿漉漉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似的,心里不知怎的也软了一些。他只好压下旁的心思,转而道:“你刚刚是在蹲马步?是想要学武?”   沈采薇点了点头。   裴越抬眼把她打量了一番:“你是女孩儿,若只是要练一练基本功倒不需要这样费劲。”他长眉一挑,面上破天荒似的浮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我会一套养生拳,可以教你。”   沈采薇心下一动,虽然极是意动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有这么好心?”   “我既然教你拳法,你自然是要叫我一声‘先生’。”裴越故作认真的看着沈采薇,看着对方故作不屑的样子,扬了扬下巴。   沈采薇“呵呵”了一下,然后十分熟练的摆摆手:“再见,慢走不送。”说罢抬脚就走。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会教拳法的师父还不好找?至多等沈怀景学成了再向他学。   沈采薇往外走了几步,裴越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等等,就算不叫我‘先生’......”他迟疑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的拖长声音道,“那你也该给我个拜师礼?”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的边上采了一朵蔷薇花递过去:“裴表兄,鲜花赠美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裴越的一张脸先是红了红,然后彻底黑掉了——男人长得再好看也不会喜欢被叫做“美人”,尤其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女!人!      ☆、玫瑰鹅油烫面蒸饼   郑宝仪被小黄门引着进内殿的时候,只觉得内殿热气蒸腾,把她的脸烘得热热的。虽是开着窗却因为不摆冰反而显得比外边热。香炉里刚刚烧了点她素日喜欢的百合香,淡淡的,想是为了要冲淡了往日里的药香,犹如一条静谧的河流,涓细的自她面前流淌而过。   夏日的阳光自黄琉璃瓦上滑落下来,就像是水珠子溅起的水花,静悄悄的从雕着腾龙祥云的窗棂透过来,将窗边的书案照得透亮,插在花囊里的花朵的花瓣映着光,娇嫩欲滴。而那抱着锦被坐在榻上的人,仍旧有半边的脸被掩在暗色里,只有被照亮的眉角,清奇隽美一如山水丽景。   郑宝仪往里走了几步,才渐渐看清了那人的面容。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秀美如珠玉的五官,就像是雪堆玉砌出来的人,静美又易碎。一见着那人,她心里便好似被什么人揪了一下,又疼又酸,眼泪一时都涌到眼底。她咬了咬唇,往前几步正要行礼却被那人伸手扶了扶。   “病了一场,怎么就和我见外了?”那人轻轻笑了笑,苍白的面上浮起一点笑意,十分的温和亲切。   郑宝仪许久未见他的笑颜,眼睛一酸便低下头去,发上插着的步摇动了动,玉珠子碰在一起,发出如落雪一般簌簌的声音。她就跪坐在床边,忍了又忍还是扑到他怀里,轻声道:“二郎,你要快点儿好啊......”她唇颤了颤,小小声的道,“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呢。”   圣人和官家在太子之前还有一子,但在官家登位之前就因为景王兵乱而过世了,之后追封纯孝太子。如今的太子乃是官家登位第六年才辛苦求来的,取名天佑,想着上天保佑能养大这孩子。帝后只这么一颗独苗苗,护得如眼珠子一般,亲近的都唤他二郎。   萧天佑比郑宝仪小两岁,但自幼便是极其灵慧的人。他虽然自幼躺在病榻上,连学都没正经上过几天,但心思极其细密。这种人事事看在眼里,事事都想得明白,心思重,面热心冷。便是太医都暗地里说上一句‘慧极必伤’。阖宫上下无有一人敢小瞧他,郑宝仪一遇上他便摆不了姐姐的架子反而更像妹妹。   萧天佑犹豫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失笑道:“谁又敢欺负你了?信陵侯世子的前车之鉴还在那儿摆着呢。”随即,他叹了口气,温声细语的,“都要考女学了,怎么还这般小孩子气,说哭就哭的?”   郑宝仪却擦了擦眼泪,憋着气道:“你的病都未好,我才不去参加什么女学呢。”这事她已经认真想过了:若无意外,今年的女学会是沈采蘩一鸣惊人,大扬才名的的时候。她虽然已经知道笔试题目或许可以压过沈采蘩,可这又有什么意思?   目下最重要的是萧天佑。只要他在,一切都好。哪怕是前世他不在了,也是因了他的余荫和安排,郑家和自己才能死中得存。   萧天佑捏了捏她的鼻子,沉吟片刻:“算了,你也病了一场,身子怕还要养一养。今年先歇一歇便是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口道,“你病的时候,我本该去瞧你的,只是昏沉沉的,竟是起不了身。”   “这说明我们有默契啊。你病着,我也病着;我好了,你也一定快好了。”郑宝仪伸手拉起他的手,手心交握,十指相对,认认真真的道。   萧天佑只觉得贴在自己手心的那手掌滚烫滚烫的,那种温暖的感觉便如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心头,叫人舍不得缩回手。他的手指似是颤了颤到底没收回来。   其实,众人都心知郑宝仪乃是圣人内定的太子妃。虽然她比萧天佑大了两岁,但有前朝温元皇后和文帝的例子在,倒也不妨事。   至于萧天佑,他对郑宝仪的心思就复杂许多了。他自小便有大半时日卧在病榻上,最亲近的女性便只有圣人、长平公主和郑宝仪。他对郑宝仪既有兄弟姐妹的亲昵爱护也有对喜爱少女的倾慕。   只是,他这样的身子真的要说喜欢,岂敢、岂能?   因了理智,他不曾应下这婚事;因了感情,他也不曾否认这婚事。   若是前世时候的郑宝仪,自然是不明白他这犹豫傍徨的心思的,反而要因为他不明朗的态度而生闷气。可是经了前世那些事,如今的她反而有些明白萧天佑待自己的心意——哪怕前世萧天佑至死都不曾真明言。   沈采薇有视天下女子如无物的萧齐光,但她亦有真心爱护她的萧天佑。真论起来,并不输人。   萧天佑很快便回过神来,笑道:“嗯,正是要沾沾你的福气呢。”他声音非常轻,中气不足,那一点笑意就像是一点儿小小的羽毛尖在人耳边划过。   郑宝仪却没觉察到什么,见他眉间倦意淡淡,隐隐有一点黛青色,这才反应过来——萧天佑大病初愈,自己这般又哭又说的怕是打扰到他休息了。她急忙起身道:“你先躺一会儿吧。我还要去见姑姑呢,她今天还给我备了我喜欢的玫瑰鹅油烫面蒸饼,等我吃了再来看你。”   郑宝仪极喜欢吃鹅,在家的时候就常叫小厨房备云林鹅一类。偶尔入宫来,也总是要吃点儿鹅油点心什么的。   再者,萧天佑迟点儿还要再用药,若有话说到时候也是一样的。   “嗯。”萧天佑垂眼应了,细长的眼睫垂落,从侧面看鼻梁显得高高的。他在她笨手笨脚的服侍下躺了下来,差点磕到头。他目光不离的目送郑宝仪离开,等人影不见了才合上眼轻轻道:“去查一查,郑家那边近来可是有什么事?”   郑宝仪身上的变化虽是小却也叫他奇怪,不得不慎。萧天佑放在被子下面的手指下意识的摩擦了一下,神色里含了点隐晦的颜色。他亦是知道自己心思太重不利养病,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点点脱离控制的事都要弄个清楚,否则就安不下心。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远在京城的事,她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细声道:“不知道谁又想我了......”   裴越捂着额道:“你不是已经开始学礼仪了吗?”仪容在哪里?   沈采薇不理他,只是接着原先的话题道:“以后我们都在这里见?”   裴越想了想:“换个地方吧,”他抬头看了看对面假山那边的杨先生,“杨先生的武功很不错,之前对你估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沈采薇感觉自己的头就像是忽然被砸了一下似的,好一会儿才有些怀疑的道:“你不会是想说,他每回儿都让四郎蹲马步其实是想要让我知难而退吧?”   裴越咳嗽一声,扬了扬下巴,不出声。   沈采薇蹙起眉,小声的“哼”了一声,想了想后才道:“要不,去西州阁那边吧。”因为祁先生喜欢安静又带着侄子准备住上几年的,宋氏为了避嫌专门选了离后院比较远的西州阁,边上又有一片竹林,十分清幽。沈采薇想起前世拍的武侠戏,想想自己要在竹林里面学拳,简直美呆了。     裴越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想说什么。   沈采薇却忽然想起个大问题:“裴先生让你来习武,你就这样跑来教我拳法,真的行吗?”杨先生寻不到人,岂不是要告状告到裴赫那里?   裴越面上淡淡,声音也沉静的很:“无事,他估计也没想要我安生的习武。就是想着把我支开罢了。”   沈采薇十分“景仰”的看了看裴越这个活生生的熊孩子,呵呵了两声:“那行,下次就在西州阁那边见。”她笑了笑,“祁先生还有个小侄子,你可以正好一起教一教他呢。”   裴越瞥了她一眼:“你别得寸进尺,沈二娘!”   沈采薇只是眨着眼睛看他,唇边带着笑涡,似乎是吃定了裴越面冷心软,不会拒绝。   裴越的目光在她面上定了一定,只觉得她的眼睛映着日光,瞳孔仿佛都染了一层金色,亮的好似黑宝石。他怔了怔,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刘海,低声道:“刘海湿了......”   她肤如凝脂,吹弹可破,更显得那一块红色的胎记显目碍眼。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刘海被汗打湿了大半都凝在一起了——她的大半胎记还是要靠刘海遮着呢。她下意识的想要伸手去遮住那块胎记却忽然听到裴越轻轻的咳了一下。   “没事,也不是特别难看。”他轻描淡写的丢下这话,然后就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走了,“我先走了,下次记得我的拜师礼。”   沈采薇放下遮着胎记的手,不自觉的揉了揉腰间挂着的络子,小声嘟囔道:“谁要给你拜师礼啊......”   她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捂住被太阳照得有些发热的面颊苦恼道:“完蛋了!衣服脏了,头发也湿了,这个样子回去一定要被骂的!”   沈采薇此时才知道什么是乐极生悲。      ☆、茯苓霜   很快,祁先生要制的琴也出工了。这两架琴从选材到上弦上漆,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是全程参与,所以虽不是什么名琴比不上裴氏备好的精致却最是叫沈采薇和沈采蘅这样的小女孩上心。   祁先生对这个倒是有自己的说法:“府上两个姑娘都还小,手也没长开,要练琴还需要小一点儿的琴,也不需要什么太好的琴——技艺不到家反而是埋汰了好琴。若是另买小琴来用却也只能用个几年,未免浪费。这回儿叫她们自个儿制琴,既能派上用场又可叫她们有些兴趣。”   这话简单、直接。裴氏听了自然是十分叹服,回头和宋氏说了,不知有多佩服:“我瞧着祁先生十分有本事,那两个丫头都被哄得一愣一愣的。”   宋氏心里却觉好笑——不说旁的,裴氏自己不也是被哄得一愣一愣?宋氏心里颇是欣慰,面上虽不说什么但暗地里又把祁先生的月例银子加了一些。   不过,到了练琴的时候,裴氏一肚子的好话就被憋回肚子里了——两个胆比天大的初学者凑在一起,好险是在西州阁,要是在水塘边上,必是要“惊起一行沙鹭”。   沈采蘅原先还很有兴趣又是自己做的琴,抱着木琴很是用功了几日——一早一晚的练琴。裴氏为了女儿的学业着想,也拿出天大的耐心,忍了好些日的头疼去听那走调刺耳的琴声。到了后面,简直是西暖阁一有琴声,裴氏就要出门走走散心。不过,沈采蘅到底是没什么大耐心,练了几日,自己也受不了那魔音绕耳的痛苦,除了课上得过且过的混着就不再加班加点的练了。裴氏就像是惨遭蹂/躏的殖民地似的,终于脱离苦海却又要好一段时日才能将将缓和过来。   倒是沈采薇,一边练琴一边看琴谱,虽不曾如沈采蘅这样走火入魔一般的练着,但还是时不时的弹上一段。裴氏就当是饭后难吃的点心,掩着耳朵就过去了。   这样过了几日,祁先生上完课后专门留了沈采薇下来。   沈采蘅这丫头非常没有同情心,她看着沈采薇,颇有一种终于轮到你倒霉的窃喜:“可算是轮到二姐姐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总是被先生留堂呢。”她笑嘻嘻的眨眨眼,非常大方的承诺道,“二姐姐先去吧,我在这儿等一等你。”   沈采薇忙里偷闲的瞪了眼幸灾乐祸的她,鼓着双颊,气呼呼的样子。   这时,祁先生默不作声的抬了抬头,扫了一眼她们两个。   沈采薇和沈采蘅赶忙屏住呼吸,作出低眉顺眼的听话状。沈采薇低头递给沈采蘅一个眼色,很快就快步跟着祁先生进了内堂。   祁先生在罗汉榻上坐下,上下打量着她的神情,忽而笑道:“可是觉得我太乱来了?还没认真你们看谱子,就让你们上手先弹了?”   沈采薇坐正身子,看着祁先生认真而恭敬的道:“还请先生赐教。”   祁先生静静的看了看她,然后才轻声道:“琴者情也,真正动人的琴声是有感情的。”她把手放在案上的古琴上,顺手弹了一段,琴声便如流水一般的流淌而来。   沈采薇阖上眼认真听了一段,只觉得整颗心都随着那琴声动了起来。   那琴曲曲调悠扬,徘徊于空中,便如大雁在秋日的高空中盘桓,秋高气爽,天空明净,雁鸣声似有似无。   祁先生只弹了一段便停了手,按了按琴弦,问道:“可是听出了什么?”   “先生弹的是落雁平沙。”沈采薇鼓足勇气,认真的道,“先生弹得很好,秋景雁鸣尽在其中,叫人心驰神往。”   祁先生赞许的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看了不少曲谱,也没白看。”她顿了顿,垂眼看了看案上的琴,认真的道,“前人寄情于琴,才有了许多曲谱典故流传于世。你带着真心真情去弹去感受,才能得出其中三味。但是,若要真的登堂入室,那就不能只是踩在他人的步子上面,那只是粗糙的模仿。你要把自己的东西融入其中。我让你先碰琴,就是要你知道,琴和谱虽是珍贵不过一死物,你要练琴,练的是你的手和你的心,万万不要被这两样东西约束住了。”   “谨受教。”沈采薇沉思片刻,若有所得,认真的点了点头,“先生良苦用心,学生必是铭记在心。”她站起身来,郑重的行了一礼。   祁先生含笑应了,目中闪过一丝欣慰,这才道:“行了,今日就到这了,你回去吧。”   沈采薇这时候却扭捏起来,没动身子:“我还有事要和先生说呢。”   祁先生课下倒是十分和蔼,便干脆的道:“说吧。”   沈采薇扭捏了一下,干脆摊开手大大方方的说了:“裴家表兄要教我拳法,我让他来这边教。就是图个安静和方便,不会打扰到先生您的。”   祁先生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忽然想起学拳了?”   “锻炼身子嘛。”沈采薇飞快的应道,机灵的又加了一句,“还能顺便教一教阿卓呢。”祁先生的侄子就叫祁卓,只比沈采薇大一岁,大家一来二往混得熟了,私下里就叫一句“阿卓”。   祁先生失笑:“你这可是拿阿卓来贿赂我?”她蹙眉想了想,故作烦恼的道,“这般小心翼翼,怕是要瞒着人的吧?”   沈采薇十分不好意思,一下子红了脸,低头看着脚尖不出声。   祁先生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家里的事情哪里会瞒得了宋氏和裴氏?不过是见小孩子贪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过眼下孩子都没到十岁又有亲戚关系,虽是要避嫌,但也不必太见外。     她沉吟片刻,轻轻颔首,算是应了。   “多谢先生。”沈采薇这才展了笑颜,再次行了一礼,退出去,“不打扰先生休息啦,三娘还在等我呢。”她低着头小步走得飞快,但绣着金边蔷薇花的裙裾却不曾如何动,虽然看上去身姿还算端庄但一转身的功夫就走远了。    论语里面有孔子教子的内容。孔鲤“趋而过庭”——低着头小步快走过庭,乃是为了在长辈面前表示恭敬。与沈采薇如今的行止正是同出一辙。   祁先生情不自禁的抿唇笑了笑——学了些礼仪,果是进益许多,这走起路来都端正许多,只是改不了性子。   沈采蘅本就等在外边,看见沈采薇跑来便露出一丝笑容:“你没被训吧?”她自家经历过几回,见沈采薇也步了自己后路,心里很有几分复杂情绪。     沈采薇垂着头作出郁闷的样子,只是拉着沈采蘅的手不出声。   沈采蘅急忙道:“你别难过啊......”她有些急了,急忙接着道,“你还记得上次吃的茯苓饼吗?我从娘那里得了一点茯苓霜,等会儿给你一些,每日早晨用牛乳冲了,能变白呢。”   沈采薇摇着她的胳膊,露出笑容:“还是三娘你待我最好。”   “因为二姐姐你待我也好啊。”沈采蘅松开蹙起的眉头,回之一笑,然后又急匆匆的拉着沈采薇往外走,“我昨儿学着打了一条攒心梅花络子,你帮我瞧一瞧,上边缀点什么好呢?”   沈采薇一听就知道这络子打起来不易,怕是绣娘要在边上帮上一把手。   裴氏为了磨一磨家中两个孩子的性子,这些日子专门派了人来教沈采蘅和沈采薇女红一类的。沈采蘅这上头居然颇有天赋,手指动起来比手工课从来都不及格的沈采薇灵活的多,加上配色上边十分有主意,便是连教女红的绣娘都暗暗赞了几句“难得”。沈采蘅也是难得被表扬,大喜之下就夸下海口说是要给长辈们一人打一条络子。这几日出了温习功课就都闷在房里用功打络子。   沈采薇道:“什么颜色的啊?实在不行,你就去婶婶那边要些珍珠玉石的,就好看又精致了。只是婶婶那边怕是要笑你拿她的东西来‘借花献佛’了。”     沈采蘅嘟着嘴:“我娘就是老嫌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的。”她仰着头畅想着,“我觉得吧,她在我这个年纪,怕也和我差不离呢。偏还要挑剔我,亏得书上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们两个手拉手亲密的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后面跟着的丫头都会意的落后几步,所以沈采蘅说起这些话来也是几分任性自在的样子。   “我看啊,你近来书看的多了,胆子倒是更加大了不少......连婶婶的闲话都敢说了?”沈采薇凑上去,捏了捏她的面颊,颇是狡黠的对着她眨了眨眼。   沈采蘅不怒反笑的凑过头去,顿时和她扭在一起了:“哈哈,你来抓我啊。”她拧了拧沈采薇的鼻子,一下子就得意的跑开了。   夕阳的余晖温暖的洒下来,沈采蘅和沈采薇就像是两只刚刚展开翅膀的蝴蝶,在花团锦簇的花园子里穿梭着。笑声就像是被敲动的玉铃子,清凌凌,脆生生的。   那是独属于少女的,天真无忧的时光和欢乐。      ☆、玫瑰花茶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裴越不是个好老师!   裴越不是个好老师!   裴越不是个好老师!   沈采薇可以对着党和人民发誓:裴越真心不是个好老师。反正沈采薇跟着他练了一上午,别说是一套拳法,练到后面简直是一头雾水,连起手式都要忘个一干二净。   就这样了,裴越还要站在一边冷嘲热讽:“沈采薇,你就不能聪明一点儿吗?刚刚教你的招式怎么这么快就给忘了?”   沈采薇咬咬牙,忍了。   偏偏裴越还要嘴贱似的凑到她耳边火上添油:“就你这样的,活该要蹲马步。至少那个倒是不用动脑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沈采薇干脆直起身踢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裴越一脚:“你就不能闭嘴吗?子不教父之过,学生不学好,就是先生的错。”她气的面颊泛红,声音却依旧是娇嫩嫩的。   裴越好面子又讲究个“君子动口不动手”,被踢了这么一脚还要做风轻云淡的样子,淡淡道:“得了吧,就你这花拳绣腿。踢我就跟风吹似的,我站在这里不动,你也踢不倒我。”   呵呵呵,真是欠揍的家伙。沈采薇恨不得再踢几脚,只是还有个祁卓在,她只好修身养性的作出淑女的模样:“先不练了,我要歇一歇。”说着用手肘推了推裴越,使劲把他往边上推,“你让一让,我去端一壶茶过来。”   裴越只得往边上站了一站,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沈采薇板着脸不理他,自顾自的跑去西州阁里边去寻祁先生。   祁先生正在翻书,见她蹙着眉头皱着一张脸,活像个刚出炉的包子,不免觉得好笑:“这又是怎么了?”   沈采薇嘟嘟嘴:“裴表兄欺负人!”她说到这里又有些气苦,“先生,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学武啊。”   祁先生道:“女孩家本就没有多少学武的,一是用不着又不雅观;二是力气本就不如男儿,练了也是事倍功半。”她起身摸摸沈采薇的头,“不过你也不必急,你本就是抱着锻炼身体的想法去学的,慢慢来便是了。”   沈采薇这才缓过神来,干干脆脆的认错道:“倒是学生冒失了,忘了初衷。”她眉目渐渐舒展开来,说道,“练了一上午,连口茶水都没喝,我来端点茶水给他们。”   祁先生从边上的案上端起红木雕并蒂莲花的托盘,上边摆着一整套的青瓷云纹茶具:“早就替你们备好了。”   到底还是祁先生想得周全,沈采薇连忙接口道:“先生也一起去瞧瞧吧。我看阿卓比我有天分的多,日后到可以去寻个正经先生来教一教。说不得还能去考个武举什么的。”   “不过是男孩儿经得起磋磨罢了。”祁先生笑笑并不应声,只是随口道,“还正经先生呢?裴家公子听到你这话,怕是要生气了。人家又不是整日无事,能专门抽出空来教你和阿卓,你难不成还要嫌弃?”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理亏,只是她和裴越斗嘴斗惯了,一时间气恼就失了分寸。她被祁先生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反而回过神来,低头不再说话了。   她们两人也没叫丫头跟着,一起端着茶水从廊上走过去。步移景动,不一会儿就到了竹林边上,风从竹林里吹过,竹叶发出簌簌的声音。祁先生抬眼看了看前面正在指点祁卓动作的裴越,步子一顿,竟是定住了。   沈采薇诧异的抬头去看祁先生,却见对方那张常年平静如水的脸上仿佛石破天惊一般的显出几分复杂的讶然之色。   那种神色,就好像是看见本该被绞死的萨达姆正在和奥巴马相亲相爱似的。   沈采薇都被吓了一跳,糊里糊涂的顺着祁先生的目光看向裴越和祁卓。   裴越今日穿了件淡红色绣瑞兽的袍子,懒洋洋的靠着一根翠竹。他那漫不经心的冷淡模样反倒更显出了他容貌清朗出众。和他一比起来,边上的祁卓不禁稚气平常了些。   祁先生经历的事情多了,面上的讶色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缓过神来,缓缓然的道:“裴公子倒是教的认真。”她面上收了那融融的笑意,便显得凝重起来,眉目之间沉静端正。   沈采薇正琢磨着祁先生适才的神情,想也不想的道:“他也就三分钟热度罢了,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像是在讨打。”   两人说话间,听到脚步声的裴越已经走上前来。他人前一贯是非常讲礼的,先对着祁先生礼了礼:“祁先生好,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祁先生笑笑,目光依旧在他面上打转,语气却十分和缓,似乎是在斟字酌句一般,慢悠悠的:“哪里的话。倒是阿卓愚笨,有劳裴公子了。”她说着把红木托盘放到石桌上,轻声道,“我泡了一壶玫瑰花茶,二姑娘和阿卓平日里倒是喜欢的。不知裴公子喝不喝得惯?”   裴越看了眼沈采薇,淡淡的、有些客气的道:“我并不讲究这个的,先生费心了。”   祁先生的花茶都是她自己配的方子,说是玫瑰花茶,实际上除了她自己晒干的玫瑰花瓣还有上好的绿茶、枸杞等,用得是早晨采来的花露水,喝起来的时候仿佛口齿留香。再说玫瑰本就有活血养颜、舒缓郁气的功效,沈采薇前世月事前后常常会喝一点,很是喜欢。   沈采薇适才被祁先生说了几句,心里已经缓过气来了,想了想,上前倒了杯茶递给裴越,道歉道:“我一时气急,踢了你,对不起啊。”她很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认真的把话说完,“你抽空来教我,我本来该道声谢的。”   裴越今日心情不甚好,本是打着教人的幌子折腾沈采薇,此时见她这般诚恳道谢,反倒有些不自在。他接过茶却并不喝只是握在手心里摩擦着杯壁。   他隐隐的就觉得手心被茶水烫的热热的,心里也有些热呼呼的,仰着头去看边上的竹子,作出不和人计较的模样:“嗯,是我心急教的太快了,等会儿我再重新练一遍,你先记下来再慢慢练好了。”   这两人凑在一起便和两个火药罐似的,如今都收了气,一人比一人客气,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祁先生的目光在他们两人间转了转,若有所思,随即便招手叫了祁卓过来:“阿卓你来一下,我忽然想起件事,你先陪我回去看看。”   “什么事啊?”裴卓最是个没心没肺的,压根没注意到沈采薇和裴越之间的气氛,自顾自的倒茶解渴。   祁先生伸手拉了他,侧头和边上两人说一句:“我这还有话和阿卓说。你们先练着,等会儿就午膳了,二姑娘记得送一送裴公子。”   沈采薇和裴越自是应了“是”。等祁先生走了,果然一个练拳一个拿出纸笔趴在石桌上慢慢记录。裴越这回故意打得慢慢的,倒是叫沈采薇完完整整一笔给记了下来。   等沈采薇收了纸笔,这才松了眉头笑道:“我送你出去吧。”   裴越点点头,装模作样的把手负在身后,起身抬步走在前面。   沈采薇跟在后面,悄悄看了眼裴越:“你今日怎么好像心情不好?”认真想一想,裴越今日好似一来就带了点火气。   裴越的目光在竹林子上转了转,盯着一片被风吹下来的竹叶,目光定定的,语气依旧淡淡:“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他说起这个,心里有些气闷,少见的有些孩子气的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   沈采薇这才有些恍然:“你是想你娘和在京城的家人了?”她顿时会意,不太熟练的安慰道,“没事的,他们肯定也想你的,说不准给你备的礼物已经在路上了。”   裴越侧头的瞥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接口道:“谁说我想他们了?我其实不怎么过生辰的的。”他垂下眼脸,转开话题道,“你这样有经验。难不成你生辰的时候,沈侍郎也是专程给派人给你送了礼物?”   沈采薇的亲爹沈承宇一门心思扑在仕途上,早些年被提了户部侍郎,可算是个会做官的人才。只是,裴越这会儿叫他一声“沈侍郎”却是显得有些疏远了。   沈采薇沉默片刻,学着裴越的样子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嗯,我爹当然是给我备了礼物。”她咬咬唇,作出不在意的模样,“不过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费心准备的,是那位新太太给我的。”   裴越闻言顿住脚,低头看了看沈采薇,抬起长眉,扬唇一笑,似有深意的道:“你和我倒是一模一样。”他玩心一起,伸手拉了拉沈采薇的编好的辫子,那一笑之间仿佛已经尽去了郁气,“你送到这就好了,回去吧。我自个儿回去。”   沈采薇的辫子冷不防给揪了一下,不由气恼的瞪了他一眼,连忙伸手拉回来:“说归说!你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她又羞又怒,抬脚踩了裴越一下,不再理他,气呼呼的转身就走了。   裴越被踩了一脚却也不生气,笑着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然后摊开手看了看自己抓在手心里的东西。   只见他手心里滚着一颗刚刚从沈采薇发辫上落下来的一颗珍珠,有拇指一般大,在阳光下光华流转。   ☆、百合雪梨汤   送了裴越出去,沈采薇平心静气的走在路上,面上早没了适才的气恼,淡淡的。   她想,祁先生那样看裴越是什么缘故?总不会是因为裴越生的特别好吧?依祁先生的经历,既在皇后宫里当过差又在京中几个世家里面教过学生,能有什么事叫她这样吃惊的都要露到脸上?   沈采薇前世看多了狗血剧本,一时间脑洞大开,还疑心起裴越或许出身汝阳王府,趁着京中大乱,冒名跟着裴赫来松江求学。只是她心中仔细一盘算:这一代的皇室子嗣格外单薄,汝阳王和皇帝一样只一个嫡子,年纪和裴越也对不上。   她蹙着眉头左思右想,一时间没怎么留心看路,要不是绿焦在后面小心拉着,差点儿要撞到竹竿上了。正好有风从竹林子里吹过,拂在面上凉凉的,脑子一清,她情不自禁的拍了拍自己的额角,自笑道:“我干什么胡思乱想的!裴越的事情和我又有什么干系?大不了以后少和他来往便是了......”她一时间心情又轻松起来,欢欢快快的转头又往自个儿院子去,“走吧,这时候正好去陪太太用午膳呢。”   到了院子里,一问,裴氏那边果然还未用午膳。   裴氏正歪在榻上看书呢,见沈采薇来了便扬了扬眉:“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这会儿怎么跑来了?还以为你要在祁先生那边用膳呢,”说着又伸手将她揽到身边,细细问道,“可是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叫他们去做。”   沈采薇凑到她身边,扯着袖子撒娇道:“口渴的很,就是想喝点汤的。”   “看你这一脸汗的,可不是自己讨苦吃,现在倒知道到找我要汤喝了?”裴氏用帕子擦了擦她光滑圆润的面颊又叫人拿花脂香膏来擦脸,接口说道:“这些汤水倒不麻烦,你要甜的还是咸的?”   沈采薇晃着她的胳膊,嘴边笑涡浅浅的,亲昵的道:“我想吃鲜菱荷叶羹呢。”她性子虽是静却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道理,人和人的感情本就是处出来的。裴氏性子直接,最是吃这一套。   裴氏禁不住人撒娇,加上如今正是夏日,这东西还算适宜,自是依了她。   本就是午膳的时候了,早有丫头和婆子去立靠背、铺了桃红洒花的褥子,东西都备好了。裴氏想了想后便和王赏春家的道:“让人去三娘那瞧瞧,可别是又乱跑去了。”这是叫沈采蘅也来用膳的意思。她起身走了几步却又想起另一件要紧事来:“四郎今日是要在前院吃的。他练武练得辛苦,等会儿叫厨房送些酸梅汤去,这也是他爱喝的,正好消消暑。”   王赏春家的连忙应了,嘴上恭维道:“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过了一会儿,饭上了,沈采蘅也跟着来了。沈采薇坐在裴氏左手边上,沈采蘅就势坐在右手边上。两排丫头穿着一式葱绿色的衣裳,或是捧着茶水或是拿着巾子、银筷等,都是垂首默然的样子,井然有序。   沈采蘅一贯是咋咋呼呼的,一坐下还不消停:“我昨儿要吃的金丝酥雀,有没有?”   裴氏难得板了脸:“好好说话!那东西吃多了要上火的。”   沈采蘅不觉沮丧,结果眼珠子一转却瞧见桌上正正摆了一盘金丝酥雀,甜滋滋的一笑,扯了扯裴氏绣了缠枝牡丹的袖子道:“我就知道娘疼我。”   裴氏再也绷不住脸,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行了行了,我倒是养了两只小馋猫,见了天的找我讨吃的。今个可不许你多吃,吃完了晚上喝百合雪梨汤。”   沈采蘅欢喜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朝着沈采薇眨眨眼:“二姐姐你也吃。”她一贯就是这样傻大方的脾气,自家觉得好了就要也分旁人一起吃好。   沈家家教是食不言寝不语,一席饭吃的寂然无声。多是眼睛一转,那布菜的丫头便知道要什么,等拿起了筷子,就连沈采蘅都是乖乖不做声。   她们三人用完膳,用茶水漱口,裴氏便叫着一起去园子里走一走。   沈采薇倒是少见裴氏这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揣测起裴氏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她心里想到了这个,自然也不再见缝插针的说闲话,只是乖乖的跟着裴氏在路上走。就连沈采蘅都觉出什么,不再叽叽喳喳的说话了。   一行三人,走得安安静静的,一会儿就走到了院子边角处。   裴氏在院子一角搭了个架子,种了些蔷薇花。如今正是五月,蔷薇花开得热烈至极,鲜花绿叶,格外的娇妍。从下面走过,阳光懒懒的,被割成一块一块的光斑,拂面就是一阵阵的香风,花香馨软。   裴氏默然走了一段路,心里打好了腹稿,给自己打了个气,这才慢慢开口道:“你们大姐姐女学入学的笔试成绩已是出来了,乃是近些年难得一出的满分。若是后面的加考没意外,怕会是今年女学当之无愧的魁首。”   沈采薇和沈采蘩关系挺好的,自然是替她高兴的,扬唇一笑,面上不禁也透出几分与有荣焉的样子。   裴氏却端正了神色:“这自然是好事。只是你们大姐姐既然占了个大才女的名头,你们做姐妹的自也是免不了要被拿来比,说不准还要有人那你们来说闲话膈应她。要知道,这世上就有那么一等人,不往自己身上使力偏要去嫉贤妒能。所以,你们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好好学习,别拖了你们大姐姐的后腿。”   沈采薇此时缓过神来,渐渐琢磨出裴氏的意思——沈采蘩自然是真材实料的大才女,只是自己和沈采蘅却又比她差了一截。有沈采蘩光芒万丈的在边上对比,她和沈采蘅一分不好都要成了五分不好。若要不被人说,虽说不需要学出沈采蘩那样子,但也须有几分才女底子。   裴氏低头看了看两个女孩儿,看着她们比蔷薇花还要娇嫩的脸蛋,轻轻叹了口气:“我本是觉得,你们年纪还小,不必急着说这些事。只是认真想一想,却要给你们打一个底。”她顿了顿,语调沉静的道,“沈家诗书传家,莫说是松江,便是天下都是有名的。大伯学问精深,桃李满天下,听到他名字的多是要说一声‘敬佩’;二叔,也就是采薇你爹,当年殿试之时被点为榜眼,若不是李从渊生的实在俊俏,投了官家的意,便是状元也是可能的;至于采蘅你爹爹,一幅字画价值千金,也是天下都知道的大家名士。正因如此,人们一说起沈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松江沈家。这,就是声名,沈家几代经营得来的声名。”   “所以,做沈家的女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裴氏目视着沈采薇和沈采蘅,认认真真的道,“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只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要堕了沈家的清名,二是把自己的日子给过好了。”   真正的金玉良言。   沈采薇肃然垂首一礼:“谨受教。”   裴氏好容易把最艰难的部分说完了,趁着这两孩子低头行礼,悄悄松了口气,转而说起目前真正的要紧事:“你们也进学了,这些日子琴棋书画都过了一遍。可是想好要选哪一样做女学笔试后面的加试?”   这事沈采薇早已想好了,便对着裴氏认真道:“我已想好了,选琴。”   裴氏对这个已有几分了然,心知肚明的点了点头,转而又去看沈采蘅。   沈采蘅还有些犹豫,磨磨蹭蹭的抓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大姐姐选了书,二姐姐选了琴,我就选画好了。”她一贯是个会耍小聪明的,这会儿说起这个也是头头是道,“实在不行,就叫爹爹多教教我,总不会比那些人差了。”   裴氏跟着点头应了,接着道:“既然已经选好了路,你们就记得多用些功,万万不可再偷懒了。你们都已经六岁了,再过四年就和大娘一样要去考女学了,这是最要紧的。别的都可放一放,在这琴、画上面多用些功。”   沈采薇和沈采蘅齐齐应了是。   裴氏终于大大松了口气,加紧着加上最后一句话:“当然,四书五经都是要认真看的,要不然连笔试都过不了,沈家的脸就真的被人丢到地上去踩了。”   沈采薇被裴氏的语气逗得一笑,连忙低头掩饰,只是肩上有些抖。   裴氏却瞧见了,只是伸手捏了捏沈采薇的面颊,反而非要逗得她笑出声不可:“行了,今儿说到这里就好了。你们回去再自个儿想想清楚。”她见两个女孩还立在原地不动,便伸手拉了拉,“我今日就是这么一说,要紧的是你们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又不能每日追在后面看着。是你们大伯母早就催着叫我早些给你们‘立志’,所以我这会儿才把话给你们都说清楚了。没别的了。”   不得不说,裴氏从来都不用别人费心拆台,她自己多说几句话,就可以三两下的把自己的台给拆了。   沈采薇顿觉哑然,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干脆应了声“是”,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往回走。       ☆、桂花油   沈采蘩书法比试的那一日,沈采薇也被带去围观了。   自来都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琴棋书画这四门里,只有书法这一门最是枯燥也最是没有花头。不能如同比琴一样曲曲绕耳,招蜂引蝶;不能如比画一样浓墨重彩、几可胜真;更加不能如围棋一般步步为营,路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只是,这却和沈采蘩的性子一模一样。她生来便不喜欢麻烦事,越是简单直接越好。再说,她读书练字亦不是哗众取巧而是真心喜爱,想要如同她父亲一样在学问一道上有所成就。   书法比试的题目也很简单:一炷香的功夫抄一篇评委抽出的文章,由六位作为评委的书法大家评判出写得最快最好的优胜者。   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才能看出真功夫。一笔一划都去了雕琢,还原本真。   沈采薇一动不动的看着沈采蘩在台上拿笔挥洒,笔下如飞。   沈采蘩的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明净,但她凝眉执笔之时却是屹然不动的大家风范。那纤长的秀美,明亮的黑眸,因此而显得无比的动人。叫人神为之夺。   这才是真正的才女,真正的美人。   昔日刘邦就曾情不自禁的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沈采薇虽不曾有过这般的雄心壮志,但此时却觉得心口砰砰乱跳,油然而生出一种向往:等我考女学时,或许也是如此情景。哪怕有万万人,我亦不会落在人后。   沈采薇只觉得有什么从心底窜出来。就像是一股热气,被冬天的大雪埋在地底下,等到了春天,冻土化了,便又忍不住冒出头来。   沈采薇一时间忍耐不住,悄悄拉了拉还望着台上的沈采蘅的手,小声道:“我有事,先回去啦。”   沈采蘅吃了一惊:“现在有什么事比大姐姐的比试还重要的?”她嘟起嘴,娇俏俏的模样,很是不高兴的说道,“再说,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算什么?”   沈采薇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抓着心里的那一点感觉,急匆匆的道:“这次是我不好,下次一定给你赔罪。我瞧着这一场没人能比得过大姐姐,你记得帮我也给大姐姐道声喜。”   沈采薇说完话,带着绿焦和绿衣急匆匆的往外走,上了马车便急忙道:“回府去。”   外边围着一群的人等着女学加试的结果——毕竟里面的都是闺阁小姐,为了声誉着想,除了参赛者邀来的亲属外也只有那些被邀请来作见证的大家名士们才有入内的请帖。那些人也没想到会碰上沈采薇这样半途而出的,一时间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里面比的如何了?”   “那沈家小姐可是夺魁了?”   种种不一。   沈采薇心里急,便是连沈采蘅都抛下了,自是不会理这些的。她只让仆人去打发了,自个儿坐着马车直接回了沈家,甚至来不及去向长辈说话请安,就直接回院子去摸自己那架粗糙的木琴。   她情不自禁的在琴案前坐正身子,把手按在琴弦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那忽然浮上心头的热气仿佛还未散去,就像是曾经听到的乐曲一样,顺着心跳流到血液里,随着血液流到指尖上,仿佛只要她愿意就叫可以那乐曲降临人世。   沈采薇不自觉的指尖轻轻一动,那从未有过的动听曲声就从她的手下流泻而出。   那是一种重生他乡的彷徨,一种能够重获新生的庆幸,一种不辜负生命认真生活的喜悦,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和渴望。想来,凤凰涅槃重生,每一次都是崭新的开端,每一次都是喜悦的。就像是绵绵细雨化了冻土,野地上长出嫩绿的青草;就像是缕缕春风暖了冰面,春江上游着毛色油亮的白鸭。   她的琴声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叫人期待,一切都充满了生机。那是叫人欢喜雀跃的琴声。   沈采薇弹了一段,慢慢舒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轻轻一拨,曲调渐转,从从容容的收了音。   本来去给沈采薇端茶的绿菊正掀了帘子进来,正要行礼却吃了一大惊,险些连手上的托盘都要端不住了:“小姐,你的脸!”   绿菊一脸激动莫名,口上却顿了一下,都要收不住声了。   沈采薇只觉得她的目光看得自己面热,心下一动,起身拿起菱花铜镜一看,不禁也怔住了。   她面上的胎记竟然不知何时褪了大半。瓷白的面颊光洁如玉,乍一看上去毫无瑕疵,唇边梨涡浅浅仿佛盛着柔光,那一双眼睛亮的夺人心魄,依稀含着几许激动欢喜之情。   这样一瞧,已是和她前世幼时像了个八分,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而且她养尊处优又有美人镜洗凝脂,肌肤映着光,便如雪上浮光一般的清透。比之前世竟是更胜一筹了。   沈采薇拿着镜柄的手也情不自禁的颤了颤,她想了想,咬了咬唇,伸手拂开额前留海再细细一看。   果然,那胎记还是十分顽固的剩下小半块,胭脂一样艳的颜色,留在面上格外显眼。只是,这样小的胎记,放下留海便可以遮住了,适才照镜子的时候就不曾见到。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真要是全去了,她才要担心呢。美人镜明显是得了多少才给多少的主,她适才的琴声乃是出自心声,一时激情意气上涌,要是再来却是不能够了,实乃天时地利人和所致,显是不值得这么大的回报的。美人镜这回替她去了一大块胎记,已经算是买一送一、物超所值了。大约也是鼓励她,告诉她所思所想所行并无错,只要坚定心志往下走,必是可以完完整整的去了一整块胎记,重拾美貌。   沈采薇往日里只安慰自己就算长得不好也无事,学问深了做才女也无需美貌。可是此时看着镜中的自己却依旧欢喜难以言语。   大约,只要是女子都会对容貌在意的吧。尤其沈采薇前世还是个叫人看了都不忍心眨眼的大美人。   沈采薇努力静下心来,认真想了片刻,便抬脚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她这胎记一事必是要找个好说法的,若是惹了闲话就不好了。这种正事上面,裴氏显然就有些不够看了,偏偏宋氏又去瞧沈采蘩比试去了,如今家中自然还是沈老夫人靠谱。   沈采薇心情欢快,走起路来也是高高兴兴的。她几乎是小跑着去了沈老夫人院里,顶着一众人的目光扑倒沈老夫人怀里。沈老夫人的发上摸了桂花油,闻起来香香淡淡的,沈采薇嗅着这熟悉的香气,一下子放下了大半的心。   “祖母,祖母。你看,我的胎记只剩下这么一点了。”和亲近的人分享自己的喜事,自然只有更加高兴的。沈采薇抬抬手,拨开留海给沈老夫人看。     饶是沈老夫人久经世事,此时看了也忍不住大吃了一惊,正着脸拉了沈采薇到眼前,上上下下的认真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睛一红,竟是差点落下泪来:“这样一瞧,二娘与你母亲,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颤着手摸了摸沈采薇的头顶,随即便抬起眼看着边上伺候的人,犹如锦绣丛里透出的刀锋,“都吩咐下去,今日的事情若有哪个漏出半个字,看我饶了哪个。”   雁回作为大丫头,此时闻言也禁不住颤了颤身子,连声应了是,起身去交代下边的人了。   沈老夫垂眼看着窝在自己怀里跟牛皮糖似的沈采薇,戳戳她的面颊,又气又喜的道:“也不带个东西遮一遮,这样急匆匆的来,一路上也不知叫多少人见了。前日才夸过你乖巧,现在却这样冒失。”   沈采薇知道她是关心自己,只是低头认错:“好祖母,是我错了。只是我一高兴,就想着要先告诉祖母。再说这一路走得快,许是没多少人注意到的。”她拉长声音撒娇道,“反正沈家家教严,有祖母发话,谁也不敢多嘴。”   沈老夫人被她哄得缓了面色,这才问起本该问的重要事情:“你这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没了大半的胎记?”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老实的把事情修饰一下直说了:“我在女学试场时候不知怎的心血来潮,跑回家抚琴一曲以抒胸怀,抚完琴后便没了胎记。”   “阿弥陀佛,可不是佛祖保佑嘛。你这猴儿怕是福缘深厚呢。”沈老夫人信佛,禁不住的念了声佛,然后道,“你等会儿拿面纱罩面。左右你大姐姐这回儿必是魁首无疑,明日我便带你们姐妹去城外青山寺还愿。等回来再叫人放出说法,说你在寺里遇见了流浪和尚,给了你药膏,一抹就没了大半。反正你自幼长在沈家,也没多少人真的见过,不知道的听过就算,知道的听了也有借口解释。”   沈老夫人一席话说下了,沈采薇自然是连连点头称是:“嗯,都听祖母的。”   沈老夫人忍不住又拿眼细细瞧了瞧她,笑着道:“哎呀,我家二娘生的真是俊俏,就跟玉雕出来的一样。”   沈采薇面红耳赤,低了头不说话,只是羞羞的道:“祖母!”      ☆、薄荷糖   夏日光阴长,正是会友时。     青山寺。   一身青衣的年轻书生低头手捏着棋子,正和穿着僧袍的青山寺主持方心大师对弈。   方心大师生的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笑起来时就如一尊弥勒佛。他含笑落下一子,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棋盘,漫声道:“数年未见,李施主棋艺更加精进了。”   那年轻书生用棋子敲了敲桌案,那握着白子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语声清淡的一如茶水:“数年未见,大师这的茶水也越来越讨人喜欢了。”   方心大师瞥了眼案上没动过一口的茶水,心知对方这是反语讥嘲。他涵养极好,闻言也不生气,反而不动如山的道:“李施主一贯不爱出门,这回怎有闲来此喝茶?”   这时候,姓李的书生才懒懒的抬起头来。   窗外的阳光被窗棂挤成一束一束的,将整个房间都照得透亮。当光影流转在那书生的面上的时候,那浮在空中被照得如同金粉的尘埃仿佛都要绽出花来,一朵一朵,美得令人战栗,犹如电光抚摸过神经末梢。   蓬荜生辉,陋室见光,不过如此。    姓李的书生的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慵懒自然的语调,慢悠悠的:“那郑家小姐也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会医术,寻人找了我好多次。我嫌烦,想着家里的小子马上就要十岁了,干脆带他出京见见世面。”   方心大师静静的看了他一眼,哑然失笑,摇摇头道:“李从渊啊李从渊,你这脾气果然是一点也没变。”   李从渊对于很多大越人来说乃是活着的传奇。   他出自陇南李氏,其父李文冲乃是永承年间的状元,现今的礼部尚书。然而,李从渊之天资却更胜其父。他自幼过目不忘,闻一知十,笔下文章如锦绣,字字珠玑。他五岁诵读经策,七岁通晓经义,十二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二十三岁的得中进士,金殿之上力压松江沈家的沈承宇被点为状元,成就了李家“一门四进士,父子两状元”的美名。   然而,世人口里说的最多的还是李从渊的容貌。想当年,春风得意马蹄疾,李从渊策马自京中过,不知多少少女迷了心,乱了神。那时候,京里传的一句话就是: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由此可见,在时人眼中,李从渊之貌美更胜过其才。   还有传言说官家的外甥女临平郡主当时就瞧上了李从渊,非他不嫁。可惜李从渊早有未婚妻,转头就娶妻生子。因为这个,李从渊得罪了官家与温静大长公主,硬是在翰林院里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   李从渊听到方心大师的感叹,轻拂长袖,洒然一笑:“脾气天生,何必为了旁人去改?”   方心大师不觉也跟着莞尔一笑,随即又蹙眉微微叹气:“这么多年了,你那心结,还未解?”   旁人不知道,方心大师却知道——李从渊学医不是为了别的乃是为了他的发妻许氏。   许氏和李从渊指腹为婚,自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真正的良缘天定。只可惜许氏体弱,乃是胎中带的病,久治不愈。李从渊为了替许氏治病不知寻了多少神医灵药。后来,眼见着许氏受尽病痛折磨,李从渊干脆辞官闭门,自己拿起医书自学,只盼着能设法为爱妻解除病痛。李从渊天纵奇才,一心专研之下居然也颇有成就。只可惜,许氏意外有孕,撑着病躯为李从渊留下个儿子便抱憾离世了。   至此以后,李从渊就再也不碰医书了——他救不了自己最想救的人,自然也不愿再去费心。   “那倒不是,年纪大了,也没年轻时候那么偏激了。这些年,我闲了也会去郊外替人义诊什么的。”李从渊摇摇头,顶着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说着老气横秋的话,语气依旧是沉静无波,“只不过那郑家小姐才十岁。你觉得她是从何处听到我的事的?”   方心大师沉吟片刻,沉声道:“你是说,是她背后的郑家借着她的名头找你?”   李从渊淡淡一笑:“那也不一定。不过这时候找我,猜也能猜出她的意图——太子病重,圣人和郑家都已经病急乱投医。我这人闲云野鹤惯了,不想去趟那浑水。”他懒懒的伸了个懒腰,干脆的丢掉手中的棋子,“不下了,不下了......我先去眯一会儿眼。”   方心大师正要起身却忽而道:“景行呢?”   “怪道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原是那小子不在。”李从渊若有所思的自语着,随即又漫不经心的道,“怕是乱走迷路了。你寻个人去把他叫回来便是了。”   方心大师只得摇头苦笑,叹气道:“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都迷得一手好路。   虽是夏日炎炎,但山水之间那浑然天成的秀色却是半点也不会因此减色。那一片一片的绿连在一起,浓而翠,洒下一大片的绿荫,看着便叫人觉得凉爽。   沈家三姐妹今日正好跟着沈老夫人一起去青山寺还愿。几人在路口下了马车,一起沿着青石铺砌的石道走着,边上都是讨生意的小贩,男女老少都齐全,热热闹闹的。   沈采蘩性子静又有长姐风范,侧头轻声和两个妹妹交代了一句:“跟紧,别乱走落下了。”她已经十岁了,不宜叫外男看见,这时候自然是带了帷帽的,说起话来也轻的只有边上的人听得见。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没见过这场景,一边悄悄打量着,一边赶忙点头。沈采蘅心最活,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忽而指着那站在边上提着个竹篮子卖用细竹条编出小玩意的婆子小声道:“大姐姐,你看那些东西,编的真好玩。”   沈采蘩没答话,只是塞了颗薄荷糖到她嘴里,牵了她的手,跟在沈老夫人后面往里走。   沈采蘅顿觉无趣,抿抿唇,垂着头不再吭声。     等入了内殿,因为此处具是女眷,总算可以摘了帷帽,宽松些了。沈老夫人要去寻主持,想着许是还要说些什么,便叫小沙弥先领了三姐妹去内殿上香,拜一拜。   沈采蘩跟着沈老夫人来过几次,轻车熟路拉了两个妹妹一起进殿,然后带头跪在青色的蒲团上,似模似样的拜了三拜,头点地,一点也不掺假。   香烛供品都是沈老夫人早就令人备好了的,边上的小沙弥小心接过,加了香油点了莲花灯,十分郑重。   沈采薇在这上面倒是典型的现代风格——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她拜完了菩萨便毫无心理负担的侧头去看内殿摆设:   大殿恢弘,多是朱色。上头的菩萨端坐莲台,高高在上,垂眸笑看世人。因为常年点着灯和香,佛像前面都是一层薄薄的烟。一个穿着袈裟的和尚宝相庄严的坐在莲花蒲团上,垂首敲木鱼,似在念诵经文。   那小沙弥在边上侍候,见她们拜好了才细声问道:“可要求签?”   沈采蘩沉吟片刻,终是顶着两个妹妹兴致勃勃的目光点了点头。   那小沙弥便从身后的案上拿起签筒递上来。   沈采蘩先来,闭着眼摇了摇,便掉出了一根签来。沈采蘩拿起签,看了眼是第十三签。她不说什么,只是依着顺序把签筒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早就巴巴等着了——虽然知道这种寺庙为了多求点香火钱,多是好签,但是想着讨个好彩头也是好的。她学着沈采蘩的样子闭着眼摇了摇,也掉出一根签,她连忙拿起一看,上面写着四十四。   沈采蘅掉出的则是八/九签。   她们依次将签递给那等着的小沙弥,从他手里取了签文。   沈采蘩的是中签,上面写着“自小生在富贵家,眼前万物总奢华;蒙君赐紫金角带,四海声名定可夸”;沈采薇的也是中签,写的是“棋逢敌手著相宜,黑白盘中未决时;皆因一著知胜败,须教自有好推宜”。沈采蘅的倒是上签“出入营谋大吉昌,似玉无瑕石裏藏;若得贵人来指引,斯时得宝喜风光”。   那小沙弥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个佛,说道:“有支上签哩,倒是少有。”又引着三人往侧殿去,“解签还往这边走。”   解签的是个老和尚,也不知多少岁了,坐得随意,解得也随意。他看了看签文又看了看沈采薇,满是皱纹的面上笑了笑:“此签‘喻世事如棋,一子莫错’,女施主棋逢对手,日后行事,还需三思而行。再有,此签婚姻上头虽是未合却应了那句‘赤绳系足有情恩,不用求谋事已成;明月夜深丝竹下,静中琴瑟凤凰鸣’,姻缘一事,莫急莫急。”   沈采薇才六岁,被人当着面说什么婚姻、姻缘,面上不觉红了红。她急忙拿回签文和沈采蘩道:“我先去殿外透透气。”   沈采蘩见她小小人儿也知羞,只得忍了笑,故作不在意的点点头说一句:“别走远了”,她想了想又细心交代了婆子丫头小心伺候,这才放心的陪着沈采蘅上前解签。   沈采薇出了殿门,便见有两颗菩提树挺直的立在边上。绿叶发华滋,已然亭亭如盖。不远处是个放生池,波光粼粼,有许多香客专门买了龟或是鱼来此处放生祈福积德。   放生池的边上站着一个绿衣少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比划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风从远处吹来,拂起他的乌发和绣竹纹祥云的袍角,仿若仙人凌风欲去。他似是注意到沈采薇等人的视线,漫不经心的转过头来。   便如天光乍现,几乎要疑心是那菩提树生出的精怪或是佛前仙童化凡。     ☆、人参茶   那少年轻飘飘的向沈采薇投去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扬唇勾起一抹笑容,径直往沈采薇这里走来。   沈采薇本来就是个大美人,如今勉强算是重拾美貌——虽然还只是小萝莉状态,但每天照镜子都要捧着脸臭美一番。这会儿,再见这种水准的绝代美人,失神也不过是一瞬而已。   WHO怕WHO,都是靠脸吃饭的,谁不知道谁啊?   那少年凝目看着沈采薇,忽然抬手用树枝指了指沈采薇,声音好似天边的游云,轻而缓的说道:“终于找到你了......”   啊哈——穿越这么多年,终于成功遇上蛇精病或者说是本土特产的神棍了吗?沈采薇面无表情的对着那少年,心里默默吐槽。   因为这话槽点太多,边上的婆子和丫头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急忙伸手想要把沈采薇拉到身后以备不测。   少年把她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却只是漫不经心的淡淡一笑,那眼神就像是在说“愚蠢的凡人”。他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的道:“小姐此来想必是为了还愿求签的吧?”他年纪虽小却容貌秀雅,绿衣飘然,那从菩提树梢穿下的阳光柔和的洒落其上,明暗交错,有一种难描难绘的静美之态。   沈采薇本来是不想去理疑似神经病的人,可看着对方这态度,便忍不住有些同性相斥的开口刺了一句:“谁来庙中不是为了这个?”她忍了好久才没朝对方翻白眼。   少年眉梢轻抬,眼底似有笑意,沉静的就像是春日里的微风,拂面而来:“小姐家中可是还有姐妹?”    此言一出,那婆子和丫头面上也都浮上一丝惊诧之色,怔了怔。   少年也不等沈采薇答话,直接点出最关键的:“小姐姓沈,没错吧?”   沈采薇冷着脸,只是扬着下巴的看着那少年,水眸凝冰,显得更加冷了。   少年不为所动,冷淡中反而显出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来。他的声调里隐约露出一点傲慢的意味:“我不久前算到小姐今日有一劫,今日特来相告。”他一双黑若点漆的眼眸直直的看着沈采薇,犹如沉没无数星光的暗夜在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祸从北来,万万小心。”   沈采薇被他看得心中一凛,不自觉的将目光投向所谓的北方,随即就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牵着走了。她连忙端正神色,抬头瞪了那少年一眼,心里还有几分说不清的迷糊和惊疑。    少年见状却只是一笑,大大方方的打了个稽首,直接往北方去了。   身边的婆子和丫头都惊诧的很,连忙开口道:“二姑娘要不先回殿里吧?大姑娘怕还等着呢。”忽然转出一个美貌的少年郎胡言乱语,虽然当不了真,倒是叫人心里毛毛的。   沈采薇侧头看了眼她们那担忧的神色,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三娘那里估计也解好签了,去瞧瞧便是了。”   沈采薇心里虽然存了些疑问,走得却也干脆——她是我党培育出来的无神主义者,X轮功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长得漂亮点的神棍?但她并不知道的是,适才那少年往北走了一段路,就正好瞧见被方心大师派来寻人的小沙弥,被带回了李从渊休息的客房。   “小施主总算是回来了,李施主等得都着急了呢。”那小沙弥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笑嘻嘻的道。   李从渊正靠坐在榻上,以手支颚,长发映着光披散而下,光可鉴人。他听到这话微一摇头:“谁着急了?”他嗤笑一声,“我不过是担心他死要面子不肯向人问路,装神弄鬼的捉弄人来认东西南北。”   李景行轻轻哼了一声,坐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清淡,他慢慢抿着。   小沙弥眼瞧着这对貌若仙人似的父子这般情景,不由尴尬一笑,默不作声的关门离开了。   李从渊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此时却起了一点兴趣,问道:“看样子倒是叫我说准了,你这回儿可是捉弄了谁?”   李景行蹙蹙眉:“约莫是沈家的小姐。”他干脆说了实话,“之前听方丈说今日沈家要来人,我看她们的穿着打扮,再说几句话试探一二,自是一清二楚。”    李从渊却拿起书卷敲了敲他的额头:“得了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日后必有你受的。”他瞥了眼若无其事的儿子,轻声道,“我这次来,也是想着要让你去育人书院进学。你得罪了沈家人,日后说不得要吃苦。”   李从渊说到这里,仿佛还觉得有趣,毫无父子情谊的笑了一声。   李景行头也不抬的问道:“爹爹若真是如此想的,当初何必要将沈承宇得罪到底?”不仅踩着人家的头抢了状元,还要写信暗讽对方辜负糟糠之妻,弄得断交再无往来。    李从渊就像是敷衍似的拍了拍他的头顶:“沈承宇是沈承宇,育人书院是育人书院。断断不可混为一谈。”他稍稍顿了一顿,接着道,“裴赫如今亦在育人书院,你若能拜他为师,日后的路便好走了一半。”   李景行似乎也觉得茶水味道不行,喝了一点还是推开茶盏,抬头正视李从渊。   李从渊沉默片刻,把书卷合上,轻轻叹气:“我看过太子,慧极必伤,绝非长命之相,官家日后怕是要过继宗室子。汝阳王乃官家亲弟,兄弟情深,想来机会最大。裴赫是汝阳王妃胞兄,如今跑来育人书院也有一半是为了避开京中那些事,养一养名。日后起复,怕是如鱼得水。我已无意于此,你却有心。傻子,我这是指条明路与你。”   李景行被爹坑惯了,听到这语重心长的话也只是微微一抬眼:“哦?”他看着李从渊,“爹爹想必还有事瞒着我吧?”   “有你这么和自己爹说话的?没大没小。”李景行拍了拍他的头,像是赶人似的道,“可知‘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这茶实在难喝的很,你赶紧去给我泡一壶新的来。”   李景行垂下眼,一声不吭的端起茶壶往外走。   李从渊还要再后面火上添油:“唉唉,就在隔壁边上,你可别又迷路了。”等李景行的背影不见了,他才垂下眼若有所思的自语道,“那裴家的九郎我也见过,自幼多病,若是好好保养或可无恙。但裴家人哪里会叫这样的孩子背井离乡?看这年龄虽不是嫡子,庶子许是有可能的......”汝阳王膝下只有二子,一嫡一庶,都是养在汝阳王妃膝下。既然嫡长子或许要被过继,那王位可能就是要留给庶子。   李从渊漫不经心的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神态淡淡,似有所得的模样。   隔间泡茶的李景行却是怀了要往茶水里面加砒/霜的心去泡茶的。世界上这么会有这种爹?居然还要留着过年?不如称斤卖了得了......好在他家教极好,虽然心情郁闷面上却依旧端着一副正经脸,一整套茶艺做下来,行云流水一般的赏心悦目,不得不叹一句“君子颜如玉”。   这个时候,沈采薇也正在喝茶,坐等着沈老夫人和方心大师说完话。在喝茶这一点上,她还是随了前世,喝不出好坏,再好的茶也不过是驴嚼牡丹罢了。当然,装装样子也是可以的。   沈采蘩喝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轻声道:“是龙井,可惜是雨前的,有些苦了。”她说完垂眼看了看沈采薇和沈采蘅,考校之意不言而喻。   沈采薇端了茶盏,灌水似得喝了几口,只得凑数似的加一句:“似是井水泡的,还算适宜。”反正她是看到和尚提井水泡茶了。   “我比较喜欢人参茶,”沈采蘅神经比较粗,只是一颗心放在桌上的点心上,自然是只能说上这么一句,她小心的捏起一块糯米糕,想了想后又道:“祖母不是不喝绿茶的吗?”龙井属于绿茶,沈老夫人却是不喜欢喝的。   方心大师正好和沈老夫人一起入门来,听到沈采蘅这天真的话却是哈哈一笑:“我这有上好的老君眉给老夫人备着呢,三小姐请宽心。”   沈采薇等人自然是从椅子上起身行礼。沈采蘩颇有些羞意,轻声并且恭敬的道:“适才考校两位妹妹,言语无礼之处,还望大师莫怪。”她适才点评虽是实话却也有些不太礼貌。   方心大师自是不会见怪,他和沈老夫人说完话,便客客气气的送了沈家诸人离开。   沈采薇想着自己这脸上的问题也解决了,心情不免好了许多,只觉得事事都可乐。她坐在马车上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拉了拉身边的沈采蘅的手,呆呆笑了一下:“三娘,真好......”   她笑容里面尽去了愁色,天真自然,只有一派的沉静和期待,转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双眼仿佛点着两簇明亮温暖的火焰。只听她轻轻的,近似自语的道:“我真想快点、快点长大......”   语声未尽,马车已经顺着山道慢慢的行使起来了。马蹄声哒哒的,车轮缓缓滚动,山风在车窗外轻轻吹过,仿佛低语。   沈采薇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渐渐飞起来了。天高水长,青山绿水,人间红尘总是叫人心往。   ☆、烹茶赌书   因为裴赫新收了弟子,几个师兄弟分别见过,裴越和沈怀景也跟着小聚喝了几杯。沈怀景到底人小不胜酒力,喝到最后,酒劲上来便只好由裴越扶着送回沈家。   裴氏只得这么一个儿子,最是疼爱不过,眼见着他醉的走不稳,连忙抱在怀里揉了揉,又给他灌了几口温茶,直道:“怎么喝成这样?”   沈怀景伏在裴氏怀里,丰润的双颊醉红,笑嘻嘻的道:“我们三人一起作行酒令,我被罚了好几碗酒,多喝了些......”他抓着裴氏腰间的配饰,指尖摩擦着,说话的声音都是懒懒的。   裴氏伸手打了他几下,恨铁不成钢的:“叫你不用功,怎么九郎就无事,偏只有你喝成这样?尽是折腾我,真真是我命里的孽障.....”她说了几句,便又心疼上了,不免怪起了裴赫,“大哥也是的,你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就叫吃酒了,还是那么一碗碗的。”   裴越不免尴尬,还是恭敬的道:“只是偶尔得乐罢了,姑姑还请宽心,下次定会小心些。”   裴氏叹了口气,伸手从丫头手里拿起拧干的帕子替沈怀景擦了擦额上的汗,闲话道:“二娘和三娘这会儿也正在烹茶赌书呢。输了就斟茶服输或是抚琴写字,又可试一试茶艺,比你们啊,文雅十倍。”   “娘怎么拿这个比?”沈怀景醉的晕晕的,只是张着一双眼睛看着裴氏。   裴氏被儿子看得心软,声音也缓了下来,只得伸手拍了拍他:“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且闭一闭眼,等会儿叫人给你擦面,喝点儿醒酒汤,自个回去睡。”说着又和裴越说话,“你表弟这个年纪了还这般孩子气,真是愁死人了,倒是劳烦九郎你平素照顾了。你也不是外人,姑姑今日就不送你了,早些回去,莫要叫你爹爹担心。”   “是。”裴越躬身礼了礼,然后才缓步退了出去。只是出了房门却忽而听到琴声悠然响起,犹如玉珠滚落银盘,清脆脆的,曲调悠扬,犹如清风拂过云端,树梢落下花瓣,叫人的心都动了动。       裴越心里和明镜似的,知道这会儿弹琴的必是沈二娘沈采薇。他已经许久未曾来过沈家,此时忽闻琴声,便觉得心底也仿佛被那琴声轻轻一拨,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心中一动便想着:她们赌书,二娘怎么倒是输了?这样的念头一转,脚步也跟着顿了顿,不自觉的往边上走了一会儿,转了个角儿,立在树下看着此时正在院子西边摆宴的三个少女。她们都是一般年纪,穿着颜色亮丽的衣裳坐在一起的时候便是春光都明媚了许多。   沈采薇这会儿就坐在正中间,正低头在抚琴,十指纤长白皙犹如水葱一般。她穿了一身湖蓝色斜襟缠枝玉兰的袄子,领口处鹅黄粉白的玉兰花绣的鲜妍如生,那一抹蓝色更显她皓肤如玉,盈盈映光。   只这么一眼,裴越便再也移不开目光,边上穿着粉衣的沈采蘅和另一个穿着紫衣裳的陌生姑娘都被他略过,耳边的琴声也仿佛渐渐的淡去,只是有些发怔的看着沈采薇。   她今日侧边梳了倭坠髻,边上梳了辫子,细细的垂下来。发髻插了一支缀着明珠的凤头簪子,边上还有蓝色蝴蝶样式的发饰点缀,耳边的碧玉坠子微微摇着,仿佛都要流出水光来。   她想来心情极好,勾了勾指尖,那流水似的琴声忽而跳动起来,就像是鸟雀在枝头扑腾,欢快活泼,说不出的自在。她自个儿也弹着弹着就笑了,面上的一对梨涡浅浅的,乌黑的眼眸就像是会说话似的,明光灼灼,胜了一切言语。   裴越依稀忆起当初初见之时被自己讥诮是“丑八怪”的小女孩,如今再见却觉得恍如经年,明眸皓齿,顾盼嫣然,早有几分美人姿仪。他迟疑片刻,深深的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还是转身走了——当时还年少,自然没有顾忌,只是如今年纪既长,确是要知道避嫌了。   裴越来也悄悄去也悄悄,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的。她正好弹完琴,稍平心绪立刻就转身去拉沈采蘅:“我是认罚了,你可别耍赖,先说说你那句是那里来的?”   适才沈采蘅说了一句“略知孔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沈采薇不知出处,只得认了罚,弹了一段儿。   沈采蘅眨了眨水灵灵的眼:“谁说我耍赖了?”她穿着玫瑰粉垂袖束腰短比甲,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朵俏生生的玫瑰花,娇声道,“敏柔姐姐,你也知道这出处对不对?”   袁敏柔戳一戳沈采蘅的面颊:“真是促狭嘴。你自个儿偷偷看了便是,偏还要拿来说......”她自个说着说着倒是先红了脸,双颊生晕,只好转头轻声细语的和沈采薇说话,“采薇你一心扑在书本上,怕是不知道的,她说的是牡丹亭呢。”   沈采薇僵了僵脸,赶忙拉了沈采蘅一把:“你怎么看起这个了?”说着又奇怪起来了,“家里也没有,你是哪里得来的书?”   牡丹亭的大名她自然是听过的。只是她在现代的时候看过许多狗血虐恋小说,很黄很暴力的五十度灰也曾经慕名瞻仰一二,甚至还曾暗中旁观过同公司的女艺人和老板茶水间大战,牡丹亭对她来说简直是清新的小溪流,在现代的时候嫌它没味道,这会儿重头来过,知道闺誉重要自然也不再去碰。只是没想到,沈采蘅这丫头却悄悄看了起来。   沈采蘅嘟着嘴不说话,直到被沈采薇瞪了一眼,这才小小声的说道:“我托四郎去买的。”沈怀景因为要去裴赫处学习,常有出门的机会,买些东西倒是方便。   沈采薇不由又瞪了她一眼。   袁敏柔眼见着这对姐妹互相瞪眼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手拉着一个:“好了好了,一家子姐妹,快别闹气了。这戏本子虽然说上不得台面,但也算得上是文辞优美,我家里头也有悄悄看的妹妹呢。既是识了字,总有些好奇心,读一读也无妨,只是不要叫杂书移了性情便是。”她一贯都是温文尔雅的模样,虽只比沈采蘅和沈采薇大了几岁却是大姐姐的做派,说起话来颇是端方大气:“女孩家还是多看点正经书,做些针线,娴静文雅些的好。”   “好姐姐,你刚刚那句话说得很是,咱们确是一家子的。”沈采蘅一忽儿就扬了笑脸,凑上来抱住她的胳膊撒娇似的晃了晃,话意却是一语双关的。   沈采薇不禁跟着笑了笑——她们今日会请袁敏柔来聚也是因为袁敏柔和二堂哥沈怀瑜的亲事已经定下,要好好往来,彼此熟悉才好。只是,沈采蘅的嘴确是促狭的很。   袁敏柔先是红了红脸,眼里带羞,低了一会儿头却是端正了脸色说起旁的话了:“你们两个今年要考女学,正好要遇上柳家的柳于蓝呢,须得好好准备的。”   沈采薇闻言便坐正了身子,转而问道:“我倒是听过柳小姐的名声,只是不知具体,还请敏柔姐姐你细说一二。”   袁敏柔笑了笑,面上的红晕还未褪去,好似霞光于上,她认真道:“柳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中为官做学问的也有,故而家里的女儿还都是出挑的,最好的要数柳于蓝和她姐姐柳生香。这两个都是才貌双全的人物,家里又疼得紧,自是有些心气儿。只是柳生香入学和结业的时候运气不好遇上你们大姐姐,叫压了一头,现在反倒没什么人知道。柳于蓝本来是要去年考女学的,恰好拖到今年怕是要针对你们呢。”   这算是姐姐输了,妹妹要赢回来的意思吗?沈采薇不由叹了口气,只是那口气一会儿又转了回来——她这些年用功刻苦,不曾有过半点懈怠,自问是潜心向学。哪怕是柳于蓝有心针对,她亦是不觉得自己会落于人后,需要怕她。   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一看到书本就要头疼,不得不笑着用脸蒙混过关的沈采薇了。有句话说的好——“你要战我便战”。   袁敏柔看了眼面不改色的沈采薇,心里对她又高看了一份,便接着笑道:“她古琴上颇有造诣,早有传闻说周大家有意要收她为关门弟子,你既然打算也选这古琴,那就要好好的准备一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说着又温声安慰道,“我刚刚听着,你弹得这样好,怕是不输她呢。”   沈采蘅急忙来拍马屁:“那是,我家二姐姐这是不慕虚名,哪里会像是柳于蓝似的到处招摇。”她又抬出祁先生来,“祁先生也常说二姐是天生的会弹琴呢。”   沈采薇脸皮委实比不得沈采蘅厚实,只得捏了捏她的面皮,羞恼道:“只你会说话不成。”这种王婆卖瓜的语气,做瓜的也很不好意思好吗?      ☆、桃花宴(上)   三人吵吵闹闹,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等到晚间,东暖阁里点了灯,灯光辉映着月光,倒是银水洒了一地,莹润生光。屏风上头映着人影,轻轻的随风晃了晃,细高细高的。   沈采薇沐浴过后,独自坐在檀香木雕花滴水床边上,散开头发,拿起一把梳子慢慢的梳了梳。发丝长长,偶尔有几缕贴在面上只觉得凉丝丝的。绿衣就站在她身后,拿了颜色浅浅的香发木犀油,小心翼翼的抹在她发上,香气若有若无,仿佛是清晨刚刚开窗时候飘来的花香。   绿衣一边抹发油一边柔声感叹道:“姑娘这头发生的真好,真真是绿鬓如云,光可鉴人。”   “这么多年费心养出来的罢了。”沈采薇淡淡一笑,合了眼想了想今日的事情,忍不住自语道,“我今日见了袁姐姐,便知道大伯母看人上头是绝不会出错的,倒是给二哥哥选了个好媳妇。”   沈家三个媳妇,宋氏乃是长媳也是最出挑的一个。她不仅要陪沈大爷讲学,还要管家教子侍奉婆母,比闲来赏花赏月的裴氏忙上十倍。可她偏就有本是把膝下二子一女,调/教的人物出众,婚事学业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大堂兄沈怀瑾如今正好十八岁,去岁便迎娶了恩师余阁老的嫡孙女,如今正在京中备考进士。二堂兄沈怀瑜留在家中读书,宋氏便给他选了个永嘉侯的嫡幼女袁敏柔,因为袁敏柔还在松江女学上学,现今也不过是两家交换了信物,彼此互相往来亲近罢了。   这两个儿媳妇皆是端庄得体,出身上面一是清流一是勋贵,一长一幼,选得极其恰当,可见宋氏是费了心的。   沈采薇用手指勾了勾自己有些湿润的发梢,只觉得指尖热热的,她轻声自语道:“只是大姐姐女学都结业了,婚事上头还没个说法,也不知道大伯母是如何想的。”   她自然知道宋氏不会为了儿子忽略女儿,只是却是有些捉摸不透宋氏的想法。虽然大越讲究女子养好了身子晚些出嫁,但许多人家都是女学快结业就要相看起来的——毕竟这相看定亲要徐徐筹办才体面。   绿衣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姑娘怎么连这个都要愁起来了?大太太一向稳妥,这回儿又是大姑娘的亲事,想来是早在心里过了好些遍。说不得早就看好了人,只是事情还没完全定下来,顾着大姑娘的闺誉一时不好漏了风声。”   沈采薇笑了笑,若有所思的道:“是了,我真是个无事忙......自家的孩子自家疼,大姐姐的事大伯母自然是挂在心上的。哪里用得着我去操心?”她抬头怔怔的看了眼菱花镜里面的自己,眼里含了点复杂的意味,“倒是三哥哥和我,真不知是怎么个着落。”   现代结婚了尚且不容易离婚,谈起来多要说“父母难过”“孩子怎么办”。到了古代却更是难,所以才有了“女儿出嫁便是第二次投胎”这样的说法。沈采薇一想到自己要把后半生的命运交托给另一个人,便觉得有些不安稳,她从不觉得会有人比她自个儿更爱自己。再者,沈老夫人年事已高,宋氏和裴氏又是隔了一层,她就怕京城里的渣爹哪天忽然想起自己有个女儿,把她拿去联姻了。   都说子女乃是父母骨血,但官场最是考验人性,功名利禄压在心头,就如一把刮骨刀,刮了骨还要不见血。沈采薇以前读史书:徐阶那样的人物,为了示好严嵩都要把自家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做妾。沈采薇一想起来就觉得骨冷,就怕渣爹真渣起来不要脸了。   绿衣见沈采薇神色不定的模样,连忙笑道:“姑娘这一晚上都想些什么呢,越说越没意思了。老太太最疼的就是您了,有她在啊,必是会给您寻个如意郎君的,哪里用得着您愁?”   沈采薇不置可否,只一笑:“不说了,早些安置吧,明日林家摆了桃花宴,我还要去赴宴呢。说不得三娘一大早就要来寻我讨论装扮呢。”如今正是三月底,春/色明媚,草长莺飞,加上过些日子又要考女学,正是摆花宴的时候。女孩家常常都是今日去别家赴宴,过几日再邀人来自家赴宴,说笑论交情,正好开阔一下交际圈。   林家乃是沈老夫人和沈采薇生母林氏的娘家,如今摆宴的又是沈采薇的表姐。关系自然亲密,早早的就给沈家送了花帖,因为讲究文雅,那帖子上用花熏过,闻着便有淡淡的桃花香。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勾了一句诗: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绿衣心知自家小姐心中自有定算,不敢多嘴,连忙叫人服侍了沈采薇安置休息,很是贴心的道:“今日正是奴婢守夜呢,小姐若有事,只管叫奴婢便是了。”   沈采薇点点头,勉强一笑,等着床帐拉下,熄了灯便闭眼去睡了。   等到第二日,沈采蘅果是一大早就来寻沈采薇了。她一边毫不见外的叫人上茶,一边往罗汉榻上坐,笑盈盈的:“二姐姐,昨儿一时热闹,倒是忘记问你了,你今日出门准备穿什么啊?”   她自个儿今日梳了个瑶台髻,上头插着支宝蓝边镶红宝的蝴蝶金簪子,蝶翼长须都轻盈如生,蝴蝶的尾端垂下一条滴血似的珊瑚珠串,一动便会跟着晃一晃,仿佛蝴蝶要飞起来一般,更加衬出了她那娇美的容貌。   沈采薇认真瞧了她一眼,只是微笑:“你既然穿了红的,我便穿绿的,且当绿叶给你衬一衬如何?”   沈采蘅今日穿了一身银红色的薄纱束腰比甲,里头搭了件玫瑰粉百褶裙,上面绣着兰花,色彩便和她的人一样明朗活泼。既如此,沈采薇便不好穿得和她一般鲜艳。   沈采蘅啧了一声,伸手拿起桌上的玫瑰饼子吃了口,接口道:“二姐姐倒是说一说,哪家的绿叶比花还好看的?”话虽如此,她嘴边却是露了一丝微笑,显是很高兴的。    绿焦听到沈采薇的话,便收了手头已经备好的大红刻丝的袄子,选了一件湖绿色绣粉白芍药花枝的给沈采薇。   沈采蘅凑过来瞧了瞧,合掌道:“这件好,秀气文雅,很衬你呢。”   沈家三姐妹,长得倒是各不相同。沈采蘩生的清秀比不上下头两个妹妹貌美,一双眼睛清冷中带着傲气,气质清华,一瞧就是个才女。沈采蘅随了裴氏,如同玫瑰花一样娇娇艳艳的,美得鲜活明媚。沈采薇自己却是偏于清丽秀美的,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带着笑看人时仿佛清波转盼,极是打动人。   沈采薇前世什么也没学好,只是学了一件事——如何让自己瞧着更好看,八分美貌也能显出十分颜色来。她用惯了这张脸,如今比之前世仿佛更胜一筹,心里更是知道这容貌的好处。少时自然是灵秀可人,讨人喜欢;等到年长了,若是愿意,眼波流转间就可以显出几分清艳来,叫人心里痒痒。      当真是进可攻,退可守。   只是,如今倒也不必这般费心。正如男子一般科考得了些许功名长了身价之后再寻亲事,她这般女子也是考了女学之后再考虑亲事,太招眼了怕是要有麻烦的。沈采薇想了想,便叫梳了个流云髻,用一支红翡滴珠簪子固定住,鬓边压着一朵粉色绢花。   等沈采薇这边慢悠悠的梳洗装扮完了,沈采蘅也干掉了一碟玫瑰饼,凑过来坐到边上的彩粉水墨山水磁鼓绣墩上,探头道:“我的口脂都蹭掉了许多,给我补一补。”   沈采薇寻了几个瓷盒子递给她道:“颜色都有些淡,怕是你不喜欢呢。”   沈采蘅也不在意,嗅了嗅,便道:“我也懒得回去了,就这样吧,反正闻着香气也很不错。”等她涂好了口脂,两人这才准备出门。   裴氏特意和两人交代:“难得出门去,一家姐妹可别闹气叫人看了笑话。”   沈采蘅笑嘻嘻的拉着沈采薇的手道:“娘就算不信我,也要信二姐姐啊。”   裴氏睨了她一眼,又拉着沈采薇的手道:“三娘淘气,你做姐姐的多看着些。”   沈采薇点头应了:“婶婶尽管放心,我知道的。”   裴氏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了又听说马车已经备好了,便不再说话,抬手放了人。   其实她们这也不是第一次去林家,轻车熟路的乘着马车入了林府,然后下车就轿,二门口才下了轿子步行。   没走一会儿,就见照壁那边立着一个穿海棠红绣牡丹褙子的少女,见了她们就笑着迎上来:“早知道蘅姐儿是心急的,定是要早些来,我便在这等你们了。”   沈采薇上前拉住她的手:“倒是叫慧兰姐姐久等了。”她捏了捏林慧兰的手,打趣道,“姐姐今年倒是瘦了些,可是女学里的功课多了。”林慧兰是去年入的女学,成绩一向不错,沈采薇这话说起来倒也讨巧。     林慧兰顺手拉了沈采蘅一起走,笑着瞥了沈采薇一眼:“偏你的眼睛尖!这一眼就瞧出来了?”她稍稍一顿,又接着道,“今日柳家的小姐也来,那柳于蓝早就想和你们见一面,今日也来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柳于蓝的名字便来于此。沈采薇以前就听人说过,袁敏柔昨日说起过这人,林慧兰今日也特意提起,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桃花宴(中)   林家族上出过一个能人,赚下万贯家财,修得一个园子美轮美奂,尽得山水之美。   这一次春日桃花开,桃花宴就摆在池中水榭上。岸边桃柳相映,亭中四面环水,碧波荡漾,真说得上是个赏景欢聚的好地方。   沈采薇等人随着林慧兰从竹桥上头过去,看见下面的游鱼游上来衔着一支柳条甩尾而过,不禁笑道:“都说‘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这鱼儿倒是养得肥肥,若是得空,倒是可以钓一尾来煮鱼汤。”   沈采蘅抿了抿唇,盯着那鱼,眼睛都要亮了,心里头早替那鱼想了十七八个烹饪的法子。   林慧兰瞧了瞧她们两人的神色,挑眉打趣道:“哪儿来的两只馋猫?听听,这会儿走在桥上都要咯吱响,要是再吃几条鱼,咱们几个就都要到水里和它们做伴了。”   沈采蘅羞得很,上前很是拧了拧林慧兰的手:“慧兰姐姐自个儿瘦了,怎么就打趣起我们了。”她小小声的道,“我娘都说了,小孩儿就该多吃点。”   几个人都扬唇笑了,一起进了水榭。   那水榭两根朱红雕花的柱子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个对子,沈采薇细细看了,念出声来:“带天澄迥碧,映日动浮光。”抬头一看,上头挂着的牌匾正提了三个字“映日阁”。   沈采蘅也瞧了眼,接口道:“这亭子和家里的四香榭倒是很像呢。”她倒不是在意这些,往里一瞧,便抚掌笑了,乐得很,“我就说慧兰姐姐最是好客,这会儿可是连酒都备好了。”   原来,亭中已经立了几个穿着青衫的小丫头正弯腰热酒,清风徐来,扑面的酒香叫人熏熏然。里头正好摆了两张桌子,各色的点心都已经上来了。沈采蘅只一眼就要嘴馋心热了——裴氏一向不许她多喝酒,她却是小孩子心性越是不许越是想喝,这会儿总算是可以得乐一回了。   “可不敢叫人多喝,我就拿了一点儿,大家聚在一起凑趣罢了。”林慧兰摆摆手,笑了笑。   她们几个玩笑间,外头又来了人。认真说起来,松江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多都是互相见过或是听过名声的。且林慧兰已经入了女学,有了些人脉,介绍起人来倒也算是大方得体。一众人聚在一起互通往来,细声打趣,一时间倒也说得乐呵。   沈采薇正和刚认识的杜家小姐杜若惜说着桃花馄饨的做法,忽而听到竹桥传来的咯吱声,抬头一看那竹桥上的人,微微怔了怔,福至心灵的想:怕是柳家小姐柳于蓝来了。   柳于蓝认真论起来也不是容貌绝艳之人,单从容貌上却是比不上沈采薇或是沈采蘅。只是她生得芙蓉面,一双弯弯的柳眉秀致纤长,眉宇间带了点书卷气,气质清华。     真论起来,沈采薇也不得不说柳于蓝是长了一副才女像。她虽不如沈采蘩那样清冷傲然如雪中梅花叫人敬慕却是清雅脱俗如春日玉兰叫人怜惜。   她沿着竹桥缓缓走来,一身兰色绣竹叶梅花的衣裳,头上梳了个斜斜的倭堕髻,正映了那句“头上倭堕髻,耳后明月珠”,倒是将她身边站着的几个小姐给映得黯淡无光了。   林慧兰迎上去:“我从早上等到午间,总算是把你们几个给等着了。”她握住柳于蓝的手道,“我那两个沈家的表妹你还未见过,这会儿正好见一见。”   沈采薇心知:林慧兰是觉得两边有些火气,这会儿正经介绍了,柳于蓝总要给些面子。   不过,柳于蓝既然被人叫一声“才女”,无论腹中才华有多少,面上的养气功夫倒是很好的。她抿唇笑了笑,亲昵的握住沈采薇和沈采蘅的手:“真真是久仰大名。”她面上带笑,显得十分高兴,“早就听说沈家三位小姐才貌双全,我早盼着见一见了。”   沈采薇从容的笑应道:“我也早听过柳姐姐的大名,都说姐姐是难得的才女。只可惜柳姐姐去岁不曾去考女学,要不然我们这里就要坐着个女学入学试的魁首了。”她昨日听袁敏柔的口风:柳于蓝去岁不曾去考试怕是要专门等着要今年和沈采薇以及沈采蘅一起考,压过沈家女扬名雪耻呢。沈采薇真觉得这是有病——公主病,所以口头上也不自觉的试探了一二。   柳于蓝眉梢处微微一挑,似乎微微蹙了蹙:“唉,我去岁病了一场,倒是没想到错过了考试。”她这一照面便知沈采薇不是个好对付的,便侧头和沈采蘅笑道,“不过也是巧了,正好可以和妹妹们一起考呢,也是缘分。”   沈采蘅被她那眼光看得不喜,正要答话,却听得那边桌子上的人笑着招呼她们:“哎呀,快过来,好容易人齐了,酒也烫好了,一齐行酒令呢。”   柳于蓝扬唇应道:“你们准备如何玩?”她这容貌有一种温和的魅力,叫女子见了都觉和气,加上本人心思玲珑,一改美女人缘不好的惯例。   林慧兰抬眼瞧了瞧她们三人,接口道:“今日桃花宴,要说的就是桃花,不拘说什么,不过还要说出典故、旧诗或是旧对来。按座位轮,说不上来的就罚酒。”   “这倒容易,”沈采薇正好走过来,接口道,“只是就怕有人为了慧兰姐姐的酒,不管不顾了。”说话时还拿眼瞧了瞧沈采蘅,捉弄得沈采蘅跺了跺脚。   这话说得俏皮,一众人皆是笑了起来。因为林慧兰是东道主,便起了个头:“桃花红,人面桃花相映红。”   后面跟着的便念道:“桃花愁,城中桃李愁风雨。”   这诗句典故虽多倒也架不住人多,几轮下来,越发难对。沈采薇等人因为叙话来得迟了,坐在后头倒是有些吃亏。轮到沈采蘅时,好险没人将她想得给说去,松了口气:“桃花乱,桃花乱落如红雨。”   接下来却是沈采薇,她笑着应了一句:“桃花悲,细腰宫里露桃新。”她说的那句诗不仅带了桃字说的还是桃花夫人的典故,因此才是个悲字,应得极巧,众人皆服了。   柳于蓝看了眼沈采薇,跟着道:“桃花新,桃生露井上。”沈采薇的“露桃”二字最早就是来自她后面那一句,正正的压住了尾。   用不着几轮,很快便倒了一群人,沈采蘅也被罚了酒,站在边上给沈采薇摇旗呐喊。最后只剩下林慧兰、杜若惜还有沈采薇以及柳于蓝。   沈采薇说了一句:“桃花新,总把新桃换旧符。”   柳于蓝轻声接口道:“桃花轻,轻薄桃花逐水流。”   林慧兰笑着退开来:“我是不成了,倒是叫你们比下去了。”她爽朗的举杯喝了一杯,然后又轮到后面的杜若惜。   杜若惜歪头想了想,拍掌说来了一句:“桃花湿,桃花带露浓。”   沈采薇只好接着道:“桃花笑,桃花嫣然出篱笑。”   柳于蓝也接了一句:“桃花静,桃李不言下自成行。”   眼瞅着这几位要没完没了,边上便有人叫道:“行了行了,知道你们都是大才女,这再说下去没完没了的,可要天黑了。”又笑,“来了一杯酒都不喝可不行,你们三个,都要敬我们一杯才是呢。”   “要敬酒又是哪里来的道理?”柳于蓝接了一句,“我去岁刚刚病了一场,可不敢喝酒,一喝就要胸口热。”   柳于蓝既然接了这话便是同意不对下去了。沈采薇拿起一块桃花饼递给杜若惜,眨了眨眼睛,调侃道:“咱们快些吃,眼瞅着刚才就叫她们扫了半桌去,可不能连这半桌都落下。”   她这话说得众人又笑起来。行了酒令,众人都喝了些酒,一时间风一吹都有些懒懒的。沈采蘅拉了沈采薇去钓鱼,沈采薇又拉了杜若惜一起。三个人并排坐着。   柳于蓝一行人也凑在一起说些闺中的事,比如练字画画时候的趣事或是新编的络子一类的。另一边却是林慧兰和一群人在投壶。   沈采蘅侧头和沈采薇说悄悄话:“我瞧那柳小姐刚刚定是对不上来了,这才接了话头不对的。”   沈采薇拧了拧她的耳朵:“人就在后面,你这嘴巴也不消停。”   沈采蘅撅撅嘴——她就是看不惯柳于蓝那眼高于顶的模样。她瞥了眼柳于蓝,又有话说了,于是凑上来咬耳朵:“她什么都要插一脚,做个领头人。这会儿却没上去投壶,怕是手臂太细,没什么力气吧。”   沈采薇被她一说也忍不住看了眼柳于蓝,心里暗暗点头。其实柳于蓝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文弱,弱质纤纤的模样,她说自己去岁得了病,倒也十分可信。   只是,背后说人闲话也不好。沈采薇拉了拉沈采蘅,转开话题道:“钓了鱼,你准备怎么吃?”   这可是个大难题,沈采蘅立时就被考住了,皱着眉头想了想:“若只有一条,那就一半清蒸,一半红烧。”   一旁的杜若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了抬手上的鱼竿,笑道:“这话说得可爱,便是为了这话,怎么着也要给你钓两条来。”   沈采蘅急忙接口道:“若是两条,另一条留着煮鱼汤。”   沈采薇捂嘴一笑,只觉得春风吹皱池水,山光水色间无处不美,烂漫至极。      ☆、桃花宴(下)   就像是好人不长命,太悠闲的时候总是不得长久。   沈采薇这边悠游垂钓,柳于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忽然传出轻轻的笑声,几个少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然后,便有个不太熟识的小姐上前来和她答话:“听人说沈二小姐琴艺出众,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见识一二?”   这话却是有些冒昧了。   沈采薇抬眼看了看那位小姐,只见对方面如银盘,长眉入鬓,整个人看上去丰盈而白皙,就像是十五的月亮。只是一双眼睛带着若有若无的试探,倒是没了月亮的皎然。沈采薇依稀记得对方是任家的小姐,好似是叫任衣。   沈采薇并没有立刻答话,反而将目光越过任衣,落在后面的柳于蓝身上。她想:这大概是柳于蓝想要试一试自己的深浅,为女学考试做准备。她略一思索,准备婉言回绝——应付这种对手,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对方如愿,不要着了她的套路就好。   结果边上的沈采蘅却立马与有荣焉的接口道:“呀,你是听谁说的啊?”她看上去比自己被夸还高兴,眼睛都亮了,兴高采烈的,“你今日倒是有耳福了。”   沈采薇捂住额头不想说话——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她嘴巴快,怎么就没想到先捂住呢。   那位小姐用绣着扑蝶图的泥金扇子遮了遮自己的嘴角,矜持的露出一点笑容,回首招呼后面的人:“林姐姐,你这儿有备琴吗?”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涂了脂粉的圆脸就像是一个面粉团儿,“沈二小姐要露一手呢,我们大家都有耳福啦。”   林慧兰投壶投的满头香汗,这会儿听到这话露出一丝笑容:“任衣你倒是好口才,我这表妹最是腼腆,我都没听过几回琴呢。”   任衣有些尴尬,掩了嘴不说话,但林慧兰还是立马叫人去拿了琴。   沈采薇怀着被逼梁山的心情坐到琴案上面,与古琴面面相对。说来也奇怪,她将手按在琴上,忽而便觉得心静了下来。   她想,在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地方,弹上一曲也很是不错。   沈采薇心里既然这般想,面上便也带了点轻微笑意,仿佛是化雪的花蕊,不经意间露出一点被捂冷的香气,轻而淡,久久不散。   她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了眼边上环绕的众人与后面若有所思的柳于蓝,然后才低头轻轻的拨了拨琴弦试音。就仿佛是天山上皑皑白雪被柔软的阳光融化流入上下海流,琴声也缓缓的流淌而出慢慢的和水榭下的流水声融在一起。这一刻,沈采薇只觉得边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声都已经渐渐淡去,她的意识随着琴声飘了起来,妙不可言的春/光如若唾手可得的花朵,温柔而徐徐的绽放在她面前。   她仿佛成了那春风,卷起绣了芙蕖图案的绿色纱帘,吹皱一池温暖的湖水,戏弄了自得其乐的游鱼,悠悠然的在桃柳树梢掠过,吹落一地花瓣,携了清甜的花香去探碧空上的流云,绿了江南岸。   春景如画,无处不美,无处不可爱。因此,她的琴声亦是无处不美,无处不可爱。   沈采薇一边弹一边福至心灵的想着:我爱春日风光烂漫,春日亦应羡我琴声至美。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豪和喜悦,不知所起,油然而生。     沈采蘅虽不知关键却也知道沈采薇似乎是超常发挥了,她本还要说些什么却见满堂寂寂,唯闻琴声潺潺。有风自亭外来,卷起纱帘,吹起沈采薇额上的刘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使她本就清丽灵秀的容貌更添几分纯净之美。   沈采蘅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二姐姐面上那一点花瓣大小的胎记居然也不见了。     众人皆不知沈采薇额上胎记之事,此时听到如此琴声,都如梦中,只觉得此情此景之中的沈采薇亦是如春光、如琴声一般的美。   “如此美景,如此琴声。得见得闻,何幸也。”琴声将尽,杜若惜十分捧场的赞了一句。   林慧兰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亦是十分替沈采薇欢喜:“采薇这琴声,怕是已经登堂入室了。”   沈采薇这才从琴声余韵中缓过神来,展颜一笑:“一时感慨,不过侥幸罢了。”她知道自己这琴艺必是进步了,心中亦是十分高兴。她想了想,抬眼往柳于蓝和任衣看去,温声道,“我也常听说柳小姐擅琴,可愿一试?”   任衣适才也听得发怔,悄悄瞥了眼咬着唇不出声的柳于蓝,心里暗暗道:都说柳于蓝如何有才,如今见了这沈家小姐,怕是也要黯然失色。她是个势利人,这样一想,便有些懊悔起适才被人当了马前卒,想着日后要寻机和沈采薇道个歉。   在场的众人都不是傻子,就算想的不如任衣透彻,看到这场景,认真想想也知道沈采薇忽然说要弹琴必是和柳于蓝有关。一时间,明里暗里,不少目光都聚在柳于蓝的面上。   柳于蓝不自觉地咬了咬唇——有沈采薇这暗合情景的琴声专美于前,她一时也难弹出更胜于此的琴声,必然是要被比下去。她到底不是等闲之人,硬是忍下这口气,仰头回之一笑:“沈小姐这般琴艺,于蓝当真是自愧不如,就不献丑了。”她这话说得十分诚恳,犹如清风明月一般的清楚明白,倒是叫那暗中想看笑话的人都没话说了,不知情的还要暗服她这好心胸。   沈采薇倒也不好再咄咄逼人的计较,便客气的回了一句:“柳小姐太谦虚了。”   柳于蓝含笑回望,双手却不易察觉的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里。她咽下那几近吐血的屈辱感,面上却笑得越发温柔无辜,叫人怜惜,犹如带露的玉兰花一般——等着好了,女学考试那日,她必是要叫沈采薇一点一点的还回来。这一时胜负算的了什么,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沈采蘅看着柳于蓝那模样,简直乐坏了,憋着笑对沈采薇眨了眨眼。等坐马车回去时还要拉着沈采薇叽叽咕咕的:“看她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   “她又没怎么你?你做什么总是看她不喜?”   沈采蘅把头靠着小枕上,枕头软软的,弄得她也整个人懒懒的,说起话来说不出的慵懒:“她总是想要试探我们,压过我们。祁先生常说的‘心思不正’不就是如此。我又不傻,才不会看不出来呢。”   沈采薇摸了摸她有些醉红的面颊,笑着道:“是啊,你又不傻。”   沈采蘅凑上来拉她的手,像是说悄悄话似得小小声的道:“二姐姐,你胎记全都没了呢,真好看。”她是真心替人高兴,说起话来也很有兴致,“我就知道二姐姐你最好看了,和我一样好看。”   “你这是换着方法夸你自己吧......”沈采薇的声音也小了下去,轻松惬意的把头靠在枕头上。   沈采蘅像是默认了,傻傻的笑了笑,口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热的。   沈采薇被她的笑声引得,也情不自禁的伸手捂住自己发热发红的面颊微笑起来。她想:我果然还是喜欢弹琴的,也高兴有人能听我弹琴。多美啊,多好啊。   我这一辈子,都要开开心心的弹琴,开开心心的读书,开开心心的去生活。   她今日兴头上也喝了些酒,一静下来,就觉得整个人晕晕的,脑子里也不知胡思乱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有些迟钝的想到件重要事:过些日子便是女学考试了,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就这样,她和沈采蘅并排坐在马车上,靠着枕头,微微带了点醉意和期待的向往起了下个月的女学考试。   比起沈采薇这般的期待,已经从女学毕业的郑宝仪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因为一件事经历了两遍,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太子的病势越发严重,叫她不得不惶恐,不得不去相信所谓的天命所定。   这一日,她自太子宫中出来,心中郁郁。略一犹豫,还是去了圣人的寝宫。   因太子病重,圣人和官家都心焦如焚,满宫上下无人敢高声说话,都是屏息敛容的模样。入了圣人宫中更是满殿寂然,各个宫人都是谨言慎行的模样。   郑宝仪入了内殿,便见一个中年妇人穿着一件宽松的便服坐在榻上对着她轻轻微笑。那妇人生的并不是很美,但眉宇之间的威仪和雍容却是不容置疑的。仿佛她生来便是要坐在那最高的地方,轻描淡写间决人生死。   那是她的姑姑,大越的皇后。她十五岁与还是太子的皇帝结发,从此同舟共济,恩爱不移。她在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她一去,天子为之哀痛欲死。郑家满门荣耀皆来自于此。   可惜,这般的恩爱,却还是出了一个萧齐光。郑宝仪缓步上前行礼,那种微妙的心绪一掠而过。     郑家女儿并不少,但也只有郑宝仪最讨圣人喜爱,自小便长在宫里。圣人待她便如待太子和公主一般,即便是这样的时候,见了她也不免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柔声道:“阿仪......”她招手将她搂到怀里,抚了抚她的头顶,语声微微有些怜爱,“是从二郎那里来的吧?他可是睡下了?”   “嗯,”郑宝仪把头埋在她怀里,嗅着那熟悉的香气,似乎下了一个大决心,好一会儿才道,“姑姑,我前些日子听到件有趣的事,我想和你说一说。”   圣人神色不变,以手为梳替她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发,轻而缓的道:“说罢......”      ☆、可怜人   郑宝仪深呼吸了一下,缓缓的把自己编好的故事说出来:“我听人说,从前有一户姓黄的人家,家财万贯,夫妻恩爱,旁人来看最是美满不过。但认真论起来,还是有一个缺憾,那就是没有个继承家业的男丁。”   圣人抚着她头顶的手顿了顿。郑宝仪觉得自己头上仿佛悬着一把尖刀,殿中有冷风拂过,毛骨悚然。她不敢耽搁,狠了狠心,干脆直接的把话说下去:“眼见着黄夫人年过三十还未有孕,请了许多医生都说子嗣艰难。不仅家中催逼的急了,黄老爷和黄夫人自己也都急了。毕竟为了这偌大家业两人都呕心沥血,历经艰辛,实在不愿落到他人手里,付之东流。黄夫人想了又想,便想出了个借腹生子的法子,送了个好生养的丫头给黄老爷。果然,过了不久,那丫头便有孕了。黄家上下便等着那孩子出世,去母留子......”   “只是没想到,黄夫人却忽然又孕了。”圣人冷然打断她的话,面上犹如凝冰一般的冷,眼中仿佛有电光一闪而过,下一刻那如刀尖一般锋利的冰凌就抵在面前,“阿仪,这些话你都是从哪里听到的?”   郑宝仪咬咬唇,垂头掩饰了面上的神色,轻轻道:“姑姑,这事,二郎也知道。”这事实在不是现在的她所能知道的,所以她也只能抬出太子萧天佑来,据她所知萧天佑的确已经知道了这事。   圣人一听到儿子,果然神色大变,好一会儿才低语道:“是了,二郎心思机敏,什么都要握在手里,却是瞒不过他的。”她怔怔的出了一回儿神,忽而抬了眼,目光犹如刀剑一般在郑宝仪的面上划过,几要见血,“你来寻我说这事,为了什么?”   郑宝仪垂头看着自己握成拳的手掌,轻声道:“姑姑,此事,不能不早做打算。”她语声艰涩,带着一点难以形容的悲苦,“您一贯行事果断,为何唯独在此事上犹豫不决?”   这是郑宝仪前世一直都为之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圣人若要杀萧齐光,不知有多少机会。可是,圣人却偏偏不动手,反而叫萧齐光活到了最后,反而成了那最后的胜利者。   圣人低头看着她,见她面色茫然悲痛,心中一痛,好一会儿才又伸手将她搂到怀里,轻轻叹气道:“傻孩子......”她抚了抚郑宝仪的脊背,依稀有些惆怅,语声却依旧是冷静的,“那不是我的儿子却是你姑父的儿子。他顾着我,一句话也不曾提过,我又何必为了这个坏了夫妻情分。”    她有太子的时候也曾起意要除了那个有孕的宫人,只是那时不知怀的是男是女,又有些心软,没下定决心。后来,官家被那宫人求得起了恻隐之心,将那人赐去了汝阳王府,既是保全了那孩子的性命也是为太子扫清了障碍。   为着这个意外出生的孩子,汝阳王府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把人捂在府里不给出门,生怕被她看见了起了杀心。之前太子病重,汝阳王府那边怕她迁怒或是疑心,不用多说就吓得借着裴家子的名头将人悄悄送去松江。   只是,时间隔得越久,她反倒越发没了最初的杀意——说到底,那孩子也是她点头才有的。若太子在,那孩子这辈子都只能战战兢兢的活在刀尖下。若太子不在......他到底是官家唯一仅剩的血脉。     郑宝仪小心翼翼的道:“可我爹爹......”郑宝仪说到一半,心中一酸,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才好。   她心里清楚,若是在话本里面,自己的爹就是个贪财好色、活该去死的狗官。只是,再不好却也是自己的爹,会教她读书写字,会把她抱在膝上轻声细语说话。姑姑在时还好,有个能管着、兜着的人;姑姑不在了,心里没底又没个管着的人,越发是胡天胡地的作,生生是要福气给耗没了。叫人如何不担忧。   圣人摸摸她的头顶,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爹的性子,确是有些眼高手低,我和二郎在时还有人压着,若不在了,想来是要出事的。”她抬起头,望向殿外的高墙,语气淡淡的却别有峥嵘而出,一种叫人不得不叹服的魄力和傲然,“放心吧,就算他是你姑父唯二的儿子,倘若不能叫我满意,我亦不会叫他上位的。”   郑宝仪知道圣人的意思——她是想要让萧齐光娶个郑家的女儿。和前世一般。   这些年,她静下心来,反倒不似初时那样迁怒怨恨沈采薇和萧齐光。说到底,郑家的事大半是因为郑家自身的缘故,萧齐光和沈采薇不过是无意间在她死前说了那么些话,叫无能为力又满心悲痛的她迁怒了。   就算萧齐光坐拥天下,被人称作中兴明君;就算沈采薇美貌心慈,世人仰慕尊崇。那,又如何呢?有些时候,她甚至还要可怜那两人......   郑宝仪静了许久才轻声道:“午娘马上就要考女学了,不如叫她去松江女学吧?”   圣人闻言低了头,垂眸看她,若有所思的道:“我还以为你要说的是阿菱呢。”   郑宝仪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平静的听不到声响,冷在胸膛里面一如死了一般,语气却和初时一样:“阿菱虽是长房且自幼养在母亲膝下,但到底是庶出,比不得午娘尊贵。”   如今郑家的适龄女儿除她之外只有两个,郑菱和郑午娘。郑菱虽是长房所出却是庶女,郑午娘虽是嫡出却是二房的。前世圣人百般权衡之下却是选了郑菱。而现在郑宝仪只盼着,这一回换个乖巧文静的午娘,早些和萧齐光养出感情,能够维持住郑家和萧齐光岌岌可危的关系。   圣人揉了揉她的面颊,似是叹了口气,眼中神色不定,笑道:“无论是阿菱还是午娘都是我郑家的女儿,便是庶女,又哪里由得人挑三拣四?”   郑宝仪知道,这是应许了的意思。其实这事也只能由她说,换了旁人,必是要被圣人疑心要咒太子死的。换到了她身上,圣人反倒要怜惜她的不容易,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人啊,说到底便是感情动物。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郑宝仪和圣人的谈话的,亦是不知道不久将来会多一个同窗。她此时正卖力的帮着沈三爷在书房里翻书——正今日值天色大好,乃是晒书的好时候。   满园的书香和墨香,叫人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裴越和沈怀景来时正好看见沈采薇弯着腰翻着书卷,她穿着红色绣白色团花的褙子,看上去神色快活,就像是一只小燕子,上下扑腾着,叫人看了也欢喜。   裴越克制着把自己的视线拉回来,和沈怀景一起上前对着沈三爷拱手一礼:“姑父。”声音礼貌而温淡。   沈三爷瞧了他们一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沈怀景进学之后就拜了裴赫为师,常往山上去学习,这时候回来却是少见。   裴越年纪稍长,代为回答:“家父出门访友去了,我和表弟回来温书。”   “是躲清闲吧?”沈三爷笑笑,一边说话一边抬手招他们一起入书房,“正好三娘说要露一手,给我泡茶喝。你们既然赶了巧,也来喝一杯吧。”   裴越闻言忍不住又瞧了瞧沈采薇,见她正拼命对着沈三爷瞪眼,就像是一只撒娇的小猫,说不出的可爱娇气。撞上他的目光了,她便不太好意思的眨眨眼,低头一笑,安安静静的站在那边,看上去还是斯文乖巧的模样。   不知怎的,裴越心中一软,情不自禁的跟着她露出一丝笑容来,不由自主的应声道:“敢不从命。”   茶艺很能看出功夫的事情。沈采薇前世学校里面还有一门茶艺的选修课,可惜她没选——比起茶,沈采薇那时候接触的圈子更喜欢喝酒。到了古代,茶艺反倒成了装点门户的必要功课。沈采薇自己喝不出好茶坏茶,但多得是人能喝出,什么湖心水、露水、雪水,雨水,反正都能喝出来。   裴氏这方面也有些讲究,夏秋多雨的时候就寻了许多颜色亮丽的大瓮接雨水。那雨水初时看着还有些浊但放的久了,东西就会慢慢沉淀下去,到霜降的时候看着就清了许多,然后滤去了沉淀物再静置,如此二三回,等水干净透了再令人埋在花树底下,春天时候就能用上了。还有那冬日里的雪水,专捡花蕊花瓣上的,也能积出几大瓮。   这要是搁现代,想想工业化后的污染和酸雨,沈采薇除非怀着毒死人的念头否则是绝不敢拿雨水来泡茶的。不过既然是古代,讲究什么无根水,似乎也还能接受......   沈采薇跟着祁先生和裴氏都学了许久,一套泡茶的动作做起来也说得上是行云流水一般的好看。等泡好了茶,她便礼貌的起身告退了:“我还有功课未做,先回去了。”   沈三爷扬扬手,放了人。   裴越低头抿了口茶水,心中一如茶水一般,既清且甜。      ☆、入学考(一)捉虫   四月二十日是光烈皇后的生辰,也是书院开考的日子。   沈采薇和沈采蘅顶着裴氏絮絮叨叨的嘱托从马车上下来,踩在松江女学的青石道上。石道两边种着一些桃树,粉白/粉白的花瓣随风飘着,沿途则有不少碑文,记载着书院的旧事或是毕业于松江女学的传奇女子。因为昨日刚下过一场雨,雨打桃花湿,青石道上还有一些未来得及扫净的粉白花瓣以及雨水,一脚踩上去,鼻尖隐隐可以嗅到了一种温软的香气。       沈采薇一眼望去,一辆辆的马车停在女学的大门口——松江女学一共有四个院门,今日为了维护秩序只开了正中的大门。大门正上方乃是光烈皇后亲笔所书的牌匾“松江女学”,两边的对联写的是:“闺中有才,于斯为盛”,意思是闺阁之中有人才,此间最多。   许多衣饰不同的同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面上带着与沈采薇同出一辙的期待。   沈采薇把目光往前挪了挪,往前看,白墙青瓦的书舍就耸立在前面。那建筑群是如此的庞大而对称,被石道两边的树木石碑簇拥在最中间,肃穆而庄重的俯视着所有前来求学的学生。   沈采薇和一众前来参加考试的女学生一起怀着复杂的心绪踏上石阶,跟着引路的师长穿过二门进入讲堂,只见檐前挂着一块匾,上书:吾道不孤。   铁画银钩,暗藏锋芒。犹如一柄入鞘的名器,光芒内敛却依旧遮不住神华。   堂中悬挂两块鎏金木匾分别是“修身养德”、“传道百年”,皆是御赐。而两边的石壁上一边则刻着松江女学的校史和历代优秀毕业生,一边刻着松江女学的校规、校训。   等堂中的第一声钟声缓缓响起,沈采薇和所有入门的女学生都整好衣饰,敛容垂首,肃然一礼——这是对先贤和先辈的礼敬。   满堂寂寂,众人肃立,唯闻呼吸之声。    站在堂上穿着素色布衣的女先生扫了堂下诸位学生一眼,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先阅校规。一刻钟后,可入内侯考。”不轻不重,却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   众人依旧不敢多言,只是侧头去看校规,连挪动的脚步声都是轻轻的。等到一刻钟后,钟声再次响起,众人排好队,依着顺序跟着师长进入各个教舍。   沈采薇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和紧张。想她前世历经百考,就连传说中最可怕的高考都不再话下,如今和一众十岁女孩坐在一起却依旧有一种忐忑的紧张。   果然是越活越小吗?沈采薇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却依然端正的坐好,等着第三声钟声响起,师长发卷子。   这一门笔试考的是四书五经,除了最后的几道大题之外都是死记硬背可以对上的,对混了多年应试教育的沈采薇来说并不是什么难点。反倒是最后的主观大题,倒是叫沈采薇不由得有些担心。   只是,想得再多,等第三声钟声响起的时候,沈采薇的脑子也一下子空白了起来。她正襟危坐的看着放在自己跟前的卷子,小心翼翼的翻了翻去看后面的大题题目,然后才极力忍住咬笔杆的欲望。   这一次的大题只有一道却占了一半的分数,可见是决定性的大题。题目是:先贤之智渊如海,吾等皆上下而求索。然先有‘女子无才便是德’后有‘女子重德亦重才’,吾辈何从?   “女子无才便是德”乃是前朝理学大师朱崇光之言,写有《理经》、《四书集注》等,哪怕是本朝亦有多人暗暗赞同,奉其为先师。“女子重德亦重才”则是本朝光烈皇后之语。   此二人一是理学大家,著作繁多,传道天下,拥护者众;一是开国皇后,女中楷模,功在千秋,不可诋毁。   这种题目,显然是让人选一个论点破题。当然,既然坐在女学考试学堂上,必是要感念光烈皇后之恩,赞同后者之言的。可是,如何有理有据的驳回朱崇光之言还需考量,不可光拿光烈皇后之言为据,要言之有物才行。当然,要是想要两不得罪,也行——只要你能自圆其说,但是估计也拿不到高分。   沈采薇一边想着这题,一边漫不经心的在宣纸裱成的题纸上填写着前面的答案。她写得是闺阁少女最常用的簪花小楷——这方面她不像沈采蘩一样志向高远倒也不需要刻意标新立异,字字皆是体雅骨清,整齐漂亮。   终于轮到大题了,沈采薇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笔沾了墨水,郑重写下自己的题目:匹夫安能为百世师,一言何以为天下法?   沈采薇咬咬唇——虽然说这卷子不会外传,可写这种叛逆之语还真有些考验人的心脏。   只是,笔为心声,安能违逆?大不了明年再考便是了。沈采薇很有几分豁达的想着。她定定神,干脆横了一条心,下笔接着写道:时迁世移,岂有百世不变之法?   沈采薇洋洋洒洒写了大半张纸,等卷子被收回去,还被收卷先生诧异的看了一眼。   因为沈采薇写得多,出门也晚,沈采蘅早就在外边等着无聊了。她见沈采薇出来,急忙上前去问:“你考得怎么样?”   沈采薇摊摊手,作无辜状:“不知道,最后大题写得有些糟。”   沈采蘅连忙安慰道:“我写得也很不顺呢,话说起来,今年的题目真怪,我写着也觉得挺难的。”说着她又打量了一下沈采薇的神情,很有义气的接口道,“要是你没过,大不了我也不去上了,明年陪你再考就是了。”   沈采薇忍俊不禁:“那倒不至于......”前面拿了五十分,就算大题有错,酌情给个卷面分什么的,应该也有六十吧?   沈采薇被沈采蘅这么一逗,心情明朗许多,也把心事暂放。只是没想到,她们手牵手往门口走却见柳于蓝候在二门那里,面上带笑的看着她们。   既然认识,对方似乎又是在等她们的,沈采薇和沈采蘅只好上前见过。   柳于蓝看上去心情极好,微微含笑对着沈采薇道:“希望沈二小姐能够过笔试,与我琴试上见。”   “这种笔试又没什么难的,我二姐姐肯定能过的。”沈采蘅就像是被踩了尾巴似得,急忙出声道。   柳于蓝淡淡挑眉,眼中笑意淡淡,不动声色的应道:“既如此,再好不过,那就琴试上再见吧。”   沈采薇不禁苦笑:柳于蓝想来是考得极好的,专门来示威的。笔试虽只是入门第一考却也是众人瞩目的关键之一——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会参加加试的,很多人都只是参加笔试求个入门而已。   沈采蘅忧郁极了,忍不住道:“二姐姐,要不然咱们抽空去青山寺拜拜,求个好成绩?”   沈采薇被这天真的话逗得一笑,伸手揉揉她的头,认真应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她扬扬下巴,露在阳光里的肌肤赛霜欺雪,容色夺人,“理她作甚?”   这时候,收了卷子的先生们都将卷子送去后山书舍给四位评卷先生——李大家、温大家、刘大家和许大家,分别阅卷。这四位先生都是名重一时的大家,德高望重,此时倒也端正了态度,认真的翻看着手中的卷子。   她们平时起居坐卧皆是如常,只是阅卷时入了改卷间,各自坐了东南西北四个角,认认真真的从后面的大题看起——前面那些题目早有答案,自是不用她们费心。因为经验丰富,看起来到也快。   一日午后,她们四人用过茶又开始翻看卷子。   翻着翻着,李先生忽而激动出声道:“字字珠玑,如此锦绣文章,此文当为第一。”她手中的卷子上端端正正的写着柳于蓝的名字。   温大家不理她,懒洋洋的翻开一张卷子,争锋相对的说道:“引经据典,风采飞扬,此文才当为第一。”那卷子字迹清美,上头落了个郑午娘的名字。   眼见着这两人要闹起来,刘大家只得起身劝道:“别急,后面还有许多。此届人才辈出,后面许还有更胜一筹的。”   那两人都冷哼了一声,彼此相对,依旧寸步不让——她们见多识广,都不认为后面还会有比手中更出众的。   刘大家只得转头求助一声不吭的许大家。可她抬眼望去,只见许大家神色激动,握着卷子的手微微颤抖。   许大家好不容易定了神,没理会刘大家求助的目光,反而抬高声音沉声道:“都别争了,我手中这张,当凭破题之句,便可夺魁。”她傲然一笑,顶着众人诧异惊疑的目光,断然而道,“有此文在,余者何足道哉?”      ☆、入学考(二)   许大家既然如此说,她手上的那份卷子便也被递给其余三人观看。   其他三位名重一时的大家此时不知怎的,就如初上学堂时候一样,好奇而急迫的翻看着手中的卷子,面上带着和许大家同出一辙的激动。   只见卷面清清楚楚的写着一句话:匹夫安能为百世师,一言何以为天下法。   虽是簪花小楷清秀柔美,可其意却如出鞘神兵,锋芒毕露。便如公孙大娘的舞剑,至柔中蕴至刚,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皆叹服。   李大家性子急,最先看完,情不自禁的道:“当真是后生可畏!虽然文辞之上还有些许青涩之处,但其余诸文与之相较,便如萤火之于皓月,不值一提。”她语声微沉,颔首应和道,“此文不为第一,我亦是不服......”   她们都是松江女学的先生,得见如此后进晚生,便如见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心中自然是喜不自胜。   一向冷面的温大家此时也不免露出一丝笑容,但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敛了面上神色,伸手压住手上那张卷子。她沉思片刻,轻声打断李大家的话,一字一句的道:“正因如此,此文才不能为第一。”   众人皆是愕然,转头去看她。   温大家端正的坐在位置上,背往后面的椅背上靠了靠,抬头迎上众人疑惑的目光,语气沉静如水的道,“虽然按照规定卷子不可外传,但历来四大女学笔试第一的卷子都是要送京经由圣人御批,由此选出本年笔试魁首。此文若是被送上去,恐怕是要被流传开来,而朝中如今是理学大盛,风尖浪口之上,如此芝兰玉树反要被狂风催折。再者,此等人才,更应多加打磨。别忘了,即便是张江陵也有落榜一日,也曾有‘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之语。”   张江陵乃是前朝名相,他少时就有神童之名,偏偏十三岁乡试之时落榜了。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有人知他是国器,赏识于他,刻意让他落榜,想要让他经历挫折去掉浮气。所以张江陵登阁拜相之后也忍不住和友人说一句:“仆自以童幼,岂敢妄意今日,然心感公之知,思以死报,中心藏之,未尝敢忘”。意思就是: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前程,但是我心中却明白那位先生是我的知音,我觉得哪怕是以死相报也在所不惜,这种想法至今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真正的人才有时候并不需要扬而需要抑。就如一块好铁,只有不断的打磨,去掉杂质,然后才能成为名器。     温大家素来少言,今日竟然说了这么许多话显然都是真心之言,众人皆是沉默了下去,心中默默考量。   许久,刘大家才开口道:“既如此,你意如何?”她这话下之意乃是赞同温大家之言。   “此文可为第二,”温大家沉思片刻,接着斟字酌句的说道,“郑午娘乃是郑家女,她的卷子评了第一,圣人那里亦是好交代。至于柳于蓝,便排第三好了。”   许大家只是拿眼看着其余三人,炎炎夏日她的眉间却仿佛堆砌了一层薄薄的冰雪,冷而寒。她冷哼了一声:“哈,我倒不知我们松江书院也是这般取才。所谓的‘唯才是举’岂不都是笑话?”   刘大家的话便如同冰渣子似的丢到所有人的面上,好不难受,可她自己却也不好过,只说了一句便抿着唇不再开口。因为她口中虽是如此道,心里却也知道这文有些剑走偏锋,虽可称得上是传世之作但若流传出去,叫那些酸腐或是自命道德之士看见了,反而是叫这学生为难。如此良才美玉,尚且年幼,还需好好护着、慢慢打磨。温大家的安排乃是最妥当不过。   李大家叹了口气:“重新抄一张来,先收入库中吧。如此人才,必不会默默无闻,等她闻名天下之时,我们亦可拿出这文,好叫它传之天下。”   此言可算是结尾,众人皆是不再说话。   前三虽然都已经选出,评卷的四人心中却还是有些不好过。她们低头翻卷,静然无语。房间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只有青翠的绿竹在窗口摇曳着,在窗边的书案上投下一点点的绿影,窗台上的插着一束玉兰花,花瓣洁白,香远益清。   这样的夏日,除了四位阅卷大家之外也有人正在窗边的书案前练字。那盈盈而立的少女生就皓肤如玉,一双乌黑的眼眸仿若落了星子,顾盼之间,明光灼灼,无声胜有声。年纪尚小,已显出几分美人之仪。   沈采蘅就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一卷书踱步走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二姐姐,后日应该就是笔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了吧?”   沈采薇握着笔的手一动也不动,手腕极稳,慢悠悠的写下一个字。那手指纤长白皙犹如美玉雕成,在阳光下面几乎要如美玉一般莹然生辉,只听她漫不经心的应道:“是啊。”   沈采蘅见她这般不温不火的模样心里的火气不知不觉的也没了,只得小大人似的有气无力的叹了口气,寻了个绣墩坐下了,托着腮自个儿继续发愁。   沈采薇认真的看了看自己写的这幅字,颇感满意,于是搁下笔转头去看沈采蘅,“怎么了?”   沈采蘅嘟着嘴瞪了她一眼,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她丢开手上的书卷,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焦虑的道,“我昨晚都做噩梦了,梦见我没过笔试,被我娘狠揍了一顿。”   沈采薇闻言抿唇一笑,一双仿佛会说话的乌黑眸子静静的看着沈采蘅,带着几许促狭:“哦?这可算不上噩梦。”沈采蘅有时惹裴氏生气了,也是要叫打手板的,这算是家常便饭,压根够不上噩梦的标准。   沈采蘅脸一红,低下头,做出不在意的模样用脚尖画了个圈:“我还梦到自己被关到黑屋子里饿了三天。”她说起昨晚的噩梦,简直是有些后怕,情不自禁的加重声音强调道,“真的是太惨太惨了,连点心都没有......”   沈采薇‘扑哧’一声笑出来,直到沈采蘅面上羞恼,她才勉强收起笑容,安慰着开口道:“怕什么?今年考不上那就明年,明年考不上那就不上了。”她很认真的看着沈采蘅,“能进女学,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可是,就算进不了女学,难道你就不学习了吗?”   沈采蘅听得有些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是二姐姐你喜欢读书啊,喜欢读书的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她嘟着嘴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又转口问道,“二姐姐,你也打算像是大姐姐一样,做一辈子学问吗?”   沈采蘩的亲事这些日子才从宋氏口中漏出一些端倪来。原来宋氏有意将沈采蘩嫁给娘家侄子宋习文,只是宋家离松江有些远,许多事还未定好,故而才没说什么。宋习文是沈大伯沈既明的学生,加上和沈采蘩颇有些知趣相得,日后必能夫妻恩爱。从家世上看,宋家亦是书香门第,最重才德,只有嫁到这样的人家,沈采蘩那样的性子才可得一辈子的清净,做一辈子的学问。    沈采薇想了想,摇摇头:“我没有大姐姐那样高的心气,并没有想要在上面做出什么成绩来。我读书、练字或是弹琴都是因为我喜欢。我这一辈子,只是想要自由自在的去做我喜欢的事。”她看着外边,心中思绪翻腾,知道自己这愿望怕是比沈采蘩的还要难上十倍。忽然想起前世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没有一种爱,没有一种情,可以在自由之上。   爱与自由,许多女子都会被迫或是自愿的选择前者,困居后院,甚至还有许多人连其一都不能得到。可是,沈采薇却希望能够遇上可以将这两者都给予她的人。或许这在古代会很艰难,但事在人为。她已然见过天地的广阔与美丽,又怎么能够愿意用布绑住眼睛不去看?   沈采薇心中思绪一掠而过,稍稍怔神,随即便低头打趣道,“或许,以后我还会去松江书院教书呢。”   沈采蘅面上梨涡浅浅,实在忍不住凑上去扯扯沈采薇的袖子:“二姐姐,你的志向还真大......”她笑声欢快,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哈哈,说不准以后还要叫你‘沈先生’呢。”   沈采薇佯怒道:“说不准以后我还做了松江女学的院长呢,到时候啊,你可别来求我......”   “谁要求你?就算你做了院长,我都早就结业了......”沈采蘅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像是明白了沈采薇话中之意,红了红脸,不再理她。   古代女子大多早熟,沈采薇和沈采蘅如今都已十岁,即便是从来不太管事的裴氏都要抽空教她们一些家事,传授一些管家、看账和御下的法子。   毕竟,对于大部分的古代女子来说,相夫教子才是第一事业。       ☆、入学考(三)   松江女学公布成绩的时候,柳家早早就派了人去看。   柳于蓝早上和老太太以及母亲请安,因她一贯嘴甜受宠,陪着说了好些话才按照惯例回房看书去了。一贯疼她的柳夫人和柳老夫人打趣道:“要我说啊,还是我们家的蓝姐儿最是刻苦,怪道几个女儿里面老爷最疼她。眼瞧着成绩都要出来了,还一点也不松懈。”   柳老太太眯着眼,点了点头:“她确是懂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课业上要是学得不好,才是叫人笑话。”她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扳指,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丝淡淡笑痕来,冷淡得毫无人气,“等上了女学,蓝姐儿的婚事就可以提起来了。女孩家的,模样好,有了才有了名,找起来人家也容易,还能帮衬着家里的兄弟。去年病了一场,已经耽搁了一年了。”   柳夫人深以为然,连忙点头称是。   柳于蓝自然是不知道柳老夫人和柳夫人的对话,可她却猜得到她们会说什么。她一出院子,面上的笑容就没了,只是沉着一张脸往自己那个院子走,身后跟着的丫头也都噤声跟着。   柳家人多,女儿也多,索性也就不分院子,几个女儿都住在一个院子里。柳夫人倒颇有些贤惠的名气,无论庶女嫡女皆是一样的教养,都请了先生来教琴棋书画,日日考校。只盼着把几个女儿好好的都嫁出去了,即能帮衬自己儿子又能捞个够本。   柳于蓝边上住着的便是柳于蓝的庶妹柳湘君,凑巧就撞见了。   柳湘君生的模样娇艳,笑起来便和朵花似的,见了她便笑道:“哎呦,七姐姐回来了啊?”她掩唇一笑,“我还以为你要在老太太哪儿等着成绩出来呢。刚刚还和香草说了,咱们七姐姐这回儿必能得个魁首回来,这运气便是大姐姐都及不上呢。”   柳于蓝拿眼轻飘飘的上下瞥了她一眼,就和没看见人似的,抬步径直就进了自己的屋子。可是即便关了房门,她还是听到了柳湘君在外边对着丫头指桑骂槐的叫骂声:“我刚刚不是叫你去给我摘花吗,怎么还站在这儿?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我待你稍好一些,你就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柳于蓝恨得咬牙却还是强自咽下气,坐在琴案前用力抚了抚琴,琴声幽幽响起,掩去了柳湘君的叫骂声。   柳家几个老爷都讲究风流名士的做派,女人一个一个的往里边抬,庶子庶女一个一个的往外生,还偏要摆些排场,再丰厚的家业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柳于蓝她娘指望不上丈夫,一门心思只往儿子身上用,因为儿子、丈夫进学应酬皆是要钱,她便也只好拨弄着算盘使劲的想着生钱的法子。所以,柳家养女儿便和养物件一样,一个个学文识字,走出去时也穿戴整齐,只等着卖个好价钱。   柳于蓝和大姐柳生香还算好,至少是嫡女,她娘为了面子也会寻个面上好看的人家。可底下的庶女,眼下瞧着还算得意,哪里又能得到好亲事?前年有个庶姐就是被嫁去一个外地了,对外只说是书香人家,不求富贵,只求女儿过得好。可柳于蓝却从上房那里听过一耳朵——那人家确实是书香人家人家,家中也算得上是豪富,只是那人年过五十,膝下早有儿女,寻的乃是续弦,背地里的污糟事就更不要说了,哪天儿听到庶姐的死讯怕是都不意外。可柳夫人收彩礼却收的极高兴,兴头上还送了柳于蓝红玉镯子。柳于蓝瞧着那镯子,跟染了血似的红,转头还要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去哄那不知情的庶姐。   所以柳于蓝少时便憋着一口气,与她那大姐姐自小便狠了心去念书,只盼着能改变命运,只盼着能早些离了柳家这个火坑。哪里知道柳生香运气不好遇上了沈采蘩,生生叫压下去了,心里越是不甘心背后就越是狠了心去念书,结果到了后面竟是得了头疼症,一见着书本就头疼。柳夫人初时还要寻个医问个药,后来见不管用便沉了脸,一边说晦气一边寻了个人家随随便便的把长女给嫁了出去。   柳于蓝去年见了长姐一面,见她神色憔悴,显然是过得很不好。所以,她心里憋了口气,也狠了心想要踩着沈家女儿的名头扬名,等到时候还怕寻不到好亲事?怕是整个柳家都要奇货可居的供着她。   柳于蓝弹了一会琴,好一会儿才把眼睛抬起去看那立在外边似有话说的丫头,问道:“成绩出来了?”   那丫头叫柳于蓝调/教的有些胆小却还是认真的回话道:“回小姐的话,已经出来了,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来和您说一声。”   柳于蓝伸手抚了抚琴弦,漫不经心的道:“我得了第几名?”她这次答得好,心里很有信心能得个前三。   丫头面上有些喜气:“第三呢,老夫人那边叫小姐多休息几日,好好备考。”这成绩听上去还好,可却也比不上柳生香,毕竟柳生香还得了个第二。想来沈老夫人也不满意,这才叫她“好好备考”。   柳于蓝面色微沉,想了片刻,才缓缓问道:“那沈二小姐第几?”   丫头低了头,小声应道:“第二。”   柳于蓝手指一用力,手下琴弦被拨动,琴声凄厉的响了一下,就如凤凰泣鸣一般。   柳于蓝眉目冷然,似乎笑了一下,一点也不在意被琴弦勒红的手指:“倒是好演技。”她咬着牙说了这话,心中却飞快的下了一个决定。   她本是想要好好的和沈采薇比上一场琴,但现在这般情况,这笔试已经叫人压下了,再不动手,怕是也要走大姐的旧路了。这也是沈采薇逼她的。   柳家这里得了消息,沈家自然也是得了。   裴氏忍不住在房里和沈三爷偷笑:“二娘得了第二我这心里头倒也有些准备,只是没想到咱们家的三娘竟也得了个三十二名,真真是佛祖保佑,过些日子必是要去添些香油钱才好。”裴氏以前还只当自己女儿脑子不好使,没成想竟然也多少算是个小才女,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沈三爷倒还真不太看重这些名次,只是叮嘱裴氏:“二娘一贯心气高,这回儿忽然叫京里来的人压了一头,你要多开导开导。三娘那里,也别叫她太得意,需得要好好的压一压她,叫她继续用功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裴氏说着说着便想笑,眉眼弯弯,还理直气壮的指使起沈三爷来,“你今日也无事,干脆去给三娘教教画,叫她临考前练练笔。她笔试上运气就好,说不准还作画那一门里运气好还能拿个名儿,叫谷先生看中收了做学生呢呢。”   谷先生乃是画坛大师,若沈采蘅能拜到她的名下,日后真真是前程可期了。   美得你!沈三爷真是不忍心打击自家妻子的信心,只得起了身:“那行,我去寻三娘说会儿话。她自小就对颜色敏感,这方面倒真有几分天赋。”   裴氏用帕子掩着嘴笑,眼睛亮亮的看着沈三爷,真心实意的接口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呵呵呵,真是高兴傻了。沈三爷一时接不上话,只好装作没听到,端着一张风轻云淡的面去寻女儿开小灶。   裴氏一个人笑了一会儿,总算是想起正事,叫了身边的丫头夏莲过来:“二娘得了第二,很该好好鼓励鼓励。你替我送些东西去,就说叫她放宽心好好休息,不必太紧张比琴的事,胜负都是常事,不必看得太重。”   裴氏心情好,拿出的东西也都是好东西。其中最珍贵的却是她特意从箱底下拿出了一只碧玉簪,簪子的上面顺着纹理雕出花萼的模样,里头镶嵌着一块极大的红宝,珠光灼灼,当真是价值连/城的好宝贝。即使是裴氏这般的身家,这样的东西也是少有的。只是她养了沈采薇许多年,心里边早把她当做女儿看,想着这侄女马上就要上女学、论婚事了,很需要些好东西傍身。再者,沈采薇孤苦无依的,看着也很是可怜——沈二爷做爹的远在京里一贯都是不怎么管女儿的事,便是林氏那些嫁妆早年大半都已经被沈二爷用在官场应酬交际上了,余下的还要分一半给三郎,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如此一来,沈采薇手头上也只得了些沈老夫人暗地里塞的珍宝,虽然平日里看着没什么,但和沈采蘅以及沈采蘩比起来还是不如。   裴氏的心意,沈采薇自然是领会的。她接了东西,压了眼中的酸涩,叫人给夏莲赏钱,含笑道:“我适才叫人做了些燕窝粥,亲自在边上看得火儿。夏莲姐姐不如替我带些给婶婶,也算是我的孝心了。”   夏莲连忙笑着应了:“还是二小姐有心呢。太太指不定要如何高兴呢。”   沈采薇把事情吩咐了,又叫人把裴氏送的东西登记入册。一个人坐到琴案边上,发了会儿呆,眼眶微红却是露出一丝笑来。   她想:她的运气一贯是好的。总是可以遇上好人。      ☆、入学考(四)   琴技考试的上台顺序都是抽签的,沈采薇运气不知道是算好还是不好,抽了个最后的位置,柳于蓝就在她前面。   因为有个传说中被周大家称赞的柳于蓝和和据说连柳于蓝都自叹不如的沈采薇,这一门琴艺上没有多少人报名——会参加加考的都是自负才华或是有野心夺魁的人,要是只求进女学何必再来?所以,她们索性就报了其他几门,也算是避开风头,由着柳于蓝和沈采薇两强相争。   于是,现在的沈采薇就站在台下听着柳于蓝的弹奏。   柳于蓝的琴声的确非常的美,弹琴的姿态也妙曼迷人。只见她拨弹抑按间指法变动娴熟,一曲之间连换好几个指法,那些围在边上的外行人看着都觉得她技艺高超。只是沈采薇倒觉得她过于注重技艺,反倒忽略了情感。   忽然有微风拂过,栽在台边的梨花树那最后一点花瓣被吹落下来,漫天花雨随风洒落下来,将台上的柳于蓝衬得宛若花海之中的姑射仙人一般的动人。一曲终了,掌声如雷,只有上首的周大家神色淡淡。   沈采薇不由笑了笑,也没理会身边那些人的话语,径直起身去后台准备。   柳于蓝正好从台上下来,轻轻颔首对着沈采薇一笑:“静候佳音。”语声不紧不慢,姿态端得极好。   沈采薇看了她一眼,争锋相对的回了一句:“柳小姐在梨树下面摇树撒花的丫头还没回来?”她才不相信这么巧——风一吹就有花瓣下来呢,柳于蓝放在现代,那还真是个造势宣传的好手。   柳于蓝看了沈采薇一眼,眼中有异样神色一掠而过,很快便勾起唇轻描淡写的道:“我不知道沈小姐在说什么。”她抿抿唇垂头掩了面上的神色,领了丫头直接便走了。   沈采薇也不想和人胡搅蛮缠,马上就要轮到她了,她是进去取自己的琴的——这次的比琴都是自备古琴。一般为了方便起见都是把琴和看琴的丫头留在后台等着,参考的学生可以比较从容的在台下听其他学生的弹奏。   沈采薇一进后台,却见看琴的绿菊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哆嗦着声音道:“小姐,琴,琴坏了......”   即便是沈采薇都忍不住面色一变,她抬眼看着绿菊,冷静的问道:“怎么回事?”   绿菊面色发白,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极力想要维持平稳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颤颤的:“适才台下有几个丫头起了争执,乱成一团。奴婢被人挤了一下,回头去看的时候有根琴弦断了。”   这时候责备绿菊的不小心已经是来不及了,沈采薇甚至也没功夫去想这是不是柳于蓝下的手。她现在要想的是如何去弄一架琴来。难不成是向别的考生去借?别说琴艺这一门的人本就少,因为她是最后一个,其他学生早就走的差不多了。就算还有学生带着琴留下,她这跑出去借琴肯定又要浪费一段时间,迟迟不上台必是要给台上的周大家和台下的人留下坏印象的。   沈采薇的念头一掠而过,就听到外边沈采蘅的声音传来:“二姐姐......”   沈采薇转头去看,只见沈采蘅抱着一架琴快步跑了过来,差点要被下面的裙摆给绊倒:“二姐姐,给。”她仰头一笑,颊边酒窝浅浅,把琴塞过来,“裴表哥专程送过来的。”   沈采薇不禁诧异,随即便脱口问道:“他怎么知道我的琴坏了?”   “你的琴真坏了?”沈采蘅也有些讶然,无辜的眨了眨眼小声道,“我听说是他那师弟掐指一算,算出你今日有难,特地送了琴来救急的。”   这种掐指一算的本事,沈采薇满头雾水的同时也情不自禁的想起当初青山寺遇上的那个容貌过人的小骗子。   不过这时候自然是来不及计较这个,沈采薇抬手接过琴,摸了摸琴弦——琴弦贴在指尖,她本就有些急乱的心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既然有琴,她自不必去怕其他的。   沈采薇也来不及和沈采蘅细说,只是接口道:“我先上台,等会儿再说。”她抱着琴往台上走,天水碧的裙裾拖曳在地上,仿佛是夏日里原野上草尖滑落的露水,清透至极,正应了那一句“色染女真黄,露凝天水碧”。     沈采蘅只好咽下话,往台下去——她还要去听二姐姐弹琴呢。   沈采薇报上去的曲目乃是落雁平沙,当初祁先生在她面前弹了这一曲,叫她知道了什么是琴为心声,这一琴艺考试上,她亦是想要用这一曲来证明自己。   沈采薇抱着琴在台上坐下,手指贴在琴弦上,轻轻的阖了阖眼——这琴并不是她一贯用的,本该试一试音,可她却有自信只要有琴在必能弹出她想要的琴曲。   琴为心声,本不该受限于古琴或是琴谱。   沈采薇慢条斯理的拨动琴弦,那妙曼的琴声随着她指尖流泻而出,既清且涟,犹如清风一般的拂面而来。此时,地上还有刚刚未来得及扫去的梨花,台上还有树木投下的绿荫,沈采薇心里想着的却是秋日那澄澈如水的高空和成群结队往南迁徙的大雁。   落雁平沙本就是既简单、流传较广的琴曲,不仅曲调别致,许多外行人也都能听得懂。如今叫沈采薇徐徐弹来,仿佛巨大的画卷在听众面前展开,秋高气爽,云空万丈,鸿雁来宾。   那琴曲三起三落,众人也仿佛跟着琴曲看鸿雁起起落落,一曲落时,众人竟然一时不能回转。   台上的周大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第一次起身抚掌,含笑着开了口:“越是简单的曲子越是能见指间技艺。《古音正宗》上对落雁平沙这一曲的点评是‘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岩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你已然深得其中三味。如此琴艺,堪为第一。”   沈采薇起身双手抬起,对着周大家郑重的行了一礼,以示恭敬。   周大家既是和蔼的受了这一礼,温声问道:“你可愿入我门下?”她已经多年不曾收徒,此时得见如此良才美玉,却是起了爱才之心。   即便是沈采薇此时也忍不住心中喜悦,连忙对着周大家行了个学生对师长的大礼:“先生在上,学生有礼了。”   周大家扶了她一把,清瘦娟秀的面上笑容可亲,只是淡淡道:“不必太着急,等你入学时候再来寻我便是。”     沈采薇面上笑容不减,赶忙点头应下:“学生知道了。”   能够拜入周大家门下,显然是沈采薇都有些激动到不知所措的好事。她差点同手同脚的下了台,立刻便被下面等着的沈采蘅拉住了。   沈采蘅刚才在台下也见了这一幕,忍不住上前抱住沈采薇,道喜道:“二姐姐,你运气真好。”她激动的和自己赢了似的,叽叽喳喳的道,“我听说周大家最是挑剔了,许多年都没收过弟子了。”   沈采薇心情也激动的很只是面上不显,她用力回握了一下沈采蘅的手,好一会儿才平缓了声气,问道:“刚刚忘记问了,你的画比的怎么样了?”   沈采蘅一下子泄了气:“我就那水平,肯定是得不了第一的.......”她叹了口气,“是郑家那个郑午娘得了第一。哎呀,这次松江女学的魁首竟是被京城来的人得去了,真是有些丢脸。”   松江女学取才素来都不是困于书本的,笔试不过入门考罢了。所谓的魁首乃是从加考四门的四个第一之中选的。郑午娘既然得了画艺一门的第一又是笔试的第一,自然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沈采薇又被她压到了第二的位置。   沈采薇此时心情极好,反倒不在意这个名次,摆摆手道:“怕什么,这只是入学考试,不是还有结业考试吗?这回比不上人,又不是一辈子比不上人。”   她这会儿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喜悦,对着未来女学生活亦是十分的期盼。   沈采蘅也缓过气来了,想了想后认真道:“也是,你能被周大家收为弟子,怕是郑午娘都要羡慕你的。”   沈采薇拉了拉沈采蘅的手:“好啦,不说这些了。咱们先去把琴换了吧,还要谢谢裴表哥和他那师弟呢。”她为人一向稳妥,虽然这时候高兴的很但还记得别人的送琴之恩,“若不是他送了琴,我必然是要耽误了考试的,还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沈采蘅也连忙点头称是。   此时,柳于蓝坐在马车上,听到丫头来报的消息,指头紧紧的拉着琴弦,几乎要勒出血来。   “好,真好。”柳于蓝垂下眼,咬着牙说道。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柳于蓝对沈采薇本没有特别的恶意,只不过是想要踩着她扬名罢了。此时却真是恨到了骨头里。      ☆、远客来   很久以后,李景行问沈采薇再见之时是什么感觉。   沈采薇很是体贴上意的和他说好话:“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李景行对这个答案自然是非常的满意,但沈采薇背着他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当时再见李景行,第一个念头:卧槽,骗子神棍都追到这里来了吗?   倒不是沈采薇被糊弄了一次就念念不忘,而是李景行模样生的太好了,叫人一时间忘不了。沈采薇回忆起旧事总有一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感慨。   比起青山寺上的初遇,如今十三岁的李景行已经渐渐长开,身姿挺拔如孤松,本就出众的五官也逐渐显出几分少年的朝气和英俊。   他穿着一袭蓝色的直裰,如同乌檀似得乌黑的长发用玉簪束起,走到沈采薇一行人面前拱手礼了礼,即使衣着朴素看上去也依旧有一种荆钗布裙难掩绝色的风姿:“裴师兄被先生叫去见客了,特意交代我在这里等几位。”   沈采薇不易察觉的看了看他,见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显然是不太记得当初青山寺的事或是不想再提了。沈采薇倒也不是抓着事情不放的人,索性也当不知道,十分客气的对他一笑。   因为是在外人面前,沈采蘅倒是没发什么小姐脾气,很是得体的依着沈采薇的意思还了琴,还道:“请世兄代我们和表哥道声谢。”   李景行微微一笑,点头接了琴,和气的应声道:“自然。”   一边的沈采薇犹豫片刻,还是抬头向李景行问道:“听说是世兄让表哥来送琴的?”她微微一笑,双手交合,很是郑重的对李景行礼了礼,“赠琴之恩,铭记在心。只是还想问一句,世兄是如何知道我的琴坏了。”   李景行那糊弄人的话就被沈采薇那郑重一礼给堵了回去,他蹙蹙眉看着带着帷帽的沈采薇,目光最后礼貌的落在那帷帽底下绣着的玉兰花上,只得端正了态度认真回答道:“为了锻炼身子,我每日都是要在山间漫步的。今日凑巧遇上了柳家小姐和周大家身边的下人。柳小姐似乎是在拜托对方在抽签的时候动一下手脚,让沈小姐最后出场。我当时就想,柳小姐那样的人做了这样的准备,肯定还是要在其他地方动手的。思来想去,琴艺考试上也只有琴会叫人动手脚。所以,我便叫裴越送琴过以防万一。”其实是他散步时迷路正好拐到那地方才会遇上人的。     沈采蘅从来都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道:“她怎么可以这样?二姐姐,我们得去把柳于蓝的事告诉周大家。”   沈采薇却拉了拉她,半点也不惊讶的道:“别冲动。就算叫那个在抽签上动手脚的下人开口承认了这事,那也不能证明是柳于蓝把我的琴给弄坏了。建立在猜测上面的指认对柳于蓝来说是起不来作用的。”她自己也有几分把握这事出自柳于蓝之手,只是柳于蓝做事不着痕迹,她们一时间的确不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既然她们都进了女学,日后必是能够叫柳于蓝还回来的。   李景行看着沈采薇的目光里面带了几分欣赏的意味。他笑了笑,倒是没有多嘴插话,只是秉持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守则在旁看着沈采薇以及沈采蘅。   既然还了琴又从李景行这里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沈采薇也没什么理由在呆下去,便带着沈采蘅和李景行告辞道:“家中长辈还在等着,我们就不多留了。”   李景行客气的回了一礼,等着沈家的马车在视线里消失了才往回走去。也不知道是不是掐着时间,里头正好也有马车顺着院子里的山路行使出来。李景行看了眼那石青色的车帘和拉车的白色骏马,低头一笑。   他自小心思缜密,当初在青山寺只远远看几眼就猜出沈采薇的出身,如今看了马车上的家徽联系裴家父子的态度,大概就能猜到来客是谁了。大约,是最近在松江声名鹊起的郑家小姐。   他一进门,果然看见面色难看的裴越正站在窗边怔怔出神。裴越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看李景行和他手里捧着的琴,恍然回神的问道:“我那两个表妹都走了?”   李景行点点头,直接问道:“适才是郑家小姐来了?”   “嗯。”裴越的心情不太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似也不想多言,只是神色淡淡的道,“京中长辈托郑小姐捎了些话来。”   有什么话需要叫郑午娘这样的闺阁小姐来传?不过是借个名头叫郑午娘和裴越见上一面。郑午娘会千里迢迢的来松江女学上课本身便是京中一部分人态度的表示。   李景行其实也十分明白裴越的为难之处——对于裴越来说,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一把刀,时时刻刻的悬在他的头上,逼着他照着握刀人的心意去活。雷霆雨露具是君恩,无论好坏,裴越确是只能咬牙接下。   李景行心里头暗暗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裴越的肩头:“行了,今晚我陪你喝几杯酒。”   裴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迟疑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裴越这些事的。她这次回府见到了本是在外游历的兄长,一时间兴头起了,早就兴奋得忘了其他。   沈怀德比沈采薇大三岁,按理是明年就要从书院毕业了。但因为书院有个先生看重他,收了他做弟子,带着他出门游历,也是机会难得,课业上倒是暂时停了。这一此他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沈采薇只有一个同胞兄长,许久不见想得很,眼下见了面却有些近人情怯似的,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三哥哥,你回来了?”   沈怀德在外游历奔波,显是吃了不少苦头。他本就是少年抽条长高的时候,不仅整个人晒黑了许多,就连本来有些丰润的面颊也渐渐瘦削下去。远远看去,他就像是根黑瘦的竹竿,可笑起来的时候却依旧如同过去一样,温柔又可亲。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和过去一样的温和:“三哥给你带了些东西,正好当做你这次入学考的礼物。”他看着沈采薇,语气十分欣慰和感慨,“我们家三娘也长大了,倒是叫哥哥有些后悔这时候出门。”   沈采薇心中酸软,难得显出几分小女儿姿态:“三哥哥一贯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沈怀德微微一笑却并不解释什么,只是把手上的木匣子递过去。   沈采薇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看——是一个的泥娃娃,十分精致,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眉目间竟然有几分沈采薇的影子。   沈怀德垂首摸了摸沈采薇的头发:“我路上遇见了个会捏泥人的老人,特意请他捏的,只是不太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给你解解闷。”   沈采薇心里十分受用,用力点点头,然后上前握住兄长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却也没再说些什么。   没有父母在身边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自尊心也格外强一些。沈采薇还好,穿越来的时候心智已经完善加上还有裴氏以及沈三爷这样一对好心负责的监护人,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至多不过是想起来的时候感伤一下或是心里头骂一骂渣爹出气。   可是沈怀德却不一样。他和母亲一起长大,稍微懂事的时候就见着母亲为父亲难过,后来甚至因此难产过世。然后他又跟着面冷的沈大爷在书院里头学习。他必是想要早些功成名就,叫地下的母亲安心,令漠视他们兄妹的父亲后悔,也让妹妹有个依靠。   命运逼着他低头,他却偏要活出自己的人生。少年人的自尊和志向,大约便是如此。   沈采薇心里各种思绪起伏,对着沈怀德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轻声道:“路上辛苦了这么久,三哥哥这次可要好好在家休息。”   沈怀德淡淡的“嗯”了一声。他一回府就已经和长辈请过安,这会儿是专程在门口等妹妹,眼下自然是顺势跟着沈采薇往她的院子去。       ☆、慕少艾   沈怀德回来加上周先生收沈采薇为徒,沈府中又有好一番热闹。   沈采薇被催着请好几次客,不仅袁敏柔、林慧兰这一类的亲友要请,还有些见过几次面熟了的闺秀比如杜若惜等人。这还算好的,大家都是兴头上,想着马上就要入女学都激动地很,加上女孩子讲究文雅,却也闹不出什么。   而且袁敏柔等人还特意来和她通气说些有关柳家和柳于蓝的消息:“听说柳于蓝这次回去就被家里说了一顿,然后就病了。好些日子都没起来。说起来,柳家这上边管得严,她又是被寄了厚望的,倒是可怜。”   沈采薇对此并无什么想说的,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若有所指的道:“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   这话嚼着就能听出意思,说话的都是心思玲珑的,当下就明白了沈采薇不喜欢柳于蓝。于是笑一笑转开话题不再多说。   唯一叫沈采薇觉得头疼的是裴氏开的各种宴会。这次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出了一次风头,裴氏开宴的时候就时不时的要把她和沈采蘅拉出去炫耀一番。就好像前世圈内一个明星收到了个大钻戒,连上洗手间都要说一句“哎呀,洗手要不要先脱戒指啊”,叫边上的人看了简直恨不得拖出去打一顿。沈采薇被那么一群涂脂抹粉的妇人围着摸摸捏捏,差点淹没在脂粉堆里,真真是宛如酷刑。    这一日,沈采薇难得从裴氏的宴上开了溜,换了身衣服跑去沈三爷书房后面的空地上练箭。   她少时偷偷练了一会儿拳,整日把自己累得汗津津的又因为体质所限没什么大进展。弄得裴氏最后终于受不了的让沈三爷寻了个武师父来教她和沈采蘅射箭——好歹这射也算是君子六艺之一,说出去名头也好听。   沈采薇心里烦躁的时候就会来练一会儿,这样几次下来不仅累得抬不起手,那些烦恼似乎也可以像是汗水一样从身上出来了。   裴越从书房出来绕到空地的时候正好看见沈采薇举弓射箭。他本是随着沈怀景来寻沈三爷借书的,沈三爷留了沈怀景在书房说话,他便先出门走一走。结果一不留神,他却是不小心的绕着路到了书房后面的空地,正好撞上沈采薇练箭。   只见那长箭如同闪电一般飞驰而出却是擦着靶子而过,然后扑的一声就落到草丛里面了。弄得射箭的沈采薇不由气恼的鼓着面颊,小小的跺了跺脚。   站在一侧的裴越甚少见她这般孩子气,想起往时她故作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沈采薇听到有人在笑,想起自己的失态,面上如同火烧似的。她连忙端正了脸色转头去看,见是裴越才小小松了口气,先是依礼见过,然后才笑问道:“表哥什么时候来的,一声都不出,倒是光看我笑话了。”   大越风俗比之前朝确实是宽松了许多,男女大防也并不太严,所以女子在还未女学结业前并不需要太过避嫌。沈采薇这般连女学都还未毕业,偶尔也会跟在沈三爷身边见见外客。现下碰上了裴越这般沾亲带故的亲戚,说几句话,只要没有太出格,就更不是大问题了。   裴越淡淡一笑,宛若明珠美玉一般俊美的面容在阳光下面有一种冰川融化的动人,语声亦是淡淡的:“四郎在书房里头听训,我正在等他呢。一不小心倒是绕到了这里来。”他不易察觉的垂眸看了看眼前的沈采薇,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遮住了眼中的种种神色。   今日的沈采薇穿了一件较为轻便的明蓝色镶月白边的箭袖束腰衫子,蓝色显白,这样的热天看上去竟有几分冰肌雪骨的感觉。她乌黑的头发只是简单的编了个辫子,手上戴着一双半旧的鹿皮手套,脚下踩着小靴,看上去有一种英气勃然的明艳之姿。   裴越看得心中一软,随即又有一种莫名却难以言说的酸涩泛起来,只觉得有满腹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他见沈采薇没说话,便开口道:“看姑父的模样,一时半会怕是不能放四郎出来,要不我们在这里走一走?我还未看过这里景致。”     沈采薇抿着唇笑了笑,指着一边道:“也是,我们两个傻站在这里倒是怪热的,那边有个荷花池,我们也去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裴越陪着沈采薇往那边去,他心中心绪起伏,面上却依旧是冷冰冰的模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采薇偷偷瞧了瞧他的神色,暗道他必是心中有些心事又不好开口便只得闭了嘴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段,果是一起绕到了荷花池边上。池边栽了几株柳树,枝叶繁茂,碧丝垂落。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剪了柳叶,五月的柳树却都是长得茂了,柳枝被叶子压得低低的,垂落的柳条伸到池里引得鲤鱼扑腾,加上此时正是夏日,池上的荷花将开未开,莲叶碧绿碧绿的,一眼望去叫人心旷神怡。有风自池上过,浮动花叶,引得游鱼欢腾,却也吹得人身心凉爽。     裴越随手折了几枝柳条,垂头去看荷花池,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这里倒是好地方。”风吹过他的发梢,那侧面的轮廓更加清晰了。   沈采薇听到他开口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道:“是啊。”她作出主人家的模样给裴越倒了茶水。   裴越没碰茶杯,只是将手中的柳条递给她,背往后靠,轻声问道:“沈侍郎如今正在京中,三娘可是想过回京?”   沈采薇怔了怔,含笑摇了摇头道:“我连女学都还没上呢,这时候去京城做什么?”去看渣爹脸色过日子吗?她才没有这么傻。   裴越回之一笑,不置可否的模样,转头去看池上的景色,声音低低的:“我大约很快就要回京了......”   一直以来,裴越对沈采薇的感情都是十分复杂的。初见之时只是一种对小女孩的好感,之后知道她的身世方才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开始注意起她。孟子里有句话叫“知好色,则慕少艾”,但沈采薇连女学都未上,年纪还太小了些,若说他喜欢沈采薇,那连裴越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只不过,是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心里越发在意,感情越发的复杂起来。   沈采薇手里正拿着他递来的柳条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听到这话才恍然回过神来——折柳折柳,这是道别的意思啊。她一贯都觉得自己是“敏于行而纳于言”,这时候只能干巴巴的道:“是吗?那恭喜表哥了,我记得表哥刚来的时候就很想回去呢。”   裴越初来的时候板着一张脸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心情不好,现在想来反倒有种反差萌。   裴越也阖眼笑了一下,他忽而回头深深的看了沈采薇一眼,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很快便又转头回去了。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面带着一种微妙的复杂意味:“是啊,我当时一直很想回去。可是我却不希望以这种方式回去......”   这就有点交浅言深了,沈采薇默默然的低头喝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裴越很快就回了神,转口道:“还没恭喜三娘你被周大家收做弟子呢。听说周大家许多年都不曾收徒,这次竟然叫你一曲动了心,你这时候的名头都要超过这次女学的魁首了。”   没人不喜欢听好话,沈采薇也不例外。她面颊有些红,笑了笑:“没有,就是凑巧罢了,还要谢你送琴来呢。”   裴越点了点头:“你们女孩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这回的事倒是凑巧。柳家小姐那边你还要小心些才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你若有心可给她个教训。”   这样的话才是真正的体己话,沈采薇听得心中一暖,抬头对着裴越一笑,语气亲近了许多,声音轻轻的:“表哥这训话的模样倒是有些像我三哥哥呢,他也这样说我。”   裴越被沈采薇这毫无矫饰的一笑弄得心中一动,就像是杨柳条掠过心上,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缓缓上来。他忍不住握紧手中的茶杯,不自觉的左右摩擦许久才放下,然后突然起身道:“我去瞧瞧四郎出来了没?”   沈采薇并没有留人,面色不变的起身送着裴越走了一路,然后才转回亭中继续喝茶。她一边喝茶一边托着腮想事,虽然面上不透,心中却是波涛起伏。   她从很早之前就怀疑过裴越的身世,可是当时两人交际不深,加上裴越与汝阳王嫡子的年龄不对,她只是转了转念头就抛下了。可是如今却不能不细思。裴越那些话看似不留痕迹但也不曾刻意隐瞒。   首先,汝阳王除了嫡子之外还有庶子。汝阳王妃早有贤惠之名——当初宫中有位女官爱慕汝阳王她便做主去寻官家做主,将那女官纳为侧妃,后来难产生了一个庶子,自小养在王妃膝下。虽然当初的她认为以裴赫的身份和性子不会帮忙带这么一个庶子来松江,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郑午娘这种时候来了松江,而裴越适才也开口说他可能会回京。往深了想,郑午娘代表的是郑家的态度又或者是圣人的态度,而如今太子病重,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说官家过继一事......   沈采薇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了几道鬼画符似的关系线,越想越心惊,忽然蹙了蹙眉洒了茶水掩去上面的痕迹,狠了心不再去想。   这些事如果可以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者,裴越也说他马上就要回京了,她又是打算留在松江的,想必两人也没什么再见的机会了。多思无意。   沈采薇到底心思豁达,这叫无数人心动或是想要借以求利的事情只在她心中一过,便如清风似的散去了。沈采薇起了身,和侯在不远处的绿焦道:“回去吧,练了一会儿的箭,身上黏黏的,倒是可以先去沐浴。”   她顺手拿起裴越适才递给自己的柳条,忽而转念想到:诗经《采薇》里面也有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么一句呢。她这样一想,心里也稍稍动了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大夏天洗澡本就是舒服的事情,沈采薇忍着痛用美人镜的被动技能洗过一次澡,揉了揉自己越来越白嫩清透的皮肤,心里也复杂的很——美人镜这上面的好处是越来越明显了,但这痛觉开发也是越来越厉害了,洗一次澡简直就是挑战人的极限啊。她本来一直觉得睡觉和洗澡可以并列为人生两大快事,结果这会儿洗澡反倒被读书给替代了。   身上还有些麻麻痛痛的,但早已习惯的沈采薇还是收回目光,起身披了纱衣躺在榻上由着绿衣等人一边用冬忍花汁抹在身上一边用玉石按摩吸收。加上边上还有丫头举着扇子轻轻打风,微风徐徐,满室花香,她差一点儿就要扔掉烦心事阖眼睡了。   当然,只是差点。   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小丫头的通报声,说是沈采蘅来了。   沈采薇披了件外衣,收拾了一下半湿的长发起了身:“你怎么来了?可是前面的宴散了?”   沈采蘅大约是喝了点酒,小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很:“已经散了,二姐姐你跑得快,我倒是遇见了件大事呢。”   沈采薇看着妹妹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奇,有些心不在焉的想:我还遇上了裴越说了会儿话,差点戳破了件惊天大事呢。不过心中虽是如此想着,但她还是面色不改的拉着沈采蘅的手坐下:“那倒是可惜,是什么大事啊?”   沈采蘅扬着下巴,连忙那眼睛瞟了瞟桌上的茶具,言下之意——要我说话先倒杯茶。   沈采薇戳了戳她脑袋:“美得你!”她到底心疼妹妹,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也知道沈采蘅喝了酒怕是口干的很,于是便势抬了手倒杯茶递上去:“呶,喝吧......”   沈采蘅笑嘻嘻的接过茶喝了好些口,满嘴的甜言蜜语:“还是二姐姐疼我。二姐姐倒的茶好喝,我最喜欢了。我就说,二姐姐手上带了蜜,连倒的水都好喝。”   沈采薇忍不住被逗笑了:“别胡说了,快说你的大事。”   沈采蘅也没再卖关子,喝了口茶,慢悠悠的道:“我见到咱们未来大姐夫了呢。”   沈采薇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这种宴会,他一个外男怎么会来?”然后又纠正了一下她的叫法,“怎么又胡说了?你就不能叫声宋表哥?”宋习文是宋氏的侄子,认真论起来也可叫一声表哥。   沈采蘅嘟嘟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扬扬眉头,显出几分得意的神气:“自然不是在宴会上看到的。”她压低声音,“你中途溜了,我娘就把我也打发了。我想你怕是要去练箭,就跑去找你了,结果在我爹的书房外面撞到了大姐夫。”   呵呵呵,今天沈三爷的书房真是热闹。沈采薇细思了一下,想着估计裴越和沈怀景来之前就是那位未来的姐夫和沈三爷在书房里说话。   “我自然是不认得人的,正琢磨着这是谁呢,后来四郎和裴表哥一起来了,我问了他一声,才知道是咱们宋表哥。”   “然后你就不找我了,专心去问宋表哥的事了?”沈采薇捏捏她的面颊,“你啊,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好奇心?”   沈采蘅还不乐意了,揪了一下沈采薇的头发:“你还听不听啊?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宋表哥长什么样吗?”   沈采薇只好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沈采蘅面颊红红的,只是小声道:“他长得很高很瘦,虽然没有裴表哥好看但一双眼睛大大的,很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呢。”   沈采薇有些担心沈采蘅少女情节生出什么想法,连忙道:“想来是和大姐姐十分般配的,要不然大伯母也不会应下这事。”   沈采蘅斜睨了沈采薇一眼,似乎是少见的长了些心眼知道她的话中涵义,只是托着腮想了想,笑道:“放心吧,二姐姐,我喜欢的可不是这样的人。”   沈采薇真有些吃不住沈采蘅这么活泼开放的性子,囧了囧。只是古代女孩儿十多岁嫁人,沈采蘅平日里又爱偷偷翻个话本什么的,自然想得多了。   沈采蘅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径直开口说道:“我才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书生呢,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些,要是以后两人凑在一起还要说这本书那本书的,岂不是烦死了,他要是会些武功就好了,他教我习武;我教他读书......”     沈采薇听着听着忍不住也微微笑了笑——这小妮子想必是看话本看得走火入魔了,便玩笑似的接口道:“照你这么说,我以后岂不是要找个会弹琴会下棋会看书的。我看书的时候他也看,我摆棋谱的时候他帮着想破局,我弹琴的时候他在边上应和?”   沈采蘅瞪了她一眼:“你这些算什么啊?会这些的,大伯书院里一抓一大把呢。”     沈采薇抿唇一笑:“你那些也不算什么,如今许多勋贵人家都是搏军功出来的呢,少年英才也多得很。”   她们两姐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长得好。”   说完这话,两人都笑了起来,都觉得面皮烧得慌。   ☆、巧相逢   松江女学每届收笔试前一百零五位学生,分出甲乙丙三个班级。之前沈采蘅笔试三十二名,正好卡着线进了甲班,所以才叫裴氏心里高兴的不知该说什么。   这回眼见着女学马上就要开学了,一直不怎么出门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都跑去女学领开学用品。   其实也不过是套女学学生都有的校服和一整套在校用的笔墨纸砚。家里的确是有更好的,但女学素来崇尚简朴,在校的时候只能用女学发的那些。这样既是免了女学生之间的攀比之风也叫那些寒门出生的女学生减少一些额外的费用。   马车和之前一样,都只能送她们到门口。从大门进去,沈采薇和沈采蘅跟着引路的师姐一起顺着石道去了甲班物品领用处。这时候帮忙做事的师姐大多都是寒门出身的——女学里偶尔会给她们一些这样轻松简单的工作来补贴银钱,既是照顾了她们的自尊心也让她们生活不必太过困苦。   大教室那边摆了几张桌子,分别摆了几样物品。沈采薇也不挑捡,拿着女学发给自己的录取帖子一样一样的领了过来。她走到最后那张桌子,看见上面摆着许多套校服,上面都挂着不同的名牌,正打算看看自己订制的那套女学校服大小是不是真的合适,就听到了身边轻轻的笑声,微微含了点不屑的意味。   “到底是各地风俗不同。反正我就没见着京都女学也要这样领东西的。”有个穿着杏色斜襟袄子的姑娘懒懒的笑了一声,只是转头和身侧少女说话的时候却带了点奉承讨好的意味,“哎呀,听说你家里便还给你备了一套管夫人的,这回儿不能用了还真是可惜。”   这话不仅沈采薇听着不舒服,便是边上的师姐都皱了皱眉。   不过,不等师姐开口说话,那个被奉承的姑娘已经冷静的把话应下了:“我们如今都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用得着多好的东西?你若喜欢我那套管夫人的,回去我送你便是了。”   这话语气温和却含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和冷淡,不紧不慢,不冷不热。涵义和风度,立刻就显出来了。   边上那人也只能尴尬的应道:“午娘真是太客气了,那是你堂姐给你的,我怎么能要啊。”   沈采薇听到“午娘”这名字才恍然明白了,另一个姑娘竟然是从京里来的,夺了这次入学考魁首的郑午娘。她的确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由的有些好奇的抬头去打量了一下郑午娘。   郑午娘今日穿了一件湛蓝色绣金银暗花的褙子,里头是件玫瑰粉的长裙绣着兰花。因为她身量较高,看上去身姿纤长,形容秀美。犹如一朵嫩生生的花朵,鲜妍的连花瓣都是站着露水的。花香绕着水汽,格外的娇,格外的美。   松江自来文藻风流,哪怕是柳家那样的人家养女孩儿都要往才女这个名头上面使劲,生怕沾了点俗气,就没有才女的模样了。所以,松江的姑娘大多都是带了点书香气,端着才女的范儿。郑午娘和松江的姑娘却有些不一样。她来自富丽堂皇的京都,出身权势滔天的郑家,虽然学问上也很好,但看上去更加矜持娇贵,十足十的是个贵族小姐。   郑午娘仿佛也察觉到了沈采薇的目光,蹙着柳眉抬起头回看,似是回想了一会儿,随即便笑着上前道:“这位想来是沈家的妹妹吧?”她虽然含笑说话,但姿态上却依旧带着点纡尊降贵的感觉,低头看了看沈采薇手中写着名字的帖子,轻声细语的道,“我一直都听人说起妹妹呢。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我一见着妹妹就知道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入得了周大家的眼。”   沈采薇见她这般客气,只得也和气的应了一声:“哪里,郑小姐一举夺魁才是整个松江都知道的事呢。”   郑午娘微微含笑:“我路上摔了琴,嫌修起来麻烦想买一架新的。不过,初来乍到也不知道松江哪里买琴比较好。妹妹既然是个中高手,可否指点一二,叫我认个路?”   女学入门考的是笔试,对于琴棋书画的要求也只限于魁首。而结业考却是连同琴棋书画四门都要考过的。所以女学有五门是必学的课,分别是经义、琴、棋、书、画。其余的就只需要女学生看兴趣和时间选一两门作为选修课了。   所以,郑午娘摔了琴确是需要再买一架。否则上琴艺课的时候和那些寒门出身的姑娘一起用学校发的琴就不好看了。   沈采薇略一思索,便大大方方的点头应道:“哪里称得上指点。松江最好的琴行就是听风轩,那里斫琴的师父都是手艺出众。你一问就知道了。我正好也要去买些东西,一起去瞧瞧也好。”     郑午娘身边的姑娘见这两人说话浑然忘了自己,连忙出声插了一句道:“我也要买架新琴——我这次来得急,许多东西都要再买呢。”   郑午娘抬眼瞥了身边那人一眼,虽然心里也暗暗觉得这个同伴有些不太上台面,但还是平声静气的介绍了一声:“这是富阳侯家的小姐,姓方,方盈音。”   方盈音抬头对着沈采薇一笑,她生的白净,一张脸就算是不施脂粉也白嫩嫩的,额上的刘海整整齐齐的,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左颊的一个酒窝,看上去竟有几分骄纵的天真。   沈采薇回了一笑,又拉了身边的沈采蘅道:“这是我堂妹,采蘅。”   郑午娘闻言立刻认真打量了一下沈采蘅,笑着拉起沈采蘅的手道:“我在京里的时候也见过汝阳王妃,受了她不少教导。这样一瞧,采蘅妹妹生的果真有几分像王妃呢。又漂亮又得体,日后必也能和王妃似的有福气。”   沈采蘅很少被人这样当面狠夸,不禁红了红脸,羞道:“郑小姐过奖了。”       沈采薇目光掠过郑午娘面上那一抹矜持的笑容,微微怔了怔,面上虽然不曾显出,但心中却很是疑惑。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以郑午娘这样的身份,何必要这样热切的和她们攀交情?而且,她对着自己和沈采蘅有是两种不同的热情,细微之处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沈采薇回忆起自己当初对于裴越身份的猜测,不由心下一凛,收了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认真的应付起郑午娘和方盈音了。   “不知郑小姐想要买架什么样的琴?”沈采薇说起这些倒是很有些自己的想法,“我往常也常去那家琴行买些小东西,各种样式的古琴都有。有伏羲、灵机、神农、响泉、凤势、连珠、仲尼、列于、伶官、师旷、亚额、落霞、蕉叶和鹤鸣秋月等,不知郑小姐和方小姐喜欢哪一种?”   这些样式都是惯常能见到的,郑午娘一听就知道沈采薇也是个中行家,索性直言道:“我以前用的都是蕉叶式的,琴声圆润,我听着喜欢些。”这倒是女孩家一般用的样式,沈采薇也有一家蕉叶琴。   方盈音偷偷看了看郑午娘的面色,也直着声音道:“我也用蕉叶式的。”   沈采薇点了点头,倒是没再说话了。她们一行人说话间都已经取了东西,便和几位学姐道了个别,这才一起往回走,上马车去听风轩。   郑午娘倒是很有些期盼的模样,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书上说,琴有九德曰‘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倒不知道你说的那听风轩的制琴的大师手艺如何?”   方盈音忍不住涨红了脸插话道:“松江怎么比得上京城?午娘你原先那架琴用的木材就是五百年的梧桐木,据说弹起凤求凰的时候都能招来鸟雀呢。松江这里怎么能找出更好的?”   郑午娘连忙瞪了方盈音一眼,轻声道:“别胡说,松江人杰地灵,不知出了多少才子才女。你啊,就是嘴快,倒是叫人见笑了。”   沈采薇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真难为郑午娘能找出这么个同伴一起来松江,既能光明正大的引走松江人对外乡人的仇恨又能含蓄的显出郑午娘的大气得体更能时时的捧着她。   沈采蘅听着方盈音的话也很是不高兴,小声的哼了一下,坐正了身子不吭声了。   因为多了个方盈音,买起琴来却是多了许多麻烦。反正挑挑拣拣的,她总是能寻出不如意的地方。好容易给这两位京城来的小姐选了两架琴,沈采薇才松了口气的把人给送走了。   沈采蘅上了马车,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抱怨道:“看方盈音那模样,简直是把松江当成什么乡下小地方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考上甲班的。别是沾着郑家的光,走了后面吧?”   沈采薇摸摸她的头:“她那做派,必是要惹人厌的。这两人,咱们以后敬而远之便是了。”   沈采蘅点点头:“也是,郑午娘看着好,但单看她有个方盈音这样的朋友,就知道她也好不到哪去。”   沈采薇不由抿了抿唇:“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第34章   沈采薇第一日去女学,上的第一堂课就是经义课。   杜若惜也在甲班。她一见着沈家两姐妹进门,便凑上来拉住沈采薇的手,说起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本来女学甲班教经义的共有四位先生,分别是许、刘、温、李四位大家,正好三届这样轮着,每人都能轮着休息一年的。结果这一回,我们这班却是温大家和李大家一起带这个班。”   沈采蘅这几日都闷在家里温书,听到这消息也眨了眨眼,很是好奇的应声道:“我听说温大家和李大家一贯不和,怎么会愿意一起带一个班啊?”   沈采薇被她们两个八卦小能手夹在中间,听着她们一唱一和的一八卦,也忍不住升起了一点好奇——难不成是专门来盯着郑午娘的?她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好笑:就算如今郑家再如何显赫,郑午娘也不过是小辈,哪里用得着这两位大家摒弃前嫌来一起执教?   沈采薇抬头看看窗外,眼瞧着时间也不早了,便伸手扯了扯这两个一凑在一起就热火朝天的人:“我们先找位置坐下吧,迟点再说这些。”   沈采薇的话果真没错,没过一会儿,松江女学的钟被敲了一下,钟声悠长,李大家和温大家一起从门口走进来。   她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眼看去便很不一样。但是她们身上那种从容自若的气度却是如出一辙的。   沈采薇悄悄抬头去看两位先生,只觉得这两位先生都十分的有气度,似乎正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她坐正身子,心里却忍不住悠然向往——也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能如两位先生一样。   其实这一回这两位“相看两厌”的大家会教一起来教甲班,原因就是沈采薇那张卷子。虽然迫于形势不能将那张卷子点为第一,但几位大家面上不说,心里都是十分看好沈采薇这个学生。她们也都盼着能够收其为弟子,好好栽培栽培这样的良才美玉,为松江女学增光。而这一届的先生刚好是从李大家或是温大家之中选的,能收徒的也只有她们两个。   因为这个,后来沈采薇比琴的时候,李大家和温大家也悄悄去看了。这两人虽然心里更加满意但瞧着毫不知情的周大家先她们一步收了徒,也焦急起来——虽然面子要紧,但能传承所学的好弟子也要紧的很。所以,为了教这一届的甲班,李大家和温大家前前后后吵了好些架,一贯的老好人刘大家只得出来劝架,建议两人一起教。   只是,班级能一起教,弟子却不能一起收。   温大家和李大家难得默契的对视了一眼,把下的决定又过了一遍,然后一起上讲台说话。   温大家一贯寡言少语,这一回的开场白也是由李大家说:“今日能够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只是学之一事,不进则退,还望各位一心向学,勿忘初衷。既然能同坐一堂,我们都还算是有缘,所以我非常、非常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圆满毕业,在松江女学认识到更出色更好的自己,成就更好的未来和前程。经义此课主要还是四书五经为主。正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大学》乃是初学入德之门;而‘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庸》乃是传授心法;至于《论语》、《孟子》,先贤言传身教,还望诸位细察细思。”   其实,四书又浅到深乃是《大学》、《论语》、《中庸》、《孟子》。只是《大学》和《中庸》的篇幅与其他相较都更小些,教材打印的时候就把中庸提到前面去了。   李大家寥寥数语就将四书说了一遍,众人都正襟危坐,满室寂静。那种由心而出的自豪感令她们都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眼瞧着李大家还要往下说五经,一边默然坐着的温大家轻轻出声咳嗽了一下,拿眼去看李大家,提醒对方赶紧进入正题。   李大家会意的点了点头,扫了堂下诸人几眼,目光在沈采薇身上一掠而过,很快便转开话题道:“今日是第一堂课,我也只出一道题。若有答得好的学生,我和温大家都可以考虑将她收入门下,留在身边教导。”   这一下,本来安静的课堂都像是炸开了一样——也就是说,这次答题第一的人可以拜入这两位大家之一的门下,那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郑午娘就坐在前排。哪怕穿着简单朴素的女学校服,她看上去也依旧眉目如画,娇若春花。她仿佛认真在听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沈采薇,心中微微一动,暗暗想道:沈采薇已经让周大家收为弟子,她这次若能拜入李大家或是温大家门下,那就可以稳稳的压她一头了,这样才能显出她女学入学考魁首的水平。毕竟,经义一门在大部分人眼中是重于琴艺一门的。   这一回也是凑巧,郑午娘左边坐着方盈音,右边坐着的却是柳于蓝。柳于蓝上次回去病了一场,这面如金纸,纤纤弱弱的,更添了几分西子一般惹人怜惜的病弱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那还没好全的伤口,目光若有所思的掠过郑午娘和沈采薇这两人。她那苍白仿佛雨水洗过的花瓣一样的唇边露出的笑容在日光下面看上去微微有些冷。   沈采薇反倒没有特别大的感觉:一是她已经拜入周大家门下,再来一次岂不是有两位师傅?二则是她本人自觉自己经义一门并不算好,与众人相比也不过是胜在视界开阔,思维灵活罢了。   既然李大家开口了,温大家便从手边拿出卷子,令前排的学生陆续发下去。   沈采薇坐在后面一些,拿卷子的时间更晚一些,等她拿到卷子的时候,前面先拿到卷子的女学生都已经小声的嘀咕起来的。   沈采薇好奇的展开卷子一看,也有些愣住了。   卷子上写着一个题目:道可道死可矣。   这句子从未见过,很显然,这是一道截搭题。这年头早也要考晚也要考,男人要考女人也要看,许多经义的题目都已经被出了个遍,后面出题就越发不知该如何出了——要是出了个和前人一样的,有人凑巧背过岂不是占了个便宜,总不能否了前人著作啊。所以,截搭题应运而生。截搭题就是将经文里面全然不搭的句子截出来凑在一起形成一个新题目,这样的题目既能考验应试者对于经典的熟悉程度又能考验他们的联想和连接水平。   当然,这样的题目也是众人私下里用的,正面上的考试从来是不用截搭题的。毕竟在儒家理学之人的眼里,四书五经都是圣人之言,不可轻忽,这般随意拼凑,简直是有辱斯文。   李大家和温大家本就是随意而为,不过是顺手拿了个题目出来做幌子罢了。   最让沈采薇讨厌的是,这时候还没个标点符号,谁知道断句怎么断啊!!是“道,可道死可矣”还是“道可,道死可矣”.......标点符号果然是伟大的发明啊~~   沈采薇不得不又忍了忍咬笔杆的冲动,认真的把这题念了几遍。句子在口里和心里念了几遍,沈采薇很快就清楚了:应该是“道可道,死可矣”   李大家前面说了一通的四书五经,众人都听着耳里记在心里,谁能一下子想到她这题目前一句选的却是《老子》里面那一句“道可道,非恒道”?还有后面那句死可矣,估计就是《论语》里面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样一断句,一解读,题目就清晰明白了。可是沈采薇用笔沾了沾墨水,要落笔时还是有些迟疑。   “道可道,非恒道”的意思后人解读本就有两种,至于孔子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意思就是再明白没有了。   沈采薇抬眼瞧了瞧,如柳于蓝和郑午娘这样读通经典的人现在都已经明白过来,开始写了。   沈采薇深呼吸了一下,还是毫不犹豫的落笔写到:道可道,则圣人朝传道于人,夕死可矣。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她解读那句“道可道”用的是最简单的那个读法:道是可以被说出来的。她落笔写的那句话的意思就是:道是可以被说出来的,于是圣人早上传道给其他人,晚上死了也无遗憾。“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出自庄子,意为:圣人死了,那么大盗也就不会再兴起,天下就太平而没有变故了。   沈采薇想要说的是从古至今,先人传道授业,后人承接,人类古往今来不断的传承薪火。   沈采薇心下一定,落笔速度便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写了大半张纸。   台上的李大家和温大家都忍不住抬眼看她,见她落笔如有神,心中亦是大感欣慰。   ☆、第35章   “铛,铛”钟声沉闷的响起,那种在黄钟边上的藤木上开着的白色花朵儿又落了一些,满满在青石砌成的地上铺了一层,就像是用花瓣织出来的地毯,轻软馨香,叫人不忍心踩上去。微风吹过,那温软清新的香气也随着风从窗口吹进室内,绕梁而过,叫所有人鼻尖都凝了一点花香,凝而不散,温温淡淡的。   这是下课的钟声。温大家和李大家听到钟声后默契的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声宣布:“好了,现在收卷。等卷子批好了,我们下节课就会公布排名。”   话声落下,两位大家一前一后的走下讲台,分别从头尾开始收卷。   沈采薇正好写完最后一段,因为收笔有些仓促,卷子尾端最后那一点看上去就像是凝了一滴墨珠子,许久才颤巍巍的被宣纸给吸收了。沈采薇瞧了瞧那“浓墨重彩”的一点,很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收卷的温大家笑了笑。   没想到的是,一贯不假辞色的温大家居然也回了一笑,对她点了点头,居然很是和善的模样。   等温大家收了卷子离开,被她一笑震晕了的沈采薇忍不住伸手捂着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情不自禁的想着:难道我真的是越长越好看,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自顾自的笑了笑,然后才拍拍自己的面颊,让自己清醒过来——人还是不要想得太美才好。   一边的沈采蘅自然是没注意到沈采薇的出神,她愁眉苦脸的交了卷子来寻沈采薇说话:“哎呀,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题目怎么解,还没写好呢,就被收上去了。”   沈采薇很想摸摸她的头顺顺毛,只是如今在外面,不得不做出好姐姐的模样安慰道:“没事啦,我也是差不多时间写好。”这么短的时间,沈采薇这写字快的都只是刚刚好,估计大半的人都没能写完呢。   话虽如此,到底是没了得第一的机会,沈采蘅不由有些郁郁,垂了眼不说话。   一直趴在桌上做活死人模样的杜若惜好不容易从椅子上上起来,上前拉了拉沈采薇的绣着缠枝牡丹的袖子,悄声说:“哎,你看,柳于蓝在偷偷看你呢。”她画入鬓角的黛眉向上挑了挑,似有几分笑意凝着。   沈采薇怔然转头去看,结果那边的柳于蓝已经不易察觉的收回了目光,低着头轻声和郑午娘说话。想必柳于蓝也是个善逢迎的人,不仅郑午娘面上带了笑,便是一边的方盈音都眼睛发亮的模样。   杜若惜嘟嘟嘴:“这几个人还真是凑在一起了。”   此言真乃沈采薇的心声。沈采薇见到这三人聚在一起,第一反应就是:还真是凑在一起了。她心里不仅不觉得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这种释然感大概是因为敌人都聚在一起了,她终于不用分散目标了。   沈采薇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了,也没再说闲话反而是拿出课表看了看,提醒着说道:“经义课结束了,在上琴艺课之前我们还要去选几门自选课呢。”除了经义、琴、棋、书、画这五门是必修课,每位女学生都要选一两门选修课。当然,大部分的人为了专心向学都是不会选太多的,毕竟博而不专是难成大器的。   这选课说起来也算是件雅事。松江女学每回选课都会在抄手走廊上面系了许多木牌,没个木牌上面都写着:茶艺、女红、厨艺等等选课。学生若是要选那门课,就在木牌下面的纸条上面落下自己的名字便是了。   为了这事,时人还写了一句诗:“素手落闺名,游廊满书香”。   杜若惜闻言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竖起手指左右摆了摆:“等等......先别说,让我猜一猜,采蘅你是不是要选女红?采薇你肯定是要选茶艺,对不对?”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杜若惜,含笑道:“得了,你别装样子了,我也猜出来。你肯定是要选厨艺的。”这家伙装模作样比沈采蘅强,但内里却和沈采蘅似的,长了两个胃——总也吃不饱。所以才能和她们一见如故。   杜若惜扬了扬精致秀气的下巴,十分有底气的接口道:“圣人都说‘食色性也’,我这也是遵从圣人教导啊。”杜若惜的爹就是巡道御史,虽然官不高但一贯会在嘴皮子上头作文章,连着杜若惜说起话来都喜欢引经据典,理直气壮的模样。   沈采蘅本就嘴馋,平日和杜若惜凑在一起不仅要说八卦还要说鲈鱼十八种吃法,此时被说得心痒痒——她也好想选厨艺啊。只可惜女红这门课是裴氏早就给定下的,她要是敢阳奉阴违,回去肯定要挨揍。   沈采蘅想到这里,很是羡慕的瞅了眼杜若惜,巴巴的上前握住杜若惜的手:“好姐姐,你要是有空可要常来我家玩啊。”若是学到什么,还能教她一两手呢。   这两人手一握在一起,简直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沈采薇实在受不了这两个惺惺相惜的吃货,伸手拉了拉:“行啦,再不走那几门课要是报满了。”每门课收的人数都有限,一张木牌下面的纸条都已经列好了人数,满了就不能再写了。一些比较热门的课一般都会很快报满,去的晚了的学生肯定只能选一些冷门的。   沈采薇一手拖着一个,走的倒也快,只可惜流年不利——门口就正好遇上了柳于蓝和郑午娘。   郑午娘早就遣了方盈音去替自己和柳于蓝写名字选课,这会儿也不着急,不紧不慢的走在后头。她见了沈采薇等人,面上笑容柔柔,语声也十分温和:“又见面了,采薇、采蘅......”她亲昵的凑上来拉住沈采薇和沈采蘅的手,很是热情的问道,“你们打算选哪一门课啊?”   这倒不是什么需要瞒着的事,沈采薇看了看身侧两人的神色,不紧不慢的答道:“我们三人选的都不一样。”却没说具体选什么。   一边柳于蓝眼波微冷,转眼面上便浮了笑影,语声软软的就像是细细的柳枝,沾着水打在皮肤上却会叫人疼到骨子里:“午娘你别问了,咱们一道过去,不就知道了。”   谁要和你们一起走啊?沈采薇暗暗回了一句,结果手却被郑午娘死死拖着,只能被迫放缓步子和她们一起走。   柳于蓝和郑午娘大约是存心要拖着她们三人,一边走着还要一边说着松江女学的各种典故,时不时的停下赏个景。总之是一步一回头,短短一段路都叫她们拖了差不多一刻钟。   沈采薇心里早就不耐烦了,若不是碍着郑午娘的身份,不愿意给家里添麻烦,早就把人推开了。她一到地方就立马撇下了郑午娘的手,端正了面色认真道:“我和午娘选的怕是不一样,这里分开走便是了。”说完这话也不等郑午娘答话,快刀斩乱麻的拉了沈采蘅和杜若惜出来,就和逃命似的。   郑午娘甚少见到这般不给自己面子的人,蹙了蹙眉,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很是不喜。   柳于蓝垂眸打量了一下郑午娘的脸色,各种念头在心中转了转,还是温柔的出声说道:“都这个时候了,剩下的怕也没什么好课了,还好我们让方妹妹先来了。”她讨好郑午娘不仅是为了对付沈采薇,也是因为郑午娘出身显赫,交好了她,柳于蓝在柳家的地位都高了不少。   郑午娘和柳于蓝,都说不上是什么一见如故的好友,但一碰面就知道对付是个同类人,相处了一会儿倒是有些默契出来了。   郑午娘听出言下之意,心中微定,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淡淡道:“很是,我们先去看看我们选的那门吧。”   沈采薇甩人甩的利落但到底是晚了,廊上挂着的木牌下面的纸条大多都已经写满了名字,茶艺和女红这两门还算是热门的课都已经报满了。   沈采蘅犹豫了一下下,立马原地复活的跟着杜若惜去报厨艺了——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说不准就是上天注定她要选厨艺呢?   沈采薇却失了目标,在走廊上转了一圈,一时间倒也寻不出什么好课。她目光在那些没满人的木牌上转了转,迟疑片刻还是上前在写着岐黄的那块木牌下面落了名字。   算了,这也算是门好课,日后小病还能自己看看,平常开的方子估计也能看懂了。沈采薇自己安慰自己道。   不知是不是太巧了,她落下笔后往上瞧了瞧,看见自己的名字上面不远就是郑午娘等人的名字。   郑午娘会选这一门却是因为知道自己日后怕是要入宫,学些岐黄之术也算是留个底牌。方盈音和柳于蓝就是单纯的为了和郑午娘一起而选了这一门课。   沈采薇看了眼正往这边来的郑午娘等人,非常认真的思索了一下。她依稀觉得自己日后的日子怕是会很精彩。   ☆、第36章   选完了课之后,沈采薇等人就马不停蹄的赶去上周大家的琴艺课了。琴棋书画,琴为之首,琴艺课自然是排在经义课后面。   沈采薇选了一门“前程可期”的岐黄课,心里头郁闷得不行,不由自主的给沈采蘅添了个小堵:“你这回选了厨艺,婶婶那边怕又要生气了。”   沈采蘅适才全凭一腔热血和逆反心理选了厨艺,现在理智回来了,被沈采薇这么一说,心里不由也有些怕起来:“不会吧......我,我这不是去的晚了,女红课满了吗?我娘要怪也要怪郑午娘和柳于蓝啊!”   沈采薇见她这忐忑模样,到底有些还是心疼,丢开自己心里的郁闷安慰道:“别急,这回也是意外,回去婶婶要是怪你,我和你一起领罚。”   杜若惜在边上看了一场好戏,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就知道采薇你是被采蘅吃得牢牢的,还没逗几句呢,自个儿就心疼了。”   沈采薇瞥了她一眼,十分淡定的那话去堵看热闹的杜若惜:“你上次还说要来我家借颜真卿的字帖看看呢,这事我还没和三叔他们说呢。”   杜若惜被小小的威胁了一下,只得捂着嘴把嘴里那些玩笑话给咽回去,作势拉起两人快步往回走:“马上就要上课了,咱们走快些。”她话尾还带了点儿细微的笑声,就像是柳絮落在胳膊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三人说说笑笑间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教室,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坐下——她们的琴还用布囊装着,放在位置上呢。   沈采薇想起马上就要见到周大家,面上虽然还和往常一样但心里头还有几分小小的紧张——上次周大家在台上提出要收她为徒,但也不过是场面上说了一句,正式的拜师礼还没办呢。最重要的是,周大家当时还让沈采薇入学后来寻她,结果沈采薇早上去找的时候却没见到人。   “二姐姐,你别紧张......”沈采蘅看出她的紧张,悄悄伸手握住沈采薇的手,小声并且认真的说道,“你琴弹得那么好,周大家心里面肯定喜欢极了。”   沈采薇心中一暖,也不答话,只是用力的回握了一下沈采蘅的手。隐隐的,她觉得手掌心那一点热让自己的心也渐渐定了下去,一点也不紧张了。   随着上课的钟声响起,周大家从门口进来,走上讲台微微露出一丝笑容:“看样子今年的学生都自己带了琴。这样很好,好琴固然珍贵但适合自己的琴却更加珍贵。有些时候,习惯也很重要。”她手里也拿了一把琴,十分小心的把琴放在讲台上,展示给众人看,“这是我的琴。”   众人抬眼去看:那竟是一架伏羲式的古琴,杉木制成。史载:伏羲斫桐为琴,绳丝为弦;绠桑为瑟。   上古三皇乃是伏羲、神农、黄帝。而伏羲式的古琴与神农式的古琴看上去其实是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伏羲式的多了一个弯。不过,在座的对这些都有研究,认真看看还是能看出来区别的的。   实际上,女子大多喜欢玲珑秀气的款式,如郑午娘上次买琴就选了蕉叶式的。伏羲氏乃是最古老的一种样式,虽然不及绿绮、蕉叶这些玲珑秀气,却别有一种大气端庄。正应了书上那句“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理性,返天真也”。   周大家伸手抚了抚琴弦试音,淡淡一笑:“你们可要听一听我的琴声?”她容貌平平,一笑之间却别有一种风华,叫众人心生敬服。因为,那一笑里含着自信和傲然,既是对自己也是对自己的琴。   在座的众人忍不住开口道:“要。”周大家乃是琴道大家,一曲难得。   周大家指尖轻轻按了按琴弦,那流水一般清而快的琴声就那样从她指尖流了出来。周大家弹得是最常见的梅花三弄,众人随着她的琴声仿佛见到了白雪,见到了红梅,那种雪中冷香仿佛也随着琴声悠然而来。   这一刻,本来还因为夏日炎炎而觉得燥热的学生都觉得教室仿佛也降了温,眼前唯有白雪红梅,一支红梅凌霜而放,傲然自在。   哪怕是周大家只弹了一段,很快就收了音,众人还是久久不能回神。   沈采薇定定的看着周大家那仿佛能够凭空造物的手,情不自禁的轻声喃喃道:“书上说‘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我之前始终不信乐之一事,竟能一直如斯。今日得闻先生琴音,我终于明白了道在何方。”   周大家此时抬了眼,认真的看了眼沈采薇,眼中带着期待。   这一刻,沈采薇奇妙的感觉到了周大家那种心情。不过是寻常授课,周大家本不必这般费心,只是周大家大约是爱惜沈采薇的才华,特意为她指了路。   胸口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仿佛所有的琴声都传到了心脏里,顺着血液流到了全身,令她激动地无以复加。沈采薇不自觉的对着周大家用力的点了点头,仿佛是对着她或是自己承诺什么似的。   周大家微微一笑,用力拍掌将还未缓过神来的诸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周礼》有言‘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乐为其一也。”她缓缓道来,说不出从容而骄傲,“而琴亦正乐,为君子之器,可以正人心,显人德。我愿以此道传于诸位,不知诸位可愿学否?”   沈采薇与众人一同起身,真心实意的双手交叠,对着周大家郑重一礼:“谢先生传道。”   周大家既然已经折服了众人,便开始认真的教授起琴艺。因为是第一堂课,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查看众人的基础。所以,周大家干脆令众人一齐弹一段她适才弹的梅花三弄。   她自讲台而下,一边走一边认真的听着每一个人的琴声,偶尔留步,轻声说上几句话。   沈采薇坐在后面,先前还有些激动并且期待听到周大家的指点,只是弹着弹着却渐渐放开了心,琴声越发的从容起来。   许久,一段结束,她才恍然看见周大家已经站到了自己面前。沈采薇定定神,对着周大家微微一笑:“先生。”   周大家十分和蔼的拍拍她的肩,轻声交代道:“下课后先去我的琴室,我话要和你说。”   沈采薇红了红脸,郑重点头:“是,先生。”   周大家淡淡一笑,随即又转了回去,走到讲台上面,接着说话道:“我适才粗粗听了一遍,在座的大致有几个问题......”   周大家娓娓道来,整个教室都是静静的。室外的蝉声仿佛也渐渐的远了,绿藤树木交杂在一起的绿荫如浓墨,洋洋散散的洒了一地,遥遥看上去连青石道上的影子仿佛都凝了一层碧色,荡漾着温柔的碧波。   不远处的教舍里头,李大家和温大家拿着一张卷子又开始吵架。连做惯了老好人的刘大家都不想再去劝解,干脆坐在一边看她们分出高下来。   “是我先选出来的,你怎么又来和我争?”李大家手里攥着卷子,一点也不愿意松手。   温大家冷冷一笑,清冷的眼神仿佛浸了冰水一般,轻描淡写的扫了她一眼:“你故意在卷子上面做了记号才能先选出来,你真当我是傻子吗?”她少见的多加了几句话,“你既然犯规,沈采薇自然应该是我的学生。”   “想得美!”李大家被揭了老底,脸红了红,想不出辩解的话,干脆咬紧了话不松口。   许大家正好从外头进来,看见这两人争得满脸通红,见怪不怪的转开目光,径直坐到刘大家边上:“听说沈采薇这次的卷子也答得很好,给我瞧瞧?”反正她现在教的是二年级,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收徒,心态反而更加平和了。   刘大家摸了一把瓜子,递给许大家一张抄好的纸:“她们两个争得不可开交,我怕把卷子撕了,先抄了一份。”   许大家被这话逗得一笑,干脆学着刘大家的模样就着凉茶吃了些瓜子,认真的看着卷子,随口点评道:“唔,这题目出得倒是随意......”她慢慢的看下去,眼神渐渐认真起来,“倒是答的好。这孩子思路灵活,视野开阔,而且基本功也扎实,想来也是爱读书的。倒真真是可塑之才,难怪这两人要争成这模样。”   她话声落下,眼前那两个争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像是达成了什么协议似的,忽然松开手将卷子放回桌子上。   许大家打趣的问道:“怎么,你们是争出高下了,还是暂时先停战休息?”   李大家瞥了眼不吭声的温大家,干脆利落的回答道:“这收徒一事又不是我们单方面的事情。与其在这里争来斗去,不如叫那学生自己来选。”   温大家默然点了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无论是李大家还是温大家都深觉自己比对方更得人心,沈采薇到时候选得一定是自己。   ☆、第37章   下了课,沈采薇便依照周大家的吩咐跟着她去了琴室。   周大家先将手里拿着的琴放在案上,自己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落座,然后才缓缓然的抬眼看了看沈采薇,一双明亮的丹凤眼无波无痕,十分的明净:“我已许久未曾收徒,这一次见你便知是良才难得,也是缘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下面的话,“只是,你的拜师礼还未办过,你我如今也不算是正式的师徒。我前面收过三个弟子,你是第四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按例,她们每个人在拜师礼上都会谱曲一首为礼,不知你觉得如何?”   沈采薇心知,这大约就是周大家对她的考验,她稍作思索,颔首应下:“得入门下,幸甚至哉。”   周大家唇角牵动,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暖融融的。她的目光和煦的落在沈采薇的身上,温声道:“好吧,你这些日子先回去试着谱曲。若有所得,可来见我。曲成之日便是拜师之时。”   沈采薇恭恭敬敬的抬手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周大家的声音慢悠悠的从后面传来。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乃一法通万法。后山的天一楼藏书极多,你若有暇,可去一观以作参考。”   “多谢先生指点。”沈采薇有礼的退了出去,一颗心已经定了大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看到书本就头疼的沈采薇了,现在的她对自己很有信心。她相信,只要她有心,必然能够通过周大家的考验。   自信实在是件简单却又不简单的事。   因为是开学第一日,女学的课表上排着五门必修课。经义课、琴艺课后面还有棋艺课和书法课以及绘画课。沈采薇这样轮着一整日下来,等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时,只觉得既是疲惫又是欢喜。   沈采蘅身体比沈采薇还娇一些,激动的劲头过了便忍不住懒懒的靠在桃红色绣海棠纹的缎面软枕上休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采薇说话:“二姐姐,先生们都好厉害......”她喃喃着,一张脸红扑扑的,“怪不得这么多人都想要上松江女学。”   沈采薇抿抿唇,塞了一片玫瑰蜜饯到她嘴里,笑着道:“嗯,见到了那些先生们,我才知道人外有人,学海无涯。若有一日,我们也能如先生们一样就好了。”见贤而思齐,就是这个道理。   沈采蘅慢慢的咬着那甜滋滋的玫瑰花瓣,吃得满齿花香,“呵呵”的笑了笑,随后又想起件大事,大惊小怪的开口道:“啊,我没按我娘的吩咐选女红课,回去一定要被骂的。”   沈采薇稍作思索,很快便安慰道:“别担心,这事本来也怪不得你,到时候若是问起了,我来说好了。”   沈采蘅面上露出两个笑涡,凑过来,把头靠在沈采薇的边上,两个人离得近近的,呼吸的热气都可以吹到沈采薇的发丝上:“二姐姐,你待我真好......”她小声感叹了一句,然后十分自然的张了张嘴,示意对方继续投喂。   沈采薇只得从边上的瓶子又取了一块蜜饯荔枝,给她塞了过去:“你也少吃些吧,等会回去还要陪婶婶用膳呢。”   蜜饯荔枝的汁水更多些,一口咬下去,都是甜甜的蜜水。沈采蘅吃得含含糊糊,嘴上却还犹有余力的接口道:“我就吃点儿解馋,不耽误晚膳的。”   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顺着她的意思又给她吃了几块莲子糕,又喝了点茶水。   结果沈采蘅说得倒是振振有词,等到了晚膳的时候,果真是恹恹的吃不下饭了。   裴氏倒是没说什么,只当是夏日没什么胃口,等东西都撤下了,便叫人拿些鲜果来:“你们大伯的学生在济南做官,专程令人快马送了些樱桃来家里。你们祖母又不吃这个,捡了些好的送来,你们且尝尝罢?”   这时候的樱桃也算是件稀罕物,京里也只有显贵的人家能吃的上。裴氏过去在京城的时候在宫里的宴上吃过几次奶酪拌樱桃,这时候倒是想起了,便循着记忆吩咐了厨子。先把樱桃洗净去核放到琉璃盏里,下面铺着些透明的碎冰,然后浇上一些杏酪和洗净的花瓣,因为樱桃被冰镇着,上头冒着白气,看上去便甜滋滋、凉丝丝的,还有隐隐的暗香拂面。   沈采薇和沈采蘅平日里甚少能吃到樱桃,这会儿看着都觉得口齿生津,连忙就着冰吃了几口,舌尖被碎冰冻了一下,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却是填满了嘴,一口咽下只觉得浑身都凉爽了许多。   裴氏见她们吃得双颊鼓鼓,就像是两只小松鼠似的,面上不免含了几分笑意:“我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这个呢。记得京里还有人写诗说是‘染作冰澌紫’,还真是形象,那冰融了化入汁水里可不就是这样?听着就觉得想吃。堂姐最是疼我,还特意送了好些给我,我一人能吃一大盏,有一回差点吃坏了肚子,叫家里人急坏了......”   那是她最轻松惬意的少女时光了,有什么喜欢的,不用开口便有人送上来。裴家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她虽是二房所出,但是年岁最小,家里上上下下都宠得很。如今的婚后时日固然也是夫妻和睦,子女顺心,但到底是离了京中亲友,偶尔想起少时还是有些小小的惆怅。   沈采蘅凑上来问裴氏:“娘要吃吗?”她挖了一大勺,正要给裴氏。   “不用了,我吃过了。”裴氏一腔愁肠被人差点儿被打断了,没好气的瞪了眼和自己没有半点默契的女儿,开口问起正事:“你们今日在女学怎么样了?对了,采蘅选的女红课是不是要自己备针线?”   沈采蘅差点一口咬到舌头,可怜兮兮的拿眼去瞧沈采薇。   沈采薇只得咽下嘴里的樱桃肉,笑着接口答道:“我们去的晚了,采蘅这回没能选着女红课。”   裴氏蹙了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沈采薇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把女学里那些事简单的说了一遍,还特意拿了郑宝仪的事来作结尾:“我们听午娘说起京里的事,听说郑家小姐及笄之后,和东宫的婚事就要定下来了呢。”   裴氏被这话一引,果是又想起了远在京中的堂姐:“唉,太子病了好些年,婚事也拖着没个着落......弄得汝阳王世子那边都不好提婚事。”汝阳王妃和汝阳王只有一子,年纪本就比太子要大个三岁,如今都十五了,在宗室里头这年龄本来早该选人了。只是官家子嗣艰难,太子没出生的时候常把汝阳王世子抱进宫去,疼的很,早有言说是等他长大了要亲自替他赐婚。为着官家这么一句旧日戏言,汝阳王那边也不好越过官家办这事。   再者,太子一年到头都是病着的,太医进进出出,几次垂危。汝阳王就算是再心急儿子的事情也不好这样的时候提这个。毕竟官家的这唯一剩下的儿子看情况怕也活不久,别说是留个皇太孙就是熬到成婚的时候都难得很。   想起汝阳王妃,裴氏不免又想起圣人,忍不住蹙蹙眉加了几句:“郑家的女孩儿脾气都不太好。那郑午娘这回儿专门寻你们说这些,必是要拖着你们选不了好课。她有圣人做靠山,这会儿也没法子。日后你们且远着她,要不然出了事,必是要推到你们身上的。”因为对圣人没好感,不用沈采薇多说或是暗示,裴氏自个儿就把这事怪到了郑午娘的头上。   沈采薇悄悄朝着沈采蘅眨了眨眼,沈采蘅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抓着裙角的手指也冻得红红的。   裴氏一时想起京中局势,心里乱了些,也就没再多问,摆摆手道:“吃完了东西早些回去写功课,可不许偷懒。”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一脸乖巧的应下了。   等吃完了樱桃,沈采薇便径直回自己的东暖阁练字去了。只是,这一日的经历实在是叫人心情激动,一时静不下心,她练了一会儿,只写了一张就搁下笔不练了。想了想,索性叫人寻了本琴谱,歪在美人榻上一边翻着琴谱一边想事。   周大家既然是郑重其事的提出这事,必然是希望她能谱出好曲子。可沈采薇这一时没个头绪,倒是不知从何下手的好。   因为在看书,这时候烛台上已经点了灯,边上的屏风上绣着映日莲花,一眼瞧去好似那正中的荷花将开未开。因为这是用荷花熏过的,热气一烘,隐隐就透着那淡淡的花香,仿佛有脉脉香气流转开了。沈采薇的影子照在上面只一抹淡淡的,连着屏风上的明丽的景致也被映得昏昏的。   沈采薇看了几眼琴谱,闭着眼在脑里想着谱子,结果许是太累了,她闭着闭着,险些就睡过去。   边上给沈采薇打扇子的绿衣上来推了一下,轻轻的提醒道:“姑娘,今天还没沐浴呢,可别就这样睡过去了。”   沈采薇那点儿困意一下子被她给推走了,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嗯,去沐浴吧。我明日还要早些去学堂,顺便去后山的天一楼找找谱子。”   现如今,洗澡也是件头疼的事。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洗一次疼一次,倒是叫沈采薇一提到“洗澡”两个字就觉得肉疼。   ☆、第38章   第二日的课宽松了许多,沈采薇的选修课又是排在后日。她下了课便让沈采蘅先回去,只叫沈家留辆马车在门口,自己则跑去后山天一楼看书。   当初沈三爷给沈采薇以及沈采蘅介绍的时候就说过一句:“书楼乃是松江女学和育人书院共用的,为了避嫌,一三五日是女学生可以入楼看书的时间,二四六日则是男学生入楼看书的时间。”   今日恰好轮到女学,所以沈采薇一踏入书楼,一眼望去都是穿着女学服饰的姑娘。或坐或立,全都暗暗静静的寻书、翻书,静的简直掉根针都能听得到声响。   沈采薇悄声上前寻了几本没家中没有的琴谱,寻了张没人的桌案坐下一本一本的翻着。   那红木桌案本就是方便学生做笔记的,两边摆了好些张,大半都坐着人。书案上面摆着砚台和黄杨木制的笔筒,笔筒里面插着不同大小的笔,就如同竹林子里立着的竹竿似的,一根一根,清清楚楚的。大约前头的人才刚走,砚台上面还有墨水未干。沈采薇顺手抽出一张宣纸,取了根小号的毛笔,沾了沾墨水,落笔写了一小段她昨日想了许久的曲子。   她自个写着都不甚满意,只得停了笔,又抬手翻了翻书。   这时候正是起风的时候,山风从树梢掠过,绿叶在枝头攒动,还有长着花苞的树枝上落下花瓣,簌簌的声音就像是落雪一般。等风吹到了书楼的纱窗前,那风声又小了许多,温温柔柔的吹了过来。就好像是害羞的少女隔着窗和人说话,连边上的虫声仿佛都被悄悄惊起,叫人想起那句“绿纱新透小虫声”,心都软了。   沈采薇心中一动,静下心听着那山风盘桓,好似有什么戳了一下她的心,整颗心都在轻轻的颤着。笔随心动,她不自觉的落笔写了一小段。   “啊......”等沈采薇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写的东西,小声叫出来。   坐在不远处的学姐有些诧异的侧头看了看她,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采薇满面通红,连连垂首致歉,心里却是喝了苦水似的——她适才一心二用,结果不小心把曲子写到了琴谱上......   沈采薇这一会儿简直被自己给吓到了,然后她就像是做坏事怕大人发现的小孩似的,立马把那琴谱塞到了角落的书架里,还故作掩饰的拿了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沈采薇起身藏书的速度极快,如同行云流水似的,几乎不过脑。只是等她做完了才一激灵的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做什么啊?还是去认错道歉,把事情说清楚赔本新书吧。   沈采薇认命的叹了口气,正准备把那琴谱重新抽出来,就被人在后面拽了一下。她本就心里紧张的不行,这一拽差点跌倒,转了身去看来人。   身后站着的是个小姑娘,穿着碧色的衣裳,比沈采薇年纪还小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就像是两颗黑葡萄。她被沈采薇拿眼一看,白嫩嫩的脸浮起了一点红色,也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羞出来的,只是手还紧紧的抓着沈采薇的袖子。   沈采薇知道书楼里不能出声,只好拉着那小书童往外边走。走到了书楼门口的石阶上,她才开口问道:“你是来寻我的?”   “嗯......嗯。”那小姑娘怔怔的点了点头,然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李大家和温大家让我来寻你呢。”   这样小的孩子,头上梳了个两个小包子,粉嫩粉嫩的,看上去颇是可爱。   沈采薇忍不住逗她:“你见过我?怎么认出来的?”   那小姑娘羞得低下头,鼻尖冒着细汗,小小声的道:“我跟着李大家,见过一次。”   沈采薇想了想也没想起是什么时候,不过这来来往往的,偶尔见过也不奇怪。她也知道自己不好叫两位先生久等,便跟着那小姑娘一起往几位先生的校舍走去   路上说了些话,才知道这小姑娘家在松山下面,因为家贫,女儿又多,本是要叫家里卖去大户人家的。可李大家碰巧遇上了,觉得合眼缘便留在了身边做些杂事。   “我家里姐妹多,也不取名,只按着序齿叫名字,我娘就管我叫十娘。”十娘抿唇一笑,面颊微红,很有几分天真羞涩的模样,就像是山间黄色的小花一样惹人怜爱。   沈采薇颇有些唏嘘——也算是她运气好,要是穿越到什么农家小院里,黄土朝天什么的还好,要是被卖去做奴婢什么的......就算是有美人镜,估计也只能一辈子顶着一张有胎记的脸了......   沈采薇细思恐极,简直想要抽空去青山寺添点香油谢谢穿越大神的恩典了。   不过山间小道走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几位先生的校舍。远远的看见白墙青瓦,沈采薇连忙收了杂念,开始细思起两位先生请她的缘故。   只是,哪怕是她脑子转的再快,也不能想得到李大家和温大家叫她来的原因。   “你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写得很不错,今日叫你来是想问一问你,你想要拜我们中的谁为师?”温大家难得的缓了声音开口问道。   沈采薇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啊哈?”,她好不容易咽下口水,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这事,不是先生你们来决定吗?”   李大家瞥了眼默不作声的温大家,十分和气和沈采薇说话:“这事不急,你可以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有堂经义课,到时候再来寻我们说一说你的决定吧?”   沈采薇只得压下心头的惊诧和李大家以及温大家说了会儿话,然后才依礼告了别。一直到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她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从两位大家的话音可以知道,她们都有意收她为徒。说事对旁人而言简直是件天大的喜事,可对于已经拜入周大家门下的沈采薇来说却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之喜。本来这一回她拜入周大家门下已经叫人暗地里说闲话了,这一回要是再拜入温大家或是李大家门下,肯定是要叫柳于蓝那些小心眼的人恨得咬牙的。而且,二者择其一,要是得罪了另一个又怎么办?   沈采薇思来想去,脑子都要想的头疼了,一下马车便跑去寻沈老夫人了。这事可不能和裴氏或是沈采蘅说,和她们说就等于和所有人说,简直一点事都藏不住。   “祖母......”等丫头掀了帘子,沈采薇快步进去,蹲身礼了一下便窜到了沈老夫人怀里,“好久没来陪祖母吃晚膳了,祖母今日赏我口饭吧?”   沈老夫人被孙女儿的撒娇逗得一乐,摸摸她的头:“都这么大了,还和祖母撒娇?”   “再大也是祖母的孙女儿啊......”沈采薇凑上去小声说道。   沈老夫人被逗得十分开怀,笑道:“你这猴精的,可不是偷喝了一嘴蜜?”她见沈采薇面颊有些热,便叫人打了水给她擦脸,又开口道,“给二娘倒碗凉茶来,解解暑气。”   沈老夫人这里的丫头都是久经考验的,远远瞧见沈采薇就备好了茶。这会儿雁回听到沈老夫人吩咐便亲自用青花缠枝莲纹的小茶盘端了碗茶上来,用的是旧时官窑的脱胎填白盖碗,掀了盖,上头仿佛浮着一层淡淡的茶香。沈采薇口渴的很,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沈老夫人见她喝了这么些,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这牛嚼牡丹的模样,可见是喝不得好茶的。”   沈采薇不好意思的笑笑,转头和沈老夫人说起正事:“我今日遇上了件事,想着祖母见的事多,特特来寻祖母讨个注意呢。”   沈老夫人把她搂在怀里,摸摸她乌黑浓密的头发,替她拨了拨有些歪了的珍珠簪子,亲昵的道:“你这孩子......说罢,什么事?”   沈采薇想了想,便把温大家和李大家的事简单的说了一遍。   沈老夫人沉默片刻,瞥她一眼,问道:“这是好事,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有些人知道了心里更嫉恨,会说我坏话......”沈采薇还是老实的说了,“而且两位大家只能选一位,说不得就得罪了其中一位。”   沈老夫人拍了拍她的头:“平日里说你机灵,关键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难不成如今那些人就不嫉恨你、不说你坏话“   沈采薇怔了怔,小小声的道:“也说的......”   沈老夫人瞥了她一眼:“不招人妒是庸才,你自去做你自己的事便是了,何必去管别人。你日后必是要走得比那些嫉恨你的人更远更高的。总有一日,会远得让她们连嫉恨都提不起力气的。”她见沈采薇似是认真在听,便接着说道,“至于温大家和李大家,你就更不必担心了。她们那样的人,一贯是心胸开阔,你小人家可别拿自己的小肚肠去想她们。”   沈采薇听得豁然开朗,为着自己之前的念头感到惭愧。她伸手摇了摇沈老夫人的手臂,娇声道:“嗯,我就知道祖母有见识,我还有得学呢。祖母不如和我说一说李大家和温大家的事情吧,也好教我知道如何选。”   沈老夫人笑着看着怀里的孙女,就像是热腾腾的蜂蜜浇在心头,甜甜的、热热的。这样小小的人儿,粉雕玉琢,眉目如画。鲜妍娇嫩一如那小小的花朵,仿佛碰一碰就会揉坏了似的。   总有一日,她会渐渐长成美丽的少女,叫松江乃至大越都为之惊艳。   ☆、第39章   夏日炎炎,哪怕是还有些湿意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也依旧如往常一样,慷慨并且毫无保留的洒落下来。山间有几株木槿花树,叶茂花瘦,颜色却艳丽的一如阳光,几乎要灼伤眼睛。山林茂茂,花叶交错,青石山道青苔微湿,这样凛然而锋利的美依旧寂然无声。   阳光犹如遥远的天河之水悠悠然的从上倾落下来,淹没了山间茂林那些树木的树梢,溅起一些晕染开来的水花。而那些金色的、柔软的光映在碧叶或是花瓣上的露水上时,纯粹的金色也折射出更明亮丰富的色彩,光影流转,映照出这个美丽并且宁静的人世。   这样的清晨,松山后山的书楼里已经坐了许多好学的学子。他们坐在纱窗边上的桌案前认真的翻看着书籍孤本或是奋笔疾书。   裴越此时亦在此间。他随裴赫住在育人书院的校舍里,李景行喜欢山间漫步锻炼身体,他则喜欢来书楼翻书。在这里,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书,不会认得他也不会没话找话的寻他说话。这样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真正自在,看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路过摆着算术书的架子,随手理了理,却忽而发现里面塞了本琴谱。他漫不经心的抽出琴谱,正准备翻一翻,手肘却被人推了一下。   裴越侧头去看,见是李景行便笑了笑。   因是夏日,李景行穿了件青色纱衫偏襟直裰,更显肤白胜雪,风姿卓然。不免叫人想起韦庄的诗“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裴越不免想起家中长辈对于李从渊的评价,有些感慨的暗暗想到:景行如今年纪还小,只有些轮廓罢了,尚存几分少年的青涩和稚气,想来当初李从渊金殿被点状元,策马游街之时必是风采更盛。如此传奇人物,倒是叫人不由心生向往,恨不能生于同时。   李景行倒没想到裴越一时间转了这么些念头,简单直接的抬手做了个手势,然后便拉着裴越去了门口说话:“裴先生一大早的收了封京里来的信,起坐不安。踌躇许久还是让我来寻你回去说话,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   裴越想起京中近来的形势,大约可以猜到裴越是为了什么。他心下隐有烦躁之意,想了想后还是将手上拿着的几本书递给李景行:“你帮我放回书架去,我先回去了。”   李景行点点头,想了想又轻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了,裴先生他们也不容易。你既然心思已定,日久见人心,他们到底还是能明白的。”他与裴越几年朝夕相处下来,相知颇深,明白裴越倒是合了那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圣人那边防着裴越,汝阳王府的人又小心照顾着他的心情、教他认命,那些人大约从未想过裴越本人对于那个位置从未起过念头。   裴越心中微暖,勉强一笑,长眉微微蹙起,一言不出的转身出了门。   师兄弟这些年,李景行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颇有些担忧。他默然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白皙如同美玉的面颊仿佛被清晨的白雾都染成透白了,宛若露从今晨白。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拿着裴越递给自己的几本书往里走,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中的书册归架——他记忆力极好,书楼浩瀚如海的书架位置全都清清楚楚的记在脑里,此时便如信庭漫步一般的悠然。   琴谱的书架在后面,他特意将琴谱放到了最后。本是要就着顺序放回去,他无意间看到书册的一处折痕,便随手翻开准备理一理。   结果,他随手一翻却瞧见了那书页留白处被人用娟秀的字迹写了一小段的曲子,墨迹还是新的,清淡的仿佛都能嗅到微微的墨香。他不自觉的诧异的眨了眨眼,明亮如星子的眸子仿佛被窗外的灿然的阳光也染成了璀璨金色,唇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少见的笑意来——想不到如今还有这样冒失的同窗。   李景行自小随着无所不通的老爹李从渊学习,后来又被丢给一派名士作风的裴赫,琴艺上头可以算是久经锤炼,一见这小半段曲子便察出了作曲者的心思,联想起了夏日里林中的凉风。这感觉就仿佛是好酒的人嗅到了新奇的酒香,他那一贯冷淡的心被个小勾子轻轻勾了一下,很有些痒痒。   他想了想,索性拿着琴谱坐到了边上的书案上,随手取了张纸裁作书签。他提笔在书签上把这小段曲子重新抄了一遍,另外还加了一些自己的小意见。   “古诗云‘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景语亦情语......”书签有些小,他写一点又觉不够,把那一小段他觉得不顺的地方指出来,“此处可改为滑音,更为流畅......”   等书签写满了,他觉出自己这难得的孩子气,不免自笑了一下,情不自禁想着:看字迹,似乎还是个女学生,真是冒失得可爱。由于生母早逝,他自小便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女人或是女孩儿,这样一想,心情一时间竟是十分的柔软。   李景行想象了一下那人看到这书签时候的模样,心中难得的升起一丝期待和兴趣。于是,他便耐着性子等字迹干了再把书签夹到书页里,然后把书放回书架上。   可等书放回书架上了,他又觉得不放心——要是对方看到之前被别人看了怎么办?这就不有趣了。他犹豫了一下,想起裴越适才的那几本算术书,便又拿着这本“加工过”琴谱放倒了一个算术书的最后的书架上,还用几本冷僻的算术书遮着。   随缘好了,要是对方因为不小心在书上写字而觉得不安,肯定会四处去找这本书。说不准就给找到了呢......而且,裴越手里那些大部分都是算术书,忽然多了一本琴谱,认真想想说不准就是从算术书的架子里找到的。   李景行难得顺着心意做了这么件事,心满意足。他慢条斯理的垂首抚了抚袖角,质地柔软的袖子上暗纹华美,柳叶的纹路清晰而精致。他微微一笑,仿若夏日辉映其上,容色灼灼,抬脚缓步离开书楼往回走。   这个时候,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自己昨日藏的那本琴谱经过这么一番波折,过了两位熟人的手居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她正站在温大家和李大家的面前认真回话。   “学生想要拜温大家为师。”沈采薇郑重躬身一礼,女学校服的长袖优雅的垂下来,身姿如同被吹弯的柳条。柔软又有韧性。   李大家深呼吸了一下,忍住去瞪温大家的冲动,拿出天大的耐心问道:“你已经决定好了?”她面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再想一想吧,改主意吧?   沈采薇已然心平气和,沉静从容的点了点头:“是。”   其实李大家和温大家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两人都是博学之人,难得的良师,能拜任意一人为师都是沈采薇的荣幸。只是沈老夫人昨日说了一些事,沈采薇这才知道温大家竟是出身杏林世家,不知怎的做起学问来,后来便来了女学做先生。沈采薇既然选了岐黄课,虽然预计会遇上那么些惹人厌的家伙,但心里头也是真心想要学好。   若是拜了温大家为师,说不得还能在学经义的时候多学几手岐黄之术呢。   好吧,这纯粹是沈采薇贪心。不过,人不贪心枉少年嘛。   温大家很是满意沈采薇这决定,柳眉轻轻一扬,也不去管还在生闷气的李大家,抿唇一笑,和声道:“好了,你先回去吧,迟些拜师礼的事我会叫人安排的。”   因为后面还有课,沈采薇应了一声便也不再多说,安静有礼的退了出去。   等关上了门,沈采薇才小小的松了口气,至于门里面那暴风雨前一般的平静,那就是目前的她管不了的了。   她快步往教室走去,忽然脚步一顿,想起件重要的事。   啊,那琴谱的事情还没解决呢,明天得抽空把那琴谱找出来,顺便去寻先生认错才好。   沈采薇懒洋洋的抬起手遮了遮有些刺眼的阳光,在心里慢吞吞的想着事。   ☆、40   裴越从天一楼下来,便径直回去了,只是心里存着事,刻意缓了脚步,倒是晚了些时候。结果回去推开门一看,果然不出意料的见到了裴赫那张拉长了的脸,活像是有人欠了他千八百两似的。   裴越压下心头复杂心绪,一张脸冷得看不出神情,规规矩矩的上前见礼。   裴赫却十分不耐烦这些俗礼,扶了他一把,顺势把手上的信递给他:“你娘给你的信,你先瞧一瞧。”   裴越心知,裴赫此时提到的“你娘”大约就是汝阳王妃。也只有汝阳王妃会爱梅成痴,连信纸都熏了梅花香,脉脉余香,清寒入骨。   他的心被这信纸上的香气勾的轻轻一动,旧日那些事仿佛影子一般的掠过心上,不由的耐下心来徐徐展开信纸去看。果然看见开头那一行用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几个字:阿远吾儿。   是的,他名远,前头冠了个大越最尊贵的姓,萧远。早前汝阳王还想着他是官家长子,拟了个名叫元,后来听说皇后诞下太子,便又加了几笔改成了远。   萧远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的生母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至于是意外还是人为,便是萧远本人直到现在也都不知道。汝阳王本就是官家器重的胞弟,又无甚野心,看着被兄长塞来的孩子便如看着块烫手山芋似的,生怕招了宫中圣人的眼,把自己的手烫伤了,什么也不敢多说、不敢叫他进宫,只是把人丢到王妃那里,好好教养。   最初的时候,萧远也以为自己是汝阳王妃的孩子,他如同普通的孩子一样,又娇气又淘气。只是下人们不知究底,私下里常有咬舌根的,一个说“还是王妃贤惠,连个庶子也养得这样小心精细”,一个说“哥儿可要好好听话讨王妃喜欢,你可不比世子,日后前程还需王妃和世子照顾呢”。萧远年纪还小,只觉得气不过便去寻汝阳王妃说话。结果,那些下人全叫发落了,汝阳王和汝阳王妃也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身世说了。萧远知道,他们这样做既是断了他那胡思乱想的念头,又是将那“君君父父子子”的话刻到他的骨子里,叫他不要生那些不该生的念头。   有句话说的好“有秘密的孩童是没有童年的”,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萧远仿佛一夜之间便长大了。那种感觉,便如同骨子里头有刀在往外戳,叫他时时不能安眠,恨不得一下子就长大。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如旧日一般开怀,不知不觉间也跟着胆战心惊、自厌自弃......   太子萧天佑的身子本就不好,初时宫里养得精细,虽然偶尔病一病,但圣人看得严倒也没有传出消息到外边。后来太子一朝病重,消息再也瞒不住了,汝阳王和王妃却是又惊又怕——就怕他这根刺戳到圣人的眼睛,叫圣人忍不住动手,他们夹在中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他们早早就打点着要把他送出京,还特意借了裴九郎的名头。   这样一来,知道内中之事的,如圣人或是官家,自然明白萧远并无野心,也能知道汝阳王府的忠心。不知道内情的人,便也可以借着这么个幌子瞒了过去。   只是,那样出京的他便如可怜巴巴的丧家之犬。哪怕圣人始终高高在上、一声不出,但无形之中仿佛也有一根鞭子抽在他本就薄弱的自尊心上。离京而去的那一刻,他望着那渐渐缩小不见的皇城,第一次深刻而自厌的感觉到自己的多余,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   可是,等他好不容易在松江熬了过来,不愿再理京中诸事,这时候京里却先是送了郑午娘后是写了信来,示意他做好回京的准备。   裴赫见他看完了信,脸色微微有些沉,但还是耐下心来说道:“等太子亲事订下之后,你兄长的亲事也可以着手准备了,你正好能借着这机会回去。”他心里其实也不太高兴自己妹妹这样“呼之则来,招之则去”的待人,只是这却也是没办法的事。   萧远垂首沉默片刻,抓着信纸的手指绷得紧紧的,指尖泛白。他犹豫片刻,低声答道:“我不太想要回去。”   裴赫侧头深深的看了他一样,眼眸深沉如同暗夜里的暗星,语声却是不急不缓的:“这不是你想或是不想的问题。你看了这么久的书,可知道什么事‘天地君亲师’?君父君父,自来都是先君后父。你难不成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萧远全身都有些僵硬,好一会儿才应声道:“那,至少等年底吧,也好叫我念完今年的课。”   裴赫叹了口气,挥挥手:“那就再等等吧,若是不急,那就年底再回去好了。”他看着萧远那微微有些倔强的眉目和瘦削的肩头,心中一软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揽到怀中抚了抚头,轻轻道,“京里传来的消息,太子的病已是好不了了,现在不过是拖时间罢了。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感觉到萧远几乎立刻僵住的身体,裴赫的声音越发的轻了,他仿佛耳语一般的和萧远说话:“阿远,你听我说......”自来松江,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萧远,游离的声线仿佛被阳光照得没了起伏,平静之中自有一分峥嵘,“你若是真的厌恶活在刀尖之下,那就去试着握住那把刀。还记得孟子里那句话吗?”   萧远默然点了点头却没应声。   还是裴赫把那话接了下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他眼瞳在背光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深黑的,语气近乎冷漠,意味深长的道,“你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下来,萧远的肩头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缓缓的松了下去。他被裴赫揽到怀中,身形清瘦,分明就是一个还未长成的男孩。   花开二朵,各表一枝。此时天边的炽日才稍稍滑下了一点,天边的白云被照得红艳艳的,再过不久就是用午膳了。而京中的东宫人声寂寂,太医进进出出,宫人满面肃然,正准备给刚刚醒来的太子送药。   圣人坐在床头,看着太子那消瘦的面庞,来回细细的看着。看着看着,她眼眶微微红了红,声音也情不自禁的低了下去:“我儿今日可是好些了?”   官家也在一边,才下朝不久,连朝服都还未换下,现下亦是满面关切看着萧天佑:“昨夜睡得可好。”   萧天佑肌肤苍白如纸,光线下面几乎可以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可是即使如此,现在的他整个人也依旧如同一副泼墨绘出的江山图,有一种秀美壮丽。看着他,便仿佛是看着那世间至美之物一点一点的消散开来,乃是不能言语的痛苦。   “劳爹爹和娘挂心了,”他低头咳嗽了一下,面色泛起潮红,好一会儿才缓了声气,语声轻的仿佛每一个声节都是在呼吸,“比昨日是好多了......”   当下便有宫人上来替萧天佑喂茶润喉。   圣人瞧着心酸,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面上的冷汗,又伸手替他捏了捏被子,看着儿子边上那瘦的几可见骨的手臂,忍不住垂下泪来:“你自来只说好话安慰人,却不知道你爹你娘看着多难受......”她性子强硬,只是对着儿子却少有硬起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止住泣声,柔声和他道,“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也好叫你和宝仪安心。”   萧天佑再早熟也不过才十二,本不该怎么早论亲。只是这事一是郑宝仪已经及笄又已是下了决心,二也是圣人和官家实在病急乱投医,想着冲一冲喜气。   萧天佑垂了头,细长的睫毛幽幽的垂下来,一根一根的,那样的黑更加衬出了面色的苍白。他沉默了许久才低低道:“这事再等一等吧,宝仪年纪还小,日后若是后悔了,那便是我害了她......”   这话便如同一根针扎在人心上,只把圣人一颗心戳到鲜血淋漓。圣人又苦又痛,抬眼看着他,硬着声音道:“你既然不放心她,那就好好把病养好。为了宝仪,也为了你爹你娘。哪里能说这些丧气话?!”   官家听着话音不对,连忙上前拉了拉圣人,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抚了抚脊背:“好啦,好好说话!你自己心里难受,怎么拿二郎撒气。这又不是二郎自己要生病的。”   正好外头送了药来,官家便让宫人上前喂药,自己拉着圣人去偏殿安慰。   萧天佑接过药碗却不喝药,只是垂眼端详着褐色药水上自己的投影。   他这一生,出身尊贵,父慈母爱,天资出众,周岁便封太子。仿佛再没有不如意的。只是,上天给他的时间太短了。   既不能报父母生养之恩,亦不能护着喜爱之人长大,更不能亲眼去看那大越壮丽山河。   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留给那个远在松江的兄长了......   ☆、41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沈采薇深谙此理,所以一大早就坐了家里的马车来天一楼找琴谱了。   “十九八七六......”沈采薇认真数了一下书架的顺序,然后才从记忆里的地方把琴谱给挑了出来。   她本是担心自己随手藏下的琴谱提前被人发现,惹出事来。此时粗粗一看,果然还在那个书架上,不由悄悄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为什么,和记忆里面的比起来,这琴谱的位置仿佛也有些变动?   这么一点儿的疑惑就像是滑落叶尖的露水,在沈采薇的心头一掠而过,转瞬即逝。她侧头左右瞧了瞧,悄悄的伸手摊开那本琴谱,打算重新看看自己当初的“事故遗留杰作”。   只是,书页一翻开开,里头那裁的小小的书签就顺势掉了出来。   沈采薇就像是活见鬼了似的瞪着那忽然冒出来的书签,险些呆住了——这是哪里来的?难不成有人已经发现了这琴谱?那为什么琴谱还是放在这里?   她感觉到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有一种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差点懵了。好在,她自来心志坚定,很快就回过神来——这琴谱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本也是打算要去认错赔书的,只要自己心正倒也不怕他人如何作怪。   沈采薇这样一想,果然心定下来,镇静的俯身从地上捡起那书签,从容冷静的低头去瞧那上面的字迹。没想到的却是,上面写的是她写了一小段的曲子和那无名之人的建议。   她这些日子一直烦着曲子的事,几乎快要走火入魔了。此时见到这书签上被改了一点的曲子,微微一怔,有一种说不出的惊讶。这种感觉,就仿佛有什么芦苇尖端在心尖上轻轻擦过,细碎的穗子叫整颗心都痒了起来,偏偏还正是戳了了痒处。沈采薇都不由见猎心喜,迫不及待的拿着书签和琴谱走到边上的红木书案前,慢慢的看了起来,不知不觉,她一时间竟是看得入神了。   沈采薇认真看过书签上的提点和建议,心里那原先还模糊的曲子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轮廓清晰,几乎立刻就要跃然纸上。   她看到上面那句“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忽有小感——她本想写夏风,此时想来或许夏夜更适合入她之曲。   沈采薇并不急着下笔,反而阖上眼认真心里想着夏夜和曲子,心静如水,静静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寂静深夜,骤雨初停。夏风拂过那匆匆古木,树梢上残留的雨水顺着树枝和树叶滑落,滴答滴答的,湿了棕色的土壤,边上的溪流仿佛被染成了银色,从树林边上悄然流过。银色月光就像是溪流一样,静静的流淌在空气里,把暗夜照得温柔起来,有一种纤毫毕现的美态。当月光照在刚刚下过小雨的丛林上,仿佛有一颗一颗的珍珠在草丛里滚动,幽微中闪着光。这样的时候,本来夏夜应有的烦闷、燥热,仿佛都被那一点清凉的风给吹走了。   美景如画,皆如情语,皆可入曲。   沈采薇不自觉的抽出一根毛笔,忍住咬笔杆的冲动,为难的咬了咬唇——这是前世带了的破习惯了。记得前世沈采薇的经纪人就曾经因为她的学渣属性骂她是“小时候铅笔咬多了,脑子坏了”,结果到了这里,一紧张还是想要咬笔杆,为了形象却只能咬嘴唇了。   她心里估摸有了个影子,便不再犹豫,把自己想好的曲子流利的写了下来。比起初时那因为一点灵感而随手写下的一小段曲子,这一回的曲子显然更像是一整首曲子,从头到尾,轮廓完整清晰,脉络分明。只要事后稍作修改,想来便无大碍了。   等收了笔,墨迹还未干,沈采薇已然轻轻扬唇,认真的端详了一下自己新作成的曲子。微风从纱窗外面吹了过来,暖融融的,投下一点儿绿色的影子,依稀带了点草木清新的香气。沈采薇的心中油然而起一种欣喜和自豪。   这是她的曲子,她写的曲子。   她十分有耐心的等着墨迹被吹干了,小心的把这写着曲子的纸张收了起来。然后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边上给自己带来了灵感和建议的书签收到了自己荷包里——那写建议的人好歹也算是个良师益友,这样的缘分,权当留个纪念便是了。   做完这些,沈采薇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然后拿起琴谱认命的去寻书楼值班的先生认错赔书。   因为沈采薇是初犯又认错态度又十分认真,书楼值班的先生倒也只是口头责备了几句,让她交了罚金,很快就放了人。   只是,即使如此,沈采薇在天一楼耽搁的时间到底还是长了些。偏偏今日第一节上的还是选修的岐黄课。   因为这是第一次上选修课,沈采薇也不想迟到,所以出了天一楼后就开始加快脚步。山路曲曲,昨夜又下过小雨,有些泥泞。沈采薇尽量放快脚步,就差提着裙角去跑了,可还是不如往日好走。   她被编到发上的玉片随着运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清脆而悦耳,犹如山间那一掠而过的风声。   果然,还没等进教室门,上课的钟声就响了。“铛铛”两下的钟声不紧不慢,敲得人头晕晕。沈采薇深呼吸了一下,提了口气,一鼓作气的快步走到了教室门口,颇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口处敲了敲门。   授课的贺先生已经站在台上了。她是个皮肤黝黑的妇人,不施粉黛,头上简单的梳了个圆髻,只插了一支玉兰花头的玉簪子,穿了一身素色的袍子,看上去眉目平常,端方凛然。   她听到沈采薇的敲门声,也没多说,只是蹙了蹙眉看了看,随意的摆了摆手就让沈采薇进去了。她一对浓眉就像是两条笔直的线,眼睛生狭长,冷着脸看人的时候会叫人心上一跳。   沈采薇到底不是沈采蘅那样没心眼的家伙,悄悄一抬眼就能瞧出贺先生眼底那一丝不喜。她心知自己这第一节课就迟到,必然是让贺先生不高兴了。自来,这第一形象是最难改变的。这样一想,即便是沈采薇也不由暗暗叫苦起来。   只是,这种时候她也不好多说,只想着安静的进去找个位置先坐下——迟了就是迟了,这时候急着找借口反而是要叫贺先生更添怒火。   只是,大约是沈采薇前段时间太过走运,这会儿便是连低调寻个位置都难起来——教室的位置不多,沈采薇本就来晚了,剩下多是窗边靠里的。外边坐着的女学生都不认识沈采薇,眼下自然也不会无事找事的起身给人让座,又或者是自我牺牲去坐那晒太阳的位置。   所以,沈采薇左右瞧瞧竟是一时找不到可以立刻落座的位置,颇有些尴尬的立在中间。   就在这时,偏偏坐在后面的柳于蓝伸手招了一招,柔声招呼道:“采薇,这里坐。”她态度和煦,全然一副照顾后进同辈的模样。   沈采薇一眼看去:柳于蓝正好和郑午娘、方盈音坐在一起。简直是三个哥斯拉在聚会,这种破坏力*3的位置,她一个普通人类凑过去真的好吗?   沈采薇一时间只觉得头皮发麻,可她头上又顶着上面贺先生以及部分同窗灼灼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往柳于蓝的位置走了过去。   柳于蓝这时候既然出了声,郑午娘她们便也作出十分热心的模样抱着书册往里坐了一下,好空出外边的位置叫沈采薇坐。   “多谢。”沈采薇坐下后,抿了抿唇,还是垂下眼,低声道了谢。   柳于蓝眼中有冷淡的神色一掠而过,转瞬间却微微笑了起来。她伸手握住沈采薇的手,亲切又自然的徐徐而道:“同窗一场,何必这样客气?采薇可是和我见外了?”她前不久病过一场,气血还未恢复,不仅面色白皙如纸,便是皮肤都是冰一样的冷,指尖有些湿汗,滑腻腻的。   沈采薇的手被她握住便仿佛是被毒蛇的蛇信子舔过,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不自觉的蔓延开来,叫人毛骨悚然,冷到了骨头里。她心中警惕,面上却没显出半分,只是静静的点了点头,对着柳于蓝礼貌一笑,并不作答。   柳于蓝稍觉不悦,正要说些什么,边上的郑午娘却忽然开口了。   郑午娘适才一直没有出声,此时却轻轻一笑,如同花瓣似的唇仿佛都因为这一笑而显出一丝娇柔的嫣色来。她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贺先生适才在说《本草》呢。”   沈采薇自然不是郑午娘说什么就信什么的人,默不作声的侧头一看,果然边上的人桌上都摊开了一本《本草》。这才放心的从学校发的几本选修课书本里面拣出一本《本草》来。也不再说话,正襟危坐的听着台上的贺先生说客。   郑午娘也不在意她的防范,只是抿了抿唇,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了下来,就像是蝴蝶收了翅膀站在花蕊处一样。她不易察觉的朝着柳于蓝使了个眼色——她和柳于蓝相交虽然不深,但一直以来都颇有默契,两人一对上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柳于蓝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唇角动了动,隐约含了一丝冷淡的笑意。   ☆、42   因为台上的贺先生已经开讲,沈采薇只得收了旁的心思,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听课。   说起来,贺先生果然是此中大家,那些精深的学问经过她深入浅出的讲解都变得简单易懂了。沈采薇听着听着,不由得入了神,认认真真的做起笔记来。   等下课钟声响了,沈采薇还颇有些意犹未尽。一边的柳于蓝亲热的凑上来,伸手拉着她的手臂说道:“采薇,先生之前已经说了,这次的位置都已经定下了,下回还这样坐呢。”   呵呵,她现在换课可以吗?沈采薇跟着扯出一个笑容,手脚利落的收拾好东西,起身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了啊,下回再见。”这倒是实话,因为今日剩下的课都排在午后,她已经准备好先去周大家那边请教一下自己新曲子的事情。   郑午娘闻言微微一笑,也不拦人,十分大方的摆手道:“没事的,你去忙吧。咱们下次见就好了。”   沈采薇快步走了出去,因为脚步匆匆,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方盈音此时正好整理好书册,走上前开口问郑午娘:“贺先生说除了《本草纲目》外还要令买一本《本草品汇精要》,下节课就要用到。午娘,咱们迟些是不是要去书局瞧一瞧?”   郑午娘闻言笑容稍敛起,纤手掩住唇,仿若无意的道:“哎呀,刚才课上我只顾着提醒采薇先生在讲什么,倒是是忘记和她说这事了......”   “也是她走得快,要不然倒是可以和她说一句。”柳于蓝垂下眼遮住各种神色,十分自然的接口说道,“想来也不是大事,下次遇上再说便好了。”   方盈音最不在状态,听了这些话也只是怔怔的点了点头,毫不在意的“哦”了一声。   沈采薇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正赶着拿着那新作的曲子去寻周大家指点。   周大家倒是对沈采薇的到来不太惊讶——她提出那要求已有几日,早就有了沈采薇会来请教的准备。她看上去还和之前一样,大大方方的坐在琴案前受了沈采薇的礼,然后才接过那刚写好不久的琴曲。   周大家先是随意看了几眼,不自觉的一笑:“倒是不错......”等认真看下去了,她那双波光潋滟的丹凤眼才微微显出几分讶异的神色来,不由提了口气,静心往下看,许久才吁了口气,“这曲子颇得夏夜之意蕴,细处再加改正,便是一首能传与他人的好曲了。”   她语声未尽,抬起头,目光和煦的看着沈采薇,带着几分赞赏和欣慰,轻声感慨道,“你有天赋也愿意用功,这再好不过。想来,他日成就必能在我之上。”   得了先生这样高的评价,沈采薇不由红了红脸,俯首道:“先生过奖了,学生万万不敢当。”   周大家这才收了笑容,对着曲子认真看了几遍,缓声说道:“你这夏夜确有几分意蕴,只是虽有美景如诗醉人,但还是太静了......反倒不能显出特别来。琴之一道,要雅俗共赏,你先把这曲子拿回去,再斟酌一二吧......”   沈采薇心中咀嚼着周大家的话语,若有所得,面上还是恭敬的礼了礼:“多谢先生提点。”   周大家只是微笑不语,点了点头。   因为周大家的话,沈采薇一下午的空闲时间都在琢磨着如何去改那曲子,等到了晚间回去,还有些怔怔然的。   沈采蘅不由得有些好奇,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问道:“二姐姐你在想什么啊,今日怎么总是在出神?”   沈采薇回过神来,老实的回答道:“没有,我就是在想我那曲子改怎么改呢......”   沈采蘅闻言认真打量了她,颊边露出小酒窝,抚掌笑道:“怪不得瞧你呆呆的......还是我娘说得对,做学问的人要是想起事来,都有些痴,呆呆的......”   沈采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捏了捏她的面颊:“你这话,可是把一群人都编排进去了啊。”   沈采蘅呵呵一笑,也不辩解,歪着头靠在软枕上懒懒道:“所以,我才比不上你和大姐姐啊。到底是你们用的心多......”   沈采薇难得听到这样的话,稍稍提起精神,也笑着和沈采蘅一起靠在软枕上,轻声问道,“三娘,说到夏夜,你会想到什么啊?”   沈采蘅眨眨眼,想了想:“呃,游湖、摘荷花、莲子羹......?”   沈采薇被她逗得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弄得发间的钗环颤动,金玉相碰:“你怕是想到了赏荷宴了吧?”裴氏素喜风雅,早就想办个赏荷宴,近来方才定好日子和请客的名单,食单都还未完全定下呢。   沈采蘅一贯是个歪话题的小能手,亲亲密密的拉着沈采薇的手臂小声道:“我烹饪课也学到了不少呢。都说‘鲥鱼配牡丹,荔枝配荷花,蟹配菊花,蛎配梅花’,我觉得荔枝荷花炖鸭倒是不错,可以让我娘加到花宴上的食单上呢。”   沈采薇点了点头——这道菜倒是应景,而且鸭子本就多是水中活动,性偏凉,十分适合夏季清补。她被沈采蘅这么一带,也想跟着想了一会儿赏荷宴的食单:“嗯,我记得库里倒是有套小莲蓬、小荷花样子的模具,做份莲叶汤或是莲子羹倒是不错。”   记得《红楼梦》里头贾家就有这么一套模具,沈采薇初读颇是新奇。结果到了沈家,她才知道这般的世家里头对着吃穿住行上头有多仔细、讲究,正应了那句“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难怪高鹗续写的文章及不上世家出身曹雪芹来的讲究雅气。   沈采蘅和沈采薇一齐靠在枕头上,随着马车的晃动畅想了一下赏荷宴上的食单和游湖活动。等到了家里,下了马车,这两人都不禁有些意犹未尽。   沈采蘅拉了拉沈采薇的手道:“等会儿可别忘了到我那里吃荔枝。”沈采蘅十分喜欢吃荔枝,裴氏便特意多给了她一些,不过她倒不是藏私的人,常常邀了沈采薇来一起吃。   沈采薇笑着应了。她们一起牵着手往院子走去,小道上绿荫铺撒,偶有凉风过,倒是清爽。走到一半,忽而听到那琴瑟之音,此时夏日余晖未散,地上虽然洒了水但还有些热气儿,但这乐声便如习习凉风一般的清爽舒适,飘荡着入了耳中,便叫人觉得心上欢快。   沈采薇不由得去问边上的丫头:“今日可是请了客人来?三叔倒是难得的好兴致呢,竟是亲自弹琴了。”那声音似乎不远处的竹林那里传来的,正所谓“暑宜长林,寒宜密室,春秋之际,花月为佳”,沈三爷偶尔邀友便会去竹林里,烹茶饮酒,倒是可以坐而论道。想来今日的客人怕是有些来头,要不然沈三爷也不会亲自下场弹琴。   应声的是绿焦,她穿着一身碧色的纱裙,就像是绿波一样温柔。她掩唇一笑,柔声接口道:“姑娘这回儿可猜错了,今日弹琴的可不是三爷,鼓瑟的才是三爷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怔了一下,不由道:“快说说,今日请的是谁?”   红芍最快,连忙道:“姑娘一定猜不到。今日三爷请的是陇南李家的李七爷呢。”她说话的时候红了红脸,显然是想起了对方那叫人一眼难忘的风姿,她虽生不起什么。   陇南李家最出名的就是李七爷李从渊。沈采薇不由亮了亮眼睛——这可是踩了渣爹一脚,拿了状元的传奇人物啊......   沈采蘅倒是有些吃惊:“哎呀,爹爹怎么认得李七爷的?”她就没听过沈三爷有这么一个朋友。   “这个奴婢们就不知道了。”红芍摇摇头,有些惋惜的道。   几人说话间,很快就到了院子,便见着裴氏忙里忙外的筹备晚膳——因为今日晚膳沈三爷是要和李从渊另外开席吃的,所以裴氏不免要费心些。她抬头见了沈采薇和沈采蘅就开口交代道:“你爹(叔叔)邀了李七爷在家小住。你们若是遇上人,可别失礼了。”   沈采蘅不由讶异道:“爹爹倒是难得邀人来呢!”   裴氏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髻角,耳边就像是水滴一样的碧玉坠子轻轻晃了晃,衬得她容色娇妍。她睨了沈采蘅一眼,轻声道:“李七爷前些日子在江南各地游历,这会儿也是刚从宁洲过来。听说哪里刚刚打退了倭寇,你爹爹一向对这个感兴趣,便寻人多问了几句,没想到越说越投契,便特意设了宴请人来吃。然后他又听说李家府中久未住人,还未收拾好,就拉了人在这里小住。”   沈采薇暗暗道:这李七爷倒是很有人格魅力嘛,沈三爷虽然一贯看不惯渣爹,但到底还是兄弟。结果瞧着这会儿高山流水、琴瑟相合的劲头,怕是早叫人家给折服了。   所以,虽然还没见面,沈采薇对于李从渊的好奇倒是大大的。   ☆、43   李从渊的到来对于目前的沈采薇以及沈采蘅来说并不是特别的大事。她们两个吃完晚膳之后就跑去沈采蘅的西暖阁里吃荔枝。   果蔬易坏,夏日多是镇在冰中,叫人拿了一些盛在剔透的琉璃盏里,红白果肉,极是诱人,吃在嘴里也是冰凉凉、甜丝丝的。   沈采蘅吃了一点儿,叫丫头给她净了手,然后便从边上拿起自己做的一个香袋给沈采薇瞧:“这是送大姐姐的,你看怎么样?”因为沈采蘩喜欢素净的颜色,沈采蘅做香袋的时候也不选那些大红大紫的,只捡了鹅黄色的来做荷包,用银色的线串上白色的珠子在上面绣了几朵兰花,边上也只用葱绿色线绣些花纹,素雅中透着清贵。   沈采薇看了眼,忍不住道:“你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她认真瞧了几眼,笑嘻嘻的看着沈采蘅,“看得我眼馋,可有我的?”   沈采蘅扬起精致白皙的下巴,小小声的哼了一下,故作正经的说道:“二姐姐也太看得起我了,做这一个就够费时间的了,哪有空闲再给你做啊?”   沈采薇闻言一笑,凑过去和她说话:“我才不信呢,三娘你哪回儿忘了我的?”她说着说着便眨了眨眼睛,伸手要去探沈采蘅的胳肢要去挠痒痒,“快说,快说,把我的荷包藏哪儿了?再不说,我就大刑伺候了......”   自入学来,她们两个倒是难得凑在一起乐呵。沈采蘅吃不住,“哈哈”的笑做一团,只得抱住沈采薇投降道:“好啦,你的香袋还没做好呢,我给你瞧瞧?”   沈采薇这才松了手,然后便见沈采蘅起身从后面捡了一个还未完工的:“你瞧,我给你绣的桃花都没绣完呢。”只见她手里拿了一个松花色的香袋,上头用桃红色的绣线绣了几枝桃花,淡中带娇,绣得格外用心。   沈采薇很是喜欢,上前拉住沈采蘅的手,喜滋滋的:“三娘,你的手果真比我巧......”她很不见外的提了点要求,“我那儿有些玉珠子和水晶片,等会儿给你送来,还要劳烦你给我添些上去。到时候赏荷宴的时候,我还能带着这荷包出去给那些人瞧瞧呢。”   沈采蘅心里被沈采薇捧得十分欢喜,面上还要嫌弃的瞪人,摆摆手:“去去,就你事多......”   沈采薇也不说旁的,摇了摇沈采蘅的手臂,接着道:“你别急,明天正好休沐,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她其实手艺也不太好,可是在现代的时候也做过一些简易冰淇淋什么的,倒是可以露一手。   沈采蘅嘟嘟嘴:“那就这样说好了?”   沈采薇重重的“嗯”了一声又陪着沈采蘅说了一会儿女学里面的趣事,等天色暗了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回去。   她们已经十岁,本该搬出去自己住一个院子的,只是裴氏舍不得也不叫搬,于是还住在原先的暖阁里头。离得也近,就这么几步路,沈采薇便也不叫人送了,使了绿焦在前头提着灯笼,自个儿走在后头。   天边悬了一轮月牙,小巧精致的可爱,就像是女孩儿矜持露出的笑痕,不动声色间只余眼波温柔荡漾。月光也是淡淡的洒在地上,就像是一地的水印就着风四处流动,风声花香都像是暗夜里悄悄落下的薄纱,显得无比的静谧。沈采薇本有些倦了,此时缓步走在廊上,忽而听到细细的虫声,心里突地醒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周大家说的“虽有美景如诗醉人,但还是太静了......反倒不能显出特别来”,原来如此,夏日丛林深夜应该是有虫声的,太/安静了,反倒显得有不真实了。   沈采薇心里一想通,面上不免露出一丝笑意来,便和绿焦说笑道:“听说外边还有人专门粘了知了烤着吃?绿焦你知道吗?”   绿焦进周府前也在乡里玩过,听到这话不免笑道:“姑娘这是哪里听来的?乡下孩子没什么零嘴,又搀肉,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都能捡来吃。这知了烤着也是难得的美味呢,又香又脆,吃过几次就忘不了。”   沈采薇笑盈盈的进了自己的东暖阁,只叫脱了外衣叫人准备沐浴事宜,随口应了一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馋了......下回儿得空,我叫采蘅和我一起捉知了去,也尝尝你说的美味。”   绿衣上来拿衣服来挂,听到这话,不禁骇笑道:“姑娘还是饶了奴婢们吧,这些东西可不能多吃,要是闹了肚子,三太太那里必是要怪罪的。”   沈采薇一心惦记着自己的曲子,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就往书桌那儿去。等净了手,研了墨,便迫不及待的落笔把自己心里头过了几遍的曲子写了出来,又改了几个部分。既然有虫鸣和流水之声,等到夜尽之际也该添些鸟语。   沈采薇斟酌着来回改了好一些,总算满意了一些,本想着要试一试琴声,想起是夜里,也不好打扰别人,便只好闷闷的起身去沐浴了。   因为心里挂了这样一件事,沈采薇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带着琴去了边上的竹林抚琴去了——虽然清晨本就凉爽,但竹林还是更清净凉快些,又不会扰了别人的安眠。   清晨凉风习习,吹过来的十分舒服,竹林偶有竹子被吹得晃动,竹叶落下,听上去仿佛是簌簌的落雪声。   沈采薇试了试琴声,试着弹了一段,果真比之前的似乎好了一些。她就这么一边弹琴,一边改曲子,倒是颇有些悠游滋味。   李景行来的时候便正好撞见了沈采薇在抚琴。   竹林幽幽,琴声亦是幽幽。   也是李景行倒霉,投胎的时候没选好,结果一不小心就摊上了个百年难遇的老爹。   李从渊作为一个全国闻名的鳏夫,虽然自己收拾的整整齐齐、风采照人,养起儿子来却是能有多粗心就有多粗心。李景行小时候跟他出门就曾经走丢了一次,要不是仆人警醒,李景行本人又十分聪明的站在原地等着,说不得就要被人拐子给拐去了;还有一回儿,他把酒水当成茶水灌了李景行一大碗,弄得年纪还小的李景行差点醉的醒不过来.......如此种种,每当李景行回忆往事都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神佛保佑,福大命大。   最叫人烦恼的是,而且李从渊的怪癖还颇多,尤其不喜欢太多人跟着伺候,等李景行一懂事就把家里送来照顾人的仆妇小厮赶走了大半。弄得李景行小时候还有一阵子只当自己家穷了养不起人,皱着包子脸想要学着打算盘管家。   当初,李从渊送儿子来松江的时候,本就没打算在松江久留,所以也就没有叫人去打扫松江李家的别院,只是在青山寺叨扰了几日。等他把李景行塞到裴赫那里之后,便无儿一身松的跑去游江南了。这一游,走走停停,居然也好些年不见人影。   李景行本就是被自己老爹坑惯了,没了压迫,虽然心里头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挺轻松了——反正一百个裴赫加起来也及不上李从渊一个能折腾。他本是住在裴赫那里,上书院也方便,干脆也就不去打理李家别院的事了,专心学习去了。   结果,哪里知道,李从渊在江南前前后后跑了一圈,忽然又跑了回来,还说是要在松江住上一段时间。因为别院没收拾好,这人就拾掇拾掇行囊,给沈三爷灌了一壶迷汤,进了沈家。   李景行才十三岁,虽然平日里端得一派端方君子的模样,可心里头还是有几分少年人的骄傲,颇觉得老爹不住自家院子跑去别人家这事挺丢人的。所以,他只好一边念着“子不言父过”一边叫人快些把别院收拾出来,然后一大早的又来请人回去。   反正,李景行自觉已经被自家老爹活活逼成了个后宅老妈子......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这会儿隔着一段路听着那琴声,心里微微一动。于是,他便侧头问了一句:“府上小姐倒是起得早,这时候就弹琴了。”   那引路的丫头被这话一引,便应声道:“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顶顶勤奋的,自来都起得比旁的人早些。”   李景行“哦”了一声,又朝着竹林方向看了一眼。那抚琴的姑娘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裳,被那碧绿的林子一衬,果是娇妍妍的。   李景行瞧着那身形和衣裳的颜色,大概就猜出了现下弹琴的是沈二娘沈采薇。   他默默想到:原来是她。   他一听这琴声就能听出几分天一楼瞧见的那一段曲子的影子,自然是知道了当初不小心在琴谱上写了曲子的人是沈采薇。   李景行想通这事,就像是忽然得知了一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心里头生出一丝难得的欢喜来,仿佛也被那琴声引出了几分轻软的颤动。   他扬扬长眉,俊秀至极的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难得的起了顽心,趁着人不备,朝着那琴声的方向丢了一颗莲子。   ☆、44   沈采薇弹着弹着,忽然叫一颗莫名其妙蹦出来的莲子给砸了。她呆了呆,捂着额头,弯腰从地上拾起那颗莲子,然后怔怔的朝着对面瞧去。   只见翠竹摇曳,唯有清风缕缕,远处的石道上此时只有几个丫头拿着东西匆匆而过,全然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样子。   “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沈采薇倒不是为了这么点小事就生气的人,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就顺手把这颗莲子丢到自己的荷包里。她就像是和自己生气似的,鼓着双颊气呼呼的哼了一声,闷着头重新把那被打断的曲子往下记。   另一边,做了坏事的李景行心里却颇有些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好像你身上痒痒的,于是动手挠了挠,结果却更痒了。   他适才遥遥望见到沈采薇,想起天一楼那称得上有缘的笔墨往来,又被琴声一引,这才心里一动。正巧腰间荷包里有昨日采来的莲子,他手一痒,就那么顺手一扔。扔完之后,他心口好仿佛被人戳了一下,说不出的惴惴然,夏日高阳懒洋洋的照下来,仿佛热血上涌,叫他脸上烧得热热的。   不过,李景行到底算久经考验,他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负手于后,端着一张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趁着沈采薇还未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跟着丫头往李从渊的住处去了。   因为他走得快,到了李从渊住的青松阁的时候,李从渊还宿醉未醒,正披着件外衣,乌发垂垂的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   美人如诗亦如画。   遥遥望去,李从渊本人就是一副足以流传后世的杰作。只是,任是如何的妙笔丹青都无法描绘出他那上天所赐的风采与神韵。正应了京中曾经广为流传的话“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   郎独绝艳,世无第二。   好在,李景行早已对老爹这张脸看厌了,半点也不受影响,步子也没停的往里走。   他恭恭敬敬的上前一礼,然后十分熟练的伸手去拿李从渊手里的茶杯:“这茶怕是冷的吧?父亲一大早就喝冷茶可不太好。”   茶水的确是冷的,李从渊抿几口,蹙了蹙眉,精神却是清醒了许多。他也不介意儿子这没大没小的动作,顺手把杯子递了出去,抬眉微微一笑:“来得倒是早......正好,来帮我换身衣裳,洗漱一下。”   李景行默不作声的站在那里不动。   李从渊却是挑了挑眉,不紧不慢的开口敲打道:“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看吧,这种爹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   李景行扯出一丝笑容,上前服侍着李从渊更衣洗漱。他以前经常做这些事,虽然多年不做,还未荒废,不过一会的功夫就收拾完了。   李从渊瞧了他一眼,见儿子比之当年似乎有些长进了,于是起身往边上的书房去:“听裴兄说你这些年也颇是用功,正好,让我考考你。”   李景行垂了头随着李从渊往书房去,心里不知不觉的开了下小差——不知道沈二娘现在在做什么呢?还在弹琴?   他这一出神,正好被李从渊抓了个正着,问道:“在想什么呢?”   李景行回过神来,随口扯了借口:“别院那里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李从渊摆摆手,一脸风轻云淡:“我看过历书,近日不宜搬迁。”   李景行简直累觉不爱——他自己那装神弄鬼的一套就是从李从渊那学来的,一听就知道对方这是推托之词。   李从渊也计较儿子那张冷脸,状若无意的开口道:“我让你好好习武,这些年可有荒废?”他进了书房,随手从架子上拿起几本兵书,又问了一句,“让你看的兵法书册可曾好好看过?”   说起这些正事,李景行也很快就正经了起来,恭敬的低头回话道:“父亲吩咐,不敢用心。”   李从渊点点头,甩了甩袖子,广袖乌发,宛若神仙中人。   他懒洋洋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不轻不重:“如今的大越,南有倭寇,北有戎族,东宫垂危,国本不稳。正所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今后十年,必是要大兴武事,学文倒不如习武。”他一字一句的说来,语声不急不缓,仿佛玉珠滑落一般的清晰圆润,忽而又转口说起另一件事,“先帝朝时为了杜绝倭寇侵扰,行海禁之事。只是,堵不如疏,至本朝,海防渐松,沿海诸县,民寇一家,大乱不远矣。”   李景行听得入神,也不计较李从渊之前那气人的态度,虚心求教道:“可我听说之前宁洲此回打退了倭寇?”   李从渊抬首看了眼儿子,淡淡的笑了一声:“你可见过所谓的宁洲水师?宁洲那些军械怕都要堆在库中生灰发霉了,真比起来,连倭寇的都比不上。不过是两边做戏,演给傻子瞧罢了。”   作为“傻子”中的一人,李景行端正了态度,认真听着李从渊说话。   李从渊也不卖关子,不知从哪拿了一块地图,摊开给李景行看:“倭寇都是贪利无义之徒,我一路走来,瞧着那各地动向,怕是很快就要压不住了。”他伸手缓缓一指,在沿海的几个标了红点的县城上一掠而过,“宁洲估计很快就要守不住了,他们要是从这里进,经过灵、卢两县,估计马上就能到松江了。”   李从渊抬头看了看儿子,神色里面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冷静的点评道:“不出两年,松江必会生变。”   李景行把目光从地图移到自己父亲面上,许久才道:“父亲既然有此预测,为何不上报上官?”   “倭寇就是大越沿海长出来的毒瘤,可是这毒瘤却是大越亲自养大的。若是不开海禁,沿海诸县还是会有人为了生计铤而走险,甘为贼寇。不破不立,只有挑破了这层太平天下的幌子,才有机会推翻先帝之令,重开海禁,重振海防。此乃千秋之计,岂能只看眼前?”   李景行垂下眼,忽然顿住了声。   松江文事昌盛,人杰地灵,不知出过多少英杰。育人书院、松江女学都是大越最著名的学府之一,是江南乃至大越璀璨耀眼的明珠。   大概也只有当这颗明珠染上血污,才能叫沉浸在太平美梦里的大越不可避免的正视起这件事,痛定思痛。   李从渊见儿子依旧不说话,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放心吧,松江边上就是福州。我已看过,福州水师还算精良,那孙德辉也是个能将。到时候福州来援,倭寇必是不能得逞。”   夏日的阳光悠悠的自刻着梅花祥云纹的木窗口照进来,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安和。李景行却忽然有些冷,他还是少年,热血未冷,及不上李从渊这被世事世情磨练出来的冷心冷肺。   与此同时,沈采薇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叫丫头带上琴往回走:“这日头倒是照得人头晕。来时叫人熬的乳酪大概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去瞧瞧,要不然三娘又要说我啦。”   她想起被丢到自己额上的莲子,心里一动,想起了件事:“现在倒是可以采莲蓬了......”她玩心一起,笑着道,“等热气下去了些,正好能叫上三娘一起去荷花池瞧瞧。”   她以前夏天的时候也曾经沾着沈三爷的光坐着小舟在后面的荷花池里玩过。可以把手伸到水里,虽然上面被太阳晒得有些热了,底下却依旧冰凉凉的,低头一瞧就能看见锦鲤游过。舟从花叶丛中过,分花拂叶,随手拾起莲叶盖在脸上挡太阳,便有水珠子滚下来,浇在面上水润润的,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她一边想着这事,一边往回走,一进门就瞧见了沈采蘅的笑脸。   沈采蘅大约也是等了一会儿,一见着沈采薇便扑上来拉住她的手,摇了摇:“你昨日答应给我做的好吃的呢?”她笑吟吟的模样,嘴边的两个小酒窝盛着明媚的光色,“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天大地大,到了沈采蘅这里却是吃的最大。   沈采薇不由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笑道:“难不成会少了你的?”她叫人用乳酪浇到红豆冰里,拌了拌,盛在小小的水晶盏里端上来,还多说了一句,“这可不能贪凉多吃,吃多了闹肚子可还是要吃药的。”   沈采蘅嘟着嘴,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知道啦。”话声拖得长长的,很不情愿的模样。   她们一人一个水晶盏,并排坐着,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闲闲的说起来女学里的事。   “二姐姐,上次都忘记问你了,你那岐黄课的贺先生是不是很凶啊?我听人说以前还有女学生因为惹了她厌烦,不得已的退了选修课,结果都不能结业。”沈采薇舌头冻得僵僵,说话却还是清脆利落。   沈采薇想了想贺先生的模样,咬着勺子道:“唔,看上去是有些凶。不过有才华的人都有些脾气,能碰上好先生也是我的福气呢。后日就有她的课,我还得好好准备准备呢。”   沈采蘅趁着她认真想事,偷偷凑上来用自己冻得通红的手来探沈采薇的脖颈。   沈采薇被冻了一下,缩缩脖子,气恼的把沈采蘅也拉了过来,两人抱作一团,眼睛对眼睛,不自觉就一齐笑了起来。   ☆、45   第二日坐在岐黄课的教室里,沈采薇罕见的感觉到了一种紧张,这是十分微妙并且少见的情绪。她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其实她的习惯还算好,不仅课前会复习一遍书本,还会查一查其他资料。现在马上就要上课了,边上还坐着郑午娘那些无事也能生非的家伙,沈采薇干脆安静的坐在书桌前一边翻看着眼前的《本草纲目》一边回忆贺先生上节课所说的要点。   她看得眼睛微酸,抬手捏了捏眉心,眼角余光瞥见郑午娘面上那淡淡的笑容,忽然觉得心上一跳,仿佛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很是紧张。   这种紧张在钟声响后,台上的贺先生拿起一本《本草品汇精要》时升到了极点,就差一点火花就能把沈采薇的脑子炸成空白。   沈采薇想:完蛋了,这回真是被坑到洞里去了。   贺先生还和上次一样,长发微挽,简朴素衫,微黑肤色,肃然而冷淡。   她走上讲台,在台上随意的扫了台下一眼,随即便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书册,淡淡出声道:“今日讲《本草品汇精要》,如果有人没带书,现在就可以自觉出门了——既然记不住我说过的话,还不如不听。”   沈采薇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起身来,认错道:“先生,学生上次课上来迟,不曾听到您的要求,所以这次没能带书来。”   她这会儿不说,边上的柳于蓝肯定是要把事情给揭出来的,说不准还要火上添油,所以还不如沈采薇自己先认罪自首来的好。   贺先生闻言稍稍抬眼,瞥了她一眼,不轻不重的说道:“你上次迟到,的确可能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可是课后没有向同窗询问课上遗漏之处,是你自己不用心;在座的同窗没有一人愿意主动和你说这事是你为人处世上的失误。”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的下结论道,“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错。”   沈采薇只觉得字字如刀,锋利的刀锋就那样刮在脸皮上,避无可避,鲜血淋漓。她都快要被贺先生兵不血刃的用言辞给就地解决了。   许久,沈采薇才咬咬唇,认真的双手交叠,举手过头,郑重一礼道:“是学生错了,请先生原谅。”   贺先生沉默片刻,浓黑的长眉就像是两条刻板的线条,看上去冷淡而苛刻,她的目光在沈采薇往下的脊背上掠过,缓缓而道:“既然没带书,那就出去。”没有半点动容的样子。   沈采薇的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脸皮亦是涨得通红,可她却依旧站着没动——说她脸皮厚也好,若是现在出去了,说不定就成了沈采蘅嘴里退选修课的女学生了。反正,只要留下来,日后总有能够让贺先生改变印象的时候。   贺先生冷淡的瞥了眼一动不动的沈采薇,居然也没再说什么。她自顾自的低下头,冷着脸打开书册,慢条斯理的开始说起《本草品汇精要》。台下的诸人皆是寂然无声,根本没人敢去触贺先生的火气。   整整一堂课,贺先生连看都没再去看羞窘尴尬的沈采薇一眼,直把人当成了空气撇在一边。   沈采薇甚少被人这样冷待,且这事有大半都是郑午娘她们刻意造成的,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却还是咬牙忍了下去,认认真真的贺先生说的话全都记了下来,想着回去再对着书重新再学一遍。   好不容易等下课的钟声响了,贺先生出了门,边上的方盈音憋了一节课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了:“看她那样子,真是好笑。我就没有见过脸皮这样厚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故作的骄矜,趾高气扬的,甚至连声调都不愿意压低,“先生都让她出去了,还要厚着脸赖在这里。”   郑午娘一贯是会做表面功夫的,这会儿便上来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采薇,你别听她的,她这人一贯的心直口快。可她心也是好的,你别怪她。上次是我忘记和你说了,要怪便怪我好了。”   沈采薇弯了弯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样。她那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的就像是落下的星子,只是拿眼定定的看着说话的郑午娘。   郑午娘被沈采薇看得心头一跳,虽然面色不变,语声却顿住了,拉着沈采薇袖子的手也不易察觉的松了开来。   沈采薇拿眼上下看了看郑午娘,微微一笑间眸光流转,梨涡清浅,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天真纯洁,语声听上去就像是叶尖滑落的露珠一样水润:“谁说我怪她了?我怪的明明是你们三个人。”   柳于蓝此时却是上前一步,小小声的道:“采薇,我知道先生适才说得有些严重,你心里不好过。可你也不该迁怒我们啊。”   柳于蓝在柳家那个大泥潭里活了十多年,最擅长的就是言语官司。她这话先是把贺先生抬了出来——既然贺先生亲口说了是沈采薇的错,“尊师重道”这顶大帽子下面,沈采薇必是不能否认。后面那句却全然把自己三人放在了无辜迁怒的位置上,叫边上的看客和舆论偏向自己。   沈采薇差点要被气笑了——这算是车轮战?一个一个来?她这是倒了什么霉?沈家修身养性这么久,一出门就遇上三个贱/人。   真是“抬脚入女学,对面三贱/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沈采薇心里烧着火,面上的笑容却越发的好看起来,眼睫纤长浓黑,眸光清亮,说不出的温柔动人。她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三人,然后收回视线,慢条斯理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淡淡说道:“于蓝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贺先生说我有错,我确实是干干脆脆的认了,半点也不曾攀扯又何来迁怒之语?岐黄班里总共也只有我们四位甲班学生,按理我们是再亲近没有的。只是,你们明知道我来迟了,不知先生吩咐却还是三个人‘一起’忘了告诉我这事。现在想想,也难为你们这样有默契了。”   “我这可不是迁怒,是怕了....”沈采薇掩唇一笑,眉眼弯弯,仿佛是不好意思开口似的轻声笑语道,“下回你们三个再挖个坑,岂不是也要一句话不说的看着我掉下去?”   郑午娘沉了沉脸,随即便笑着打断了沈采薇的话:“采薇,你这是误会了,我们都是朋友......”   沈采薇收拾好东西,起身打断她的话,径直往外走走:“可不敢当午娘你这‘朋友’二字。我虽不才,但身边还是有几个能够称得上‘朋友’二字的人,她们无一不是以诚待人、心地纯善之人。和午娘你相差远矣。”撕破脸就撕破脸,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和这三个人虚与委蛇了。这样直接把事情挑破,日后郑午娘她们也不能再厚着脸皮来恶心人了。   郑午娘到底是郑家女,在京中的时候固然因为二房势弱,在长房的堂姐面前要低一头。可出门在外,有圣人的名头镇着,没有一个人会不给她面子,全都要恭恭敬敬的供着她。到了松江这样的小地方,就更是如此。   哪里知道,沈采薇会这样直接的把话丢到她的脸上,叫她颜面无存。郑午娘定定的看着沈采薇的笑容,一时之间只觉得屈辱至极,几乎离开就想要拿起桌面上的书册丢到沈采薇的脸上。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伏在桌面上轻轻哭了起来,仿佛是被沈采薇给气到了一般。   女人的眼泪可算是天生的武器,人的天性都是同情弱者。郑午娘这一落泪,香肩微颤,边上的人的心都软了,适才那些事无理也成了有理。说话的沈采薇活活被映衬成了凶神恶煞的坏女人。   边上一直不曾插话的女学生不禁有几个打着胆子插话道:“沈姑娘的话也太过分了些,还是先和郑姑娘道了歉再走吧?”   沈采薇转过头,居高临下的看了眼郑午娘,挑了挑眉,对着边上人的话充耳不闻,脚步也不顿的往门口去了。   柳于蓝就站在郑午娘身侧轻声安慰她,这时候正好瞧见了沈采薇那眼神,心里一跳,清楚的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除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你还会什么?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柳于蓝抚着郑午娘肩头的手微微僵了僵,心中一时复杂至极。   她亦是佩服郑午娘这“能屈能伸”的本事,沈采薇刚才那话分明就是直指她是“既不以诚待人、也不心地纯善”,加上还有前头的事做事例,郑午娘肯定是要被人说闲话的。可她这一哭却是全都不一样了。   换了柳于蓝也会如此。   但适才沈采薇的目光却像是刺一样刺在心尖上,叫她心上生疼、生疼。   她知道沈采薇想要说什么——首先把自己放到弱者位置博取同情的人,一辈子都是成不了强者的。   ☆、46   “所以你就和她们闹翻了?”温大家正在作画,一幅莲花图,正中的莲花含苞欲放,莲叶依依,仿佛连着天边。      沈采薇立在一侧,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郑午娘她们本就不是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既然对方心怀恶意,那她也只能先把话说来了,对方既然看重脸面下次下手肯定顾忌多多。      温大家漫不经心的听着沈采薇的话,手上却小心的用细沙吸走画上多余的墨汁,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小事,随意的抬起手唤了沈采薇到眼前来,“来,看看我这画如何?”      沈采薇上前看了几眼,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十分认真的恭维道:“莲者,出污泥而不染。先生这画神形皆备,颇得莲花神韵,真真是难得的杰作。”      温大家斜睨她一眼,长眉轻挑,似笑非笑的弯了弯唇角:“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满口甜言蜜语,可是有事求我?”她冷淡的面容线条和缓,看上去温和了许多,说话亦是十分的自然随意,只是语声依旧淡淡,“先说好,贺漪那臭脾气我也受不了,别想让我替你说情。”      沈采薇连忙摇头:“这事学生本就有错,哪里敢劳烦先生替我说情。”她郑重一礼,轻而缓的道,“下月便会有各门课的随堂考试,学生是想用成绩来向贺先生表示自己的诚心。只是,如今贺先生视学生如无物,学生若有疑难之处,还请先生能够指点一二。”      温大家抬眼看她,眉梢之处似有几分冷淡之色掠过:“你这是寻错人了吧?你若想学岐黄之术,就算不能请教贺漪,也可去寻个靠谱的医女来。”        沈采薇抬头去看温大家,认真的道:“我知道这事是为难先生了,但学生大多都是在女学和家中往来,实在是抽不出多余的时间去寻旁人了。先生出自杏林世家,家学渊源,想来也不希望您的学生过不了选修课,丢了您的脸吧?”      温大家打量了一下沈采薇面上神色,勾了勾唇角,缓缓然的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小小的抿了一口:“这话却也不错。不过我的医术可称不上好,怕是要误人子弟的。”      沈采薇眼睛亮亮的抬头看着温大家:“先生这是答应了?”她一激动,就不小心说漏了嘴,“听说温家的医书库藏极丰,先生......”      沈采薇说到一半,忽然回过神来,只得伸手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眨了眨眼,一下又一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无辜又纯洁的小兔子。      温大家终于失笑,放下茶盏道:“原来你是看上了温家的藏书。我就说,你怎么就找上我......”她看着难得显出几分孩子气的学生,面部的弧线越发柔软起来,眉目宁和,“这样吧,你有什么想看的书而书局买不到,和我说一声,我替你找一找。”      沈采薇连忙点头,打蛇随棍上的甜甜一笑说道:“多谢先生,先生真好。”      温大家难得开怀一次,眼下心情倒也还好便额外的多问了学生几句:“你这日子过得倒是忙。周先生那边的曲子可是写得如何了?”      沈采薇正给温大家添茶,听到这里便应了一句:“写得差不多了,只是有些小地方还需再改一改。”      温大家点点头:“那就好,我已和周大家说过了,拜师礼干脆放在一起办,也省得你写两次帖子。”一般来说,拜师礼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大多都是要选个吉日设宴,亲自写拜师贴,再邀几个亲友旁观,郑重行拜师之礼。温大家此举也是省了沈采薇许多麻烦。      沈采薇心里颇是感激温大家的体贴,倒好茶,恭恭敬敬的递给温大家,乖乖的应了一句:“我听先生的。”      温大家抿了抿唇,忍不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即又板着脸交代道:“岐黄之术终究是外道,女子又多在深闺不能抛头露面,学得再多,用到的地方也少。你精力有限,虽然不可落后太多但也不必在这上面费太多心思。”      沈采薇点头应了却也明白这大约就是温大家出身杏林世家而不专修岐黄的缘故。只是,沈采薇心里颇有些意气,只觉得既然选了这门课便定要做到最好,否则岂不是白费了心力?      温大家只看一眼就知道学生的心思,暗暗叹了口气——有天赋的学生一般都心气高,心气高,学问一道上固然可以走得远却也更加辛苦。许多人就是走到半路坚持不了,反而前功尽弃的。      温大家心里虽然想了许多,嘴上却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开话题道:“来,帮我看看,这画该配什么诗句?”      沈采薇知道这大概也算是温大家的考校或是表现亲近的方式,也不推辞,上前看了几眼,想了想后便拿起桌上毛笔,认真的提了一句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平日里写的多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偏于娴雅飘逸,此时提笔写来却又别有不同,颇有几分特别的纤柔之态。      温大家乃是各中行家,见了这字,不免会意一笑:“可是换了字帖?”      沈采薇点了点头,老实的回话道:“家姐说‘字如其人’,我的字已然到了瓶颈的时候,很该养出一些自己的风骨。正所谓‘书法随时变迁,用笔千古不易’,她让我多观摩前人佳作,从中寻出自己的道路来。”       温大家点点头,直接指出了沈采薇所习的字体:“赵孟頫的字“谨于结构”,你若是用了心,必有所得。”她扫了眼书桌上的话,干脆的道,“既然你在上面题了字,我这画就送你了。”      沈采薇双手接过:“多谢先生赐画。”      温大家还有事,摆摆手道:“好了,你后面还有课,还是先回去吧。我之前给你的题目,下回上课前是要交一篇文章上来的,可别忘了。”       沈采薇颔首应了声是,然后才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等门合上了,温大家看了看还手边温热的茶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      沈采薇得了温大家的承诺以及笔墨,心里头被郑午娘等人惹出来的怒火一下子就没了大半。她小心翼翼的把画收好,然后就去上后面的绘画课。      若说琴艺课上沈采薇是独占鳌头,那画艺课上郑午娘就是出尽风头。教授画艺的谷大家就颇是看重郑午娘,常常拿了她的画作来作为范例。      沈采薇回了教室,意料之中的看着郑午娘眼眶红红的站在桌前,整理画笔等东西,边上围了一群安慰她的人。那些人见了沈采薇从门外进来,面色都有些复杂,眼神亦不复之前的友善。      沈采蘅上前把沈采薇拉到自己身边,小声的和她说话:“刚刚那个方盈音说你把郑午娘骂哭了,弄得那些人都以为你仗着自己讨先生喜欢欺负人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一贯喜欢八卦,可现在说起这事面上还是带了几分替沈采薇担心的神情。      沈采薇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没事,我有分寸的。”她想了想,还是把岐黄课上的事情和她说了。      沈采蘅听了这些,蹙了蹙眉,学作大人模样的叹了口气:“二姐姐你怎么总是‘遇人不淑’啊?”      “‘遇人不淑’这个词是这么用的?”沈采薇被她逗得一笑,心情徒然轻松了许多。      沈采蘅瞥了眼那边那一群的人,哼了一声:“算啦,那些人听风就是雨的,总有她们后悔的时候。”        沈采薇却摇了摇头:“她们未必不知道各种可能还有其他内情。不过是看着圣人和郑家的份上,要捧着郑午娘罢了。”能入甲班的又怎么会是易与之辈,肯定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说不准等课后还会有人做墙头草想要两头讨好,悄悄来她这边卖好呢。      沈采蘅被这么一提醒,不由接口问话道:“哎呀,我差点忘了郑午娘姓郑。二姐姐,她要是把事情捅到郑家或是圣人那里怎么办?”      沈采薇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直接道:“她不会的。”      沈采薇早在翻脸的时候就把事情的利弊想清楚了。既然郑家或者圣人特意把郑午娘送到松江,必是什么有目的的。在这个目的还没达到之前,无论是圣人还是郑家,肯定都不希望郑午娘出什么乱子。换句话说,这是郑午娘“表现”的时候,她这时候要是转头告一状,就不是丢了面子这么简单了。郑家同龄的女儿可还有一个,且还是大房的。      沈采蘅等了半点也没等到沈采薇解释的话,不由瞪圆眼睛,气哼哼的看着她说道:“二姐姐说话怎么也神神秘秘的......”        沈采薇揪了揪她的辫尾,懒懒一笑:“还不是和你说的时候呢。”   ☆、47   因为有着郑午娘的事情,沈采薇在女学里的日子不免变得有些难过起来了。那些人碍着郑午娘难看的脸色和方盈音传出的谣言,明面上不由得和她拉开了距离。一时间,沈采薇身边竟是只剩下沈采蘅和杜若惜,颇有几分孤家寡人的模样。   对于沈采薇来说,这倒不是特别大的事情,就算是要辩白也不必急在一时——水是越搅越浑,话是越描越黑。最重要的是,她这段时间尤其的忙:改曲子、学岐黄、写温大家额外布置的功课、筹办拜师宴......如此种种下来,一点儿的时间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哪里有空去理会那些人的藏在心里的意见。   她前世在娱乐圈里经了许多事,心里也很明白这人际交往的微妙之处——当你站到一定程度高度,就不必迁就着去讨好别人,反而是要别人来讨好你。她如今这般被动,不过是还不够优秀还不够强大罢了。   沈采薇这样忙忙碌碌的过了五日,好不容易等到休沐的日子,还没多休息休息就被裴氏早早的提溜出来了:“过些日子就是赏荷宴了,你们姐妹年纪也不小了,正好来和我帮帮忙。”   沈采蘅最厌烦这些杂事了,不免撅起嘴抱怨道:“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赏荷宴以前又不是没办过,娘你就按着旧例吩咐下人就是了。”   “真是傻话......”裴氏伸手戳了戳沈采蘅的额头,看着女儿天真迷糊的模样不免失笑道,“一年有一年的规矩,哪里都是一样的?且不提那宾客的名单,食单上的忌讳、座次安排、酒饭器皿等等,也都是需要考虑的。再说了,你们不是有些交好的姐妹吗?正好自个动手写花笺送去,也显得有诚意。”   沈采薇知道裴氏确是一片好心,急忙拉了拉沈采蘅的袖子,应声道:“难得婶婶周到,就是我们两个都不知事,只怕帮不上忙反而要添乱呢。”   裴氏这才满意了,点点头道:“不要紧,我叫吴嬷嬷在边上伺候着。她也是老人了,办的事多了,也有经验,你们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便是了。”   吴嬷嬷是裴氏的陪房,也算是裴氏身边得用的人了。裴氏在娘家的时候就最是受宠,当时远嫁,裴家老夫人哭得厉害,不仅备了厚厚的嫁妆压着,更是挑了好些得用的人帮衬。吴嬷嬷就是其中一个。   吴嬷嬷此时就在边上,听了裴氏这话连忙上前行礼道:“两位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和我说便是了。”   沈采蘅依旧有些不耐烦,却还是点了点头。   沈采薇自然不如沈采蘅似的有底气,笑了笑接口道:“吴嬷嬷客气了。”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沈采薇和沈采蘅回了东暖阁,凑在一起把整个宴会的行程安排想了一遍,从迎客到送客,各个细节都重新推敲了一次,一一的问了吴嬷嬷,却也挑不出什么来——裴氏虽然不太管事,但到底有经验,马车停在那里,从哪个门迎客、客人带来的马车夫和仆从在哪里休息、摆几桌酒、客人的座次等等全都安排妥当了。瞧了瞧食单,细细看来便知道了好些人家的忌讳——比如杜若惜她娘杜夫人吃不得鱼,怪不得杜若惜每次见了鱼都馋得很。   说句实话,裴氏这一次说是叫她们帮把手,实际上根本就是叫她们经一次手,长一长经验。   沈采薇和沈采蘅本来还嫌弃麻烦,等上手了却不由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于是这两人便憋着一口气拿着账册看着食单上的支出明细以及宴上那些人手安排。   沈采蘅垂着头看了好一会儿,不觉有些头疼,悄悄抬眼一看却见沈采薇还在认真看着账册。她有些小心虚嘴上还是寻了个话随口吩咐道:“这回是在水榭办宴,用的也是边上的小厨房,最怕的就是忙里出乱,可要找人小心盯着火。”   沈采蘅这么一番话说下来确是细心合理,吴嬷嬷难得见自家小姐长进一回,颇为惊喜,面上绽出菊花似的笑容,连忙应声道:“三姑娘说的是,我这就寻个人在小厨房那边盯着,叫她们小心些。”   沈采蘅点了点头,被人这样瞧着令她很有些成就感,于是便接着拿起账册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   沈采薇到不急着说话,耐心看了一会儿,心里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赏荷宴上怕是要用不少冰,天又热,存不住。若是备的不够再去冰窖取,一来一回却是费时。这样吧,宴过一半的时候正好叫人再去取一回冰,到时候上些冰镇的果蔬也算是应时。酒水也是冰镇了才有味道。”   吴嬷嬷点了点头,一一应下。   沈采薇又点着几个小细节,比如到时候姑娘们要玩的投壶等等小玩意要如何准备、哪些地方要安排些人候着,又额外加了一句:“哦,多备些鱼食,闲了无事,大家还能凑在一起喂喂鱼呢。”   沈采蘅本就是拿着账本装样子,听到这里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就想着喂鱼钓鱼啊?”她笑弯了腰,不由伏在沈采薇的肩头,细声细气的说话,“要不然,她们大人一起开宴说话,咱们姑娘家备一艘小船,一起去荷花池里采采荷花?”   这倒是好主意,只是操作起来又多了些许事情,尤其是要防着人落到水里。她们几个便拿着事再和吴嬷嬷商量了许久,等说完了事,都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温淡而惆怅,天际一侧被染成橘黄,一条线拉得长长的。微光洒下了,将窗边黄梨花木制的书案照得透亮。案边正好摆着一盆君子兰,红色玛瑙做的花盆,映着薄薄的光,格外的静美。而那本就有些橘红的花瓣被那浅红的夕光一照,更显目了,仿佛叶片上都缀着一层浅浅的光晕,鲜嫩的要滴出水来。   沈采薇揉揉眉心,抬头一看窗外的天色,不由叹气道:“这时间过得倒是真快。”一下子又是半天,她还有许多事没做呢。不过这管家的确是件需要学的事,沈采薇重新打起精神,就着请客的名单和沈采蘅分了写帖子的任务,转头各自努力去了。   晚上沈三爷回来,见着家里两个丫头全都不见人影,一问才知道两个女孩儿都是呆在房里些请客的花笺,不由失笑。   裴氏接了他的外衣小心挂好,温声说了缘由:“也是老太太催着我。家里还有两个姑娘呢,都上了女学,也是时候该多见见人,叫各家的夫人心里有个底。”   裴氏这时候办宴会也是含了些旁的意思。大嫂宋氏几个孩子的婚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剩下的几个孩子却还都没个着落。沈三郎过了年就是十四,但他是男孩儿,有了功名才能有门好亲事,到也不急在一时。但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已经上了女学,认真论起来是可以考虑起亲事了。   虽然裴氏心里边颇是看好沈采薇,本也想着等她女学结业再说——说不得到时能得个女学结业的魁首,再论起亲事却又高了一筹。可沈老夫人有些等不及了——京里沈二爷这个亲爹就是个不讲理,沈老夫人也是想着趁着自己精力还好,先替可怜的二孙女把亲事订下了,也省得再担心其他。裴氏想想自己不着调的女儿,便也干脆的应了下来。   沈三爷听着,不由有些惆怅,面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长长的出了口气:“吾家有女初长成,这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裴氏正拧了帕子替他擦脸,听了这话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力擦了擦他的脸:“三爷这是不舍得了?”   沈三爷也不计较这话里的调侃,拉着裴氏坐了下来,认真答道:“是有些不舍得,都是咱们辛苦养出来的姑娘,却要便宜了别人。”他和裴氏感情好,这个年纪了,说起情话了也讨人喜欢的很,“现在想来,还真要感谢岳父岳母,愿意把夫人嫁我。”   裴氏低了头,含羞瞪了他一眼,嘟起嘴:“你就说的好听。”她脸一红,面上还带了几分少女的娇气。   沈三爷安静的看着她,轻轻一笑,然后搂了她到怀里,伸手拉着裴氏的纤细白皙的手,十指交握。他温声说道:“我从来说到做到。当年夫人嫁我之时,我便说过,要叫夫人一辈子无忧无愁,还和在家里一样。”   是啊,自嫁到沈家,虽然也有思乡之苦,可过起日子来却也真说得上一个“无忧无愁”。裴氏的心仿佛也被那柔柔的灯光给照得软了,她伏在沈三爷怀里,听着他不疾不徐的心跳声,不自觉的应了一声:“嗯。”声音轻软软的。   耳鬓交磨间,仿佛骨肉交融,便是心跳都依稀连在了一起。   自我嫁君家,此生再无忧。   ☆、48   这厢裴氏和沈三爷浓情蜜意了一晚上,那边沈采薇却写花笺写得手腕酸痛。   好不容易写完一叠,她自个儿却忽而起了点兴趣,专门又从外边寻了沈采蘩送她的有花香的墨,挑了一块荷花香的,用笔沾着墨水在花笺落款处花了一朵小荷花。   许多张的花笺,上面的荷花却是各不一样,或开或合、或立或弯,虽只有寥寥几笔却也别有逸趣。且那花上头正好是一句“守得莲开结伴游”,互为映衬。   沈采薇自个儿瞧得颇是喜欢,忍不住又拿起几张细细的看了看,觉得没问题了才很是满意的交给绿焦:“把这些拿去熏一熏就好了。”   绿焦接了过来,低头看了看花笺上面的字迹和荷花,不免笑着道:“姑娘的字和画又进益了许多呢。”   沈采薇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你这都看出来了?”她虽每日练着却也不觉得自己的字有多少进步。   绿焦的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接口道:“奴婢虽不懂这些,好看和不好看却是知道的。”   绿衣正好拿了药膏来要给沈采薇揉手腕,听了这话不免失笑:“姑娘快别听她胡说......她这人看什么都觉得好看,上回绿袖描了个兰草图,她就喜欢的跟什么似的。”   沈采薇身边,绿焦和绿衣都是拿一等的例,只是绿焦小时候跟着她娘在沈家外边的庄子过了一段日子,平日里虽然稳重大方却也颇有些“野气”。绿衣却是一直在沈家长大的,养了个端正文静的脾气。   “的确挺好看的啊......”绿焦呐呐的说了一句,不由红了红脸,然后才急匆匆的拿了花笺往外间走去。   绿衣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拿着药膏涂在沈采薇的手腕上,一下一下的揉着:“府上的人都说大姑娘如何如何的用功勤奋,奴婢瞧着,姑娘这认真的劲头也不比大姑娘差。只是姑娘年纪还小,身子还需养着呢。”   药膏是淡淡的乳白色,涂上去的时候清凉的很,绿衣的手法又很不错。沈采薇舒了口气,这才转了带笑的声气来说话:“你们这都是约好了的,今晚上专门来给我灌迷汤?”   绿衣抬了头,长长的眼睫向上一扬,露出笑容道:“姑娘说什么呢,我就是瞧着您一整天都忙着,没时间休息,心里边心疼罢了。”   沈采薇摇摇头:“大姐姐才是真刻苦呢。我一贯是早睡早起,大姐姐那边的灯往往都要比我晚半个时辰熄,起得亦是比我早。”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顿住了声,不再说话。   绿衣一时答不上话,抬头瞧了一眼,只觉得灯光仿佛无色的潮水,缓缓的浸染上来,层层叠叠,一点一滴......沈采薇本就白皙如玉的面庞上面依稀浮动着一层的薄薄的光,犹如明珠生晕,颜色动人。   仿佛是被那光色所灼,绿衣不自觉得垂下了眼,手上亦是用了点力。   沈采薇见她揉的认真,笑了笑,收回手道:“随便揉一揉就好了,等会儿还要沐浴呢。”   绿衣也不在意,认真的服侍着沈采薇起了身:“不要紧,沐浴之后我再给小姐揉一揉好了。小姐每日里要练字作画写文章,一整日下来,手腕和手指都需要好好的揉一揉呢。”   沈采薇也就没再说什么了,只是开口叫人准备一下沐浴事宜,早些休息。   美人镜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日积月累的。沈采薇每日里沐浴的时候固然是忍着剥皮抽骨的疼,可每一次疼痛过后也都能清晰感觉到美人镜对自己的改变,甚至,有时候揽镜自照,回忆前世,她都能清楚明白的发现镜子里自己的五官比之前世更加精致秀美。   那是一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仿佛前世的自己已经在她得到美人镜的那一刻,开始渐行渐远了。   而且,自从进学一来,她已经能感觉、接触到一些美人镜的功效和要求。   她学琴棋书画,可以养出文气,文气可美人面,使得身无瑕疵;她忍受疼痛之苦,可以洗凝脂正骨骼,使得肤质、骨骼更胜从前;她不行恶事、随心而动,可以养心魂、正神气,使得姿仪更美。   当然,这些也都是需要代价的。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美人镜改造出来的美人都是真正的美人,亦是有着与那诗颇为相近的命数。沈采薇此时已经隐隐约约的有了感觉:自己的未来会有一劫,若是过了,一生无忧,若是不过,那就真的只能说一句“红颜薄命”。   所以,沈采薇也真不知道若是当初自己能够选择,是否会接受美人镜。   忙了一日,沈采薇早就已经累了,也没再纠结下去。她忍着痛洗了澡,然后就躺到床上睡觉去了——她的安排表上,明天还要去练一练箭呢。最近忙成一团,都好些日子没运动一下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沈采薇和沈采蘅照例陪着裴氏一起用早膳。   裴氏喝过一盏五果羹,随手拿了一小碗的燕窝粥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   沈采薇偷偷瞥了一下裴氏的脸色,见她面有红晕,必是昨晚过得十分愉快。所以,沈采薇用完膳之后就趁机和裴氏说了自己的安排:“今天天气也不怎么热,我打算去练会儿箭,等迟些去陪祖母用午膳。”   裴氏点了点头,摆摆手道:“你年纪小,可不能多练,伤了骨头就不好了。我当初叫了人来教你练箭,可只是想着让你锻炼锻炼身子的。”   沈采薇连忙应承了:“嗯,婶婶放心好了,我一定听你的,就练一会儿。”她把最后三个字咬得重重的,用力点了点头,那模样颇有几分少见的孩子气,天真惹人怜爱。   裴氏被她逗得笑了起来。她头上本就插着一对羊脂玉的簪子,玉兰花形的簪头上缀着两条流苏,随着她的笑颤了颤,一时间真有几分花枝乱颤的意态。她伸手戳戳沈采薇的额头,含笑道:“真是个鬼精灵的。”   沈采蘅本也是想着要和沈采薇一起去的,可想了想外边的太阳,只好便退而求其次的道:“二姐姐去祖母那的时候喊我一声,我也好久没陪祖母吃饭了。我给祖母做了抹额,正好可以送过去。”   裴氏听了这话,不禁拿眼瞧了瞧女儿却没做声。   知母莫若女,沈采蘅一瞧见裴氏这眼神,就立马上来抱住了裴氏的手臂,娇声道:“我也给娘做了荷包呢。牡丹花样子的,娘一定喜欢。”   裴氏矜持的抿了抿唇,睨了女儿一眼:“也就只有你,那么点儿手艺就上上下下的表现。咱们家里的,谁又缺了那么一点针线玩意?闲了多瞧瞧书才是正经的。”   沈采薇知道,裴氏这是一贯的嘴硬心软——心里虽然高兴的什么似的,嘴上却不愿意说出来。若是碰上个稍稍会察言观色的,说几句软话,自然是两人都高兴。   可偏偏碰上的却是沈采蘅这个傻丫头。沈采蘅本是一腔好意,被裴氏这样一说不免生起闷气来:“娘既然瞧不上,那就不要好了。”   裴氏意料之外的被噎了一下,一时竟是寻不到话来,只得气恼的拍了拍沈采蘅的背:“怎的成日里气我?就不能懂事些?”   沈采薇做了许多年的调解工作,早就熟能生巧了,估计放在现代一个社区居委会主任都是妥妥的。她先是上前拉了拉沈采蘅的手把这炸毛的丫头给安抚下来,然后再开口劝裴氏道:“家里绣娘做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三娘的心意。为了婶婶的一个荷包,三娘脸花样子都描了好几个呢。婶婶是知道的,三娘她一贯是个随意的性子,要不是上了心,哪里会这样认真?我这个做姐姐的,看着都要羡慕了呢。”   沈采薇故意嘟了嘟嘴,瞧了眼沈采蘅,故作无奈的道:“为着我那荷包,我还特特请了三娘一顿呢。结果还是比不上婶婶的那个。”   裴氏被这话逗得缓了面色,心里领了女儿心意,说话声音亦是软了:“一个荷包,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   沈采薇抚掌一笑,应道:“是了,我也这样说。我就知道婶婶是心疼三娘,必是舍不得三娘这样辛苦。”   这话一说,这几人的脸色都好了许多。   沈采蘅扭扭捏捏的上来扯了扯裴氏的袖子,不太好意思的样子:“我本来是想给娘做件衣裳的,可手艺不到家,才做了荷包的。结果现在也还没做好......”   女儿就和小松鼠似的拱在怀里,可怜又可爱,裴氏也不好再板着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不急呢,针线都是慢工出细活,慢慢来就好了。你这上面倒是随了我,手还算巧。”   在边上的沈采薇听到裴氏最后那句话,情不自禁的呵呵哒了一下下——用裴氏当初给沈三爷做的袖子长短不一的衣服为证,裴氏的手真是太巧了。不过,沈采薇还是悄悄舒了口气:做完调解工作,她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去练箭啦。   ☆、49   为了练箭,沈采薇专程回了东暖阁换了身比较轻便的衣裳,带了拿着那弓箭的绿焦,慢悠悠的踱着步子走过去。   结果运气有些不好,练箭的空地就在沈三爷的书房后面,她在半路上就遇见了刚从书房出来的沈三爷。   沈三爷今日穿了一身湖青色的直裰,下面绣了一幅翠竹图随着行走而轻轻摇动,仿佛清风自竹林拂过,炎炎夏日看着格外清爽。他虽年过而立看上去却依旧清标俊逸,加之神态温和,令人一见如故。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沈采薇的穿着打扮,微微含笑问道:“二娘这是去练箭?”   “嗯,好些日子没练了,今日正好得闲。”沈采薇行了个礼,抬起头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她乌黑的眼睛映着夏日的阳光,看着去生动而明亮。   沈三爷似是想起了什么,拍拍她的肩,略一沉吟便道:“这事不急,正好我要去青松阁,你随我来。”   沈采薇抿了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问道:“三叔这是要去见李七爷?我去做什么?”   沈三爷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们说话,缺个倒茶的,正好拉了你凑数。”   沈采薇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憋出话来:“三叔骗人的吧?”丫头小厮一大堆,何必叫她这个半吊子的凑数。   沈三爷被她这活灵活现的神情逗得一笑,便开口直言道:“你爹和李兄乃是同年,论理也算是缘分。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就闹翻了,从此不再往来。且不提咱们家和李家的关系,单凭李兄人才,这样断了往来确是可惜。我想着你爹一贯心高气傲,必是拉不下脸来求和的,这回带你去见一面,也算是委婉的替你爹道个歉,缓和、缓和关系。”   沈采薇被沈三爷这别出心裁的想法给噎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弱弱的道:“带我去道歉算是个什么事?”她又代表不了渣爹......   沈三爷已经提步往青松阁去了,听到这话便打趣道:“李兄一直想要个女儿,结果膝下却只得一子,一直引以为憾。见了你,必是要喜欢的。”   沈采薇小步跟着他走,心里不禁腹诽道:好险是儿子,若不是,按照时人的观点,李从渊岂不是要绝后了?   不过,想归想,沈采薇还是乖乖的跟在后面。她低头想着等会儿要见的乃是李从渊这样活着的传奇人物,心里不禁有些小懊恼。   因为是要去练箭,她只捡了件水蓝色莲花纹的箭袖对襟短袄,下面配的是杏黄色的四合如意云纹马面裙,腰间系了一块玉佩和同色的荷包。   这样去见客人,还真有些小小的不好意思。   不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等她见了李从渊就全都消失了。   她这也算是个见惯美色的人,沈家基因好,从沈大爷起就都是风采出众的美男子。加上每天照照镜子,沈采薇对美色的抵抗力算是很大了。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李从渊这样的人。   该怎么说呢——未见其人,浮想联翩,见了他却只有叹一句“盛名之下无虚士”。   他就站在廊下,鸦羽一样的乌发用木簪挽了起来,身上穿了件靛青色直裰,腰间系着同色的绦带,那都是极其寡淡的颜色却也依旧淡不去他那俊美至极的容貌带来的冲击。   他只立在那里,便是最好的风景,叫人无法旁顾。   沈采薇作为外貌协会资深会员,也不由悄悄的瞧了几眼,然后才把目光投向站在李从渊身边的李景行。   这样一看,李景行的确是肖父,无论容貌还是其他。他现下立在李从渊身侧,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别有一番姿仪。   沈三爷上前和李从渊见了礼,然后才引了沈采薇出来:“这是我家侄女,路上恰巧遇上,就带了她来给李兄见个礼。”   沈采薇上前行礼,认认真真的道:“见过世叔。”   李从渊垂眼瞧了瞧沈采薇,似乎笑着回忆了一下,眉目舒展:“唔,是江华的女儿吧。”江华乃是沈承宇的字,也不知李从渊是否看出了沈三爷的深意,他就如同寻常长辈一样和气的说了一句,“都说生女肖父,这孩子倒和江华不太像。”   沈三爷轻声应道:“二娘生的像她母亲。”林氏乃是他的表妹,每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歉疚又伤怀。   李从渊点点头,很快就端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歪了话题:“女儿还是像母亲好。虽然我也常想有个女儿,可有时候想想——若是生了个女儿像我一般,简直是叫人绝望。”   沈采薇被李从渊这话一引,居然还真的认真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那画面太美,简直想象不能好吗?   沈三爷想来也是被这话给惊到了,面上还未完全浮上的伤感之色也褪了一半。   李景行正好上来见了礼,顺便开口道:“家父特意煮了茶,还请世叔移步入内品茗吧。”   沈三爷打量了一下李景行,温声道:“景行这模样倒是和李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日后长大了,怕是也要‘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这话却是带了点调侃之色——谁不知道李从渊除了那早逝的发妻之外身无二色,白长了一张好脸。   李从渊闻言只扫了眼儿子,挑了挑那长眉,仿佛漫不经心的道:“他年纪还小,有的学呢。”   李景行仿若未闻,恭恭敬敬的跟在李从渊和沈三爷后面进了内室,全然一副端谨的模样。沈采薇就跟在他们后面,不由心生同情——虽说虎父无犬子,但有着这么一个犹如高山一般不可逾越的父亲立在前面,李景行前半辈子怕都是要活者阴影里面了。他做的好了,别人会说‘不愧是李从渊的儿子’;他做的差了,别人会说‘子不肖父’。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李从渊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真不知是什么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李从渊在江南各地游历了许久,对各地风土人情颇是了解,虽然是轻描淡写的徐徐说来,却也叫沈三爷极是羡慕。   沈三爷抿了口茶,颇有些悠然神往:“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家母不舍得我远游,要不然倒是可以和李兄作伴出游呢。”他骨子里也有几分潇洒的意头,很是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日子。   李从渊只是淡淡一笑:“沈弟家有妻小,自是不同。”他的语气颇有些唏嘘,抬手端起一杯茶却只是掀了掀盖子,没有喝。   沈采薇和李景行就坐在下首,她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李从渊手腕上带着的奇楠沉香木珠,想来带了许久,颇有些光泽。沈采薇早就听说李从渊信佛,现下一看,想来对方也是个居士一类的。   李从渊接下来要说的却是沿边水师和倭寇的情况,这事目前却不适合在沈采薇这样的小女孩面前讲。他端着茶盏稍一思忖,便直接开口点了李景行:“我昨日写了幅字,你替我去拿来给沈弟瞧一瞧。”   李景行心领神会的起了身,顺便把沈采薇拉了出来:“光喝茶也是无趣,我正好去取些茶点来吧。这边路不熟,可否请沈二姑娘为我引一下路?”   沈采薇来回瞧了一下座上人的面色,点了点头:“李世兄是客人,我自是该引一回路。”她扬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边走。”   他们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李景行稍稍落后一步,瞧着沈采薇行不动裙、笑不露齿的端秀模样,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原先想着:会冒冒失失的在琴谱上留了笔记、写出那样曲子的必是个钟灵毓秀、天然去雕琢的小姑娘。结果沈采薇如今这模样却是和过去见过的世家小姐别无二样。他这样一想,就和上次忍不住要扔莲子一样又心痒痒的想要逗人了。   李景行略一思索,开口和沈采薇说道:“父亲和世叔想来也有许多话要说,不便打扰。早闻沈二姑娘琴艺出众,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哪里称得上指点。”沈采薇很有点不好意思,“早闻李世兄天资出众,六艺皆精,我怕是要班门弄斧了。”君子六艺,琴也在其中,李景行的造诣必是不浅。   李景行闻言低头瞧她,正好看见她白皙秀长的颈部,目光上移正好是落在沈采薇几乎可以入画的明秀面容之上。他不禁心想:她长得倒是比我原先想得要好看的多。李景行心中这样一想,耳根微微有些红,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开口道:“二娘实在过谦了,上回我遥遥听过一回轻音,早就想着能否再饱耳福了。”   沈采薇稍一迟疑,便干脆的点了点头:“既然世兄喜欢,那我便献丑一回了。”她倒没把李景行的话当真,只当是对方随意找的借口。   因她一贯迟钝,一时也没发现李景行对她的称呼已经从“沈二姑娘”到了“二娘”。   ☆、50   边上的小书房里就挂着一张琴,大约李从渊也弹过几回,不染尘埃。   沈采薇和李景行一同前后脚的进了书房,她随手取了木琴放在案上,不紧不慢的伸手拨弄了一下琴弦,试了试音,抬头问道:“你想听什么?”   李景行正在四处找李从渊嘴里说的“那副字”,忽然被她一问,心口忽然莫名其妙的一跳,可他一贯端得住,压着声音轻轻接口道:“二娘随意好了。”   沈采薇“哦”了一下,心一动,就弹起来她新写好的曲子“夏夜”。   人总是有些虚荣心或是炫耀冲动,沈采薇也是凡人,偶尔兴致上来也喜欢表现一下。尤其是她这曲子刚刚写好,没几个人听过,更想要在人前露一露。李景行也算是恰逢其时。   手下的琴弦被轻轻一拨,轻拢慢捻之间琴声便如流水一般的流了出来。那是十分生动的琴声,窗口照进来的阳光仿佛也被那琴声缠的一动,空中的尘埃在金色的阳光里仿佛徐徐淌过的长河,在对坐的两人之间流过。   沈采薇只弹了一段,然后才忍着脸红问道:“如何?”   她想问的其实是曲子,李景行一听就明白了。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说,想了想,上前把木琴转了个方向,自己接着弹了起来,他的琴音正好接在沈采薇那未尽的琴声后面,若是旁人听着必是要以为是一人所弹。便是琴曲都是同出一辙。   沈采薇听得发怔,回忆了一下自己过去弹这曲子的地点和时间,等李景行停下才问道:“世兄适才说听过我弹琴,可是在竹林的那一回?”   无论是沈采薇还是李景行这时候都不自觉得想起那颗莲子,一时间心情都很复杂。   李景行实在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居然也会有孩子气到拿莲子丢人,可他又不好说谎,只得转口换了个借口道:“我曾有幸在天一楼看见二娘你写的曲子。”   这回却是轮到沈采薇不好意思了。   她面皮薄,只是宣纸似的一层,仿佛轻轻一揉就会起褶皱,这时候忽而热血上来便仿佛涂了胭脂在宣纸上,嫣然明艳。她尴尬的静了好一会儿才接口道:“我已经和书楼的先生赔过罪了,琴谱也补上了。”   李景行含糊的应了一声道:“我明白的。”也没说明白什么。   他们都是心思灵巧之人,一言就知对方心意,可面对面起来却各有各的不好意思,小书房里突然就静了这么一下,只有窗外的虫鸣声窸窸窣窣的传进来,叫人心头平白添了一点躁意。   沈采薇只觉得好似是做坏事被人发现了,心口突突的跳,好容易克制住了跳的飞快的心跳和红红的脸,这才小小声的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去小厨房拿些点心送过去吧?”   李景行点点头:“也是,想来父亲煮的那壶茶也快喝完了。”他从书桌上拿起适才找到的那副字,语气已经缓下来了。   他们抬了头,相视一笑,却是把适才的尴尬都压在了心底下,端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庞。   有了这么个插曲,沈采薇和李景行也就再也没说什么闲话,两人加快脚步去了附近的小厨房,随手拿了碟小天酥和荷花酥便回去了。   小天酥是把用鸡肉或是鹿肉剁碎,裹上一层米粉炸出来的小点心,用了花形的模具,一个个便如同花朵似的摆在白色的小瓷碟里,精致的很,乃是沈三爷素日喜欢的。至于荷花酥就更考验厨子的功底了,那一片片小小的花瓣都是在炸出来之前割的,割的太薄了就不酥,太深了就不能包住花蕊,中间摆着雕好的樱桃,看上去就如荷花中央的那点儿花蕊,遥遥一望几乎是一朵朵荷花开在碟中,美不胜收。   沈三爷和李从渊早就灌了一肚子的茶水,这回儿端上茶点也不过是略略的吃了几口。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书画之事,因谈的起兴,反倒没注意到下首异常安静的两人。   过了小半个时辰,沈三爷才带着沈采薇起身告辞:“本该再坐一会儿,可原先约了人,倒是要先走一步。”   李从渊笑道:“沈弟太客气,我送一送你。”他起身把沈三爷送到了门口,这才回转过来抬眼看了看儿子,“怎么,你这是‘知好色慕少艾’?”   李从渊一贯会看人,心细如发。现下他跟前站着的又是自己的儿子,哪怕对方一张脸端得板板正正的,他也能轻而易举的看出端倪。   李景行被这样当面一问几乎羞愧至极——为什么他会有这么个爹!这种话也能问得出口?他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镇静的反问道:“父亲这是说什么呢?”   李从渊也不追问,转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白皙如玉的手指握着茶盏,有着一种稳稳的控制力:“你说呢?”他随口打趣了一句,见儿子马上就要恼羞成怒便转口道,“沈二姑娘看着倒不错,只是年纪小了些。”   李景行知道,李从渊这是在敲打他——对方年纪还小。他收了心,平心静气的道:“我知道分寸的,适才也不过是弹了一会儿琴。”   李从渊点了点头,摸摸下巴:“你若是真瞧上了也行,只是要等一等罢了,沈承宇那边我倒是有办法。说起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对你娘下定决心了。”   李景行甚少听到他爹谈起他早逝的娘,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和母亲不是指腹为婚吗?”   李从渊拿起案上的书册轻轻卷起,用力的拍了一下李景行的肩:“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觉得,我会为了婚约而将就着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他稍稍一顿,声音显得有些沉,就像是茶叶缓缓的沉到了地下,只听他轻轻的开口道,“你还小,怕是参不透苏武那诗里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的情意......”   李景行默然立了一会儿,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答话——李从渊这样的人,若是不动情还好,一动情便是一辈子。他少时还担心过父亲会续娶,等到了这时候明白了许多事却又有些可怜起自己的父亲,盼着他续娶。可李从渊到底是不愿将就的人,他这一生大约也只得一妻一子。   不小心提起父亲的伤心事,李景行的心里有些不好受便主动道:“茶水冷了,我去泡壶热茶吧。”   看着儿子端着茶盘像是逃跑似的走了,李从渊低头一笑,俊美至极的五官忽而柔软下来,轻轻自语道:“十三年了,阿辛。”   李景行也已经十三岁了。   夫妻结发之时,洞房里说的是“生当复归来,死当共长眠”。可是,许氏离世之前却只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含泪依依看着他,不能合眼——她是妻子更是母亲,自然是放不下豁出性命才求来的、出世不久的幼子。   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心有灵犀,只一眼就能明白对方心意。李从渊心中大恸几不能自持,只能握着她的手点着头承诺:“我会看着孩子长大,等他娶妻生子,护他一生平安康乐。”   得了他这样一句话,许氏方才含笑而去。   只留他一人,从此余生只剩相思未尽。   ☆、51 赏荷宴(上)   虽然沈采薇和郑午娘的关系不好,但碍着郑家和圣人的面子,赏荷宴的帖子还是按时送了过去。至于方盈音和柳于蓝的自然是能省就省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作为东道主,这一回却是不能偷懒,只得乖乖的跟在裴氏身边露出笑容来迎接各位来客。   因为是正式的场合,她们一大早就被裴氏拉起来打扮了,一身衣裳首饰都是裴氏早就备好的。两人都梳了双螺髻,穿了比甲,因为年纪相近,瞧着亦是一般大小。   沈采薇穿了一件湖蓝色镶月白色绣兰花暗纹边的比甲,头上戴着的是一对玉石珠花,玉石雕成的花瓣,瓣瓣精致,仿佛微光中荡漾着碧波,中间则是蜜蜡制成的嫩黄色花蕊,玉石温润的光华流转之间将沈采薇本就如玉一般的面庞应得莹润白皙。   沈采蘅则穿了一件桃红色镶嫩绿绣葡桃缠枝纹的比甲,戴了对蓝宝石珠花,光华熠熠,令她本就明媚的容貌更添一份华美。   她们两人一左一右的立在裴氏身侧,便如鲜妍的花朵,俏生生的、娇嫩嫩的,叫人见了便觉得心里喜欢。   相熟的人家自然是来得早一些。   杜若惜今日早早就陪着她娘杜夫人来了。杜若惜本人生的俊眉修目,杜夫人却是个眉目平常的妇人,一张鹅蛋脸白而圆,嘴边噙着笑,一眼望去便觉得亲切。   杜夫人和裴氏说了一会儿话,便垂了眼瞧了瞧沈采薇和沈采蘅,声音软软轻轻的,就像是水一样:“这是二娘和三娘吧?我适才一眼看去,可不就是画里出来的模样?瞧着就惹人疼呢。常听我家丫头提起,她性子急,在女学里还是多亏了你们照顾呢。”   裴氏抿唇笑笑:“夫人真是客气了,我家这两丫头也很闹得很,跟活猴似的。这会儿瞧着文静,一时看不住就能闹起了。”   “孩子都这样的。”杜夫人微微一笑又和裴氏说了一会儿话,然后才随着引人的丫头进了画舫。   郑午娘来的倒是不早也不晚,她今日倒也没在摆出被委屈了的模样。她笑盈盈的和裴氏见了礼,十分得体的说了许多京中的事。然后,她便一点也不见外的拉起沈采薇和沈采蘅的手,嗔道:“你们也真是的,也不早些和我说赏荷宴的事情。我收了帖子才知道这事,这样急匆匆的来,倒是怪不好意思的。”   沈采薇真想甩开她的手,只是裴氏在边上却又不能不忍耐——之前还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这回她若是在裴氏面前和郑午娘闹翻,郑午娘回去必是有话说,说不得就要闹大了。   于是,沈采薇扬起笑容,用力的握住郑午娘的手,温声细语的道:“午娘你人来了就好,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沈采薇乃是练过箭的,手劲比起一般的闺秀倒是大了许多,郑午娘这样教养出来的自然更是比不得。   沈采薇这样使力一握,郑午娘便觉得手上一紧,生疼生疼的。她下意识的想要收回手偏偏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沈采薇瞧了眼郑午娘,见她额上冷汗涔涔、脸色发白,便微笑着收回了手,拿了扇子出来:“这天儿还真有些热,午娘你要不要先去歇一歇。”   郑午娘手腕这会儿还痛得很,一张脸白白的,只是垂了眼睫不应声——她倒是想要告状,可沈采薇那皮肤也不知怎地,娇嫩地很,这会儿看上去竟是她的还要红。郑午娘一时气劲上来,憋着气不说话。   沈采薇却是打定主意要恶心她,故意学着郑午娘适才的模样亲亲热热的凑上去:“你脸怎么这样白?要不还是我扶你进去吧,身子可耽误不得。”   郑午娘刚被沈采薇动了一回武,这时候哪里敢叫她近身,急忙退了几步,匆匆道:“不必了,我自个进去就好。”   沈采薇难得占了上风,心里颇是高兴,面上却还要挂出一丝担忧的神情:“那我就不送你啦,你小心些,先去喝杯凉茶消消暑吧。”   裴氏这时候也注意到了郑午娘的脸色,颇有些担心:“快去歇一歇吧。你身子不好,令人来说一声就是了,现在这样硬撑着来,若是病了可怎么好。”   郑午娘此时已经缓过气来了,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面容依旧缓和下来了。她微微一笑,作出往日里矜持文雅的模样回话道:“只是一时被太阳晒得头晕了,一会儿就好。夫人不必担心。”   裴氏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招手叫了几个丫头小心伺候,这才稍稍放了心。   等郑午娘走了,裴氏这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郑家的姑娘一贯都喜欢装模作样,她年纪这般小,倒也学得似模似样。”她一直对郑家印象不好,这会儿自然也不太喜欢郑午娘。   沈采薇十分乖巧的垂手立在一边,低了头,深藏功与名。   沈采蘅也猜到了一些,她对着沈采薇眨了眨眼,弯着唇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裴氏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便和她们两个摆了摆手:“行了,你们也进去吧。今日来了不少姑娘,你们正好可以聚一聚,不拘是弹琴还是作诗,一起好好顽就是了。”她想了想,又道,“迟点儿我再叫人专门寻艘小舟给你们,也是难得,就随了你们两个丫头的意思。”   “我就知道娘你最好啦。”沈采蘅听的双眼亮亮的,动作利索的行了礼,甜甜的奉承了裴氏一句。   裴氏故意板了脸,拉长声音:“什么话?你现在才知道啊?”   “就是因为婶婶你太好了,我们两个平日里才不知道该怎么说呢。”沈采薇忍着笑也加了一句,随即又十分上道的接着道,“迟点我们去采莲子,正好晚上给婶婶你做莲子粥呢。婶婶一定喜欢。”   “二娘这嘴,可真是越来越甜了。”裴氏被逗得一笑,戳了戳沈采薇面颊上的梨涡,“好吧,婶婶就等着你们的莲子粥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既然得了裴氏的话,便也抬步往画舫去了。   这回摆宴乃是摆在画舫里,画舫上头雕着各种浮雕,上头的游鱼仿佛要游出来了似的。边上摆了几盆花,花枝微颤,花朵摇曳,更添了几分生动颜色。画舫栏边系了碧色的丝带,时有微风拂过,轻轻飘荡。   进了里头,便见席子已经摆好了,穿着水碧色衣裳的丫头侍立在里头,端茶倒水,打扇子扇风。夫人们坐在左边,姑娘们则坐在另一边,各自说着话。   沈采薇心里担心郑午娘一时气急会生事,进来的时候特意看了几眼。只见郑午娘一身湖色芙蓉团花云纹褙子,正在窗口边的案上作画,她边上围了不少的人,颇又一种领袖群芳的气质。   郑午娘本就是各中高手,此时有意要显露一手,笔下有神,边上一时多是赞叹之声。便是左边坐着的夫人们,偶尔抬了瞥了几眼,都含了几分赞许之色——这种年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静心作画,的确是好性情,最难得的是她还出身郑家。   沈采薇漫不经心的收了目光,随着沈采蘅一起去寻杜若惜。   杜若惜正和一个新认识的姑娘说着蜀绣和苏绣的几个不同之处,忽而就被沈采蘅从后面拉了一下袖子。   杜若惜回头一看扬扬眉,没好气看着沈采蘅:“你怎么在后面吓我?”   沈采蘅一双长眉弯弯的,眸中含笑,映着盈盈水色:“我这不是怕你说不下去,给你留个面子吗?”沈采蘅的女红功底好,自然是一天就听出来杜若惜那是在生搬硬凑,就要扯不下去了   杜若惜恼羞成怒,上前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谁说我说不下去的?”她又用力捏了捏,很是认真的问道,“谁说的?”   沈采蘅这丫头一贯是没骨气的,立马就笑着讨饶了,可怜兮兮的扯着杜若惜的袖子:“好啦,好啦,我是开玩笑的。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罢?”   沈采薇见着这两人的模样亦是忍俊不禁,先是和适才与杜若惜说话的姑娘道了歉,然后才上前拉开两人:“你们两个别闹了,要是被人瞧见了就不好了。”虽然夫人们都坐在另一边,可这种宴会本就是考量姑娘们的场合,她们肯定是用心留意着的,要是留了坏印象,后面说亲事可不太好。   沈采蘅和杜若惜这才松了手,两人十分默契的替对方整了整衣饰。   沈采薇拉了她们两个到角落里去喝茶:“今日的茶可都是我里的茶园出来的新茶,且尝一尝,味道是不是还好?”她亲自倒了茶,递了茶盏上去。   杜若惜笑嘻嘻的接了茶盏:“还是二娘体贴......”她掀了盖子小小的喝了一口,稍稍品了品,说道,“这味道确是不错。”   沈采薇接口道:“那就多喝些。”她随手捏起一块精致的凤梨酥,熟练的塞到了沈采蘅的嘴里。   杜若惜小口的喝茶,随口道:“我爹常说‘惜福养身’,这茶尝个味道就好,太多了也是不好。”   沈采薇点了点头,正要说话,一边的沈采蘅好不容易咽下凤梨酥,兴冲冲的说起话来:“我娘备了小舟,等会儿咱们一起去摘莲花吧?”   ☆、52 赏荷宴(下)   杜若惜闻言一笑,学着沈采薇的模样也塞了一块荷花酥到沈采蘅的嘴里。   沈采蘅一贯是秉持着“不浪费一点事物”的原则,这会儿只好鼓着双颊继续吃东西,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松鼠似的,瞪了边上两人一眼。   她们三个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那边的郑午娘刚刚画完一朵荷花,慢悠悠的收了笔。前面那些姑娘闲极无聊,便喊人道:“二娘、三娘,你们怎么都躲到角落里了?我们正玩藏钩呢,你们也来玩吧。”   藏钩这游戏倒是前朝时候流传下来的,据说前朝武帝的钩弋夫人生来便双手成拳不能展开,直到进宫,武帝打开她的手却见其内握有一个玉钩,不由大是惊奇。这故事从宫中到了民间,久而久之便有了藏钩这个游戏。   几个姑娘分作上下二曹,轮流着藏钩猜钩。沈采薇和沈采蘅到底是东道主,听得客人这样招呼自然是不好扫兴,只好拉了杜若惜一起过去。加上她们三人,两边人数正好相等。   沈采薇和沈采蘅分到了上曹,杜若惜和郑午娘等人则在下曹。   郑午娘人前一贯是平易近人的好脾气,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块玉扳指,小巧玲珑的恰好可以一掌握住。她微微一笑,递过来给众人看看道:“用这个好了。”   沈采薇接了那扳指,想了想又道:“总是要有个彩头才好玩,这样吧,猜错的人要罚酒三杯。”   “好主意。”郑午娘抬眼瞧了瞧沈采薇,抿了抿唇,一口就应下了。   因是上曹先藏钩,沈采薇等人便不接了那玉扳指,等下曹的人都转过身了,这才凑在一起悄声商量着要如何藏钩。沈采薇既是东道主又是年纪较长者,便被推做是主事拿主意的。   等她们商量好了,沈采薇便轻轻咳嗽了一下,笑道:“藏好了,你们转过来吧。”   下曹的几个姑娘笑嘻嘻的转过头来,如杜若惜这样直接点的就立刻毫不掩饰的拿眼去看几个姑娘的手。   沈采薇这些人适才早就商量好了,这会儿都把手缩在袖中,一点也没露出来。   沈采薇轻轻一笑,沉静出声道:“说好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快猜。”   下曹的姑娘也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郑午娘打头开口道:“我猜是林......”她忽然顿住话声,抬眼扫了一下对面几个姑娘的面色,来回打量,然后便转口道,“我猜是采薇。”   沈采薇稍稍蹙了蹙眉,松开手掌,里头果然是郑午娘的玉扳指。   郑午娘用扇子掩住唇边矜持的笑意,眼中有得意神色一闪而过,轻声道:“这回是我们赢了一筹,倒是没想到采薇你是第一个喝酒的,我来给你倒酒吧。”她说着便亲自起身倒了一杯荷花露递上来给沈采薇。   正所谓“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会儿她们用的乃是玉杯子。因为都是姑娘家,也都是小小的。沈采薇一口就能喝完,酒味清甜,颇有些余韵。   郑午娘也不给她缓气的机会,立刻又抬手倒了一杯递上去。   沈采薇只得接连喝了三杯,一时酒气上来,双颊醉的晕红,一双乌黑的眼眸仿佛盛着水光,波光粼粼。   接下来便轮到下曹的人藏钩了,沈采薇递了玉扳指出去,不由回头去瞪沈采蘅。   沈采蘅眨眨眼,很是无辜的模样:“二姐姐,你瞪我做什么?”   沈采薇简直恨铁不成钢:“刚才郑午娘盯着看的就是你!要不是你一惊一乍的,她怎么猜的出来?”按理说,因为是沈采薇主事开头,一般都不会猜到是她,结果郑午娘善察眼色,故意拿了林慧兰做幌子来试探众人的反应。沈采蘅这丫头还自以为得意的和沈采薇使眼色,简直是在作死。   沈采蘅闻言不禁有点小心虚,小小声的道:“那下次我低头就是了啦。”   又过了一会儿,郑午娘那一边就藏好东西叫她们转身了。沈采薇打量了一下对面几人的神色,一时倒是拿不定主意。   因为和杜若惜最熟,沈采薇先看的是杜若惜,只见对方低着头不作声,一时间倒是看不清神情。不用说,郑午娘她们肯定是吸取教训,不让一些容易露出端倪的人抬头了。   郑午娘倒是抬着头,笑盈盈的看着她们几人。   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下,有人猜是杜若惜,有人猜是郑午娘,一时间倒是下不了决定。眼看着一刻钟马上就要到了,沈采薇想了想便毫无姐妹情谊的把沈采蘅推了出去:“这算是你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了,你去猜吧......”   众人闻言笑成一团,立刻就达成一致,毫无同情心的把沈采蘅推了出去。   沈采蘅最不擅长看人脸色,犹犹豫豫的琢磨了一会儿才迟疑的开口道:“我猜是杜若惜?”   杜若惜悄悄松了口气,抬起头伸手展开道:“猜错啦。”她吐吐舌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下,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郑午娘这时候才松了手,那玉扳指正是藏在她的手掌里。   沈采蘅苦着脸喝了三杯酒,立定主意下回一定低下头不说话了。   这样来回了几次,众人大多都被罚了酒。有些姑娘喝得多了,微微晕醉的伏在别人身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渐渐热了起来。恰好这时候裴氏身边的丫头来报说是小舟备好了,几个姑娘一齐亲亲热热的手挽着手去乘舟采莲。   酒劲上来,姑娘们大多都不似过去那般矜持,一时玩心上来全都兴致勃勃的样子,还有姑娘轻轻的哼起了采莲曲。郑午娘算是喝得最少的几人,面颊依旧如玉一般的白,眼神清明——她仿佛忽然想开了,反倒不似最初那样撑不住气,面上还带了矜持的微笑,十分和气的跟着众人身后一起上了舟。   沈采蘅喝得比较多,有些晕醉偏偏最是兴奋不过了,虽然半个身子都伏在沈采薇身上却还不停的叫着小舟往荷花丛里去。   此时天边有游云遮了烈日,云边日光微微淡去,她们乘舟于水上,时有微风拂面,面上一凉,心情和神志都轻松了许多。加上清风之中隐隐带了些荷香,吹散了酒气,颇得几分闲情。   沈采蘅醒了些神,笑着拉着杜若惜一起去采莲子。   郑午娘这时候正好慢悠悠的坐到了沈采薇的身边,轻轻一笑:“说起来,采薇你长到现在都没离开过松江,一定还没见过你京城里的妹妹吧?”清风拂过她的发梢,乌发宛若鸦羽,她那沉静非常的面容显得更加秀美出众。   沈采薇沉默了片刻,然后才缓缓应声道:“是啊。”   不得不说,郑午娘的自我调节能力的确非常出众。她过去在沈采薇这里碰了壁,今日又吃了闷亏,这时候反倒更加沉得住气了,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了。   郑午娘看着沈采薇的眼神这一刻都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怜悯,她语声低低的,仿佛很是怜惜一样:“我以前在京里的诗会见过她几次呢。她和采薇你生的倒是不太像,不过才气倒也颇高,听说沈侍郎甚是疼爱,亲自教她读书习字呢。”   沈采薇不易察觉的咬了咬唇——她前世就是孤儿,有记忆起就是在孤儿院里,所以最是渴望父母之爱。等到了这一世,生母早逝,生父又是个货真价实的渣爹,她只好压下所谓的孺慕之情,把感情寄托在沈三爷和裴氏身上。   只是,到底是不一样的。哪怕是裴氏那样的傻白甜,对着亲生女儿和侄女也是不一样的。裴氏会对着沈采蘅使性子,会教训她会骂她,可是对着沈采薇却只会疼爱。   沈采薇自觉自己已经算是成年人,不在意这些,心里直接用渣爹这个称呼指代沈承宇,但是真论起来,若是没有期待何来的讨厌?   郑午娘欣赏了一下沈采薇复杂的神情,心中十分满意,于是便起身去和其他人说话了:“有没有鱼食,我要喂一喂鱼。”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捏起一点鱼食洒了下去,悠然自得的模样。   沈采薇独自静坐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只是原先的好心情彻底没了。   等到宴散了,送了客,她才稍稍露出一点笑容,扶着醉晕晕的沈采蘅往院子里走。   沈采蘅玩了一整日,又笑又闹的,早就累了,偏偏却还要闹着要送些莲子给沈老夫人。沈采薇怕她一个人去路上会出事,便特意陪着她。   她们两人都有些累,所以走的是小路,正好绕过园子,遇上了沈怀德和一个青衣公子。那两人站在一起,都是长身玉立、如松如玉的翩翩公子的模样。   沈怀德见她们两人都双颊晕红,便特意上前关切的问了几句。   沈采薇暗暗叫苦,又不好在自己哥哥面前说谎,只得低着头,老老实实的说了赏荷宴上的一些事。   沈怀德拿眼看了看她,从以后不能多喝酒到要注意身体,简直念叨得没完。   沈采薇连连应下,丧权辱国的签了不少合约,好不容易才拉着沈采蘅告辞。   沈采蘅双颊红的好似牡丹花,一双眼睛含着朦胧的水汽,就像是笼着轻云的月色,有一种轻盈的光亮。她恍若无意的望了眼那个青衣公子,随即低头一笑,默不作声的与沈采薇一起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53 前尘   沈采薇和沈采薇手挽着手在小道上走着。   沈采蘅想起适才见到的那个青衣公子,忍不住抿了抿唇,忽然把手放到身后,整个人小小的转了个圈,回头看着沈采薇笑。   她双眼明亮的仿佛有层层叠叠的花在眼底舒展,好似可以从里面看到心花怒放,声音听上去亦是软软的:“二姐姐,我今天真高兴。”   沈采薇被她的笑容一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像个大姐姐一般的摸摸沈采蘅的头,温声道:“你高兴就好。”   沈采蘅连蹦带跳的往前跑了几步,就像是一只小鸟似的,欢快的笑出声来。   沈采薇拿她没法子,只得快步上前把她拉住,点了点她光洁圆满的额头:“你醉晕啦,走错路了。”   沈采蘅傻傻的笑了笑,双眼弯得就像是一对月牙儿。   沈采薇只好任职任责的拉着人往边上走,过了假山和小桥,果然到了沈老夫人的院子。   沈采薇令人把莲子交给雁回,客气的道:“本该要和祖母请个安的,只是三娘酒喝得有些多了,我得先把她送回去。这些莲子也算是我和三娘的一点心意,正好给祖母做莲子羹或是莲子粥,还望雁回你替我们说几句,希望祖母不要嫌弃才好。”   雁回恭恭敬敬的礼了礼,含笑应下,轻轻说道:“二姑娘客气了,两位姑娘一片孝心,老夫人要是知道了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她心知沈采薇是给自己卖个好方才会这样说的。别的不说,她等会儿把莲子送上去,沈老夫人一高兴,她的一封厚赏是免不了的。她也算是间接的沾了这两位姑娘的光,再说对方的话又说得这样客气得体,雁回自然在心里记下了这个人情。   沈采薇又向雁回问了一些沈老夫人的事情。沈采蘅大约是酒劲渐渐上来了,渐渐的有些晕了。沈采薇只得不再闲话,小心的扶着沈采蘅回去。   裴氏不放心沈采薇和沈采蘅,早就等在院子里了,见了醉的双颊晕晕的女儿,不免蹙了蹙眉:“厨下做了醒酒汤呢,快拿一些来给三娘灌一点。”她伸手扶了一把,把沈采蘅拉到自己怀里,“下回别听她胡闹,她都醉的要走不动了,哪里来得那么多事。”   沈采薇被裴氏这话逗得一笑,双颊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乌黑的眼睛也亮了许多。   裴氏听到她的笑声,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低头看看女儿却又忍不住埋怨道,“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姑娘家的怎么好喝得这样醉?好险是在自己家里,要是在外面,其实叫人看了笑话?”   沈采薇只好替沈采蘅安慰裴氏:“就是在自己家里,三娘才会放心喝的。在外边,我和三娘都不怎么喝酒的,婶婶放心好了。”   裴氏手上拧了拧帕子,眉头依旧还没有松开,只是叹了口气叫人打水给沈采蘅擦脸。沈采蘅整个人都伏在裴氏怀里,脸蛋红的好似染了一层霞光,只是吃吃笑道:“娘,你身上好香啊,抹了什么香粉吗?”   裴氏接过丫头递来的湿帕子,用力擦了擦她的脸,冷道:“哪里及得上你这一身酒气?一点姑娘样都没有......”她初时下手重了些,只是倒底是自己女儿,擦着擦着就放轻了动作。   沈采薇瞧着现下也没自己的事了便开口道:“若是无事,我就先回去了——今日的字还没练呢。”   裴氏点点头:“你也累了一天,练完字记得早点休息。”她想了想,又道,“对了,你的拜师宴是不是要办了?若有什么为难的,也别自己肚子里憋着,尽管来找我。”   沈采薇点点头,扬起笑容,脆生生的应道:“嗯,我知道的。”   裴氏抬头目送着沈采薇离开了,然后才低头去看怀里的女儿,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愁肠百结,头疼的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别人家的女儿总是比自家的好。   沈采蘅这时候就像是一只刚刚断奶的小猫咪,乖乖的窝在裴氏怀里,可怜又可爱的。因为裴氏怀里温暖舒适,酒劲和困意上来,她的眼睛渐渐的合了起来,只是一个人小小声的嘀嘀咕咕说着话。   裴氏侧耳去听却也只能听到她模模糊糊的笑声。   她看上去是这样的快乐,心情轻快的仿佛都要飞上了天。那高远的天边,余晖是浓浓的红色。朝霞如火一般的灼热光亮,暖洋洋的从窗口照进来,使沈采蘅的脸庞红彤彤的,美得仿佛滴露玫瑰。然而,在遥远的京城,朝霞那艳红的颜色却像血一样刺眼,带着令人绝望的色彩。   太子东宫。   郑宝仪看着昏过去的萧天佑以及他忽然吐出来的血,那种几乎和前世重叠在一起的场景就如同冰冷的藤蔓一样绕在心上,冰凉刺骨,令她恐惧得浑身战栗。   这世间,唯有死亡不可战胜。王侯将相,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傲慢得不可一世,却也依旧要在死亡面前低头。那是黑色的恐怖,真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口齿干涩,只觉得殿中混杂着药味和血腥味的香气几欲令人作呕。可是等她低了头却也没吐出什么来,只是额上有冷汗细细密密的冒出来,一时头疼欲裂,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一时间,宫人焦虑的脚步声和匆忙的呼叫声都远去了,鲜血和苦涩药香带来的那种衰败而腐朽的气息环绕着她。那种熟悉的场景令郑宝仪的意识渐渐迷糊起来,有这么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前世自己临去的那时候。   那个时候,她本就因为萧天佑的死而郁郁寡欢,病体沉重,忽然从宫人口中听到郑家之事,一时急怒攻心便彻底病倒了。她病得太重又无生意,不仅宫中的太医来来往往,便是沈采薇都被请来了。   当然,沈采薇会来,大约也有萧齐光的私心吧。多么可笑啊,那位大越最尊贵的天子,从宫道上走过都无人敢抬头仰望的存在,此时此刻却也只能小心翼翼的借着这样的借口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那一日,大约是回光返照,郑宝仪的神志忽然清醒起来,床帐上的精致的刺绣在她眼前清晰的连每一片花瓣都能勾勒出轮廓。她甚至还隐隐约约的就听见了那两人在门外的争执声。   “你明知道她病得这样重,怎么可以在这时候处置郑家?”   “你是在为郑家道不平?”萧齐光的声音忽而冷了下去,就像是冰块雕成的刀刃,森冷的寒气将刃尖的血滴凝成猩红的宝石,一字一句的接着道,“郑氏意图弑君,郑家私通外敌,若不是看着元敬皇后和温孝太子的份上,我必诛其全族。”   自从打退了戎族,萧齐光积威日重,也只有在对着沈采薇时才会自然而然的自称为“我”。   沈采薇仿佛也为他的话语之中的含义而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轻声道:“郑氏是你的发妻,你却迟迟拖着不愿立她为后。她自然会有不平。”   “呵......”萧齐光短促的笑了一声,犹如冰川下的汹涌暗流,带着莫测的意味。   他的笑声让郑宝仪想起被关到铁笼中的猛虎——心里愤怒已极却偏偏还要维持着面上那一点可怜的冷静,那是作为王者最后仅余的尊严以及不可言语的绝望。他大约是恨着郑家每一个人的,咬牙切齿,日夜不忘。他与沈采薇自幼相识,在书院里也曾笔墨传信,琴瑟相合,后来的松江守城之战里更是有了英雄救美的逸事,他们之间曾经只差一纸婚书......   松江守城之战!   郑宝仪本来被烧得滚烫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就像是一块冰掉到火炉里,虽然一下子就化成了水却也还是发出了“兹兹”的声音。她用力的抓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温暖柔滑的触感几乎令人恍在梦里,十个骨节握得发青,竭力想要让自己醒来,沙哑的喃喃道:“松江......”   话未说完,她已经彻底的晕了过去,再次被拖入沉闷的黑暗里。   候在她身侧宫人被她那一声沙哑的“松江”惊了一下,左思右想还是叫了人代自己留下,前去禀报圣人。   圣人此时正守在太子身边。   太子这一回病势沉重,已经昏睡了整整两日,圣人亦是在边上坐了差不多两日,便是官家来了都劝不了她。她那本就白皙的面庞更加看不出一丝血色,眼底青黛之色隐隐约约,只有眼眸深沉如同暗夜。只是,即使如此,她坐在那里,脊背也依旧是笔直的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含着引而不发的威仪。   她听了宫人的禀报,漫不经心的把“松江”两个字在嘴里念了一遍,然后才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也是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的,心思反倒越发重了。她身子也弱,哪里禁得住......”她合了合眼,遮住眼中复杂的神情,低声道,“派个人去松江,把裴赫叫回来吧。”   圣人吩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垂了眼去看太子那瘦削而苍白的面容。   宫人低低的应了一声是,恭敬的退了出去。她那素色的裙裾缓缓展开,便如一朵暗色的花徐徐落在水面上,一晃而过,不曾在这沉默的大殿里惊起一点波澜。   ☆、54 离别   沈采薇的日子仿佛永远都是兵荒马乱,不能有半点停歇的。一闭眼,一睁开,便又是新的一天。   七月里刚刚办过赏荷宴会,八月她的拜师宴就要开了。虽然两位先生都不太喜欢铺张但因为她是要同拜二师,许多礼仪都要重新斟酌一遍,万万不能出错。   请人观礼的帖子也都需要沈采薇自己写的,名单也由她定——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随意。   天地君亲师,这拜师礼先拜天地君,再拜亲和师。人之至亲为父母,沈采薇父母皆不在眼前,沈老夫人年事已高也不宜太过劳累,所以便打算请裴氏和沈三爷代为受礼。只是宋氏到底是沈家长媳、宗妇,虽然因为沈采薇乃是长于裴氏膝下而没有请她受礼但也是必要请来观礼的人。她生母林氏虽然早逝,但外祖舅家也不能太过疏远,大舅母和表姐林慧兰都是要请的。家中姐妹沈采蘩和沈采蘅乃是手足至亲,自然不能不请。   沈采薇咬咬唇,拿着毛笔沾了墨水缓缓落笔写下:裴氏、沈三爷、宋氏、林夫人、林慧兰、沈采蘩、沈采蘅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个杜若惜——既然是在女学拜师,总也要请个同窗好友。   九为数之极,这名单加加减减想来也勉强可以了。   沈采薇踌躇着搁下笔,拿了细沙慢慢吸墨,自个儿出了一会儿神才拿起墨迹已经干了的素笺递给绿衣吩咐道:“你替我拿去给婶婶看看。我年纪轻,第一次办这样的事,还需她多多提点呢。”沈采薇抿唇一笑,颊边酒窝浅浅的仿佛甜蜜的花朵儿,接着道,“这事本该我亲自去的,只是四郎午间遣了人来寻我,想来是有事的,我先去瞧瞧。你就和婶婶说,晚膳等我回来陪她吃。”   绿衣蹲身接了素笺,点头道:“姑娘放心好了,奴婢一定把纸和话带到。”   沈采薇这才起了身,换了件月白色镶银红边的外衣,带着绿焦往沈怀景的院子去。   沈怀景是男孩儿,很早就搬到前院一个人住着了。沈采薇本也不急,慢悠悠的踱着步子,一边赏景一边走着,难得偷了片刻悠闲,懒懒的。   只是刚刚进了院门,她便见到了裴越。   裴越穿着湖蓝色云纹团花直裰一个人站在那里,晚风吹过他的衣角,衣阙翩飞,他整个人瘦削的犹如一场仓促的梦,风大一点就能吹散了。   他似乎也听到脚步声和丫头的行礼声,回了头,那沉沉的目光正好落在沈采薇身上。   沈采薇看了看他,面上不动声色上前见过,心里却暗暗吃惊:裴越是真的瘦了许多,他五官棱角渐显,长眉如剑,双眸漆黑,有一种庄肃而冰凉的意味。凉风吹起他的衣角,几乎能感觉到他那掩在长袍里那咯人的骨头。   宝剑锋从磨砺出,他整个人便如同风霜中磨出的利剑,未见铁血便已经带着一种凌然的锋芒。   沈采薇怔了怔,不过只是几月功夫,对着他,竟然有了一种再别经年的感觉。   裴越见是沈采薇,不由微微一笑。他清俊的五官的轮廓因为这一笑而柔软下来,声音亦是轻轻的:“我正等你,陪我走一走吧?”   “好。”沈采薇稍稍有些犹豫,但她到底还是察觉到裴越不同以外的态度和神情还是点了点头,跟着他一起往边上的园子里去。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头都是知道分寸,会意的低着头的落后几步——这个距离既能让他们两人说些话,出了事也能快步上前帮上手。   裴越的脚步不停的走过了栽在院子里的几棵槐花树。树下的落叶和落花被下人扫了一次,白色的花瓣碾碎了,花汁染在石砌的道路上就像是露水留下的痕迹,整整齐齐的石板缝隙里还留了一些细碎的花叶,从上面踩过隐约有一种温柔的感觉。   他们一起从树下过,槐花淡淡的香气仿佛染在修了莲花暗纹的衣袖上,衣带生香,如同人的情意一样若有若无。   裴越默不作声走了一段路,似乎也在犹豫着要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忽然在不远处的假山前顿住脚,将目光投向那因为暑气将消而显得清凉明澈的池水,轻轻道:“我过些日子就要回京了,想着相识一场,还是要和你道个别。”   沈采薇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绣鞋上面钉着的珠子,不做声——她其实隐约明白裴越待自己总是有些特殊的,那种态度哪怕是沈采蘅这样名正言顺的表妹都比不上。只是,事出必有因。   裴越看着沉静的水面,低低的说道:“其实,我第一会见到你就觉得喜欢,你那时候长得不好看,可是又娇气又可爱。就像是雪团似的,让我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沈采薇听他说起自己的黑历史,懊恼的咬了咬牙,看在对方马上就要走了的份上没出声。   裴越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咬牙声,笑了笑,然后才接着道:“后来再见你,我就知道了,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有一对无缘无份的父母,什么都需靠自己,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过去的我一样......”他忽而顿住口,咽下那些未出口的话,稍稍静了一会儿后才转身认真的看着沈采薇,喟然叹气道,“二娘,采薇......我常常想,我要是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妹妹该多好?”   那样的话,那些辗转在心底、无人能说的心事还能有一个可以倾述的对象。   沈采薇被他那含义深远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跳,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就像是青色的梅子含在嘴里,又酸又甜的。许久,她才小小声的道:“做我的哥哥其实也挺麻烦的,三哥他整日里为我操心,头都要大了。”   裴越闻言眼底隐隐的掠过一丝轻软的笑意,本来凝重的气氛仿佛也被这话打破了。裴越的目光温和,静静的看着沈采薇,语气就如同煮的软软的莲子粥,清甜中有一点微微的苦,咽下去的时候胃里暖融融的:“你这样很好,不要在意那些人的冷落和轻视。人生于世,顶天立地,本就不是单单为了父母或是旁人而活。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总有一日,他们会为自己的轻视而后悔。”   他忽然抬步向沈采薇靠近几步,唇角微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我会和你一起努力的,采薇。”   他的手就那样在她头顶掠过,当那纤长而有力的手指在发间摩擦着拂过的时候,沈采薇只觉得自己的头皮紧绷了一下——仿佛是洗头的时候热水淋下来,那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包裹着人。   沈采薇心里忽而生出几丝不舍之情来,她咬住唇竭力忍下几乎要盈眶的泪水,抬头去看裴越,略带着点鼻腔的应道:“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下颚圆润的弧线因为咬唇而紧绷着,随即又轻轻道,“我也祝裴大哥你这次回京能够心想事成,事事顺利。”   裴越低下头,扬了扬眉,这个时候才有了几分少年人的神采:“只要采薇你不要忘记我这个哥哥就好。”   沈采薇扬起唇,露出一个笑容:“我还等着以后去京城找裴大哥你做靠山呢,怎么会忘?”   裴越逗她:“不是说不去京城的吗?”   “总有万一,要真去了,裴大哥可不能忘了我。”沈采薇撒娇似的说了一句,抬头去看裴越。她长长的眼睫看上去纤长而浓密,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会说话,那样的美。   裴越忍不住又伸手拍拍她的头,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等收了笑才轻轻的应道:“放心吧,永远也不会忘的。”   我会记得,那些过往的岁月。你会是我永远的妹妹,最亲近、最像我的妹妹。   ☆、55 情思   送走了裴越,沈采薇并没有再往回走去找沈怀景,反而是绕了一圈回了自己的东暖阁。   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面临真正的离别,虽然早有准备但心里依旧有些小小的不舍,那种感觉非常的微妙,让她情不自禁的有了点惆怅。   她独自闷在房里练了一会儿字静心,结果写了一大张,心里还是静不下来。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丢下笔跑去西暖阁去找沈采蘅说话。   这个时候,沈采蘅正在作画。她画了一幅莲花图,红色的莲花撑着墨绿的莲叶,花枝纤纤,颜色鲜艳,美不胜收。她用画笔支着下颚想了想,稍稍踌蹴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徐徐的上色。她在颜色上头本就非常又天赋,浅红、粉红、深红各种颜色都已经依序调了出来,一点一点的涂上去,看上去成成叠叠的红,仿佛每一片花瓣都是鲜活娇嫩的。   沈采薇知道这时候不好乱了她的思绪,便静静的坐在后面的绣墩上瞧了一会儿。   沈采蘅很快便收了笔,搁下画笔,瞥了眼沈采薇:“二姐姐今日怎么来了?”她嘟着嘴,声音里略带了点撒娇的感觉。   “真是没良心的,来看你还不好吗?”沈采薇装作生气的模样拉着她一起坐下,随口应了句便扯开话题,“你上次不是问我打听上回和三哥在一起的那位公子是谁吗?”   沈采蘅的眼睛一亮,但很快便眨了眨眼掩了过去,她转过身从绣篓里随手拿了个花样子在手上端详,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哦,你不说我都忘了呢?那是三哥在书院里的好友吗?”   沈采薇却没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个神情,认认真真的看着她的脸,缓缓道:“嗯,没错,是三哥书院里的同窗好友。”她只应了这么一句,旁的却是一字也没透出了。   沈采蘅抓着花样子的手指紧了紧,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文,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转头看着沈采薇问道:“二姐姐,你还没说他是哪家的公子啊?”   她们两人的目光仓促的撞到了一起,仿佛是阳光照在水面上,那些小心思却是再也藏不住了。沈采薇的眼底掠过些许深思,沈采蘅却有些躲躲闪闪,不由低下了头。   沈采薇见了她这模样,面上神情微动,抬眼看了看屋内的丫头,沉了声音:“我和三娘有话要说,你们先出去吧。”她虽然一贯和气,但这一沉下声音,边上的丫头便都屏息敛神了。   边上站着的小丫头们自然是依次退下,沈采薇带来的绿衣和绿焦也都应了下去,唯有沈采蘅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红芍和红衣稍稍犹豫片刻,打量了沈采蘅的面色后才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沈采薇定了定神,认真问道:“三娘,你先和我说一说,你怎么忽然这样关心起那位公子?”   沈采蘅不自在的丢掉手里的花样子,手指抓着手指,显然是紧张到了极点。许久,她才咬着唇,小小声的道:“我就是有些好奇......”   沈采薇不由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她头,有一下没一下的。   她虽然年纪上也就比沈采蘅大上几个月,可心里年龄却大了许多。她过去也时常庆幸身边这么个妹妹,既能让她知道同年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也能叫她放下心去疼爱,不高兴的时候和她说说话,心里便好过了。所以,她是真的将沈采蘅当做妹妹去疼的,也希望她能像裴氏一样有运气,一辈子快快乐乐、天真无忧。   沈采薇握住她的手,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诱导着问道:“你别怕,我不告诉婶婶。就是想问一问你,怎么忽然就对他好奇了?”   不告诉裴氏对沈采蘅来说是个大保证,让她一下子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沈采蘅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面色也轻缓了下来:“二姐姐,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那天醉的头晕,一眼就看见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的厉害,又高兴又慌张的......”   她说着说着,脸就红了,然后眼睛也跟着红了,手指忽然抓住沈采薇的袖角,低低求恳道:“二姐姐,你别告诉娘,我就是有些、有些......”她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急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整张脸都涨的红红的,可怜得不得了。。   沈采薇早就心软了,现下看到她这模样,忙不迭的给她拿帕子擦眼泪,安慰她:“别哭啊.......我都说了,不会告诉婶婶的。”她认真的给沈采蘅擦了眼泪,握着她的手接着道,“没事的,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好奇。”   沈采薇面上温温和和的和沈采蘅说着话,心里却有些犹豫。   古代少女谈婚论嫁都很早,大多都是十多岁就出嫁了。沈采蘅这时候都已经上女学了,在这上面有一二心思也是必然的,早前时候她就和沈采薇讨论自己对过未来夫婿的想象。只是,沈采蘅胆子再大也只能嘴上说说罢了,这年头讲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这心思放在心底想一想还好,一被揭穿,她自己就要被羞耻感给淹没了。   沈采薇眼下却是犹豫着是要趁机吓一吓她,打消了她那些念头;还是把事情摊开说,给她正正经经的上一堂感情课。对着情窦初开的妹妹,适才那些因为裴越而起的离愁别绪都早就抛在了脑后,沈采薇不由的深深叹了口气,动作温柔的伸出手替沈采蘅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角,一边斟酌着一边用轻软的语声安抚沈采蘅的心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就是见了对方一面,心里好奇了而已。哭成这样做什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沈采蘅哭得眼睛、鼻子都有些红,眼泪打湿了脸上的脂粉,可不就是小花猫似的。她被这话逗得想笑,抿了抿唇,却还是没作声。   沈采薇再接再厉:“你当初是怎么说的?”沈采薇故意模仿沈采蘅当初的语气,“我才不喜欢那些死读书的书生。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些,要是以后两人凑在一起还要说这本书那本书的,岂不是烦死了,他要是会些武功就好了,他教我习武;我教他读书......”   沈采蘅又羞又恼,扑上来去捂沈采薇的嘴,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哭的,一张脸红红的:“二姐姐,你别说了!”   沈采薇笑着止住嘴,目光温温的看着沈采蘅,玩笑似的道:“先说好了,上回碰到的那位公子可是个‘死读书的书生’,你还好奇吗?”   沈采蘅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许多,破罐子破摔似的接口道:“我也知道他和我想的不一样!可是我就是忘不了!那种感觉,我从来都没有的......”她忍不住转头去看沈采薇,认真的道,“二姐姐,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有些醉了,心情特别轻松、特别高兴,整个人都是懒懒的、晕沉沉的。可是我一见着他,忽然就醒了过来,比之前和人游湖摘荷花还要高兴,心砰砰的跳着,好像要出来了似的......”   沈采薇眼神微微有些变动却没有作声——她活了两世也依旧未曾遇上沈采蘅所说的感觉,演戏的时候导演就从来不敢叫没谈过恋爱的沈花瓶来演感情戏。沈采薇在难以想象的同时又有些怜惜和感动,想了想,干脆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那位公子姓颜名沉君,行五。别人都叫他颜五公子。”她瞥了眼沈采蘅,直接就把最重要的一点说出来了,“颜家也算是官宦门第,他是嫡子,他父亲是两榜进士的出身,颇是能干。只是他那父亲却是被贬到松江的,当时御史台参他的就是‘治家不严’——因为他纳了自己的表妹做妾,一意偏宠,以致发妻郁郁而终。”   沈采蘅面上那讶异的神色再也掩不住了,她和裴氏一样都是天真娇气的性子,年纪又小,平日里看看话本和戏本也没入心,又怎么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且不提沈家家风严厉,几乎没有纳妾的习惯,往来人家也都是重规矩的,就依沈采蘅的想象——妾通买卖,哪里会有人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而去欺辱发妻?   沈采薇放柔声音和她说话:“颜五那父亲被贬之后就干脆不再续弦,如今他家理事的都是那个妾室。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去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交往?你想一想,若是有人嫁给颜五,上面有个糊涂的公公和妾室婆婆,不知要受多少磋磨呢。”   颜五自然是无辜的,毕竟人不能选择父母。而且他本人也的确人才出众、刻苦用功,否则沈怀德也不会与他结交,沈采蘅也不会一眼就动了心。只是,书上说婚姻是“合两性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颜五的好是明明白白的,颜家的不好更是清清楚楚。沈采薇没有继续在沈采蘅那少女情思上头纠缠而是直截了当的把这不好给摊了出来。   女子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去权衡利弊。   沈采蘅似懂非懂,想了想后便点头道:“二姐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她咬咬唇,下了决心,“我以后再也不乱想了。”   沈采薇松了口气,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抬高声音叫了丫头打水给沈采蘅擦脸,顺便叫拿香膏来给沈采蘅重新擦一擦。   ☆、56   几个丫头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此时听到沈采薇的吩咐便有条有理的端着盆子、拿了帕子来给沈采蘅擦脸。至于沈采蘅为什么会哭,她们却是一句话也没多说,权当不知道。   红衣赶忙从梳妆台上拿了个宣窑瓷盒,从盒子里捏了支玉簪花棒,从含苞未开的玉簪花苞里头倒出茉莉花粉来给沈采蘅擦脸。她本就是个心细的,瞧了眼后又有些担心被裴氏瞧出端倪,便又转身去拾了个胭脂盒来,用胭脂给沈采蘅抹了抹唇和面颊。   等全都收拾整齐了,红衣方才开了妆奁取镜子给沈采蘅照一照。   沈采蘅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和往时一般,心里不由暗暗的松了口气。心上一松,她面上便也带了点羞怯的笑,很不好意思的撅起嘴:“倒是叫二姐姐看了我的笑话。”   沈采薇捏了捏她的鼻子:“这有什么?”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一派轻松的拍拍手,“等会儿咱们一起去陪婶婶吃饭,你别漏了气就好。”   沈采蘅被逗得一笑,用力点了点头,发上的白玉蝴蝶簪子上垂下的流苏跟着晃了晃,她本就明丽的容色看上去恍若玫瑰花一般灼灼耀目。只是沈采蘅生来爱娇,梳洗好了又想着换件衣裳,挑挑拣拣的拿了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的袄子换上,一身雪肤被那红色衬得更是宛若雪中浮光,宛若雪玉雕成。   沈采薇拿眼一瞧,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鼓作气恼的道:“吃顿饭的功夫你就要换身衣裳,也不知道这臭美的毛病是怎么养出来的?”   沈采蘅嘟嘟嘴,脸蛋就像是花朵一样娇嫩,一跺脚:“二姐姐......”   沈采薇这才收了笑不再逗她,挽了她的手一起往裴氏屋里去。   沈采蘅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心里轻松了后便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说起闲事来:“二姐姐,你的拜师宴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要我帮忙的?”   沈采薇拉拉她的手,眨了眨眼,说道:“放心吧,要是有机会能使唤你,哪里会和你客气?”   沈采蘅顺着沈采薇的力道晃了晃她的手臂,小声的笑了起来,颊边一对梨涡就像是小花朵似的。   沈采薇这才接着道:“今日我就是想着要和婶婶商量这事呢。”   她们两个亲亲密密的说着话,裴氏那边却已经摆了桌子,见到人后不免蹙了蹙眉:“我刚刚让夏莲去喊你们两个。结果听说你们两个都在屋里说话,连边上的丫头都赶到外边去了,夏莲也只到了门口传了话就回来了。这古古怪怪的,都在做些什么啊?”   沈采蘅有些小心虚,听了这话紧张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装哑巴。   沈采薇深觉自己今日要叹的气实在够多了——真真是波澜起伏,专门折腾人的。先是裴越要回京,后是沈采蘅青春期,眼下裴氏的询问实在是太没有挑战性了。   沈采薇握了握沈采蘅的手安慰了一下对方,立刻就露出笑容接口:“我在四郎那里遇上了裴表哥,听说他要回京,就连忙回来和采蘅商量商量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大家相识一场,也算是一点心意。”   裴氏听了这话,淡淡的“唔”了一声,拿了筷子握着手上:“行了,你们小孩家,用功念书便是了。这些小事很不用操心,我早就已经吩咐下去替你们准备好了。”   沈采薇上前抱住裴氏的手臂,轻笑道:“就知道婶婶疼我们,事事都替我们想好了。”   裴氏轻轻一笑,拍掉她的手,故意板起脸:“行了,别再胡说了,都赶紧给我坐下好好用膳。”说着又看了看不作声的沈采蘅,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别站着不动,赶紧过来。”   沈采蘅眼见着没了警报危险,赶紧上前对着裴氏甜甜一笑,拉着裴氏袖角撒娇道:“我就说嘛,这些事还是要听娘的。到底是娘你见得事多,想得周到呢。”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就让人想要疼。   裴氏被这两人轻车熟路的一捧,心里舒服了,面上还要作出斥责的模样:“你们两个少给我灌迷汤,哪天要是少气我一回,我都高兴了。”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笑,都乖乖的坐下来。   这个时候,郑午娘也是在用膳。   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吃的,因为没什么胃口,只是用了几筷子便又叫端了下去。身边伺候的丫头都是跟着她从京里过来的,眼见着如今别府里头就只有郑午娘一个主子自然也不敢狠劝,听了吩咐就轻手轻脚的把饭菜端了下去。   又有小丫头端了茶盘上来递茶漱口。郑午娘漱了口又接了盏茶握在手上,她现下心里烦的很,一口也喝不下索性搁下茶盏,起身去院子里走了一圈。   如今正好是八月初,院子里的桂树大约是快要开花了,枝叶繁茂,风过时簌簌有声,天空明净而高远。   自郑午娘从京城来松江,心情就几乎没好过,可她今日却是格外的不好。   郑午娘在家中姐妹之中行五,她出生的时候是正午,加上二房早就有儿有女,郑二爷就漫不经心的取了个名叫“午娘”,既是对了出生的时候又暗应了齿序。现今,她最上头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下头的六妹、七妹都还未长成,四姐郑宝仪早就被圣人瞧上定下给太子萧天佑了,正当年纪的也只剩下她和大房的庶女郑菱。虽她们面上不争不抢,暗地里却也较着劲——京中显贵的左右只那么几户人家,若是不争不抢,岂不是要教对方拔了头筹?   只是,就算是郑午娘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有那样运气让圣人和四姐郑宝仪瞧中送到松江来。来之前,郑宝仪怕她不知轻重得罪人,特意和她说过话,虽不曾明言萧远的身世却也和她暗示了对方未来的前程。所以,郑午娘自然是愿意的——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够对太子妃的位置乃至皇后的位置说不?   郑宝仪原来是想着让郑午娘先来和萧远先见个面,接触一二,最好能养出些感情,这样一来日后赐婚也算是良缘天赐。按照原先的计划,等萧远明年结业,郑午娘正好可以接着“交换生”的名头陪着萧远一起回京城,路上又能彼此作伴,再好不过。   只是如今郑午娘才刚刚进女学不久,萧远那边就要回京了。   那么,她之前辛苦忍耐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她在这里念书,最早也要明年才能回京,可郑菱却正好在京里等着呢。   郑午娘想起这些,心里更是又气又恼。她自然是不敢去怨圣人只是不免怪起了郑宝仪的出尔反尔——早知如今,何必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别不是为了要给郑菱铺路而专门支开她吧?   郑午娘想起这些事,胸口闷着一口气,怎么也出不来。她知道自己目前的心态不对,用力的合了眼,忍耐着平息了一下声气,然后才转头去问身边的丫头:“裴家那边是什么时候启程?”   “正好是下个休沐日。”那丫头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又提醒道,“沈二姑娘的拜师宴也是那时候呢,姑娘你要不要准备准备。”   提起沈采薇,郑宝仪胸口的气就更闷了,她咬着牙,秀美的脸上显出几分厌色,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准备什么?她会请我才怪!”   萧远叫她无从下手,沈采薇则叫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是郑家女,固然前头有个得了圣人欢心的郑宝仪压着,可出门在外哪里会受气?且她自问出身才干都胜人一筹,郑菱那个一根脑筋的自是拍马都比不上,京中闺秀大多都以她为首。可如今来了松江却叫沈采薇这样一个“丧妇长女”而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家先后得了两位大家的欢心,还要同拜二师。   郑午娘手掌缓缓握起,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紧紧的抵在掌心,令人人痛得清醒过来:“同拜二师,倒是好大的风头。我倒是要瞧一瞧——这位沈二姑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眼下再得意又有什么用?等她日后入主凤仪宫,沈采薇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低下头来。   这世上,唯有权势才是真正的至高不朽。这是郑午娘始终深信不疑的原则。   ☆、57   沈采薇的拜师宴正好是八月十八。是个晴天,万里无云。   沈采薇身上穿的乃是女学里统一发放的衣裳,素色袖角和裙裾都绣了梅兰竹菊这四君子,腰间的腰带上则是绣了松江女学的标记。   她正举步缓缓而动,依礼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   那是非常郑重的三礼。对着后土的那一拜时,边角绣着瓣兰的素色衣裙在尘土上拖曳而过,袖角落在地上,沈采薇郑重其事的额头抵在被阳光照得又软又暖的土地上,几乎可以听到那地底下的声音。   她一上一下的拜了许久,灼热的日光照在头上,隐约有些晕,垂了眼的时候眼前的尘埃被阳光照得璀然耀眼,依稀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金色花朵。   她在恍惚间想起前世的一场戏。   那时候,她演的是一个亡国公主,穿着一袭红衣为侵略她家国的主角献舞。舞毕,她亦是依次拜过皇天、后土以及君上,从容赴死。   导演选她来演自然是因为她那张脸。他要的是能够抓住眼球、抓住人心的美丽,然后再冷酷的在所有人面前毁去它,使人为之叹惋又觉得理所当然。那是轻描淡写却又浓墨重彩的一幕,以至柔衬托出至刚,哪怕是所有站在主角立场的人,看到这一幕可能都会反思战争的意义和战争的残酷。   结果一上镜头,沈花瓶就现出原形了——她根本没办法演出那种感觉。导演提着她骂了好多次,一个镜头纠结了差不多三四天,最后终于认命,明白什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杀青宴上,导演喝醉了,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她骂:“你这姑娘怎么就没长点心呢?但凡是人,对天地都要有敬畏,对亲长都要有尊重,那种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你懂不懂......”   那时候沈采薇是不耐烦的,她想:有什么值得敬畏和尊重的?她能风风光光的活下来靠的是她自己和她那张脸,天地和亲长全都是没影子的事情。   可是,这一刻,当沈采薇伏跪在地上的时候,忽然抓到了那么一点感觉。   前世,她孑然一身,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无所谓。这一世,她有亲人和师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被他们护着长大。   她读书、习琴、学医,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由自在的去爱或是被爱。   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点所谓死而后已的责任感,她想:要是是为了他们,我大概也是会心甘情愿的死而后已的吧?   这一思一想不过是瞬息的事,沈采薇很快便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起身朝北而拜。   天子居北,她如是三拜,方才直起身子,抬步往前面站着的沈三爷和裴氏走去。   素色的裙裾已经染了些尘土,只是沈采薇的面色依旧端正而认真,她郑重而轻缓的交叠双手,对着沈三爷和裴氏垂首拜下,三拜而止。   裴氏和沈三爷立在一处,都用和煦的目光望着她,依稀含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最后,终于到了拜师长的时候。也是拜师宴唯一的压轴戏。   温大家和周大家都坐在上首,安静的看着她行礼,然后才先后给她寄语。   温大家认真的端详了一下沈采薇,递给她一块白玉佩:“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当以有涯随无涯。”   这是庄子的话,原句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其意就是:我的一生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知识,那就危险了。温大家却只截了前半句,稍作修改。   沈采薇纤长的眼睫缓缓垂下,她双手接过玉佩,郑重应声道:“谨受教。”她拿着玉佩的手亦是宛若雪玉雕成,握着玉佩恍惚看去便如一色一般。   周大家眸中掠过轻微的笑意,跟着也递了快白玉佩给她,简洁而有力的说了一句:“不急不躁,一心一意,方成大器。”   沈采薇抬头看着周大家,认真垂首接过玉佩,声音如同玉石相撞,清脆悦耳:“谨受教。”   她当着两位先生的面,认认真真的把两块玉佩系在腰间,如此方才礼成。   先生赐弟子玉佩乃是松江女学的传统了,有句诗是“纫秋兰以为佩”,送一块雕着兰花的玉佩是寄望学生此生能够不负所望,品行高洁。   当然,虽然玉佩上面雕着的都是兰花,但每位先生的玉佩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温大家的玉佩上头的兰花花瓣舒展、正在盛放,周大家玉佩上的兰花则是将开未开、含苞待放,而且玉佩背面都留了她们各自的印记。大部分上过女学的人都能从图案中认出每一位先生。   这拜师宴礼成之后也算是成了大半,沈采薇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周大家抬眼看了看自己新鲜出炉的学生,轻轻一笑,语气温淡的道:“你那曲子既然是为了拜师写的,不如在宴上弹一弹,也不辜负了你前面的辛劳。”   “敢不从命。”沈采薇没有一点犹豫的点头应下,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颊边梨涡浅浅的。她脚步轻缓的走到下面的琴案上,对着众人一笑,拂了拂袖子,手指拨动琴弦,慢悠悠的弹了起来。   她弹得的夏夜。如今却已经是八月了,夏风早已吹过。但此时她徐徐弹来,静谧而迷人的夏夜便如同画卷似的,徐徐然的在众人面前展开,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唯有虫草之声窃窃私语。   那是自然的美,也是琴声的美。   沈三爷静静的看着沈采薇,看着看着忽然就像是不忍再看一般的猝然阖上眼,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二娘弹琴的模样,就和二嫂一模一样。”   林氏乃是他的表妹,自幼与他们兄弟一起长大,容貌无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可是,他的兄长却因名利而辜负她,使她华年早逝。然而生命的神奇就在于此,伊人已逝,血脉和魂灵却是永存的。   一时间,堂上诸人神色各异,而沈采薇的琴声悠悠而起,随风散去,就像是湖心荡出的水波一样缓缓的传了开来。   那微微的风吹过树梢湖面,吹过茂林山野,也吹过李景行窗前的竹林,发出簌然的声音。   李景行此时正在自家别院的书房里——他总算是把老爹请回自己家里,自己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在家温书了。   只是离得远,自然是听不到沈采薇的琴声。   他本就是能静得下心的人,早上送了裴越和裴赫离开后边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伴着习习凉风翻着书卷,一坐便是一下午。   他桌上还摆了一张李从渊亲手绘成的水路图,水流路线图画的十分仔细,颜色鲜明。而且上面留着李从渊的各种批注,字字清楚。   李景行明年十四,他虽比裴越大一岁却是一起入学的,明年就要结业了。   李从渊养儿子一直都是简单又粗暴,觉得男儿本就该是铁血里打磨出来的,不经些磨练,哪里练得出一颗凌云心?正好明年左右松江就会有场大战,给李景行练练手,长一长见识。当然,李家本就是世家出身,如今又是重文轻武,若是让李景行弃文从武,就是李从渊也得被李家上下给撕了。等这一战之后,依着李从渊的意思,就可以去试一试后面的科举,只要李景行得了他半分真传,必是没问题的。   李景行看书看得眼酸了,有些疲惫的抬手揉了揉眉心,挺直的脊背往后一送便靠在椅背上。他还记得今日就是沈采薇的拜师宴。   他当年拜裴赫为师的时候也曾依着规矩办过一场宴,此时想来却是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反而是沈采薇,这同拜二师这样的事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了,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风光场景。   李景行惬意的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细长的睫毛就像是被风吹到了一样,轻轻的颤了颤。这样的时候,他想起沈采薇那模样和她那叫人从心底就喜欢的琴声,忍不住又睁开眼,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情不自禁的想到那句诗——“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他把那诗念了几遍,觉得再没有比“采薇”更好听的名字了,于是垂了眼,手指漫不经心的在桌上的地图上缓缓的拂过,眼里看的是地图,心中想的却是沈采薇。   这时候,窗外的天光宛若银水一样的洒落,将他的面容照得透亮。这一瞬间,仿佛是玉石雕成的人忽然从死寂中活了过来,光华流转之间,是一种纤毛毕现的俊美。   他唇边的笑意便如初落了雪粒的花枝,化了雪粒,便会露出鲜妍的颜色来。   大约,这世上很少有女子能拒绝得了他这样的一笑。   ☆、58   夜深人静,皎洁的明月高悬于空,星辰在云后隐隐。轻薄宛若细羽的月光洒落在水面上,粼粼的水面便如银色的鱼鳞一般泛起光。   几艘船只安静的在水面上行使着,其中一艘船离岸便近了,湖水怕打在岸边,停歇在稻田中的水鸟便仿若受惊一般的“扑腾”而起,扇着翅膀往天上窜,瞬间就打破了这宁静的夜景。   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仿佛也被这声响惊动,不由暗骂了一句,然后便叽里咕噜的教训了一下下属。甲板上守着的人都穿着长短不一的皮甲,腰间系了一把大刀,长长的刀刃映着月光,如同雪花一般的白。为首的男人却带着一把弓箭和箭囊,那弓箭想来是用惯了的,上头的朱色褪了大半,看上去有些旧,细看却含着刺骨的杀气。   这些人来回的在甲板上巡视着,皮靴踩在甲板上声音在夜里格外的清晰。他们这样小心翼翼的防范、戒备,显然是担心被人发现行迹。只是,这些人都没发现,船底下还有一个少年,正悄悄的贴着船底,缓缓的浮上水面换气。   月光将整片水面都照得透亮,可船底的那一部分却依旧隐在暗影里,那少年身子大部分都贴在船底,此时也只是仅仅露出个头悄悄换气。粼粼的波光左右摇晃,仿佛被打破的镜面似的将他的面容照得七零八落,可是即使如此,他的五官也依旧是无法言语的英俊。   这少年正是李景行。   因为即将结业,他应了书院里面一位先生的要求陪着那位先生去宁洲游历。只是,再过几日就是他的结业考试,非得要赶回去不可,所以他便和先生请了个假,独自先回松江了。只是没想到路上居然让他遇上了倭寇!   南边水乡本就是倭寇横行之地,非战之时那些小股人马常常东游西荡的,窜到一个地方就杀人掠货,官兵赶到时又已经逃了,总之是难缠的很。   李景行少年心性又练过武,艺高人胆大,稍一犹豫就悄悄的跟了过来。他本是打算摸清楚倭寇的路线或是窝点就去找官府揭露。只是连他都未曾想到,这一回他碰到的竟然不是往日里那些纪律松散、如同散沙的小队人马,而是有纪律、有任务的精英队伍。   李景行不敢打草惊蛇又心知对方必有图谋,干脆冒着险跟了上来,想看一看对方到底要往哪里去。   只是,如今随着船只行使,想起当初李从渊的话,他心口也渐渐被湖水给浸凉了——按照倭寇往日的行事,一般沿途所过乡镇都会烧杀掳掠一番,可对方这一回却按兵不动,不仅为了隐匿行迹只在夜里行船,更是严加约束船上之人,如此隐忍不发,必有所图。看这行船路线,对方分明是往松江城去的。   夜里的湖水本就有些凉,李景行泡在里头不禁打了个寒战,脸色微微有些白。   他的手指紧紧抓着船底板,心里默默的想了一下:对方既然是有备而来,此时赶往松江的肯定就不止这么一队人马。倭寇近来偃旗息鼓这么久,就像是李从渊所猜测的,一场大战必然是在所难免。这已经不是他这么一个学生可以解决的事情,必须要等着白日靠岸的时候寻机早点去点了松江城外的烽火台,让官府有所准备。   而且他还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三日后乃是育人书院的结业礼也是松江女学的结业礼。而结业礼前的那一日在女学生嘴里又有一个分外雅致的名字“兰舟节”。   那一日,许多女学生都会泛舟湖上,吟诗作画,而那些诗作、画作最后都会拿去由书院里的男学生们评比,从而选出那一年的“韶华主”,比的是才气和人气,也算是女学和书院间的盛事。   李景行怕的是倭寇专门挑那一日突击,能入松江女学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小姐,家世显赫。若真是乱起来,官兵们肯定要投鼠忌器,反击起来也要麻烦。   那些女学生怕是都要危险了。   李景行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沈采薇了,此时想来却是满心担忧。   她那么一个小姑娘,最多只会一点箭术,若真是遇上了这种事情,该怎么办?   深夜寂静,唯有水声潺潺,李景行的满腹忧心此时却无人知晓。哪怕是早已料到会有一场大战的李从渊或是正被李景行挂念在心上的沈采薇都只当这是个平常的夜晚。   沈采薇如今想的也是两日后的兰州节。   裴氏最喜欢的就是显摆,显摆吃、显摆穿、显摆丈夫之后又开始显摆儿女。兰州节这样的日子在她眼里就是不容错过的好日子,早早的就叫做了新衣裳和新首饰给家里的两个姑娘。裴氏财大气粗,不提珍珠发簪上头的珍珠,单单是裙裾上钉着的珍珠都是莲子大小,走路来珠光烁烁、光华熠熠。   倒是大伯母宋氏更细心有经验些,挑了个会泅水的仆妇跟着伺候:“你们乘着船出游最要紧的就是安全。有个会水的跟着,家里也能放些心——你们大姐姐过兰州节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说的。”船上的姑娘要是掉下去了,仆妇在边上正好就能把人救上来。要是换了个男的来个英雄救美又被人看见,女孩家的名节怕是都没了。   沈采薇知道宋氏的心意,连忙道谢:“那就多谢大伯母了。”   宋氏如今正在给沈采蘩备嫁——因为生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儿,嫁的又是宋氏娘家,她打点起来自然是更加需要费心,事事都得要替女儿想到。这时候也能抽出空来关心下面两个姑娘,已经算是不错了。   宋氏摸摸她的头,温声笑着道:“一家人哪里用说一个‘谢’字?”她和裴氏比起来,看上去既年长又庄重,说起话来也颇有些大家长的大气,“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女孩家的快活日子也就这么几年。你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多开心几年,等到日后想起来也觉得是尽了兴才好。”   沈采薇深知此理,连忙点了头,双颊红红的就像是温柔的霞光照在上面。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的应声道:“我还没去城外坐过船呢,想起来就好高兴。”   宋氏垂眼看着面前和花骨朵似的娇娇嫩嫩的小姑娘,忍不住又摸了摸沈采薇的头,笑了起来:“你还小呢,日后有的是机会......”   对于沈采薇和沈采蘅这样的小姑娘来说,兰州节的确是个难得的节日。不仅沈采薇高兴的面颊微红,沈采蘅更是兴奋的睡不着觉。   等到兰州节的那一日,沈采蘅这个往日里最会赖床的家伙居然早早的起了床来催沈采薇:“二姐姐,快一些,要是迟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有些无奈:“前后有好几艘船呢,怕什么?”为了这一日,女学专门租了三艘一样的大船,官府那边也有人专门守在码头维护秩序。那船上下共有三层,登高远眺之时更可见碧波滚滚,天高地远。   沈采蘅噎了一下,随即便不讲理的抱着沈采薇的胳膊撒娇道:“我就喜欢第一艘,想坐第一艘船啦!二姐姐,快点、快点......”   沈采薇拿她没办法:“你别抱着我的手,你挡在这里,绿衣怎么给我梳发呀?”   沈采蘅嘟起嘴却还是松了手。   绿衣连忙利落的给沈采薇梳了个双螺髻——到底不是去人家家里做客而是湖上出游,风又大,还是简单些好。   等沈采薇收拾整齐了,沈采蘅就急匆匆的拉着人去了码头集合的地方,结果正好遇上郑午娘和方盈音,一腔兴奋情绪全都被堵了回去。   比起喜形于色、天真浪漫的沈采蘅,郑午娘的脸皮经了这些年的锤炼,早就已经可以面不改色的和沈采薇等人叙话了,温声细语的:“你们来得也巧,咱们正好可以坐一起呢。”   沈采蘅勉强朝她一笑,忍不住拉着沈采薇的手,凑到她耳边说起悄悄话:“早知道她来得这样早,我就不催你了......”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面颊:“俗话说得好‘千金难买早知道’。”   沈采蘅懊恼的吐吐舌头,对着她一笑。   看着自顾自说起话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郑午娘的眼里掠过一丝恼色,但很快就压了下来——她今年就要回京了,犯不着因小失大的和这两人计较,现下最重要的是养出好名声,回去京中也好接着经营。   只是,眼角余光瞥见周围那些同窗的眼神,郑午娘心里压着的火就更大了——自沈采薇同拜二师之后,女学里头大部分的人都把她视作这一届女学生里的第一人。那些人面上恭维郑午娘,背地里却都等着看她的笑话,何其可恶!   ☆、59   郑午娘年纪到底还轻,这时候心里憋着气,面上虽然不显,话却是少了。   方盈音侧头瞧了眼郑午娘的神色,心知她是生气了,心里突了一突,原先还滔滔不绝的她顿时停了声,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处。   在方盈音看来,自从裴越回京之后,郑午娘的脾气就越发古怪了。方盈音也是侯府嫡女,在家里的时候更是被宠着的娇娇女,若不是看在郑家的面子上,哪里会忍气吞声的跟在这里受这样的闲气?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暗暗的埋怨了几回。   她们几人各顾各的站了一会儿,杜若惜和一些女学生也都稀稀落落的来了,学堂里主事的先生点了点人数,认真叮嘱了她们几句话后便让她们上了第一艘船。   沈采薇微微仰起头去看那碧色的天空,碧空如洗,便如一颗澄澈的蓝宝石,带着一种柔和而明澈的光。虽然脸上的面纱还未摘下,但拂面而来的江风仿佛也已经投过面纱吹在面上,带了点微微的凉意和湿意。沈采薇不由的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天地都辽阔了起来,心也跳了起来。   沈采蘅倒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她随着众人一起上了船,然后便左顾右盼的把甲板的四周都看了一遍。   这时候甲板上的许多女学生都已经三三二二的聚在一起笑开了,她们作画的开始调配颜料,写字的开始研磨,作诗的则聚在一起想题目,甚至还有姑娘叫人去取江心水来烹茶。众人心情轻松,说笑随心,一时间甲板上倒是气氛颇是和睦。   郑午娘心里不舒服便也懒得应酬那些人,随口扯了一句“晕船”作为借口,往船上的房间休息去了。她是北人本就很少坐船,晕船这个借口说起来也是听得过去的,加上她本就没几个好友,除了柳于蓝关切的问了一句之外众人都没怎么在意。方盈音一向都是以郑午娘为首,稍一犹豫,还是跟着郑午娘走了。   沈采蘅还是小孩心性,绕了一圈之后就欢欢快快的上来拉了拉沈采薇的手臂:“二姐姐,咱们一起去顶层瞧一瞧吧?”   杜若惜正好就在后面,上来拍了拍沈采蘅的肩头:“这才几日不见,你就把我忘啦,这种事也不叫上我?”   沈采薇不由一笑,挽着沈采蘅的手,扬了扬下巴,佯作得意的道:“嫉妒了吧,谁叫你没妹妹?”杜御史严于律己,家中也只有杜夫人和一二通房,膝下只得一个嫡子、一个嫡女。   杜若惜哼了一声,挺秀的鼻子看上去颇是秀气。她伸手拉起沈采蘅和沈采薇的手,没好气的道:“就知道你没好话,下回定要撕了你的嘴!”   她们几人说说笑笑间一起踩着台阶到了最上面的那层,情不自禁的伸手扶住护栏,垂眼望着水上的波涛,一时间都觉得心旷神怡。   沈采薇不自觉的想起曹操的《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她的脸被江风吹的有些红,眼睛却是亮亮的,山川水流倒影其上,眸光烁烁,“江景尚且如此,有朝一日,我必是要去观一观沧海。”   沈采薇前世其实也没什么机会去旅游。没出名的时候,穷的很,更没有钱和时间去旅游;等出名了,也就不敢去人来人往的景区去挤着,还不如窝在家里做个宅女。现下想来却是错过了许多美景,荒渡了不少时日。   杜若惜连忙拉住都快要把半个身子探出外边的沈采薇,提议道:“反正闲着也是无聊,要不咱们每日作一首观江的诗吧?”   沈采蘅不由嘟嘟嘴:“我最讨厌这个了,每天诗啊画的,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啊?”人和人的信任哪里去了?   杜若惜和沈采薇都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一时间竟是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沈采薇靠着护栏笑了一会儿,只觉得肚子都要笑疼了,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凝目望了眼远处,诧异的道:“你们看,那边有好几艘船呢,是商队吗?”   杜若惜和沈采蘅被她这么一说也都看了过来,只是很快就摇了摇头:“有吗?怎么看不见?”   杜若惜更谨慎些,想了想后又加了一句:“今天是兰舟节,应该不会有商队挑在这个时候来的。”   沈采薇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不知是不是美人镜潜移默化还是自己天赋异禀的缘故,她这具身体虽然有些柔弱但确实是称得上耳聪目明,所以她才认真练着练箭这样考验眼力的事。   沈采薇犹豫片刻,还是蹙着眉认真的辨认了一下:“好像的确不太像是商队的船只。”她犹疑的摇了摇头,迟疑着道,“甲板上站的人倒是挺多的......”   沈采蘅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二姐姐你连上头人都看得见?”她伸手要去刮沈采薇的鼻子,笑嘻嘻的,“说起来,二姐姐你倒是难得正经说一次笑话......”   沈采薇弯腰躲了一下,也觉得自己这疑神疑鬼的太好笑了——说不准就是哪个不知规矩的商队来了呢。她拉着沈采蘅的收捏了捏,正准备去下面和其他女学生回合。   她心里忽而一凛,还是回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正好,那边本只是黑影的船只也近了许多,刀光恍若雪花一般的刺入人的眼眸,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商船!看那穿着倒是很像传说中的倭寇......   沈采薇一下子就回过神来,只觉得心口跳的飞快,脚一软几乎都要站不稳了,那种脑子一片空白的恐惧感令她有一种马上逃到下面的冲动。只是,边上还有杜若惜和沈采蘅,沈采薇静了静心,站在原地没有动。   沈采蘅和杜若惜这时候也看见船队隐隐的影子,面上浮上一丝疑惑。   沈采薇定了神,连忙拉住两人的手:“我们先去找船长,他那里应该有望远镜,让他往回开。”   沈采蘅和杜若惜一脸不明所以,只是看着沈采薇那郑重其事的模样,还是没吭声的跟着走了。   船长那里果然有望远镜,照着沈采薇的话一看,便也被吓住了:“这种时候,怎么会有倭寇?”倭寇的恶名哪怕是从来太平的松江城也早有耳闻。   沈采薇此时已经定下神来,平声静气的和人说话:“现在最重要的是调转船头回去。另外,还请您派人和学堂里的先生说一声,请她去说明情况,稳定秩序。”   船长看了看跟前这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小姑娘,见她白嫩的面上带着这种郑重的神情,微微有些怔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多谢小姐提醒。”他不免有些羞愧,一个大人竟是比不过一个小女孩镇静。   结果,船长以为“镇静”的小女孩差点腿一软站不住——她前世也知道很多倭人的恶心事,这时候见了倭寇简直怕到家了,偏偏还要硬撑着。沈采薇扶着杜若惜的手站在那里,跟着又提醒了一句:“他们的船速度比我们快得多,必须要让大家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弃了这大船走,至少目标没有这船大。”   船长犹豫了一下:“是有几艘小船可以搭人,也走得快一些。但人多,哪里载得下。”   沈采薇手上冷汗湿漉漉的,面色却有一种反常的冷静:“有人会泅水的,可以游回去。实在不行让会泅水的仆妇抱着游回去——虽然慢了些,但是比起载满了人的小船,也安全一些。”就和大船招眼一样,这样游回去的反而更安全些。   船长知道也是这个理,反而很快就下了决心:“我去安排小船下水,马上弃船走。”他到底比沈采薇来得有经验,知道倭寇的船速有多快,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   沈采薇悄悄拉住沈采蘅的手:“你去找刘妈妈,让她抱着你游到边上的地方躲好——倭寇这一来怕是早有预谋,肯定要开火的。你要小心才好。”刘妈妈就是宋氏挑来会泅水的仆妇。   沈采蘅眼睛一下子就红了:“那二姐姐你怎么办?”   杜若惜一笑,眨了眨眼,拉起沈采薇的手:“有我呢,我和你二姐姐一起坐小船。”   沈采蘅把眼泪憋回去,小小声的说:“我和你们一起乘船。”她手指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沈采薇一拍她的脑袋:“别拖拉,船长都说人太多坐不下。”她是真不敢拖下去,直接把沈采蘅拉出去交到刘妈妈那里,特意交代了,“要真是赶不上,那就先带着三娘找个地方躲一躲。松江城坚,就算是突袭也不可能马上破城的。等倭人暂退了,你们再出来就是了。”   沈采蘅死也不愿意松手,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泪眼朦胧,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二姐姐,我们一起走吧......”她本来还没多少伤感情绪,这时候眼泪上来,吓得都不敢多说了。   沈采薇狠狠心,把她的手拉开,只是看着刘妈妈:“三娘安危全看刘妈妈你了,来日必有重谢。”   “姑娘言重了。”刘妈妈乃是宋氏调/教出来的,很是见过些事,知道这位二姑娘素来撑得住场面,不慌不忙的礼了一下,连忙起身拉着沈采蘅走了。   原本还抽抽搭搭的沈采蘅一下子哭了出来:“二姐姐,二姐姐......”   沈采薇看着她们的背影,眼睛忍不住也红了。   杜若惜扯了扯沈采薇的袖子:“行了,别瞧了,咱们也去做船吧。”她这话刚刚说出口,就觉得脚下大船一晃——那些倭寇竟是往这里丢火药。   一时间甲板颤动,水流飞溅。   船上的姑娘被吓得叫出声来,大家跌跌撞撞的跟着先生们上了小船,也有的让仆妇背着往岸边游着。   沈采薇瞧了一眼,忽而想起一事,推了一下杜若惜:“你先去,我去看看郑午娘——她在里头休息,说不准还不知道呢。”   杜若惜还要再说些什么,一瞬间就被人群挤开了。火药这时又被丢了过来,甲板被炸开一小口,众人都惊慌至极。   沈采薇不敢犹豫下去,连忙去里头寻郑午娘。   郑午娘果然还不知情——方盈音倒是已经跑了,她想着小船位置少,权衡利弊之下倒是瞒下了这事,把郑午娘给丢下了。   沈采薇一把把船上歇息、一头雾水的郑午娘拖了起来,往甲板上去。   郑午娘还从来没被这样粗暴的对待过,脸气的通红:“你做什么?”   “救你!”沈采薇简单的说了一句,眼见着已经赶不上小船了,她随手拿起一个宽长的木匣子递过去,“这船怕是马上就要沉了,抱着这个跳下去吧。”   郑午娘抿了抿唇,一张脸白的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站在摇晃的甲板上,神色迷茫:“我,我不明白。”   沈采薇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脸,左右两下:“现在明白了?”   “你竟然打我!”郑午娘醒过神来,立刻就尖叫出来了。   沈采薇简直不想再和她废话,干脆伸手把她推了下去:“抱住匣子,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反正留在船上是没有活路的。   郑午娘忽然被推了下去,艰难的喝了一大口江水,恨恨的瞪了眼沈采薇后就抱着木匣子竭力往岸上去——她的求生意念简直可比小强。   沈采薇刚才过了一下手瘾,正要也去寻个能抱着的东西,忽而甲板上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她整个人都滑了下去。   我怎么就怎么倒霉啊。沈采薇狗爬似得抓着一块木板,迷迷糊糊的想着。   然而,很快,她便被人抱在了怀里。   水花溅在脸上,冰凉凉的,就像是冬天的雪花在脸上化开了。那人的胸口却是暖的,可以听到心跳声。   砰,砰砰。   ☆、60   沈采薇本来有些晕晕的,全靠着毅力抓着木板,此时被人抱着游了一段才缓缓回过神来。   对方从背后抱住她,双手托在沈采薇的腋下。他抱得极紧,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胸部位置,哪怕是沈采薇这样自诩“大方开放”的都忍不住红了红脸。   她悄悄抬头去看,目光从对方被打湿的乌发到白皙的颈部再到光洁的下颚然后才到完美无瑕的五官。   “李景行!”沈采薇吃了一惊,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李景行此时正冷着脸,面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点神情,只是冷着声说道:“你是傻的吗?别人都走光了,怎么就一艘船就只剩下你一个?”   沈采薇被这么一骂,不由低下了头,正好看见自己碧色的衣服被水打湿显得半透明,里面的底衣也露了出来,已然有些发育的胸部看上去鼓鼓的。对方的手就搭在上面。   她的脸一下子全都红了,就和火烧似的——抿了抿唇,没吭声。   李景行简直要气死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根本没注意到沈采薇羞涩的小心思。他急匆匆的在临县寻了马匹敢去报信,等点了烽火把消息告诉了官兵之后因为担心沈采薇她们,连家也没回就直接又跑了出来。   结果呢,一连好几艘的小船,连沈采蘅都被仆妇抱上岸了,沈采薇还不见踪影。   他心里不放心,只好冒险游过去看看,结果正好看见她把郑午娘推下去,自己却差点被炸飞了——长得一副聪明相,简直蠢透了好吗!!!   李景行心里默默吐槽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见沈采薇出人意料的不言不语,只道对方是被吓到了,心里也觉得自己适才的话说得太重了,犹豫着是不是要安慰安慰。只是,他低头一看,不由深呼吸了一下,脑子白了一下。   沈采薇的皮肤就像是宣纸一样轻薄白皙,被水打湿了,正应了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面上的那一点嫣红好似霞光掠过又仿佛花蕊中央那隐约透出的艳色,说不出的动人。她的发髻已经散了一大半,乌压压的长发湿漉漉的披散下来,衬得那脖颈白得仿佛雪堆一般。   李景行的喉结动了动,不自在的转了目光,正好看见自己按在对方胸前的手。就好像有火从指间漫过来似的,血液滚烫中仿佛有焰火绽了出来,火花掠过神经末梢。他的耳根烧得通红,顿时很是克制有礼的把手往下移了移——就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他还没品出味道呢,一下子就没了。   两个人都是没什么感情经历的家伙,一时间都都沉默了下去,只听到“砰砰砰”的心跳声和边上哗哗的水声。   李景行抱着她侧游了一下,终于还是咳嗽着打破了沉默:“现在估计进不了城了,我们先到边上的县城躲一躲。我认得路的,你别急......”   沈采薇很小声的“嗯”了一下,鸵鸟似的低着头。   李景行一肚子安慰的话顿时被噎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而坚定的道:“你别担心,我会负责的。”   呵呵哒,真想抽他一顿有没有?沈采薇闻言一时火起,反倒是忘了初时的羞涩。   等到两人艰难的爬上岸,沈采薇顿时“过河拆桥”的把李景行给推开了,扬了扬下巴,义正言辞的申明道:“谁要你负责了?”   李景行抬眼看看她气得鼓鼓的双颊和黑亮的眼眸,眉间浮过一丝轻缓的笑意,五官轮廓渐渐柔和起来。他伸手去摸沈采薇的头,试探着道:“别生气了,现在先不说这个?”   这家伙理解能力有问题吗?进书院不会是作弊的吧?得了这么一个鸡头不对马尾的回话,沈采薇不由更气了。只是她也知道后面还有倭寇,这时候不宜说这些,小小声的哼了一声,转身走在前面。   李景行摸摸鼻子,看了看她的背影,只好追上去拉她袖子:“你走错了,是往这边。”   沈采薇恼羞成怒,气哼哼的:“到底你是路痴还是我是路痴?!”李景行路痴的毛病还是被卖儿子的李从渊当做笑话给说出来的,沈采薇稍一思忖,就知道当初为什么李景行会装神棍骗人了。   李景行十分淡定的应声道:“我只是分不清东南西北而已,走过一次的路,我都记得。”   沈采薇气冲冲的跟着李景行往他说的小县城走去。   李景行板着一张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脸在前面带路,心里很不地道的笑了——沈姑娘发起脾气来,简直像是小猫咪在“喵喵...”,真的好可爱~   李景行引路走了一段,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脱了自己湿漉漉的外袍拧了拧后才递给沈采薇:“你先披一下,到底能遮一遮,要不然见了人也不好意思。”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的衣服湿了,露着底衣实在不太得体,忍着了脸红接了他的外衣,披在外边。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外衣虽然是湿的但上面还隐约还带着李景行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萦绕在鼻尖。沈采薇有些不太自在的抖了抖湿漉漉的头发,发尾不断的往下掉水滴,滴答滴答的。   李景行很是贴心的伸出手替她拧了拧头发,声音里面含了些担忧的意味:“你这摸样,要是得了风寒就麻烦了。”   沈采薇前世也曾被富二代追求过,拍卖会上的钻戒、全球限量的跑车、满屋子空运来的鲜花,全都很好、很贵。可是,从来没有人像是李景行这样把衣服脱给她,替她拧干头发。   她心头微微动了动,觉得喉间干涩,也没再说什么话。   李景行认真想了想之后又嘱咐她道:“等会有人问起了,就说我们是兄妹好了。”   沈采薇想了想后就点头应下了。她知道:李景行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闺名。虽然沈家和这种县城乡民的阶级差得太多几乎不可能再遇上,但是还是需要以防万一才是。   大概是有人陪着,半个时辰的山路竟然走得也不是十分艰难,他们很快就到了李景行所说的乡镇。   李景行当时报信的时候在这里换过马,所以还算的上是轻车熟路的找了户人家敲门买换洗的干衣裳。   不得不说,李景行生了这么一张好脸,简直可以靠脸吃饭了。那户人家的大娘目光在他面上一转,很快就红着脸把门打开,让两人进去了。   沈采薇不由(⊙o⊙)——大娘,你这么看脸真的好吗?要是入室抢劫怎么破?   大娘从自己闺女那里捡了件素色的布衣递给沈采薇,很是贴心的道:“姑娘和我到里面去换衣服吧?”   沈采薇想起自己身上还披着李景行的外衣,脸一红,抓着外衣的手指紧了又松,然后才很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轻声道:“谢谢大娘。”   至于李景行则是得了一件有些破的褐色短打,他到不在意这些,自觉的自己去了外间换上。   可是,等沈采薇换了衣裳出来,抬头一看,情不自禁的想起那句“荆钗布裙难掩绝色”。   李景行恍若未觉含笑望着她,不言亦不语,窗外照进来的光将他的长眉和眼睫照成金色。   沈采薇觉得那目光仿佛望到了自己心底,好似有羽毛在心尖上悄悄的挠过,痒痒的。   大娘浑然不觉这发酵一般的气氛,来回看了看,只是笑着道:“姑娘生的真好看,这衣裳一穿,简直和朵花似的。”她心里头也很是啧啧称奇——这兄妹长得不怎么像,却都和画里的一样好看,也不知道家里父母是什么模样呢。   沈采薇被夸的脸红,连忙谦虚道:“大娘说笑了。”   大娘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你们先坐,歇一歇。我去给你们倒点热水暖一暖身子。”   李景行想了想,从自己换下的衣服里掏了些碎银出来:“劳烦大娘你煮点姜汤来,我家妹妹在水里泡的久了,怕是要得风寒。”   “还是做兄长的细心呢。”大娘抬头看着沈采薇打趣,她低头一看那递来的碎银子,连连摆手,“哪里用得着这样多。”   沈采薇在旁劝道:“买衣服的钱也还没给您呢,您就别客气了。”   “几件旧衣,哪里值得了这么多。”大娘被塞了钱,不太好意思的搓搓手,起身出门去煮姜汤。   等大娘一走,这两人便和楚汉分界一般的左右坐着。沈采薇恼羞成怒不愿意理人,李景行却是不太敢再去逗人了。   沈采薇:o(>﹏<)o为什么我会这么倒霉!!!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回去一定要被骂死了!   李景行:沈姑娘生气的模样真可爱,(*^__^*)   ☆、61   沈采薇和李景行正对面无语,城内的女学生们却是吵起架来。   杜若惜气得双颊通红,眼睛死死的盯着柳于蓝,大声呵斥道:“要不是你贪生怕死,怂恿那些人早些开船走,采薇肯定能赶上来的。”   柳于蓝细眉微蹙,眼睛一红竟是落下滚滚的泪珠来,她有些湿的眼睫缓缓垂下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细齿咬着唇轻声:“我知道杜妹妹你骂我的话都对......只是,船上不止我一人,若是耽搁了时间,一船的人都会跟着遭罪。我,我也是没办法啊。总不能叫我们大家都豁出命去等采薇吧?”   柳于蓝哭得宛若梨花带雨,加上她鬓发凌乱、衣饰微湿,居然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边上的同学思及适才的危险,忍不住开口劝和道:“若惜你少说几句吧,那时候情况紧急,于蓝她也是无可奈何。她一贯心软,这时候心里必也是不好受的。”   杜若惜气急反笑,扬着下巴冷冷的“呵”了一声,讥诮的反问道:“她心里不好受?谁会信?!”杜若惜环视了在场的同窗,冷着声音道,“要是没有采薇提早发现倭寇的踪迹,你们一个都别想逃,哪里还有机会说什么‘心里必也是不好受’?这时候倒是一个个的都装起无辜来了。我简直,简直耻与尔等为伍!”   杜若惜这话掷地有声,简直就像是锐利的尖刀划破在场之人的面皮,鲜血淋漓。所有的人脸都涨红了,又羞又恼。   之前一直没吭声的郑午娘这时候却站出来出声来:“她确实是救了我们,我们也很感激。但事已至此,你总不能叫我们都去偿命吧?她一人性命与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两者孰轻孰重,你也应该明白才对。”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缓了缓脸色——是了,沈采薇一人性命能救了这么多人,也算是死得其所。再说。无论如何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总不能怨别人吧。至多,她们心里感激她,替她去佛寺里烧点香什么的。   虽然也有人心生羞愧,可人总是最喜欢替自己着想的,很快就为自己开脱干净了。   杜若惜的眼刀子掠过刚刚换过干衣服的郑午娘,根本不想和她多说,只是冷然嘲笑道:“白眼狼。”   郑午娘虽换了一身衣裳,但头上散下的乌发还未烘干,几缕湿发的披在肩头,看上去娇嫩又柔弱。她面不改色的道:“杜姑娘这话未免太过了。”她抬起头,下巴尖的就像是小荷才露出的尖角,唇角线条微微上扬,那苍白的笑容里面带着某种冷淡而刻薄的意味,“逝者已矣,我本不想多说的,只是你既然这样说了,话还是要说清楚才好——当时采薇忽然将我推了下去,要不是我恰好寻到了一个木匣,怕是连命都送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面色一变。   就在这时,她们身后有清脆悦耳的女声缓缓响起。   “郑姑娘这句‘逝者已矣’说得真好听。”   杜若惜面上不由浮起一丝惊喜的神情,顾不得去擦几乎要盈眶而出的眼泪,转身抓住说话那人的手:“采薇,你没事?”   沈采薇朝她一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心里甚是感动。   郑午娘藏在袖子里的手静静的握紧,青筋突起,指甲陷入肉里。疼痛让她的神经分外清醒,她面不改色的抬头去看沈采薇,镇静的应声道:“采薇你没事就好。”之前那些话却是只字不提。   沈采薇却不会放过她那话柄,转头直视她,问道:“你说你那木匣子是你自己寻的?”   郑午娘咬了咬唇,许久才轻声道:“自然。”事到如今,确实是不能改口了。   沈采薇轻轻一笑,弯弯的黛眉就像是夕阳余晖之下远山倒影,颊边两个酒窝看上去清甜可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午娘你怎么就不记得事了呢?那匣子还是我亲手地递给你的。上头还留着我的指甲印呢,要不你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郑午娘闻言面色一白,眼中神色大变,好一会儿她才冷硬的答道:“那木匣早就在上岸的时候就被我丢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郑午娘这话一出,众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忘恩固然可耻,但郑午娘这样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行为反是更加可恨——这已经可以算是人品问题了。   沈采薇早有所料一般的看着郑午娘,笑盈盈的模样,倒是再没有说些什么了。   郑午娘白皙娇嫩的掌心俨然落下几个带着血迹的指甲痕,她勉强抬头对着沈采薇一笑,竭力维持着自身的仪容。只是她心里清楚的明白:就因为刚才那一念之差,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   即便是柳于蓝这时候也不敢上前去替郑午娘说话——既然沈采薇未死,这时候反倒不好再说她的坏话。   沈采薇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神情,看着那些人或是羞愧、或是理直气壮的神情,她淡淡一笑,毫不在意的拉着杜若惜转身就走,顺便问了问自己现下最关心的话题:“采蘅呢?”   杜若惜一边擦眼泪一边柔声道:“采蘅运气还好,上岸的时候正好遇见了颜知府家的公子带着官兵出城,对方正好认得她,就先派人把她送回府上了。”   颜公子?不会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吧?   沈采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是颜家五公子?”   杜若惜点点头,迟疑着看着她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采薇原先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只是摆摆手,示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上一回她好不容易才把沈采蘅对颜五的朦胧小感情给压回去了。这一回一见面就是这种英雄救美的场景,沈采蘅那天真的性子真的扛得住吗?这究竟是什么孽缘啊?!   杜若惜会意的转开话题,说道:“郑午娘一定没有丢掉匣子,你刚才就不应该给她留面子,直接让她把匣子交出来才对。到那时候,那才叫没脸呢。”   沈采薇颇是无奈的摊开手,笑了一下:“那匣子是我随手拿的,根本没记号,我刚刚都是胡说的,是唬她的。”   “所以,她这算是被你给吓住了?”杜若惜实在忍不住了,扬扬嘴角,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沈采薇也跟着一笑:“没办法,谁叫她心虚。”   她们说说笑笑,一时间倒是冲淡了战时的恐怖。   这时候,远在北漠的王庭里,清亮的湖水边上不少的骑兵正在策马奔行,汗水从仿若涂了油的皮肤上滑落下来,正好落在长着青草的柔软土地上。   最中央的地方,一个男人正在翻看着木案上的卷宗。   “果然,越国江南确有异动。”那男人年不过弱冠,生的剑眉星目,鼻若悬胆,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肤色令他英武至极、威仪自生。他仿佛是随意散漫的靠坐在铺着白虎皮的黄金王座上,那毫无半点瑕疵的虎皮在阳光的晕染之下显得柔软至极,可那端坐其上的男人却犹如钢铁利剑一般坚不可摧。   李景行能知道倭寇的行踪,不过是机缘巧合,恰逢其时。可这男人身在北漠却对这动静了若指掌,要么是手段高明要么就是早有预料。   不过,江南与北漠相距甚远。那男人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印证所知罢了。他接着信手翻看着眼前的卷宗,若有所思的自语道:“只是,这一回李景行南下,萧齐光却提早回京,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能叫萧齐光提早回去,必是大越朝中显贵人物,甚至可能是大越的皇帝或是皇后。只是,观其言行却是毫无问题,甚至都未能提早解决这次的松江之围。   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扣了扣桌案,节奏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带着他独有的强大控制力。随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天色,升起一丝淡淡的不忍和惋惜。   萧齐光提早回京,那么这一回沈采薇遇难之时又该如何?想起前世那惊鸿一瞥,任是他那样钢铁一般的心肠都忍不住有了一丝动摇。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62   因为害怕家中亲长担忧,沈采薇和杜若惜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就立刻回府了。   为了避嫌,她和李景行早在进城前就分开了,关于自己如何得救的借口也早就想好了。这回见到裴氏,沈采薇便先把如何得救的借口有条有理的说了一遍,然后就抱着裴氏的胳膊撒娇了。   裴氏拿她没法子,气急了就伸手拍了她几下,见她仍是眉眼含笑,便拧了眉看着她,声音急促中带着气恼:“哪里轮得到你逞英雄?你自己还是孩子,正该先顾着自己才是。你和三娘若是出了事,我可怎么办......”她忽而顿住口,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珍珠似得滚滚流了下来。   看着裴氏落泪,沈采薇心里亦是不好受——她知道裴氏是真心关心她的。她仔细的拿着帕子给裴氏擦泪,声音轻软软的:“婶婶别难过,我和三娘都没事呢。以后我一定记着婶婶的话,再要有事,我一定跑第一个。”   裴氏被她这话逗得破涕为笑,随即又摆起脸不说话。   沈采薇讨好起人来也很是有一手。她先是忙上忙下的拧了湿的帕子,小大人似的替裴氏擦脸,然后又伸手接了边上嬷嬷递来的茶,乖乖的捧给裴氏,甜言蜜语的道:“婶婶先喝口茶,润润喉。若还生气,尽管骂我便是了,可别气坏了自个的身子。”   裴氏唇角微扬,终于板不起脸,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她心里那股憋着的担忧和焦急终于随着清淡的茶水散去了。她推了沈采薇一把,戳戳她的额头,嗔道:“行了行了,别在我跟前卖乖。我快回去换身衣裳,迟些儿再去瞧瞧三娘,她担心的很呢。”   沈采薇点点头,起身行了礼方才离开。她先回了东暖阁换了一身衣裳,便匆匆往西暖阁去瞧沈采蘅。   沈采蘅果是担忧的很,独自蒙坐在哪里发呆。她一见了沈采薇,遍又笑又跳的扑上来:“我就说二姐姐你肯定没事的!”她握着沈采薇的手,双眼笑得仿佛月牙儿,看上去亮晶晶的,是真的欢喜极了。   沈采薇心里知道沈采蘅心里必也是不好受的,这会儿心中颇是感动,握着她的手一起坐下,轻声感叹道:“嗯,我们都没事呢。咱们的运气都还算是好的。”   沈采蘅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睫就像是蝴蝶翅膀一样垂落下来,双颊微微一红,就像是玫瑰花蕾那带着芬芳的红。她只是低低应了一句:“是啊。”   沈采薇看到她这模样,心里一激灵,连忙挥手让边上伺候的人下去,认真看着沈采蘅问道:“听说是知府家的颜公子派了人送你回来的?”   沈采蘅这回是不敢去看沈采薇的眼睛,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紧了紧,然后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沈采薇一看,就知道自己之前的话全都是白说了。她稍作犹豫,还是试探着道:“无论如何,他这回也算是救了你,确是应该让婶婶他们备好礼,好好谢谢他。”   沈采蘅听到这话,忍不住眨了眨眼,终于又露出一点笑容:“二姐姐说得对,我也这样想。”她眼角亮亮的,神色里透出一点儿欢喜,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我们就只是上回在家里的园子边见了一面,他都认得我呢,二姐姐......”她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咋咋的说着颜五的事。   沈采薇暗暗叹了口气——少女情怀总是诗。上一次沈采蘅懵懵懂懂,她自然可以用理智和现实防范未然,但这一回却不能贸贸然的插手。无论如何,这都是沈采蘅自己的事情,她要是插手太多反而是要引起沈采蘅的逆反心理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采薇这样一想,索性就不再去想颜五,反而问起另一件事:“我一回来就没见着三叔,他是去哪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细声细气的道:“不知道呢,他早早就出门去了。”   沈采薇抿唇一想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点点头:“算了,迟些再问婶婶吧。”   沈采薇回了沈家,自然是安枕无忧,再无牵挂。她却不知道,如今的松江官邸却是五步一岗,众人皆是心事重重。   如今的松江知府颜步清乃是刚从京城调来的,算得上是两眼一抹黑的上任。别说是总督巡抚那里还未打点好,便是松江这边的情况也是才刚刚入手整顿。不过他也是个能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被参之后还能调到松江这样的富饶之地当个正四品的知府,先是调了官兵去守城又派人安抚民众,然后就召了同知和通判来议事。   倭寇就围在外边,颜步清也不摆架子了,直接上来给人戴高帽子:“本官初入松江,如此紧要时候也不好逞强妄为。两位皆是德高稳重之人又有经验,不知有什么建议?”   张通判犹豫了几下,没吭声。   同知姓李,略一思忖便认真答道:“浙江巡抚吴大人虽然有些圆滑却是个硬气的,他在任那些年,各地水军都不敢松懈,许多水师都是他底下操练出来的。只是如今的浙直总督林部堂乃是和气人,一贯主张缓剿寇,边境皆安。”   李同知这话半遮半掩却是暗含机锋。   因为沿海一带,倭寇横行,朝廷特意设了个总督一职,既是代中央遥控地方也是主管军政抗倭。所谓的浙直总督就是总督浙江和南直隶的军务,这样一来,原先的浙江巡抚就尴尬了,许多军务大事都需先由总督裁断,反倒有些束手束脚。按理说这次倭寇围城最应该先向这位总督求援才是,可李同知却先提了吴巡抚,反而还要说林总督乃是个“和气人”。   颜步清闻一知十,把话嚼了一会儿,便知道这事不能全压在林总督身上反而要向吴巡抚那里下力,他点点头:“本官之前已经令人把军情想法子通报给林部堂了,迟些定会写封亲笔书信给吴巡抚,通报此事。”   李同知摸了摸胡子,接着问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不知大人准备向何处的求援?”   颜步清也不隐瞒,直接道:“本官已经令人往宁洲送信,宁洲离松江近,且薛参将上回还刚刚打退了倭寇,可为强援。”   边上的张通判这时候却是结结巴巴的打断了话:“薛将军那边,大人万不可寄望。”他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才像是下决心一样的开口道,“薛将军乃是林部堂举荐,下官曾见过几次,实在是志大才疏之辈,不足以信。”   颜步清拿眼去看张通判,心里却松了松——他愿还以为张通判是个狡猾的,倒没想到居然是个老实人。李同知说起林部堂的不作为都要修饰着说是对方是“和气人”,这张通判一开口就是“林部堂举荐”、“志大才疏”这样的老实话,一对比就能看出两人的城府深浅了。   颜步清心里清楚了许多,便转头去问张通判:“既然宁洲那里不能指望,不知该往何处求援?”   张通判缓了口气,索性说起老实话:“下官听说福州的孙将军乃是个能将,福州水师亦是不错,大人不妨令人去求援。”   颜步清点了点头,真心实意的谢道:“多谢两位指点了。”   “大人言重了。”下首两人皆是惶恐回礼。   颜步清知道这时候正是收心之事,伸手扶了扶两人的肩头,认真道:“值此危难之际,正需众人一同齐心,两位很是不必多礼。这次松江若是能打退倭寇,本官必是会为两位大人请功。”   张通判和李同知闻言心里都是一松,顿觉这回的上官确是个好相与的。   李同知想了想便又加一句道:“那孙将军少时曾在育人书院求学,与沈家的大爷、三爷关系都颇好。大人不如让沈家人带着书信去一回,既能取信于人又可交好孙将军。”   要知道,吏部考察官员皆是要看政绩的。林总督为什么上任以来按兵不动?因为倭寇凶悍,大越的水师又是糜烂已久,打起仗胜少败多。前头的吴巡抚虽是一心练兵,但也是因为老是打败仗,上头才会被直降了个总督的。这会儿,林总督休养生息,打的战少了,反倒能显出些江南的太平来,他的政绩上头也好看些。福州水师虽然练得好,可孙将军若是为了明哲保身不愿出力,故意拖延那就难办了。所以李同知才会想着派个熟人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颜步清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应声——沈家书香门第,于松江乃至江南士林都是举足轻重的,现今还有个沈侍郎在京。让人家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去冒险,面上显然是有些不太好看。   就在这时,守在门外的侍卫上前禀报:“大人,沈家三爷求见,说是有要事来报。”   ☆、63   沈采薇前世生活在安全得让歪果仁都羡慕的不得了的大兔朝,这一世所在的松江亦是文藻风流、繁华安宁之地。所以,她一直都天真的认为:这次守城之战必是不会拖得太久——一是松江城坚,二是外有援军。倭寇都是贪利之辈,久攻不下就只能退去。   只是,当倭寇的炮火再此打在墙上的时候,沈采薇才恍然的意识到:这是真正的战争。   女学早已停课,大户人家都已经把人约束在家中,街道亦是一片寂静,唯有官兵、伤员以及医者来来往往,来去皆是匆匆。   即使如此,传来的消息亦是越来越差。先是沿边的几个县镇受到牵连被寻地停驻的倭寇屠戮一空,接着,连番炮火之下伤员和死者增多,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城中的气氛一时间也凝重了许多。   这种时候,沈家亦是不如往日里的安宁。沈大爷因为怕书院中的学生年轻气盛会出事,也没往家里来,直接住到书院那里主持大局,而沈三爷则是临危受命去送信了。所以,一贯不关心这些杂事的裴氏现今都是一日三打听的听着消息,一边听一边骂。   “蛮夷岛国那里来的铁炮?”裴氏气的狠了,伸手拍了拍桌案。她娇嫩白皙的手掌却被拍的通红,红唇亦是泛白,“那些人与贼寇沆瀣一气,成日里的粉饰太平,现在竟然胆大到连火炮都敢送出去。简直是要钱不要命了!”   夏莲从门外掀了帘子进来,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上头放着三钟新茶,先递给裴氏一钟,柔声道:“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回头三爷回来知道必是要心疼的。”   裴氏心里缓了一口气却仍旧是有些闷闷的,接了一钟茶:“哪个要管他?自个逞英雄去报信,家里老老少少还不是要我来看着。”   沈采蘅伸手从夏莲手里接了一钟茶,正捧着喝,听了这话便扑哧笑出声来:“娘这话好没道理。要不是担心爹爹,哪里用得着一日三次的问消息。可不是心口不一吗?”   “就你话多!”裴氏恼羞成怒的瞪了女儿一眼,气恼的道,“喝你的茶去。”   沈采蘅吐吐舌头,低头喝茶去了。   沈采薇连忙上前开口劝道:“婶婶还是不要再生气了。您瞧,这一蹙眉,额上都要长出褶子了。”   裴氏爱美,听了这话连忙叫人去拿镜子和护肤的香膏。亲自拿起镜子瞧了瞧后才埋怨道:“都怪你那三叔,他这一折腾,我一颗心都是提着的,每天蹙着眉,可不就要出褶子了?”   “三叔若是听见了您这话,心里头指不定要多难受呢。他这回出门,也是不得已的,临出门了还特特交代了三娘和我要听您的话呢。”沈采薇上前给裴氏揉肩,抿唇一笑,唇边露出两个小酒窝。   裴氏面色稍缓却依旧梗着一口气,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沈三爷讲究文人风骨,一贯是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他自然是义不容辞的要去送信。可裴氏一辈子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天塌下来了都有人顶着,哪里愿意自己的夫君去吃苦冒险?为着这事情,从来也没红过脸的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因事态紧急,沈三爷也没空安慰裴氏,自个儿连夜收拾了东西走了,裴氏头一回受到这样的待遇,暗地里哭了一宿。   沈采薇心知裴氏这人吃软不吃硬,必是要好好哄着的。所以,自沈三爷出门之后,她就常常拉了沈采蘅一起陪着裴氏听战报,顺便给裴氏顺顺心、消消气。   不过,战事至此,沈采薇心里头也很不好受。她好说歹说的哄了裴氏歇下,回东暖阁的路上看着安静了许多的院子,心潮忽然上涌,落下泪来。   沈采蘅在边上看着,吓了一跳,抓着她的袖子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沈采薇咬咬唇,稳住自己的声音:“战报上说沿边诸县都不得幸免,皆是血流成河,十室九空。我想起上回路过的那个县城,那么些人,竟是一下子就都没了。”   她想起上回给她干衣服的大娘收了钱,还很不好意思的说——这是要存着给女儿做以后的嫁妆。   那么一个老老实实、埋头干活的妇人,会脸红、会不好意思,喜滋滋的脸上还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女儿的怜爱。她又哪里会知道:世事无常,她竟是连一个“以后”都得不到了。   沈采薇并不是心肠很软的人,只是想起这些却也依旧觉得难过至极。战争苦的从来不是那些达官显贵,而是百姓。所以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采蘅不会劝人,只好站在原地拉着沈采薇的袖子,干巴巴的道:“二姐姐,这又不是你的错。”   沈采薇抿了抿唇,摇头道:“我觉得,如今这样的时候,自己很该做些什么、尽一尽心力才是。”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现今的自己能做什么,只好拉着沈采蘅先回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这时候的李景行亦是因为倭寇的暴行而气愤不已,他少年心性,恨不得去城墙上洒一洒热血。   李从渊看得很不高兴,直言训他道:“你摆出这么一张脸是做什么?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懂不懂?”他想了想,左右也是无事,干脆抓了儿子来上课,随口问道,“你以为林总督这几年为什么能坐的这样稳?”   “因为他背后靠着郑家?”李景行本就是快结业的学生,家学渊源又十分用心,故而知道些政事和内情。   “蠢!”李从渊瞥了李景行一眼,直截了当的骂了一句,语气冷冷的反问道,“郑家后边靠着的是圣人,圣人靠着的是谁?还不是官家?”   李景行躬身请教:“还请父亲明示。”   李从渊负手于后,微微仰起头去看窗外的景致。他的笑容被流光一洗,显得有些冷淡,面部弧线就如同刀剑雕刻出来的一样完美无瑕,只听他轻而缓的开口道:“为人臣者,才学品行姑且不论,最先需要知道的乃是上头那边主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这位官家,认真说起来只有三个字‘怕麻烦’。”   李景行微微蹙眉,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从渊语声淡淡的接着道:“因为官家怕麻烦,所以许多事干脆就被他推给了朝臣和圣人。那些稍微知道圣意的都不敢给官家找麻烦。林总督缩在江南按兵不动,亦是因为官家不喜大兴兵事。有这么一个官家在,这一次若是不能一举克敌,倭寇的事必会被体贴上意的林总督给压下来。”   李景行品出这话中意,忽而醒过神来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   李从渊就立在窗前,一袭宝蓝色底暗紫色团花纹的直裰,目光冷淡中带着几分考校:“你也是读过兵法之人,你觉得这一仗要如何才能取胜?”   李景行站直了身子——这个问题他早就想过许多遍了:“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远到而来,正是气盛之时,现今不能正面力敌,反而应该依据松江易守难攻的地形优势,扼守关要,待援军至,正好里应外合,围剿倭寇。”   李从渊点点头:“我估计如今府衙里的几位大人也是如此想的。”他微微一笑,阳光洒在面上,五官轮廓都柔软了许多,可他的言语却依旧锋利宛若薄刃,“不过,倭寇估计也是如此想的。”   李景行到底年轻,听到这话心里一凛,随即便垂了头,认真的道:“还请父亲赐教。”   李从渊往前几步,坐在了书案前,轻声接着道:“倭寇长于水战,船坚而炮利,确实是胜过了如今的江南水军。不过,正所谓有所长必有所短,大船攻势更猛却多是笨重而运转不灵......”   李景行眼睛一亮,会意的接口道:“正可以小船围而攻之。”他举手抚掌,似有所得,慨然的接着说道,“或可加之火攻,如借风势,定可叫那些倭寇有来无回。”   李从渊此时方才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来,欣慰的看着下面的儿子,轻声道:“能够举一反三,你确是长进了不少。兵法一道,万万不可困于书册,而是要灵活运用。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方为上策。”   李景行拱手一礼:“多谢父亲教导。”随即,他又有些迟疑,“如此大事,单单是我和父亲在家中说道确实是无用。至少还要去说服知府大人才是,不知父亲是否有所打算?”   李从渊唇角笑意淡淡,只是垂了眼,浓密纤长的眼睫也垂了下来。他若有所指的道:“不急,知府大人很快便会来此问计。”   李景行对着父亲的崇敬的心情一下子就被冲淡了不少——从来都是帅不过三秒。不装模作样会死吗?连句话都不给人说清楚,是做爹的样子吗?   ☆、64   就在此时,还未收到松江消息的京城也是暗潮汹涌。太子这一次忽然吐血昏迷,病重的消息终于再也掩不住了——太子者国之本,一日不安,举国亦是难安。满京城明面上虽是一片寂静,私底下却暗潮涌动,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个时候,皇帝却召见了汝阳王的庶子萧远,虽然内中详情众人都不知道。但据说皇帝还特意赐了字:齐光。   “齐光”二字来自于《楚辞.涉江》里面的:“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内中涵义不明而喻。虽然这还只是一次寻常见到的召见,但却是太子病重消息传出之后皇帝第一次召见子侄辈,皇帝之流露出这么一点态度却已经足够了。   一时间,汝阳王府宾客盈门,好在汝阳王府平素低调,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皇后本是陪在太子宫中,听到这消息时淡淡的蹙了蹙纤细的长眉,她眼底熬出来的青黛色显是更重了。她想了想,便令人把了乾元殿伺候的宫人给唤了进来:“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求见官家?”   太子如今还在病榻上,依着皇帝的态度和性子,本不该就这样表态。再者,皇后和皇帝这么多年的夫妻,恩爱得就和一个人似的。这还是皇帝第一次瞒着她办事,值此非常之际,便如往皇后心上插刀,由不得皇后不去计较。   后宫本就是皇后一人独大,帝后之间亦是恩爱非常,乾元宫的宫人哪里敢得罪皇后。她也不敢隐瞒,立刻就跪在那里,一五一十的把话说了:“汝阳王日前来过一次。”   皇后手里拿着一盏茶,茶水抿在嘴里十分清苦,她的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哦?”   皇后只说了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字便垂了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一副兴趣索然的模样。   那跪在下面的宫人的身子却战栗了起来,她连忙的开口接着所道:“奴婢当时在边上伺候,也听过一些。”   她不敢耽搁,低着头,仔仔细细的把汝阳王和皇帝的对话说了一遍:“陛下这些日子忧心太子的病和国事,心里甚是苦闷。王爷进宫之后便刻意的说了些趣事逗陛下开怀。后来,王爷便说起园子里头炒板栗的小贩说的话‘小者熟,则大者生;大者熟,则小者必焦。使大小均熟,始为尽美’。陛下闻言叹息良久,便接口道‘大道至简,确是此理’。后来,陛下就令人传了萧公子进来。”   汝阳王说的是:“炒栗子要是小的熟了,那大的肯定是生的;大的熟了,小的就一定会焦了。只有大小全都熟了,才算的上是好。”他口口声声说的是炒栗子,暗地里却是劝皇帝公平、公正,不可为了小的栗子而弃了大的栗子。   皇后如何听不着这内中涵义?她握着茶盏手指不易察觉的紧了紧,指尖那青白的颜色就如同细腻的青瓷一般。许久,她才长长的吁出一口气,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心绪,淡淡的道:“行了,你出去吧。”   “是。”那宫人胆战心惊的退了出去,素色的裙裾匆匆的在地上一掠而过,彷如花朵静谧的远影。   等人出去了,皇后手中的茶盏立时就被她狠狠的掷了出去,茶水流了一地,猩红色的地毯被打湿了一大片,两侧侍立着的宫人皆是惶恐的跪倒在地上。离得较近的宫人有些慌乱的跪爬上去把毯子上面的茶水。   皇后站起身来,独自走到窗前,纤长白皙的手指按在雕花窗棂上,本来有些苍白的唇边不禁凝起一点轻薄宛若刀片的笑意:“好个‘大小均熟,始为尽美’......真真是不把本宫和太子放在眼里了。”   边上的宫人皆是不敢去听皇后口中之言,只是俯首在地,战战兢兢不敢出言。   郑宝仪就在殿内陪着太子,听到侧殿那边的动静,不放心皇后一人便走了过来。   她见皇后这般模样,连忙上来握住皇后的手:“姑姑这是怎么了,再生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玩笑啊。”她仔细的看了看皇后适才按在手,见手上没有伤口,方才轻轻的松了口气。   皇后见了她,本是有些烦闷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轻轻的道:“没事。”她回握了一下郑宝仪,似乎是想了想,说道,“明日把阿菱叫进宫来,许久没见她,我倒是挺想的。”   郑宝仪忽而听到这话,细长的眼睛情不自禁的颤了颤。她忍不住低了头掩住面上的神情,许久才低低的应了一句:“嗯。”她前段时间才病过一场,就像是柔软纤细的花枝,仿佛一掐就会被拧断似的。   皇后垂眼看了看她,眼中少见的掠过一丝怜惜,但很快转过了头:“行了,我们回去看看二郎吧。等会儿,陛下就要来了。”   郑宝仪点点头,上前几步,伸手扶住皇后一起往回走。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又想起前世的那些事。   前世皇后便是看重长房,所以才打算把长房的庶女郑菱嫁给萧齐光。萧齐光心仪沈采薇,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事。所以他便刻意拖着时间留在松江不回京。后来,宫中发生了不少事,本就伤心太子之死的皇后心力交瘁,病榻上逝世,临去前只提了一个要求——未来太子妃必须出自郑家。于是,皇帝既是想要把皇位传给亲子又不愿违背皇后的遗愿,事情就那样僵持了下来。   直到戎族入关,重兵压境,皇帝病重,举国皆是惶惶。重如泰山的家国就那样沉甸甸的压到了萧齐光和沈采薇的肩上,令他们不得不低头。他与沈采薇在松山上分别,一人入京,一人赴北境。   他们一人治国,一人救人。从此再不能回头。   偏偏,郑菱性子骄纵,不仅没能叫萧齐光软了心肠,反而把关系越闹越僵,叫他更是厌恶郑家。   所以,郑宝仪这一世才会想要把郑午娘送去松江。哪里知道,因了她的关系,萧齐光提早回京,反倒让郑午娘白白在松江耽搁了时间。兜兜转转,反倒是郑菱又被皇后选中了。   另一边,松江知府颜步清这一日果真就像是李从渊所预言的一样轻车简行的来了李家。   李景行被打发出去泡茶,只留了颜步清和李从渊在房中密谈。等李景行端着茶盘上来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两人交谈的只字片语。   “前去福州的船都翻了,人影全无。现下倭寇围着城,怕是传不出信来。”颜步清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被人听到一般。   李从渊声音很轻,仿佛说了些什么。颜知府一一应了,语气里面带了几分急促。   李景行在外边听得却差点端不稳茶盘——他知道沈三爷就是在去福州的船上。听着颜知府的意思,怕是凶多吉少。   他若是出事了,沈家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还有,采薇怎么办?   来不及李景行再细想,听到脚步声的李从渊便把他唤了进去:“景行,进来吧。”   李景行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却不露一丝端倪,随着李从渊的吩咐上前奉了茶,分别递给李从渊和颜步清。   颜步清瞧了李景行一眼,见他极似李从渊,风姿出众,忍不住笑着叹道:“有子若此,李弟此生无忧亦无憾矣。”   李从渊抬手抿了口茶,姿态闲适,半点也没收到战事影响。他颇是嫌弃的瞥了眼李景行,淡淡道:“哪里,大人过誉了。毛头小子,还需锻炼呢。”   李景行一心忧虑沈家的事加之早就受够了李从渊的冷言冷语,自是没去理会他的刻薄之言。   颜步清听到这话却是有些尴尬,“呵呵”两声,端起茶喝了几口,把面上的神色掩饰了过去。   李从渊接着开口道:“这次行动,人手怕是不足,若是大人不嫌弃,倒是可以把景行带上。也算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颜步清这才端正了面色,放下手中的茶盏去看李从渊:“这次行动很是危险,李弟真的放心。”李从渊就这么一个儿子,颜步清还真是没能想到这人锻炼起儿子能狠到这个地步。   李从渊扫了李景行一眼,漆黑的眼眸里仿佛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深意,只是淡淡一笑,并没有答话。   李景行此时却往前几步,立在颜步清的跟前,沉声道:“父亲常常教育小子‘欲做事,先学做人’。如今倭寇当前,百姓受难,我等男儿自当义勇当先。我今年便已结业,早该担起责任。还请颜大人能够成全。”   颜步清的眼中很快的掠过一丝复杂之色,拍了拍他的肩头:“江山代有才人出,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的心思。很好,很好......”他家中亦有一嫡子二庶子,却全都及不上李从渊这么一个儿子。   ☆、65   沈三爷可能出事的消息,第一个知道的乃是沈大爷沈既明。他虽一贯冷静处事,这一回却也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只是这事却不好传回沈家——上头老母体弱多病,下头的弟妹和孩子都是一团天真,他实在不敢去相信这消息要是传回去会有什么后果。   沈既明一时抽不出身也怕自己忽然回去会引起怀疑,便先让宋氏回沈家稳定大局,顺便把消息拦一拦。   宋氏心里存着事,回了沈家,面上却还是含着笑。沈老夫人早已不太管事,见了长媳却也安了不少心,晚上一起用膳的时候都多吃了一碗饭。   裴氏更是不知就里,见了宋氏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似的,面色都好了许多。等从沈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几个人一起进了宋氏的院子,她便忍不住抱住宋氏的胳膊,笑道:“现今外头打仗,满府都是忙忙乱乱的。我这心一直提着,吃不好睡不安的。嫂子一回来,我的心就安了大半。还是嫂子好,比旁的人都要靠谱......”她想起这时候偏还要外出的沈三爷,忍不住嘟了嘟嘴,若有所指的哼了一下。   若是往日里,宋氏必是要开口打趣、打趣裴氏和沈三爷的事。只是,这时候的宋氏心里头仿佛塞了一大团棉花,有一种空虚的堵塞感。她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只是不动声色的道:“这还当着孩子呢,你还是模样,日后可怎么好......”   裴氏闻言抿唇一笑,却依旧没松开抱着宋氏的手。她杏眼桃腮,这个年纪了笑起来也还带着几分少女的娇俏:“都说长嫂如母,我和嫂子亲近,正是好事呢。”   宋氏蹙眉看着她,似乎拿她没法子的模样,跟着笑了一下。   裴氏见了长嫂,憋了一肚子的话仿佛都有了开口,接着抱怨道:“嫂子不知道,三爷出门这些日子了,连封信都没来,简直是气死我了!”   宋氏给她倒了茶,笑着道:“三弟那人你还不知道?怕是这回和你吵了架,正尴尬呢,哪里好意思给你写信。”   裴氏面一红,喝了口茶掩了掩面上的神情:“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他一人在外边,家里一大群的人都替他操心呢。”   宋氏最是知道裴氏的心思和心性,故作无事的打趣道:“你这话说得。我看啊,他要是真写了信回来,咱们三太太气头上,说不准就给撕了。”   裴氏羞臊得不行,拍了拍宋氏的手:“嫂子怎么总拿我打趣?”   宋氏端起茶掩住唇边苦涩的笑意,轻轻的劝慰道:“你们夫妻刚吵过架,信上又哪里能够把话说清楚?等三爷回来,面对面的才好说话呢。”   宋氏这话却是叫人想起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一时间,裴氏红了脸不说话,边上人的都显了几分笑模样。   沈采薇和沈采蘅就坐在下面,听到这里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   等笑过了,沈采薇低头端起茶,趁着喝茶的功夫偷偷去看宋氏的神情——她的直觉告诉她,宋氏这时候回来,必是有什么事。   只是,当着裴氏和沈采蘅,沈采薇却也没有贸贸然的揭开宋氏看似自然的态度下掩下的事情。沈采薇随手拾起一块芙蓉糕,就着茶水吃了些,等吃完了,她才慢条斯理的拿起手绢擦了擦手。   沈采蘅晚膳吃多了些,一时吃不下太多的糕点,不由有些眼馋的看着沈采薇,问道:“芙蓉糕好不好吃?”   沈采薇抬头看了看她,见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紧紧的盯着芙蓉糕,仿佛都要流出口水了。她忍不住一笑,拿起一块芙蓉糕掰开一半递给沈采蘅:“你尝一尝罢,我觉得有些甜了,不过你怕是会喜欢。”   沈采蘅十分矜持的抿了抿唇,一副“你递给我吃,我才吃”的模样,然后才尝了尝,意犹未尽的道:“是有些甜了......”   沈采薇见她这般口不对心的模样,眼睛弯了弯,忍着笑道:“下回我让厨子少放点蜂蜜。”   裴氏这时候才扫了一眼沈采蘅,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少吃些点心,晚上积了食要是肚子难受,肯定是要嚷嚷的。”沈采蘅如今都十一岁了,正好是需要注意饮食的时候。   沈采蘅嘟起嘴,赌气不吭声了。   裴氏看着她这水火不浸的模样就牙齿痒,正好现下和宋氏也说好话了,便起身道:“我也不打扰嫂子休息了,我先带孩子回去了。明日再来找嫂子。”说着就下去吧沈采蘅给拎了起来。   沈采薇跟着裴氏和沈采蘅出了门,然后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出声道:“我把手绢落下了,得回去拿。婶婶你们先走吧,不必等我。”   裴氏蹙蹙眉:“多大的事?让绿焦跑一趟就好了。”   沈采薇扬起眉,撒娇似的道:“没事,我跑一趟好了,我还有事要和大伯母说的......”她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保住裴氏的手,踮起脚凑过去,“大姐姐的婚事不是要定了吗?我想着,我和采蘅到底是做妹妹的,还是要备一备礼才好。大姐姐的事一直都是大伯母在办,还需问一问大伯母的意思呢。”   “还是你想的周全。这些事很该先问一问你大伯母。”裴氏拍拍她的肩头,想了想后便领了沈采蘅先走了。   等裴氏和沈采蘅的人影不见了,沈采薇面上的笑影子都消了下去。她心里纠结的很,忍不住叹了口气,对着跟在身后的绿焦和绿袖说道:“走吧。”单单看宋氏那模样,怕是事情还不小。   等到了门前,沈采薇略一犹豫,还是抬了抬手把丫头拦在了后面:“我和大伯母有事要说,你们就在门口等着好了。”   绿焦和绿袖低头齐声应了声事,恭恭敬敬的和门口候着的丫头一样立在两边。沈采薇让丫头进去通报,自个掀了帘子进去。   宋氏正坐在上面翻看着近来的账册,面上神思深深。她见了沈采薇这模样,眉间微微蹙了蹙,仿佛掠过一丝苦笑,随即便伸手一招:“行了,别愁眉苦脸了。看你这模样,怕是猜到了一些。”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宋氏的模样走了过去。听了宋氏这么一句话,沈采薇的心也沉了一沉,压低了声音:“是三叔那里出事了吗?”   需要让宋氏这时候回沈家,还要瞒着裴氏和沈老夫人的事,怕不是小事。认真一想,出了沈三爷的事,怕也没有别的事了。   宋氏垂了眼看着面前面带忧虑的侄女,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去福州的船出了事,上头的人都不见踪迹。不过,这种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要对你三叔有信心。”   沈采薇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道:“听说如今城中店铺关了不少,许多官兵都缺衣少食。大伯母,不如我们摆几个摊子,施粥送药,也算是积福求个平安?”这是她早就有的心思了,沈三爷的事却是叫她下定了决心。   宋氏勉强一笑,摸摸她的头:“你能这样想,很好。”她思忖一二便道,“这样吧,我从公里拨出一些银子给你,你和三娘试着上一上手,也算是锻炼一二。”   沈采薇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采薇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还需大伯母帮衬呢。”   宋氏点点头:“放手去做吧,有我呢。”   沈采薇心里有了事,面上也没了原先的笑意。她忍着烦恼和裴氏商量了一下施粥送药的几个要解决的问题和关键点后便告辞了:“婶婶必还是等着呢,我就不多留了。大伯母您也忙了一日,今日还是早些歇下,养好了身子才有后面的事呢。”   宋氏见她不忙不乱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句“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心里一酸,看着沈采薇的后背,在后面轻轻的加了一句:“二娘,你也别想得太多。你年纪还小,自己都还是孩子,无论有什么事,都还有我们大人在前头呢,别怕......”   沈采薇本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这一句话,险些落下泪来。   因为有了前一世,而这一世的父母又皆不在身边,她一贯都不拿自己当孩子。裴氏本就是个甩手掌柜,能够能管好自己便很好了,哪怕有余下的心思也多是放在不让人放心的沈采蘅身上。还从未有人如宋氏这般,轻言细语的说上一句“别怕”。   所以说,孩子都是宠出来的。就如恃宠而骄——有宠才有娇。   沈采薇转身朝着宋氏礼了礼,然后才掀了帘子出门了。   ☆、66   沈采薇心情不大好,晚上也睡得不怎么好。她一会儿想着沈三爷若是出事了该怎么办,一边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咒沈三爷。虽然锦缎软枕软软的,锦被亦是触手光滑,可她就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觉。   正好今夜月色极好,那银色的月光宛若银河之水从天空铺洒下来,把屋子都照得亮亮的。守夜的丫头本是起身要去关窗却叫沈采薇给拦下了——有光照着,她心里头反倒安宁些。   沈采薇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帐上头的牡丹花。她心里烦的很,忍不住伸手挠了挠,那花绣的精致,被她这么一挠,丝线毛糙起来,反倒是更显目了。沈采薇憋了一口气,干脆再接再厉的去祸害牡丹花边上的绣着的小蝴蝶。   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在今夜里,李景行正随着一大群的人一起乘着小船下江去。   依着李从渊和颜步清的计划,在不知援兵的情况下,实在是不好再拖延下去了。再说松江守了这么久的城还未主动出击,此时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说不准还真能叫倭寇吃个大亏。   颜步清从城中调了百余艘小船,每艘床上都备了成堆的干燥柴草以及一些硝药和柴油。三五小船结成一对,四下分开下水,后头则有炮船压着。等着小船围住倭寇的大船便可以火攻之,待火光扑腾而起,城上守城的官兵也会跟着放火箭,如此一来,倭寇必是要吃个大亏。   李景行到底年纪轻,颜步清又顾忌着李从渊,便把他放在后头的炮船上,好歹安全一些。   这也是李景行此生第一次参战,他穿着李从渊早就替他备好的玄色甲衣坐在船头,肩头披着如丝如缕的月光,神色也冷的宛若船下的江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有准备,越是事到临头,他反倒越是冷静自若。   边上的士兵悄悄瞥了一眼,哪怕现在气氛紧张,心里头也依旧忍不住嘀咕了一下:长得这样俊俏的少年郎倒是少见。只是,打起仗来可别拖了后腿才好。   倭寇的船大部分都留在岸边,不过他们远道而来,基本的警惕心还是有的。虽然有一部分人都去了岸上休息整备,但还是留了一大部分的人在岸边以及船上巡逻护卫。   大约也是天从人意,此时正好空中有乌云飘过,遮了半边的月轮,月光也被遮去不少。一片一片的芦苇丛随风摇摆,发出细碎交触声。那些早有准备的小船皆是趁机往倭寇的大船靠了过去,依照计划开始火攻。   一时间,火光摇晃,还留在船上的倭人都惊起了,叽叽哇哇的叫着往小船射箭。因为倭寇的大船上皆是配了精良的火炮,很快便有炮声响起,每一声炮声落下,就有不少小船被打沉。然而很快便又更多的小船凑了上来,接着往大船上扔火药,点火。   岸边留守的倭人则是分了两边,一是去打水扑火,一是往小船的人射箭。还有悍不畏死的倭人,就穿着短小的皮衣,拔出长刀就往小船那边跳,刀光箭影,火光便如一条游于江面的火龙,肆虐而起,所到之处,火花四溅,人声惨淡。   这一刻,整个江岸边都被照得宛若白日,就仿佛是焰火照亮了半边的夜空。   李景行就站在后面的炮船上看着前面的战局,他抿了抿唇,本就俊美的面容显得冷淡而肃杀,一如冰封万里的冬日,冷然的道:“开炮吧。”   边上的官兵连忙起身去开炮。   李景行就立在船头,拿了自己的弓箭。乌黑的箭头上绑着浸透了油水的绢布,点了火,然后弯弓一箭而出。   他射的是最中间的那艘大船,因为被围在最中间,那些小船都接近不了。而那看上去像是倭寇头领的人就站在那艘船上,此时就站在甲板上,大声的指挥着倭寇作战扑火。   倭人看上去矮小而凶蛮却极有服从性和纪律性,很快就在头领的指挥下稳住了大局。加上他们打起仗来悍不畏死,都是宁肯凭着自己被砍一刀也要杀人的凶性,一近人身,更是挡也挡不住。   李景行一连射了五箭,一箭射在大船上头的大旗上,接下来的四箭皆是往那头领身上去。   那倭寇的头领先后躲过三箭,因为最后一箭角度刁钻,只得在甲板上打了个滚。他自觉丢了大面子,恨恨的叫嚷了一句,然后就立刻让边上的一艘船往李景行所在的船上开炮。   李景行侧头和官兵交代了一句:“你尽量把那船往城墙那边引,墙头那些火箭和火球射下来,必是可叫那倭人和船只有去无回。”   那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心里还在为李景行这出神入化的箭术诧异,忍不住脱口问道:“那李公子你呢?”   李景行一笑,不远处的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再换一艘船。”   他话声落下便干脆利落的拿着弓箭,下水往边上的另一艘船游去。等他上了船,便接着往倭寇首领那里射箭。虽然知道对方身手还行,离得这样远大约是射不到对方,但李景行就像是故意要惹怒对方一般,一连几箭皆是往对方身上射,不一会儿就把人气得如同猴子似的又蹦又跳。   很快,又有一艘船被指着往李景行目前所在的炮船这里来。   李景行交代了几句边上目瞪后呆的官兵,自己又接着跳下了船。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往边上的船上去,而是闭了口气,一鼓作气的往倭寇首领所在的大船游去——适才对方一气之下调了两艘大船出来追击,一时之间外围就有了空隙。   李景行水性还算好,一口气就游到了边口,上了离那里最近的一艘小船,出其不意的拿起弓往倭人首领射了一箭。   这一次,离得这样近,避无可避之下,那倭人首领只得伸出自己的手臂挡了一下,乌黑的肩头力透千钧一般的穿过他的手骨,露出染了血色的箭头。   待那头领杀猪似的声音响起,许多倭人都慌乱了起来。   李景行一鼓作气游了这么一段路又趁势射出了那一箭,此时气力有些虚弱,脚下亦是有些虚软。只是他却依旧艰难的用长弓撑住自己的身体,笔直而挺立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把绝世神兵,在那连天的战火和冰冷的刀光,反倒更加的锋利耀眼。   他目光冷然的看着现下正双眼冒火往自己身上看的那些倭人,运了口气在胸口。   他的声音传了很远,语声平静至极,仿佛在诉说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我大越山河国土,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寸土必以寸血还。”   此话落下,本来被倭人拼死抵抗之下的官兵都觉得热血上涌,几乎是吼着应声道:“我大越山河,岂容尔等蛮夷之辈践踏!!”   雪白的刀刃照着人面,那炽热的火花也仿佛也点燃了人心头那一点滚热的热血,仿佛有火光随着鲜血从眼底冒出来,溅出四散的火花。   许多官兵皆是拼了命似的往倭人身上砍刀。还有被倭人砍得浑身是血的官兵,往自己身上绑上火药,往倭寇的大船上跳。   火药爆开的时候,血肉亦是随之绽开,那是以性命绽开的夜花,一朵又一朵的绽开。很快,倭寇看似坚不可摧的大船竟然真的被打沉了几艘。   李景行回头看了一眼,适才被引开的那两艘船已经离这里很远了,看上去就好像两个火球滚在水上,想来是回不来了。   这一仗的目的已经算是达成了,再拖下去,岸上的倭人怕也要来了,他们也许就退不了了。   李景行想了想,从自己身上取了被牛皮包裹好的信号弹,点了火。   烟火在天边绽开,许多星子的光芒都被衬得黯淡了许多。收到信号的船只都开始井井有条的往后撤退。   李景行靠站在小船上,在倭寇的箭丛里头从容退去——倭寇这时候到底不敢追上来,毕竟此时的松江城墙上头都点了火,许多官兵皆是引着火箭往下射,形成了一张火焰的巨网。当李景行的目光从那两艘被引到城墙前面从而被火烧得半沉的大船上面掠过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一首诗。   “遥想公谨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此战固然比不上周公瑾的赤壁之战,可这场景铺展在人面前却依旧叫人心情澎湃,豪情顿生。   李景行抬头望着天空那一轮明亮的月亮。天高云远,明月亘古如一的悬挂于空,银色的月光犹如薄雾铺洒而下,轻柔一如少女的纱衣,柔软而轻薄。   虽然还未彻底脱离危险,四周亦是人声嘈杂,但李景行还年少的心中那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雄心壮志忽然油然升起——总有一日,我要肃清海患,平定四方。使我大越海清河晏,令四邦臣服。   以明月为证,再此立誓。   ☆、67   不出李景行所料,在岸上休息的倭寇果然很快就赶了过来。领头的是个身形瘦高的男人,夜色沉沉,虽有火光照亮,亦是只能看见他宛若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   他冷然看着急匆匆的从大船上下来的倭寇头领,声音冷若冰块:“怎么回事?”这话竟是标准的官话,也就是说,这人可能并非倭人而是个越人。   那倭寇首领手臂上的箭已经拔了出来,伤口却只是粗粗打理了一下,白色的纱布早就被猩红的血给浸透了。他虽然不会说官话却也听得懂官话,大约是有些害怕面前这个男人,连忙低头弯腰的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那男人咬着牙骂了一句。随即,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丝薄若刀片的笑意,映着月色显得尤其的冷淡刻薄,“你知道上回被我骂蠢货的人怎么样了吗?”   他话声落下,一直侍立在男人身后,宛若阴影一般的黑衣男人忽然起手挥刀。   手起刀落,人头就如圆球一般滚落在地。四下寂然,无人敢有一语,只有呼吸声。   一瞬间,空气里都是鲜血那铁锈一般的腥气,男人伸手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摆了摆,随口交代道:“处理干净。”他对地上的尸首看也不看,直接转身就走,声音在月色里仿佛是极低的虫鸣声,轻的几乎听不见,“我们现在马上走。后面的事,就交给姓薛的去收拾。他和林总督拿了我们那么多银子,靠着我们的船队赚了那么钱,半点事都不做就想抽身,也想得太美了。”   那立在他伸手的男人一声不吭的点了点头,就像是一个活人木偶,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而此时,突袭得胜的消息已经随着李景行一行人的归城而被传开。一时间松江城的灯火从城头开始点亮,一下子,满城的灯都亮了。   传讯的官兵,策马跑过夜里空寂的大道上,声音响亮而充满喜悦:“捷报,捷报。倭寇沉船过半,贼首负伤,我们胜了......”倭寇凶悍,少有败绩,他们这一次能够把倭寇打到这样的地步,这已算是江南一带少有的胜绩了。而且,此战倭寇损失惨重,说不得松江之围即日便可解了;哪怕倭寇依旧死撑着不退,他们现今也可以从容守城,等待援军——就算倭寇如何封锁消息,这么长的时间,边上的州府必也是得了消息的,再慢也会赶来。   空旷的街道上只有更夫战战巍巍的立在一侧,好一会儿才顺着话声喃喃的说了一句:“我们胜了......”他手里拿着的竹梆子从手上掉了下来,那枯瘦的脸上却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那更夫回过神来,干脆一股脑的把手上的东西全都扔了,手舞足蹈的朝着夜空欢呼了一声:“我们胜了!”   月明星稀,这样的静夜就仿佛是惊起了萤火虫的密林,美得就像是编织出来的美梦。   这注定不是个太平的夜晚。   定下突袭之计的颜步清和李从渊这时候都还未睡——他们都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   颜步清负手于后,一脸焦虑的在书房里踱步。他来回走了几步,脚步匆匆,终于忍不住转头去看李从渊,问道:“李弟觉得,今夜突袭能否得手?”   李从渊此时正坐在灯下看书。灯光晕染之下,他整个人便如珠玉在室,熠熠生辉。他淡定的翻了一页书卷,轻声劝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颜兄何必这般焦急。”他手上戴着一串奇楠沉香木珠,看上去便如老僧入定,镇定自若。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沉着声道:“我的身家性命尽在这一仗,哪里能够不急不忧?不过,你这养气的功夫,我也是拍马也赶不上的。”他正要说些什么,眼一扫却发现李从渊从坐在那里起就只翻了两页的书,不禁哑然一笑,“我还当你如何镇静,看你这模样,怕也是担心景行吧。他年纪还轻,一下子就碰上这样的阵仗,我都替你担心呢。”   李从渊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许久才阖眼道:“他是我的儿子,我自是信他。我都已经把路铺好了,若他连走过去的能力都没有,那我就是真的无能为力了。”那是许氏豁出性命才得来的儿子,也是他李从渊此生唯一的儿子,若是不能生而为人杰,他亦是心有不甘。   颜步清苦笑了一下,正要叹他心狠,忽而听到门口的叩门声,立刻便抬起头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是传讯的官兵,恭敬的行了礼,带着一脸的喜色的说道:“大人,我们胜了。”   颜步清面上的肌肉剧烈的动了动,忽然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抚掌道:“好!好!”他一时间心情大好,甚至还伸手拍了拍那个官兵的肩头。   李从渊却是从椅子上起了身,径直往外去。   颜步清暗暗一笑——说是不紧张,这会儿还不是急了,亏得他还能端得住那架子?颜步清现下心情轻松了,也没再去管李从渊,大手一挥让管家去给传讯官兵拿赏银。他自个儿则是抬头挺胸的大步往后院去,准备找自己的爱妾轻松、轻松心情。   随着传讯的官兵一路而过,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可是,那“得胜”的消息却传遍了满城,把满城的人都被惊醒了。   沈采薇虽还未睡着,这时候亦是躺的有些迷糊了。她本就有些耳聪目明,这时候听到耳边有嘈杂的声音响起,不知怎的心里一突,忽而醒过神来,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守夜的丫头本是半眯着眼,被沈采薇这声响一惊,连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沈采薇揉了揉眉心,压低了声音:“你帮我倒点水来。顺便问一问,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丫头是刚调来了,听得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连忙“哦”了一声。沈采薇既然是说了话,那丫头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的就提着碧绿色的裙摆急匆匆的跑出了门。   沈采薇独自靠坐在床上,手扶着额,不禁细思起来——这时候会出什么事?   难不成是沈三爷的消息被裴氏知道了?沈采薇细思极恐,差点儿就要披衣起来去外边瞧一瞧了。   好在那被吩咐打听消息的丫头很快就跑了进来:“姑娘,是大喜事......”她跑的气喘吁吁,双颊通红,也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急的,她兴奋的连比带划的道,“今夜颜知府安排了人突袭倭寇。您猜怎么着,我们胜了!倭寇的船都被烧了好些艘,连倭寇的头领都被射伤了呢!”   沈采薇本来还带着几分睡意的脑子忽然就清醒了过来,她面上亦是情不自禁的露出一丝笑容,又惊又喜的问道:“真的?!”   那丫头用力的点点头:“嗯,是真的。外头的人都传遍了。大太太还给了传讯的人赏银呢。奴婢听说,这回李家公子还跟着一起去夜袭了,就是他一箭就射中了那倭寇头领。真真是少年出英雄。”   沈采薇一时间没能把这个“少年英雄”和李景行联系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道:“李家公子?可是上回来过我们家的李公子?”   “是啊。”那丫头眉头都扬了起来,“没想到他不仅长得好,人也这么厉害呢。”   沈采薇忍俊不禁:“得了,你小小年纪的还惦记着人长得好不好看?”她看了看天色,见天边月轮虽然依旧清晰,但隐隐已有几分白色,想来很快就要天亮了,这时候再睡个回笼觉也是晚了。沈采薇干脆的起了身,吩咐道,“替我去把绿焦她们叫来,我要起身了。出了这么件大事,今晚院子里的人怕是都睡不着觉了。”   沈采薇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看到绿焦等人端着各色器具从门口进来了。   沈采薇也没再拖拉,动作迅速的由着丫头伺候着洗漱更衣,然后便掀了帘子去外头看看。   果然,裴氏屋子的灯也亮了。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步往哪里去。   她走到门口,就见着几个丫头和嬷嬷都站在门口,沈采薇目光微微一转,见里头还有宋氏的丫头便开口问道:“是大伯母来了?”   “是,大太太有事要和三太太说呢。”夏莲躬身礼了礼,又问道,“姑娘可要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我左右也没有急事,就是夜里醒了想来瞧一瞧婶婶。”沈采薇摆摆手,站在远处没动,“大伯母这时候来,必是有要事。我等她们说好话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里头忽然传出裴氏的哭叫声。   “......三爷怎么会有事?!”   那声音尖利的就仿佛是刀刃在地面上磨过,这一刻,仿佛喉咙都要被割出血来,说不出的凄厉。   沈采薇心口一跳,来不及多想,就要掀帘子进去。只是,她还未来得及抬手,忽有所感,转头去看。   沈采蘅就站在后面,天际微微有些泛白,只有零星的星辰挂在上头。沈采蘅的脸也有些白,整个人就和一张纸片似的,在风里颤抖着。   ☆、68   沈采薇一时间怔了一下,然后连忙转身,跑了几步,略有些担心的拉住沈采蘅的手,试探着问道:“三娘?”   沈采蘅低着头,额上的刘海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使得她面上的神情在夜里也有些看不清。她整个人仿佛都在颤抖,细齿紧紧的咬着下唇,双唇微微颤了颤,许久才哀求似的小声道:“二姐姐,我们走吧,大伯母有事和我娘说呢......”   沈采薇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刚刚确实是听到了。只是沈采蘅一贯天真娇气,现下一撞见这样的事第一反应便是要自欺欺人的当做不知道。   沈采薇垂眼看着一脸苍白的沈采蘅,心中一酸,就好像是心尖处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又疼又酸。她连忙伸手搂住沈采蘅,轻之又轻的道:“我知道三娘你刚刚都听见了。我们一起去里面好不好?大伯母和婶婶都在里面,我们有什么问题,都该先去问一问她们,而不是闷在自己心里头。你说对不对?”   与其让沈采蘅回去胡思乱想,还不如早早的把事实摊开在她的面前。鲁迅有句话说的好“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她自然不期望沈采蘅成为所谓的勇士,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沈采蘅能一辈子都这样天真娇气,一辈子都快快乐乐的。但是,懦弱的人逃避困难,勇敢的人百折不挠——人生于世,总是要有面对困境的勇气,这才是真正珍贵并且不能失去的。   沈采薇说完话便安静的站在那里,留了空间和时间等着沈采蘅自己选择。她握着沈采蘅的手,手指微微使力,想要把自己心里的勇气和力量也传递给她。   沈采蘅依旧低着头,不言不语的站在那里。从沈采薇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颤动的眼睫以及被咬得苍白的唇。   一时间,整个院子都是静静的,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她们脚边的蔷薇花丛里有露水从花叶上滑落下来,“滴答”一声的落到土里,依稀有轻轻的虫鸣声在这样的沉默里也跟着静了下去。   好一会儿,沈采蘅才点了点头,握紧了沈采薇的手。   沈采薇看着妹妹这模样,眼眶微微有些红却还是用力忍住泪意,一步一步的拉着沈采蘅往屋里去。   屋里灯火通明,地上却是一片狼藉。   裴氏披了外衣靠坐在罗汉榻上,她乌压压的长发凌乱的披在肩后,面上泪痕楚楚,整个人仿佛是没了力气,连手指尖都抬不起来了。她湿漉漉的眼睫轻轻的颤着,胸脯气得上下起伏,显是胸中气火依旧还在。   就在裴氏的脚下,被她摔碎的茶盏和器具铺了一地。瓷片映着灯光,光色冷然,而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热气四散开来,那价值千金的茶叶则洒落在地上,委委屈屈、湿湿嗒嗒的黏在地毯上。   宋氏就坐在裴氏边上,虽然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的,可她那一贯淡定的脸看上去亦是有些发白。她正垂首看着裴氏,目光里头既是担忧又是焦急。   沈采蘅一见着裴氏,就立刻挣开了沈采薇的手,就像是受惊的小鸟一样扑倒她的怀里。她适才憋了一口气,此时却终于忍耐不住的哭了出来,拖长了声音叫道:“娘......”   宋氏没想到这会儿沈采薇会把沈采蘅也带了过来,不由有些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只是,这时候却不是说闲话的时候,宋氏接着开口安慰起裴氏母女,语声轻软:“三娘快别哭了......都上女学了,怎么说哭就哭的?现在这样的时候,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爹爹就算是为了你和你娘也一定不会出事的。再说,颜知府那里也已经派了人去,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了。”   有道是“为母则强”,裴氏虽然一贯不着调,平日里也不算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现下见了沈采蘅,心中仓皇剧痛之下居然也勉强提了口气上来。她有些艰难的从怀里拿出帕子替女儿擦泪,哑声安慰女儿:“三娘莫哭,你大伯母说得对,你爹爹一定不会有事的。”提到沈三爷,她语声艰难的顿了顿,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往下掉,好不容易才接着说话,语声艰涩中带着爱怜,“你还有娘呢,乖,别怕。”   沈采蘅哭得更是厉害,她鼻子通红,皮肤亦是皱巴巴的,整个人都窝在裴氏的怀里,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岔气了。她抽抽搭搭的喃喃道:“娘,我怕......”她自己也说清楚自己是在怕什么,只是这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心却跳的厉害,说不出的害怕和担心,眼泪根本止不住。   裴氏低头看着女儿那既像自己又像丈夫的脸蛋,悲从中来,一时也忍不住了,也抱着女儿大哭起来。   宋氏就坐在边上,本是想要再劝几句,只是瞧着这情形却忽而从榻上站了起来,悄然伸手拉了沈采薇出门去:“先让她们母女呆一会儿,好歹缓一缓。”这样的时候,旁人的劝说也不过是苍白的无用之词罢了——针没刺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痛。   沈采薇默默的跟着宋氏出了门,等出了房门才开口问道:“大伯母怎么这时候把这事说了?”裴氏一辈子都没吃过什么苦,这样的消息,哪里禁得住?   宋氏唇边还残留着一丝苦笑:“你以为是我说的?是官衙里头来了人,不知就里的就把消息传到了这边。我赶到的时候,你婶婶险些都要闹起来了,我怎么敢再瞒下去?”   沈采薇知道是自己误会宋氏了,不太好意思的顿住口,低了头去看脚尖。她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是曾经把她抱在膝上喂点心,手把手教她写字,拿着外头买的面人逗她笑,用温柔的声调给她念书的人。她也是真心那沈三爷当做叔叔甚至于父亲。出了这样的事,她甚至也想要如沈采蘅那样大哭一场。只是,她到底比沈采蘅年长一些,知道哭解决不了大事。   “大伯母,我想去找三叔。”沈采薇陪着宋氏走了一段路,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语出惊人的说道。   宋氏面上极快的掠过一丝惊诧之色。她久经世事,反应极快,立刻就按住了沈采薇的肩头,沉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语气有些重,很快便放缓了声气,劝道,“采薇,你别胡思乱想的。别说眼下倭寇还没退,你一个小姑娘,哪里能够这样胡闹?”   沈采薇低了头,低声应道:“知府那边还要防着倭寇,肯定不会太用心去找三叔。时间拖得越久,三叔必是越危险。咱们应该自己派人出去找才对。”   宋氏面沉如水,声音却依旧是温柔坚定的:“那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去犯险!那些事我自会安排,你别太操心了。我瞧着你的脸色也不太好,昨晚必也是没睡好。听话,早些回去休息,睡个回笼觉。再过几天,你三叔那里一定会有消息的。”   沈采薇还要再说什么,想了想却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大伯母。”   宋氏目送着沈采薇往回走,想了想后又吩咐身边的人:“二娘性子倔又一贯有主意,让她身边的人都给我提点心,多注意点。”   “是。”一个身材矮胖的嬷嬷应了一声。   宋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自语道:“这一晚上乱的,我这头都要痛了......”她苦笑了一下,“明明外头打赢了,我这心里却是半点也没轻松起来。”   沈大爷一颗心都扑倒学问和书院上,长子远在京城,次子和女儿现下又不顶事。这个家,说到底,出了事还是得她来扛着,一点儿也轻松不得。   沈采薇回了院子,却没如宋氏说的去睡个回笼觉。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了书桌那边写信。   她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的“去找三叔”的想法太过荒唐,只是灵光一动的想起适才听说射了倭寇首领一箭的李景行,心里头不由有了点别的想法。   李景行既然能够出战,想来和颜知府那边的关系很好,说不准真能在这时候带些人出城寻人。且他身手也很不错,要是请他去找人,岂不是正好?   沈采薇自然不是那种自我感觉良好到“天下皆我妈”的人,她也知道自己和李景行不过是泛泛之交,对方犯不着这种时候替她犯险。   只是,事关沈三爷的安危,她还是愿意试着尽一尽力。   沈采薇坐在书桌前,删删改改的写了好一会儿,几乎把肚子的墨水都倒出来了,这才把信给写出来。她这时候也顾不得去担心所谓的“私相授受”,匆匆的把绿焦叫了进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绿焦听着这吩咐,心里头颇有些不安,但她素来对沈采薇言听计从,稍一犹豫,还是听话的拿着信出了院门,准备按照沈采薇的吩咐寻机出府去送信。   只是天不从人愿,她这才出了院门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撞了个正着,立时就给拦下了。   ☆、69   李景行一回去就见到了正坐在房中自斟自饮的李从渊,不由略感心塞。   他回城之后已经匆匆的洗了澡也换了一身衣服,只是他这一晚上水里来火里去,乌发虽已经擦过但依旧有些湿,此时正有些凌乱的披在肩头。   李景行先是恭恭敬敬的给李从渊行了礼,然后才随手把自己换下的玄色甲衣挂起来,顺口问道:“这样晚了,父亲怎么还没睡?”   李从渊打量了一下他,拿着酒杯抿了口清淡的酒水,不答反问道:“看你这摸样,是准备出门?”连衣服都已经提早换好了,想来不过是回来说一句。   李景行手上动作顿了顿,拿在手上的甲衣被他轻轻的抖了一下,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虽然已被水洗过一次,但则甲衣上头依旧有一点儿血液的腥气藏在缝隙里。李景行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应声。   李从渊一手把儿子带大,哪里会不清楚自己儿子的性子?一见他这样子,心里便有了底。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轻轻的在青瓷上面擦过,长眉微挑却只是一笑。他的眼中虽有一丝深沉的思绪不易察觉的掠过,口上却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轻声道:“让我猜猜,你这是想替沈家去城外探一探沈三爷的安危?”去福州的船虽是沉了,但沈三爷等人却没能看见踪迹,按常理推断,那些人还是有可能是安全的可能的。   李景行并没有想要否认——反正也瞒不过沈三爷。他干脆直接的点头认了,一双眼睛明亮宛若星子,看上去一派风光月霁,似乎毫无半点私心:“反正这时候我也睡不着了,颜大人那边还忙着防范倭寇,怕也是抽不出人来。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帮把手去瞧瞧——既是全了我们和沈家的情谊也算是可以先探一探福州那边的动静。”他这说辞是他早就想过了的,缓缓道来,有理有据,情理皆在。   李从渊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听到李从渊这话,有了准备的李景行反倒诧异了一下。他转头去看李从渊,目中不自觉的便显出了几分诧异的神色。   李从渊放下酒杯,双手交叉支着下颚,抬了眼去看已经逐渐长大的儿子,声音听上去温温的:“我又不是那等不知事理之人,你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又如何会去拦?再者,你也已经大了,后面的路要如何走,都还需要自己去拿主意。”   李景行略一思忖,认真的看了看李从渊,很快便点了点头接口道:“那父亲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李从渊十分无奈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的酒杯和另一个已经倒满了酒的酒杯,微微觉得有些惆怅——这还只是看上人家姑娘呢,就已经赶着要讨好叔叔了......蠢成这样,真是他儿子?   李景行自然是不知道李从渊复杂的心思,他自知道沈三爷的事情起就有了动身去寻沈三爷的打算。只是大战当前,那些私情却需放一放。后来得胜回城,他便从颜知府那里要了几个人,准备和李从渊说过之后便立时起身出城寻人。   另一边,写了信的沈采薇却并不知道那信出了院子就被宋氏派来的嬷嬷给收走了,更是不知道李景行早就十分自觉地出城寻人了。她左右没有睡意,想着不如寻些事来忙一忙,排解一下自己的心情。   于是,沈采薇干脆令人把灯挑亮些,叫了管事的陈妈妈来,自己拿了施粥送药的那本账册看了起来。   施粥送药这事是她自个儿提出来的,又是件助人为乐的好事,无论如何都得要好好去做才是。   沈采薇拿着账册看了几页,便指着一行数字问那管事的陈妈妈道:“我听说闭城这些日子一来,店铺关了许多,可这米价看着怎么没涨多少?”   那管事的陈妈妈陪着笑答道:“姑娘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道理。家里吃的米和施粥的米是不一样的。这施粥用的是陈米,价钱自然是少了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蹙了蹙眉,便开口问道:“若是换了新米,还需再添多少银子?”   管事的陈妈妈一双三角眼生的十分精明,听了这话连忙道:“哎呦,姑娘这是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呢......大家搭粥棚子施粥,用的多是陈米,价钱上头便宜了,自然能买的多一些,一锅粥的分量也足一些。”   沈采薇把账册放到案上,手就按在上面,慢悠悠的抬了眼去看那妈妈:“我年纪轻,许多事确是比不上陈妈妈你见得多。只是,我自个琢磨着:这回也不是饥荒,没那么多的灾民,左右不过是些遭了倭寇祸害逃进城的人家和没活干吃不上饭的穷人家,想必是和以前施粥时候的情形是不太一样的。这么些人,就算是用新米,想来沈家也是施得起的。”沈采薇轻轻一笑,眼里似乎含了点什么,反问道,“陈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妈妈想起自己先前还打算着是不是要在米的分量上做些手脚赚些油水,此时听到沈采薇这些话,连忙用力点头应下:“是这个理,二姑娘说得对。老奴回去马上去让人换了新米来。”   沈采薇见着陈妈妈应了声,心里松了些便又问起别的事来:“这些药材都是从宝荣堂进的?”   陈妈妈点点头:“咱们家的药材都是从那进的,价钱上头也好商量。”   沈采薇略有犹豫——她这上头倒是没太多经验,想着迟些再去问一问宋氏的想法,便点了点头,接着往下看账本:“嗯,那再说下面工人的工钱吧......”   陈妈妈再不敢小瞧沈采薇,背绷得紧紧的,就和对着宋氏似的,认认真真的一一把账目说清楚了。   等她们说好这上头的事情,沈采薇抬头看了看窗外,见着东方微白,便摆了摆手说道:“倒是劳妈妈特意跑了这么一趟。”   她话声落下,听出话音的绿袖连忙上来给陈妈妈递了个荷包:“妈妈来回一趟也是辛苦,权当是吃酒钱。”   陈妈妈本就是管账的,一接手就知道里头银钱不少,心中暗道——都说二姑娘和气大方,倒还有真几分道理。这二姑娘虽然是养在三房,可这一敲打一赏钱的,倒是得了几分大房太太的真传呢。陈妈妈心里一凛,更是不敢轻忽,恭敬的道:“那就多谢二姑娘了。姑娘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老奴便是了,老奴若是有半句虚话,就叫天雷劈了。”   沈采薇被她这话逗得抿了抿唇,只是道:“哪里用得着。”   她心里头惦记着裴氏和沈采蘅,待陈妈妈走了,便起身去正院瞧瞧。   裴氏的大丫头夏莲就侍立在那里,见了沈采薇,连忙行礼:“二姑娘来了......”   沈采薇压低了声音问道:“婶婶和三娘如何了?可是歇下了?”   夏莲亦是低声应道:“三姑娘哭困了,刚刚闭了眼休息,如今正躺在屋里呢。倒是三太太睡不着,洗漱完了正在里头坐着呢。姑娘可是要奴婢通报一声?”   沈采薇点点头,想了想后又吩咐道:“你让人备好早膳。我进去瞧瞧婶婶,再如何也要叫她们吃些东西,身子总是最要紧的。”   夏莲感激的看了眼沈采薇,把早膳的事情吩咐了下去才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她便出门引了沈采薇进去:“太太一听是姑娘来了,人都精神了许多呢。”   沈采薇低了头,掩住微微有些红的眼眶,快步走了几步,越过绣着山水的屏风,正好见到了正躺在榻上休息的裴氏。   裴氏夜里哭得厉害,眼睛都肿了,便是眼底都还有血丝。虽说是已经洗漱过了,但裴氏眼下看上去依旧有些憔悴,全然没了过去那养尊处优、闲适自在的模样。她抬头看了看沈采薇,面上浮出一点勉强的笑影子,轻声道:“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心中一酸,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住裴氏的手道:“如今三叔还没消息,婶婶更该注意身体才是。过些日子,若是三叔回来瞧见了婶婶这模样,岂不是要自责死了。”   裴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你这孩子......”她微微叹了口气,“若是你三叔真出了事,你可愿和我一起回京......”   她说到一半,似是忽而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用手掩住唇,本是干涸的眼里又有泪水落下,喃喃道:“我这辈子是只认他一个的。只是若没了他,我是真不想再留在松江了......”   沈采薇轻轻搂住裴氏的手,柔声道:“婶婶你别多想了,三叔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的。虽然三叔身子弱了些,但他一贯是心有成算,既然都说沉船上头没有踪迹人影,那他就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躲在某个地方呢。等倭寇退了,松江城开了城门,三叔一定就会回来了。”   裴氏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的对......”   沈采薇拿着帕子替裴氏擦了擦眼泪,又柔声道:“我忙了一大早都还没用早膳呢,刚刚进门前就叫厨房做了一些。左右您也没吃,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裴氏看了看沈采薇,这才点头:“好吧。”   眼见着裴氏松了口,边上候着的夏莲不禁喜出望外,连忙起身去交代厨房端早膳上来。   ☆、70   裴氏惦记着沈三爷的安危,虽是勉强用了膳,但到底没什么胃口。   沈采薇又是劝又是哄,好歹让裴氏把一碗燕窝粥给喝了。   见裴氏多少吃了些东西,沈采薇悄悄地松了口气,接着又买一送一的接着劝:“三娘和四郎都还小,要靠着婶婶您呢。为着他们,您也要照顾好自己才是。”   裴氏心里颇苦,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是她现下听到沈采薇这话,想起膝下儿女,便也勉强抬手吃了几个油炸的果子,然后才搁下筷子:“我且去瞧瞧三娘,她也没吃早膳呢......至于四郎,他现下还不知道这事,我想着,就别告诉他了。能瞒几天就是几天吧。”   “确是这个理。”沈采薇连忙点头应了下来。她见裴氏终于精神了些,便温声道,“婶婶昨日想来也没睡好,今日可要好好休息。”   裴氏点点头,起身往里走道:“嗯,我都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三娘你也去歇一歇吧。你还小,正长身体,也要多休息呢。要是累到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轻轻的:“我知道的,婶婶放心好了。”   宋氏那头亦是不放心三房诸人,早早的就遣了人来问。听说是沈采薇劝着裴氏用了膳,不免又叹了口气,语气上头很有些欣慰:“咱们家三个姑娘,还是二娘最知事理,最能干。”   宋氏的丫头修竹上来给宋氏倒了茶,粉面上带着笑,细声劝道:“各人有各人的长处罢了。旁的不说,咱们大姑娘一心向学,乃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女,其他人拍马都够不到。”   宋氏抿了口茶,茶水清淡,她嘴里亦有些清苦。她动作娴雅的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淡淡一笑:“就你嘴甜,会说话......只是,若真是论起来,才女这名头又有什么用?倒是平白的多了一肚子墨水、一身子清高。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要靠着她们瞧不上来的阿堵物去换?”   修竹小心翼翼的把一碟碟的点心放到案上,听到这里回了一句:“瞧太太这话说的......大姑娘也是您和老太太教大了,虽不耐俗务,多少也是懂的。再没见过您这样编排自己姑娘的了。”   宋氏适才也不过是随口这么一感叹,听到修竹的话只是自嘲一笑,便不再多说了——自己的女儿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女儿,旁人的女儿再好也是旁人的女儿。   宋家本也是书香门第,宋氏少时更是极有才名,要不然也不会嫁给一心专研学问的沈大爷。只不过她到了这个年纪,管了半辈子家,到底还是知道了什么才是实在的。过起日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到了紧要关头反倒都没用。   宋氏用了些点心,把家中大小的事情理了一遍,想起沈采薇的事便开口问了一句:“二娘那边不是要施粥送药吗?准备得如何了?”   修竹连忙应道:“听陈妈妈说,都备齐全了,粥棚子也搭好了,不会有差错的。”   宋氏又叹口气:“二娘的确是不用叫人担心的。”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眸光微微显出刀片一般的锐利,“昨晚那封信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不许多提。二娘那个丫头也要多交代几句。这样吧,你替我吩咐下去,知道事的也都给我把事情咽到肚子里。”事关沈采薇的闺誉,宋氏也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这种重大问题上,修竹自也是不敢玩笑的。她面上的笑容一收,端正了面色,认认真真的把事情给应了下来。   到了施粥的那一日,沈采薇起了个大早,叫了马车先去粥棚那里看看——因为倭寇还在外边围着,她这次出府还是特意和宋氏打了招呼的。因此,沈采薇也不敢太高调,只叫收拾了个小马车,低低调调的出了府。   沈采薇本只打算去看一看,毕竟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瞧一眼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偷懒或是偷工减料罢,起个监督作用罢了。只是,沈家的马车刚刚上了街道,伺候在她身边的绿袖眼尖瞧见了车窗外的人,便出声道:“姑娘您瞧,那不是贺先生吗?”   沈采薇愣了愣,连忙顺着绿袖的目光看去,果然发现:就在药堂边上,搭了个小棚,贺先生坐在棚下,正认认真真的给人瞧病。   江南的官兵本就不及倭寇凶悍,哪怕是那一夜的突袭,一战打下来都有许多人负伤或是战死。最重要的是,倭寇有火炮,每次攻城一轮炮火下来,许多守城的官兵都要倒下。   伤者越来越多,松江府中的军医统共却只那么几人,加上松江城里的药堂也关了许多,许多伤重的官兵都是拖着没能及时医治的伤在守城。所以,沈采薇才会在施粥的关头想着送些药,好歹也能替那些伤重的官兵缓一缓。   贺先生乃是孀居,虽也有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约束,但到底不需要像姑娘家一样小心计较。加上到底是医者,做的就是救人的活,也没有人敢嘴皮子坏到说闲话。只见贺先生在自己面上带了个面纱,正仔细小心的替那些伤者处理伤口。或许是因为认真起来的女人看起来格外的有魅力,哪怕是黑黑瘦瘦、不假辞色的贺先生,此时遥遥看去亦是犹如画中观音一般静美端庄。   沈采薇看了一眼,面上掠过几许思绪,忽而从边上拿了帷帽自己带上,转头和绿袖说道:“既然见了先生,不问安总是不好。我先去和先生问个好,你们且等一等。”   “姑娘......”绿袖吃了一惊,匆忙拉住沈采薇的袖子,颇是焦急的道,“这里人来人往乱的很,您可别乱跑。”   沈采薇反手拉下她的手,只是轻轻一笑:“放心,就几句话的功夫。”   沈采薇下了马车,径直走到贺先生边上,待贺先生处理好前面那个伤者的伤口顿手休息的时候上前礼了礼:“先生安。”   贺先生抬眼看了看沈采薇,没说话——因为沈采薇脸皮厚一直赖在岐黄班里,岐黄考试上头的成绩有很不错,贺先生也就再没有抓着她初时的那一点错误就让她离开。只是,说到底,第一印象总是不好改,贺先生一见着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采薇甚是机灵,从边上的小丫头手里接了盛着清水的银盆子:“先生先净一净手。”   贺先生一贯有些洁癖,加上做医生的都甚是爱护自己这一双手,此时也就没有和沈采薇计较。她把手浸在清水里,认真洗了一下。因为适才处理伤口的时候沾了不少血迹和脓水,一盆水很快便脏了。   沈采薇连忙又殷勤的递了手绢给贺先生擦手。   贺先生被她这样服侍了一遍,也不好再摆出难看的脸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点,问她道:“这种时候,你怎么出门了。”   沈采薇自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的把自己准备施粥送药的事情说了。   贺先生点了点头:“勿以善小而不为,你能有这份心,很不错。”她一贯寡言,此时说了这么长长的一句,先是非常满意了。   沈采薇难得在贺先生这里受到这般赞扬,不由面红的笑了笑,自谦道:“先生过奖了。”   贺先生并没有理会沈采薇的自谦,把手擦干净之后便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她侧头看了看站在边上的沈采薇,提点了她一句:“这样吧,你若无事,今日就跟在我边上打个下手?”   贺先生这话却是全然为着沈采薇了。平日所学皆是书册之上,能够正面看着贺先生如何处理伤口、如何治疗患者,显是难得的机会。再者,既然贺先生说是“打下手”,想来也都是轻松的活。   沈采薇也知道珍惜机会的道理,连忙双手交叠,行了个礼,认认真真的道:“先生教导,敢不从命。”   贺先生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扫了她一眼:“这样吧,你替我那后面的药拿来。”   沈采薇乖乖的去拿了药。   贺先生随口和她说了一遍药里的成分和效用,沈采薇认真听着,一一的记在心里。这样一来一回,果真是受益匪浅,尤其是在如何处理那些炮、箭、火等伤口上。   倒是绿袖,一个人在马车上等了大半天,心都要焦了一半,且不说没能把自家姑娘等回来,抬眼一看——自家小姐反倒悠悠然的在哪里打起下手了。绿袖急的不得了,也坐不住了,赶忙下了马车跑过去。   沈采薇正在边上收拾绷带呢,见了绿袖方才想起自己今日要做的事,摆了摆手道:“你先替我去粥棚那边瞧一瞧,迟些再来接我便是了。”   绿袖急的脸都要绿了又拿沈采薇没法子,只得领了命令,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沈采薇跟在贺先生后面,见她轻车熟路并且好不嫌弃的处理着那些看起来严重难看的伤口,心里既是佩服又是景仰。   不为良相即为名医,贺先生这般的才是真正的医者仁心。   只是,还未等到傍晚,绿袖那丫头就又跑来了。   沈采薇很是无奈:“不是叫你在粥棚看着吗?”   绿袖跑的一脸通红,就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她激动又欢喜的道:“姑娘,三爷回来了。太太叫您也回去呢。”   ☆、71   沈采薇手一抖,差点把头上的器具给丢到了地上。她匆匆把东西放到一边,转身就去和贺先生告辞:“先生,学生家中有事,今日先提早告辞了。”   贺先生看了她一眼,因手上还忙着,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略带随意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着急沈三爷,匆匆礼了礼,便带着绿袖往家里去。   沈三爷在的时候,沈采薇虽觉得他很好很好,但心里头却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毕竟她前世光棍惯了。直到沈三爷出了事,她才跟着急了。   现下得了这样的好消息,沈采薇心口被那么一团欢喜的焰火烧着,心里头热热的,那火烧到面上,脸也是红扑扑的颜色。马车进了府方才停下,她也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裾急匆匆的往上房赶去。   一进上房,就见着宋氏和沈采蘅都在。   沈三爷没事了,宋氏做长嫂的心里也安稳了许多。她见沈采薇急匆匆的跑来,不免有了玩笑的心思,拿出帕子替她擦一擦而额上的汗水:“跑得这样急做什么?你三叔好端端一个人,又不会跑了。”   沈采薇难得羞窘,不由低了头,轻轻的叫了一声:“大伯母。”   她过了年就要十二了,身量长了一些,胸口也已经有些鼓鼓的了。她本就生的好,此时面颊微微带了点红色,更显得颜如春花。那白皙柔软的脖颈看上去就像是春天刚刚露出来的花枝,娇嫩嫩的。   宋氏瞧在眼里,知道这侄女如今也算是大姑娘了,心里不由得警醒了一些。她缓缓的收了替沈采薇擦汗的帕子,口上不动声色的说道:“这一回你三叔能回来还多亏了李家公子,说是救命之恩都使得。我已备好了礼,待你三叔伤好了,咱们一家就去谢谢人家。”   这样的大事按理是不用和沈采薇这样的小姑娘说的。只是现下听到李景行的名字,沈采薇怔了怔,心里一突,忍不住抬头去看宋氏。   只见宋氏一双水眸清亮幽黑,仿佛可以直直的看进了沈采薇的心里。   沈采薇这时候方才想起绿焦这些日子的反常,顿时明白过来了——姜还是老的辣,想必她送信出去这种小手段早就叫宋氏给发现了。只是宋氏顾着她的面子不曾说出来,这时候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轻描淡写的提上一句叫她留个教训。   沈采薇不由端正了态度,收起了其他的杂心,问起了正事:“怎么没见着三叔?”   这话一出来,边上坐着吃点心的沈采蘅便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尽去了愁色,连带着颊边的梨涡都是甜馨馨的。她往前几步,颇是快活的搂住沈采薇的手,轻轻的摇了摇,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他和我娘在里头说话呢......”   沈采蘅嘴里吐出的热气吹得沈采薇耳里痒痒的。只是,她拉长了声调,声音里头藏着点狭促的笑意,就像是细小的花瓣掉到衣服里头,香气淡淡的却甜得很。   沈采薇一听就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倒是说不出什么来,只是不由的红了脸。   宋氏知道她们女孩家面薄,见着两个小姑娘都红了脸,也觉得好笑。她想了想,便摆摆手道:“左右现下也无事,你们两个闷了这些天,今日也不必陪我在屋里烦。自个儿去外头走一走吧,晚上是要陪老夫人用的,正好儿大家聚一聚。”   沈采薇和沈采蘅脆生生的应了下来,手牵着手,一起往园子里去。   没了裴氏在上头看着,她们两个小姑娘说起话来反倒更自在。沈采薇也没了顾忌,直接开口问道:“三叔这回是出了什么事?”   沈采蘅歪头想了想,便答话道:“他们去福州的船半路上就叫倭寇的火炮给打着了。好在爹爹他们运气好,倒是叫边上渔村的几个村民给救了。只是松江城门关了,爹爹的腿伤了动不了,所以才断了消息。”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那些倭寇可真是害人。我听爹爹说,那渔村统共也就百十个人,地方又小,倭寇本也不打算要在那里停驻,竟还要冲进去抢杀一通。活着的村民也没多少了。”   战争之下,人命怕是都及不上蝼蚁。   沈采薇亦是心有戚戚,沉默了许久才接着问道:“对了,福州那边有消息吗?”   沈采蘅没了心事,心情畅快。她蹦蹦跳跳的跑到了桂花树下,仰头嗅了嗅桂花,微微笑了起来:“爹爹自己腿伤了没去报信,不过也已经遣了人换陆路去福州了。算算时间,想来福州的援军也快要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松江很快就要解围了。   沈采薇也不由笑了起来,拉住沈采蘅的手,跟着仰头看了看桂花树,戳着沈采蘅的面颊道:“要不晚上吃桂花山药?”这虽是道药膳,吃起来却甚是可口香甜。   沈采蘅被这么一说立时就饿了,吐吐舌头,得陇望蜀的看着不远处的梅树笑道:“待今年的梅花开了,咱们正好还可以吃梅花羊肉粥。”   沈采薇忍俊不禁,被她这样一提,倒是想起了件事:“唔,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今年女学的梅花节不知道还办不办呢。”   和兰舟节这种女学自己订下的节日不一样,梅花节乃是大越民间家家户户都要过的节日。只是,女学里头过起梅花节却颇得了前人的几分逸趣,含了点闲情。   沈采蘅一笑:“肯定要过的。再过些日子倭寇肯定就要退了。年年都要办,今年哪里能够落下。”   沈采薇手扶着树干,想了想便点头道:“也是,这也算是太/祖皇帝订下的节日,必是要办的。”她想起这节日的由来,心里头又免不了觉得有趣,想着:有个这样有趣的开国皇帝,怪不得会有个要办女学的开国皇后。   江南暖和,沈采薇和沈采蘅此时在外头跑跑走走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她们不知道,北方这时候也已经刮起了寒风。也是巧了,此时京中亦是有人在说梅花节的事情。   “咳咳,这天越来越冷,倒是快要到过梅花节的时候了......”皇帝近年被朝政和太子的病压着,整个人都瘦了许多,穿了一身玄色的便服,瞧着便如寻常人家的老人一般。   只是,他愿意去做寻常老人,旁的人却没几个真会把他当做寻常老人。   萧齐光往前几步,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坐下,细心的从边上的公公手里接了茶递上去。   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接口笑着问道:“梅花节的由来你可是知道?”   萧齐光点点头,温声道:“少时听着王府里的乳母说过。听说是太/祖皇帝是在冬日里初遇光烈皇后,初一见面便惊若天人,甚是倾慕。只是当时家无余财,不知如何去讨好佳人,于是便每日早起去采梅花放到光烈皇后的窗口。他一共送了半月的梅花,后来偶然被光烈皇后撞见,最后终是成就了一份良缘。”   皇帝消瘦的面上浮出几许笑意,温和的看着萧齐光,语气里带了点惆怅和感叹:“正因如此,每年女学里头都会在梅花节里办个宴。那一日,少年便可以光明正大的给心仪的姑娘送梅花,哪一个姑娘得的梅花最多,就是那一年的‘花王’。朕当年的那枝梅花,便是送给了皇后的......”   萧齐光低了头,声音听上去却很是自然:“陛下与皇后亦是天赐良缘。大越开国以来,也只有陛下和太/祖皇帝一样,空六宫而独有一后。”   这话从萧齐光嘴里说出来再到皇帝的耳里,哪怕听上去再如何的自然和诚恳亦是有着说不出的嘲讽意味。   皇帝微微合了眼,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思绪,然后缓缓的才抬眼看着萧齐光,正色问道:“齐光可有心仪之人?”   萧齐光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是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臣年纪尚小,正该努力向学,哪里敢分心其他。”   皇帝只是看着他,语气渐渐淡了下去,只是眼中隐隐的透出几分锐利的锋芒:“朕倒是听说,沈家的几位小姐都甚是出众,与你关系很好?”   萧齐光手掌已然有了些湿汗——他自问待沈采薇别无男女私情,只是视作妹妹而已。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以来沈采薇是第一个叫他心生怜惜、另眼相看的姑娘。   最要紧的是,只这么一句便知道哪怕是在松江,皇帝亦是派了人看着他的。   萧齐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面上不露,嘴上却含了些轻慢的意味道:“都是些小姑娘,莫说男女有别,便是坐在一起也说不到一块。哪里能说得上是‘关系很好’?”   皇帝闻言一笑:“什么小姑娘.......”他这一笑之间,适才那点儿宛若刀尖的锋利感消了开去,又是一派寻常老人的和蔼,很是和气,“你自己还只十三呢。”   萧齐光跟着笑了一笑,没说什么,只是等着皇帝的下文。   果然,笑了一会儿,皇帝便开口道:“朕记得皇后有个侄女现今也在京都女学呢......”   为君者,从来都不需要把话说透了,点到即止便可。   ☆、72   虽是明白皇帝这话中之意,但萧齐光这一时之间还真没法子把这话违心应下。因为身世的缘故,他对皇后没有什么好感,对于郑家更是如此。   他知道,皇帝是希望他能娶郑家女的,这既是合了皇后的心思亦是保了郑家的平安。   若郑家女嫁了他,日后必是太子妃乃至于皇后。自古以来,哪怕是九五之尊,只要不昏庸到一定程度就不能轻易的废了自己没有过错的元后。若是不废后,夫妻一体,帝后同尊,总不能让郑家吃了太大的亏。   萧齐光心中暗暗苦笑:对着皇后,皇帝是丈夫;对着太子,皇帝是父亲;对着自己,皇帝却是君父。既是君父,生杀予夺,自来都是一口说出,下面就要叩首谢恩的。哪里又会顾忌自己的心思?   萧齐光不由的垂了眼,把目光往下一移。随即,他就看见了那案牍那一叠折子最下边的折子,只露了个边角——似是浙直总督的折子。   于是,萧齐光便岔开话题道:“近来也没听说江南有事,陛下这里怎么有林总督的折子?”这些日子皇帝闲了也会把他召进宫来,考校一二,所以萧齐光也知道些事情。   皇帝对于他岔开话题的态度略有不满,但他对着萧齐光还是有那么一些耐心和宽容的,想着他到底年纪还轻,这婚事倒也不必急在一时。所以,皇帝也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反而是十分容让的顺着萧齐光的心思转开了话题。   萧齐光就在皇帝默许的目光里,手一伸,就把那放在最底下的折子给捡了出来。   林总督的折子说的自然是倭寇围攻松江之事。认真说起来林总督和倭寇背后那些人还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江南地界的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他?不过,林总督也是官场的老人了,固然装作不知道似的在后面看着,但还是先动手写了折子上来,至少来日朝中问起了也能说他是早早报上去了的。   只是,这折子写虽写了,里头却还是有些文章可以做的。林总督知道皇帝性子怠懒,断不可能一下子就把案上的折子给批完,于是他便使人买通了太监把自己的折子放到最后面。如此一日复一日,折子始终放在下面,皇帝也始终瞧不见。   若不是萧齐光今日凑巧遇上,这折子大约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重见天日。   萧齐光把折子打了开来,看见上头“松江”和“倭寇”这几个字,心头忽的一惊,差点要站不稳了。   远在松江的那些人自是不知道萧齐光这一场惊吓的,就如沈采蘅所说的,福州水军果真不日就到了。   两边里应外合,本就已经心生退意的倭寇都四散而去,只是据说那倭寇的首领早早就已经逃了,剩下的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即使如此,城上城下的官民皆是欢喜雀跃。   这样的日子里头,李家父子都没去凑热闹,一个两个的都拿着书说闲话。   李从渊自己慢悠悠的翻了几页书,抿了口茶,抽出空来抬头去看儿子,却见对方正一副神游的模样看着窗外。   李从渊心里暗暗生奇,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好看见了外头几株老梅树。李从渊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回你救了人,没赖在沈府见人一面,我还只当是你知道分寸了。原是又惦记上了梅花节啊......”   有父如此,如之奈何?   李景行默默的收回目光低头看书,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李从渊却不放过他:“我瞧着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巴巴的救了人的叔叔,反倒不好意思见人了?”他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然后眼角余光瞥见儿子微红的耳廓,顿觉诧异,“天啊,你不会真纯情到这地步吧?”   李景行自懂事起,就不知起过多少次以下犯上的心思。只是他一贯端得住,这回深吸了口气,端着一张脸正直脸说起正事:“父亲,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李从渊只好收了笑,应道:“什么事?”   李景行双眼认真的盯着李从渊,轻轻的开口道:“父亲可知倭寇的火炮是哪里来的?”   李从渊闻言不由的扫了李景行一眼,唇边不禁噙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你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李景行自椅子上站起来,他乌黑的眼睛在被阳光一照,眼瞳上面仿佛还染了一层难描难绘的金光。他已经是少年模样,面上的绒毛都尽去了,五官轮廓清朗分明。且李景行又刚刚经了一场战事的,宛若刀剑开刃,雪白的刀光之下颇得了些凛然之气。   李景行对着上头的父亲拱手一礼,认认真真的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越大好河山岂容那等蛮夷之人觊觎?儿已立誓,要肃清海患,平定四方。”   “你这誓言立的倒是挺大的,想的也远。”李从渊不好直接否了儿子的壮志,便点点头赞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敌未灭,何以家为’呢。”   李景行没想到李从渊这时候还要纠缠自己那点事,便不由的再问了一句:“父亲当日曾言海禁之事,不知有何指点?”   李从渊听到“海禁”二字,深深的看了李景行一眼,语气渐渐凝重起来:“你问我倭寇的火炮从哪里来。那你可知——如今江南那些富商开了桑田养蚕织绸,日以继夜,是卖去何处?还有那些成色上好的珠宝,又是从哪里来的?”   李景行心里一跳,却是明白了李从渊言下之意:大越海禁,许多活不下去的人便投身倭寇,而商人重利轻义为了借着那些走私的船队倾销货物也与倭寇沆瀣一气。这样一来,商贼勾结、官商勾结、官贼勾结。倭寇自然是横行无阻,更加张狂。   李从渊勾唇一笑,眼眸之中含着几许讥诮之色。他姿容绝佳,宛若神仙中人,但这一笑之间却仿佛有刀剑之利直接划破皮肤,割出淋漓的鲜血来:“倭人所在的倭国也不过是弹丸之地,那些蛮夷之人不知教化,里头又分了许多诸侯出来,若不去管,他们自己就能乱成一团。偏偏有人暗中扶持又勾结官商,以此为距地,控制了大越到倭国、倭国到外陆的航线,走私牟利。否则,倭寇何以始终不绝?”   所以,一切就如李从渊之前所言——只有开了海禁,才能止住这不正之风,待把那张利益织成的大网给剪了,才能把幕后之人给揪出来,彻底从根源上面解决倭寇之事。   李从渊的声音轻之又轻,却宛若金石之音,掷地有声。李景行一一听到耳里,心中也有了点底,颔首问道:“既然此次出了松江之事,想来朝中或许会重提海禁之事?”   李从渊似是想起了什么,垂眼看了眼儿子,神色缓和了许多,微微一笑:“确是如此,不过朝中诸事杂多且兹事体大,陛下又是个嫌麻烦的性子,一时之间想必也议不出结果的。你明年就可下场考试,先考出个秀才、举人来,我也好向沈家提亲。待你金榜题名,那时候海禁之事必已经有结果了。你正好可以在江南寻个差使积攒资历,若能做得好,说不得也能成全了你那誓言。哦,那时候大约也可以办一办你的婚事了。”   提到“向沈家提亲”,哪怕是李景行都不由低了头:“父亲这是什么话......”他面上虽不显,耳廓却是红了一圈。   李从渊难得看到儿子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玩笑道:“今年的梅花节你可上些心。若是沈二姑娘她不同意,我瞧着你这路也难走。”   依着李从渊的打算,若是李景行不出意外,明年能中个举人。再等上四年,十九岁时大约就能去考春闱了。到那时候,成家立业,想来也不需要李从渊再操心了。   其实,以李从渊之才,当年本是可以更早得中进士的,只是当时他十六岁中举,李家上下皆是十分高兴,李老夫人心里头更是对着体弱的许氏很是不满,当时便起了换亲的念头——虽是自己的侄女,原先也早有过指腹为婚的说法,但本就只是说要让自己儿子娶许氏,长子这般能干又怎么能够被这么个病秧子拖累,不若换成小儿子?李老爷做了一辈子的君子,口头上自然不愿意违诺但心里头却是暗暗默许。为着摆平家里那些人,彻底定下自己和许氏的婚事,李从渊只得先放下考试,往自己家人上头使劲,最后总算是抱得美人归。   认真论起来,为了许氏,李从渊确是放下了许多。他先是为了解决婚事而耽误了仕途;然后他因着拒绝临平县主而得罪皇帝和长公主;最后他又为了许氏的病而弃官学医。偏偏,最后他还是没能留住许氏。   李老夫人为着这个都要哭瞎了眼,她心里头不知有多后悔把许氏接来李家祸害了自己最得意的儿子。她总也不能明白许氏有什么值得儿子这般犯傻的——论容貌,就算初时有那么一点美貌,病了那么些年又剩的下什么?论才华,李从渊自己就是个绝顶聪明的,旁的人在他眼里也多是和傻子没两样。   哪里值得?   只是,人命里大约总有一劫。李从渊这样的聪明人遇见了许氏,一辈子样样都得意,临到头来却是最苦不过。 ☆、73 梅花节的那一日,果真是下了一场小雪。 沈采蘅早早得起了床,梳洗打扮好之后便来寻沈采薇:“二姐姐,你怎么每回儿都要我等?”她急的很,忍不住嘟起了嘴,“要是去的迟了,就不好啦。” 沈采薇瞥了她一眼,抿唇一笑:“你这样急做什么?你今日打扮得这样用心,别是憋了什么坏水吧?” 沈采薇虽只是逗一逗沈采蘅,但沈采蘅今日的打扮确实也是用了十分的心的。 她穿了件桃红色的羽缎对襟褂子,外头搭了一件披肩式的大红羽纱面白狐皮的鹤氅,盈盈的细腰间上头系了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那浓烈的颜色交碰在一起,就像是火焰包裹着沈采蘅,使她那本就明媚的容貌更添几分动人,华光熠熠。 沈采蘅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一红,就如一朵玫瑰初显娇妍,她小声的说了一句“我不和你说了。”,接着便恼羞成怒的起了身,踩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蹬蹬蹬”的跑到窗口边。 她自个儿伸手打开雕花木船,抬眼去看外边的雪景,小声嘀咕了一声:“下雪了,哈哈......”她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双眼弯的就像是月牙儿,两边梨涡亦是甜甜的。 边上的红衣怕沈采蘅冻到,连忙上来把大开的窗户合上一些,轻声细语的劝道:“姑娘仔细风,外边冷着呢。” 沈采薇这时候也打扮得好了,起身到了沈采蘅的边上,拉了拉她的手,窝在自己手心里捂着:“都冻成这样了,怎么还整日里不肯消停?” 沈采蘅笑了笑又抬眼去看沈采薇的打扮,忍不住眨了眨眼,讨好道:“二姐姐你人长得好,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只见沈采薇今日穿了件月白宝蓝竹叶纹印花缎面的对襟褙子,海蓝色的领子上头绣着小小的梅花,微微展开的花瓣精致,金线绣的花蕊娇嫩嫩的吗,而她下边的百褶裙则是粉色的。这样嫩生生的颜色,被她一穿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是叫这是凛冽的冬日都有了几分春日才有的鲜妍娇美。 沈采薇一贯是拿沈采蘅没法子的,被她这样一讨好自然是绷不住脸,面上露出一点儿笑来,作势要去掐她的脸:“就你能说会道,整日里给人灌迷汤。” 沈采蘅抱着沈采薇的手臂摇了摇:“二姐姐,咱们快走吧,要是迟了就不好了。”她手上戴了一穿红玛瑙的手串,红宝映着雪肤,显得那露出的一截手臂嫩生生的。 沈采薇叫人取了自己大红猩猩毡做的斗篷,又给自己和沈采蘅戴了雪帽,一切都齐备了这才点点头:“走吧。” 沈采蘅早就心焦了,拉着沈采薇走得却是飞快。 裴氏正好和沈三爷在院下边的梅树下赏雪赏梅,见着两个姑娘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一笑:“不知不觉,咱们家的二娘和三娘也都是大姑娘了。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参加梅花宴呢。”对于大部分的少女来说,梅花宴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一日,她们可以饮酒、赏梅、作画、吟诗,甚至还能收到许多梅花,那雪白的冬日,都要因着那些胭脂一样的梅花而显得明丽起来。 裴氏面上带了点微微的笑,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过去过的那三次赏梅宴,不由得朝着树下的沈三爷嘟了嘟嘴:“你不知道,当年给我送梅花的人可多了去了。哪里知道,最后.......”反倒是便宜了你。她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是抬了眉梢,拿眼去看沈三爷。 伤筋动骨一百天,沈三爷的脚还是没好全,不过这时候他已经可以拄着杖子走上一段路了——要不然也不会陪着裴氏来赏雪。 夫妻这么多年,他哪里会不知道裴氏的意思。他也不要人扶,拄着杖子往前走了一段,亲自折了一枝胭脂似的梅花递给裴氏:“这么多年了,他们送你的那些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尘’。哪里及得上这些年我亲手折给你的梅花?” 裴氏看着手拿梅花的沈三爷,心头一热,眼眶都红了,她情不自禁的低了头,低低到道:“你帮我别到发上吧?” 确实,自她嫁来沈家,每一年沈三爷都会亲手折梅赠她。那样红艳的梅花,仿佛永远都不会谢去,就如同她的爱情。 梅香淡淡,一阵凉风吹过,卷起了碎雪和梅香。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不知道裴氏和沈三爷的事的。她们两个正踩着羊皮靴子,顺着被人扫过雪的石道往女学办梅花宴的园子里去。 虽是扫过一次雪了,但这一日的雪断断续续,这长长弯弯的石道上头依旧还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雪。靴子踩在上面,发出轻轻的声响,就仿佛是有人在踩着节拍鼓乐一般。 沈采薇小跑着走了一段路,脚上的羊皮靴子在雪上头发出“咯吱”的声音,用力嗅了嗅,转头和沈采薇说道:“二姐姐,这儿的梅花真香。” 沈采薇赶忙上前拉住她:“雪滑,你仔细些,小心摔倒。” 她们往里走近了几步,便就可以听到姑娘们清脆悦耳的笑声。迎面一阵子的香风,也不知道是梅花香还是姑娘身上的脂粉香。 大雪天的,姑娘们大多都是皆是一式整齐的红衣,不是猩猩毡的就是羽缎羽纱,站在雪地上头,映着红梅,俏生生的,竟是人比花娇。 杜若惜这回来得早,正在边上那头转悠着。见了沈家两姐妹来,便急忙踩着步子来了:“你们总算是来了,我这儿可等的花都谢了。”她穿了一身水红色的刻丝银鼠袄子,外头是石青色皮褂子,手上抱着个金手炉,瞧着便是个热乎乎的毛团子。 沈采薇上来抬头看了看里边的情景,不由叹了口气:“想来你的花不在里头。我左右瞧着,里头的梅花都开得好好的呢。” 杜若惜不由瞪眼,很是不客气的拉住沈采薇的手往里去:“就你嘴利!”她撇撇嘴,看了看那些聚在一起的姑娘们,压低了声音抱怨道,“还不是上回,为着你,我把那些人全骂了一顿。这回儿,谁也不理我了。” 沈采薇听着她这语气本是想要笑,只是心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便拉着杜若惜的手道:“杜姐姐,好姐姐,我给你陪个不是总好了?我陪着你总好了?” 杜若惜本就不是计较的性子,瞥了沈采薇一眼,哼了一声:“算啦,反正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也没几个真能说得上话的。撕破脸就撕破脸了......” 沈采薇一笑,故意逗她:“我觉得吧,一个我就能顶上她们十个呢。认真算一算,还是你赚了呢。” 杜若惜吃不住的笑出声来,轻轻推了沈采薇一把,嗔怒道:“行了行了,好话坏话倒是全由你说了!” 她们两个玩笑了一会儿,见着往日里最活泼的沈采蘅反倒不吭声,都有些疑惑,转头去看沈采蘅了。 只见沈采蘅正有些呆呆的望着对面的梅花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有些入了神。 沈采薇心里头不由生了点疑惑——这丫头怎么从早上起就古古怪怪的,她往日里也甚是喜欢这些活动但也少有这样奇怪的时候。 沈采薇心里一动,不由拉了拉沈采蘅的袖子:“怎么了?” 沈采蘅恍然回过神来,连忙掩饰的一笑:“我就是想着,等会儿大家要作梅花诗,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写呢。” 杜若惜性子直接,听了沈采蘅的话不由一笑,戳戳她的面颊应道:“怕什么?实在不成就叫你二姐姐给你捉刀作一首。反正这梅花诗不过是大家乐一乐。真正的重头戏还是后面的赠梅呢。” 杜若惜到底也是闺中姑娘,第一次参与这事,说到赠梅亦是红了脸,眼睛也往对面的梅林转了转,想到了后头那些书院的学生。她红着脸想了想,不由申明道:“到时候你们俩个可不许凑到我边上来。要不然,我的梅花肯定全都没了。” 其实杜若惜长得也不错,鹅蛋脸,柳叶眉,乌溜溜的眼睛灵动至极,看上去就是个可爱的邻家姑娘。只是沈家两姐妹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站在那里便如鹤立鸡群一般。 沈采薇促狭一笑,凑上去挽住杜若惜的手:“你这样一说,我偏要跟着你呢。” 杜若惜羞恼起来,抓了沈采薇的辫子,扯了扯:“坏丫头!” 她们两个闹成一团,笑声就和银铃似的,清凌凌的,被风一吹,一下子就传的远远的。 梅林的另一侧,李景行正仰着头看着梅树上的梅花。 这朵太大,这朵太小,这朵还没开好......他挑剔起来,竟是一时想不好要去折哪一枝梅花。   ☆、74   原来依着古礼,参加赏梅宴的少年须得是在书院念书的学生。   不过随着世事变迁,渐渐的就演变成了在书院上过学、未婚的少年。这样的雅事,许多人都是不会错过的。   于是,便是连李景行这般结了业的都可以来。   只是,李景行过去三年全都没有参加过赏梅宴,这结了业却来,却是叫人有些诧异。   一个与李景行相熟的少年上前来撞了撞他的胳膊,笑问道:“真是稀客,你今日竟也是来了。”他不由左右那眼上下看了看李景行,笑道,“不只是世外仙姝来了,还是天上仙娥落尘?竟是连你这样的‘和尚’都动了心?”   李景行容貌绝佳,只凭着一张脸就可以叫不少姑娘动心,偏偏他才学、武艺皆是万里挑一,是个连先生都赞赏的天才人物。书院里头的少年哪个不是家里品行皆优的出众人才,初时心里头也怪不服气的。只是他们冷眼瞧着:对方一心扑在书册上头,那水火不浸、铁石心肠的模样还真不是装出来的。加上李景行偶尔还往青山寺跑,他们暗地里便给李景行取了个外外号“和尚”。   李景行那眼一瞥,只是淡淡应道:“只是瞧着雪景好,出来转一转罢了。”   那少年对着他这淡淡的态度也不见怪,反是接着道:“哎哎,你别这么快就否认啊。我瞧着你今日穿的也格外整齐,是不是......”还未等他说完,李景行已经撇了人走开了。   少年呆了呆,然后才见着李景行走到梅树前折梅,不由跟在后头一笑:“你急什么,梅花这么多,怎么也不会折完的。”话虽如此,他亦是跟着李景行后面,也折了一枝梅花下来。   李景行闻言却撇撇嘴——梅花和梅花能一样吗?他想折的可是最好看的。   李景行折了一枝自己觉得最好看得,不由心里舒服了些,便想着是否要低调些。他想了想,便把梅花往袖里藏了藏。   就在这时,他正好看见一个相识的人,便上前见了礼:“颜公子。”   李从渊交游广阔,和颜知府关系颇好,所以李从渊亦是认识颜五公子颜沉君。   颜沉君比李景行还大两岁,如今亦是十五了,倒也是难得回来赏梅宴。   跟在李景行的少年看了这前面的两人几眼,不由咂舌——今日这是挂了什么风,一个两个的全都来了。颜五虽没有李景行这样的冷心冷情,却也是最不喜欢赏梅宴这些的。   少年不由瞧了瞧天,忍不住又往梅林对面看去:难不成今日里真来了什么世外仙姝或是天上仙娥?   这时候,梅林对面的姑娘们正立在桌案前,用细腕缓缓的研了墨水,准备作梅花诗呢。   今日用来写诗的花笺乃是女学里头发的,印着梅花,熏了脉脉的梅香,叫梅花笺。   因为上回兰舟节的事,郑午娘和方盈音的关系差了许多,虽然郑午娘不曾说些什么,但心里头总是觉着方盈音是故意没去叫自己,故而不知不觉间疏远了对方。这样一来,郑午娘和柳于蓝的关系越发的好了,一眼看上去,亲昵更胜了之前。   郑午娘的那首梅花诗本就是琢磨了很久的,觉得必是胜过在场的众人,可出一口气了。只是她一贯心高性傲,不愿意显出自己的刻意来,先不落笔反倒是拉了柳于蓝说闲话,笑起来轻软软的:“你这斗篷倒是有些旧了呢,我那有几件新的,有一件还是孔雀毛织的,是姑姑送我的呢。改日里送你怎么样?”   柳家现今本就只是外头好看,柳于蓝身上的那件大红羽缎虽料子也不错却的确是半旧的。对于柳于蓝来说,郑午娘这句话实在是踩在了她的痛脚上。   只是柳于蓝和郑午娘一般都是万般不上脸的人,只是柔柔一笑,回了她的话:“我斗篷是我娘给我的呢,她一片心意,我总是觉着不好辜负了。你的好意,我算是心领了。”   郑午娘心知对方必是不好收这样的衣服,不过是口上说来炫耀一下罢了,这会儿便抿唇故作气恼的样子:“你真是的,咱们两个的关系,何必这样计较?”   柳于蓝闻言,眼底却是掠过一丝讥嘲的笑意——孔雀毛织的、皇后送的?这种东西必是珍贵的很,郑午娘自己都没穿过几回,连着这回赏梅宴都没穿,哪里会轻易就拿来送人?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大方罢了,自己要真是应了下来,说不准郑午娘反是要生气了。再说,她拿自己当丫头不成,瞧着寒酸还要赏衣服?   这两人手拉手笑得亲亲密密,心里头却皆是讥诮不屑。   待在场众人大部分都落笔写诗了,郑午娘心中一定,含笑着拿了笔沾着墨水也写起诗来。   待她写完了,便转头看了柳于蓝的一眼,不由笑道:“你写得倒是不错呢,这句‘不怕雪埋藏’,倒也破妙,很有些意气。”   柳于蓝虽不喜欢她这评点的语气却也顺着郑午娘的意思看了她的诗歌,勉强笑道:“却是及不上你的。”   郑午娘的字乃是练出来的,纤美飘逸。只见她用这字在梅花笺上头落了一首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这样的好诗,须要得了灵气才能有,柳于蓝自问却是比不上。   郑午娘抿唇一笑,眼里颇是得意,不由得往沈采薇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赏梅宴上的梅花诗评比不太隆重,但若有机会能压沈采薇一头,也算是可以出了口气心气。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郑午娘又盯上了自己。她上回扇了郑午娘的脸,后来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撕了郑午娘虚伪的外皮,早就不耐烦和郑午娘啰嗦了——狗咬你一口,你总不能学着狗去咬它一口吧?   现今沈采薇正是替沈采蘅捉刀写诗。她悄悄凑上去念了一遍,问沈采蘅:“你记着了?”捉刀这种事总不好落到纸上,还是直接念过去比较好。   沈采蘅咬了咬笔杆,点点头,连忙沾着墨水把刚刚听到的梅花诗给写下来。   沈采薇看着沈采蘅这可爱的模样,不由一笑,也低了头写自己的诗。她倒不是特别在意这梅花诗,左右不过是宴饮上的玩乐罢了,输了赢了都是博大家一乐。   想了想,她也拿笔写了一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最拖拉的姑娘也都写完了诗。上头的坐着的先生叫了小书童下来收花笺,一张张的看着点评。   这坐在梅华林边上,喝着梅花酒,嗅着梅花香,再看这梅花诗,几位先生都颇有几分闲适。她们慢悠悠的翻看着花笺,倒也不急,只是把觉得好的先挑出来,等着迟些再选出其中魁首。   下面的姑娘却是惦记起后面的赠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沈采蘅心里惴惴的,不由凑上来和沈采薇说话:“二姐姐,这里这么多人,我又不怎么高,等会儿被挡在后面怎么办,别人瞧不见了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天真可爱,颇有几分傻气。   边上的杜若惜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捂着肚子道:“哎呀,我肚子都要笑疼了。”她拍一拍沈采蘅的肩头,笑着安慰她,“谁能挡得住你啊?长得不好看的都不好意思站到你和你二姐姐边上好吗?”   沈采薇也是忍了笑,轻声和沈采蘅说道:“没事的,大家的花篮子都是编了号的,那些人一眼就能看到的。”她拧了拧眉头,也觉得沈采蘅这想法有些别出心裁,掩着唇把自己的笑个遮了去。   其实,说是赠梅却也不是当面赠梅。不过是叫对面少年见一面,知道喜欢的姑娘是几号的花篮,然后再让姑娘把花篮挂上,那些少年自然会把梅花投进那个花篮里头。   不过是那粗粗一眼,若不是早有心仪的姑娘,那就只是随手一投凑个热闹罢了。   沈采蘅气鼓鼓的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边上的两人,自己拖着腮想事情。   过了一会儿,上头的先生便选出了魁首。温大家拿了两张花笺,难得的露了笑脸:“这两首诗是午娘和采薇的。都很不错,我们几个适才争执不下,后来斟酌了一下,便选了午娘那首为‘榜眼’。”   榜眼就是第二,郑午娘面上还带着笑,藏在袖中的手却是握了起来。她站起身,有礼有节的开口道:“先生,不若把前三的诗都读一遍,也好叫大家一起尽一尽诗兴。”   温大家看了郑午娘,微微颔首:“也好。”她扬了扬手上的花笺,先是念了沈采薇的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此诗确是不错,郑午娘咬了咬唇,还是叫柳于蓝扶着坐了下来。   温大家扫了郑午娘一眼,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接着又把郑午娘的诗也念了一遍,然后才道:“这两首诗都各有优点,可为魁首。不过午娘那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得是黄昏之景,不算是应景,故而品位第二。不过是玩乐之作,大家也不必太过计较名词。”   郑午娘没说话——那诗却是昨日黄昏时候她一时灵机动了想出来了,此时被温大家一说,心中更添烦躁。   ☆、75   很快就到了赠梅的时候。   各个少女拿了自己的花篮,依着先生的指导结队从梅林中穿过到对面去。   年纪大些的姑娘走在前头,因为有些经验了,背挺得直直的,身姿优雅窈窕。沈采薇就排在中间,一手挽着杜若惜一手挽着沈采蘅,走得亦是稳稳的。   杜若惜一肚子坏水,就是这时候了还不安生,用手指挠了挠沈采薇的手掌。她悄悄凑上来道:“我你说我要是踩了前头那人的裙子,她在这么多人面前摔上一跤会怎么样?”   前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午娘。   沈采薇仰着头,宛若美玉的肌肤在冬日微温的阳光里仿佛凝着一点光晕一般,使得她看上去雪肤花貌,美如迷梦。她面上的神色不动,只是抿了抿唇,用力拉住了杜若惜的手,轻轻道:“别,不值得。”   她固然也看不惯郑午娘,但还不值得为了让她出丑赔上自己。这么多人都在,别人的眼睛难不成都是瞎的?再说,以郑家如今的权势,她们确实还得罪不起。   沈采蘅这时候也怕回出事,连忙跟着插了一句:“是啊,别理她就好了。”   杜若惜只好吐吐舌头:“我就开个玩笑而已啦。”   说话间,她们已经穿过梅林即将走到对面那些书院少年聚集的地方了。沈采薇拉了拉杜若惜和沈采蘅的手,几个人都不再说话,而是琢磨着要把花篮子挂在哪里。   沈采蘅紧张的不得了。她平日里最是胆大,这时候却觉得心口砰砰砰的跳着,甚至还不敢抬头去看那人来了没有。她抓着自己手里的花篮,指尖湿漉漉的冒着汗,一张脸随着心跳慢慢的就涨红了。   沈采薇见她这样紧张也甚是奇怪,只是为了不掉队,一时间也不好停下步子。于是,沈采薇便小心的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沈采蘅这时候只觉得好似又一根羽毛在自己耳边画着,痒痒的。她只是咬着唇,有些害羞的摇了摇头。   沈家两个姐妹本就都是出色的美人,且有各有千秋,站在人群之中一下子就能吸引走旁人的目光。这时候两人不自觉的说着悄悄话,边上书院的少年也都不自觉的把目光移了过去。   那本是扯着李景行说话的少年抬头望了一眼,微微失神的看着沈采薇,情不自禁的感叹道:“书中有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未曾想这世间当真有如此美人!”这是《登徒子好色赋》里头的句子,用在此处却是说不出的适合。   其实,沈采薇如今也不过十一岁,身量虽还算高,却还算不上少女,更是还未到所谓美色动人的年纪。只是这时候她刚刚从梅花林中走出,林间胭脂一般的花瓣落下来,将她本就出众的美貌渲染的宛若梦中才有,那样的美几乎令人不忍眨眼。   因为美人镜的缘故,她的美是一点一滴、一寸一分的雕琢出来的,看上去自然而毫无瑕疵的,仿佛天地独钟于她。她面上一双乌黑的眼眸亮的就像是夜空里的星子,只是远远的望一眼便觉得明亮灿然。若她长大了,大约只要一眼就会有人甘愿为之刀山火海。   李景行心里亦是暗暗赞同那少年之言,只是他抬眼四下一看,见了边上那些人被美色所打动的模样,他不由暗暗生恼,仿佛是自己藏着的梅花叫人看见了一样。   他暗暗哼了一声,撇开那犯了痴的少年,想了想又觉得不喜,手指微动却是把少年和边上的另一人的腰带连在了一起。   李景行端着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做完恶作剧,便往颜沉君方向走去,唤了一声:“颜公子。”   这时候,那些人不是看着沈采薇、沈采、郑午娘就是柳于蓝,全然一副沉醉不知归路的模样。颜沉君却仿佛不为美色所动,反是用欣赏的目光看了在场几个出色的少女,最后才将目光落在紧张的差一点儿就要走不动路的沈采蘅身上,唇边噙着一点儿清淡的笑意。   颜沉君不易察觉的收回目光,对着李景行微微颔首:“李弟寻我何事?”   李景行上下看了颜沉君一眼,忽而莫名一笑,摇摇头:“无事。”   他也不说什么了,干脆站到颜沉君边上,和他一起看着那些女学生走了一圈寻位置挂花篮。   前面许多的女学生为了得更多的梅花都会故意把花篮子挂的第一点——毕竟还是有一些书院少年都不过是临时起意凑个热闹罢了,离手近一些的,投花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这样一来,轮到中间的沈采薇,不得不踮着脚挂的高一些。   她自个儿倒是不在意这个,反倒是沈采蘅扯着沈采薇的袖子道:“二姐姐,要不你来帮我挂高一点”她长得却是不及沈采薇高,这会儿又是紧张地很。   沈采薇点点头,挑了一枝梅花枝问道:“挂这里?”   沈采薇正偷偷侧眼去瞧颜沉君,见对方果真站在那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和惴惴,嘴上却是漫不经心的的应了一句:“嗯。”   沈采薇踮着脚挂了沈采蘅的花篮挂上,然后又在边上随手把自己的花篮挂上。正好有风吹过,一片梅花花瓣落在她的面颊上,沈采薇只觉得凉凉痒痒的,情不自禁的笑了一下。   李景行目光不离她,只是静静的看了眼,眸色越深。   待众人都挂好了花篮,便一起结队往回走。   沈采薇总算松了口气,杜若惜也跟着凑上来问:“你说这回的‘花王’会是谁?”   沈采薇忍着伸懒腰的冲动,懒懒应了一声:“管她呢,反正一个名头罢了。当年我大姐姐也没得过,算不得什么的。”沈采蘩可算是沈采薇心中的偶像,自然是标志性的对比人物。   杜若惜嘟嘟嘴,又去拉沈采蘅:“哎呀,你说呢,采蘅?”   沈采蘅正低头发呆呢,被这么一拉,只是呆呆怔怔的抬了头:“啊?”她不自觉的眨眨眼,一双眼睛里头全是疑惑。   杜若惜只得叹气,捏了捏沈采蘅的手掌,关切的问道:“你今天怎么呆呆的,有心事不成?”   沈采薇亦是有所察觉,听到这话连忙也转了目光去看沈采蘅。   沈采蘅却只是摇头,抓着自己的手指勉强一笑:“没有,就是宴席上喝了酒,又闹了一场,有些累了。”   很快便回了宴上,边上还有人,倒也不好再追问,沈采薇只得把疑惑先放下,等着回家再问。   想要知道花王是谁的自然不止杜若惜一人。众人心不在焉的坐在宴会上说说笑笑,眼睛却总是忍不住转到梅林那边,情不自禁的猜测这回谁的花篮会最多。   沈采薇等人去年还是初入女学的小姑娘家,年纪太少,实在叫人起不了念头,一般都只是装了半个篮子的梅花。且按照惯例来说,一般的花王都是三年级快要结业的姑娘——一是她们许多看上去都已经有少女模样,二是她们很快就要论及婚嫁,那些少年自然会优先考虑。   这样等了半个时辰,先生便派了人去把大家的花篮搬回来,按着号码数字一一摆在众人面前。   沈采薇和沈采蘅的花篮都是满满的,沈采薇仿佛更满一些,差一点儿就要散出来似的。   杜若惜愁眉苦脸的瞪着她们两个,郁郁不乐的道:“我就说不要和你们两个在一块......我这花篮和你们的摆在一起,多寒碜啊!”   她们三个坐在一起,前头依次摆着三个花篮,杜若惜的只装了大半个花篮,若是和其他人比起来也算不错了可和沈采薇她们的一比确实是寒碜了不少。   便是沈采薇听了这话都不觉一笑,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杜若惜的手:“没事,明年你这花篮一定能满。”   一般三年级的姑娘,花篮总是满着的——只是沈采薇这话却是暗祝杜若惜婚事顺利,一家有女百家求。   杜若惜少见的红了红脸,递了杯酒给沈采薇:“那就先借你吉言了。”   先生有事已经退了,只是留了书童下来一一的点了花篮子里的花,出了结果的时候,姑娘们都一齐笑成了一团。   原来,今年倒是特别,竟是有了三个‘花王’,分别是三年级的林慧兰、以及二年级的郑午娘和沈采薇。   这三人花篮里头的梅花枝一般多,倒真是巧了。   沈采薇和林慧兰乃是表姐妹,关系很不错,便彼此互贺一般的举了酒杯。倒是郑午娘,很是矜持的独坐在一边。   大家这时候正好兴致上来,也不管有没有中‘花王’都笑着互相举杯,嬉闹着喝了酒。待天色渐暗,笑声渐渐笑了去,众人这才依依不舍的告了别,提着自己装着梅花枝的花篮往回走。   沈采薇因为是‘花王’多喝了几杯,微微有些醉意,被风一吹,双颊晕红仿佛梅花染露一般。她此时正挽了沈采蘅的手走在最后头。   沈采蘅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忽而顿住脚拉开了沈采薇的手,转头就往回跑去:“二姐姐,我的耳环好似落在里面了。你等一下,我去寻一寻。”   沈采薇呆了呆,扶着晕醉的额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如梦初醒似的追了过去——这里头人都走光了,沈采蘅一人跑回去,多危险啊。   ☆、76   偏偏,赏梅宴上是不可以带丫头的,沈采薇本就有些头晕,还没个可以扶着的人。她这样跟着跑了一路,胃里酒水上涌,酒劲越发起了,仿佛热气罩着脸,整个人更觉得晕晕的了。   只是,等她跑到了梅花宴摆宴的地方的时候,依旧没看见沈采蘅的影子。   沈采薇略一思忖,便把手上的花篮放到一边,一个人往梅花林走去——说不准沈采蘅那傻丫头找耳环找到梅花林那头去了。   只是她刚刚往里走了几步,不待她喊出声来就忽而被人攥着手腕一拉,差点儿要倒在那人身上。   沈采薇稳住身子,镇静下来抬眼去看那人,然后才悄悄松了口气:“李世兄怎么也在这里?”她还以为是有什么人藏在这里呢,吓了一跳。   李景行低着头看她,见她双颊晕红,仿佛染了霞光一般,平日里灵动明亮的乌黑眸子也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如今又是傍晚时分,柔软的余晖清浅的落下来,将她的鬓角也涂了一层金粉,她面部的整个轮廓都显得柔软而温柔。   就仿佛是一朵梅花,独自开在他的跟前,是他一个人才能看到的美丽。   李景行拉着她的手不由攥得更紧了,仿佛是有羽毛在他心头轻轻的拂过,说不出的痒和热。   他面上神色不动,驴唇不对马嘴的反问了一句:“你喝了酒?”   遇上了熟人,沈采薇本就被酒精浸染的有些迟钝的神经也缓了许多。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眼睛里边是模糊的光,双颊梨涡浅浅,声音也是轻轻的:“嗯,今天大家都高兴。我也不好扫兴,就多喝了一点。”   这朦朦胧胧的笑就像是最烈的酒,一下子灌倒了李景行的嘴里,呛得他差点咳嗽起来,只是他的心头却剧烈的跳动起来。   这种时候,哪怕是可以面不改色下水上船、对着倭寇首领射箭的李景行都不由的低了头。他从袖子里头拿出自己藏了好久的那枝梅花递给沈采薇:“给你。”袖中依稀带出那被熏热了的梅香,非常的柔软,也非常的清淡。   沈采薇忍不住睁大眼睛看着那枝梅花。她怔怔然的接了梅花,然后才像是回过神似的懊恼的说道:“你怎么不直接投到我的花篮子里?要是多一枝梅花,我就是今年唯一的‘花王’了。”   李景行不应声,只是抬了眼看她,亮的出奇的眼眸里面清清楚楚的映着胭脂红的梅花,他认真而理直气壮的道:“我送你的梅花,哪里可以和那些梅花放在一起?”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仿佛是雷声一样轰隆一下在沈采薇耳边炸了开来。沈采薇一下子醒过神来,不由自主的对着李景行眨了眨眼。   李景行说了那么一句话,没有松开攥着她的手,仿佛是等着她的回答似的,认真的看着她。   整个梅林都安静了下来。快要融化的细雪悄然从梅花枝头滑落,那声音轻的仿佛细羽一般,那冷冷的梅花香脉脉徘徊于他们身侧,仿佛这世界只余下他们两人。   面对这样的情景,沈采薇还是接着无辜的眨了眨眼,纤长的眼睫微卷而浓密,乌黑的眼眸却仿佛是最明亮的星星,可以照亮整个黑夜。   她就像一只小鹿被人逮到了,天真无辜的惹人怜爱。可李景行却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狠心的猎人,想把那只小鹿给生吞活剥了。   李景行不由得再叹了口气,只觉得对着沈采薇,自己一颗心又软又酸,总是不能狠下心来。他低下头,凑近沈采薇,轻声问道:“我喜欢你,你感觉不到吗?”   沈采薇真心想要再眨一眨眼——她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   同学,早恋要不得好吗!!!!   可是,李景行低下头的时候,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鼻尖差点儿就要碰在一起。   他们双目对视,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苓他们看清对方的颤动的眼睫和那完美的没有半点瑕疵的五官。   真好看!   哪怕是不想早恋的沈采薇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心头默念“se即是空,空即是se”。结果她越念心跳的越快,几乎是触电似的,立刻就伸手想要把李景行给推开了。   李景行的武艺哪里是沈采薇能够比得上的?这样轻轻一推,就像是羽毛拂在石柱上,不动分毫,反倒叫他攥的更紧了。   沈采薇吃痛的蹙蹙眉,一双眼仿佛水蒙蒙的,她只好委曲求全的开口道:“你先松开手。”   李景行‘铁石心肠’的站在那里不动,看着她提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这实在是李景行第一次告白,他攥着人的手都冒着汗,哪里会轻易放过人。   这也是沈采薇第一次被人这样堵着告白,本该心塞得很,可对面少年容色卓然,梅花冷香在鼻尖萦绕,她站在梅树下竟是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便是连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   这种心跳的感情实在很是陌生,沈采薇活了两世亦是第一次感觉到。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低着头,小小声的道:“我还小呢......”这种情况,反正拖字诀先拖着再说。   李景行看着她,乌黑的眼珠子里头透着些什么,冷笑似的‘呵’了一声:“明年你就结业了。”十三结业,大部分的女学生都会早些订下婚事。沈采薇这个年纪,家里说不准早就开始相看了。   话虽如此,得了答案的李景行还是松开了沈采薇的手——毕竟对方并没有立刻拒绝,他显然还是有机会的。   沈采薇连忙往后跳了几步,等着两人之间有了安全距离之后才冷静的道:“那就明年再说。”这种大事,哪里是能够一下子就决定好的?   李景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好,那就明年再说。”   这么好说话?沈采薇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想起了重要的事:“我是来找三娘的!”她转头去问李景行,“你看见我三妹妹了吗?”   李景行抬手往左边指了指:“她和颜五在那头呢。”   沈采薇一下子顿住脚,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李景行见了她这模样,只得接口解释道:“颜五和你妹妹估计是认识的,他腰间那条络子和我上次见到你带的那条有些像,应该是你妹妹送的。这次赏梅宴,他本不该来却来了,想必也和你妹妹通过气。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是猜到了一二,才在这里等你。”三言两语,李景行就把自己给撇清了,助攻颜五早就被他丢开了。   不过,大约也只有李景行这样的人才会记得一条络子的模样,会认出这里头的相似之处,甚至猜出里面的内情,顺势找个地方和时机告白。沈采薇自问不是这种聪明人,所以暗自在心头把‘聪明人李景行’骂了几句。   李景行陪着沈采薇等了一会儿,待那头传出脚步声,这才转身离开:“我的话你再好好想想。”他抿住唇,乌黑的眼睛仿佛含着什么,就那样望着她,“我父亲曾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若是可以,我心一如此诗。”   沈采薇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间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李景行站了一会儿,叫她的目光看得耳廓微红,连忙步履匆忙的离开了。   待他背影渐渐不见了,沈采薇才忍不住的伸手捂了捂自己有些滚烫的面颊,很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居然还有点小心动,果然是越活心越软了?还是说,颜控既正义?   沈采薇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定定神,转头往李景行适才指的方向看去。她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沈采蘅独自一人,低着头从那边走出来。   沈采薇简直要被她给气死了——死孩子学人早恋是想死吗?而且颜五还大她五岁,要不是家庭环境,说不准就已经定亲了,真的是老牛嫩草好不好。而且就沈采蘅那傻丫头,说不准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呢。   沈采蘅正低着头想事情呢,忽而看见沈采薇吓了一跳,连忙上来揽住沈采薇的手讨好道:“二姐姐......”   沈采薇适才不过去是不想叫她难堪,这会儿见了人自然不吃她这一套,沉了脸问她:“你先说,你和颜五是怎么回事?”   沈采蘅顿时被吓住了,她的脸先是白了白然后又红了红,细齿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77   沈采薇也知道外头不好说这些,只是看着她这模样既是生气又是怜惜。她憋着一口气,下了狠心的抓着沈采蘅的手把她往外拉。   沈采蘅既是羞愧又是心虚,自然是不敢挣扎,乖乖的跟着沈采薇到了外边。   沈采薇从林外的桌上拿了自己的花篮,不自觉得想起李景行那一句“我送你的梅花,哪里可以和那些梅花放在一起”,心中微动到底没有把手上的梅花也放到装满了梅花的花篮子里,反而是拿在了手上。   等上了马车,沈采薇独自坐在一边看着手中梅花,沈采蘅胆战心惊地低头想事,竟是安静了一路,直到回府。因着外头天冷,她们两人姑娘家又禁不得冻,她们两人下了马车便又坐上了轿子。沈采薇也没多耽搁,直接便令人往自己的东暖阁去。   冬日风冷,屋子里外都早早就已换了毡帘,几个丫头眼尖,远远瞧见人来便连忙殷勤的上前打起帘子。沈采薇沉着脸,拉着沈采蘅往里走了几步。   里头点了香,只一入门便觉得里头的温香热风拂在面上,宛若春风一般的馨软,沈采薇绷得紧紧的身上和心里仿佛都在这一刻都松了许多。   绿衣等人这时候正坐在窗边下棋等着等着呢,听见脚步声连忙抬眼,见了沈采薇便道:“奴婢瞧着姑娘面红的很,想来是喝了些酒,正好备了醒酒汤,要不喝一些儿?”   沈采薇暗道——我就算是真喝醉了,这时候也是要被李景行和沈采蘅这两个家伙给气醒的。她这一路上吹了一会儿风,更有着一肚子的忧心事,脑子越转越快,酒劲更是全消了。于是,沈采薇随意的摆摆手,吩咐道:“没事,给我端两杯杏仁茶来,忽而想吃点甜甜热热的。”这也是沈采蘅爱吃的。   沈采薇口上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一时忽而又忆起手上的东西,便把手上拿着的梅花递给绿袖,随口吩咐道:“你替我拿个花囊插上就好了。”   绿袖乖顺,轻轻软软的应了一声,也不多问便接了梅花退下。反倒是沈采蘅稍稍缓过气来,这时候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二姐姐,你这梅花是哪来的?”   沈采薇没应声,只是轻描淡写的瞪了沈采蘅一眼,抓着她的手直接往里去:“你还管这些?正好,我有话要问你呢。”待走了几步,她又转头和跟上来的丫头道,“都去外边守着,我有事和三娘说。”   丫头们自然是不敢多言,皆是垂了头,应声退了开来。   沈采蘅被沈采薇这样一拉,顿时吓得不敢说话,只得委委屈屈的跟着沈采薇进了屋子。   沈采薇拉着沈采蘅坐下后便拿眼看她,只把人看得面皮发白,这才徐徐然的开口问道:“说吧,你和颜五是怎么回事?”   沈采蘅一贯天真娇气,既不能厚着脸皮咬牙否认也不能顶住压力不说话,这会儿被沈采薇看着,只得颤着嘴道:“就,就见一面......”   沈采蘅拿她这模样没法子,知道硬逼着怕是问不出什么,只好起身先给她倒了杯茶,诱哄着道:“三娘,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从来也没闹过气。难不成我会害你不成?这样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和我说?”   沈采蘅被这样一说,不由红了红脸,上前抱住沈采薇的胳膊,声音轻轻的、略带哽咽的道:“二姐姐,你别生气。我不和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颜家和颜公子,我怕你知道我和颜公子的事会生我的气。”   沈采薇心里头早就把颜五当成骗子——他这样的条件,能遇上沈采蘅简直是烧了高香。只是沈采薇这会儿想哄着沈采蘅把事情说清楚,便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三娘你认真想一想,我哪一回儿真生过你的气?”她微微叹气,引着她道,“这回儿你要是不把事情说清楚了,我才是要生气呢。”   沈采蘅咬着唇,抬头瞧了瞧沈采薇,眼睫湿漉漉的,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是被水洗过,亮晶晶、水灵灵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上回兰舟节是他救了我......”她面颊微微有些红也不知道是哭出来的还是羞的,咬着唇强调道,“二姐姐,他真的是个好人,我衣裳湿了,他还寻了件干净的衣裳给我披着。后来,我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衣裳还了他,顺手送了他一条络子当做谢礼。”   沈采薇暗暗咬了咬牙——原来今天都是第四次见面了!她心里恨得不能把颜五抓来打一顿,面上笑容却依旧是柔柔的:“你都没怎么出门呢,怎么把衣服和络子给他的?”   沈采蘅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知道他和三哥哥要好,就让人去三哥哥那边留意着,要是来了就告诉我一声。”   沈采薇简直无言以对——谁说爱情使人弱智,沈采蘅这丫头都变得太聪明了好吗?   沈采蘅没去看沈采薇的脸色,很不好意思的低着头说事情:“他夸我络子打的好,心灵手巧。他很喜欢我打的络子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抬起头去看沈采薇,认真的道,“二姐姐,你上回说过的事我都明白。可是,我也是真的觉得他很好也很喜欢他,我是真的想要和他在在一起的。”   这是进屋以来沈采蘅第一次有勇气抬起头看着人说话,她眼角亮的出奇,带着泪珠的脸庞就如同凝露玫瑰,露珠映着艳光,美得惊人。   沈采薇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问道:“即使嫁过去会有个妾室婆婆和糊涂公公也无所谓?”   沈采蘅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嗯,实在不行,待他考中进士,寻个远一些的地方外任就好了。”这话自她口中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想好了的。   沈采薇心里酸溜溜的,硬撑着口气继续吓她:“要是离家远了,他欺负你都没人给你做主呢。”   沈采蘅闻言红了红脸,小声道:“二姐姐,他不会欺负我的。”她眼睫湿漉漉的垂着,声音也轻软甜蜜的仿佛是花蕊中央流出来的蜜水,“他也喜欢我呢......”   沈采薇听到这话差点儿岔过气去,伸手抓住沈采蘅的肩头,沉声问道:“是他说的?”   沈采蘅吓了一跳,颤了颤才应道:“......他和我说,他喜欢活泼天真些的姑娘,没那么多弯弯心思,那些整日吟诗作画的那些反倒无趣。”   沈采薇磨了磨牙,狠心道:“要是他骗了你,不喜欢你怎么办?”   沈采蘅仿佛被这话吓了一跳,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的道:“可我喜欢他啊......”她用那双亮亮的眼看着沈采薇,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觉得我再不会像喜欢他一样喜欢一个人,要是放手了,我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沈采薇被这话给彻底击倒了,也不知道自个儿心里的感觉,好一会儿才恹恹的摆摆手道:“行了,我头晕的很,你先回去吧。”   沈采蘅坐着没动,想了想后还是怯生生的凑上来,轻声恳求道:“二姐姐,这事你别和别人说。”   沈采薇这会儿反倒生不起气来,“嗯”了一声。   沈采蘅还不放心,抱着她的手臂不放开,小声道:“二姐姐,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你别生气了。”   沈采薇还是冷冷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采蘅实在是被吓住了,只好可怜巴巴的先走了。   等到绿衣端了杏仁茶来,沈采薇也没了心情,只喝了几口就叫人服侍着换了衣裳先上榻休息。   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沈采蘅的事,反倒没了多余的空子去想李景行的事。   一会儿想这回松江打退倭寇,说不准颜知府颜步青仕前程可期;一会儿想颜五会不会是瞧着沈采蘅好骗故意骗人的;一会儿想这事要是被裴氏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她这样想了一圈,真的是把头都想疼了,都没能想出什么结果来。恨不得再把沈采蘅揪出来,打骂一顿解恨才好。   沈采薇躺了一会儿,不由有些困倦,合了眼正要休息一会儿。   眼前忽然飞快的掠过了李景行那张脸。   他的五官都长得很好看,长眉如剑,眼睛黑亮,鼻梁挺直。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眼睫,垂下来的时候就像是小扇子,一动又一动,在鼻梁上落下影子。小小的雪屑落在上面,一下子就化了,让人看得心痒痒。   沈采薇的心口不自觉的跳了一下,那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热血仿佛因着那一下的心跳而忽然涌动,仿佛是热浪迎面而来将她淹没,浑身都是热热的。只是,困意上涌,她很快便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78   好在第二日是休沐,沈采薇昨日又是累极了说要歇一会儿,倒是无人敢去打扰。   沈采薇一贯不叫人担心,裴氏也就没怎么在意。   只是等裴氏吃了早膳还不见人影又听说她昨日是吃了酒、吹了风,哪怕是不着调如裴氏心上都不禁担心起来,便起意过来瞧她。   这个时候,外头的天早就亮了,因今日是个少见的晴天,沈采薇的屋里也开了窗户透光通气,床上的帐子也都卷了起来。一屋子都是暖融融,亮堂堂的。   裴氏进了门便见到沈采薇正独自一人懒洋洋的靠着个缎面软枕,手上拿着书卷看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   她面上未施脂粉,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肌肤略显得有些青白,只不过因着肌肤细腻,映着光如同青玉似的莹莹的。只是,她近来瘦了些,下颚微微有些尖宛如“小荷才露尖尖角”,面上神色淡淡,少见的带了几分倦意。   好在,看上去倒是没有病色。   裴氏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必边上的丫头伺候,自己就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轻轻伸手打了沈采薇一下:“怎的还不起床?倒是把我吓了一跳,还道是你昨日里吹了风,病着了。”   沈采薇本也只是身上倦怠,这会儿听着裴氏的话心里颇有些感动,抿唇一笑,懒洋洋的应声道:“我这不是等着婶婶来吗?”她眼见着裴氏又要动手,连忙正经了答道,“这些日子忙得很,昨夜回来睡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怎地,今日还有些困倦呢,想着左右也是无事,正好窝着看会儿闲书。”   裴氏闻言推了她一下,睨了一眼,说道:“看你这模样,再翻两页书就要睡过去了。既是累了,今日也不必在练字看书了,起来出门逛一逛,松一松精神才是。”   沈采薇拉住裴氏的手,撒娇道:“我想再躺一会儿,婶婶陪我好不好。”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半笑半叹的:“这样大了,还撒娇......”她手指纤长,轻轻的拂过沈采薇的长发,声音渐渐轻了下去,“你也是大姑娘了,哪里能够这样不着调?快起来梳洗、梳洗。”   沈采薇到底没脸皮再耍赖下去,只得依着裴氏起了身。只是她刚刚自床边起来,床上那一抹红色就被裴氏看见了。   裴氏眼一亮,颇是惊喜:“刚刚还说你是大姑娘了,果真就来了。”   沈采薇脑子本有些迷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是月事来了。她倒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虽然被裴氏的话说得面上微红,但还是利索的叫了人去拿月事带和干净的衣服。   裴氏见她处事不乱,便也跟着起身简单的交代她道:“这个可最忌受凉,你昨日吹了冷风已是不好,今日就别乱跑了,呆在屋里看会儿书便是了。”   沈采薇不由郁闷——这不就是她本来的打算吗?   裴氏欢欢喜喜的模样,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自己养出来的姑娘哪里都好看。她想了便又把自己手上的手炉塞给沈采薇,认真的道:“你先捂一捂肚子,正好可以暖和一些。”   沈采薇被她这动作弄得心头一暖,手头亦是暖暖的,她温声道:“我知道的,婶婶你自个儿出门也要小心凉风啊......”   “我知道的。”不必裴氏却满不在意的摆摆手,起身往外走去:“不说这个了,我先让人给你去厨房炖些红枣乌鸡汤来,好歹给你补一补。”   沈采薇到底没能拦住兴冲冲的裴氏,不过是一时半会的功夫,沈采薇来月事的事情就叫裴氏在沈府给传遍了。沈老夫人欢喜的不行,本是要亲自来的,偏叫宋氏给拦住了。于是,沈老夫人便令人特意送了许多滋补的东西过来,还交代道:“这个年纪,很该调养调养身子了。”   沈采薇不由羞红了脸。   反倒是沈采蘅,因着昨日的事,不好意思来见她。反倒是一向在屋子里练字看书的沈采蘩来了。   沈采蘩比沈采薇大了四岁,如今已经十五了。她的婚期就订在明年春天,春暖花开之时,便是她远嫁之时。认真算一算,也没剩下多少时间和底下的妹妹相处,所以,这时候难得有闲的她也抽了时间来看一看沈采薇。   沈采薇到真没想到自己来个月事也能如此隆重,不由有些受宠若惊起身迎了沈采蘩进来:“大姐姐怎么来了?”   沈采蘩一笑,冰雪似的容颜看上去带了几分暖色:“来瞧一瞧你。”她声音既清且涟,仿佛是初融的雪,看着冷,化成水很快便暖了。   沈采薇难得孩子气,对着她嘟嘟嘴:“怎么一下子你们全都知道了?”   沈采蘩拉了她一起在榻边坐下,手指轻轻的点了点沈采薇光滑洁白的额头:“傻丫头,这不是好事吗?月事来了,你就是大姑娘了,可以......”她顿了顿,少见的红了脸,声音轻了下去。   沈采薇看着她白玉似的面上浮上红潮,不由想起那句“玉颜生春”,很有些惊艳——沈采蘩容貌虽不及底下两个妹妹,可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看着便觉得气质清华,冰清玉洁。此时,她面上微红便如红梅落在雪上,清极艳极。   沈采薇想起这位姐姐马上就要远嫁,心中很是不舍,凑上去抱住沈采蘩的手臂,小声道:“宋家离得那样远,我真不舍得大姐姐你。”   沈采蘩也握住她的手,两人手掌心皆是热热的,仿佛连眉间的冷色都被这温暖给捂热了。她细长的眉头轻轻向上一动,柔声道:“没事的,我会抽空回来的。再说,表哥心里颇是想要再育人书院留教,说不准我以后还是要留在松江呢。”   这可算是沈采薇近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她情不自禁的露出一点笑容,抱怨似的撒娇道:“这样的好消息,大姐姐怎么不早些和我说呀?”   沈采蘩瞪了她一眼却没怎么生气,只是轻声道:“这事还没完全订下呢,哪里可以乱说。你也是,别到处乱说。”她说着说着便想起了另一件件事,“上回我不是给你布置了功课,把你的字帖拿来给我瞧一瞧,可是有用功?”   呵呵哒,就知道每回碰见大姐姐,无论开头讲什么,后面都会回到功课上面!每次都是这样!   只是,沈采薇心里嘀咕着但到底不敢和沈采蘩说“不”,于是便挥手叫了绿衣去拿字帖。   沈采蘩这上头倒是很认真负责,接了绿衣递来的字帖,一页一页的认真翻看着。她见沈采薇的字确有进益,才松开眉头,微微笑道:“还算你有心,”   沈采薇故意对着她叹了口气,拱手作无奈状:“大姐姐有令,我哪里敢不从。”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手亦是有些无奈,垂了眼看她道:“你又不懒,旁的事也都是安排的井井有条。怎么这上头就要人催着?”   沈采薇抿了抿唇,认真的仰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或许是因为我喜欢大姐姐你催我?”   “我看你是‘毛驴’非要打着才走......”沈采蘩险些被她气笑,差点就把字帖丢到她脸上。只是,她到底认真负责,还是把字帖拿在手上将沈采薇的不足之处一一的说了。   正好外边端了红枣乌鸡汤来,是小厨房赶急做出来的,一大盅的,闻着挺香的,只是看着倒是有些油腻。   沈采薇连忙出声吩咐道:“拿两个碗来,大姐姐和我一起吃。”   沈采蘩闻言不由道:“我不喝这个。”她一贯不喜欢这些油腻的,且这又是专门给沈采薇的,更是不愿吃了。   沈采薇凑上去和沈采蘩说悄悄话:“我要补身子,大姐姐这不是更要补吗?正好咱们一起喝了。”   沈采蘩听了这话面一红,恼羞成怒的把字帖丢到了沈采薇的脸上。   沈采薇迎难而上的抱住沈采蘩,撒娇道:“陪我吃啦,这么一大盅,我真的吃不完的。”她撒娇时候声音软糯糯的,叫人喜欢的很。      沈采蘩实在受不住她这歪缠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顶,只得松了口:“我也不喜欢这个,就陪你吃一点。”她似是想起来什么,微微一笑,接着道,“你现下还不能饮酒呢,等身子好了,叫上三娘,咱们三姐妹一起聚一聚。”      待她出嫁,就没有多少这样的机会了。     ☆、79   沈采蘩既是说了要寻一日聚一聚,又过了些日子,果是寻人给沈采薇和沈采蘩送了帖子。   正是晴雪之时,沈采蘩一贯又是个讲究的性子,特意送了花笺和梅花,花笺上头特意用梅花汁勾了一句诗“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字字纤美飘逸,已然有了几分书法大家的笔力。   沈采薇和沈采蘩都有默契的把之前的事情给丢开,说说笑笑的牵着手往沈采蘩的院子里去。   因是昨日下过一场雪,丫头和婆子皆是弯腰着要低头扫雪,沈采蘩的院子一边是池塘假山一边是幽深花/径。因是冬日,池塘的水澄清的宛若清亮的镜子,明晃晃的就可以照见人的面儿,岸边枯黄的草地上凝着霜雪,一地皆白。屋舍的另一头的红梅却是凌雪而放,寒香脉脉而来,那胭脂一般的颜色仿佛要把那一地的雪白都烧起来,梅林中间那一条幽长的小径本是埋在雪里,这时候却被丫头和婆子扫出一多半来。   从院门进了屋子,里头因是烧着地龙,颇有几分温暖如春的感觉。暖阁里头摆了几盆水仙花,白色玛瑙做的花盆,花瓣亦是娇嫩嫩的,那花香被屋里的热气一捂,竟是越发的香了起来,倒真有几分“香远益清”的感觉。   沈采薇进屋后便都脱了外头的斗篷,嗅了嗅花香,便道:“还是水仙好,下回我也要弄几盆水仙来养一养。”   沈采蘩坐在搭了白色狐皮椅搭的一张椅子上,此时正侧着头望着墙上的画,听到这话转头便道:“这倒不麻烦,你把你屋里的那几盆腊梅给我,这几盆便送你了。”   沈采薇闻言却是上前和沈采蘩说笑道:“这倒不用了,我就这样一说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麻烦?大姐姐若是愿意,多请几回客,叫我常来闻一闻便是了。”   沈采蘩眉梢微抬,略带笑意的接口道:“你啊,一张嘴就可抵了十万兵。不过说起来,人大多都是如此,东西总是别人家的好,连花也是这样。”她说着便手指戳了戳沈采薇的面颊。   沈采蘅这时候转了目光去看墙上的画,忽而“呀”了一声:“大姐姐,你这画还没画好啊?”   果然,墙上挂着的那副画只画了一株老梅树,一大片都是空着的。沈采蘩适才就是在看那画。   沈采蘩起身拉了两个妹妹坐下,点了点头:“原先画了几笔,只是前些天冷,胶性凝涩,我怕画着不顺手,便收了笔。今日忽而想起,反是没了心绪,便叫挂起来,且瞧一瞧。正好,你们来了也好替我想句题诗。”   沈采薇和沈采蘅不由都默然了——每回遇上大姐姐都要被考一回~~~~(>_<)~~~~   因为暖阁里头热,沈采蘩身上穿的还是春衫,走动的时候裙裾虽然不动,看着却很有些飘逸的模样。她想了想便又道:“你们来得倒都早,先喝口茶,暖一暖。”她亲自起身倒了茶,难得的显出几分亲近的和气来,“这是我去岁取的梅上雪,埋了差不多一年功夫,这会儿你们来了,正好叫你们尝一尝。”   比起最早时候的不通茶艺,这时候的沈采薇已是有了几分功底,她端着茶杯一看一闻,便抿着唇转口道:“‘百卉千花皆面友,岁寒只见此三人’,大姐姐这可是三友茶?”   沈采蘅双颊露出两个酒窝,娇俏俏的,她不落人后的道:“这个我也知道,女学先生说过的,是用松针、竹叶和梅花一起烹煮的,大姐姐用的又是梅花上头的雪水,果真适宜。”   沈采蘩伸手在两个妹妹头顶先后一拍,淡淡一笑:“行了,行了......今日我不考你们功课,就别赶忙在我面前掉书袋了。”   沈采蘅大大的松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不由对着沈采蘩撒娇似的嘟嘟嘴:“来时我还担心大姐姐你要叫我作什么‘梅花诗’呢,上回赏梅宴才刚刚作过,这回儿可再难作出来了。”   沈采薇低头忍了笑,到底没揭了沈采蘅的底——上回那诗还是她帮着沈采蘅做的呢。   她们三个都一齐喝了茶,沈采蘅抿抿唇,眼睛亮亮的看着沈采蘩道:“大姐姐上回还说要请我喝酒呢,今日可有酒。”   沈采蘩被她逗得一笑,扫了眼在座的两个妹妹,清凌凌的应道:“我已叫人去热酒了。今日我正好得了几块新鲜的鹿肉,等会儿叫人烤了来。咱们喝酒吃鹿肉,岂不正好?”   沈采薇此时闻言亦是忍不住笑了:“我就说,跟着大姐姐有肉吃。”她前些日子因着月事的缘故,不能喝酒也不能吃生冷东西,整日里被灌鸡汤什么的,早就盼着喝点酒、吃些好吃的了。   过了一会儿,下头果然送了烤好的鹿肉和热好的酒来。鹿肉是用火炉烤出来的,里头揉了不少的调料,外头有淋了浓浓的鸡汤,烧出来的时候颜色鲜亮,看着便觉得好吃。因为用了铁丝,上头亦是有铁丝痕,被切成小块的盛在大个的瓷碟子里端上来,边上还有调好的酱汁。不仅看上去叫人流口水,闻着也是香喷喷的。   沈采薇盯着那碟子的肉,忍着口水道:“喝酒吃鹿肉,这才有意思呢。”   沈采蘅看的眼睛都要流口水了,只是赶忙点头,抿了抿唇。   沈采蘩实在受不住这两个妹妹,起来给大家添了酒:“行了行了,本就是为你们两个备下的,不必客气,吃吧。”   她这话落下,两边的筷子便如疾风骤雨似的,争争抢抢间就干掉了半碟子的鹿肉。   沈采蘩注重养生,怕这东西不易克化,自己也就只吃了几块,见着边上两人吃得嘴边沾油便蹙眉道:“谁和你们抢了,还不擦擦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屋里来了两只馋猫呢。”   沈采薇实在不太好意思,用帕子擦了嘴后便拿着酒杯喝了酒,把头往后一靠,笑道:“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大姐姐难得请客,我们三个也是难得聚在一起,正好吃、好喝好呢。”   沈采蘩听到这里,想起明年便要出嫁,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边上的沈采薇:“既是饱了,正好给我们弹一曲来听听。”   沈采薇起身一躬身,双袖齐齐交在一起,仰头对着沈采蘩眨了眨眼,笑道:“敢不从命。”   沈采蘅在边上瞧着这模样,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笑了一下,一帕子都是油水。   暖阁里头就有琴和琴案,应是用惯的,沈采薇只是试了试琴声便弹了起来。她弹得倒不是什么很难的曲子,不过是最寻常的《梅花三弄》,当年她初学琴曲的时候曾听先生弹过一回,此时再弹却已经得了几分真传。   梅花的高洁不屈,梅花的清冷苦寒,全都叫她弹了出来,一时之间,室内仿佛梅影轻掠,梅香浮动。   沈采蘩合目听着这琴曲,待琴声段落才仰头对着坐在琴案边的沈采薇一笑:“二妹妹已有琴心,来日此道之上,必是成就不凡。”   沈采薇方才从适才的琴韵之中脱身而出,微微颔首谢过:“借大姐姐吉言了。”适才兴之所至,的确是弹得比往日要好。   正好酒足饭饱,沈采蘩亦是有了兴致,叫人收拾了桌案,又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了下来,拿起画笔接着画了起来。   她先是以淡墨画了几朵梅花,忽而又别出心裁的以浓墨画了一株梅树在边上,较之原先的梅树,这新画的梅树枝干有力,显得与众不同。   沈采薇认真瞧了几眼,先是怔了怔,许久才道:“‘一幅钟鼎篆,勿作画图看’,大姐姐,你这是效仿前人,以钟鼎笔法写梅花?”   沈采蘩抬头看了沈采薇一眼,点点头:“好眼力。”说着她便递了笔给沈采蘅,“你二姐姐弹了琴,我又续了画,你正好题首诗来。”   沈采蘅皱着脸拿着笔想了好一会儿才战战兢兢的落下笔: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   写完之后,沈采蘅长长的松了口气,连忙搁下笔。   沈采蘩看了眼,摸了摸她的头:“看吧,真要写也是写得出来的。下回别老是躲在你二姐姐后头偷懒,不练不成才。也不求你如何,吟诗作对,别人说了,你总要对上才好。”   沈采蘅红了红脸,拉着沈采蘩的手道:“大姐姐,时候还早,再让端些酒来吧,我还想喝呢。”   难得尽兴,沈采蘩自是无有不依。   等到沈采薇和沈采蘅回去的时候,都已经是半醉了,沈采蘅半边身子伏在沈采薇身上,嘴边的热气和酒气呼在耳边,轻轻痒痒的。   “二姐姐,对不起......”她趁着醉意小小声的说了一句,双颊晕红,眼睫轻轻的颤了颤,“之前是我叫你担心了。”   沈采薇扶着她,一时间只觉得眼睛也有些酸,轻轻应了一句:“没事的。”她顿了顿,语声渐渐柔软了下去,就像是冬雪初融,化出潺潺的春水,“你要是真的喜欢,那也是好的。”   人生在世,总是难得遇上能够叫你欢喜的人。   ☆、80 婚事   九月里,正是桂花飘香的时候,松江城里的不少人家都已经把养好的菊花摆出来,提了几篓子新抓的螃蟹,摆宴会友。   正好,九月九日乃是重阳节,宋氏这会儿亦是操心着重阳宴的事,特意拿了账册来寻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才从佛堂出来,身上带了点佛堂里头的香气,看上去神色倦倦的。她靠在湖色的缎面引枕上,见了宋氏方才露出几分笑来:“我就说着,看着时辰,这会儿你是该来了。今日正好做了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和鸡油卷,你来尝尝,若是好就带些给底下几个丫头。”   宋氏自是应了又拿了账册来给沈老夫人看。   沈老夫人随意翻了几眼,懒懒抬头看了眼宋氏,忽而开口道:“京里前些日子来信了。”   宋氏本是坐在下首喝茶吃点心,听到这话顿了顿,然后才慢条斯理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从容的笑道:“可是二弟那头有什么喜事了?”心里却是沉了沉。   “他能有什么喜事?”外头天色昏昏,屋内纤薄的阴影盖在沈老夫人身上,她掩着唇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不轻不重的。   屋子本就静得如同死水,空中浮着的尘埃也跟着颤了颤,仿佛是因着这咳嗽而被惊起的层层荡开的波纹。   宋氏连忙从位置上站起来,亲自伸手替沈老夫人顺气,又倒了茶水递上去:“近来天气反复,您还要多注意才是。晚上让丫头们注意门窗,不要吹风着凉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就着那个粉彩花鸟纹的盖碗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才接着道:“老二是打算接二娘上京。”   宋氏听到这里,才显出几分讶色来——沈二爷若真对女儿有几分感情,哪里会把女儿丢在老家十多年。可若是没感情,这时候怎地又写了信来要接女儿?   沈老夫人知道宋氏的疑虑,唇边露出一点笑容,面上的皱纹亦是带了几分刻薄之色:“京里头透了消息,要选适龄女子入宫作长平公主的伴读。”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独女,比太子小两岁,正好是十三岁的年纪。这个年纪,一般人家女学都要毕业了,哪里需要选什么伴读?不过是皇后借着机会从那些人家里头挑些出众的姑娘给宗室,顺便带到宫里教导一二。   宋氏本就是心思玲珑之人,听到此时不由的沉了脸,轻轻道:“早前不是说已经定了郑家的姑娘?”这个时候,汝阳王世子也已经成婚了,太子那身子又不能够,只能是替那个叫皇帝看中了的萧齐光选的。但是,皇后几次召了郑家姑娘入宫,内中的意思下边的人也早就明白了。   沈老夫人唇上的线条冷冷淡淡的,声音听上去也是缓缓的:“你忘了,除了太子妃,还有太子侧妃。”   皇帝自己与皇后恩爱,自然是不选嫔妃;太子体弱,也只有一个早前订下的太子妃;但是萧齐光却不一样。皇帝自己子嗣稀少,心里头自然也是盼着子孙能够子嗣繁茂,选了个郑家的太子妃是为了安皇后的心,接下来必是要多选两个侧妃的。   宋氏定定神,接口问道:“这是二弟信里说的?”若沈二爷真的直说了,他们倒也不好插手——毕竟沈采薇乃是沈二爷的嫡亲女儿,婚姻大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他素爱面子,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直说?信里只是说,待二娘女学结业之后,要接她去京里,也好替二娘挑一挑亲事。”她的笑影子显出几分讥嘲的模样,声音轻了下去,“他是我一手带大的,长得再歪,心里头打的主意我哪里能瞧不出来?再者,送信的那人不曾提防,叫我套了几句出来。”   宋氏这时候才缓过来,轻声道:“既如此,母亲的意思是......”   沈老夫人慢慢的阖了眼,阴影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宛如水一般的流淌而过,一如那些逝去的岁月。她沉默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口道:“早前我不是让你和你三弟妹留意着吗?不能再等了,二娘结业前,必要把她的婚事给定下了。”   女学的结业礼办在明年三月,也就是说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了。   宋氏本是拿着账册来寻沈老夫人的,等出了院子回去的时候不免揣了一肚子的心事。她想了想,觉得这事还需和裴氏通通气,只得又往裴氏院子里去。   裴氏这会儿正在画赏菊图。她这样的年纪,依旧活得和闺中姑娘似的——万事不着心,只是一意的往风雅诗意上头去。   宋氏站在边上扫了眼这赏菊图,耐着性子和裴氏说话:“你这画倒是有些意境,笔法上头和三弟的有些像呢。”   裴氏搁下画笔,令人把东西收好。自己低头一笑,只是道:“画着玩罢了。我学三爷的笔法,他学我的,正是要互相比一比呢。”   这时候,边上的丫头端了水、捧了手巾上来,小心翼翼的替裴氏洗手擦手。   待那些丫头替裴氏抹了玫瑰汁润手,宋氏这才携了裴氏坐下,问她:“二娘和三娘的婚事,你想得如何了?”   说到这个,裴氏倒是显了几分得色,含蓄的抿了抿唇,笑道:“她们女学里头马上就要结业了,好些人家来寻我问这事呢。倒是不急,依着二娘的成绩,这回结业说不得就能摘个魁首来,到时候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宋氏握住裴氏的手,沉了声音:“怕是等不到女学结业了,你先选几个人家出来,改日里和我去寻老太太挑一挑。二娘的婚事若是再拖,京里二弟那边出个意外,那真就要晚了。”   裴氏这时候方才想起沈采薇还有个亲爹,蹙蹙眉,好不甘心的道:“好吧,你让我想一想。”   宋氏不放心她,嘱咐道:“二娘那里你也先别说,她也快结业了,总不好叫她分心。”   裴氏撇撇嘴,很不服气的道:“她的婚事,总也要和她说一声才好。”   “哪里来的胡话?真要和她说也要等事情定好才是,这时候和她说,不是叫她心里难受吗?”宋氏拿手拍了裴氏的肩,轻声道。   裴氏只好点头应下了,一转头,晚上就把事情一股脑的全倒给了沈三爷。   沈三爷陪着裴氏一起愁心,好一会儿才道:“我这倒有个好人选,只是二哥那头怕是不好过关。”   裴氏闻言起了点兴趣,描画的宛若柳叶似的长眉微微抬了抬,嘴角一翘催他道:“你倒是说一说啊。”   沈三爷慢悠悠的理了理自己被裴氏扯皱了的衣袖,卖起了关子:“咳咳......我这坐下好一会儿,你都没给我倒杯茶呢。”   裴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倒了杯茶上去:“成日里差遣我,我是你屋子里的丫头?”   沈三爷抬手掀了掀茶盖,嘴上逗她道:“丫头倒的茶水都是苦的,哪里及得上夫人倒的甜?”   “什么苦的、甜的,我手上涂了蜜不成?”裴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肚子里头的那些烦恼散了大半,只是推了推沈三爷:“行了行了,先说正事,二娘的婚事要紧。”   沈三爷喝了口茶,接着道:“今年乡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李家又出了个解元,怕是要摆一回酒了。”   裴氏听出了些名头,略有些犹豫的问道:“您想说的是李七爷家的那个公子?”   “自然,”沈三爷点点头,“你也是见过人的,无论门第还是人才,皆是配得上我们二娘了。最要紧的是,人家也还没订下婚事呢。不过李兄和二哥关系不太好,若真是订了婚事,二哥怕是要不高兴呢。”   裴氏暗暗道——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   因着之前李景行救过沈三爷一回,裴氏对他的印象倒是不错,想了想便点头道:“重阳节家里要摆宴,李家本家又全不在这里,想来也是无甚大事。不若你写帖子请了他们来,正好两边瞧一瞧。母亲那头也操心着呢。”   裴氏这样一估摸,越发觉得李景行条件不错——十五岁的解元,放到哪里都是出类拔萃的,到底是李从渊的儿子。   沈三爷想了想,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点点头道:“倒是个好主意。”   ☆、81 赏菊   重阳节的时候,裴氏特意早早把把两个姑娘拉过来上下打扮了一通。   沈采薇今日穿了件玫瑰红绣芙蓉莲花暗纹的袄子,下头是条月白色绣玉兰花的长裙,乌羽似的长发梳了简单的堕马髻,髻上是一支红珊瑚菊花簪子,髻后插着柄小小的白玉镶南珠的牙梳。   这时候的沈采薇身量较之沈采蘅已经高了一些,亭亭而立,倒有了几分少女纤细窈窕的姿仪。   裴氏瞧着很是满意又让身边的嬷嬷去拿了一对翡翠镯子来给沈采薇带上:“虽是自己家里开宴,也不好这样素净。”   正好外边丫头有事来报,先是报了夏莲,再由夏莲悄声报给裴氏。   裴氏听了后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抬头和沈采薇说话:“园子里头的菊花开得很不错,本想着要去剪几朵去叫你祖母瞧一瞧。这一忙起来倒是忘了,不若二娘你代我去一趟园子,剪几朵菊花来。也算是你的孝心了。”   沈采薇早知道裴氏这不着调的性子,自是不曾生疑,反是笑了笑,上来缠着裴氏撒娇:“婶婶要什么样的?”   裴氏抬眼瞧了瞧她,又捡了小小的玉梳子替她理了理刘海,声音轻轻的:“你随意便是了,倒也不须什么名品。只是你祖母喜欢鲜艳些的,你记得要挑几朵颜色红一些的。”   沈采薇点点头,一一应了下来,又陪着裴氏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后头的丫鬟拿了个荷叶状的碧玉盘子出来,她这才出了院门往园子去摘菊花。   沈采蘅本也要跟去,却叫裴氏给拉了回去,闷闷的坐在一边。   裴氏斜睨了她一眼,抬手动了动鬓上的珠钗,笑道:“你整日里缠着你二姐姐做什么?你二姐姐还有她自个儿的事呢,后头缀着个你算什么。”   沈采蘅扯了扯腰间的络子,很不高兴的噘着嘴:“有什么事不能带上我的?”   裴氏只得拉了沈采蘅到自己边上坐,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傻丫头,你们都快结业了,你说有什么事不能带上你?”   沈采蘅回过神来,面上不禁浮起一点儿红晕,咬着唇故作镇静的道:“这和摘菊花有什么关系?”   边上的夏莲已是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了:“姑娘不知道呢,园子里头还有个赏菊花的。”   沈采蘅哪里会听不懂这话中深意,面上不禁全红了。她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想了想后便低着头去扯裴氏的袖子,小声道:“娘,二姐姐后面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对于古代的女孩来说,嫁人乃是她们初初懂事就知道的大事,虽然说起来的时候面上还有几分娇羞但心里头早就有了准备。因而,沈采蘅听到这里,忍不住问了出来。   裴氏闻言摸了摸女儿的头,看着小猫似的窝在自己边上的女儿,面上显出几分柔软的颜色来,语声也是轻软软的:“你倒是可以慢慢挑,不急......”裴氏想了想,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漏了一些给沈采蘅好叫她心里安心,“娘知道你的性子最是简单直接不过,不喜欢那些麻烦事,所以定会给你挑个简单些的人家。倒也不须如何显贵,只要品学过关,能叫你过些太平快活的日子就好了。”依着裴氏自己的经验,挑个人口简单、有规矩的人家,日子便好过了一大半。   好吧,就只第一个条件,颜五就被排除了。   沈采蘅听到这里慢慢的低了头,手指攥着络子,咬了咬唇。边上的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当小姑娘害羞,一笑就过去了。   另一头,李景行才刚刚进了园子。   因为有个不按牌理出牌的爹,他的心情也不太好——当初还说待他考了举人就来沈家谈婚事,结果等成绩出来,李从渊又是全然不认账的模样。   李景行憋了好些天,终是忍不住去寻他说这事。结果,这边才刚刚旁敲侧击的起了个头,李景行就要拿书本丢他:“沈家这样的人家,挑女婿至少也要个进士。你这才考了个举人就想着谈婚事,我都丢不起这人。”   他这不是担心女学结业之后沈采薇会被人捷足先登吗?!   因是憋了口气,李景行面上虽然不太显得出来,但自被李从渊丢到园子里头赏花的时候起就抿着唇不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五官线条清晰而简洁,如同明珠美玉般哪怕是烈日之下都难掩其辉。   李景行跟着丫头走了一段路,忽而听到一声不远处轻轻的笑声。   那笑声就好像是羽毛似的在他的神经末梢轻轻掠过,激得他的心都跟着跳了一下。李景行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往那笑声传来的地方走了过去,抬眼往那说话的人看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采薇。   她拿着剪子,盈盈的站在花丛边上,似是在琢磨着要剪哪一朵。   李景行因为备考的缘故好些日子没见她,此时见到站在花丛里的她,心中砰砰的跳了起来,仿佛是热腾腾的金黄色蜂蜜浇在他的心上,满心的甜蜜。   他很自然的想着:她在丛中笑,烂漫更胜这满地的花。   仍是谁被李景行这样的目光看着都不会没感觉。沈采薇回头瞧了李景行一眼,把剪子递给后边的丫头,上去见礼:“李世兄。”   她面上虽然一派镇静,心里头却是把事情又过了一遍,一下子就明白了裴氏的意思。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事李景行知不知情,不由悄悄打量了一下李景行的神情。   李景行不知沈采薇心里头转过的那些念头,本来冷淡的脸上显出几分难得的笑意来,抬手指了指那些菊花道:“我还是第一次来你们这儿赏菊呢,二娘若是有闲不如带我四处看一看?”   看你个头!   沈采薇心里头默默骂了一句,面上却是甜甜一笑,眉眼弯弯:“世兄是客人,我自该好好招待才是。”她伸了伸手,往边上指道,“走这里吧。”   李景行跟着沈采薇并排走着,心里头琢磨着要说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憋着憋着,李景行那脸色就从白玉色的憋成了青玉色的。   沈采薇看在眼里,想了想便开口道:“还没恭喜世兄这回得中解元呢。”   李景行摇摇头:“这倒不值得什么,后头的会试、殿试才是真要紧呢。”   沈采薇知道李景行这是真的不在意,他是叫李从渊养出来的,眼界上头开阔了许多,又这么个爹做榜样,一个解元倒也不稀奇。   沈采薇点了点头:“那明年二月的会试,世兄可准备下场?”   李景行看了沈采薇一眼,轻声道:“这倒不急。我学问还不到家,须得再等几年。”会试三年一次,错过明年,他还要再等三年。   李景行说话的时候语声轻轻,既不自傲亦不自轻,显是对自己很有把握,心有成竹。   沈采薇心里倒是对他有了几分佩服——这才是人考试而不是试考人。他们说话间正好到了园子的一角,她指着边上被人精心侍弄过了的菊花说道:“这里有几盘绿牡丹、墨菊和玉壶春,世兄若是赏菊倒是不可错过。”   李景行的目光先是在沈采薇绣了钉了珍珠的绣鞋上头转了转,然后才认真去看那几盘被精心养出来的菊花。   绿牡丹乃是绿色的,形如牡丹花一般,花蕊中央那一抹娇嫩嫩的绿色鲜妍的宛如昨日里碧波上化开的颜色,澄净至极。墨菊在阳光下头看着倒不是真如墨水一般的浓黑,黑中带着红,卷曲的花瓣围在边上,看着便很是华贵。比之前面两样,玉壶春的颜色更素净一些,淡色的花瓣展在边上簇着花蕊中央那一点的嫩黄色。   李景行跟着往前几步,看了看那几盆菊花,不由抬头看看沈采薇发上的红珊瑚菊花簪子,一笑:“二娘头上的那朵菊花和真花比起来也是不差了。”   那支红珊瑚簪子乃是用浅红色的珊瑚为花瓣,淡黄色的蜜蜡为花蕊,那花瓣就如同真的菊花一般卷曲而细长的展开在发间,簇着那中间的一点黄色,几乎要引得那不知就里的蜜蜂来采蜜。   这话其实有些过了,但李景行说得自然,语声轻缓从容,仿佛是真的在赏菊评点一般,一如清风明月一般毫无半点旖旎。   沈采薇听得这话,不由低了低头,等面上的红晕退了一些方才开口道:“马上就要开宴了,我这边还要送菊花去祖母那边,不知世兄......”   李景行连忙接口道:“我亦是做晚辈的,自是该与你一起去给老夫人请个安才是。”   沈采薇倒也不好拦着,抬眼看看后头那盛了许多菊花的碧玉盘子,笑了笑:“既如此,我们一起走吧。”   李景行淡定的点了点头,心里头却是乐开了话——刚刚她说的是“我们”,这两个字真是太好听......   ☆、82 登高   沈采薇和李景行去的时候,裴氏和宋氏等早就已经到了。   沈采蘅知道了一点内情,听到人来了便不由得起了点好奇心,悄悄抬眼去看李景行。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眼里神色很是复杂。反倒是沈采蘩,因她一贯是冷清的性子,只是转头看了一眼,面上淡淡的,依旧是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   沈采薇本就和沈老太太亲近,先是上来行礼问了安,然后便捧着一盘子的菊花来显摆:“祖母您瞧瞧,我特意给您剪的呢。”   大荷叶式的碧玉盘子,里头果是摆了各种颜色的折枝菊花,花枝纤长,颜色鲜妍,花瓣上头仿佛还沾着露水儿。   沈老夫人让丫头接了那盘子,伸手把沈采薇搂在怀里,摸摸她的头,止不住的笑道:“到底是我们家二娘孝顺,连赏个菊都没忘记你的老祖母呢。”   裴氏笑着接了一句道:“要不然母亲怎么这样疼她?”   沈老夫人笑着点点头,伸手从碧玉盘子里捡了一支红色的菊花看了看又放下,然后才又捡起一支紫色的簪在鬓上。她抚着沈采薇娇嫩的面颊,微微叹气:“我年轻的时候就爱个花儿粉儿的,现今也喜欢亮一点儿的。只是,那些红艳艳的正该配她们小姑娘呢,我是老了......”   沈老夫人一感怀,下头的宋氏和裴氏便有些坐不住了。   宋氏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母亲这是哪里的话?要我说啊,这满院子里的人,也就母亲能压得住这样的正红呢。要不二娘这一盘子怎的红色就尤其多?”   沈老夫人摆摆手:“行啦,我自个清楚着呢......”沈老夫人看了看前头站着的李景行,招招手把他叫到跟前来,“好孩子,我早前听说你一个人到了松江读书,可是吃了不少苦吧?”   李景行闻言笑应道:“我先前吃住皆在书院里头,哪里会吃苦?再说,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来读书皆是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出来的。且看如今朝中那些大人,就有不少是寒门出身,一步一脚印,踏踏实实的,这才叫人敬佩呢。”   沈老夫人认真打量了几眼,心里很是喜欢他这不卑不亢、从容自然的态度,且他又生的好,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就和一副画儿似的,实在是人才难得。于是,沈老夫人便拉了他的手问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在京里住过一段,和你祖母也有几分交情,不知她现下可好?”   这却是问他家中景况了。   李景行此时已经能听明白一二,联想起之前园子里头“巧遇”沈采薇这事,不由大是惊喜。只是他心中波涛横起,面上却依旧是一派从容,只是认真答道:“劳您挂念了,祖父、祖母身子都还康健。前些日子我中了举,他们也都托人送了东西和信来。现今朝中事忙,祖父那里不得清净;倒是祖母,早早已交了家事给婶婶,闲的很。她信上还说今年过年再不回去,她便要亲自来松江捉人呢。”   李景行说到“捉人”,堂上诸人皆是忍俊不禁,裴氏用帕子捂着嘴去看李景行,颇有几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模样。   沈老夫人听得一二内情,心里暗暗点头,便又细细的问起李景行的学业来——全然一副相看的模样。   沈采薇实在受不住了,上来撒娇道:“祖母怎么只问他,都不疼我了......”   沈老夫人拿眼看她,面上带着笑:“这样大了,怎的还撒娇......”她照顾着沈采薇的心情,倒也不再问这问那了,只是和李景行说起京中的旧事,“我记着,京里这个时候,宫里人正要准备着登山祈福呢。”   正所谓“九月九日登高时”,按照旧例,这一日帝后是要亲自登山祈福。   这个时候,皇后正坐在山下的行宫里头歇息——她刚刚随着皇帝祈完福,也算是全了礼,加上身子不舒服便没有随着皇帝再往山上去,反是留在行宫里头休息。   郑宝仪和长平公主都坐在边上陪着她。   皇后不紧不慢的烹了茶,给下头的两个人都倒了一杯:“喝点茶,润润口......”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扭来扭去的长平公主,“你给我坐好了,成什么样子?”   皇后其实生的并非很美,不过居移气养移体,这么些年下来,她身上的威仪早就胜过了那肤浅的美貌,一举一动皆是自然而然的魅力。她现在也只抬抬眼,长平公主就不自觉的坐正了。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独女。因着太子胎里带病,皇后这才拼了命的再生了一个孩子却没想到是个公主,而且再不能有孕。故而,皇后心里别扭,一颗心只搁在太子上头,有时候待长平公主反倒不及郑宝仪亲近。皇帝倒是很是喜爱这个女儿。长平小的时候粘人的很,皇帝也喜欢抱着她,常常抱着她在上书房批折子,若不是皇后拦着说不准就抱去朝上了。   故而,长平这性子被皇帝养娇了,这时候虽是坐稳了却还是忍不住嘟着嘴抱怨道:“也不知道二郎是怎么想的,竟是让父皇把萧齐光带上。这种场合,带上他,算什么?!还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按照大越的惯例,重阳登山,皇帝一般是要带上太子的。只是太子萧天佑生来病弱,也没跟着几次,这次皇帝把萧齐光带上,那就已经算是很明显的宣告了萧齐光的地位。   皇后看了长平公主一眼,眉梢都没动一下:“这种小事,二郎和你父皇高兴就好,你多嘴做什么?”一年里头也不知召了多少回人,近来都让看折子了,底下的人哪里会不清楚内里的事。和这些比起来,登山也不过是形式罢了。   长平公主咬着唇,双颊气得鼓鼓的,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道:“我就是不高兴!”她脸涨得通红,竟是一甩袖子就起来走了。   皇后对着这个女儿一向是放养,倒也不计较她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只是抬手让宫人收了长平公主的杯子。她想了想,便又转头去看郑宝仪,问她道:“我听说二郎近来常叫了萧齐光说话?”   自那次大病病愈,郑宝仪的面色总有些苍白,就像是少了些血色,怎么也养不好。她此时正坐在边上安静的喝茶,听了皇后的问话便放下茶杯,轻声答道:“是。二郎自小没出过宫,外边的事总是好奇得很。难得能碰上个萧齐光,说起话来也很有兴趣。”   皇后点点头:“他高兴就好......”语声尽处微微带了点复杂的意味。她争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从来也不愿意落在人后面,到了这个时候对着唯一的儿子却也只余了那么一点期盼:只要他能高高兴兴的过完接下来的日子就好了。   郑宝仪想的是另一件事,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陛下准备给萧齐光选几个人?还特意叫了沈侍郎去说话?”   皇后漫不经心的摩擦着杯壁,白皙的手指犹如美玉雕成的:“是啊,听说他在松江和沈家的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你姑父那里便起了心思,成全一二。”就算是侧妃也不过是好听些的妾罢了,对于皇帝来说,定下来未来的太子妃是正经事,下头再选几个得萧齐光喜欢的,既可衍嗣绵延又能制衡一二。这一敲打一施恩,再有权谋制衡,帝王心术,早早是用的了无痕迹了。   郑宝仪握着杯子的手紧紧的,好一会儿才道:“既是从小处出来的感情,说不准真还有几分喜欢,还要把人放到身边,总也不太好的。”她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沈采薇和萧齐光能有几分感情,只是觉得若要将这两人再放在一起,放到离前世更靠近了。   再者,沈采薇大约也是不愿意的。她要的是完完全全的爱和自由。哪怕是前世,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萧齐光只倾慕她一人,无人敢求娶她,她也依旧不愿去嫁萧齐光。这时候叫她去作什么侧妃,反倒是折辱了她。   郑宝仪已不再像是初时那样厌恨沈采薇,想开了些。她既是拆散了沈采薇和萧齐光的姻缘,总是想着要补她一些,让她这样的女子不至于受这般的委屈。   “喜欢?”皇后笑了出来,手掌轻轻的抚了抚郑宝仪的头顶,语调温柔,内中的声音却是冷冷的,轻慢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不屑,“这算得了什么?男人啊,哪里是能够长情的?”哪怕是皇帝,还不是她一松口,转头就有了萧齐光?   郑宝仪抿了抿唇,撒娇似的道:“姑姑怎么这样说?二郎和姑父就不是那样薄情的人......”   皇后被她逗得又是一笑,只得叹了口气,恍若无意的道:“你放心吧,沈家那边若真有心,自会早早的替那姑娘订好亲事,轮不到你着急。若真是个贪慕权势的,就算是有那么一点感情,也必是要磨得一干二净的。”   郑宝仪稍稍放下心,展颜和皇后道:“二郎还让我带些宫外的花去给他瞧一瞧呢,姑姑陪我去摘几朵?”   “我就不去了,早上吹了风,头还疼呢。”皇后只是一笑,交代道,“昨日下过雨,山路不好走,你且小心些。”   ☆、83 宴饮   沈老夫人握着李景行的手说了一会儿闲话,待到李从渊来寻儿子告辞,这才松了手。她想了想便和李景行道:“咱们两家也颇有渊源,更要常来常往才是。以后你若是闲了也可来顽,家里三郎和四郎也都在呢,大家见一见,一起聚聚也是好的。”   李景行得了“通行证”心里高兴的很,连忙掩饰似的低了头,恭恭敬敬的应了下来。   李从渊就站在边上,扫了他一眼,知他心里必是高兴极了,便伸手把李景行拉了回来,随手的替他弹了弹肩头的灰尘。他面上微微带了点笑,很是谦逊、客气的道:“犬子顽劣,倒是叫老夫人见笑了。”   沈老夫人笑叹道:“若是景行这般的也是顽劣,我家的几个猴儿倒真是要闹翻天了。”   李从渊留在堂中叙了一会儿话,方才拉了恨不得就地生根的的李景行离开了。   送了客,正好前头的宴席已经摆好了,沈老夫人扶着宋氏的手起了身:“难得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这宴吃起了也高兴。”   宋氏应道:“母亲若是高兴,天天摆宴也是使得的。”   沈老夫人笑着瞥她一眼,笑骂道:“你这油嘴,哪天真要撕了才好。”   裴氏倒也不好干站着不说话,正好过水榭要过桥,便上来扶着道:“母亲小心些,仔细脚滑。”   宴席就摆在水榭里头,正是秋高气爽之时,碧空如洗,蓝天明净清朗一如一块澄亮的蓝水晶。湖上的凉风从镜子一般的水面上吹过,底下的游鱼轻轻的甩尾而过,而亭子边上的红纱则被吹得烈烈有声。   左右人也不多,干脆也就摆了一席,是个大圆桌子,就摆在亭子正中央。沈老夫人坐在上首,沈大爷和沈三爷陪坐两边,宋氏和裴氏领着孩子也跟着分坐两边。   席上已是上了许多的菜肴,后头几个丫头又依序拿了几碟子的重阳糕上来分别摆在几人面前。   重阳糕又叫花糕,做得红红绿绿的,果真就如一朵朵花似的,摆在瓷白的碟子里头,下边垫着洗净了的菊花瓣。这糕先是用糯米、砂糖、粳米搅拌成的粉团放入蒸笼,待半熟后又在糕点内里加掺了新鲜木樨花的豆沙,待熟透了,便把枣、栗、杏仁等果脯切碎了撒上去。糕点的香气本就是淡淡的,咬开了,里头有木樨花的香气从唇齿里面透出来,唇齿留香。   沈老夫人是长者,她不动筷子,下头的人也只是坐着。她拿起筷子夹了块重阳糕尝了尝,笑赞道:“这味儿不错,你们都尝尝罢......我是吃不得多的,你们正该多吃点儿,也算应应景。”她是老人家,这东西吃了多了胃里也不舒服。   沈大爷看了看席上的菜肴,便转头道:“我记得有道牛乳蒸羊羔倒是不错,怎么没有?”这是沈老夫人常吃的菜,补元气,最是滋养。   沈老夫人摆摆手:“是我交代了不必上的。那菜你们年轻的吃不得,一个席上,独我一个吃有什么意思。”   宋氏连忙打圆场:“有牛乳煨鸡呢,也是滋补的,味道也不错......”她想了想又吩咐边上站着的丫头,“不是叫烫了酒吗?快拿些来给大家添上。重阳节总要喝杯菊花酒才是。”   上头自有一场话要说,下头的沈采蘅和沈采薇却是早早低了头吃东西。   沈采蘅之前陪坐了好一会儿,这时候早就饿了,夹了一块重阳糕咬了口,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对着沈采薇眨眨眼,笑着道:“好甜~~”   沈采薇忍俊不禁,然后便拉了拉她的袖子,提醒她道:“少吃些,等会儿还要吃螃蟹,吃多了就吃不下了。”这时候的螃蟹最是好吃,又肥又鲜美,沈采薇早就馋了。   果然,待得几盘菜肴下去了,宋氏就让丫头去拿螃蟹来:“不必全拿,放凉了反不好,热些的最好吃。”   沈采薇就等着螃蟹上来呢,早早准备妥当,叫了丫头端了水净手,拿了那些剥蟹的小工具在下边等着。待螃蟹端上来上来,她立刻就选了只满黄的剥了放在小碟子里递给沈老夫人,甜甜的道:“祖母你吃。”   她现下正式长身子的时候,面上瘦了许多,但此时双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甜的好似花蕊中心流淌出来的花蜜,还和孩子似的叫人看着就觉得想疼。   桌子上的人都不知她有这样心思,一时都笑了起来,沈老夫人更是笑得鬓上菊花颤颤,仿佛是花枝乱颤:“哎哟,咱们家里头,还是二娘剥得最快。这样会疼人......”   “要不母亲怎么成日里说她孝顺?”宋氏拿了些姜蒜来,打趣道,“还是二娘手快,连我的活儿都抢去了。这样下去,我这儿可都要被比下去了......”   沈老夫人笑的不停,笑看了宋氏一眼:“你做伯母的,怎么好和她小孩家比?”她拿着筷子沾了姜醋尝了几口,倒是挺喜欢,于是摆摆手道,“你们自吃去吧,我这儿一只就够了。”   因有了沈采薇开头,在裴氏“威逼利诱”的眼神下,沈采蘅也只好忍着口水给裴氏剥了一个螃蟹。   宋氏瞧在眼里,只得忍着笑顺着裴氏的心意说一句:“我都还没吃过大娘剥的螃蟹呢,还是三娘乖巧......”   裴氏不由大是满意,赏了沈采蘅一块重阳糕也没再拦着她吃东西。   结果等到宴散了,沈采蘅总共吃了好些重阳糕、三只螃蟹,喝了好几杯菊花酒,直吃了个肚皮滚圆,只得扶着沈采薇的手回去。   裴氏看得手痒,忍不住拍了沈采蘅的肩头一下,恨恨道:“又没少了你的,吃了这么多,肚子要是疼了怎么好?”要连忙要叫人去准备消食的茶汤。   沈采蘅有些不太好意思,只得躲到了沈采薇的身后,拉了沈采薇的手往外边跑去,嘴上道:“我和二姐姐去园子里头走走消食,娘你就别操心了。”   裴氏还有话要说,结果却是叫沈三爷给拦住了。   沈三爷笑笑道:“她们两个也麻烦的,去外边走走也好。正好接下来也没事,咱们自个回院子去,喝几杯怎样?”   微风拂过沈三爷的乌发,一丝一缕,仿佛都是缠着心上似的。头上的玉冠看上去莹润有光,一如那宛如冠玉的面容。裴氏看着看着,不由红了脸,恼羞成怒的扯了他的袖子道:“刚吃过宴,哪里还喝得下酒?!”话虽如此,她顿了顿后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   另一边,沈采蘅拉了沈采薇的手去了园子,等边上的丫头都退到后面去了才凑上来说悄悄话:“二姐姐,你知不知道?她们瞧上了李景行呢,想着要让你们定亲。今天就是叫你们见个面。”   沈采薇倒是不防沈采蘅忽而来了这么一句,抬头看看她的面色,便老实的点了点头:“嗯,猜到了一点。”   沈采蘅呆了呆,然后连忙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喜不喜欢?”   这倒是把沈采薇给问住了。她并不是沈采蘅这样的小姑娘,倒还真没有认真想过喜不喜欢这个问题。沈采薇摇摇头:“这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她顿了顿,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觉,好一会儿才长话短说的道,“只是觉得,他还好。”   确实还好,家世门第、容貌才干,确实是挑不出差错了。而且,他前后救过自己、沈三爷一次,也算得上有缘有情。   沈采蘅把手背在后面,学着大人一般的叹了口气,很是惆怅的模样:“咱们两个怎么都这么倒霉......”   沈采薇不由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还有些婴儿肥的面颊,轻轻的哼了一声道:“得了,是你觉得自个儿倒霉吧。都说到这里了,还不快点把话说清楚,还要卖关子?”   沈采蘅没立刻应声却嘟了嘟嘴——她和颜五的事情,除了沈采薇确是无人可说。想起颜五,沈采蘅的神色也淡了一些,她拉着沈采薇的手摇了摇,小声道:“二姐姐,我和颜五的事情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采薇不由问了一句。   沈采蘅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们好久没见了,他也没来寻我,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她说到这里,便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沈采薇,显是希望她能说出些说服自己的理由。   沈采薇抚了抚她的肩头,安慰她道:“别想太多了?他前些日子也才刚刚参加了乡试,忙得很呢。”   说到这个,沈采蘅不免有些气鼓鼓的:“话说起来,这回的解元居然是李景行......”一副为颜沉君抱不平的模样。   沈采薇实在受不得她这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只得接着委婉道:“这个偶尔也要看看运气,还要对了主考官的眼才是。再说了,后面的会试和殿试才是真要紧的呢。”   沈采蘅其实也明白这些道理,她安静的低着头走了一段路,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要是我娘他们不喜欢他怎么办?”   沈采薇这时候才恍然回过神来——这个问题估计才是沈采蘅真正想问的吧?犹豫来犹豫去,试探来试探去,沈采蘅到底还是问出口了。   沈采薇颇有一种“妹妹长大了,是别人家的了”的心酸,想想这样单纯的妹妹竟然也有了小心思,更是有些酸酸的。不过,她到底还是疼沈采蘅的,想了想便道:“等他考中了进士,再来求亲,说不得三叔他们会考虑一二。”有前途又有诚心,总也是能打动人的。      沈采蘅却愁得很,抓着自己腰间的络子小声道:“他家里麻烦的很,我娘一定不会喜欢的。”      沈采薇低了头和她对视,认认真真的问她道:“三娘,婶婶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真的疼你,所以才会不喜欢这些,但你也要知道,她总也是为了你好。若是想要叫她放心,那你自己也要努力才行。”   ☆、84 争锋   虽然重阳节的宴上吃了几块螃蟹,喝了些菊花酒,很是乐了一乐。但等着晚间躺倒床上的时候,沈采薇又觉得心口有些热热的——螃蟹性凉,她便多喝了些酒,这会儿大约便有些烧起来了。   于是,她就睁着眼看着床上新换上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怔怔的,很是少见的发了一会儿呆。   她也不傻——家里这时候匆匆的赶着要给她订亲事,必然是出了什么事,说不准就是京里的渣爹在作怪。渣爹再渣再没存在感,说到底还是她亲爹,说白了真把她卖了也没人能说什么。   沈采薇第一次有了那种非常清楚的无力感。就像是她劝沈采蘅的“要自己努力,才能叫裴氏放心。”。或许,她也该再努力些,至少能够让渣爹有些顾忌、能够掌握住自己的命运。   沈采薇心里琢磨着事情,想着想着,渐渐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因着重阳节,女学才放了一日假,第二日却还是需要早起去上课的。   故而,第二日的沈采薇便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贺先生的岐黄课——自从第一回岐黄课迟到之后,遇上岐黄课,沈采薇总会提早些去。   贺先生今日来得也早,瞧着她的黑眼圈仿佛颇为诧异,瞥了一眼便开口淡淡道:“龙骨,文蛤,真珠,合知母服。”   这是《本草纲目》中的方子,可治烦躁、不眠。龙骨自然不是真的龙骨,而是兽骨和龟甲,据说甲骨文之所以会被发现也是因为有人在药店买了块刻了字了龙骨。   沈采薇知道贺先生是关心她,心中一暖,颔首一礼轻声道:“多谢先生关心。”   贺先生一向寡言,只是点了点头便又低头去看自己的书本。   沈采薇便也安安静静的坐到下面去看今日要讲的内容,她昨日闲了一天,此时看起来倒是十分认真。   贺先生不易察觉的抬眼扫了一眼座下的沈采薇,眼中掠过一丝欣慰之色——这世上聪明人总是有许多,但是聪明又肯努力的却不多。   又过了一些时候,天上日头稍稍上移,陆陆续续的便有女学生跟着来了。   因着郑菱被皇后看中,被送到松江的郑午娘某种意义上反倒成了郑家的弃子。旁的人不清楚,方盈音却是清楚的很。所以,被郑午娘疏远了的方盈音干脆就在去年就借着“交换学习”的名头回京都女学去了。只剩下柳于蓝和郑午娘好得仿佛一人。   郑午娘一时间回不了京都,心里早就把郑宝仪和郑菱恨死了。只是,这样的压力下面,她的脾气反倒越发的好了,几乎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人性本贱,郑午娘初时的时候矜持尊贵、不容冒犯;现下却是温和亲切、宛如春风,众人心里头更是受用,暗地里把将她与沈采薇放在一起叫做“女学双璧”。   沈采薇初听到这个称号的时候简直要怄死了,偏还发作不得。   郑午娘的位置就在沈采薇边上,她朝沈采薇笑了笑,轻声道:“采薇这些日子来得都好早。”   沈采薇敷衍的点点头,依旧认真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书。   郑午娘如今练得一脸厚脸皮,哪里会在意这些,她眸光一动,掩唇低声笑道:“难怪贺先生这样喜欢你,还常叫了你去教舍说话。”   她这两句话分开来说是全然没有问题的,然而联系在一起反倒让人有了一种:沈采薇故意讨好贺先生,让贺先生给她开小灶的感觉。   女孩家的心思大多都很细腻,被郑午娘这几句话一引,不由得便都拿了异样的目光去看沈采薇。   毕竟,沈采薇面上的风光实在太盛——不仅周大家、温大家都收了她为亲传弟子,就是一开始不喜欢她的贺先生都渐渐的把她当做半个弟子看。人多喜欢以己度人,一时间不少人都觉得沈采薇太会专营,心里暗暗不喜。   沈采薇实在受不了郑午娘这隔三差五的泼来的黑水——又不是泼水节,哪里来的这么多宽容心?   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书册合上,认认真真的转头郑午娘:“你说对了,贺先生是喜欢我。”她的语气既不自傲也不谦虚,仿佛只是简简单单的表述事实而已,“这一年多来,哪一节的岐黄课我不是第一个到教室?哪一次的功课我不是第一个交的?哪一回的考试我不是第一?还是说,你觉得先生有什么理由要不喜欢我?”   沈采薇依旧端端正正的坐在位置上,她稍稍抬眼去看站在那里的郑午娘,下颚微微仰起。即使是这样的姿态,叫她做起来却依旧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的目光里面带了点故意激怒对方的不屑和轻蔑:“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吗?”   边上看过来的姑娘被沈采薇适才那些话说得心中一动,一下子就醒过神来了,也跟着把目光投向郑午娘。   郑午娘被那目光和话语一激,差点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还好边上的柳于蓝拉了她一把,柔声把话岔开了:“采薇你这性子也太急了,话也说得太过了,午娘她不是这个意思......”话语里头颇有几分沈采薇大题小做、得理不让人的意思。   郑午娘亦是就着台阶下来了:“是啊,采薇你误会了,我就那么一说。”   沈采薇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们两人一眼,重新又打开书册,淡淡道:“我觉得比起岐黄,你们在戏剧上头更有天赋,至少这变脸上头还真没几个及得上你们俩。”   郑午娘咬了咬唇,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坐了下来。柳于蓝瞥了沈采薇一眼,悄悄安慰了郑午娘几句,也不知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了什么。郑午娘的面色很快就缓了过来,只是她看着沈采薇的目光更加冷了,就像是被打磨得锋利的可以刺破肌肤的冰凌一般。   沈采薇早就适应了她们那种带着恶意的目光,心无旁骛的上完岐黄课,就干干脆脆的拿着书册出门去上下一节课。   下一节课是棋艺课,上面的先生讲解了几个古谱之后就让学生自己对练。沈采薇和沈采蘅两个正好是班里的臭棋篓,凑在一起,拿着棋谱一颗一颗的下着。   杜若惜这上头很有些天赋,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就把对面的人给解决了。她左右也没事,拿了一杯茶站在沈采薇身边观战,越看越郁闷,吐槽道:“这都快三年了,你们两个的棋艺怎么就还是和没学似的?”   沈采蘅恼羞成怒的瞪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沈采薇也跟着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杜若惜只得抬手又给自己灌了一口茶,揉了揉自己的面颊,无奈的摊了摊手:“好吧,你们继续下。我可不敢再看了......”简直要被慢慢吞吞的下法给纠结死了好吗?   还真是讨打的家伙,沈采薇也忍不住赏了她一个白眼。   不得不说,沈采薇和沈采蘅还真是姐妹,她们两个下了一整节课也没分出胜负,棋盘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黑白棋子。   上头的先生从上面下来,特意看了她们的棋局几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她似是深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平声静气的接着道,“回去给我把今日的棋谱再抄一遍。结业礼上琴棋书画皆是要考,若是过不了,看你们怎么办?!”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不由红了脸,低着头认真的把话给应了下来。   先生叹了口气,只得负手走了。   杜若惜上来拉住两人的手,安慰道;“没事的,等会儿去我家里,我教你们几手。结业礼虽是四门都要考,但一般也只要求过了就行了。我记得以前有一届的魁首,虽是笔试和画艺都拿了个头筹,但她的琴艺却也刚刚及格而已。”   女学结业和入学有些像,都是需要先笔试再考琴棋书画。不同的是入学只需选择琴棋书画中最擅长的一门,再从四门的第一之中以笔试成绩选出入学考的魁首。而结业礼则是四门都需考,虽然也是按照入学考一般的挑选魁首,但若是有一门不及格却是连结业都不能够的。   沈采薇真心为自己的棋艺捉急,心动了一下,便拉着杜若惜的手含蓄的问道:“那会不会太打扰啊?”   “没事的,我娘也常叫我请些朋友来家里玩呢。”杜若惜笑笑,然后拉了拉沈采蘅的手,“正好我和采蘅的厨艺课也刚刚教了一道糕点,咱们一起去我家试试?”   沈采蘅眼睛也跟着亮了亮,适才的沮丧散了一些,用力握着杜若惜的手道:“若惜你真好!”   杜若惜故作气恼的模样,皱皱鼻子仿佛苦恼似的道:“你现在才知道啊?”   她们几个不由得都笑了起来。既是决定了要去杜若惜的家里做客,沈采薇便先去和家里来的车夫交代了几句,让他回去传个话,晚一些再来杜家接她们。   杜若惜拉着沈采蘅和沈采薇上了自己家的马车,从车里拿出个小匣子打开递上去:“我家的马车是简陋了些,不过这还有奶油炸的小面果,你们尝尝。”   那些果子被做个各个形状的,颜色各异,形状也是各异,仿佛是百花盛放一般。   沈采薇捡了一块玫瑰花形状的,尝着味道不错,便打趣道:“你家厨子这样能干,怪不得把你养得这样好。” 比起沈采蘅和沈采薇,杜若惜的鹅蛋脸就显得圆了一点,她恨恨的上来拧了沈采薇的面颊,气鼓鼓的模样:“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她们三个嘻嘻闹闹,好在马车足够宽敞又结实,外头也看不出什么,只有轻之又轻的笑声偶尔从车帘子的缝隙里漏出一点儿来。仿佛是天边的游云,偶尔瞧见了,心里痒痒的却总也抓不住。    ☆、85 相对   杜若惜家里人口简单,她一人住一个院子,杜御史还算是个清官,没什么仆妇成群的派头,布置上头也是简朴整齐。   因杜夫人和杜大人都不在,杜若惜干脆就直接带了人回自己的院子,一边忙着叫人去厨房端些点心来,一边起身去书房拿棋盘。   待得她们三人摆了将将三局,外边的天色都有些暗了。丫头们早就在屋内点了灯,微微的灯光就如同和天边的霞光相对一般,明艳艳的。   杜若惜看着天色一笑,打趣道:“得了,也别忙着走了,今日就在我家吃吧。”又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忌讳的或是想吃的,我先去和厨房说一声。”   沈采蘅本还被几局棋给弄得闷闷不乐,听到这里立刻就活了过来,推了面前的棋盘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厨房瞧瞧......”   她们两个上的都是厨艺班,凑在一起交流起食谱来不免跃跃欲试起来了,说了几句后就兴冲冲的牵着手一起跑去了厨房。   沈采薇哭笑不得,不过她倒没跟上去,反而是独自在房里收拾棋子。一颗一颗的棋子被拾起来,握在手心里,感觉凉凉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她今日被杜若惜手把手的教了一些,颇有些心得,收拾了残局后就忍不住手痒的接着摆起的棋局,左手执黑,右手执白。   沈采薇平日里确实是不太喜欢这种走一步看三步的东西——实在费脑费时间。只是此时耐心专研起来反倒得了些难得的兴味。   还没等沈采薇下到一半,沈采蘅就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二姐姐,你先别摆棋局了。听说杜公子和几个相熟的丹心社的成员在辩难呢,咱们去瞧瞧热闹。”   江南之地文风昌盛,自来便有结社的风俗。似一些书院弟子,若是彼此交好、志趣相投便会聚在一起结社,这样既可以文会友、交流同窗感情亦可彼此勉励、共同进步。   丹心社的丹心二字取于“一片丹心照汗青”,乃是育人书院里头非常出名的社团,许多学生都已能够入社为荣,只是因为取人严格而成员稀少。   被沈采蘅这样一叫,适才的棋路和思绪就被打断了。沈采薇倒也不气,反倒转头去看沈采蘅的面色,眨了眨眼问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她目光中微微带了点调侃的意味,若有所指的道,“难不成颜五也来了?”   她记得,颜五就是丹心社的成员。   沈采蘅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仿若霞光映照在上,如同烈火玫瑰一般的红艳欲滴。她像是一朵开在荒野里的玫瑰。刚刚饮过甘露,绽开那柔软的花瓣,露出红艳的颜色,明媚而灿烂,连阳光仿佛都要因她染上那馥郁的香气。她羞恼的瞪了沈采薇一眼,驴唇不对马嘴的道:“李景行也来了!”   这下轮到沈采薇不自在了,她轻轻的咳了一下——自从猜到了家里的打算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对李景行有点怪怪的。就和见到债主似的。   所以,沈采薇倒是不太想去,只是道:“他们一群人在哪里,我们凑过去总是不大好的。”虽说这种辩难一般都是开放的,众人皆可去看,但她们几个未婚配的小姑娘大咧咧的去看总是不太好意思的。   沈采蘅多日未见颜五,早就心急了,从门外往里走,伸手就去拉沈采薇:“怕什么,若惜说了,那边有个屏风,咱们躲在屏风后面看也是一样的。快些走,他们已经说了好一段时间,去晚了说不定就走了。”话声落下,她便急不可耐的拉着沈采薇往外走。   沈采薇只得跟着后面,走了一段路,果是看到了等在那边的杜若惜。   遥遥走过来,堂内果真传来互相辩驳的男声,有些少年还在变声期,声音听上去有些沙沙的,格外的清楚。   杜若惜早就安排好了,她伸出白皙纤长的手指悄悄的在嘴边比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说话。然后才笑了笑,拉着她们两个从里侧进了堂内。那里摆了一架十二扇的花卉屏风,她们三个姑娘凑在一起,静悄悄的,堂内的诸人皆是一时未察。   她们去的时候,那些人正说得兴起,辩题便是海禁一事。   自从松江被围之后,海禁一事就成了满朝、满国都要辩一辩的大事,是禁还是开,众口不一。此时在座的分别分作两边,一边支持海禁,一边支持开禁。   李景行、颜五和一个矮胖少年是在开禁的一边,杜若惜的兄长杜若含和另一些少年则是海禁一边。   杜若含背对着她们,此时正出声道:“若开海禁,必先练海军,不知国库可有余,兵食从何筹,成功可必乎?而今北疆尚有外患不绝,江南再起战乱,百姓何辜?”   “瞻前顾后,事何以成?”颜沉君笑了一声,只见他长身玉立,本就沉静的面容因为那有神的目光而显得更加生动,他语声不轻不重却是清清楚楚的,“顽疾需以重药医,否则病入膏肓,才是无可救药。而今海滨一带,贫者愈贫,多有不敢困苦之辈甘为盗寇,此为逼良为寇也。海禁不开,此风愈盛,倭寇气焰亦是越盛。”   沈采蘅透过在屏风的小格子看着颜沉君,双眼亮得好似昨夜里的星辰,星辰摇摇欲坠,她亦是恨不得立马扑上去。   杜若惜不知就里,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沈采蘅的胳膊把她往后拉了一下。   沈采薇却是若有所思的听着他们交谈——他们固然年轻,但都是资质过人之人,就读于最富盛名的学府,家学渊源,言语交谈之间仿佛有思想的火花碰撞而出,叫人恨不得拍手叫好。沈采薇看过史书,自然也知道闭关锁国是不成的,开禁才是对的,但她此时亦是想要听一听这些人的话。   颜沉君话声落下,便又另一个人站起来反驳道:“荒谬之极。当年太/祖海禁,为的就是以绝倭寇。若是真能严守门户,内外相隔,何来倭寇横行之说?圣明无过太/祖,我等后辈更应从之。君之言,实乃小人之言!”   沈采蘅就是听不得旁人说颜沉君的不好,听到这里恨不得卷袖子去打那胖子一顿。好在沈采薇和杜若惜手脚快,一左一右的拉住她,外边的李景行又已经站起来反驳了。   李景行先是起身去注目那人,久而不言,忽而发笑。   那人被他这一看一笑弄得莫名其妙,不禁低首理了理自己的衣冠,冷笑回之:“为何发笑?笑而不语,是无言以对?”   李景行剑眉轻轻一挑,形状极美的眼眸中神色淡淡,言辞却宛若刀锋:“有可笑之事,我方才发笑。君因太/祖之命而从海禁,却忘太/祖当年建国立誓之言。”他看着那人,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言‘犯我大越者,虽远必诛’,今倭寇侵我国土,屠我子民,若从太/祖之言,必要踏平倭国不可。君等小人,已忘太/祖建国之初衷,反以寻章摘句、舞文弄墨为荣,吾辈真羞与为伍。”   听到这里,屏风后面的沈采薇也忍不住窒了窒,心口急促的跳了一下——她必须承认,这种时候的李景行确实是非常能够打动人。他就如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剑一般,只等着来日以战火、铁血打磨,光耀于人前。这样的宝剑,不知有多少爱剑之人恨不得收入自己的鞘中。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是一时不能对答。好一会儿,颜沉君才笑道:“道理道理,不辨不明,吾等今日一辩确有所得。不过现下天色已晚,不若择日再会。”   在场的众人都慢慢缓过神来,依次见过礼,然后才道了别。   沈采蘅早就想要找机会和颜沉君说会儿话了,现下只得拉着杜若惜的衣襟不放,眼中满满皆是哀求。   杜若惜凑到她耳边轻轻安稳她道:“没事,我都安排好了。”   果然,不过一会儿,上来收拾杯盏的小丫头一不小心就打翻了茶杯,把颜沉君的衣襟给打湿了一大半。那丫头连连告罪,面色苍白,颜沉君倒是不太在意,只是摆了摆手。   杜若含笑着拍了拍颜沉君的肩膀道:“这样出去总不好。我让人给你拿身衣裳去,你去换一身吧。”   颜沉君只得点了点头,叫人引着他去了外间换衣。沈采蘅喜得不行,紧紧的握了握杜若惜的手以示感谢,然后就欢欢快快的跟着跑了出去。   沈采薇却有些犹疑的看着还站在堂中的李景行,她想:全走光了,他怎么还不走?   她却不知道,李景行正悄悄的用眼睛余光去看那屏风后头露出的衣角——颜沉君衣裳打湿的时候他就留心了一下,他本就武艺细心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那跟着出门的脚步声,立时心里就有了一些底。   他本来还因为辩难结束而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跳了起来,只得掩饰似的端起案上的茶盏喝了口茶,顺便解释一句:“我还有事要和颜兄说,等一等他好了。”   杜若含倒是不知内中详情,反是笑了笑,特跟着坐了下来,随口道:“倒是看不出来,你们两个倒是好交情。”   李景行垂首淡淡一笑,并没有说话,青花的茶盏握在手上轻轻摩擦着,似乎若有所思。   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整颗心都因为那屏风后面的目光而砰砰的跳着,心里满是雀跃——二娘在看我啊!!!就是不知道刚刚说话的时候会不会太凶,要是吓到她了怎么办?   ☆、86 对弈   李景行握着茶盏想着要这次要如何不动声色的来次“偶遇”,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到屏风后头的那人往外走的声音。那脚步声不急不缓、不轻不重,步调和他记在心上的一模一样。   边上的杜若含还不在状态,一边自力更生的伸手给自己倒茶一边和李景行说着闲话:“怎么不喝茶?这茶是我舅父从......”他话声还未落下,就见着李景行起身往外走去。   李景行起来时还不忘整理自己的衣饰,匆忙间只是侧头说了一句道:“我出去瞧瞧。”   你瞧什么啊?!有什么好瞧的?!杜若含无言以对的看着李景行的背影,只得闷头喝了口茶,把自己满肚子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因担心沈采薇走得快赶不上,李景行只得放下心里的小算盘,加快步子往侧间去。不快不慢,正好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沈采薇。   杜若惜就走在沈采薇后面,忽然撞见迎面而来的李景行,不由得低了头——带人来偷听结果被当事人之一当面撞见,简直不好意思到极点了!   沈采薇倒是镇定多了,她抬头看了看李景行,便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来——就像是个普通的闺阁小姐一般矜持端庄。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的睁眼说瞎话:“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世兄,真是巧。”   李景行自是不会去揭穿她的话,轻轻接口道:“确实很巧。”语声末处依稀带出一点清浅的笑意来,犹如初春花枝上落下的细小花粉,叫人肌肤生痒。   他本就风姿卓然,此时站在廊下,背后是挺拔的桂树和争艳的花丛,那样的神容竟是叫沈采薇忍不住想起初见之时——几如山林精怪,美得如同一幅画,叫人看着连眼睛都不敢眨。   后头的杜若惜此时稍稍缓过神来,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两人,心里动了动,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她来回看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一样抚掌说道:“啊,我还有事要和我哥说呢,先回去一趟。二娘你在这等我会儿啊......”不等沈采薇回应,她就和兔子似的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仿佛后面有人追着她似的。   李景行心头欢喜,忍不住又垂眼看了看沈采薇,问道:“二娘,你今日怎么来了?”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听在耳中便如花落袖中,拂袖间便有暗香缕缕萦绕,直叫人一时心中温软。   这倒不是不可对人说的事。沈采薇想了想便老实的应声道:“我棋艺不太好,今日是来和若惜一起练一练的。”在李景行这种全能学霸的面前说这种事,作为“偏科生”的沈采薇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李景行闻言亦是怔了怔,不过他立刻就抓住机会的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们不若下一盘?”他抬眼四处看了看然后便指着不远处的小亭道,“去那里如何?”   沈采薇含蓄的婉拒道:“我还要等若惜呢。”   李景行仿佛没听见,挥手招了个丫头来,吩咐她:“去和你家小姐说一声,我们去那边的亭子等她。顺便叫你家少爷送副棋来,至于他的人,那就不必跟着来了。”顿了顿,又笑着问沈采薇道,“如此可好?”他学习兵法多年,以攻代守、占据先机的道理自是明白的。   沈采薇心知:两家还算是有交情,他们两个亦是见过好些回,既然对方这般盛情相邀,她这般再三拒绝就显得有些矫情了。所以,沈采薇大方的回之一笑,温声道:“我棋艺不好,还望世兄海涵。”   李景行只是引着人往那亭子去,修长的眉上仿佛在夕光里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看上去暖融融的。他漫不经心的接口道:“无事,切磋而已。再者,就连圣人都道‘自知者明’,二娘你既有此心,日后必能有进益。”   沈采薇被送了一顶高帽,心里颇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跟着他往亭子去。他们走的不快,刚到亭子不久就有小丫头小跑着把棋盘和棋子捧着送来。   那丫头穿着翠色的衣裳,站在亭子边上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冒出头的嫩竹。她笑起来也是秀美可人,声音清脆脆的:“我家公子说了,既然公子不让他来,他也不请您喝茶了,让您望景止渴便是。”   沈采薇不由被那语调逗得笑出声来——那丫头想必学的就是杜若含的语调,抑扬顿挫、挖苦讽刺,显是对李景行“重色轻友”的行止大为愤慨。   李景行闻言一如清风过耳,伸手接过棋盘和棋子放到亭中的石桌上,轻描淡写的道:“待我谢谢你家公子。”   那翠衣的丫头被他这话噎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是”,低头行礼退下。   等人走了,李景行才转头对着沈采薇笑了笑,说道:“叫二娘你见笑了。”然后便落座拿了离自己最近的黑子,问道:“我执黑,你执白?”   沈采薇也不在意这个,接了白色的棋子,捡了其中的一颗笑着道:“我先?”她之前在房中摸索了一些心得结果却叫沈采蘅中途打断,这会儿忽然又抓到棋子,不由有些跃跃欲试。   李景行正垂首看着她,听到她的话便应了下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   沈采薇只觉得他的目光轻轻的落在自己身上,便仿佛是落在袖中的花瓣,拂袖而起时依旧有暗香盈袖,萦绕不去。她不自觉抿了抿唇,只觉得本来平静的心上好似被人敲了一下,轻轻的一跳,握着棋子的手指亦是跟着紧了一紧,好一会儿才克制着抬手落了一子。   李景行确是个中高手,他自己本就天资出众,又常和裴赫、李从渊这样的人对弈,棋艺早已胜过沈采薇许多。他漫不经心的跟在沈采薇后面落了几子,虽初时不显,等到势成之时,沈采薇那一边已是一败如山倒,再也走不活了。   沈采薇顿住手,稍稍怔了怔,低头看着棋盘,好一会儿才笑叹道:“世兄棋艺果然高人一筹。”她随手将手中的棋子丢开,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然有了湿汗,于是对着对面的李景行心悦诚服的道,“这局是我输了。”   正如李景行所言,切磋而已,沈采薇倒没有太在意其中输赢,重要的是能够从中学到什么。   李景行似乎也不在意,闻言便抬起手慢慢的收拾起棋盘,若有所指的和她说道:“棋虽小道,实与兵合。”说的是,围棋虽是小道,但实际上却和兵法有相通之处。   沈采薇若有所思看着棋局却没应声。   李景行倒不在意这个,他动作悠然的收拾了棋子,然后才开口问道:“再来一盘?”他双眸黑若点漆,就那样望着沈采薇,便如无月的暗夜一般的静谧深沉。   沈采薇此时已经被激起了一点兴趣,认真看着他,跟着颔首道:“还望指教。”   这第二盘棋,李景行的棋路倒不再像是最初的那样难以捉摸——大约是他摸出了沈采薇的水平,这一次反倒是一步步的引着沈采薇下棋,真真把一盘生死厮杀的棋下成了指导棋。   沈采薇第一次品味到其中乐趣,不免更用心起来,好一会儿才落下一子。   李景行一边下一边和她说话:“书上说‘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你可知其意?”   沈采薇用手支着下颚,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我要是被处于困局,就要想着改变棋路?”   李景行闻言瞥了她一眼,见她双颊微微鼓着,秀眉微蹙,凝目望着棋盘,长而卷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蝴蝶翅膀似的一动一动,在鼻翼处落下一点淡淡的影子。看上去可爱的不得了。一时之间,李景行竟是忘了言语。   沈采薇久久等不到回话,便先落了子,疑惑的抬头去看李景行。   他们两人目光正好撞在一起,犹如冰火交触,一热一冷,也不知道是冰灭了火,还是火融了冰,不由的都收了目光,一时心中皆是有异。   李景行克制着转开目光,接着上面的话说道:“《棋经》里头也有那么一句‘局势已弱,锐意侵绰’,你既处于弱势,就不可负偶顽抗,反而是要另寻出路,勇于打破对方的棋路。这样才能在死局之中走出活路。”他说到后面,心情已然平稳了许多,声音沉静的接着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亦要告辞回去,此局不如留待下次?”   沈采薇心里头不知怎的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小羞涩。她想着也不好叫沈采蘅和杜若惜久等,便应了下来:“若有机会,改日再来向世兄请教。还要多谢世兄今日指点。”   他们都是能够过目不忘之人,倒也不用再刻意用笔墨记下棋谱,这一局棋自是清清楚楚的记在脑中。   李景行点了点头,站着不动,只是侧头望着远景。沈采薇便只得先起身告辞。待她走得远了,一直侧头望着湖景的李景行才转过头来去看她的背影。   等那人影不见了,他垂眼去看桌上黑白交错的棋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的碰了碰白子,似是想要抚一抚那上面可能留下的温度。然后,他才微微叹了口气。   天边已然暗了下去,只余下最后的一点夕光照在他白皙的面色,便如浮光掠过玉面,光影流动,美不胜收。更衬得那玉冠束起的乌发如墨一般。   ☆、87 真心   沈采薇小跑着回去的时候,沈采蘅和杜若惜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沈采蘅一见着沈采薇来了,便忍不住露出笑容来。她纤长的手指抵在右颊上,那一点梨涡显得可爱而甜蜜,声音里头也是带了些微俏皮的笑意:“二姐姐怎么才来,”她眨巴眨巴眼睛,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亭中景色诱人,让人流连忘返?”   沈采薇本还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被沈采蘅这样一说不由红了红脸,只是嘴上却不肯认。她往前几步,作势要去拧沈采蘅的面颊:“说什么呢?我就只是下了两盘棋,一时忘了时间。哪里有你跑得快?”   沈采蘅见状连忙躲到杜若惜背后去了。她今日见了许久未见的颜沉君,心中本就欢喜已极,这时候姐妹之间玩闹起来,面上的笑容便更盛了:“二姐姐这棋下的也久呢......”她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一手撑着杜若惜的肩头,一手捂着肚子。   杜若惜也被沈采蘅的笑声牵引着露出一点笑容,忍了忍,往边上走了一走,这才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快别闹了,叫人看见了就不好了。咱们一起回去吃晚膳吧。”   沈采薇闻言点了点头,跟着杜若惜走了几步。待得沈采蘅瞧瞧露出头来,她便上前去拧了拧她的鼻子,笑道:“叫你胡说!”   沈采蘅这回干脆也不躲了,顺势拉住沈采薇的手,笑吟吟的挽着她道:“好啦,是我错了,二姐姐。”她干脆的认了错,嘴就越发的甜了,“我和若惜去过厨房了,我帮你加了一份百合淮山鲈鱼汤和荷叶粥。都是你喜欢吃的。”   沈采薇本就不怎么生气,不过是面上过不去,这会儿见着沈采蘅的笑脸也软了声音,随即又道:“可不能再耽搁了,吃了晚膳就得回去,要不然婶婶哪里必是要生气的。”   沈采蘅一一应了下来,一手挽着沈采薇一手拉着杜若惜,欢欢快快的往回走。   因为早有交代,屋子里头早已摆好了饭桌子,等人落座了便有小丫头端着菜上来。   倒也不多,百合淮山鲈鱼汤、荷叶粥、葱爆牛柳、酸辣肚尖、金丝酥雀等等不一,摆了半个桌子。   沈采薇盛了一碗荷叶粥,指着那碗鲈鱼汤道:“这汤确是我喜欢的,可惜不对稀饭。要是做了鱼卷倒好了。”   杜若惜瞪她一眼,嘟嘟嘴:“下回请你吃网油鱼卷。”   沈采薇只是笑着看她,喝了口粥。   正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因着众人都动了筷,故而话声落下也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用膳。   这时候已是九月了,自是没有新鲜的荷叶。这荷叶粥是干荷叶煮出来的,只是看上去却依旧是淡淡的碧绿色,粳米早就被煮的软软的,晶莹剔透,上头又洒了几颗殷红的枸杞作为点缀,颜色鲜亮的很。因为里头又加了一点绿豆,吃起来的时候不仅有些淡淡的荷香还很是清凉。   沈采薇一连喝了好些口,待得舌尖那一点清甜淡去了,这才抬手夹了一筷子的酸辣肚尖。   江南这里的口味一向是偏向于清淡或是清甜,这样带着点儿辣味的菜却是少见。只不过是因为杜若惜不是在江南长大的,能吃一些辣,才上了这么一道菜。   沈采薇这一世鲜少吃辣,这时候不免就多夹了几筷子。因着少吃,有些不太适应,等着用膳完了,她的面颊都被辣的通红了。   杜若惜见她面色通红,便体贴的倒了杯凉茶过去,打趣道:“我还道你们吃不了辣了,哪里知道你是个吃辣不要命的。”   “没怎么吃,自是想多吃一点儿解解好奇心。再说,这辣辣咸咸的,倒是很配粥水呢。”沈采薇用茶水漱过口后才接了杜若惜递来的凉茶喝了口,从从容容的应声道。   杜若惜陪着她们喝了茶,又说了会儿话,然后才送着她们立刻,依依不舍的道:“下回有空再来啊。我家也没几个人,怪没意思的。”   沈采薇应了下来,又道:“嗯,下回你也可以来我们家去玩玩。”   沈家的马车早就来了,沈采薇和沈采蘅走了一段路,便上了马车。   沈采蘅饭后有些倦,依着沈采薇坐着,只是自个儿嘀嘀咕咕的乐呵着。   沈采薇实在受不得她这傻丫头的模样,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面颊,恨铁不成钢的道:“颜五那家伙又哄了你什么,值得你这样高兴?”   沈采蘅撅撅嘴,还有些不乐意沈采薇的用词,说道:“什么哄不哄的啊?!颜公子他和我说,他明年会试一定会努力的,考个进士出来,也好叫咱们家里的人能够放心。”她说到最后,已经羞得面红耳赤了。   李景行明年不去考进士未必是考不上,不过是因为前头有个状元爷爷和状元爹,要是自己没考个三甲必是有损声名。到了颜沉君这里,却是要早些考出功名才行——他家中老爹偏心宠妾庶子,他自己必要早点立起来才行。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些“闺女大了不由娘”的小惆怅,她情不自禁的想着:自己都这样了,这要是换到裴氏身上,这对母女必是要大打一场的。只是,作姐姐的却免不了要替沈采蘅多操些心:“他要是考不上怎么办?这回儿要是考不上,就要再等三年。他本就比你大个五岁,就算他真的等的起,你也等不起。”   沈采蘅听到这里,呆了呆,低着头揉着自己的裙裾,好一会儿才小小声的道:“他,他考得上的吧?”似是给自己鼓气,她又急匆匆的加了一句,“你也见着了,适才辩难的时候,他就说得很好——他那才学,一定可以过得了春闱的!”   沈采薇听得出她话中的忧虑,只是为着沈采蘅却不能不把话说开了:“三娘,我知道你喜欢他。可是若是明年他考不上进士,那你就要早些做好打算才行。要知道,颜五的条件本就不好,家里未必会由着你等他。再说了,再等几年,他都要加冠了,就算他不愿意,颜家必也是要给他选人家的。”   沈采蘅已经怔住了,她低着头,似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揉着裙裾上绣着的牡丹花,轻轻道:“二姐姐,我都知道了......”   沈采薇看着她这模样也心疼,还要再劝却见沈采蘅已经扭过头去——显然是不想再说什么。沈采薇只得收住声,安静的陪着她坐着,替她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头发。   等到了家里,沈采蘅的心情依旧有些低落,垂头丧气的回了西暖阁。沈采薇陪了她一路,见她回了屋子才稍稍放心的往裴氏那边去。   裴氏这时候自然是还未歇下,见了沈采薇进来,免不了多扫几眼,随口问道:“三娘呢?”   沈采薇笑着应道:“她本也是要陪我一起来给婶婶你问个安的。只是一整日的,她也累着了,我就劝她先回去休息了。”   裴氏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很是,你们小孩家的正在长身子,可不能累着。”说着又把沈采薇招到跟前来,摸摸她的肩头道,“你也是,这时候也不能总熬夜,累着了就不好了。学习的事,也不急在一时。”   沈采薇心下微暖,抿了抿唇,轻轻应道:“我知道的。”   裴氏想了想,又问她道:“上回李七爷家的那个公子,你也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沈采薇一下子就愣住了,她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听到这话会是什么模样,只得低着头应了一句:“还好。”面上应景得显出一点红晕来。   裴氏本就很是喜欢李景行,这会儿见她这个模样,心里边也定了下来。她知道沈采薇是个心里有成算的,听到这里必也清楚这里面的事,抬手摸了摸沈采薇的头,轻声道:“你也别多心,在我心里边,你和三娘都是一样的。我本也是想要把你多留在身边几年的。只是你爹爹想你了,要接你入京,我和你祖母就想着先替你定下亲事,也好放心些。”   裴氏一贯不怎么着调,可是这会儿说起这事来却是十分体贴周全,显然是在心中斟酌了许多。这话既是照顾了沈采薇的心思也是为着渣爹留了颜面,全了沈采薇和沈承宇的父女情面。   沈采薇知道,这是因为裴氏真心疼爱自己,这才会这样仔细小心的照顾着自己的心情。裴氏这样的小心和渣爹一对比,哪怕是沈采薇都觉得眼睛有些酸。她不由得扑到裴氏怀里,哑声道:“我心里边,您和我娘也是一样的。我也好想一辈子都留在您身边呢。”   裴氏被这话说得眼一红,险些掉下泪来。她低了头,见着沈采薇还和小时候似的窝在自己怀里,乖乖的,便又想起她小时候——就那小小的一团儿,抱紧了都怕揉碎了。   裴氏心中亦是酸楚,一颗心就像是浸在酸水里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她忍不住伸手搂住了沈采薇,静坐着好会儿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轻声笑道:“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哪里有一辈子呆在我身边的道理?”她摸摸沈采薇的头,又和她说了些体己话,“你别多想,好好准备结业礼。待得明年摘了魁首,也好叫你爹爹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好闺女。你继母那里,也别怕她......”   裴氏心里憋了好些天,这会儿说起来自是有操不完的心,絮絮叨叨的。   沈采薇却不觉得烦,反是觉得心里温暖又不舍,乖乖的窝在裴氏怀里听着她的话。   ☆、88 买香   第二日是休沐,沈采薇因为夜里睡不怎么好,干脆一大早的从床上起来。她令绿焦拿了棋盘来,一个人把昨日的棋局给摆了出来。   昨日的棋局本就是李景行有意指导她,沈采薇这样一边摆一边想着,果是又有了一些心得体会。她不由自主的带入了李景行的棋路,琢磨起那每一颗棋子的用意,不知不觉得便入了神。   故而,沈采蘅来找人的时候就瞧见了手握棋子,正坐在棋盘前沉思的沈采薇。   因是在家里也不很讲究,沈采薇也不过是梳了个偏堕马的发髻,从侧边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左边的髻间插了一支金坠角的小偏簪,点缀在乌黑的发间,灵动而精致。她身上穿了件樱黄色薄缎长褙子,里头是白色的中衣,窗外暖融融的阳光照下来,把她整个人都笼在里面,便是连五官的轮廓都显得柔软起来,更添几分温柔婉转。   沈采蘅心里头本还有些记着沈采薇昨日的话,今日见到她这模样,不知不觉的心里也软了软,上前攀着沈采薇的手撒娇道:“二姐姐,你怎么一大早的就在摆棋盘了?你这样勤奋,叫我这样的可怎么活?”   沈采薇这时候才缓过神来,听到这里只是一笑:“勤奋又不是用来比的。你若想要更好些,自是应该自己知道用功。若是喜欢悠然自在的,就更不必去管别人如何勤奋了。”   沈采蘅也知道是这么一个理,嘟着嘴点点头,然后又眨巴眨巴眼睛道:“二姐姐,我想去买一点儿制香用的香料,你陪我去吧?”   沈采薇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忍不住笑了:“我瞧着你是这些日子玩得心野了,又想着出门玩。”   沈采蘅吐吐舌头,再接再厉的撒娇道:“陪我一起去嘛,二姐姐......”她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末尾处就好似是涂了一层的蜂蜜一样甜蜜。   沈采薇只得跟着她一起起身,应了下来:“还是要先去和婶婶说一声才好。”   沈采蘅连连点头:“嗯嗯,我这不是拉你去上房吃早膳嘛。你一用心就忘了时辰,是不是都忘记早膳这回事了?”   沈采薇被她这样一打趣,面也有些红,戳戳她的面颊道:“再没有比你更机灵的了。”话虽如此,沈采薇心里却是稍稍安心了些——沈采蘅现今也算是神色如常,想来昨日的话也是听进去了。   于是,她们两姐妹便手牵着手一起去上房给裴氏请安。   裴氏见她们这边亲近,心里再没有不高兴的,面上带了点笑影子,问道道:“今日我让做了金丝烧麦,你们两个都喜欢吃的。”   沈采蘅拉着沈采薇凑过去,娇声道:“娘,我等会儿想要出门去买些香料,好不好?”   裴氏瞪她一眼:“哪家的姑娘像你似的,整日里的往外跑?这些东西,让下面的人去买便是了。”   沈采蘅只是笑,面颊两边的梨涡浅浅的,仿佛盛着晨光:“制香的东西,从来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下头的人怎么能替我挑呢?娘,你就让我去吧......”她眨巴眨巴眼睛,甜甜的奉承道,“我就知道娘你最疼我了,等我制了香,头一个就送你。”   沈采薇受不住沈采蘅的撒娇,裴氏自然也是受不住的。裴氏本来板着的面上终于忍不住的绽出一点儿笑来,偏还要强自忍着,训人道:“现在知道我疼你了?哪一回我真拦着你了?都是快结业的姑娘了,还整日的不着调......”   沈采蘅乖的很,一边听着裴氏的训,一边和人吩咐道:“快端饭上来,娘吃了也好有精神继续教我呢。”   裴氏再也忍不住了,笑出声来:“你这鬼精灵的,再没有比你嘴甜的了。”   沈采薇正好跟着落座,应了一句:“甜才好呢。嘴甜的人,吃什么都甜,一辈子都是甜的。”   这话却寓意极好,正是说到裴氏心坎里了。她点点头又睨了沈采薇一眼,正经道:“别说,我现下心里头放不下的也就你们两个了。四郎是男儿,就让你三叔自己去愁心好了,再怎么也出不了大差错。只是你们小姑娘家的,我好不容易娇养得这么大了,心里头总也放心不了。”   这事本就是沈采蘅的心事,她闻言微微怔了怔,很快便回过神来,转过头笑吟吟的劝道:“娘,你别瞎担心了,都说‘姻缘天定’,好坏说不准早就定好了。”   裴氏拍了她一下:“说什么胡话呢?这种事,就是要提着心,仔仔细细的挑才是。哪里能够随便?”   正好早膳摆上来了,众人便也都收了口,一起用膳。   沈采蘅思及颜沉君,心里头不免沉了许多,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几口燕窝粥又吃了几个金丝烧麦。   裴氏自己喝的是首乌小米粥,颜色看上去黄橙橙的。她先是吃了几块蟹壳黄,觉得味不错又令人夹了一块给下头的两个姑娘。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是都吃了。这蟹壳黄倒不是真用蟹壳做得,只不过是酥饼,外头像是蟹壳似的,故而叫做蟹壳黄。这酥饼本就分了咸甜两种馅儿的,这一回做得是甜馅儿的,又有枣泥和豆沙的,分别摆在两边。沈采薇吃的是豆沙馅的,吃着外头酥皮脆软,里头馅儿甜蜜,正应了时人那句“未见饼家先闻香,入口酥皮纷纷下”。   待得膳后漱口毕,裴氏从丫头手边接了帕子按了按嘴角,问沈采蘅道:“怎么瞧你没胃口?”   沈采蘅只是道:“昨日在若惜家里吃了好些东西,早上起来便没什么胃口了。”   裴氏搂着她,摸摸头道:“下回叫人给你瞧瞧——你这胃也该养一养,一会儿吃得太多,一会儿又吃不下,可不就是叫人愁心吗?”   沈采薇低了头偷偷笑开了——裴氏这话听上去倒更像是打趣。   沈采蘅厚着脸皮不应声,只是道:“娘你先歇会儿,我和二姐姐出门去买香料,等回来了,我再陪你说话。”   裴氏拍了她一下,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你左右是个坐不住了的,快去了,别在我这儿挡眼了。”   沈采蘅又撒了好一会儿的娇,直把裴氏哄得笑逐颜开这才拉着沈采薇往外走。   沈采薇捏捏她的手,忍不住问道:“你都想开了?”   沈采蘅摇摇头:“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事还是等明年再说吧。”因边上有人,为了不叫话传到裴氏哪里,沈采蘅的话也是半遮半掩。   沈采薇却听的清楚:这话的意思却是等明年颜沉君的会试成绩出来再做打算。沈采薇也知道她是个和裴氏差不离的实心眼,听到这里不好再狠劝,便点点头转开话题道:“你要调什么香啊?”   沈采蘅听到这里便露出一点儿笑来,得意的道:“嗯,我要调一块宁神静心的,好配着看书写字什么的。等我调出来了,二姐姐你先试一试。若是好的话我再送些别人。”   这个别人自然是颜五。   沈采薇听到心里头不免有些冒酸水——自家妹妹都快成别人家的了。她故作气恼的捏了捏沈采蘅的面颊,双颊鼓着:“你这喜新厌旧的,我都成了试香的了!”   正好到了马车停着的地方,沈采蘅连忙转开话题道:“二姐姐,咱们先上马车吧?”   她们两人先后上了马车,这才稍稍消停了一些。   沈采蘅讨好似的给沈采薇倒茶,还递了一盘枣泥糕来,接着说道:“我今儿想去四香居,听说哪儿有些外国的香料呢。很新奇的!”   沈采薇纤秀的长眉蹙了蹙,打趣道:“你这儿都还没把大越的香料给弄清楚,这就惦记着外国的了?”   沈采蘅权当没听见,接着道:“我听说那个四香居的老板是咱们江南的首富徐家的当家,他们的香料都是要上贡宫里头的呢。”   话声落下,马车正好停下,只见那家四香居占了一条街的三个门面,不仅大而宽,上头还有贵客休息的雅间,阔绰的简直不像个香料店。上头的金边的木制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香居”三字,铁笔银钩,真真的好字。   见着是女眷来,店里头便来了个穿着得体的姑娘来招呼。   沈采薇忍不住开口问道:“这匾的字是谁写的啊,这般的好字,想来也是大家,只是我却是从未见过。”   待客的姑娘听到这里,不由抿唇一笑,露出一点儿自得来:“是我们老板写的呢。”那姑娘一边笑一边引着她们进门上了楼上的雅间,端了茶盘奉茶上来,这才开口问道:“姑娘们要买什么?杜衡、丁香、苏合、麝香、安息......我们这都有。”她一口气清清脆脆的把一连串常用的香料给报了出来,就和酒楼的小二报食单似的,又道,“只是姑娘家的不好碰麝香,倒是可以看些别的。也有制好的香包,手艺上乘,可要瞧一瞧。”   沈采薇低头抿了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茶香温润。这样的店面,这样的招待,这样的茶,想来这里的香料必也是贵的很,要不然还真收不回成本。   沈采蘅也没来过几回,不免很是好奇,报了几个名字道:“你让人拿来我闻一闻,看看好不好。”   ☆、89 手串   沈采蘅来之前早就已经把要买的几种香料列好了单子,一一试过之后便知道这里的香料质量的确是上乘。她本就是简单直接的性子,也没再问这问那,干脆的让人照着单子把东西包起来。   零零碎碎的东西,分量上头虽不多,但是拿上来的账单上面的价格却高得很。   沈采薇抿了口茶,往那呈上来的账单瞥了眼,不由得又低头喝了一口茶——沈采蘅和裴氏简直是一个性子,都是个傻白甜,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几百两银子就被她给洒出去了。   沈采蘅洒钱洒的很满意,又来回的认真瞧了一遍托盘上的香料,随手一摆就令人结账。她心情好,嘴上便带了笑,说道:“若是用得好了,下回我还来你们家。”   那招待她们的姑娘自称是叫容九娘,乃是四香居的二掌柜。她看上去不卑不亢,听到这话也不过是在面上露出一点儿矜持的笑意来,语声温温的应道:“两位姑娘尽管放心好了,走遍整个松江城,再没有比四香居更好的香料店了。”   沈采薇听到这里心中一动,轻轻的搁下茶盏开口问道:“那你们这可有奇楠?我倒是一直想着要做一串沉香手串。”她自己自是用不着的,只是沈老夫人虔心礼佛,沈采薇心里头不免惦记着。   沉香亦有不同的种类,奇楠乃是其中最为珍贵,质地温软,香气清远,算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香料。   容九娘似是迟疑了一会儿,很快便笑着应声道:“不瞒两位姑娘,店里确是有一块奇楠。只是早前已经有人订下了。若是小姐想要,下回我替您留意着。”   话虽如此,这样的香料,想要再遇上却也不知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沈采薇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竟是与这么一块香擦肩而过,甚是可惜。不过她到底不是究根寻底的性子,听到这里便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好吧。”   沈采薇和沈采蘅一起悠闲的用过了茶水,等沈采蘅的香料全都收拾好了,便一齐起身准备回去。   沈采薇重新把面纱带上,正准备要牵着沈采蘅的手下楼,忽而见到一个小女孩从边上的雅间跑出来。   “送你的。”那小女孩抬着嫩生生的手臂,有些吃力的将一个木匣子递给沈采薇。她的肌肤白嫩的如同牛奶,仿佛掐一掐就能生出水来,双眸就和乌黑的长发一样黑沉沉的,仿佛是暗夜里流淌出来的河水。这样正面对着看,她的五官就像是冰雕成的一样,有一种稚气而精致的美丽,只是悦耳的声音里不知怎的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味,听上去怪怪的。   沈采薇吃了一惊,迟疑着接过那木匣子。她想了想便在那女孩的目光下打开木匣,正好看见了木匣里面的那一串黑奇楠手串。   奇楠亦有不同的颜色,其中黑奇楠最为稀罕,沈采薇也没正经见过几回。   沈采蘅在旁见到了,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她低头去看那小女孩,忍不住问道:“这是谁让你送的啊?”之前沈采薇还想着要雕一串黑奇楠手串,这一出门就有人送来,未免也太巧了一点吧。   那小女孩穿着一件水红色绣金边的长袄,上面绣着大朵的西潘莲,鲜妍而明艳的花卉更衬出她面上那冰霜似的冷淡神情,好似被烈火包裹的冰像似的。她并没有理会沈采蘅的问话,只是淡淡的把眼神投向站在一边送客的容九娘身上。   容九娘一贯冷静的面上亦是带着掩饰不住的惊诧之色,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侧头去和沈采薇解释道:“这是我们东家的贴身丫头。既是她亲自把手串送来,想必也是东家的意思。”她对着沈采薇弯身礼了一礼,很是诚恳认真的道,“先前姑娘赞了东家的字,想来东家也是觉得知音难得,这才特意令这丫头送了手串来。”   沈采薇尴尬的很,想了想后还是把木匣子推了回去:“这样珍贵的东西,哪里好白拿。”   容九娘却不敢接,连声道:“姑娘这是为难我了,今日姑娘若是不收了这匣子,明日我必是不能在这做事了。”   沈采薇只得拿着那木匣子站在原地,一时间亦是有些进退维谷。   沈采蘅这时候便插了一句:“二姐姐,要不你就收了吧。实在不成,回头把银钱送来,也算是你买的。”   沈采薇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后却也只能把木匣子收了下来,又温声和容九娘交代道:“我回去之后会让人把银子送来的。”   这黑奇楠木串的质量和大小比沈采薇想象中的要好得多,少说也要几千两。沈采薇的本就没多少积蓄,一下子就要被这手串给挖空了大半。   容九娘犹豫了许久,眼睛不自觉的往边上那合着门的雅间瞥了瞥,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的应承了下来:“姑娘若一意坚持,我会替姑娘把钱送去给东家的。”   沈采薇稍稍安心了些,只得安慰自己——千金散尽还复来。再者,她马上就要回京去了,送串好一些沉香手串给沈老夫人,也算是她做孙女的孝心了。   见着沈采薇收了木匣子,那红衣女孩也没多呆,悄无声息的便跑回了边上的雅间。   沈采蘅好奇心重,本还要探头去看看那个所谓的东家长得什么样,结果却被沈采薇扯着袖子给拉了回去。   人前总是教育妹妹,等两人都坐上马车了,沈采薇才蹙眉开口道:“人家既然不露面,总是有他的道理。你这样贸然凑上去,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沈采蘅嘟嘟嘴,摇晃着沈采薇的胳膊小声道:“二姐姐你得了他的厚礼,自是替他说话。说起来,你就不好奇,他生的什么模样?既是四香居的东家,想来也是徐家的当家。听说徐家家财万贯,金山银山堆满了呢。”   沈采薇实在拿她没法子,认真而直接的应了一句:“我确实是一点也不好奇。再如何的金山银山都与你我无关。且那徐当家藏头露尾的,又这样送了重礼来,我总觉得有些危险。”   沈采蘅吐吐舌头,娇俏俏的笑了起来:“那他一定想不到,他送了一回礼,倒叫二姐姐你疑上了。”   沈采薇捏了捏她的面颊,笑骂道:“就你话多,还是想一想要怎么制香吧?”她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回去送还了银钱之后想来也不会再与那人有什么交集,倒是心安了许多。   她们两人不知道的是,四香居二楼上的雅间上,正有人坐在窗口看着她们的马车缓缓离开。   光从窗口照进来,正好可以清晰的看见那男人若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他目光定定的看着马车离开,慢慢的,他唇角的弧线渐渐软了下来,显出微微的笑痕来。   那红衣的女孩就侍立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就和一个精致华美的人偶似的一动不动。   男人漫不经心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伸手搂了女孩到怀里,修长的手指按在她的乌黑的长发上,声音轻轻的:“葵姬,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漂亮?”他就像是在念诗一样,轻而缓的笑着道,“就像是一朵白色的花,好像还带着光,花瓣小而薄,轻轻一揉就会碎了。就和你一样。”   葵姬这名字倒不像是大越的人名,反倒更像是倭人的名字。那女孩听到这话,娇小的身子不由的轻轻颤了颤,紧紧咬着唇,哪怕唇上咬出了血印子都没出声。   男人却没在意怀中女孩的动静,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在意这个。他一手搂着女孩,一手拿着酒杯慢慢的饮了一口酒水,沾着酒液的薄唇上笑意越发冷淡刻薄,声音却柔软到了极点:“你是红色的花,她是白色的花,闻上去就不一样呢。也不知道尝着会怎么样?”   葵姬听到这里,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了。她就像是一只小小的兔子,瑟瑟的在猛虎的利爪下颤抖,不敢挣扎也不敢逃跑。   男人仿佛这才察觉到她的颤抖,不禁又笑了一下,把剩下的半杯酒喂给怀中的女孩。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却如同无形的丝线一样紧紧的缠绕着人:“别怕,别怕......我最疼的肯定是你。她都已经过十岁了,是大姑娘了,一定比不上你娇嫩。”   他说到这里,似乎也为自己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兴趣感到诧异,垂眼轻慢一笑,随手将手边的一点儿奇楠木屑丢到香炉里。一时间,整个雅间都是那淡而幽远的清香。   这个时候,李景行正在沈家的小书房里头陪着沈怀德下棋。   天知道,他本来是打算借着昨日那盘棋的名头来找沈采薇下棋顺便“培养培养感情的”。结果来了沈家,先是听说沈采薇出门去了,然后就被未来的舅兄沈怀德拉去下棋了。   李景行昨日那两盘棋下的高高兴兴、心潮澎拜,今日这一盘棋却着实是下的战战兢兢——也不知道是该赢还是该输。   这若是输了,沈怀德瞧他没本事去找沈采薇或是沈家长辈进“谗言”怎么办?这要是赢了,对方恼羞成怒说不准又要给他苦头吃。   李景行面上不动色声,心里却苦恼到了极点,手上捏着棋子也不知道要如何落子。   ☆、90 冲动   沈怀德与李景行同年。   他与大部分的同龄人都不一样。大概是因为身世的缘故,沈怀德少时就十分刻苦,常常闭门苦读,不仅耐得住寂寞也受得住清苦。等到了同龄人也开始闭门苦读的时候,他又跟着师长在外历练,常年不着家。这一回他也是难得抽出空闲的时间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知道了上头长辈们的打算后,又撞见送上门的李景行,他自然是要好好考量一下。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在黑白胶着的棋局上掠过,随意捏了一颗白字在手上摩擦,只觉得手心处温滑。随即,他便把目光投向对面的李景行,面上的笑容亲切而温和:“二娘她们好似买香料回来了,这棋一时也下不完,不若我们一起去看看?”   李景行本就被这一盘棋折磨得不行,刚刚下定决心要好好下,这时候忽然听到这话几乎立刻就要脱口而出一句:“好啊。”只是,他到底在李从渊那里吃了不少亏,很快便默默的把话咽下,很是违心的应了一句,“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这样贸贸然的过去,总是与礼不合。”他很清楚:所有的哥哥大概都不喜欢自己的妹妹被人觊觎。   李景行本就容貌出众,这样克制而有礼的样子便如窗外的翠竹松柏,风光月霁,叫人生不起半点不喜。   沈怀德果然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轻轻松松的把手中的棋子丢回去。他伸手拍了拍李景行的肩头丢了一个甜枣给他:“你我两家乃是世交,很是不必计较这么多。”   沈怀德其实也不想把妹妹这么早就订给人家,只是他更不放心的是京中的父亲。想来想去,李景行也算是门当户对、人才出众,看上去很有些真心,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今日之所以会拉了人来下棋,不过是要叫李景行知道——虽然沈采薇上面父母皆是靠不住,但总还是有个哥哥在。   李景行闻言便也跟着站起身来。他心里对着去见沈采薇这事十分期待,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是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冠,适时的转开话题道:“世兄是打算三年后再下场考?”这一次的乡试沈怀德因为在外游历没有参加。所以,若是他打算三年之后下场科举的话就要从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考过去。   沈怀德闻言淡淡一笑,不疾不徐的应道:“我这些年在外历练,见了许多事,也确是时候静下心看一看书、作一作文章了。行百里路,读万卷书,为的也不过是一登天子门。”他说到这里,侧头看了李景行一眼,眼神之中隐约含着什么,语气渐渐郑重起来,忽而拱手一礼道,“还望来年能与贤弟一起入金殿。”   李景行拱手还了一礼。他头上束着玉冠,乌发如墨,姿态仪容美得如同一幅刚刚绘成的水墨画——泼墨之下依旧有一种清雅的美感。他亦是郑重应下:“当与世兄共勉。”   他们都是天资卓越、勤奋努力之人,放眼同辈之中少有人能与之媲美,无论面上如何温和谦让,骨子里都是带着少年的倨傲。若是有朝一日能够同登金殿参加殿试,与对方这样的对手较量一二,自是机会难得,令人神往。   这一场对话过去了,两人之间的疏离感也淡去了很多,待到走到沈采薇那里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能够轻松闲适的说起书文见解。   他们都是博览群书、见识开阔之人,难得有机会碰在一起交流攀谈,一时间都颇有收获。   沈采薇正闷闷的坐在临窗的书桌上看着手上花了大半积蓄买来的手串,忽而从窗口望见了这“和谐”的一幕,险些把手上装着黑奇楠手串的木匣子给摔倒地上。只是,这惊诧不过是一瞬的事情,她很快便把木匣子交给绿衣让她放好,自己小步跑了出门。   她与沈怀德的感情一向很好,问过安之后便直接问道:“三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完全把边上的李景行给丢到一边了。   沈怀德很是受用妹妹这样的亲近,伸手拍了拍沈采薇的肩头,缓缓的微笑起来:“哥哥来看妹妹,需要什么理由?”他为人稳重,自是不会略过李景行的,很快便把话题转过来了,“马上就要结业了,你的棋艺可有长进?我听景行说,似是还需再努力努力。”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禁又羞又恼,暗暗在心里想着:李景行长了这么一张清风明月的脸却居然干得出背后打小报告的事,果然心黑的很!她面上微微有些羞红,长长的眼睫向上扬了扬,乌黑的眸子恨恨的瞪了李景行一眼。   李景行自觉无辜的很——他不过是说了昨日和沈采薇对弈的事情,关于沈采薇的坏话自然是半句都没说过。不过,沈怀德毕竟是未来的大舅兄,李景行也只得默默的把黑锅背起来了,默默的抬首望天。   沈采薇在沈怀德面前一向是个乖妹妹,偷偷瞪完人之后也只能乖乖的回话:“我正在练呢......”只不过她大概是偏向于文艺,喜欢看书、喜欢练琴、喜欢画画、甚至也喜欢练字,但是像棋艺这种需要算来算去的东西总是很难喜欢上,练起了不免闷闷的,事倍功半。   沈怀德也拿她没办法,拉了她的手进屋子,无奈叹气道:“你自小聪明,学什么都快,怎么这上面就不开窍?”   沈采薇顺口应道:“这不是‘七窍开六窍,一窍不通’嘛......”   话声落下,她就被沈怀德拍了一下头。   沈怀德一手握拳捂着嘴掩下笑意,刚刚拍过她头的手却按在她的肩头,板着脸训她道:“哪里学来的话?自来只有弱者才会给自己找各种借口。正所谓天道酬勤,你若是真的用了心,自然能够学得好。”   沈采蘅捂着头,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好干脆的认错道:“是我说错了。三哥哥,我会认真学的。”   她一边应声一边眨巴着眼睛去看沈怀德。她的眼睫长而卷,被那淡金色的阳光一照,仿佛缀着金色的细末一般。下面的眸子就像是星子一样亮,似乎会说话,眸光盈盈,哪怕是铁石的心肠都要在那样的目光里软了。   李景行难得见到她这样娇气的模样,不由得屏住呼吸,只是定定的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愿意眨了。   沈怀德自是察觉到了李景行的异样,他咳嗽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投向屋子里摆着的那个棋盘,只是看了几眼便笑起来了:“这是你和景行昨日下的棋?”   沈采薇点点头,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早上起来摆着看了看,还没琢磨出什么就被三娘拉去买香料了。”   沈怀德干脆上前几步认真看了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转头去问李景行道:“既然下到一半了,不如下完?”   李景行听到这里,不由露出一点笑意来,就像是阳光把他整张脸都照得明亮起来。他微微笑着颔首道:“正有此意。”   沈采薇心里也颇是希望能把这一盘棋下完。所以,她没有异议的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态,认真道:“还请世兄指教。”   他们两人对面而坐,重新拿起棋子。而沈怀德则是安静的站在沈采薇的身后,看着这局棋。   他们两人皆是思维灵活、记忆强悍的人,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立刻进入状态,开始重新下起了棋。   李景行的棋艺高人一筹,心里头早就有了整个棋局的预想,所以他可以一边正经的下棋,一边暗暗的抽空去瞧对面的沈采薇。   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心上人面前,总是有用不完的好奇心,恨不能看一眼、再看一眼。   沈采薇却全然未觉。她一心放在棋局之上,下着下着,一双眼睛全盯在棋盘上了,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了。   李景行放下一颗棋子,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目光流连在她那滑落在耳边的几缕发丝,心中为她骄傲起来——沈采薇是天生的学习者,专注认真,一心一意。就像是沈怀德所说的,只要她愿意用心努力,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   他喜欢上的是这样的姑娘,真是太好太好了。   待最后一子落下,沈采薇支着下颚,若有所得的坐在原处沉思,李景行仿佛不自觉的伸出手替她把耳边的发丝拂开。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就像美玉雕琢而出的一样无可挑剔,指腹不易察觉的触过沈采薇的耳边,就像是暖玉一样的温软却好似带着电流一样,叫那一寸的肌肤立刻就紧绷了起来,仿佛有火舌舔在神经末梢上——无法言说的灼热和刺激,令整颗心都跳的更快了。   沈采薇立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往身后一看。   还好,这一局棋下的太久,本来站在后面的沈怀德已经不知何时走了。   没有让沈怀德看见,沈采薇心里面到底还是悄悄松了口气。不过,她很快就抬头去看李景行,认真而严肃的道:“还请世兄自重!”她的声音听上去柔软的就像是玫瑰花瓣,但内中却透着叫人不得不郑重以对的力度。   李景行这时候颇为懊恼自己的失礼——他一直觉得喜欢和尊重是并重的,他若是喜欢沈采薇就该更加尊重对方才对。他也一直觉得自己意志坚定,足以克制那不成熟、冲动的感情。所以他没想到,自己适才不过稍稍失神,就做了这样失礼的事。   对上沈采薇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自觉的轻声道:“对不起......”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郑重而恳切的低头认错,“是我失礼了。” 喜爱总是会令人变得冲动,但是真正的爱却需要人学会克制。他还太年轻了,就像是李从渊经常说的“还有得学”。   ☆、91   沈采薇听得出,李景行的话确实是发自真心的。   她适才的指责倒不是因为她真的保守到连这样一点轻微的冒犯都不可以接受,而是在大越这样的氛围下,李景行的行为确实显得太过冒失并且不尊重人了。男女在这样的事情上总是很难得到公平的待遇——有些事男人做了是风流,女人则是轻浮、不自重。哪怕是在现代也常常有人责备女性衣着暴露导致意外犯罪。这种情况下,沈采薇觉得自己更应该摆出自己的态度:要先自重,才能让人尊重。   可是,当她听到李景行真心实意的认错时,心中却不知怎的有了一些无法明言的情绪,非常微妙的感觉——她能够从李景行的眼里看到认真的喜欢和尊重,令人无法不感到动容。   所以,等李景行话声落下,房中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只闻呼吸之声。此时正是秋日,凉爽的秋风吹过绣着翠竹叶纹的绿纱窗,室内的两人依旧觉得燥热非常。   沈采薇忍不住低下头自欺欺人似的看着面前的棋盘,她觉得自己的心正砰砰的跳着,既有些羞恼也有些难为情。李景行则是端坐在原地,目光温和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不过沈采薇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很快便镇定下来。她干脆不去想那些烦心事,而是快刀斩乱麻的抬头和李景行说道:“棋也下完了,若是无事,不若我送世兄出门?”   李景行的目光在棋盘和沈采薇的面色轻轻掠过,然后他弯了弯唇角,点头站起身来。长身玉立,一如亭中松柏玉树。   他的态度就像是隔着河岸遥望对面的花朵。许多的话语都被匆匆的河流冲走,只剩下可以意会的心情。   他们就隔着棋局对面站着,有这么一刻,沈采薇几乎觉得自己可以体会到李景行这一刻的心情——他是以非常认真的态度在等待着她,等待着可以涉水折花的那一日。   沈采薇忍不住咬了咬唇,干脆狠狠心的当做不知道似的把李景行送到院子门口。   李景行临去前问她道:“今年的梅花节,你有什么打算?”   沈采薇真心吃不住李景行这百折不挠的精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老实的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没什么打算......不就和去年一样?”   李景行提醒她道:“去年梅花节,你答应过我要给我答案。”   沈采薇再一次忍不住咬了咬唇,不要脸的耍赖道:“那时候我说的是结业之后,虽然今年年底结业,可结业礼却是在明年。自然是明年再说这个。”   李景行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看着涨红了脸的沈采薇,心情不知怎的忽然轻松了许多,语气和缓的道:“那就等明年结业礼结束吧。”   他想了想,忽然低下头,凑近沈采薇的耳边和她说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我为你折梅花,还请二娘莫要忘记为我折桃枝。”   结业礼上,被点为魁首的姑娘会得到院长亲折的桃花枝,不仅代表了对她前程繁花似锦的祝愿亦是代表了对她姻缘美满的祝福。   李景行的声音仿佛也带着轻微的电流,几乎要在清凉的空气里绽电花来。即使他克制得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沈采薇也依旧有一种被电到的错觉。她似是犹豫了一下,不易察觉的错开一小步,好一会儿才慢慢的点了点头,面上仿佛被霞光所染,微微的显出一丝红艳来。   只是等沈采薇反应过来,立刻就动作迅速的对着李景行礼了一礼,低头告辞道:“我就送世兄到这里了,还请路上小心。”她也有些不太好意思,不等李景行回声便转身走了。   这其实也算是有些失礼了,但作为当事人的李景行却仿若未觉的模样。他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处看着沈采薇离开,那模样似乎想要把人影刻下一般。   沈采薇穿着的是镂金百蝶穿花的红色袄子,下面是滴翠似的绿色裙子,发鬓上的那一朵粉色的绢花中间是用米粒大小的珠子串成的花蕊,悄然垂下来,短短的,微微的在她的发间摇曳着珠光。鲜艳的颜色使她走动的时候如火焰一般明亮,把四周一切都照得亮起来,连同李景行的眼都慢慢的被点亮了。   李景行看上去面如冠玉、面色如常,心里却情不自禁的开始碎碎念:她点头了?她点头了!她刚刚是点头了没错吧?!o(≧口≦)o今天出门前的黄历果然没有白翻~~~~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李景行的心理活动。她就像是逃跑似的的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她便令人收拾了棋局,自己则是去小书房抄佛经静一静心——她原就打算了要抄一些佛经,连同那一串沉香手串一起送给沈老夫人的。   练字、抄经,本就是可以令人宁心静气的好法子。所以,等沈采薇抄了一大张佛经,心里果然沉静了许多。她悠悠然的搁下笔,拿了细沙把宣纸上面的墨水吸干,瞥了眼袖子上沾着的墨迹,漫不经心的甩了甩袖子。   她心情轻松了些,便随意的从摆在书案的土定瓶上捡了一枝桂花枝来,低头嗅了嗅。书案之上的墨香和书香本还未散去,她轻轻一嗅,只觉得鼻尖绕着的香气淡淡,清而雅,倒是叫人心中十分安宁。沈采薇忍不住笑了笑又顺手拿了一卷书,准备躺在榻上翻一翻。   这时候,裴氏身边的大丫头夏莲却跑来了,低着头和沈采薇说话道:“厨房做了些新鲜的点心,太太正要请姑娘过去尝一尝呢。”   沈采薇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裴氏这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这院子里的事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瞒得了裴氏,眼下李景行刚走不久,裴氏就派人来请她去说话,肯定是因为李景行的事。   沈采薇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温声和夏莲说话道:“你等一会儿,刚刚抄经书的时候袖子沾了墨水,我先换一身衣裳。”   她这时候也没心情挑拣衣服,只是让人拿了一件湖蓝色绣牡丹莲花纹的袄子,又理了理有些乱了的发髻,这才随着夏莲去裴氏那里。   裴氏果是在等她,且她这一次竟也没叫沈采蘅陪着,只一个人坐在临窗的榻上喝茶,边上只有一个削肩细腰、穿秋香色衣裙的丫头伺候着。   榻边上摆了两个海棠式的小几,其中一个上面还摆了一个汝窑花囊,上头插着的也是一束的桂花——乃是沈采薇早晨时折了特意令人送来的。   里头本就比外头热了一些,裴氏又点了一些香,清冷的桂花香混着暖融融的苏合香迎面而来,仿佛春风一般。   沈采薇规规矩矩的上前问了安,故意撒娇似的问裴氏道:“婶婶有没有觉得我折的桂花特别的香?”   裴氏被逗得笑了,拉了她坐在边上,道:“我看你这嘴啊,凭空都能说出朵花来。这才送了一束花,便巴巴的来我这儿讨赏了?”   沈采薇跟着抿唇一笑,故作羞涩的低头道:“因为我孝心虔嘛。”   裴氏搂着沈采薇,一边笑一边摸着她的头。待她的笑声渐渐淡了,方才侧头吩咐边上的丫头道:“让人把点心端来给二娘尝尝。”   丫头柔声的应了一声是,然后才恭恭敬敬的掀了桃红色撒花的软帘出去。   裴氏依旧搂着沈采薇,轻轻问她道:“听说李家那小子今天来了?你们下了一局?”   沈采薇点点头,白玉似的面颊就像是初绽的蔷薇花,微微有些红。   裴氏伸手摸着她那那光滑乌黑的长发,接着说道:“你们的事,三叔也和李七爷说过了。李七爷也点了头,已是使了人去京城通知李家长辈了。他们已经交换过信物了。”   沈采薇实在想不出自己这种情况下要说什么话,只得抿着唇作羞涩模样。   裴氏第一回面对着“嫁女儿”的事,一腔的慈母之心全都洒在了沈采薇的身上,不由得又和她叨叨道:“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咱们两家倒是也算是有交情的,又是换过信物。所以,你也不必太计较了,若是得空就一起下下棋、说说诗画。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瞧着他人品亦是不错,若是你们两个情投意合了,他自然不会再生旁的心思。”   沈采薇忍不住反驳道:“婶婶和三叔成婚前不是也没见过面吗?现在不是也很好?”   裴氏随手拍了一下她的背,嗔道:“谁教你编排长辈的?”   沈采薇用手摸了摸自己被拍疼了的背,低了头:真是倒霉日——先是被沈怀德拍,现在又是被裴氏拍。可见嘴贱要不得!   裴氏却被这话引起了思绪,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说了点儿旧事:“我那时候肯定是和你不一样。本来你爷爷是带着三爷来京城见人的,家里头的人瞧着也很满意,都跑来劝我。只我那时有些任性不愿意远嫁,又听说三爷身子不好,背地里哭了好些次,不仅死撑着不去见人还闹了好些次。所以,直等到后来嫁到松江,洞房里头才是第一回见面呢。”   她说到最后,似是想起了旧日里洞房初见时的情景和心情,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柔软而真切起来了,眼神明亮如同星辰——这才是真正幸福的模样。   沈采薇把头倚在裴氏的怀中,小声道:“要是我以后也能和三叔和婶婶你一样就好了。”      这个马屁实在拍得裴氏通体舒畅,她一下子就忘了自己要给沈采薇“婚前培训”的事,开始叨叨念念起自己和沈三爷的事情:“真说起来,我和三爷也是一点一点处出来的感情......”    ☆、92   沈采薇是忍着哈欠听完裴氏和沈三爷的“美好”往事的,等裴氏意犹未尽的把话说完了,都已经到了晚膳的时候。   裴氏只得收了满腹的叮咛,叫人去喊沈采蘅来一起用膳。哪里知道沈采蘅那丫头制香制得入了神,便是晚膳都不出门吃了。裴氏这上头倒是管的不严,也没多说什么酒让人另外给沈采蘅送了饭。她自己则是在沈采薇的陪伴下用了点膳。   待饭桌子撤下去了,裴氏瞧了瞧边上坐着的沈采薇想起不在眼前的女儿,不由得幽幽的叹了口气——回忆了大半天的旧事,这会儿不免显得格外的多愁善感起来。于是,她蹙蹙眉,声音轻轻的:“唉......一眨眼的你们也都大了,也不知还能陪我几年呢。”   沈采薇有时候真心跟不上裴氏千变万化的思绪,听到这话也只能迎难而上的上前安慰裴氏道:“要是婶婶不嫌我,我一辈子都陪着婶婶。”   裴氏被这话逗得“扑哧”一笑,面上的愁色都散去了,抚了抚沈采薇的面颊,轻笑着道:“哪里来的傻话?都是快要定亲的人了......”既然沈三爷和李从渊交换了信物,这门婚事就已经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沈采薇依着她,真心实意的道:“就算是定亲了也可以晚一点出嫁啊。”她眨眨眼,对着裴氏笑了笑,看上去还有几分少女的天真。   裴氏的心也跟着不自觉的软了软,她被引着笑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道:“也是,订了亲又不是立马出嫁。”她搂着沈采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才把二娘你养大了,我还真是舍不得。”   沈采薇乖乖的依在裴氏怀中并不作声。   裴氏这时候却是自己缓过来了,拍一拍她的背道:“行了,你回去歇着吧。我知道你心里都明白,别的话也不多说了。”   沈采薇仰头看了看裴氏,见她神色如常然后才起了身,缓缓的退了出去。   认真说起来,沈采薇还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忧心儿女情长的事情,练棋的事自然是不可以耽搁的,但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她立刻去准备准备——马上就是女学的游园会了。   虽然游园会这个名字还算是文雅,大体行程也不过是引着人在女学的后花园里走一走。但对沈采薇来说,它更像是个拉赞助的宣传会——女学的学费自光烈皇后建立女学以来就没有涨过,但是实际上的各项花销却非常大,这样一来女学里就不免会想一些其他的法子筹备资金。   游园会就是这么一个专门筹备资金的活动。这一日女学里会请一些有身份、地位的夫人们来女学的后花园游园,全程由女学之中的女学生们招待。不仅可以让那些夫人们了解女学的实际情况也能展示学生们的出众姿仪,为女学宣扬名声。与此同时,游园会上也会以拍卖书画、花草买卖而各种名义得到资助。   沈采薇作为先生们眼中的优秀学生,早就已经被先生们选作领头招待贵宾的女学生之一了,和她一起的还有郑午娘。   是的,还有郑午娘。呵呵哒,真是哪里都有她。   沈采薇回了自己的屋子,随口问绿衣道:“游园会的衣裳都准备好了吗?”原本,游园会上女学生们穿的都应该是女学发的校服,只是女子多是爱美又心思玲珑,常常会有女学生们在自己简单的校服上面弄一些花样。久而久之,这也成了许多学生们心照不宣的惯例。   沈采薇对于这个惯例倒是没有太大的看法,她就只是定了大概要求变直接就把衣裳交给绿衣去自由发挥了。   绿衣闻言露出一点温文的笑容,和边上的小丫头吩咐了几句后上前答道:“昨日就做好了,只是我瞧着姑娘一心之扑在棋盘上,所以才没说。”   沈采薇点了点头,便道:“游园会上有不少夫人,总是不好出差错的,你到时候记得再检查检查。”   绿衣认真点了点头,上来替沈采薇脱了外衣挂好,温声问道:“姑娘可要沐浴?”   沈采薇自觉今日心绪起伏很大,很是需要多休息休息,于是她点了点头道:“嗯,早点沐浴也好,我也累了。”   不过,今天沐浴的时候,沈采薇心中一动,把身边的几个丫头都唤了出去,独自一人坐在水中端详着手掌中的美人镜。   她小的时候,手掌中的胎记也小的很,美人镜就只有那块胎记一般大小。而到了现在,手掌上的胎记早就与额上的胎记一样消失无影,而美人镜却随着她的长大而越来越大,仿佛已经随着手掌的胎记融入她的血肉或是灵魂。比起小时候只有花瓣大小的美人镜,现在的美人更有了一些镜子的模样。   沈采薇摊开手的时候,只要在心里默念美人镜三个字,就能看见那只有她能见到的虚影从手掌中立起来。   如真似幻。   自从沈采薇考入女学之后,美人镜的存在感反倒渐渐小了。大概是脸上没了胎记,沈采薇也就没了太大的动力,一般也不过是晚上沐浴的时候用美人镜泡一泡水洗皮肤,倒是养得一身肌肤如同白玉凝脂一般。   这么一个金手指,活生生的被沈采薇当成了临时沐浴液用。   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日回家之后,一直久无声息的美人镜忽然热了一下。沈采薇本还以为是自己太过紧张产生错觉,可是今晚它又热了一下,让沈采薇再不能自欺欺人。   沈采蘅的心中不知怎的忽而升起极其少见的焦虑——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她很早就知道她命中注定会有一劫却也一直以为这一劫至少要等她及笄才会开始。可是,此时对应着美人镜的异样和她心中的焦虑,她也隐隐的也预感到这一劫已经离她很近了。   或许,她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即将走到尽头,很快她就要走上美人镜为她所铺开的大路上。   沈采薇心里思绪万千,面色却是一派的沉静冷淡。她动作轻松的把自己的手放在水里浸着,渐渐地,泡着皮肤的水就开始刺人起来,仿佛有千千万万牛毛大小的细针从水里渗出来,细细密密的扎在沈采薇的身上,又痛又痒。   沈采薇深深呼吸了一下,合了眼休息。也许是习惯成自然,她已经不像是当初一样痛得牙咬切齿了。她非常自然的想着:人果然是要痛一痛才好的,不痛过怎么知道自己受得了这样的痛。   因为有了危机感的缘故,沈采薇在美人镜的运用上反倒更加上心了。大概是洗的太频繁了,她那一身肌肤白里透红,就仿佛是柔嫩的花瓣,带着清幽的暗香,仿佛只要揉一揉就能揉出花汁来。   等到了游园会的那一日,沈采薇便换了衣裳。绿焦正好端茶上来,看着镜中的沈采薇,忍不住感叹道:“姑娘这些天的气色真好,这衣裳一穿,就和仙女儿似的。”   绿衣正弯腰低头替沈采薇整理衣袖,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衣袖上头绣着的素雅的兰瓣,听着这话不免哼了一声:“你见过仙女了?”她和绿焦性子就不一样,一个温文一个随性,一贯就喜欢和绿焦抬杠。   绿焦厚着脸皮道:“我梦里见过不行吗?”   这话一出,便是对着镜子看的沈采薇逗忍俊不禁,她伸手接了绿焦递来的茶水,抿了口道:“三娘准备的怎么样了?”   这种事情沈采蘅往时都是最积极的,这回的游园会里头有位夫人还是颜五的姑姑,沈采蘅自然是更加用心了。   绿焦应声道:“三姑娘那边刚刚换好衣服呢,想必马上就要过来了。”   沈采薇点了点头,还要再说什么,忽而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便转头对着来人扬眉一笑:“三娘,你来啦?”   来的果然是沈采蘅。她往前走了几步,正好和沈采薇站在一起。镜中倒映着两个人影,   彼此映衬,仿佛是一枝花枝开出的两朵并蒂花,各得其美。   沈采蘅忽而笑着转了个圈,层层叠叠的裙摆像是花瓣一样展开来。她笑盈盈的对着沈采薇眨眨眼道:“二姐姐你瞧,好不好看?”她的裙摆下面用金线和银线绣了许多暗纹,裙裾转动的时候,那些暗纹如同阳光下的流水一样潺潺而动,光华熠熠。   她们两个穿的都是女学发的校服,可是改动上面却很不一样。沈采薇原先就交代了绿衣不用改动太多,只是在衣领和衣袖上面绣了一些花纹。绿衣绣工好又有心思,特意在她的裙摆最下面绣了几丛的兰花,用的也是素色的线,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远不是沈采蘅这样的起眼,反而显得朴素秀雅。   沈采薇微笑着看着沈采蘅那华美的裙裾,点头道:“倒是费了不少心思,很衬你。”   沈采蘅被夸得眼睛一亮,欢喜的笑了一下,拉住沈采薇的胳膊不作声了。   见着两人都消停了,边上的绿衣这时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来把两块玉佩系在沈采薇的腰间——这是当初沈采薇拜师时先生给的礼,平日里因为小心反倒不怎么佩戴,只是这种重要时候却是必须要需要带上的,否则就是不尊重先生。   沈采蘅目光在那玉佩上一转,抿唇笑道:“别的不说,二姐姐你只要带着这两块玉佩就能把郑午娘给比下去了。”   沈采薇拧了拧她的鼻子:“说她做什么?你若是事事都要和她比,才真是难受呢。”   沈采蘅吐吐舌头:“我就这么一说。”然后便兴冲冲的拉着沈采薇出门了,“这回游园会一定很热闹......”   就在这时候,提早到了后园的郑午娘和柳于蓝正在园子里走着。   郑午娘今日的衣裙下摆亦是做了许多相应的改动。只见她裙裾的最下边用特制的绣线绣了菊花,各式各样,虽都是素色的,但阳光照耀其上之时却仿佛颜色各异,朵朵菊花争相怒放。因此,她缓缓走动,便仿佛漫步在花丛之中,灵动娇美。   她们两个来得早,园中并无几个人,所以手挽手,悄悄的说起私密话来也没什么忌讳。   柳于蓝牵着郑午娘的手,捏了捏,轻轻道:“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好了。”   郑午娘闻言只是垂眼一笑,娇嫩如同花朵的面颊在阳光下仿佛浮起一点红晕,看上去好似白莲一般不胜娇羞。她只是轻轻的说道:“多亏你上回拉住了我。游园会这样的好机会,哪里能够错过?”她声音一贯是轻柔斯文的,就像绣楼之中金尊玉贵的小姐——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   柳于蓝也微微的笑了一下,玉兰花一样的清新文雅。她眼中闪过一丝冷色,随即便柔声应道:“这一次,松江城里有身份的夫人们都会到,确实是绝好的机会。”   ☆、93   说到这里,无论是柳于蓝还是郑午娘都不由得抬头相视一笑。她们本就是性情相近之人,只是这一眼就立刻明白了对方心里想的是什么——那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心思。   虽然心里都因为一些原因瞧不起对方,但是她们很快就亲亲密密的挽起手,并且凑得更近了。   又说了一会儿旁的话,郑午娘抬头瞧了瞧天色,便拉着柳于蓝往回走:“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准备准备。”   这个时候,沈采薇和沈采蘅才刚刚到了女学门口。   因为沈采薇乃是带队迎宾的学生,所以她到了园门口便和沈采蘅分开了,独自往先生交代了的教舍走去。   她走到一半,忽而见到一个穿着靛青色衣裳的小书童捧着一束花朝她跑来:“沈姑娘终于找到你了!这是先生给你的。”   沈采薇瞧他面熟,便露出笑容问他道:“不知是哪一位先生?”   “是朱先生。”小书童清脆脆的应了一声,鼓着白嫩的双颊将手上的一捧花递给沈采薇说道,“朱先生特意交代了,让您拿着花站在园门口迎宾。”   朱先生乃是松江女学的院长,也是这次游园会真正的主事者。   沈采薇闻言轻轻颔首,心里却不禁有点小囧——这还真和现代那些迎宾小姐差不多,是不是还有来一句“欢迎欢迎......”?沈采薇自己想象了一下那情景都忍不住感到有些恶寒,但她还是干脆的就接过来那捧花,随口问道:“朱先生还有什么吩咐吗?”   小书童摇摇头,他白嫩的脸上眼睛就像是黑葡萄似的,嘟着嘴道:“先生只是交代了这个。”说着便往回跑去。   沈采薇正侧头看着手中那捧花,忽而见到那小书童跑开了,于是便在后面笑着叮咛了一句:“小心摔倒。”   可是下一刻,她就立刻反应过来的倒提着那捧花,提着裙裾追了上去——她的玉佩不见了!   那两块玉佩本就是两位先生在拜师礼上给的回礼,也算是身份证明,意义重大。沈采薇平时担心丢失也不太爱带着,只有在游园会这样必须佩带的场合才会系在腰间。她这会儿低头一看就发现自己的玉佩居然不见了——从她入园到这里,也只有那个小书童接近过她,所以问题必然出在这个半路跑出来的小书童身上。   沈采薇这具身体本就是身娇肉贵型的,平日里射射箭都要流一额头的汗水,这跑起来更是脚软手软,有气无力。只是沈采薇也不敢松气,反是提了一口气,硬撑着跟在那书童后面跑。   那书童年纪虽小,腿也短短的,跑得却像只兔子似的且他又专门往山间密林去,不一会儿,跟在他后面的沈采薇就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后山本就是幽静之处,现今大部分人又都往后园去,沈采薇跟着跑了一路,竟是半个人也没见到。   最恼人的是,林中树木交错复杂,不过是半刻钟的功夫,沈采薇就把人给跟丢了。沈采薇彻底没力气了,只得用手按在树干上,另一只手则是轻轻给自己扇风,小声喘息着休息。那原先被她倒提在手中的那捧花早就不知是被丢到哪里去了。   秋日凉爽的微风吹过林间,高大的树木发出簌簌的声音,树枝交错触碰,枯黄的树叶悄然落下,铺了一地柔软的金黄。沈采薇本就跑出了一身汗,一时间亦是被凉风吹了个透心凉。她有些头重脚轻的走在林间,往流水处去——先去擦个脸,既然已经把人最丢了,那么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自己收拾整齐了先去迎宾,不能再迟到了。   沈采薇吃力的走了一段路,果是看到了潺潺的溪流。她低头瞧了瞧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微微叹了口气,正打算躬身取一点水来擦把脸。   忽而,身后的林间窜出一只大狗来,冲着沈采薇“汪汪”的叫了一声。   于是,不争气的沈采薇就被吓了一跳,踩在光滑的溪石上的脚一软就滑倒在奔流不息的小溪之中了。   完蛋了!这是沈采薇唯一的想法。   衣裳湿了,先不说能不能及时赶回园门口迎客,单单是她要从后山走出去找件干净的校服换上都是件难事。   沈采薇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已经被冲上来的溪流打湿了的前襟:只见素色的衣裳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微微鼓起的形状和那妙曼的身体曲线。她不禁又羞又恼的红了脸,第一次有了一点无措和焦虑的感觉——这个样子出去,要是不小心撞上个人,她的闺誉和沈家的清名就全都没了。   好一会儿,她才稍稍反应过来,解开梳好的发髻,让长发撒下来遮住前面的身体。这也算是聊胜于无的举动了。   就在这时,密林里忽然走出个穿着暗红团花直裰的男人,他穿着玄色的靴子,上头用金线绣着祥云纹路,阳光照耀之下格外的耀眼。他缓步自林间走出,似是轻轻的拍了一下手,原先还在溪边团团乱转的大狗一下子就变得温顺起来,“啊呜”了一声之后就扑倒了他的脚下。   很显然,他就是那只大狗的主人。   沈采薇羞恼之际不免有些迁怒,略有些恼火看向那人。   那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他有着极其英挺的五官,眼若沉渊,鼻若悬胆。他那刀削一般的下颚和坚毅的唇角弧线,红色本就极挑人,可他却能把这一身红穿得英气勃发、果决从容。李景行的容貌承袭自李从渊,乃是沈采薇平生仅见的俊美绝伦,但李景行到底还只是个少年,若与这人相比,固然容貌上可胜一筹但到底还是略显稚嫩。   只是,脸长的好绝不是纵狗行凶的理由!所以,沈采薇依旧是恼怒的看着那人,越看越生气。   沈采薇气得双颊通红却不知道正坐在溪流上的她看上去有多么的美。她乌黑的长发洒落在两侧,飞溅起的水珠缀着,就像是珍珠一样晶莹滚圆,而她那本就娇嫩白皙的肌肤就显得更加清透了,即便是双颊上气出来的红晕和满是怒火的眼眸,都令她的美貌更加生动起来,叫人看着可怜可爱。   那人被她瞪了一眼却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唇线柔和起来:“姑娘可是安好?”他声音冷然,语调却是温柔的,仿佛是月下潺潺流过的银色溪水一般。   沈采薇不为所动的起了身,自顾自的拧了拧有些湿的衣袖,哼了一声:“若是没有你的狗,我会更好。”   那人仿佛因着这话更高兴了,笑了一声,往沈采薇走来。   沈采薇警觉的退后几步,正打算往边上去,却忽然发现那人脱了外袍披在她身上。   那外袍之上熏了淡淡的沉水香,香气清幽,若有若无。沈采薇只觉得身上一暖,面上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更红了一些。   那人低头时正好可以看见沈采薇纤细白皙的脖颈,他的眸光似是深了一些,许久才低声道:“冒犯姑娘,抱歉。”   沈采薇低头咬着唇,没吭声。她的长发发尾也有些湿,一滴又一滴的水顺着流了下来,就像是刚刚离水的海藻似的。   那人极是体谅她,接着开口道:“你是女学的学生吧?我有下人在外边等着,不若让他去帮你那一件新衣换上?”   沈采薇听到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都好了许多,这时候才轻声道谢:“多谢公子了。”   那人点点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沈采薇,笑道:“无事,本就是我应为之事。我去吩咐一声,姑娘稍候。”他话声落下,便带着那只大狗往林外走。   沈采薇自然是不会完全的把所有的期望放在这么个陌生人身上。她站在那里一边拧袖子和长发一边默默想着:要是他不回来,我就先绕路去外边的校舍找先生。有条小道人比较少,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撞上人。   就在沈采薇为自己想后路的时候,那个年轻男人正站在一个玄衣仆从跟前冷声吩咐道:“把狗带走,顺便那套女学的校服来。”他的语气早就没了与沈采薇对话时的温柔,只剩下冷淡和严苛。   那玄衣仆从默不作声的点头应下,带了狗往校舍方向走去。   年轻男人却没有立刻往回走而是站在原地笑了一下。他抚着树干,轻声自语道:“白色的花啊,真美......”他缓缓闭上眼,脑中想起的适才看到的那一截雪白的脖颈,柔软白皙的就像是一掐就断的花枝,那样娇嫩,就那样无知无觉的展露在他的眼底。   他不禁觉得有些心动起来,难耐至极。不过很快他便睁开了眼,低声道,“还没到时候。”说着这话,他已经抬步往沈采薇那一边走去,他适才抚摸过得树干上留下的则是累累的挖痕,脚下的草丛更加是柔软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郑午娘正一脸失措的去寻朱先生:“游园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采薇现在还没看到人影呢。先生,现在怎么办?”   这种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朱先生心中亦是有一丝不悦。她忍不住蹙了蹙眉,但还是很快便镇静了下来,从容的道:“无事,许是路上耽搁了。你先去园门口等着。若是等到开园的时候她还不到,”朱先生的声音顿了顿,把目光转向一边的柳于蓝,缓缓道,“那就让于蓝先顶上吧。”   柳于蓝一脸惊喜的模样,她俯首一礼,郑重而柔声应道:“多谢先生,学生一定不负所望。”   在朱先生看不见的地方,柳于蓝和郑午娘彼此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笑意。   她们本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事。若是沈采薇赶不上那也便罢了,若她真的能够赶来,后面的事才是真的精彩呢。   ☆、94   沈采薇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果是等到了那去而复返的男人。   只是,沈采薇在他空空的手上扫了一眼,面色虽然不变,但眼中不免掠过一丝焦急之色。   那人心细如发,自是发现了她的眼神变化,微微一笑,柔声安慰她道:“我让下仆去取新衣了。想着总不好留你一个姑娘家单独在这里,便来陪你等一会儿。”   沈采薇虽有几分迁怒和警惕,这种尴尬无助的时候被人用柔和的目光看着,这般体贴周到的对待着,此时也不由得升起一丝少见的感动来。她微微低了头,那被拧干的长发依旧是半湿半干的披在肩头,鸦羽一般的乌黑纤长。她轻轻颔首道:“多谢,今日扶助之恩,来日必当登门相谢。”   男人听到这话却是忍俊不禁,上前了几步,像是安慰妹妹似的拍了拍她的头顶,朗声笑道:“来日登门相谢?姑娘可知我的名姓?”   沈采薇不由羞窘,面颊微微泛红——她还没开口问人身份就说要登门相谢,听上去还真有点空口说白话的感觉。   不过那人倒也没叫她太过尴尬,反是认真的开口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徐,名轻舟。”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免一笑,接口问道:“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舟?”   徐轻舟缓缓点头,英俊的面上带着几乎叫人沉醉的笑容,应道:“没错。”他顿了顿,仿佛玩笑似的道,“是‘盛世需徐行,金玉堆满堂’的徐。”   江南民间对于首富徐家的评价便是“盛世需徐行,金玉堆满堂”。字面上面说的是:盛世繁华,需要悠然漫行,可以看到那逐渐堆满的金玉;可实际上说的是:盛世的时候要往徐家走,他们的家都被金玉堆满了。   沈采薇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嗅到身上披着那件外袍的沉水香,此时方才反应过来:“是你送了我沉香手串?”她不禁蹙了蹙眉,直接干脆的问道,“为什么?”   徐轻舟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幽深的眼中眸光变动,仿佛是极深的暗井折射出淡淡的波光。可是,他的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你想要,我恰好又有,这又何须什么理由?”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禁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她低了头正要转开话题,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击掌声。   徐轻舟面上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他很快镇静下来,垂眼看了沈采薇一眼,温声道:“想来是我那仆从带了新衣来,你且等一等,我去替你拿来。”   沈采薇现在这模样被徐轻舟看见已经算是不得已,自然不好再叫一个仆人过来瞧见。就算是如今这样的境况,换作寻常女子说不准就要为了自己的贞洁要死要活。   就在沈采薇满心纠结的时候,郑午娘正挽着柳于蓝的手说话。   因为久不见沈采薇的身影,柳于蓝已经拿了一捧花与郑午娘一起站在园门口,全然一副领头迎宾的模样。   郑午娘心情极好,面上却还是一副故作庆幸的模样:“还好有于蓝你陪着我,采薇这时候都不见人影,我都要担心死了。”   柳于蓝蹙了蹙纤细的秀眉,叹了一口气:“唉,到底是我占了采薇的位置。若不是朱先生吩咐了,现今又是紧要关头,我还真不好意思。”   她们两人这般一唱一和,边上果然有不少原先就嫉妒或是讨厌沈采薇的人接腔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平日里端得高高的,为了讨好先生每堂课都去的早,这会儿却迟到了。真是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于蓝你这回还是帮了她大忙呢。”   柳于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面上却是柔柔的笑,一边说话一边连忙摆手;“大家都是同窗,这又是先生吩咐的事,哪里称得上‘帮了大忙’?”   杜若惜这会儿正在后头和沈采蘅一起等着沈采薇,听到这话不免嗤笑出声来:“真是好笑!先生说的是,等游园会开始,采薇再不来就由于蓝你顶上,这会儿园门都还没开,你们就已经确定她不会来了?”   沈采蘅亦是很不高兴,气恼的道:“就是,时候都还没到,你们怎么确定二姐姐她一定不会赶到?”   郑午娘瞥了她们两眼,面上笑容冷淡,语气矜持的道:“都已经这个时候了,想必是有事耽搁了,否则早就该到了。”她那神态,就差直说杜若惜和沈采蘅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然而,郑午娘话声刚刚落下,忽然听到后头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正好看见沈采薇穿了一件簇新的校服,正面带微笑的看着她。   那是一件全然没有改过的校服,按理说显得太过素淡了,可是沈采薇却有着荆钗布裙都难以掩饰的绝色姿容,连那寡淡的颜色都被她穿的新清脱俗。她想必是跑来的,双颊红的宛若霞光照下,乌黑的眼眸水润明亮,便是莹润的唇都如玫瑰花一般的娇嫩红艳。   沈采薇站在原地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抬头去看郑午娘,问她道:“你适才说我是有事耽搁了,不知此话何解?”   郑午娘被噎了一下,很快便含笑的点了点头:“我这不是瞧你这么久都不见人影,这才猜测一二,随口一说。采薇你很不必放在心上。”她面上笑容不改,朝着沈采薇缓缓走来,问她道,“话说起来,采薇你怎么这么晚来?”   沈采薇没有理她,只是扫了扫边上诸人的神情,适才说过沈采薇坏话的姑娘不由得在她的目光下低了头,心里又羞又气。   郑午娘被沈采薇这视若无睹的模样气得咬牙,可面上的笑容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她仿若无意的把目光往下一扫,惊诧的小声叫了一下:“采薇,两位先生给你的玉佩呢?这种时候怎么不带上?”   温大家和周大家收沈采薇为徒的事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平日里那证明师徒身份的玉佩没带的话也没有多少人去追究,但是游园会这样的时候不带玉佩,显然就是对先生的藐视和无礼。   郑午娘的声音不大不小,在场的诸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看着沈采薇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   沈采薇这才缓缓抬起眼去看郑午娘。她的目光如同刀片一般的自郑午娘的面上划过,唇边笑意泛起淡淡的冷意:“我路上遇上个书童,不小心叫他给摸去了,正要去禀明先生呢。”她心中有些怀疑这书童乃是郑午娘或是柳于蓝安排的,故而紧紧的盯着她们,努力分辨她们的神态变化。   郑午娘的眼中不易察觉的掠过一丝冷色,快得令沈采薇几乎以为是幻觉,因为她的面上很快就浮起了一点清浅的笑意来,语声亦是一贯的轻缓斯文:“哦?不知是采薇你还记得他的模样,说不准是有外边的人趁着游园会混进来了呢,不若让人把园中的书童都唤来让采薇你认一认?”   柳于蓝亦是跟着插话道:“是了,既然是关系到先生给你的玉佩,总也不是小事。”   沈采薇一边打量着她们的神色,一边斟酌着开口道:“是......”她话声还未落下,肩头忽而被人拍了一下,不由惊讶的转过头,随即便恭敬的俯身一礼,“朱先生。”   朱先生扫了在场诸人一眼,淡声道:“游园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还不都去准备准备?采薇和午娘,你们随我进来。”沈采薇和郑午娘乃是领头迎宾的女学生,朱先生自然还有其他话要交代。   沈采薇咽下快要到嘴边的话,乖乖的跟着朱先生到了一边的校舍里头。   朱先生掀了帘子进屋后便随意的在木榻上坐下,她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两个女学生,先是去问沈采薇道:“适才你说是有个书童抢了你的玉佩?”   沈采薇点点头,双手交合,俯首一礼道:“确是如此,学生正要和先生说此事。”   朱先生慢慢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漫不经心的问道:“是哪个童子?”   在先生面前,沈采薇自然不敢敷衍了事,认真回道:“是往日在您身边伺候的那个书童。”   朱先生端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随即便抬起眼去看沈采薇,本来平静如水的眸中掠过一丝冷色:“哦?”她把茶盏搁下,淡淡的道,“惜声今日晨间一直跟在我身边,你确定是他?”   郑午娘正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一边,细长的眼睫遮住了她眼中泛起的喜色——那书童今日晨间确实一直跟在朱先生身边,若是刚才沈采薇在外边说了这事,她必是逃不了一个“推卸责任”、“污蔑无辜”的恶名。不过,现在在朱先生的前面揭了这事,坏了她在朱先生心中的形象,也很是不错。   就在这校舍的不远处,被朱先生请来做客的徐轻舟正拂开古琴上的尘埃,轻声自语道:“好姑娘总是要吃些亏......”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琴弦上按了按,琴声轻颤,“那个偷玉的小贼可是抓住了?”   “您一早就叫我们盯着,自是不会叫他逃了。您是打算把人送过去?”大约是进了女学里面,为了避嫌的缘故,现今徐轻舟身边陪着的倒不是那个寡言的玄衣男仆而是穿着大红衣裙的葵姬。   徐轻舟摇了摇头,似是惊讶的抬起眼:“为什么要送过去?”他幽潭似的眼中仿佛浮起浓浓的笑意和期待,语气温柔的可以泛出凉意来,“既然抓住了人,自然是要处理干净。小姑娘们做事总是没头没尾,我总是要帮着收一收尾才是。”    他伸手从案前的花囊里取出一枝花,轻轻的摘了花瓣在手心握着,语声柔软的仿佛是花蕊中的露水一般:“我还等着那朵白色的花,自己落在我手心里呢。”    ☆、95   沈采薇一凛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她回忆起适才在外边时郑午娘和柳于蓝一唱一和要引她说话时的模样,立刻就猜到了是她们在里头做了手脚,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在来的路上就想过了,书童偷玉的事情确实是处处古怪。第一,她不是在先生交代的校舍遇上人,而是在半路上;第二,那书童别的不偷单单去偷玉佩,显然不是为了财物而是故意要引着她跑。所以,她不免怀疑这是郑午娘或是柳于蓝故意寻人拖延她的时间、并且让她因为丢玉的事情而在先生面前丢脸。只是她没想到,她们竟然还在书童身上做了手脚。沈采薇倒不是那种一根筋的人,面色固然不变,脑子里头已经立刻想到了“双胞胎”这个词。   只是,这时候她没有证据,自然不能在朱先生面前硬撑,否则只会是越描绘黑。所以,沈采薇微微的低了头,在朱先生还没有开口下定论之前接着说道:“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或许是我错眼了,毕竟书童们皆是一般服色,我粗粗一眼认错了也是有的。只是我追人追到半路,不小心落水,因为要重新换衣裳的缘故,这才晚到了。”因为闺誉的缘故,遇上徐轻舟的事又不能说出口。   朱先生这才把目光落在沈采薇那件崭新的校服上,也不知是否信了她的言辞,眼中神色微变,点了点头道:“好了,游园会马上就要开始,你们都去准备准备吧。我还要去见位客人,就不多留了。”   沈采薇咬了咬唇——这种时候要是不能拿出证据那就是越描越黑,所以她也没有坚持要留下来辩解,反而是安静的行了礼,随着郑午娘一起出去了。   郑午娘第一次真正的叫沈采薇吃了个闷亏,哪怕是再沉稳的性子这时候都忍不住露出一点儿笑影来,紧跟着冷嘲热讽道:“采薇你既然是错了眼,那可要好好再想想。认错了人不要紧,但玉佩还是要早些找回来才是。”   沈采薇心情差得很,这时候却还是慢条斯理的挤出一个笑容给郑午娘:“多谢关心。”   郑午娘被她这轻描淡写的反应堵了一下,笑容僵了僵,随即便想起她这不过是硬撑罢了——先前在朱先生那边留了坏印象且不说,她这一次莫名其妙的丢了玉佩,温大家和周大家那里必也是要气恼的。于是,郑午娘心情极好的微笑起来,上来挽住她的手,笑着道:“走吧走吧,游园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两个总不好落在后头。”   沈采薇冷淡的应了一声,用力的捏了捏郑午娘伸过来的手,也对着她笑了笑:“我手劲有些大,午娘你忘了么?”赏荷宴时候吃的亏,想必她全忘了。   郑午娘白皙娇嫩的手上立刻就显了一条红印出来,她抽了口气、忍痛收回自己的手,终于再不不去装模作样,只是冷冷的扫了沈采薇一眼,干脆的掉头走在了前面。   沈采薇跟在后面,默默的在心里琢磨着如何查证此事。   因为心里存了事,本来还期待万分的游园会都成了走过场,沈采薇面上虽还带着笑,心里头却仍旧想着书童的事。   不知不觉的,便到了拍卖书画,展示花卉的时候。   宴上的拍卖的书画皆是在场的女学生所作,郑午娘的那副画了半个月的春江花月夜图得了个最高价,一时之间成了风头最劲的人。   沈采蘅素来瞧不得她那得意的模样又担心沈采薇心里不好过,于是便特意凑过来说悄悄话:“看她那得意的样子,真是讨人厌。每回出风头的事,她都最起劲......”   她们正好站在角落里,边上没人,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沈采薇一颗心本是就揣着事,沉甸甸的。此时听了这话倒是被她逗得一笑,捏捏她白嫩嫩的面颊道:“我瞧着你适才一直在杨夫人那里转悠,这会儿怎么抽出空来来关心这个了?”   沈采蘅顿时被这话问的期期艾艾,红着脸不吭声了。   杨夫人姓颜,正是颜五的嫡亲姑姑。颜家此时并无正室,后院里头虽有个有儿有女的宠妾,但到底上不得台面,颜五的婚事反倒可能是这个姑姑更说得上话。正因如此,沈采蘅才会想法设法的凑上去表现一二。   看着沈采蘅这幅模样,沈采薇不由得想起张爱玲那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在这之前,沈采薇从未想到沈采蘅这样天真娇气的性子竟然也会有自发自觉的去讨好一个人的一日。   沈采薇这样一想,心里不由得有些莫名的难受和唏嘘来。她联想到自己日后说不得也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不由得抽了口冷气,很不是滋味。只是,对着沈采蘅,她还是尽力的端出好姐姐的模样,摸了摸她的面颊,关切的问她道:“怎么样了?”   沈采蘅低着头,捉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道:“没怎么样......”话虽如此,她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仿佛落了一颗星星,几乎要流淌出浓浓的欢喜来。   沈采薇压下自己万千的感慨,勉强露出点笑容来:“这么说,明年我倒是要听好消息了?”   明年是她们结业礼的时候,也是颜五在京参加会试和殿试的时候,若是一切顺利待颜五考上了进士说不准就要说婚事了。   沈采蘅羞红了脸,扯着沈采薇的袖子撒娇道:“二姐姐......”声音拉得长长的,就像是浇了一层金色的糖水,甜蜜的要冒出泡泡了。   沈采薇却故意端出正经的模样逗她,笑着道:“我说的是明年结业礼的事。”   沈采蘅脸全红了,鼓着双颊气呼呼的跺跺脚就跑开了,一时间忘了去计较郑午娘的事也忘了问沈采薇朱先生说了什么。   目送着沈采蘅转身跑开,沈采薇面上的笑容也渐渐的淡了下去。她独自站在树下,阳光从分叉的树梢洒落下来,就像是流水一样飞溅起金色的光晕,美得如同梦境。她正好就站在树下的光影里面,被光遮去了大半的神色,微微蹙眉,独自一人把适才的事情又在心里想了一遍。   就在不远处的地方,郑午娘和柳于蓝亦是在说话,只是她们的脸色都不太好。   听了柳于蓝传来的消息,本还为着适才风光而高兴的郑午娘不禁白了白脸,压低了声音问说:“你的意思是,那人不见了。”   柳于蓝的脸色也有些难看,面色苍白几乎像是害了一场重病似的,她垂下眼睫掩住眼中各种复杂的情绪,轻声道:“我本还以为他是贪心不足想要吞了玉佩,可是令人去他们家中看过了。他们一家子人都不在了。”   无论是郑午娘和柳于蓝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姑娘,哪怕她们之前设计陷害沈采薇也不不过是发泄心中那股子怨恨罢了——若是最开始不过是一点不平和嫉妒,待得后来屡屡碰壁,自然是越加的怨恨。只是,此时出了这事,没经过什么大事的她们也不免心下一凉,满心慌张。   郑午娘紧紧握住柳于蓝的手,忍不住道:“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人知道了我们做的事,把人抓去了?”她说到这里,抬头望向沈采薇的位置,低头咬着唇。   比起因为出身的缘故养尊处优、不曾吃过大亏的郑午娘,从柳家那个污潭历练出来的柳于蓝这时候反倒显得更加冷静。她回握住郑午娘的手,用力握着,沉声道:“别怕。”   柳于蓝柳眉轻轻扬起,眼中闪过几分冷冷的颜色,犹如是白日里忽然现行的艳鬼,带着几分骨子里的狠厉和冷艳:“现在不见人影,对我们反倒是好事,毕竟是死无对证。再说,若那些人真落到沈采薇的手中,那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认真低头盯着郑午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不过是几个身份卑微的下人,难不成他们的几句话真能把我们怎么样?”   郑午娘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是了,不过是几个下人而已,就算真的指证了她又怎么样?她是郑家女,有圣人在上面压着,那些人怎有胆子败坏郑家的名声?   想通了这一节,郑午娘缓缓点了点头,语声也沉静了下来:“是了,这事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边上有个姑娘正在念诗,念的是那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她手上正端着一盆正在怒放的菊花,边上坐着的夫人们皆是不由被她那人面菊花相映红的姿态逗得笑出声来。   那笑声惊醒了站在角落中的人。无论是沈采薇还是郑午娘等人皆是反应过来,从角落里走出来,重新融进人群之中。   也正是这时候,不远处的校舍里面正有悠悠的琴声响起,被凉风一勾,就散在了满园的花香和人声里,仿佛是埋在风里的种子一般。   屋子里,朱先生和徐轻舟正对面而坐,一身红衣的葵姬则是认认真真的跪坐在一边,低头给这两人斟茶。   朱先生怔怔的看着徐轻舟抚琴的模样,轻轻的叹了口气,语气里面少见的带了点惆怅的意味:“你和你母亲很像......”   徐轻舟的手微微颤了颤,随即便笑了起来:“先生说笑了,”他缓缓抬眼,英俊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家中的人都说,我像父亲。”   朱先生却没有被他这坚定的语气所说服,只是摇了摇头:“你与徐老先生只是是形似,与阿阮才是神似。她固然早逝,但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必也是也在你身上下了许多心血。”她目光柔和的看着徐轻舟,似乎含着无数的回忆,轻缓的说着话,“阿阮自幼与我一起长大,亲如姐妹。我当年本以为她一辈子都会留在女学,怎么也没想到她竟选择远嫁去徐家。”      徐轻舟面色不易察觉的沉了沉,很快便把话题岔开了:“先生邀我来,想必也不是为了说这些旧事吧?”他扬唇一笑,淡淡道,“母亲离世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她呆过的松江女学,我此来也是想着替先人捐款修缮女学,也算是尽一尽心意。”     朱先生果是被转开了话题,她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你能如此想,再好不过。”    徐轻舟却是紧接着笑道:“久闻松江女学梅花宴的大名,不知今年梅花节,我可能来凑一凑热闹?”    朱先生这才想起徐轻舟至今未婚,不由得也生出了一点儿做长辈的慈心和关切来,点点头道:“远来是客,梅花节本就是众人同乐,你既有此心,我又怎会拦你?”     ☆、96   等到游园会散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一起坐着马车回去。   沈采薇已经想好了事,到了家后先把沈采蘅送回去了,自己则是直接往三哥沈怀德的院子里去——她毕竟是个姑娘,身在内宅,许多事都不好自己去做。要查这事还需借助他人。   这个时候,沈怀德正坐在临窗的书案前看书。他穿着一件葱绿的直裰,腰间挂着碧绿色的玉葫芦,那波光盈盈的绿色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本来就并非容貌出众之人,五官只是平平,因为在外历练许久的缘故,肤色微微有些黑。只是当他手握书卷,垂眸凝视的时候,便仿佛有万里的春风拂面而来,令人见之便生欢喜之情。   沈采薇规规矩矩的上前见了礼,然后便拉着沈怀德的袖子道:“游园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哥哥要不请我吃点心吧?”   沈怀德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衣襟,见她这小姑娘的娇俏模样,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了一下:“这样大了还惦记吃的......”话虽如此,还是拉了她一起坐下,又另外叫了下人去泡茶上点心。   沈怀德屋子里的那些下人都是久经考验,不一会儿便端了茶盘过来,上面是两钟新茶。   沈怀德自己接了一钟茶,掀了茶盖也不喝,只是扬眉开口问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日游园会上可有什么事?”   沈采薇正在喝茶,忽然被这么一问,差点儿就被烫到。她连忙搁下茶杯,先上来拍了个马屁:“嗯,我就知道瞒不过哥哥。”   沈怀德忍俊不禁,低头抿了口茶然后才搁下茶盏,训她道:“别贫嘴。”语气并不严厉,眼里也还是带着笑,显是和煦至极。   因为自己的不仔细,反而是被人算计了一回,沈采薇一想起来就觉得丢脸和不好意思。只是,她还是坐在沈怀德的跟前,老老实实的把自己遇上那个偷玉的书童以及后来与朱先生的对话都说了一遍。就连中间遇见徐轻舟的事,她也没漏下。   沈怀德听到徐轻舟出面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似是想了想便开口道:“我会替你备好谢礼送去徐家。只是此人来历不明,出场的时间和地点又太巧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和他凑得太近。”   沈采薇怔了怔,便乖乖的点头应了下来——反正这事交给三哥也没差。   沈怀德一贯是把这唯一的同胞妹妹当做女儿似的养着护着,交代完了徐轻舟的事后便接着开口问她:“这一回可是知道自己错了?”   沈采薇仰头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应道:“我知道错了。”   沈怀德生了一颗铁石做的心肠,毫不怜惜的拿起书卷敲了敲她的头,继续沉声问她:“你觉得自己这是错哪里了?”   沈采薇眼见着撒娇卖萌都没用,只得端坐在椅子上认认真真的道:“我不该因为平日里的安逸而掉以轻心,也不该因为对方是个孩童而太过轻信。”   听到这里,沈怀德面上方才好看了一些,他语声和缓的安慰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沈怀德见惯了世情,自来便觉得人心难测也知道好人难当的道理。只是当他对着唯一的妹妹的时候总是狠不下心,既想要让她知道人心之恶有所提防又是想让她继续保持那份难得的善良做个自在快活的姑娘。所以,犹豫来犹豫去,每一次都是轻拿轻放,这一次亦是如此。   沈怀德心里想了一会儿,考校着问她道:“此事你准备如何去查?”   这事沈采薇已经想过许久了,听到这里便认真道:“自然是从那个书童查起。既然容貌相似,就算不是同胞兄弟也必有血缘关系。”   沈怀德点了点头,道:“还算你有些脑子。这事我会替你查一查,若真查到什么自会通知你。”他轻轻地扣了扣桌案,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来,冷淡中带着那刀片才有的凌厉,再无春风的温和,“其实,这事到了这时候,估计也查不出什么,里面又牵扯着郑午娘,就算是顾忌着郑家的颜面也不能就这么闹开了。郑午娘那边是我们是暂时没办法了,但柳家可下手的地方却很多。你要知道:许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   沈采薇很快就跟上了沈怀德的思路,抚掌道:“是了,柳家那个三公子今年考了举人,现在正想法子谋个差事呢。”   柳家三公子乃是柳于蓝的嫡兄,柳家那位大夫人的心尖尖。柳家自命诗书人家,女孩儿也都熟读经史,柳于蓝姐妹两个更是此中翘楚,脂粉堆里的出众人物。只是柳家大房里这唯一的独苗却是个读不进书的。前前后后考了许多年,不知请了多少先生、赔了多少银钱、送了多少人情,好不容易今年才考了个举人出来。柳大夫人只这么一个儿子,疼的跟什么似的,知道以儿子那点墨水往前是再也不能够了,也不忍逼着他,索性便琢磨着给儿子谋个差事。   沈怀德见她会意,便接着提点她道:“父亲现今就在吏部,柳家只要有心就不敢在这时候得罪我们。只要你捏了他们的七寸,何愁不能叫她们按你的意思来。”   沈采薇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到底还有个吏部侍郎的爹,柳家不知就里又怎么敢在这时候得罪她?所以,也不需要证据,只要透一点风声去,柳家那边必也会替自己把柳于蓝解决了。毕竟,柳家那样的人家,说不准能为了儿子卖女儿。   说完了正事,沈怀德又低头瞧瞧妹妹,鼓励似的摸摸她的头道:“你遇上事,能想着来和我说,这很不错。不过这事并不是只告诉我就成了。”   沈采薇这时候一时脑抽,脱口道:“难不成还要告诉李景行?”   沈怀德失笑,伸手拉了拉她的发尾,温声和她道:“傻姑娘,我说的是你的两位先生。无论如何,这事你自己都有错,还需先去和两位先生陪个不是才对。”   沈采薇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简直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才好。   沈怀德瞥了她一眼,心里虽对李景行这个抢走妹妹的家伙很不耐烦,但还是玩笑似的逗着妹妹:“李景行那里,你若是想说也是可以的。他与颜知府那里关系不错,查起来或许更加方便。”   被哥哥这样打趣,沈采薇真的恨不能挖个坑装进去。她连忙道:“我不打扰哥哥温书了,先回去了。”说着就急匆匆的跑走了。   沈怀德看着妹妹像是小兔子似的跳走,不免失笑,随即又非常小心眼的给李景行记了一笔。   好巧不巧,跑出院门的沈采薇正好就撞上了李景行。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沈采薇好似有种说人坏话被当事人撞上的感觉,心里羞恼的很,不由得仰头瞪了李景行一眼。   平白惹了佳人白眼的李景行不由得垂了眼,非常无辜的回望了她一眼,认真问道:“二娘这是怎么了,跑得这么快,可是有事?”   沈采薇只觉得面上烧得很,只是还要作出有礼的模样,敷衍的反问道:“世兄怎么来了?”   当然是到未来大舅兄这里混脸熟的。李景行默默的在心里念了一句,面上却还是淡定从容的模样:“上回和沈兄说过一个问题,我现今倒是颇有所得便来请教一二。”   沈采薇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便俯身礼了礼,直接道:“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了,还请世兄自便。”   李景行只得把那句“要不你也来听听”给咽了回去,又非常不甘心、磨磨蹭蹭的凑上来搭了句闲话:“对了,今天是游园会,可是顺利?”好不容易遇上了人,他还真是想要再多瞧几眼。   沈采薇这时正好抬头看他,见他那双乌黑的眼眸中确实是透着几许关切之意,如同阳光一般和煦得照下来,暖融融的,叫她的心也暖了暖。她心中定了定,不由得轻声应道:“还好。”声音比之方才却是柔和了许多。   李景行挖空肚肠得也寻不出旁的话来,只得遗憾的道:“你若有事,先去忙吧。”   大约是因为从裴氏那里知道这门亲事已经定下大半,沈采薇少有的认真端详起李景行的神情,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了李景行微红的耳廓和淡定从容的面色后面那几不可查的遗憾。她不由的咬着唇,很是艰难的忍下笑,点点头道:“嗯。”   声音轻软软的,仿佛是金色的蜂蜜,只是看着便能泛出甜味来。   ☆、97   李景行怀着“二娘笑起来真好看”、“二娘声音真好听”这样的感慨进了沈怀德的屋子。   然后,他看着沈怀德那张冷冷淡淡的脸,不由得感觉到了世界的大恶意——一下子就从春天到了冬天......   沈怀德扫了一眼李景行,倒也不在意他面无表情的模样,手里拿着书卷指了指边上的位置:“坐。”   李景行此时已经端正好自己的态度,面上带了点淡淡的笑意,问道:“瞧沈兄脸色,似有什么事?”   正好案上还有端上来给沈采薇的点心,一碟的桂花酥和红豆糕,盛在玛瑙碟子里,还有一些热气。这些都是沈采薇爱吃的,只是她适才一个也没吃就急匆匆的跑了反倒是便宜了李景行。李景行悠悠然的坐在位置上,随手捡了一个桂花酥就吃起来,酥皮里头裹着的是的桂花酱,不怎么甜反倒更带了一点清香。   沈怀德看他这自在从容的模样也不在意,反是笑了笑,仿佛漫不经心的说道:“适才二娘和我说了游园会上的事,倒是也巧了,她这一回竟是遇上了徐家的当家,还欠了人家一个小人情。”   事关沈采薇,李景行眼中一亮,便把手上的青玉茶盏搁了下来,开口问道:“沈兄是在烦心这个?”听到疑似情敌的人出现,李景行心里的警报一下子就被拉响了。   沈怀德说到这里倒不急了,只是慢悠悠的端起茶盏喝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抬头去看李景行:“本来,若只是一次偶遇,也不值得这般念叨——我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只不过二娘之前在四香居的时候收了一条沉香手串,这前后之事连在一起,由不得人不多想。”   李景行听到这里亦是眸光一沉,随即便问道:“那沈兄的意思呢?”   沈怀德低头喝着茶,长指在案上一扣,断然下了结语:“一次是巧合,两次就绝不是巧合。”他顿了顿,忽而一笑,“我想着,还是要去查一查徐家的底细才好。”   李景行闻弦而知雅意,立刻就明白了沈怀德的意思——士农工商,固然商在最末,但徐家乃是江南首富,背地里不知勾连了多少官员,沈怀德到底只是个上无双亲可依、未出仕的少年,查起来自是不容易。   李景行也缓缓端起茶盏,喝了口清茶,应声道:“合该如此,沈兄考虑的极是。我近日正好有闲,这事便交给我好了。”李景行不仅有个尚书的祖父还有个交游广阔、深不可测的父亲,李家又是官宦门第,想来查起来反倒更加容易些。   沈怀德这时候才露出些许真切的笑容来:“那就辛苦你了。”这种送上门来、不要钱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李景行回之一笑,眉梢轻轻抬起,剑眉星目,俊秀至极的面容仿佛正映着窗外的霞光,明亮非常。他郑重的应道:“我的心意,李兄亦是应该明白。既是我心甘情愿,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他既是接了差事,自是要把话说清楚,把名分也定下。   听到这里,沈怀德所有的好心情全都没了——这家伙抢起人家妹妹来还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他默默然的端起茶盏,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的茶水。   “一点脸也不要”的李景行半点也没被影响的坐在一边,悠闲自在的就着茶水吃点心,把那句“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给运用的活灵活现。   另一边,沈采薇正回了院子陪裴氏说话。   依着裴氏的身份,自然也是收了游园会的帖子的。只是她去的比沈采薇等人晚,回来得又比她们早,这会儿正歪在榻上看着诗集。   沈采薇悄悄掀了帘子进去,轻手轻脚的接了夏莲的木樨香露,笑盈盈的递上去:“婶婶,喝点儿水。”   裴氏被她吓了一跳,吃不住的笑出声来,戳一戳她的额角,眉眼皆是浓浓的笑意:“就你鬼精灵的,怎么走路都没声音?”   沈采薇在榻边的绣凳上坐下,应道:“还不是婶婶你看得太认真了?”她很是好奇的凑上去瞧几眼那诗集,问道,“婶婶在看什么书啊,这样认真,我来了都不知道?”   裴氏摸摸她的脸,面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这是女学里头给你们学生收录的诗集,上头就有好几首你的呢。”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由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故意作出认真去看诗集的模样。   裴氏反倒更有了兴趣,她拉了拉沈采薇,接着道:“今日园子里头好些夫人来问你和三娘呢。可惜你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三娘那里却还可以好好挑一挑。”言语之间是掩不住的喜悦和自豪。   沈采薇真心想要把沈采蘅和颜五的事情告诉了裴氏,只是这事简直是个炸弹,若真的不是时候的爆炸了,整个沈家都不要想安宁了。沈采薇亦是不忍心戳破裴氏的幻想泡沫,只得旁敲侧击的在边上道:“既是给三娘挑的,还需问问她的意见呢。”   裴氏接了她递来的木樨香露喝了一口,斜睨了沈采薇一眼,眉梢眼角都是含蓄的得意:“她小姑娘家的,知道什么?再说了,那么多人家,很有几个不错的。待我挑好了,再让她瞧一瞧,必是满意的。”裴氏自己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前头吃了些苦头,可如今回味过来却觉得再好没有,所以更是把这个视作金科玉律。   沈采薇实在撑不住了,只得左顾右盼的转移话题道:“祖母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呢。我打算抄一大张佛经作底,到时候叫三娘绣好,嵌座屏风出来做寿礼,您觉得怎么样?”那串黑楠木的沉香木珠太贵重了,若是明面上摆出来必是要把其他姐妹的给比下去,反倒不美。不若暗中寻个机会送过去就好了——左右重要的是心意。   裴氏慢吞吞的从“好女不愁嫁”的欢喜中脱身出来,想了想便道:“倒也不错,你祖母瞧着你们姐妹齐心,自是只有更欢喜的。”她这又想起大嫂宋氏托给她的一些杂事,不由得伸手扶了扶额角,自苦道,“这样一想,寿辰果是马上就要到了。你大伯母这回还把小半的事托了我呢,可真是要忙一阵子了。”   沈采薇抿唇一笑,拉着裴氏手撒娇道:“这不是能者多劳嘛。”   裴氏瞧了她一眼也笑了起来:“得了,正好叫你和三娘也来帮把手,之前的赏荷宴和这个还真没得比。难得碰上这样的大事,正好要你们练一练。”   ☆、98   也许是因为已经把事情交给了沈怀德,沈采薇自己无事一身轻,接下来的日子闲得很,就在读书练字、练习棋艺、帮忙管家等等的事情中度过了,这种充实并且欢快的日子差点又把记吃不记打的沈采薇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警惕心给弄没了。   结果,沈老夫人的七十大寿那日却发生了一件叫沈家家中波涛横起的大事,便是连沈采薇都遭了池鱼之殃。   沈采薇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正好是个晴天,微微的清风吹过一望无际的天空,万里无云,一树桂花簌簌的落地,香气散在了风里。   家里上下的人都早早忙开了,前院后院都是人来人往。   七十乃是整寿,本就是要大办的。沈二爷算得上是贵人事忙,常年不着家,这一回自然也不过是派了人送些寿礼来。下面的孙辈里头,大房的大郎和二郎都已经去了京城,便是沈采蘩也已经在年初的时候嫁去宋家,他们都是一时赶不回来的,只得令人快马先送了礼来也算是聊表孝心。这样一来,沈家的人看着就少了一半,宋氏知道老人家到了这个岁数乃是最喜欢热闹的,故而故意多请了些人,把宴办的热热闹闹的。   一大清早的,裴氏也很快的就把屋子里头的两个姑娘给叫起来了。   因是一家姐妹又是一般的年纪,沈采薇和沈采蘅这一日的衣裙钗环皆是一样的。她们穿着一样的袄子和长裙,戴着的璎珞金项圈也是一个样式的,只是项圈里头挂的玉不太一样——都是沈老夫人当年送的,沈采薇的是红玉、沈采蘅的则是翡翠。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也是穿上了裴氏早就备好的海棠红的绣粉蓝牡丹花对襟长绸的袄子,下面配着的则是玫瑰紫的百褶裙,绣了一枝兰花。灯光照下来,红艳艳的绸面亮得出奇,大朵大朵的牡丹一丛丛的绣在上面,花团锦簇、鲜妍明艳,光彩流转之间就把女孩娇嫩的面颊都衬得明净白皙,颜色夺人。   沈采薇只是梳了个有些左斜的弯月髻,乌黑的发髻有支弧形的云脚珍珠卷须簪,是用由小到大的白色南珠串联而成的,压在鸦羽一般的乌发间,珠光盈盈,仿佛夜间洒落的一点月辉。发髻侧边则是平翅的小凤钗,双翅展开,凤尾下边坠着用玉珠子串成的流苏,摇晃的时候正好和耳边的玉石银杏叶耳坠互为映衬。   裴氏左右瞧着都很满意,抿唇笑道:“你们都大了,看上去也都是大姑娘的模样了。记得小时候,小时候这么一打扮,可不就是年画里头的两个娃娃,可人疼的很。”   沈采蘅嘟嘟嘴,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便上来攀着裴氏的手撒娇道:“难不成我大了,娘就不疼我了?”   裴氏一扬眉,瞧着她笑:“你这般叫人省心,跟个猴儿似的,我头疼都来不及,哪里疼得起来?”她眼角一瞥沈采薇,掩着唇一笑,“你二姐姐那样的,才是叫人越来越疼呢。”   若不是心知裴氏为人沈采薇还真以为自己和裴氏有仇呢——这么孜孜不倦的拉仇恨。不过话说到自己身上,沈采薇也只得随大流的作出羞涩模样,低声应一句:“婶婶成日里就会拿我逗趣。”   沈采蘅自从对颜五有了心思,心里每日琢磨这、琢磨那,竟也不再是那一点就着的性子,更是无师自通的能看得懂脸色。她看出裴氏在打趣,眼睛眨了眨,反是扑上去假哭道:“娘真讨厌......”虽是哭的模样,她却一点也不专业,眼睛亮亮的,清明的没有一点泪花。   裴氏对着女儿一颗心早就软了一半,也不管是真哭假哭,这时候只管搂了她在怀里,抚抚她的背,笑着道:“刚刚还说你是大姑娘呢,这么还和我闹上了。”   沈采蘅却和扭股糖似的怎么也不肯起来。   沈采薇在边上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沈采蘅,劝她道,“你且吃一点儿,早膳也没见你吃多少,等会儿宴上吃多了又不好看。”   本来打算宴上大吃一顿的沈采蘅被沈采薇的话噎了一下,只得做出可怜的模样,接过桂花糕吃了一小块。   等沈采蘅吃了一大块桂花糕,站在边上等着的沈四郎沈怀景早就不耐烦了,看了看天色便上来去拉她:“快起来,再赖下去,就晚了。”   沈采蘅窝在裴氏的怀里,转头给他做了个鬼脸。   这下子,连裴氏都笑开了,手掌不住的拍着女儿的背。   裴氏笑起来的时候,发髻上的双衔鸡心坠金凤钗上凤翅跟着轻轻颤动,坠子亦是跟着晃动,真有几分花枝乱颤的感觉。待得气息静了,她又伸手挂了挂女儿的鼻子,从丫头手里接了帕子替她擦了擦脸,这才道:“确是该走了,要是晚了可不好。”   到了沈老夫人那里,宋氏等人果是已经在等着了。   裴氏领着沈采薇、沈采蘅去给沈老夫人这个大寿星拜寿。   裴氏满面笑容的礼了礼,道:“祝母亲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沈采薇跟在后头,待裴氏说完了这才说了一句:“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怀景和沈采蘅紧接着:“祝祖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沈老夫人年前病过一场,将养了些日子又是人逢喜事,看着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沈采薇拉着沈采蘅的手笑道:“我和三娘一起给祖母做了个座屏,祖母瞧过了吗?”   沈老夫人眉眼弯弯,慈爱可亲的搂了她们两个,抚了抚头顶:“哪里会瞧不见......”她看着两人一脸求夸奖的模样,不由乐得开怀,“二娘的字进益了许多,三娘的绣工更算得上是了得了。你们这份孝心,祖母心里都知道呢。”   宋氏就站在边上见沈怀景还站着便笑道:“我就说母亲最疼这两个丫头,四郎画了一个月的松鹤图都被比下去了。”   沈老夫人一笑,又招手把沈怀景叫到跟前来,赞许的道:“你那画确是很好,我已经叫挂起来了。”   沈怀景五岁时就搬去前院了,上头的父母管束比疼爱多,此时被沈老夫人这么一说,不免脸红起来。   裴氏瞧着儿子脸红的模样也跟着笑,忽而用帕子掩了唇,睨了沈三爷一眼,轻轻笑出声道:“啊呀,我记着母亲屋子里原先挂着的还是三爷的图呢。母亲这可是要一年换一副......”   这话落下来,屋子里的人都笑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陆续的有亲朋好友上来祝寿。迎客的体力活自然是有宋氏和裴氏做,沈采薇只需要乖乖的站在沈老夫人后面做个摆设就好,偶尔有宋氏或是裴氏带来认人的姑娘,自是要马上摆出温文可亲笑脸来。一早上下来,脸都要笑僵了,不过她还未毕业算是小姑娘,收了不少的荷包,上回破财消灾的小金库忽而多了一大笔的收入。   颜沉君和李景行也跟着父亲来了,只是男女有别的缘故,站的离她们远了一些。   李景行摆着一张君子脸,偷偷的拿眼去瞅着沈采薇,一边瞧一边觉得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了。沈采蘅则是心痒痒的往颜五那边瞧,一边看一边觉得颜沉君实在是要相貌有相貌、要风度有风度。   沈采薇作为夹在中心,只觉得水深火热,生生的觉得这两人很有些话可以彼此交流。   待得人到的差不多了,因着男女有别的缘故,三三两两的小姑娘们或是妆容端庄的夫人们都往边上的的堂房去说话。   杜若惜第一次见到沈老夫人,这时候不免凑上来和沈采薇以及沈采蘅说一句:“你们祖母看着真和气。”她家祖母过世的早,不过小时候倒是记得是个严厉的,她娘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沈采蘅捏了边上的一块奶油炸的小果子吃了一口,不知在想什么,漫不经心的端起茶道:“是啊,我也觉得祖母人很好。”   沈采薇这些日子练棋练得很勤快,有不少心得,便趁机抓着杜若惜问了许多。   沈采蘅对这个也很上心,跟着打了一几句话。三个人凑在一起,恨不能立时摆出个棋盘子杀一回。   边上原还有想要来搭话的姑娘,凑近了听到她们说什么棋经,都败兴的退了回去,叽叽喳喳的说起现今时兴的首饰来。   杜若惜说得口干舌燥,连连喝茶,待得一盏茶完了才笑着起身道:“不说了,不说了......前头戏班子都到了,咱们可别落在后面。”   沈采薇颇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知道这时候自己不能退开,便点点头拉了沈采蘅和杜若惜的手道:“走吧。”   戏台子早就已经在园子里搭起来了,沈老夫人是长者又是老寿星,自是先拿了戏本子先点了一折《五世请缨》,宋氏知道老人家喜欢热闹又叫着点了一折《西游记》然后又把戏本子传了下去。   沈采薇陪坐在后头,虽听不怎么惯但认真听下来却也是颇有感觉。待酒席上来了,沈采薇这才喝了一点儿的百花酿,裴氏边上的丫头夏莲匆忙忙的跑来拉了拉沈采薇的袖子。   沈采薇见她神色匆忙,只得跟着出去,关切的问一句:“怎么了?可是婶婶有什么事吩咐?”   夏莲急的脸都红了,也顾不得失礼,只是急忙忙的拉着沈采薇往后面的院子去:“二姑娘快别问了,这事一言二语说不清楚。太太这回是气急了,说是要拿家法罚三姑娘,一屋子的人都拦不住。”   ☆、99   沈采薇被这话吓了一跳,也不敢耽搁便跟着夏莲走了,等心定了一点,她便蹙眉问道:“去叫三叔和大伯母了吗?”   能制得住盛怒的裴氏的也只有这两人了。   夏莲面涨得有些红,吞吞吐吐的道:“这事不好和大太太说,不过三爷那里已经去请了。只是男客那边人多眼杂,想来一时半会过不来。”   沈采薇忽而顿住脚,心中一突的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她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怀疑——难不成是颜五和沈采蘅的事发了?可是以颜五的沉稳,不该冒失到让裴氏发现啊。   她们这时候已经到了屋子边上,虽是隔了厚厚的软帘,里头亦是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沈采薇清清楚楚的听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呜呜的哭声。   她听得心焦,干脆不等夏莲回话便快步的往前走了几步,还未掀开帘子,里头忽而就传出沈采蘅的哭声。   “......我就是喜欢他,只喜欢他!你要打就打好了......”沈采蘅自小没受过罪,裴氏和沈三爷更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的疼,这时候越哭越觉得委屈,抽抽搭搭,几乎语不成句,“呜呜......娘都不疼我了,干脆把我打死好了......”   沈采薇连忙掀了帘子进去,正好看见裴氏气的发白的脸,边上的仆妇或是跪在地上或是拉着裴氏轻声劝慰,全都没注意到已经到了门口的沈采薇。   “你还有没有脸?!”裴氏眼睛冒火的看着俯跪在地上的女儿,她气的浑身哆嗦,“一个宠妾灭妻、连妾都能放到台面上去的人家能养出什么好儿子?你是傻的吗,眼睛瞎了吗......”   裴氏气的头疼,抬手捂着额头,踉跄几步,差点就要摔倒。沈采薇不敢再犹豫,急忙上前扶住她,满心担忧的劝道:“怒伤肝,喜伤心。婶婶还是不要气坏了身子。”   裴氏没理会沈采薇,只是垂眼看着地下哭得差不多要喘不过气来的沈采蘅,咬着牙道:“现在还没什么事,你趁早给我断了!他不是还要考进士?再与你纠缠下去,我叫他连举人都做不成。”   沈采蘅第一次遇上这般声色俱厉的裴氏,吓得脸也白了,好一会儿才跪着上来拉住裴氏裙角,眼泪直掉的道:“娘,娘,你别生他的气。他上回还救了我,你不能这样的......”她抓着裴氏衣袖的手指紧绷的骨节发青,显是吓坏了,差点儿哭得背过气去,“是我喜欢他的.....”   话声还未落下,已经气急了的裴氏已经抓了边上的板子往下打:“你羞也不羞?!自小诗书礼仪都学过,竟学着外头那些下三滥的话,说什么‘喜欢’?!”   沈采薇吓得连忙去拉裴氏的手,她手小却也死死的攥着裴氏的胳膊不敢松开。边上的仆妇也赶忙跟着抢去了那木板。   只是,沈采蘅这倒霉的却还是被打了一下,正好就在背上,痛的“啊”一声就哭了出来,呜呜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裴氏已然气得没了理智,弯着腰又要扑上去用手去锤女儿,只是叫沈采薇和边上的人死死拉住了。   屋子里头闹成一团,沈三爷这时候正好赶了回来,见了这幅场景,不由得喝了一声:“够了!”   这一声倒也不重,只是沉得很,一下子就稳住了一团乱的场面。   屋内顿时跟着静了静,就连气急了的裴氏见了沈三爷也回有了几分理智,她来回瞧着满脸怒气的丈夫和地上痛哭的女儿,心里又苦又痛,千言万语都在咽喉里,吐也吐不出来。好一会儿,她再也撑不住了,不禁当着满屋子的人,掩面哭出声来:“我怎么就生了个傻女儿......”   这世间的女人,知道再多的道理、学了再多的诗书礼仪、平日里再如何的讲究矜贵,在儿女的面前却全都是没用的。那是眼珠子、心尖尖,一动就再也端不住了。   沈三爷快步上来揽住裴氏,沉声劝慰道:“三娘还小,不懂事呢。你和她置气做什么?”他瞧着女儿这苦海里捞出来的模样,很是心疼,忍不住道,“你好好说她就是了,怎么动起手来了?”   裴氏抹着眼泪,泪珠子正好打在沈三爷的手臂上,跟密密麻麻的针刺下来似的:“是我想打她不成?难不成她单是你女儿?她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一手带大的,打在她身上就和打在我自己身上一样。只她会疼不成?”她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接着哭起来了。   沈三爷那边才刚心疼了女儿,这会儿又心疼起妻子来。他叹了口气,只得抚着裴氏的肩头轻声安慰她,说着“再哭眼睛都要起皱纹了......头疼病犯了可怎么好.......”一类的话,好不温柔。   等着裴氏渐渐被哄着止住泣声了,沈三爷才抽出空转头去问边上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路匆匆赶来也只知道了个大概,这时候自是要问个清楚。   边上的丫头自然不敢欺瞒,连忙跪了下来,有条有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上回沈采蘅买了香料,紧赶慢赶的好不容易制出了新香来。她想着颜五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这一回也是难得碰上,就想着让丫头赶紧把香给颜五送去。也是那丫头运气不好,还没走到半路就遇上了刚从外边转回来的裴氏。一向不着调的裴氏今日竟也瞧出不对,一句话也不多说的就把人叫到跟前来问话,问着问着,那丫头前面掩不住后面,可不就是全给漏出去了。好在裴氏多少还有些理智,直到把沈采蘅抓去自己院子里方才拉了脸训人。   沈三爷听着也觉得匪夷所思——他沈某人的女儿怎么就笨到这种地步?看上颜五那样家世的也就算了,竟然还私相授受;私相授受也就算了,竟然还被抓个正着;被抓个正着也就算了,竟然还不知道先认个错缓一缓。笨成这样,真真是被打也活该。   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沈三爷到底还是疼女儿,看着很是不忍又令人去打水:“给三娘擦个脸,看着跟个猴儿似的。”   沈采蘅哭得眼睛都肿了,这会儿声音也哑了,只是抹了把泪,把一张宣纸一样薄的脸擦得又红又皱,低着头就着丫头的手起了身。她自家也知道难为情,心里羞得很,这会儿见了沈三爷也不敢说话,只是低着头抽泣。   沈采薇见众人面色沉重,便笑了一句:“真是巧了,前头还在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婶婶这里也跟着一打沈三娘呢。”她故意那话去逗裴氏,眨了眨眼,可不就把气氛调了起来。   裴氏被逗得露了一点笑影子,她心情已经静了许多,现下瞧着女儿可怜的模样又有些心疼,只是拉不下脸来只得绷着脸不说话。   沈三爷知道裴氏这是气性过了,扫了眼屋子里的人,然后一句话也没说的扶着裴氏往里去歇一歇。   见着这两个头儿都走了,沈采薇再也站不住,赶忙跑去沈采蘅身边,问她道:“疼不疼?要喝水吗?”她自来就把沈采蘅当妹妹,心里也心疼的很。   沈采蘅声音也哑了,只是小小的点了点头,用手捂着脸不吭声。   沈采薇瞧着她脖颈那边露出的一点儿红印——那是木板拍出来的,不由得心一跳,大声道:“快拿药来给三娘擦一擦。”   话声还未落下,就有人给她手上递药水。沈采薇正要道谢,转个头一看却是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沈三爷,不由大是尴尬。   沈三爷见她呆着没接就干脆把药瓶塞给旁边等着的嬷嬷,然后才转身去看沈采薇,沉了声音:“三娘的事,你是不是也是知情的?”他也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和脑子——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朝夕相处的沈采薇。   沈采薇不由的垂了头,也没去理沈采蘅递来的眼色,认真的应了下来:“我确是知道的。”   沈三爷面上平静的很,如同波澜不起的冰川一般,冷冷淡淡的,他只是接着问道:“你是三娘的姐姐,也知道分寸和道理,既是知道了这事,怎么反而帮着她瞒了下来?”   沈采薇咬了咬唇,没出声。这时候窗外正好有悠悠的丝竹声传了过来,欢快悦耳,想来是在给前头的大戏伴奏。   说起来,前头这时候确实是在唱那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台上扮猪八戒的那个呀啊啊啊的唱着道:“哦不错,青天白日的我老猪来带做梦啦。”   台上的猪八戒憨态可掬,台下诸人都是笑开了,沈老夫人更是端着茶差点儿翻了。待得后头白骨精出来了,细声唱着:“一篮斋饭做钓饵......”沈老夫人这才抽了点精神出来,侧头和边上的丫头道:“给三丫头端几碟点心去,她也是整日里馋嘴,可不能叫她饿着了。”   一转头,沈采薇和沈采蘅全都不在这。沈老夫人不由蹙了蹙眉。   宋氏知机,连忙帮着打了个马虎眼道:“前头有些事,我让三弟妹去办了,想来她是把两个丫头带到身边去了。母亲莫要还把她们当孩子,明年就办结业礼了呢,可不是要多学学。”   沈老夫人这才不说什么,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待她回来了,记的端点心去。”   宋氏笑着应下,连忙叫了丫头上来小声吩咐了几句,让她去叫人来。   ☆、100   屋子里头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沈采蘅在边上坐不住了,她干脆也不捂着脸了,推开丫头跪了下来,急忙忙的对着沈三爷道:“爹,这事和二姐姐没关系......”她一张脸红红皱皱的,看上去真像一只调皮的猴儿。   话还未说完,沈采薇已经果断的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确实是有机会把三娘的事告诉您和婶婶。只是我觉得这是三娘她的事情,她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我看着她那样高兴也很替她高兴。我觉得她已经算是个大人了,可以处理这些事——如果颜五不适合,她也会有自制力和控制力能够自己把事情处理了。作为姐姐,我应该信任妹妹。”   沈三爷先是蹙了蹙长眉,目光定定的看着沈采薇,沈采薇却全无半点胆怯之色,只是仰着头半步不退的回望他。   沈三爷看着看着,忽而就挑眉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作为父亲,我也应该信任我的女儿?”他双目之中再无适才的冷淡之色,仿佛春风融了冰雪,笑意融融,“我就说,还是二娘最会说话......”   沈采蘅一时反应不过了这突变的画风,眨巴了眨巴眼睛,她又长又卷的眼睫湿漉漉的搭着,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上去还是迷迷糊糊的。   结果,沈三爷刚对付完沈采薇,立刻就调转枪头朝着沈采蘅开火了:“你二姐姐是信任你才不插手。你呢,选了这么个人,还做出私相授受的事,你倒是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沈采蘅本还想着要不要起身,现下只得跪的正了,低着头道:“我是真心喜欢他的,他上回还救过我......”她也知道这些话当着沈三爷的面儿说不太靠谱,不由得垂了眼,小声道,“我已经想好了,要是他这回考不上进士,我,我就......”   沈采蘅本就哭过一场,这时候声音也哑了,小声说着话时就像是在低低的哭似的。说着说着,她自己心下难受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眼睛红红的。   沈三爷这时候却硬起心肠来,看着女儿替她把话说话:“若他考不上进士,你就和他断了。”   沈采蘅再也忍不住了,低声哭了起来。   沈采薇心疼的很,上前扶了她起来坐在椅子上,悄声安慰她:“别怕,颜五他那才学,怎么可能考不上进士?”   这话说得略有点假,毕竟会试那一关不知拦住了天下多少才子,多少人皓首穷经都考不上。要中进士,才学和运气都很要紧。   沈采蘅估计也是听出来了,捂着眼睛,肩头一抖一抖的,哭得更厉害了。   没有点亮安慰人这一天赋的沈采薇,只得毕竟嘴,给沈采蘅递帕子。   沈三爷还要再说几句,叫女儿长点心。恰好门外的丫头正隔着帘子轻轻的出声道:“三爷,大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说是老夫人惦记孙女。”   沈三爷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一扫椅子上面的沈采薇和沈采薇,轻轻抬了抬眉头:“行了,三娘回屋里哭去。二娘你先回前头去陪你祖母看戏。”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顺便,你替我传个话,叫人把颜家那个公子叫来瞧一瞧。久闻大名,我还未曾见过呢。”   沈采蘅一听着“颜五”两个字差点儿就要支持不住了,就要跳出来了。只是沈三爷就在上头,目光严厉的看着,沈采蘅这个没胆子的只得委委屈屈的扶着丫头的手会内间。   领了“重任”的沈采薇也觉得压力山大,只好乖乖的点了点头,小心的应道:“知道了。”她行礼退了出去,直到出了屋子方才松了口气,稍稍的冷静下来。   因为沈三爷在前头等着,沈采薇自然是不敢耽搁,她连忙拉了绿焦来说:“你去前边瞧瞧颜家那个公子还在?若是在的话就让他来一下,就说三爷偶尔拾到了他的东西,让他来拿一下。”   这借口一听就是借口,只是颜五乃是聪明人,一听肯定就明白了。   交代完了事情,沈采薇想了想也知道自己不好再等下去,便直接往前面唱戏的那园子那边去。   那一折《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刚好到了尾声,沈采薇凑到沈老夫人边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拉一拉她的暗金色绣万寿纹的袖子撒娇似的笑道:“祖母......”声音甜甜的,好似涂了一层蜜。   沈老夫人一下子就笑开了,嘴上却嫌弃着:“那边刚去了一个猴儿,我这又来了一个。”她心里高兴,又觉得这戏唱的好,便叫人拿了一些肉果点心去,然后赏了几串钱。   上头的戏子待得卸了妆,便一一上来谢过。   沈老夫人瞧着其中一个年纪小,约摸不过十岁,不由得动了点儿怜惜的心:“倒是可怜,小小年纪的就要讨生活......”因为边上还有个十多岁的孙女儿,心里更是说不出的软,不免又叫拿了两串钱给人。   那孩子生的瘦瘦小小的,大约是擦惯了粉,看着也是面如傅粉,只是身形瘦小,倒有几分可怜模样。他得了赏钱不由得诺诺道谢,连连行礼。   待得人去了,边上便有人上来奉承:“到底是老夫人心善呢。”   沈老夫人只一笑,并不很在意,摆了摆手道:“年纪大了,底下一溜儿的都是孩子,自是瞧不得人受苦。不过是依着一句‘由己及人’罢了。”   宋氏给沈老夫人添了茶,茶香清淡,她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只听她抿着唇接了一句:“佛经里头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母亲这样善心,日后福德不少呢。咱们这作晚辈的,也都跟着享福哩。”   宋氏这话正好说到了沈老夫人的心坎上,她不由得笑了起来,眉间皱纹皆松了:“就你会说话!”   边上围着一群附和的夫人小姐,妙语连珠,可不就把沈老夫人逗得连连大笑。沈采薇亦是陪着笑了一阵子,待得戏台上又唱戏了,她便坐回原先的位置看起了戏、只是她心里头惦记着颜五和沈三爷那一边,再没有原先那闲适的心情,半点儿也看不进去。   不过,就算沈采薇想破了脑子大约也是想不到——这会儿的沈三爷正认认真真的给颜沉君倒茶。他面上没有半点怒色,语气亦是沉稳冷静的:“来,喝一杯试试。我珍藏的大红袍,旁的人想喝也喝不到呢。”   颜沉君心知自己和沈采蘅的事必是被沈家发现了,心中微微沉了沉,面上却还没显出什么,很是沉住气的端起茶,笑了一下:“多谢世伯。”他在沈三爷的目光下,轻轻地押了一口茶,然后便老实的开口道,“确是好茶。”   沈三爷点了点头,恍若无意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茶一边谈天似的道:“看着世侄一表人才,我这做父亲的心里头倒真是替我你一对不争气的儿女操心。”他抿了口茶,眼中神色略有深意,“我那儿子还在书院里头混日子,日后还不知前程如何。至于我那傻丫头,真心假意半点也分不出来,还真不知是像了谁......”   颜沉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下定决心的从椅子上起了身,双手交合俯身一礼,久久不起身:“晚辈无礼,言行失矩,还望世伯恕罪。”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万万不可怀着侥幸心理,只能把事情摊开了说清楚,因为没有一个父亲会原谅对自己女儿有欺骗嫌疑的人。他的父亲不像是个父亲,可沈采蘅的父亲却是真正的父亲。   沈三爷搁了青玉茶盏,抬眼看着站在自己前头的颜沉君,只是一笑:“何罪之有?食色性也,这不是圣人之言?”   这是暗讽颜沉君对沈采蘅不过是“色”。   颜沉君深深的吸了口气,垂首认真道:“我第一次见三娘,便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甚为欢喜。只是自知高攀不起,不敢妄想。”他目光沉静的对着沈三爷,恳切而认真的接着道,“后来江边偶遇,送了三娘回府,这才有了后面的事。若说晚辈没有私心,无论是三爷还是晚辈自己大约都是不会信的。只是,于晚辈来说,这一生再难遇见一个三娘。一见如故,天真烂漫如我初心。”   认真论起来,颜沉君肯定是有私心的。沈采蘅不仅是沈家嫡女还是裴家的外孙女,确实是可以称得上“贵女”二字。依颜沉君如今的背景,想来也是万难遇见这般条件的傻丫头。最重要的是,就像是他说得,两人一见之下都觉心动,确是难得至极。所以,哪怕是以颜沉君之沉稳都不免心生侥幸,忍不住和沈采蘅私下往来,反倒在不知不觉之间令他们感情更深了。   听了这么一席话,沈三爷抓着茶盏的手指亦是紧了紧,随即他便扬唇一笑,那笑容看上去依旧柔软清俊,只是看着却如轻薄刀片一般的锋利,而他口中的言辞更是如刀一般:“若是让我成全你们,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顿了顿,看着颜沉君的眼神似乎含着某种思绪。   ☆、101   沈采薇好不容易熬到寿宴结束,亲自送了有些累的沈老夫人回去,正要赶回去瞧瞧沈三爷那里如何了,结果正好看见了院子边上等着的李景行。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是一日比一日长得快。李景行也是如此,他已经长得很高了,长身玉立,若是沈采薇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有时候还需抬头去看。   他此时就站在桂树下面,微微仰头去看着那开满花朵的花枝,乌发如同流泉一般披散而下,那宛若流水的阳光从树梢和叶片上飞溅下来将他乌黑的发梢和眉间都染了一点淡淡的金色,一人一树皆是美得几可入画。他大概也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些淡金色的桂花悄然洒在他的肩头,仿佛有朦胧的香气萦绕着,使他本就出众清俊的容貌更添了几分柔和。   李景行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见着沈采薇从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头出来,便不由得眼睛一亮。他很是克制的笑了笑,装模作样的上前去和沈采薇见礼,然后解释道:“难得来一回,本是想来给老夫人请个安的。只是怕打扰了,所以没进去。不知老夫人现下可是有闲?”   沈采薇只得停了急匆匆的步子,转头去看李景行,抿了抿唇才轻声答道:“祖母累了一天,现在既然已经歇下了,不若等下回吧。”   李景行似乎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没有半点意外的点了点头,宛若点漆的眼眸里面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随即便微微一颔首:“那么,我们走一走?”   沈采薇十分纠结——她真的很想赶回去看看沈三爷和颜沉君的战况如何,可是面前这人那亮晶晶的眼睛又让人不忍拒绝。   还未等沈采薇应声,知道先发制人的李景行已经拉起她的手往边上园子去。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手牵手。沈采薇微微有些怔,觉得这仿佛是意料之外又好似是意料之中,犹豫了一下竟也没有立刻就甩开对方。   李景行现下也紧张的很——生怕沈采薇会甩开他的手。他等了一会儿,见边上的沈采薇一直都安安静静的跟着他走着,心中欢喜的很但还是竭力的稳住声调,语声却在不知不觉间软了下去:“你今天很配红色,今天穿得很好看。”他不太敢去看沈采薇的面色,只好装认真的看着前面的路,声音听上去轻的就像是拂过耳边的芦苇穗子。   沈采薇低了头,咬了咬唇,很轻的应了一句:“嗯。”   沈采薇心里清楚:沈三爷和李从渊已经交换了信物,虽然她和李景行两人还未正式定亲但在两家长辈眼里已算是未婚夫妻。所以,沈采薇虽然第一反应是想甩开对方的手,但很快就随他去牵手了——既然这人八成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与其扮羞涩还不如趁着这时候培养培养感情。   只是哪怕沈采薇理论基础再扎实,说到底她这也是第一回正经谈恋爱,对方还是个情炽真心的少年郎。   手掌贴着手掌,她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发烫,那一点儿的温度顺着掌心一直流到血液里,血液滚烫灼人得顺着血管流到全身上下,使得心口砰砰的跳着。就连她的面上,这时候也仿佛有霞光照下来,灿若晚霞。   李景行并不知道心上人经过了什么样的心理过程,只是甜蜜蜜的握着心上人的手,乌黑的眸子里仿佛还落了星光。只是他一贯稳重,这时候还克制的端着一张沉静的脸,开口说道:“我和父亲已经有好些年每回京里了,家里祖父祖母想得很。所以,今年过年我就要随父亲回京了。”   沈采薇点了点头,见李景行正垂眼看着自己,仿佛期待着自己说些什么。所以,她只得应了一句:“不过是拜个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她又想起件要紧事,便跟着加了一句,“我爹那边之前也来了信。大概,等我结业礼结束之后也要回京去了。”   想起渣爹就觉得心烦,沈采薇垂了眼睑,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情。   李景行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也明白她的心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只得转开话题道:“认真说起来,京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他想了想便又道,“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住在京里,总觉得闷得很,总是想着出去玩呢。”   他们两个正好走到了假山边上,边上有石桌石椅。沈采薇索性指了指边上的石桌,拉着李景行坐在石椅上歇一歇。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拖着腮,顾盼神飞。她只是含笑看着人,故意拉长了声音:“你小时候?”   李景行有意逗她高兴,便想着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来:“我小时候有些顽劣,总是喜欢去我父亲书房捣乱。有一回从书房里头寻了许多画卷出来,一张一张的摊开来看,差点把脚印踩在画上。正好撞上我爹回来,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沈采薇也很难想象李景行有这样“人嫌狗厌”的时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李景行认真的看着她的笑颜,目光柔和,语声亦是轻轻的:“我爹揍了我之后,才在给我敷药的时候和我说实话:那画上的是我娘。”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如何描述,“其实我那时候也有些看傻了,那么多的画卷,上面全都是一个人,或喜或忧,或悲或欢,一颦一笑,竟是全都记了下来。听家里的下人说:我娘刚过世的时候,我爹不想理我,就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酒,醉了就画画,那些画都是那时候画下来的。”   沈采薇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李景行的手,抬起眼去看他——其实李景行和她也挺像的,都是一出生就失母之人。   李景行却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没事的。”他的目光十分温柔,仿佛温水一样,温暖的令被目光触及的肌肤不由得紧绷起来,“那天晚上,我爹一边和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画的一边告诉我娘是什么样子。然后他当着我的面烧了那些画。他说,我娘最喜欢的就是我们,她一定也不希望我们抱着画卷难过。她就活在我们的心上,陪着我们,看着我们。”   李从渊爱许氏,可他爱的是活生生的许氏而不是画卷里的许氏。只有烧去那些画卷,他才能够让自己心里的那个许氏活过来,让他儿子的母亲活过来。他才可以自然而然的和那个心里的她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悄悄话“我早上起来就想起你了”、“为什么儿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你”......   然后,他才能够叫自己的儿子从生母过世的痛苦中脱身,让他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面对未来。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大的爱心和慈心。   也许,正是许氏的死成就了李从渊,把他从一个持才傲物的才子变成一个知悉人心、明白疾苦的男人。   沈采薇眼睛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好一会儿才垂眸轻声道:“你的母亲要是看到你长成现在这样子,一定要高兴坏了。”   李景行握紧沈采薇伸来的手,轻之又轻的安慰她道:“二娘,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般无二。你的母亲也一定在看着你,陪着你呢。”   沈采薇的眼眶终于有些红了。前世的时候,她生来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活到了最后。到了今世,林氏难产离世,渣爹不见人影。她常想:三叔和三婶待我这样好,与亲父母相比也没有差别了,再不能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可是,说到底她心里头却依旧会委屈——难不成她就是这样没有父母缘的人吗?   李景行此时轻声说着话,便仿佛是微风细雨替她轻轻的拂去那些旧伤上的尘埃。也许,前世的父母也是真心记挂着要成为孤儿的女儿,也曾看着她、陪着她,期盼着她能一帆风顺、幸福快乐。也许,林氏和沈承宇都曾为女儿而真心期待过,真心欢喜过。   这就已经足够了。爱她的人自会看着她、陪着她,期待她能得到幸福。倘若再因为这已经过去的事而自哀自叹,那就连沈采薇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采薇扬唇一笑,眼睛里含着些许泪光,波光流动间笑容明亮灼人:“谢谢你。”她抬眼看着李景行,不知想起了什么坏主意,眨了眨眼,嘴甜的叫了一句,“景行哥哥。”   李景行的脸终于彻底红了——从耳廓直到面颊,烧得通红。   直到他和沈采薇分手,心里都在不住的念叨着:二娘她叫我景行哥哥︿( ̄︶ ̄)︿......   沈采薇就站在后面目送着他离开,见他差点同手同脚被石头绊得跌倒的模样,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的低头笑出声来了。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将她浅浅的梨涡盛满了光,面颊宛若明珠生晕。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脚上绣着蝴蝶的绣鞋,第一次认真想着:或许,遇上李景行是件好事呢。和他在一起,大约也很好。   沈采薇独自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好一会儿才忽的捂住面颊——完蛋了,她好像、似乎、大概是把颜沉君给忘记了......他不会已经被沈三爷三振出局了吧?   “见色忘友”的沈采薇不由的抽了口气,飞快的提了裙裾,直往院子跑去。   ☆、102   沈采薇跑回去的时候,颜沉君已经走了,只剩下沈三爷一人正悠悠然的倒茶喝茶。   沈三爷抬头看了看沈采薇,便训她道:“怎么这幅样子?大家小姐,一点仪容也没有。”他轻轻的拂了拂茶盖,茶汤橙黄明亮,氤氲的茶香清远浓长,散了开去,缓缓然的抿了口茶,这才出声和边上伺候的人吩咐道,“给二娘倒杯茶来。”   沈采薇行过礼,笑盈盈的凑到他边上坐下,只是嘟着嘴撒娇道:“我想喝三叔倒的。”   沈三爷闻言挑了挑眉,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这武夷大红袍统共也就一点儿,哪里能由着你这丫头牛嚼牡丹似的糟蹋?”   沈采薇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眸似乎会说话似的,依旧笑嘻嘻的:“这样的好东西,三叔今日怎么拿出来了?”她琢磨着沈三爷这回既然舍得拿了武夷大红袍泡茶给颜沉君,想来也不是全然的冷淡厌恶。   沈三爷瞥了她一眼,哪里会不知道她这旁敲侧击的是想问些什么。他本是想要板起脸训侄女一回,末了却只是笑骂道:“行了行了,别在我这里打听了。你回去和三娘去说,让她老实等着。若是颜沉君这回能够考上进士,那我就随了她的意。”   沈采薇忍不住绽出笑容来,眼睛都亮了:“我就知道三叔你最疼三娘了。”   沈三爷脸皮没有裴氏厚,听着这话怪不自在的。他低了头默默喝茶,待得沈采薇起身要去寻沈采蘅说话时方才在后面加了一句:“三娘今早到现在都没吃进东西,你若要去找她便劝她吃一些。”   沈采薇连忙点头,抿了抿唇把笑意给掩下去了,笑盈盈的道:“嗯,正好我也有些饿了。”她想了想又加一句,“我和三娘好久没有在一起聚聚,今晚想一起睡呢。”   沈三爷面上颇有些不耐烦,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嘴上道:“知道了,晚膳我会让人送到你们房间里的。”   沈采薇解了大半的心事,于是便步履轻快的往沈采蘅那边去。   沈采蘅此时正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头垂泪。她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对,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父母这般教训,思及自己前路茫,心头又颜沉君替惦念担忧。这样一来,竟是一点也安不下心来,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一会儿就抹一下泪,一张脸早就给擦红了。   沈采薇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故意作出怪样子吓她:“好了,别哭了,都和小花猫似的了。”   沈采蘅咬着唇露出一点儿羞恼的笑意,嘟着嘴应声道:“你才像小花猫呢......”她哭得嗓子哑了,这时候说起话来也和嘴里嘟囔似的。   沈采薇叫人给她打了水,亲自拿着帕子帮沈采蘅擦脸,待得她脸上干净了这才拿了香膏涂上防皱。她手上动作一丝不乱,嘴上却不急不缓的哄着沈采蘅:“好好好,我也像小花猫,咱们两个正好凑对呢。”   沈采蘅被她逗得笑出来了,然后又含羞的低下了头。等着丫头端着一盆子的水退出去了,她才悄悄拉着沈采薇的袖子问她:“二姐姐,我爹那边没事吧?”   沈采薇又替她擦了一点儿茉莉粉,声音自然而从容:“能有什么事啊?我来的时候他还叫我告诉你,让你不必担心,好好等着颜五考上进士。”   沈采蘅的心一下子就被沈采薇这沉静的声调给安抚下来了,她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笑意,连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我爹他真的同意了?”   沈采薇郑重的点了点头,又笑道:“现在放心了吧?”三房里头说到底主事拿主意的还是沈三爷,沈三爷既是同意了,裴氏那边迟早也会同意的。   沈采蘅瓷白的面上仿佛涂了一层明亮的釉,几乎要发出光来:“我就知道爹爹他最疼我了。”她喃喃的说了一句,然后又拉着沈采薇的手甜蜜蜜的道,“还有二姐姐,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咱们两个还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呢。”   沈采薇被她这样一说也不免露出一点儿笑容来,握着她的手故作委屈的道:“现在知道我好了?为着你的事,我今日一整日都提着心,现下得了消息又赶忙来告诉你。直到现在,我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   沈采蘅连忙道:“我陪二姐姐你吃。”她笑起来两个酒窝甜甜的,随即便抬高声音吩咐道,“叫厨房上些东西来。”   厨房那里早就备好了,听着里头的吩咐,连忙叫几个丫头把菜和粥端上去——马上就要晚膳了,这时候也不过是吃一点儿吊吊胃。   这一回儿,厨房煮的倒是往时甚少做的海鲜粥。   秋天本就是喝粥养生的时节,下厨房里头架着砂锅用小火把米熬得软了,再往里头加切成小段的蟹肉和挑了线儿的鲜虾,虾和蟹都是用葱酒腌制过的,很是入味。粥熬得差不多了,再往里头洒切得薄薄的鱼片和小小的贝丁。热气上来,一股子的鲜香,叫人闻着就觉得嘴馋。   丫头们端上来的时候,特意拿了两个瓷碗来,先替沈采薇和沈采蘅盛了两碗。   沈采蘅拿着勺子在粥里搅着,看着里头雪白的鱼片和鲜红的虾仁不由道:“成日里吃那些甜腻腻的粥,这会儿吃这个倒是挺有味道的。”   沈采薇拿了筷子,笑了一句:“得了,家里头最喜欢吃甜的就是你。若是叫你成日里吃这个,你又不喜欢了。”   食不言寝不语,见沈采薇也拿了筷子,沈采蘅便收了声,自己喝起粥来。   沈采薇见粥还有些烫,先夹了摆在前头的兰花饺吃了,觉得味儿不错便又吃了一筷子的菊蜜芝麻骨。   菊蜜芝麻骨倒是甜的,吃到嘴里一口的芝麻,香酥入骨,很是可口。   她们两人今日都没怎么吃,不一会儿就把一碗粥加几盘菜给去了一半。   红衣在边上伺候,不由问了一句:“姑娘可要再添一碗粥?”   沈采蘅蹙蹙眉,只是道:“晚膳还没用呢,不用吃的太饱。”   几个丫头便服侍着她们簌了口,又端了茶伺候她们去内间休息,留下的几个丫头则是轻手轻脚的收拾起桌子来。   沈采薇和沈采蘅一起坐在榻上,因是刚刚用过膳,人也懒懒的。现下心情皆是不错,便拿了沈采蘅描好的花样子看,一边看一边说,果是慢慢的开怀起来了。   另一头的裴氏心情却不怎么好。沈三爷在妻子面前倒没有什么大架子,亲手端了燕窝汤给裴氏,劝她道:“别气了,自家的姑娘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成日里生气,可不要把自己气坏了?这我可不依。”   裴氏本是蹙着的眉被他这话逗得松开了些,接了燕窝汤,随即便拿眼看他,嗔道:“感情的只我这做娘的心急,你这做爹的倒是半点也不急?”   沈三爷笑了笑,自己陪着裴氏坐下,温声道:“我已经见过颜五了。”   裴氏听着这话,顿时竖起秀眉,连燕窝汤都不喝了,只是恨声道:“那种坏了心眼、只会骗人姑娘的家伙,你见他做什么?”她是做人母亲的,自家的孩子再坏都是别人教唆引诱的。只可惜裴氏是闺阁里娇养长大的,边上的嬷嬷丫头哪敢说些粗俗话污她耳朵,骂来骂去也就那么几个词儿。   沈三爷等她骂完了,这才接着柔声答道:“我只是想着,能叫咱们女儿喜欢的人,总不会是一无是处的。”   裴氏哼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问他道:“既然你已经见了,那人到底怎么样?”   沈三爷笑了笑,微微颔首:“还算是个好孩子。虽然家里复杂了些,也有些私心,但他对三娘确实是真心的。认真论起来,这个年纪里头,他也算是人才出众了,只是运气不好叫家里给拖累了。”   裴氏听到这里哪里会不明白沈三爷的话意,红了红眼睛,细长的眼睫垂下来,不禁哑声道:“难不成,我好好养出来的女儿要去伺候一个妾?”   沈三爷连忙把她搂住,轻声道:“好好说话,怎么又哭了?”他想了想又抚着她的肩头,接着道,“认真论起来也没什么——正经的婆母尚且不可能时时伺候着,这连名头都没有的自然也摆不了什么架子。待得颜五考了进士,咱们想法子替他在京里谋个差事。离得远了,怕是连面都见不了呢。”   裴氏伏在他的怀里,只是咬着唇不作声,脸涨得有些红。   沈三爷却柔声和她说着话:“你当年怀的是双胎,怀的艰难,生的时候更是艰难。当时我就想着我这一辈子有这一对儿女就够了,再不能叫你去受那样的罪。这么些年,我这念头一直没变过。”他缓缓的说着话,再温柔没有,“还记得三娘小时候,那么小小的一团,和猫儿似的。抱在怀里都怕揉碎了。后来看她慢慢长大了,和你一个性子,我就想着要好好的疼这个女儿,好好的替她寻个最好的夫婿。”   裴氏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如同珍珠似的,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湿了沈三爷的衣襟。   沈三爷抚着她的背,轻轻的接着道:“只是,我们的女儿也长大了。她长得和你一样,又娇气又漂亮,还有自己的主意和心思。咱们做父母的,真要是疼她,就该成全她,帮着她。也许,她一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任性的机会呢。”   ☆、103   沈三爷的一番话把裴氏的心说得软软的,面上虽还绷着,嘴上却松开了:“真真是我的冤家,专来寻我讨账的,若不依了她还不知怎么着呢。”   沈三爷见她已经缓过来了便附到她耳边地上说了几句亲热话,热气吹着发丝,直把裴氏说得面红,很是羞恼的用手轻拍了他一下。   屋里只他们两个,到了床边,放下帐子,你侬我侬的恩爱缠绵一番,倒是再没了忧愁。   等到第二日沈采蘅去给裴氏请安,裴氏面上已经缓过来了,只是没了往日里的笑影子,哼了一声:“既是你自己选的路,可不能再偷懒了,这些天你就跟着多学点家事吧。”以前只想给女儿寻个简单人家,自是不太强求,只是纵着女儿轻松快活。但现下既然挑了颜家这样的,少不得要多学点管家、理事的本事。   沈采蘅又惊又喜,顶着裴氏的一张冷脸上去撒娇:“我就知道娘疼我。娘好像要教,我万万没有偷懒的道理。”   到底是亲母女,哪里会有隔夜仇?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裴氏面上便软了,口上也添了几分温度,问她道:“昨日打得重了,伤处可是擦过药了?”   沈采薇在旁见着裴氏这般关切的模样,便在旁打趣笑道:“婶婶总算是问了。昨日还是我给三娘擦得药。您是知道的,她一贯怕疼——我这边手还没按下去呢,她就一连声的叫‘好疼’,可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裴氏想起那场景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即后悔昨日气头上下手太重,便伸手撩开沈采蘅后面的头发看着那脖颈上的伤痕,不由怜惜道:“我这儿有盒温玉珍珠膏,是用玉屑、珍珠粉做出来的,里头还添了桃花、蜂蜜、白芷这些,你且拿去抹一抹,可别留下疤痕来。”   沈采蘅一贯最是嘴甜,这会儿见着裴氏这般模样,便凑上去道:“我做错了事,娘打我也是应该的,没事的。”   这一来一回的,沈采薇和裴氏母女两个的感情就越发的好了。   再过几日,颜家就有消息说是颜五要进京赶考,沈采蘅闷闷的生了场无人可知的闷气,心里难受得很。只是,她的事也随着颜五进京赶考也渐渐的没了声响。宋氏那日寿辰上倒是把事情看在眼里,虽然心里有几分怀疑但也知道这事不好过问,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秋日渐渐到了尾处,等到天上落了雪,一阵子的冬风刮来,这一年的梅花节就到了。   因为知道颜五已经去了京城,必是来不了梅花宴了,往时对这个最积极的沈采蘅反倒是恹恹的提不起劲头来,反倒是被沈采薇拉起来的。   紧赶慢赶的,好不容易才打扮整齐的出了门。等着她们的马车到了园子门口,沈采薇方才松了口气,戳一戳沈采蘅软软的面颊,气恼道:“好险没迟到!这回要真是迟到了,我就、我就把你得来的那些梅花全插你头上去?”   这个威胁实在是可笑。沈采蘅不由得捂了带着雪帽的头,眨巴眨巴眼睛就笑起来:“哎哎,哪有这样的道理?”她声音清脆,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玉珠子滚下来。   她们两个说话的时候脚上也不停歇,那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踩在薄薄的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因为是在外边,她们两个倒也不好说些过火的玩笑话,只是手牵着手,小心走着。   恰好到了路口边上,忽而听到簌簌的落雪声,却见梅花林里走出一个带着银鼠暖帽、穿着莲青色鹤氅的男人。他生的挺拔,长身玉立,一路拂开花树走过来,殷红的梅花和莹白的雪粒都簌簌的落下来,一地暗香徐徐而来。   他似是也十分惊讶会遇上两个小姑娘,先是往边上让了让,然后才礼了礼身,说道道:“初来乍到,一时走错了路,冲撞了两位姑娘,还望海涵。不知姑娘可否指一指路?”他抬起头来,英俊宛若雕刻的容貌叫雪光一照,倒显得温淡起来。   沈采蘅面薄些,不由得红了脸,抬手指了路,轻声道:“往那边走。”   沈采薇倒是抬眼看了他几眼,客气而礼貌的回礼道;“原来是徐公子,上回扶助之恩还未谢过呢。”   那人正是徐轻舟,他听得这话,仿佛才反应过来,面上显出几分诧异来:“原是沈姑娘。”他露出一点儿笑来,十分温和的解释道,“我适才不敢多看,倒是没认出来。”   这话说得十分君子,无论是沈采蘅还是沈采薇都很是受用。   既是彼此相识,徐轻舟的态度便随意了许多,从林子里头走出来,一边和他们走着一边和她们说话道:“我倒是第一回来参加你们这儿的梅花宴,不知可有什么要注意的事?”   沈采薇见他神态自若,举止从容,便客气的应了一句道:“梅花宴本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玩乐,没什么要注意的,随意便好。”   沈采蘅在边上倒是搭了一句:“对了,你可只能投一支梅花,多了要被人笑‘花心’的。”   徐轻舟听到这里不由得笑出声来,眼见着马上就要到了女学生们会面的地方,他便止步和她们道别:“那么等会儿我可要好好想想给你们两个谁投梅花了。”   他说了话之后便转身往另一边走去,淡淡的影子投在白色的雪地上。   沈采蘅看了一会儿背影,然后便扯着沈采薇的袖子问她:“快说快说,你上哪儿认识的这么一个?”   沈采薇却不太想讲徐轻舟的事——她本能的感觉到了徐轻舟那谦和外表下面的凶险,毕竟能够稳坐在江南首富位置上的人是绝不会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害。所以,沈采薇故意把话题转开了:“怎么?颜五这才刚走,你就变心了?”她故意把声音压得轻轻的,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见。   沈采蘅听了这话不由的红了红脸,跺了跺脚:“我不和你说了。”她一跺脚就进了里面,顿时把徐轻舟给忘在了脑后。   沈采薇笑了笑,跟着她进了里头。   她们两个来得晚了,杜若惜早就等急了,上来就拉住她们两个的手抱怨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踩着点儿来,每回都叫我等着你。”   沈采薇握住杜若惜的手,笑盈盈的道:“压轴的可不就是最后到的?”   杜若惜气得笑了,伸手就要去拧沈采薇的面颊:“我倒是要瞧瞧,你这脸皮可是厚了多少?”   两人说说笑笑,一时间闹了开来,沈采蘅作为在旁观战的便不由得掩着唇笑了。   待得两人闹完了,杜若惜才凑上来说悄悄话:“你不知道呢,这些日子柳于蓝和郑午娘都闹僵了。你瞧,这回这两人连站都没站住一起呢。”杜若惜正要指给她看,忽而见着柳于蓝往这边走来,不由蹙了蹙眉,心虚道,“她不会听见了吧?”   话声落下,柳于蓝正好走到边上,柔声道:“采薇,有空吗?我有话和你说。”她秀眉微蹙,目光盈盈,隐约透出些许的恳求来。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她往边上僻静的地方去。   比起去年半旧的斗篷,柳于蓝今年穿的倒是件崭新的大红羽纱。只是她近来清减了许多,看着竟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柔弱姿仪。   柳于蓝只一味得往里边去,等着边上没了人声方才停了步子,转头笑了笑:“好了,我就说几句话,你就放心好了。”她说到这里,眼睫缓缓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沈采薇担心她有诈,不敢往里去,站的远了些才问道:“有什么话,你说便是了。马上就要开宴了,缺席可不太好。”   柳于蓝抬眼看着她,眼眶忽而红了红,咬着唇问她:“上回是我错了,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沈采薇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上回骗自己丢玉迟到的事。想来柳家已经因为这个而给了她压力,叫柳于蓝这么个心高气傲的都不得不来寻她道歉。   沈采薇这时候只作无辜模样,摇头道:“上回你做了什么?怎么要和我道歉?”   柳于蓝用力咬着唇,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上回是我给郑午娘出的主意,让她去寻人偷你的玉,叫你迟到。”她顿了顿,哑声道,“你究竟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因为这个,我家里都......”   她似是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恨声道:“都已经给我另外订了亲。”想来那门亲事坏到了极点,她说着说着,眼中不禁落下泪来,珠泪染在睫上,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上回我不过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好在采薇你也没事,我也真心悔过了。采薇你一贯好心,一定不会叫我一辈子都赔上对不对?”   ☆、104   如果可以,柳于蓝也不愿意向沈采薇服软。   她自小好强,哪怕是出身在柳家那样重男轻女、荒唐不堪的地方,她也从来不愿认输服软。一院子的姑娘,各个都有容貌有手段,但最后还是一个个的都被她踩在脚底下,柳家上头的长辈亦是对她颇有青眼——当然,那些长辈所想的也不过是将她嫁个好人家好好扶助兄长或是柳家。   柳于蓝自小便不敢松气——她后面就是悬崖,只要略有松懈,必是要掉到悬崖底下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所以,她一直都是不曾心存侥幸,反而是认真再认真、努力再努力,事事都要领先于人,好让柳家的长辈觉得她是奇货可居,从而为她寻个好人家。   所以,她才会那样厌恶嫉恨夺了自己的风头的沈采薇。她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来抢她的?   只是,即使如此,柳于蓝也不曾想到柳家竟会因为自己得罪了沈采薇而提早替自己寻了那么一门亲事。她知道自己订了亲的时候还未多想,不过是觉得奇怪:依着柳家素来的打算,肯定是要等着结业礼后赚够了名声再挑亲事,怎么会这么快就定下?好在柳夫人身边的安嬷嬷乃是她往日里殷勤笼络的,觉得她可怜便私下里便透了几句给她:为了叫沈家消气也为了帮着儿子谋差事,柳夫人竟是要把她嫁给吏部郎中的傻儿子。   哪怕是早知道柳夫人的为人,见过庶姐乃至嫡姐的下场,柳于蓝也依旧为柳夫人这样的行事而心寒——亲生的女儿在她眼里竟也是不过是和猪狗一般可以买卖的东西。她知道这事在柳夫人那里必是已经定下了,是不会因为她的哀求而改变。所以,柳于蓝只得先去求自己的兄长,她本以为:她的兄长再无用再不堪但到底还算是个老实性子,总不会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因为他的缘故而毁了一生。柳夫人再凉薄却也是个视儿子为立身之基的女人,怎么说也会听一听他的意见。   哪里知道,往日里看着“老实”的兄长听了她的来意却是瞪着眼睛的训她:“七娘这是说什么糊涂话呢?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女孩家置喙?我早前就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啊就是读书读的糊涂了!”   柳于蓝不甘心,跪在地上苦求,声声皆如杜鹃啼血:“三哥,你我一母同胞,小时候你还抱过我上树采果子呢,你怎么忍心啊?”她拉着兄长的衣襟,泪如雨下,几乎要哭昏过去,“我也知道三哥你一贯疼我。再等一等好不好?明年就要结业礼了,依着我的成绩一定是前三,必是可以寻个更好的亲事。我一个女孩家,所依所靠的还不是娘家?我嫁的好了,日后必会多帮帮三哥和柳家......”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头上都是红印子,唇上咬出来的血也都咬牙往里吞。她心里想的却是:若是日后真能寻了一门好亲事,得了势,她必是要把今日的屈辱都讨回来,叫柳家大大小小全都跪在她跟前、   柳三公子本就是个耳根软了,听到这里也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到底急着谋差事,再好的亲事都及不上这一门亲事来得合适,只得摆摆手道:“这事本就不是你我该管的。七娘你还是听为兄的劝,回去安心备嫁吧,家里再怎么样也不会少了你的嫁妆的。”   柳于蓝抓着他的袍角不松开,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面上显出几分绝望来:“三哥哥,你当真如此狠心?”   柳三公子却不耐烦的拂了拂袖,扭头不去看她:“好了,你回去吧,我只当你今日没来过。这事若是叫母亲知道了,那才叫麻烦呢。”   柳于蓝也知道他这是威胁自己,想起柳夫人菩萨面庞下面的阎罗手段,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整理了一下自己,起身出门去了。   柳三公子对着亲妹妹到底还是有几分情意,忍不住在她身后叹一句:“若不是你得罪了沈家,这事倒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样一说,他自己心里那点儿不好意思也跟着没了:反正家里这么多姑娘,哪个不是这么嫁出去的?柳于蓝确是他的亲妹妹没错,可为着她这一门好亲事,家里花的钱也不少了——这可都是他的钱啊。既是好妹妹,家里好不容易养得这样大了,现下又已经得罪了人,就算是帮他这个哥哥也没错啊。   无耻的人总是可以更无耻,一步一步的踩在自己的底线下,一点一点的把底线往后拉,然后喝着别人的血肉往前走。柳于蓝心里恶心的要命却绝对不愿意就这样轻易认输。她听了这话,先去找了郑午娘——这事本就是她和郑午娘一起做下的,断没有让她一个人吃亏的道理,郑家这样的大靠山若真能出手,柳家哪里会怕沈家?可是郑午娘却是个遇事就翻脸不认账的人,开始还假惺惺的安慰了她几句,到了后面干脆再不理她,存心叫她背上黑锅。所以,闹到最后,柳于蓝彻底和郑午娘闹翻了,只能厚着脸皮来寻沈采薇。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柳于蓝的心态变化,只是蹙了蹙眉:“你的婚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摇了摇头,“好赖都是你家中父母替你订下的。”   柳于蓝实在忍不住了,满是泪花的眼中显出几分凄厉的颜色来:“若不是你沈家以势压人,我家如何会这么快的就把我许人?”   沈采薇吃了这么久的亏,再也不会为着柳于蓝的情绪而动容,只是淡淡的接了一句:“你家中所求是为了什么你应该心知肚明。就算没有我的事,依着柳家一贯的做派,八成也会为你订下这门亲事。你来求我原谅,说起来也不过是想借着沈家或者我父亲的名头向柳家施压。再说,种因得因,种果得果的道理你也总是知道的。”   沈采薇的话声落下,柳于蓝再也装不了柔弱无辜,她不由狠狠的瞪了眼沈采薇,本就激动的情绪也接近崩溃:“你以为我是想要做那些事吗?你以为我就是天生的恶毒刻薄?若是我不去争不去抢,早就掉到别人挖的坑里去了,哪里能安稳活到现在?凭什么,你们这些只是投了个好胎的家伙,可以不争不抢就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们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抢,和我过不去........”   说到后面,她声色俱厉,那尖锐的声音几乎可以划破人的耳膜。沈采薇不由得退了一步,知道这个状态的柳于蓝实在不适合谈话,只得退开温声道:“马上就要开宴了,我先走了。你也别迟到。”   柳于蓝不知有没有听见她的话,独自一人扶着树痛哭,待得沈采薇背影远去了,她才慢慢的抬起头,满是仇恨的瞪着她。   在她的身后,穿着莲青色斗篷的年轻男人缓步走了出来,声音里头带着怜惜一般的笑意,温温和和的:“好姑娘,上回我和你说的事,你想好了吗?”他虽是满脸怜惜的看着扶树而立的柳于蓝,可是眼角余光却依旧粘稠而不舍的流连在沈采薇渐渐模糊的背影上。   柳于蓝抹了一脸的泪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配合你的。也希望你能记得你的承诺。”   沈采薇的背影已经彻底瞧不见了,男人转回视线,用指尖挑起她的下颚,眉眼里面都含着轻薄而冷淡的笑意,如同月光一样冷冷的洒在人面上,冷得惊人:“我真喜欢你的表情和眼神,”他柔和又温存的说着话,深沉的目光仿佛要望进柳于蓝的心里,如同是在看着自己最心爱的情人告白一般,“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不得不亮出爪牙的小狼崽......”   柳于蓝冷淡的勾唇笑了一下,眼底却殊无笑意,但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却显得更加漆黑明亮,那清新温柔的面庞在梅树映衬之下竟有几分冷艳之色。到了这个时候,她剩下的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听到这话也只是回之一笑,淡淡的道:“您过奖了。和您比起来,我还有得学呢。”   男人对着她温柔一笑,眼神越加灼热——他最喜欢的就是有意思的小姑娘。   沈采薇慢吞吞的出了林子,就被等在外边的沈采蘅拉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瞧了一回儿,见她没事才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   柳于蓝的话到底在沈采薇留了痕迹,叫她心里很有点复杂意味。只是她也不愿意叫妹妹多想,便伸手点了点沈采蘅的鼻尖,笑她道:“能有什么事?柳于蓝那胳膊还没我粗,就算打起架来也是我赢的。”   沈采蘅噘着嘴道:“我这不是怕她算计你吗?”   沈采薇只得拍拍她的肩头:“好了好了,我也是吃了亏的,哪里会叫她再得手一次?”又拉起沈采蘅的手道,“是不是要开宴了?咱们别多说了,快点过去吧。”   沈采蘅这才笑起来,拉着她的手问起自己关心的事来:“二姐姐,这回的梅花诗你替我想好了没有?”   沈采薇却不理她,故作正经的反问道:“捉刀这种有碍公平的事,是我会做的事吗?”   沈采蘅连忙去拉她的袖子,又是撒娇又是道饶,好不容易才叫沈采薇松了口。   她们两姐妹在前头欢欢乐乐,刚刚从林子出来的柳于蓝却看着她们的背影,冷冷的笑了一下。   ☆、105   前头的梅花宴果然已经开了,沈采薇连忙拉了沈采蘅对着上头的先生礼了礼,然后才跟着入座,柳于蓝就跟在她们后面,亦是跟着落了座。   大约是哭过了一场,现下的柳于蓝反倒神色冷静,落落大方。沈采薇本还对她的事心怀了几分不忍,但见着她这模样又生了一些怀疑,只是不好说出口,暗暗埋在心上罢了。   沈采薇估摸着自己马上就要结业,也不愿意去和那些第一次参加赏梅宴的小姑娘们争风头,不过是随手写了一首诗便递了上去——总不过是玩乐罢了,到了她这样的地步,低调反倒更显沉稳些。反正,现下的松江女学里面谁不将她视作才女,偶尔让一让旁人也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先生收了花笺,分看起来,因着心情尚好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闲适的笑意来。   沈采薇给自己和边上的沈采蘅、杜若惜都倒了酒,笑盈盈的道:“梅花宴上的梅花酒,一年只能喝一回,我都惦记了好久。”   沈采蘅也是连连点头:“是了,喝着甜滋滋的还有梅花香,确实是好喝。”她眨眨眼,随手捏起一块梅花糕,慢悠悠的吃起来,调侃道,“反正后面的赠梅,二姐姐你是不用担心了。多喝点酒也没什么。”   这话说的却是沈采薇已经和李景行定下了,再不用忧心婚事——赠梅赠梅,虽是雅事但也是从侧面反映一个姑娘在婚嫁市场的身价,梅花多的自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梅花少的却是寻不到称意的亲事。   沈采薇瞪她一眼,面上微微有些红:“混说什么?好酒都堵不住你的嘴?”说着便没好气的把酒杯塞给了沈采蘅,低头自己喝起酒来。   杜若惜倒是不知道这两姐妹打得什么哑谜,目光来回转着,连忙拉了沈采蘅的袖子道:“可不准瞒我一个?快说,快说......”   沈采蘅瞧瞧瞥了沈采薇一眼,见她只是坐着并没有拦着,眼珠子一转便凑上来拉着杜若惜悄声说起来。   她们两个正说着李景行,却不知道这会儿梅林对面的李景行正心烦着呢。   他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徐轻舟和他手上的梅花,挑了挑眉,心里烦得很——看来看去,还是情敌手上的那支梅花更好看一点啊。   李景行本就是果断的性子,想了想后便拿着自己的佩剑在边上的梅林里头刺了几剑,落梅如雨,仿佛红雪飘飞。他则是不紧不慢的给自己拾了一大捧的梅花。   跟在李景行身后的那人不由僵了僵脸,提醒他:“景行。你是不是忘了——一人只能投一支梅花的,要不然那些人指不定要说你如何花心呢。”   李景行捧着一大束的梅花,红梅殷红如同胭脂,将他本就白皙如玉的面庞映出几分红来。便如昆仑雪峰上的一点红,清极艳极,难描难绘,叫人一眼就忘不了。   李景行依旧是一张清风明月般的君子脸,瞥了他一眼,接口道:“我只投给一个人,怎么算是花心?”   呵呵呵,那你都把花捡走了,我们投什么?作弊作成这样,真的大丈夫吗?   徐轻舟在边上亦是笑了一下,仿佛觉得好笑似的,温声道:“李公子少年气盛虽是情有可原,但这样对其他人怕是不太公平吧?”   李景行淡淡的回道:“怎么,徐公子富可敌国还在乎这么一点儿梅花?”   徐轻舟被噎了一下——“富可敌国”这个词暗地里说说还行,若真是明面上说起来,作为商人的他还是尴尬的。再者,和李景行那一大捧梅花比起来,自己和其他只拿了一支梅花的人似乎显得有些“小气”?只是,这时候再去多折梅花反倒显得有些幼稚了。   怎么回应仿佛都是错的。所以,徐轻舟只得住了口,摆出一副不与你计较的模样。   李景行也没再说什么,颇有些事了拂衣去的退到后面坐下。只是他捧着这么一大束的花,自是低调不起来的。那些还没折梅花的人一时间都反应过来,争先恐后的以饿狼扑羊的姿态跑去折梅花,好些人学着李景行的模样折了一小束——僧多粥少,好梅花大多又被挑走了,他们大多都只能折一些花苞小的或是花瓣残了的。   这一下子,安稳了好些年的梅林在这一日惨遭蹂/躏,简直就像是被强盗分批洗劫了一样,顿时从年年富余的境况跌落到家徒四壁的可怜模样。   等到那边的女学生结队过来,都有些诧异——梅花好似去了一大半,难不成梅花都会像是庄稼一样歉收?   等到她们把目光转向那些捧花的男学生,都不由得被逗笑了。年纪小的还有些小羞涩,赶紧挂了花篮,连忙退开了,心里却是想着:这回花篮必是可以满了。   沈采薇自是看到了捧着一大捧梅花的李景行——认真论起来,那么多人还真是他那一捧梅花最多最好。她想起适才沈采蘅的打趣,心里琢磨了一下,干脆拿了东西垫在脚下,又踮着脚故意把花篮子挂的高高的:让你拿那么一大捧,投到花篮怕也辛苦吧?   沈采薇这样想着,面上不免带了点淡淡的笑,一双会说话似的乌黑眼睛也跟着眨了眨。她平日里一贯都是温和冷静的模样,很有些淡定从容小才女的模样,这么一笑倒有几分小姑娘的娇俏,后面偷偷看人的男学生们心口都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   挂的这么高,可真是高岭之花不易折啊。那些人瞧着美人再瞧一瞧那花篮,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又立定主意要把花投上去。   故而,等到拿捏着架子、不愿意人挤人的李景行捧着花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沈采薇的花篮已经满的都要盛不下,尤其是李景行手上那一捧差不多可以装满一花篮的梅花更是装不下。   徐轻舟从李景行边上过去,轻轻巧巧的把自己那一支梅花投到了沈采薇的花篮上,转头笑他:“李公子这么一大捧,怕是哪个花篮都装不下吧?”   李景行淡定的道:“不劳徐公子操心。”他说完话,便把那束花往上一投。他武艺拔尖,准头自是有的,那一束花竟是稳稳的落在已经满了的花篮上头,一点也没落下。只是那个花篮却成了梅花堆。   徐轻舟冷了脸,正要走开,就见着那满的早已经溢出来的花篮“啪”的一声掉了下来——本就挂的太高,花枝也瘦弱的很,这么重的花篮自然是撑不住。   徐轻舟正要冷嘲热讽两句,却见着李景行十分淡定的从地上的花篮里头拣出几枝花苞没了的、品相不好的丢掉,再把自己那一大束给撒进去。   很不巧,徐轻舟那一支梅花就是被李景行“假公济私”的丢出去的。   徐轻舟蹙了蹙眉,再也忍不住:“李公子这般行事,实在有些过分吧。好歹这也是众人的心意。”   我的未婚妻,要你们的心意做什么?李景行心里腹诽了一句,嘴上却是平静的解释道:“这篮子太小本就装不下,自是应该择优而取。再说,反正梅花上面都没写名字也都装在一个花篮里,花篮满了,大家自然也都算是尽过自己的心意了。”   徐轻舟被堵了一下,一时想不出反驳这歪理的话,很快便又见着李景行十分淡定的挂好花篮,然后“不小心”的踩着自己的那支被挑出来的梅花走了出去,不由大是恼火。   真真是命中注定的对手,上回是他烧了那大半的船,令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这回也是他又让自己当着人这样没脸。   徐轻舟气得狠了,面上反倒显不太出来,长眉缓缓的舒展开来反而是眸光渐深。   李景行这样的举止自是叫人有些气恼,只是后来看着李景行叫徐轻舟吃了这么一个闷亏,那些男学生们都不由得露出笑容来。本来嘛,徐轻舟不是松江人又一大把年纪的还要跟着来凑热闹本就已经够惹眼了,偏偏他还是个商人。不少学生都是年轻气盛,读圣贤书长大的,自是瞧不起所谓满身铜臭味的奸商——这年头,能有几分手头干净的商人,更何况是所谓的江南首富只是为着风度,他们也不好太过分。结果李景行这样干脆利落的叫对方吃了亏,他们顿时丢开自己那点儿不喜,在心里暗暗叫好起来。   这头投完了梅花,那边的童子很快就来提花篮。沈采薇那花篮满的很,得要两个小书童一起抬。惹得那些座上的姑娘频频投了目光过来,被比下去了的郑午娘更是握紧了拳头,心中气恼已极。反倒是柳于蓝,大约是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反倒是不冷不热的从容模样。   等到那花篮摆到桌上,看着那么一大篮子的梅花和最上面眼熟的梅花,便是沈采薇都不由得觉得有点丢脸,面上烧得很——李景行作弊作的实在太理直气壮好了吗?   她面上浮上两团羞恼的红晕,心里却不知怎的有点甜,仿佛梅花香飘到心里面,和梅花酒一样甜得醉人。这时候,她不由得想起李景行前些日子和她说的话“我为你折梅花,还请二娘莫要忘记为我折桃枝”。   难不成,结业礼上她也要像是傻子似的捧上一大捧的桃花不成?   座上的是温大家,她对着自己的弟子很是亲近疼爱,这时候瞧着沈采薇面红耳赤的模样和那一篮子的梅花,不由微微一笑,轻声道:“这满园梅花,倒是叫二娘你独占三分。”   ☆、106   马上就要结业礼了,女学里亦是准备放一个月的假,让学生们在家准备准备。   因为这个,几门选修课的考试都是在安排在二月初的时候,打算让女学生们放假前考完的。贺先生的岐黄课自然也不例外。   因为贺先生受了一些寒气,身子不太舒服,便使唤着沈采薇替她整理卷子送到校舍去。   沈采薇抱着卷子跟着贺先生进了屋子,先是替她放好卷子,然后又起身去把大开的窗户合上一些,口上道:“现下春寒料峭,先生身子又不好,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贺先生乃是孀居,屋内布置亦是不喜华丽夸赞,除开边边角角之外素淡的只余下黑白二色。便是窗边摆着的也是一盆水仙花,花瓣舒展开来,是娇娇的白色。   因着适才窗户大开,屋里的温度亦是有些低,那水仙花的花香被室内的温度一冻,更显得香远益清,冰凉凉的了。   贺先生先是在榻上坐下,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哪里要这样仔细?”她到底身子不好,低头咳了咳,用帕子按住嘴角,轻轻自嘲道,“不过是旧疾罢了。”   沈采薇给贺先生倒了杯热茶递上去,温声道:“好在这段时间都已经忙过去了,先生得了闲,正好可以好好养一养身子。”   贺先生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若无事,你便先回去吧。我也要歇了。”哪怕是病着,贺先生也依旧是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语气亦是冷淡淡的。   这分明便是委婉的送客词,沈采薇见着贺先生面上略有倦色,也不想再打扰便点头退了下去:“那学生就先告退了。”她抬手一礼,裙裾便如轻缓的流水一般在地面上掠过。   贺先生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把她叫住了:“等等,你替我把这本手札交给温大家。”   沈采薇闻言便停了步子,小心的从贺先生手上接了那本厚厚的手札,墨香淡淡的。沈采薇用手垫了垫,这手札倒是挺厚实的。   贺先生的目光在那本手记上一掠而过,微黑的面庞上闪过一丝惆怅,语气少见的柔和下来了:“我少时学医,受了温家许多恩惠,一直都记在心里。这手札记的是我游历行医的心得,只盼着能交到温家手上,也算是有始有终。”   沈采薇心中一凛,更添几分郑重,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学生会亲手交到温大家手上的。”说着又礼了礼。   贺先生抬起乌黑的眼睛认真的看着沈采薇,然后若有若无的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沈采薇可以离去。   沈采薇拿着那本手札径直去了温先生处,说清来意之后却被温先生拿着书卷敲了一下头:“傻丫头,平日里瞧着机灵,这时候怎就看不透了?贺漪让你亲自送了这手札,还不就是想要让我把这手札留给你一份?”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素来冷淡的面上显出几分惋叹来,“贺漪这是看重你呢。只是她一辈子孤零零的,无儿无女,清净惯了,到了这时候也不愿意再多一个弟子拖累。所以才借了你的手把这手札交给我,即可还了温家的人情,也可叫我明白她的心思——替她教一教你。”   沈采薇怔了怔,思及贺先生平日里外冷内热的行止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先生此时已经缓过神来,端正起面色,垂眸望着自己的小弟子,郑重的问道:“采薇,医者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不知你可有这一仁心和毅力行此之道?”   沈采薇沉默了片刻,随即便点头道:“既然贺先生看重我,想必我亦是有此天赋。”她仰头看着温先生,目中闪过一丝决然,认真的道,“先生,我愿学。”   温先生的面容便如冰雪消融一般的显出几分笑颜来。她拿了手札收好,然后才和沈采薇交代道:“我先把这手札拿回去,迟些会让人抄一份给你的。”   沈采薇点头应下,她和温先生谈了一点儿关于结业礼的事这才告辞出门。   因为心里头惦记着学医的事情,沈采薇走的有些慢,到了门口的时候外头等着的绿焦和绿衣早就急坏了。   “姑娘快回去吧。家里来了贵客,老夫人也打发了人来叫您赶紧回去呢。”绿焦性子急,第一个就耐不住。   沈采薇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道:“是哪家的贵客啊?祖母怎么叫起我来了?”既然是能够让沈老夫人出面招待的必是德高望重的来客,哪里用得着这样急匆匆的叫小辈上去。   绿衣扶着沈采薇上了马车,见绿焦没说到点上,抿唇一笑便悄声提醒沈采薇:“姑娘不知道,是李家的长辈来了。”   李家的长辈这样千里迢迢的从京里赶来,为的是什么沈采薇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她不由得低了头,咬住了下唇,想起李景行和自己的亲事,她心里第一次有了点真切的羞涩。   绿焦和绿衣这时候心里亦是替沈采薇高兴,面上都带着笑。马车一路安稳的到了沈府,两个丫头就赶紧的拉了沈采薇去换衣裳,奉的却是沈老夫人的吩咐:“老夫人说了,让您好好打扮打扮,第一回见面,总是不好叫人看轻了去。”   沈采薇这时候忽而想起李景行之前那句“你今天很配红色,今天穿得很好看”,一时脱口而出道:“就换那件玫瑰红绣杏花桃花的褙子吧。”话声落下,自己就先羞红了脸。   绿衣依着她的话拿了那件玫瑰红绣杏花桃花的对襟褙子给她换上,下头配着的绣折枝玉兰的粉色长裙,玉兰花蕊处缀着米粒大小的珠子,既显得仔细又很是低调。绿衣左右瞧了瞧,随即又捡了一对颜色正好的红石榴耳坠给沈采薇带上。那耳坠上面串了两颗水滴状的玉珠子,下面则是整块红宝雕成的石榴,用金线串着,晃动的时候珠光摇曳偏又显出几分少女的灵动娇俏来。   因是见长辈,也只是随意的梳了个温婉的瑶台髻,上头有一对儿的祥云头碧玉簪子,看着温婉又大气。   沈采薇想着也不好多耽搁,便连忙带着丫头往沈老夫人的院子去。   她已经打听清楚了,因着李老夫人身子不好,这回来的是李景行的二婶,李家二太太文氏。   许氏虽然是李老夫人的亲侄女,但李老夫人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为着许氏,她可是赔上了自己最得意的长子,怎么想也不甘心。不喜欢的人,自然是哪里看着都是不喜欢。许氏生的灵秀清丽,因着体弱多病颇有姣花照水、弱柳扶风之态。所以,李老夫人恨屋及乌,到了后来便连那些柔弱温婉些的姑娘都不喜欢,觉得这些姑娘都是菟丝花,撑不起门面。轮到替二子选妻的时候,她便特意挑了当年兵马大元帅的幼女文氏。   文氏既是武将之女便颇有些爽直精明的脾气,好在李老夫人本就是和气的性子,本就看重了文氏的性子,索性就把家中事务尽交给了这个二儿媳。两个你让我、我敬你,倒是有些婆媳和乐地模样。这一回,因着李从渊是个光棍,李景行的亲事亦是只能交给文氏来了。   沈采薇进了门,正好见着一个高个的妇人配坐在沈老夫人边上,想来就是文氏。文氏比一般的妇人显得高一些,但身形匀称、举止得体,倒显得气度过人。   沈采薇远远看了一眼:她穿了一件镂金百蝶穿花大红对襟褙子,外边罩着石青色绣折柳的纱衣,下面则是碧绿色撒花长裙,真真是色如春花耀人。   沈采薇深深的吸了口气,缓步上前一一见了礼。   沈老夫人把她揽到跟前和文氏介绍道:“这是我家二娘,”又和沈采薇介绍,“这是李家的二太太。”   沈采薇垂了头,又对着文氏礼了礼。   她悄悄打量,这才发现上头的文氏竟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她面如银盘,柳眉轻扬,凤眼带笑,真有几分顾盼神采,只有嘴角和眼睛显出一点细纹透露了年纪。   文氏早就上上下下的把沈采薇打量了一番这时候听了沈老夫人的介绍,不免一笑,拉了沈采薇到自己跟前,轻声赞道:“真是个好孩子,花朵似的人。”又把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了递给沈采薇,转头和沈老夫人笑道,“我家也只有两个哥儿,第一回见着这样可人的姑娘,倒真是喜欢的不得了,恨不能抢回家去呢。”   沈老夫人只是一笑:“真是过奖了。”   文氏本就是不耐套话的性子,赞了人后便说起正经事:“您也知道,我家老夫人特特遣了我来实是有件大事要来府上商量。”说这便从边上的丫头手上接过木匣,打开之后才把里头的帖子递上来,“这是我家十五郎的庚帖,您瞧一瞧。”   李家本家人口众多,李从渊兄弟二人在那一辈里排行分别是第七、第九。因着许氏婚后久久不孕,李景行的排行不免落下许多,认真论起来,正好是十五。   沈老夫人微笑着接了庚帖,认真瞧了瞧才道:“贵府有心了。”   文氏心知沈老夫人是满意了,心中大定,含笑道:“我这厚脸来讨二娘的庚帖,哪里能不费心?”她头上戴着一支五凤朝阳挂珠钗,珠光摇曳,笑起来的时候分外明丽。   沈老夫人看了裴氏一眼,裴氏会意的取了沈采薇的庚帖递上去。   文氏抬手接了庚帖,连忙抚着胸做安心模样:“这下可总算是放心了。我家老夫人早就说了:七爷和十五郎难得在一件事上点了头,实在难得,可不能办砸了。”    裴氏这会儿听到这话亦是不免笑了起来,笑过了,心里不知怎的想起自家女儿的事,笑意便又退了开去。   ☆、107   好在裴氏的失态不过是一瞬的事情,场面上的几句话说过了,一掩就过去了。   两家说了一会儿闲话,文氏更是热情的拉了沈采薇,林林总总的问了起来,如平日里喜欢做什么、结业礼准备的如何了......   沈采薇此时已经静下心来,恭恭敬敬的站在文氏面前。她是正经学过礼仪的,站在那里身姿挺秀,从头到肩再到脚皆是按着规矩来的,裙裾亦是不动分毫。只是从文氏的角度去看便觉得她脖颈挺秀,腰肢盈盈,身姿端美。此时沈采薇正微微低了些头听着文氏的问话,显得礼貌而不失温柔。   文氏见她回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声音婉转温柔一如落盘玉珠,规矩上头亦是不差分毫,这时候才当真是起了几分欢喜之情。所以,她一边问话,一边认真的打量起沈采薇。   因着天色正好,阳光正好从万寿雕梅的木窗上面投过来,如同在空中洒了一点儿金粉似的,把整个空间都装饰的富丽堂皇。沈采薇就站在文氏的前面,一身红衣,便如一枝蔷薇花,有一种生机勃勃、夺目耀眼的美丽。她的肌肤在浅金色的光晕里便如同雪堆玉砌一般地白皙清透,乌黑的眸子灵动得仿佛会说话,眸光便如水一般的荡开了。真真是叫人不得不起了惊艳之心。   文氏看着看着便垂了眼,一手握着沈采薇的手,一手拿了帕子掩住自己的唇,朗声笑道:“竟是叫我一人唱了独角戏,还请老夫人莫要介意才好。我这人就是嘴快,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见着二娘这样讨人喜欢的,更是恨不得上上下下全问一遍,心里正是不知该如何疼才好呢。先前是怕你们误会我嫌弃二娘,这才憋了好一会儿。”   裴氏听了这话不免也跟着笑了笑:“哪里会误会?我早前在京里的时候也听过你的脾气,知道你是个直脾气的,喜欢就是喜欢,必不会瞒着我们。二娘还有些孩子气,遇上你,才是真的好运气呢。”   文氏拿着帕子直笑,凤眼里面波光潋滟,显得分外明丽夺目,口上却道:“哎哎,这话说的,我这面皮也要红了。”   裴氏和文氏都是在京里长大的,沈老夫人也在京中住过一段时日,几人不免说起一些旧事杂闻,场面倒是和谐友爱的很。文氏有心要透些李家的事来,言语里面不免谈起一些李家的就是或是掌故。   沈采薇作为小辈,只需要端正的站在那里,低着头装羞涩便好了。   沈老夫人和裴氏听得津津有味,一会儿又叫添茶,见着沈采薇还站在跟前便道:“我们几个说闷话,再没有拘着你在屋里的道理。你且去你三哥哥那儿玩会儿吧,他过些日子就要搬去书院,在你大伯那儿苦读了,再要见又麻烦了。”   文氏闻言眼睛一转,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汝窑杯盏,亦是跟着笑道:“很是,很是。”   沈采薇只得依礼退了下去,等她到了沈怀德的院子,见着“偷渡”过来的李景行,一下子就明白了沈老夫人和文氏的意思。   李景行虽是抱着来见妹子的美好愿望来的却也没想到真能见着,眼见着一身红衣的沈采薇俏生生的站在他跟前,不由得惊喜非常,心口砰砰的跳。所以,他再也绷不住那张风轻云淡的脸,清俊的面上显出些许笑意来:“是二娘来了。”   沈采薇跟着上前和他见了礼,有些不自在,只是抿着唇轻轻应了一声:“景行哥哥。”刚刚才换了庚帖,现在就见着人,她真的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作为特大号电灯泡的沈怀德实在受不了这两人腻腻歪歪的德行,虽是很想把李景行这个拐了自己妹妹的家伙打出门去却也知道对方乃是自己妹妹已经定下的未婚夫。他少见的憋了口气,只得摇头道:“你们两个先坐,我去倒杯茶来。”   沈怀德十分大度的想着:这回可是为了自家妹妹才不和这小子计较的。他自家胸口憋了气,一边往外走,一边打定主意等送走了人就抓了妹妹来练棋,既有助于妹妹的棋艺也能叫自己出口气。   李景行去了一趟京城,想来也是憋得太久了,涨了不少胆子,看着沈怀德出了门后便上前来和沈采薇说话:“我从京里带了些东西来,正好要送二娘。”   沈采薇心里镇静了些,这时候倒是起了一点儿好奇心,眨眨眼道:“可是京里的特产?”这样一说又觉得茫茫然——话说京城有什么特产吗?   李景行眼中掠过一丝轻缓的笑意,很是大方的拿出一个月白色绣梅兰竹菊的荷包递给沈采薇:“给你。”   沈采薇不由得接过手垫了垫,里头装了许多小颗粒——很轻,倒是不太像银子或是铜钱。沈采薇不由得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李景行一时没有应声,反而是就势轻轻的伸手握住她拿着荷包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收拢起来的时候可以把沈采薇的手半包住,指尖温热得几乎叫人升起一种触电的错觉。   沈采薇只觉得被他手指覆住的手部烫的很,虽是羞得想要缩回手,可是却一时使不上力气。仿佛,她整个人都被他抱住了,整颗心都跟着那温度轻轻跳了跳,面上更是泛起流霞。   李景行乌黑的眸子认真的望着她,忽而勾唇一笑,长眉轻挑,声音轻的就像是落在衣上的花香:“‘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猜是什么?”   李清照的诗里有一句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的乃是相思之情。   沈采薇并不愿意和李景行在自家哥哥的屋子里头说这些,索性也不再问,缩回手,看也不看的就把荷包收起来了,转口问道:“你这回回京,一路可是顺利?”   男女之间,偶尔也如双方对战,互有往来。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沈采薇自觉自己要做的就是不叫他如意,乱了他的布局,以攻代守。最重要的是,她自觉自己年纪还小,还能多拖几年呢。女孩子嘛,能端架子的时候总是不能叫对方太得意了。   把这小别重逢情景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李景行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本就是沉稳的性子,索性丢开那些小心思说起沿路趣事,倒是叫从未出过松江的沈采薇听得眼睛发亮,不时追问。   李景行说到一半,然后才仿若无意的道:“话说起来,我在路上也见了徐家的商船,那样子比起战时的大船都不差了,怪不得是江南首富......”   沈采薇顿时会意过来,知道李景行话中另有深意,便抿了唇凝神听他说话。   李景行抬起头看了看沈采薇,声音里面带着一种叫人不得不重视的郑重:“你知道的,我和倭人有过接触,知道一些他们的习性。我和那商船的管事见过一面,观其言行,和倭人倒是颇有相通之处。”   沈采薇不由得出声道:“你是说,徐家和倭寇......”她知道这话不好多说,只得止了话声,只是拿眼看着李景行。她虽觉得诧异却也知道以李景行的为人是断断不会拿这种事来玩笑的。   李景行仿佛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垂了眼轻声道:“这事没有证据倒也不好说。我之所以和你说这个,也是为了叫你提个心,若是可以,离那个徐公子远一些。”   “我本就和他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哪里说得上远近?”沈采薇应了一句,随即又若有所思的接口道,“话说起来,我去过几次四香居买香料。那儿确是有许多外国的香料,很多东西认真想想怕都是外海走私来的。”   李景行手脚利落的给“疑似情敌”上了眼药,心情好得很,口上却是温温的叮嘱道:“既是知道了,下回还是少去四香居的好。”   沈采薇点了点头,心里琢磨了一下也觉得是要离徐轻舟远一些。这人给她的感觉也更怪,虽然第一回送了自己一串沉香手串,后来见面的时候更是救了自己一回,但她却总也生不起好感,只觉得对方带着面具似的。   倭寇的事倒也不好挂在嘴边闲话,他们两个点到即止的说完之后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好在两人都是博览群书的,天南地北倒是都能说上几句,竟也很是得乐。等着沈怀德冷着一张脸来端茶送客,李景行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   沈采薇比较命苦,没能顺水摸鱼的溜走,反是叫沈怀德抓到身边摆了两盘棋,等到了晚间用完了膳才被“宽宏大量”的沈怀德放了回去。   沈采薇回去后先是去裴氏那里问安。裴氏用过了膳,此时正在屋里和沈三爷说话。她见了沈采薇自然是免不了温声叮咛了几句,见她面有倦色便打发了她回去休息。   等着沈采薇回去了,裴氏不免拉着沈三爷抱怨:“采薇寻了这样的好人家,我自是高兴的。只是,看看采薇,再瞧瞧咱们女儿,我这心里怎么也不好过。”   沈三爷手上握着一卷书,翻了一页书卷,只是淡淡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你啊,就别操这个心了。”   裴氏蹙蹙眉,抬手拍了沈三爷的背,气得不行道:“怎么能不操心?看看李家,再看看颜家。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待沈采薇再亲近但比起和自己一个模样脾气的亲女儿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沈采薇好了,她自然是高兴,但对比一下自家女儿那叫人头疼的婚事又觉得不是滋味了。裴氏本就看颜沉君不耐烦,这时候拿了李景行作对比,更是觉得颜沉君没有一处叫人满意的。   沈三爷听到这里,只得搁下书安慰她:“行了,你单是看李家上头没有婆母、李二太太性子好,可别忘了李家陇南那边还有一大家子呢。虽然往日里都不常见,但那么一大家子,应酬起来也烦人的很。”他拿了玉梳替裴氏梳发,声音轻缓有力,“颜家自是比不上李家。这样一来,日后三娘受了委屈,咱们也好给她撑腰。换了二娘,我二哥那里必是要顾忌着李老大人,不愿多言的。”   裴氏心里也明白这些道理,听着沈三爷温声说来,本来烦乱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不免扭头羞恼的嗔他:“你这是什么话,颜家难不成还真敢叫三娘委屈不成?”   沈三爷又陪着说了一会儿好话,惹得裴氏面红起来。正好是个月夜,情思悄起,情火易燃,两人拉了帐子,耳鬓厮磨,红被翻浪,好不恩爱。   沈采薇则是回了屋子,先是让丫头去准备沐浴,自己则是坐在梳妆台前把李景行给的那个荷包打开。   屋里点了灯,如若白日一般的亮堂,正好叫她看得清楚:荷包里头竟是一袋子的红豆。   沈采薇一时起了兴趣,不由得认真数了数。结果,这一袋子的红豆颗数正好对上李景行离开松江的日子。沈采薇得红了脸,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又暖又软,再妥帖没有。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景行想说的大约是:一日一相思。   ☆、108   琴棋书画,结业礼的那一日都是要考的。因为人多,所以女学生们被打乱了顺序分成四个小组,按照琴棋书画这四个顺序轮过去,由考核成绩先生分别打分,最后再总结选出四门之中的魁首。   可是即使如此,这一场考试也是从清晨一直到傍晚才结束。   沈采薇的运气差一些,被排在了第四组,只得从棋艺先考起。   排在她前面的就是杜若惜和郑午娘。   刚好有两位先生,穿着素色的长袍,端庄的坐在石桌前。两位先生的身前摆了不同的棋局,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学生坐下下棋。   郑午娘和杜若惜便依照顺序分别坐在了两位先生的前面。   沈采薇想了想,便站在杜若惜的后面,一边看一边吸取经验,随着棋路展开,她紧绷的心也轻松了许多,本来还有些忐忑的心情也沉静了下来。   都说棋能静心,说不定还真是如此。   不过,棋艺本就是耗费时间的事情,考核的先生自然也没打算拖太长的时间。她们下的是快棋,一刻钟的时间,端看学生能够破局到如何程度。这种情况下,每年棋艺这一门往往会冒出几个并列的魁首来——毕竟这种考核标准模糊,总是有许多看上去不相上下的。   杜若惜本就是棋艺过人,每一子都成竹在胸,加上先生有意引导,很快便有了转败为胜的架势。一刻钟后,先生便顿住手,点了点头,眉目舒展:“不错,算你九分。”   话声落下,便有书童沾着墨水在杜若惜的记录成绩的帖子的棋艺一栏写了一个九字。   满分是十分,九分已算是先生眼中的魁首之选。除非是真的出现了那种天资卓绝、技压群雄的天才人物,否则一般是不会给十分的。所以说,若无意外的话,杜若惜就能摘了棋艺这一门的魁首。   沈采薇转头往郑午娘那一处去看,只见郑午娘已经恭敬的从先生手中接过自己记录成绩的帖子,起身对着先生微微一礼:“多谢先生赐教。”她语声温柔,姿态端美,倒是叫不少同辈之人心生敬慕。   沈采薇对于郑午娘的成绩倒没有特别的好奇:经过这么多日子的磨练,她自觉自己的棋艺似乎还算是略有进步,好歹是能见人了,很不必和郑午娘计较这些。   所以,沈采薇非常淡定的坐了下来,看着先生新摆出的棋局,琢磨着如何破局。   快棋讲究的是灵活的思维和应变,大概是被沈怀德锻炼出来了,沈采薇下意识的走了几步,果是得出些许心得,渐渐的站稳了脚跟。待得一刻钟后,先生终于显出笑意来,颇是欣慰:“你倒是进步许多,这回倒是可以得个七分了。”   沈采薇抿了抿唇,认真颔首道:“还要多谢先生细心教导。”   先生摆摆手:“天道酬勤罢了。”后面还有人排着,她也没再多说,拿了书童写了成绩的帖子便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感谢的一礼,然后也跟着退了开来。   郑午娘这时候还未走开,上前几步来和沈采薇说话:“这回的结业考的笔试你是胜了我一筹,我认了。这一次,我们不如比一比这四门考试谁得的魁首多?”她心中自有傲气,一口便道出‘魁首’二字。   沈采薇稍一犹豫,很快便点了头:“一生只得一次结业礼,你若要比,我自是奉陪。”   郑午娘矜持的抬手扬了扬自己手上的成绩帖,这才转了身去往琴试的地方,口上轻悠悠的道:“那你下场可要努力些,棋艺这一门,是我领先了。”   沈采薇这才定了目光,正好看到郑午娘帖子上棋艺那一栏的九分,不由得缓缓笑了起来。   这样的时候,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这才是真正的快事。   郑午娘小心眼还爱耍手段,但真论起确实是有真才学的——这才是她能够在松江书院里面能够和沈采薇一起被人并称“双壁”的真正原因。在松江女学里面,任你手段千万,最后看的也还是真本事。   下面一门乃是书法。沈采薇常得沈采蘩教导,日日练习,又有沈三爷这样的良师偶尔指点,自觉这一门上是不会落于旁人后面的。   不过这一回的书法考试比的是写对联。   以一刻钟为限,写下先生所出上联的下联来,当然书法最主要考的还是是字,但若是对联写得不工整,未免也会影响先生的感官。   郑午娘就在沈采薇的前面。先生出的题是:“天当棋盘星当子,谁人敢下。”   郑午娘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句:“雷为战鼓电为旗,哪个敢动。”   先生见她写得一手簪花小楷,字字娟秀整齐,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只是这字还少了些风骨。‘动’字用得不算十分恰当。”她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很是欣赏这样才思敏捷的女学生,抬手便给了个八分。   沈采薇就在郑午娘后面,对的是“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能弹”。她这回写得倒不是郑午娘那样的簪花小楷反而是庄重大气的颜体,一气呵成,竟真有几分破纸而出的豪情壮意。   先生不由惊喜的看了她一眼——女学生里面倒是少有能写出这样的字的。所以,她亲自提笔给她写了个九分。   郑午娘就等在下面,看到这一幕不由的蹙了蹙眉,随即便转身往画艺考试的地方去。画艺上面,她自是不觉自己会输给别人。   每一组的画艺考题都不一样,沈采薇这一组的题目是:春暖花开。   正是初春时节,满山皆是花,姹紫嫣红,争相夺艳。朵朵皆可入画。   郑午娘本就是画中高手,稍一犹豫,便提笔画了女学里面最多的桃花。花枝纤长,一簇的嫣红花朵争相开放,娇嫩欲滴。正应了那一句“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沈采薇在这上头自是比不得那些高手的,她略一想,没像是郑午娘那样选了一种花落笔,反而是画了各种不同的花,虽是费时费心也不讨巧,但却更应得上“春暖花开”这个题。   先生一路看着走下来,确实是最喜欢郑午娘的画,点评赞她道:“画艺出众,几可乱真,且有颇有诗意,确实是难得的佳作。”他走到沈采薇边上,见那画上正中的桃花上面凑巧停了一只蜜蜂,不由一笑,抿唇问她,“可是加了蜂蜜?”   其实,一般自制颜料的时候会往里面加蜂蜜,这是为了保湿。可是能够引来蜂蜜的,显然不是颜料里的一点蜂蜜能做到的。   沈采薇红了红脸,随即便点头应道:“学生这里正好有一点蜂蜜,是准备泡水的。刚才灵机一动便用上了,倒叫先生见笑了。”其实她也不过是一试,这样的时节,正好是蜜蜂活动的时候,说不准就能真引来蜜蜂了。   “倒是叫你取了巧。”先生显然也是颇为欣赏她的灵机一动,轻一挑眉,便拿了帖子来,在沈采薇和郑午娘的画艺一栏都写了个九分。   郑午娘本是心有成竹,自觉画艺一门必可叫众人心服,哪里知道竟是叫沈采薇取了巧,几乎要咬碎银牙。只是到底在人前,她也不敢太明显了,只好低下头掩了面上神色。   这样一来,郑午娘得了棋艺和画艺的魁首,沈采薇得了书法和画艺的魁首。若真是要比,最后一门琴艺才是重点。   郑午娘抿了抿唇结果自己的成绩帖,随即便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往琴艺那一门走去。   沈采薇也跟在后面往琴艺考试那一边走去。台子上面正好弹琴的正是杜若惜,她弹的是一首高山流水,十分熟练流利,指法和感情也十分到位。   上头的周大家慢慢的点了点头,开口和书童说道:“流畅生动,可得七分。”   郑午娘跟着上了台,她对着先生一礼,然后才施施然的坐下弹起了琴。叫人意外的是,这一回郑午娘弹的竟是众人从未听过的曲子。   琴声悠悠,一如流水,潺潺流动。众人仿佛在那琴声里面见到了恢弘大气的帝都,见到了富丽堂皇的皇宫,那策马游街的世家子弟,人来人往的酒楼,还有上京城夜间那千家万户的灯火。那是一幅生动至极的画卷,既有人间红尘的烟火之气亦有隐而不露的思乡之情。   琴声落下的时候,郑午娘端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徐徐起身,对着周先生一礼:“午娘自京城来,独在异乡,多有寂寥之情,常有思乡之意。此曲乃是午娘闲时所作,今日当赠与诸位先生,以谢三年教导之恩。”   郑午娘话声落下,台下的诸人仿佛才回过神来,台上的周大家亦是跟着垂眼看她,语声柔和起来:“融情入曲,还能从容弹奏。这一次你确实是用了心了。”她看着边上的书童,轻轻一笑,“该得九分。”   郑午娘郑重一礼,然后才缓缓的退了下去。   下面轮到的则是沈采薇。郑午娘正好与她擦肩而过,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问她:“这一次,采薇可有信心?”   沈采薇回之一笑,仿佛不为所动,步履不乱的上了台。   郑午娘望着她的背影,眸色越深,随即她便想开了:这四门,她现下已经算是得了三个,沈采薇至多只能与她齐平。   若她要赢,除非在琴艺上面得个十分。这怎么可能?   ☆、109   沈采薇缓步上了台,对着座上的周先生一礼,然后便在琴案前坐了下来。   她深吸了口气,心静如水,只是把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那清浅的琴声就仿佛是指尖滑落的沙粒一般,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四下皆是寂寂,唯有她的琴声幽然响起,从台上一直往空中飘去。   自沈采薇学琴起便知:琴者情也,琴为心声断断不可敷衍以对。郑午娘之所以可以弹出那样叫人动容的琴声也不过是因为她那一腔思乡之情全然发自真心,融情入曲,才能勾人心肠。   沈采薇坐在琴案前,指尖轻轻拨动,心中再无杂思,只是回忆起那初入女学的日子。   那也是这样的春日,夜雨和晨露打湿了那蜿蜒而漫长的青石道,粉白嫣红的花瓣洒了一地,碎了一地。穿着素色衣裳的女学生们从石道上走过,依稀有微湿的花香染了衣袖。   那样美好的春日,带着诗情与画意,一如天真无忧的少女时光。   沈采薇轻轻的垂了眼,细长的眼睫被阳光染得有些亮,仿佛缀着金色的光。她如同葱管一般的手指拨动琴弦,琴声悠然转动,一时间仿佛拂面而过的春风,徘徊不去,一折三转。   那春风吹过长廊,把那长廊带着墨香的木牌吹得此起彼伏,墨香温温淡淡,如同流水一般的在整个长廊里流淌而过。无数少女手拿墨笔,在木牌下面的纸条上落下自己的名字。春风从廊中过,吹起少女的裙裾,仿佛一廊花开,墨香四溢。   等那春风过了,轻柔的琴声徒然一变,变得沉静了起来。时有轻轻的琴声,忽起忽落,沉静中带着急促。仿佛是素衣的少女在匆匆翻书写字;仿佛是几人在绿纱窗下窃窃私语;仿佛是试场上胸有成竹的落笔,那样的沉静一如书画之中的留白,令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女学里记忆深刻的往事,把空白填充的鲜活明媚。   待得轻声重新再转高处,便显得欢快起来,就如最初的那一段琴声一般,带着春日里漫山遍野的鸟语与花香,带着融在衣袖和裙裾之间的诗情与画意,带着少女的天真与无忧。   那是欢喜、是怀恋、是不舍、是期待、是祝福。   等到沈采薇顿住手的时候,琴声停歇,台上台下皆是许久无声,唯有清浅的春风徐徐而过,带着微湿的花香。   能够再此观礼的出了本届应试的学生之外大多都是松江女学毕业的夫人或是大家们。她们或多或少都在这个地方有过独属于自己的往事与岁月。此时听到琴声,她们都不觉心中一静,只觉得岁月转瞬而过,那样的时光再不可重来,此时回忆起来却依旧清晰明白一如昨日。   坐在台下最前面的华服少妇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睫,眼眸微微有些湿:“如此琴声,此生也不知能得几回闻。”   她话声落下,边上才陆续有人回过神来,都是神色各异。更有甚者,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微微有些红,不由自嘲一笑:“往日里我总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弹琴弹不出什么。现在想来,我那时候也不过是这样的小姑娘,还比不上她们呢。”   周围的人却没有借着这话笑话这位说话的夫人——到了这样的年纪,很多夫人们自己便是个中行家,更是见识了许多,自是看不怎么上少女还犹显青涩稚嫩的琴声。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琴声,勾起少时的情怀,才不得不承认,此情此曲,当真是天然去雕琢,叫人不得不勾动情肠,为之惆怅欢欣。   座上的周大家却是第一个抬手抚掌的人。她满目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小弟子,不由朗声道:“旁人不过是融情入曲,你却能以情为曲,以琴动情。能做到如此地步,采薇,你确实是可以出师了。   周大家少有这般真切的欢喜,此时竟也亲自提笔在沈采薇的成绩贴上写了一个十分,不带半点勉强的道:“此曲若不不能得十分,我亦是心有不服。”   台下众人都无异议,唯有郑午娘垂首立在台下,掩在衣袖里的素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沈采薇礼貌的站起身来,双手交合,对着先生轻轻一礼:“多谢先生教导。”她穿着鹅黄色的纱裙,那裙裾最下边是成成叠叠、繁复柔软的轻纱,上面绣着白瓣黄蕊的水仙花,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便如初春里最鲜妍的那一抹颜色,嫩生生的,明媚娇然。   到了这个地步,沈采薇已然是今年女学结业礼上当之无愧的魁首。   傍晚的时候,所有的女学生都已考核完毕。女学的院长朱先生亲自折了桃花枝,素来严肃的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还记得女学门前的联子吗?”   沈采薇点了点头:“‘闺中有才,于斯为盛’。”   朱先生沉静的看着她,忽而如同破冰一般的显出明朗的笑容,抬手把那枝桃花簪在沈采薇的鬓上,语声轻软一如那甜蜜馥郁的花香,直直的流入人心:“每一年我都要为最优秀的学生簪花。我一直都为她们骄傲,今日也为你骄傲,采薇。是你们,让松江女学扬名大越,青史留名。”   沈采薇只觉得眼睛有些热,微微地低了头,正好叫那枝桃花簪在发上。那一抹鲜嫩明艳的红色,落在她乌羽一般的发间,美得叫人赞叹。她抿了抿唇,面颊上的梨涡浅浅的,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朱先生:“先生可否再送我一支桃花?”   朱先生闻言微微怔了怔,低头去看:只见那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娇俏俏的朝着她眨眼,面上梨涡浅浅,颊边飞霞。朱先生不由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悄声问她:“是准备送人?”   沈采薇有些难为情,咬唇应道:“是。”   朱先生再也掩不住满面的笑意,抬手又折了一支桃花递给沈采薇。   沈采薇拿着那枝桃花,这才下了台。她心里想着李景行当初那句“我为你折梅花,还请二娘莫要忘记为我折桃枝”,面上不禁红了红,快步往外走去。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李景行必是会借故来沈家等她,一回去就能见到人。这样的时候,她忽而升起一点儿温柔的欢喜,想要与他一起分享。   沈采薇乃是魁首又赶着回去,倒是最早离场的人。沈采蘅与杜若惜等人却需要留在那里作为优秀学生等着朱先生寄语,还要等一段时间。她心里高兴的很,走的轻快,到了拐角的地方却见柳于蓝的身影一闪而过。   沈采薇不觉有些诧异,想着柳于蓝怎么会比自己还早出来,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就不觉的就往她那一边移了几步。   正好见着有个玄衣人不知从哪里走出,一把反抓住柳于蓝的双手,捂住她的嘴,显是要把她拖走。   沈采薇一时亦是吓了一跳,她虽是厌恶透了柳于蓝,但见着旁人遇险,第一反应便是呼救,然后便移步往外跑去。   “救命,这里有人......”她话声还未落下,一时不察的自己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   在前面做戏引了沈采薇来的柳于蓝这才用力把那个玄衣男人推开,一脸厌恶的擦着自己被人碰过的手,抱怨道:“不过是做戏而已,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   玄衣男人没有理会她,冷淡的退到一边,漠然站着,不言不语。   而从背后打晕了沈采薇的正是徐轻舟。他半搂着晕了过去的沈采薇,面上笑容淡淡,语气温柔的很:“倒是叫柳姑娘受罪了。”   柳于蓝心知徐轻舟乃是个厉害角色,听到他的话反而不敢再抱怨,只是低了头,小心翼翼的问他道:“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   徐轻舟一颗心大半都在怀中的美人身上,此时听到柳于蓝的问题也不过是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说道:“放心好了,我既然答应了替柳姑娘你解决那门婚事,那就一定会做到。”   柳于蓝心中稍定,点了点头,目光复杂的看了眼沈采薇:“那我就先回去了,结业礼还未结束,我......”柳于蓝的话还未说完,站在一边不言不语的玄衣男人忽然抬手把她也打晕了。   柳于蓝身边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徐轻舟,径直就跌倒在了地上。   徐轻舟微微颔首,对着那个男人说道:“她既然知道了我们的事,始终也是个隐患,不如一起解决了。再者,两人一起失踪,也更加易于能掩饰我们的目的。”   玄衣男人点点头,抬手比画了一下,低声问道:“杀了?”他像是不太会说官话,说话的时候都是一字一句的。   徐轻舟此时美人在怀,越看越移不开眼睛,只觉得美人如花,再美没有。他心情好的很,难得得起了一点‘善心’,轻轻道:“那就不必了,怎么说她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灌了哑药,送去我们下面的那些店里好了。这么好看的美人儿,又懂些诗书,好好调教,正好可以用来招待我们那些贵客。”   他轻轻的笑了起来,带着一点淡淡的冷漠和恶意,轻薄的一如划破皮肤的刀刃:“你看,我这不是帮她解决了她那门亲事?”   虽是已经提前打点过了,但他们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很快就抱着人寻了无人的小路离开了。   拐角处,只余下适才被沈采薇抓在手中的桃花枝孤零零的落在地上,无人理会。   ☆、110   沈采薇一直都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变态叫做恋童癖。但她从来都没想到徐轻舟这人模狗样的混蛋王八蛋居然是个恋童癖!更没想到,她居然成了别人恋的那个“童”!   这简直不是“卧槽”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沈采薇简直被这种神奇的走向给打败了,一路上都有些木木的,板着一张脸不理人。弄得本想要欣赏美人惊慌失措模样的徐轻舟不免扫兴。他坐到沈采薇的床边,一手抓起她轻软光滑如同黑色绸缎的长发,语声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家,整日里板着脸就不好看了。”   呵呵哒,要变态觉得好看做什么?沈采薇并不吭声,索性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扭过头去,把后脑勺对着徐轻舟。   徐轻舟倒是不以为忤的模样,他笑吟吟的把玩着沈采薇的长发,语气又轻又软:“我知道你不喜欢整日呆在屋子里。等我办完宁洲这里的事情,就带你出海去倭国,到时候由着你走便是了。”   沈采薇再也忍耐不住,干脆冷笑了一下:“我不去。”她这些日子想方设法的试探着徐轻舟的底线,渐渐摸清楚了徐轻舟的脾气——太软了会被徐轻舟得寸进尺,太硬了说不得就真气得要动手,只好该软就软,该硬就硬。   徐轻舟果然不生气,反而是柔声细语的安慰她:“你自小就在松江长大,还没见过外边的景色呢。”他笑了一下,带着一种淡淡的倨傲,“倭国那边,虽然小了些,但却是个大越管不着的地方。到了那里,你想做什么都行,就算是倭国的那些所谓诸侯都要看你脸色呢......只要你手头上漏出一些来,那些倭人说不得就要感恩戴德的为你卖身卖命了。不过你也不必可怜他们,不过都是些见了骨头就摇尾巴的狗,值不得你真上心。”   沈采薇这些日子已经彻底知道了徐轻舟的本事。说实在的,在倭国那么一个小岛上,徐轻舟这个徐家掌事人真还有点倭人王的架势。倭国本就远远落后于大越,许多资源都短缺,大多都是经由徐轻舟所掌握的航道送过去的,至于倭国那边四处征战的诸侯更是要从徐轻舟那边买枪火、买船只,自会奉他为上宾。甚至于,几支最大的倭寇人马很多次都是靠着徐轻舟打通地方官府才能横行无忌的。   若真是未谙世事的少女,见着这么个对旁人冷酷绝情、富可敌国、英俊沉稳的“倭人王”独独对她钟情,说不得就要心动了。   沈采薇不知道该对徐轻舟说什么才好,轻挑了长眉,淡淡道:“我是大越人,蛮夷之地,再好我也不屑去。”   徐轻舟爱极了她这生动的神情,心中痒得很,正要伸出手去搂她。   门外忽而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有人在外边轻声禀报:“公子,苏夫人来了。”   徐轻舟蹙了蹙眉,似是有些生气,还是起身往门外去。   沈采薇好不容易才险险的逃过一劫,想了想,却还是从床上起来,悄悄的靠到窗口边上——这所谓的‘苏夫人’还是沈采薇来了之后第一个能把徐轻舟叫出门的重要人物,说不得能从她身上找到什么可以逃走的契机呢。   果然,因为徐轻舟不愿走远,他就是站在临窗的廊上和来人说话的。   不过离得远了些,说话声音又轻,沈采薇又不敢凑得太近,只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一些。   来的那位苏夫人想必是个中年的妇人,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儿淡淡的愁色和温柔,一如江南的烟雨一样朦朦胧胧的。她说话的似乎也是轻轻缓缓的,依稀还带着一点儿哽咽。   与她相对的,徐轻舟的声音就显得漫不经心了一点,仿佛很不愿意和对方说话,总是一句一句的,很是嫌弃的样子。   大概也是徐轻舟的态度太过分了,那位苏夫人说着说着仿佛就激动了起来,那声音尖利的直戳沈采薇的耳朵。她几乎是叫出声来:“就算你再瞧不起苏家,你身上流着的也是苏家的血,你怎么敢.......”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忽然顿住了,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似的。   然后是一些其他人的声音,徐轻舟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面显得格外的清晰,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把夫人扶回去,若有旁的事,就唯你们是问。”   沈采薇还要再听真切点儿,忽然就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只得重新跑回床上。为了防范变态,她只得躺下了,想了想又把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一直盖到头上,做出要休息了的样子。   很快,徐轻舟便重新推开门,踱着步子走到床边。他见着沈采薇这样子,忽然笑了起来:“做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他上来掀开了被子,又把人拉起来,“天还亮着呢,还没到休息的时候,先陪我说说话?”   沈采薇习惯性的想要拒绝,但她很快就觉察出了徐轻舟藏在话声里面的强硬,心里凛了凛,猜到想来适才的对方叫对方心里不舒服了,只得默不作声的抱着被子坐的远了点,作出一副旁听的架势。   徐轻舟被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起身给自己拿了酒盏倒了酒慢慢喝了口:“嗯,说什么呢......你上回不是想知道徐家作为江南首富为什么还要私通倭寇?”   还真是说到点上了!沈采薇这才提了点精神,认真听起来。   徐轻舟抿唇一笑,垂了眼,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往事。   徐家祖上其实就是走私起家的,拉了一只船随着那些走私的船队往外跑,用物资去换金银。那时候海禁还严,不知接连死了几个领头的头目,终于混了个头目的位置,领着一群亡命之徒刀口舔血的出海寻宝。后来倒也真叫他们碰巧寻到了去倭国的海陆,一船船的金银往回运,一个个的腰包全鼓了。   徐家那位祖宗还真是个狠人,船队里胆子小的摸着金子银子就心满意足的回家了,他却干脆拿了所有赚来的金银出来买通官府又拉拢人马买刀械买枪支。那时候海禁严,许多走私的船队都不过是渔民自己糊弄出来拼运气糊口的,徐家那支船队还真是有些一支独秀的模样,许多海上糊口的都要叫他一声“徐爷”。后来又逢倭国内部战乱,徐家干脆在倭国那边划了地盘,雇人挖矿——这才是真正赚钱的买卖呢。   几十年光景下来,徐家彻底是富了。徐家祖宗到底瞧不上倭国那样的蛮夷之地,拉着金山和银山回了国,立了徐家,明面上倒是拉起大旗做了正经买卖,但是暗地里手上却还抓着那条流着黄金和白银的海道。几代经营下来,他们才真成了江南的首富。倭国那边,他们也经营日深,徐家人也喜欢他们自己乱着,有时候诸侯那边不打了,还要背地里挑一些事出来。   沈采薇听到这里,不觉有些出神,反倒现在那第一代徐家祖宗的经历还真能拍一部大剧集呢。   徐轻舟见她神色淡定,心中反倒升起了一些复杂的情绪,不由开口问道:“你不惊讶?”   沈采薇回了神,掩饰一样的咳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应声:“我很惊讶。”   徐轻舟见着她这模样更觉奇怪,不由追问她:“你不觉得恶心吗?徐家的钱都是这么来的,你不觉得叫人难受?”   “关我什么事?”沈采薇听完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理他,抱着被子准备歇下。   徐轻舟径直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声音仿佛被酒水染得有了醉意:“倒是少见你这样的。我娘她就觉得恶心、觉得难受,恨不得从来不曾嫁到徐家,恨不得从来不曾生过徐家的当家......”酒杯从他手上滑落,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忽然整个人扑倒床上来,隔着被子抱住沈采薇,喃喃道:“采薇,你这样真好。我就喜欢小姑娘,她们天真可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纯白简单的就像是花。不像是那些女人,满肚子的心思,满脑子的想法,连丈夫和儿子都可以下手......”   沈采薇简直被他的动作吓死了,恶心的要命,简直就和蟑螂跳到身上一样。她恨不得立刻推开他,可是推了几下推不开,只好挣扎了一下就不敢动了——徐轻舟本来就醉意朦胧,要是有了什么反应,不管不顾的借着酒劲上来,那才是完蛋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酒劲上来了,徐轻舟不动了,就像是抱着大抱枕睡着了一样。   沈采薇悄悄挣了一下,居然还真从他的怀抱里面挣扎开来了。她不敢再躺倒床上,急匆匆的从床上跳下来,正打算出门去隔间。忽然她顿住脚,把目光投向地上碎了的酒杯。   因为怕沈采薇会生事,这个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没有半点危险性的。就连镜子都是等人高的铜镜,连搬都搬不动更别提砸了。这酒杯还是徐轻舟自己从外边带来的。   沈采薇仿佛是被心底的那个念头诱惑了,不由自主的蹲下身,拿起一片瓷片来。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要这时候下手,想了想却还是先把一地的瓷片收拾了。   待她起了身,刚刚抬起头,正好就对上了徐轻舟清明的没有半点酒意的眼眸。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沈采薇,没有半点的情绪只有淡淡的冷漠。   沈采薇竭力稳住跳的飞快的心脏,用淡定的语调开口道:“我收拾一下,要是一不小心踩到就不好了。”   “嗯,我知道......”徐轻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从床上起来,然后伸手把沈采薇手上的瓷片全都接了过来,“你还算是小姑娘呢,还是不要起那些坏心思的好。”   他伸手挑起沈采薇的下颚,语气冷的就和冰冻一样:“你要是真的和那些女人一样一肚子的鬼心眼,我就要把你和那些女人一样收拾了。”   沈采薇尽量用沉静的语气回答他道:“我知道。”   徐轻舟想必也没有什么说话的心情了,很快抓着那瓷片推门出去了。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她慢慢的松开自己的另一只手——那里面还藏着一块瓷片,干脆徐轻舟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紧张的要命,不自觉的用力抓着它,手心都被划出血痕来了。   沈采薇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动手的想法。她记得很清楚,徐轻舟就带了一壶酒,根本就不可能喝醉。联系到他说得那句“不像是那些女人,满肚子的心思,满脑子的想法,连丈夫和儿子都可以下手......”就应该知道他应该是顺势试探沈采薇,试探她在这样的天时地利的环境下会不会对自己下杀手。按理来说,沈采薇是不应该理会地上的瓷片的,这才像个徐轻舟所喜欢的天真小女孩。可是她实在太想要一点可以引为依靠的东西了——或许日后真能碰到可以杀了徐轻舟的机会,或许她日后真的撑不住了想要自杀,这样的东西实在太难得了。   所以,她借着收拾瓷片的机会偷偷藏了一块。这样一来,反倒像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遍一般。   好在,她赌赢了。   沈采薇独自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手上握着那块小瓷片,不由低头苦笑了一下,她心里想的是家里那边——她失踪了那么久,也不知家里人要急成什么模样,消息可有泄露?    ☆、111   大概是因为这一次的试探中沈采薇的表现勉强叫徐轻舟满意了,徐轻舟对她不免宽松了许多,虽然依旧不让她出门也不往屋里弄危险性的东西,但他倒是终于松了口把沈采薇之前随身带着的东西还了她。   沈采薇知道徐轻舟生性多疑,故意把拿回来的那几样东西拿出来又给他看了一遍。   “我的梳子、胭脂、荷包、香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就是自己做的,用惯了而已。”她知道徐轻舟必是已经看过一遍了,还把自己的小镜子给没收了,所以索性把香袋也拆开了给他看,“这里面是我晒好的干花瓣,你要不放心就拿去好了。”   那香袋香气淡淡的,倒是好闻的很,只是里头的干花瓣零零碎碎,显是用特殊的方子做出来的。徐轻舟之前也扫过几眼,此时见着沈采薇要把事情撇干净的模样不由一笑,上来抓着她一缕头发玩一玩:“这是做什么?我既然把东西还给你了,自然是相信你的。”   他伸手抚了抚沈采薇的长发,慢慢的把头凑上去,可以压低了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挑逗一般的笑意,沙哑哑的就和细沙磨过一般,轻轻的道:“其实,你身上不戴香袋,也香得很呢......”   沈采薇简直受不了!这就和收拾厨房的时候看到蟑螂,对方还得寸进尺的飞到你身上一样,不吓死也恶心死了!她不由得伸手把他推开了些,不自在的转开话题道:“你上回喝的是什么酒,我闻得味道怪香的,把我的酒瘾都勾起来了。”   徐轻舟抿唇一笑,长眉慢慢的挑了起来:“是女儿红呢。”他略带深意的看了沈采薇一眼,眼睛里仿佛还带着小勾子,“过去嫁女的时候,一般人家就拿这酒来招待客人呢。”   沈采薇扭过头去,冷淡道:“我想喝点酒,行吗?”   徐轻舟垂眸看着她,语气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温柔:“若是交杯酒,倒是可以试一试。”   沈采薇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拿起床上的缎面枕头砸过去,恨声骂道:“不要脸!”   看着沈采薇这模样,徐轻舟反倒放心了些。他毫不费力的接了那枕头放回床上,弯腰凑上去和沈采薇说话,哄孩子似的轻声细语:“好啦,不要闹了,你要喝,我让他们弄一些来就好了。”   沈采薇咬咬唇,小声道:“我要喝热酒。”   徐轻舟见着她这模样,心中就像是羽毛掠过一样的痒痒,眼里都含了一点儿的笑意:“随你喜欢就好......”他看着坐在床上的沈采薇,目光在她如同桃花一般鲜妍娇嫩的面上一掠而过,声音不自觉的软了下去,“采薇,只要你听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采薇抬眼去看他,一字一句的道:“我想回家。”   “只有这个不行。好姑娘要懂事些才好。”徐轻舟淡淡一笑,然后便起身到外边去拿酒。   沈采薇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连忙从适才拿到手的荷包里面取出几片花瓣来,用上回得来的碎瓷片捣鼓成粉末。   沈采薇做的匆匆忙忙,零零碎碎也只得了那么一点儿。她不敢再耽搁——要是徐轻舟回来看见就完蛋了,连忙把那些粉末弄到指甲上,然后又把桌子上的碎花瓣和瓷片收拾干净。   然后,她才重新坐回床上,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翻看着。   她前些日子已经特意叫人把自己的十根指头全染了凤仙花汁,十根如同美玉雕成的长指纤细修长,只有上头的指甲仿佛染了血似的红艳艳的,自是看不分明。   果然,过不了一会儿,徐轻舟就端了热酒来,亲自倒了杯酒递给她:“来尝尝?”   沈采薇压抑着自己扑扑乱跳的心脏,抿了一口酒,然后故作无意的问道:“你不喝吗?”   徐轻舟挑眉看她,唇角微微扬起,似有深意:“要不你给我倒一杯?”   沈采薇咬咬唇,做出气恼的模样,面颊就像是初春娇嫩的桃花似的微微有些红:“你没手不成?!”她说归说却还是从床上起来倒了一杯酒递给徐轻舟。   徐轻舟就坐在床边,目光不离的看着沈采薇,眼见着她端了酒来便漫不经心的接了过来,眼中神色莫名:“今天这样听话,真是要和我喝交杯酒?”   沈采薇虽是低着头,眼角余光却是紧紧盯着那杯酒。她面上虽不显,心却跳的厉害,正要开口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氛围便被徐轻舟伸出手一把拉了过去。   徐轻舟伸手半搂着沈采薇,低头抿了口她酒杯里的酒,然后又把自己手上那杯酒递到她的嘴边,当真作了一个喝交杯酒的姿态。   “怎么,不喝了?”徐轻舟缓缓的蹙了蹙眉,唇角的弧线显得有些冷。   沈采薇知道,他这是疑心起了。   她勉强一笑,也学着徐轻舟的样子低头抿了一口递到自己嘴边的酒水,然后才抬眼去看徐轻舟。   徐轻舟这才放松下来,看着沈采薇指尖的那一点儿酒啧,便低头吻上去,声音粘稠的如同被拧成血色的花汁:“这样喝的酒才甜呢......”   他模模糊糊的说了这么一句,忽而声音顿住了,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沈采薇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然后才悄悄的退了徐轻舟一把。徐轻舟搂得紧,一下推不动,而且他口中忽而发出了模糊的笑声,只是舌头仿佛也僵硬了,笑声怪怪的,荡在这个空荡安静的房间里,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怕。   沈采薇一狠心,用力推开他,徐轻舟连着坐着的椅子一起倒在了地上。她这才松了口气,把口里含着的酒全都吐了出来——她适才在两杯酒里全都下了药。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之中有记载:八月采此花,七月采火麻子花,阴干等分为末,热酒调服三钱,少顷昏昏如醉,割疮灸火,宜先服此,则不觉其苦也。   “此花”指的就是曼陀罗。   这东西差不多就相当于麻醉药或是蒙汗药,配合热酒服用最佳。君不见,《水浒》里面孙二娘要做人肉包子还要先拿加了蒙汗药的酒水迷倒人先。   沈采薇先泄愤似的踢了徐轻舟几下,然后便准备在徐轻舟身上寻些令牌什么的——这些日子,她早就发现这里戒备森严,出入都要身份令牌。   沈采薇摸了半天,一连着摸出了一大串的令牌,还有她的早就“失踪”了的玉佩。疑惑的念头只是在心里转了转,沈采薇立刻就猜到了这是徐轻舟半路从郑午娘那些人手上截胡来的。她一想到这人竟然这样早就盯上自己了,既是气恼又是恶心,不由得又起来用脚踢了徐轻舟几下。徐轻舟昏昏沉沉,先时还傻笑了一会儿,这时候早就昏昏如醉,不知世事。   沈采薇到底也知道这时候是逃跑要紧,心里虽气得很倒也不敢耽搁,手上拿着那一串的令牌一个个的看起来。她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名头,心里担心这曼陀罗的药效,索性就拿着那一串的令牌去外边碰碰运气。   她走到门边,忽而想起什么,心中一动,忍不住走回去,拿起那碎瓷片凑近徐轻舟。   这人乃是倭寇背后的大头目,若是他死了,那......   她拿着碎瓷片在脖颈处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拿着瓷片要往徐轻舟的眼睛上刺去,忽而听到外边的推门声。   沈采薇本就是心理斗争的厉害,吓得一时拿不住那碎瓷片,等她反应过来了,才手脚利落的把瓷片按在徐轻舟的脖颈处,想要先把来人威胁住。   只是,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李景行。   沈采薇心惊胆战了大半天,这时候终于见着一个熟人,心跳了一下,手一软,瓷片就掉到了地上。   她适才还有些杀伐决断的模样,这时候却觉得自己委屈的很,也不管地上的徐轻舟和瓷片了,连忙站起身来往李景行那边扑去,眼泪一滚就掉了下来,委委屈屈的抱怨他:“你怎么才来啊?”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一见着李景行,她就安心了许多,那抱怨的话也说得像是撒娇似的。   李景行这一路上也是担惊受怕,就怕沈采薇出了什么事。他这时候见了安然无恙的沈采薇,心中既是安定又是激动,一句话也没多说,伸手就把她给抱住了。   沈采薇这才稍稍回过神来,还要再问几句家中的情况,就被李景行低头吻住了唇。   说到底,李景行也不过是十多岁的半大少年。他这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人,心心念念的,辗转反侧,不知费了多少心才把亲事订下。旁的人在他这年纪说不准就有通房丫头了,只他一个跟和尚似的守身如玉,心里只念着一个沈采薇。好不容等到心上人结业了,想着好歹能亲近些,哪里知道又碰上这样的事。李景行本就是好强的性子,这一路上担惊受怕,那负罪感和无力感早就把自己折磨得不行了——他心里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没用,明明知道徐轻舟的事,才叫沈采薇受了这样的罪。   失而复得的狂喜,早就像是烧得热烈的火,把他的理智全都烧没了。   李景行本就没有经验,全凭一腔情意,不一会儿功夫,就把沈采薇吻得面红耳赤。   沈采薇终于忍不住,把他推开了些,她眼睛湿润的仿佛被温温的春水洗过,面颊红得仿佛醉了酒似的,只有薄唇莹润润的。她忍不住嘟囔似的抱怨道:“你发疯了啊?”她话声还未落下就见着李景行那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不由停住口,小声问他,“你怎么了?”   李景行本就生得容貌绝艳,眼眶微微有些红,眼中却仿佛烧着火。这样一来,他整张脸看上去都带着一种热烈而灼热的俊美。烧着他自己,也烧着旁边的人。   沈采薇看得心口一跳,心中不知怎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道:怎么弄得好像他才是被拐走的一样。   李景行没应声,沉默的闭上眼,重新把沈采薇抱住,不叫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只有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采薇,你放心,再不会有下次了。我发誓。”   沈采薇很想回他一句:肯定不会有下次了,徐轻舟这种深度变态,哪里能天天碰到?可是她垂眼看到李景行那骨节发青的十指,终于还是闭着嘴,一个字也没说。   ☆、112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好一会儿,等李景行终于镇定下来,才缓缓的松开手。   李景行冷静的看了看地上的徐轻舟,走上前去,拔出腰间的匕首直接插到徐轻舟的心口。   徐轻舟本还在昏迷之中,这一刀直入心口,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咽了气。   沈采薇看得呆了呆,反应过来后简直对李景行刮目相看——这要杀过多少人才能这要干脆利落的下手,认真想想还真有点凶残!   李景行大概也发现了沈采薇的心思,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淡淡道:“我知道,你不忍心下手,原先也只是打算毁了他的眼睛。”他进来的时候,自然也是看见了沈采薇的动作。   对啊,说起来我刚刚也挺凶残的......沈采薇回忆了一下适才的情形,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徐家乃是倭寇的幕后推手。徐轻舟本来就生性多疑,若是真的毁了眼睛,性情必定更加古怪,他身边的人也都要举步维艰。说不得徐家内部就会自己乱起来。这样子,倭寇也能消停几年了。”她其实也想过一了百了的把徐轻舟给杀了,但她到底受过现代法治教育的,这些年又是娇养长大,虽知道道理但一时半刻实在也下不了手。   李景行低头看着沈采薇,见她说话的时候神色从容沉静,乌黑而浓密的眼睫垂落下来,在鼻梁处画出淡淡的阴影,一根一根仿佛可以数一样。   他只觉得心一热,情不自禁的弯腰低头,吻了吻沈采薇的眼角。一触即过。   沈采薇被他偷袭了一下,猝不及防的退开一步,然后才红着脸瞪了李景行一眼,心里意气难平又上来踩了他一脚。   李景行忍着痛,十分淡定的端起一张正直的君子脸,改口说起正事:“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进来的?”   沈采薇没好气的答道:“当然是走进来的啊,难不成你还会飞?”   李景行闻言再也板不起脸,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只是语气里面带了点古怪的意味:“是徐家里面的人送我来的,外头的人也是她想法子调走的。”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好奇的抬了眼望向李景行,等他把话说清楚。   李景行缓缓的把话说清楚了:“我那日没等到你,后来几次求见,沈三爷见着事情瞒不住了,只得告诉了我。所以我就去女学里面查了一遍:发现徐轻舟那一日也去了女学——要知道结业礼的那一日,你们这些学生连贴身丫头都不能带,也只有徐轻舟这么一个闲杂人等因为朱先生的缘故进了女学,而他本就对你心怀叵测,次日就出了松江,我心里便猜到了一二。正好徐家在宁州出了大事,我知道徐轻舟一时之间肯定是在宁洲走不开,所以,我就让父亲替我联系了徐家里头的那位苏夫人。由她安排进来寻你。”   沈采薇这才想起那位曾经来找徐轻舟的苏夫人,忍不住问道:“我记得徐轻舟并未娶妻啊?他母亲应该也过世了才对,这位苏夫人是......?”   李景行笑了一下:“是他的继母。”他顿了顿,干脆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徐轻舟生母苏氏很早就去死了,徐老爷那时候还年轻,干脆续娶了苏氏的堂妹,后来生下了一子。只是徐轻舟十分厌恶这个继母,不承认她的身份,口上只唤她是‘苏夫人’,所以左右也都这么叫。这次徐家出事,也是因为苏夫人所出的那个二少爷意图作乱,叫徐轻舟关起来了。我父亲游历的时候也不知怎的认识了那位苏夫人所出的二少爷,想来也是知道徐家的特别之处,可以相处下来倒是略有交情。这才能够说通苏夫人身边的人,叫她见我一面。”   沈采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那时候苏夫人来寻徐轻舟想必是给自己儿子要求情的,只是徐轻舟不肯应,她这才死马当活马医的把李景行放了进来。她会意的点头,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道:“所以,她是故意放你进来杀了徐轻舟救她儿子的?”   “是,”李景行似是想起什么,蹙了蹙眉,然后才勉强道,“不过也是徐轻舟自己寻死,他只以为这里固若金汤、安全得很,出门拿酒的时候自己把大部分的侍卫给调远了.....”   徐轻舟会把侍卫调远,估计也是忍不下去了,打着酒后霸王硬上弓的主意。沈采薇这时候才有了一种真切的逃过一劫的感觉,她心里有些不好受,只得转开话题:“你搬尸体做什么?难不成真打算扶持那个二少爷上位?”   李景行一手拖起徐轻舟的尸体,一手拉着沈采薇往外走,口上应道:“当然不是。徐轻舟没有子嗣,他一死,徐家有资格继承家主位置的除了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二叔。那个弟弟若真是个有用的就不会被人一挑就起了反心也不会被徐轻舟关起来,至于苏夫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妇人。若真是无人插手,最后胜出的肯定是那位徐二爷。”   沈采薇隐隐觉出什么,轻声问道:“你是打算,把徐轻舟的死栽赃给徐二爷?”   李景行一笑,点了点头:“你猜,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沈采薇抿了抿唇:“这种事有什么好猜的。要么就是徐二爷力压众人登了顶,要么就是徐二爷被排挤着叛变。”反正徐家背地里做得也不是正当买卖,一转头就可以去海上或是倭国拉旗子另立门户了。   李景行一笑,眉目之中带着一种刀光一般的肃冷,语气只是淡淡的:“确实没有什么好猜的,想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等到结局了。”   徐二爷本就是徐轻舟尊重的长辈,住的院子就在徐轻舟边上,李景行把尸体往墙那边一扔,果不其然就听到了那一边传来的尖叫。然后,李景行就步子飞快的拉着沈采薇趁乱往外跑。   沈采薇被他这‘粗制滥造’的陷害手段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质疑道:“这样就可以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扔过去的啊。你连房间里面的血迹都没有处理干净。”   “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你以为徐轻舟一死,真还会有人为他报仇什么的?利益建立的关系,能剩到最后的只有利益。我的所作所为本就不过是递个理由给那些不愿意徐二爷上位的人罢了,房间里的东西,自会有人替我们处理。”李景行只是漫不经心的摇了摇头,凭借着自己硬背下来的徐家地图寻了无人的小路往小门去。   沈采薇心里已经明白过来了,眼下见他轻车熟路的模样,明明知道现下情况紧急但依旧忍不住取笑了一下:“哎,你的毛病好了?”这家伙本来就是个路痴,这回倒是能自己摸出路来。   李景行被人戳到伤处,也不怎么生气,只是紧绷着脸给自己加分:“既然是来救你,自然是要先提早寻好退路。要是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才真是可笑。”那位苏夫人本就不可信,现在说不得还想着要杀人灭口呢。   沈采薇听到这里果然颇有感触,点头应道:“嗯,你说得对,确实不能全靠着别人。”   李景行刚刚把打晕了的看门人拖到一边去藏好,听这话忽然顿住步子,侧头去看她,乌黑的眸子看上去明亮非常,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太自然:“也不是说所有人都全都不能靠。”他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瞥了瞥沈采薇的脸,有些不自在的仰起头望着天,低声道,“......你还是能靠靠我的。”   沈采薇目光在他那微微有些红的耳尖一掠而过,连忙低头掩了面上的笑。   李景行难得告白一次却被这样对待,颇有些恼羞成怒:“再不走后面的人就追来了。”他拉了沈采薇出了小门,不一会儿就带着她在街角的小店里面换了一身衣服。一人青衣、一人蓝衣,皆是男装。这才赶着去李景行事先定好的船只。   等他们安安全全的到了船上,沈采薇的心才安定许多。她心一定就不免又问起家中的事:“我家里怎么样了?”   李景行随手将她的衣领理了理,漫不经心的道:“放心,都好呢。沈三爷做主瞒住了沈老夫人,只说是你父亲那边催得急,先带你入京了。”   因为有沈二爷之前的来信这接口倒也说得过去。再说了,松江往京里本就路途遥远,若是换了水路,在船上远离人烟,只要寻个身形相似的丫头带着面纱做个水土不服的模样,安排得当了,必是能够把沈采薇失踪的事情瞒住,也能护住声誉。   话说起来,渣爹真是个背黑锅的小能手╮(╯_╰)╭   沈采薇这样一想,心里莫名其妙的高兴了一点儿,嘴上却掩饰似的问李景行:“那我们现在去哪儿,还是说先回松江?”   李景行负手站在甲板上远眺那滚滚的江水,蓝衣被江风吹的猎猎生风,几如凌风归去的仙人。他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一如那亘古不息的江水一般的波澜横起。 “自然是去京城。”他笑着道。   ☆、113   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哪怕是素来恢弘大气的京城都少见的带了点温柔的花香。   今年的殿试才刚刚放榜不久,恰是“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遍长安花”的时候。京中许多酒楼满座皆是读书人,有人春风得意,有人掩袖哀叹,杯酒之间犹带墨香,一杯饮下还带着那熬夜苦读的酸涩。   因为京中权贵之家素有榜下捉婿的习惯,一时之间倒是有不少待嫁的姑娘定了亲事,媒婆更是忙得脚不着地。   这时候,京中沈府里面,几个华衣少女正围坐在一起,彼此轻声嬉笑。   坐在当中的少女穿了一件玫瑰粉镶墨绿色边绣忍冬葡萄纹袄子,头上梳了简单的双丫髻,发髻上压着桃花头的红珊瑚簪子,那样的姿容,竟是比桃花还要娇嫩鲜妍。   她不过是十岁上下的年纪,双眸乌黑就像是落了星子,皮肤白嫩如同奶油一般,面颊丰润,颇有些婴儿肥。一眼望去,当真有几分天真无邪、惹人怜爱的模样。   边上一个绿衣少女正托着腮望着那正中的少女,面上含笑,眨眨眼道:“算来算去,还是采苹的年纪最小,还要再等几年呢。”   沈采苹听得这话,不由得低了头,双颊晕红,咬着唇细声道:“阿珍怎么总喜欢拿我说笑?”   另一个穿着湖蓝色衣裳的少女连忙上来开口解围:“你莫理她这讨人厌的。她自己订了亲事,便要寻人说笑。真是羞也不羞......”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刮了刮绿衣少女的鼻子,露出甜甜的笑容,俏生生的。   这回却是轮到梁珍面红了,她自撑着一口气,转开话题问沈采苹:“听说你家前头今日来了客人?我适才出门的时候还见着你娘让人把珍藏的佳酿送过去。”   沈采苹细细想了想,才点头道:“嗯,我娘和我说过,是李七爷来了。他和我父亲是同年,虽然平日里不曾往来,但难得上门作客,看在李家的面上也要好好招待呢。”   听到“李七爷”三个字,边上的两个少女的眼睛都亮了,梁珍更是大胆的伸手去拉沈采苹的袖子:“咱们去瞧瞧呗?听说当年京城里有句话‘不识李郎之才者,无目者也。不知李郎之美者,非人者也’,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个活的传奇呢。你就让我开开眼?”   沈采苹乖巧惯了,甚少做这样的出格事,犹豫了一下便又抬眼去瞧另一个少女,问她道:“习珠你也要去吗?”   叶习珠双眉弯弯,细长白皙的手指在自己面上的酒窝戳了戳,干脆的应道:“难得的机会,就去瞧瞧呗。”   沈采苹这才起了身,又叫了丫头来问前面的情况,然后拉了两个朋友的手往后园那边走:“我爹他们现在在湖心亭喝酒说话呢,咱们绕路去湖边的小楼,虽远了一点儿但是有‘千里眼’呢,只是瞧瞧就很够了。”   梁珍和叶习珠都是兴趣满满的模样,也不耽搁,一路拉着沈采苹的手去了湖边的小楼。   那楼并不是不高,本是书楼,只是离书房有些远了,倒是少有人去。   沈采苹取了‘千里眼’先递给了兴致最好的梁珍,自己则是随手从边上的书架上捡了一本书卷来,慢条斯理的翻看起来。   梁珍看了好一会儿,有些呆呆的,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把‘千里眼’递给叶习珠,转头对着看书的沈采苹道:“说你是呆子,你怎么就真成书呆子了?快来瞧瞧,要不然你日后必是要后悔的。”   沈采苹听了这话只觉好笑,正好看完一页书,便放下书卷,上来接了叶习珠的班也往亭中看了几眼。她看的时候,正好瞧见李从渊背对着她,在和父亲沈承宇说话。两人正从亭中走出来,一前一后的走在竹桥上,一人是蓝色襕衫,一人是莲青色直裰,倒是好辨认的很。   只是李从渊此时正好在和沈承宇说话,沈承宇微微侧着身。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沈承宇仿佛低着头往湖面上看,然后,也不知怎地就跌了下去。   虽然沈承宇乃是松江人,水性好得很,但是他一掉进湖里,那些候着的仆人便站不住的跳进水里去救人,场面一时之间慌乱起来。   沈采苹见着父亲落了水,本也是惊慌得很,正要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却见一直背着自己的李从渊忽然转过身来。他大约是忍笑忍的辛苦,背过了人,便露出了一点真切的笑意,眉目舒展。   那满湖春/色,无限美好,竟也及不上他微微一笑。   沈采苹只觉得面上一热,手心滚烫的很,手上一滑动,‘千里眼’就掉到了地上。   梁珍和叶习珠连忙上前问她:“怎么了?”   沈采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爹爹掉到水里了。”到了这时候,她自是不好再留在楼里,只是道,“我要去瞧瞧我爹,你们两个......”   虽然知道沈承宇水性好,不会有事,但作女儿的既然见着了,总是要去瞧瞧才放心。   梁珍和叶习珠也知道沈采苹这一去大约要很久,想着时候也不早了,干脆摆摆手道:“算啦,咱们下次在聚吧,我们先回去了。”   沈采苹自是十分歉疚,亲自送了她们下楼,这才匆匆赶着去瞧自己落水的爹。   沈承宇当然没大事的,从水上起来后就去了湖边的厢房换衣裳。只是沈采苹赶去的时候,李从渊已经忍着笑告辞离开了。   严氏亦是从后院里头匆匆赶来,亲自服侍着沈承宇换了干衣裳,一边拿着帕子替他拧湿发,一边嗔道:“老爷怎么这样不小心?好险是在家里,一众的人都在。这要是在外边,真是出了事,我和四娘可怎么办?”   坐在边上的沈采苹被点了名,这才回神过来接口道:“爹爹往日里常叫我小心,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沈承宇对着这个自小长在自己膝下的幼女确有几分真心疼爱,见着她这般忧心模样,不由安慰道:“就是脚滑,一时没注意......”他这时候也是一肚子的火,一想起李从渊和他说起那门亲事时候的那些话和模样,很是咬了咬牙才把那火气咽了下来,冷声道,“每回我见着李七,就没好事!”   沈采苹听到“李七”二字,很想再问几句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安静的坐在了一边。   倒是严氏,放下半湿了的帕子,递了杯茶温热的茶水给沈承宇,细心问他:“你和李七爷也有多年没联系了,怎地这回又说起话来了?”   沈承宇抿了口茶,只觉得茶水苦的都要咽不下了,半响无语。   他这一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李从渊。这人和他一样出身世家,偏偏容貌才干样样都胜过了他。当年金殿之上,他就那样轻描淡写的夺走了沈承宇想了很久的状元头衔。本来,沈承宇也心服了——这世上总有些人天赋卓绝,乃是天生的天才,不服不行。可是,回头再看,他恨得牙痒的天才却全然不把这天赋当一回事,做了几年官,就辞官去学医混日子了。   对沈承宇来说,这简直就像是有人把你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东西扔在地上踩,怎能不恨?再后来,李从渊写信暗讽他辜负结发之妻,他被人戳着了心虚处更是大怒,两边就彻底绝交了。   这一回,沈承宇接到了李从渊上门拜见的帖子,心里很是扬了口气,得意得很:李从渊糟蹋那大好天赋,混了这么多年的日子,现今也不过如此。倒是他,官拜吏部侍郎,再进一步,说不得就登阁拜相了。这么多年下来,转头一看,好似当年的境况掉个了头。沈承宇自我感觉良好,心里暗暗揣测李从渊是来求和的。所以,他故意摆足了架子,才见了李从渊。   哪里知道,对方却是告知他两个小辈的亲事的。竟然只是告知!还不是求他许女!最后,他还当着对方的面,掉进了水里。面子里子全没了!   沈承宇到底做了这么多年官,虽是因为李从渊的事一时没能沉住气,这会儿喝了口茶,总算是静下心来了,吩咐严氏道:“你准备准备,三弟他们明日就到了。李七和他们是一路来的,只是有事早到了一日,先来和我们说一声。”   严氏心里正琢磨着沈三爷和李从渊的关系,口上赶忙应了一句:“老爷尽管放心吧,我这些年也没机会见着三弟,他难得来一回,自是要好好招待。院子那边也早就收拾好了,只等人来呢。”她这样说这话,手上却还是轻轻柔柔的替沈承宇擦发,温柔又体贴。   沈承宇缓缓的搁下手中的青玉茶盏,接着道:“二娘的亲事已经订下了,我原先交代的那些事,你也别再想了。”   严氏本还在替沈承宇擦发,听了这话不由一怔,一时不察竟是把沈承宇的头发扯了几根下来。   沈承宇本就心情不悦,此时头皮发痛,更是没了好气:“行了,我还有事要回书房,其他的晚上再说。”说着便要起身。   严氏心一沉,追问了一句:“二娘定亲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觉得我在瞒你?”沈承宇眼中带了点薄怒,看的人心中一跳。   严氏自是知道他的脾气,见着他这模样哪里会不明白,温声接口道:“老爷莫怪,我就是这么一问。怎么说,二娘也是老爷你的亲闺女,在我心里和四娘是一样的,自然也是念着的。”   沈承宇面上缓了缓,说道:“是老夫人在松江给订下的亲事。”他顿了顿,似是压着怒火,“订的就是李七那儿子!”   ☆、114   沈承宇心中存着气,把沈采薇和李家的亲事说了之后便甩袖子往书房去。   严氏满面的笑也都被堵了回去,待得沈承宇出了门,她便丢了手上半湿的帕子,恨声道:“他这是摆脸给谁看?那头的人都还未进门,他就这样的态度,若真是来了,还不知怎么偏心。”她这样一想,更是堵心,坐了下来,自倒了杯茶喝了压气。   沈采苹哪里不知道严氏的脾气,连忙上来挽了她的手,劝道:“娘,爹这也是因为刚出了事,心情不好。感情都是处出来的,这些年咱们一起过来,这么多年的感情,爹爹必是都记在心里呢。”   严氏听了这话只是蹙眉,好一会儿才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抚着那鸦羽似的长发,叹了口气:“傻丫头,你不懂......”这么些年了,她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是把她当做心肝似的疼。可她也知道:沈承宇口上虽然不提,心里必是惦记着松江那边的一对儿女。若不然,给公主选伴读这样的好事,怎么不想着自己的女儿反而要便宜了那个远在松江的四娘?到了头来,她忙忙碌碌了一场,他一句话又给否了,便是泥人也要气得跳起来。   沈采苹不明就里,只是笑着撒娇:“娘就是爱担心......姐姐来了才好呢,家里也热闹了,还有人能陪我一起看书写字,陪娘你挑首饰衣裳。”她仰起头来,神态天真,话声就好像玉珠滚落,柔软清脆,“听说姐姐还是今年松江女学的魁首,我要是能和她一样能干就好了......”   严氏心里一酸,话噎在嘴里,一时说不出来。   她虽也是信陵侯的嫡女,但她生母早逝,侯府后院多事,她背地里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才有了现今这样风光舒服的日子。为着这个,她一意的娇宠女儿,只想把她曾经缺少的、想要的都补给女儿,却没想到反是把女儿宠成现今这样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   多个姐姐有什么好?有个原配长女杵在前面,不就是时时提醒别人自己是继室,自己的女儿是继室之女?平白低了人一头,哪里来的好?   严氏心里苦得和黄连似的,口上却道:“四娘,你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有?可不许偷懒。”   沈采苹有些心虚的眨眨眼,拉着严氏的胳膊撒了一会儿娇,然后才转身去写功课了。   哄走了女儿,严氏自个儿独坐了一会儿,依旧安不下心来,想了想后又把素来得用的董嬷嬷叫了过来:“明日松江那边就要来人了,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   董嬷嬷乃是伺候严氏的老人了,哪里会听不出话音:“都已经收拾妥当了,三爷他们一家子自然是住一个院子。四姑娘自是不好跟着住,便先把望舒阁收拾了。”   望舒阁听着不错,收拾起来也精美的很,离着湖边那个偏僻的书楼也近的很,只有一点儿不好,格外僻静,两边不着,倒是少有人往。   严氏心中念头一转,颇是满意,口上却道:“你是办事办老的人了,这些小事看着办就好了,若有缺的只管和我说。”   她心里想的是:无论怎么说,后院里头的事现今还不是她说了算?沈采薇不过是未及笄的小姑娘,若真是乖乖听话,日后好好调/教倒也不错。若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儿,丢得远远的,慢慢的磨着,总有听话的时候。在怎么样,第一回见面总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叫她知道轻重才是。   因为心里有了计较,等到第二日听到来人的消息,严氏便急急的拉了沈采苹一起去迎。   马车进了府门便换了软轿,前头最先下来的乃是沈三爷和裴氏。   严氏欢欢喜喜的迎上去,先是给沈三爷见了礼,又亲热的拉了裴氏的手道:“我是早就听过三弟妹名字的。只是先是在京里的时候没机会见,等到有后来,三弟妹又去了松江。现下难得来一回,可要叫我好好招待招待才是。”   裴氏远道而来,早就有些乏了,这时候也不过是勉强一笑:“二嫂哪里的话。”她自个儿就在京城长大,娘家又可靠,真论起来哪里用得着严氏的招待?   严氏自是把裴氏的那点儿不耐看在眼里,倒也不气,依旧是满面笑容的把女儿拉上前来:“这是四娘,采苹。”随后又接口和沈三爷他们说话,“她自小在京里长大,倒是还未见过三叔和三婶呢。”   沈采苹自然是依言上前见了礼。沈采苹生得白嫩秀美,看着便有一种天然去雕琢的天真气,旁人见了只怕是都要道一句“可爱乖巧”。   沈三爷本心上面虽不太喜欢严氏,但瞧着这样大了的侄女,想着严氏相夫教子上头倒也做的不错,心里倒是缓了缓,口上赞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又令人把自己准备好的见面礼拿上来递给沈采苹,“这是三叔和三婶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   沈采苹也不推辞,收了礼便仰头甜甜一笑:“谢谢三叔三婶。”   严氏正要再说几句夸一夸自己的女儿,就见着后头的沈采薇和沈采蘅下了轿子,快步走过来。任是严氏早有准备亦是忍不住吃了一惊,很有些惊艳。   沈采薇和沈采蘅一人穿着湖蓝色的衣裳一人穿着粉红色的衣裙,便如兰花与玫瑰彼此相映衬,光华灼灼。   严氏一眼就认出了沈采薇——沈采蘅生得很像裴氏,自是一眼就能区别出来。她心中微微一凛,已是提了一点心,上前几步:“是二娘吧?”她故意拉起来沈采蘅的手,亲切一笑。   对着陌生的长辈,沈采蘅总是有些不太自在,这一时之间竟是没应声。   反是沈采薇,从容一笑,轻声道:“太太倒是认错人了,我才是二娘。”她就站在原处,并没有因为严氏认错人而匆匆忙忙的上前说明,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反而是把一边认错人的严氏映衬得可笑起来。   严氏见过不少大场面,很是沉得住气:“倒是我粗心了。”她转手拉起沈采薇,很是歉疚的道,“你爹爹朝中事忙,总是抽不开身去瞧你。这不,这么多年不见,我都认不出人了。”   若是再早几年,沈采薇或许会因为这话而为渣爹的冷淡而难过,可是现在的她却不过是点了点头,淡淡的开口道:“没事的,爹爹这不是已经接我上京了吗?”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天有些热,我们不如进屋说话吧。”最后一句话,倒是有了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这一来一回,严氏心里的警报线已经拉到了最上面——这个姑娘看着倒也是乖巧大方,真论起来却是个滑不留手的,很不好对付呢。   沈三爷自然也是瞧出了里面的内情,咳了一声:“好了,一路上也是有些累了,若有话,进屋说也是好的。”   严氏连连点头,连忙引了人上来,还不忘吩咐仆妇们领着搬行李的丫头把各人的行李送去院子里头,口上道:“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点心,就等着人来呢。倒是老爷,他朝中有事,临时走了,只说了晚上要回来给三叔你们接风。”   沈三爷也许久未见这个二哥,这时候提起来倒是少见的显了一点儿的惆怅模样:“二哥身子可好?”   严氏想了想才斟酌的道:“老爷本就是克己的人,日常倒也注意养生。只是现今朝中多事,常常熬夜,同僚之间又多有应酬,想来是比不得从前了。”   沈三爷不由有些忧心,又额外的多说了什么。倒是边上的裴氏,插了一句:“好了,晚上见了正主,再问也不迟。”她一贯看沈承宇不顺眼——他们难得来一回,他竟然还去忙所谓的朝事,真是不把人当人!   他们这头正在一家子聚在一起说话,好不容易才把沈采薇送到沈三爷身边的李景行则是匆匆回了李家去陪他那不叫人省心的爹喝茶说话,先把徐家的事情给说了。   李从渊听完了徐家发生的事情,倒是若有所思:“即使如此,想来江南倒是可以安稳几年了。现今我们自是插不上手,但你日后若真的去江南,倒是可以往里面插一把手,平定海患自然事半功倍。”他说到一半,见着儿子一副出神的模样,不由蹙了蹙眉,“在想什么?”   李景行自然是在替沈采薇忧心,他闻言这才转头瞥了李从渊一眼,不问反答道:“听说父亲昨日已经去了沈家?”   李从渊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解释道:“我就是去和沈二说一下你们的婚事,也好让他不要再起其他的心思。这事,你该好好谢我才是。”   李景行接着道:“哦?”他的语气听上去不轻不重,“可我听说沈二爷还落了水?”   李从渊缓缓的抬起头,慢条斯理的搁下茶盏:“我就是瞧他这些年不见,越发严肃,说几句笑话罢了,”他唇角显出一点儿笑痕来,声音里面带着微微的笑意,“我就是说‘都说女儿像父亲,好险采薇生得不像你,若不然,想想日后每日都要对着这么张脸,我必是连饭也吃不下’。想来也是他心虚,一听这话就低头想去看看自己的脸,脚下一时不稳落到水里,这可真怪不到我。” 他的声音听着倒是很是无辜。   ☆、115   等到晚膳的时候,沈承宇果真来了,沈采薇作为晚辈自然是要上前行礼。   便是沈三爷都起了身,和他见礼。他们兄弟许久未见,不仅沈三爷有些激动,便是沈承宇都略略的动了情绪,显出几分真切的情意来,很是忆了一回往昔。   不得不说,曾经的沈采薇对于沈承宇确实是怀了很大的好奇和期盼的。据说,他容貌俊美,与林氏青梅竹马长大,夫妻恩爱;据说,他少年才高,一朝得入金殿,便摘了榜眼的位置;据说,他深得圣眷,年纪轻轻就官拜户部侍郎。   可是,既是如此,也依旧改变不了他是个渣的事实。他为了所谓的功名,抛妻弃子,辜负发妻,十数年不曾再见亲生骨肉。沈采薇每每念及于此,都觉得心中不平。   只是,再如何他都是沈采薇的生父,当面之时还需恭敬行礼。   沈采薇压下心中的各种思绪,认认真真的行了一礼,然后才悄悄抬头去打量沈承宇。   沈承宇确实是生得好,白皙面庞,俊眉修目,直到如今为了显得稳重而留了短须都颇有些儒雅沉稳的味道。而且他这些年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显得既庄重又清贵。   他现下已然换过便袍,紫红色的袍子把他整个人的衬得明朗起来,抬手扶了扶行礼的女儿,语气温温的:“二娘果真是大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要定亲的年纪。我这做父亲的,还不知能再看护你几年呢......”   沈三爷就站在在一边,哪里听不出沈承宇的话中音——这是在怪他们不和他这个做父亲的通气就把沈采薇的亲事订下了,沈承宇自然不好抱怨沈老夫人或是自己等人,只能拿沈采薇这个女儿来敲打出气。他心里沉了沉,忽然明白过来现在的二哥已不是当初的二哥,适才的喜悦也消去了一点,虽有些不高兴但口上却道:“好了,一家的人哪里用得着多礼。二哥今日来回赶着,想来也是累了,大家都坐下用膳吧。”   边上的沈采薇则是忍了口气,做出全然没听懂的模样,只是低着头装羞涩。   沈承宇也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说过这一句之后便端出自己养出来的好气度,依言坐下一起用起膳来。   严氏适才瞧了一场好戏,心里乐得很,现下却也做出客气周到的模样,一一的把桌上的菜给介绍了:“这几道菜都是老爷特意吩咐做的,想来也会合三爷你们的胃口,且尝一尝。”   沈三爷虽心知兄长不似从前,可知道是知道,如今真的看见了却更觉难受,只是略动了动筷子便放下了:“这一路赶得有些急,现下倒是没有多大胃口。”   沈承宇对着这个幼弟的印象还留在过去,且他现下官居高位,底下多有奉承之人,早就养高了眼睛,一时之间竟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只是搁下筷子关切了几句:“你自小就身子不好,一路上倒是辛苦了,今日还是早些休息。等我下回休沐,咱们兄弟一起秉烛夜谈。”   沈三爷勉强一笑,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带着裴氏和沈采蘅往严氏安排的院子去。   沈采薇因为不和他们住在一起,倒是跟着另一个引路的婆子走了。她走着走着,便见着路边的灯火人烟渐渐少了,心中一顿,脚步便停了。   那引路的婆子连忙回头,笑道:“二姑娘,这还有些路呢,您若是走得累了,不若叫架软轿来?”   沈采薇不答反问:“我还未问呢,我住在什么地方?”   婆子早就得过严氏和董嬷嬷的吩咐,面上更朵花似的笑开,口上应道:“是望舒阁呢。夫人一贯是个热心慈爱的,听说姑娘自来是个爱读书的,想着老爷们的书房总是不好叫姑娘进进出出,便替您选了个离书楼近的......”她嘴上不停,说来说去都是往严氏脸上贴金,简直恨不得沈采薇跪下说一句“谢主隆恩”。   沈采薇却不应声也不走了,依旧站在原地,问道:“既然离书楼近,那若是要去三叔那个院子,可要走多远的路?”她略顿了顿,接着道,“若是去给父亲和太太请安,又要走多远的路?”   婆子笑开的脸僵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道:“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姑娘年纪还轻,一点儿路走一会儿就到了,权当锻炼身子便好。再说了,这不是还有轿子吗?”   沈采薇心中已然明了其中关键,干脆吩咐道:“你送我去三叔那里,我今晚和四娘一起睡。”   婆子听得这话,唇动了动,到底没能说出什么来,只是站着不动弹,只是做不抵抗运动。   沈采薇也不想和她再拖下去,起身要往回走的样子,口上道:“父亲想来还未歇下,我正好有话和他说呢。”   这还是第一天,要真是被人这么压住了,日后还不知要怎么的呢。沈采薇现今已经订了亲,有对沈承宇别无所求,所以并不如何害怕他,反正是不愿意在这里吃什么闷亏的。闹大就闹大好了,丢脸大家一起丢。   婆子一时被唬住了,白了脸,来不及细想就连忙往边上指路道:“三老爷的院子在这边呢。”她其实也怕得很:若真是出了事严氏必是不会舍得边上得力的董嬷嬷,说不得就把她给推出去顶罪了。反正,她做下人的,还是安分点儿的好,不要叫人给揪住了才是。   沈采薇抿了抿唇,神色不变的跟着她往沈三爷他们歇下的院子去。   虽然现下时候也不早了,但还有许多行礼要收拾,沈三爷等人的房中还是亮着灯的,沈采蘅正独自坐在书桌前,面前的书卷一页也翻动,显然是在发呆。   沈采薇轻手轻脚的上去拍了拍沈采蘅的肩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哎,想什么呢?”   沈采蘅被她拍得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蹙眉抱怨道:“二姐姐好吓人。”随即她便亲亲热热的拉着沈采薇坐了下来,“二姐姐,你怎么来了?”   沈采薇伸手拧了拧她的面颊,只是一笑:“我舍不得你,来和你一起睡来着。”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回颜五考上了进士,我知道你心里也乱着呢。”   沈采蘅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低了头,似是想了想,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原来还盼着他一定要考上。可他真考上了,要订下婚事了,我心里又害怕的很。”   沈采薇凑上去逗她:“这有什么好怕的?颜五难不成还会吃了你?”她故意挑高了眉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沈采蘅。   沈采蘅脸一红——想是想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扭过头小声道:“我不和你说了!”   她们两人在一个屋里说话,亲亲秘密的就像是一对亲姐妹。隔壁的沈三爷和裴氏却又有一番话要说。   沈三爷刚刚沐浴完了,长发微微有些湿,正坐在榻上倒酒喝。他的声音听说去有些沉沉的:“我是真没想到,二哥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裴氏嘟着嘴,抿了口杏仁露,随口道:“人都是会变的。这官场一如修罗道,不去皮不挖骨不丢心肝,哪里站得了高位?”她本就对沈承宇没什么感情,这时候心里想得却是另一件事,抚了抚胸口叹道,“好险咱们听了母亲的,早早给二娘订了亲事,要不然看着他这模样,二娘的前程还真是叫人愁心。”   沈三爷面色微微一变,拍拍裴氏的肩,止住了她的话:“休息吧,明日你还要带两个孩子去裴家那边见一见长辈呢。”   裴氏一想到娘家,果然心情就轻松了,一摆手:“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咱们早点休息,明日早些起来,我母亲和父亲必是早就等着我了呢。怎么也要叫三娘他们见一见外祖父和外祖母。”   ☆、116   第二日,裴氏果然就带着沈三爷和两个孩子上了裴家。   分别和裴家的几位长辈见过礼,沈采薇和沈采蘅作为晚辈倒是收了不少荷包。之后,沈三爷随着裴二老爷去书房下棋,裴氏则带着两个姑娘陪着二老夫人说话。   二老夫人膝下二子一女,只得裴氏一个女儿,自小就把这个女儿当做眼珠子、心尖尖似的疼。难得见到远嫁的女儿回来一趟,哪怕是二老夫人这样人老成精的人也不免掩面哭了一场,抱着裴氏直道:“天可怜见的,你们兄妹几个,我所疼独有你,哪里知道你爹爹这般狠心竟是让你远嫁了。我这把年纪,见一回少一回,没想到今日倒是叫我又见了你一回......”   裴氏也被老母说得眼眶发红,一颗心就跟泡在酸水里似的,又酸又软。她不由也跟着垂眼落了泪,抱着二老夫人哽咽着唤了一声:“娘......”脉脉不成语。   左右连忙来劝,又是端水又是递帕子,有温柔可亲的侍女宽声安慰:“两位姑娘都还在呢,老夫人和姑奶奶这作长辈的可不能叫看了笑话。再说了,这回姑奶奶回京可是大喜事,落了泪总归是不好的。”   二老夫人和裴氏渐渐收了泪,丫头斟了茶来,这才开始说些闲话来。   现下边上再无闲杂人等,二老夫人这才有功夫认真打量下头的两个姑娘。沈采蘅生得像裴氏,娇憨明媚,二老夫人看着看着便多了几分疼爱之情,拉了她到跟前来细细看过,这才转头和裴氏道:“阿衡长得倒是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真是个乖巧孩子。”   裴氏咬着唇,口是心非的道:“母亲莫要夸她。这个丫头整日里的折腾,跟个猴儿似的,真不知是像了谁?”   二老夫人面上笑意越浓,瞅了裴氏一样,口上道:“说得好似你小时候多乖似的。我瞧着,阿蘅就很不错嘛......”说着又褪了手上的玉镯子给沈采蘅,抚了抚她的头顶,“这是外祖母给你的见面礼,可要收好了。”   沈采蘅面上有些羞红,却还是落落大方的礼了礼,细声道:“多谢外祖母。”   二老夫人又抬了眼去看边上的沈采薇,也拉了她到跟前来细看,轻轻的道:“这样标致的孩子,倒是少见。”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后便又笑着褪了手上另一只玉镯给沈采薇,温声道,“好孩子,你难得来一回,总也要给你一份见面礼才好。你们两姐妹,一人一只,正好是好事成双。”   沈采薇倒没想到二老夫人对着满心疼爱的外孙女和毫无血缘关系的自己还能在明面上一碗水端平,不由怔了怔,抬头去看裴氏。   裴氏倒是漫不经心的模样:“没事,这也是作长辈的心意,你收着便是了。”   沈采薇这才略有压力的收了这玉镯子,行礼道谢:“多谢老夫人。”   二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问裴氏:“阿景怎么没来?”她是知道裴氏生了一对龙凤胎——沈怀景、沈采蘅。   裴氏这时候正端了茶慢品,听到这话连忙放下茶盏,面上带了些歉疚之色:“这孩子如今跟着大伯念书,我想着这时候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轻忽不得。再说日后科举必也是要来京城的,这次索性就没叫他跟来了。”   二老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很是很是,他这个年纪,正是要用功考个功名的时候。日后再见也来得及。”   她们母女两个许久未见,说了几句闲话,不免要说几句私房话,想着当着小辈总是不好开口。正好丫头掀了帘子进来禀报:“三姑娘和五姑娘来了。”   裴家上一辈只得两个姑娘,一个是汝阳王妃,一个就是裴氏。现今这一辈也虽也多了几个庶女,真论起来却也只得三个嫡女:大房裴赫所出的大娘裴宜华和三娘裴锦华,二房裴显所出的五娘裴芳华。   大娘裴宜华早已出嫁,嫁的乃是温阁老的嫡长孙,倒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夫妻恩爱;三娘裴锦华自幼便和汝阳王世子青梅竹马长大,乃是内订下来的世子妃,只等着皇帝或是皇后点头成婚;五娘裴芳华,年纪与沈采薇等人相仿,还未订下亲事。   二老太太哪里不知道她们这时候来是为了什么,点点头:“她们倒是有心了......你们也算是一家姐妹,难得见一回,就一起去顽吧。”   沈采薇心知二老太太必是有些私房话要和裴氏说,便点了点头,牵着沈采蘅的手一起恭敬退下。   二老太太见着沈采薇和沈采蘅退下了,垂了眼,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侄女倒是个少见的灵秀人。阿衡天真烂漫和你一般,我见着就喜欢,可真论起来:为人处世上却是比不上你这侄女。”   裴氏状若无事的喝了口茶,缓缓道:“三娘也是被我惯坏了,自是比不上二娘懂事。不过到底有我们长辈看着呢,总也不会叫三娘吃了亏。”   二老太太却没接话,只是抬头去看裴氏:“行了,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三娘的婚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氏险些被茶水呛到,面上讪讪,拿着帕子按在嘴角:“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还不知道你?”二老太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女儿一眼,“先时劝我迟些给八郎定亲,想的还不是寻不到好人家就把阿蘅嫁回家来?现今改了主意,必是出了意外。”   认真论起来,裴氏的想法还真算不上厚道。她自个儿想着要给女儿寻个人口简单、人品出众的人家,可这样的人家又不好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先寻个条件不错的备胎存着才是。所以她一眼就相中了裴八郎,这才写信透了一点儿的口风给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一把手养大了女儿,哪里不知道她的脾气秉性——裴氏一皱眉她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只是她一贯疼爱这个幼女,连带着沈采蘅这个唯一的外孙女都比下头的孙子重一些,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成全了裴氏。哪里知道裴氏前不久忽然转了口风,二老太太认真打听了一下又没听到沈采蘅定亲的事情,一想就知道里头肯定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现下只余下她和裴氏自是要问一问。   沈采蘅那等事,裴氏现今想起来都觉得丢脸气恼。不过到底是对着亲娘,她拿着茶盏遮了半边的脸,半推半就的就把事情给说了。因为担心二老太太责怪女儿,她还特意多说了几句:“好在颜家那公子现今已经中了进士,我们来之前也和颜知府通过气了。过段时间,就寻个妥当的媒人给两个孩子定亲。颜知府先时被御史台那边弹劾过好些次,想来也不会再有调回京的机会,只要颜五安安稳稳的留在京里,认真论起来也没差到哪里去。”   二老太太一辈子老于世故,还真没想到会有这等事,狠狠的瞪了眼裴氏:“行了,这些话说不得还是我那女婿安慰你的吧?!”   裴氏低了头,诺诺说不出话来。   二老太太看着她这模样又软了心肠,抬手抚了抚她的肩头,语气缓了下来:“你说你,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阿蘅的事,若是换了你几个嫂子早就在苗头没出来的时候就给按下了,哪里会到这样猝手不及的时候?”她语声温温,柔声劝慰道,“这回好在颜五争气,要不然,说不得你和女婿就要因为阿衡的事情再起争执了。娘也是半截入土的人了,所挂念的也不过是底下的几个儿女,你两个哥哥们都还好,只有你最叫人放心不下。沈家厚道,你长嫂能干,女婿更是性子好,但也由不得你这样糟蹋。长此以往,再深厚的感情也禁不住摩擦......”   裴氏本还要辩解几句,看着二老太太关切担忧的面孔,心中一酸,便也垂头认真听着她的话。   二老太太确实是一片慈心,难得见着女儿更是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全教了她,见着裴氏认真听着便不由得传授了许多管家之道和夫妻相处的道理,娓娓道来,体贴入微,当真是慈母心肠。   另一头,沈采蘅和沈采蘅正与裴家的两姐妹分别见过。   三娘裴锦华自小就跟在汝阳王妃身边长大,又有王妃送的嬷嬷精心教导,耳濡目染之下倒是有些大气端庄的姿仪。这一回也是她起意拉了五娘裴芳华来二老太太这里,亲自来招待沈家两姐妹的。   众人见过礼后,裴锦华便首先招待着沈家姐妹喝茶吃点心,笑盈盈的:“都是京里的特色点心,想来和松江那边也有些不同,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的惯?”   沈采薇瞧了眼正认真吃点心的沈采蘅,抿唇一笑:“嗯,味儿倒是有些特别,吃起来倒是挺不错的。”   沈采蘅也连忙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弯弯眉眼:“很好吃,多谢三表姐了。”   裴锦华见着她们两个都还算是好性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她这回会来也是为着尽一尽礼数,说到底沈采蘅也是她的表妹,总是要见一面的,多个姐妹自然也是好的。不过,若对方当真不好相处,她自然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   裴锦华心中添了几分亲近,便又额外多说了一句:“说起来,除了点心的味道,京城里头还有许多东西都和松江不一样呢。”她说着便给自家堂妹使了个眼色。   一旁忙着吃点心的裴芳华眨了眨眼,开口说道,“正好下午我们都要去汝阳王府见王妃,我还没想好要穿什么,不如你们也来参详参详,一起换一件?”   沈采薇知道她们这是委婉告诉自己和沈采蘅,京中穿着打扮的风格亦是和松江大有不同。下午就要去见汝阳王妃自然是来不及去制新衣,好在裴芳华年纪、身形和她们相仿,衣裳大小想来也差不多,这会儿借着话邀她们一起换件衣裳,也算是护住了她们的面子,让她们不至于在汝阳王府出丑。   沈采薇心里领了情,颔首接口道:“我们才刚来京城,许多事情还不知道,多谢指点了。”她垂首一礼,微微一笑,一如染露兰花,既清且静,“换衣一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裴锦华和裴芳华见着对方领情,自是心中满意,连忙拉了她们的手道:“自家姐妹,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   ☆、117   裴家姐妹倒是和气人,细心的替沈采薇和沈采蘅另挑了衣服换上,然后又耐心的嘱咐了许多汝阳王府的忌讳和王妃的喜好。   裴锦华乃是跟着汝阳王妃长大的,对着自己的亲姑姑自然是十分了解:“王妃性子好,素来不会和小辈们计较,你们只要言行得当、不失礼就好了。”她略略犹豫,又接着道,“王妃素来爱梅成痴,所以我们衣服上熏的也是梅香,若是谈起梅花,你们还需多多斟酌才是。”   沈采薇和沈采蘅自然是一一应了下来。   等到二老太太和裴氏说完话,午间用过膳,裴氏方才带着几个孩子们往汝阳王府去。   裴氏在她那一辈里序齿最小,且不论家中的两个同胞兄长,便是大房的堂兄和堂姐都甚是疼爱于她。她少时娇憨,常常缠着大堂姐玩闹,两姐妹感情十分融洽。故而这一次她回京来,便是汝阳王妃都惦记得很,早早派了人来召她进王府。   沈采薇对汝阳王府早就起了好奇心,这回难得有机会能够面见王妃,低着头不易察觉的用眼睛余光悄悄看了几眼。   汝阳王妃确实是个美人,冰肌玉骨,雪肤花貌,乌发如若积云,遥遥望去,飘渺清冷一如姑射仙人。   认真论起来,她并不算是个很称职的王妃,她性子冷淡,处理起事来又是严苛而不讲情面,很有些沈采蘩那种才女特有的孤傲清高。只是前头有个事事都要抓在手里、很是硬气的郑皇后,反倒将她这个汝阳王妃给衬得贤惠大方起来。每每前朝要说郑皇后,必是要把汝阳王妃拿出来比一比,一来二去,郑皇后依旧我行我素,汝阳王妃反倒被夸得好似女德典范一般,便是连裴家女眷都受益不少。   因为来的都不是外人,王妃今日倒也没有盛装华服,只是随意的穿着月白色绣黄蕊梅花的袄子,懒懒的靠坐在紫檀榻上,轻轻的抿着唇,微尖的下颚弧线美得如同画出来一般。   裴氏很是不见外,行过礼之后就上来笑道:“大姐姐这模样,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我都要看呆了。”   王妃甚是疼爱裴氏这个堂妹,哪怕是素来冷淡也不免微微露出一点笑痕来:“你这张嘴倒是越来越甜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语气却含着些许笑意,“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着调。”   后面的小辈们这才依序上前行礼。   王妃拉了裴锦华和裴芳华到身边,这才抬了眼打量了一下沈采薇以及沈采蘅。   沈采薇只觉得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刻一般的自自己面上掠过,她只当不觉,微笑着站在原地,身形看着标准好似礼仪书里出来的一样,分毫不动。   王妃的眼中掠过一丝欣赏之色,许久才颔首道:“不错......”她话声轻轻淡淡的落下,就像是梅花枝头滑下的冷雪一般。   边上伺候的嬷嬷便会意的把早就备好的见面礼递上去给沈采薇和沈采蘅。   沈采薇不敢失礼,双手接了那装着礼物的木匣子,依礼垂首谢过,然后便站到了裴氏的身后。   王妃似是对她有几分兴趣,正要开口说上几句,就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   穿着天水碧衣裳的丫头掀了帘子,笑盈盈的禀报道:“王妃,大世子和荣郡王一起来给您请安了。”   王妃面上这才有了些生动神色,开口道:“叫他们进来吧。”又转头和边上的沈采薇等人说话,“你们也算是一家兄妹,倒也不必计较许多。再说了,先前阿远去松江,还是多亏了你们照顾。”   关于萧远假借裴越之名前去松江求学的事情,裴家那边早就和裴氏透过口风。加上现在边上又都是自己人,王妃倒也没有遮着掩着,反倒是十分自然的说了出来。   沈采薇此时依旧微微垂首站着,看上去恭敬而有礼。谁也不知道,她掩在袖中的手指紧张的握在了一起。   谁都知道,荣郡王乃是汝阳王府的次子萧远——因为皇帝十分看重他,年前就给他封了个郡王的衔。京城里头,郡王虽是稀罕的头衔,但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看重的却是萧远以后的造化——皇帝的态度已经如此明了,只要等到太子过世,想来荣郡王就要入主东宫了。   只可惜,荣郡王正妻的位置早就订给了郑家,那些想着要联姻投资都心知自己争不过皇后只得扼腕叹息,背地里骂几句郑家争权太过。   萧远如此赤手可热,若说汝阳王妃没想过把裴家的女儿许配给过去,连王妃自己都不相信。只是,郑皇后一向强势,正妃的位置早就被把持的牢牢的,若要正嫁了庶女去做侧妃,王妃自己心里头又不是十分称意。好在裴老夫人心中自有分寸,为着这事早就已经劝过王妃:   无论如何,汝阳王妃于萧远是有过养育之恩,裴赫对萧远又有过半师之谊,这些情分都是撇不开的。再者,郑皇后和郑家背靠皇帝,裴家必是争不过的,还不如躲在郑皇后的后面多做些实事。有树大挡风的郑皇后在前面挡着,她们裴家反倒更显得低调有礼,更能博得萧远以及清流的好感——这也是汝阳王妃一贯的处事之风。   汝阳王妃确实是肯听劝的人,当下就按下私心不提,反倒显出了几分慈母的模样。只是,再如何,她也是冷淡性子,这会儿见了人也不过是抿唇一笑:“是礼儿和远儿来了?”她伸手一招,给他们分别见过,“这是沈家的两个表妹。”   沈采薇依着礼对着汝阳王世子和萧远礼了礼,心中微微有些感触——当年初见之时,他还是裴家九郎,如今却已经是京中人人追捧的荣郡王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沈采蘅也对这种变化很有些适应不良,行礼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萧远穿着一袭紫色袍子与一旁的穿着明蓝色直裰的汝阳王世子相比,更显出几分清贵来。这些年来,他俊秀的眉目早就长开了,日光之下一如朱玉生辉,清辉难当。   只是大约是久在宫廷历练,他长眉一如远山,深不见底的黑眸看着却有若寒渊。他深沉的目光不易察觉的在沈采薇的头顶一掠而过,微微荡出一点清浅的笑意,语气听上去却是平稳无波的:“都起来了吧。”   汝阳王世子倒是个豪爽的性子,摆了摆手,又转头和王妃笑道:“也是巧了,二弟这般的大忙人今日正好得了空。我本就闲着,就拉着他来给母妃请个安。”   王妃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似有几分无奈:“我看你,是瞧着锦华来了,特意拉了阿远作幌子来凑热闹的吧?”她这儿子和侄女自幼青梅竹马长大,感情自是好得很,总也有闹不完的事。   世子摸摸鼻子,不吭声了,边上站着地裴锦华亦是跟着含羞低头。   萧远这时候却插了一句解释道:“过些日子就是郑家老夫人的寿辰,陛下想着近日我也无事,便放了我出宫来瞧瞧,顺便给老夫人备一备礼。”   王妃嫌恶的蹙了蹙眉,口上忍不住道:“陛下也是宽厚太过,不过是一个寿辰,哪里需要要劳动你们这些凤子龙孙?”以郑家如今之势,也只有王妃这样的身份和性子才能这般说道。甚至,哪怕是王妃也不过是在王府之中说上一二。   萧远素知王妃脾气,也不应声,只是温温一笑:“所以我闲着无事,便想着要来给母妃请个安。”   王妃听出他的孝心,心中受用,面上神色也好了不少,点点头:“若是实在想不出要准备好礼,干脆就和王府一起备一份礼好了。说起来,你还没分府,咱们一家人很不必见外。”   萧远含笑不语,既没有应下也没有拒绝。   王妃也知道他的为难之处,倒也没有多说,只是拉了他到身边坐下,有些僵硬的转开话声道:“我听说你在松江的时候也常去沈家作客,可还记得小姨和两个表妹?”   萧远点点头,从容自然的应声道:“自是记得。”他顿了顿,侧头拱手一礼,说道,“当年多有欺瞒,还望小姨和两位表妹莫要见怪。”   裴氏对他自也是有过几分真心疼爱的,也早就从裴家那边知道了萧远身份的尴尬之处,听到这话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郡王很不必记在心上。”   沈采薇和沈采蘅亦是跟着点了点头。萧远身份特殊,她们这般的身份,既不好过分亲近也不好过分疏远。   萧远轻轻的挑了挑眉,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思绪,面上不透分毫的和王妃说起自己在松江的往事:“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转牛角尖,倒是劳小姨他们照顾了......”他心中早就打好腹稿,不急不缓的把自己和沈采薇等人的趣事说了几个。   王妃听着倒也得趣,不由得对着沈采薇以及沈采蘅更添几分亲近之意。半响,她随手端了青玉茶盏,抿了口茶,忍不住笑道:“你自小性子就怪,确实是要多和年纪相近的多处处......听你这么一说,这两个丫头,倒真是和你妹妹一般。”   萧远面不改色,声音轻轻的:“母妃膝下只有我和兄长,我看着她们,确实是和妹妹一般。”   王妃自是没有觉出他话中深意,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我们这会儿玩笑说说倒是无事。只是,这话可不能叫长平听到,要不然她可是要和你闹得。”   ☆、118   听到“长平”二字的时候,萧远的眉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说实在的,哪怕是他也在长平公主身上吃过不少苦头。   长平公主乃是帝后嫡女,因着皇帝娇宠,既任性又跋扈,可算是个真正的混世魔星。满宫上下,她唯一有所畏的也不过是皇后和太子罢了。对于“觊觎太子哥哥位置,抢走父皇宠爱”的萧远,她自然是又恨又恼,故而一闲下来就会想着法子给萧远添堵。她的手段自然是简单粗暴的惨不忍睹,偏偏萧远还不能揭穿或是回击——因为有皇帝在后头看着。   皇帝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了:他目下最关心的就是萧远日后对郑皇后、长平公主乃至郑家的态度。正如前朝汉景帝试探时候栗姬说的“百岁后,善视之”一样,只不过皇帝的心思表达的更隐晦一些,萧远也比栗姬更聪明一点。所以,皇帝总是会故意借着郑老夫人寿辰这样各种各样的借口来考量萧远对郑家的态度,也刻意纵容着长平公主的“淘气”来考验萧远。   正因为发现了皇帝这样的心思,萧远只得忍下那些气,顺着皇帝的心思去亲近郑家、宽待长平公主。只不过,偶尔想想他又觉得有趣可笑:皇帝想必是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只以为自己最聪明或是所有人必要顺着他的心意,却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就被人看穿。   物极必反,事极则变,这才是千古不易之理。   有两个孝顺儿子在边上,你一言我一语,汝阳王妃兴致越发的好了,不知不觉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待她倦了,便准备端起茶令左右送客。   萧远这时候却恰好的插了一句:“今日本是两位表妹初来王府,倒是叫我和兄长给搅和了。若此时回去未免无趣,不若令人带你们去园子里逛一逛?”   王妃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因着儿子对堂妹一家有些轻忽了,于是颔首道:“还是阿远细心。你们难得来一趟,总是要尽兴才是。如今正是春日,在王府的院子里逛一逛,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裴锦华闻言不由得抚了抚掌,转头和沈采薇以及沈采蘅笑道:“是了,姑姑志趣高雅、品味独特,王府的花园经了姑姑的收拾,早已是京中一绝。这一回,你们可是有眼福了。”她一向得王妃疼爱,这时候叫起“姑姑”来更显出一份亲昵来。   王妃亦是很受用她的亲近,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调侃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这回就由你带两位表妹去逛逛吧。”   一般来说,招待客人的一般都是家中的女主人,裴锦华一贯从容的面上不禁微微显出一点红色来。   萧远和世子倒是不好跟着她们一起去,只是笑笑就起身回前院去了。裴氏先前在裴家早就经了不少事,这会儿也有些累了,便摆摆手:“我就不和她们小姑娘去了,先回去歇一歇,下回再看便是了。”   王妃抬眼看她,面上微有笑意:“我让人备车送你回去。”这也算是一种态度,叫沈家那些人知道裴氏在她心中的地位,不敢轻忽。   裴氏并不不推却,反而毫不见外的上来抱住王妃的手臂,笑盈盈的:“我就知道大姐姐疼我。”   王妃唇角微翘,却把她的手给拉开了:“多大的人了,这般模样,可不是要叫人笑话?”她想起少时旧事,不免起了点复杂心绪,熟练的伸手替裴氏理了理衣领,无奈道,“我就你一个妹妹,不疼你疼谁。”   边上的人倒是不知容若冰雪的王妃能说出这般“肉麻”的话来,不觉尴尬的低了头。   等到几人出了院子,裴芳华方才笑着感叹道:“我早就听说两位姑姑感情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裴锦华性子周到些,拍了拍小堂妹的肩头,玩笑似的提点她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敢背后编排长辈?”   裴芳华撅起嘴,不吭声了,只是小胖手却还是小心翼翼的搭上去拉一拉裴锦华的袖子,一下又一下的,可爱的不得了。   裴锦华亦是有些撑不住,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便板起脸正经的往边上指了指:“去那边看看吧,那边有个别名叫‘杨柳岸’。湖岸上种了桃树和柳树,一路走过去,颇有逸趣。再往里走正好可以过石桥去湖心亭坐一坐。”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是第一回来,自是没有异议,故而她们一行人便往那杨柳岸走去。   那岸边果然交错的种着柳树和桃树,桃红柳绿彼此交错,真真是如画美景。沈采薇瞧着也十分有感觉,跟着在岸上左右绕着,正好有微风从湖面来,拂面而过,面上微凉,确实是惬意非常。   她跟着走了一段,后面忽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却见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跑上来。   “沈二姑娘,沈太太那边有事要找你呢......”那丫头一身天水碧的衣裳,显是王妃院子里出来的人,礼了礼后便认真禀告道。   沈采薇心中忽而起了一点“果然如此”的念头,面上却分毫不露的转头和边上的人道:“想来是婶婶不放心,有事要交代我呢,我去去就回。”   沈采蘅嘟着嘴嘟囔了一句:“娘怎么总这样......”   裴锦华倒是挑眉笑了笑,打趣道:“那我们就在湖心亭那里等你。早听说二姑娘你琴艺高超,等会儿要是来迟了可要给我们弹一曲饱饱耳福才是。”   沈采薇只得点头:“自该罚曲一首。”   裴芳华亦是跟着道:“不行不行,还要罚酒一杯。”   几句话的功夫,她们倒是更添了几分亲近。沈采薇不由含笑摇头:“这时候就罚酒可不公道。不如等我弹完琴,若是弹得不好,再罚酒?”   她们都是含笑道好,这才放了沈采薇离去。沈采薇心中早就计较,跟着那丫头左拐右拐,果是拐到了一处僻静的小亭子边上。   那亭子边上,萧远手持一支纤细的柳条,扶栏而站,长身玉立。   翩翩公子,紫袍微动,清贵俊美。   这场景,不禁叫沈采薇想起他们道别之时的情景。适才给人引路的小丫头早就已经会意的退了下去,沈采薇上前几步,不由得轻声唤了一声:“裴大哥。”   萧远闻声回头,不禁一笑:“这回该叫‘萧哥哥’才是。”   沈采薇从善如流:“萧哥哥。”颊边梨涡看上去浅浅的。   萧远只觉得这声音轻软悦耳,仿佛就如羽毛在心尖掠过,一颗心变得又酥又软。他的声音也跟着轻了下去:“来让我瞧瞧,几年不见,你倒是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竟还得了今年松江女学的魁首。”   沈采薇一听这话音就知道萧远这些年虽然忙的很但确实不曾忘记自己,心中颇有感动,顺着他的话声上前几步,谦虚道:“魁首的事,就是凑巧罢了,有几门比试我就比不上人家。”   萧远指了指亭上的座位,自己慢慢坐了下来,闻言挑眉道:“这话说的,好似魁首这个头衔就是街上捡的一般。正要如此,我要去捡一个呢。”   “萧哥哥要女学魁首的头衔做什么?”沈采薇被逗得抿唇一笑,跟着坐了下来。说到底,她也是个小姑娘,嘴上虽然要谦虚一二但被人这样一夸心里却也还是有些高兴。   石桌子很小,是用一整块大理石雕成荷叶状,上面光滑圆整,光可鉴人。他们两人正好对面而坐,因为都起了打量彼此的心思,稍稍抬眼,四目便交撞在一起。   萧远的眼中神色微动,好一会儿才抬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听说,我走之后,你的日子也精彩了许多?”他语气轻缓,便如兄长关心妹妹一般。   沈采薇心中更添几分亲近,想了想便捡着一些女学里面的趣事说了。只不过,她一时嘴快不免就提到了郑午娘,等沈采薇后知后觉的想起萧远的未来妻子就是郑午娘的堂妹便停了口,不再说了。   萧远想来也多少知道一些郑午娘的事情,唇角微微带了点讥诮的弧线,慢条斯理的接口道:“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娶郑家女的。”他的心思一直压得很深,从来不曾与人提起,这会儿对着沈采薇不知怎的就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沈采薇听得怔怔,抬头去看萧远神色。   萧远漫不经心的端起茶杯,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神思,语气淡淡:“陛下赐婚,我自是不敢不从。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得有些人便是无福消受......”他修长的手指在杯壁上一掠而过,指腹微有摩擦,修剪得当的指甲看上去光整圆润。   沈采薇面上不变,心中却有些震动:这些年来,她在松江不过是偶有争执或是意外,认真论起来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然而萧远独在深宫,不知经了多少事,想来早就已经脱胎换骨,再不复当初。他现今态度这般亲近,说起来还不知是有几分真、几分假?   萧远抬抬眼,想来也是清楚沈采薇的心思,抬眉一笑,说道:“我说过的,采薇你就像是我的妹妹,永远都不会忘。”他一双黑眸便如深沉的夜色,慢慢的笼罩下来,有一种沉默而隐晦的温柔,“自是与其他人不同。”   沈采薇正对着他那双眼,只觉得心中微有动容,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119   其实,萧远并没有多少叙旧的时间。   他们还未喝完一盏茶,边上便有人上来和萧远禀告:“太子午睡方起,正要寻您入宫说话呢。”   太子萧天佑对于萧远的态度一直很奇怪——按理说,对着这么一个未来会取代自己地位的人,萧天佑本该如长平公主一般厌恶对方。可是实际上,萧天佑却是宫中除了皇帝之外,对萧远最好的人。甚至,很多事情上都是因为有他在从中调解,郑皇后和萧远才能够维持了表面的和谐以及平衡。   所以,对于这么一个不知敌友的弟弟,萧远有时候也不知要如何去对待。   萧远闻言微微蹙眉,但还是随着那侍从的话起了身,转头和沈采薇说道:“我要先回宫了。”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下回郑老夫人宴上,大概还会再见。”   沈采薇点点头,垂首一礼,退到一边目送着萧远离去。   萧远出了后院,便直接坐上宫中安排好的车架,径直往太子东宫去。   因为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到了东宫时,午间的红日已经微微下斜,天边晚霞一如烈火,灿然明艳。   太子萧天佑就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锦被,半靠在软枕上侧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他乌发披在肩后与他那冰雪一般冰冷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人看上去既显孱弱又使人印象深刻。   他听到外边的通报声,搭在锦被上的长指轻轻紧了紧,苍白俊秀的面上微微显出一点清浅的笑意,转过头来含笑的看着走进殿中的萧远:“是齐光来了?”他抬手虚扶了一下,温声道,“你我兄弟,很是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萧远行过礼方才上前几步,替萧天佑整了整被子,“春寒料峭,殿下还是要小心些身子才是。”   萧天佑有一双和萧远十分相似的黑眸,长长的眼睫乌黑浓密,轻轻的垂下来的时候几乎是静女一般的秀美。他听到这话,微微垂下眼,轻轻道:“殿中烧着地龙呢,不过是开一扇窗,没事的。”   萧远只是笑笑,并没有在说什么。   确实,现今天气渐暖,也只有萧天佑的殿中还是一日到晚的烧着地龙。萧远方才坐了一小会儿,背上就已经要流汗了,好在衣饰严密,倒是看不出端详。   萧天佑似是想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问道:“我听说,齐光今日是回王府了?”   萧远点点头,半真半假的道:“陛下让我休息几日,我想着许久没有回王府请安,便顺道回去陪一陪王妃。”   萧天佑唇角笑意温淡,因为中气不足,他的语声也是轻轻的:“听说今日沈家的几位小姐正好也去给王妃请安。”他顿了顿,仿佛若有所思的端详着萧远的面色,“说起来,父皇也曾和我说过,想要从沈家女中选一个做你的侧妃,不知齐光你是怎么想的?”   萧远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萧天佑心思机敏、心有七窍,他早已见惯了他轻描淡写间布局谋算的本事,故而对着萧天佑的言辞总是小心再小心,此时闻言也只是语气平淡的应声道:“我在松江之时确实是与她们多有相处,只是我待她们一如亲妹,若是要纳为侧妃,自己心里都过不了关。再说,正妃还未入府,怎可先谈侧妃?”   萧天佑闻言忍俊不禁,那笑意牵动干涩的咽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按着素色帕子的手上青筋立显:“咳咳......齐光这话倒是有意思,只是可不能叫长平听到,她素来任性,要是听到了,说不得就要生一回气。”   萧远亲自倒了杯蜜水递上去给萧天佑润口,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长平年纪还小,确实是有些任性,等她大一些就好了。”   萧天佑抿了口蜜水,摆摆手,面上笑意淡淡:“是我们把她惯坏了......”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透出几分亲近之色,“你也是她的兄长,她若是做得真的过分了,该管教的时候还是要管教的。”   萧远顿了顿,没应声——他心中揣摩的却是萧天佑的话中之意。   萧天佑自是明白他的心思,慢慢的搁下手中的玉盏,握住萧远的手:“齐光你也莫要多心,我只是想要告诉你:论起血缘,世间再无人比我们更亲近的,你我之间本不该这般见外。”   萧远只觉得萧天佑握着自己的手冰凉柔软一如磨得尖尖的象牙,只要再用一用力就会刺入皮肤里面,立刻见血。他竭力维持住面上的神色,用冷静的语调应道:“我明白。”   萧天佑却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你不明白。”   萧远抬头看他,黑眸之中是难掩的诧异和怔然。   萧天佑苍白消瘦的面上却掠过一丝轻薄的笑,就如同极其轻薄的刀刃,因为轻薄而更显得精美危险。他的目光十分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千钧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兄长。我自幼多病,大多时候只能呆在屋子里,不能多跑多走,连每日饮食都要小心再小心,稍稍懂事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时候,我就隐隐的知道,我还有一个兄长——他和我同一个父亲、同一年出生,他健康强壮,如旭日般朝气勃勃,拥有我所渴望的健康和自由。”   萧远一时心绪起伏,垂下眼,遮住自己眼中复杂的神色。   萧天佑的语气却渐渐的柔和下来:“我嫉妒你,厌恶你,同时也希望你能代替我去看我所不能看到的天地,实现我所不能实现的梦想。”他顿了顿,轻轻的声音里仿佛烧着一种无形无色的火焰,烧的肌肤灼热干涩,“齐光,你所拥有的我一辈子也不能得到。可是,总有一日,我所拥有的都将是你的。”   萧远素来不曾想到萧天佑能说出这样的话,神色微动,唇角动了动却还是没有出声。   萧天佑却还是握着萧远的手,平静的把未尽的话说下去:“在我眼里,你就是另一个我,再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亲近。汝阳王府的那些人不能比,郑家的那些人不能比,哪怕是长平也有所不及。”   萧远并不知道萧天佑的话语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是,不得不说,他这一刻确实是被萧天佑的话给打动了。   他自幼因为身世而深受其苦,但是萧天佑却也因为病痛而深受折磨。无论如何,从某一种角度来说,他比萧天佑幸运——他还有时间和机会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实现自己渴望的。   过了好一会儿,萧远方才起身替他整了整被角,低声道:“马上就是要喝药的时候了,我去外边看看。”   萧天佑缓缓躺回榻上,目送着萧远离开的背影,忽然小声的咳嗽了一声。   早就侯在外边的宫人连忙从外边上前来,弯下腰,恭恭敬敬的俯身行礼,声音犹如流水一般既清且涟:“殿下可有吩咐?”   萧天佑阖上眼,锦被下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似是想着什么事,低声问道:“郑菱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宫人沉声回答道:“郑家的两位小姐今日都进宫了。”她说的这两位小姐指的是郑菱和郑午娘,并不包括郑宝仪。   萧天佑依旧没有睁眼,许久才轻轻的叹出一口气,轻声自语道:“罢了,弃卒保车,未尝不可......”他真正关心的是郑皇后和郑宝仪,对于郑家也不过是想着尽量保全一二而已。   那宫人并不知道他话中之意,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萧天佑出声吩咐,于是便又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萧远端着药从外边进来,口上和萧天佑说道:“殿下先喝药吧,皇后适才令人请我,等会儿我就要过去。”   萧天佑心知皇后这是准备给萧远和郑家那两位小姐牵线,口上却没说什么,只是扶着萧远的手慢慢坐起来,端着药碗轻轻缀了一口:“没事,母后那里想来也没什么重要事,不急......”   他们坐的极近,容貌亦有几分相似,看上去亲密自然,一如民间的普通兄弟一般。   此时天际红光微淡,窗外有凉风习习,已是傍晚时分。   沈采薇和沈采蘅正准备乘着马车从汝阳王府回去。这一回她们和裴家姐妹玩得极好,裴锦华一直把她们送到马车边上,还特意握着沈采薇的手道:“过几日我要摆宴,到时候给你们送帖子,可一定要赏光才好。”   沈采薇扬眉一笑,乌黑的眼睛明亮动人,仿佛会说话似的。她眨眨眼,清凌凌的应声道:“佳人有约,哪敢不从?”   裴锦华被逗得一乐,双眸弯弯一如月牙,不轻不重的拧了拧沈采薇的面颊:“你这嘴,真讨厌!”她口上说着讨厌,面上笑意却是融融。   另一边,沈采蘅也依依不舍的拉着裴芳华的手轻轻叮嘱道:“你适才说得那几样糕点,下回可要请我吃一回才好。”   裴芳华连连点头,保证道:“放心好了,糕点什么的,一定管够。”   沈采蘅唇角微翘,露出甜甜的笑容:“那我给你们带我打的络子,样式和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裴芳华立刻就起了兴趣,拉着沈采蘅的袖子,一连说了好几个款式,悄声道:“我能不能要个红色的?我有条新做的绿裙子,要红色来配才好看呢。”   ☆、120   过了几日,裴锦华果然令人送了请帖来。   裴锦华的婚期已经定下了——明年初便要嫁入汝阳王府。所以,今年也是她留在裴家的最后一年,她闲暇之时常常开宴请人来家中小聚,也算最后再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   这一回的花宴,她不仅请了沈家两姐妹,还请了许多年纪相近、家世相当的姑娘,便是连郑家的两位姑娘——郑菱和郑午娘也都被请去了。可以说,这次花宴上的来客皆是非富即贵。   为了这个,本打算冷着人不理的严氏特意把沈采薇叫到跟前来说话:“若是你和三娘都去赴宴,独留你四妹妹一个在家,总是不好。不若,这回就带她和你们一起去?”她自来信奉的就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的宴会若能叫自己女儿去一趟,说不准就能交到几个身份贵重的好友,总是有好处的。   沈采薇稍稍想了想还是摇头婉拒道:“我知道太太的意思,依着我的本意也是想着把四妹妹带上的。只是这回裴家姑娘会给我和三娘帖子也是看在婶婶的面子上,我是客人又初来乍到,总不好再厚着脸带个人去。”   严氏自然也是知道这道理的,只是对她来说沈采薇不过是帮着女儿去宴会的梯子,哪里有心思去顾忌这梯子的感受。听了这话,她不免蹙蹙眉,有些不悦的质疑道:“四娘也是你婶婶的侄女,难不成裴家还会赶了她出门不成?你这般推三阻四,心里可还当我是你母亲,当四娘是你妹妹?”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沈采薇只得端正了面上神色,垂首轻声道:“太太想多了。”   沈采苹就在边上,听了这话不禁面上羞红,连忙上来拉住严氏袖子,小声道:“娘这话说的......”她咬了咬唇,轻轻的接口劝解道,“这次花宴上的姑娘全都是年纪相当、女学结业了的。裴姑娘大概也是瞧我年纪尚小,不能和那些人说上话,这次才没请我。她一片体贴,我若真是贸贸然去凑上去,岂不是要叫人笑话?”   严氏依旧有些不甘心:“交情都是处出来的,不过是差了几岁而已,怎么会说不出话?”又是苦口婆心的劝女儿,“你小孩子家知道些什么?!这次也是机会难得,明年裴三姑娘就要去汝阳王府了,还能再开几回宴?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沈采苹还是摇头,眼睫轻轻的往上一扬,抬眼望着房梁,咬唇轻声道:“反正我不去。”   严氏那头还没能把说沈采薇动,这头就被自己的女儿给气得仰倒,恨恨的瞪她:“你这是什么话!真是我前世的冤家,专门来折腾我的......”她气得狠了,抬手就要去捶人,只是那手高高的抬起了,落下去的时候却是轻轻的——到底只有这一个女儿,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打骂。   沈采薇缓了口气,悄悄抬头和沈采苹交换了一个眼神,给严氏礼了礼,这才缓步退了出去往裴氏那里去看新首饰和新衣裳。   这回的花宴乃是沈采薇和沈采蘅在京城里参加的第一回宴,裴氏亦是十分上心,专门寻了几匣子的宝石什么的,送到京中最好的宝华轩里面给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打了一套新首饰。她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教导沈采薇和沈采蘅:“京中的人大多都是眼刁又别有傲气,看不起外边来的人。你若是衣着不得体,她们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心里边说不得就要嫌你是乡下来的。”   沈采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会儿正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新衣裳,笑得眉眼弯弯,便是连颊边的梨涡也是甜甜的:“这衣裳一定用了不少金线吧?看上去就亮亮的。”其中一条粉色的缎裙绣着忍冬花,下边缀着许多玉片,看上去便如波光潋滟,光色熠熠。   裴氏伸手推了她一下,催道:“行了行了,别跟木头似的杵在这里,赶紧的去换衣裳——这都是我特意让人给你们新做的。以前在松江的时候,你们还都是要在女学里头上学呢,穿得素淡简单些也是好的,至少先生看在眼里舒服。到了京城,可要多试试鲜艳些的颜色。当然,我们也不是那种没家底、要把家当全穿戴在身上的人家,也不用如何贵重的首饰,只要捡几样有来历的,戴在身上就能叫人不看轻了去。”她想了想,颇有些意犹未尽,端起青玉茶盏抿了口茶,悠悠然的叹了口气,很有些指点山河的气派,“这里头的事三言两语的也说不完,你们还都有的学呢.......”   沈采薇也拿了一件大红色细碎洒金缕桃花纹的对襟褙子,在身上比了比,十分熟练的奉承了裴氏一句:“好险这会是和婶婶一起来的,要不然我们说不得就要吃亏了。”她的皮肤经过了美人镜这些年的“洗凝脂”,看着便如玉雕雪砌的一般毫无瑕疵,偶尔穿件红色的衣裙,整个人都显清艳难当,光华灼然。   裴氏抿唇一笑,掩下眼中的得意,故作淡然的摆手道:“也是你们三表姐心里顾着你们呢,你们才刚刚进京,是该多认识一些身份年纪相当的姑娘。就算不能立刻交好,留些好印象和名声,日后总有好处的。再者,裴家的花宴上面,总是不会叫你们吃亏的。”   沈采薇连连道是,把裴氏哄得乐了,方才拿着那件褙子和丫头一起进内间换上。她下面穿着的是银白色镶葱绿边的缎裙,上面绣着一枝芍药,花蕊处缀着莲子大小的珍珠。   沈采蘅比她早一点换好,快步从里面出来,笑吟吟的在裴氏面前转了一圈。   湖蓝色遍地金的褙子将她的皮肤衬得更白了,整个人便像是个精致的玉人,叫人看着欢喜。裴氏瞧在眼里,心里也满意的很,伸手搂了女儿轻声感慨道:“三娘果然长大了......”   沈采蘅羞红了脸,低头看着下面玫瑰粉绣蝴蝶的绣鞋,只是不应声。   裴氏那点儿欢喜在心上转了一转,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十分的欢喜折成了五分,面上的笑意也显得面前起来。正好沈采薇换好衣裳从里面出来,裴氏随意的摆摆手和她们道:“行了,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马车就在外边等着,你们快去吧,迟到也不好。”   沈采薇和沈采蘅对视一眼,向裴氏一礼便手拉着手出门去了。   裴氏身边的夏莲正给裴氏揉肩,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心里立刻就有了底,开口道:“今日的三爷也不回来,这午膳太太是打算去正房那边吃还是让人送到屋里?”   裴氏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蹙着眉懒懒道:“我今日也没什么胃口,来回也是麻烦,便叫人给我做一些简单的送来便好。”   夏莲笑着应了,语气轻轻的:“说起来,今日三爷出门的时候心情也挺好的,说是颜公子好运气,正好碰上温阁老这个座师。”每年科考的主考官就是那届考生的座师,也关系着考生未来在朝中的站队,所以有个好座师总是好的。   裴氏稍稍一想也露出了一点笑意,口上道:“是了,我记得大堂兄家的大娘就是嫁去温家的,倒也是凑巧了。”   夏莲接口道:“有温阁老照看着,颜公子日后想来也是不差的。”   裴氏心里已经稍稍缓过来了,只是口上却还不认:“再如何,翰林院里也是个清苦的地,半点油水也没有,颜家那头又是靠不上的......算了,我也不求他大富大贵,只盼着三娘那傻丫头别跟着吃什么苦才好呢。”   夏莲给裴氏添了茶,双手捧着递上去:“瞧太太说得,有您和三爷看着,三姑娘怎么会吃苦?”   裴氏被这话逗得一笑,抬手接了茶杯,自语道:“我还真是欠了她的......”语声里面已经露了微微的笑意。   夏莲劝好了裴氏便又恍若无意的转了话声:“厨下正好有炖好的雪梨燕窝,太太可要尝一尝?这春寒料峭的,正是要好好滋补滋补呢。”   裴氏斜睨她一眼,唇角带笑:“好了,叫人端过来吧。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房里其他几个都比不上。”   夏莲垂了眼,俯身一礼,声音清脆脆的:“都是太太疼我,这才叫我放肆了。”   这个时候,郑家的马车也正在路上。郑午娘和郑菱就坐在同一架马车上。   自从郑菱和萧远订了亲,郑家上下都哄着她,郑菱的脾气就越发骄纵起来。这会儿,她靠在软枕上侧头去看郑午娘,懒懒的伸手指了指,娇声道:“哎,给我递块桃花酥来。”那架势,使唤丫头似的。   郑午娘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上不下。只是,她的面上却还是带着温和的笑,果真小心的拿了一块递上去,声音里头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姐姐对妹妹的关心:“待会儿宴上还有吃食呢,你先下还是少吃一点吧。”   郑菱生了一双丹凤眼,挑眉看人的时候波光潋滟,娇艳动人。她听了这话,微微挑了眼去看郑午娘,眼中不免带了几分讥诮和轻蔑,语气则是居高临下的倨傲:“五姐姐果真是在松江呆久了,倒是节俭了许多呢。”   郑午娘怎会听不出这话中的嘲讽之意?她低了头,死死的咬着牙不说话。   天知道,她简直是恨死了郑菱,甚至胜过了恨沈采薇——这么个样样都不如她的人竟是夺去了她本来志在必得的位置,现在还这般欺辱于她,叫从来志向高远的郑午娘如何甘心?   郑午娘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修剪得当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的肉中。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宫里见过的萧远,还有他那双仿若含着深意的黑眸。   就像是她身边那丫头说的“认真论起来荣郡王对五姑娘比六姑娘还更亲切一些呢”。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的想着:若是没有郑菱该多好啊,没了她,萧远就会是她的,未来皇后的位置也会是她的,再没有人敢欺辱轻视她。   若是没有郑菱......   这念头只不过是一闪而过,但确像是在心上扎了根似的,令郑午娘怎么也放不下。   ☆、121   沈采薇和沈采蘅来得还算早,裴锦华亲自上来迎了她们进来,口上道:“就知道你们来的早,所以专门在这等着。”   裴锦华今日一身藕荷色绣玉兰短袄配鹅黄色云纹百褶裙,她梳了个百花分肖髻,上头带着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梳下来的燕尾上串着莲子大的珍珠,一颗一颗的藏在乌发里面,犹如隐在夜空之中的星子,一闪一闪。   裴芳华就跟在她后面,见过礼后便一点也不客气的拉着沈采蘅的手问道:“说好要给我的络子呢?可不许耍赖!”   沈采蘅眨眨眼,也没再卖关子,伸手就把袖袋里面的络子递过去:“放心啦,少了谁的也不会少了你的。”果然是条红色的络子,是攒心梅花的花样,上面串着玉珠子,果是精致。   裴芳华喜滋滋的接了过来,唇角微扬,说实话道:“我的女红一向不好,所以瞧着你们这些手巧的,一直都是佩服的紧,也不知你们的手是怎么长的?”   沈采蘅有些不太好意思,口上谦虚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们府上养了那么些的绣娘,你确实不必在这上面太上心。”   她们正说话的时候,绕了一段路,正好就到了后院竹林的一角。   那竹林的正中特意开了一条小渠,从外边引了活水来,水流从上而下,拍击着光滑的河岩,看着便如山间小溪一般清粼粼的,流水的声音也是清洌洌的。只是到底挖得并不大,有些狭小,只够洗手照面罢了。   小渠的两边边依着顺序摆着几张竹编的小榻,倒也不显得如何华贵,只是精致新奇罢了。榻前则是两张雕漆小几,梅花式、海棠式、荷叶式等等都有,或方或圆,倒显得别有趣味。两边还有两个竹案,几个穿着湖色衣裳的丫头正小心的煮茶烫酒,扇一扇风,茶香酒气就荡了开来。   裴锦华行事已然有些大人模样,似模似样的道:“本该请你们去水榭赏桃花的,只是我想着如今都已经四月了,正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这个时节,我们不若在竹林里头吹吹风,玩一玩曲水流觞?”   沈采薇亦是起了点儿兴趣,忍不住抚掌应一句道:“这个倒是好玩。”   边上的沈采蘅亦是双眼亮亮,点头道:“这倒好。”   裴锦华兴趣亦是十分浓厚,嘴上接着道:“温侯府上的二姑娘,最擅作画,迟些儿等人到齐了,我们叫她把这儿的景画上一副,再好不过了。”   沈采薇被她勾得兴起,想了想便问道:“可有琴?”   裴锦华忍俊不禁:“自是不会少了你的。”她少见的显出几分淘气神色,抬眼看着她道,“再说,我还想要再听一听你弹琴。”   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后头又有客人来,裴锦华作为东道主自是亲自迎了上去。   陆陆续续的,大部分的人都到了,郑午娘和郑菱两姐妹也是姗姗来迟。   郑菱一贯骄纵,这会儿却也是收起面上的冷淡,快步上前执着裴锦华的手:“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倒是叫你久等了。”她现下半颗心都在萧远上面,知道他和汝阳王府、裴家的关系都很好,自是不会刻意去得罪裴锦华。   裴锦华到也不会和她计较这些,只是一笑,引着人到里面坐好:“只怕你不来,等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她转头一看边上的郑午娘,抿了抿唇,“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着从松江回来的郑五姑娘呢。”   郑午娘早已压下心头那些复杂的心绪,缓步上前与裴锦华见了个礼,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她姿态温文,这模样与边上的郑菱比起来,更显得文雅秀美。   郑菱眼神微变,口上却还是玩笑似的叹了口气:“哎,也是五姐姐的运气好呢,我家几个姐妹,只她一人出过京.......”这话隐约就能听出几分讥诮意味。   郑午娘垂首不应,袖中的手却握得紧紧的。   郑家两姐妹,看这样子,竟是连面上掩饰的功夫都不肯下了。座上的其他人看着,心中都觉得好笑,只是碍着郑家声势倒也只作没见到。   郑菱目光在座上的几位小姐上面一转,顿了顿,目光转到沈采薇和沈采蘅身上,挑眉一笑,“这两位是......?”   裴锦华正要给她们介绍,连忙拉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上来介绍。   一直沉默的郑午娘这时候方才又说了一句:“我认得的,松江的时候,我们一起在松江女学读书呢。”她口上说着这话,目光却只是定定的看着沈采薇,若有所指的样子。   裴锦华也没往深处想,只是引着众人入座,笑着道:“也是巧了,既是如此,你们不若坐在一起吧。”   郑菱本就瞧不上沈家姐妹,只是想着还是要给裴锦华一个面子,这才纡尊降贵似的又瞧了几眼沈采薇和沈采蘅,略点了点头:“好吧。”   她们依着顺序坐了下来。正好人已到齐,下面的丫头们便有条有理的端了菜肴和酒水上来。   裴锦华是东道主,坐在最上头,最先倒了一杯酒来。她抬眉一笑,显出一点飞扬神采来:“看看这酒先到谁跟前,谁来作今日第一首诗。”   她一松手,那酒杯就顺着水流往下而去,因着岩岸冲撞,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郑午娘的面前。   郑午娘蹙了蹙眉,端起那杯酒缓缓饮下,口上念了一句: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   “好诗。”坐在裴锦华边上的裴芳华忍不住赞了一句,抬眼去看郑午娘,目中带着几分敬佩,“倒是不知道,郑姐姐竟是此中高手。”   郑午娘淡淡一笑,小心的放下酒杯,谦虚道:“不过是随口而为罢了,若论此中之才,采薇说不得要更胜于我呢。”她说完话,重新倒了一杯酒,又把酒杯放入水中。   也是凑巧了,酒杯被流水一冲一撞,竟是被送到了沈采薇的前面。   沈采薇端起酒杯,稍一思忖,便扬眉笑道:“我这正好有首曲子,不若今日以曲代诗,以博诸位一笑?”   郑菱和郑午娘就坐在她上首,听到这话只是冷笑:“哗众取宠!”她的声音倒是很轻,只有边上的几人才听得见。   座上之人倒都是捧场,皆是叫好。   沈采薇这才沉静的起身往边上的琴案去,手指轻按琴弦,一拨一挑,曲声已然悠然扬起,清冽一如流水之声。   一时之间,在场之人皆是屏住呼吸,静默不语。   沈采薇本也不打算弹那些复杂的曲子,手指轻轻一动,欢快的乐声便流淌出来了。   此时林中寂寂,只有清风自林中过,吹动翠竹摇曳,嫩叶交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流水拍打岩岸,时轻时重,潺潺而过。这风声和流水声仿佛是在为沈采薇的琴声伴奏,彼此交融,令人心神俱静,只觉得无限美好。   待得一曲末了,上首的裴锦华才带头鼓掌道:“有此一曲,我这开宴之人都与有荣焉。”   沈采薇微微颔首,口上谦虚道:“不过是兴之所至罢了。”   她重新坐回位置,倒了杯酒放入水中,那杯子轻轻打了个转儿,竟是到了另一头的温侯府的二姑娘面前。   这时候,郑菱边上的丫头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似是想了想便和上首的裴锦华告了个罪,起身往外走去。   郑午娘本也不想理会,但是她适才隐隐的在那丫头嘴里听见了“荣郡王”三字,认真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和裴锦华说了一句,寻了个借口悄悄从后面跟了上去。   她本就落了几步,待循着郑菱的步子往边上的鱼池去的时候,郑菱已经站到了鱼池边上。   那竹林之中的流水尽是往这小池来,虽然池子小了一点却也是积得深了,就是连那些大鱼的影子都只是在水底下一掠而过。   郑午娘本打算悄悄过来瞧瞧是什么事,并不想惊动其他人,便是连步子都是又轻又快。只是她刚刚到了池边,就见着那个引了郑菱过来的丫头忽然伸手把郑菱推了下去。   郑菱自小在京里长大,一辈子娇生惯养,自是不会游水。她落到水里,口上只是含糊的叫了一声救命,虽然手上不住扑腾,但整个人还是往下沉去,只有乌云似的长发浮在水上。   郑午娘就躲在后面看着,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砰砰的乱跳:她是会水的——兰舟节那日险死还生,她便用心学了,此时若真是要去救人自是可以的。   可是,她却一点也不想去救人。尤其对方还是郑菱。   若是郑菱死了,那真的是太好、太好了。   ☆、122   其实,郑午娘也不知道那么短的时间里面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什么。   她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郑菱不断地挣扎,然后慢慢的沉进水里,水纹一点一点的荡开,最后连乌黑的发丝都看不见了。   等到裴锦华等人跟着满脸惊恐的丫头赶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站在池边的郑午娘。   那个把郑菱推下去的丫头一脸惊恐的扑倒池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口上喊着:“五姑娘也太狠心了,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   裴锦华心头“咯噔”了一下,哪里顾得上其他,一迭声的叫人:“快下去,看看阿菱是不是在下面。”她本是带了人来的,话声还未落下,几个会水的仆妇就跳了下去。   郑午娘回过神来,连连摆手,白净的面上也是急出来的汗水:“不是我,”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稳住声音说了实话,“我才刚到这里,是那个丫头推六妹下水的。”   那丫头哭得鬓发凌乱,一双眼睛看着红红的,她一边转头给边上的姑娘们磕头一边哽咽着道:“奴婢知道自己撞见了这事必是碍了五姑娘的眼,奴婢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几位姑娘救救我家姑娘才好。”   她不要命一般的磕着头,不一会儿,头上就有了血印子。   郑午娘一肚子辩解的话又被噎了回去,好不容易才开口辩解道,“你们别信她的话,她才是......”   她话声还未落下,裴锦华已经转头看着她,目光冷凝,语气冰冷:“五姑娘适才只是落后几步出去,怎么会是‘刚到这里’?”   郑午娘一时说不出话来,后头那些仆妇已经一前一后的抱着郑菱的身子上来了,只是声音有些低哑禀告道:“三姑娘,人已经没气了......”   在场的姑娘皆是非富即贵,哪里见过这般场面,许多人都不由得尖叫起来,还有的抬手捂住脸和眼睛。沈采薇一边伸手捂住吓傻了的沈采蘅的眼睛,一边抬眼去看郑菱的尸首——适才还会说会笑的人忽然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实在是太考验人的承受力了。   本来还在磕头的丫头也忍不住抬了眼,她一张脸也是惨白的,怔怔的看着郑菱的尸首,忽然大叫起来:“小姐手上拿着的那条络子.......”   沈采薇随着那丫头的话声抬眼去看,目光凝了凝——那条络子就是郑午娘今日戴的。   这下子连郑午娘自己都呆住了,她呆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色难看的如同死了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好似掉到了一个泥潭里,沾了一身洗不干净的泥泞还不断地往下沉。   人赃并获,物证人证皆在,这事已然一清二楚,由不得人再去辩解。   可是沈采薇还是觉得有些太巧了,巧的让她想起萧远的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不得有些人便是无福消受”。   清风从竹林中过,明明是拂面暖风却叫沈采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事已至此,这场花宴自然是不能再办下去了。裴锦华一边满面歉意的送人回去,一边令人去郑家那边报信——这事本就是郑家自己闹出来的,说不得还要交去郑家自己处理。   沈采薇和沈采蘅回了府上,裴氏和严氏见着不免多问一句。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事情简单说了,倒是叫裴氏和严氏都有些惊诧。裴氏心里头颇有些担忧:“这样太巧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不知道郑家那边会不会迁怒裴家......”   严氏在边上连忙温声劝了几句,心里却是嘀咕:好险四娘没去,这开宴也能碰上这种事,也真是奇了。她挑眉看了看沈采薇,口上却很是温和:“早些回去歇会儿,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必也是吓到了。等会儿我叫厨房给你们送安神汤。”自然,沈采薇现下住的也不是最初安排的望舒阁,而是后来收拾出来的浮光轩,要不然沈采薇还真就呆在沈三爷暂住的那院子里不出来了。正因如此,严氏每每想起,背地里都要骂一句“真是刁钻丫头”。   沈采薇低着头,端出白莲花似的娇弱模样,轻声道:“我就知道太太疼我。”她故意做出怯怯的模样,小声道:“只是我现在想起那场景还怕得很.......上回太太不是送了块玉去古安寺开光?不知能不能赏了我,好给我安安心。”   严氏正端着茶呢,听得这话险些呛到——怕得很?刚刚是谁一脸沉静的把话说了的?再说了,那块玉可是上好的暖玉,是她准备送给自己闺女压箱底的。   裴氏自是不知底细,见着沈采薇和沈采蘅小脸苍白,赶在严氏前头开口道:“快回去休息。一块玉罢了,二嫂一贯大方,哪里会不给?”   严氏一肚子的火又给憋回去,简直要烧得心肝脾肺全都疼了。她面上淡淡的放下茶盏,抬眼对上沈采薇忽闪忽闪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是了,一块玉罢了,哪里值当你惦记的?迟些儿我叫人送去给你。”   沈采薇做出惊喜模样谢了又谢,拉了沈采蘅往回走。   倒也不是她没事找事,实在是严氏整日里没事找事的给她添堵,若不趁着这机会叫她吃个小亏,简直是没清净日子可过了。   严氏吃了小亏,见着沈采薇就觉得眼睛难受,赶紧的就把人赶出去了。   等到晚间服侍沈承宇梳洗的时候,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也真是不巧,二娘在京里头回赴宴,就出了这样的大事。别不是犯了什么......”   “赶紧给我闭嘴。”沈承宇瞪了她一眼,沉下声音,“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若是传到郑家那里,被迁怒了可怎么好?   只是沈承宇虽然口上说的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他自己心里却也有些怀疑起来:这女儿刚刚出生,发妻就过世了;这回刚刚上京,又遇上这样的事,别是命硬克人才好......   严氏小心的把沈承宇换下的外衣挂起来,口上应道:“是我一时多心了,老爷莫怪。”   沈承宇瞥了她一眼,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算了,你下回寻个日子,带几个姑娘去古安寺走走,去去晦气。”他顿了顿又额外交代了一句,“对了,这事也算是郑家家丑,你嘴严些,别再往外说。”   严氏连忙一一应了,口上道:“我省得的。”她手上替沈承宇换衣服,身子也跟着凑近了,抬眼一笑,别有妩媚姿态。   沈承宇被她这一笑勾得心火上来,不由握住她的手,低头柔声道:“咱们一起去沐浴?”既是说完了闲话,夫妻之间总是有些别的事要做。   静夜里有明月悬空,月光一如水银,洒了一地。   这个时候,郑午娘已经被带回家里。   郑菱乃是萧远已经订下的未婚妻,郑家瞧着她就好像是瞧着郑家日后的富贵青云路,徒然听到这个噩耗,哪里受得住。   哪怕郑午娘一连声的道冤枉,大房的大太太已经雷厉风行的令人捆了她去祠堂跪着反省——其实她也不相信郑午娘会蠢到如此地步,且她又为着郑家声誉,还特意又派人把这事查了一遍。   郑午娘一个人跪在祠堂里,地上的寒气叫她浑身发抖,上头乌压压的牌位则叫她满心惊恐。这样的深夜,她不可避免的想起白日里的情景:郑菱落水时的惊恐,郑菱水中挣扎的模样,郑菱浮在水上的乌发。   那些记忆清晰的历历在目,仿佛有无数的鬼影也跟着钻了出来,折磨着她,叫她连跪都跪的痛苦不已。   她心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全都是靠不上的。二房本就势弱,他父亲平日里只是饮酒作乐,看着大房那些人就没了胆子,哪里会为了自己这个女儿去和人家说话?她母亲倒是有些泼辣性子,只是一颗心全都扑在胞兄上面,哪里会为了女儿得罪大房?   这么一刻,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独她跪在黑影里,郑午娘只觉得:茫茫天地之间,她竟是一无依靠。   好容易熬到天亮,大太太带了人把门推开,她手上抓着一串沉香奇楠的佛珠,那双精明冷酷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郑午娘,语声里面没有一点情绪:“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是那丫头推得六娘。她昨夜已经畏罪自杀了。”   郑午娘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忽然听到这话,面上的惊喜便露出来了。   大太太的声音一如死水般波澜不起,她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郑午娘,接着道:“至于你,因着体弱,昨日受了惊吓,悲痛过度就病逝了。”   郑午娘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反应过来:大太太想来是已经认定她是凶手,只不过为了郑家的声誉把事情推给了那个丫头。到头来,她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大太太的声音才刚刚落下,后头那些膀大腰粗的仆妇就从后面出来,拿着混了药粉的酒往郑午娘喉中灌。   郑午娘的双手皆被抓住,挣扎不了,呛了好几口酒水,整张脸都红了。   “不是我,大伯母,真的不是我.......”她大声呜咽着,冰凉的酒水止不住的顺着她的喉咙往下。她满心绝望,忽然福至心灵的大声喊道,“若我死了,郑家就再没有适龄的姑娘可以嫁给荣郡王。”   大太太的背影顿了顿,她一直拨动佛珠的手也顿住了。   ☆、123   按理说,郑菱的死本该是件大事。但是还没等这事掀起什么波澜,宫里头就出了真正的大事,满京城的人都提了一颗心,再没有别的心思去想其他事——太子和皇后先后病倒了。   太子的身体本就不好,近年来更是病体沉重,几次病危。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长寿之态。所以,众人也没别的心思,兢兢业业的等着太子去了,皇帝过继宗室子,再立个新太子。哪里知道,这一年复一年,太子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总也吊着半条命。所以,这回太子病重,众人本也没当一回事:每年都要来几回的事,有什么稀奇的?   结果,还没等两日便又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这下子,京城里便有些暗潮涌动了。   按理说,这么个复杂局面,大部分的人总也要顾忌着些,闭门少招惹些是非。偏偏李景行整日里捧着文章去沈家找沈三爷,一回两回都没见着面,他还越挫越勇了。当然,家里有个状元爷爷和状元爹,他偏跑去沈家,为的只能是沈采薇。   李从渊瞧着一头热的儿子当真头疼,忍不住拿了书册卷起来敲敲他的头:“蠢!蠢!蠢!”他是实在气急了,一连说了好几个蠢。   李景行十分淡定,开口反问道:“有个蠢儿子,爹你很有面子不成?”   李从渊气得牙疼:他自觉自己是举世无双的聪明人,自家妻子亦是世间难得灵秀人,结果生了个儿子却是这般的没脑子。不过,自家的儿子到头还自然还是自家管。李从渊喝了两大口凉茶压火,这才伸了手:“把你的文章拿来。”   李景行想了想还是把文章给递上去了,口上只是道:“你可别在上面写字,我是要拿去沈家请教的。”   “呵呵......”李从渊冷笑了两声,他随手翻了翻,十分干脆的拿了支笔在上头写了些批注,一刻钟不到就把东西还给李景行,口上毫不留情的骂道,“真是个蠢的!有沈二在那边故意拦着,你这时候怎见得着人?想见人,就得先把驴脾气的沈二给哄好。”   这道理李景行自然是知道的,他这些日子故意卖蠢本就是等着自家爹来指点,现下听到这话连忙接口道:“我对沈世伯所知甚少,还请父亲指教一二?”认真想想,似乎也就只有自家爹才能把那个心思深沉的岳父气得跳脚,如此神技确实该请教一二。   李从渊这时候大概也看出了儿子的小心思,这时候倒是端出架子,抬眼看了看自己边上梅花式小几上面的青玉茶盏。   李景行只得端出好儿子的模样给他添茶又恭恭敬敬的递到他嘴边。   李从渊这才纡尊降贵的指教一二:“你拿着这文章去请教沈二。”他喝了口茶,面色很是不好,“就说是觉得我批的不好,特意去请教他的。”   沈承宇一辈子就想着要压过李从渊,听得这话还不得挖心挖肺的努力指教,到时候一乐呵,就把李景行放过去了。   李从渊不得已的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自觉有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实在是太丢脸了,把书往脸上一盖,往后仰躺着摆摆手:“行了行了,赶紧滚,我要歇了......”   李景行得了主意也没再多话,捧着文章就去哄自家讨人厌的未来岳父去了。   沈采薇这时候自然是不知道李景行为着见自己一面而用的心,她正陪着沈采蘅做女红呢——沈采蘅和颜五的婚事马上就要订下了,心里乱的很,便拉了沈采薇一起做女红静一静。   沈三爷和裴氏会来京城,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沈采蘅和颜五的亲事。颜五的年纪本就大了,耽搁不了多久,沈三爷心里一琢磨还是索性来京城先把婚事给敲定了。   因着来之前特意和颜步青说过这事,这一回倒也不麻烦,寻了颜五的座师温阁老的出面做媒,八字什么的自然也是合过的,不过这会儿却还是要装模作样的请了古安寺的大师再看一遍,后面倒是有好些人跟着叹一句“好姻缘”。   严氏亦是那跟着感叹里的人,她这边面上好言好语的捧着裴氏,那边转头就拉了自己女儿说闲话:“想想还真是好笑了,这千挑万选的,也不知是怎么的竟是挑了这么一门亲事,定了这么个人家?呵呵......”她向来自重身份,这时候也只是十分含蓄的感叹了几句,未尽之意却是十分清楚。   沈采苹心思简单,这时候听到这话忍不住蹙了蹙眉,劝道:“娘怎好背后道人是非?”她现今上了女学,说起话来越发的文雅起来,“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严氏听着女儿这天真的话就觉头疼,这时候只得板着脸,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反正她的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沈采苹也知道自己顶撞尊长不太好,这时候便也乖乖的捧了盏冰糖燕窝过来:“娘渴不渴,累不累?”   严氏自来是受不得女儿这般卖乖的,再也板不住脸,忍不住笑叹了一口气:“你二姐姐、三姐姐的婚事都已经订下了,也不知道你的婚事要如何是好呢?”   沈采苹羞红了脸,声音轻的和蚊子似的;“我还没结业呢,不急。”   严氏看着女儿,简直是一肚子的不放心,没口子的叮咛道:“你也别整日里读书,女学里面很有些有身份的姑娘。你多少交几个好朋友,多参加参加那些花宴什么的,整日里闷在家里读书,谁知道你啊?”   其实,认真说起来,严氏心里头还挺想要把女儿嫁去裴家的,要不然也不会这般处处捧着裴氏。她心里头想的很好:一是裴家也是世家还算是门当户对,底下的子弟看着亦是很不错;二是汝阳王妃出自裴家又对萧远有养育之恩;三则是两家算是姻亲,看在裴氏的面上也不会亏待了自己女儿。只可惜裴家两个嫡出的姑娘年纪都比沈采苹大了几岁,怎么也玩不到一起,自家女儿又是个不开窍只知道死读书的,严氏自然只能把这事搁在心里头自己急。   严氏看着懵懂天真的女儿,简直愁得很,偏那些事还不能和人说。她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写功课吧。你爹爹今日休沐,我等会儿还要去他那边看看呢。”想了想又道,“对了,你三姐姐那边你记得去道声喜。”   沈采苹本就想去寻两个姐姐说话,这时候连忙干脆的应了,笑着去寻沈采薇了。   这时候,把沈承宇哄好了的李景行才刚刚拿了“通行许可证”往后院去寻沈采薇。   虽不是一条路的,但是这两人倒是赶巧的在院门口碰见了。   ☆、124   沈采苹虽然不曾见过李景行但到底也是见过李从渊,且她是知道自家姐姐和李家订下的亲事的,一眼望去面上不禁浮起一点红晕来,退开几步,衽敛为礼,轻声道:“李世兄。”   她自小就是个乖巧的性子,往日里多是在家中闷头读书,至多约几个好友来说话。那日初见李从渊,才发现这世间竟是还有这样的人,超乎她的想象。此时再见与李从渊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李景行,心头不知怎的有些复杂的感觉:二姐姐有李景行,三姐姐有颜沉君。轮到她的话,又是怎么样的人?   李景行倒是知道沈采薇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现下见了她这装扮便明白了身份,自然也是还了礼,颔首道:“四姑娘。”   沈采苹心头惴惴,咬着唇道:“李世兄是来寻姐姐的?”她顿了顿,面一红,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仓促道,“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李景行微微颔首,颇是诧异的看着她像是一只被吓到似的跑走了,一时间只觉得莫名,不过想着马上就要见到沈采薇,他的心情忽的轻松了许多——好久没见到采薇,忽然觉得有些小激动。   沈采薇这时候正在屋里陪着沈采蘅做女红。她的女红倒是颇有裴氏的风范,一直都只是普普通通——连绣双袜子都不整齐。这回为了陪着沈采蘅,她特意拿了一小叠的素缎帕子,画好了花样子,勾了丝线,慢慢绣着。   沈采蘅在这上面却是难得的好天赋,这时候已经可以做衣裳和靴子了,便是绣起图来也是不慌不乱。   现今颜五进了翰林院,正是忙乱的时候,偏偏颜家派来伺候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很不顶事。沈采蘅心里惦记的很,偷偷送了几回东西。现今订了亲,上头父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便打算着给他做些袜子鞋子什么的悄悄送过去——左右她也是闲着无事。   沈采薇绣了半天,素白的帕子上也才有团莲花的形状。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还在缝鞋底的沈采蘅,很是无奈的道:“这一绣就是大半天,也亏你能坐得住。你的还好,任是谁瞧了都要道声好。可我这帕子绣成这样,还真拿不出去,一点用也没有。”   这时候,外边忽然有丫头掀了帘子进来禀报:“李公子来了。”   本要开口反驳的沈采蘅,闻言对着沈采薇眨了眨眼睛,抿着唇促狭的笑道:“二姐姐绣的帕子这不是有去处了?”   沈采薇厚着脸皮全当做没听见,把手上绣了一半的帕子收了起来,想了想后才起身道:“我和他有些话要说,正好去外边走走,你先在屋里坐一会儿好了。”她和李景行确实是很久没见了,上回匆匆赶来,路上又担心着家里,倒是有好多事没问。   沈采蘅连忙作出乖乖的样子,坐正身子点头道:“嗯。”那模样恨不得沈采薇立马就走。   沈采薇面上有些红但还是忍不住笑了笑,正好丫头打了帘子起来,她便出了门,果然看见李景行就等在门外。   “采薇。”李景行本就等在廊下,听到脚步声便转过头来。   他本就生的清标卓然,此时眉目之间微带笑意,便如林下清风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他此时的心情是:终于又见到采薇了\(≧▽≦)/   沈采薇见着他,心里也隐隐生出了一些小小的轻松和喜悦。她缓步朝着李景行走过去,开口邀请道:“我刚好要去园中走一走,李世兄可要一起?”   李景行的眼睛亮了一亮,面色虽不变,声音却染着笑意:“自当从命。”   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长廊,从院门的一角穿过,正好是一条偏僻的小道。   沈采薇瞧了眼自觉落后几步的丫头,思忖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上回我还没问你,柳于蓝怎么样了?”她本来是已经把柳于蓝给忘了的,可这回再见郑午娘,她才忽然想起当初害的自己落入徐轻舟手里的柳于蓝。   李景行倒是没想到沈采薇会问起这个,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认真的答道:“我原先也想通过她找线索,所以特意寻过人。她被徐轻舟下了哑药,送到了容月楼。”   容月楼号称江南第一青楼,名气不小,哪怕是沈采薇这样的闺阁女子也略有所闻。   沈采薇听到这里,面上先是白了白,然后便气得红起来:“徐家竟然胆大至此。”   依着沈采薇的意思,柳于蓝做错了事,自然该收些惩罚,可是似徐轻舟那样的作践人就是存了心要恶心人。再者,柳家虽然如今渐现衰势,但到底也是书香门第,徐轻舟这样毫无顾忌的把柳家女送到容月楼,简直是可以称得上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李景行听到这话亦是点了点头:“光靠徐家,徐轻舟自然没有这样的底气。”他顿了顿,“如今江南官商勾结,确实是糜烂至极。”   沈采薇点了点头,忍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你把柳于蓝送回柳家了吗?”   李景行倒是没想到沈采薇这般关心,不过还是认真答道:“她不想回去,我就准备了一些银两把她送去边上的农家了。”   当时柳于蓝已经在容月楼呆了一段时间。那楼里本就有些有特殊癖好的人,柳于蓝那般容貌才情自是受了不少的苦。李景行找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有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当然,李景行会出手相救也不是他同情心旺盛,而是因为柳于蓝当时虽然不能言语也不知道徐轻舟的去向但到底还是帮着他确定了追踪的方向。他自小受教于李从渊,绝非冷血到见死不救的人。   沈采薇心中稍有放松,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开口问了另一件事。   李景行就站在她的边上,目光时而在沈采薇身上掠过,心中既是温柔又是宁静。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把臂同游兮,幸何如之。此时风平浪静,他们却不知这仅仅是京中暴雨前的平静。   这个时候,天色还亮,赤日当空,一点金光染了半边天。东宫之中人来人往,太医和宫人皆是步履匆匆。   这时候,皇帝陪着皇后,萧远又被推去处理杂务,倒是只有郑宝仪陪在东宫。   郑宝仪跪坐在床脚,看着被太医刚刚施针救醒过来的萧天佑,忍不住哭着扑了上去:“二郎......”她一时心中又酸又痛,脑中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天佑竭力想要握住她的手,可是也只有指尖轻轻动了动,他沙哑着声音道:“别哭......”他适才吐过血,唇上染着一点红,衬得那苍白的肌肤白如冰雪。   郑宝仪咬着唇,竭力忍住哭声,她小声哽咽道:“嗯,我不哭。”说话的时候,眼泪自她眼中默默滚落。   萧天佑有些疲惫的抬起眼,用目光细细的描绘着郑宝仪的五官,忽然轻轻叹气:“宝仪,你听我说......”他咳嗽了一下,血气上涌,整张脸都是红的,一如花蕊中央的一点艳,“父皇固然爱重母后和我,但是他毕竟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爱子之心,血脉传承之念,皆是人之常情。所以,待我去后,萧远必是要继承国统。”   郑宝仪见着他这般交代后事的神色,心中惊惶,连忙去拉他的手和被子:“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她眼泪不自觉的落下来,声音里面透着强作掩饰的自然,“你现在刚刚醒来,先睡一觉。我去叫姑父他们来。”   萧天佑回看她,目光之中闪着温柔的笑意,这笑意令他本就苍白若死的脸显得明亮起来。如同月光照亮黑夜,显出无限的美好来。   “宝仪,你听我说完。”他轻轻的接口,语气不急不缓,“我所念者唯有你和母后,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们安排妥当才好。”   ☆、125   郑宝仪听到这话,顿住身子,怔怔的看着他,眼泪簌簌落下,哽咽着点了点头。   前一世,她因为之前和萧天佑的隔阂,任性赌气,便是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还记得,自己听到他病逝的消息而匆匆赶过去的时候,只能见到再也不能对她笑、再也不能照顾她的萧天佑。   那一刻,油然而生的自我痛恨就如同雪亮的尖刀,一点一点的剐着她的心,刀尖染血,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即使如此,最后还是前一世的萧天佑是以他的方法保护着她——姑母早逝,郑家因为私通外敌而被全族问罪,仅有她因为有了一个名不副实的先太子妃头衔而得以免罪。   忆及前世,郑宝仪忽然镇静了下来,她忍不住俯下身、低下头,轻轻的道:“二郎,要不然这一次换我陪你吧......”她把头凑近躺在榻上的萧天佑,发髻早已洒落,乌发就那样散在榻上。她的面上显出一点轻微的笑意来,少见的天真模样,沾着泪水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雾蒙蒙的眼睛却是带着泪光,声音轻不可闻,“姑父还有萧远,姑姑还有长平,母亲和父亲还有哥哥......可二郎你只有我,要是一个人的话该多孤单啊?”算上前世,她也活得够久了,何必再要把那些痛苦再经历一次?   萧天佑一时不能应声,只是静静的将目光投向俯身靠在自己边上的郑宝仪,目光一如画笔,久久徘徊,迟迟不去。   郑宝仪还是个少女的模样,眉目盈盈,明秀清丽,美得不可想象。那是他自小就喜欢的人,喜欢到不敢明言、不敢多想。情窦初开之时也曾午夜梦醒辗转反侧,犹记得梦中的她微微一笑,刹那花开。   那样美的花,他多么想要能够捧在手心,细饮花蜜。   可是,他不能。谁都可以,独他不能。   萧天佑忍不住伸手握住郑宝仪放在枕边的手指,压低声音训道:“阿仪,你才刚刚及笄,以后的日子还长,哪里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他顿了顿,在她的目光下一时无言以继,压抑住心中的复杂情愫,只能低低唤道,“阿仪,阿仪......”   我的阿仪。   万般言语,百般筹谋,遇上了她便成了满腹柔情,半点也说不出来。   他猝然阖上眼,把那涌上来的酸楚压下去,好一会儿才沉静的接下去道:“我已经和萧远说清楚了,待我去后,他会好好照顾你。无论是郑家还是其他事都不会连累到你和母后。”他睁开眼,眼睫浓密,黑眸如同黑曜石,“父皇曾给我们赐婚,不过到底还未成婚。等我去后,你可以先自请在宫中立庙,代发修行,暂避风头。若是遇上了喜欢的人,再让萧远替你还俗赐婚......”   郑宝仪默不作声的听着,忽然凑近他,吻住了他的唇。她散落的乌黑丝发落在萧天佑的面色,冰凉光滑一如黑色的丝绸。   郑宝仪的唇上还染着泪水,滚热中带着苦涩;萧天佑的唇则是苍白冰冷,依稀带着血腥味和药味。如同火焰舔吻冰面,无与伦比的绚丽美景,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沦下去。   在殿外,刚刚得了消息的萧远和皇帝正快步赶来,左右的宫人皆是俯首行礼。   而在沈府的后院里,沈采薇和李景行则是一前一后的漫步在花间小道上。   沈采薇随手折了一支柳条,柳枝上面嫩叶只冒出一点点,枝条纤长柔韧,将她握着柳枝的手也衬得柔软白皙。她背手转身看着李景行,笑着问道:“刚刚忘了问你,你是怎么来的?”渣爹对李景行是恨屋及乌,沈三爷近日又忙着女儿婚事,李景行居然能够转进来,简直是奇迹好吗。   李景行看着她颊边的酒窝,忍不住伸手替她拂开那洒落的一缕长发,剑眉微挑,不答反问道:“你猜?”   “还能有什么,肯定是你找到什么事,把我父亲哄高兴了呗。”沈采薇眨眨眼,面上微微有些红,细声哼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转头往后面的小亭走去:“对了,我上回刚刚写了一首新曲,你要不要听?”   李景行忽然想起当初在松山书楼里面看见的那半支曲子,心中微动,语声里面含了一点笑意,一如春雪初融,潺潺而动:“荣幸之极。”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沈采薇这时候也想起了那事,觉得当时的事情实在太巧了——谁能想到,她一不小心闯了祸还能被人撞见,然后误打误撞的就和那人一起写了她拜师的曲子。甚至,到了最后,她居然还和这人订下了亲事。   命运确实是无比奇妙,兜兜转转,竟是到了如今这样的情景。   沈采薇想着心事,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稍稍顿了顿便沿着台阶到了亭上。   亭台临水而立,扶栏望去可见池水澄澈。沈采薇随意的把柳条扔到湖上,很快就有游鱼游上来咬着柳跳,一如争食一般。   后面跟着的丫头这时候才小心翼翼的上前把早就备好的木琴放下,是沈采薇常用的焦叶琴,倒也不算名贵,不过是用惯了十分顺手罢了。   沈采薇本就是忽而兴起,索性就把之前新写的那首曲子正经弹了一遍,然后才支着下颚看着李景行得意的问道:“怎么样?”   李景行微微颔首:“不错。”他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只箫来,抿唇一笑,“不若一试?”   沈采薇抬眼将镇定从容的李景行上下打量了一遍,忽然觉得现下想要秀才艺的李景行和开屏吸引雌性的雄凤凰很像。她忍住笑,咬着唇点了点头:“好吧。”   她重新低下头轻抚琴弦,曲声一如流水一般悠然流淌。李景行的箫声也随之缓缓而动。   琴声和箫声彼此交缠在一起,一如鱼与水,融洽至极,高低相合。   待得一曲末尾,那箫声忽而渐转低柔,沈采薇的琴声被那箫声一引,指腹在琴弦上微微颤动,指尖发热,那种触电般的感觉顺着指尖一直到她心上,她的脸也不自觉的红了红。   李景行十分满意的看着面红耳赤的沈采薇,好一会儿才道:“自从知道采薇你擅琴,我就想着去学一学瑟,只是瑟带起了总不如箫来得方便。果然,现下看来萧更不错。”   沈采薇默默在心头呵呵了一下:我学琴你学箫,那我学医你是不是要去送死?   不过,她还是端正了态度,随口奉承了一句:“也是景行哥哥你天资出众,学什么都快。”她说话的时候,面上还有红晕未散,眉眼弯弯,黑眸含光,颊边梨涡浅浅,笑容明丽无比。   李景行本还要谦虚几句,被她的目光一看,只觉得心头热气上涌,不由得垂下眼:“还好......”他轻轻咳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的低着头,只有耳边有浅浅的红色。   ☆、126   皇后的身子本也不好,当初陪着皇帝在潜邸的时候受过不少罪,之后又为着为了长子哀痛不已,若不是后来有了太子萧天佑需要照顾,她自己都撑不住了。   然而,为母则强,念及久病的儿子,皇后到底还是提着一口气,从床上起来,坚持的扶着扶着宫人的手往东宫去。   这时候,天已经阴了下去,轰隆的雷声在天际徘徊,看着马上就要下雨的模样。   下面的人连忙备好凤辇,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后上去。   也正是这时候,东宫里面,皇帝以手覆面站在边上似是不忍去看,郑宝仪呆呆的跪坐在床尾位置仿佛心不在焉,萧远则是跪坐在床前位置,握着太子萧天佑的手垂首不语。   萧天佑抬起眼看着萧远,唇角微微一抿,忽而笑了一下:“齐光,我说过的,‘总有一日,我所拥有的都将是你的’。”他细长而浓黑的眼睫轻轻的垂下来,看上去温柔静好的模样,“大越的江山、父皇、母后还有宝仪,都要交给你照顾了......”   萧远沉默半响,好一会儿才道:“你别多想......”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哑,“你想照顾的人,自然应该你自己去照顾。”   皇帝似乎已经悲痛不已,此时亦是出声喊道:“太医呢?太医!”   殿外的宫人一边入内回禀,一边令人去把在侧殿候着的太医请来。   萧远侧身咳嗽了几声,面上浮起一阵的潮红,他有气无力的伸手止住了皇帝的声音,轻而缓的道:“父皇,只剩下这么一点时间了,就让儿臣把该交代的事,该说的话都说完吧。”   皇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他仓促的上前几步,走到床前去看已然病骨支离的儿子,只觉悲从中来,不由失声痛哭道:“大郎已经不在,二郎你若再去,叫你老父皇和母后又该如何?”   他此生钟爱唯有皇后,而皇后所出也唯有二子一女。在他登基前夜,景王兵乱,还是太子妃的皇后仓促的带着襁褓中的幼子躲避于外。那一夜兵荒马乱,那尚且年幼的孩子不知怎的因为受寒不治而亡。待他平定兵乱,也只能接回心若死灰的皇后和儿子已然冰冷的小身体。   那么小的孩子,头上生着一撮乌黑的发,就和小猫似的,只会依在父母怀中细语。   那是皇后九死一生的生下孩子,也是他寄予了无数希望和怜爱的孩子,却没能等到长大就已然匆匆病逝。再隆重的葬礼和封号都没办法弥补一个父亲的悲痛。   还好,后来他和皇后又有了萧天佑和长平。   长平是上天赐予他的明珠,光彩明亮,使他再拾欢颜。而萧天佑则是他全心全意向上天祈求得来的无价之宝,无物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今,这被他全心全意痛爱的幼子亦是不能得存。   这一刻,皇帝忍不住想起了被他亲手斩于剑下的景王。那个曾经拉着他的袖角小声撒娇的兄弟,躺在乾元殿的殿门口,一边呕血一边诅咒:“臣弟祝愿皇兄,得享万里江山.......”他唇边的血迹红艳的就像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石榴石,缀在唇边,声声轻如浮尘,“但有所爱,必不得存。”   皇帝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扑倒床前,握着儿子的手痛哭起来:“二郎,你于心何忍?”   萧天佑缓缓阖上眼,语气里面亦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愧疚:“先父母而去,不能侍奉父母,此乃儿臣之不孝。”他顿了顿,气力显是有些衰弱,好一会儿才艰难的接着道,“父皇和母后,就不要为我这个不孝子难过了......”   皇帝握着儿子的手:“二郎......”一时间哽咽不能得语。   萧天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一点笑意,抬眼去看殿中的人。他的目光在皇帝、郑宝仪的身上掠过,最后终于落在萧远的身上,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哥哥......”一切的一切都交给你了。   萧远面上的沉静亦是无法维持,眼眶微红,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萧天佑微微阖眼,正要闭目而去,殿外忽然传来喧哗之声,被雨打湿了凤袍的皇后跌跌撞撞的冲入殿中,她脚上一滑,险些要扑倒在地上,可她顾也不顾只是仰头去看床榻上的太子,哑声叫道:“二郎!”   那样尖利而沙哑的声音,几乎令人怀疑说话之人的喉咙是不是会坏了。   萧天佑似是听到了这声音,竭力睁眼去看,面上似有笑容浮起,轻薄一如月光的:“是母后来了......”他气息渐散,只余下那浅浅的笑容。   皇后脸一白,只觉得胸口大痛,全身无力的伏倒在地上,一时之间亦是没了声息。   顿时殿外殿中的人皆是仓皇四顾。而外边,大雨倾盆而来,淅淅沥沥,似乎要洗去一切。   这个时候,严氏正服侍着沈承宇换衣裳。她见着沈承宇心情正好,便玩笑了一句:“咱们家几个姑娘的亲事倒都订的早。大娘已经出嫁,二娘和三娘也都订下了,只有四娘还没影子呢。”   沈承宇自是知道严氏这是借着话来打探他对沈采苹婚事的态度和打算。他也不在意,只是随手理了理自己的袖角,笑着道:“放心吧,四娘是我们两个的掌上明珠,我自是放在心上的。她的婚事,总不会差了人去。”   严氏一听心里便突了突,温柔一笑,正好弯身替他理好了袍角,起身试探似的问道:“听老爷这话,似是已经有了计较?”   沈承宇只笑不语,转身回书房的位置上坐好。   严氏咬了咬唇,上去推了推沈承宇的肩,细声道:“老爷快别卖关子了?我都要急死了。”说着又给沈承宇倒了茶,体贴周到的送到他手边,温声道,“说一声也好,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沈承宇端着茶盏抿了口茶,这才慢条斯理的道:“大哥家的大郎怀瑾娶的是余阁老的嫡孙女,现今余阁老马上就要致仕,次辅温阁老说不准就要熬出头了。”   严氏连连点头,应道:“这我都知道。三娘那门亲事不就是温阁老作的媒?确实是体面的很。”   沈承宇点点头:“这回老三能请动温阁老,也是因为裴家姑娘嫁去了温家,好歹有些姻亲关系。”   严氏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来,这时候不免又推一推沈承宇:“我知道老爷是有成算的,只是这和四娘的婚事有什么关系?”   ☆、127   沈承宇瞥了眼妻子,含蓄的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丝得意之情:“你啊!你就没想到这余阁老致仕之后,内阁里少了人会不会再选人?”   严氏呆了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   沈承宇心里得意,口上便忍不住想要透一些出来,索性把事情摊开来说了:“若是内阁再选人,论资历论圣眷,朝中只得两位大人有资格。一是礼部尚书李大人;二是吏部的邹大人。”   礼部尚书李大人正是李从渊的父亲,李景行的祖父。   严氏怔了怔,好一会儿才反映过来,手指紧紧抓着桌角,轻声问道:“老爷这是打算把四娘嫁去邹家?”   沈承宇颔首应了,口上道:“是邹大人亲自给我透的气,我也点头了。他家小孙子这会儿正在进学,也没定亲。等四娘结业了,两家正好把亲事订下。”他摸了摸短须,忍不住得意道,“四娘能有个阁老公公,岂不正好?”   严氏听得面色惨白,几乎立马就想要把这事给否了——且不说邹大人能不能入阁,就说邹家那几个小辈,那里头本就没有几个成才的,那个小孙子更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哪里配得上自己才貌双全的女儿?   再者,沈承宇口上说得好听,实际上还不是拿着女儿讨好上司?他一门心思想着邹大人入阁,还不是想着吏部尚书乃是重职,除了圣眷极深之人外再无人能身兼内阁阁臣和吏部尚书二职。若是邹大人入了阁,这吏部尚书的位置岂不就空了?若能得前上司邹大人推荐,说不得沈承宇他这个侍郎就能再往上一步。   严氏暗暗的把无情无义的丈夫骂了个百十次,心里更是恨得紧了,口上却是柔声道:“这,不太好吧。怎么说,李大人也是二娘未来的公公。夫君一心向着邹大人,岂不是坏了两家交情?又该叫二娘如何自处?”   沈承宇听得这话却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行了行了,这朝上的事,你们妇道人家就别多管了。二娘这婚事本就不是我自己订的,前程如何,自是看她自己造化,我却是顾不得了。且看李七那德行,若李大人真是入了阁,说不得还要给我笑话看呢。”   严氏还要再劝,沈承宇却已经拉下脸来了,摆摆手:“我要处理公务了,你先回吧。”   严氏心知此事不能再劝,苦着一张脸出了门。她心里愁得很,就想着去瞧瞧女儿。   沈采苹现在正在看书,有些发怔,不知怎的倒是难得的想了自己的婚事,一时没有思绪,颇有些茫茫然。   严氏这时候正好进了门,看着还一团孩子气的女儿,眼睛一酸,忍不住上前抱着女儿哭了起来。   “娘这是怎么了?”沈采苹手足无措的拍了拍严氏的肩,急忙问道。   左右又是拥上前来劝慰:“太太可别把姑娘吓到了,姑娘年纪还轻,万事都要看您呢.......”   严氏心里撑着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勉强笑道:“娘适才和你爹说了一会儿你的亲事,想着我好不容易把我们家四娘给养大了,到底还是要便宜了旁人。这不,一见着你,就忍不住了。”   沈采苹面上一羞,一张脸慢慢的就红了起来,小声道:“娘.......”   严氏心里更泡了黄莲水似的,面上却扯起笑来:“哎呀,咱们家四娘也知道羞了。”   沈采苹面红耳赤的侧过头,好一会儿才凑近严氏耳边,悄悄问她:“爹给我订亲事了?”   严氏咽下一肚子的话,笑着应声道:“没呢,你才多大?我和你爹还想着多留你几年呢。”   沈采苹故作镇静的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安慰严氏:“娘,你放心吧。爹这么疼我,一定会给我订门好亲事的。”她把头靠在严氏怀里,羞涩的道,“等我出嫁了,也一定会回来看你,你别难受。”   严氏眼睛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她忍了又忍,这才转开话题:“你不是去见你二姐姐和三姐姐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采苹咬了咬唇,小声道:“我在院门口遇上了李公子,想着要避避嫌,就先回来了。晚上再去也是行的。”   严氏拍拍她的背,逗乐似的问她:“李公子怎么样?我听说,他和李七爷生得十分像,想必是个英俊的哥儿,你瞧着如何?”   沈采苹羞恼的伸手锤了锤严氏的肩头,细声道:“娘这是说什么呢?”她咬着唇,“那是二姐姐的未婚夫,避嫌尚且不及,哪里好放到嘴边说道?”   严氏叹了口气:“你二姐姐倒是好运气.......”她一口气从心尖到胸口,只把自己憋得快死了。   沈采苹却犹自不觉,伏在严氏怀里道:“二姐姐和三姐姐的运气都好。我以后也会好的。”   严氏抚着她的背,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好一会儿才轻声应道:“嗯,你的运气也会很好很好的。”   她们母女正抱在一起说心事,沈采薇和沈采蘅亦是在说心事。   沈采蘅左右瞧了瞧沈采薇,故意问她:“你今天绣了一半的那块帕子呢?”   沈采薇故意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丢了。”   沈采蘅唇角绽出一点儿的笑意,凑过去摸摸她的袖袋,歪头一笑:“我看你是送人了吧?”她说话的时候,浅浅的热气绕着沈采薇的脖颈,有些痒痒的。   沈采薇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推了她一下:“别,有些痒。”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抿唇,瞥了沈采蘅一眼,“你这送衣服送鞋子的,还不许我丢条帕子?”   沈采蘅立马就明白她这是默认的意思。她自己心里高兴,见着旁人的模样意思替旁人高兴,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很是体贴的不再作声。   沈采薇却被她笑得有些恼了,推了她一把:“好了好了,快别杵着了,赶紧叫人去收拾一下。这么大的雨,我也不回去了,只能在这儿打扰你一晚了。”   ☆、128 雪梨燕窝   交代事情本就只有几句话的功夫,等到她们两个沐浴完了正好就可以躺倒床上去。   虽然外边下着大雨,空气也是带着湿润的意味,但是屋子里烧了炭又点了香,暖融融的香气盈满内室,被子也是烘热过了的,摸上去干燥的很。丫头们小心翼翼的放下床上的帐子,沈采薇便不由得感觉自己和外边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雨都隔了开来,屋中也只点了一盏灯,橘色的灯光就像是月光一样轻薄盈然。   沈采薇比沈采蘅早一些擦干头发,独坐在床榻里面,一边拿着玫瑰色的发油抹在乌黑的长发上一边和沈采蘅说话:“这雨下的这样大,外边看着都是乌黑黑的。也不知道要下几天......”   沈采蘅这时候正侧着身子叫红袖擦发,自己则是弯了弯腰,收拾着早上刚刚做好的鞋底和络子,听得这话不免转头一笑:“是哦,”她一下子明白了沈采薇发愁的心思,眨眨眼,抿唇一笑道,“郑老夫人的寿辰就在这几天,这样的大雨再下几天,那宴怕也是少了不少欢乐。”   沈采薇被她一带,也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看着便是心情不错的模样。正好她手上的发油已经擦好了,索性就往外坐了一点,探手拿了案边的书卷,翻了几页,随口道:“嗯,早听说郑家的花园很是不错,我本还想着要再去看看呢。不过认真论起来,雨后初晴也甚是不错,花疏叶茂,也算是别有意趣。只是端看这雨能下到什么时候了。”   沈采薇这头翻着书,那站在边上的丫头连忙就去案边点了盏灯,体贴小意的劝了一句:“姑娘仔细眼睛......”   沈采薇点了点头,然后才就着那案上新点的灯翻着书。   沈采蘅似模似样的一笑,手指按在颊边的梨涡上,笑容甜甜,侧头看着正坐在床上翻书的沈采薇,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句诗.......”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们两个一齐出声,倒是正好说到一块去了,不由得对目一笑,都觉得心情愉快。   沈采蘅正要再说几句,忽然见着外头急匆匆的跑来一个丫头,雨打湿了半边的衣裳,依稀可见窈窕的身形。她掀了帘子进来,恭敬的行过礼后就来报道:“宫里传了消息,说是太子薨了。老爷特意让奴婢来通传一声,且叫家里人心里都有个底儿。”   这倒是沈承宇素来为官养出来的谨慎了。他虽有有些自大但确实有几分真水平,宫内宫外都有人脉,总也少不了消息来源。虽然太子丧事必是要由礼部和太常寺主持的,当前是与沈承宇这个吏部侍郎没什么关系,但他这会儿早早得了消息,家中上下皆也有了准备才好叫人挑不出错来——依着皇帝皇后现在的心情,这时候若真是被挑出错来,怕是连官都做不了了。   沈采薇急匆匆的披了件衣裳从床上下来,她披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踩着鞋子问那丫头:“这什么时候的事?”   那丫头轻声细语的应道:“似是酉时。”   那就是傍晚时候了。想来也是,消息传得再快,这宫内宫外总是会有些时间差,这时候能得消息已经是很快了。   沈采薇心里思量着这事,面上已经做出温和的表情,伸手从绿衣手里接了荷包递给那丫头:“这样大的雨倒是劳你来回跑一趟。”这时候能被派来递话的必是正院那边的得用人,关系处的好一些总是有用的。   那丫头双手伸去接了来,掂一掂就知道这荷包的分量,连连点头谢过,这才退了出去。   待得帘子放下来,一直闷坐着不出声的沈采蘅才长长的叹了口气:“唉,郑老夫人怕是办不成宴了。”国丧期间是禁宴饮的。   她这话说得倒是有些俏皮,似带了点儿幸灾乐祸的意味。   “你这嘴什么时候都止不住......”沈采薇无可奈何的戳了戳她的额角,又叫了身边几个得用的丫头来:“干净的去收拾收拾,鲜艳些颜色都撤掉,灯罩也换成素色的,另外多备几件素色衣裳......”   她一边想一边细细交代下去,等着丫头都领命出去了,这才扯了打哈欠的沈采蘅一起上床:“早点歇一歇吧,怪累的......”   沈采蘅凑过去用冰凉凉的手去探沈采薇的脖颈,笑着道:“这会儿就累了?”   沈采薇被她冻了一下,侧身躲了躲,顺手就拉了被子:“好了好了,别闹了,传出笑声给人听见就不好了。还是早些休息得好。”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国丧一年禁嫁娶,这样也好,省得颜家那边闹出事来,待得一年后你及笄,正好就能谈婚事了。”   自颜五中了进士,颜家那位管后宅的宠妾就想着要把自己的侄女说给颜五。认真论起来,那宠妾乃是颜步清的正经表妹,本也算是官宦人家,只是家里父亲犯了事,这才沦入贱籍,只得“委委屈屈”的嫁了青梅竹马的表哥做妾。她自己做妾做得风生水起,熬死了前头的正房太太又得了颜步清的独宠生下二子一女,功德圆满。故而,她一贯以为这也算是个低成本高收入的好行当,便想着叫自家侄女(侄女也是贱籍,只能做妾)也能沾点光。这样一来,既能拉拔拉拔娘家人也能缓和缓和自己与继子的关系。   自来枕头风最是好用,再者虽然她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嘴上倒是甚甜:“大郎一个人在京里,孤苦无依的,我每每想着都有些不好呢。他现下有了功名正是要紧的时候,虽有家里的老人照料着但到底少个贴心人。老话说得好‘修身齐家平天下’,这男人还是要有个房里人照顾着,这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一心上进。那沈家那姑娘自是样样都好,只是年纪小了些,现下都还未及笄,再等几年大郎说不得就要加冠了。不若先送个人去,沈家那边若是在意倒也不须名分,只当是个粗使丫头用用便是了。”她这是打着先占了位置、养好感情再说的主意。   她一来二去果真是把颜步清给说动了心。   好在颜步清还算个心里有成算的,想了想便先给沈三爷来了信问上一句,沈三爷自是干脆拒绝了——万万没有妻子还没进门就想着纳妾的,颜五本人亦是亲自写了信回去明明白白的婉拒了这事。颜步清脑子转过弯来,倒也没再说什么,任是那宠妾几次再提都不再接话。   沈采蘅想起颜五为着她亲自写信回去拒绝,心里甜丝丝的,面上却还是羞恼的蹙了蹙眉,拉了被子把脸盖住,闷声道:“好啦,睡了。”   沈采薇低头瞧她一眼,只得抿唇忍住笑,跟着躺了下去。   她这会儿安安静静的躺着,心里不自觉的就想起了萧远。   这时候,萧远大概正在宫里吧。虽然下面的人背地里都把他当成是未来太子,可他到底身份尴尬,说不得要碰到不少为难事呢。   床边案上的灯早就已经吹灭了,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光色昏昏,是个守夜的丫头的。那么一点的灯光绰绰,模模糊糊,就像是荡漾开的水纹,一点一点的浮开,浅浅淡淡的。   沈采薇想着想着,困意渐渐上来,不由得便睡了过去。   这会儿严氏亦是早已得了消息,她面上周到的把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心里却很是叹了口气:这太子怎么死的这样早,虽是晚上一两年,说不得能叫四娘跟着拖一拖,选个好人家什么的。这会儿一年禁宴饮,她都不好替女儿出门相人了。   这念头不过是一晃而过,严氏很快便振作起来,心里想着不若还是努力对着裴氏使一把劲,说不得能把裴八郎或是裴九郎给说下来。   本来严氏还觉着听说裴九郎体弱多病,不甚在意,只是一心惦记着裴八郎。可这与邹家那小郎君一比起来简直是太好不过,至少裴家家风不错几个小辈都很成才,裴九郎中也不会差了去。   再者,依着裴家和萧远的关系,若真能说下亲事,沈承宇那边也能有个说法。   严氏心里打定了主意,想了想后便叫了人到跟前来:“等会儿去把我箱底下的一整套的银首饰拿出来。”   严氏家底不如裴氏厚但到底也是侯府嫡女很有些积累,这首饰虽是银的但真论起来做工绝对是一流的,说句‘鬼斧神工’都不为过,乃是“巧手大师”鲁正明亲手做的,也是严氏生母嫁妆里头的东西,真真是严氏压箱底的几套首饰之一了。现今国丧期间不许佩戴金首饰和各色珠宝,这银首饰却是正好迎景了。严氏这会儿想着裴氏这匆匆赶来京城怕也没有得用的银首饰,咬咬牙干脆就想把这首饰给送上去: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既是要讨好裴氏,总也要出点儿血才是。   严氏这边想来想去,心里琢磨出许多讨好裴氏的法子,面上却是半点儿也不露,还很是认真的吩咐了一句:“叫厨房那边的当心些,等会儿炖好了雪梨燕窝和我说一声,我正好给老爷送去。他近来有些咳,现今又要熬夜,可不得要仔细些。”   沈承宇自是没有后院这些人的好命可以早睡早起,他得了消息便拉了幕僚往书房去议事了。严氏虽因为女儿的事把他恨得半死,但到底是妇道人家知道自己所依所靠多是沈承宇,面上倒是体贴周到的很,端得一派主母风范。   ☆、129 紫玉浆   太子薨了的消息是第二日才从宫里传出来的。   一夜没有休息的皇帝扶着萧远的手一起出面把事情交代给了礼部和太常寺,然后就一刻也没多留的就匆匆的赶回去陪皇后,留下的事倒是叫下面的人好生为难——太子年岁尚小,虽有过婚约但到底还未成婚,更是没有子嗣,认真论起来确实有些难办。   礼部尚书李大人这头领了圣旨,虽面上显不出什么,心里头倒是有些无奈。   萧远心里念着李景行倒是叫了他上前说了几句:“皇后这会儿病得厉害,昏昏沉沉,至今未醒。故而一时也离不开人,陛下心里自也是放不下的。”他稍稍抬了抬眼,仿若漫不经心的提点道,“值此非常之际,大人很是不必时时入宫请见。父母之爱子,总是会想着把最好的留给子女。”   他这是让李大人别为了筹备丧礼的事情来宫里请示,惹得心情不好的皇帝发火撒气,直接按照最好的办就是了。   李大人能生下李从渊这样的儿子又做了一辈子的官,虽面上瞧着庄正但心里还是明白的很,先是领情的谢了恩又问萧远:“不知殿下是否要参与丧礼?”这话却也是提点萧远了。   先太子还未婚配亦无子嗣,萧远要以何种身份参与丧礼,这里头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了。   萧远沉默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太子待我恩深情重,此等大事齐光自不敢缺席。”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许多事还需先问过陛下才好。大人只管去办自己的事便是了,陛下都在上头看着呢。”   李大人这才行礼退了出去——他也是明白人,知道这事若是做得好了,说不得来日就能得了圣心入阁封相,必是要好好对待。   萧远独自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理了理袖子,径直往皇后的寝殿去。   皇后确实是还未醒——那日太子方才没了气息,皇后就也跟着昏了过去。皇后的身子本就不好,当时急匆匆的赶来便吹了不少凉风,之后急痛攻心,自是受不住。还好后头太医赶来,戳了几针,暂时救了皇后。皇帝自然也为爱子的死而悲痛欲绝,但到底一心挂念的皇后也只得暂收了悲痛之心,守在皇后床边看着。   这种时候,郑宝仪和长平公主,自然也都守在一侧。   长平公主一夜之间失去兄长,母亲亦是生死不知,早已吓呆了。现在的她只是缩到皇帝的怀里,不断地流泪哀泣。她自小也没正经和躺在病榻上的亲兄长玩过几回,不懂事的时候更是讨厌满身药味的兄长,可这时候却也抽抽搭搭的和皇帝说起旧事来:   “二哥哥最疼我,有了好吃好玩的总会给我送一份来。以前我去东宫玩的时候,他就坐在榻上看着我,等到跑出汗来了就把我叫去,让人给我倒茶擦汗,还给我吃海棠糕。我小时候,还常趴在他榻边看书呢......”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怎么的,竟是叫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呢。”   皇帝最疼这个女儿,虽前头因着她淘气出宫没能赶上时候回来生过一场气,这会儿听着她哽咽哭泣,早就软了心,一时勾起愁肠,倒是抱着女儿抚了又抚。   长平公主哭得差点儿背过气来,发髻散乱,可怜的就像只刚刚断奶了的小猫,湿漉漉的眼睛就看着皇帝,可怜巴巴的问他:“父皇,母后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好孩子,还有父皇呢......”皇帝被她看得心痛不已,念及已逝的太子和如今病势沉重的皇后更是满心悲痛,一时不能自持,眼一红,父女两个便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郑宝仪本还是怔怔坐在一边,见了这模样只得上前劝慰。她已是活了一世,如今再来却是沉稳了许多:“姑母说不得正听着呢,姑父和长平这般模样,她心里头必然也是要跟着难过的。”   一劝二劝,倒也劝住了皇帝和长平公主。这三人凑在一起,真有些一家人的模样,倒把刚从门外进来的萧远给比成了外人。   萧远也不介意,只是沉默着站了好一会儿,待得皇帝渐渐镇静方才上前行礼请示道:“太子并无子嗣后代,若是陛下不介意,臣愿以弟礼戴孝。”   皇帝面上僵了僵,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嗯,你有心了。”语气里面还带着些许僵硬。   郑宝仪听在耳里,心里想了想,觉着这也不是个事,这时候便跟着劝了一句:“我知道荣郡王也是好心,但此时行此礼怕是会招人非议。”皇帝还未明旨过继萧远,若是萧远真的以弟礼戴孝那就未免有些太过尴尬了,少不得要有人在后面说酸话。萧远本人自是不好提这事,他若提了说不得皇帝还要觉得他居心叵测;皇帝本人心情不好另有打算,自然也不会在这时候提这事,郑宝仪此时提起这话也算是帮了萧远一回。   皇帝听了这话倒也干脆,颔首道:“无妨,迟些时候朕再下道旨便是了,总也怪不到他这个小辈身上。”至于过继一事,他这关头却是半字也不提。   萧远也不在意,点头谢了恩又站到一边去了——他早就已经不对皇帝的“父爱”有所期盼了,对皇帝来说他本就只是无可奈何的选择,真论不上有几分真心。   郑宝仪此时方才起身,郑重一礼道:“陛下,我愿以未亡人的身份参与丧礼,还望陛下恩准。”她一贯都叫“姑父”,这时候说起“陛下”二字便显得格外认真。   皇帝这时候却是比方才听到萧远所言更为感动:“这是何苦?二郎原就是为了不耽误你才不愿成婚,你这般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意?”   郑宝仪摇了摇头:“我与二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所差的不过是缘分命数而已。二郎从不曾负我,我自是不愿负他。还请陛下成全。”   皇帝把她招到身前来,颇是唏嘘:“哎,你小小年纪的,说起话来倒是有条理的很,怪不得你姑妈最是疼你。”他为人父的,自也不是不愿见着儿子喜欢的姑娘另许他人,郑宝仪有此意他也是高兴的。   郑宝仪默然不语。   自她重生以来,一直都想着要改变命运。可是到头来,大势一如江流之水滚滚而下,势不可挡。萧远还是回来了,萧天佑还是病逝了,姑姑还是病重垂危,郑家亦是扶不起来......无论她如何挣扎,她还是什么也没改变。   她简直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何重生?   郑宝仪满心怀疑重生的意义,而另一位重生者则是壮志酬筹的想着他的大业,只觉得这是长生天赐予他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戎族认真论起来不过是几个边外部落的联盟,大汗则是势力最强部落的族长,一如狼群中挑选头狼一般。故而,他这些年来亦是忙着整合各个部落,倒也抽不出身去管大越的事情。   可是,直到今年,他左右等不到那位前世投奔自己的贾先生,心里犹豫了几回,干脆清点了自己部落的人马往北疆的落马城去。   那位贾先生乃是大汗心中或不可缺的人才,几乎引为臂膀知音。前世李景行在嘉涵关设了埋伏,他一意赴战,帐下那些人也都被怒火和前面的小胜冲昏了头脑也跟着起哄,唯有贾先生一板一眼的向他谏言,可惜他没听,最后中伏重伤,只得无奈败退,没多久就因着族中大乱而死了。   如今重新来过,他自然要把前世那些没用的、作乱的家伙给一个个处理了,也早就打算好了要好好对待贾先生这位忠心对他的大才。只是不知怎的,这一世的贾先生却没来。大汗想起这一世萧齐光的意外提早回京,虽知道大越那边没人会知道贾先生的来历但心里还是紧了紧,也不好再傻等下去,直接便往落马城去。   虽然如今的戎族还未到能够对抗大越的时候,但也正好借着这机会叫底下那些人也见一见血,正好试一试那位大越的重生者到底是谁。大越这时候也是上下一团乱,哪怕是真的事发了,大不了送些东西上去认个错,大越那边自持是上国,总不会与现在的他计较的。   再说,贾先生本就是落马城人,他这一去还能带回个人才。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这样一想,大汗心里大是畅快,不由得取了系在马上的皮囊,喝了一大口紫玉浆,看着落马城的目光更是志在必得。   紫玉浆正经说起来也就是马奶酒也可以叫酸马奶,是用新鲜的马奶酿出来的酒浆。对于大部分戎族人来说这东西倒是珍贵的很,盛夏之时总是会摆出来招待贵宾。行军作战之时,这东西亦是可以作止血药用。   ☆、130 桃花粥   因为是国丧,沈采薇也不好乱跑,只好乖乖呆在自己院子里不再出门。好在她本就是个有条有理的性子,心里定了个时间表,一早到晚的看书、练字、练琴、描花样子做女红,一顺儿的轮下来,一点惹闲愁的功夫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因为得了沈承宇的默许,李景行这家伙也常偷偷跑来瞧她。   李景行虽然是第一次谈恋爱(自认为),怀着“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妹子不来找我我去找妹子)的伟大情怀,他很快就无师自通的领悟了许多恋爱的小技能。比如清晨的时候悄悄跑去郊外山寺里头去折春末的桃花枝送来,耳根微红的说一句:“聊赠一枝春”;比如偷偷摸摸的做了两颗红豆骰子,非缠着沈采薇编两条络子,系上红豆骰子一人一条;比如偶尔用柳条编成小人偶偷偷塞到她手上,等她不小心拆开了才发现里头有颗莲子......   如此种种,哪怕是沈采薇自觉定力不错都要被他缠得受不了了。   沈采薇昨日里刚好答应了沈采蘅替她写一幅字,早上喝过一碗桃花粥后特意把几个丫头都遣了出去守门,自个儿呆在房中研磨静心。   因为不知道该写什么,沈采薇研好了墨后便握着笔发了一会儿呆,等到外边有人轻轻敲着窗棂,她手一抖一滴小小的墨珠子就落在了宣纸上。   沈采薇来不及去看窗外的人,连忙低头去看:一张宣纸上面不知何时写了小小的李景行三个字,还有一滴晕染开来的墨水,就像是忽然落在心湖中央的水滴荡出一层层的水纹一样。   她心上一颤,面上便缓缓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来,一如花蕊中央悄悄绽开的红艳,美不胜收。   她想着这时候会来这里敲窗的必是李景行这个没事找事的家伙,一羞一恼之间便把桌上那张宣纸给揉成一团扔到桌底下去,推开窗,没好气的问:“有门不敲偏来敲窗,你这是什么毛病?”她和李景行一来一往久了,反倒不如以往客气。   窗外那人就安静的立在廊下,天光倾泻而下,眼睫仿若沾光,俊美的脸庞便如珠玉一般明亮。他长身玉立,微微一笑,和煦至极:“多日不见,二娘的倒是越发活泼了。”   沈采薇原就有些红的脸庞立刻显得更红了,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抓着窗栏,小声道:“萧哥哥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是李景行那个没事找事的家伙。   萧远被她那不好意思的模样逗得又抿了抿唇,忍不住接着逗她:“以为是景行来了?”   沈采薇这时候已经稍稍镇定了下来,不答反问的道:“萧哥哥是来找我的?”   萧远含笑看着她:“当年在松江的时候,劳沈家几位多有照顾,难得有空,自当来拜见、拜见。想着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便顺路来看看。”   沈采薇已然沉静下来,跟着笑了一下:“等我一下,我带你去外边走走吧。”总也不好叫人在外边站着,但若把人引到自己的闺房又有些不妥,还不如带萧远走一走、聊一聊。   萧远自是点头应下。   沈采薇也没多想,干脆利落的寻了一件桃红色绣桃花的外衣披上,稍稍整了整自己的仪容之后才出门往萧远处走。   萧远抬眼望了望周围,朝着不远处的林间小道指了指:“往那边走吧。”   沈采薇快步跟了上去,因为走得急了,以待上系着的玉片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萧远稍稍放缓脚步,想了想,感慨的说道:“倒是没想到,你和景行倒是订了亲。”   沈采薇一想起李景行就觉得愁人的很,嘴硬的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莫名其妙就给缠上了。   萧远被她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忍不住侧眼瞧她,语声里面含着笑意:“不过依我看,大概也只有他既能气得你发火又能逗得你发笑——这也算是大本事了。”他顿了顿,还是给李景行说了几句好话,“以前在书院里头念书的时候,常有男生聚在一起谈论女孩,他倒是冷着脸只管翻书,许多人还以为他要打一辈子光棍呢。现在想来,那是他还没遇上你。”   沈采薇低着头掩住面上的霞红,转开话题,关切的问他道:“对了,我前段时间听着,萧哥哥你好似也要定亲了?”   萧远本还带着笑的面色微微僵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唔,不出意外,今年就能订下了。”   沈采薇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觉得自己好似说错了什么,点了点头就不再问下去了。   萧远垂眼看了她一眼,唇角勾了勾,还是接着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只不过是想起了前不久的恶心事。”他语气平静,口吻淡淡的接着道,“因为郑家没有适龄的姑娘,就从乡下接了一位族中血缘比较近的姑娘上京。等到人被带到我的跟前了,我才发现那位据说已经‘死了’的五姑娘竟是改了名、换了个模样身份又到了宫里。我当时正好有一堆烦心事,也没再和她们废话,干脆就叫那位五姑娘假死成真死,拉了那位乡下来的郑家姑娘去求父皇赐婚。”   沈采薇默默不语了一下下——她是真没想到郑家竟然没脑子到了这种地步,竟是明目张胆的让郑午娘假死后重新换个身份入宫。   或许,当然,这也许也是因为郑家被现在的情形给逼急了:太子已死,皇后又病重垂危少有清醒时候,他们现在也只剩下皇帝的些微垂怜,自然希望早早把自己女孩送到萧远身边订下亲事。只是,以萧远的性格,越是这样越是厌恶,肯定要再给郑家记上一笔。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郑姑娘,呃,就是你准备定亲的那位姑娘,怎么样?”   萧远迟疑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想,好一会儿才接声道:“她双亲已逝有无兄弟姐妹,原是寄居在舅父家中......”郑家之所以选出这么个人本也是因为对方孤苦无依,好掌控。   沈采薇挑了挑眉,打断他的话:“我要问的又不是她的出身而是她的为人品貌。你既然选了她,无论原因是什么,总是要多了解了解对方才是。”   萧远沉默了一下,忽而摇首一笑:“这些话,怕是只有二娘你才会与我说......”他顿了顿,低声自嘲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早就对所谓的婚姻没有了期待,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像你和景行一样的。”   沈采薇挑了挑眉,很有些不高兴:“作什么总是扯把我和李景行那家伙的事拿出来扯?”她说得又快又轻,就像是黄鹂站在树梢上清脆鸣叫,悦耳动听。   萧远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还要再说什么,忽而后面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匆匆跑上来,对着萧远行了个礼。   侍卫行礼后抬起头来,本要开口禀报,瞧了眼沈采薇,抿了抿唇,只是小声道:“殿下,宫里有事。”   萧远微微颔首,负手于后,淡淡道:“你说吧。”   侍卫无奈的看了眼沈采薇,恭恭敬敬的道:“戎族血洗了落马城,消息刚刚传到,内阁几位阁老有主和亦有主战,正在宫中争论不下。陛下被吵得头疼,特意让臣来请您入宫一起议事。”   萧远面色一变,只来得及和沈采薇说一句:“下回再来瞧你。”就急匆匆的走了。   沈采薇听了这么个消息,心中自然也是有些闷,低着头,缓步从林中顺着原路往回走。   她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轻轻的笑声,怔了怔,抬头一看却是李景行——他就站在小路中心,适才若是再往前几步说不得就要撞到他的怀里了。   沈采薇故作镇静的瞪他一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景行却没应声,伸手在她头上拂了拂,笑着道:“你头上沾了落叶。”他手指修长白皙,就像是美玉雕成一般的完美无瑕。   沈采薇半信半疑却因为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多说,反而把刚刚从萧远那边听来的事告诉了他,问他:“你说这回,我们和戎族是战是和?”   李景行正和她并肩走着,听到这话也没多想,很快便应道:“是和。”他回头看了眼沈采薇,缓缓道,“陛下此时满心都是先太子和皇后,怕是不想要多事。至于戎族那边,现今他们还没等兵强马壮到可以和大越叫战的时候,八成很快就会派人来议和。有了他们递上来的台阶,陛下就能顺理成章的议和了。”   李景行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不疾不徐、从容不迫,显是胸有成竹。   沈采薇的心情反倒更差了,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脚尖上缀着的珍珠,小小声道:“难不成,落马城的百姓就白死了?”她想起了江南那些被倭寇屠戮的无辜百姓,沉痛和无力之感由心头涌上。   李景行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忽然顿住脚步,垂眼望着沈采薇,轻声道:“我曾立誓,此生必平海患,定四方。”他把手按在沈采薇的肩头,认真望进她的眼里,清而又轻的问她,“‘道阻且长,行则将至’,不知采薇可愿与我一道?”   那样的目光,便如撑起天际的山峦或是刚刚出鞘的神兵,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慕信任。沈采薇不由自主的跟着点了点头。   李景行不自觉的扬了扬唇,接着道:“不过,还要先等采薇你明年及笄才能订下婚期,才好夫唱妇随。”   不得不说,李景行始终坚定不移的走在“帅不过三秒”的伟大道路上。   沈采薇恼羞成怒得瞪他一眼,干脆不再理他,径直往回走。   李景行倒也知道适才言语轻佻,不好再去惹她,只得缓步跟了上去,直把她送到院门口才转身回去——天知道,他才刚来不久......   沈采薇气咻咻的关了房门,却见屋中的几个丫头都是忍着笑看她。她心上一动,问道:“怎么了?”   绿衣早就忍不住了,笑了一下应声道:“小姐头上多了一支钗子呢。”   沈采薇不由得转头去看桌上的铜镜,果然见着自己头上插了一支小小的银镶玉的蝴蝶钗,因为她头上戴了较重的玉石珠花加上心情复杂竟是没有发现头上多了这么个小东西。只见这钗子小巧精致,蝴蝶的双翅平展开来,只要轻轻一动,长须和蝶翼就会跟着晃动,栩栩如生。   沈采薇想起适才李景行在自己头上的动作,面上渐渐红了起来。   复此从凤蝶,双双花上飞。   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   ☆、131 桃花簪   沈采薇的生辰是在夏初,茵茵绿野出现碧色,鲜嫩碧绿的仿佛都要滴出水来。   只是,这样一来,她的及笄礼虽是办在国丧之后但也临近太子的忌日。沈承宇一贯是个谨慎的性子,他琢磨着国丧虽是过了但上头的皇帝和皇后好似都没缓过神来,这时候给女儿办及笄礼未免有些不妥。故而,他左思右想着,干脆就把沈采薇的及笄礼往简单了办,只让严氏请了几户交好的人家。   为着这个,沈三爷倒是特意去寻沈承宇说过好些次,劝他道:“二娘一辈子也只得一回,且又已经过了国丧,哪里用得着这样忌讳谨慎?”   沈承宇只笑不应:“我也知道是委屈了二娘,可如今国中朝事繁杂,内忧外患,咱们哪里用得着这般铺张?”他顿了顿,随口许道,“再等几年吧,等她出嫁了,我再大办一场补偿她。”   沈承宇的承诺一贯是好听又不要钱的。他少时和发妻林氏新婚之时也曾颇有闲情的拿了两人落下的长发系了一个同心结,温声许诺道:“结发并同心,白首亦不悔。”只可惜,还等不到白首,林氏已然魂归地府,沈承宇也已经另娶,那同心结亦是随着林氏长眠地下。   沈三爷也多少知道些自己二哥这性子,知道他既是说到这里便是再无转圜余地。只是对方到底还是沈采薇的生父,他这么一个做叔叔的总不好越俎代庖的一劝再劝。所以,他从沈承宇的书房出来,想了想后只得和裴氏交代几句,令她给沈采薇多添一些首饰衣裳,也好稍作补偿。   沈采薇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对她来说渣爹就是渣无止境,故而她早就已经做了十分周全的心理准备。   她这一次的及笄礼上的正宾乃是汝阳王妃,这是裴氏特意厚着脸皮跑去请的。毕竟,沈采薇自幼在松江长大,京中并无特别亲近的长辈,裴氏想了想干脆去请了自己堂姐来压阵。因为这个,及笄礼上赞者的位置倒显得热手起来。沈采薇本打算是要请沈采蘅的,只是严氏每日里嘘寒问暖、旁敲侧击,她也只得请了沈采苹——比起已经定了婚事的沈采蘅,明年就要女学结业的沈采苹更需要考虑婚事,这种场合多见一见客人便像是在推销产品时在黄金时段打了广告似的,总是可以传出一些好名声的。再者,自从定了沈采苹做赞者,严氏瞧她的眼神就顺眼多了,筹办起事来就更认真了。沈采薇也总算可以抽出一些时间来翻几页书解解乏。   她这一晃悠,倒是过了好一段悠闲日子。等到及笄礼的前一日,午后的阳光懒懒的从窗口洒了进来,在案上涂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就像是融了的蜂蜜似的。沈采薇就坐在案前,慢悠悠的翻着书页,时而提笔写几句批注,眉间舒展,花瓣似的唇轻轻的抿了抿。   忽而窗外传来轻轻的扣窗声,一枝花被人从外边丢了进来。   是朵刚刚绽开的石榴花,似还带着晨间的露水,凝在花蕊中间仿佛染了那有色的芬芳一般。橘红色的花瓣在阳光下面看着便是暖融融的,叫人从心底便觉得温软起来。   沈采薇生不起气来,只得抬着头没去理那朵被丢在案上的花。她故作气恼的瞪了一眼扔花出来的李景行,顾盼之间,便如初夏碧波涟涟的水,更显清丽明秀:“你怎么又来了?”   李景行倒不计较她这语气,负手站在窗外,唇边弧线浅浅,似笑非笑:“你会会都是这句。若是哪日我不来了,岂不是要问一句‘你怎么又不来了’?”   沈采薇被他这话说得半羞半恼,干脆扬了扬荷尖似的下巴,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你倒是说一说,你那一日是不准备来的?”真要是说出来了,她就把那花丢回他脸上。   李景行被她那故作不在意的模样逗得唇角一弯,眼中不由流出些许笑意来,口上却是正经的应道:“让我想一想......”他故作苦恼的蹙了蹙眉,端着一张再正经不过的君子脸,一字一句的说着笑话逗人,“下雨天路滑我是不来的,不过采薇你若是想要赏雨景倒是可以叫上我,我给你撑伞;下雪天天冷我是不来的,不过采薇你若是想要看梅倒是可以叫上我,我给你折一支......”   他话还没说完,屋子里头的沈采薇已经红了脸,干脆利落的把那案上的花直接丢到他脸上:“谁想要你陪了?”她快准狠的丢完花,自觉自己动作简直是标准流利的,然后就顺手把窗户也合上了。   李景行重新把那花捡起来,隔着窗户问道:“我才刚来,你就赶人了?”他笑了一下,隔着窗户慢慢的扣了扣。   好一会儿,沈采薇才从里头重新把窗户打开,拉长声音道:“我就换身衣服,马上出来。你等一下。”   窗户只开了一半,从外头看正好可以瞧见沈采薇新换了的外衣。只见那桃红色的衣裳上面绣着一支长枝桃花,花娇叶嫩,其色嫣然。   李景行不自觉的又弯了弯嘴角,往后退了几步,正好就对着房门口等着。   过了一会儿,沈采薇果是出来了。   李景行随手把花又丢给她,说道:“这花其实是你们园子里头采的,还是你收着吧。”   沈采薇瞥了他一眼,把花拿在手上转了转,懒懒应声道:“原是借花献佛。”   李景行只觉得那懒洋洋的声音就像是小爪子似的抓在心上,痒得不行。他忍了忍,还是伸手握住沈采薇另一只手,十分“假正经”的转移话题道:“其实,我这回来是给你送簪子的。”他从袖套里头掏出一支玉簪子递过去,“我花了样子,亲自做的。”   是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一朵盛开的桃花,花蕊中间缀着一颗南珠。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沈采薇亦是有些惊喜,接了那簪子左看右看,不由抿着唇笑了起来:“谢谢,我很喜欢。”   她话声刚刚落下,李景行忽而凑了过来,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按在她的肩头,头探到她的肩后,虚虚得把她环抱住。   “我也很喜欢呢......”他的笑声就像是丝丝缕缕的热气,正好绕在耳边,叫人耳中亦是痒痒的。   沈采薇反应过来,正要把人推开,对方却已经十分自然的退开了几步,故作无辜的道:“我刚刚瞧见你肩头好似落了一只枯叶蝶。”   沈采薇不由呵呵哒:“你觉得我会信吗?”   李景行十分认真的回看她,点了点头,“虚心求教”的问道:“为什么不信?”   一口血就憋在心头,差点要吐出来了有没有?   ☆、132 及笄   他们在小路上走了一段路,回去的时候,李景行一贯冷定的面上不由得显出几分笑影子来。因为再过两年就要会试了,虽然他成日里找事往沈家去但到底还是要静心看书,回去的时候先往书房去。   李从渊这时候正在书房看书,他孤家寡人一个,瞧着儿子这得意模样怪别扭的,忍不住懒懒的刺一句:“你紧赶慢赶的赶出那么一支簪子有什么用?及笄礼上用的又不是你的簪子......”   李景行瞥他一眼,漫不经心的从书架上拣出一本书册来,口上不紧不慢的应道:“总有用到的时候。”   李从渊少见的被噎了一下——果然是单身没人权,简直是分分钟被人秀恩爱到眼瞎。他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昨日给你的兵书你看了?”   李景行随手拿了好几本放在手上,翻书的动作不停,只是慢条斯理的回道:“看了,是讲骑兵的?”   李从渊稍稍提起一点儿劲头来,把手上的笔搁到一边:“其实你小时候,我本来是想带你去北疆的,不过后来将错就错的就去了江南。比起那些只能江南沿岸的倭寇,代代弓马的戎族才是大越的心腹之患。”他淡淡道,“要治倭寇,只要先从海禁着手,再在水战上面打上几场胜战,把江南那边的水军练好了就没问题。可戎族本就是游牧民族,善战好斗,每每到了缺粮少食之时还会在北疆边城小战一二,练出来的骑兵尤其骁悍,来去如风。若是再出一个能把几个部落拧成一股的族长,大越北疆怕是都守不住,必是要烽火再起。”   李景行闻言亦是回过头来,想了想便坐到了李从渊的对面,接口说道:“去年落马城的事,据说就是戎族那新可汗伯颜的兵?”   李从渊点点头,从书桌底下的木匣中取出一张手绘的羊皮地图来:“你看......”他先后指了一下地图上的两个小红点,“落马城在这里,戎族的王庭在这里。那些骑兵若真像那位可汗所说的只是‘管束失力,残兵流窜’,怎么还绕一大圈跑到另一边去?”   李景行的目光凝了凝,面上已经收了笑:“确实是不可信。”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这些年戎族那边少有消息传出,说不得那位可汗手段出众已经收拢了其他几个部落。”   因着李从渊有意“调/教”,李景行在这上面确实是十分敏锐。   李从渊欣慰的点了点头:“其实我本想着让你去北边做几年官的。不过现在想一想,不若先去江南历练一二,等你稍稍长些本事了,再去北疆。不过,骑兵作战的那些兵法策论,你确实是要看起来了。”   李景行蹙了蹙眉:“北疆这几年蠢蠢欲动,不若让祖父上书陛下,也好稍作提防?”   李从渊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淡淡道:“长辈的事自有考量,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莫要多想。”这事朝中那些大人哪里会不清楚,不过是因为座上的皇帝是个不喜多事的,哪个敢多事跑去把戎族的是挑出来?多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李大人现今不过是礼部尚书,本就不该管这事,这若是越界伸了手,内阁里头的几个阁老和上头的皇帝都要跟着不高兴。   他看得很清楚,就像是倭寇那块伤疤要被鲜血淋漓的挑开才能找到开海禁的契机一样,大越和北戎也必有一战。如今国事衰颓,积弊已久,满朝之臣大多只知谄媚主上,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无论是北疆的驻军还是江南的水军皆是人心涣散、不堪一击。若不能在这一战里把大越的热血换上,不能把新一代的脊梁立起来,这偌大家国怕是再也无药可救。   他此生挚爱唯有许氏,爱到弃官从医、心死如灰,此生再不得欢颜。可是,他更爱这脚下的土地,那一寸一寸以身丈量、亲见亲闻的山河。万里锦绣江山,煌煌大越,何忍毁于一旦?   李从渊深深的看了一眼尚且年少的儿子,想着自己要说的都差不多了,便有些不耐的摆摆手道,“我和你说这些是叫你心里有个准备,别一门心思只挂在沈家。因情丧志,因私忘公,最是要不得。”   李景行闻言看了李从渊一眼,非常含蓄的闭上了嘴:这话从李从渊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有点说不出的怪——   此人为了妻子连官都辞了,到现在还游手好闲呆在家里呢。   李从渊被他那涵义深远的异样看得心烦,搁下手中的茶盏赶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看着就心烦。”   李景行只得抱着几本从书架上拿下了的书,出门去了。   第二日,沈家的及笄礼,李景行自然是去不成的,去的是李家的二太太文氏。因着李家上下都挺重视这门亲事的,文氏想了想便特意备了厚礼,亲自送了过去。   虽是小办,但因为正宾请的是素来低调的汝阳王妃,严氏为了给女儿博个好名声亦是下了许多力气,场面上瞧着倒是办得很是不错。   裴氏心里知道严氏的小算盘,干脆悄悄把自己的大嫂拉到边上说了几句实话:“我那二嫂怕是瞧上八郎了。成日里得往我身边凑,好话、好东西不要钱似的往我边上送。都是一家子,我也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了替她给嫂子你说说好话。”裴氏瞥了眼上头的沈采苹,眨了眨眼示意道,“说实话,四娘倒也不错,说得上是品貌双全。严氏只得这么一个女儿,日后嫁妆也是少不了的。只是她性子单纯了些、为人又有点呆气,不过八郎也不是长子,这上头倒也不须计较这么多。”   裴三太太被一贯“实话实说”的小姑子堵了一下,一时间竟是寻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声。   裴家大房只得裴赫和汝阳王妃这一子一女,裴家二房则是二子一女。裴三爷是小儿子也没有上头两个兄长有能力,裴八郎乃是裴三爷和裴三太太的老儿子,虽宠了些但亲事上头还真没有这么讲究,这也是为什么裴氏原先想着要拿人当女儿备胎的缘故。   裴三太太自是不知道裴氏原先把自己儿子当做备胎,倒也没生闲气,先是抬头细细看了沈采苹,然后才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倒是听说过一些,女学里头的成绩也不错呢。”   她心里算了一下:裴三爷自己就是幼子,本就不会有多少家业,轮到小儿子上头就更少了,就如裴氏说得,严氏只得这么一女,嫁妆必是丰厚。再者,沈承宇年纪轻轻就官至吏部侍郎,说不得还有再往上的机会,有个得力的岳父,儿子日后科举上头也多条出路。这样一盘算,这门亲事倒也不坏。   裴三太太自是不会就这么把话说死的。她这会儿心思动的极快,面上却还是很矜持的:“我倒是没和沈二太太说过几回话,不若你带我过去见一面?”虽有姻亲关系但交际圈到底不太一样,严氏又是继室,裴三太太自是没有太多机会和严氏说话。   裴氏本还以为自己就这么一说,哪里知道自家嫂子竟是动了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等会儿等礼成了,我再替你们引见一下。”   正好这时候正好是台上的汝阳王妃替沈采薇取字:“澜清。”   这字出自“其孝友淳深,立身贞固,内含玉润,外表澜清”,乃是寄望她如水一般澄清,外柔内刚。   沈采薇双手接过文书然后才转递给沈采苹,轻声应对。她微微垂首,乌发如同积云,下颚弧线柔软,更显眉目清丽出众,一如明珠生晕,熠熠生辉。   待得礼过之后,沈采薇方才跪倒沈承宇和严氏跟前受教。   沈承宇今日特别打扮了一番,看着倒是慈父模样,似模似样的说了几句套话。沈采薇只得作出谦逊的模样,低着头听训,倒是叫沈承宇好好的摆了一回架子。严氏虽是继母倒也挂了一个名,就跟在后面加了几句。   待得父母双亲教诲完了,沈采薇这才再三拜首。   礼成了,沈采薇和沈采苹回房换衣裳,汝阳王妃先回去了,严氏和沈承宇则是一起下场去招待来客。   交情交情、人脉人脉,都是处出来的。这样的时候自然是谈交情、拓展人脉的好时候,不容错过。   ☆、133 碧梗粥   严氏和裴三太太倒也说不上一见如故,只是两人略略谈了一会儿,各自心里都有了底。   晚上严氏服侍沈承宇歇息的时候,口上不免试探了一下:“今儿倒是有不少夫人太太问起咱们四娘呢。”   沈承宇刚刚去了束发的玉冠,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哪怕年纪已经不轻,依旧很有些俊美的姿仪。他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应道:“也是你教的好,四娘乖巧可爱,那些人见了自是喜欢。”   严氏倒了杯茶递过去给沈承宇,含羞睨了眼人,口上道:“老爷这话说得,哪有这样夸自己闺女的?也不害臊!”   屋内烛光摇曳,晕晕暖暖的光影融在水银似的月光里面,洋洋洒洒的把屋子照得透亮。严氏那本就保养极好的手握在青玉盏上,莹白的浑若一体。   沈承宇瞧得心痒,接过茶,顺手揉了揉她柔嫩白皙的手指,微笑着抬眼瞧着自家妻子,只把人看得面红起来。   严氏低头一笑,正如白莲一般有着一低头的温柔,她的语气听着亦是轻缓温淡的:“裴家的三太太也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沈承宇这时候哪里还听不出这话中音,略顿了顿要把手抽回来,蹙蹙眉道:“四娘的亲事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严氏连忙拉住他手不松,温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裴家也是门好亲事,这才来和老爷你说一声。我瞧着,荣郡王待裴家就亲厚的很,说不得日后裴家还要更上一台阶呢。”   沈承宇眉心还是没松开,只是握了握妻子的手,淡淡道:“好了好了,先歇息吧。累了一天,明日还有旁的事呢。”   严氏只得闭了嘴,安安静静、低眉顺眼的服侍着沈承宇歇下了。她对自己这丈夫也很有些了解,既然这回没把话说死,就说明他心里也是有些犹豫了——似他这样的人,哪怕前头那位邹大人给了他再大的好处,见了更大的利益还是要翻脸不认人的。   严氏心里松了松,暗暗想着:过些日子还要去古安寺上个香才好,保佑那位邹大人一辈子入不了阁,自家女儿寻个好姻缘。   这会儿,沈承宇想的自然和严氏不大一样。他躺在床上,不自觉得想起今日亲自来接汝阳王妃回去的荣郡王萧远,心里不知怎的起了点莫名之感。   现今皇帝一颗心挂皇后身上,大半的政务都是堆在这位荣郡王手上。这么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竟然也会事必躬亲到亲自来接汝阳王妃?那模样反倒更像是寻机来看一眼的。再者,自从三弟一家来了京城后,荣郡王也会偶尔递了帖子前来拜见,若说是顾念那一点儿指教之恩,也不必每回都要顺便去瞧瞧自家二娘......   沈承宇一激灵,忽而想起当初皇帝把自己叫去说得那一番话。他本是以为皇帝是想着从近臣里头选几个年纪恰当的女孩送到荣郡王身边,激动之下自然是去信松江要把女儿接上京。后来家里擅自给二娘订了亲他也不过是惋惜一二——真要是从几个近臣的适龄千金中挑也不一定就能挑上沈采薇这样自小长在松江的。   可是现在想来,说不得,二娘和荣郡王有些关系?皇帝当初的那一番话仅仅是因为荣郡王瞧上自己女儿?   沈承宇左思右想,把萧远的事从都想了一遍,一颗心忽冷忽热,竟是比严氏还要睡得迟,直到天亮了才稍稍合了眼。   晨间,严氏起来,一眼就看见了他一眼黛青,不免多问一句:“老爷这是怎么了?”   沈承宇自觉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只要寻到了机会,未来前程一片光明。他一脑子的雄心壮志,激动地不能自已,对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严氏就少了许多耐心,随口敷衍了一句:“只是想着二娘已经及笄了,也不知还能再留几年,我这心里怪不舍的。”   他现今已经打定主意了,寻机再去试探一二,若事情是真的,那和李家那门亲事肯定也是要想法子退了的。平日里瞧着二娘那闷不吭声的模样,竟是有这样的造化。依着荣郡王和郑家那尴尬的关系,若真是能嫁给荣郡王,再诞下子嗣,真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严氏听得这话自觉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诧异的神情,笑着替沈承宇理了理衣襟道:“老爷倒是一派慈父心肠。”   沈承宇也没应声,得意的笑了笑便往书房去。   严氏见着他这模样就觉得心里气闷,自个儿把被子锤了一通,好不容易才消了气。早膳则是她一个人在屋里用的,她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碗碧梗粥配着一二小菜,就叫端下去了。   边上的何其家的乃是严氏的陪房,又是一起长大的,很有些真感情,如今见着她这模样,嘴上劝道:“为着二姑娘的及笄礼,太太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的也是怪累的。现今可要多用一点,好好补一补才是。”   屋里的都是自己人,严氏心里闷得很,不由微微红了眼:“如今这家里也就只有你心里念着我了。忙了这些日子,我竟是连句好话都没得。再过时候,三娘又要办及笄礼,三太太那模样你也是知道的,那些事还不是要压到我这儿?我确实是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我这些忙里忙外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知道这一家子的竟全当看不见,没有半个人念在心里。”   何其家的知道她这是被沈承宇气得,这时候也只能温声劝道:“太太这话说得.......您一片慈心,二姑娘那边也是记在心上呢,这些日子每日里都来请安,日日不断的遣人给太太送燕窝粥。再者,太太这般贤惠慈和,有眼睛的都看着呢,日后必是要高看四姑娘一眼的。”   严氏被她说得缓了面容,手上拧着帕子,低声念了一句佛:“我已是这把年纪了,这辈子所念的还不是四娘?若她能有个好归处,我一辈子当牛做马、吃斋念佛都是心甘情愿的。”她说着这话,不由得合手拜了拜。   何其家的哪里不明白严氏的心,想了想便给她出了主意道:“不是奴婢自家人夸口,四姑娘这模样,谁见了都要喜欢的。太太不是和裴三太太有些交情,不若把四姑娘带去正经见一面。合了眼缘,两家人说起话来也松快些。”   严氏想了想,觉着自己本也是要去古安寺烧香,若是能一举两得自是更好。于是,她便叫了几个丫头上来吩咐:“叫下头的人准备准备,去和几个姑娘说一声,明儿我要带她们去古安寺烧香。”   下头的人自是乖顺的应了。严氏自个儿独坐了一会儿,收拾了一二的礼,便叫人备了马车往裴家去。   等到第二日早晨,严氏果是带了三姐妹一起乘了马车去古安寺。裴氏本也要跟着,自是她身子一贯娇气,前阵子为着沈采薇的及笄礼也跟着忙了一会儿,这时候不免歪在榻上偷闲,也就没跟着去了。   沈采薇难得寻空出来一趟,心里也挺高兴的。此时绿野茵茵,遥遥望去,郊外的绿地仿佛一片绿色的海洋一般。   沈采苹倒是被严氏嘱咐了几句,拿了一本书,低着头默不作声,白玉似的面颊上带着胭脂似的红。   ☆、134 栗米菜粥   严氏自小在京中长大,自嫁了沈承宇,丈夫不怎么靠得住,自然只好求神拜佛寻个信仰。所以,常来常往的,她和古安寺的主持也能说上几句话。   主持特意给她寻了个厢房休息,又令人上了些素菜。   古安寺的素斋算得上是京城一绝。严氏这些日子心事极多,总不得劲,故而饭菜也用得少了。这时候坐在寺中的厢房里头,瞧着窗外的山景,心中轻松了些,就就着栗米粥多吃了一些。   沈采薇等人自然也陪着用了一点。   寺中的粟米粥也是熬得极好的,里头加了一点儿白菜,吃着便觉得有滋味,米粒软糯。沈采薇尝着不错,特意问了一遍做法。   那陪客的僧人想来是解答这类问题惯了,也不藏私,温声细语道:“这煮粥的水是每日晨间挑来的清泉水,用得也是特别制成的砂锅。煮粥的时候,先加一勺的香油,煮的久了,香远味长。米将熟时再往里面加菜,这样菜的口感才会好。我们寺中的白菜较多,故而加的是白菜。若是施主别有所好,也可加一些菠菜、芹菜......”   那僧人说寺中白菜较多,确是如此。单是这案上,就有不少白菜为主或是为辅做的素菜。   其中一道是瓦口白菜。特地选出几株鲜嫩的,从菜心横切,摆在盘中。香油、酱油和醋等调料煮的滚热倒入白菜盘中,如此二三次,就可端上案了。口上吃着特别脆、特别香,还有一种蔬菜特有的清香和甘甜。   沈采薇和沈采蘅第一次来,很是新鲜,不免也跟着多吃了许多。   等到东西端下去了,沈采蘅才感叹了一句:“这寺中的素斋味道还真不错,我在松江的时候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呢。”   沈采苹往时陪着严氏来过好些次,乃是吃惯了的,自是能觉出一二来。她想了想才接口道:“其实你吃得香,也不仅仅是寺中素斋做的好的缘故。为着出门,我们早膳只用了一点,入寺的一段山路还是要我们自己走。等到素斋上来,自然早是饥肠辘辘,吃得更香了。”   沈采薇喝了口茶,手上握着白瓷的茶杯,跟着笑了一下:“是呢。不过这寺中景致怡人,颇为凉爽,山中的空气又格外的清新,凉风习习。只是坐在寺中厢房之中,都叫人胃口都好了许多。”   严氏坐在上首,瞧着几个姑娘和气友爱的聚在一起说话,面上显出几分温和的笑意来:“迟些儿我还要去和主持说话,你们小孩家难得出来一趟,去外头逛一逛吧。”她想了想便接着和沈采苹说道,“四娘早前来过几回的,想来也识路,不若带你两个姐姐去后山的石壁那边看看。”   古安寺认真论起来,还真有个三四百年的历史,出过不少名人逸事。据说,前朝大书法家王容之因为科举失利,囊中羞涩只得再寺中借宿了几年。他心中极是感激寺中的照顾,便花了一年功夫在后山石壁之中刻了一幅字以作谢礼。当时,王容之在士林之中已有名声,其字也颇有名气,只是他素来清高不喜卖字卖画这才清贫如洗。这一幅字写了之后,许多人都风闻簇拥来看,交口称赞。不少人都得要承认这幅字乃是王容之此生最出色的杰作之一。   沈采薇早就听说过这幅字,心往已久,连忙拉了沈采苹的手道:“趁着这日头还不高,山中清凉,咱们一起去瞧瞧吧。我正练字呢,早前也临过王容之的字,早就想来看看了。”   沈采苹却知道严氏这背后的安排,低着头羞答答的拿了帷帽带上,这才往那石壁去。   沈采薇瞧她神色,心里倒是起了一点儿怀疑,只是这事严氏和沈采苹既是不说她也不好多问,只作不知的挽了对方的手往外走,口上唤了一句,“三娘可要来?”   沈采蘅赶忙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风风火火的跟着跑了过去,嘟嘟囔囔的抱怨道:“等我吃完那块赤豆糕嘛......”   此时正是初夏,草木郁郁,山中景致格外清美。沈采蘅跟着走了一路,心情渐渐轻松,果然也高兴起来,甩开了沈采薇和沈采苹的手,一个人一蹦一跳的在山路的前头走着。   沈采薇瞧了眼前头的沈采蘅,悄悄捏了捏沈采苹的手,试探似的细声问她:“今儿,太太是约了人来寺中吗?”   沈采苹羞红了脸,点了点头:“嗯......”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   沈采薇也不好多说,便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到那里,你也不用管我和三娘,顾着自己就好。那石壁我早就想了好久,说不得还要多看一会儿。至于三娘,她自来是个自得其乐的,很不用人费心照顾。”   沈采苹含羞点头,小声道:“知道了。”   她们山间小路上走了一段路,饶过来寺中后院的水塘和苗圃,这才到了石壁。   既是寺中名胜,来看的人也极多。沈采薇看得双眼发亮,顾不得多想,连忙往那边去。沈采蘅对这个不感兴趣,想了想便转头和她们说一句:“前面有个桃花潭,我去瞧一瞧,等会儿就回来。”   沈采蘅转头就跑了,那些后头跟着的仆妇也吓了一跳,匆匆忙忙的跟了上去。   沈采苹则是站了一会儿,才往那边上给人歇息的小亭上去等人。过了一会儿,果是见着上回见过的裴三太太领着人往亭中来。   裴三太太边上跟着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身姿挺拔,颇有些书卷气。   沈采苹心里慌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扶着边上董嬷嬷的手起了身,正好给裴三太太行了个礼。   裴三太太笑了一下,把她扶起来:“都是亲戚,很不必这样多礼。我也不是那等刻板之人,要不然今日也不会带了八郎来。”   沈采苹只觉得一颗心扑扑的跳着,面颊滚烫,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看不分明。她顿了一顿,才轻声道:“夫人是长辈,这是应该的。”   她声音轻柔动听,一如山间的风,吹得裴八郎心上清凉温柔。他不自觉的的用眼角余光看了眼沈采苹那双素手,不知怎的,心头也微微软了软。   ☆、135 鱼片粥   沈采薇在石壁边上折了一支树枝作笔,一边看一边在石壁边上比画着,不觉就入了迷。等她回过神来,连忙回头去看沈采苹。   她一眼望去就见着裴三太太领着一个少年正在亭中与沈采苹说话,远远瞧着那边的情景倒也颇是融洽。沈采苹边上还跟着严氏派来的仆妇又是严氏特意安排的会面,倒也不须她如何担心。   沈采薇想了想,眼见着天上的日头渐渐高了,颇是遗憾的再看了一眼石壁又抬步往桃花潭那边去找沈采蘅。   桃花潭之所以叫桃花潭自是因为那边上的桃花林,虽然寺中的桃花开得晚,但现下这时候也没剩下几株桃花,花瓣凋零,看着颇是清冷,故而在那的人也少了许多,大多都是得了闲的乡民在此垂钓。沈采薇特特的在那里绕了一圈,果然很快就抓到了想要钓鱼的沈采蘅。   沈采蘅见着沈采薇,不由吐了吐舌头,颊边梨涡甜甜:“二姐姐你瞧,这里有鱼呢,要不咱们也抓几条来烤着吃?”她是个无肉不欢的,虽然前头素斋吃得津津有味,可看着游鱼又眼馋起来。   沈采薇忍不住戳一戳她的额头,嘴上道:“吃吃吃,再吃下去,下月的衣裳又要换大的了。”   沈采蘅嘟嘟嘴,哼了一声:“我就是想吃嘛~~”她年纪渐长,撒娇的功夫也跟着长了,摇一摇沈采薇的手臂,嘟着嘴撒娇道,“二姐姐......”   沈采薇被她缠得没办法,想着反正也没事可做,边上确实有许多人在垂钓或是喂食,显然是个钓鱼的地方。她把后头的一个丫头叫了上来,令她去准备些烤鱼用的调料又寻了个钓鱼的人买了两条备用的鱼竿。   沈采蘅兴致勃勃的接过钓竿,正要坐到早就想好的位置上,边上伶俐的仆妇连忙上去擦了一下石块又铺了一块绸缎。   沈采蘅也不在意,招招手:“二姐姐,坐这儿。”   沈采薇最喜欢她这天真可爱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坐得这样近,就不怕我抢了你的鱼?”   沈采蘅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叫人看着就觉好笑。   不过她们两个都不是熟手,这里又不像是家里一样事事都有人准备周全,便是潭中的鱼都比家里喂出来的鱼聪明的多。两人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方才在边上人的帮忙下钓上几尾小小的鱼。   烤鱼的时候又花了许多功夫,虽然有人帮忙处理和上调料,但沈采薇和沈采蘅毕竟是第一回自己烤鱼,味道差了一些,好在新鲜有兴趣,慢慢的就吃了下去——自己烤的鱼,跪着也要吃完。   一共只得三尾鱼,烤坏了一条,剩下的自然是一人一条。   正好快到正午时候,边上有人收了钓竿准备回去,瞧着这两个小姑娘折腾了半天也只得了这三尾鱼,不免觉得好笑,想了想又从自己的鱼篓里面捡了几条送给她们。   沈采蘅正好馋着也没客套,眨巴眨巴眼睛就让下人收了下去。沈采薇略一思忖又令人暗暗塞了些银钱过去也算是买的。那人瞧着她们的打扮就知道是有身份的人家,推辞了一二就道谢走了。   沈采蘅喜滋滋的拉着沈采薇把几条鱼烤了,笑嘻嘻的:“这么多,等会儿带回去给四妹妹、二伯母还有我娘他们吃。”   沈采薇想了想才应声道:“你若真想带回去的话,还是留几条放到水里再带回去吧。烤鱼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采蘅只得作罢,不过很快便兴冲冲的烤了五条。她和沈采薇一人又吃了一条,剩下的则准备带去给沈采苹和严氏吃。   她们两个路过石壁,才见着沈采苹留下的一个小丫头跑来说话:“裴夫人要去见一见太太,四姑娘和她们一起去了。她让奴婢留下和两位说一声,不必寻她,直接回去就好。”   沈采蘅不知就里,自然是嘀嘀咕咕的抱怨了几声。沈采薇却是猜到了一二,悄悄拉了拉沈采蘅的手劝她:“好了,回去吧,再耽搁,你的鱼都要凉了。”   沈采蘅提到自己的鱼,立马就活过来了。她笑盈盈的拉了沈采蘅的手,往寺庙那边的厢房去。   她们两个大概是回去的晚了,裴三太太和裴八郎都已经告辞离开了。想来两家谈的不错,严氏面上带着笑,招呼着她们两个坐下喝茶。   沈采蘅献宝似的让人把烤好的鱼拿上来,笑道:“这是我和二姐姐钓的,亲手烤的,可好吃了。四妹妹和二伯母快来尝尝。”   她扬了扬首,很有些小得意,想来早就忘了自己两人钓的鱼都已经进了自己的肚子,这些剩下的都是人家送的。   沈采薇忍俊不禁也没拆穿她,也跟着加了一句:“我们之前尝过了,虽是手艺不佳,但胜在新鲜,很有些滋味呢。”   沈采蘅连连点头,恨不得自己亲自替她们尝一尝。   严氏心情正好,好说话的很,让何其家的递了筷子。她笑了笑,目光十分温和:“也是你们有心了,还记得给我和四娘带回来些呢。”她举着筷子吃了几口,才在沈采薇和沈采蘅眼巴巴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味儿是很不错。   沈采苹就坐在严氏边上,文静的从丫头手上接了筷子也尝了几口,眉眼弯弯的赞道:“很好吃呢。”   沈采薇和沈采蘅都忍不住笑了。一屋子的人这时候都显出几分轻松的笑意来,心情仿佛都被那从窗口吹来的山风吹得轻盈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   等到坐着马车回去了,她们几个也都是面上带笑,显是融洽和谐了许多。   只是她们不知道的是,此时寺中后院的一间厢房里头,一个穿着湖色直裰的少年正蹙了眉问自己的小厮道:“可是看清了,是哪家的姑娘?”他声音里头很有些不耐烦,仿佛藏了火似的。   那小厮诺诺应道:“小的特意问过了,说是今日来的是沈家的姑娘。”   那少年闻言怔了怔,不由扬起眉头,哈哈一笑:“沈家几个姑娘,除了那个四姑娘都已经订了亲,裴八看中的必是四姑娘......”他眼中带着一丝冷嘲之色,口中却是带了笑意,拊掌道,“正好,祖父那边给我定下的就是这位四姑娘。这回,倒是可以叫裴八吃个闷头亏。”   马车上的沈家众人自然是不知道这意外之外的事,等到马车进了府,沈采蘅便急匆匆的令人提了盛着鱼的小木桶,跑去裴氏那边邀功:“娘,娘,我和二姐姐钓了些鱼,晚上给你们加餐。”   裴氏有些头痛,这会儿正歪在榻上揉额头呢。她见着女儿这模样只有欣慰的,口上却很不客气:“你这孩子,去一趟古安寺,不安安生生的去拜佛怎地就杀起生来了?”   沈采蘅嘟着嘴撒娇:“娘......”   裴氏拿她没法子,只好笑着揽了人到怀里,摸一摸她乌黑浓密的长发:“好了好了,不说你了。”她摸摸沈采蘅的头,“还是我家三娘最懂事,去趟佛寺还记得给娘捎鱼呢......”说到后面,她自个儿就忍不住笑了。   沈采蘅被说得面红,低头扯着裴氏的袖子不出声。   裴氏想了想又道:“晚上让他们做鱼羹和鱼片粥怎么样?我记得你喜欢这个的。”   沈采蘅本还想要再把剩下的都烤了,想一想这鱼片粥也很好吃,雪白鲜嫩的鱼片就着热粥,还真有些叫人流口水。她犹豫了一下便点头道:“嗯,听娘的。”想了想又嘴甜的加了一句道,“晚膳我陪娘吃。”   裴氏被她逗得一笑,摸着她的头,直笑不语。   ☆、136 梅花茶   沈承宇那头虽然是心生疑惑想要对萧远和沈采薇的关系试探一二,但萧远毕竟地位尊贵特殊,为着名声也不好多与外臣往来。他左思右想之间,只得多寻些机会进宫几次。好的他毕竟是一部侍郎又端出一副为国事着想的模样,虽来的频繁了些,但旁的人倒也没太注意。   不过,这样一来不免就撞到了旁人的眼里。比如,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萧远。于她而言,自己、先太子和父皇母后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偏偏萧远这个外来的忽然插了进来,地位竟隐隐的凌驾于她这个嫡公主之上。明明不过是个王府庶子,现今不仅搬进了宫里还接掌了一部分的政务,她每每想起都是暗恨不已。   故而,她稍稍闲了就想着法儿去萧远那儿给萧远添堵。她这样莽莽撞撞的来去,偶有不巧,便正好碰上了沈承宇。   沈承宇到底是外臣,哪里敢多看,自是小心翼翼的依礼退开,等长平公主过去了才起身回去。   长平公主蹙眉想了想,便侧头问了左右一句:“这人是谁啊?这些日子倒好似常见?”这样一想,心里便已经有了几分不喜:这人生得人模人样的,看行事却是个谄媚之徒——先太子这才刚去不久,他就这般巴巴得往向萧远这里献殷勤,真真是惹人厌。   左右寻人问了几句,很快便应声道:“是吏部的沈侍郎,想来是有国事要和荣郡王商议吧。”   长平公主本也不过随口一问,听到“沈侍郎”三字忽而想起了一点儿旧事,于是便又追着问了一句道:“他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在松江长大的?”   这问题倒是难倒边上的宫人了,好一会儿都没人应声。   前些年重阳节的时候,母后和父皇就打算着给她选几个伴读。依着父皇的意思:正好选几个世家千金进来给皇后调/教一二也好送去萧远那里做个侧妃什么的,既有利子嗣也能安抚一下萧远的情绪。她心里头本就不太情愿,闹了几回,那事也不知怎地就不了了之了。不过,那时候她也隐隐的听过一耳朵:萧远少时在松江呆过一段时间,和沈家的几个姑娘处的不错。父皇当时就是想要把沈家二姑娘许给萧远做侧妃。只是后来先太子病重又听闻沈家姑娘已经订了亲,这才没有了下文。   长平公主这样一想,面上便不由得显出几分古怪神情来:“你先去打听一下,迟些再来回我。”她话声落下,心里接连转过了许多念头,还没等宫人回话就连忙转口道,“等等,不用打听了,我自个儿去瞧瞧......”   萧远从来就是个清心寡欲的木头人,母后送的那些千娇百媚的宫女他看不上,郑家那几个容貌出众的姑娘他正眼也不愿看,后来不知怎的选了个乡下来的。她背地里笑话了好久,现在想来:说不得,他那心里头还真记挂着人呢。   长平公主自小长在帝后恩爱的氛围里,耳濡目染之下倒也对所谓的情意颇是相信。她越想越觉得其中有事,恨不得立刻就去沈家瞧一瞧、问一问,若是对方真是萧远喜欢的.......那就怪不得她辣手了。   那宫人吓得白了脸:“公主,万万不可......您千金之躯,这样的时候,怎好轻易出宫?”   长平公主素得皇帝宠爱,活泼爱娇,甚是喜欢外头热闹的景致,便缠着皇帝要了出宫的令牌,好方便出入。好在上头皇后压着,边上的人伺候得当,加上长平公主左右也没什么地方好去,至多在郑家或是哪里转一转,这么些年倒也没有出过什么事。结果,去年太子病逝的时候,长平公主因为偷偷跑出宫没能赶回来,倒是叫皇帝生了好大一场气。所以,这一年下来,她也收敛了许多,没再出宫了。   宫人心中把那勾起长平公主念头的沈承宇骂了个千百遍,问候了他的祖祖辈辈,口上却还是温声劝道:“公主不是答应了陛下,晚间要陪陛下和皇后用膳的吗?”   其实,那宫人倒是很想说一句:公主你年纪大了,不好再往外跑了。再说,上回你哭着喊着求皇帝原谅的教训难道已经忘了么?只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在长平公主面前说这样的话,只能委婉的提起皇帝的皇后,叫她心里有些顾忌。   长平公主却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要不然也不会单单缠着萧远胡闹生事——换个明理懂事的,哪怕拉不下面子去交好对方也会不去招惹。她随意的摆摆手:“我就去瞧瞧人而已,用不了多少时间,晚膳的时候一定回来。”   宫人噎了噎,一时没了声音。   长平公主冷笑了一下,把手背在后面,微微的扬起下巴,冷然道:“怎么,现今我竟是差遣不了你们了?”   “奴婢不敢......”她身边的宫人跪了一地,以首伏地,只得无奈的应了下来,“奴婢等马上就去准备。”   长平公主瞧了眼萧远理事的宫殿,高台楼阁,朱红长柱,殿角、殿脊、屋顶之上饰以鸱吻,往来的官员或是小黄门皆是手捧奏折,来去匆匆——那是大越主君处理政务的乾元殿。因着萧远身份尴尬,虽有皇帝旨意但也不过是在偏殿代皇帝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即使如此,也已经可以使人厌嫉发狂。长平幼时也曾被皇帝抱着到上书房看折子;也曾仗着懵懂娇憨撒娇要入乾元殿;也曾被皇帝抱着在那金龙座上嬉闹过,可是到年纪稍长一些,就被朝上的言官弹劾,不仅被皇后训斥也再不能入乾元殿正殿。甚至,哪怕是先太子,因着身子的缘故也没有过萧远这般待遇。   长平公主的眼睛掠过一丝厌恶之色,绣着大朵富丽牡丹的长袖轻轻一甩,仿佛在空中旋出一朵儿染金的花似的。她只是冷哼了一声,很快便踩着步子转身走了。   她清而轻的声音就像是夏初那一点儿被熏热了的花香,徐徐散在空气里,仿佛含着露水的微凉:“若是哪个敢去给父皇他们多嘴,我绝饶不了他。”   左右喏喏称是,再也不敢多言。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此时的她正和李景行两人凑在一起写曲子。   李景行自从学了箫就想着要和沈采薇来个琴萧合奏,上回虽是来过了一次但到底不过是随手一试,许多小细节上还是不够融洽。他这日正好得了闲,便跑来寻沈采薇一起写曲子。   “我们之前凑巧一起写了一回,就得了首好曲子。这回咱们心有灵犀,一定可以写出更好的曲子。到时候琴萧合奏,天作之合,一定会比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还要出色。”   沈采薇抓住重点,瞪他一眼:“谁和你心有灵犀了?”   李景行默了默,低头拨了拨琴弦,琴声悠然勾动人心,他眉目含笑:“自然是我家二娘。”玉冠乌发,那样宛若天成的容色,微微一笑间竟是比琴声还要动人。   沈采薇被他看得脸红,只得默默的在心里念了几句:se即是空,空即是se。然后,沈.薄脸皮.采薇才义正言辞的警告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李景行被她这炸毛的模样逗得又笑了笑,只得咳嗽一声,低了头:“好了,我不笑了。”他抬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喝一点。”   他们今日喝的是李景行从家里带来的梅花茶。   李二太太文氏乃是武将千金对于这些细致的东西素来不太在意,但李老夫人却是个中行家。她冬日里令人摘了一些半开的梅花,把完整的花朵小心放置于罐中,撒上盐后再用厚纸密封于阴凉处保存。过了年,再将秘制过的梅花取出,改用上好的蜂蜜浸泡,然后便可以泡茶食用了,饮之唇齿留香。李老夫人见着李景行一心念着沈采薇,特意拿了一罐让他捎来,也算是些微慈心。   他们两人一起对坐着喝了茶,止了笑,重新提了笔,在纸上写了几段凌乱的曲子。沈采薇本就是个沉静的性子,既是答应了要写琴谱,边写边琢磨,不觉就入了神。她时而提笔写上一些或是涂改一段,时而自己试弹一二,时而推着李景行吹一段......   两人正好站在院子中搭着的蔷薇花架下,时而有微风过,花叶飘落,花香温软一如清浅的湖水缓缓浸染而来,漫过头顶。这一对郎才女貌的人被那日光和花影衬得更加融洽起来,一如一对天生的玉人。   长平公主也正是这时候到了沈府的。也是巧了,刚刚从宫里回来的沈承宇亦是在府上。他自然也是知道长平公主跋扈之名的,为人臣子的本也该恭恭敬敬的把人请进来再送回去。只是,不知怎的,听到门外传来的消息,他心里转了一下,忽而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疑惑来,便觉得这是个天赐的好机会。   因着长平公主有吩咐,他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拉了家人一起迎客,只是召了人去宫中给萧远递消息。这时候递消息给萧远虽是仓促冒失了些但也不是什么越矩之举,往轻了说是他担心公主,往重了说也不过是他有心讨好荣郡王。   若是萧远有心,自然会赶来。若是萧远无心,那也就罢了。   沈承宇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好,等见了长平公主更是面带笑容,行了个礼:“臣拜见公主。”   长平公主却没个好颜色,只是仰着下巴傲慢的瞥了他一眼,冷冷淡淡的摆了摆手:“我是微服来此,不必多礼。”她心里对沈承宇很有些不喜,瞧着他那笑容尤其厌恶,凤眼微微一挑,忍不住接口讥诮了一句,“久闻沈侍郎容貌过人,果然名不虚传......难怪累得发妻郁郁而逝后还能迎娶侯门贵女。”   言辞如刀,几乎把沈承宇面上的面皮都要划了下来。他面上笑容僵了僵,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公主盛誉,臣愧不敢当。”   ☆、137 君山银针   长平公主嗤笑一声也没应,只是懒洋洋的点了点头:“听说沈侍郎府上的姑娘才貌双全,想来也是颇似沈侍郎的缘故。”   沈承宇暗暗咬了咬牙,口上却依旧是温文有礼的语气:“公主真是过誉了......”随后便伸手引了长平公主入内,温声问道,“不知公主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故?”   长平公主矜持瞥了他一眼,故作漫不经心的道:“我出宫游玩正好路过贵府,忽而想起沈侍郎的二姑娘乃是前些年松江女学结业礼的魁首,心生好奇便来看看。”她微微叹了口气,眸中显出几分兴味的神色来,“我记得郑家姐姐亦是得过魁首,她的才学我素是钦佩的,也不知沈二姑娘又是如何,可是名副其实?”   郑家能被长平公主亲昵的唤一声“姐姐”的大约也只有郑宝仪。先太子丧礼上,她以未婚妻的身份代行妻礼,后来皇帝便追封她为温孝太子妃。只不过长平公主自小便叫她姐姐,到了现今也没再改称呼。   沈承宇听了这话,连忙垂首应道:“小女微末之才,能得魁首不过是侥幸而已,哪里敢与太子妃、公主等相提并论。”   长平公主听了这话倒是心里畅快了些,心想着:倒是个会说话的。她这样一想,便干脆的招招手和沈承宇道:“我就是想来见见你家二姑娘,不知她现在何处?”   沈承宇心里更不舒服了——这态度简直是把他当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仆从。话虽如此,他面上依旧不显,恭恭敬敬的回道:“公主既然是来见小女的,不若先进内堂休息,稍作等候,臣这就令人把小女叫来给公主请安。”   长平公主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唔,不必了,不过就是几步路的功夫罢了,我自己走过去便好了。再说,你这府院虽是小了些,但也还算不错。”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也不必另外叫人了,你带路就行。”   还真是把人但仆从使唤了。沈承宇敢怒不敢言,虽是口上恭谨应了,心里却已经开始焦虑起来——也不知荣郡王何时赶来,这么一个祖宗搁在家里还真是吃受不起。   沈承宇迎人并且和长平公主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腿快的婆子已经跑到了沈采薇的院子里来:“二姑娘,公主、公主殿下来了。”既然说的是公主而非大长公主且皇帝膝下又只得一女,想来也能是“大名鼎鼎”的长平公主了。   沈采薇手上还拿着笔,笔尖顿了顿,落下一滴浓浓的墨水。她面上神色倒是不变,反倒从容的问道:“是长平公主?”   那婆子被她这镇定的情绪所感染,语气也稍稍平稳了些:“是的。因为公主不喜劳师动众,老爷便亲自去迎了。只是老爷令我等去各个院子里说一句,好叫夫人姑娘们都有个准备,莫要失了礼。”   虽然长平公主自己说是不要多礼,莫要劳师动众,可真要失了礼,说不得又是另一张脸了。总的来说:最终解释权在长平公主那里,沈家的诸人还是悠着点好。   沈采薇闻言微微颔首:“嗯,知道了。”她心里揣摩着长平公主估计是一时兴起路过来看看,很快就走了,自己倒也不须如临大敌似的杵在这里等着。   李景行在边上听了这几句,想了想还是替沈采薇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开口道:“既然公主来了,我也不好多留,你多小心些。”他心里估摸了一下,打算从后面的小门出去算了。   要李景行说,皇家的公主都有些病——天生的公主病。当年温静大长公主的女儿临平郡主瞧上了李从渊,因着李从渊死不肯应,倒是叫他坐了好久的冷板凳。因着李从渊年少之时的才名,那一阵子,连着皇帝都替温静大长公主背了不少骂名,直到后来李从渊弃官从医,那些人才转而去骂平白浪费天赋的李从渊。   李景行把桌上写了一半的宣纸折叠了一下,小心的放到自己怀里:“这个,先放我这儿好了,回头我再抄份整齐的给你送来。”   李景行:二娘的墨宝,get!回去马上塞到匣子去。   “嗯。”沈采薇倒不在意这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抬手把还有些凌乱的石桌收拾了一下,准备起身送一送李景行。   他们两人还未走出院中搭好的蔷薇花架,外头又有婆子跑来:“二姑娘,公主已经到了门口了,老爷让您出去见礼呢。”   这一下却是想躲也躲不了。沈采薇和李景行对视了一眼,还是一起往院门口走去。   沈承宇这时候自然是陪在长平公主的边上,等在院子门口。这一路上,他虽始终挂着笑,举止恭敬而不失礼,心里却早已因为长平公主刻意刁难的言语而心生烦躁了。   虽然沈承宇年少之时常常被李从渊压了一头,很有些心气不平但是他本人多少也算是个少年才子,这些年来官场得意,顺风如意,若说心中没有几分傲气自负那肯定是假的。且他官至吏部侍郎,人际往来旁人多是奉承或是刻意交好,哪里需要像是如今这样忍气吞声?偏偏长平公主论年纪还只是刚刚及笄的小姑娘,哪怕朝中御史因着她的骄横失礼而多有弹劾,皇帝也不当一回事只道是公主尚且年幼。至于萧远,因为身份就更不好多管了。   这一想,沈承宇不免后悔起来——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让人去报了荣郡王呢?若是荣郡王萧远因为身份不愿多管,谁来帮他把这个祖宗给请走?   沈承宇心里念叨的荣郡王萧远此时正在乾元殿的侧殿里面踌躇。他手边还搁着一盏君山银针,茶香清远,茶汤橙黄,乃是上贡的好茶又由人依着他的喜好泡好,温度亦是适中,可他现在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刚刚得了消息的时候本也是打算立刻就赶过去的——长平公主会去沈家必是因为他,且长平公主又是那样的性子,他尚且有些受不了,换了沈采薇只会是更加的难堪。   只是,他再冲动、再担心却也知道自己不好就这样赶过去。   认真论起来,他对沈采薇的感情是三分同病相怜三分亲近四分喜爱。他少时因着身世缘故性情偏激,常有失当之举,后来遇见了与自己一般生而失母、被生父刻意遗忘的沈采薇自然是心生怜惜,更显亲近。再后来,彼此接触,他便越发喜欢起这样的小姑娘。她有着和自己相似的身世却从未自轻,一如向阳的花,始终欢笑朝阳。他从心底里希望,她能够永远这般天真快乐下去,这样,心里的另一个自己仿佛也能得到解脱和快乐......   久而久之,他对沈采薇的感情反倒越发复杂难言了。他虽有意遮掩,但这事到底也瞒不了人。裴赫和沈三爷当年亲眼见过一二又是难得的聪明人,想来也是心里有数,不过他们也没把少年少女的懵懂情愫看得太重,不会说出来;皇帝和皇后对他在松江的日子颇有关注,自然也知道一二,但是他们自来不把萧远这样的小情绪放在眼里,沈采薇定亲之后便再未提起。   长平公主甚至是沈承宇,都不过是没有把握的猜测罢了。   他这一次若是去了,沈承宇那边只以为得计不说,便是长平公主都会以为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萧远阖了眼,搁下手中的笔,起身在殿中走了几步方才抬手拍了拍,把人唤进来:“来人......”   殿外很快便跑来了一个小太监,小心的行了个礼,轻声唤到:“殿下。”   萧远想了想,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便低下头轻声和小太监交代了几句:“你亲自去一趟凤仪宫,想法子找一下皇后身边的盛女官。告诉她.......”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犹如殿中柔软的尘埃一般轻不可闻。   小太监听着听着,面上渐有难色,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奴才知道了。”他话声落下便礼了礼,快步往外走去。   萧远的面上却依旧带着沉沉的忧色。   ☆、138   小太监两腿跑得飞快却也及不上已经站在了沈采薇院门口的长平公主快。   沈采薇和李景行两人既是得了消息总也不好当做没听到似的躲开,只得整了整衣冠前去院门见礼。   长平公主这时候正烦着呢,只是惦记着要给沈采薇一个下马威这才耐着性子等着,现下见了人来也没出声,扬着下巴端出冷淡的颜色,斜睨了一眼对方。   沈采薇倒不在意这个,她规规矩矩的到了院门口,恭敬的礼了礼。   因着少时跟着宫里出来的祁先生学过礼仪又松江女学的礼仪课上下过苦工,所以她的动作哪怕是在长平公主苛刻的眼里也颇为赏心悦目。   长平公主瞥了她一眼也没叫起,只是慢慢的打量着人,不自觉的挑高了纤长的眉头。   沈采薇只得维持着动作不动,这本就是很吃力的事情,若是换了其他柔弱些的姑娘,蹲的久了再顶着长平公主针刺似的目光,大约就要有些颤颤了,好在沈采薇平日里注意锻炼身子,倒也没出丑,只是稳稳当当的等在那里。   好一会儿,长平公主才慢条斯理的抬了抬手,勾了勾唇,笑道:“起来吧,我今日本是微服出来,不必多礼。”   沈采薇这才缓缓地起了身,低头道:“公主体谅,臣女却万万不敢失礼。”   长平公主见惯了那些小心翼翼的世家小姐,如今见了沈采薇这一板一眼的模样便觉无趣,不由得把目光往边上转了转,不知怎的就落在了也跟着起了身的李景行身上。   这一眼看去,一时间竟是收不回目光。好一会儿,她才微微扭过头,掩饰似的问道:“这是......?”   李景行只得垂首应了一声:“家父李从渊。”   李从渊这名字还是很有些辨识性的——至少长平公主还记得那是自己的大表姐临平郡主当初死活都要嫁的人。她出身的较晚,虽是听过李从渊的名声却未见过,此时见了李景行不由心上一颤,轻薄白皙如同白瓷的面上渐渐染上一点儿红。   她心里不自觉的想着:还好大表姐没嫁成,要不然岂不是莫名其妙的就矮了人家一辈?只是,她很快就记起李从渊和沈采薇订了亲的事,心里一沉,也没应声就懒洋洋的往里走去。   里头石桌上的木琴还未收起,长平公主一眼就看见了,口上不免说一句:“都说沈二姑娘琴艺过人,不若叫我见识一二?”   “公主言重了,臣女岂敢当着公主的面班门弄斧。”沈采薇侧首应了一句,她想了想,还是委婉的道,“府上亦是有琴师,不若请了来为公主弹奏?”   长平公主本就憋着一口气,听到这话,便哼了一声:“这么说,沈二姑娘这是不愿意为我弹奏?”她似笑非笑的转头去看沈承宇,似有几分恼火,“这就是沈侍郎府上的待客之道?”   沈承宇有些尴尬,只得出声道:“既然公主如此说了,二娘你就弹奏一曲吧。”   长平公主很是满意沈承宇的态度,想了想便道:“沈侍郎想来还有公务,倒也不必跟在我这儿,只管去忙好了。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会儿就回宫。”   沈承宇早就不耐烦了,这会儿终于得了话,假意推辞了几句这才匆匆离开了。   沈采薇推辞不得,只得坐在木琴前面,轻轻的抚了抚琴弦,她微笑着抬头问道:“不知公主想要听什么?”   长平公主略一思忖,随口道:“你先弹几首你擅长的我听一听。”   沈采薇只得依言弹了一首梅花三弄,此时正是夏日,这琴声悠悠然然,竟是带了几分冬寒之气,恍若红梅凌寒而开,叫人凉爽了不少。   长平公主听了一会儿却叫了停,说:“换一首。”   沈采薇抚琴的手顿了顿,指尖拨了拨,便又换了一首落雁平沙。这两首曲子截然不同,可是沈采薇徐徐弹来,无论姿态还是神情都是从容淡定,琴声亦是不见半点尴尬。   长平公主不知怎的心中更是气闷,便是连原先的来意都被丢到脑后,又一次打断道:“再换一首。”   这样一来一往,沈采薇一连换了好几首曲子,虽是琴声依旧平稳,可抚琴的指尖却已经发红了。李景行就站在边上,见了这模样不由有些气恼。他想了想便转头问长平公主;“听着公主的话音,似是极明琴理?”   长平公主听着这声音便觉得面热,静了一会儿才轻声谦虚道:“确实是学过一二,还称不上极明琴理。”   李景行垂首看着长平公主,眼眸似是含着光,露出一点儿笑意来:“不知在下可有幸能听公主一曲?”   长平公主面上一红,许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沈采薇终于解放,不过她起身的时候还是暗暗的瞪了一眼使“美男计”的李景行。   李景行被瞪得很有些不好意思,十分心虚的垂了眼,摸了摸鼻子,往后退开了几步。   这时候,长平公主正好坐在了木琴前面,她抬头看了看李景行才低头拨了拨琴弦,弹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再抬头去看他。她身后的那些宫人都是心思玲珑之人,哪里会看不出什么,眼中不由转过了许多情绪。   李景行本就有些不好意思——原就是觉得沈采薇弹琴弹得手都红了,一时急了这才引着长平公主去弹琴,现在想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办法。就像是李从渊所说的“容貌本就是父母所赐,生得好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反而更需要自重些,不要惹出其他麻烦”。   他想了想,准备等着长平公主这一曲弹完后再扯些其他话把自己的态度说清楚。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近来几个宫女,领头的是个穿着红色宫装的女官。女官径直往长平公主这里走来,对着沈采薇和李景行微微颔首,随即便对着正在抚琴的长平公主行了个大礼,声音低沉悦耳:“请公主回宫。”   长平公主本来弹着弹着便觉得有些羞恼——这模样岂不就和之前被她戏弄的沈采薇一样?这时候忽而被宫里来人撞见,不由顿住手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脾气,直接把琴往边上推了推,冷声道:“这是在宫外,盛女官何必这般大礼。若是叫母后知道了,说不得还要说我脾气太大呢。”   长平公主既然没叫起,盛女官也没起身,她恍若未闻的道:“礼不可废。皇后已经醒了,还请殿下起身回宫。”   长平公主被人这样顶着,还是当着李景行和沈采薇,她不由又气又恼,忍不住又推了一下木琴。那石桌本就不大,木琴被这样一推就从桌上滑落下来。   琴身发出仓促沉闷的碰撞声,琴弦则是微微颤动,显然摔得不轻。沈采薇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失礼,赶忙跑上去把那架琴给抱了起来。   长平公主瞥了眼沈采薇和那架木琴,心气稍平,冷声对着女官道:“用不着拿母后压我,我走就是了。”她若无其事的侧头看了眼沈采薇,纡尊降贵一般的加了一句,“这琴既是被我摔坏了,迟些时候我会让人重新送一架给你的。”   这琴本就是沈采薇用了许多年的,不知用了多少心思在上面。她听到这话,忍了又忍还是毫不客气的回一句:“这琴还能修,不劳公主费心。”她顿了顿,加了一句,“对我来说,每一架琴都是不一样的,用惯了旧琴,公主送的新琴大概是用不习惯的。”   长平公主恨恨的瞪了她一眼,随即又不自觉的看了眼李景行,甩了甩袖子,转身就走了。她身后的那些宫人皆是匆匆跟上去。   盛女官则是缓缓起了身,冷淡有礼的对着沈采薇和李景行道歉解释道:“近来皇后身子有些不好,殿下为人子女难免心绪难平,偶有任性之处,还望两位不要记在心上。”   对方拿着皇后做借口为长平公主解释,沈采薇和李景行也不好再说什么,依礼送了对方出去。   等人走了,李景行才伸手握了握沈采薇的手:“我替你修琴?”   沈采薇瞅了眼时刻不忘动手动脚的李景行,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的把琴塞给他:“一个月,要是琴修不好,你也别来。”说完就往回走。   李景行被琴压了一下手臂,匆忙跟上去:“磨刀不误砍柴工,修琴和来找你没关系啊。”   沈采薇回头看他一眼,似模似样的学着李景行适才的语气说道:“听着公主的话音,似是极明琴理......”   李景行顿了顿,没吭声了。   沈采薇继续面无表情的续道:“不知在下可有幸能听公主......”   她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已经忍不住伸手捂住她的嘴:“这次是我错了,下不为例。”李景行认错认得十分干脆。   沈采薇被他捂着嘴,一时没能应声,好一会儿才低声提醒他:“你先把手拿下去。”   李景行这才反应过来,只觉得碰着她唇上的手指仿佛被火烧着了一样,他缩回手指,低声道:“我那时候看见你手指都红了,回去记得擦药。”   沈采薇没应声,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139 杏仁豆腐   盛女官其实也远不如面上的镇定。   她也算是皇后宫里的老人了,皇后对她多有倚重,便是长平公主有时候也拿她没法子。可是,她亦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无路可走时只能另寻他路。   记得她进宫时,还是懵懂少女,家中只得还有兄长侍奉双亲,青梅竹马的表哥亦是承诺要等她。可是因着皇后信重,她一步步的得了高位却也再不能如同普通宫女一般出宫。一年年得在宫里耗下去,青春虚掷尚且不提,说要等她的表哥也已经另娶她人。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是兄长意外亡故,只剩下年迈的双亲带着小侄子在家里殷殷等她,怎能再拖?她跪在地上苦求皇后的时候,皇后只是微笑:“你说什么,我还打算所留你几年呢。”   她仰起头,只能看见大越最尊贵的女子安安稳稳的靠坐在黄花梨木做的躺椅上垂眼看她,居高临下,轻描淡写。自然而然的,当急需帮手的萧远朝她伸了手,她也就默然的应了下来。   其实也不需要做些什么,最初的时候不过是偶尔透露一些皇后和皇帝的对话,还有一些旁的消息。后来皇后病重,她负责给皇后侍药,可以做的事情就多了。那些药都是要经过再三检验的,她自然是做不了手脚,可是却可以加大或是减少药的分量,就可以让皇后多昏睡一会儿或是早醒一点儿。   盛女官心里存着事,步子也就快了一些,等到了皇后的凤仪宫的时候,正好可以听见里面长平公主压低了的抱怨声。   长平公主对着皇帝的时候,声音总是娇嫩嫩的,就和枝头的花朵儿一样,一掐就能见着花汁。她压低了声音说话,那抱怨的声音听上去就和撒娇似的:“母后今日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我这一路赶来,额上都有汗了。说起来,要不是盛女官路上耽搁了,我还能更早一些回来呢。”   皇帝极是疼她,听了这话也没再说她私下出宫的事反而赶在皇后出声前替女儿打了圆场:“也是咱们长平长大懂事,知道孝顺父皇和母后了。”   皇后倒没有这么好说话:“你别替她说话,再这么宠下去,还真是无法无天了。她要是真孝顺,这时候还能跑出宫?”   长平公主只是一劲儿的撒娇求饶又有皇帝在边上劝着,好不容易才把皇后给劝好了。   皇后现下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多少也上了些心,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长平年纪也不小了,这么成日里的跑来跑去,外头还不知要传成什么样。不若先把婚事订下,也好叫我放放心。”   长平公主这时候却是想起了今日见到了李景行,心里不知怎的转过许多念头,连忙道:“母后怎么这么说,”她好似羞涩一般的低了头,小心的握住皇后的手,“母后日后还要看着我出嫁呢......”   皇帝听得这话,对着皇后,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是了,你把身子养好了,咱们一起送长平出嫁。说不得,你还能抱一抱外孙子。”   长平公主羞得小声说了几句,倒是终于把皇后给逗笑了。   盛女官在外边站了一会儿,等着里面的声音渐渐静了下来,方才缓步上来低头行礼,然后问道:“娘娘可要用药。”   长平公主刚刚还给人上过眼药,面上不由得带出几分尴尬来。   皇后点点头,抿了抿唇,低头说了几句把皇帝和长平公主都支开了,背靠在床问她:“今日长平可是见着什么人了?”   盛女官垂首认真应了一句:“公主直接就去了沈侍郎府上,见了沈侍郎、沈姑娘还有李家的大公子。”   皇后若有所思:“可是李从渊的儿子?”   盛女官点点头:“正是。”   皇后面上掠过一丝复杂之色,好一会儿才轻轻问道:“想来这位李公子甚是肖父?”   盛女官依旧点头应道:“是的。”   皇后微微阖眼,有些疲惫的应道:“我知道了,你把药端上来吧。”她也是见过李从渊当年风采之人——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样的人只要一眼见了就再不能忘,临平郡主为着他,尊严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死活非要嫁他,哪怕如今有夫有子怕也依旧意难平。   只要这位李公子得了李从渊五分风采,长平这般自幼长在宫里的怕是怎么也要心动的。偏偏,因着调查过沈采薇的缘故,她十分清楚对方已经定亲的事情。   皇后现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哪怕是再厌烦女儿的骄横无知也不得不多操心一二——她总不能叫自己唯一剩下的女儿也步了临平的后尘。她想了想,便又唤了个宫人来:“去把我的红宝石风钗送去沈府给沈二姑娘,就说是本宫替她添的嫁妆。”   那宫人怔了怔,很快便起身去寻凤钗了。   等到凤钗送到沈府的时候,沈采薇也不由得怔了怔:皇后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单单是凤钗上的红宝石都是光华耀人,价值连城,她的首饰里面无有可以媲美的。可是,重要的是皇后的话。   沈采薇好声好气的谢了宫人又令人给递了厚厚的荷包。她心里有了些想法,坐在房里想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凤钗,面上忽而慢慢的红了起来。   绿衣给她递了盏茶又拿了一碟杏仁豆腐和鸽子玻璃糕来:“姑娘尝一尝,这是刚拿出来的,正好这样的天吃呢。”   杏仁豆腐乃是冷冻过的,上头还冒着一点儿的白气,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搁在青色的碟子上,琼脂一般的白腻,上头洒了甜丝丝的木樨花汁,红红白白,很是诱人。   鸽子玻璃糕则是热的,放得温了才端过来。   沈采薇却没什么胃口,只是端着茶喝了一口,险些呛到。   绿衣见沈采薇面色不对,不免小声问了一句,“姑娘这是怎么了?”   沈采薇的面上不知怎的更红了,她咬咬唇,好一会儿才道:“没事。”话声落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拿着凤钗抬步就往沈承宇的书房去。   沈承宇今日被长平公主气了一通又没得到萧远的消息,这会儿见着女儿也没个好声气:“怎么想到来书房了?”他习惯性的摆着架子训了几句,“我这书房里头常有幕僚客人,你这么莽莽撞撞的,叫人看了笑话可怎么好?   沈采薇没应声,只是默默的将皇后送来的凤钗递上去又把皇后的话重复了一遍,面上好似霞光浮动,嫣红透亮。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咬着唇小声道:“父亲不若早些去李家,把婚期订下吧。”   皇后既是说了添嫁妆,那就是暗示她早些定下婚期,早些成婚。虽不知皇后为何有此想法,但肯定和今日来的长平公主有关。   ☆、140 嫁妆   沈承宇本就是个聪明人,这回也不过是一时没能跟上宫中妇人这样弯弯绕绕的心思。他闻言也立刻反应过来了,随即便蹙了蹙眉:“这种事,女方来说总是不好。”他口上虽是一心为着沈采薇但心里边又是另一番想法:这门婚事不是他喜欢的,所以依着他的意思还想在这婚事上拖一拖,就算萧远那边是他想岔了,总也要摆一回架子叫李从渊来求他一回才是。   沈采薇深呼吸了一下,稍稍平缓了声气,还是觉得面上滚烫,但声音听上去已经沉静了许多:“既是皇后那边的吩咐,父亲只要稍加透露一二,李家那边想来也是明白的。”她语气轻缓,徐徐道来,“皇后既是传出了话,我们这边不应下了,必是要惹得皇后不喜的。如今虽是荣亲王代理政事但做主的还是皇帝,皇后若是因此在旁说上几句,对父亲总也不太好。”   沈承宇自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不过是不愿意去李家低头罢了。此时听到这里,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口上道:“罢了,既是皇后的吩咐,明日我让人去李家说一声吧。”   沈采薇面红了红,没应声。   沈承宇这时候却垂眼打量了一下女儿,弯了弯唇,满是慈爱的笑了起来:“本还想要多留你几年,既是急着要订下婚期,许多事怕也不能像是之前那么周全了,也是委屈你了。”   沈采薇哪里不知道沈承宇这是惦记起她的嫁妆了。她暗暗骂了一声渣爹,缓缓垂下眼,作出乖巧羞涩的模样,轻声道:“父亲不必担心这个。女儿在松江的时候,祖母就替我整理过嫁妆单子。祖母说,母亲的嫁妆本就是我和哥哥一人一半,留在家里的那些都已经分好了。剩下的一部分都在京里,祖母说只要照着单子拣出来就是了,很不必叫父亲操心的。”   沈承宇本还以为姑娘家年少羞涩不会提这个,碰上这么一个小钉子倒是顿了顿,随即便点头道:“既然你祖母已经拟好单子,那就没问题了。”他抚了抚沈采薇的肩头,温声道,“迟些儿把单子交给太太,让她替你好好理一理。你的婚事还需她来办呢,有什么事只管和她说便是了。”   沈采薇面上应景的浮上一点儿红色,羞涩的应了。但她心里也清楚沈承宇现下不过是口上说的好听罢了——单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他既然这么说了,总会有应付的方法。   当年沈承宇初初高中,接了林氏入京,夫妻两个倒是有过一段恩爱日子。那时候沈承宇在京中并无根基,虽和裴家交好但到底还是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因着他心气高,拜师访友、应酬结交上头更是用了不少心思。翰林院本就是个清寒地儿,那一点儿的些微俸禄自是指望不上,还是林氏暗暗的拿了许多自己的嫁妆去填窟窿。所以,沈承宇能有今日,林氏亦是费了心的。只可惜后来沈老太爷病逝,沈承宇匆匆携了林氏会乡守孝,然后又让林氏留下照顾沈老夫人,沈采薇也是那时候有的。林氏当初带去京里的那些嫁妆沈承宇自是半字也没再提,说不得早就被用空了。   沈采薇今日提一句沈老夫人拟的单子本就没有想要叫沈承宇把东西全都给吐出来——吞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再吐出来,若真是撕破了脸固然一时痛快可她也得了不了好。她不过是提醒一声沈承宇,省得这人借着时间仓促为由一毛不拔。难得结一次婚,总是要叫渣爹咬牙切齿出一回血才是。   多了个渣爹,日常生活连脑细胞都要平白报废了好多,真亏......沈采薇心里哀叹着,面上却还是乖乖的听着沈承宇说完话然后才退了出去。   等出了门,她本来砰砰跳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早些订下婚期也好,省得渣爹这里再出什么乱子。她慢慢伸手捂了捂还有些烫的面,心里默默盘算着:虽是要早一些但最早大概也要等到明年。她明年才十五,李景行总不至于连十五岁的小姑娘都下得了手吧?   晚上的时候,沈承宇果是和严氏说了嫁妆的事。   严氏心里清楚的很:入门的时候,库里就没几样留下的,那时候她心里也有些不高兴的——她是继室,外头看着的目光本就多,说不得日后论起来她就是个背黑锅的。只不过,严氏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吃这个闷头亏,她前头干脆的应了下来,后头又温声细语的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单子上的东西还不知剩下几件呢。”   沈承宇有些不耐烦,冷淡道:“有几样就拣几样给她便是了,没有的能补就补,不能补就算了。现今是你当家,难不成连这点的事都要来烦我?”虽然以他如今的地位也不缺这些,但平白出了一回血,他心里也难受着呢。   严氏心里转了转,随即便抬手给沈承宇揉肩,轻声笑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老爷莫气。”她弯了弯嘴角,声音听着颇是温和,“说起来,我瞧着二娘怪讨人喜欢的,这回出嫁,我这个做母亲的正好替她添添妆。”   沈承宇听着这话连忙摆手:“不必了,她的嫁妆够多了。母亲那头早就理好了大半,二弟妹又给了些,现今又有皇后给的凤钗压着,再没人敢说嘴的。你随意理一理就是了,她一个姑娘家,哪里用得着那么多。”沈承宇的算术很好,严氏的嫁妆留在家里,说不得哪天就能用上,若是成了沈采薇的嫁妆到了李家才是有去无回呢。   虽说时下人都不齿男人用女人嫁妆,但沈承宇一贯秉持着“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的想法倒是想得很开。   严氏等的就是这话,微微笑了笑:“既是老爷这么说了,那就算了。”为着名声,她自然是不会一毛不拔,但是既然得了沈承宇这话,随意挑几件就好了,她的嫁妆还准备留给女儿呢。   这么一算,严氏又开始忧心起自己女儿的嫁妆——论起来,裴家也不输李家,嫁妆自然也不能比沈采薇少太多。她心里算了又算,倒是有些发愁了。   因着严氏心里存着事,她和沈承宇两个坐在床边说了一会儿闲话,想着明日还有事,很快便熄灯睡了。   李家得到消息还是第二日。   严氏得了沈承宇的嘱托,亲自去了李家找了李二太太文氏把事情给说了。她也不敢说得太开——既然皇后只不过是暗示,那就是不想要留人话柄,所以半遮半掩着说了好一会儿才叫李二太太文氏明白过来。   等文氏笑容满面的送了严氏出去,想了想,立马就去去荣寿堂报了李老夫人。   李老夫人听着这话却是蹙了蹙眉:“再过两年,十五郎就要会试了,正是要用功的时候。若是分了心可怎么好?”少年人出尝情滋味,说不得就守不住了。   文氏在边上劝道:“母亲多心了。我瞧着十五郎和七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既是下了决心,再如何也会认真到底的。”   李老夫人的身量本就不若文氏高长,少时娇小可人,现今瞧着也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听着人提起她最上心、最得意的大儿子,她眉间的皱纹就慢慢的展开,露出一点儿淡淡笑容来,斜睨了一眼文氏:“就你嘴甜......我看啊,这两个在气我上头,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文氏连忙陪笑道:“母亲这话说的,您是咱们府上的老祖宗,谁敢惹您生气?这些日子瞧着,府上哪个不说七爷和十五郎孝顺的?”   李老夫人笑着阖了眼,沉默片刻还是摆摆手:“罢了罢了,也算是正合了十五郎的心思。与其叫他这一天天的往外跑,还不如把人娶到家里来,也能安生些。”她顿了顿,叹口气,“改日里去古安寺算一算日子,聘礼也要备起来了。”   文氏点点头:“您放心好了,保管事事周全。”她本就是个爽快性子,想着事情也说完了,问了几句安后干脆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李老夫人瞧着门口一摆一摆的晃悠着的竹帘子,心知文氏这是急着去给李从渊和李景行报信,心里顿了顿,眉梢微挑,面上不免带出一丝复杂的笑来。   人人都说李景行像李从渊,哪怕是她这个做母亲、做祖母的见了也要说一声像。这父子两个,不仅长得像、脾气像,就连对人的心也是一样的,一样的死心眼。   李景行对沈采薇的心意固然及不上李从渊对许氏的,但也差不离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孙子这般心仪对方,她也不好再拦着。   只是,希望这个沈二姑娘不要是第二个许氏才好。   ☆、141 我愿意   得了这样的好消息,哪怕是一向端着的李景行差点没笑得跳起来。   因为知道李从渊和沈承宇的事情,李景行还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早点订下婚期。在他最好的设想里头,是要等两年后金殿题名之后再接着东风去沈家谈婚期。哪里知道,喜从天降,沈家那边竟是忽然松了口。   他心里高兴的很,面上止不住的显出笑容但还是竭力稳住仪态,恭恭敬敬的站在文氏跟前。   文氏难得见着他这样孩子气的模样,不知怎的起了一点儿慈母心,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笑着叮嘱道:“我就和你说一声。马上就要会试了,你可别耽误了功课,要不然老夫人哪里可是要生气的,怪罪下来可不得了。”   李景行压下心中的喜悦,认认真真的对着文氏礼了礼:“我知道的,二婶放心好了。只是其他事情就麻烦二婶了。”家里现今主事的就是文氏,他成婚的大小事情都需文氏筹办操心。   文氏得了话心里也高兴,微微颔首:“你就放心好了,婶婶难不成还会亏待了你?”她抬眼望了望书房,想着李从渊说不得还有正事要忙也就没往里头去,只是口上加一句,“记得和你爹也说一声,好叫他也有个准备,别再乱跑了。”   李从渊实在是有过许多不良前科——简直是个坐不住的。就算当年送李景行去松江进学,他还是一溜烟的把儿子丢下,自己去江南各地游历了。文氏这话虽有些过了却还是非常认真的。   李景行点了点头,一一应了下来。他目送着文氏离开,回了书房,正对上李从渊酸溜溜的目光。书房的窗口半开着,李从渊自然是听了个大概,他这会儿还真有些不高兴:真是同人不同命——当初为了他的许氏的婚事,他都不知费了多少心。结果轮到李景行,什么也没做就天从人愿的订了婚期。   李景行心情好得很也不在意李从渊的目光,拿起刚刚放下的书翻了几页怎么也静不下心。他忍了忍,长眉轻轻拧了拧,还是把书放下,抬步往外走去。   李从渊瞧他一眼,声音淡淡的:“去哪?”   暖融的阳光从雕着仙鹤梅花纹的木窗口照进来,微微有些亮、有些红,这样的光线下面,李景行的耳尖也显得有些红,他的声音听上去倒是一贯的冷定:“出去走走。”   李从渊没在说话,只是懒懒的翻了一页书,等到门关了才恍若自语的接了一句:“是去沈家走一走吧?”他轻轻的抬起头,从半开的窗口望着儿子的背影,忽而侧头笑叹道:“这样耐不住性子,你说这小子究竟像谁?”   他的身后是空荡荡的书架,金色的阳光把尘埃照得纤毫毕现,犹如一条融金的河流,潺潺流动。李从渊轻而易举的看见那个藏在他心中的那个人,她站在书架前,雪肤乌发,盈盈而立,正含着恬静温柔的笑容望着他。   岁月匆匆而逝,一如流水,永不回头。昔日咿咿学语的幼子已经长大到可以去爱人,可以成家立业,他也渐渐老去,可是他所爱的人依旧活在最美最好的岁月里,青春不朽,美貌依旧。   李从渊仿佛被那幻像所诱惑,慢慢的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架前,他就站在幻像的前面。好一会儿,他才闭着眼伸手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伸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仿佛是安慰自己一般道:“快了,马上就好了,再等一等。”   这个时候,李景行正轻车熟路的从沈家的后门跑去瞧沈采薇——自从沈承宇松了口,除了一些特别情况,沈家那些人就睁只眼闭只眼的随他来去了。   沈采薇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头发呆——她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要嫁人了的事实。她躺在床上,忍不住把衣食住行全都轮着想了一回。   衣服的话,从裴氏和沈三爷的例子来看,似乎也用不着她动手,交给绣娘就好了(要是沈三爷真指望裴氏做衣裳,那干脆不用穿好了);食物的话,家里故意会陪嫁几个厨子过去,就算不太合胃口,调节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吧;住的话......大概要睡一间......   沈采薇在床上抱着枕头滚了滚,把脸掩在枕头上,深呼吸了一下。   原谅没见识过世面的宅女吧。虽然在所有人眼里,娱乐圈简直是男女,男男,女女,随便捡一个就能配成对的。但实际上,沈采薇这个靠脸吃饭的家伙还真的连看个现场片都要脸红的。她的经纪人曾经恨铁不成钢的训她:“你脸红什么啊?xx长成那样都有勇气去找金主,你怕什么?你都长这样了,怎么还能活得跟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似的?”经纪人的语气抑扬顿挫,简直和机关枪似的,脸皮薄的沈采薇就和中了子弹一样,血流拼命往上涌,大姨妈简直要提前来了。   沈采薇趴在床上想了半天才也没想起自己当初的想法。她滚了滚,捂着自己娇嫩嫩的脸蛋,老气横秋的想着:果然是老了,都要记不清事情了......   还没等她伤春悲秋完,外头就有丫头敲了敲门,柔声道:“姑娘,李公子来了。”   呵呵哒,李景行难道是曹操的私生子吗?刚刚想到就来了?   沈采薇一下子就从床上蹦起来,随手拿了件粉色绣并蒂莲的外衣披上,稍稍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表,等一切都好了才出声道:“好了,让他进来好了。”   过了一会儿,李景行果然进了屋子。今天的他和平时看上去不太一样,沈采薇悄悄看了好几眼也没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只是觉得,他的脸被阳光照得特别亮,双眼明亮的就像是火焰在灼灼燃烧,带给人一种热烈的欢乐,仿佛看着看着就会笑出来似的。   沈采薇看了几眼,不知怎的心里反而觉出淡淡的甜蜜来:其实,对方长得这么赏心悦目,单单是看着也不错嘛。她确是不亏啊。   李景行一进屋就红了脸,他想了想、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两家要商定婚期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双眼明亮,就那样看着沈采薇,仿佛是窗外的日光,灼热的烧着肌肤,一寸一寸的热起来。   这样的目光下面,沈采薇不自觉的想低头,但她还是很快的点了点头,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嗯,知道啊。”而且还是我去找渣爹说的......这么一想还真是有点破羞耻......   李景行唇边不禁浮起一点儿笑意,他忍不住往前几步,低头看着沈采薇,殷切的问她道:“你愿意吗?”   沈采薇被他看得心里一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泡在热水里一样,温热柔软。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仰着头认真反问他:“你愿意吗?”   李景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目中含着许多复杂情绪,哑声道:“我愿意的不得了。”   青山寺上,装神棍骗她指路;入学考时,匆匆给她送了木琴;天一楼里,翻开那本写了曲子的书;沈家后院,意外听见她抚琴;松江中,救她于波涛......   他早就愿意得不得了。   沈采薇仰着头,正对着他的目光,心口砰砰的跳着。她忽而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那被轻轻敲开的核桃一样,慢慢的露出一点儿的清淡的香气,绕在心尖,磨人的很。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小声道:“我,我很小气,不喜欢房里有太多人。”   这话说得含蓄,李景行却立刻就明白了。他笑着应道:“自该如此。我自幼便跟着父亲长大,从来都觉得夫妻之间不需要再有第三个人。你尽管放心好了。”   沈采薇慢慢得找到了一些底气,她接着道:“我女红很差,管家也算不得好,喜欢读书练字抚琴。”   “这很好。”他轻轻接道,“我的妻子,只要做她喜欢做的事就好。”   沈采薇顿了顿,宣纸一般白而薄的面仿佛染了胭脂一般,缓缓道:“我的脾气也不太好,越是亲近的人越是喜欢无理取闹。”   李景行看着她,眉眼含笑:“吾之幸也。”他一字一句,仿佛是一点一点的说到沈采薇的心尖。   沈采薇忽而觉得话都堵在喉中,半字也说不出来,她唇上颤了颤还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李景行看着她,耐心的又问了一次:“你愿意吗,采薇?”   沈采薇仰着头看着他,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用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应道:“我愿意的。”她觉得眼睛有些发热,低着头,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无论前世今生,她从未想到会遇上这么一个人,被这样一个人喜欢。当你被他温柔以待的时候,   ☆、142 莲子糕   沈家和李家定了婚期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都说是古安寺的主持亲自看得八字,算的日期,乃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借着这股春风,因着国丧冷清了好些日子的京城也跟着热闹了一会儿,许多人家也开始走动说亲事了。   只是长平公主久居深宫,比其他人晚了一个月才得到消息。   她这些日子被皇后派来的宫人拘在宫中学规矩,早就闷坏了,听到这消息再也忍不住——虽然她自个儿的少女心事半点也没透露给旁人知道,但是每每在心里想起都觉得甜蜜羞涩,哪里会想到李家和沈家竟是这么早就敲板定了婚期,竟是叫她连插手的余地都没了。她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想过有什么是自己想要却得不到的,这一回自然是觉得委屈坏了。她辗转反侧怎么也静不下心,便又偷偷的跑出宫去了。   这一回,她并没有再去沈家找麻烦,反而去寻了大表姐临平郡主。   当年临平郡主和李从渊的事情闹得很大。临平郡主为了李从渊要死要活,自己丢脸不提便是皇室都被连累着一起丢脸,惹得皇帝都心生不悦。后来,李从渊坐了好些年冷板凳,临平郡主也坏了名声、失了圣眷。只不过,临平郡主到底有个长公主的母亲又顶着郡主的头衔,低调的熬了几年还是嫁去了京中的镇宁侯府做了侯夫人,现今有夫有子,过去那些事倒是再没有人多事的提起。   不知怎的,长平公主这时候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这个大表姐。她急匆匆的出了宫,换了轿子就往镇宁侯府去。这一回,她也没再露身份,只是叫人递了信物到临平郡主那里。   临平郡主这会儿正半靠在黄花梨木制的美人榻上,看着儿子的功课。她本就是京中出名的美人,现今不过双十年华,生就芙蓉面、柳叶眉,披散着如云的乌黑长发,满头珠翠亦是不能夺取那灼灼容华。一如春日杨柳,婉转风流,令人心仪。   她自己就是个博闻强识的才女,少时最是倾慕的就是才华洋溢之人,对于唯一的儿子要求上面自然更是严厉,日日都要看过才好。她翻了几页书,随口考了几句词句涵义,见了丫头传进来的信物,便搁下手中的书册,微微笑了一下:“我这小表妹今日倒是有闲,竟是跑到这里来了。”说完摆摆手令人把世子带下去温书,亲自起身去请了长平公主进来。   长平公主自小长在宫里,亲生兄长久卧病榻不甚亲密,除了郑宝仪外最亲近的就是几个表姐表妹。她心里委屈得紧又无人可说,见了临平郡主,忍不住就抱住人哭了起来。   临平郡主倒是被她弄得怔了怔,连忙拉了她问:“这是怎么了?”她极是诧异,追问道,“谁敢欺负你不成?是萧齐光?”   长平公主虽是哭得厉害但听到“萧齐光”的名字还是本能的摇摇头,咬着牙道:“他敢!”   临平郡主忍俊不禁:“你啊,也该改改性子啦。再怎么样,日后也是要叫声兄长的,你现在服个软、卖他个好,日后大家能好说话。”   长平公主渐渐收了泪,只是咬牙:“我才不要!”   临平郡主无法,只得拉了她入了内间,哄着她擦了脸,然后遣了身边的侍婢,轻声问她:“到底怎么了?”   长平公主红着眼小声道:“大姐姐,你还记得李从渊吗?”   临平郡主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她的修养城府到底不是长平公主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微微阖了阖眼,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自是记得,他怎么你了?”   长平公主搂着她的手臂,轻轻道:“不是他,是,是李景行......”说到最后已经是羞涩的红了脸,怯怯不成语。   这个样子,临平郡主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目光不离的看着长平公主那娇嫩地如同花朵似的脸和她哭得发红的眼睛,不知怎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仿若自语的劝道:“他已经订了亲,婚期都定了,你就别多想了。你父皇最是疼你,肯定会给你找个更好的......”   长平公主再没想到临平郡主会说这话——她本以为临平郡主既然当年做了那些事,肯定也会理解她支持她的,这才第一个来寻她。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垂头大声哭,哽咽道:“我不要其他人.....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   临平郡主面色苍白若死,抓着长平公主的手也微微有些颤抖。看着这样的长平,她仿佛也看到了那个跪在母亲和舅舅面前的自己,心上那些被藏得很好的伤口渐渐裂开,显出鲜红的血肉。   “我不要其他人......我就是喜欢他,第一眼见到就喜欢!”还年轻的她就是那样义无反顾的哭求,“要是嫁不了他,我就去死.......”   后来怎么样了?李从渊不顾前程性命一拒再拒,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就那样被他踩在地下,破碎不堪。流言和非议将她折磨得不人不鬼。甚至,她还真的自绝过,真正的差点死去。   一向把克制和骄傲刻进骨子里的温静大长公主抱着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她掩面哭泣,再不能忍:“一个男人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值得你连命都不要!我告诉你‘那些人叫你活不下去,你就偏要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活得风风光光,叫那些人再也说不了闲话,叫不要你的人看了后悔’。”   她到底还是活了下来,剥去那层真心真意、会哭会笑的皮,成了端庄静美的临平郡主,成了现今的镇宁侯夫人。   可是,看到这样的长平公主,她忽然觉得自己仿若死灰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那个鲜活的自己仿佛也跟着复苏了。她握住长平公主的手,声音冷的好似冰冻住了一样:“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她柳叶似的长眉拧了拧,嫣红的唇角轻轻勾起,整个人便如初日芙蓉一般的美丽温柔。可是,她口中吐出的字句却如磨得轻薄锋利的刀片,几能见血:“若是人死了,那婚事自然不能算数。”   长平公主到底没经过事,她的脸立马白了,像是吓到了似的:“要是被父皇、母后知道......”   “他们难不成还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责罚你不成?”临平郡主的声音沉静至极,但是这里头却带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偏执,“你是当今所存的唯一血脉,皇后所出的嫡长公主,何其尊贵,岂可与一般的下臣之女相提并论?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也自有皇上和皇后替你担着,绝不至于叫你偿命。”   长平公主的手指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裙裾,她的声音有些紧张,咬了咬唇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去:“我,我......”不过是一面之缘,一时的少女情怀,她哭是哭着,可一时之间哪里能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临平郡主却是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胆小鬼......”她低头看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笑容冷淡,声音却是说不出的温柔婉转,仿佛唇齿之间缠绵而出,“下月里,汝阳王府就要开赏荷宴,肯定是要乘舟采莲的,若是有人意外落到湖里,难不成还能怪到你身上?”   长平公主的眼睛亮了亮,她没立刻应声,像是被吓到了似的匆匆起身,告辞道:“我要回宫了,父皇和母后还在等我呢。”   临平公主也没再说下去,仿若无事的送了她离开,等人走了,她忽而低头笑了一下。   “真蠢。”她轻轻自语,也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长平公主。   沈采薇自然不知道临平郡主和长平公主的话,她这时候正和沈采蘅一起躺在床上说着下月里汝阳王府赏荷宴的事情。   汝阳王府赏荷宴的帖子千金难求,可沈家姐妹却是不愁的。她们和裴家几个姑娘的关系一直没断,虽然国丧期间不怎么外出,但是也常常互相通信,交情倒是很不错。再者,因着裴氏的缘故,汝阳王妃对她们的印象也不错,故而早早就送了帖子来。   沈采蘅刚刚吃过莲子糕和莲叶粥,仰着头看着绣着花鸟鱼虫的床帐,眨了眨眼遐想道:“不知道京里的赏荷宴和松江里的有什么不一样的。”说不得会有许多不一样的好吃的。   沈采薇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能有什么不一样?”她顿了顿,抿抿唇道,“还不是一个荷塘,一群人?大多的人还是你不认识的。”   沈采蘅不依不饶的凑上来和她说悄悄话:“我听娘说,因为夏天快过了,荷花马上就要谢了。汝阳王府的赏荷宴上,还要比一比谁采的荷花好看,得了第一的能得王妃的赏赐呢。”   沈采薇忍着笑鼓励她:“那你加加油,一定要采一朵最好看的。”她近来心情极好,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含笑的。   ☆、143 槐叶冷淘   沈采蘅在旁看着实在忍不住了,她凑上去戳了戳沈采薇的梨涡,嘟起嘴故作恼火的道:“你一天到晚笑笑笑,有这么高兴吗?”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嗯,很高兴。”她忍不住抿了抿唇,语声沉静如同流水。   沈采蘅知道她高兴什么,故意道:“嫁人有什么好的,我娘说,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最自在。”   沈采薇只笑不语,拿眼看着沈采蘅,直把人看得红了脸,才慢悠悠的道:“那可好,迟些儿我去和三婶说,叫她把你的婚期定得晚一些。”   沈采蘅听到这里,面颊微微有些红,咬了咬唇,才拉着沈采薇的袖子小声说:“二姐姐,你别......”她眼睛就像是黑葡萄一样又黑又亮,天真之中难掩羞涩,“颜五本来就比我大许多,再多等几年就要及冠了,颜家那边肯定要坏事的。”   沈采薇也不知怎的近来就这么喜欢逗妹妹,不过见着她这样羞涩的模样,心中一软就凑过去拉了拉她的手,悄悄和她说话:“我上回见着你给他送画册了。”   沈采蘅擅画又有沈三爷时时指点,花鸟鱼虫、青山绿水,皆可入画。   沈采蘅眨眨眼,眼里渐渐有了明亮的光,声音轻轻的就像是要被风吹起来:“我准备绣一座十二扇的屏风,我来画图他来题诗。等我绣好了,正好可以摆在房间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多好啊......”她一边想一边慢慢的把自己的设想说出来,连每一扇屏风上面要画什么、用什么绣法都想好了,徐徐道来便如林下清风,恬静美好。   十二扇的屏风,单是勾画上色就够费时了,再加上绣图作屏风的时间,说不得真要绣到沈采蘅出嫁的时候。   沈采薇听得怔了怔,倒是为沈采蘅的用心感慨了一下。只是,没等她感慨出什么,沈采蘅已经机灵的对她眨眨眼:“对啦,二姐姐,你有没有送什么去李家啊?”   还真没有。   沈采薇默了默,没法子了只能心虚的伸手推了沈采蘅一把,催她道:“赶紧闭眼休息,明天还要看账册呢。”沈采薇的婚期定在明年,嫁妆单子上的东西也都需要过手了。严氏想着自己女儿,干脆把几个姑娘全叫了去,练一练管账理家的本事。   沈采蘅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她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头靠在枕头上,嘟嘟囔囔的说道:“二姐姐,你也早点睡......”她这辈子出了颜五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心事,闭闭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沈采薇应了一声,她也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看着床帐上面绣着的蝴蝶,忽然抿了抿唇,悄悄从床上下来,披了件外衣,踩着绣鞋往边上的小书房去。   守夜的丫头吓了一跳,差点要起来服侍她却被沈采薇拦住了。   沈采薇把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止声的姿势,小声道:“我马上就回来,别吵着三娘,她今天怪累的。”沈采蘅能为了做吃或是女红一整日的精神,可看起账本来却是一个哈气接着一个,看了大半天,这时候早就累坏了。   她去了小书房反倒没了动静,只是坐在书桌前头发呆。绿袖就跟在后头伺候,想了想便撩了袖子先替她把墨研好。等着墨研好了,沈采薇已经回过神来,她随手从桌子的木匣里拣了一张熏了莲香的素笺,微微犹豫了一下,不知想起了什么,拿了笔沾了墨水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正好一缕月光自窗外来,悠悠然然,仿佛是凌空洒下的银粉一样,幽然明亮。那一缕月光落在素色的纸笺上,莹白透亮,清浅的墨迹上面的染着淡淡的香气。纸笺上面有一首用簪花小楷写的一句诗,字迹清美灵动:   两人对酌山花开,明朝有意抱琴来。   沈采薇稍稍犹豫了一下,想到沈采蘅送到颜五那边的画册,想了想还是用笔在最下面勾了并蒂莲的图案,一支枝干,花开两朵。   画完了并蒂莲,沈采薇这才慢慢的把笔放下,小心翼翼的用细沙把墨吸干,这才把素笺递给边上的绿袖:“今晚太晚了,你明日再令人送去李家好了。李公子那边的人,你都该认得的吧?”   绿袖诧异极了,却没露出半点异样,收了素笺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都认得的,小姐放心好了。”   沈采薇这才放心了,心里微微有些羞涩却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随口扯着闲话道:“这外头的知了好似都不怎么叫了。”往常叫的挺欢的。   绿袖忍不住笑了:“屋子里几个丫头闲的无聊,就被绿衣拉去粘知了了。倒是叫绿衣平白加了一餐。”   沈采薇听得这话也有些饿了,忍不住问道:“对了,小厨房那可还有什么夜宵?”   绿袖连忙摇头:“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说了,可不能叫姑娘再用宵夜了,吃食上头也要小心些。婚期订在明年,姑娘的嫁衣赶得急了些,怕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改。姑娘最好再瘦一些,这样穿着才好看呢。”   沈采薇本还只是随意一问,听到这话倒是颇为苦恼,托着腮眨了眨眼故意道:“亏得我午间还叫你们用槐叶汁和甘菊汁和面留着晚上吃呢。”   夏天本就燥热,胃口自然也跟着小了。沈采薇本还喜欢吃些用水果做的冰碗却也因为要成婚养身子的缘故被裴氏下了死令——一日只得吃一碗。故而,她只得再旁的吃食上下功夫,偶尔叫厨房的人用槐叶汁或是甘菊汁和面,这样作出的面条颜色亦是青色的,吃上去的时候仿佛还带着浅浅的香气。待面条煮过后浸在冷泉或是井水中泡冷,捞出来浇上各色的浇头就能用了。浇头的做法也很多,可以专门选些水果,果香混着面上的花叶香,有一种清新的滋味,十分可口;还能选些鱼肉或是虾肉,浇上去,既鲜且香。这样的冷淘面,沈采薇胃口好时能吃两碗,倒是惹得裴氏说了不少话。   绿袖扶着沈采薇起了身,笑盈盈的:“小姐明日再吃也是好的,明早就能吃上呢。这样晚了,就算是吃了也睡不着呢。”   沈采薇无法,只得咽了咽口水,回去睡觉了。   等到第二日早晨起来,她和沈采蘅的早膳里头果然有两碗槐叶冷陶,上头叫了鳜鱼肉和细碎的虾肉,红红白白绿绿,看着便觉得鲜香诱人。沈采薇肚子里昨晚上就被勾起来的馋虫忍不住又冒出头来,她连忙端了一碗吃了起来。   沈采蘅倒是不太喜欢这个,她早晨的时候还是喜欢吃热的,先是和沈采薇一样应付是的喝了一碗粥,然后便夹了一个灌汤肉包接着吃。因为要赶着要吃完去上房那边去给严氏请安顺便看账本,她吃得有些快,灌汤肉包里面滚烫的汤汁溅出来,不小心就被烫着了。   沈采薇在边上见着,连忙给她倒了杯凉茶,推一推她:“慢慢吃,不急。”   沈采蘅嘟嘟嘴,没应声,倒是再不吃灌汤肉包,只是随意的见了一快凉糕吃。   她们两个因是在自己屋子里用,倒也没叫太多菜,吃了一半就都叫收下去了。沈采蘅用茶水簌了簌口,急匆匆的拉着沈采薇的袖子站起来:“咱们早点走,早些把账看好了,下午颜五要来呢。”   颜五在翰林院中任职,假期倒是不多,能够和沈采蘅面对面碰上的闲暇就更少了。因着已经订了亲又是常有的事情,沈采蘅倒也不羞,挂在嘴边就给露出来了。   沈采薇没法子,只得跟着起来。她心知:这回沈采蘅和沈采苹其实都是陪着她学的,管家这样的事情她们还有一段时间接着练呢,可她大约就是很快就要用到了,至少自己的嫁妆还要学会打理才是。   沈采薇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没露出什么,只是慢条斯理的替沈采蘅理了理衣领,看着她垂眸笑了一下:“好啦,别急。颜五又不会跑了。”   沈采蘅被她说得红了脸,跺了一下脚,转头先跑了出去。   沈采薇跟在后面,刚刚出了门就怔住了。   李景行就站在廊下,如松如玉,挺拔若剑。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肩头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水露,晶莹的露珠在明亮的晨光里就像是金色的珍珠,一颗一颗,饱满圆亮。   沈采薇呆了呆,一时之间竟是呆站在了门口。   她确实是甚少见过似李景行这般容色卓绝的人物,他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晨曦阳光都要因他而更显明朗。她本还沉静的心也跟着砰砰跳了起来,就像是揣着一只小兔子,怎么也不肯停下。   李景行手上还拿着素笺,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笑意,见了人方才开口道:“我早上收了你的信,想着你大约是昨晚写的,立时就赶了来。”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会因为你的只言片语,披荆斩棘,披着晨曦雨露匆忙赶来。   沈采薇被他说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故意找茬似的轻声道:“我让你‘明朝有意抱琴来’,我的琴呢?”   李景行只是看着她,眼睛就像是黑曜石一样又黑又亮,他微微笑了笑:“我忘了......”他看上去从容镇静,安之若素,语气却是带着淡淡的委屈,“我看到你的信,一高兴就给忘了。你见了我,不高兴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144 碧螺春 其实,沈采薇这时候还真没有什么时间弹琴(情)说哀(爱)——她正赶着去严氏那里看账。她原是打算着今日把信送去,明日正好休息,可以陪着李景行在园子里走一走,说一说话。哪里知道,李景行一见着信就跑来了。 沈采薇瞧着他,不知怎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又软又酸。 沈采蘅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转了转,嘴角一扬,往外走了几步,口上道:“你们先说会儿话,我先去二伯母那里。” 沈采薇忍着脸红小步走了下了,只得说实话:“其实,我说的‘明日’就是明日。” 这话有些饶舌,但是李景行却是立刻就听懂了。他面上笑意不变,轻声道:“我明日再来也是好的。” 李景行读了这么久的兵书,自是知道以退为进的道理——他这般好说话倒是叫沈采薇又心软起来。沈采薇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边上故意避开的沈采蘅和几个丫头,忽然拉起李景行的手,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你要不先去三叔那里呆一会儿?等等我就回来。” 她难得有这般亲近的模样,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小松鼠把自己的松果悄悄藏起来不叫人瞧见。李景行一双眼睛亮亮的,心情也越发好了。他唇角弯了弯,声音也不自觉的软了下去:“嗯,我等你。” 沈采薇脸红了红,把手拉了回来,低了头:“嗯,我很快就回来了。”她说完话,快步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廊下的李景行,双目相对,都觉得有些心跳。沈采薇不敢再耽搁,连忙转头小步跑走了——未婚夫长得这么国色天香,简直是天大的考验。 沈采薇跑得有些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本就打算等她的沈采蘅。 沈采蘅因着颜五的事情平日里没少被沈采薇调笑,这会儿不由笑盈盈的把沈采薇从上往下打量了一番,口上啧啧道:“还是李大哥好,一大早的就赶到院子里等二姐姐了。这都还没说几句话呢就被丢下了,真可怜......” 沈采薇面上有些跑出来的红晕,样子却是十分从容:“你家颜五今日也要来呢。” 彼此彼此,大哥还是不要说二哥了。 沈采蘅被抓着软肋,只得嘟嘟嘴,拉了沈采薇手加快步子——她也赶着要把今日的账本看完去见颜五,可不能耽搁了。 严氏一贯早起,这会儿刚刚用过早膳,叫人沏了一杯碧螺春慢慢的喝着。她见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便笑了起来:“今日倒是来得早,你们四妹妹还没到呢。” 沈采薇睁着眼睛说瞎话:“知道太太起得早,我们这是想着要早些来陪太太呢。” 谁人不喜欢听好话?严氏虽知道沈采薇这话并没有多少真却还是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就是嘴甜。”说着就叫人沏茶上来,口上道,“今儿我这正好今年的新茶,你们且尝尝。” 沈采蘅眨眨眼,双颊上的梨涡浅浅的:“二伯母好偏心。我这茶不会还是沾了二姐姐的光吧?” 严氏被她这怪模样逗得一笑,用帕子掩着唇:“还真是!要只有你一个,哪里用沏好茶?你这丫头和四娘一样,喝茶就跟喝水似的,平白糟蹋了我的好茶。” 被严氏暗暗褒奖了一番的沈采薇忍不住有些心虚——虽然经过这么些年的磨练,她已经略略能够和人说一点儿茶经了,但本质上她还是沈采蘅那样喝茶和喝水似的吃货。 因为心虚,她很是认真的抿了一口丫头端上来的茶,笑着道:“是今年的新茶呢。” 严氏赞许的看了她一眼,见着两个姑娘都捧着茶杯喝得舒心,便又叫了管家婆子把账本拿上来给她们:“你们且看看,这是我们庄子、铺子上的账,都有些小问题。你们且看看,有不懂的说出来便是了。” 似她们这样的姑娘,嫁妆自然不可能全是金银珠宝一类,肯定是有些类似于庄子、店铺一类的不动产。这些东西不用亲自去管却也需要多看看账本,好叫底下的人多提点儿心不至于坑了自己。所以,第一要紧的就是要会看账本,至少能看出旁人做得假账,不叫人骗了去。 沈采薇和沈采蘅心里都赶着要回去,接了账本就看起来,倒是难得的专心致志。 严氏瞧了她们一眼,心里放松了些,只是想着还没来的女儿便又叫了边上的嬷嬷来:“去四娘那里看看,可是起了?二娘和三娘都已经到了,她这个做妹妹的怎好这样偷懒。” 那嬷嬷应了一声,就吩咐了小丫头去看看。过了一会儿,那嬷嬷才满脸喜气的凑到严氏耳边道:“太太,大喜事呢,四姑娘的葵水来了。” 来了葵水,才算是大姑娘,葵水这东西属于来了要烦,不来又急的存在。严氏算过时间也知道大概就是这么几年,这会儿听到这个,再忍不住了,连连道:“既是如此,叫她好好在房里歇着就好了,不必过来了。”说着又道,“厨房哪里炖些红枣乌鸡汤送过去,她小姑娘家的,身子又弱,正好要补一补呢。” 严氏只得这么一个女儿,疼得不得了,一件件的交代下去,自个儿就先坐不住了。她想了想,便转头问了沈采薇和沈采蘅:“你们看了这么一会儿,可是看出什么了。” 沈采薇看账本就和看书似的,先是囫囵吞枣似的翻一遍,再一点一点的从细处看。故而,前后一对照,她到还能够所出一二个疑点,用手指了指账本,徐徐道:“这庄子前头的账目倒也还算是整齐,可到了后头,就常常有些旁的支出了。常有些佃农借款或是欠租,金额倒是越积越多,叫人不得不疑。”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田租也有些怪,按理说是要涨一些或是降一些的,万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可这账上,除了前些年涨过一二次,后头就再没有变过了。说不得就是管事做了假账,中饱私囊了。” 严氏本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想着早些结束去瞧瞧女儿,她还真没想到沈采薇能说出这么一些来。她看着沈采薇的目光不由变了变,似有些深意,好一会儿才端着茶盏缀了口茶,懒懒笑道:“倒是不成想,咱们家二娘倒是能干,这么一会儿功夫竟是能够看出这么多。” 沈采薇连忙端出羞涩腼腆的模样:“不过是用心了些罢了,再说,我这不是正和太太学嘛......”她眨眨眼,一副孺慕模样。 严氏心里挺不自在的,实在受不得她这故作亲近的模样,连忙转了目光去看沈采蘅,问道:“三娘呢?” 沈采蘅在这上头本就没什么天赋又不似沈采薇一般能够真的静下心来认真看,她一见着账本,脑子就和浆糊似的一团乱。裴氏自个儿就是这个模样,对着女儿早就没有太大的指望,只想着日后陪嫁几个会看账的过去就好了。 沈采蘅手上翻了几页,这才小声试探的道:“我看这布庄的生意倒是不错,年年都有结余,就是扣了税之后不怎么多......”她来回看了看严氏和沈采薇,这才大着胆子接着道,“就是我记得听裴家姑娘说过,前些年京里流行织金衣裳,我瞧了一下,庄子上头的进出倒是没什么变......” 严氏含笑点了点头:“是这个理,这布庄的掌柜虽是老实肯干却不是个会应变的,赚不了什么大钱却也不会亏太多。至于采薇那个庄子,那个管事就是个刁滑、欺上瞒下的,不仅自己私底下涨了田租,还偷偷做了假账扣下银钱。” 严氏想着要早些去瞧女儿,干脆就把话说明白了:“这布庄的掌柜,成不了什么大事却也坏不了什么事。那个庄头管事却不一样,若真是纵容太过,等庄子上出了事,还得连累到你身上。” 严氏这般说着,下头的沈采薇和沈采蘅都是若有所思。 沈采蘅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了,用人就是要用老实人,虽然不太能干但至少不会坏事。” 沈采薇接着道:“也不一定,若是把那掌柜放到庄子上,人善被人欺,说不得就压不住下头的佃农了。其实,就和物尽其用一般,人也是要尽量安放到合适的位置上才好。似掌柜那样的可以放到一些安稳的店铺里去看着,主家心里放心;似庄头这样的,倒是精明能干,若不打发了就要常常看账,敲打他。” 严氏倒是真想不到沈采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怔了怔,便搁下茶盏笑道:“你们姐妹倒是各有见解。”这样的事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她自己也不能说自己就是对的,微微颔首便道,“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们把账本带回去再看看。其他的明日再说。” 沈采蘅早就想着出门了,闻言连忙笑道:“嗯,我回去一定认真看。” 沈采薇亦是点了点头:“太太放心好了。” 严氏多少知道她们两个今日要去见未婚夫,忍不住打趣道:“趁这时候还早,回房换身衣服,今日正好可以和人商量一下下月的赏荷宴上要带的络子样式。” 汝阳王府的赏荷宴也分男客和女客,许多未婚男女都可趁着这机会见一见面,未婚男女腰间配的都是普通莲花样式的,似沈采薇和沈采蘅这样的订了亲的则是需要戴并蒂莲模样的,好叫人知道这是已经成了双的姑娘。 ☆、145 采莲 等到赏荷宴的时候,沈采薇和沈采薇果然都带了并蒂莲样式的络子,只有沈采苹因为还未定亲的缘故配了一条普通莲花的络子。 沈采薇今日中规中矩的梳了一个弯月髻,用一支荷花头的碧玉簪子绾着,身上穿了一身浅碧色绣烟柳的纱衫,下面则是水绿色的云纹缎裙,那盈盈的绿色仿若荷塘上流转而过的碧波。整个人便如初雨后的荷塘,清新自然,令人心旷神怡。 沈采蘅今日穿的是一件水红色的窄袖束腰绮罗纱衣,长袖上头绣着金边蔷薇,格外的华美。只见一身红衣衬得她肤若凝雪,容色灼灼,更显得娇俏明艳。 沈采苹的年纪却是小了一些,严氏琢磨了许久还是给她梳了流云髻,然后又换了一身湖水蓝色的纱裙。她年纪尚小,一派文静天真,倒是显得格外的叫人怜爱。 因为宴上请的都是各家的姑娘们,裴氏和严氏也没跟来,只有她们三姐妹乘着一架马车去了汝阳王府。 虽是之前来过一回却和这一次又有些不同。她们这一回是从偏门进的王府,先是换了软轿,到了垂花门方才下了轿子,一抬眼就见着婆子和丫头等在那里。沈采薇上回跟着裴氏来的时候倒是不曾认真看过,这回忍不住侧目把四周打量了一下。 这里已经算是王府后院,虽瞧不见后院亭台却也依稀可见茂茂山林和遥遥的湖光水色,晨光欢悦的洒落下来,从层层叠叠的树梢一点一点的滑落,把那树林之中的幽静处照得明亮堂皇起来。垂花门上用的又是琉璃瓦,在阳光下面显得格外的耀目,两边短柱看上去就如同倒垂的花苞,在夏日的长风里随风而开。 门边等着的丫头婆子都是垂首分站两侧,引人的时候又十分恭敬小心,有条有理,显得既规矩又得体。一个穿着银红比甲、墨绿长裙的丫头从里头走出来引路。 汝阳王乃是今上的同胞兄弟,王府的规格自然也是最好的,从里头穿行而过,雕栏画壁,清贵华丽,处处都能说出不同的典故来。因着古话说“水蕴财”,时而能见水池、水塘或是水井。 一时可见糯米浆砌筑成的假山,上头有缸通管道入假山,往缸里灌水,可保持假山湿润。一时又可见形状各异的门窗,有蝙蝠形、磬形、鱼形等等,寓意福庆有余。从抄手走廊走去,过了一会儿,便见着花园的正门——是一座极其高大的汉白玉石门,石门外额上刻着着“幽径通古”四字,内额上刻着“胜日春晖”,其意为自红尘凡俗中过幽径品悟古人情怀,趁胜日赏遍满园春晖。 穿过花园的门,往里走了走,就能见着更多的人影了。来来往往的丫头都穿着一式的衣裳,捧着各色器面或是果实,来去匆匆。衣着华丽的姑娘们则是在园中结伴而行,衣香鬓影,华光灼然,谈笑自若。 沈采薇和沈采蘅其实不太认识这京中的闺秀,好在有裴锦华——国丧之后,她便由皇帝亲自指婚嫁入了汝阳王府,作为世子妃的她也算是这赏荷宴上的半个主人。 裴锦花见了她们三人,便笑着迎了上来,握着沈采薇的手道:“可算是等到你们了,我还只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呢。”说着又拉了沈采薇往里头去,“今儿有个贵客来了,专门指着要见你。” 沈采薇吃了一惊,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认识过什么贵客。可是裴锦华这般盛情,她自然也不好推拒,只得笑了笑:“倒是不知是什么贵客。”她侧头和沈采蘅几个说了几句话,便随着裴锦华去了。 虽然花园有些大,但裴锦华作为主人自然是熟门熟路,一会儿就拉着沈采薇去了假山前的水池。水池状似蝙蝠,池边载着榆钱树,枝叶茂密,洒下一大片的绿荫。 树下站着一个少女,梳了一个堕马髻,髻上珊瑚珠子串着的流苏轻轻摇晃着,艳色灼热。她穿着浅红色的折枝莲花的绮罗纱裙,纤腰盈盈,只从背影看倒是好姿容。 那人似是低头打量着水池,听到脚步声方才转过身来,白玉似的颊边显出浅浅的笑来:“可算是来了,可叫我好等。”她生了一双丹凤眼,平日里最喜欢挑高了眉梢看人,这时候虽是刻意放低了姿态却也依旧透出一种淡淡的矜贵傲然来。 “好不容易见着你来,哪里刚叫你久等?”裴锦华见了她自然也是满面的笑,拉了沈采薇上前来介绍道:“采薇,你大概没见过,这是长平公主。” 沈采薇默了默——我还真见过。可既然长平公主没有相认的念头,她只得从善如流的端出受宠若惊的模样,“诚惶诚恐”的行了礼。 长平公主安之若素的收了这一礼,这才轻声笑道:“我之前听午娘说过你,早就好奇着想着要见一见了。这回难得出宫,就让锦华替我叫了人来。” 裴锦华不知内里,倒是应了一句:“我都差点忘了,采薇和郑午娘是一起在松江女学进学过的呢。”她有意叫长平公主和沈采薇亲近亲近,便道,“难怪长平你知道采薇。” 长平若有深意的点了点头:“怎会不知道?沈二姑娘可是那年松江女学结业礼上的魁首呢,便是午娘都要甘拜下风。似我这般从来没上过女学的,怕是更比不了了。” 沈采薇弯了弯腰,谦让道:“公主过誉了。宫中人才辈出,名师大儒不可胜数,公主耳濡目染,岂是臣女可比。” 长平抿了抿唇,故作亲密的上来拉了沈采薇的胳膊,口上道:“沈二姑娘的嘴真甜......”她顿了顿,丹凤眼轻轻一挑,眸中有异样神色一闪而过,“你我一见如故又是难得遇上,今日采莲不如咱们一组?” 还未等沈采薇应声,长平公主已经一脸雀跃的转头和裴锦华道:“可以吧?我今日出来还打算采莲叶回去给父皇母后熬莲叶粥呢。” 有皇帝、皇后这两顶大帽子盖下来,裴锦华也不能说不,只得叮嘱一句:“长平你不会水,可要小心些。若是出了事,满园子的人都担不起。” 沈采薇知道推迟不得,只得跟着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公主还需小心为上。” 长平一手拉着沈采薇的胳膊,一手凌空摆了摆,故意作出不在意的模样:“这园子里头能有多少姑娘会水,什么时候出过事了?你们就放心好了。” 她眼角余光扫过沈采薇,心中默默的定了定。 那日从临平郡主处回去,她便在宫里犹豫了好些天,想来想去,还是觉着沈采薇死了比较好。她这一辈子难得这样喜欢一个人,若不得到,实在是不甘心。所以,后来她又去寻了临平郡主一回,今日的事也是临平郡主替她考虑的。 采莲的时候,两三人一小舟,若是她和沈采薇一组,到了某个拐角无人处把人推了下去,谁也不会知道。就算沈采薇落水身亡了,那些人想来也不会、不敢怀疑到她头上。毕竟,这种事无凭无据,根本没有人能以莫须有的罪名怪责她。就算真有人敢怀疑或是见到了,有父皇在,总不会出事的。 长平公主把计划在心里想了一边,越发认同了临平郡主的那句话“越是简单的计谋越是不容易出错”。 沈采薇自是不知道长平公主心中想的那些。可她见着长平公主这般大别以往的模样,心里也提了提,不敢再掉以轻心。 长平公主和沈采薇各怀心思,面上却都是笑意盈盈,倒是叫裴锦华心觉奇怪,不过她左右瞧不出什么,只得把这事推到了两人一见如故上面。 大概是开宴的时候了,她们几个也不好在这里多留。长平公主难得显出几分平易近人的模样,一手挽着一人,从水池出去往外走。 许多姑娘已经站在荷塘边上,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小舟,互相言笑着。她们这一回是要乘着小舟从荷塘上过,采了莲花再往对岸赴宴饮。 沈采蘅本还站在那边等着沈采薇,见着长平公主和她这般亲近的走过来,简直都要瞪大眼睛了——这简直就是奥巴马和金三胖在手挽手。 沈采薇无法,只得悄悄朝她眨了眨眼,使了个眼色。 沈采蘅呆了呆,只得呆呆的拉了沈采苹去了另一艘小舟上。 长平公主选了一个看着华丽的,上头系着一条红纱,被风吹得烈烈的。长平公主首先下去了,转头看着沈采薇,挑眉扬唇一笑:“沈二姑娘可愿与我一道?” 沈采薇只得提着心跟着上去了。 虽然姑娘们大多都学过如何驾舟,但沈采薇还真不指望要由养尊处优的长平公主驾舟。她只得任劳任怨的拿着挑杆,慢慢的划了划。 长平公主正打量着什么地方适合推人下去,也就没做声。 沈采薇忽而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对了,忘了和公主说,我会水。” ☆、146 落水 这次的赏荷宴,李景行自然也是来了。只是男客反倒没有那么多的玩法,早早的就被引入席间,彼此诗文论道了。 李景行边上坐着几个裴家的公子,两边勉强也算是沾亲带故,倒也说得上几句话。只是在一众未婚少年之中,他这个带着并蒂莲络子的反倒格外显眼一些,好在还有个颜沉君作伴。 颜沉君这日也是难得抽出空来——他的年纪在这一群少年里算是大了的又已是入了翰林,好在还未及冠,倒也可以厚着脸皮带着并蒂莲模样的络子在席间等自家未婚妻。因为他心里颇是惦记着沈采蘅这个不着调的,手上拿着酒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眼睛却时不时的往荷塘的方向看。边上的人见了这模样哪里又不知道的,加上这一桌上颜沉君资历最高,那些人自然是借着各式各样的名头劝了一杯又一杯。 就在宴席上杯盏交碰之时,荷塘那边却是传来嘈杂之声,似是有事发生。本就分心在那边的李景行一下子就起了身,来不及说些什么便抬步往那边走去,颜沉君推开了几杯酒也跟着走了过去。 倒是留了一桌子的人,面面相觑,不由笑了起来。 裴九郎因着体弱,甚少出门,这时候也不免笑了一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公子和颜公子倒是很有些相同呢。” 裴八郎含糊的应了一声,给弟弟倒了杯茶,自个儿却是低头抿了口酒。不知怎的,他心头这么一转,便忍不住想起了那日古安寺上见过的沈四姑娘。他犹豫了一下,听着荷塘那边的声音越发杂乱,想着定是出了事,再也坐不住了,不自觉的起了身往那边去。 裴八郎自是比不得李景行和颜沉君的步子快,他起身的时候,席间已经有不少人见着荷塘那边的状况也跟着往那边探查去了。其中一个公子抬手寻了个丫头上来问道:“荷塘那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丫头面色有些发白却还是规矩的礼了礼,轻声应答道:“听说,是有位姑娘落水了......” 裴八郎在边上,正好听到这里,想起沈四姑娘,再也按耐不住,举步就往那边去。 花开两朵,话分两头,荷塘上却是另有一番事故。一刻钟前—— 沈采薇见长平公主一门心思想要和自己一组,心里自然就明白了七八分——她这是想要推自己入水呢。换了其他京中的女眷,大多都是不会水的,说不得一推就是一条命。只是沈采薇自小在松江长大,之前还遇过倭寇,所以在游水上面是下过苦工,自然不怕这个。 话虽如此,就算是不会有事但谁也不想无缘无故的掉到水里做个落汤鸡。故而,等这小舟离了岸,长平公主再也刷不了花样了,沈采薇才开门见山的和长平公主说了实话:“对了,忘了和公主说,我会水。” 长平公主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她冷着声道:“沈二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采薇十分无辜的笑了笑:“臣女只是想让公主放心而已。” 长平公主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心里却是又气又恨。她自小在宫里被皇帝宠着长大,再任性再胆大也是有限的,这一回对沈采薇下手乃是下了大决心的。哪里知道,临到要下手了,对方却是给了她这个一个打击。 长平公主越想越气,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气恼,口不择言道:“你会水,你倒是得意了?!” 沈采薇十分无奈——这心理素质,真是比不上柳于蓝和郑午娘。不过长平公主乃是天之骄女,从未遇到过挫折,哪怕是萧远都不能叫她吃了亏。沈采薇稍稍缓了声音,安抚道:“公主何出此言?您乃天子之女,尊贵至极,岂是臣女可比?” 长平公主气得眼红,咬了咬牙,冷嘲道:“比不得你有个好未婚夫。”现在边上无人,只她们两人在小舟上,故而两人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 沈采薇心里埋怨李景行“红颜祸水”“招蜂引蝶”,面色不变,口上却还是轻声劝道:“公主和景行只见过一回,怎知他是好是坏?” 长平公主听到这里,懵了一下,一肚子的话都给咽了回去,一时应不出声——当年临平郡主对李从渊倾心,是因为见过他策马游街之时的英姿,曾经与他坐而论诗谈天,说得上是有所了解。可是她却不过是见了李景行一面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真能说得上喜欢倾慕? 沈采薇见着长平公主把话听进去了,面上神色渐缓,接着劝道:“以公主的容貌才干,凭着陛下宠爱,日后必能寻到比李景行更好的。”她顿了顿,心里默默想了想,“心狠手辣”的给李景行抹黑道,“其实,景行他并没有公主你想得那么好。他容色过人,常常会有招惹许多姑娘;且他本人天资出众,自视甚高,常常会瞧不起旁人......” 沈采薇一边绞尽脑汁的编造着李景行的黑点,一边小心的打量着长平公主。 长平公主此时心中一团乱,摆了摆手,色厉内茬的叫道:“你住嘴!”她本就站在小舟边上,适才说话的时候一退再退,这时候一时紧张,脚一滑竟是从舟中跌了下去。 沈采薇这才吓了一跳——她要死了,长平公主自是无事;可长平公主若是死了,她沈采薇必是要陪葬的。她不敢耽搁,里面就从舟上跳了下去,想要把长平公主拉起来。 长平公主不会水,初初落水就被吓住了,好一会儿才哇得叫出声来“救命!”她呛了口水,忍不住呜咽起来。 几架小舟本就离得不远,听到声响立刻就往这边赶来了。 沈采薇刚刚游到她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胸,匆忙交代道:“公主别急......” 有沈采薇抱着游了一段,边上又有人急忙忙的驾舟来救,长平公主和沈采薇还是很快就被拉到了小舟上。饶是如此,长平公主还是呛了好几口水,面都哭得通红了。 出了这样的大事,汝阳王妃这个宴会主人自然也再不能坐稳,连忙赶了过来——皇帝现今只剩下长平公主这么一个女儿,若真是在她的宴上出了事,她这个王妃怕也再坐不稳。 长平公主早就被这一场意外吓得呆住了,见了汝阳王妃方才稍稍回过神来。她身上披着宫人匆匆送来的外衣,长发湿漉漉的披在肩头,一张脸红皱皱的,立时就委委屈屈的扑到了汝阳王妃的怀里,哽咽道:“叔母......” 汝阳王妃只得一子,平日里对长平这个小侄女倒是颇有些疼爱,声音不自觉的就软了下来:“好了,好了,人没事就好。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喝点儿姜汤,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送你回宫。” 长平公主憋了好一会儿,这时候缩在汝阳王妃嗅着那衣带上面淡淡的梅香,忍不住就哭了出来。她抽抽搭搭的接着道:“我,我刚刚好怕。就怕我见不着父皇、见不着母后、见不着你们了......” 汝阳王妃见着她这可怜模样,想着长平往日里那骄横的小样子,忍不住心疼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她的长发,安慰道:“好了好了,这回叫你落到水上,是叔母没安排妥当。回头,叔母一定把安排舟船的那些下人教训一顿给你出气。你现在衣裳都是湿的,若是着了凉就不好了。听叔母的话,先回去休息休息好不好?” 长平公主本就是受了惊,哭了一通也有些累了,听到这话也没多想便点了点头。 汝阳王妃给边上的宫人使了个颜色,立刻就有宫人会意的上前来,恭敬的垂首扶住长平公主。 她们这时候都在岸上,虽因为长平公主的身份外头围了许多侍卫,但另一边宴席上的男客也闻声来了许多,只是隔着较远的位置,看不太清岸上的景象。李景行和颜沉君等人亦是在那里等着。 长平公主走了几步,忍不住看了那边一眼。也不知怎地,她一眼就看见了那边站在人群之中的李景行。她想起适才小舟上沈采薇说得话,心里一酸,忍不住就落下泪来。 这样又酸又软,仿佛心尖都被人捏着的感觉,自她出生以来就从未有过。 汝阳王妃正陪在她身边,见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关切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长平公主不自觉的转头看了一眼正披着外衣拧湿发的沈采薇,心里还未想清楚,嘴上就已经把话说出来了:“我想起来了,刚才是她推了我一下,我才会落到水里的。” 她抬了抬手,正好指着另一头的沈采薇。 沈采薇本就时时注意着长平公主这边的状况,虽然听不见那边的说话声,但是见到长平公主忽然抬手指了指自己又瞧见了汝阳王妃微变的神色,心头忍不住跟着沉了沉。   ☆、147 余波   长平公主才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这一次还是沈采薇把自己救上来的,自己这话听着就和假的一样。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去了。   汝阳王妃的面色也跟着变了变,她的目光片刻不离的看着长平公主,好一会儿轻声问她:“若是如此,她为何还要救你?”   长平公主面皮长得通红,垂了眼,细长的眼睫颤了颤,赌气似的才道:“谁知道。说不定,她把我推下去之后就后悔了呢?”   汝阳王妃叹了口气,轻轻的把手按在长平公主的头顶,慢慢的抚了抚:“好了,你先回去换身衣裳,休息休息。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宫。”她顿了顿,语气又柔又软,“你这会儿精神不好,可别再说糊涂话了。”直接就把她适才那句沈采薇推得她的话当成了糊涂话。   汝阳王妃看着清高冷傲,心里头想得也还是清楚的:无论如何,沈采薇救了长平公主乃是事实,在场的人都能见着的。若真是听了长平的话,不仅不嘉奖于她反而问罪,皇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汝阳王妃这些年来在汝阳王府说一不二,这会儿方才轻言细语的说了话,立刻就有人半拉半扶着长平公主离开了。   长平公主本还有些心虚,咬了咬唇,挣扎了两下到底还是乖乖的跟着走了。   汝阳王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头瞧见沈采薇望向这里的目光,面上浮起一点儿淡淡的笑影来,招了个身边的丫头道:“沈二姑娘的衣裳都湿了也不好赴宴,你让人带她去后面的厢房换身衣裳。”   沈采薇见着汝阳王妃面上的笑,心里这才松了口气——还好,看样子只有长平公主的智商不在线上。她先谢了那丫头,然后便跟着丫头往后面厢房去换衣裳了。   因为是整个人都跳到了荷塘里,衣服从里到外全湿透了。好在汝阳王妃准备周全,令人送了一套身形差不多的衣服过来让她换上。   沈采薇站在屏风后面从丫头手里接了干净的衣服,用手抖开看了看,眼见着没有问题这才重新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汝阳王妃给她送的是套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的纱袄,下面则是浅碧色绣烟柳的长裙,看着便觉得清雅端贵。   不过,虽然知道荷塘的水是干净的但这么在里头游了一回,沈采薇依旧觉得身上有些难受,想着要早些回去洗个澡。她先把头发稍稍的束了一下,利落的换好了衣服,然后才从边上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拧了拧自己的湿发,脚步轻缓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果不其然,汝阳王妃就站在那里等着。   沈采薇稍稍端正了面上的神色,把帕子反倒边上,上前蹲身礼了礼:“臣女见过王妃。”   汝阳王妃垂眼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她,好一会儿才亲手扶了她起来:“不必多礼,起来吧。上回我见着你就觉得是个机灵孩子,今日一瞧,果是如此。”   沈采薇抿了抿唇,并不说话——汝阳王妃既然等在这里,那就是有话要说,以她的身份,只要一声不吭的等着听就好了。   汝阳王妃见到沈采薇这般不言不语的模样,心里又添了几分满意。她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今日长平落水是个意外,你记着就好了。”   沈采薇微微颔首:“臣女明白。”事涉长平公主,这件事就算不是意外也只能说成意外。   “无论如何,这次也是你救了长平。”汝阳王妃低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声音清冷平静,“我已经让人把长平送回去了,今日的事自然也有人会报到皇上和皇后那里。你安心等着便是,宫里的赏赐这几日必会送下来的。日后若是再见了长平,你避开便是了。”   沈采薇听到这里才真正的松了口气,她真心诚意的道:“臣女明白了,多谢王妃。”听着汝阳王妃这话显然是不再追究她和长平之间的恩怨。   汝阳王妃扬了扬唇,笑意淡淡的:“行了,你出去吧,赏荷宴才到一半呢,你难得来一回,也别辜负了。”   沈采薇再次行了礼,这才退了出去。门外立着两个碧衣丫头,见她出来了这才行了个礼,引了她往赏荷宴上去。   此时已经开宴了,虽然前头出了意外但到底无人有事,大部分的人都是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宴上去饮酒赏花。   沈采蘅和沈采苹却有些不放心,还站着等她。沈采蘅边上陪着颜沉君,沈采苹边上不远处却站着裴八郎。相比于沈采蘅和颜沉君的融洽亲昵,沈采苹这一对倒都显得有些羞涩。   至于李景行,自然是站的离这两对远了一些——他已经不当电灯泡好久了。   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沈采薇,这才松了口气。沈采蘅上来拉了拉沈采薇的手,左右瞧了瞧这才松了口气:“还好没事,差点吓死我了。我就说嘛,长平公主那模样就不像是个会游水的,要是落了水还不是要拖累你?还不如和我一组呢......”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抱怨起来了,“要是这回咱们一组,采莲一定能得第一的。”   沈采苹听到这里,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不起,三姐姐,是我拖累你了。”   “没事。”沈采蘅十分淡定的摆摆手,她还要再说几句,就被沈采薇拉住了。   沈采薇促狭的朝她眨眨眼,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我看你一点也没吓到啊,边上还有颜五跟着呢。”   沈采蘅的面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胭脂静悄悄的洒到了她的面上,明艳动人。她羞窘的推了沈采薇一把,别扭的道:“我不和你说了!你家李公子这不是也巴巴的等着。”   沈采薇自然是早就见着了边上的李景行,只是心里还记恨着他招惹长平公主连累了自己的事情,这时候见了人也不过是抬了眼,轻描淡写的说一句:“嗯,我没事。”   李景行等了半响才得了这么一句,忍不住蹙了蹙眉,心里也顿了顿:他是不是又在什么时候得罪采薇了╮(╯_╰)╭   就在沈采薇等人重新回了赏荷宴的时候,长平公主也才刚刚回了宫。   皇后刚刚喝过药,精神还好,听了宫人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稍显苍白的唇气得颤了起来,她看了长平一眼,声音冷得如同冰凝一般:“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蠢货!”她一向自负不凡,先太子又是个聪明绝顶的,哪里会知道女儿竟是蠢到了这个地步。   皇帝心疼女儿又心疼妻子,一时插不上话,只得抚了抚皇后的背,温声劝道:“好了好了,你别气,你的身子经不得气。”   皇后没应声,反而是抬了眼看着长平公主,接着问道:“你还没这么大的胆子,谁怂恿你的?”   长平公主这时候才有些害怕起来了,她还有些少年义气,犹豫了一下没把临平郡主说出来,只是咬着唇道:“没人,就是我自己想的。”   皇后唇边笑意冰冷的宛若刀锋,仿佛都可以割出血来。她索性也没再问长平,转而问起了长平身边伺候的宫人。   出了这样的事,那些宫人自然是首当其冲被责罚的,最前头几个已经被拉出去杖责了。此时又把人拖上来询问,自然是知不无言,言无不尽。   皇帝和皇后听着听着,都听出了里头的问题,神色便都有些变了。   皇帝听出一二,忍不住拍了拍床沿:“这临平也实在太不懂事了。”他自然是把自己的女儿看得千好万好,所有的错事必然都是旁人怂恿的。   皇后却是冷笑了一下,讥诮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长平这般蠢笨,怪不得旁人拿她当刀使。”   皇帝不太自在的咳嗽了一下打断了皇后的话,替她捏了捏被角:“好了,有你这么说女儿的吗?长平这回也算是遭了难,她也知错了。”他伸手把长平公主拉了来,温声催道,“你瞧你把母后气得,还不快赔罪?下回再不可淘气了,父皇母后现今只剩下你一个了,再不能出事。”   长平公主早就吓得快哭了,这时候自然收了脾气,可怜巴巴的对皇后赔了错:“母后,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再蠢的女儿也是自己的。皇后气得心口疼,叹了口气:“你也大了,该订亲事了。再不能像是以前那样胡乱跑了。”她阖眼想了想,下了决心道,“这样吧,索性你身边那些人也都不得用,我让我宫里的孙女官跟着你。你就好好呆在自己宫里学一学规矩吧。”她自知自己怕是熬不了多久,皇帝固然心疼长平却也不能照顾她一辈子,再如何也得把女儿教好了才是。   这是禁足的意思。长平公主吓得呆住了——明明沈采薇什么事也没有,自己还落了一回水,母后怎么还这样对自己啊。   皇后一片慈心,皇帝也不好再劝,只得瞧着宫人把长平公主扶着回去了。   皇后靠在枕上歇了一会儿,稍稍有了精神才叫了盛女官上来:“既然沈二姑娘救了长平,一点不赏也不好。你替我拟个单子,赐些东西下去权当谢礼吧。”   盛女官垂首应了。   皇后又交代了一句:“另外,你找个人,把今日的事和镇宁侯说一遍。”皇后冷笑了一下,“临平把人都当傻子,倒是不知道她这个聪明人要怎么把日子过好。”   镇宁侯当年既是娶了临平郡主,那些旧事多少也是知道的,瞧着他待临平郡主的模样说不得是有几分真感情的。但是他到底是个男人,再有情意再心宽,怕也是受不了临平郡主这么折腾。   ☆、148 婚嫁   出了长平公主这样的事又得了皇后赐下的东西,沈采薇越发不敢出门了——长平公主已经被禁了足,她还是小心些不要惹了旁人的眼,避一避风头的好。好在,她的婚期定在第二年的春日,稍一晃悠就时间就和流水似的流过去了。认真论起来,沈采薇还是有许多事要做的,绣衣自然轮不到她来绣但一些小绣件却可以自己动一动手。她女红本就不大好,只得跟着沈采蘅一起稍稍学一点装点一下门面。   沈采蘅和颜沉君的婚事很快也订了下来,毕竟颜沉君的年纪已经不小了,颜家那边又不可靠,早就拖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沈采蘅及笄、上头的沈采薇订了亲,两家自然也很快就把沈采蘅的婚期给订了下来。   裴氏难得回一次京城,一想到这回竟是要嫁女儿,再者女儿日后必是要随着颜沉君留在京里的,虽然沈三爷一直陪着但还是觉得心里就怪难受的。她这一难受,头疼病就犯了,只得歪在榻上躺着,那些琐事是管不了许多了。严氏没法子,只得伸手接了一摊子的事,两头忙着。好在沈采苹和裴八郎之间的事已然见了些眉目,小儿女间也很有些情意,便是沈承宇都不曾多言只是默许,严氏稍稍放下了心,每每瞧着女儿雪堆玉砌一般的面容便觉得欣慰,便是忙坏了心头也是高兴的。   这么一年事情不断的,沈家众人心里都有个盼头,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沈采薇的婚期就订在三月五日,真是春景如画,莺飞草长,山野皆绿的时候。   李家的彩礼也已经送过来了。那一日,裴氏难得的从榻上坐了起来,陪着严氏一起看了一回。   因着李景行到底是长子长孙,李老夫人又惯来偏疼长子,李家送来的聘礼可算是丰厚异常。   严氏看这这么一堆活生生的金银珠宝很是心热,想着裴家虽然不输李家但裴八郎到底是幼子这上头怕是比不上李景行。这样一想,她心里头就有些不高兴了。   裴氏倒没有特别大的反应——她早就在心里把颜沉君和李景行比了好些回,越比头越疼,恨不得把不争气的女儿拉来锤一通。这样一来,她索性就不再庸人自扰的往这上头想了,见了这么成堆论的彩礼她也不过是拿着单子上下看了一回,口上淡淡道:“拿几个箱子装一装,添到嫁妆里头给二娘带过去就是了。”   严氏哽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还真没有裴氏这种视金钱如粪土的本事。   裴氏却端出亲切的面孔来,少见的说了几句老实话:“咱们做长辈的,总也是希望小辈能过得太平如意的。难得李家这般知礼,咱们总也不能叫二娘丢了脸。二嫂,你说是吧?”   严氏只得呵呵了一下,敷衍的应和道:“弟妹说得是。”   裴氏说了这些,又有些恹恹了,往后一靠摆摆手:“二嫂若是有事,尽管忙去吧,我这又有些头疼了呢。”   严氏实在吃不住裴氏这时疼时不疼的头疼病,只得起身告辞了。等她回了房间,不知怎的还是拿出沈采薇的嫁妆单子一行一行的往下看,越看越觉得憋得难受。   无他,沈采薇的嫁妆实在太过丰厚了——除了先时林氏留下的嫁妆还有沈老夫人、裴氏给添的,皇后后来又赐了不少东西,加上这一回的彩礼,实在是京中嫁女的高规格了。裴氏自己财大气粗又有裴家和汝阳王妃撑着,自然不太在意这个。可严氏却是两边都比不上——她本就是继室,嫁妆不甚丰厚,怎么也没法子能凭空变出银钱来给女儿添嫁妆。   就在严氏心里苦恼着女儿的嫁妆,沈承宇也刚好从外边进了门。他随意的瞥了眼那嫁妆单子,瞧着上头一些眼熟的名头也觉得心烦,随意的脱了外衣,随口道:“对了,再过一年四娘就及笄了,邹家那便也正好有意。你瞧个日子,两家一起看一看庚帖,算算八字。”   严氏本要起身服侍他,听到这话不由呆住,好一会儿才怔怔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脑子一片空白,说起话来也是一字一句的。   沈承宇的外衣还放在自己手上,见着严氏呆站着没接过去只得自己动手把外衣挂上,淡淡反问道:“你说是什么意思?”   严氏心头咯噔了一下,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情绪,应声道:“可是裴家那里......”她本以为沈承宇从不阻止乃是默许的意思。   沈承宇倒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正裴家那边也没个准话,把话说清楚了就是,不要紧。”   严氏还要再说,沈承宇却已经转了目光冷冷看她:“怎么,四娘的婚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还做不得主?”   他心里也很不痛快:他本就在吏部尚书邹大人手下做事,之前京察的时候被邹大人抓了个漏子,这事不大不小本也不放在心上但眼见着首辅就要告老,马上就要再选阁臣,邹大人资历甚高很有些把握,他这个做下属的有心要跟着往上一步,可不就得遂了邹大人的意思。左右邹家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倒也不算是亏待了女儿。   沈承宇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想着自己这劳累了一日也没得个好,一家子都不省心。他想着想着,心里起了火,索性连外衣也不要了,直接就去了侧院的通房那里歇息。   严氏面涨的通红,眼眶也跟着红了红,话就梗在喉中,半字也说不得了。等到晚间熄了灯,严氏也没能说出话来,一个人躺在床上,只是一闭眼就是眼泪,枕巾都沾湿了。   到了第二日,严氏就病来如山倒的病了,房里的嬷嬷丫头赶紧的叫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看,只说是郁结于心,养一养就好了。本来一家子的事都压在严氏身上,她这一病倒,满府上下就和没了主心骨似的。裴氏又不是能撑得起的,沈采薇只得站了出来,亲自打理起那一堆的事来。她本就跟着裴氏学了许多家事,加上因为马上就要出嫁不怕得罪人,所以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倒是叫下头的人敬怕了不少,一下子就安稳下来了。   日子不紧不慢,到了沈采薇出嫁的时候,严氏的病还没好全,一张脸都显被药气给熏得蜡黄了。只是,这样的场合却是再也缺不了她,只得强撑了一口气从床上起来。   ☆、149 出阁   出嫁这样的事情,一辈子只得一次,乃是真正的大事,断然不能轻忽。   所以,沈采薇一早就被人拉了起来,换嫁衣、绞面上妆、跪拜行礼等等,从头到脚被人折腾了一番,等她才扶着丫头的手进了轿子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八人抬的大轿子里只有她一个,外头又是一阵的敲锣打鼓之声,这时候的沈采薇却是可以稍稍松口气了。   只可惜头上的凤冠上嵌着莲子大的明珠,满头的珠翠沉甸甸的压着脖子,只咽了几口汤水的沈采薇饿了一上午,这会儿光是坐着都觉得两眼发黑,差点就要支撑不住了。   她悄悄看了眼纹风不动的轿帘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从袖中取出绿衣忙乱中塞过来的一小块山楂糕,一下子就吃了下去——她面上上了妆,吃东西的时候还要小心不要沾着糕点末。   酸酸甜甜的,真是开胃,可惜刚尝到滋味就没了。沈采薇十分沮丧的叹了口气——这么饿下去,到时候下了轿还不知有没有力气走路呢。   因为知道这轿子还要在城里绕一圈,没了吃食的沈采薇只得端正的做好,放空脑子发起了呆。   莲叶红枣粥、鱼片生菜粥、冰糖燕窝粥、红枣糕、海棠糕、莲子糕、红烧肘子、金丝酥雀、莼菜鲈鱼羹.......   沈采薇心心念念的把想吃的东西想了一遍,越想越饿,越饿越馋,因为太入神,直到轿子落了地她才慢一拍的回过神来。   绿衣从轿子外边探了手进来,扶着沈采薇出了轿门。很快,就有人把大红绸子塞到了沈采薇的手里。   沈采薇本来又饿又累,被凤冠压得双眼发黑,只不过适才回想了一下美食想着一定要熬到回房吃点东西才好,硬是提起了一点精神,挺直的脊背,一步一步的跟着走了进去。   到了门槛的时候,绿衣细心,悄悄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前头是门槛。”   沈采薇抿了抿唇,稍稍抬高了一点步子,慢条斯理的踩着红毯往里走。李家略有些大,沈采薇走了一会儿才到了正房喜堂,李景行亦是等在那里。   沈采薇此时只凭着一口气撑着,也没了心思去打量和自己同病相怜的李景行,只是垂了眼看着自己脚底下一声不吭。   当然,这时候也轮不到她说话。堂上唯一说话的也只有礼官了,随着他的唱和引导,沈采薇和李景行一拜二拜三拜,东南西北的四处转着,简直和鞭子抽打的陀螺似的——一圈一圈的转着,头都晕了。   好不容易等到礼官说了一句“礼成”,沈采薇终于小小松了口气,拉着大红绸子被人引着回了新房。   可是,沈采薇很快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的太早了——新房那里还围着一群闹洞房的人呢。她只得又提了口气,端正的坐在床上,等着李景行把大红盖头挑开。   房中灯火明亮,久不见光亮的沈采薇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随即便把目光落到了穿着大红喜服的李景行身上。   他本就生的眉目清俊,双眸便如寒潭,黑而沉,直可引去所有的目光。这样的他被大红的颜色一衬,仿佛是被神火簇拥的神祇,容色迫人,几乎不可直视。   郎君姿容若此,真是羞煞新嫁娘。   被涂了一脸白色膏粉,亲娘也认不出来的沈采薇默默的低了头,自惭形愧了一下。她这一低头,倒是仿若少女含羞,娇俏可怜,叫边上的人都忍不住善意的跟着笑了起来。   自掀了盖头,这屋中的女眷或是好奇或是审视的看着坐在床上的沈采薇,令人如坐针毡。   边上有人会意的上来递了交杯酒,两个白瓷小酒杯系着红线,琥珀似的酒在满屋子的珠光灯火里流转着轻薄的光色。   沈采薇和李景行一人拿着一杯,凑近交换着喝了这合卺酒。清凉冰冷的酒液刺激着沈采薇空荡荡的胃,那种异样的灼热反倒叫她的神经都重新紧绷了起来,一下子镇静了下来。   接着,便有人端了子孙馍馍上来,笑着递给沈采薇一块。   沈采薇饿的发慌,也不管生还是熟,顾不上仪态,一两口就给咽下了——好歹抵一抵。   那递馍馍的妇人怔了怔,随即便顺势问道:“生不生?”   沈采薇感觉被噎到了,哽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字:“生。”   满屋子的妇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文氏也站在其中,忍不住道:“还是十五郎有运气,得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边上一个妇人穿着水红色绣吉祥如意纹的褙子跟着笑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家还有几个小子呢,以后的媳妇酒真是要喝到你厌烦......”   几个妇人皆是李家的亲眷,说说笑笑间到是跟着赞了沈采薇好些好话,诸如“好端秀的姑娘”、“生的真好”、“看着就讨喜”......   沈采薇作为一个新嫁娘,这时候只需要低着头装羞涩就行了。   等到李景行起了身要往前头招待客人,那些妇人也都随着文氏退了出去。   等门关上了,沈采薇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她再也不装淑女了,起了身就从桌上拿点心吃。只可惜,新房的桌上也没啥好吃的,只留了一壶酒和几盘填不了肚子的花生果子。   好在绿焦和绿衣知事,一人去打了水一人去准备吃食,不过一会儿就又进了门。   沈采薇先是吃了一块红枣糕稍稍缓和了一下胃中那种灼烧感之后才招了招手:“先把脸洗了吧。”她这一张脸涂得就和白墙似的,难受又难看。   绿衣小心的服侍着她卸了凤冠珠钗,然后又小心翼翼的褪下镯子戒指,这才让绿袖把盛了温水的盆子端上来为她净面。   水温不冷不热,擦脸的巾子也是柔软的很,沈采薇崩了一整天的面皮也渐渐软了下来。等洗完了脸,绿焦才取了香膏替她擦脸,口上心疼道:“姑娘的脸都红了......”   沈采薇倒没什么特别大的感觉——往日里用美人镜洗脸洗澡的时候,比这个还疼呢。她乖乖坐着等着绿焦替她揉好脸和手,这才起了身重新奔赴饭桌,接着吃东西。   沈采薇吃得欢快,虽然顾着仪态没太过分但手上的银箸就和飞了一样,好不容易吃了八分饱这才依依不舍的搁了银箸。她这时候才想起留在屋里的两个丫头——都是李家的,适才站在边角没声没音就和木偶人似的。   沈采薇干脆把人叫了过来,自己倒了杯茶握在手心暖着,抬头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丫头:一者清秀文静,一则活泼娇憨,自然比不得沈采薇这般的绝色却也都是少见的美人儿。   沈采薇握着茶盏,慢悠悠的问道:“是老夫人派你们来的?还是二太太?”她早就听李景行说过,因为李从渊的关系,他自小就没有贴身的丫头。现今这么两个美貌丫头被留在屋里,显然是旁人借机送来的,至于其中的目的,还是很需要思量一下的。能做这种事的只有李老夫人或是文氏,自然要问清楚一些。   两个丫头颤了颤身子,小声应道:“是二太太让我们来伺候少夫人和三少爷的。”适才见着沈采薇吃东西的模样,她们还只当这位少夫人还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却没想到这时候能摆出这样的架子来。   沈采薇微微颔首,只把人看得面色发白,这才轻声问道:“你们叫什么?”   右边那个清秀的丫头细声的应了一句:“奴婢翠微。”左边那个活泼的礼了礼,勉强笑道,“奴婢玉莺。”   沈采薇把这两个名字在心里念了一遍,随即便点了点头:“你们先出去吧,若有事,我会令人去交代的。”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文氏把人送来的,自然不好再送回去。   翠微和玉莺明显松了口气,行了礼之后便退了出去。   绿焦正在给沈采薇揉肩,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怎么就挑了这么两个丫头......”太漂亮的丫头总是容易招惹是非,尤其沈采薇和李景行还是新婚。   沈采薇瞧了她一眼让她把接下来的抱怨给咽了回去,这才沉声道:“李二太太的模样你也是见过的,若是真有坏心倒也不至于。这两个丫头倒也未必是她的本意。”她心里琢磨了一下怎么都不觉得这种安排会是文氏做的——对方在李家后院这么多年,就算是要给她这个侄媳妇一个下马威也不至于使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   沈采薇瞧了瞧天色,想着李景行前头宴饮估计要好一会儿,干脆叫人给自己换了衣服,先靠在床头闭一会儿眼睛。   因着累了一天,她这一闭眼,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到她醒的时候,一睁开眼,正好就对上了李景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就好像是深深的寒潭,里头也有一个小小的、呆呆的沈采薇与她对望。   沈采薇尴尬的别开眼,很不自在的扯开话题道:“你酒量还真不错......”新婚宴上还能这么安稳无恙的回房。   李景行伸手扶着她坐起来,侧头看了她羞红的面颊一眼,没羞没躁的应道:“我装醉回来的。”   呵呵呵,你就不能留点脸吗?沈采薇默默吐槽了一下,被他这话噎得一时音不出声。   房中晕黄的灯光如同荡开的水纹,不知不觉的将沈采薇白玉似的面颊染上一层轻薄的光,光彩流转之间仿若真正的玉人,既静且美,动人心魄。   李景行认真的看着她仿佛蝶翼一般轻轻颤动的眼睫,心头微微动了动,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住了她的眼睑,然后依序慢慢的从鼻、面到唇。   耳鬓厮磨,宛若情丝燃起。   他的声音非常轻,含着微微的笑意,就像是初冬的雪屑落到掌心,那种轻微的凉意叫人的肌肤都忍不住颤了起来。   “你说,‘金风玉露一相逢’这诗后一句是什么?”   沈采薇的声气也有些不稳,她顿了顿,仰头看着李景行那英挺清俊的下颚,轻声应道:“便胜却人间无数......”   屋中的龙凤双喜大红烛这时候冒了个火花,灼灼的火焰烧着灯芯,发出“兹兹”的声音。   ☆、150 牛肉粥   沈家和李家的婚事闹得满堂热闹,便是深居宫中的郑宝仪都略有所闻。哪怕是她听到这样的消息都有一种世事多变的感慨:记忆里面的李景行就像是一柄剑,非战场烽烟不能见其锋利,非刀山火海不能显其坚韧。   没有女人能够嫁给一柄剑,所以前一世的李景行直至郑宝仪过世都未曾娶妻,只留下一句话犹若金石掷地有声:“敌未灭何以家为”。谁能想到呢,前世那个屠千万、灭人族的李景行这一世竟会娶了那个传说中治病救人、菩萨心肠的沈采薇。天意,当真莫测。   郑宝仪想了又想,一时之间只觉得可笑可叹,颇为困倦的搁下手中的经书,准备就寝。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宫人的禀报声:“殿下,凤仪宫里来人请您过去。”   郑宝仪顿了顿——凤仪宫的人素知规矩,这般深更半夜,必是有大事才会来请她。故而,她来不及梳洗打扮,只是随意的捡了一件镶白毛的披风,出了门往凤仪宫去。   凤仪宫中果真灯火明亮,殿外的宫人战战兢兢的侯在那里,殿中却无多少人伺候,只有皇帝、皇后和长平公主。   皇后半靠着明黄色的软枕,坐在风榻上。她乌黑的长发松松的绾了起来,显出几分少见的柔软温和来,殿中流转的灯光和珠光照在她的面上仿佛是白瓷上涂了一层薄薄的釉,使她本就只称得上是中上之姿的容貌都显得明亮动人起来。   大概是见得死人多了,郑宝仪一眼就能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宫中的神医妙手、灵丹奇珍到底还是救不了皇后。她不忍去看,低低的垂了眼,只觉得心上一酸,这样无能为力的心酸怕是只有当日眼见先太子过世才能相较。   皇后见了郑宝仪不由显出一丝少有的笑意来,抬了抬手,轻轻道:“宝仪,你来,叫我好好看一看你。”   郑宝仪眼眶微红,到底还是到了床边,半跪着,低低应道:“姑姑。”   皇后深深的看着她,忽而长长的出了口气,声音又轻又软:“我家的阿仪真好看,怪不得二郎这么喜欢呢。”   郑宝仪咬了咬唇,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皇后静静的看着她,面上笑意不改:“是二郎耽误了你,过些日子,姑姑就叫人送你出宫好不好?倒时候重新找个好人家,二郎和姑姑才能真的放心呢。”   这样的话全然就是交代后事的模样,郑宝仪哭得不能应答只是摇头,一旁的长平公主吓得去拉皇后的手:“母后这是说什么呢......”   皇后这才将目光转到长平身上,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遗憾,黯然说道:“可惜,到底没能见着长平出嫁。”   长平公主来不及掩面羞涩,只是满脸惊惶的看着皇后,眼中泪水涟涟。   郑宝仪双手抓着被角,咬着唇挤出一句道:“姑姑,我不愿意再嫁。”她仰头着皇后,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我,我再也遇不上第二个二郎了。”   皇后听到这里,神色恍惚了一下,忍不住转了目光往下边上的皇帝,叹道:“是啊,这样的人,再也遇不上第二个了......”她情不自禁的握紧了皇帝的手,唇边的笑意如同馨软甜蜜的白蔷薇,柔声问他,“陛下还记得我们新婚的时候,说的那句话吗?”   皇帝怔怔的看着她,仿佛可以看见当年洞房中羞涩少女,艰涩的应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皇后喃喃的重复了一边,轻轻道:“当年大郎死的时候,我怨过陛下,怨你把江山社稷放在我们母子前面,累得稚子早夭;当年陛下为了子嗣宠幸宫人的时候,我怨过陛下,怨你不能为我再等一等,罔顾初心;当年萧远出生的时候,我也怨过陛下,怨你多情旁顾。可是,我却从未后悔过,从未后悔嫁给陛下。”   她看着皇帝,目光温柔,一字一句的接着道:“哪怕重来一次,我依旧会嫁给陛下。”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握着皇后的手,伏在榻上哭了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皇后本就气力不支,说了一会儿话便困倦合眼。皇帝握着皇后的手怔怔发呆,郑宝仪则是面色苍白的跪在榻前,长平公主跟着哭了一会儿,随即便咬牙起身去了殿外。她撑着一口气拉了太医上来,直截了当的问道:“你说实话,我母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太医瑟瑟,好不容易才伏跪在地上,低低应道:“是臣等无能,大概,就是这一二日了。”   长平公主闻言,不自觉的仰头去看那只余残星的夜空,夜里寒风浸骨,竟是从骨子里就发起冷来。她颤颤的打了个哆嗦,好一会儿才茫然的接口道:“一二日......”   夜明星稀,长夜未竟,宫中的众人皆是无法安枕。   沈采薇的洞房亦是乱得很——她的月事不知怎的就正好赶上这么一个大好日子。李景行只得咬着牙起身去给她叫热水沐浴顺便让人准备月事带一类的。   沈采薇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年纪还小,身子都还未长好,实在没准备来个洞房什么的。   等一切都忙完了,两个人第一次躺在一张床上,都觉得精疲力尽。   沈采薇本还以为自己会有些认床,哪里知道困极倦极,靠着枕头一闭眼就睡过去了。   李景行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心恋慕的心上人就躺在他的身边,夜深人静,胸膛里面的心跳声反倒越发清晰起来了。他躺了一会儿,等着身边的呼吸声平缓了,方才小心翼翼的转身去看了一眼身边的沈采薇。   屋中只有一双龙凤双喜大红烛还烧着,灯光只余一点,犹如萤火之光,把沈采薇面部的轮廓勾勒出来。李景行静静的侧首看了一眼,忍不住凑近了一些,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两人面对面了方才抿了抿唇,心安地闭了眼。   等到第二日起来,沈采薇一睁开眼就是李景行那长长的眼睫,心头跳了跳,面上渐渐泛起红来。   本还闭着眼睛的李景行很快就睁了眼,他们两人面对面,近的几乎可以看见对方面上的绒毛。他面上显出几分笑意来,瞧着沈采薇面上的红晕,他心头跟着动了动,不由伸出手把她搂住。   沈采薇委婉的警告他:“你还没洗漱呢。”   因为今日要给长辈见礼,她倒没有打算赖床,推了一下李景行自个儿则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喊人进来伺候。   绿焦和绿衣领着一群端着各色洗漱用具的丫头鱼贯而入,绿衣隔着帘子细声问道:“姑娘今日打算要穿拿件?”   沈采薇想了想,便道:“把那件正红色绣牡丹百合的拿来好了。”   李景行那头自然也是有人的,不过他从小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倒也不需要娇滴滴的丫头伺候,自己干脆利落的接了衣服叫了两个人去了隔间洗漱换衣。   见着他走了,沈采薇方才小小的松了口气。她起了身由着绿衣替自己换好衣服,然后就着丫头递来的盆子帕子洗漱,方才坐梳妆台前有着绿袖替她打扮。   绿焦打开花梨木螺钿首饰匣子,从里头拣出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比了比才给沈采薇带上,接着又选了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红艳艳的颜色就如旭日里江上倒映的红霞,明媚动人。   趁着绿袖给沈采薇上妆的时候,绿焦又拿了赤金盘螭璎珞给她带上。等着沈采薇起身的时候,又有几对赤金龙凤镯子被套到了手上。   沈采薇打扮完了方才在桌子上坐好,过了一会儿李景行也跟着落了座。   昨日里见过的翠微和玉莺正好从门口进来,轻声请示道:“大少和少夫人可要用膳?”   李景行这才发现自己屋子里头多了两个眼熟的丫头,他随意看了一眼,倒是没放在心上。   沈采薇见了他这反应也就没再说些什么只是对着两个丫头点了点头。   其实京中各家的早膳都差不多,一般都是粥点一类,总也不过那些东西。不过大概是因为多了个李景行,端上来的膳食里头的分量明显多了许多,另外也加了许多肉类。   两家都算是书香世家,都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两人拿了筷子便默不作声的吃了起来。   时间不多,他们两个略略吃了一些就叫端下去了。沈采薇拿了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和李景行一起起身往正房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拜见李家长辈,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小紧张。   大概是感觉到了沈采薇的紧张,李景行悄悄握了握她的手,直视前方却还是一本正经的安慰她:“没事的,祖父和祖母都随和的很。”他顿了顿,似是犹豫了一下,“而且,今日我爹那里还有些事......”   ☆、151 天崩(上)   虽然沈采薇今日特意起早了一些,但是等她和李景行到了李家的荣寿堂。堂上的人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李老夫人和李老大人一起并排坐在堂上,文氏和李二爷则是站在边上。文氏的后面还站着二男一女,显是家中的后辈。只是,少了李从渊。   李老夫人听得帘子被掀起便漫不经心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趁着端茶的空隙扫了自己这位新孙媳一眼。因着李从渊父子,她对沈采薇倒是闻名已久,只不过这么早就把人娶进门却是叫她有些不太自在,只担心这会是第二个许氏。   沈采薇进了门,稍稍平缓了呼吸,耳边赤金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映着堂外的光,将她白皙的面庞衬得如雪似玉。她上前一步,恭敬一礼,沉声道:“孙媳见过祖父、祖母、二叔、二婶。”   李老夫人只是垂眼打量着人,一时倒是没应声,一旁的李老大人却笑了一下,和气的道:“起来吧。”   沈采薇才起了身,悄悄抬眼打量了一下。   李老大人能够高居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一职,显然是已经历练出来的,远不是年纪轻轻的沈承宇能比的。此时认真看去,他这慈眉善目的模样不像个尚书郎反倒更似乡里的田家翁,不急不躁,和气生财。   李老夫人收了目光,微微颔首应道:“是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她说着便给边上伺候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会意的用红漆木描金牡丹小圆茶盘端了茶上来。   沈采薇十分上道的接了茶杯,先递给李老大人:“祖父,请喝茶。”   李老大人第一回吃孙媳妇的茶,倒是很给面子,接了茶杯押了一口茶,温声道:“你和景行也算是有缘分了,良缘天赐。正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只盼着你们二人能够互相扶持,不改初心,不忘初衷。”   沈采薇垂首行礼道:“孙媳知道。”   李老大人这才递了个红封过去,沈采薇双手接过,认真的道了谢,然后才起身又端了杯茶递给李老夫人:“祖母,请喝茶。”   李老夫人笑盈盈的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大话都叫你祖父说了,我就只说一句——相夫教子当是重中之重。”   沈采薇点了点头:“孙媳明白。”   李老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她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叫长子娶了许氏,害了长子一辈子,悔之晚矣。故而在长孙媳这事上面,她就显得格外郑重小心,眼见着沈采薇这幅沉稳镇静的模样,心里倒是安了一半。   李老夫人心里一高兴,也就没用上早就备好的红封,反是褪了手上的帝王绿的玉镯子给沈采薇:“这是你曾祖母给我的,你既然嫁了景行,今日正好给了你。”按理说这镯子是要给许氏的,可李老夫人个这个亲侄女八字不对,怎么也瞧不上,故而竟是留到了今日给了沈采薇。   沈采薇颇有些受宠若惊,只得不好意思的接了过来。   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是要给李从渊敬茶了,但是李从渊居然十分神奇的缺了席......   沈采薇忍不住的想起进门之前李景行安慰自己的那句话“今日大概我爹那里还有些事”,不由有些尴尬诧异起来。   李家其他人大概也察觉到了沈采薇的尴尬,文氏只得站出来笑着解释道:“大伯今日有些事,要晚些来,已经让人去催了,你莫在意。”   事已至此,只能先越过李从渊先给李二爷敬茶。认真论起来,李家本家排行里面:李从渊行七、李二爷行五,不过京中自家里倒是只叫大爷、二爷。   李二爷生得也还算俊俏,只是到底比不上李从渊那般的容貌,他含蓄的笑了笑,接了茶,客气的递了红封过来。   接着就是文氏,文氏一贯大方,除了红封之外干脆令人给沈采薇送了一只赤金珊瑚簪子,口上道:“你年纪正好,配着红色好看呢。”   沈采薇只得客气的接了过来,口上道了谢。   下头是沈采薇这个作长嫂的给小辈们送礼,沈采薇知道文氏有两个儿子,故而早就备好了两份笔墨,一人一份,轮到站在最末的姑娘倒是为难起来,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顿不由抬眼去看李景行。   李景行神色淡淡,过来介绍道:“这是二婶娘家表妹,因着家中有事,要在家里住一段时日。你唤她绮妹妹就好。”   文氏见着场景不由尴尬起来:她娘家兄弟死的早,只这么一个姑娘留了下来,偏偏现今当家的还是继室所出的弟弟,故而她心里颇是惦记,常接了这个侄女来李家小住。再者,她膝下只得两个小子,看着娇滴滴的姑娘便觉喜欢,越发把这个无依无靠的亲侄女当成女儿疼爱,今日被她一撒娇就带了她上堂来见人。此时众人见了面方才反应过来——侄女到底不是李家人,这样的场合实在有些不太合适。   沈采薇想了想,干脆把腰间的双衡比目玫瑰佩拿下来递过去:“我第一回见绮妹妹,也没准备什么。这玉雕工还算过得去,今日也是我第一回带,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才是。”   文音绮面一白,只得接了那玉佩,手指上面却因为用力过度而显得有些白——她因为自幼失父,自小敏感,沈采薇把这用过的玉佩给她,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喜欢。   文氏见了这模样却觉得面热,忍不住道:“倒是叫我不好意思了。”说着又推了推文音绮,催她道,“快给你大嫂道谢。”   沈采薇倒不在意这个,她给文音绮面子不过是为着文氏罢了,也算是表个态度:文音绮若是个好的,她自然会拿她当自家亲戚看待,若是不好,那也算是先礼后兵。   文音绮面涨的通红,勉勉强强的应道:“谢谢大嫂。”   沈采薇正要说话缓和一下,外头忽而有丫头掀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大爷留信走了。”   李从渊这神来一笔,倒是叫在场的众人都吃了一惊,除了早有准备的李景行。   李老夫人第一个站起身来,直接从丫头手里接了那张留了字的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下来,不由的伸手拍了下木案:“真是个坐不住的,儿媳才刚进门,他就走了......”她说着说着,不由得显出几分真怒来,“都说父母在,不远游。他倒好,想走就走......”   李老大人早就看开了——当初看不开的时候不知揍过李从渊多少次,到最后还是揍出这么个德行,不看开还真不行。他抬手拍了拍李老夫人的手,转而抬眼去看李景行:“这事,你知道?”   李景行点了点头:“父亲早有离意,前些日子孙儿就见他在看地图。”   李老夫人不由瞪他一眼:“既是如此,你怎不早说?”   李老大人忍不住插了一句:“好了,早说了也没用。你生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你哪回儿不是千防万防的?最后还不是叫他逃了。”他拍了拍李老夫人的手,面上是看破世情的冷定,“他就这么个性子,拦是拦不住的。不过,再远的路也有个尽头,他做了想做的事,一回头就会回来了。”   文氏连忙跟着劝道:“是了,既然景行见着大爷在看地图,想来也是早就想好的事。这般来去匆匆的,说不得有要紧事呢。”   李老夫人气得狠了,只是道:“他一个闲人,能有什么要紧事?新媳妇的茶都来不及喝就跑了?”   文氏想了想,笑劝道;“或许是想要连着孙子的茶一起喝呢。”   这话却是把李老夫人给逗笑了,又气又叹道:“你这个猴儿,尽是会贫嘴。”话虽如此,李老夫人随即又抬了眼去看沈采薇,颇有些犹豫:昨夜,沈采来葵水的事她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认真想一想,孙子和孙媳的洞房确实可以缓一缓。少年人初尝情滋味总是会有些控制不住,孙子明年就要会试,可不能耽误了。   她心里转了这么个念头,正犹豫着要怎么和沈采薇说呢,外头就有人匆匆来报,气喘吁吁的。   “老爷,夫人,不好了,皇后薨了......”这倒好,正好来个国丧,夫妻行房都给省了。   李老夫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心头一顿,蹙眉抬眼去看李老大人。   果然,李老大人的面色也一下子凝重了起来:皇后与皇帝素来恩爱,她这一去,皇帝那边怕是要有不少事。再者,本来首辅告老,马上就要廷推选阁臣,这一下子怕是也要推迟了。   一旁站着的沈采薇都忍不住(⊙o⊙):这敬茶敬得一波三折,她的运气是得有多“好”?   李景行打量了一下她地神色,悄悄探出手,握住沈采薇的手,在她的手心小心的挠了挠。   沈采薇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152 天崩(下)   皇后薨了可算是件真正的大事。   李家上下自是多问了几句,听说是昨夜里去的,只皇帝一个在边上。   因为先前太医说的话,原以为还有几日,夜深了也就只有皇帝留在床边守着。不知怎的,半睡半醒的时候忽而醒转,手一探就觉着边上的皇后已经没气了。为了这个,太医院里的太医被皇帝抓着,一连砍了好些个,若不是荣亲王在前头跪着拦着,怕是全都要逃不掉了。   李老大人和沈承宇都是官身,因着这事都要换上素服行奉慰礼;李老夫人和严氏这样有诰命的自然也只能换上麻布盖头、麻布衫、麻布长裙、麻布鞋,前去行临行礼。   遇上这样的事,沈采薇的三日回门自然就给免了。为了安一安沈采薇的心,天生劳碌命的严氏只得来和她说几句话:“你爹爹说了,这会儿乱得很又碰上国丧,婚嫁皆停,这事能免就免了吧。”   沈采薇本也不愿去看渣爹的脸色,点了点头,反倒问起了旁的事:“太太的面色不好,可是病还未好?”   严氏怔了怔,那涂了粉都掩不住憔悴神色的面上显出一丝苦笑来,有气无力的道:“还不是为了你四妹妹。”她垂了眼遮住眼中的各色情绪,只是淡淡道,“你出嫁那日,邹家和裴家的公子正好撞在一起,吵了起来。一转头,裴三太太那边就和我翻了脸。”   裴三太太平素还算得意,这会儿见着儿子吃了这么一个亏,连着自己都丢了脸。她哪里肯就这么咽下,虽是顾忌着裴氏的面子不好当场发作,可事后还是把事情全记到了严氏头上。如此一来,沈采苹和裴八的婚事是彻底成不了了。   沈采薇闻言也不由的蹙了蹙眉——碰上个渣爹,沈采苹这婚事到真算得上坎坷了。她只得跟着安慰道:“上回去古安寺,主持大师还赞四娘有灵性呢,这姻缘之事,说不得就应了‘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句,福气在后面呢。”   严氏拿了块素色的帕子,轻轻的按了按眼角把眼泪擦了,蹙眉垂眸道:“只盼着是这样吧。我只四娘一个女儿,她若是有甚不好,我还不如抱了她,娘俩个一起去了干脆。”   世间慈母之心,大概便是如此。   沈采薇在旁听了,不由默然——无论前世今生,这都与她无缘。   不过,这会儿最难受的却不是严氏而是皇帝。皇后这一去,他就和主心骨没了一般,缀了朝,和长平公主一起守在灵堂里,再不肯动。好在,到了这个时候他却也没心情在起其他的心思,干脆利落的把前面请立太子的折子拣出来批了,好叫萧远名正言顺的主持大事,躬行子礼。   皇后是三月里薨的,四月下葬,皇帝亲送,回途就病倒了。   新太子便在榻前端汤喂药,事必躬亲。因着前头太医院被砍了一半,剩下的虽是叫太子收了心,但见着皇帝这昏迷不醒的样子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全这病的缘由,只是拿了好药将养着。   好不容易等到皇帝醒了,稍稍缓了口气就令人把长平公主和先太子妃郑宝仪叫到跟前来。   长平公主瘦了许多,眼下乌青,双颊苍白,她穿着素服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去。皇帝看着便觉心酸,忍不住伸手握住女儿的手,然后又拉了太子的手握住一起,殷殷和太子道:“这是你的妹妹,到底血脉相连,再亲不过。你莫要轻待了她才是。”   萧远垂了眼睑,郑重应道:“自当如此,父皇只管放心。”   皇帝看着爱女,百般的不放心却也只能接着嘱咐道:“你是兄长,莫要将她以前那些任性放到心上,好好给她找个好人家,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萧远跪在榻前,微微颔首:“儿臣发誓,会照顾好长平的,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长平听着听着,终于哭了出来,趴在榻前道:“父皇,儿臣要为母后守孝,此生不嫁。”   皇帝险些咳出血来:“糊涂,哪里有不嫁人的!你有孝心,父皇母后自然都是知道的,何至于此?你若不嫁,父皇都不好去见你母后。”他说罢又转了头去看郑宝仪,叹了口气,“你姑姑总是觉得耽误了你,等朕去后,你便出宫再寻个人家吧。你还小,日后的日子还长......”   郑宝仪并不应,只是伏地长拜,眼中含泪。   皇帝左右瞧了瞧边上的几个人,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抬眼去看跟前跪着的萧远:“我给你选的郑家姑娘,你若不喜欢,便罢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时候,皇帝再硬的心也软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当年为着守住自己和皇后的誓言,他只能狠下心把孩子丢到汝阳王府,到了头,承继江山、榻前送他的竟是这个孩子。   萧远只是垂头:“父皇指婚,儿臣欢喜至极,怎会不喜欢。”他还真不在意娶谁。他也曾期盼过娶一个心意相通的姑娘,可从未遇见过;后来沈采薇劝他多了解一下自己的未婚妻,他便令人去寻了许多关于那位郑姑娘的事情,越了解便越觉无趣。   那位郑姑娘,幼失父母,寄人篱下,确实是稳重端方,知礼温顺。可是,这样的人,既不是萧远所期盼的也不符合天下人对于国母的期盼。她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小姐,只因为姓了个郑,因缘际会得了这样的机缘。不过是时也运也。   皇帝闻言深深的看了萧远一眼,终于又叹了口气,吃力的摆摆手:“叫她们下去吧,把大臣和汝阳王叫进来。”   萧远起身给皇帝拿了两个靠垫,扶着坐起又让宫人扶着郑宝仪和长平公主出去,之后才亲自把几个阁臣和汝阳王叫了进来。   皇帝已是乏力,来回看着这些素日里得用的臣子和自己亲近的弟弟,勉强道:“太子年幼,日后之事,还有劳诸公了。”   “臣惶恐。”诸大臣和汝阳王皆是跪了下来。   皇帝却只是看着他们,缓缓道:“太子性情稳重,才干卓越,肖似先帝,有明君之才,朕亦觉不如。还望诸公能为贤臣,辅佐明君,兴我大越。”   几个阁老皆是和皇帝做了多年君臣,此时听到这话,不由显出几分哀色,以首扣地。汝阳王更是红了眼睛。   在皇帝殷切的目光下,几个阁臣皆是行以大礼,郑重其事的应道:“誓不辱命。”   皇帝转了目光去看胞弟汝阳王,眼中似掠过一丝轻轻的笑:“皇弟,太子就交给你了......”语声未尽,气力已失。   殿中有哭声响起,哪怕是跪在榻前的萧远都渐渐红了眼。   皇帝这一辈子都不管事,临到头来却也算是安排妥当。萧远初初临朝,到底根基不深,边上有个与他父子一场的汝阳王帮看着,总也是好的。   皇帝死了,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山陵崩,天崩。   萧远心中憋了口气,伏在地上,不知怎的忽然哭了出来。那种感情实在太过陌生奇怪,到了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做戏还是真情流露。   他是新君,这般痛苦,自有朝臣在旁劝慰。几位阁老轮番去劝,只是道:“殿下、殿下莫要如此。还请节哀,先去养心殿,先帝身后之事还需由您主持。”   萧远哭得眼前一黑,只能由人搀扶着起了身往养心殿去。他们方才出门,早就侯在外头的长平公主和郑宝仪便哭着又奔到龙榻前了。   萧远虽未继位却还是钦定的新君,朝臣待他甚是恭敬。等到了养心殿,新上任的首辅温阁老躬身礼了礼,首先开口道:“山陵既崩,为今之计当先定庙号。”   萧远沉默片刻,便道:“不知首辅有何提议?”   温阁老想了想,首先开口道:“先帝温文慈爱,节俭克己,仁善修明,不如定为‘仁宗’。”   萧远并无异议,点点头:“就如首辅所议。”   接下来则是谥号,这个就比较麻烦了,萧远略作思索,干脆继续求教道:“不知诸位有何想法。”   见着这位新君如此谦逊,几位方才还未先帝感怀的大臣倒是渐渐找到了感觉,安下了心。一旁默然无语的汝阳王忽而接口道:“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臣以为,当谥为‘昭’。”   萧远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刻应下。   余阁老见状便大着胆子接着提议道:“正所谓‘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布纲治纪曰平’,不如为平?”   萧远闻言微微颔首:“甚好,便为仁宗平皇帝。”   正值黎明之际,窗外有晨光破窗而入,一缕曦光仿若新生的希望,照耀在万里山河之上。也正是在这一日,旧日逝,新君立,山河即将一新。   ☆、153 有信   先帝头七一过,朝中就开始筹办起新君的登基大典。李老大人乃是礼部尚书,需要拟定各项章程,成日里忙这忙那,本就清瘦的面庞都受了一圈。   偏吏部尚书邹大人还瞧着他这劳碌模样颇是羡慕——这筹办新君登基的事是多好的事啊,做的好了可不就提前在新君前面买了个好。只可惜,邹大人高居吏部尚书之位,虽是羡慕的紧但也不好跨行伸出手来,只能眼瞧着李老大人瘦了一圈。   新君登基照例是要改年号,大赦天下的,不过萧远倒是说了一句:“正所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朕初登基,便先沿用先帝的年号吧。”   朝臣自然只得称是,躬颂圣意,心里也大松了口气——先帝是个软和人,最喜欢的就是“垂拱而治”,新君却是个少年气盛的,他们本还担心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时对接不上,眼见着新君这般沉稳,心里更添了几分恭敬。   朝中诸事定了,民间就更安稳了。大部分的人都管不了谁做皇帝,只一心关心着家里的一亩三分田。   等到第二年春闱,满京城的士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倒是半点旧日景致都不见了。客栈茶馆,街头巷尾,早早就挤满了人。   李景行和沈怀德这一回都榜上有名,只需等着四月里的殿试便可。李景行好不容易抓着沈怀德的踪迹,也不拖拉,直接把人拖到了家里。   “你都来了京,怎地就不来见见人?采薇都念了好些遍。我瞧你,住在和尚庙里,都快真成和尚了。”李景行实在忍不住,吐槽了几句。   沈怀德却只是笑了笑:“昔日王容之寄居古安寺,成就佳话,怎到了我这就成了罪过?”   李景行哼了一声:“是了,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不也是佳话吗?”   这话正好说到了沈怀德的心上,他面上神容微微顿了顿,到底还是苦笑了一下,说了句实话:“功名未就,我是真不想去沈府见父亲。都说子不言父过,但总也不好逆来顺从,得过且过。”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景行心里也明白,过完了嘴瘾便暂时休战,只是道:“你不想见沈侍郎也就算了,采薇还等着呢。”话说间正好到了院门口,他干脆提了声音道,“采薇,你瞧是谁来了?”   沈采薇正在调琴,指尖在琴弦上轻拨,听到这话不过是从窗口探了一眼,不紧不慢的道:“你别没事找事......”她话声未竟,眼见着沈怀德进了院门,不由激动的站起身来,不自觉的笑道:“三哥哥!”   沈怀德也甚是思念妹妹,声音也软了下来:“你都大了......”因厌着亲爹,妹妹成婚那日他都没来,此时再见,忽而又觉出几分时岁匆匆之感,不由叹了一句。   正所谓女大十八变,沈采薇正是这几年身量拔高,越发纤细妙曼,面上的五官都渐渐显出几分少女的娇美来。少时看着可爱可亲,此时看着便觉得美好动人。   沈采薇也不管琴了,直接起身去接沈怀德:“哥哥什么时候来京的?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你今年的会试都不来了呢。”   沈怀德颇有些不自在,似是从前一般的摸了摸她的头:“我年前到的,先去了古安寺,想寻个清净便在那里住下了。”   沈采薇听了这话忍不住也像是李景行一样抱怨了几句,沈怀德却还是面带笑容,认真听着。   李景行也知道他们兄妹难得见上一面,倒也不好打扰,索性叫人备了酒菜,一起用。   沈怀德来了这事,李景行也没想瞒着——沈承宇做爹一向不给力总要叫人知道沈采薇还有个好哥哥。于是,李家上下很快就知道了这事。   现住在李家的文音绮自然也是知道了,她拧着手上的帕子,忍不住道:“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是亲兄长也需要多避嫌才是......”她心里烦的很,无理也要说出三分的歪理来。   伺候她的贴身丫头碧玉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这话万万不可叫二太太听见。您好歹也是文家姑娘......”这样的话怎好说得出口。   文音绮只是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我自然是知道的。”顿了顿,她又问道,“翠微和玉莺那边怎么样了?”   碧玉摇摇头,垂了首不说话。   文音绮越发气恼起来,拍了拍桌案,忍不住道:“她这都还没和大表哥洞房呢,怎的这么讨人厌!”国丧期间虽然不好纳通房什么的,但是那两个丫头若是伺候的有了感情日后也能有个出路。   当年沈采薇和李景行新婚,文氏想着李景行屋里没几个伺候丫头总不是个事,便想着要选几个去。文音绮那时候一转念头就把那两人推了出去,她本想着:添了两个美人在侧,夫妻之间总会有些摩擦,等她年纪再长一些,说不得就有机会了。哪里知道,沈采薇生的这般美貌,硬生生的把那两个丫头压成了两个鹌鹑。   文音绮越想越气,伏在案上哭了起来:“怎的她就这般命好!有个侍郎父亲、进士哥哥,还嫁了大表哥......”想起自己双亲早逝,孤苦无依,她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可叹,不由得哭哭啼啼。   碧玉早就见惯了这模样,上前几步,轻声细语的劝慰起来。她也知道文音绮可怜:她上无双亲,本就是靠着不太亲近的叔父生活。按理来说,她的叔父为着名声也会好好照顾她。偏文音绮心思敏感,不愿意讨好叔父叔母,只一心往李家跑,讨好亲姑姑文氏。等她及笄了,外头的人不是嫌她八字太硬、嫁妆太少就是嫌她与文家上下处得不好......种种不一,她的婚事自然就艰难了。文氏虽然有意把侄女许给自己的幼子,但文音绮见了李景行那般的容貌才华,哪里会看得上两个平平的表哥。她本就不是个会反省自己的,但凡有一点不顺,就怨天怨地,只觉得天上地下就她一个最可怜。一点的苦水也能叫她哭个一宿,再苦的水都要成了馊水。碧玉劝着劝着,心里麻木了。   文音绮哭了一会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扬起头咬牙恨声道:“不行,我还再试一试。要不然,我不甘心!”   且不提文音绮这边的谋算。沈采薇这会儿是真高兴,她难得的喝了几杯酒,拿着沈怀德说的那些途中趣事当下酒菜,眉眼都带笑,盈盈一如春江之水。   李景行难得见着沈采薇这般模样,心里略有些醋,虽面上没带出来但肚子里头坏水一冒就给沈怀德灌了好些酒。   沈怀德也是难得高兴,一时不察还真给灌醉了,李景行令人扶了他去厢房歇下,这才亲自动手扶着沈采薇休息。   沈采薇面上还带着红晕,仿若霞光灿然,明媚动人。她半靠在李景行的怀里,仰头瞪他一眼,虽是嗔怒可顾盼流转之间却如春水潺潺流动,口上道:“三哥哥第一回来,你怎么就把他灌醉了?”   李景行义正言辞的道:“这不是怕他跑了吗?”   沈采薇醉的晕晕,一时转不过来,只是倚着李景行的手,喃喃道:“我今天真高兴......”   李景行忍不住道:“成婚那天也没见你这么高兴呢。”   沈采薇睁着眼睛看他,似懂非懂,懵懵懂懂的问:“你,说什么?”   李景行咳嗽了一下,不自在的自语道:“没什么。”   沈采薇抿了抿唇,把头轻轻的靠在李景行的肩头,嘴里嘟嘟囔囔着说着胡话,很快就乖乖的把眼睛闭上了。   李景行瞧着沈采薇醉的可爱,伸手把她扶到床边,看了又看,见着那唇上莹润红艳,忍不住悄悄低头吻了吻。   酒不醉人人自醉,李景行初尝这般滋味,好半响才起了身,目光不离的在沈采薇微红的唇上打转,看着看着,忍不住又吻了吻。   他这一来二去的,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忽而听到外边有人不自在的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李景行转头去看,面上酒气染出的红晕还未散开,不由怔了怔:“陛下,今日怎么来了?”   来人虽然穿了一身素色便服,看着确实龙章凤姿,尊贵不凡,正是萧远。他忽而撞上这样的事,不由有些尴尬,不自觉的看了眼床上醉着的沈采薇,淡淡的笑了一下:“怎么,朕不能来?”   李景行面一红,勉强端出镇定冷定的模样,把人引到隔间,这才问道:“陛下是有事?”他和萧远少时一起在裴赫跟前学习,倒也说得上是师兄师弟,很有几分轻易。这会儿说起话来,倒也不太讲究。   萧远蹙了蹙眉,从袖间取出一份信递给他,口上道:“你看看。”   李景行颇是诧异的接了信,稍稍看了几眼,神色立即凝重了起来。   这信上的字虽是簪花小楷但清秀飘逸,显是下过苦工的,倒是熟悉的很。认真的来说,这写信的人,萧远和李景行都认识。   ☆、154   是柳于蓝。   因着关系到沈采薇,无论是萧远还是李景行都曾经对她略有印象。后来,柳于蓝被徐轻舟下了哑药,沦落到了容月楼这般的烟花之地。还是李景行因为追查沈采薇的下落而救了她,将她安顿在农家之中。   所以,无论是李景行还是萧远,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能把亲笔信递到萧远手上。   李景行把信认认真真的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神色越发凝重,似有疑惑的问道:“陛下是怎么收到这信的?”   萧远咳了一下:“也不知她是怎么联系上杜御史的,和折子一起送上来的。事关浙直总督林叙,总是需要郑重一些。”一朝天子一朝臣,若说萧远没有对那些先帝朝留下的只知逢迎的老臣有所不喜,那必是假的。只是他初初登基,哪怕是为了名声都不好对那些老臣子下手,只能恭敬以待。   李景行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也渐渐冷定下来,一如出鞘之剑,已见锋芒:“江南那边的确是需要整顿。陛下年前才刚刚下令江浙一带开海禁,于松江建市舶司。正值关键之际,确实不能轻忽。”   萧远蹙了蹙眉:“江南局势复杂,我手下虽有几个信任的人,但比起对松江和徐家的了解,都及不上你。下月便是殿试,你若有意,等殿试后,朕可想法子将你调到松江去。”   李景行没有半点犹豫,微微颔首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萧远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没殿试呢,这就称起臣来了?”言语之前满满都是亲近调笑之意。   李景行倒是十分光棍,跟着笑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萧远眉宇之间带着少见的轻松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会给你密旨,若有意外,到时候可去浙江巡抚吴温那里调兵。他与你祖父颇有交情,看着李老大人的份上也会顾着你的。”   他如今贵为天子,手下自然有许多人可以用。但是海禁之事本就是他力排众议开的,若是再闹出什么大乱子,他这个新君面上就不好看。所以这一次,他本意上也不愿意让那些老臣掺和,反倒是想着借这事把手下能信任、能用的人给历练出来、积攒一点资历。   萧远少时和李景行朝夕相处,自是知道他的品行天赋,又了解他当年在松江之时便已经因为李从渊的缘故对海禁十分上心,加上江南巡抚吴温与李家有旧,当真是最合适的人选。   既是说到了这里,他们师兄弟两个不免又要多说几句。海禁、倭寇、浙直总督、江南巡抚、徐家......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需要细细商定的。   等到天边霞光晃动,流火一般的夕光洒落下来,萧远这才反应过来,他慢条斯理的摆摆手道:“余下诸事你皆可自决,朕还有事,就不多留了。”   李景行送了他走,立在原处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看沈采薇。   沈采薇还是醉的晕晕的。她一个人歪在榻上,就像是一只睡懒了的小猫,乖乖的窝着不动,连姿势都没变。   李景行瞧着她那有微红的唇,自己面上也不自觉的红了红。他想了想,还是扶着她往榻里边去又扬声唤了人去打水给她净面。   等帕子浸着温水,擦在面上的时候,沈采薇才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她半个身子都软软的靠在李景行的怀里,此时双颊酡红,小声问道:“要吃晚膳了吗?”   李景行被她这个可爱模样逗得一笑,适才徘徊在心里的那些疑难都去了大半,忍不住掐了掐她的鼻子,笑道:“没呢,你再睡一会。”   话虽如此,李景行却还是趁着她清醒的时候,动作迅速的给她喂了半盏醒酒汤。   沈采薇醒了神,拿眼来回看他,口上问道:“你有心事?”李景行自幼习武,比起那些文弱书生自然是强健许多。沈采薇靠在他的胸前,忍不住惬意的打了个哈气。   李景行把半湿的帕子丢回丫头捧着的盆里,一边替沈采薇整理乱发,一边挥手叫人退下。等房门关了,屋里只上下他们两人,他才宛若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想回松江吗?”   沈采薇被这话问得一怔,好一会儿才把头埋到他的怀里,闷声道:“想得不得了。”   她最天真、最快乐的少女时光就在松江。湛蓝如同蓝宝的天空,温柔缠绵的江水拍打着江案,街头用吴侬软语叫卖的小贩,自小交好的密友,慈爱温柔的祖母,怎会不想?   李景行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拿了被子盖到她身上,十分体贴的道:“你先闭闭眼,吃晚膳了我再叫你。”   沈采薇眨了眨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怀着一肚子的疑惑,乖乖的闭了眼。   李景行坐在床边看了她好一会儿,这才起身放下帐子,自己回书房去看书了——马上就要殿试,虽然上头皇帝心里有数,但他也许下点功夫才是。   三月里的天气正好,沈采薇本就有些醉晕晕,闭了眼睛很快就能睡过去了。   只是等她酒醒了,再缠着李景行问他为何提起松江,对方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半字也不肯透。等到李景行金殿被点为探花,刚刚进了翰林院没多久就被萧远指明派去松江做同知,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   同知是正五品,虽说似李景行这般的家世很不必似旁人一般从县令、县丞一类做起,但忽然一下子窜到了正五品却是众人皆没有想过的——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么个职位。这样一比起来,李景行这官路反倒比今年三甲的其他两个更顺通一些。现今朝中的几位大人正在为接下来的廷推入阁上心,两边斗得更乌鸡眼似的,倒是没空管这些闲事。虽然邹大人那边有人想拿李景行作文章攀扯一下李老大人,但想到李景行还是裴赫的学生又和皇帝略有些交情,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人先撇出京城再说。   沈采薇和李景行勉强算是新婚夫妻,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她心里头倒也挺高兴的,虽然因为李景行先前的隐瞒把人赶去书房睡了几日,但等东西收拾好了还是下了帖子把两个妹妹一起请来小聚喝酒。   沈采蘅和沈采苹早就在家里闷坏了,这回借着由头出了门,大是松了口气。   沈采蘅和颜五的婚期刚定下不久,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面就拉着沈采薇的手道:“若是到时候你人要是来不了,可别把礼给忘了。松江那边好东西也多,什么四香居的香、锦绣坊的布......你随便挑一挑,送点上来就好。我不嫌弃的。”她眼睛亮亮的,得意的模样就像是翘着尾巴的小狐狸。   沈采薇忍俊不禁,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吧,怎么也不会少了你的。”她眨眨眼,忍不住开口打趣道,“不管怎么说,这回在颜知府手底下做事,怎么也得把一家子的人都打点好了。”   说说笑笑间,她们姐妹几个一齐落了座,四月的天倒也不是很热,坐在园子里头,时有微风拂面,依稀还染着温软的花香,仿若流水潺潺不断。   身后的丫头小心的端了酒菜上来。倒不是什么特别的好酒,只是府中自酿的果酒,入口清甜,温热了端来,倒是极适合女儿家吃。一碟的烧鹅肉、一盅的百合淮山鲈鱼汤、一碟的酸辣肚尖、一碗油焖草菇,另有几碟沈采蘅等惯常爱吃的点心果子,倒是都能下口。   沈采蘅一点也不客气的伸手给自个倒了杯酒,颊上红晕浅浅,面上还是装出勉勉强强的样子:“嗯,就信你一回。”她仰头喝了杯酒,用袖子遮了遮面上的红色,眉眼皆是盈盈笑意。   沈采薇笑出声来,然后转头去和沈采苹说话:“太太的病怎么样了?”   沈采苹面色也不大好,但是说话却还是乖乖巧巧的:“好多了,二姐姐不必担心。今年三哥哥得了状元,满府里都是说亲的,我娘被一群人围着奉承,整日里说说笑笑,精神都好了许多。”   沈采薇却没有立刻应声,只是低头就着青玉酒杯抿了口酒——沈采苹素来不会说谎,这话一听就是假的。严氏一颗心就记挂着沈采苹的亲事,这事不解决,那心病怕也好不了。她心里亦是替沈采苹担心,想了再想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自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承宇铁了心要卖女儿,谁也拦不住。   沈采蘅最是粗心,这会儿也没听出沈采苹话里的苦涩,只是眼睛一亮,顺着这话取笑道:“我可是听说了,皇上为着今年的状元要选哪个犹豫了好久,后来才说‘李郎容色夺人,尤胜春花,若不为探花倒是可惜’......”她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可见长得好也并不是事事都好。”   沈采薇被她这笑声一引,面上也忍不住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来——认真说起来,这也算是萧远这种外热内冷的人难得的冷幽默了。她正要说话,身后的丫头忽而上前来,附到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沈采薇神色不变,那一点儿淡淡的笑意倒是渐渐冷了下去。她稍稍挑了挑眉,抿唇一笑,拉了边上两个妹妹笑着道:“正好今日二婶家的侄女也来了,你们还没见过,今儿也是凑巧,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   沈采蘅和沈采苹听到这个也起了兴趣,随着沈采薇一起往文音绮的小院去。   文音绮少时算过命,说是八字里头独独缺水,故而文氏便把她的院子安排在水边,走几步路就能见着假山和池子,边上还有一片杏林,倒也算是清幽雅致。   ☆、155 (补完)   说真的,沈采薇真有些无法理解文音绮的脑构造。   论身份,她是文家的嫡女,她的祖父官至兵马大元帅,军中朝中都有人脉,在京中也算是好人家了。就算她父母双亡、叔父也不太可靠,但到底还有文氏这个亲姑姑在,实在不行还能嫁给李家三少爷。可她偏偏傻了似的想要凑到李景行面前,放着外边的正房太太不当一门心思的想要当妾,实在是无法理解。   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妾和妻之间只差一个名分?   沈采薇本还觉得有些气恼,可是想着想着却又觉得好笑起来——她实在不必和这样脑子不清醒的人计较太多,要不然非把自己的智商拉到和那人齐平不可。   因着沈采薇走了近路,步子又快,很快就到了荷塘那边,远远就能瞧见小巧别致的石桥。   沈采蘅不知就里,仰头去看,笑道:“李二太太对侄女倒是真不错,单是这荷塘的景致就很不错了。”她话声未落,忽而听到石桥另一头的呼救声,随即便有一个身形肥硕的仆妇“扑通”一声跳入水里。   沈采薇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颜色,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去:“我们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她们三个加快了步子,很快就到了石桥边上。只见那边立着几个惊魂未定的小丫头,领头的正是文音绮的贴身丫头碧玉。   碧玉见着沈采薇,不由的神色一变,似是吓了一跳,只觉得双腿发软,连忙惊慌失措的行了礼。   沈采薇伸手扶了她起来,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她垂眼望了望荷塘——文音绮已经被那仆妇抱着往上爬了,岸上的几个小丫头手忙脚乱的把人扶上来。   碧玉面色苍白,张口欲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文音绮听说了李景行要往松江的事情,再也按耐不住,便想着要先把事给做了。她一面遣人去李景行的书房请他来,一面带了人在荷塘边等着,只想做实了“英雄救美”的佳话,上头有文氏做主,总也不至于真叫她白吃亏。偏偏她这回去书房的时候被沈采薇派去的人拦住了,她歪缠不过又觉着这事不太靠谱,索性就带了人来荷塘和文音绮复命。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她这头还未把人带来说清楚,文音绮就自个儿跳下去了。若不是这个跟来的仆妇会水,一条人命就没了。   这事本就是沈采薇安排的,碧玉不应声,她却依旧敛了笑,弯腰把伏在地上轻喘的文音绮扶起来:“绮妹妹这也太不当心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几个丫头,“你们这都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扶绮妹妹回房,请个大夫来看看。”   文音绮这才反应过来,冰凉的手指紧紧抓着沈采薇的手腕,急急道:“不,不用大夫。”若是请了大夫,前后一问起来,文氏岂不就全知道了?文氏固然疼她,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也要寒心的。   沈采薇哪里容得她再多话,抬头看了眼边上的碧衣丫头,温声细语的道:“绮妹妹不知道,女孩家的最是受不得寒,这又不是炎夏,你这落了水,还是要请大夫看过才是。要不然,日后二婶岂不是要怪我?”   文音绮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话,就被边上那个碧衣丫头和肥硕仆妇一起半搀半扶着拉了回去。   也是文音绮行事不够小心,那碧衣的丫头本就是李家的人,知道了这文音绮的心事后哪里敢掺和,连忙就报给了沈采薇。这一回,也是她在边上小声说了一句“公子来了”,才叫文音绮自个儿傻头傻脑的跳到水里。   沈采薇远远的看了眼文音绮略显瑟瑟的背影,默默的感慨了一下文音绮的脑子:这回也是看在文氏的面上,她才这般的客气。若不然,这救人的就不是仆妇而是小厮,文音绮的闺誉才是真的是毁了。只盼着文氏知道这事后能把人给处理了。   沈采薇想到这里,漫不经心的扫了眼剩下的几个丫头,口上道:“你们还不去请大夫?”   那几个丫头本就是六神无主,眼下见了沈采薇这般模样,哪里敢不听话,连忙起身往外去了。只留下碧玉一个,跪在哪里不敢应声。   沈采薇也没理她,轻飘飘的看了眼便拉了沈采蘅和沈采苹的手往回走。   沈采蘅虽是单纯了些,这时候也明白了许多,眨了眨眼,抚掌道:“二姐姐这一手倒是好干净、好利落。”   沈采薇闻言面上神色渐渐缓了下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得了,我带你们两个来,是叫你们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一等的人,防不胜防。”这等的脑残,连脸都不要,实在是无法想象,可不就得多提个心。   沈采苹似懂非懂,好一会儿才迟疑的问道:“二姐姐的意思是......”   沈采薇看她一眼,想到她那不如意的婚事,便又多说一句:“其实这事需看情况,我也不过是自己瞎捉摸罢了。其一:要管好内宅,收拢人心,这一回也是有人提前把这事和我说了,我才能防范于未然。其二,这事到底还是要看男人,他若无意,就可以放下大部分的心了。”   沈采蘅马上就要成婚了,红着脸认真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雄赳赳、气昂昂的应道:“他敢!”   沈采薇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吃不住的笑出来,一脸促狭的看着沈采蘅。   沈采蘅羞得不行,凑上去拧她的手臂,压低声音恨声道:“你说得头头是道,这洞房还不是没成。”   这一回却是轮到沈采薇红脸了,她瞪了沈采蘅一眼,抿了抿唇,没吭声。   沈采薇三姐妹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文氏正好得了信赶来瞧侄女。前头送了大夫,又问了几句,文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垂头看着坐在床上暗暗垂泪的侄女,忍不住蹙了蹙眉。   文氏少时长得长兄照顾,膝下又只有两个小子,本心里头就是拿侄女当女儿看待的。自来父母都有些“劫富济贫”的“好意”,侄女婚事上面不顺,文氏便想着把她嫁给幼子,有自己看着又是一起长大的,肯定不会叫她委屈了。只是,连文氏都没想到,自己这侄女竟是瞧上来李景行,上赶着当妾。   幸好未成。若真是成了,有个委身做妾的嫡女,文家的面往哪里搁,她这个李家妇又要如何自处?   文音绮拿着帕子擦眼,悄悄抬头去看文氏的面色,小声的哭了出来:“姑姑,我真不是有意的。是她故意、故意叫我出丑......”   文氏终于沉下了脸,她看着文音绮,出声问道:“大娘,我待你不好吗?”   文音绮手上抓着帕子,骨节发青,好一会儿才低头应声道:“姑母待我,亲如父母。”   “那你为何不肯信我,不肯听我的?”文氏徐徐出声,面沉如水,“你父母去的早,我怜你孤苦常接了你来李家住;你叔父贪心不足,我为着你的嫁妆和他争执;你婚事艰难,我拼着你姑父不喜和老夫人说了你和三郎的事。我自问对你是问心无愧,只是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文音绮听到这里,心知今日这事断然无可推脱,一时应不出声,面涨得通红,埋了头在被子里,只是哽咽抽泣,哭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了似的。   若是往常,文氏见着这模样,早就心软安慰了,可是现在却还是狠下心来:“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就送你回去。你的婚事,我会和你叔母再做商量的。”   文音绮不可置信的仰头去看文氏,不由煞白了小脸,眼睫上还沾着泪水,她一时间竟是连哭都忘了:“姑母......”她的叔父叔母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她素来就瞧不起他们那贪心不足的模样。若是这般回了文家又没了和李三郎的婚事,她的日子怎能好过的起来?依着她父母双亡、嫁妆不丰的条件,又怎能找到好亲事?   文氏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侄女的长发:“你既然已经做了这样的事,自是不好再留在李家。这一回,大郎媳妇已经是看在我的面上留了余地了。”   沈采薇这事确实是做得恰到好处。若是重了,文音绮固然罪有应得但文氏这个做姑姑的总是会憋口气;若是轻了,由着文音绮这样有异心的姑娘留在李家也是防不胜防。文氏自问,自己在沈采薇这般年纪还不曾有她这般的进退从容。   只是,既然沈采薇这般明确的表明了态度,她确实不好再留侄女在李家,至于和三郎的婚事就更不能再提了——她是文音绮的姑姑但也是三郎的母亲。   ☆、156   文氏和侄女说了这么一通话,少见的硬起了心肠,再不理哭哭啼啼的文音绮,自己起身出去了。   只是,文音绮到底是她宠大的,她出了门,听着屋里的哭声,自己也觉得难受起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文氏方才平了声气,转头和边上的嬷嬷交代道:“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碧鲛丝,你等会儿取三匹出来,替我跑一趟送去给大郎媳妇。就说是今日她两个妹妹难得来一趟,也算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一点心意。”   碧鲛丝乃是难得的珍品,夏日里做纱衣、纱裙最是好看,只是染了碧莹莹的一点颜色,如碧波又似清露,看着便觉清亮又清爽。这样的东西乃是进上的供品,便是李家这样的人家也不过是只有几匹放在库里罢了。   那嬷嬷本就是文氏贴心的心腹,多少知道些内情,心里头把不知好歹的文音绮骂了好些遍,口上却还是稳稳的应道:“老奴知道了。”   文氏伸手按了按眉心,面上带了些许疲惫之色——她一辈子顺心如意,这会儿为了侄女要给小辈说软话,虽然对方占着理但她心里头总有些不顺意。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声音渐渐缓了下来,接着道:“至于绮姐儿,你就和大郎媳妇说,等她病好了我就会送她回文家。绮姐儿的身子现今还未养好,我会让人看好,断不会叫她再饶了她这个嫂子的清净。”   嬷嬷低声应了又躬身等了一会儿,见着文氏不再应声,这才礼了礼,抬步往沈采薇住的院子去。   沈采薇本就在院子里等着文氏的答复,听了嬷嬷传来的话,微微颔首,令人给了赏银送了嬷嬷走。   她想了想,直接把这三匹碧鲛丝交到身后侍立的绿衣手里:“左右我都要去松江了,这么好的东西也用不上,你干脆把我整出来的东西一起理一理,一起送去沈家好了。”想了想,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这碧鲛丝正好三匹,采蘅、采苹每人一匹,多出来的干脆留给我未来嫂嫂好了。”   沈怀德的年纪早就该定亲了,之前他借着要考功名的名义推了好些婚事——毕竟少年进士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婚事上面更吃香些。现今他既然考了状元又被强留在京里,这一两年必是要把亲事给定下的。只可惜,她却是瞧不见了。   这样一想,沈采薇原先要回松江的喜意不由减了几分,回了房,没好气的瞪了眼正坐在书桌前看水路图的李景行。   李景行莫名其妙的遭了池鱼之殃,只得无辜的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文音绮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沈采薇派的人就是在他书房外头拦的人,若非他有心成全,哪里会有这么容易?只是,这事既然如今已经解决了,二婶也回了话,采薇怎么还是这幅模样?   沈采薇也知道自己这气生的有些无厘头,只得扯开话题抱怨道:“都是你招蜂引蝶,害得我还要费心。”   李景行深知这话题不能深入,摸了摸鼻子,起身坐到她身边,十分顺嘴的应声道:“是是是,都怪我。”说着又倒了杯茶递上去,眉眼含笑,“好了,别气。”   沈采薇一腔闷气全给浇没了,只得低头喝茶。   李景行瞧着她双颊鼓起的可爱模样,不由微微笑了笑,开口道:“你还记得徐家的事吗?”   沈采薇险些没给茶水呛到,咳了一下,面色微微有些红,好一会儿才点头问道:“你说这个干什么?”认真论起来,徐轻舟可是他们两个人一齐杀的,虽然对方是个罪有应得的变态,可她一个良民想起了也觉得怪难受的。   李景行手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玉茶盏,轻轻垂了眼,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上次我故意把徐轻舟的尸体扔到徐二爷的院子里,挑动徐家两房争斗,你想不想知道结果?”   沈采薇大口的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的恶心感,不太自在的问他:“结果是谁赢了?”   “你小心些,别又呛到了......”李景行替她抚了抚背,然后才意味深长的道,“谁也没赢。长房得了徐家明面上的生意,徐二爷则是得了徐家海道上的人手和人脉。”   沈采薇若有所思的抬头去看李景行:“你怎么忽而想起了这个,这回去松江......”   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已经又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体贴的不得了:“喝茶。”   沈采薇的话又给堵回了肚子里。她不知道的是,她和李景行正说着徐二爷,徐二爷也正在和人说着李景行。   徐轻舟生的英俊挺拔,乃是少有的美男子,可徐二爷却是个黑大粗长的马脸大汉,是放在人群里都不起眼的存在。   不过,徐二爷长得粗,心却不粗。徐轻舟在的时候,他自然是规规矩矩得跟着这个徐家家主讨生活,虽然在侄子面前低头是憋屈了些,但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孙又有手段,徐二爷半点也不觉得难受。后来徐轻舟出了事,人又是在自己院子里发现的,徐夫人拉扯着她那不成器的儿子非要把事情赖到他身上,徐二爷干脆就“揭竿而起”,跑出去了把海道上的那些生意和人手全都给接过来了——徐轻舟这个大侄子有本事,他自然是心服的,可那个靠爹靠娘没本事的二侄子他却是看不上的。   现在他手上有人有道,还愁赚不回一个空架子的徐家?   当然,眼下还需把买卖给谈妥当了才是。徐二爷亲自伸手给面前的人倒了酒,嘴边的两撮胡子笑得一颤一颤的:“林部堂尝尝这酒,不是我自卖自夸,这样的好酒,皇帝老子也没多少呢。”   林叙乃是读书人,自负清高,最不喜欢和这般的粗人打交道。他含蓄的用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接过白玉酒杯喝了一口,敷衍似的赞道:“是不错。”   徐二爷也没把他那点嫌弃看在眼里,没事人一样的接着道:“来来来,还有这龙井虾仁和梅菜扣肉,都是我特地吩咐做的,您也尝尝味道。”   林叙心中不耐至极,但还是勉强忍了口气,拿着银箸分别吃了一口:“嗯。”   徐二爷见人喝上吃上了,自己也夹了一块红烧鸡肉,一边吃一边状若无意的道:“听说,这松江要来个新的同知。”   林叙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微微颔首。   徐二爷摆摆头,道:“咱们在松江那边做了那么些的布置,颜知府那头的网也要收了,可不能出岔子啊。”他伸手接过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递过来的汤碗,漫不经心的用瓷勺子搅了搅,“再说,我听人说,那个姓李的还和吴巡抚有些关系?”   那黄衣美人身姿纤细窈窕,面庞如秋月,柳眉秀致,生得犹如春日玉兰一般的清雅脱俗。这般清雅美人此时却是半依半靠在徐二爷这般的粗黑大汉身边,由着徐二爷动手动脚。   林叙就是在为这个烦心——李景行这官路走得再顺畅、再和皇帝有交情,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同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这个浙直总督还不需要为着这个为难。只是,若是再加一个吴温,那就有些麻烦了。尤其松江那边......   徐二爷一瞧林叙的面色就知道这事有戏,嘴边的胡子颤了颤,站起身来把桌上的一个大碗上头盖着的盖子给掀了开,亲自把里头的荷香鸡外边包着的荷叶给撕了:“林部堂一定吃过荷香鸡了吧?我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的讲究,若是不看食单子,单单是看荷叶,都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呢。”   徐二爷慢慢的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缓缓的接着道:“新同知这回来松江走得必是水路,松江水急,若是真个翻了什么船,荷叶江水盖在上头,谁又能说些什么?”   林叙闻言久不应声,好一会儿才道:“你做得小心些,若是漏了底......”   “若是漏了底,林部堂只管推到倭寇身上便是了。”徐二爷十分体贴周到的应了声,随即又道,“前头安排了歌舞,部堂大人可要一看?”   林叙没什么心情,摆摆手:“我还有事,下回吧。”   既然话已经说完了,徐二爷便亲自起身把林叙送了出门。   他们两个一出门,适才那个在边上伺候的黄衣美人便敛了面上的柔婉的笑容,冷冷淡淡的坐在了位置上。她生得这般的美,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尊白玉做的美人像。   外头的丫头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然后才小心翼翼的抬头瞧了眼黄衣美人,口上道:“九姨娘可还有什么吩咐。”   丫头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的把目光在九姨娘白瓷一般细腻的肌肤上掠过,心里倒是很有些羡慕:虽然不会说话,可这容貌、这身段,怪不得徐爷宠着呢。话说起来,听说这位九姨娘是底下那些倭人从乡下农户里头抢来的,怎的就生的一副娇小姐的模样?   九姨娘或者说是柳于蓝冷淡的摆摆手,把丫头全都赶出去后才慢慢得给自己倒了杯茶。   都说女人似水,软弱不堪,可《道德经》里却也有一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水这种东西最有韧性,从最高的地方掉下来,不仅不会碎反而可以水滴石穿;就算是掉到了泥潭里,脏了污了,也依旧还在。   若是叫年轻气盛那个一心要逃出柳家这个大泥潭的柳于蓝知道自己有一日会有这般的结局,说不定还真的会心灰自绝。可是到了如今,她反倒心平气和起来了:那些恶心的人都不死,她为什么要死?   她总是要把那些人一个个的都熬死了,方才甘愿。   ☆、157   李景行去松江的时候,特意挑了艘大船。   沈采薇数了数随行人员和收拾出来的行李不觉牙痒起来,瞪他一眼:“统共就这么些人,做什么要这么大的船?”   李景行不紧不慢的道:“我是新官,年纪又轻,总要有些排场。”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再说,大船装的人多,总是放心些。”   李景行说得轻描淡写但大船虽有诸般好处,在水面上的目标却还是更大些。徐二爷那里既然已经下了决定,他手下的人马自然也安排了行动。左右这样的事,倭寇也是轻车熟路:等着夜半时分,船至湖心,船上的灯都灭了大半,他们便偷偷从水上摸到船上,偷偷把船上的人杀了灭口、凿开船板,许多手段都是能够用上的。   这一回,他们得了徐二爷的吩咐,自然也是准备了许多日子,专门守在容易下手的路口等着,等到船到了再驶小船靠近,轻手轻脚的上了船。似这般可以上岸行凶的倭寇,一半是走投无路、刀头讨生活的亡命之徒,一半是性情凶狠、随波飘荡的浪人,尤其是那些拿着武/士/刀的倭人,多是经过了多年训练,手上一把武/士/刀,但凡近身的人都要吃亏。众所周知,江南兵士疲弱,械具落后,显然不是倭寇的对手。倭寇在江南,水战陆战都说的上是以一当十。   只是,这一回还没等他们全都靠过去,船上忽而灯光大亮,不知从哪里转出许多兵士,开始拉弓射箭。   那些倭寇本就就爬船,一些人上下不得,躲闪不得便有许多中了箭就跌到江中,一时痛呼声和咒骂声此起彼落。不过,那些倭寇到底是凶悍,刀里来火里去,就算是那些箭网交织,也依旧趁着一股凶劲上了船。   只是还未等他们拿出武/士/刀大展手脚,又有一群兵士尽然有序的上来把他们给围住了。因为是大船,甲板十分的宽广,但这么多人堆在那里显然也是稍显拥挤,时不时有倭寇从船板上跌落到水里。   就像是李景行之前和沈采薇说的,大船总是更能装人。李景行来松江之前先是绕道去拜访了江南巡抚吴温,明面上说是替长辈回礼,暗地里却从那里借了百人的护卫进了船。李景行当年在松江学习兵法策略的时候就想过要如何对付倭寇了。江南兵力疲弱,倭寇却是强横非常,面对面对战总是不利,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法子,比如阵法。   兵书上有言“夫将者,人之司命,国之利器,先定其计,然后乃行,其令若漂水暴流,其获若鹰隼之击物,静若弓/弩之张,动若机关之发,所向者破,而敌自灭”,李景行一贯以此要求自己——谋定而后动,一击而毙命。   刀光和火光照亮半边的天幕,夜半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被这嘈杂之声惊醒,扑哧扑哧的飞入被月光撕出半边白痕的天际。李景行从船舱中施施然的走出,步子不紧不慢,手中的长剑剑映着雪白的月光一如轻薄的刀片把他本就如同天赐的容貌折射出一种锋利之极的容光。   他随手用剑将一个从侧边爬上了的倭寇砍下去,鲜血飞溅,腥甜的血味浮在空气里。李景行的声音又冷又淡,就像是冰冷的江水:“穷寇莫追,留其贼首。”   他本就是新官上任,年纪又轻,所谓的排场本就不是靠所谓的大船能够摆出来的。他的排场,本就应该是用这些倭寇的人头来显。   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方见真英雄。   话声落下,他扫了眼甲板上的争斗和那些匆匆逃亡的几艘小船,慢慢的皱起了长眉。他心中忽而浮起某种念头,快步上前,抓起甲板上那个气息奄奄的倭人,厉声问道:“你们其他人呢?”   依徐二爷手下那些人马,这次来的必然不止这么些人。其他人在哪里?   那倭人本就中了一刀,唇角血沫涌出,他定定的看着李景行,忽然大笑了几声,高声骂了一句便歪着头断了气。李景行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冷怒之色,松了手,那尸体便跌落在了船板上。   倭人用的是倭语,李景行因为学过一点自然比船上那些茫然的兵士清楚些。他听得分明,那倭人说得是:“等你上了岸,那些县镇早就被我们的人烧光、抢光了。”   因为李景行打的主意本就是以自己为诱饵引出徐二爷的手下,拿那些倭寇的人头为自己这个新官树威。他素来胆大却也明白,自己冒险是一回事,沈采薇却不需要跟着冒险。故而,上回拜见过吴巡抚之后,他便借故让沈采薇悄悄的走了陆路,以备安全。   只是,任是他百般权衡,都不曾想到那些倭寇竟是因为不把自己这么一个年轻的同知当一回事,分了一路人马去临近的县镇劫掠。   算算路程,沈采薇这时候怕是正好要遇上那些人了。他虽是留了些护卫给沈采薇,但那么些人又无人压阵,肯定是比不上那些杀红了眼的倭寇的。   李景行这般一想,心中仿若被火烧着一般,既痛且燥,更是惊怒。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加紧整顿,我们要尽快上岸。”   与此同时,沈采薇正独自一人策马往外跑,夜风呼啸,她的身后是被大火淹没的村落和那些面露狰狞的倭寇。她马术本就不是很好,后面又有倭寇策马追着,好些次差点滑落马背。   说来也是不巧。她这些日子一边走一边逛,倒是颇为轻松。只是赶路一时慢了,周边又无客栈,只得趁着夜色赶去临近的村落寻人家寄宿。   只是,一行人刚刚靠近村落,护在沈采薇边上的护卫便蹙起眉来。   “有血味......”这护卫亦是李景行从吴巡抚那里借的人,经过战阵厮杀很有经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策马往前几步,很快便匆忙转首轻呵道,“快往回转,那边有倭寇。”   有火光、有血味,十有八/九就是倭寇。他并非不想救人,只是如今敌众我寡,他首要任务又是护送沈采薇,自然应该要以沈采薇的安全为主。   那护卫的声音急促之中带着几分担忧:“要快,我们这么些人又有马车,离得这样近,倭寇那边说不定已经被惊动了。”   坐在马车里的沈采薇略一犹豫,很快便掀开车帘往那已经陷落的村落望去。她因为美人镜的缘故耳聪目明,果然隐约可以听到那边的马蹄声、喊叫声和叫骂声。   她抿了抿唇,干脆的跳下马车,解了马车前头套着的马,径自上了马,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沉声道:“马车太慢,换马走。”她的动作十分流利,发尾在空中掠过一条十分英气的弧线。   她几乎是深呼吸了一下,黑沉沉的眸子映着稀薄的月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人多势众,我们也不一定能跑过倭寇,必须分开走,引开人。”她声音马上就冷静下来了,不疾不徐的道,“倭寇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冒出来,景行那边很快就会赶来。能不能等到他来,只能看我们的运气了。”   她话声落下,已经扬起马鞭,马蹄一顿,飞快的往回跑去。   其他的护卫反应亦是极快,领头的几个追着沈采薇去护着,其他的也就分开跑了。果然,很快就有倭寇从后面追过来,那些倭寇本就是听到声响跑出来查看的,看到被丢到路上的马车里面就分头追了过去——这样的马车和护卫,必是重要人物,抓到人说不定能大赚一场呢。   ☆、158   沈采薇乃是一行人里面唯一的女眷,目标醒目,倭寇一窝蜂的就追了上来。   沈采薇的马术自然是比不过那些倭寇的,好几次都差点被后面的倭寇追上。若不是身后几个侍卫拼死护着,她怕是真的要倭寇给抓住了。   此时正好月明星稀,隐隐的乌云遮了半边的月,一眼望去,漫野都是冷冷的白霜,寂夜无声。沈采薇一点也没有备这样荒凉的美感所触动,只觉得心口砰砰的乱跳,仿佛都要跳出来了似的,夹在马上的双腿内侧亦是火辣辣的疼。她虽是跑得飞快,但后面那些倭寇令人恶心的笑声和骂声就像是夜风里面的沙子,刺得耳膜发疼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沈采薇本就不大识路,眼见着身后的几个侍卫被倭寇围住或是牵住,她只能仓皇的扬着马鞭策马飞奔。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这里本就是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所谓的援军亦是不知在何处,她只能够勉强认着方向快跑希望能够把后面的倭寇甩开。   只是,她到底不认得路,不知怎的竟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适才的村落前面。   那些倭寇刚刚在村落里劫掠过,放了一把火,熊熊的烈焰在夜里格外的醒目,至今还未熄灭,就像是夜里烧着的血。沈采薇一咬牙,干脆策马进了这个村落。   她的想法很简单:一是倭寇一般劫掠过后就不会久留,此时这村中不一定还有人;二是村中房舍、路径都多,总是能够躲一躲的;三是此处正好烧着火,李景行若真是赶来最可能先来这里。   沈采薇下定了决心之后立马就冲了进去,只是想不到门口还有几个倭寇,见了女人策马冲来,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武/士/刀拦住。沈采薇此时却已经豁了出去,她一手牵着马绳一手取出适才出马车时候带上的弓箭,干脆利落的拉了弓,玄箭疾速而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很快就在那个拦在正中央的倭寇的胸口绽出一朵血花。   沈采薇适才双手拉弓险些从马上跌下去,只能双手死死的抱住马脖子趁着那股子冲劲和倭寇呆怔的刹那冲了过去,马蹄一跨正好越过那个倭寇的尸体。而就在此时,原先后面紧缀着的倭寇亦是大呼小叫的策马追上来。   村中道路本就狭小,不适合策马,留在村中的那些倭寇的马都系在外头,他们刚刚从身侧伙伴的死中反应过来要去追人却也只能撒开脚追着。如此一来,沈采薇左右晃荡竟是真的把人暂时甩开了。   她也知道时不待人,必须在后面那些人追来之前寻了地方躲好,左转右转的便往村中最大的屋舍去——一般的村民都是有地窖装粮食的,屋子最大的必是村中的富户,说不得建的地窖也是最大。   近了屋舍,沈采薇干脆利落的抱着弓箭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冲势未尽她不由得在地上滚了一圈,不仅手脚摔得骨痛,身上和发上都沾了许多泥灰和枯草。她顾不得自己脚上的擦伤,只能拿出一支箭,射了一箭在马屁股上,激得骏马蹬着蹄子得往前跑去。   沈采薇咬了咬牙,腿摔得有些疼,只能一瘸一拐的忍着痛进了屋舍,冲满的寻着地窖。这屋舍里面横着许多尸体,或是瞪着眼或是满面惊慌,显然是无措之中被倭寇袭击,甚至还有一个妇女,身上衣服被撕了一半,衣不遮体,浑身青紫。   沈采薇一眼扫去,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揪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也没有真正的见过这么多的尸体,离得这样近,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那样缠绕着她,令她几乎都要迈不动步子。这一刻沈采薇真真正正的升起了一种怒火——这些百姓何其无辜,坐在家中都能遇上横祸。明明,这是大越的领土,怎能叫倭寇如此横行?   只是,即使是如此的气恼,以她目下的处境亦是只能脚步不停的寻着这屋里的地窖好躲避倭寇。依着她的想法,肯定是在后屋、厨房边上,可是寻了半天都找不到地方。就在她打算出门换个地方的时候,忽而听到外头倭寇的声音。   她跟着李景行学过一些倭国的日常用语,压着心跳侧耳听了一下勉强能够听出是一个小领头的命令其他人进屋查看。沈采薇用力的咬了咬唇,竭力稳住心中的惊恐使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正门是被围住出不去了,实在不行去后门看看。她起了身正要起步去后面看看能不能躲开,忽而看见厨房里面米缸的位置有些怪。   一般重物放久了地上都会留下痕迹——比如灰尘或是印痕,而这屋里的米缸在屋里的摆放位置显然和地上所留下的印痕对不上。   沈采薇一时之间只觉得心口扑腾扑腾的跳着,她抿了抿唇,眼中神色一动。外边那些倭寇的声音离着厨房亦是越来越近,几乎可以听到他们粗鲁的脚步声。她只犹豫了几秒,还是很快就上去推了一下米缸——米缸之中本就没有多少米,她又是情急之下,竟是真的推开了一小半。   米缸压着的地方是个被挖出来的洞口,里面显然就是沈采薇想要寻找的地窖。她顾不得欣喜,动作迅速的跳了进去,再从里面竭力推着米缸回到原处遮住洞口。   未等多久,外边果然传来许多沉闷的脚步声,显然是倭寇进了厨房。   沈采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动不动,提心吊胆的等着。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彼此交错,他们转了一圈,很快便又出了厨房。   沈采薇大大的松了口气,方才有心情打量所在的地窖。   她才刚刚从外面进来,一时适应不了地窖里面的黑暗,只能眯着眼小心往里走着。因为这户人家乃是村中的富户,地窖果然就像是沈采薇所想象的那样也大的多。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是沈采薇还是可以感觉得到这里环境很是不错——没有异味又十分干燥,显然修建的时候也是用了许多心的。   沈采薇一步一步小心的走着,却不知道,就在她背后的某个角落,一个黑影正悄悄的拿着地窖地上搁着的石砖朝着她而去。   ☆、159 并肩   就在石砖马上就要砸到沈采薇头上的时候,早有准备的沈采薇转过身来握住了那人拿着砖块的手——既然米缸的位置变了就说明已经有人在了地窖里面,她自然会有所防范。   地窖里面一片漆黑,沈采薇不大适应的眯了眯眼睛,只能依稀看到一个只到自己肩头的人影——明显还是个小姑娘。   那姑娘像是被吓到了似的想要后退却被沈采薇抓着手腕进退不得,她只得咬牙出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的地窖?”   她的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气,听上去倒是有些色厉内茬。   沈采薇悄悄侧耳听了一下上面的动静,见倭寇不曾去而复返这才拉了这姑娘的手往边上去:“我就是个路过的路人,借此出避一避难。”   经了倭寇这么一闹,这样的小姑娘有些草木皆兵自然也是应当的。沈采薇并不怪她,反倒为她觉得可怜,若这真是她家的地窖那之前看到的尸首必也都是她的家人。这般小的年纪,经了这样的事情,日后还不知要如何是好呢。   那小姑娘似乎沉默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她:“你来的时候,见着我娘了吗?”   沈采薇没有应声——她一路跑来,村中唯一的活人也只剩下那些倭寇。   小姑娘似乎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不敢再追问下去,声音渐渐轻了下去,颇有些惶恐:“你,你来瞧一瞧我弟弟好不好?他一直都没声音,我好怕......”她是庄户人家出身,自小帮着家中做事,看着身量颇高但到底年纪尚小,忽而碰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大人”自然有所依赖。   沈采薇这才反应过来——地窖之中竟然还有人。她也知道倭寇一时半会不会离开说不定现在就等在外边,她目下是出不去的,只能等到天亮人来,毕竟倭寇再嚣张也不敢在村中等到天明。所以她尽量柔下声调轻声道:“我学过一些医术,你弟弟在哪?”   小姑娘似乎大大的松了口气,起身摸索了一下才把一个襁褓递给沈采薇:“我娘递给我的,他还小,一直没声音......”   沈采薇此时已经稍微适应了地窖之中的黑暗,她细心的接过襁褓,试探了一下襁褓中男孩的温度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忽而顿住了。她竭力稳住声调,用一种轻缓的语调问道:“是你娘把他交给你的?”   小姑娘点点头:“嗯,我睡觉的时候被我娘叫起来,她说外头来了人,叫我带着弟弟躲到地窖里头。弟弟乖得很,一直都没哭呢......”她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一时哽咽起来。   沈采薇抱着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襁褓,咬了咬唇,竟也应不出声来——这婴孩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大概,是孩子的母亲担心惊动倭寇故意把襁褓收紧,最后反倒把孩子被憋死了。   她想了想,还是抱着襁褓拉着那个小姑娘的手一起坐下,不答反问的道:“你还没和我说你叫什么呢?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小姑娘低着头呆了一下,才道:“我爹姓刘,我娘叫我大姐。”她咬着唇,很小声的道,“我娘让我带着弟弟去找舅舅,他在隔壁村,会照顾好我和弟弟的。”   沈采薇拉了她到身边,摸着她的长发,轻轻道:“大姐这样乖,你娘知道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刘大姐到底还只是个孩子,本就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松了下来,她很有些难为情的问:“真的吗?”   沈采薇用力点了点头,细声和她说着话,慢慢的安慰她。过了一会儿,本就倦极了的刘大姐不知不觉的就靠着沈采薇沉沉的睡了过去。   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抚了抚刘大姐的长发,替她整了整睡姿,心中亦是有些踌躇——若是把事实告诉刘大姐,她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了。   刘大姐睡了,沈采薇却睡不着,她一手抱着那个渐渐冰冷的襁褓,一手扶着刘大姐,背靠着墙慢慢的阖眼想事情。墙壁又凉又硬,靠在上面,她本就受伤的手脚都跟着疼了起来。沈采薇的却意识清醒非常,仿佛是刚刚从那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浮出来的一般。   大概是这里太黑太安静了,她一闭眼就能见到那些村落里横着的尸首和遍地的血和火。她额角青筋突突的跳着,只觉得自己连头带心口全都慢慢的疼了起来,就像是一根一根的针,慢慢的扎在她的头上和心口。   那么多的人,活生生的、无辜的人,就在她的面前流尽鲜血、失去性命。可她却救不了他们,甚至只能在倭寇的面前仓皇逃窜。她第一次升起了一种自我厌恶的情绪,几乎濒临奔溃。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贺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还未见过死者,不曾因为自己的无力而后悔莫及。所以,你的医术永远都及不上我”。   沈采薇紧紧的咬住唇,默默的靠在墙上,等着李景行找来——她路上还是留了痕迹的,李景行一贯细心,大概会找来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地窖上面的米缸被人用力移开,然后有人从上面跳下来。   晨光从哪个洞口照下来,把那人挺拔的身影和整个地窖都照得明亮非常。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靠墙坐着的沈采薇,几乎是狂喜的,轻轻唤了一声:“采薇!”   他这一声叫唤,无论是沈采薇还是刘大姐都睁开了眼睛。刘大姐朦朦胧胧的睁开眼,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伸着头去看,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经了一夜,婴孩的面早就涨的青紫,一眼望去就知道是早就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和弟弟已经得救了的刘大姐怔然眨了眨眼,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就看着自己的弟弟,越哭越大声,差点就要背过气去。   沈采薇眼中微微有些湿,来不及去理李景行,只是匆忙的拍了拍刘大姐的肩头,轻声安慰她:“别哭,你已经是大人了,你会好好的对不对?”她好不容易才把刘大姐安慰好了,只是看了眼李景行就和刘大姐两人一起上去准备帮忙收殓尸体。   本还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大拥抱的李景行被彻底忽略了:(╥╯^╰╥)我就是晚回来了一点,亲爱的不要我了吗?   村中那些村民的尸体已经叫李景行带来的人处理了大部分。沈采薇和刘大姐去的时候只能看见那烧着大火的木柴上面的人影。刘大姐本就止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快步扑上去哭,伏在地上几乎不能自持。   沈采薇却站在原地不动,直到后头的李景行跟了上来,她才轻声问道:“你曾和我说过,此生必平海患。”   李景行与她并肩而站,垂眸看着她,目中带着复杂的思绪。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是。”只此一字,却有金石之音。   沈采薇用力闭了闭眼,忍住眼中几乎要涌出来的湿润,慢慢的伸手握住李景行的手,手指收拢。她缓缓道:“我会陪你。”   我会陪你,与你并肩。看你平定海患,驱逐倭寇,叫江南百姓得以安居。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这是何等的荣耀和艰难。   ☆、160 收徒   解决了路上的那些倭寇,李景行心知对方此次收了挫万万不会再顶着旁人的目光派人来了——他这次遇上倭寇可以说是巧合,若是再来一次稍微知事的人都要觉得奇怪了。   事事都在掌握之中,唯一叫李景行觉得意外的反倒是刘大姐。   大概是亲眼见了所有的亲人一夕离世,刘大姐哭了一场之后便跑到沈采薇的面前。   “夫人当初说过自己会医术,不知可否教我?”刘大姐有着庄户人家特有的黑胖面庞和壮实身材,只是经历了倭寇那么些事,她的面上反倒更显出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坚毅之色。   沈采薇犹豫了一下:“我对医术不过是略知而已,远还不到可以称师的地步。若教导旁人怕也不过是误人子弟......”她缓了缓,还是道,“你年纪还小,还是要和亲人在一起才是。你若愿意,我这就让人送你去你舅舅家。”   刘大姐却还是跪在那里,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声音坚定:“还请夫人教我。”她是个老实人,磕头也是实在,只磕了一下,额上便有红印。   沈采薇虽不是路上见个孩子就捡走的圣母但到底曾经和刘大姐共处地窖又眼见着她小小年纪痛失所有的亲人,联想起前世孤儿出生的自己,难得的起了一点柔软的情绪。她想了想,抿抿唇,亲自伸手扶起刘大姐:“你自己还是个孩子,若真有此想法,还需先和舅家商量一二。”   刘大姐呆了呆,随即便反应过来沈采薇这事暗许的意思,她眼睛亮了亮,便跟着上来带她去舅家的侍卫走了。   李景行还真没想到会忽然多出这么个小电灯泡,不由蹙了蹙眉:“怎好随便收人在身边?”   沈采薇随手拿了一本自己从京里带来的医书,翻了翻:“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家的地窖才让我躲过一劫,总也算是缘分一场。”她语声微微顿了顿,随即便接着打趣似的道,“再说,我亦是有心在医术上专研一二,有个老实的小徒弟也不错。”   李景行闻言倒是怔了一下,抬眼去看沈采薇:“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抚琴看书。”虽然沈采薇曾经在和贺先生处学过许多,但是依着沈采薇一贯的脾性,日常生活反倒是看书抚琴练字来得多。   沈采薇倒是十分镇定的回看他,语气平稳:“我是喜欢抚琴看书,但是我现在发现,医术反倒更加有用。你若愿意,日后你在前线征战,我便可在后方照顾伤者。”抚琴看书不过是陶冶性情,可是医术却可以治病救人。   李景行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见她神色郑重非是说笑,心中微微一动忽而笑了起来:“也好......”他伸手把沈采薇拉到自己边上,一本正经的道,“不过现在你自己都还是个伤者,要先给你的伤口上一上药才是。”   沈采薇:(⊙o⊙)哦   沈采薇的肌肤因为美人镜的缘故早就已经变得分外的柔嫩白皙,这回又摔又蹭,不仅许多地方破了皮甚至还有许多淤青。那么一些的淤青就显在沈采薇欺霜晒雪的肌肤上,叫看见了的旁人忍不住心上旖旎。   李景行特意取了雪肤祛瘀的膏药,一点一点的在沈采薇的伤处揉开,膏药清凉但他语气轻缓之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火气:“等你伤好了,咱们再谈些其他事......”   他和沈采薇的洞房一直耽搁着,直到现在都还没成呢。   沈采薇一眼就能望见他面上的神色,不由的垂下眼,又长又卷的眼睫轻轻的落下来,正好遮住了眼中的各色/情绪,白玉似的面颊微微显出一点红色来,既不反驳也不应声。   大概是李景行上药上得太勤奋又或者是美人镜洗凝脂的功能太强大,等到了松江的时候,沈采薇浑身上下已经不见半边伤口,娇嫩鲜妍的一如刚刚冒出水的莲花。   趁着上药吃了不少豆腐的李景行颇有些遗憾收了手,明面上却也只能端出清风明月一般的君子脸,扶着沈采薇一起下了船。   沈采薇到底是女眷,小心的带了帷帽,稍稍落后一步,正好让李景行的身形把自己遮去大半。   知府颜步清特意带了人来接风,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景行,不由朗声一笑:“我早就说过‘江山代有才人出’,能够再见世侄,倒是叫人惊喜。”   他口上叫着“世侄”,显是要向旁人表明自己和李景行两人之间关系融洽,颇有渊源。通俗易懂一点来说,就是对别人表示自己要“罩着”李景行。   李景行自然是不回推却这番好意,礼了礼,顺着话音道:“倒是有劳世伯来接。”   颜步清见对方这般上道,喜色更显,爽朗的伸了伸手:“这虽不是你第一回来松江但到底身份不同又隔了许多年,一顿接风宴是少不了的。我令人在望江楼摆了酒,不知你可赏脸?”   李景行拱了拱手:“世伯好意,小侄恭敬不如从命。”他应下之后倒是替沈采薇告了个假,“路上有些耽搁,倒是累得家眷辛劳,我自去赴宴就好,不若让她们先回去整顿一二。”   颜步清自是知道李景行和沈二娘的亲事,暗暗看了眼,倒是觉着李景行体贴太过。不过,他也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哈哈一笑:“合该如此,尽管歇一歇就好了,只是明日我家府上有宴,可不能再缺席。”   沈采薇上前礼了礼,温声细语道:“世伯体谅,明日宴上必不敢缺席。”无论如何,她如今的身份都是李景行的妻子,某一方面也代表了李景行,自然避免不了和那些夫人稍作应酬。   正好已经有马车备好,沈采薇对着诸人告辞之后方才领着一众女眷上了马车,刘大姐如今起了大名叫做刘念——取的是留念当初之事的意思,因为与沈采薇有半师之谊也跟着上了马车。   等马车走了,李景行方才抬了抬手,示意下面的人把带在船上的那些倭寇头颅拿上来。他温文有礼的看着颜步清,口上淡淡的道:“路上遇到了倭寇,多亏吴大人照顾送了几个护卫,倒是有惊无险。只是这些人头却还需大人清点。”   那跟在李景行身后的侍卫从后面的人手上接了个袋子,应声往外一倒,果然是一颗颗倭寇的头颅,好些还梳着倭国武士才有的兵发髻。   倭寇这些年在江南横行,烧杀掳掠,无所不做。大越海军一对上素来都是败多胜少,那些民间百姓听着倭寇二字都是又恨又怕,官府更是头疼不已。李景行此时轻描淡写的让人丢了这些倭寇头颅,在场不知情的众人都吃了一惊。   颜步清比旁的人有心些,不由得侧目多看了几眼——那些头颅虽只是放了一二日又照着李景行的吩咐妥当安放但就这么丢在码头上还是有几分可怖的狰狞,凝固的血迹在地上擦出一点暗红的颜色来。其中一个头颅的眼角稍稍上翘,正对上颜步清的目光,本就是个文官的颜步清本不由心生呕意,他不自觉的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了掩嘴角,面上的笑容也显得苍白起来,只是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世侄当真是称得上一句‘后生可畏’。”   李景行谦虚的推辞了一下,便十分宽心的随着颜步清等人去望江楼赴宴。他心知自己这回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是烧好了,日后的那些事也好做多了。且他心里早有计较,之前活捉的那个倭寇小头目至今还是令人绑了看好,来日审问。   另一头,车帘放下了,沈采薇才悄悄的松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全然不见适才端庄有礼的模样。她也知道这次是难得回来一回,只是一眼望去却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意兴阑珊,身心皆累。好在李家别院那边早就已经令人提前打扫过了,沈采薇等人一回去就能好好歇着了。   沈采薇自收了刘念这么个好徒弟,倒是颇有些做师长的自觉,只可惜大越没有义务教育,刘念本人认得的字都没有几个。沈采薇只得先教她认字——至少要让她自己学会看医书才行,哪怕是现代都有许多学者学习因为以求看那些还未来得及翻译的学术巨著。   好在刘念自己也争气,她少时经了大事,性情方面便显得沉稳坚韧了许多,无论是看书习字都十分认真,加上沈采薇日常教她辨认各种药材,无论是模样还是举止都越发沉静起来,哪怕是此时上了马车都还是捧着一本图文简略的草药集认真看着。   沈采薇既然得闲,便随手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刘念。   正在看书的刘念接了茶,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我该给先生奉茶才是。”她的脸上不由有些红,看上去黑红黑红。   沈采薇摆摆手:“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不必在意这个。”   李家别府离得虽远了些,但马车也是很快,沈采薇现今累了一路见着那些殷勤迎人的仆人倒也没多话,三言两语就给打发了,径直回了房,只等着早些歇息,万事都等明天再说——她虽不至于晕船可是这一路倒也颇不安稳,提着一颗心,自是比不上府上安稳舒适。   进了房,沈采薇由着绿衣等人服侍着沐浴完了便放下了床帐子,自个躺倒榻上去睡了。   她睡得香甜却不知道李景行宴上又另有一番事故。   ☆、161 开局   酒过三巡,颜步清就被家里的管家叫回去了,李景行因为在码头上丢了那么些人头,倒是叫边上的文官又敬又怕,甚少有人刚去搭话。   李景行十分无趣的喝了几回酒,便借着一点醉意装醉回去了。   夜里静的很,月明中天,唯有庭院之中有参差摇晃的竹影,浸在宛若银水的月光里,叫人本就三分的醉意也成了五分。李景行撇开了扶着自己的小厮的手,独自进了房间。   因为沈采薇已经歇下了,屋中只点了一点烛光,莹莹似水。守夜的丫头匆匆忙忙的起了身正要去点灯却被李景行给叫住了:“不必了。”他挥手让人下去,自己则是慢悠悠的朝床走去,挤到床上去。   这一回,任是沈采薇睡的再沉也不得不睁开眼,她迷迷糊糊的看了眼李景行;“你回来啦?”她本就有些起床气,这回被吵醒不免有些小脾气,嘴上嘟嘟囔囔的道,“都这么晚了,你还吵醒我!”   李景行笑了笑,少见的显出几分孩子气:“谁让你不等我一起睡?“   沈采薇哽了一下——如果说妻子是个职业的话,她确实没啥敬业精神......沈采薇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好词反驳,困意上来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自睡自的。   李景行却唇角一扬,伸手把她连人带被子抱住,这才懒洋洋的道:“好了,睡吧......”   春天都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这人反倒更加荡漾了?沈采薇默默在心里吐槽了一下,到底是困极了,闭了眼睛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李景行则是看了眼半靠在自己怀里的沈采薇,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也跟着闭了眼。   李家别院上下安宁,一片和谐,只可惜作为一府长官的颜知府却是家宅不宁,头疼不已。   颜步清在宴上的时候就听到了管家的话便匆匆回了家,家中果然已经乱成一团。颜步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这般的年纪,跪在那里也和大人差不离了,可是却还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   头上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他心里恨得不行,厉声道:“给我把家法拿来。”   颜家起步晚,家法也很简单,就是颜老爷子当年用来揍颜步清的木棍,直有三指粗。下面的人唯唯的应了,只得去把那木棍拿了上来。   颜步清咬了咬牙,用力打了下去,木棍打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两个小子本还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闷声不响,现今却都都敞开了嗓子叫嚷。   本就在内宅里等消息的陈姨娘早就耐不住了——自来女人最靠得住的男人是自己的儿子,陈姨娘一贯把儿子当做命根哪里放下的下心。她这回匆匆忙的赶来,连忙用身子拦在两个儿子前头。颜步清一时不察,却是结结实实的叫她受了一棍。   陈姨娘这些年养尊处优,此时受了一棍却是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她不自觉的仰头看着颜步清,忍不住怯怯的叫了一声:“表哥......”眼睑往下一动,珠泪滚滚而下,好不可怜。   颜步清满腔的怒火被她这一声给熄了大半——他并不是蠢人,若不是对陈姨娘这个表妹有真感情哪里会冷落发妻和嫡子、甚至被贬出京城。陈姨娘素日里都依着规矩管他叫老爷,此时这声“表哥”却是叫他忍不住想起了当年之事——她少时贪玩非要爬树,颜步清只得胆战心惊的站在树下接人,人从树上摔下果然叫他接了个满怀,怀里的小表妹亦是轻轻的唤他“表哥”。少年情窦初开,至今都不能忘怀。   颜步清叹了口气,伸手把陈姨娘扶了起来,口上交代道:“让人把药拿来,”顿了顿,他又看了眼地上的两个儿子,“这两个孽障拉去祠堂,不许送药送吃的,好叫他们在祖宗跟前好好反省反省。”   陈姨娘看着可怜巴巴的两个儿子,有心再劝,瞧了眼颜步清的表情又只得闭了嘴。   等回了房,颜步清亲自替她上药,见着那细白如雪的皮肤上的青紫之色不由显出几分怜惜来:“我教训孩子,你凑上来做什么?好险没伤到筋骨。”   陈姨娘见着此时氛围正好,垂了头轻轻道:“都说打在儿身上,疼在娘心里,做娘的替儿子挨一下又有什么关系?我这辈子有老爷您照顾着,又有了二郎、三郎和大娘,再没有遗憾,这把年纪,就是立时闭了眼都没什么。二郎和三郎还是孩子,若不是叫我挡了一下,伤到了那里才叫可惜呢。”她伸手握住颜步清的手,和风细雨的劝道,“再说了,老爷就算再生气不必亲自动手,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颜步清一时应不出声,好一会儿才长长一叹:“实在是那两个孽障闯得祸太大了,我这一想起来就觉得头疼,还不知如何收尾呢。”   陈姨娘心里有了数,口上柔柔的道:“这两个孩子确实该教训教训了。只是,自己的孩子老爷您还不知道吗?他们年纪轻不懂事,这都是叫那些奸人给带坏了。您这回也算是教训过了,叫他们吸取个教训,日后改过便是了。”陈姨娘小心翼翼的瞥了眼颜步清的面色,接着道,“当然,他们也确实是不知轻重,这回竟是偷偷联合外人把粮仓里的粮食卖到外边,真论起来也是大罪......”   颜步清阖了阖眼,好一会儿才道:“这事确实是不好说出去。”若真是把事情给揭了出去,两个儿子都逃不了关系,他对长子虽是十分看重,但真心疼爱的却是底下的两个儿子,心里犹豫了半点倒底还是舍不下。现今,也只能加紧买些粮食补上。   陈姨娘本就担心颜步清一意要大义灭亲,此时听到这里终于松了口气。她殷勤的起身给颜步清倒了茶,双手奉上去,口上却道;“可也不能叫那两个小子好过了,这回,必是要把人关在府里,直到年底不可。”   颜步清哭笑不得,顺势捏了捏她的手,语气软了下来:“行了,天都晚了,咱们安置吧。”累了一天,又经了一场急怒,此时倒是   陈姨娘心中大事落下,再无不依,闻言便服侍着颜步清歇下了。   颜家的事情落了幕,徐二爷那里确是乐得不行。他如今也算是有了地位,往日里又十分向往徐轻舟的做派,不免有些附庸风雅起来,如今在屋里放了个棋盘,拉了美人儿一起摆棋局。   他下的棋子一为白玉一为墨玉,玉石圆润光滑,触手生温,一颗颗的放在沉香木雕成的棋盘上光色融融。   徐二爷随手落了个子,搂了美人笑道:“颜家那两个傻子,现今大赚了一笔,等到我带人围城的时候,他们正是哭都来不及了。”他是算准了颜步清为着儿子不会把事情漏出去,等到被围城,粮仓里头没粮食,松江城守得住才怪。这事成了,之前在李景行那边吃的亏也显得无足轻重了——等松江城被破了,松江的市舶司怕也建不成了。   美人儿闷不吭声的拿了个棋子,白玉似的手指夹了一个黑子,扬手落下。   徐二爷看了眼棋局,不由摸着胡子一笑,抬手抚了抚美人的长发:“宝贝,你这棋艺确实需要再练一练,这一子,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他说着,就把棋局上面大半的黑子给吃了,抱起美人往榻上去。   把头靠在徐二爷怀里的美人,或者说是柳于蓝慢慢的抿唇笑了笑,眼神就像是被磨利了的毒针——兵法上面正有一策,置之死地而后生,正是不破不立的道理。   长夜寂然,等到满心畅快的徐二爷歇下了,天边已经半白了,晨光从纱窗里面照进来,流出一条金色的长河来。   沈采薇早早的就从床上起来了,顺便把做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美梦的李景行给拉了起来。她梳洗过后,自个儿坐在梳妆镜前由着丫头打扮,嘴上道:“不是说好了吗,今日要去拜见祖母和大伯的。”   李景行目光在她明丽秀美的侧面一转,随口应了一句:“嗯。”   沈采薇正好打扮好了,最后看一眼自己耳边那摇晃的赤金镶红宝石石榴耳坠,这才转身去看还躺在床上不动的李景行:“你别光应声,倒是起来换衣裳啊。”   李景行唇角微微扬起,伸手拉了一下沈采薇:“还请娘子伺候我更衣才是。”   沈采薇面红了一下,瞪他一眼。自从国丧过后,李景行这家伙就天天惦记着开荤补洞房,时时刻刻引诱她,前些日子伤没好之前还算是收敛,现今又开始旧态复萌。   美色动人,秀色可餐,沈采薇瞧着也颇是心痒。   只是,就这么洞房了,她总有些不太情愿也觉得少了些什么:她一贯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心里觉得若真要洞房还需天时地利人和才是。   到底是时候未到。   李景行瞧她样子就知道答案,主动给了个台阶:“要不,你替我拿衣服来。”   这般忙忙碌碌,等到两人用了早膳,乘着马车到沈府的时候,沈老夫人早就翘首以盼的等了好一会。   大伯母宋氏今日就跟在边上伺候,见了他们小夫妻来,口上不由笑道:“可算是来了,你祖母一早的就起来,一连问了三五次。回回都道‘可是二娘来了,我都听得脚步声了’,可见是惦记着紧了。”   沈采薇自小亲近祖母,如今多年未见,听了这话却是眼中一酸,行礼道:“是孙女不孝。”   李景行就站在边上,也跟着礼了礼。   沈老夫人瞧着沈采薇和李景行携手而来,心中只有欣慰,连忙叫起又吩咐边上的嬷嬷道:“还不快给二娘和二姑爷倒茶?”   沈采薇行了礼也不跟着坐下,反倒是上前去挽沈老夫人的手,甜甜道:“祖母想不想我?”她抿唇一笑,甜甜的道,“这么多年没见,我都要想死祖母了......”   沈老夫人本还绷着脸,被她逗得一笑,不由得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角,眼中含笑:“你这嘴从小时起就和抹了蜜似的,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   沈采薇摇着她的胳膊,撒娇道:“改不了才好呢。”   李景行正好落座接了茶杯,故作无奈的接口道:“她也就是对着祖母您老人家罢了,要是换了我,一嘴的黄莲呢,”他这话本就是调侃,虽是自嘲却也更显出了小夫妻之间的亲昵。   沈老夫人心里自然是跟明镜似的,既是替孙女嫁得良人高兴又替这小夫妻感情融洽欣慰,面上却还是端着教训起跟前的沈采薇道:“看吧,人家苦主都告到我前头了?你都这样大了,那些脾气可不是要改一改?”   沈采薇难得回来一次,捧着一颗彩衣娱亲的心,豁出脸摇着沈老夫人的胳膊,眨眨眼故作天真无辜的道:“祖母你别听他乱说,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定知道我有多乖,哪里会有什么坏脾气?”   沈老夫人哈哈大笑,心中极是欢喜,侧头和边上侍候的宋氏抱怨道:“这丫头......”虽是抱怨,语声里面却带着笑意。   宋氏跟着笑了一声:“母亲莫要理她,早前听说过这么一句,这坏脾气啊,都是人惯出来的。”   这话一出,旁的人都笑了起来。李景行搁下手中的茶杯,亦是笑吟吟的看着沈采薇。   沈采薇面上微红却只当是没听见,拉了沈老夫人的手问起她的身体来。   宋氏也知道她小人家正是知羞的时候,便也会意的收了口,过了一会儿才道:“景行难得来一回,不若陪我去见见你大伯?”她体贴的加了一句,“也好叫二娘和母亲再说一会儿话。”   李景行瞧了沈采薇一眼,垂首应下:“自当如此。”   ☆、162 既明   李景行心知,宋氏既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必是已经得了沈既明的暗许,叫自己和这个大伯见上一面,索性沈采薇确实有许多体己话要和沈老夫人说,倒不如直接应下来的干脆。   虽说沈既明乃是育人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闻名已久,但挂了个育人书院学生名头的李景行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么一个面对面的和他说话的机会。   沈既明既不似沈承宇那般英挺俊朗亦是不如沈三爷风流俊秀,他生得清瘦,高额直鼻,双目炯炯有神,仿若一眼就能望进对方心里。因是在家里,他一头长发只是简单的用祥云头的玉簪竖起,穿着一身莲青色细葛布直裰,倒是十分简朴。   不知怎的,一眼望去倒是和李从渊正经时候的模样十分相似。   李景行不敢轻忽,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见过伯父。”   沈既明从书桌后起身,扶了他起来,微微一笑道:“你来得倒巧。”这话却略有些深意了:一是李景行今日来得巧;二则是李景行这回来松江任职来得巧。   李景行少时就常被李从渊这般那般的折腾,闻言而知雅意,只是拱手又是一礼:“做晚辈的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不甚清楚,不知大伯何以教我?”   沈既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应声,反而随后才转身去书架上找书,口上道:“当年,你父亲来松江的时候,我曾与他秉烛夜谈,两人互不相让,最后不欢而散。”   李景行垂了眼,静静的立在一旁等着下文,心里却习惯性的吐槽了一下一张嘴惹遍天下,九州皆他敌的李从渊。   沈既明的声音却冷定了下去:“我当时只觉得他之所言所行,太过出格,叛经离道亦不远矣。可如今看来却是我困步自守......”   李景行只得接口道:“在我看来,无论是伯父和父亲都是一心为公,并无对错高下之分。正所谓‘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沈既明听到这里反倒朗声一笑,说不出的疏朗:“你倒是和二娘一样,会说话。”他正好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看了李景行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我并不是死不认输之人,错了就是错了,到不需你来安慰。”   李景行心知他这么一个大学问家必是心胸宽广、有容乃大,闻言微微颔首,缓缓接口道:“伯父所言甚是。”   沈既明拿了书,倒也没有再和他推脱,直接问道:“我知你此来松江必有雄心壮志,准备大干一场。只是自来对战必是需天时、地利和人和,不知你占了几分。”   李景行想了想,干脆直接的答道:“如今陛下下旨开海禁,正应了天时二字;松江城坚,易守难攻,乃是占了地利;百姓困苦已久,早已心向往之,人心所向,乃是人和。”   沈既明把书册一卷,只是一笑,颇带了些冷色:“陛下虽已有旨意下,可朝中亦是大有反对之士,浙直总督林叙更是屡次上书陈情。新君初立,确实需要大事提高威望,可见这是陛下所愿而非朝中人士所愿,阻力亦是不小。松江城坚,但上次倭寇来过一次,对方未必不曾有所准备。至于人和,如今你初来乍到,不说江南官员,单单是松江的大小官吏,可是认得几个?民心固然可用,可百姓可否替你筹备后方,可否替你上阵杀敌?”   李景行凛然守教,许久才接着道:“是晚辈疏忽了。”   沈既明看他一眼,便把手上的书卷丢给他:“好了,马上就要开宴了,我们边走边说,莫要叫老人家等久了。”   “是。”李景行眼明手快的接过书卷,放在手里,跟在沈既明身后出门去。   沈采薇这时候正在和沈老夫人说些悄悄话。   几个孙女里面,沈老夫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沈采薇,因为养出了那么个儿子,累得侄女早逝,便是孙女亦是有父如同无父,确是可怜。如今见得她有了归宿,心中大安,不由的松了口气,细细问起她婚后的琐事。   沈采薇自然是有问有答——李家内务皆是由文氏管着,李景行屋里也没个通房什么的,沈采薇自成婚以来倒是不曾操过心。   沈老夫人听了半天,心里虽是欢喜孙女日子松快,口上却还是多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跟着你婶婶就学不到好模样,这般怠懒,就算旁人不说,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嘀咕呢。这些事啊,你还得一样样的都学起来才好......”   沈采薇眨眨眼:“您放心好了,这回我陪着景行来松江,府里的事还不是全由我管,再怎么笨也会学会的。”   沈老夫人心里琢磨了一下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接着又问起另一件要紧事:“国丧都已经过了,怎地还没消息?你大姐姐那头都已经有了呢。”她说着话,眼睛却在沈采薇的小腹转了转。   沈采薇微微有些羞却也知道那事瞒不了多久,只得凑到沈老夫人耳边小声道:“我们还没洞房......”   沈老夫人吓了一跳,拿眼认真看了看,面色也冷了下来:“怎么回事?可是李家欺负你了?”   沈采薇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上头绣着蝴蝶山石头,蝶翼微微染着一点鹅黄,格外鲜妍。她犹犹豫豫的道:“洞房那天我的葵水来了,后来又是国丧......这一耽搁,我心里就觉得有些别扭,想着要找个好一点的时机......”   话还没说完,沈采薇就被沈老夫人抓着胳膊狠打了几下:“什么好一点的时机?你这说得什么蠢话?现今他又有些官场应酬,要是冒出个庶子,有你哭的!”她虽没使什么力,可这几下还是叫沈采薇手上那一块红了起来。   沈采薇顶着沈老夫人熊熊怒火,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只得小声道:“我们晚上睡一张床的。”也就是说,李景行作案的大路已经被堵上大半了。   沈老夫人听着更气了,也没松开手,只是抓着沈采薇的胳膊咬牙着道:“你还有理了?”她气的不行,又伸手抽了几下。   沈采薇见着沈老夫人脸都红了,还真怕沈老夫人气出好歹来,连忙端茶认了错:“祖母莫气,我知道错了。”   沈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伸手接过茶盏咽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道:“别说你那时机不时机的,今晚回去,你就赶紧把洞房给我圆了。洞房没圆,你就别来见我。”   沈采薇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沈老夫人,见她一脸郑重这才点了点头,口上应了:“嗯,都听您的。”她面上仿若映出一点彤然的霞光,明艳非常。   沈老夫人气劲还没消,喝了几口茶消气,忍不住道:“旁人都是越长越懂事,你怎的就越大越不懂事?”   沈采薇面上红晕更显,没敢应声。   过了一会儿,沈老夫人搁下茶盏,这稍稍平了些心气,抬头去看边上的嬷嬷,口硬心软的道:“你去把玉屑膏拿来,二娘手臂上这一片红若不擦一擦,旁的人还以为我把她怎么了呢......”   沈采薇连忙露出笑容道:“还是祖母疼我。”   沈老夫人见着她的笑脸,终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只盼着你听我的话才好。”   沈采薇连连点头,轻声撒娇道:“我再不听话,祖母的话也是听的。”   沈老夫人沉吟片刻又交代了边上那嬷嬷一句:“你拿玉屑膏的时候,顺便把后面的那盒药拿来。”   沈采薇颇有些好奇:“是什么药?”   沈老夫人难得显出几分尴尬来:“用在下面的。”   沈采薇“呃”了一下,只觉得天雷劈在天灵盖上,简直无话可对——虽说古人古板了?连沈老夫人居然都有这种存货,三观都要没了好吗?   沈老夫人说了那话,面上那点尴尬已经没了,只是道:“是用你们祁先生给的方子做的,说是宫里得的。本来就是给你们姐妹备下的,只是当时你在京城,我就没给了。这回见了你才想起来,瞧你这模样,三娘和四娘那份确实要找机会送过去。”   沈采薇支支吾吾得应不出声,乌黑有神的眼眸似是蒙着一层水雾。   沈老夫人却是越说越起劲:“如今你在松江,离家又近,上头无人,府上诸事都是自己管着,多好的环境啊?若是有了孩子,就是回来小住几日也是好的。祖母和你大伯母还能帮衬一二呢......”   沈采薇快刀斩乱麻:“还是您老人家想得远......对了,前头应该快要开宴了,咱们也去吧。我手真不疼,回来再擦膏药也是行的。”说着就扶了沈老夫人起身。   沈老夫人想了想,也觉得沈采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下回继续教育也是来得及的。所以,她老人家就扶着沈采薇的手往厅里去。   ☆、163 上药   众人用过宴,沈老夫人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她想着这小夫妻到了现今都没洞房就觉得心里气的紧,恨不得立马就把这两人赶回去。所以,等宴散了之后,沈老夫人也就没有多留只是略略说了几句话就让他们先回去了。   临走前,沈老夫人还特意让沈采薇把两盒膏药带上,目光就落在沈采薇身上,唇角笑纹看上去略有深意:“二娘莫要忘了我这个做祖母所说的话。”   沈采薇心知沈老夫人说得是洞房之事,面一红,垂头低声应了一句:“嗯,孙女知道了。”   若是往时,李景行一贯敏锐,大概就能听出一二内情了,只是今日他和沈大爷沈既明谈了半天,如今正在心中琢磨着事,一时之间倒是没能看出其中内情。   沈老夫人见着沈采薇乖乖应了,这才放心些了,她伸手握住了沈采薇的手,口上温温道:“你们初来乍到的,府上必是有许多事要忙,今日就先回去吧。离得这样近,什么时候想回来就行了。”   沈采薇低着头,正好看见沈老夫人握着自己的手,只觉得那宽大的手掌包着自己的手,手心微暖,就好似小时候窝在祖母怀里听她说话一般。思及旧事,沈采薇眼睛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静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一定常来看祖母。”   沈老夫人笑着“嗳”了一声,笑盈盈的看着两人行礼走了,等丫头把门上的帘子放下来了,她才慢条斯理的端了盏茶小抿一口,转头和宋氏说起旁的话来:“上回你给大娘请的大夫可还有消息,二娘也不是个叫人省心的,还是要找大夫看一看才放心。”   沈采蘩少时一心求学,刻苦太过,身子不免有些内亏,故而成婚这么些年也才刚刚有了消息——这还是宋氏忙里忙外请大夫、找偏方,才有的好结果。沈老夫人这回儿刚刚把沈采薇洞房的事情解决了一半,心里又惦记起了子嗣的事情。   宋氏倒是不知其中内里,口上却还是很快就顺势应了一句:“我就说母亲最疼二娘,事事都想在前头,我这个做伯母的倒显得不称职了......”她想了想又道,“那墨大夫自来喜欢四处游历,一时之间倒不好找。不过二娘和姑爷年纪都还轻,不必急在一时。依着我的意思,倒不如让二娘多去贺先生那边拜访、拜访。贺先生的医术乃是众所周知,二娘也算是她的弟子,若是自己能学到一二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依你。”沈老夫人阖眼颔了颔首,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再过些日子,三娘那边就要办喜事了,要送去京城的东西可都备好了?”   宋氏连忙道:“早就备齐了,我那还有单子,就等着您过目呢,我这就给您拿来?”   沈老夫人摆摆手:“不必了,我就一问。这事既是交给了你,这事我就不操心了。我这般年纪了,小辈的事,若是事事都要管,也管不过来了。”   宋氏久在沈老夫人身侧侍候,闻言立刻就反应过来了,面色不改的道:“母亲这是哪的话?您这般的年纪又怎么了?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下头小辈哪个不需您瞧着,如今二娘的事不就如此......”宋氏语声略略一顿,心里已是领会了沈老夫人的心思,接着道,“对了,三郎的婚事大概也要说起来了,回头我让大爷写封信送去京问一问详细。”   沈老夫人此时却是操心沈怀德的亲事,既是宋氏接了口,她心里一松便笑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烦人的了。你我两个好久都没聚在一起好好喝会儿茶了,你也坐下喝盏茶。”   宋氏抿唇一笑,故作俏皮的道:“若是母亲不嫌弃,我日日都来喝!”   沈老夫人被她逗得一笑,再无烦愁,只是端着茶盏喝茶。   沈老夫人正是满心欢喜却不知道她家孙女沈采薇此时正坐在马车上,手上拿着两盒沈老夫人“友情赠送”的药膏,手心滚烫得恨不得立马丢开。   李景行倒是十分关系,见她面色微微有些涨红便开口问了一句:“脸怎么这么红,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采薇睁着眼说瞎话:“天有些热,闷的。”   李景行瞧了大半天也瞧不出什么来,目光一扫沈采薇手上的两盒药膏,口上不免多问一句:“祖母怎么送了两盒膏药来?”   沈采薇感觉自己脸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偏偏声音倒是镇静得很:“我惹得祖母生气,挨了一回打。这膏药一是外敷,一是内用。”说着便伸出手,叫李景行看一看自己手上的红印。   天知道,若是叫沈采薇前世那些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导演见了如今这般说瞎话说得顺溜的沈“影后”,估计要大叹一句“朽木可雕,烂泥居然也扶上墙了!”。   李景行只看了一眼,看着那雪堆玉砌的肌肤上那一片红,心里疼得很,偏还要口是心非的说一句道:“祖母也太小心了,不过是一点红印,哪里用得着外敷内用?”说归说,他瞧着难受,体贴的接着道,“哪个是外敷的,我替你上一上药。”   沈采薇顿时面临人生大抉择——若是把玉屑膏递过去,等会儿回去李景行要是非要自己拿另一盒药膏内服,岂不是死定了;若是把另一盒药膏递过去,就这么把用在下面的东西用在伤口上,真的没事吗......?   沈采薇咬咬牙,拿出舍身取义的气魄,干脆的把另一盒药膏递过去,反而把本来要用在伤处的玉屑膏留下来——反正玉屑膏虽取了个“玉屑”二字但里面多是桃花、扶苓、珍珠粉、蜂蜜等,按理是可以内服的,吃不死人。   只是,用那种药涂伤口,实在有些破耻度。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总觉得那一块皮肤本还没有什么事,现今抹了药反倒是又热又痒,李景行手指按过的地方就好似被火舌轻轻舔过一般,热得几乎受不了。   李景行倒没有想太多,他认真的接了那盒药便开始一心一意的上药。一边的沈采薇瞧着他那纤长的眼睫,只觉得那又长又卷的睫毛一颤一颤,好似在她心尖上拂过似的,叫人心痒痒的。   她这一心痒就一直到了晚间沐浴的时候,心里记着沈老夫人的吩咐,沈采薇一咬牙,干脆拉住了李景行的袖子:“那个,我要沐浴,你要一起吗?”   屋中的烛光盈盈,她面上的红晕被照得通红,显得明艳耀人。那一点光落在她一双黑眸上,灿若星辰,叫人不由怦然心动。   这话实是再好不过的暗示,李景行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哪怕是镇定从容如他,这一刻心里页仿佛点了一簇火似的,灼热滚烫,就连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那溢满心间的欢喜令他一时无以言表,忍不住低头看了有些害羞的沈采薇一眼,伸手把她搂到了怀里,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唇——因是准备要沐浴,沈采薇的发髻已经松开了,乌黑丝滑宛若绸缎的长发妥帖的散在背后,李景行一手抱住正好按住柔软的青丝上,仿若抱住了那一缕情丝。   百炼钢亦是成了绕指柔。   只是,不待满心激动的李景行应声,屋内的两人忽而听得外头有丫头轻声禀告。   “少爷、夫人,杜大人来了。”   李景行那一团火立时就给浇灭了小半。   ☆、164   杜大人指的正是御史杜仲,当初柳于蓝就是通过他传的信。   李景行一听就知道大概是柳于蓝那边有事了,稍稍犹豫,还是用力吻了吻沈采薇的唇,顺便又下嘴咬了一口。   沈采薇一时吃痛,不由得把人推开,瞪他一眼:“你属狗吗?”居然咬人。因为他们两人刚刚吻过,她的眼睛看上去宛若江南烟雨,瞪人的时候,恍若顾盼生辉。   李景行更是心痒,跟着抬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等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就像是点燃情丝的火,火焰在风里跳动,叫人跟着心动。沈采薇面颊滚烫,盯着他烧人的目光慢慢的点了点头,轻轻道:“嗯。”   只可惜,一直等到她独自沐浴,自己靠着床半睡半醒,李景行方才从外边回来。   深夜寂静,月凉风清,他一进屋,疾疾的衣带便从外边带入了一阵的寒气,吹得屋中的烛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沈采薇本就睡得不太沉,一下子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仰头看他含糊问道:“怎么怎么晚?”   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已经快走几步来到了床前,他眼睛很亮,带着一种异样复杂的情绪,等不及沈采薇去辨认,他就忽然伸手紧紧扣住她的腰,低着头用力吻住她。比起之前的那些温柔缠绵,这一次的动作显然激烈的多,不仅薄唇被反复摩擦吮吸,时不时还有牙齿轻轻的磨咬着,沈采薇的唇上本就被他咬得有些红肿,这般动作之下,她的面憋得通红,唇齿之间几乎可以尝出血腥之味。   简直和打仗似的,腥风血雨,刀枪眼影。   沈采薇本还端正了态度,有心配合一二,可是她素来怕疼,碰上这般疾风骤雨的“攻势”不免打起来退堂鼓,纤长白皙的手指不由得抓着床榻上的被角上的牡丹团花,身子不自觉的往后退了退。   她这一退,反倒叫李景行扣着她腰部的手更用力了一点,反倒将她整个人都紧紧的搂在了怀里。他身上还有些夜里带来的寒气,把衣带上面熏出来的暖香冻得清寒凛冽起来,丝丝缕缕的绕在沈采薇的鼻端。沈采薇正好把头靠在他的胸口,可以听到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只觉得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也跟着慢慢的跳动起来,浑身发热。   仿佛是看出她的走神,李景行惩罚似的重重咬了咬她的唇,许久才缓缓的垂了眼,哑声问她道:“可以吗?”他的声音就像是沙子,慢慢的磨在皮肤上,叫人觉得痒痒的,那种痒几乎跟着痒进了心底。   沈采薇不自觉的低了头,恍若无意的避开了他那过分灼热的目光。这一刻,她几乎是本能的感觉到了一种食肉动物对食草动物的压迫。这样的紧要关头,她难得幽默的想道:这简直就是老虎舔了一口嘴边的兔子,问它“我可以开动了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餐桌礼仪?   当然,食物链不可改变,沈采薇也不可能忽然一夜之间女变男。   她还是慢慢的闭了眼,自己缓缓伸手抱住李景行,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她整个人就被李景行压到了床上,她一抬头就能看见床帐上面绣着的蜻蜓和蝴蝶,成双成对。   李景行俯身下来吻她,她正好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的脸。他本就是容色迫人,少有人及,这一刻那热烈的欢喜将他的眼烧得明亮至极,白皙清凝的面庞微微染了一点轻薄的红,那是一种几乎让人无法拒绝的俊美,犹如刀刃,犹如毒酒,见血封喉。   这一刻的他就如神庙中的神祇,高高在上,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眼就能叫人心甘情愿的奉上祭品。   沈采薇竭力睁大眼睛,想要把他的样子记下来,认认真真的看入他的眼底,正好,她可以看见眼眸里面倒映着的自己。   微微张大的眼睛,通红的脸,轻轻咬着的唇,还有他们交缠在一起的长发,如同深海中水藻一般浓密交错。   到了最后,沈采薇几乎没了记忆,意识就好像是漂浮在海面上的船只,时上时下,漂泊不定。她只记得自己疼得缩到床角,小声求恳道:“不要了,不要了好不好?”   李景行的手抓着她的足踝,手上的细茧磨得她微微有些痒,他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温声安慰了几句,然后便毫无同情心的又把她拉到了怀里。简直就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灾民似的。   差不多快要天亮了,沈采薇才被李景行抱着洗了个澡,热水泡得肌肤都紧绷起来,她舒服的叹了口气,然后又缩到了李景行的怀里。等擦过身了,她摸索着钻进被窝里,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刚刚开始的时候,她其实睡得并不安稳,只能迷迷糊糊的记得李景行就坐在她的边上,小心的用干帕子替她擦着有些湿了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脊背。就像是对待最珍惜最易碎的珍宝,恨不得眼睛都不闭的守着,生怕一闭眼就不见了。   这样的氛围里,沈采薇渐渐睡沉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大亮了,透亮的光从外头照进来,床帐上面的绣纹清晰至极,她一睁眼就看见上头那一对蜻蜓和蝴蝶,想起昨日里的情景,面颊渐渐热了起来。   这还是她头一回起得这样迟,自小养成的生物钟都彻底失效了。好在如今也算是一府独大,上头没人管着,沈采薇浑身酸痛的撑着手从床上起来,抬眼一打量就发现了——李景行已经不见了。   虽然这种吃完就跑的德行实在叫人恨得咬牙,不过沈采薇现今也没力气生气计较,只是稍稍抬高声音叫了一句:“绿衣。”声音一出口,她自己就被吓到了——这声音实在沙哑得不成样子。   好在绿衣等人早就等在外边,一心听着屋内的动静,这会儿得了声立刻就进了门。一行人有条不乱的端着东西进来,伺候着沈采薇换了衣裳,洗漱擦面。   绿焦、绿衣都还是小姑娘,见着沈采薇身上的痕迹很是有些羞,还是梁嬷嬷亲自出马,从绿袖手里拿了膏药,替沈采薇擦了擦又按了按。然后,她才颇有些期待的道:“等晚上,老奴再给姑娘擦一擦老夫人送来的药。”她这一激动,就又把“少夫人”给念成了“姑娘”。   沈采薇面不改色的看了她一眼,倒没有纠错的兴趣,只觉得自己又累又饿,稍稍缓了缓便开口问道:“有吃的吗?我有些饿。”   梁嬷嬷这会儿高兴的很,赶忙接口道:“怎么没有?!今儿少爷出门的时候就特意交代厨房了,都是少夫人喜欢吃的呢。老奴这就让人给您端上来。”   沈采薇微微颔首,觉着自己还有些腰疼,扶着绿焦的手在桌前坐了下来。只是等了一会儿,果然就有丫头一样样的把东西端上来,热腾腾的,果然都是自己爱吃的。   沈采薇早就饿的慌了,不待丫头动手,她自己亲手舀了一碗牛乳粥,很快就喝了一碗。有了热粥垫底,她的胃里就舒服了许多,这才抬眼看了看桌上的糕点,随口问了一句:“少爷呢?”   绿衣连忙上来道:“少爷一大早就出门了,只是让我们别吵着夫人,准备好吃的,好好伺候少夫人。”   沈采薇本还没觉得什么,毕竟李景行多少算是个新官,虽然颜知府体谅他初来乍到给他放了几天假,可他有心忙一点也是有的。此时一听却觉出几分诧异来:以他一贯的习性,若是有事出去,怎么会留句话才是。   沈采薇心里慢慢的想着事,面上却没透出半点,反而是慢条斯理的又就着莲子百合红枣羹吃了几块马蹄糕和花瓣红豆馅的糯米糕,然后又干掉了几个奶香小馒头。   一下子吃了个八分饱,沈采薇知道不好吃得太撑,只得恋恋不舍的看了眼便摆摆手让人把东西都端下去,自己从绿焦手上接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簌了簌口,然后才挥了挥手把人都叫了出去,口上只说是累了,要再回床上躺一躺。   几个丫头本还要劝她饭后走一走消食,结果都叫笑容满面的梁嬷嬷给拉走了。沈采薇缓步走到床前,想了想便先掀开缎面软枕,果然看见压在枕下的一封信纸。   那信上的字迹先是仓促而就,差点就要被行书写成了草书。沈采薇拿起来看了看,神色微微变了变,随即便动作迅速的把手上的这张信纸给丢去烧了。   沈采薇慢慢的走回床前坐下,自己蹙着眉独坐着想了一会儿,窗外的清浅的阳光照进来,她犹如冰凝一般静美的面上仿佛浮光掠影,隐约可见其间复杂犹疑的神色。   好一会儿,她忽的站起身来,提声和门外的人吩咐道:“备车,我要去沈家。”   ☆、165   绿衣等人皆是不明白沈采薇怎么的就起了这么个念头,李景行又不在边上她们做下人的也不好多劝,只好细心的在车里垫了软软的毯子,放了茶点,好叫沈采薇坐着安稳些。   等到了沈家,自是先去拜见沈老夫人。   老人觉少,沈老夫人心头又记挂着不少事,这会儿午睡方起,正坐在堂中喝茶。她听得沈采薇来,便赶忙叫人引了进来,上下一打量,不免笑了起来,嘴上道:“今儿可是起得晚了?景行人呢,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沈采薇垂了头,拉着沈老夫人的胳膊不吭声,面上却有霞光浮动,娇羞动人。   沈老夫人这般一看,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心里很是替孙女高兴,体谅姑娘家面薄也没追问,会意的转开口道:“你今日就算不来我也是要找人叫你的。昨夜里,京里来人捎了消息,说是你四妹妹也订了亲事。”她伸手抚了抚沈采薇的肩头,“她虽不长在我身边,但听来也是个乖孩子,我总也怕你爹爹为着他自己的事把她耽误了,这回倒也可以放心了。”   沈采薇顿了顿,禁不住追问道:“不知订的是哪一户人家?”   沈老夫人闻言倒是略有诧异:“自然是邹家,你父亲年前就写了信来漏口风——说是上官的嫡孙,也算是官宦人家,门当户对,男才女貌。怎么,你不知道?”既是沈承宇写得信,都是挑好的来讲,沈老夫人便是自家孙女都没见过几回,松江离京城又不近,自然只能听儿子的。   沈采薇只觉得嘴里发苦:来松江的路上,她就听到京里内阁已经选出人来了。本来,京察过去不久,身为吏部尚书的邹大人手上拿捏着不少人情,自以为这次入阁是众望所归,哪里知道最后入阁的人却是李老大人,倒是气得病了一场,不知多少人暗里看了笑话。沈采薇听了这事固然为李老大人高兴,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渣爹一直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一回邹大人失势,沈采苹这亲事怕是要吹。怎知道绕了一圈,沈承宇还是把幼女许了邹家。这般想来,八成是渣爹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不得不认了这么个闷亏。   沈采薇心里转过许多念头,很是替沈采苹难过却又怕惹得老人家跟着难受,只得扯了笑容出来:“年初的时候我正备嫁呢,事情多得很,哪里顾得上其他?”   沈老夫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随即又温声细语的嘱咐道:“你和她到底也是姐妹,这回不是要给三娘送礼,记得也备一份给她。”   沈采薇一一应下,又说了许多在京里的趣事,逗得沈老夫人一乐一乐,等到沈老夫人微露疲色之后便道:“您先歇一歇吧,我去外头逛一逛,晚间再陪您吃饭。”   沈老夫人知道孙女孝心,心里听得高兴,口上却道:“哪个用你陪?赶紧得回去,你们新婚燕尔的,要多处处才是呢。”   沈采薇只笑不语,扶着沈老夫人去榻上休息。她只带了个绿焦,出了门便往沈大伯沈既明的书房去——因为渣爹和三叔都在京里,沈老夫人年纪又大了,沈大伯不太放心便带了宋氏搬回家里住下。只是每日里在家和松山一来一往的,旁人看着都觉得累。   今日也算是凑巧,沈大伯正在书房里头,穿了一身莲青色的直裰,上头用竹簪束了发,看着很是轻便。见了侄女来,沈既明也不惊讶,只是抬了抬眼,示意对方不必多礼,语气和缓的道:“二娘今日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沈采薇想了想,还是把事情合盘托出了:“景行昨日接了密信,知道倭寇有意松江,蠢蠢欲动。他今晨已经出城调兵去了。只是,他心知城中还有人与倭寇有勾结,此事不可外传,便特意嘱我回家小住几日,顺便替他遮掩一二。”她想了想便又接着道,“旁的人倒无所谓,只是颜知府哪里还需知会一二,好叫他有个准备。景行来去匆匆,我又不甚方便,只能拜托大伯了。”   原先颜知府还在府中备好宴准备招待一下李景行和沈采薇,只是那日里正好被两个孽子气了一通,心里气不顺,干脆就把这事延后了。   沈既明听到这里,不惊不慌,只是微微颔首:“你和他都考虑得很是。这事确实不可外传。”他顿了顿,便又道,“景行可是有说,几日能回?”   沈采薇点点头:“他是早有计较的,又有吴巡抚帮衬,至多半月便能回来。”   沈既明想了想:“我这就去颜知府哪里一趟,下人那里你也许管住了口。”   沈采薇点头应下,不由十分感谢:“有劳大伯了。”   沈既明不免一笑,摸了摸长须:“一家人说这话做什么?”他温和的看了沈采薇一眼,接着又拍了拍她的肩头,轻轻道,“你也别太担心,松江城坚,就算倭寇有备而来,半个月还是能撑住的。”   沈采薇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不管怎么说,到底大伯靠得住。   沈既明叫人备了马车,直接便去了颜府。颜知府这些日子正烦心库粮的事,一想起就觉得头疼,听人说是沈既明来,也只得强打起精神去会客。   待沈既明说了来意,颜步清面色微微变了变,他稍一犹豫,嘴里发苦却还是叹了口气,接着道:“沉君和你家三娘马上就要成亲,我们两家也不是外人,我就不瞒沈兄了。好叫沈兄知道,我家中两个孽子叫人引诱做下错事,府中并无多少存粮。若是倭寇围城,怕是撑不了几日。”他本还想要把事情瞒一瞒,但此时听了这事,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事不能再瞒,否则真的事发,连他自己都要跟着受累,虽然如今他已是脱不了干系。   沈既明一贯风轻云淡的面色也微微变了变:“剩下的存粮还剩多少?”他语调克制,可心里到底已经生了几分气恼——他亦是心眼明白的人,知道若不是出了这事,颜步清估计就会把事情瞒下去了。   颜步清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许久才道:“现在是想法子补上要紧。我本打算在外县暗中购粮,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既然倭寇那边算计着收走了这边的存粮,边上的怕也没了。   沈既明默不应声,只是静静的等着下文。   颜步清只得顶着头皮接着求恳说:“不知府上和书院可有存粮,能否暂借一二?此事必不能外传,否则人心不稳,何谈守城?”   沈既明叹了口气:“就算我愿意借,亦不过是杯水车薪。”若真是要借,其实更应该去寻城中的大户,只是颜步清那话也是对的,这时候最要紧的是消息不外泄,反倒只能打肿脸充胖子。   颜步清心里亦是发苦,厚着脸皮口上道:“我也知道这事为难,只是现今也只能如此了。还未沈兄不计前嫌,助我一回。”   沈既明思忖一二,只得跟着点了点头:“晚上我让人点一点粮食,让人绕路从码头送过来。”粮食不多,来出和架子却要摆出来,至少得叫松江城里头的人都知道库中有粮,这样倭寇就算挑事也挑不出来。   他们两人交了底,不由得亲近了一些又把许多事拿出来说了一回,心里也多少有了底。   等送了沈既明出门,颜步清回头就把两个儿子提溜出来,也不拿木棍了,直接让人拿了鞭子,很是抽了一顿。因着上回得了经验,抽儿子前特意叫人把陈姨娘给看好了,只把两个儿子抽的哭爹叫娘,伏在地上奄奄一息。   只是,抽了这么一顿,他这心里的气也还没松,晚膳的时候随意扒了几口粥,食不知味的等着沈既明那边的消息。等听着消息便急匆匆的嘱咐了下头的人去码头做戏。对外只说是库中的粮食叫虫鼠咬了,是从隔壁县城调来的。下头的人得了吩咐便故意掉了一袋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粮洒了一地,叫人看着眼热。   旁边瞧热闹的人看着那一袋袋粮食都不由得咂舌——都说江南州府,松江最是富饶,果是如此,这么多的粮食还不知能吃多久呢。   谁也不知道,除了最前面的那些,后头装着的都是沙土。   ☆、166   沈采薇带着几个丫头和新收的小徒弟刘念打包了东西搬来沈家,她知道大伯母宋氏心里有底,只需去和沈老夫人说好,把人哄住了就行了。   这倒也是轻车熟路。沈采薇十分认真的和沈老夫人交代:“景行有事要去外边几天,不放心我,特意叫我回家住几天。”   沈老夫人听着不由有几分不悦:“这才几天啊,他就丢你一个人在家?再大的事能大得过你?”   沈采薇凑到沈老夫人耳边故意悄声道:“是上头的任务,我都没和旁人说呢,先和祖母说。”   沈老夫人也知道正事要紧,又怕泄密什么的,只得拍了拍孙女的手:“行了行了,不说这个。”她想了想又问起晚上要吃什么来了,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   在家的日子倒也算得上轻松,除了偶尔被沈老夫人拉着灌一肚子养身子的补药外,沈采薇实在是有些无聊了。她想了想,就抓着小徒弟刘念去松山找贺先生。   贺先生身子一贯不太好,近年来更是有些缠绵病榻的趋势,如今便是连女学里面的课都少去上了。只是,她对着沈采薇这样有师徒之实而无师徒之名的学生还是有几分宽容的,后来又见沈采薇带来的刘念十分懂事上进便又起了一点爱才之心。   沈采薇也知道过些日子倭寇就要来了,虽不能透出风声却还是借着要和贺先生研究新药的名义买了许多药材,缠着贺先生学习研制伤药,到时候至少也是能够用得上。   贺先生倒是不知道这些,不过她当初既是把自己手写的医书都给了沈采薇,这时候自然也不会藏私。两个人凑在一起倒是有了话题。不过她们两人加上个刘念,到底人手有限做不了多少伤药,沈采薇正犹豫要不要雇几个制药的人多作几份伤药,倭寇就来了。   那一日,沈采薇正在贺先生那边讨论快速止血的话要用那几味药材比较好,忽而听到炮火之声。沈采薇连忙往外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还是刘念在边上扶了一把。   贺先生就跟在后头,面色微微有些白却还是很镇静:“慌什么?”   山地地势高,居高望去,果然能够瞧见不远处城墙上围在一起的人和江面上密密麻麻围上来的船只。只是,离得那么远,看着便如一个一个的小黑点似的。   沈采薇往那边上,勉强一笑:“我就是看看.......”她微微顿了顿,面色很快就冷静下来,“先生一人独居,身子也不太好,再留在此处未免不好照应,不如随学生回沈家?也好叫学生能够侍奉膝下。”   贺先生摇摇头:“不必了,我一个人早就已经习惯了。”   沈采薇还要再劝,贺先生却已经摆了摆手:“再说,这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我虽不才但也略通一二医术,正当是为国尽力之事。说句实话,你之前特意来寻我做伤药,为的不就是这个?”   贺先生忽然把事情说破,沈采薇倒是有些尴尬,但她很快便接口道:“不知先生缺不缺打下手的?”她微微一笑,竟有几分少时的俏皮。   贺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眉目显出几分温和来:“都随你。”   另一头,这一次倭寇来袭,徐二爷是下了狠心的——不成功便成仁,连他自己都亲自来压阵了。随他来的还有近来最得他宠爱的九姨娘也就是柳于蓝。   徐二爷早年在外漂泊并不记挂子嗣一事,后院女人又多,就算有了孩子也留不住、养不住。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膝下竟是没有个子嗣,一想起来就觉得愁人。也不知是不是巧了,九姨娘不知怎的就有了孕,徐二爷喜得差点把人捧到手心里去疼,还怕她会受后院那些女人欺负,这次连出门打仗都把人给带上。   柳于蓝自因徐轻舟被带离了松江之后便再未回过,如今松江城就在眼前,江风温柔吹得乌发飞扬,往事亦如画卷徐徐在她面前展开。这一刻,她早已冷若铁石的心肠也跟着动了动,仿佛收到了引诱,情不自禁的走到甲板上抬眼看去。   那里是巍峨的松江城,后面是郁郁的松山,松山上还有松江女学——她最天真、最无忧的少女时光,便是在哪里度过。直到如今,物是人非,青山却依旧。   徐二爷见着美人抬眉轻愁,心里痒痒的,不由得上前把人搂住,半拉着回了船舱:“你啊别乱跑,现在身子要紧,站在船头要是碰着哪里了可怎么好?老爷我还等着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承我的业呢。”   柳于蓝咬了咬唇,垂了头,作出娇羞的模样。只是,她的眼底却是一片冷色。   也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她与沈采薇,一人在山上,一人在江上,犹如隔天,境遇一如云泥之别。   ☆、167 守城(上)   这一次的守城战异常的激烈,大概是因为上次的无功而返,倭寇那边对于松江城的状况显然了解了许多,知道火力点要放在哪里。加上后面又有徐二爷压阵,乌压压的一艘艘船就横在江上,哪怕是城上的弓箭手射出的羽箭交错如同大网都不能叫他们退却。   颜步清心里清楚的很:粮仓那事已经算是被记在他头上,若能守住松江城,勉强也能算是将功赎罪。若是守不住,颜家全家怕都要跟着治罪。故而,颜步清干脆狠了一条心,让家里人收拾收拾,自己搬去城墙下面住着,也算是与民同苦,倒是惹得不少人侧目。   那些倭寇的大船上面都装备着精良的火炮,离得近一点,开个火,城墙上就有不少人遭殃。只有几天功夫,就不断的有伤员被抬下去,又不断地有人接着补上来。   随着境况逐渐艰难,城中不少妇孺都主动的上去替帮忙,比如煮饭、洗衣、照顾伤员一类。沈采薇带了刘念跟在贺先生后面,也学着替那些伤员处理、包扎伤口。前面的时候,她还顾忌着名声,带了面纱和帷帽,后来忙起来,连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就什么的都不带了——战火之下,是真正的除死生再无大事。   之前研制止血药的时候,沈采薇本还建议在里面加一些止疼作用的药材却被贺先生给驳了,因为那些药材大多都会麻痹神经,会让伤者一定时间内反应迟钝。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之前自己和贺先生争论的那些东西有多可笑——那些伤员根本来不及好好休息,常常是手上刚刚包扎了,马上就跑到城墙上接着去守城。他们在乎的并不是伤口的疼痛,而是自己能否再继续战斗。   沈采薇本还要跟着贺先生一起住到城墙下头,后来被沈老夫人派来的嬷嬷强行来走,只得每日里一早一晚的出门回家。其实,刚开始接触到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的时候,她还有些适应不了,等到后来却已经可以从容镇静地从伤口里面拣出夹杂的东西,动作迅速的包扎好。   有时候,她刚刚包扎好一个人,看着他急匆匆的跑回去守城,过一段时间就会见着有人把尸体抬下来。这样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埋土或是火葬,只能把尸体先堆到义庄里面,等战火过去了再谈其他。   贺先生没日没夜的忙着,身子越发不好,沈采薇又一次都见着她咳出血来,她有心劝一二句却不知要从何处劝起。反倒是贺先生自己开了口:“我如今孤家寡人的,就算是早些去了也不过是早些去见我那亡夫,反是件好事。倒是那些人,家里有老有小,能救他一命就是救一家子的命。这样一想却是划算的很。”   沈采薇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愣了愣才小声道:“先生要保重自己,才能救更多的人。”   她还要再说几句,忽而匆忙的脚步声,一转头就看见许多穿着甲衣的卫兵惊恐的从前面跑回来,慌不折路的模样。沈采薇急匆匆的把手上的东西整了整,上去问道:“前面怎么了?”   其中一人一脸惨白,眼神不定,只是匆匆道:“前面西门那里的徐千户那个杀千刀的被倭寇买通了,西门那里要守不住了......你们,你们也快跑吧。”   沈采薇面色微微变了变,顾不上男女之别,只是拉住那人的甲衣道:“你们既是守城卫兵,如此之时又岂可临阵脱跑?”她亦是心知人皆怕死的道理,稍稍缓了缓声气,抬声道:“现如今,你们要退又能往哪里退?西门若破,倭寇长驱直入,城中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该如何?”   沈采薇伸手拿起墙角被人随手留下的弓箭,目光扫向那些溃逃的卫兵,利如刀剑:“你们入伍之前皆存保家卫国之念,如今倭寇来袭岂可畏敌潜逃。再者,你们家眷亦都在城中,若退一步,待得血流满城,痛失亲友,悔之晚矣。”   沈采薇的话语掷地有声,那些本还要往后退的卫兵都顿住了脚步,不少人眼中都显出挣扎之色。其中一人却涨红了脸,高声嚷嚷道:“你一个小女子又知道什么?嘴上说得再好,城门都被人打开了,难不成叫我们拿身子去堵刀口不成?”   他话声还未落下,忽然有乌羽箭从他面颊擦过,不轻不重,正好擦出一条血痕来。   沈采薇面冷如凝冰,只是冷声道:“我虽小小女子亦有以身为墙的勇气,你一男儿,难道竟无半分血性?生你者父母,养你者家国,此二者难不成就不能叫你舍生忘死?”   说完这话,沈采薇再无一言一对,只是拿了弓箭,径直往西门去。   许多卫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咬了咬牙:“人活一世,总不能叫个女人比下去,拼了就是!”说着便跟在了沈采薇的身后往西门去。   陆续就有人跟着往回跑,嘴上或多或少的嘟囔、叨叨:“算了,总也躲不过,做男人的不能叫家里的婆娘和小子小看了。”   后头有人用衣襟擦了擦有些锈迹的大刀,甩了甩满是汗臭味的头发,随口应道:“倭寇那大刀那么宽,一刀下来半个人就没了。说不得连全尸都留不下,血肉模糊的,你家婆娘认得出你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抛家弃子跑了呢?”   这话一出,不少人笑了起来,笑过了之后又觉心酸无比,他们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是想着家中等着的老小,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心也渐渐坚定了起来。   做男人的,死也得死在前头才是。   贺先生亦是不敢在留在原地,连忙快步去通知其他守城官西城即将失守的事情。   沈采薇咬牙拿着弓箭走在最前头,后来见着陆续有人跟上来,心中方才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西门都要守住了才是。依着李景行去之前定的期限,至多再有两天,他就能带人赶到了。到时候里应外合,正可以围剿了那些倭寇。   到了西门口,她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大门已经被开了小半,不断地有倭寇从外头冲进来。他们手上的武/士/刀又长又宽,手起刀落就像是收割稻草一般的收割人命,那些卫兵亦是真正的以身为盾堵在哪里。也不知是激战了多久,不少无头的尸体堆在城门口。沈采薇跑到半路,脚下正好有个人头滚过来。   发髻枯黄,面容平常,眼窝凹入,血迹斑斑,就连那死前的惊恐和决然都像是被凝固了一般留在了脸上。   沈采薇眼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抿了抿唇,不敢再去看。她亦是知道自己身子弱不擅近战,在不远处寻了个死角,拉弓射箭。   那些后头跟着她来的卫兵全都没了刚才溃逃时候的胆怯,跟着扑了上去。他们手上并无盾牌抵不上倭寇的刀,只能不要命似的冲上去砍。适才那个和她说话抱怨的卫兵就在前头,腰间被砍了一刀依旧不退,只是狠了心似的把刀砍在倭寇身上。那倭寇被他砍去了半条手,哇哇大叫,另一个倭寇却冲上来用力的一刀割了卫兵的人头。   鲜血溅得飞起,人头在地上滚了几下,依稀可见上面那一点笑影子,仿佛是在说自己没有白死。   沈采薇前世今生都算是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情景——一眼望去满地都是尸体和鲜血,不断的有人冲上去用身体堵着,不断的有人死去。眼前仿佛都是一片血色。她甚至不敢去擦从眼底流出来的眼泪,只是拉了弓,不要命似的射箭。   她眼里含着泪,心里亦是满腹悲痛,可是拉弓的手却是十分的稳,往往一箭射出,就能在倭寇的头顶上穿透,脑浆和鲜血跟着涌出来。   可是,即使如此,守城的卫兵没了后援渐渐抵不住倭寇的攻势,许多倭寇就像是杀不完似的跟着上来。   沈采薇咬了咬牙,还要再往前一些,忽而看见不远处的屋舍里面的几条鞭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她怔了怔,快步去把鞭炮拿起来,寻了火点上,直接丢到倭寇那边去。   那鞭炮响得很,噼里啪啦的,飞溅起来的火花砸在皮肤上亦是疼得很,冷不防的竟是把那一群的倭寇忽得吓得手忙脚乱。   沈采薇不敢耽搁,伸手一下子扔了好些串鞭炮。她正好在那屋舍里头寻个了个破旧的马车,上头对着好些稻草。沈采薇干脆把稻草点上,把剩下的鞭炮一口气全都丢到里面,就势把马车往城门推去。   马车不大不小,正好从城门口过去,上头火烧得正旺,又有鞭炮在里面噼里啪啦,果是把许多后头的倭寇给堵在了外头。   沈采薇不顾不上手上被烧出来、炸出来的伤口,急匆匆的和那边的卫兵喊话:“快,快把城门合上。”   那些卫兵也知道是机会难得,担心倭寇缓过来,连忙拼了命的上前去推城门。不少倭寇会意的上来要堵在门口,就有卫兵不怕死的扑上去,把人推出门外。   众人齐心协力,竟是真的把西门给合上了。   城内的众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娘的,老子居然还真的还活着!”许久,有人腿一软,瘫倒在地上,嘴里自语道。   沈采薇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可是等到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些尸体上,眼泪又跟着淌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一时之间竟是怎么止不住。   生命如此可贵,生命如此脆弱,可是这世上总有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需要我们用生命去守护。   虽死无憾。   ☆、168 守城(中)   沈采薇心里想着李景行何时才到,却不知道李景行那一头却也急的很。   夏日多雨,路上连下了好几日的雨,堵了几日,李景行一算时间就知道是耽搁了。所以,他也没有像是原先想得那样直接带兵回松江城,而是径直往松江边上的宁湖岛去。   宁湖岛离得不远,早前倭寇围城的时候就占了去,因为底盘小、地势复杂、易守难攻的缘故,几次派兵去收复都无功而返。虽然颜步清上任以来一直想把边上的危险给去了,可上头浙直总督林叙就是个不喜欢动兵的又见那宁湖岛上的倭寇还算是“守规矩”,便睁只眼闭只眼的把事情给压下了。   这一次,徐二爷来此压阵督战,就是驻扎在宁湖岛上。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把徐二爷给抓了或是杀了,倭寇群龙无首必是可以一击而溃。   李景行打定了主意,特意把几个带兵的将领叫道船舱里面,摊开早年李从渊亲手绘制的地图开口道:“路上耽搁了几日,松江城内必是兵疲人乏,倭寇正是势强之时,一击之下怕也无法竟全功。”他顿了顿,语气不紧不慢,犹如船外平稳的江水,“为今之计,是要先上宁湖岛,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如此,既能断其后路又能灭其士气。到时候再掉船头去打倭寇,必能事半功倍。”   领头的那个荣将军微微一笑,粗长的眉头扬了起来:“是这个理。”他在此官衔、资历和威望最高,故而他一点头,后面的人也就没了意见。   得了边上人的认同,李景行心中稍稍定了定,接着开口道:“宁湖岛地势复杂,潮汐朝退晚涨。若上岸,就必须赶在涨潮之前退回,否则前有敌而后无路,必是死地无疑。所以,若是我们应势上岸作战,至多只有半日时间来决定胜负。”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在场的每一个人,语气不疾不徐,“诸位若是有心行此计,便当有昔日项王破釜沉舟,再无退路的决心,唯死战尔。”   荣将军生的平常无奇,尤显得有些粗壮,眉间甚至还有一刀浅浅的刀痕,听到这里确是朗声一笑,双眸定定的望着李景行:“某曾听人说过一句话‘鞠躬尽瘁,夕死无憾’。”   “将军大义。”李景行抬手一礼,拜过之后才郑重道,“此计乃是奇袭,可一不可二,必是要毕其功于一役。此行一是要收复宁福岛,而是要活捉徐二。”   戎将军能被吴巡抚当做接班人栽培,跟着李景行来到这里,自然是知道内中之事的——倭寇能横行江南,少不了那些和倭寇沆瀣一气的官员,若是能活捉徐二爷就能把那些败类也跟着抓出来,如此才能还清明于江南,真正的把海禁给开了,就生民于苦水。   荣将军心中千丝万缕,口中却只是沉沉的一句:“誓不辱命。”男儿一诺,当是千金不移。   他们既是订了计,便稍稍整顿了一下人马,等到晨间潮水退去,天际尚余一二孤星就带兵乘着小舟上了宁福岛。   岛上的沙地泡过了一晚上的水,坑坑洼洼,常常是一脚踏入便觉泥泞,极是不易行走。故而,这种战时,人员紧张,并无多少人留守在此处。   因有魏武王的典故在前头,李景行一行人都已经自己准备了杂草树枝,一行士兵们有条不乱的杂草树枝铺在地上,一脚一步,竟也算是安然的过了泥地。   只是,这么一走,足有半个时辰,一路走下来,几个体弱的士兵都有些吃力了,士气亦是跟着落了许多,不少人都缓了不少。   眼见着前头就能看见倭寇在岛上建的屋舍,荣将军心知要鼓舞士气,领头在前,握拳大喝道:“大丈夫生于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而今国耻未雪,血仇未报,国土未复,吾等岂能干休?兄弟们,收复国土,为国雪恨,就在今日!”   他们脚下踏着的本就是大越的国土,前面站着的都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结下血仇的倭寇,若不拼命,怕是连自己都对不起。   士兵皆是提了一口气,随着荣将军往前冲去。   李景行就在后面压阵,令人架了鼓,在后面敲打以激励士气,他自己则是提了剑,带了数十甲卫,径直往另一个方向去。   狡兔尚有三窟,徐二爷这般狡猾,自然是不好抓的。好在,还有柳于蓝为内应。   外头打的火热,屋内的徐二爷自然也听到了声响。他如今在外头,本就提着心,好些日子都睡得不甚安稳,一听到声响就赶忙爬了起来。叫人来问才知道是越军来了,且战况激烈又快要打进来了,更是气得摔了不少盆盆罐罐,用丰富多彩的宁洲土话把不靠谱的浙直总督林叙给骂了一通。   柳于蓝安安静静的低着头,站在边上,等着徐二爷消气。   果然,过了半响,徐二爷平了气,便令人收拾东西要带人从密道退出去——倭寇在此岛经营已久,有一二密道自然是应该的。   徐二爷疑心重的很又赶时间,来不及叫上其他人,只把几个下属都派出去挡着之后便带了几个心腹和怀了“儿子”的九姨娘柳于蓝下了密道。他担心柳于蓝害怕,特意握了她的手,安慰道:“别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家在海道上经营已久,实在不成,我带你去倭国。山高皇帝远的,封你个王后也成。”   柳于蓝眼中掠过一丝讥讽之色,却还是温顺的倚在徐二爷身边,跟着他一起下了密道。密道修得平整,两边皆是点了灯,一路走过去又快又平稳,通的是岛后的一条小道,出口处已经备了船,本就是早就准备好的退路。   徐二爷带了一行人匆匆出了密道,就正好碰上了久候的李景行。   李景行抬眉看他,微微一笑,有礼的开口道:“久闻徐二爷威名,不知可否请您随在下去松江作个客?”   徐二爷眼中闪烁不定,精光内敛,口上只是道:“怕是不太好......”他眼角余光扫着周边几个心腹,心里不由得提了提:这密道建的隐秘,本就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叫人堵在门口,显然是边上几个人里面出了奸细。   徐二爷咬咬牙,干脆抬了手。边上的心腹都是随他多年的,哪里不知道这动作的意思,都提了刀剑往李景行那边挡着,留了一二人护送徐二爷和柳于蓝离开。   李景行拔了剑,剑尖浮光,只是一瞬便见了血。其余人见他这般剑法都觉心寒胆颤,只是顾着徐二爷,只得不要命的挡在他面前。   两方人正打得激烈,另一头却忽然听得徐二爷的怒喝声:“你这是做什么?”   柳于蓝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正好对着徐二爷的脖颈,微微使力便可以看见血痕。她眉目含笑,笑意温柔一如三春杨柳,风流婉转,可是开口的时候声音却是沙哑的:“自然是,杀你。”她的嗓子当初本就被徐轻舟给毒哑了,后来李景行把她救出后在外边遇上个游医,养好了一点,之后再有徐二爷的珍奇宝物养着,竟是真的能开口说几句话了。只是,为了降低徐二爷的戒心,她只得一直装哑巴。   徐二爷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万万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看不起的女人手上翻了阴沟。他又惊又怒,顾不得边上的人,开口怒骂道:“你这娘们是发了什么疯?!爷对你不好?你肚子里怀的还是爷的种,老子若是死了你儿子就是当家的......你怎么、你怎么敢!”   柳于蓝面上笑容愈冷,忽而冷笑了一声:“你对我好?是啊,你把我当个玩意似的拿捏着,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她仰起头,白皙的脖颈看上去弧线优美,语气轻薄而冷漠,一如刀片,“你们这些人从来都不拿女人当人看......我帮徐轻舟做事,他一转头就给我灌了哑药送去烟柳之地;我好不容易被人救了出来,认了命在农户过我的日子,你们那些倭寇却偏偏来杀人劫掠,还抢了我送给你。”   徐二爷还要再说,柳于蓝的刃尖已经往里压了压,血肉模糊:“叫他们住手,否则我就真的下手了。”   徐二爷的面色惨白如死,眼珠子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咬牙恨声道:“好!好手段,我认输!”他忽的转头去看柳于蓝,目光里面烧着火,“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肚子里的孩子......”   “自然是真的,也的确是你的。”柳于蓝轻轻颔首,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一种复杂而冰冷的笑意,“只不过,你以为我真的会留下这个孽种?”      徐二爷听的目疵欲裂,几乎恨不得亲手杀了眼见这个没有心肝的贱/人。      柳于蓝却用一种宛若告白一般的婉转语调,附在他耳边,轻轻和他说道:“你放心:哪怕一辈子孤独终老,我也绝不会把这么个孩子给生下来!”   ☆、169 守城(下)   抓了徐二爷,李景行却没有立刻就把这消息公布出去的打算。毕竟,对于那些和倭寇勾结的贪官来说,徐二死了比活着更好,若是那些人都知道了徐二在他手上,江南官场都要跟着有一番动静,反倒不利此时境况。   所以,李景行干脆的令人寻个眉目相似的死人人头,稍稍装饰一二就给挂到前头大船的船杆上去,顺便再把把宁福岛收复,徐二已死的消息传开,好打倭寇一个措手不及——要说那些逞凶无赖的倭寇对徐二爷有多么忠心那必是笑话,但是如今两边对战,这么个消息总是可以乱了那群乌合之众的军心。   至于徐二爷本人,李景行则是直接让人绑了押回去看着,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方才转头去问柳于蓝:“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这一次能这么顺利,柳于蓝确实是功不可没。   柳于蓝闻言,面上却浮现出些许的茫然,就仿佛是一个咬牙从荒地爬到绿洲的旅人——等到了终点,只剩下满心的疲惫和无措。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柳家那里,是早就回不去的......”能把女儿当做物品买卖的人家,哪里会把柳于蓝这般的女儿再接回去,她们估计早就把她的“死讯”给做实了。   李景行站在边上,耐心的等着她的回答。   柳于蓝并非那等沉溺于自苦之人,很快,她面上的茫然便被笑容掩去,淡淡一笑,风轻云淡的道“现下我准备先把腹中那孩子处理了,等把养好身子,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她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李景行看她一眼,郑重道:“无论如何,此次之事多亏姑娘相助,来日若有为难之处,或可来寻李某。”   柳于蓝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并不应声,直到目送李景行率众离开,都未出一言。   天边日斜,岛中光色晕晕,李景行留下护送柳于蓝的小兵这才在边上轻声提醒道:“柳姑娘,再不走,马上就要涨潮了。”他一辈子泥里打滚,还从未见过如柳于蓝这般的美人,更难得的是气质出众,只一眼就觉得目眩神迷,心跳如雷。   柳于蓝垂眸看他,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微微一笑,缓缓道:“走吧。”   今日一别,青山绿水,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有了宁福岛的捷报,那些围在松江城的倭寇全都乱了。李景行和荣将军就坐在最前面的大船上,上头挂着徐二爷的“假人头”,令人寻了声音洪亮的报讯官,喊着话:   “徐二已经授首,降者不杀,负偶顽抗者定斩不饶。”江风凛冽,波涛滚滚那拉长的声音隐约还带着血腥的味道。   徐家本系的人马大多都闻声而散,余下那些倭人则是半战半退,再没有初时的冲劲。   守在松江城上的颜步清终于松了口气,扬扬手道:“开城门。”终于等到反击的机会了。库中存粮早就耗尽,近来几天还是他寻了城中大户筹出来的。如今,终于可以放下大半的心了。   久闭的城门一开,那些困守了多日的士兵便如潮水一般的从门内涌出来与李景行带来的援军一前一后的把倭寇包围住了。   不少守城的士兵手脚上还绑着绷带,伤口裂开,血迹斑斑,可是他们的面上却还是带着快意而满不在乎的笑容——这些天,不知有多少同僚壮烈牺牲,他们这条命多半也是捡来的,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叫那些倭寇血债血偿,叫他们知道大越人亦是有血性。   这一战,血染松江,文藻风流的松江城上染满了滚烫的血迹,无数人死去,无数人得生,无数人欢语,无数人痛哭。足有几千余倭寇被剿灭,乃是江南抗倭以来足以流传文史的胜战,史称松江大捷。至此之后,松江开海禁,新帝就势整顿江南官场,无数结党营私、贪污纳贿的旧臣被发落,倭寇再也无法如当初一般肆虐江南,海边渐安。   这一战,一直打到了傍晚时分,斜阳洒余晖,哪怕是李景行亦是一身湿汗贴着甲衣,累得差点走不动。他心里惦念着城中的沈采薇,等战局定下,方才借了匹马直接从城门策马入城。   城中不少百姓正围在一起为着难能可贵的胜利而欢腾,亦是有不少伤兵被簇拥着送到大夫面前包扎处理,哒哒的马蹄声夹杂在吵吵嚷嚷的人声里面,几乎没惊动什么人。   李景行从城门进去,只一眼就见到了正站在贺先生边上替人拿药的沈采薇。她面上不知怎的沾了许多灰,只有一双眼睛乌黑灵动,身上的衣袍上面不知从哪里沾了血迹,整个人便如难民堆里扒出来的一般。可是,他只一眼就认出来了。   纵使你尘满面、鬓染血,街头相隔千人万人,我依旧能一眼将你认出。因我爱你,爱你绝世的容貌,更爱你美丽的灵魂。   经了这么一场大战,李景行素来宛若铁石一般克制的心也跟着软了软,他策马自贺先生摆着的医摊过去,伸手一捞,竟是把沈采薇给捞到了马背上——反正这时候大约也不缺沈采薇这么一个业余的。   沈采薇一时不察,忍不住轻轻的叫了一声,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了李景行宛若黑曜石一般明亮灼人的眼眸,不由的烧红了脸。   边上那些人一见着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这般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不由得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李景行垂头和贺先生行了个礼,也没理会旁人,直接带着沈采薇策马回了李府。   马背上的姿态总是不太舒服,沈采薇忍不住挣扎了一下:“我本来答应了要帮贺先生的。”   李景行笑了一声,下巴在她面颊边上摩挲了一下,低低笑了出来:“那么多人,缺你一个也没事。”他声音低而沉,就附在她耳边,“可我却只有夫人一个。”   沈采薇顿住了声音,咬咬唇,好一会儿才伸手回抱住他,轻轻道:“我也是.......”她抬了抬眼睫,面上飞霞,“只有你一个。”   有时候,情话比情药还要的能够叫人意乱神迷,李景行心满意足的笑了出来,惬意的吻了吻沈采薇沾了蜜似的唇。   等到了府中下了马,李景行直接一个公主抱就把沈采薇抱着回了房中,两人直接往榻上去。   那些丫头全都叫他赶了出去,还是他自己亲手拉下床帐,半个人都压在沈采薇身上,慢慢的吸了口气,那堵在胸口的血腥气仿佛都被冲淡了。他垂下眼,眼睫宛若小扇,声音轻轻的,柔声问她:“想不想我?”   沈采薇抬手抱住他的腰,点点头,诚实的承认道:“很想。”她把头贴近李景行的胸口,听着他砰砰的心跳,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我每天都想,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她话声还未落下,李景行便已经低了头,用力的吻住了她的唇。那样的力度,那样充满灼热的眼神,仿佛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咬碎了吞到肚子里去。   沈采薇闭了眼,很是配合的摸索着替他解开身上硬邦邦的甲衣,隐隐可以嗅见其间的血腥味和汗味。   真奇怪,他们两人都是有洁癖的人,可是这样的时候却是谁也不嫌弃谁,反倒难得的感觉到了一种彼此互相满足的快乐。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再一起的。   ☆、170   大战落幕之后,松江乃至江南的局势都为之一变。浙直总督林叙被押解入京问罪,其他牵涉其中的官员亦是接连被免职。新帝初初登基,这么一番发作下来,满朝上下都不觉又敬又畏。   不过,在这么一场政治大风暴里面,李景行和沈采薇两人反倒有些置身于外的轻松。他们两人滚了一晚上的床单,第二天稍作休息方才去沈家问候。   见着孙女婿这般上进能干,沈老夫人倒是满意的很,留了两人一起用膳。等用完膳,几个人坐在堂上喝茶,沈老夫人特意问起李景行之后的打算。   李景行倒是没有隐瞒的打算:“马上就要开海禁,接下来几年正是关键,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让我再此稳定局面并且学习经验、积攒资历。再者,虽然此战胜了之后,倭寇再难成气候,但各地剿寇还是刻不容缓。为人臣子,自当为君分忧。”   沈老夫人听得十分满意:“这么说,你是打算留三年,到时候再调任回京?”   李景行点点头:“确是如此。”   沈老夫人含蓄的笑了笑:“那倒好!你们都还年轻,感情又好,说不得我这个做祖母的还能抱一抱曾孙子呢......”   沈采薇脸上烧红,连忙捧着茶盏递过去:“祖母喝茶。”她抬抬眼,忍不住接口道,“再等几个月,大姐姐那边就有消息了。这事祖母很不必愁。”   “这话也对......”沈老夫人似笑非笑的打量了一下孙女的表情,笑着接了茶,随即又不紧不慢的说起旁的事来,“你也是,这些日子忙来忙去的,人都累得瘦了一圈。依我看啊,不如叫景行请几日假,陪你去郊外的温泉庄子走一走、歇一歇,也算是缓缓精神,好好养一养身子。”   “祖母说的是,是我疏忽了。”不等沈采薇应声,李景行那边就干脆利落的点头把事情给应下了。反正正事他都已经办过了,如今剩下的那些事还需留给一心要“将功折罪”的颜步清那头,他这个风口浪尖的还不如先退一步,避一避风头。   再说,温泉水滑洗凝脂,陪着沈采薇去别院歇一歇,还真是件一想起来就觉惬意的事情。   沈采薇有意要再说几句,可是上头有沈老夫人饱含深意的目光,她也只得乖乖的默认了下来。等到出了门,她才拉着李景行到院角的树下,尴尬地解释道:“祖母她老人家如今年纪也是大了,越发喜欢孩子,大姐姐有消息的时候就高兴的很......”   李景行握住她的手,慢慢的摩挲了一下,安抚的道:“我知道的。”   沈采薇闻言微微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我现下还不想要这么快有孩子。”她怕李景行多想,急急的解释道,“这几日在城中行医救人,我有些心得体会,想要和贺先生一起编写一本适用于战场急救的行医手札,也算是替那些保家卫国之人尽一份心力。写书的时候肯定少不了接触一些草药,实在不适合受孕。”   李景行微微一笑,随即伸手把沈采薇拉到了怀里,长叹了一口气:“我都明白......”他稍稍思忖,还是说了实话,“这事我也已有准备。接下来的两年,我必是少不了要跟着荣将军在外头剿倭,算不上是安定。再者,边外戎族蠢蠢欲动,若是起了战火,我说不定还要自请出战。我们现在,确实不是有孩子的时候。”   沈采薇松了口气,放松身子,把头靠在李景行肩上,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虽然李景行的理由也很多,但他能够这般体谅甚至支持自己的想法,她心中那些忐忑和不安也少了许多。   他们两人这边把事情说开后定了下来,心中都松了松,平日里相处起来反倒更显得亲近默契,倒是叫沈老夫人这个一心盼着曾孙的给急坏了:大夫也看过了,两人感情也好得很,怎地就没有一点消息?不过,很快,沈老夫人就没时间和心情再想这事了——京里又出了事。   沈采苹刚刚及笄就嫁去了邹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一月她就带着一身的伤跑回了家里,哭着和家里人说是要和离。邹家和沈家都不是简单人家,这般一闹自然是出了许多事,倒是叫街头巷尾的一群人都有了话聊。按着沈承宇的意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沈采苹都已经嫁过去了,女婿那头若是有什么不好的直接说出来,实在不行再让长辈出面管教一二便是了,这般闹出来确实是丢了两家的脸。沈采苹性子乖巧,一贯都听家中父母的话,可这一次却不知怎的下定了决心,死也要和离。沈承宇不答应,她便不吃不喝不说话一个人闷坐着,沈承宇那头还没怎地,严氏就已经哭成个泪人了,抱着女儿寻死觅活,一家子上下只把沈承宇吵得头痛欲裂。   因着邹大人近来失势,沈承宇被家里一大一小的女人烦的不行,也不愿背上“逼死女儿”的名头,拖了几个月,还是顺水推舟的对和离的事情点了点头。邹家那边实在不占理,也不想真把事情闹大了,闹了一阵也应了和离的事情。   这和离的事情办下后,严氏心里松了口气,抱着女儿哭了一通“苦命”。她担心女儿受京中流言影响,想了想,干脆咬牙收拾了东西准备送她去松江住段日子——既能缓缓女儿的心情,换个环境,说不得还能寻个好姻缘。毕竟这事闹成这样,京里怕是再找不到好亲事了。   不过,她虽打得是这般算盘,口上和沈承宇说的却是:“虽说这事还是咱们家站理,但出了这样的事情,京里总是少不了闲话的,倒不如叫四娘避开些。日子久了,那些人自然就忘了。”她知道沈承宇注重名声,自是从这方面入手。   沈承宇正烦着这些事呢,听了这话便漫不经心的应下了:“你这话也是。说起来,她还没回过老家呢,这回就当是散散心好了。”   严氏心里有只把敲下这亲事的沈承宇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是笑颜如花:“我就知道,还是老爷疼她。”   这话哪怕是沈承宇都觉得有些假,摆摆手就把话给岔开了。   严氏这边哄好了沈承宇,转头又另外写了信给沈老夫人、宋氏还有沈采薇。一整晚的,她写了好些又撕了好些,哭了半宿,一颗慈心泡在一腔的苦水、酸水里头,又酸又痛,好不容易才红着眼睛把信写好。等过几日送沈采苹出门时,她还故作欢颜的哄女儿:“你祖母听了你的事,心里难过的不得了,特意写信叫你父亲送你回松江小住。老人家这般年纪,最疼的还不是你们小辈。我和你爹爹这么些年都离不开,你做孙女的还要替我们尽一尽孝心才是。”   沈采苹这时候已经多少知道了些事情,她看着已经瘦得脱了形的严氏,心中一酸,抿了抿唇,双手相合抬起,郑重的对着严氏一礼道:“叫母亲烦忧担心,是我做女儿的不孝。这一去,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还望母亲保重身子。”   严氏眼里含着泪,几乎哽咽不成语,忍着痛送了沈采苹出府门,到了郊外要分别时口上只是依依道:“记得常写信来,好叫我放心。”儿行千里母担忧,自来都是如此,末了严氏还是悄悄的附在耳边叮咛了一句,“若是遇上了钟意的人,去和你祖母说一说,你父亲再强横也总不好违了老人家的意思。”   沈采苹经过了这些事,竟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模样。她眉目如画,盈盈生辉,面上沉静如水,几如古书画中容貌静好的仕女。听到这话,她也只是轻轻的垂了垂眼,目光正好落在她放在膝上的双手上面:双手白皙如同白玉雕成,纤长莹润一如水葱,只是隐约可见一点青色——那是被打出来的淤青,初时手骨差点都要断了,现今养得差不多已经看不出来了。   沈采苹看着外面的长亭和杨柳,不由的抿唇一笑,眉目清淡出尘:“母亲不必担心。人活一世,到最后靠的总是自己。”男人,有与没有,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严氏看着女儿的模样也不敢狠劝,只得小心翼翼的陪着说了一会儿话,等回了府便伏在榻上很哭了一通命苦。当初女儿订下那门亲事的时候她也不高兴,只是顾着沈承宇不敢明着反抗,到了后来见着裴家那边再无指望,她也只得认了命,只背地里叫女儿忍一忍。哪里知道,这却是害了女儿一辈子。   早知今日,就是拼了一条命不要,她也万万不会叫沈承宇那混蛋把女儿嫁给那么个家伙!   只是,世间从无后悔药,从来都是悔之晚矣。   ☆、171   大概是难得出门一趟的缘故,沈采苹也没有径直就往松江去,反而是趁着这个机会在绕了一圈,看山看水看人情,等她人到了松江的时候,那最后一丝的郁气也已不见。   她站在那里,盈盈而立,温柔静美一如江水。   沈采薇见了她这脱胎换骨一般的模样,面上神色虽是不改,心里却着实有些酸楚。   她本以为,几个姐妹里面,大概最需要忧心的是沈采蘅——颜沉君年纪本就比她大些,沉稳内敛又因为家庭缘故总有些复杂事情,对上那么个不会看人眼色的沈采蘅,肯定要有事情。谁知道,那两人成婚之后便和和美美,那腻歪的模样反倒叫原先看不上颜沉君的裴氏都放了心。反而是最乖巧隐忍的沈采苹,遇上了邹家那混蛋,这般的年纪就经历了那些事。   沈采薇心里有百般念头转过,口上却还是温声道:“你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倒是叫祖母念叨了好久。整日里都问我‘四娘这会儿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到松江?’我都不知该如何答才好。”她伸手握住沈采苹的手,问她道,“路上可好?”   沈采苹微微颔首,面上显出几分淡淡的笑意来,应道:“我第一次出京,路上倒是见了许多从前从未想过的事情。各地风俗人情皆是不同,真真是开了眼界。”   见她笑了,沈采薇悄悄松了口气又和她说起沿途的趣事。她自己上回来松江的时候走过一段陆路,两相而对,倒是很有些话题可聊。故而,一直到沈府下马车换上轿子,两人面上都带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知道沈采苹是今日到,沈老夫人今日亦是起了一个早,早早的就坐在堂上等着。   沈采苹还是第一次回松江,第一回见着沈老夫人这个祖母,虽是第一回见但见着老人家看着自己满目慈爱关切,亦觉得心中微微一暖,便要俯身下拜。   不及她下拜,沈老夫人早就红了红眼睛,伸手将她搂到了怀里,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低声道:“好孩子,祖母一瞧就知道你是咱们沈家的姑娘,你生得像你姑姑呢,都是乖孩子,偏偏命不好......”沈老夫人所出三子一女,最疼的就是那个小女儿,只可惜那姑娘生来就体弱,辛辛苦苦的养了几年,还是没养住,早早就夭折了。沈老夫人为着这个伤心的不行,家里再没有哪个敢在她前头提起。后来,沈老夫人接了侄女林氏小住方才渐渐好了一些,因着移情的缘故她对侄女便如女儿一般。   沈采苹伏在沈老夫人怀里,只觉得周身暖暖,被她的哭声一引,眼眶亦是红了起来。她眨眨眼把眼泪忍回去,反而是安慰起沈老夫人来:“祖母莫要难过。都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那些坏事说不得最后都会成了好事。再说了,我亦不觉得自己命苦。”   宋氏和沈采薇亦是来劝,沈老夫人这才略略止住了一些,拉了沈采苹的手,切切道:“我都叫人把院子收拾好啦,你就安心住下,本就是你自己家里,若有不好的只管和你伯母还有我说。”   一边的宋氏闻言亦是跟着问了几句:“行李和仆人可都安排妥当了?若是缺人的话伯母再挑几个给你,你那院子里有小厨房,我给你选了两个个京城的厨子,若有想吃的只管说.......”宋氏当家这么些年,做起事来自是有条有理,一条条的说下了却是细致又周到。   沈采苹一一回了,然后又颇是感激的道了谢。众人说了一番话,都依着位置坐下,几个丫头捧了茶水果点上来,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沈老夫人吃了一口菊花糕,喝了茶水缓了声气,之后才问起沈采苹途中之事。等闲话说完了,屋中气氛稍缓,宋氏方才试探般的问了一句:“日后可有什么打算?”这倒不是她小心眼不欢迎人,只是沈采苹这般的年纪和经历,若还是和过去似的一个人呆在闺中不出门未免也太过苦闷了,可若是出门赴宴又和年轻的姑娘处不来。总要定个目标,有些事情可做,日子才能过下去。   这话却是沈采薇接了过来,她轻声道:“前不久我回女学看望温先生,她这段时间正在整理文史,收集各朝女子诗文典籍,正缺个助手。我也问过采苹了,她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去帮个忙。”这倒是个好差事,大越素来崇尚才女,而沈采苹目前确实需要有一个好名声。   沈老夫人听着也很满意,侧头和沈采苹说道:“温先生性子虽冷了些,人却是极好的,且又是你二姐姐的先生,必是不会亏待了你。你既是得了这机会,可要在边上多学一学才是。”   晚上大家一起聚在一起用了膳,直到李景行来接,沈采薇方才起身告辞。她想了想,还是把沈采苹拉上送自己。   她们两人走在路上,夜风习习,拂过耳边,依稀带来一些湿润而甜蜜的花香和草木之香,那丝丝缕缕的清甜仿佛都染到了衣带发梢。   沈采薇仰头望了望那洒落清辉的明月,声音渐渐也跟着柔软了下来,侧头和沈采苹说道:“温先生出自杏林世家温家。我听说温家男丁都是四十无后方才纳妾,乃是少有的方正之家。你若是有意,可以考虑一二。”   沈采苹闻言怔了怔,慢慢的摇了摇头,她握住沈采薇的手,轻轻的道:“二姐姐,我已想过:女人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我亦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她的眼眸在月下明亮如初,声音轻的就像是花瓣落下,轻柔而徐徐的舒展开来,“我听说,松江女学的朱院长亦是从和离之后再未嫁人。”   这话若是叫严氏或是沈老夫人她们听到,怕是要狠劝一顿了,毕竟朱院长如今虽是受人敬仰,但那一路走来却是不知吃了多少的苦——为人长辈,总是希望能够替小辈选一条轻松的路。   可是沈采薇却只是轻轻一笑,握住沈采苹的手笑道:“我倒不知四妹妹竟是有这般雄心。既如此,做姐姐的只能祝你万事如意,平安顺心。”   沈采苹得了她的认同,本还绷着的心也跟着舒了口气,一直把她送到了垂花门口。   李景行的马车就等在垂花门口,沈采薇闷声不响的上了马车,就被他抱到了怀里。   沈采薇心里想着沈采苹的事,实在气不过,低头就在李景行的肩上咬了一口,小声道:“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混蛋,还叫四娘遇上了个......”   李景行皮糙肉厚,倒是不怕她咬,只是蹙了蹙眉便接口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那些事四娘都已经不记在心上,你又何必拿着来自苦?邹家那一头,这般行事,又能落得什么好?”   沈采薇仍旧闷闷不乐:“男人就是靠不住......”   话还未说话,她的嘴就被李景行给堵上了,背靠在车厢上,只觉得李景行灼热的呼吸在她面上烧出一团火来。   如今已是夜里,并无多少行人,车马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哒哒的马蹄声格外的清楚,仿佛都能听到回响。在这种氛围里,那种当街羞耻play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采薇脸一下子全涨红了,等回过神来,她就急忙忙的推开了李景行。   李景行却强硬的把她搂在怀里,垂眸看她,眼中微微含了一点笑意,轻声问她:“你说谁靠不住?”   沈采薇:o(>﹏<)o我错了......   ☆、172   沈采薇其实还真有点不放心沈采苹,本还打算趁着自己在松江的这几年照顾一二,不想边境忽然传了急报。   戎族入关,分兵三路。一路往辽东,一路往宣府,一路往大同。戎族大汗托雷亲率铁骑领中路大军,直攻宣府,连破怀安、蔚州、阳和等地,宣府守关三万部将皆是死战而亡,都指挥使赵斌、总兵杨勇殉国。一时之间,血流成河,天下为之震动。   江南方安不久,大越朝局渐定,可那遥远荒凉的北境已然点燃烽烟,戎族亮出的雪亮的刀尖亦是指向了京都。   李景行虽早有预料却也不知竟是这般惨烈境况。如今大同虽仍是固守,但恐怕也守不住多久。一旦戎族沿着大同、阳和、宣府一路攻破居庸关,必是要长驱直入,直抵京都。   朝中一接到战报,立刻就点了兵,集合三大营二十万兵力,亦是兵分三路齐赴北境。李景行早早上奏请战,萧远斟酌了一二,便把他配给了中军大元帅彭老将军,本着对好兄弟的信任和了解又暗中给他塞了一道秘旨。   好在李景行这些年在江南与倭寇作战,百战而百胜,敌寇闻其声而丧胆,早已积了声名。朝中虽是有些异议但也无人全力反对。因为情况紧急,沈采薇也没再和搬家似的收拾东西,只是带了洗漱用具和写了一半的医书就跟着李景行往北境去了,连伺候的丫头都只带了个身体强健的绿焦。   沈老夫人年纪大了,沈采薇自是不好叫她操心着急,故而只是说要回京一趟。宋氏倒是知道事情,亲自来送了他们一程,临去前握着沈采薇的手道:“男人打仗,你凑上去做什么?若有万一,你祖母和我们该有多伤心啊......听伯母一句,回京里等消息就好了。”   沈采薇眉间笑意淡淡,声音却是沉静的:“伯母不必担心,我和景行在一起,总不会有事的。”她顿了顿,俯头郑重的行了一礼,“祖母体弱,四娘年幼,有劳伯母操心了。”   宋氏还真不知道她这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好说李景行不可靠的坏话,只得道:“记得写信,要不然你祖母那里可不好瞒。”   沈采薇连连点头:“伯母放心,我一定日日都写信来。”   宋氏被她那讨好的小模样逗得一笑,随即又有忧思浮上心头,犹豫了一下只得目送沈采薇离开。   等马车的轮子动了,车里的李景行方才伸手把沈采薇抱到了怀里,长长的叹了口气,学着沈采薇的语调说道:“‘我和景行在一起,总也不会有事’,采薇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沈采薇眨眨眼,与他双目对望,隐约可以看见他黑亮的目中那一点轻微的犹疑。   也是,他尚年少,虽是经了许多战事,但那些倭寇到底是无法和草原上那些铁骑相比。对上来势汹汹的戎族,他心中亦是会有些许的自我怀疑。   沈采薇忽然觉得心中一软——这样的男人,他对所有的人都是坚不可摧的强大,只有对着最亲近的人的时候才会显出一二柔软来。就如同最凶猛的野兽,独独在对着你的时候收起利牙利齿,温柔以待。   沈采薇用力的伸手回抱住他,轻轻一笑,好似玩笑一般的接口道:“你是我的夫君,我不信你信谁?”   李景行顺手把她搂到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手指轻轻的抚着她的手指,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温柔:“戎族来势汹汹,战场之上又是刀剑无眼。只怕若有万一,救之不及。”   沈采薇闻言,缓缓仰起头,乌黑的眼眸明亮如同星辰,“先贤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固。我从不怕死,只怕死的不值得。”她的声音就先是潺潺的流水一点一滴的流入人心,“景行,我一直以你为荣,一直希望能够与你并肩,而非躲在你的身后”   李景行怔了怔,垂头看着她,目光细细的描绘着她的五官,只觉得心尖仿佛有一支羽毛轻轻拂过。随即,他轻轻阖了眼,低头深深的吻了下去。   他的吻轻轻的落在沈采薇的唇上,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慢慢的软下去,如同浸在温水之中,无处不妥帖,无处不舒服。   此去战场,前途莫测,生死亦是难料。他早就有过为国死命的觉悟,只是不忍叫心爱之人与自己一同,可是听到这样的话语,他心中升起的却是无与伦比喜悦。   苍天待他何其之厚,让他遇见沈采薇,令他此生再无忧虑。   戎族攻破的宣府城中,戎族的骑兵在街头巷尾之间来去穿梭,早已不见城中百姓的踪迹,只能看见地上不知堆积了多久的尸体,血腥味和腐烂味久久不散。   就在这时,一辆蓝布车帘的马车从街头穿过,小心地避开那些横倒在街头的尸体。干净而精致的马车,整齐而清脆的马蹄声,在这样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的可怖。   不愿处的两个骑兵望了一眼那辆蓝布车帘的马车,不由的皱了皱眉,沉下了脸。   “这种时候,估计也只有那位贾先生能够这般大大方方的乘着马车来去了。”其中一个骑兵冷笑了一下,眼中讥诮之意不言而喻。   另一个则是冷淡的开口截住了他的话:“行了行了,大汗看重人家,术赤大将军不过是对他有点不恭敬就被罚了。你这些话要是叫别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那骑兵也知道这话不好再说,只得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那越人最是会耍些花花肠子,大汗现下只是叫他迷惑了,等明白过来,说不得就把他给处置了。”   另一个人拉了他一把,随口道:“也是,一个越人专门跑到我们戎族这儿来当什么谋士,能是什么好人?听说他还是落马城那里的人,当年咱们大汗屠城屠了个干净,怎地就叫他给逃了出来?”   他们两人都是术赤大将军的手下,早就瞧那贾先生不喜,现下说了起来,骂骂咧咧的,倒是背着人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拿来说了一遍,把那个贾先生骂了个底朝天。   那马车却是无声无息的进了城中央的府邸。比起外头那些杂乱的环境,这府邸上下倒是收拾的极其干净,熏了淡香的屋子里面,大汗托雷端坐在木案前看着战报。   他生的英武不凡,仅仅是端坐在那,也依旧有一种泰山一般的威仪,叫人望而生畏。   就在这时,账外武士恭声禀报道:“大汗,贾先生求见。”   托雷闻言抬了抬眼,随手把案上的东西一推,抬声道:“让他进来吧。”   帐外走进一个穿着湖蓝长袍的男人,他身量极高,脊背挺直犹如松竹,行走间衣袍不动,端看姿仪显是个少见的美男子。然而,他面上带了个玄铁面具,只露出半边的脸,即使如此亦是遮不住那面上的大块丑陋的疤痕。   “大汗。”他双手交握在一起,郑重的行了个礼,手腕上的那串沉香把他的手衬得更加白皙修长,莹润如玉一般。   托雷朗声一笑,伸手虚扶了一下:“先生不必多礼,此回能攻破宣府,先生当领首功。”   贾先生只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轻而缓的声调开口道:“是大汗麾下能将辈出,就算没有在下,也不会影响胜局。可见,天命所归。”   “哈哈,先生这话说得好,好一个天命所归!”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托雷心底里——在他看来他能重活一世,可见是得了上天眷顾,好叫他一统关内,光复先祖荣光。他面上笑意愈盛,扬了扬手,笑着道:“先生坐下说话,不知今日来此是有何要事?”   贾先生对着大汗又行了个礼,斟酌一二方才缓声道:“臣知大汗心在天下,如此之时更该收拢民心。”他顿了顿,一鼓作气的说了下去,“这些日子,几位将军都以屠城灭族为乐,长此以往,天下皆厌大汗,何谈日后?还请大汗为大计故,稍加约束。”   托雷亦有所觉,微有迟疑,沉吟许久才道:“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太好。只是此时最要紧的是北上京都,下头那些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总是要叫他们尽了兴,方才能够卖力。我此时若出面,总有一番事故,说不得要耽误行程。”他起身拍了拍贾先生的肩头,“我知先生宅心仁厚,心系苍生,只是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还是攻城破敌来得重要。”   居庸关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能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对于前世被李景行打回关外的托雷来说,这是何等的诱惑,若不是现下还要修整人马,他恨不得亲自扛着大刀去打居庸关。   万里锦绣江山,离他真的就只差一点。   他忽然想起前世与李景行在居庸关最后见的一面。   那是尸山血海、累累白骨所簇拥出来的战神,真正的俊美无俦,强大无比。是立在大越边境不可逾越的壁垒,让托雷所有的雄图与伟略都付之一炬。   李景行。托雷重新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不自觉得笑了一下:今世从头再来,他占尽先机,还不知谁胜谁负。若是能够亲手打败这个前世最大的敌手、把所谓的战神踩在脚底下,那真是太叫人愉悦了。   ☆、173 噩耗   本就已经是秋日,越近北地越是寒冷,虽然马车上面的车帘极厚,挡了不少风。但后面的一段路,为了赶时间,就连沈采薇都已经弃了马车改换策马。风声凛冽,吹得肌肤既干又疼,每日夜里歇下的时候,沈采薇都要悄悄用美人镜洗一洗面,即使如此,她的脸还是被风吹的又红又疼。   晚上休息的时候,众人搭了帐子宿在野地,沈采薇和李景行因为是夫妻用的自然是同一个帐子。   夜里风凉,凉气森然,沈采薇稍稍擦洗一番后便有些怕冷似的缩在李景行的怀里,她闲极无聊,先是拉了拉他乌黑宛若檀木的长发然后又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面颊,很有些嫉妒:“你的皮肤怎么比我还要好......”   李景行唇角扬了扬,垂了眼看她,见她面上确是被风吹的又干又红,想起她这些日子随自己一起风餐露宿,心里倒是十分心疼的。他蹙眉想了想,便从怀里取了香膏,替她擦了擦面。   他动作十分轻柔,一点一点,倒是叫沈采薇的面上红晕更显。好在帐中光色晕晕,倒是看不分明。   沈采薇不太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纤长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顺着李景行五官轮廓轻轻描绘,最后落在他的眼睫处。又长又卷的眼睫在她手上轻轻的动了动,有些痒痒的,使她不自觉得显出几分笑意来。   李景行刚好擦完香膏,顺手把她的手给拉下来,十指交握,掌心贴着掌心,轻轻叹了口气:“早点休息吧,明天就到居庸关了。”   到居庸关,他们就要分开了——沈采薇留在居庸关里,而李景行则是率城中的五千兵马去大同与彭老元帅汇合。再见面,还不知要什么时候。   沈采薇听到这里身子也顿了顿,她想了想,仰头凑到李景行的耳边悄声怂恿道:“他们估计都休息了,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她吐气如兰,热气好似扑在耳边。李景行的耳廓微微有些红,点了点头,扶着她起了身,一起出了帐门。   这时候的环境污染远没有现代那样严重,这样的荒野里面,四下静谧,仰起头就能看见熠熠的群星和皎洁的明月。月辉如流水,星辉似薄纱,朦朦胧胧的罩在荒野之上,这样寂寂的长夜都显出荒凉的美感来。   沈采薇颇有些难为情,像是做贼一般的拉着李景行的手悄悄走了一段路,待离营帐有一段距离了,方才稍稍缓了声气,拉着李景行快步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开口感慨道:“这里看夜空,还真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觉。”   李景行被她的表情逗得一笑,拉了她一把:“行了,又不是没见过。”李景行还学过一点星象,倒也会观星,看着星空的时候反倒更理智些,没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想法。他的目光反倒落在沈采薇的面上,见她笑意盈盈,容色清艳,反倒起了一些情思,忍不住缓了声音,轻轻道,“去那边看看吧,我抱你上树看看。”   不远处确实有几颗树,只是秋天落叶,枝桠光秃秃的。如果树木有选美比赛的话,那几颗树大概连初赛都进不了。   沈采薇看了一眼,嫌弃道:“那树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吗?”想了想,她干脆拉了李景行的手,席地坐了下来。荒野上的草早就枯黄了,夜深露重,一坐下,衣服上面都沾了湿漉漉的露水,颇有些湿冷。沈采薇倒是不在意这个,她少见的文艺了一把,托着腮看着夜空,期待的道,“要是这场仗打得快一些的话,等春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来了。路过这里,也许漫天遍野都是野花呢。”   李景行瞧她一眼,忍俊不禁:“你看这地方是长花的地方吗?最多长一些草罢了。”   沈采薇瞪他一眼,抱怨道:“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美好想象吗?”   李景行正经的点了点头:“自然有的。”他深深的看入沈采薇的眼睛,眼中好似染了一层薄薄的星光,“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带你和我们的孩子去游山玩水,赏尽天下美景。”   沈采薇自动过滤掉“我们孩子”这四个字,随口道:“你才及冠,怎就想这些?一点没有‘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敌寇兮觅个封侯’的野望?”游山玩水、赏尽天下美景,这不是老年人的梦想吗?   李景行拉了她的手在手心摩挲,轻声笑道:“若能打退戎族,大越就真的算是四边皆安了。家国家国,国已安,自当安家。”他的笑声仿佛融在那脉脉的月光里,只把人心都捂得温热了。   沈采薇红了红脸,慢慢得靠在他的怀里,许久才小声道:“那,等我们回来就要个孩子吧。”男子二十而冠,寻常人大概早有子嗣。到时候并无杂事,自然可以要个孩子。   她就靠在李景行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这样的凉夜也依旧有一种被烈火簇拥的灼热感,仿佛整个人都是蜡做的,要融了一般。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畅想未来,都有些动了情,回到营帐的时候自然又有一番甜蜜。最欢喜的时候,她抱住李景行,依稀可以看见眼前一片白光,即使是在营帐里面,都仿佛可以看见那漫天的星辰,熠熠闪烁,身心皆静。   事后,她倦极的靠在李景行的怀里,打了个哈气,轻轻道:“要是个女儿,可以叫静辰......”   李景行把“李静辰”这三个字念了一遍,正要说话却见怀中的人已经睡沉过去,只得吻了吻她的额头,自语道:“那就叫静辰......”   第二日,他们加快行程,傍晚时分果是到了居庸关。守将孟康亲自来接,把沈采薇安顿下之后,李景行还未来得及休息,便领了五千人马匆匆往大同赶去。   居庸关上头的那些人全拿沈采薇当养尊处优的大家夫人,心里嘀咕着她这时候过来添乱,但想了想还是给她选了个宽敞的院子,又拨了几个伺候的人去,衣食住行也算是上心。   因为前面的诸地皆失,守将战死,许多溃逃的士兵和难民都退到了居庸关,城中倒是有许多人,难民、伤兵,常常一出门就能见到。沈采薇看在眼里,见城中这般忙乱自己却独自安闲,心里很是不安,想了想便寻了人来问:“不知城中可还缺人,我略通医术,倒可略尽绵薄之力。”   那被拨过来伺候的是个瘦高的丫头,人高马壮的,听到这话连连惶恐摇头:“哪里要劳烦夫人,大人都交代了,让夫人安心歇息便是。”   沈采薇收拾了东西,翻了一两页医书,闻言反是一笑:“这怎么是劳烦?如今满城上下皆是众志成城,一心守城,我若安坐在房,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再说,以前在江南的时候,我亦是在先生手下搭过手,这上面倒还称得上熟练。”她稍作思忖,还是起了身,“算了,这事还需和孟大人说,你替我去问一声,不知孟大人可有空?”   这话丫头倒是应得极快,一溜烟的功夫就跑了出去,一会儿便回来道:“夫人,孟大人请您过去呢。”   沈采薇理了理衣服,这才随着丫头去寻孟康。   正好是午膳时间,孟康刚从城上下来,正打算扒几口饭处理了府中诸事就回城上巡视。听到沈采薇求见的事,他稍作斟酌,还是把人请来说话了。他是武将,倒没有文官那么多的心思,见了沈采薇便放下筷子,朗声笑道:“瞧我这忙得,也还没问夫人可是住的安稳?”   孟康其实也挺不高兴李景行打仗还要拖家带口的,只是人家现在到底在前线浴血,他总也要替他照顾好家眷才是。认真算起来,也不过是理个院子、拨几个人,倒还不算麻烦。   沈采薇郑重的对着孟康福了福,这才接口道:“是我还未谢过孟将军。”她顿了顿,干脆直接开口道,“我见城中伤兵极多,不知是否是缺医少药?”   孟康也没遮掩,干脆的道:“夫人不是外人,我也不瞒着了。自开了战,城中的几个药铺全都叫我派人守住了,药材目下倒也不缺。只是,统共也就那么几个军医,死了几个,带去前线了几个,就算是抓了药铺的大夫补上,也还是不够的。”   沈采薇闻言,想了想便道:“我曾受教于贺先生,对于战后的伤员救治倒是颇有些心得和经验。如今情况危急,若是可以,还望大人能够叫我略尽绵薄之力。”   孟康乃是京都人士,贺先生的名头亦是知道,闻言不由大喜,直接拍板道:“夫人大义,孟某佩服。”   沈采薇倒是不知孟康这般好说话,稍稍沉吟,忍不住又说了几句,“既是城中人手不足,大人若是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在城中寻几个有心学医之人,我愿教授一二。这短短时间,虽不能令她们通晓医术,但简单的处理还是能够上手的,也算是替军医分担。”沈采薇想过了,像是这种战时紧急护理,若是细心些的人,短时间内还是可以学到一二的。   这一回,孟康可真是惊喜了,他实在想不到这位京城来的娇滴滴的夫人能做这么多事。这时候方才庆幸起来——还好李景行把他家夫人带来了。城中伤兵本就是孟康心头的一件大事,现今听得沈采薇一席话,心中仿佛落了一块石头,轻松不少。他越想越高兴,搓了搓手,干脆连饭都不吃了,起身和沈采薇说道:“夫人这事可是大事,我这就去交代下面。”说着就跑出去了,急匆匆的模样。   沈采薇只得眼见着他跑出门,想了想,还是回了自己的院子,把当初她和贺先生编了一半的医书拿出来,勾出几个重点,加上她自己知道的,干脆埋头写了一份简易的教案。   这东西写起来费时费劲,沈采薇熬了半夜,也没写完。不过,沈采薇也知道这事不能急在一时,起来后显示安安稳稳的用了早膳,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果是有人来请沈采薇出门。   孟康在城中临时寻了个更加宽敞的大院子,一边安置伤兵,一边则住着他专门令人从城中选出来的妇人——都是稍识一二字的,学起东西来也快些。   许多伤兵的伤已经因为长久没有得到救治而开始恶化,情况自然是更加棘手,沈采薇顾不得其他,让人把那些要来学习的妇人叫来看着,自己则是直接就着那些准备好的东西开始上药救治。   那些伤兵实在太多,有一些都因为错过最佳救治期而需要截肢,沈采薇以前也只是在贺先生的眼下动过几回刀,如今一个人拿着刀,心中微微有些怕,不知怎的手却还是稳稳的。她手忙脚乱的忙了一天,连午膳也不过是让人拿了几块糕点,就着茶水吃了,一忙起来倒是连饿都忘了。   等到晚间的时候,她才稍稍停了手,顺便把那些妇人叫到跟前来,开始教她们一些照顾伤兵的简易法子。那些妇人看了一天本就有些半懂半懂不懂,听着沈采薇解释了一些,倒是若有所得。第二日的时候虽然还帮不上忙,却已经可以跟着照顾其伤兵,分着轻重缓急安排救治。   这般一来,沈采薇稍稍缓了口气,第二日又多了一些时间教授知识。这年头,许多手艺都是垄断的,那些妇人难得可以学到这些,既能够帮助城中的伤兵又能够有利以后,自然是学得用心。半月左右,她们都已经差不多可以帮的上忙,清洗、包扎伤口,甚至看着情况上一些药。   大概是真的人手紧张,那些妇人才刚学一些,就被调去其他地方帮忙,孟康则是又拨了一些人来。   沈采薇干脆排了个时间表,让先后的几批人轮着学习、实践、再深入学习......如此反复下来,行知相践,自然是事半功倍。   这般两月下来,沈采薇的活也轻松了许多,早上接手一些比较棘手的伤兵,下午则是教导那些来学医术的人。这一日,她才刚刚从洗了手,让人把那一盆的血水端下去,忽然见到孟康从门外进来。   沈采薇随手拿了一块擦手的布巾擦着自己的手指,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将军怎么来这巡视了?”这些日子戎族的攻势越发猛烈,孟康都差不多卷了铺盖睡在城上。   孟康的面色有些发白,他看着沈采薇,轻声道:“我刚刚得了消息,正要和夫人说,还望夫人你一定要镇定。”   看着孟康这般神色,沈采薇面上的笑容也慢慢的消了下去。她不自觉的咬了咬牙,沉声道:“是景行的事?”   孟康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他看着沈采薇的目光满是痛意:“李兄弟他奉了彭大将军的命令,领着一万人马绕道去阳和突袭。不知怎的,途中忽然失去了联系。彭大将军事后派人去探看,发现途中一地曾有激战,死伤无数,只是还不见李兄弟的踪迹。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他的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啪”沈采薇手上的布巾掉了下来,她呆呆怔怔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惨白若死。   她还记得,那日来时,李景行曾经笑着道:“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带你和我们的孩子去游山玩水,赏尽天下美景。”星辰熠熠,明月当空,情景皆醉人。   昔日之语,言犹在耳;今日山河,依旧壮丽;只是,说话那人却不知在何方。   沈采薇一贯心宽,这一刻却也觉出心痛如绞的滋味,来不及说句话,眼前一黑竟是昏了过去。   ☆、174 梦回   有人说,睡是死的兄弟。   事实上,昏过去的那一刹那,沈采薇确实是看见了流淌在意识之下的黑色长河。   她茫然的顺着河流慢慢走过去,看见无数无法想象的画面。无数美得宛若神迹的美人,她们的人生便如一幅幅长画卷徐徐的在她面前摊开,那里的人或坐或立,或微笑或悲泣,凝固着每一个足以惊艳世人的瞬间。   沈采薇忽然意识道:这是美人镜过去的主人。   她们本来平凡的人生都因美人镜起了变化,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命运:有人声名狼藉;有人籍籍无名;有人名垂青史。   沈采薇对于这些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她匆匆的从哪些画卷之中走过,随即又踏入了那黑色的长河。意识的河水从她头顶淹过去,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渐渐模糊,随即便有光亮犹如萤火一般的渐渐在她眼前闪过,驱散黑暗。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前世的自己。   那是春日,清晨的松山是如此的翠绿欲滴,山间的花树上有大多大多的花压在枝头,洒落无数的花瓣,脚下的土壤松软芬芳。她提着裙裾从山间小道跑过,肩头有粉白的花瓣滑落,停下步子,一仰头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等着自己的男人。   他站在那里,挺拔一如苍松翠竹,清贵俊美,望着自己的目光便如春日的江水,温柔缠绵。   那样叫人心动,却也那样叫人心痛。   那一刻,她仿佛与前一世的自己重叠在一起,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见到爱人时的喜悦和心痛。春日的潮湿冰冷的空气哽在喉中,她说出口的话却是那样的冷漠:“阿远,京城来人了。”   萧远的面色微微变了变,长眉轻轻蹙起。不等他开口,沈采薇已经一口气把话说了下去:“陛下病重昏迷,关外战火绵延,举国动荡。阿远,你我的感情本不该置于千万人生死之上,是我们该分开的时候了。”   少年的爱恋亦如朝露,美丽纯净却也转瞬即逝。   他们在松山相恋,在松山离别,然后各赴命运前程。沈采薇随着前世自己的脚步走遍北疆的战场,救了无数人命,看见了无数的生离死别,见证了最后的胜利。还遇见了那个被铁血磨成名剑的男人。   等再回京,萧郎已成路人,少时的情意早已如同川流水,一去不复返,再寻不回当年心迹。萧远虚后位以待,天下瞩目,她只能一退再退,终身不嫁。最后,她离开京城,轻车简行,行遍天下,看遍山水丽景,悬壶济世。   两鬓霜白之时,她心满意足的在清贫的山村小院里仰望那漫天的星辰和亘古不变的明月,听着村落里的小孩跑来跑去,发出清脆的笑声。闭眼之时,她少见的茫然了一瞬,不自觉的想着:若是重新来过......   若是重新来过,也许我不会和萧远相恋,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寻到各自的幸福。   若是重新来过,也许我会找到与我志趣相投、心心相印之人,我们一起并肩而行,看遍天下山水,行医天下。   若是重新来过,也许我会有一群的孩子,早晚忙碌,幸福美满。   ......   然而,那一世的她的人生终究圆满的,她做了自己许多自己想做的事,见了许许多多的事,救了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心满意足。   沈采薇茫然的看着前世的那些记忆,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仿佛被那最后的豁达从容而沉静下来,犹如月光澄澈轻盈。很快,她便从前世那繁复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因为她想到一个人,李景行。   意识被自身的意志所逼迫,渐渐浮出水面,她忽而从那寂静无声的黑暗里重新清醒,仿佛得到了新生一般。睁开眼看到亮光的时候,她泪盈于睫,心痛如割:李景行前世从未遇过这样的事,他百战而百胜,一如战神不可战胜。而今世,他遇见了她,然后遇见了这样的灾祸。   然而,等在床边的人却匆匆的握住她的手,急切的道:“夫人莫要悲伤,你已有两月身孕,万万要保重自身。”   沈采薇怔了怔,随即便反应过来——她与李景行早有打算,之前一直都小心谨慎,一直都有用药。可是离别前的那一夜,夜宿山地又是情意正浓,也就将错就错的没用药。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竟是真的来了。   那侯在床边的正是沈采薇教出来的吴医女,平日里最是细心,见着沈采薇微变面色,便再接再厉的劝道:“虽然李将军的部队正好半途遇见了敌军但也并非没有半点希望,毕竟那些阵亡的尸首里面并没有李将军。或许,他只是遇见了意外,一时没能传出消息罢了。”   沈采薇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握住吴医女的手:“我要见孟将军。”她顿了顿,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我要去前线,我想亲自去找他。”无论生死。   吴医女被她斩钉截铁的语气所震住,本还想拿她腹中的孩子劝导一二,想了想却还是止住了声,起身去找孟将军。   沈采薇慢慢的坐起来,靠在软枕上,这时候她才发觉了自身的虚弱——看样子,她至少昏迷了一二日。她慢条斯理的抬手从床边的案上倒了一杯温水,咽下几口,稍作调息。等身子稍稍舒服了一些,她才低头看了眼掌心的胎记——美人镜。   她不自觉的蹙了蹙眉,忽而喃喃自语道:所以,这是我这一次的死劫?若得过,再无可忧;若不过,红颜薄命?她垂下眼,细长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   外头战局激烈,孟将军好些天没休息好了,这会儿敌军暂退,他本打算闭一闭眼,听到沈采薇醒了却也一个激灵,连忙过来了。   沈采薇这时候早已在心里把事情想清楚了,她坐在床头,听到推门声便放下茶杯,抬头轻轻一笑:“将军。”她昏迷几日,容色憔悴,可这一笑之间依旧是难以掩饰、超脱于皮囊的美丽。   陋室生光,不过而已。   孟将军这一刻忽觉面红耳赤——虽无绮念却也为那美丽而震动,那是人的本能。好在,他面上满是尘土和血迹,又有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遮了一大半的脸,那黝黑的面孔根本看不出那一点儿的红。他很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首先开口道:“我听说夫人打算去前线?”他估摸着沈采薇大约是不知道前线的概念,只得实话实说的劝道,“夫人有所不知。居庸关如今也算是战事激烈,戎族几番来战,日夜都不停息。可是前线比这更危险,至少居庸关易守难攻又有粮草人马,还是守得住城,夫人在城中也还算安全。路上那些可能遇见的危险就不提了,前线那些城池,大多都是拿命去填,来来回回,不知几经易手。夫人如今又是有孕在身,还是保重自身才好。若有万一,那才是追悔莫及。”   沈采薇摇了摇头:“我是医者,保命还是会的。”她抬起眼郑重的看着孟将军,随即起身行了个大礼,“我是个死心眼的人,绝不相信景行就这般而去。无论生死,我总是要亲眼见过方才甘心。还望将军能够成全一回。”   “夫人......”孟将军手忙脚乱的去扶人,随即又发现自己满手的血迹泥土,手足无措的道,“夫人何必如此大礼,真是折煞了.......”   沈采薇只是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的:“还望将军成全。”   孟将军烦的不行,伸手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长发,只得咬了咬牙:“既然夫人都已经下了决心,那我这就去安排一下。只是,还请夫人先把身子养好,稍作准备才是。”   这话不用孟将军说,沈采薇也清楚。她得了许诺,心中定了定,犹豫了一会儿便又和边上的吴医女说道:“有吃的吗?稀粥就好,我有些饿......”   吴医女面露惊喜,连忙点头:“有的,我这这就给夫人端来。”能吃就好,那就代表还有活下去的信念。   沈采薇想了想,手指轻轻的抚了抚小腹,开口道:“顺便给我一副笔墨,我写几个安胎的方子。”这孩子来得太巧,这两个月她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之后还因为悲痛过度昏了几日,若不是自己之前还算身体健壮又注重养生,怕是早就保不住了。   吴医女满心欢喜,自然无有不应,连连应是,连忙转身去折腾了。   既然已经准备去前线,总是要先把安胎的药做出来才好,她真心希望能够亲口把这个惊喜告诉李景行。   也许,等战争平息的时候,他们可以带着孩子再次路过那片荒野,告诉他(她),他(她)是那一夜从天上落下的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175   有句话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采薇才初到阳和就正好遇见了戎族攻城和彭元帅昏迷。   彭元帅虽早已是沙场老将但到底是年事已高,这次几番折腾早已是劳累不堪,但他一意挂念战局,事必躬亲。日前敌军攻城之时,他亲自上城督战,不知怎的却被混在军中的奸细射了一箭,奸细虽是被乱刀砍死了,可彭元帅现今都还在躺在床上不醒,随行的几个军医束手无策,反倒是越拖越危险。   沈采薇一来,就被几个知情人请去了。   “早闻夫人乃是贺先生的高徒,元帅如今病情垂危,还望夫人能够去看一看。”因着如今这危急的战局,那些个昂扬威武的八尺大汉也都红了脸,只是一脸恳求的看着沈采薇。若说他们有多么相信沈采薇的医术那倒也没有,不过是因为如今情况危急,他们也是实在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够死马当活马医一医。   沈采薇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微微的点了点头:“值此之际,正是义不容辞。”她这一路颠簸,此时也来不及休息,只得从袖袋中掏出一瓶药,先吃了一颗保胎的药丸,稍稍缓了缓声气。   如今城外戎族真是列阵攻城,炮声和嘶吼声隐隐约约,可是城中那大将军府却依旧是戒备森严,五步一岗,沉静如同寒冰渊底。沈采薇随着那几个披着锁子甲的兵士进了戒备森严的府邸,小心的饶了一段路方才进了屋子,见到了躺在屋子里面的彭元帅和围在哪里的一屋子军医。   沈采薇也没理会那些旁人,径直走了过去,照例的望闻问切之后方才斟酌道:“我有一法能够暂可一试,只是这法子不过只有五成把握,余下的还需看元帅本人。”   床边站着的正是负责彭元帅的随行军医林大夫,他听到这里却是冷哼了一声:“小娘子还没学会什么本事就会说大话了?你这话说得到好听,五成把握,余下还需看元帅本人?如今城外战局危急,若是元帅有个万一,阳和城怕也守不住,你一个小娘子担当的起吗?”   沈采薇只是冷冷的回看了他一眼:“依我所见,元帅初时病情并非如此危急,若非你等畏手畏脚,以至于拖到如今气血两虚、伤势恶化,何至于今日这般需要行险的地步?如今大厦将倾,我虽不才却也愿意戮力一搏,总比你等坐以待毙的好。”   “你,你!”林大夫这一次的随行军医里面只他的医术最是高明,平日里那些人见着他都是毕恭毕敬,且他过去又读过几年书自觉与那些粗人不同,越发傲气起来。这回被沈采薇当面驳了面子,他忍不住气得拂了拂袖,愤愤然的骂了一句,“好好好,我是说不过你!你既有本事,我退位让贤便是了。”   换句现代话,大概就是:youcanyouup!你行你上啊!   沈采薇冷眼旁观着这人气冲冲的离开,神色不动:“你们替我准备一些东西,我等会儿给彭元帅施针,刺激穴位,试着能不能将他催醒。若元帅大人意志坚定,能够维持住清醒意识,之后再用以汤药温补,大概能够撑过这一段时间。”   守在两边的几个护卫见着沈采薇先是几句话气走林大夫再是卷袖子拿针灸用具,一时之间差点跟不上这雷厉风行的步奏,只得怔怔的应了一声。   沈采薇对着他们倒是没什么脾气,只是徐徐的报了一串的药名,让人记下后赶紧去快火煎一碗来,自己则是将手中的银针消毒之后亲自动手扎起针来。   她这套针法还是贺先生的独门绝技,可以短时间内催发人的生机,若是病者体弱昏迷不醒,那就正好可以用上。只是,副作用也很大,若是病者没有坚定的意志熬不过那种疼痛,那也不过是白费功夫。   这一整套针法坐下来,顺序穴位全都不能错,沈采薇本就奔波劳碌了一整日,从马车上下来后就连一口水都没喝过,现下劳神劳力的扎了半套的针,只觉得额上薄汗层层,握着针的手都有些颤了。   她知道自己这状态是不太好,尤其是腹中还有孩子,不自觉的伸手护住了自己隐隐作痛的腹部,她咬咬牙只得用没握针的左手取了一颗安胎药先服下,心中稍定之后立刻就一口气把接下来的针给扎完了。   大事成了一半,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手一松,银针就从手上掉下来,差点扎到自己脚上。沈采薇就着边上的人的搀扶站稳了身子,深深的吸了口气,稳住声调,接着问道:“药好了吗?”   外头的护卫端着滚烫的汤药急匆匆的跑进来,高声应道:“好了。”抬脚小跑着递了药来。   沈采薇让人把彭元帅扶起来,灌了几口汤药进去,这利落的模样倒是叫一边的人颇是惊诧:这些日子,彭元帅牙关紧咬,统共也就喝了一些米汤和少许的汤药,这一回喂药倒是简单了许多,显是刚才施针有了功效。一旁没走的几个军医不由的心中暗暗咂舌——都说名师出高徒,这李夫人年纪轻轻的倒真说的是上医术高明了。   沈采薇却没有吭声,默默的候在一边——若是估计的没错,彭元帅大约也快要醒了。   果然,不过片刻,一直昏沉的彭元帅忽而睁开了眼。他目中带着一丝迷茫之色,随即便又清醒过来,锐利宛若刀剑的目光掠过屋中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床前满面惊喜的护卫身上,匆忙问道:“如今战局如何了?”他一心惦念战事,自然是不问自己先问战局。   只是,到底是大病初醒,彭元帅的声音沙哑而虚弱,隐隐带着一种宝剑锋从磨砺出的锐气。那护卫听在耳中只觉眼中湿润却也不敢耽搁,立刻应道:“自元帅昏迷,戎族那边得了消息便便日夜叫骂攻城,城中将士亦是担忧元帅,军心不定。若元帅再不醒,阳和城怕也要守不住了。”   彭元帅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眼护卫,吃力的伸手把眼前的汤药一股脑的喝了下去,觉得精神稍好便厉声道:“还不去取我的甲衣来?”   那护卫哪里敢应,跪倒在地,苦苦求道:“元帅伤情未愈,还望保重才是。”那甲衣少说也有十多公斤,以彭元帅目下的身体状况如何支撑的住?   彭元帅却是虎目一瞪,扬声呵斥道:“你可知道,戎族铁蹄之下,我大越多少无辜百姓为之丧命?你可知道,为了夺回这阳和城,前后有多少将士为之浴血舍命?你可知道,如今居庸关下,戎族可汗虎视眈眈就盼着长驱直入,兵临京都?我等既从军,自当有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之念,安敢惜身?”   他本就血气虚弱,这一场话出口,便忍不住低头咳嗽了起来,胸口包扎伤口的绷带亦是染了血色——显然是伤口裂开了。   护卫被彭元帅这一番话说得怔怔,只觉得面皮发紧,胸口热血上涌。他不敢再顶嘴,默默然的垂下眼起身去取甲衣,双手捧着递给彭元帅。   彭元帅接了甲衣,欣慰的抚了抚那护卫的肩头,朗声勉励道:“我大越数十万将士,皆有为国舍身之心,何惜一战?”随即,他又似想起什么,转了头看了看沈采薇,不无调侃,“还是景行娶了个好媳妇,这一回可是救了我彭某人的性命!”   沈采薇本还是沉默不语,听到“景行”二字,忽而觉得眼中一热,咬了咬唇才沉下声音:“我有一事想问元帅......”   “你放心,他没死!”不等沈采薇问完,彭元帅已经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她的话,抬手一挥道,“我已让人整理过那一块的战场,确实没有发现他的尸首。你就算不信我也应当相信景行。以他的身手,既是逃过了一劫,自当平安无事。”   沈采薇这一路走来,心中亦是如此宽慰自己的,此时听到彭元帅的话,只觉得再也忍不住眼泪,眼睛一红,咬着牙道:“我,我自然是相信他的......”   彭元帅生平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见着沈采薇红了眼睛,不由的缓了声音,硬着头皮道:“这个,景行媳妇,你可有什么长精神的药?我这马上就要上城门,要是半路倒了就不好了。”   沈采薇被彭元帅这话逗得显些笑出来,想了想还是从怀中取了药来:“只有半个时辰的效用,而且后患极大,您若要用还需郑重斟酌。”   彭元帅问:“什么后患?”   “半个时辰之后,浑身无力,大概要将养三日才能好。”沈采薇认真的应道。   彭元帅却满不在乎,豪气的摆摆手:“怕什么,现在是先把戎族那些狼崽子打退了再说。三日后的事情三日后再说!”   彭元帅干脆利落的接了药服下,立马换了甲衣带着护卫往城墙上去,沈采薇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彭元帅的身子本就需要静养,如今服了虎狼之药就更需小心。她为人医者,总也需要跟着去看才放心。   他们一行人匆匆忙忙出了门,倒是叫之前那个一怒之下推门而去的林大夫踌蹴了一下:他本还想摆一摆架子,等着沈采薇来道歉认错呢。一等二等没等到人来,只得拉下脸去问了一句,听到彭元帅带着沈采薇上城门的消息,只觉得晴天霹雳正好戳在他天灵盖上,浑身都被打得冒烟。   完了!他呆怔片刻,不由得打个冷颤。   ☆、176 千钧   这还是沈采薇第一回上城门。以往她至多不过是在城墙下头晃悠,最危急的一次则是和那些士兵一起在侧边的城门杀倭寇。而这一次,她随着彭元帅上了城门,迎面边上用箭织出来的密网,不断的有搭着云梯的戎族人奋不顾身的要从城下爬上来,厮杀呐喊之声犹如滚烫的热浪迎面扑来,叫人浑身的皮肤都不自觉的紧绷起来。   城上有人架了火,把油烧得滚烫,然后两人一起抬着桶把沸腾的油顺着城墙泼下去,下头那些戎族人皆是被热油泼了全身。滚烫的热油在皮肤上面烧出“嗤嗤”的声音,许多戎族人被痛得大叫,忍受不住的从云梯上滚了下去,人事不知。可是,随即便又有更多人悍不畏死的跟上来。   戎族可汗托雷早有野心,为了这一仗更是早有准备。虽然戎族人最擅骑射,但他还是可以令人暗中备了好些门火炮,现下的城墙下就有好几门火炮堆在那里,点一次火,城上就有一群的士兵被那炮火炸得扑倒。   这一刻,炮火、刀光、剑影、箭网,似乎都成了最平常的东西,人命亦如杂草,毫不起眼。沈采薇立在后面,只觉得一眼望去,连天边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血光,皆是茫茫的血色。   那些士兵一见着彭元帅披着甲衣上城门,不由得显出几分惊喜之色,几个督战的将领更是快步迎了过来,拱手为礼:“元帅!”   彭元帅一心挂念战局,随手拿了一柄大刀砍了一个差点要爬上城墙的戎族人,口上道:“战场之上,无须多礼。此次若能守住阳和城,再攻宣府,大局便可定下。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把那些戎族人赶出我们大越的领土。”他朗声一笑,开口激励道,“有话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我大越大好男儿,皆是顶天立地,不若随我舍命拼上一回,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彭元帅话声方才落下,忽而听到后面有鼓声传来,一下又一下,沉重激昂一如天空之中的暴雷闪电,亮出雪亮的刀光,刀尖之上有血气亦有杀气。他侧头望去,原是沈采薇正在后面击鼓,鼓声如雷,震在耳边,心头热血亦是跟着滚动,本还沉静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   这还是沈采薇第一回击鼓。她学过琴也和李景行学过一点箫,可是击鼓却还是第一回。只是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乐理一事若是到了深处本就是一法通万法,就如周先生曾经和她说过的‘琴为心生,情真方才能动人心”,再没有什么比真心实意更能打动人心。   她不能与那些是士兵一般上前杀敌却也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能祸福趋避之”的心意,愿意与他们一同守在这里。城上的士兵皆是从大越各地而来,家境不同、年岁不同、经历不同,但是他们此刻抱着的却是同样的心情——守住大越的国土,为死去的同胞复仇。   鼓声如雷,响彻城墙上下,徘徊不去,那样的激昂几乎如同点燃火炮的那一簇火焰,激起人心头最后的一点热血,烧得心头火热。仿佛有无数牺牲的先辈的英灵随之而来,一起巡猎战场。   一寸山河一寸血,哪怕已经有无数的人为之牺牲,大越的热血也永不会尽。   而就在此时,托雷暂住的宣府城中亦是一片大乱。   先是东门的守将被杀,大批的大越兵马急攻东门,随后又发现城中的许多马匹不知食用了什么,四腿发软,皆是跑不起来——戎族本就是弓马取胜,少了马匹的骑军便少了一半的战斗力。意外频频而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有奸细混入,一时之间看谁都生疑心,满城上下亦是乱作一团。   这时候,东门的副将策马直往托雷暂住的府门去,一路喊道:“东门失守,我有重要军情禀报大汗。”   守在门外的几个护卫也知道事关紧急,不敢狠拦,只得小心的引了他入内禀报大汗托雷。   托雷正四平八稳的端坐在房中和贾先生说着战局敌情,面色不改,不动如山——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宣府城坚,易守难攻,就算有奸细混入,只要自己稳得住,那些越人也拿自己无法。那些小手段,他还不放在眼里。所以,他听到东门来人急报紧急军情,便开口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好像是术赤将军手下的马吉贞。”进来通报的护卫想了想方才开口道。   此次随着托雷来的数十万人马本就是他集合了各个部落精兵组成的,人多而杂,各个部落的人马大多都是泾渭分明,互不相识。似托雷这般身份自然不太识得底下的副将小兵,不过听到“术赤”却是立刻明白过来了。术赤将军本就是托雷手下的一员大将,算起来还颇有些血缘关系,只不过贾先生初来乍到,为了给他树立威望,托雷干脆寻了个借口把对贾先生不够恭敬的术赤给罚了一顿,他手下的那些人马自然也交到了其他人手上。各个部落虽都受托雷这个大汗的调遣但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术赤的人马自是比不上自己部落的精兵来得金贵,故而全是当成炮灰来用,脏活累活全落到他们身上。宣城东门难守,自然是让术赤的人顶了上去。   托雷虽不识得所谓的“马吉贞”,一听之下哪里不知道里面的那些内/幕。他也没把事情挑破,随口应道:“把人叫进来吧。”   贾先生礼了礼,避嫌的往后退了几步,缓步退到了后头屏风后面等着,举止之间更见高贵从容。   马吉贞被人引了进来,大概是冷静下来知道怕了,他浑身有有些瑟瑟,低着头不敢去看上头的大汗。这一路跑来想必也是急的慌了,他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满身都是血污,浑身灰扑扑的。   托雷看了他一眼便觉无趣,垂了眼看眼前的地形图,随口问道:“你有何事要报?”   “城中有奸细混入,属、属下知道是谁。”马吉贞垂着头,结结巴巴的说道。   托雷这才有了兴趣,抬头看着他:“是谁?”   马吉贞左右瞧了瞧,像是有些害怕,往前几步,开口道:“是......”   他话声还未落下,雪亮冰冷的剑光一闪,快得仿佛天际一掠而过的闪电,以无法想象的速度疾疾得直往托雷胸口而去。   托雷本就起了一点警觉,此时抬眼去看马吉贞的面容,只觉得心头一跳,掀了木案,翻身避开,口上喊道:“来人,有刺客!”他一眼之下就认出了此时面前之人,只觉得心口急跳,再不敢恋战。   来的正是李景行。   这时候见到这个前世宿敌,拖雷恨得咬牙,躲得却是快,可那剑光亦是极快得跟着他,虽然叫他险险的避过心口但还是直往右胸刺入,几乎刺穿胸口。托雷忍着痛往后一退,翻了个身逃出死角,避开接下来的一剑。   很快,门外的护卫便冲了进来。   李景行一击不中也没多做耽搁,当机立断的往后退去——他那日在途中遇到了戎族之人,虽是险胜却也拼了个两败俱伤。不过,他也从那一仗中得知了因为赤木将军受罚,他手下的人因此备受欺凌的事情。借着戎族各个部落彼此防备、不甚了解的情况下,他脱了那些戎族人的衣袍换上,稍作易容,假借了赤木手下马吉贞的名头带了下头几个人以赤木将军手下残军的名头冒险混入宣城。本来,他已经和外边的顾将军约定好了,在杀了东门守将之后立刻退回。只是,他一心要早些结束战局,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刺杀托雷。此回能够重伤托雷、全身而退已是大幸。   那些护卫见着托雷负伤皆是红了眼,不要命似的一窝蜂的将人围住,李景行且战且退,差点就要被逼入死角,忽而听到后面的贾先生疾步而出,急呼了一句“大汗......”声调惶急,不复淡定。   护卫皆是挂念托雷伤势,听到这声音都不由得分神回顾,倒是叫李景行趁势持剑一挡,寻了个空隙跳出了包围,夺了马就跑。他一路飞驰,直往东门去——越军主力就在东门,东门一破,任是宣城如何坚固亦是要守不住了。更何况,托雷重伤,那些戎族人怕也没有守城之心。   李景行策马而过,此时满城皆乱,却有不少戎族人闻讯来拦,城楼之上亦是有人拉弓射箭,一支支箭便如箭雨一般落下。李景行身上虽是披了甲衣并且有心避开,但这般密集的攻势之下,他的手臂上还是先后中了几箭。他浑不在意的拔出长箭,伤口血如泉涌,一眼看去恍若浑身染血,只是他一双眼眸却明亮锐利一如铁血之中打磨而出的刀剑,胸中意气大生,扬声长笑:   “鸿鹄振翅万里天,千军万马只等闲。若得一柄辟邪剑,敢下悬渊斩鬼神。”   众人皆是为他气势所折,一时之间竟是不敢去拦。   ☆、177 一笑   这般闹了一场,宣府上下人心惶惶,当真是称得上是一场大乱。本就被大越军队猛攻的东门亦是再守不住,犹如水闸被打开,大越军马一如洪水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本该出面主持大局的托雷因为伤重,只得带了人撤退。这一撤退,方才发现李景行早前带人在马匹饲料里面下药的险恶之处——因为大部分的马匹都不得用,这一次戎族撤退亦是及其狼狈,犹如丧家之犬一般的被大越大军逼着跑了好一段路。   好不容易到了辽东附近,因为有援军前来接应,托雷等人方才稍稍安心,令人安营扎寨,稍作调息。贾先生因为会些医术又受托雷信赖,特意留在了帐中,亲自捧了汤药递上去。   托雷靠坐在榻上,右胸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只是上面依旧还染着斑斑的血迹。即使是这样的时候,他的脊背依旧是挺得直直的,如同走到末路的狼王,依旧维持着那最后的骄傲。他有些吃力的伸手接过那碗药,并不喝,只是扬了扬眉,嗤笑了一声:“是那木罕那小子让你给我的?”那木罕乃是托雷长子,如今已有十三岁,因为母族强势、人才出众,早早受封左屠耆王,乃是众所周知的内定继承人。   贾先生神色不动,或者说面上的那张面具已经遮去了他大半的面容,只听他声调和缓的接口道:“宣城既失,此战再不可为,只能退回关内。戎族受此重创,需要的不是战败的可汗,而是认识到自己错误、为了弥补错误而英勇牺牲的英雄。”   “呵.....”托雷并不接口,只是握着药碗淡淡一笑,神色不定,“先生到了如今竟还是一句实话都不愿说吗?”   这个被草原称作雄鹰的男人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那一瞬的目光竟如闪电雷霆一般雪亮吓人。他的声音也冷的惊人,犹如被磨成冰刃的冰片:“你不过是把我当做助你父子扬名立万的踏脚石罢了。就连我那个傻儿子那木罕,怕也不过是被你糊弄了。贾先生,假先生,哈!与你相比,我倒真是个傻子!”前一世,他甚至直到死都不曾知道真相。   贾先生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即便缓缓伸手摘了面具,还有贴在面上的伤疤。那样一张长期遮在面具之后的脸在帐中摇晃的烛光里显得分外苍白却依旧带着难以形容的丰神俊秀。天人之姿,不过而已。   他负手站在帐中,仪容高贵从容,微微垂了眼去看榻上的戎族可汗,神态淡定:“我一直以为,男儿当长于铁血,方能成器。只是,我确实没想到景行生于诗书礼仪之家,竟有不退反进的果敢决断和以身为剑的勇气。作为父亲,我为他骄傲。”他声音清淡,言语之间却满含为人父的欣慰。   托雷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榻,青筋毕现。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放声一笑:“拿刀剑来。”他微微一顿,声如金石相撞,毫无半点颓然妥协,犹如高傲不屈的头狼,目光凛然,“孤王此生只死于刀剑而非病榻。”   李从渊并未犹豫,从善如流的把匕首递了过去。他亦不愿意在去看英雄末路之景,重新戴上面具,徐徐然的转头去了帐外。   那木罕就等在那里,见了贾先生连忙问道:“父汗如何了?”   “当无大碍,晚间大王就能得到消息了。”李从渊并不愿意多说,只是接着道,“此战既不可为,戎族就要再退回关外。不知大王接下来有何打算?”   那木罕对此亦有犹疑,随即便开口问道:“不知先生有何指教?”   “马上就是冬天,草原之外冰天雪地,我们此行更是受了大挫。怕是回不了草原,其他部落就要闹开了。”   那木罕眉心微蹙,脱口问道:“还望先生明言?”   李从渊静静的看着那木罕,唇角忽而扬起:“过不了多久,大王便是戎族的新可汗,何不替自己再结一门好亲事。”他抬眼去看那泛白的天边,声音清冷一如冷彻的月光,“大王大可递降书给大越,求娶大越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那木罕似有疑虑,只是道:“此事事关重大,容我再考虑考虑。”   李从渊并未催逼,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那木罕身边的戎族护卫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开口问道:“大王,可要......”他看着李从渊的背影,抬手比了一个下刀的姿态。   那木罕摆摆手,看了眼托雷的帐子,目中复杂神色一掠而过,抿了抿唇:“再等等。”不想这一等却是错了时机,等发现托雷死讯,再去寻李从渊的时候,李从渊早已不见人影。   而另一边,本还在阳和城下攻城的戎族人听到托雷负伤退出宣城的消息后皆是仓皇退去。沈采薇敲了半天的鼓,热血过去了,刚刚把手放下的时候只觉得手部发麻僵硬都不是自己的了。   只是,城中皆是为打退戎族而欢欣鼓舞的军民,她缓步从城墙上下来,看着满城之人载歌载舞,琥珀色的酒水如同雨水一般洒了一地,心中竟然也隐隐升起了一点儿无法言语的欢喜。   她如今有孕在身,既不能喝酒也不能随着那些人歌舞欢腾,只得站在一边,静静的看着街道上的军民各自欢腾。空气里带着醇美的酒香,那样甜蜜的香气就如同空气中的暗流,飞溅时显出无比的欢欣,让人情不自禁的跟着微笑起来。   就在这时,城中大门打开,大批的骑兵从城外进来,一个个仪容英挺的骑兵列队从外进来。不少少女眼睛一亮,扬了扬手上的手绢,欢笑着上前去丢香囊、香果,四处皆是清甜的笑声。   沈采薇却把目光投向队伍后面最后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手臂受了伤,包扎伤口的纱布染着鲜红的血,那鲜红的颜色一如刀尖上绽放的玫瑰,艳极美极,热烈如爱情的火焰。   沈采薇与他隔着长街相望,看见他骤然明亮的双眸,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178 番外1   “因为戎族有所防范,我当时只能一路往北走。越往北就越冷,走到最后就看见了大雪山。”李从渊顿了顿,合上手上的书,看着趴在他膝头等下文的男孩,缓缓的把话说了下去,“等事情都过去了,我就回来了。那时候,长安你已经出世。好了,你该去练字了,再磨蹭的话,小心你爹揍你。”   李长安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又圆又亮,当他抬起眼看人的时候简直能把铁石的心肠都看软了。他听到这话不由得瘪瘪嘴,小小声的道:“祖父你还没和我说大雪山上是什么样的呢?”   “大雪山能是什么样的?不就是满山的雪?”李从渊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让他站起身。   李长安磨磨蹭蹭的起了身,然后迈着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了出去,等到了院门口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和李从渊摆手:“祖父,等我练完字再来陪你吃晚膳啊。”   李从渊没理他,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李长安刚出生的时候,四边初定,李景行带着妻子回京都安胎。他和沈采薇都以为这是个女儿,已经想好了名字就叫“静辰”,没想到到了头抱到怀里的竟是个儿子,只得捡了个简单的名叫“长安”,也算是好寓意。正好,李景行又要外放出京,想着孩子年纪尚小不适合长途跋涉,便干脆的儿子交给了回京的李从渊。   有了这么一个小尾巴,停不住脚的李从渊也只得安安稳稳的呆在家里,倒是叫李老夫人跟着高兴起来。大概是年纪渐长,心肠越软,李从渊能对着李景行狠心磨练,对着小孙子却怎么也硬不起心肠。那么小小的人儿,总也要拉着他的手指才肯睡;再大一些,眨着眼趴在榻上要听他说故事;吃到好吃的了,就喜滋滋的捧着来和他一起吃.......   不知是否是移情的缘故,他总觉得这个孙子反倒比李景行更像是许氏。说实话,李景行与他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论性情容貌。作为父亲他自然是十分骄傲,可是想起许氏却又觉得可惜。直到李长安出生,他终于稍稍觉得安慰了些——终究,许氏还是留下来血脉。   他不自觉的想起更早时候的事情,他和许氏少时的事情。   还记得许氏刚刚来李家的时候,身子就不大好了。她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自己的病大约是治不了了,最亲近的家人又不在身边,百般的心事都无人能说。故而,她对着人时虽是笑盈盈的,背地里却暗暗哭了好几场。李从渊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成日里瞎跑,有一回就撞见了她在哭。   不知怎的,素来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他也跟着难过起来。他怕许氏一个人闷着会乱想,悄悄寻了一只兔子送给许氏,逗她道:“这是我从古安寺外头抓到的,说不得沾了佛性,总不好杀了吃,想着还是女孩家才能养得活。”   许氏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抱着兔子对他笑:“谢谢表兄。”   李从渊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忽然坐的住了。他常常去寻许氏,两人一起看书、一起说话,有时候忽然说到了一起,便相视一笑。那种心意相通的喜悦,几乎无以言表。   许氏心情好了,病也渐渐好了许多,常常能跟着他去园子里头转悠,看他爬树摘花,看他游湖嬉闹。   有一回,他们站在院角,听到墙外婚嫁时候敲锣打鼓的声音,都忍不住红了脸。   那时候,他们都多少知道了婚约的事情,李从渊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忍不住道:“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许氏抬了眼看他,面颊微红,唇角却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她轻轻的点头,声音也是轻轻的:“我知道的。”   是啊,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了解他。她总是知道的。   她知道李从渊爱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她才拼了性命生下儿子,好叫他不得不留在这个没有她的世上。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